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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邊的幻影/空幻之屋 The Hollow By 阿嘉莎‧克莉絲蒂 Dame Agatha Mary Clarissa Christie

第一章

  星期五的早晨,六點十三分,露西.安格卡特爾睜開了她那藍色的大眼睛,新的一天開始了。同往常一樣,她立刻就完全清醒了,並且開始思考從她那活躍得令人難以置信的頭腦中冒出來的問題。她感到迫切需要同別人商量,於是想到了自己年輕的表妹米奇.哈德卡斯爾,昨天晚上才來到空幻莊園的年輕人。安格卡特爾夫人迅速地溜下床,往她那依然優雅的肩頭披上一件便服後,就來到了米奇的房間。她是一個思維異常活躍的女人,按照她的習慣,已經在腦子裡開始了這場談話,並運用她那豐富的想像力替米奇設計了答案。

  當安格卡特爾夫人推開米奇的房門時,這場談話正在她的頭腦中積極地進行著。

  “那麼,親愛的,你一定也同意這個週末會有麻煩的!”

  “恩?哇哈!”米奇含糊不清地嘟囔著,迅速地從美夢中醒了過來。

  安格卡特爾夫人走到窗前,敏捷地打開了百葉窗,並拉開窗簾,九月黎明那蒼白的光芒便照了進來。

  “小鳥!”她以極大的熱情透過窗玻璃觀察著外面。“多麼甜美。”

  “什麼?”

  “喔,無論如何,天氣不會有問題的。看起來好像已經放晴了,會是個好天的。如果有人在屋裡搗亂的話,就會把事情弄得更糟,肯定你會同意我的看法的。也許像去年玩圓形遊戲一樣,為著可憐的格爾達的緣故,我永遠也不會原諒自己當時的行為。事後我對亨利說,這是我最考慮不周的地方——我們不得不邀請她。當然了,因為如果邀請了約翰而不邀請她的話,將是非常失禮的,但這確實使事情變得很難辦——最糟的是,她是那麼漂亮——有時的確很奇怪,任何一個長得像格爾達那樣漂亮的人,都缺乏智慧。如果這就是人們所說的補償原則的話,我認為並不公平。”

  “你在說些什麼呀,露西?”

  “這個週末,親愛的,明天將要來的人,我整晚都在想這件事,並且深深為之而困擾。同你討論,對我來說真是一種解脫,米奇。你總是那麼聰明,那麼老練。”

  “露西,”米奇嚴厲地說,“你知道現在幾點嗎?”

  “不太清楚,親愛的。我從不過問,你是知道的。”

  “現在是六點一刻。”

  “哦,天哪!”安格卡特爾夫人叫道,語調中卻沒有一絲悔悟。

  米奇嚴厲地注視著她。露西是多麼瘋狂,多麼不可思議!米奇心中暗想,我真不知道我們為什麼要容忍她!

  然而即使她在心裡對自己這麼說,她也是知道答案的。當米奇看著她的時候,露西.安格卡特爾微笑著。米奇感受到了露西一生中都擁有著的那種超乎尋常的、無孔不入的魅力,即使現在,當她已年過六十,這種魅力依然沒有從她身上消失。正因為如此,世界各地的人們,外國首腦,隨軍參謀,政府官員,忍受種種不便、煩惱和困惑。正是她行為中的那種孩子般的興奮和歡樂,消解了人們的批評。露西只要睜大她那雙藍色的大眼睛,攤開柔弱的雙手,嘟囔著:“哦!真是對不起……”一切不滿就煙消雲散了。

  “親愛的,”安格卡特爾夫人說,“我真的很抱歉。你應該早告訴我的!”

  “我現在正在告訴你——但是太晚了!我已經完全醒過來了。”

  “真是不好意思!但你會幫我的,難道不是嗎?”

  “關於這個週末嗎?怎麼了?有什麼問題嗎?”

  安格卡特爾夫人在米奇的床邊坐下。米奇想,這可不像其他的什麼人坐在你的床邊,這就像一個仙女在此做短暫停留那樣虛幻。

  安格卡特爾夫人以一種可愛的、無助的姿勢攤開了她那不斷揮舞著的白皙的手掌。

  “所有不合適的人都要來——不合適的人將聚集到一起,我的意思是——並不指他們個人本身。事實上他們都很迷人。”

  “誰要來?”

  米奇抬起結實的手臂把濃密的頭發從額前撩開。那種虛幻的美妙感覺消失了。

  “恩,約翰和格爾達。我的意思是,約翰是個討人喜歡的人——很有吸引力。至於可憐的格爾達——恩,我的意思是,我們大家必須對她友好。非常,非常友好。”

  由於被一種模糊的、本能的反抗所驅使,米奇說:

  “哦,得了,她不像你說的那麼糟。”

  “哦,親愛的,她是那麼淒婉動人。那雙眼睛。她似乎從不理解人們所說的每一個字。”

  “她是不理解,”米奇說,“不理解你所說的——但我不是在責備她。你的腦袋,露西,轉得太快,要跟上你的談話,思維跳躍太大。事物之間所有聯系的環節都被你省略了。”

  “就像一隻猴子,”安格卡特爾夫人含糊地說。

  “除了克裡斯托夫婦之外,還有誰要來?我猜,有亨裡埃塔吧?”

  安格卡特爾夫人露出了笑容。

  “是的——我真的覺得她是一座力量之塔。她總是這樣。你是知道的,亨裡埃塔的確很和善——一點兒也不盛氣淩人。她會給予可憐的格爾達很多幫助的。去年她讓人感到驚訝。當時我們玩了一些五行打油詩的文字遊戲,當我們已經完成,並念出結果的時候,突然發現可憐的格爾達竟然還沒開始。她甚至弄不明白這些遊戲是怎麼回事。真是糟透了,難道不是嗎,米奇?”

  “為什麼人們都要到這兒來,同安格卡特爾家的人呆在一起,我不明白。”米奇說,“那些腦力勞動,圓形遊戲,還有,你那獨特的談話方式又會如何呢,露西。”

  “哦,親愛的,我們會努力的——對於可憐的格爾達來說,這些一定是令人憎惡的。我常想如果她有一點兒勇氣的話,她可以呆在別的地方——然而,可憐的人兒還在那兒,看上去,迷惑不解,而且——相當——沮喪,你是知道的。而約翰則是那樣不耐煩。我簡直想不出怎樣才能使情況重新好起來——就在那時,我感到對亨裡埃塔是那樣地感激。她轉向格爾達,向她詢問她身上那種褪色的萵苣綠——看上去太掉價,就像是在舊貨拍賣時買來的。親愛的——格爾達立刻容光煥發,似乎是她自己織的,亨裡埃塔問她花樣,格爾達看上去是那麼的高興和自豪。這就是我所說的亨裡埃塔,她總能做出這類事。這是一種技巧。”

  “她把麻煩都趕跑了。”米奇慢條斯理地說。

  “是的,而且她知道該說些什麼。”

  “啊,”米奇說,“但事情要比你說的複雜。你知道嗎?露西,亨利埃塔的確織了一件那樣的套頭毛衣!”

  “哦,我的天哪,”安格卡特爾夫人的態度嚴肅起來,“穿了嗎?”

  “穿了。亨裡埃塔做事總是做到底的。”

  “非常難看嗎?”

  “不。穿在亨裡埃塔身上很好看。”

  “喔,當然會這樣的。這就是亨裡埃塔和格爾達之間的差異。亨裡埃塔做的每件事都那麼出色,最終總是那麼正確。她幾乎精通每樣事,就像什麼都是像她的專業一樣。我敢斷言,米奇,如果有人能幫我們順利度過這個週末的話,那個人一定會是亨裡埃塔。她將友好地對待格爾達,逗亨利開心,還會使約翰有一副好脾氣,並且我肯定她將是對戴維最有幫助的人。”

  “戴維.安格卡特爾?”

  “是的。他剛從牛津回來——也許是劍橋。處在這個年齡的男孩子非常難辦——特別是當他們受過良好的教育。戴維就很有腦子。人們希望他們能等到年紀再大些的時候,再擁有那麼多的智慧。事實上,他們總是那樣躁動,咬自己的指甲,看上去有那麼多缺點,有時他們還長了喉節,他們要麼默不作聲,要麼大聲叫嚷,總是充滿了矛盾。在這點上,正如我所說的,我依然信任亨裡埃塔。她很有策略,總能提出恰當的問題。作為一個女雕塑家,他們會尊敬她的,尤其是因為她從不塑一些動物或是小孩的頭像,而是創作一些前衛的東西,就像去年她的新藝術家展覽館展出的,那個用金屬和石膏塑成的、古怪的玩意兒。它看上去更像是希思.羅賓遜畫的梯凳。它名叫《上升的思想》——或類似的什麼名字。它就是那種能夠影響像戴維那樣的男孩的東西……我個人認為那是件很愚蠢的東西。”

  “親愛的露西!”

  “但亨裡埃塔的某些作品,我覺得還是蠻可愛的,比如那個《低垂的槐樹》。”

  “亨裡埃塔是有一點兒天才,我認為。她還是一個非常可愛和招人喜歡的人。”米奇說。

  安格卡特爾夫人站起身來,又移到窗前。她心不在焉地玩弄著窗簾的繩子。

  “窗簾上為什麼會有橡子,真怪?”她嘟囔著。

  “別扯遠了,露西。你到這兒來是為了談論週末的事情,我不明白你為什麼會這麼焦心。如果你盡心的話又會有什麼麻煩呢?”

  “恩,有一件事,愛德華要來。”

  “哦,愛德華。”米奇說出這個名字後沉默了半晌。

  然後她輕輕地問:

  “為什麼你這個週末要邀請愛德華呢?”

  “是,他自己想來。他打電報問我們是否可以邀請他。愛德華是怎樣一個人,你是知道的。那麼敏感。如果我們回電說‘不行’,他也許永遠不會來了。”

  米奇點了點頭。

  是的,她想,愛德華的面孔剎那間清晰地浮現在她眼前,那是張非常可愛的臉。一張有著露西那種虛幻的魅力的臉,溫柔、冷漠、嘲諷……

  “親愛的愛德華。”露西說,應和著米奇頭腦中的想法。

  她不耐煩地繼續著:

  “要是亨裡埃塔下決心嫁給他,該有多好。她真的很喜歡他,我是知道的。如果他們曾在某個沒有克裡斯托夫婦在場的週末來到這裡的話……事實上,約翰.克裡斯托總是給予愛德華最不幸的影響。約翰和愛德華是兩個極端,你明白我所說的嗎?”

  米奇又一次點了點頭。

  “我不能推延對克裡斯托夫婦的邀請,因為這個週末是早就安排好的。但我的確感覺,米奇,一切都會很麻煩,戴維將會怒目而視和咬指甲,我將盡量不使格爾達感到與周圍格格不入,約翰是如此熱情而愛德華又是如此消沉——”

  “布丁的成分並不像人們所希望的。”米奇低語道。

  露西沖著她笑了。

  “有時,”她沉思著說,“事情本身很簡單。我邀請了那個偵探這個星期天來吃飯。這樣會使大家感到意外,你說是嗎?”

  “偵探?”

  “他長得像一隻雞蛋,”安格卡特爾夫人說,“他曾在巴格達處理一些事情,而當時約翰是高級專員。或許是在那之後,我們邀請他和一些其他的工作人員吃飯。我記得他穿著一套白色的帆布衣服,扣眼裡別著一枝粉色的花,腳上是一雙黑色的漆皮鞋。對此我記得不太多了,因為我從不認為誰殺了誰是件很有趣的事。我的意思是,人一旦死了,死因似乎就並不重要了,而且對此大驚小怪顯得很愚蠢……”

  “但是你這兒有什麼案子嗎,露西?”

  “哦,沒有,親愛的,他住在一間俗氣的農舍裡。那兒陽光當頭,滿地水管,設計糟透了的花園。倫敦人就喜歡這類東西。一個女人演員住在另外一座裡,我確信。他們並不會長期住在這兒。”安格卡特爾夫人漫無目的地在屋裡走來走去,“我敢斷言這使他們開心。米奇,親愛的,你對我這麼有幫助,你真是太好了。”

  “我不認為我對你很有幫助。”

  “哦,難道不是嗎?”露西.安格卡特爾顯得驚奇,“那麼,你現在好好睡一覺,別起來吃早飯了。當你起床後,一定要像你以往那樣天然去修飾。”

  “天然去修飾?”米奇看上去很驚奇,“什麼?哦!”她大笑著。“我明白了!你真壞,露西。也許我會收拾你的。”

  安格卡特爾夫人笑著出去了。當她經過敞開的盥洗室門時,一眼看到了水壺和煤氣爐。

  人們喜歡喝茶,她是知道的——米奇幾個小時後才會被叫起來。她可以為米奇泡一些茶。她把水壺放在爐子上,繼續沿著走廊往前走。

  來到她丈夫的門前她停住了,轉了轉門把手。但是亨利.安格卡特爾爵士,一個能幹的行政長官,他不希望在睡晨覺時被打擾。門是鎖著的。

  安格卡特爾夫人回到了自己的房間。站在敞開的窗前,向外望了一會兒,打了一個哈欠。她回到床上,腦袋貼在枕頭上,兩分鐘後就像個孩子似的睡著了。

  浴室中,水壺裡的水沸騰了,並且繼續沸騰著……

  “又一個小壺報廢了,格傑恩先生。”女僕西蒙斯說。

  管家格傑恩無可奈何地搖了搖他那滿頭灰發的腦袋。

  他從西蒙斯手中接過燒壞了的水壺。走向餐具室,從碗櫃底拿出了一個新水壺,他在那兒儲存了半打水壺。

  “給你,西蒙斯小姐。夫人永遠也不會知道的。”

  “夫人經常做這類事嗎?”西蒙斯問。

  格傑恩歎了口氣。

  “夫人,”他說,“既好心又健忘,如果你明白我所說的。但是在這座房子裡,”他繼續說,“我照管每一件事,盡最大可能地使夫人不會煩惱或擔憂。”

第二章

  亨裡埃塔.薩弗納克捏起一團粘土,輕輕拍到合適的位置上。她正以敏捷而熟練的技巧塑一個女孩的頭像。

  在她的耳邊,有人在輕聲地抱怨,但她並沒有聽進去。

  “我的確認為,薩弗納克小姐,我十分正確!‘真的嗎,’我說,‘這就是你將要採取的辦法!’因為我確實認為,薩弗納克小姐,一個女孩奮力反擊這類事情是她應該做的——如果你明白我指的是什麼。‘我還不習慣,’我說,‘聽到說我的那樣的話,我只能說你一定有一個非常肮髒的想像!’人們當然憎惡不愉快的事物,但我真的認為我奮力反擊是對的,你不這樣認為嗎,薩弗納克小姐?”“哦,絕對如此,”亨裡埃塔說。她的聲音中帶有一種熱誠,使非常熟悉她的人懷疑她並沒有在認真地聽。

  “‘如果你的妻子說出那種話,’我說,‘那麼,我肯定我對此無能為力!’我不知道是怎麼回事,薩弗納克小姐,但似乎是無論我去哪兒都有麻煩,我肯定這不是我的過錯。我的意思是,男人們是那麼多情,不是嗎?”那個模特發出了一陣輕輕的銀鈴般的嬌笑。

  “真可怕,”亨裡埃塔眯著眼說。

  “真可愛,”她在想。“眼瞼下的平面真可愛——而其餘的平面都將在這兒和它會合。下巴的角度錯了……必須刮掉重來。這真難處理。”

  她大聲地用她那溫和的、同情的聲音說:

  “那對你來說一定是最困難的。”

  “我真的認為嫉妒的人太不公平,薩弗納克小姐,她們是那樣狹隘。這就是妒忌。就因為有些人比她們長得漂亮,比她們年輕。”

  亨裡埃塔正忙著塑造下巴,心不在焉地答道:“是的,當然。”

  她在很多年以前就練就了一種排除干擾的能力,把自己的頭腦緊緊地關在密閉防水的艙室裡。她能夠在玩一局橋牌,進行一場充滿智慧的談話,寫一封明確知道的信,或別的什麼事情的時候,只用一小點兒精力去應付。她現在正全神貫注地觀察著她塑造的《瑙西卡》的頭部,那些淺薄的喋喋不休的話語一點也不會影響她的工作。她毫不費力地維持著這場談話。她已經習慣了那些想說話的模特。很少有職業模特這樣——都是業余模特,對四肢被迫一動不動感到不自在,作為補償,就會滔滔不絕地自我暴露。於是亨裡埃塔身體中那不清醒的一部分傾聽著,並回答著,然而,在很遠很遠的地方,真實的亨裡埃塔評論道:“粗俗、卑鄙、仇恨的小東西——但是什麼樣的眼睛呢……可愛的可愛的可愛的眼睛……”

  她忙於塑眼睛的時候,她允許那個女孩說話。而當她進行到嘴部的時候,她要求她保持安靜的。那淺薄的一連串的仇恨將會通過那些完美的曲線來體現,當你想到這些的時候,你會覺得可笑。

  “哦,該死的,”亨裡埃塔突然感到一陣狂亂,她想,“我正在毀掉眉毛的弧度!究竟出了什麼問題?我過於強調了骨骼——它微微突出但不過分……”

  她皺著眉頭,從塑像那兒走到那個站在平臺上的模特面前。

  多麗絲.桑德斯繼續說:

  “‘喔,’我說,‘我真不明白為什麼你的丈夫不能送我禮物,如果他願意這麼做的話,而且我認為,’我說,‘你不應當做出那種暗示。’那真是一個非常漂亮的手鐲,薩弗納克小姐,真的十分可愛——當然,我敢斷定那個可憐的傢伙不可能真負擔得起,但我還是認為他真好,當然我是不會把手鐲還回去的!”

  “別還。別還,”亨裡埃塔嘀咕著。

  “我們之間並不像表面上那樣有些什麼——任何肮髒的東西,我指的是——沒有一點兒那種東西。”

  “是的,”亨裡埃塔說,“我確信不會有的……”

  她的眉頭展開了。在接下來的半個小時裡,她一直狂熱地工作。當她不耐煩地用一隻手撩頭發的時候,粘土弄髒了她的前額,粘到了她的頭發上。她的眼睛中有一種不易覺察的凶光。它就要來了……她將得到它……

  幾個小時之後,她將要從痛苦中解脫——那種最近十天以來一直在她心中滋長的痛苦。

  瑙西卡——她曾一度就是瑙西卡,和瑙西卡一起起床,吃早飯,外出。在一種興奮的不安中沿街遊蕩,除了一張依稀在她的思想和眼裡飄蕩的美麗的茫然的面龐外,她不能注意任何東西——那張臉盤旋不去,但卻看不清楚。她曾看過幾個模特,但都感到不滿意……

  她想要某種東西——某種能使她開始的東西——某種能夠帶給她活生生的幻想的東西。她曾走了很遠,感到疲憊不堪,並正在接受現實。折磨著她的是那種迫切的持續不斷的渴望——去發現——

  她行走的時候,眼中流露出一種盲目的神情。她看不到她周圍的任何事物。她在努力——努力使那張臉更近些……她覺得惡心,難受,不幸……

  就在那時,她頭腦中的幻想突然清晰起來,並有著一雙她曾看到過的普通人的眼睛,她曾心不在焉地登上一輛公共汽車,毫不在意它開往哪裡,而她就坐在她的對面——她看到了——是的,瑙西卡!一張前額稍短的孩童般的面孔,半張的嘴唇和眼睛——可愛的,空洞的,茫然的眼睛。

  那個女孩到月臺後下車了,亨裡埃塔尾隨著她。

  她現在十分鎮靜和有條理。她已得到了她想要的——那種因尋找受挫而產生的痛苦結束了。

  “對不起,打擾了。我是一個職業雕塑家,坦白地說,你的頭部正是我一直所尋找的。”

  她友好、迷人而又不容置疑,因為她知道當她想要某種東西的時候該如何去做。

  多麗絲.桑德斯則表現得疑惑、吃驚和得意。

  “哦,我不知道,我肯定。如果你需要的正是我的頭的話。當然,我從未做過模特!”

  猶豫了一會兒,她提出了要求。

  “當然我會堅持要求得到應有的職業酬金的。”

  於是瑙西卡就出現在這兒,站在平臺上,因自己富有吸引力而得意,並獲得永生(雖然和她在雕塑室裡看到的亨裡埃塔的作品模型並不十分相像!),她很高興將自己的個性暴露給一個富於同情心,注意力如此集中的聽眾。

  桌上的模型旁邊,放著她的眼鏡……由於虛榮心,她並不常戴這副眼鏡,寧願有時幾乎像瞎子似地摸索前進。她曾向亨裡埃塔承認,摘下眼鏡後她幾乎看不到前面一碼遠的東西。

  亨裡埃塔理解地點了點頭。她明白了空洞可愛的目光夠產生的生理方面的原因了。

  時間的流逝。亨裡埃塔突然放下手中的雕塑工具,伸展了一下她的胳臂。

  “好了,”她說,“結束了。我希望你不是太累吧?”

  “哦,不累,謝謝你,薩弗納克小姐。我覺得很有趣。真的完成了——這麼快?”

  亨裡埃塔笑了。

  “哦,不,實際上並沒有完成。我還得做很多工作。但是有關你的部分已經完成了。我得到了我想要的——大塊面結構出來了。”

  那個女孩慢慢地從平臺上下來。她戴上了眼鏡,立刻,她臉上的那種茫然、純潔的魅力無影無蹤了,剩下的只是一種放蕩、廉價的漂亮。

  她走過來到亨裡埃塔的身邊,觀看著粘土模型。

  “哦,”她懷疑地說,聲音中充滿了失望,“它並不很像我,難道不是嗎?”

  亨裡埃塔微笑著:

  “哦,是不像,這不是一幅肖像。”

  實際上,幾乎沒有一點相似之處。正是眼睛的框架——臉頰骨的線條——被亨裡埃塔看作是關於《瑙西卡》的構想的基本主旨。這不是多麗絲.桑德斯,而是一個茫然的像一首詩樣的女孩。他的嘴唇張開著,就像多麗絲那樣,但這不是多麗絲的嘴唇。它們是能夠說出另一種語言,表達出那種絕不屬於多麗絲的思想的嘴唇——

  沒有一處面部器官清晰地刻畫好。這是記憶中的瑙西卡,而不是看到的……

  “那麼,”桑德斯小姐懷疑地說,“我猜想當你再工作一段後,它看起來會好些……你真的不再需要我了嗎?”

  “是的,謝謝您,”亨裡埃塔說(感謝上帝,我不再需要了!她的內心深處這樣說道。),“你簡直棒極了。我非常感謝你。”

  她老練地打發走了多麗絲,回來為自己沖了一些純咖啡。她累了——她非常累,但卻愉快——愉快而寧靜。

  “謝天謝地,”她想,“現在我又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了。”

  她的思緒立刻飄到了約翰身上。

  “約翰,”她一想到這兒,暖流就湧上了她的面頰,一陣突然加快的心跳使她的精神振奮起來。

  “明天,”她想,“我將要去空幻莊園了……我將見到約翰……”

  她十分安靜地坐著,伸開四肢,背靠在長沙發上,喝下了那滾燙、濃烈的咖啡。她連喝了三杯,感到體內的活力又在奔湧了。

  這真好,她想,重新成為一個活生生的人……而不是其他什麼東西。真好,不再感到不安、不幸和被驅使。真好,不再滿腹不快地在街上走來走去,尋找某種東西,感到惱火和不耐煩,因為你不知道你在找什麼!現在,謝天謝地,只剩下艱苦的工作了——誰又介意艱苦的工作呢?

  她放下空杯子,站起身來,重新踱到《瑙西卡》的身邊。她凝視了一會兒,慢慢地,她的眉心又皺了起來。

  這不是——這完全不是——

  哪兒出錯了呢?

  茫然的雙眼。

  茫然的雙眼比任何能看到事物的眼睛都美麗……茫然的雙眼撕扯著人們的心,就因為它們是茫然的……她是得到了還是沒得到它們呢?

  她曾經得到了,是的——但同時也得到了其他的東西。某種她從未打算要或想過的東西……結構是正確的——是的,當然了。但它是從哪裡來的呢——那種微微流露出暗示。……

  這種暗示,潛伏在某處,一個粗俗的仇恨的頭腦中。

  她一直沒有聽,沒有真正在聽。然而莫名其妙地,這種想法還是進入了她的耳朵,通過她的手指體現了出來,並進而灌注到了塑像中。

  她知道她已不能把它從塑像中驅趕出來。

  亨裡埃塔猛地轉過身去。也許這是幻覺,是的,這是幻覺。明天早晨她的感覺將會截然不同。她沮喪地想:

  “人是多麼的脆弱……”

  她皺著眉頭,一直走到雕塑室的盡頭。她在她的作品《崇拜者》前停了下來。

  雕像很出色——梨木雕成,紋理非常好。她曾把它保存很長時間。

  她以挑剔的眼光看著它。是的,它很不錯,這是毫無疑問的。這是她很長時間以來最好的一個作品——它是為國際聯合展而創作的。是的,一個相當有影響的展覽。

  她把它把握得很好:那份謙卑,頸部肌肉顯現出的力量,弓著的雙肩,微微仰起的面龐——一張沒有特點的面孔,這是因為崇拜使人喪失了個性。

  是的,屈從,仰慕——而終極的熱愛是超越了這種偶像崇拜的,不在這方面表現……

  亨裡埃塔發出一聲歎息。她想,要是約翰對此不那麼生氣,該有多好。

  那種憤怒曾使她震驚。這件事使她明白了他並不瞭解他自己。

  他曾直截了當地說:“你不能展出它!”

  她也以同樣的口氣回答:“我偏要。”

  她又慢慢走向《瑙西卡》。沒有什麼是她處理不好的,她想。她給它灑上水,用一塊濕布包好。等到下星期一或星期二再說吧。現在不用著急了,最迫切的事情已經過去了——所有基本的塊面都已經形成。剩下的只需要耐心。

  等著她的是三天愉快的時光,同露西、亨利和米奇在一起——還有約翰!

  她打了哈欠,帶著熱情和鬆弛的心情伸了個懶腰,就像貓那樣,最大限度地伸展每一塊肌肉。她突然意識到了自己有多麼疲憊。

  她洗了個熱水澡後就上床了。她仰臥在床上,借著天空亮光注視著夜空中稀疏的星星。接著她的目光又轉向一直亮著的一盞燈,小小的燈泡照亮了一個玻璃面罩,那是她的一件早期作品。她現在認為。作品具有傳統的意味。

  真幸運,亨裡埃塔想,一個人超越了自己……

  現在,睡覺!她所喝下的濃烈的純咖啡並沒有使她清醒,很久以前她就教會了自己把握基本的生活節奏,可以隨時處於一種超脫的狀態。你從你的記憶庫中選擇出念頭,接著,並不仔細考慮它們,讓它們輕易從你的頭腦中溜走,永遠不緊緊抓住它們,永遠不仔細考慮它們,永遠不集中注意力……就讓它們輕輕飄過。

  外邊的車庫裡,一輛汽車的引擎正在加速——不知道從何處傳來沙啞的叫喊聲和笑聲。她把這些聲音都納入了她的半意識流中。

  那輛汽車,她想,是一隻老虎在咆哮……黃黑相間……布滿了條紋,就像布滿條紋的樹葉——樹葉和樹蔭——一片熱帶叢林……接著順流而下——一條寬廣的熱帶河流……來到了大海上,郵輪啟航了……沙啞的聲音在道別——甲板上,約翰陪伴在她的身邊……她和約翰啟程了——藍色的海水,步入餐廳——穿過桌子沖著他微笑——就像在黃金大廈吃飯——可憐的約翰,那麼生氣!……出去呼吸夜晚的空氣——那輛車,齒輪滑動的感覺——毫不費力地,平穩地,沖出倫敦……沿著沙夫爾開闊地行駛……那片樹林……樹崇拜……空幻莊園……露西……約翰……約翰……裡奇微氏病……親愛的約翰……

  現在又滑入了無意識當中,進入了一個極樂世界。

  某種強烈的不適,某種縈繞不去的罪惡感將她拉回現實。又悔恨又內疚。

  是《瑙西卡》嗎?

  緩慢地,亨裡埃塔從床上下來。她打開燈,穿過屋子,來到架子前,揭下包著的布。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這不是瑙西卡——這是多麗絲.桑德斯!

  一陣突然產生的懊悔折磨著亨裡埃塔。她在為自己辯解:“我能把它處理好的——我能把它處理好的……”

  “愚蠢,”她對自己說,“你十分清楚你必須不做些什麼。”

  因為如果她不立刻動手的話——明天她就會喪失勇氣。這是件很痛心的事,很讓人痛心。

  她迅速而猛烈地吸了一口氣,接著她抓住那座塑像,把它從支架上扭下來,扔進粘土堆。

  她站在那兒,深深地呼吸著,低頭看了看被粘土弄髒的雙手,依然感受到了生理上和心理上那種痛苦。她慢慢地把手上的粘土弄掉。

  她回到床上,感到一種奇怪的空虛,同時感到一種寧靜。

  她悲哀地想《瑙西卡》,再也不會出現了。她曾誕生,染病,最終走向死亡。

  “奇怪,”亨裡埃塔想,“事物是如何在你毫無知覺的時候滲入你的思想的呢?”

  她沒有聽——沒有真正在聽——然而多麗絲那種廉價、仇恨和庸俗卻滲入了她的思想,並且不知不覺地,影響了她的雙手。

  現在,那曾是瑙西卡——多麗絲——的東西,只是一堆粘土而已——一堆原材料而已。

  亨裡埃塔像做夢般地想到:“那麼,那就是死亡嗎?我們所說的個體存在就是它發展的過程嗎——受到了某種思想的影響嗎?誰的思想?上帝的嗎?”

  那就是,皮爾.金特的思想,不是嗎?又回到了巴頓.莫爾德的困惑,“我自己在哪裡,作為一個整個的人,真實的人?帶著上帝在我眉上的標記,我在哪裡?”

  約翰也有這樣的感覺嗎?那個晚上他是那麼的疲憊——那麼的沮喪。裡奇微氏病……那些書中沒有一本告訴你裡奇微是誰!真傻,她想,她將很樂意瞭解……裡奇微氏病。

第三章

  約翰.克裡斯托坐在他的診室裡,正在為上午的倒數第二個病人看病。他的眼裡,充滿了同情和鼓勵,在她描述——解釋——進行到細節的時候,始終注視著她。不時地,他理解地點點頭。他問一些問題,並給予指導,一股溫柔的暖流彌漫了病人全身。克裡斯托大夫真的棒極了!他是如此專注——如此真誠地關懷。即使只是和他談話,也會使人感到健壯許多。

  約翰.克裡斯托拿出一張紙,放在他的面前,開始在上面書寫。最好給她一付輕瀉劑,他想。那種新出的美國產的特許專賣藥——包著漂亮的玻璃紙,披著吸引人的不尋常的深淺不同的橙粉色外衣,十分昂貴,也很難弄到——並不是每個藥劑師都有貨。她也許將不得不光顧沃德街上的那個小店。那藥會有些用處——也許能使她精神振奮一兩個月,接著他不得不考慮點兒別的什麼藥。他沒有什麼可以為她做的。那麼弱的體質,什麼藥都沒有用!什麼藥都不能使一個人的胃口好起來。不像老媽媽克雷布特裡……

  一個乏味的上午。可觀的收入——再沒有別的什麼了。上帝,他厭倦了!厭倦了那些多病的女人和她們的各種小毛病。緩和劑,止疼藥——除了這些沒有什麼了。有時他懷疑這一切是否值得。但他總是接著就想起了聖.克里斯多夫醫院,瑪格麗特.羅斯福病區裡那長排的病床,克雷布特裡夫人咧開她那張掉光了牙齒的嘴巴沖著他微笑。

  他和她彼此間相互理解!她是一個戰士,不像她鄰床那個虛弱無力、行動遲緩的女人。她想活下去——只有上帝知道為什麼,她居住在貧民窟,有酗酒的丈夫以及一窩蠻橫任性的孩子,她被迫日復一日出外工作,擦洗無盡的辦公室裡那沒有盡頭的地板。永遠是艱苦的無休止的苦工,幾乎沒有任何樂趣!但她想活下去——她熱愛生活——就像他,約翰.克裡斯托一樣,熱愛生活!他們熱愛的不是生存環境,而是生活本身——生存的情趣。很奇異——一種沒人能夠解釋的東西。他心想,他必須和亨裡埃塔討論這個問題。

  他站起身來,陪那個病人走到門口。他緊緊握住她的手,熱情地,友好地鼓勵她。語調中也充滿了關注和同情。她幾乎是興奮地離開了,似乎已經完全恢復了,克裡斯托大夫是如此關心她!

  送走了病人,約翰.克裡斯托立刻將她拋到了腦後,即使當她在這兒的時候,他也幾乎意識不到她的存在。他只是在做自己分內的事,一切都是機械的。然而,他仍然付出了精力。他做出了治療者的自動反應,他感到因精力耗費而萎靡不振。

  “上帝,”他又一次想,“我厭倦了。”

  只剩下一個病人了,接著就是週末大段的空白時間。一想到這兒,他的腦袋就興奮起來。紅褐色的金燦燦的樹葉,秋天的輕柔潮濕的味道——穿過樹林的那條路——木柴點著了,露西,那個獨特的快樂的生物——有著古怪的,難以捉摸的種種想法的腦子。他認為亨利和露西是全英格蘭最好的主人和主婦。另外空幻莊園也是他所知道的最令人愉快的地方。這個星期天他將和亨裡埃塔一起漫步于樹林之中——一直走上山頂,順著山脊徜徉。同亨裡埃塔散步,他就會忘記這個世界上還有病人。謝天謝地,他想,亨裡埃塔從不生病。

  接著,這個念頭突然變成了一個幽默的想法:

  “她生病從不告訴我!”

  還有一個病人,然而,莫名其妙地,他拖延著。他已經晚了。樓上的餐廳裡,午飯肯定已經准備好了。格爾達和孩子們一定在等著,他必須快點兒了。

  然而他依然一動不動地坐在那兒。他厭倦了——非常非常厭倦。

  這種厭倦的感覺最近一直在增長。這全部源于他十分清楚卻又無法抑制的不斷增長著的怒火。可憐的格爾達,他想,她容忍了他很多。要是她不是這麼順從——這麼願意承認自己錯了(而有一半時候,是他應當受到責備的),那該有多好!那麼多天,格爾達所說的或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激怒了他,主要是,他懊悔地想,是她的美德激怒了她。正是她的耐心,她的無私,她對他的意願的屈從,弄得他心情惡劣。她從不抱怨他那隨時爆發的怒氣,從不堅持自己的觀點以取悅於他,從不試圖採取一種新的行為方式。

  (唉,他想,那就是你為什麼要娶她的原因,難道不是嗎?你又在抱怨些什麼?在聖.米格爾的那個夏天之後……)

  你會覺得奇怪,格爾達身上令他惱火的品格正是他如此急切地想在亨裡埃塔身上發現的東西時。亨裡埃塔身上令他惱火的(不,這個詞用錯了——她激起他的,是生氣,而不是惱火)——令他生氣的是,亨裡埃塔對他提出的看法具有一種永不改變的誠實。實際上,他們對世界的看法是那樣不同。他曾對她說:

  “我認為你是我所知道的最偉大的說謊者。”

  “也許是這樣。”

  “你總是願意對人們說出任何話,只要是能夠取悅他們。”

  “讓人們高興好像對我來說更重要一些。”

  “比說真話還重要?”

  “重要得多。”

  “那麼以上帝的名義,為什麼你不能對我說一點兒謊話呢?”

  “你希望我這樣做嗎?”

  “是的。”

  “對不起,約翰,我不能。”

  “你一定總是非常清楚我希望你說些什麼。”

  好了,現在他必須停止想念亨裡埃塔。他將在這個下午看到她。現在要做的是繼續工作!按響鈴,為該死的最後一個女人看病。又一個多病的生物!十分之一是真正的小毛病,而十分之九則是假像!那麼,如果她樂意為此花錢的話,這有什麼不好呢?這些人正好和克雷布特裡一起使這個世界平衡。

  但他仍坐在那兒一動不動。

  他厭倦了。似乎他已經處於這個狀態很長時間了。某種東西是他想要的——非常想要的。

  他的腦海裡閃進一個念頭:“我想回家。”

  這使他震驚。這個念頭是從哪兒來的呢?它意味著什麼?家?他從未有過一個家。他的父母親生活在印度。他是這樣被養大的:從姑姑家轉到叔叔家,每個假期在不同的親戚家裡輪流過。他擁有的第一長久的家,他想,是哈利街上的這座房子。

  他將這座房子看作是家了嗎?他搖搖頭。

  但是醫生的好奇心活躍起來。那突然閃進他頭腦的短句有什麼含義呢?

  “我想回家。”

  一定有某種東西——某種象徵。

  他半閉雙眼——一定是某種背景。

  他十分清晰地回想起往昔的情景,他看到了地中海那深藍色的海水,棕櫚樹、仙人掌以及霸王樹;聞到了夏天酷熱的塵土味,回想起了躺在沙灘上曬完太陽後鑽入海水中的那種清涼的感覺。聖.米格爾!

  他覺得吃驚——有一點點煩惱。他已經很多年沒有想起過聖.米格爾了。他當然不想再回去,那一切都屬於他生命中已經翻過去的一頁。

  那是十二——十四——十五年以前。他做得完全正確!他的判斷力那時絕對正確!他與維羅尼卡是一個完全的自我主義者,而且她毫不諱言地承認這一點!維羅尼卡曾抓住了她想要的絕大多數東西,但是她沒能抓住約翰!他逃脫了。他想,以傳統的觀點來看,他拋棄了她!但事實是他想按自己的方式生活,而這正是維羅尼卡所不允許的。她想要按她的方式生活,並將約翰當作一件附屬品納入她的軌道。

  當他拒絕和她一起去好萊塢的時候。她十分震驚。

  她以一種倨傲的態度說:

  “如果你真的想成為一個醫生,我想你可以在那兒拿一個學位,但這是完全沒必要的。你有足夠的錢維持生活,而我將會賺來成堆的錢。”

  他的反應十分激烈:

  “但是我熱愛我的職業。我將和拉德利一起工作。”

  他的聲音——一個年輕充滿熱情的聲音——流露出來。

  維羅尼卡對此則嗤之以鼻。

  “那個可笑的傲慢的老頭?”

  “那個可笑的傲慢的老頭,”約翰生氣地說,“對普拉特氏病做出了最有價值的研究工作——”

  她打斷了他:“誰又在意普拉特氏病?加利福尼亞那兒有著怡人的氣候。而且去看看世界也很有趣。”她又補充一句:“沒有你,我會受不了的。我要你,約翰——我需要你。”

  接著他提出了一個令維羅尼卡驚愕的建議,讓她拒絕好萊塢的邀請,和他結婚,然後在倫敦定居。

  她感到可笑,態度又十分堅決。她將去好萊塢,而且她愛約翰,約翰必須娶她,然後兩個人一起去。她對自己的美貌和魅力毫不懷疑。

  他發覺只有一件事可以做,並這樣做了。他寫信給她,取消了婚約。

  他曾備受煎熬,但他毫不懷疑自己在做這件事時表現出來的明智。他回到倫敦,開始同拉德利一起工作。一年之後,他娶了格爾達,一個在各個方面都同維羅尼卡毫無相似之處的女人……

  門打開了,他的秘書,貝裡爾.柯林斯走了進來。

  “您還得為福里斯特夫人看病呢。”

  他簡短地說:“我知道。”

  “我還以為您也許忘了呢。”

  她穿過屋子,從一個較遠的門出去了。克裡斯托的眼睛尾隨著她。一個相貌平平的女孩,貝裡爾,非常能幹。他已經雇了她六年了。她從未出錯,她從不,憂心忡忡或是匆匆忙忙。她有著黑色的頭發,泥土色的皮膚,和一個堅定果斷的下巴。透過厚厚的鏡片,她那清澈的灰色的眼睛以冷靜的態度觀察著他,以及世上的其他事物。

  他曾想要一個相貌平平,不會有愚蠢言行的女秘書,而且他得到了。但有時,約翰.克裡斯托感到苦惱。按照所有的戲劇和小說的法則,貝裡爾應當無望地深愛著她的雇主。但他一直明白,他對貝裡爾毫無影響力。沒有深愛,沒有自我克制——貝裡爾將他看成是一個也會犯錯誤的人。她始終不被他的個性所影響,不被他的魅力所俘獲。他有時甚至懷疑她是否喜歡他。

  有一次他曾聽到她在電話裡對一個朋友說:

  “不,”她說,“我並不真的認為他比他表現出來的更自私。也許是更缺乏考慮和不會體諒別人。”

  他知道她在談論他。在接下來的二十四小時裡,他一直為此而苦惱。

  雖然格爾達那種毫無原則的熱愛使他惱火,但貝裡爾的冷冰冰的評價也激怒了他。實際上,他想,幾乎每件事都使我惱火……

  一定有什麼問題。工作過度?也許是。不,那只是一個藉口。這種不斷增長的不耐煩,這種易發火的厭倦情緒,一定有著某種深層的意義。他想:“不能這樣;了,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我到底怎麼了?如果我能離開……”

  它又來了——那個飄渺的想法又冒了出來,與那個表達明確的逃跑的念頭會合了。

  我想回家……

  該死的,哈利街四零四號就是他的家!

  福里斯特夫人正坐在候診室裡等候。一個乏味的女人,一個有著太多金錢和太多空閒時間來考慮他的小毛病的女人。

  有人曾對他說:“你肯定會厭倦那些成天幻想自己有病的有錢人的。而和那些窮人在一起,是那麼愉快,他們只是在真的有病的時候才來!”他當時咧著嘴笑了。真有趣,人們確信窮人總是背著一個大寫的P。他們一定見過那個上年紀的皮爾斯托克夫人,她出入於五個不同的診所,每個星期都去,帶走一瓶瓶的藥。塗抹劑是擦背部的,咳嗽糖漿是治咳嗽的,輕瀉劑,助消化的混合劑。“十四年來我一直服用這種褐色的藥,大夫,而且這是唯一對我有效的藥,那個年輕的大夫上個星期給我開了一種白色的藥。一點兒效果都沒有!這是合乎情理的,難道不是嗎,大夫?我的意思是,我吃褐色的藥已經十四年了,如果我不用這種液體石蠟和褐色的藥丸……”

  他現在還能聽到那抱怨的聲音——棒棒的體格,聲音就像銅鈴——即使她吃下所有的藥,也不可能真正對她有任何損害!

  她們是一樣的,在本質上是姐妹,托特漢姆郡的皮爾斯托克夫人和派克巷宅第的福里斯特夫人。你傾聽著,用鋼筆在一張厚硬的昂貴的便箋上劃來劃去。

  上帝,他厭倦了這一切……

  藍色的海水,含羞草那淡淡的微笑,酷熱的塵土……

  那是十五年以前。那所有的一切都結束了,完結了——是的,完結了,感謝上帝。他當時能夠有勇氣結束所有的一切。

  勇氣?不知何處一個小精靈在說。你們是這樣稱呼這種東西的?

  噢,他做了件明智的事,難道不是嗎?那是一個轉折點。該死的,那件事曾像煉獄一樣折磨著他!但他從中解脫了,逃離了苦難,回到家中,並娶了格爾達。

  他找到了一個普通的秘書,並娶了一個普通的老婆。這就是他想要的,難道不是嗎?他曾擁有足夠多的美麗,難道不是嗎?他曾看到某些像維羅尼卡那樣的人如何利用自己的美貌——看到自己的魅力在遇見的每個男人身上發生的作用。在經歷了維羅尼卡之後,他想尋找一種安全感。安全,和睦,熱愛以及生活中甯靜、持久的東西。他想要的,實際上就是格爾達!他曾想要一個從他那裡聽取生活意見的女人,一個接受他的決定的女人,一個甚至一刻也不會擁有自己想法的女人……

  是誰曾說過,人生真正的悲劇就是你得到了你所想要的?

  他生氣地按響了桌上的蜂鳴器。

  他將為福里斯特夫人看病。

  他花了一刻鐘打發走了福里斯特夫人。又一次很輕易地就賺到了錢,又一次他傾聽、問一些問題,消除病人的疑慮,表示出自己的同情,為病人注入某種他個人所帶來的治療的能量。又一次開了一種昂貴的特許專賣藥。

  那個曾拖著腳步進來的、神經過敏的、病歪歪的女人,現在邁著堅定的步子離去了,她的雙頰恢復了血色,帶著一種生活也許最終還是值得的感覺。

  約翰.克裡斯托又斜倚在椅子裡。他現在自由了——可以自由地上樓,和格爾達以及孩子們呆在一起——可以遠離疾病和痛苦,自由地過整個週末。

  但他依然有那種奇怪的不願離開的感覺,那種新產生的奇特的精神上的疲乏。

  他厭倦了——厭倦了——厭倦了。

第四章

  在診室上面那套房間的餐廳裡,格爾達.克裡斯托正注視著一盤帶骨的羊腿肉。

  她是應該還是不應該把它送回廚房熱熱呢?

  如果約翰再耽擱一會兒,這盤肉就將變冷——凝結,那可就糟透了。

  但另一方面,最後一個病人已經走了,約翰可能馬上就會上來,如果她把它送回廚房的話,午飯就得推遲了——而約翰是那麼不耐煩。“你當然知道我就要來了……”他的聲音裡將會帶有那種她熟悉並且害怕的強壓住憤怒的語調。另外,羊腿肉再熱後也許會燒得過頭,變得幹癟——約翰厭惡燒過火的肉。

  但另一方面,他又的確非常討厭冷卻的食物。

  無論如何,這都是一道熱騰騰的美味的菜。

  她腦袋裡左右憂鬱,拿不定主意,那種不幸和急切的感覺加深了。

  整個世界都濃縮成了一盤正在冷卻的羊腿肉。

  在桌子的另一邊,她的兒子,十二歲的特倫斯說:

  “硼鹽燃燒產生綠色的火焰,而鈉鹽則是黃色的。”

  格爾達心不在焉地穿過桌子,看著他方形的、布滿雀斑的臉。她對他所說的一無所知。

  “你知道嗎,媽媽?”

  “知道什麼,親愛的?”

  “關於鹽類。”

  格爾達心煩意亂,眼睛瞟向鹽罐。是的,鹽和胡椒粉都在桌上。這很好。上個星期劉易斯忘了放,結果惹惱了約翰。總有什麼事……

  “這是一個化學實驗,”特倫斯用心不在焉的語調回答,“非常有趣,我認為。”

  曾納,今年九歲,有著一張漂亮的無表情的面孔,抱怨道:

  “我想吃飯。媽媽?”

  “梢等一會兒,親愛的,我們必須等父親。”

  “我們可以開始,”特倫斯說,“父親不會介意的,你知道他吃得有多快。”

  格爾達搖了搖頭。

  切羊肉嗎?但她從來不記得該從哪邊下刀。——如刀插錯的話,約翰總是很惱火。而且,格爾達絕望地想到,每當她切的時候總要切錯。哦,天哪,肉汁正在變涼——上面已經結了一層膜——肯定他現在就要來了。

  她的腦子艱難過地轉了一圈又一圈……就像一隻困在陷阱裡的野獸。

  約翰.克裡斯托又重新坐在診室的椅子裡,一隻手在他面前的桌子上輕輕敲擊。他意識到了上樓的午餐肯定已經准備好了,但他依然無法強迫自己站起身來。

  聖.米格爾……藍色的海水……含羞草的微笑……筆直的鮮紅的火把蓮……酷熱的陽光……塵土……那種因愛和煎熬而產生的絕望……

  他想:“哦,上帝,不會有那樣的事了。再也不會有那樣的事了!那一切都已經結束了……”

  他突然希望自己從未認識維羅尼卡,從未與格爾達結婚,從未遇到過亨裡埃塔……

  克雷布特裡夫人,他想,她比她們強很多。上星期曾經有一個極糟糕的下午。他對實驗過的藥品反應非常滿意。她那時已經能夠承受千分之五的劑量了。但緊接著,她體內的毒性開始驚人地上升,另外,致死量反應的結果也從陽性轉為陰性。

  那個老朋友躺在那兒,有些憂鬱,喘息著——用她那不懷好意,不屈不撓的目光疑視著他。

  “拿我當豚鼠了,難道不是嗎,親愛的?做實驗——挺不錯的事。”

  “我們想讓你好起來。”他說,並沖著她微笑。

  “繼續玩你的把戲吧,你這個卑鄙的傢伙!”她突然咧嘴笑了。“我不介意,上帝保佑你。你繼續吧,大夫!總得有人成為第一個,事情就是這樣的,難道不是嗎?我曾燙過頭發,當我還是小孩子的時候。這在那時可是一件困難的事。我看上去真像一個黑鬼。梳子都梳不動頭發了。但從那件事——我得到了樂趣。你能從我身上得到樂趣。我能忍受。”

  “感覺很不好,是嗎?”他的手把著的脈搏。他充沛的活力感染著那個躺在床上喘息著的老婦人。

  “真糟糕,我感覺你大概是對的!難道不是嗎?你永遠都別介意,千萬別灰心。我還能承受,我能!”

  約翰.克裡斯托贊賞地說:

  “你簡直棒極了。我希望我所有的病人都像你一樣。”

  “原因是我想把病治好。我媽媽活到了八十八歲——老祖母死的時候也已經九十歲了。我們是家族中的長壽者。”

  他心情沉重地離開了,他懷疑自己的能力。他曾那麼確信自己的方法是對的。他在哪兒出了錯呢?如何消除毒性,保持荷爾蒙的含量。

  他過於自負——他曾想當然地認為他已經避開了所有的障礙。

  就在那時,走在聖.克里斯多夫醫院的樓梯上,一陣突然湧上的絕望的倦怠困擾著他——一種對冗長、緩慢、沉悶的醫務工作的厭惡。他想起了亨裡埃塔,突然地想起了亨裡埃塔,但不是她這個人本身,而是她的美貌和她的清新,她的健康和她那光芒四射的活力——還有她的頭發散發出的那種淡淡的櫻草花香。

  他直接去找亨裡埃塔,給家裡掛了一個簡短的電話,說被病人叫走了。他大步走進雕塑室,把亨裡埃塔緊緊摟在懷中,用一種在他們的關系之中新出現的強烈的熱情緊緊地擁抱她。

  她的眼中迅速閃過了一種因受驚而產生的疑惑。她從他的臂膀中掙脫出來,為他沖了一杯咖啡。當她在雕塑室裡來回走動的時候,隨口問了一些問題。“你是”,她問道,“是直接從醫院來的嗎?”

  他不想談論醫院。他只想同亨裡埃塔做愛,忘掉醫院,忘掉克雷布特裡夫人,忘掉裡奇微氏病以及所有的事物。

  起初是並不情願,但接著他就滔滔不絕地,回答了她的問題。很快,他在屋裡大踏步地走來走去,口若懸河地說了一大堆關於專業上的演繹和猜測。有一兩次他停下來,試圖把問題簡單進行解釋:

  “你知道,你必須做一種藥品反應——”

  亨裡埃塔迅速地回答:

  “是的,是的,致死量反應應該呈陽性。我明白這些,繼續吧。”

  他很快問:“你是怎麼知道有關致死量反應的一切的?”

  “我有一本書——”

  “什麼書?誰寫的?”

  她走向那個小書桌。他則對此嗤之以鼻。

  “斯科貝爾?斯科貝爾的書不好。他從根本上就是不正確的。看這裡,如果你想讀的話——”

  她打斷了他。

  “我只是想瞭解一些你所用的術語——只要理解你所說的,不用你總停下來解釋每樣東西就足夠了。繼續吧。我完全明白你所說的。”

  “那麼,”他懷疑地說,“記住,斯科貝爾的書不正確。”他繼續談論著。他一連談論了兩個半小時。回顧那些挫折,分析各種可能性,列出合理的理論。他幾乎沒有意識到亨裡埃塔的存在,然而,不只一次,當他躊躇的時候,她機敏地推他一把,使他幾乎沒有停頓就繼續下去他現在又有了興趣,而且他的自信又悄悄地溜了回來。他曾是正確的——主要的理論是對的——有不止一種方法可以消除中毒症狀。

  接著,他突然感到疲憊不堪。他現在對治療已經十分清楚了。明天早晨將繼續治療。他會打電話給尼爾,告訴他同時將兩種方法混合在一起試一試。看在上帝的分上,他不會失敗的!

  “我累了,”他唐突地說,“我的上帝,我累了。”

  他倒在床上,睡著了——睡得就像死人一樣。

  他醒來時,發現亨裡埃塔在晨曦中正對著他微笑。正在為他泡茶。他沖著她笑了一下。

  “和計劃的一點兒都不一樣,”他說。

  “這很重要嗎?”

  “不,不,你真是一個不錯的人,亨裡埃塔。”他的目光轉向書架,“如果你對這些事情感興趣,我會給你一些合適的東西讀一讀。”

  “我對這些事並不感興趣,我感興趣的只是你,約翰。”

  “你不能讀斯科貝爾的書。”他拿起那本錯誤的書,“這個人是一個江湖醫生。”

  她大笑著。他不理解為什麼他對斯科貝爾的責難會使她如此開心。

  但那卻是亨裡埃塔使他有時感到震驚的東西。這種突然的新發現,使他慌亂,她能夠嘲笑他。

  他還不習慣這樣。格爾達是以一種極大的熱情對待他,而維羅尼卡則是除了她自己之外,從不關心任何事。但亨裡埃塔卻有一種小把戲,能把她的思維拉回來,用半閉的眼睛看著他,帶著一點點突然的溫柔的半嘲諷意味的笑容,好像在說:“讓我好好看看這個可笑的名叫約翰的人……讓我距離近一些再看看他……”

  這就同她集中目光觀看她的作品——或者一幅畫時一模一樣。這是一種超然的態度。他不想讓亨裡埃塔只想著他一個人,永不讓她的思想游離於他之外。

  (“實際上,這正是格爾達身上所反對的東西,”他內心的精靈又一次出現,說道)

  事實是,他不知道他想要些什麼。

  (“我想回家。”一個多麼荒謬,多麼可笑的句子,它不意味著任何東西。)

  大約一個小時之後,無論如何他都將駛出倫敦——忘記那些帶著淡淡的酸臭氣味的病人……木柴不斷地冒著煙,還有松樹,還有略顯濕潤的秋天的樹葉……汽車行使得很平穩,毫不費力地加速。

  但事情不會像那樣,因為由於他腰部的輕微勞損,將不得不由格爾達開車。而格爾達,上帝保佑她,從來都不能發動一輛車!每次她換檔的時候,他都保持沉默,緊緊地咬住自己的牙,努力不使自己說出任何話。因為他知道,按照以往辛酸的經驗,只要是當他說出任何話之後,格爾達都會立刻變得更糟。真奇怪,沒人能夠教會格爾達換檔——甚至亨裡埃塔也不行。他曾把她轉交給亨裡埃塔,想著亨裡埃塔的熱情也許會起些作用。

  因為亨裡埃塔喜歡車。說到車的時候,總是帶著一種強烈的熱情,而那種熱情是其他人給予春天,或是第一片雪花的。

  “他難道不是個美人嗎,約翰?他的引擎一路沙鍋內難道只是發出震顫的聲音?”(因為亨裡埃塔的車總是男性的。)“他將只用三檔就能爬上貝爾山——一點兒也不用竭盡全力——毫不費力地。聽,他空擋慢轉得多麼均勻。”

  直到他突然猛烈地爆發:

  “你不認為,亨裡埃塔,你應該對我多注意一些,忘掉那些該死的車一兩分鐘!”

  他總是對自己的這種突然爆發感到羞愧。

  他從不知道它們會在什麼時候在藍天下突然降臨到他身上。

  對她的作品也一樣。他意識到她的作品是出色的。他承認這一點——並痛恨這一點——而這兩種感情總是同時發生。

  他和她最激烈的一次爭吵就是因為這點。

  有一天格爾達對他說:

  “亨裡埃塔邀請我去做模特。”

  “什麼?”他的震驚至今還沒有平息,如果他一想起的話。“你?”

  “是的,我明天就去雕塑室。”

  “她究竟為什麼要請你?”

  是的,他當時非常地不禮貌。但幸運的是,格爾達沒有意識到真相。她看上去對此十分高興。他懷疑亨裡埃塔對她——格爾達的那種不真誠的好意,也許,是在暗示她將喜歡做模特,一些類似的什麼事情。

  接著,大約十天后,格爾達興高采烈地向他展示一尊小石膏像。

  那是一個可愛的東西——十分有技巧,就像亨裡埃塔所有的作品。它將格爾達理想化了——很明顯,格爾達自己非常喜歡它。

  “我確實認為它十分迷人,約翰。”

  “那是亨裡埃塔的作品嗎?它沒有任何含義——一點兒都沒有。我不明白她怎麼開始塑這類東西的。”

  “當然它不同於,她那些抽象的作品——但是我認為它很好,約翰,我真的這麼認為。”

  他沒再開口——畢竟,他不想毀掉格爾達的歡樂。但他後來有機會遇到亨裡埃塔,就坦白地談到此事。

  “你為格爾達塑那個愚蠢的像到底是為什麼?你不值得這麼做。畢竟,你通常會創作出一些高雅的東西。”

  亨裡埃塔慢慢地說:

  “我認為它並不糟糕,格爾達好像十分滿意。”

  “格爾達是很高興,她當然會的。格爾達分不清藝術和一張彩色照片之間的差別。”

  “它不是糟糕的藝術,約翰。它只不過是一座小肖像——沒有任何害處,並且一點兒也不自負。”

  “你並不是經常浪費時間做這種東西——”

  他停止了說話,盯著一座大約五英尺高的木頭人像。

  “喂,這是什麼?”

  “這是為國際聯合展而創作的,梨木的,名叫《崇拜者》。”

  她望著他。他緊緊地盯著它看,接著——突然地,他的脖子上青筋暴起,狂怒地質問她:

  “那麼這就是你邀請格爾達的原因了?你怎麼敢這樣?”

  “我不能肯定你是否會看到……”

  “看到它?當然我看到了。它就在這兒。”他將一根指頭點在了那寬廣的粗厚的頸部肌肉上。

  亨裡埃塔點點頭。

  “是的,這就是我想要的頸部和肩膀——還有那厚重的向前的斜面——那分屈從——那恭順的目光。它出色極了!”

  “出色?看這兒,亨裡埃塔,我不能忍受它。你給我離格爾達遠點兒。”

  “格爾達不會知道的。沒有人會知道。你清楚格爾達永遠不會從這兒認出自己——也沒有任何人能夠。況且這不是格爾達,這不是任何人。”

  “我認出了它,不是嗎?”

  “你不同,約翰。你洞察事物。”

  “這是它該死的頸部!我無法忍受它,亨裡埃塔!我無法忍受它。你難道不明白這是一件不可原諒的事?”

  “是嗎?”

  “你難道不知道嗎?難道你感覺不到嗎?你那平常所具有的敏感到哪兒去了?”

  亨裡埃塔緩慢地說:

  “你不明白,約翰。我認為永遠也不能使你明白……你不瞭解想要某種東西是什麼樣的感覺——天天看著它,——那頸部的線條——那些肌肉——頭部向前傾的角度——下巴周圍的沉重感。我曾天天看著它們,想要它們——每次我看到格爾達……最終我不得不擁有它們!”

  “無恥!”

  “是的,我想是這樣的。但當你想要某些東西的時候,你不得不以那種方式得到它們。”

  “你的意思是你一點兒也不在乎別人。你不在乎格爾達——”

  “別傻了,約翰。那就是為什麼我要塑那座小肖像的原因。用來取悅格爾達,使她高興。我不是沒有人性的!”

  “你恰恰是沒有人性。”

  “你真的認為——坦白地說——格爾達會從這座肖像中認出她自己嗎?”

  約翰不情願地看著它。生平第一次,他的怒火與怒氣向他的興趣屈服了。一座奇怪的謙順的肖像,一座向看不見的神奉獻崇敬的肖像——它的臉揚著——茫然,麻木,充滿了熱愛——極為強烈,極為狂熱……他說:

  “這是你創作的一件相當可怕的東西,亨裡埃塔!”

  亨裡埃塔微微顫抖著。

  她說:“是的——我認為”

  約翰尖銳地說:

  “她在看什麼——它是誰?在她前面的?”

  亨裡埃塔遲疑了一下。她的聲音中有一種古怪的語氣,她說:

  “我不知道。但我認為——她肯定是在看你,約翰。”

第五章

  餐廳裡,小男孩特裡正在進行另一場科學陳述。

  “鉛鹽在涼水裡比在熱水裡更容易溶解。如果你加入碘化鉀,你會得到黃色的碘化鉛沉澱。”

  他期望地看著他的媽媽,但心中並沒有真正充滿希望。父母親,從年輕的特倫斯的觀點來看,總讓人悲哀地感到一種失望。

  “你知道那些嗎,母親——”

  “我不知任何關於化學的事情,親愛的。”

  “你可以在書裡讀到的,”特倫斯說。

  這是一個對事實的簡單的陳述,但在它後面隱藏著某種愁悶和渴望。

  格爾達沒有聽出這種愁悶和渴望。她陷入了自己所布下的不幸的陷阱當中,一圈一圈又一圈。她從這個早晨起床後就一直感到不幸,並且意識到這個漫長而可怕的,同安格卡特爾家人在一起的週末,最終將會降臨到她身上。呆在空幻莊園,對她來說總是一個噩夢。她總感到困惑不解和被遺棄。露西.安格卡特爾,從不說一句完整的話。她那快速的前後不連貫的話語,和她那明顯的試圖做出的友好,使她成為她最害怕的人物。但其他人也差不多一樣糟。對於格爾達來說,這純粹是受苦受難的兩天時光——為了約翰而忍受這一切。

  而約翰在這個早晨伸懶腰的時候,用一種百分之百愉快的語調強調說:

  “想到我們將要去鄉間度這個週末,感覺真是棒極了。這會對你有好處的,格爾達,這正是你所需要的。”

  她機械地微笑著,並以一種無私的堅毅說:“會很愉快的。”

  她那雙難過的眼睛在臥室裡環視著。那壁紙,奶白色的條紋配有黑色的小點,正好和衣櫃相配;那鏡子過於前頃的紅木梳妝台;那令人愉快的天藍色地毯;那幅繪著湖區風景的水彩畫。所有這些可愛的東西,她要到下星期一才能再見到它們。

  取而代之的是,明天早晨,一個老弄出聲響的女僕走進那間奇怪的臥室,在床邊放下一杯盛在漂亮碟子裡的早茶,拉開窗簾,並重新放置和疊好格爾達的衣服——一個使格爾達感覺太熱和渾身上下都不舒服的東西。她將悲慘地說謊,忍受這一切,試圖通過想“只剩下一個早晨了”來安慰自己。就像在學校裡那樣,數著日子。

  格爾達上學的時候過得並不愉快。學校甚至比其他地方更缺乏安慰。家裡好一些。但即使在家裡,情況也不是很好。因為他們所有的人,當然了,都比她伶俐,比她聰明。他們的評價,機敏,不耐煩,並不十分友好,曾在她耳邊就像風暴一樣呼嘯。“哦,快點兒幹,格爾達。”“奶油手指(譯注:奶油手指指拿東西拿不穩的人)給我那個!”“哦,別讓格爾達幹那個,她會做很久的。”“格爾達從不能領會任何東西……”

  他們,他們所有的人難道都沒看出來,那只會使她更遲鈍,更愚蠢?她變得越來越糟。她的手指更笨拙,智力更遲緩,對人們所說的更加茫然無措。

  直到有一天,突然地,她抓住了問題所在,找到瞭解決的辦法。幾乎是偶然地,但千真萬確地,她找到了防衛的武器。

  她變得更遲鈍了,她那迷惑不解的目光甚至更茫然了。但現在,當他們不耐煩地說:“哦,格爾達,你多愚蠢,你理解嗎?”她就能夠在茫然的表情之後,秘密地暗自竊喜……因為她並不像他們認為的那麼愚蠢。通常,當她假裝不理解的時候,她確確實實地是理解的。並且常常故意地,無論她做什麼她都減慢速度。當人們不耐煩的手指從她那兒抓走東西的時候,她自己在心中暗暗地笑了。

  因為,溫暖和快樂,是對高人一等的一種私下的理解。她開始,十分經常地,有一點點開心。是的,你知道的比人們認為您知道的多,確實很有趣,能夠做一件事情,但不讓任何人知道你能夠做它。

  而且這麼做是有好處的,你會突然發現,人們常常替你做事。那樣會為你省掉很多麻煩。並且,如果人們習慣了為你做事的話,你就不必再做了,而人們也就無法知道你做得有多糟。於是,慢慢地,你轉了一個圈後,幾乎又重新回到了你的起點。感覺到你能同世界上的其他人一樣自由地堅持自己的立場。

  (但這是不可能的,格爾達覺得害怕,和安格卡特爾家的人在一起時自如地把握自己,安格卡特爾家的人總是那麼遠遠地在你前頭,你甚至感覺不到你和他們同處在一條街上。她是多麼憎恨安格卡特爾家的人!但那兒對約翰有好處——約翰喜歡那兒。他回到家時,精神多了——有時也不那麼愛發火了。)

  親愛的約翰,她想。約翰出色極了。每個人都這樣認為。多麼能幹的一個大夫,對病人又是那麼和善。總是工作得精疲力竭——對醫院的病人投入那麼多的關懷——他所有這方面的工作都沒有得到補償。約翰是那麼不在乎——如此真正的高尚。

  她早就知道了,從剛開始就知道,約翰才華橫溢,並且將達到事業的頂峰。他選擇了她,而他完全可以娶一個比她聰穎得多的女人。他不介意她的遲鈍、愚蠢以及不十分美麗。“我會照顧你的,”他曾這麼說。美好地,相當專橫地,“別擔心任何事,格爾達,我會照顧你的……”

  就像一個男人應該做的那樣。想起約翰曾選擇了她,這是多麼美好。

  他曾帶著他那突然的,極具吸引力的,半辯解的微笑說:“我喜歡我自己的行為方式,你知道的,格爾達。”

  哦,沒問題。她總是試圖在每一件事上都對他讓步。即使是最近當他變得那麼容易發火和神經質——似乎沒有任何東西能使他高興。而不知是什麼原因,她做的沒有一件事是正確的,人們不能責備他。他是那麼忙,那麼無私——

  天哪,那盤羊肉!她應該把它送回去的。仍然沒有約翰要來的跡象。為什麼她不能做出正確的決定?那不幸的暗流又一次席捲了她的全身。那盤羊肉!這個和安格卡特爾家人在一起的可怕的週末。她感頭疼。天哪,她現在就要頭疼了。而每當她頭疼的時候,約翰總是很煩惱。他從不給她任何藥。而這對一個醫生來說,這是輕而易舉的事。取而代之的是,他總要說,“別想這個,用藥傷害自己沒有任何用處。去做一次輕快的散步吧。”

  那盤羊肉!看著它,格爾達感到那個詞在她疼痛的腦袋裡不斷重複,“那盤羊肉,那盤羊肉,那盤羊肉……”

  自我傷感的眼淚湧滿了她的眼眶。“為什麼,”她想,“沒有一件事我能做對?”

  特倫斯穿過桌子看了看他的母親,接著又看了看那盤帶骨羊肉。他想:“為什麼我們不能吃飯?大人們是多麼愚蠢。任何判斷力!”

  他大聲地用一種謹慎的語氣說:

  “尼科爾森.邁納和我准備在他父親的灌木叢裡製造硝化甘油。”

  “是嗎,親愛的?那會很有趣的,”格爾達說。

  如果她現在打鈴,告訴劉易斯把這盤帶骨羊肉拿走——還有時間。

  特倫斯帶著淡淡的好奇心看著她。他本能地感覺倒製造硝化甘油不是那種會被父母鼓勵的事。他巧妙地選擇了一個合適的機會,輕描淡寫地對母親說起這件事。他的判斷被證明是正確的。如果湊巧發生一場大驚小怪的差錯而受到責難,他將用一種受到傷害的語氣說,“我告訴過母親的。”

  他依然模糊地感到一種失望。

  “即使媽媽,”他想,“也應該知道硝化甘油。”

  他歎了口氣。一種只有童年才能感受到的強烈的孤獨感席捲了他的全身。他的父親不耐煩聽,他的母親又太不用心。而曾納則是一個愚蠢的小孩。

  那一頁頁有趣的化學實驗,但誰又注意她們呢?

  砰!格爾達驚跳起來。這是約翰診室的關門聲。約翰正在上樓。

  約翰.克裡斯托帶著他自己特有的那種充沛的活力,闖進屋子。高興,饑餓,不耐煩。

  “上帝,”他坐下後叫道,並精力充沛地磨了磨切肉刀。“我多厭惡那些病人!”

  “哦,約翰”格爾達迅速地抱怨,“別這樣說,他們會以為你是認真的。”

  她的頭轉向孩子們,輕微地做了一個姿勢。

  “我的確是認真的,”約翰.克裡斯托說,“誰都不應該生病。”

  “父親在開玩笑,”格爾達迅速地對特倫斯說。

  特倫斯用他對待任何事物都具有的那種冷靜的態度審視著他的父親。

  “我認為他沒有開玩笑,”他說。

  “如果你厭惡病人,你就不應該成為一名醫生,親愛的。”格爾達說,溫柔地笑著。

  “這恰恰就是原因,”約翰.克裡斯托說,“沒有一個醫生喜歡病痛。上帝,這盤肉像石頭一樣冰冷。為什麼你不把它送去熱熱?”

  “恩,親愛的,我不知道。你瞧,我還以為你就要來——”

  約翰.克裡斯托按響了鈴,劉易斯迅速走了進來。

  “把這個拿下去,告訴廚房熱熱它。”他簡短地說。

  “是,先生。”劉易斯略有些失禮地,努力通過這兩個詞確切地表達出她對一個坐在餐桌邊看著一盤骨肉變冷的主婦的看法。

  格爾達繼續說著,更加不連貫了:

  “真對不起,親愛的,都是我的錯,但剛開始,你瞧,我以為你就要來,但緊接著我又想,恩,如果我真的把它送回去……”

  約翰不耐煩地打斷了她。

  “哦,這又有什麼關系?這一點兒都不重要。一點兒都不值得為此大題小作。”

  接著他問:“車在這兒嗎?”

  “我想在這兒。科利訂了它。”

  “那麼我們可以一吃完飯就離開了。”

  穿過亞伯特橋,他想,接著是克拉彭的公地——從水晶宮抄近道——克羅伊登——珀裡巷,然後避開主幹道——從右邊的那條岔路爬上梅思利山——沿著哈弗斯頓山脊——突然到達郊區的右邊,穿過科爾默頓,然後爬上沙夫爾高地——金紅色的樹林——在你下邊到處都是林地——秋天那柔和的氣息,然後從山頂往下。

  露西和亨利……亨裡埃塔……

  他已經有四天沒見到亨裡埃塔了。他最後一次見她的時候,非常生氣。她的眼裡閃現著那樣的目光。不是超然的,不是漫不經心的——他無法確切地描述它——那種洞察了某種東西的目光——某種不在那兒的東西——某種不是約翰.克裡斯托的東西!

  他自言自語道:“我知道她是一個雕塑家。我知道她的作品很出色。但該死的,她難道不能有時把它放在一邊嗎?她難道不能有時想到我——而不是其他的什麼東西嗎?”

  他不公正。他知道他不公正。亨裡埃塔很少談及她的工作——比他知道的絕大多數藝術家都要少地沉迷於其中。只是在非常罕見的時候,她對內心幻象的關注會破壞她對他關心的完整性。而這總會激起他那猛烈的怒火。

  曾有一次,他語調尖刻而強硬地說:“如果我要求你,你能放棄這所有的一切嗎?”

  “所有的——你指什麼?”她那溫柔的聲音中帶有一絲驚奇。

  “所有的——這一切。”他以包羅廣泛的手勢環繞著雕塑室揮舞。

  他立刻在心裡告訴自己:“傻瓜!為什麼你要要求她那樣?”又一次對自己說:“讓她說‘當然。’讓她對我說謊!如果她只是說‘當然我會的。’不管她是認真的還是不認真都沒關系!但讓她這麼說。我需要和睦。”

  她在一段時間內什麼都沒有說。她的目光變得如夢般地迷離和超然。她的眉頭微微皺起。

  接著她慢慢地說:

  “我想會這樣的,如果有必要的話。”

  “有必要?你說的有必要是什麼意思?”

  “我真的不知道我指的是什麼,約翰,有必要,就像截肢是有必要的。”

  “完全是一個外科手術。”

  “你生氣了。你想讓我說什麼?”

  “你非常清楚。一個單詞就可以了。是。為什麼你不能說出它?你對人們說了足夠多的話來取悅他們,從不在意它們是真話與否。為什麼對我不這樣?看在上帝的分上,為什麼對我不這樣?”

  她依然緩緩地回答:

  “我不知道……真的,我不知道,約翰。我不能——這就是全部。我不能。”

  他來來回回走了有一兩分鐘。接著他說:

  “你會使我發瘋的,亨裡埃塔。我從未感覺我對你有任何影響力。”

  “為什麼你想有?”

  “我不知道,我就是這樣。”

  他倒在一張椅子裡。

  “我想成為最重要的。”

  “你是最重要的,約翰。”

  “不。如果我死了,你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淚流滿面地開始塑造某個該死的悲傷的女人或是某個憂傷的肖像。”

  “我懷疑是否會這樣。我相信——是的,也許我會這樣。真是糟透了。”

  她坐在那兒,用沮喪的雙眼看著他。

  布丁烤糊了。克裡斯托揚起了眉毛,而格爾達急忙道歉。

  “對不起,親愛的。我想不出為什麼會發生這樣的事,全都是我的錯。給我上面的,你們吃下面的。”

  布丁烤糊了是因為他,約翰.克裡斯托,在需要的時間之外,多在診室裡呆了一刻鐘,想著亨裡埃塔,格雷伯特夫人,讓那荒謬的對聖.米爾的懷舊情緒拂過他,是他的錯。格爾達試圖承擔責任,多麼愚蠢的舉動。而她試圖自己吃掉糊了的部分,像是在發瘋,為什麼她總是不得不犧牲她自己?為什麼特倫斯那樣慢吞吞的,感興趣的方式注視著他?為什麼,哦,為什麼曾納不得不這麼不斷地吸鼻子?為什麼他們都那麼該死的讓人發火?

  他的憤怒降臨到了曾納頭上。

  “究竟為什麼你不擤一下鼻涕?”

  “她有一點兒傷風,親愛的。”

  “不,她沒有,你總認為她傷風了!她好好的。”

  格爾達歎了口氣。她永遠也不能理解為什麼一個醫生,花時間治療其他人的病痛,對自己家庭成員的健康卻漠不關心。他總是嘲笑任何生病的提法。

  “我在午飯前打了八個噴嚏,”曾納鄭重地說。

  “熱傷風!”約翰說。

  “不是因為天氣熱,”特倫斯說,“大廳裡的溫度計只有五十五度。”

  約翰站起身來。“你們吃完了嗎?好,我們上車吧。准備出發了嗎,格爾達?”

  “稍等片刻,約翰。我還得裝一點兒東西進去。”

  “你應該早就做完這些的,整個上午你都幹了些什麼?”

  他怒氣沖沖地走出了餐廳。格爾達也匆匆離開,走進了她的臥室。她想快點兒的急切心情將行動使她更慢。但為什麼她不能早點兒准備好呢?他自己的手提箱已經裝好了,放在大廳裡。究竟為什麼——

  曾納走到他面前,手裡攥著一把粘糊糊的紙牌。

  “我能為您算命嗎,爸爸?我知道怎麼算。我已經算了母親的,特裡的,劉易斯的,還有簡的和廚師的。”

  “好的。”

  他想知道格爾達還需要多長時間。他想離開這座糟糕的房子,這條糟糕的街道以及這座充滿了疼痛的、抽鼻子的、生病的人們的城市。他想接觸樹林和濕潤的樹葉——還有露西.安格卡特爾那高雅的冷漠。她總是一副那樣的表情,讓你認為她甚至沒有肉體存在。

  曾納正在鄭重地發牌。

  “中間的是你,父親,紅桃K。被算命的人總是紅桃K。接著我把其餘的牌都翻過去。兩張在你的左邊,還有兩張在你的右邊,另外,一張在你的頭上——那是能控制你的人,一張在你的腳下——你能控制它。還有這張——蓋住你!”

  “現在,”曾哪深吸了一口氣,“我們把它們翻過來,你右邊的是方塊Q——十分親密。”

  “亨裡埃塔,”他想,瞬間被曾納的鄭重其事的神情逗笑了。

  “旁邊的是梅花J——他是某個相當年輕的男人。”

  “你左邊的是黑桃8——那是一個秘密的敵人。你有一個秘密的敵人嗎,父親?”

  “據我所知沒有。”

  “另外,旁邊是黑桃Q——那是一個相當老的女人。”

  “安格卡特爾夫人,”他說。

  “現在這張是在你頭頂的,並對你有控制力的人——紅桃Q。”

  “維羅尼卡,”他想。“維羅尼卡!”接著又想,“我真是一個笨蛋!維羅尼卡現在對我沒有任何意義。”

  “這是在你腳下的,你能控制的人——梅花Q。”

  格爾達匆匆走進屋裡。

  “現在我已經完全准備好了,約翰。”

  “哦,等等,母親,等等,我正在為爸爸算命。只剩最後一張牌了,爸爸——這是最重要的一張,蓋住你的那一張。”

  曾納那小小的粘粘的手指把它翻了過來。她喘了一口氣。

  “哦——是黑桃A!那通常意味著死亡——但是——”

  “你的母親,”約翰說,“將在駛出倫敦的路上撞倒某個人。走嗎,格爾達。再見,你們兩個,乖乖的,要聽話。”

第六章

  米奇.哈德卡斯爾在星期六上午大約十一點的時候走下樓梯。她已經在床上吃過早飯了。讀了一本書,並假寐了一會兒,接著就起床了。

  這種偷懶的生活,真令人愉快。正是她度假的好時光!毫無疑問,阿爾弗雷治夫人曾讓人心煩意亂。

  她走出前門,沐浴在令人愉快的秋天的陽光裡。亨利.安格卡特爾爵士正坐在一個具有鄉村風味的凳子上閱讀《泰晤士報》。他抬頭看了看,微笑著。他很喜歡米奇。

  “你好,親愛的。”

  “我晚了嗎?”

  “你沒有錯過午飯,”亨利爵士微笑著說。

  米奇坐在他旁邊,伴隨著一聲感歎,說:

  “到這兒來真是太好了。”

  “你看上去相當憔悴。”

  “哦,我很好。來到一個地方,沒有肥胖的女人試圖穿上對於她們來說尺寸太小的衣服,真讓人高興!”

  “那一定很可怕!”亨利爵士停頓了一下,接著低頭掃了一眼他的腕表,說:“愛德華將在十二點一刻到。”

  “是嗎?”米奇停頓了一下,接著說:“我已經很長時間沒有見到愛德華了。”

  “他也一樣,”亨利爵士說,“幾乎從不離開安斯威克到這兒來。”

  “安斯威克,”米奇想。“安斯威克!”她的心好像被重重地一擊。那些在安斯威克的愉快的日子。那些數月之前就開始嚮往的拜訪!“我要去安斯威克了。”多少個不眠之夜,預先考慮著安斯威克之行。最終——是那一天!小小的鄉村車站,在那兒火車——龐大的倫敦特快——將不得不停下來,如果你提醒火車長的話!那輛戴姆勒在車站外邊等候。那段行程——在大門內拐最後一個彎,然後穿過樹林,直到進入開闊地,房子就座落在那兒——龐大的,白色的,張開手臂歡迎你。老傑夫裡叔叔穿著他那補綴的花泥外套。

  “現在,年輕人——玩個痛快吧。”他們確實玩得很愉快。亨裡埃塔從愛爾蘭來。愛德華,家在伊頓。她自己,來自北部一個嚴寒的製造業小鎮,那兒多像天堂。

  但一切都總是圍繞著愛德華。愛德華,高大,溫柔,缺乏自信心,總那麼和氣。但從不怎麼注意她,因為亨裡埃塔在那兒。

  愛德華,總那麼孤獨沉默,一個純粹的拜訪者。因此有一天她震驚極了,當特雷姆利特,那個園丁頭,對她說:

  “這個地方總有一天會是愛德華先生的。”

  “為什麼,特雷姆利特?他不是傑夫裡叔叔的兒子。”

  “但他是繼承人,米奇小姐。法定繼承人,他們這麼稱呼。露西小姐,是傑夫裡先生的獨生女,但她不能繼承財產,因為她是女的。另外,亨利先生,她嫁的那個人,只是一個遠房親戚,關系沒有愛德華先生那麼近。”

  現在愛德華就住在安斯威克。單獨住在那兒,很少出來。米奇懷疑,有時,露西也會介意。露西看起來總是對任何東西都不介意似的。

  然而安斯威克曾是她的家,而愛德華不過是一個移居的近親而已,另外,還比她年輕二十歲以上。她的父親,老傑夫裡.安格卡特爾,曾是郡裡的一個大人物。他還有相當可觀的財富,大多數都到了露西那兒,因此愛德華相比之下是一個窮人,他的錢足夠維持那個地方的開銷,但除此之外就所剩無幾了。

  愛德華沒有昂貴的嗜好。他在外交部工作了一段時間,但在他繼承了安斯威克之後就辭職了,依靠他的財產生活。他天性喜好讀書,搜集了很多初版書,偶爾也為那些晦澀的評論性雜志寫點兒相當含糊的諷刺小文章。他曾向他的遠房親戚,亨裡埃塔.薩弗納克求過三次婚。

  米奇坐在秋日的陽光下,想著這些事情。她不知道自己是否高興見到愛德華。看起來她不像處在人們所說的“恢復”階段。沒人能夠完全忘記任何一個像愛德華,這樣的人。住在安斯威克的愛德華對她來說真實得就如同從倫敦一家餐廳的餐桌前站起身來向她致意的愛德華。她從記事起就愛上了愛德華……

  亨利爵士的聲音將她拉回了現實。

  “你認為露西看起來如何?”

  “非常好,她一如既往。”米奇微微笑了一下,“甚至還要好。”

  “是——的。”亨利爵士點燃了他的煙鬥。他有些讓人意外地說:

  “有時,你知道,米奇,我很為露西擔心。”

  “擔心?”米奇驚奇地看著他,“為什麼?”

  亨利爵士搖了搖頭。

  “露西,”他說,“她意識不到有些事是她不能做的。”

  米奇注視著他。他繼續說道:

  “她避開責難,順利地做事。她總這樣。”他微笑了。“她蔑視總督官邸的傳統——在宴會上她率先高興地戲弄別人(米奇,而那是一個大大的罪過!)。她使餐桌上的人一個接一個地成為她的死敵,並毫無節制地談論種族問題!另外,她還引起一場大吵鬧,使每個人都不和,玷辱英國的統治——如果她不這樣做,我就不是人!她耍的詭計——沖著人們微笑,看上去她好像對此無能為力!對傭人也一樣——她帶給他們大量麻煩,而他們都仰慕她。”

  “我明白你所指的,”米奇深思著說。“那些在其他人身上你無法忍受的事情,如果露西做了,你就會覺得很正常。我猜測,那是什麼呢?魔力?磁力?”

  亨利爵士聳了聳肩。

  “從她還是一個女孩的時候,她就一直這樣——僅僅有時我能感覺到她正在長大。我指的是她沒有意識到事情是有個限度的。啊,我真的認為,米奇。”他開心地說,“露西將會覺得自己能順利處理謀殺案的!”

  亨裡埃塔把那輛戴麗治車從車庫中取了出來,在同她負責照顧戴麗治的朋友艾爾伯特進行了一場完全技術性的談話之後,她開始發動了。

  “旅途愉快,小姐,”艾爾伯特說。

  亨裡埃塔笑了。她沖出車庫,品味著她每次單獨駕車出發時總能感覺到的那始終如一的樂趣。以那種方式,她能夠完全瞭解到駕車帶給她的那種秘密的個人的樂趣。

  她欣賞自己的駕車技術,她欣賞自己能嗅出駛離倫敦的新的捷徑。她有自己的路線,當在倫敦駕車時,她對街道的熟悉程度可與任何一個出租司機媲美。

  她現在選擇了她自己新發現的路,向西南方向行駛,在郊區那複雜的迷宮般的街道中轉彎,盤旋。

  當她最終到達沙夫爾高地那長長的山脊時,是十二點半。亨裡埃塔總是很喜歡從那個特別的地方看到的景色。她現在正停在公路開始上升的那一段路上。周圍以及下面都是樹木。那些樹木的葉子正在由金色轉為褐色。在秋日強烈的陽光下,這是一個不可思議的金色的,燦爛的世界。

  亨裡埃塔想:“我愛秋天。比起春天來,它是那麼豐饒。”

  突然,一陣強烈的幸福感降臨到了她的身上——一種對這個世界的熱愛感——她自己對這個世界的強烈的熱愛。

  她想:“我將永遠也不會再像現在一樣快樂——永遠也不會。”

  她在那兒停留了一會兒,極目四望那個金色的世界,好像暢遊並溶化在它當中了。而這個金色的世界似乎因自己的美麗而起了一層薄霧,變得模糊不清。

  接著她沿著山頂而下,穿過樹林,順著那條通向空幻莊園的漫長而陡峭的路繼續前行。

  當亨裡埃塔駛入莊園的時候,米奇正站在露臺的矮牆上興奮地沖她揮手。亨裡埃塔很高興能見到自己所喜歡的米奇。

  安格卡特爾夫人走出房子,說:

  “哦,你來了,亨裡埃塔。當你把車在馬廄裡放好,給它一頓麥麩飼料後,午飯就會准備好了。”

  “一個多麼敏銳的露西式的評論,”亨裡埃塔在駕車環繞這座房子時說,而米奇正站在台階上迎接她。“你知道的,我總為自己完全脫離了愛爾蘭後裔那種愛馬的特性而自豪。當你在一群除了馬之外不談論任何事情的人中長大時,你會因不關心它們而產生一種優越感。現在露西向我表明,我恰恰像對待一匹馬那樣對待我的車。這十分真實,我的確如此。”

  “我明白,”米奇說,“露西十分具有毀滅性。她今天早晨告訴我,我在這兒會像以前那樣直率。”

  亨裡埃塔考慮了一會兒後,點了點頭。

  “當然,”她說。“商店!”

  “是的。當一個人不得不在一個可惡的亭子裡度過她每天的生活,有禮貌地對待那些粗魯的婦人,稱呼她們為‘夫人’,把洋裝從她們的頭頂上套下去,微笑著並強咽下她們那些該死的粗話,而不管她們想對你說什麼——哦,你真想詛咒!你知道的,亨裡埃塔,我總疑惑為什麼人們認為從事服務業是非常丟臉的事,而事實上在商店裡工作是非常崇高和自立的事。一個人在商店裡所忍受的傲慢無禮遠遠多於格傑恩或西蒙斯,或任何一個高雅家庭的傭人。”

  “那一定是令人厭惡的,親愛的。我希望你沒有像現在這麼崇高,自豪,堅持主張自力更生。”

  “無論如何,露西都是一個天使。這個週末我將自豪地直率地對待每一個人。”

  “誰在這兒?”亨裡埃塔走出汽車時問。

  “克裡斯托夫婦將要來。”米奇頓了一下,繼續說,“愛德華剛到。”

  “愛德華?太好了。我已經很久沒有見到愛德華了。還有其他人嗎?”

  “戴維.安格卡特爾。據露西說,這是你大顯身手的機會。你將阻止他咬指甲。”

  “這聽起來不像我,”亨裡埃塔說。“我討厭干涉別人,而且我也不夢想妨礙別人的個人習慣。露西到底說了些什麼?”

  “就是這些!他還長著喉節。”

  “我不想做任何這樣的事,難道不是嗎?”亨裡埃塔警告她說。

  “你還要和善地對待格爾達。”

  “如果我是格爾達,我會多麼憎恨露西!”

  “而且那個處理犯罪案件的人明天要來吃午飯。”

  “我們將要玩謀殺遊戲,是嗎?”

  “我認為不是。我想這只是鄰居間的禮尚往來而已。”

  米奇的聲音稍有變化。

  “愛德華正走出來迎接我們呢。”

  “親愛的愛德華,”亨裡埃塔帶著一股突然湧出的溫柔的愛流想。

  愛德華.安格卡特爾又高又瘦。現在當他走向兩個年輕女人的時候,他的臉上掛著笑容。

  “你好,亨裡埃塔,我已經有一年多沒見到你了。”

  “你好,愛德華。”

  愛德華是多麼可愛!他那溫柔的微笑,眼角細小的皺紋。還有他那所有漂亮的骨節突出的骨骼。“我相信他的骨骼是我非常喜歡的,”亨裡埃塔想。她對愛德華那種愛戀的溫暖程度使她震驚。她曾忘記了她是這麼喜歡愛德華。

  午飯後愛德華說:“去散散步吧,亨裡埃塔。”

  這是愛德華式的散步——四處閒逛。

  他們走到房子後面,踏上了一條穿過樹林的蜿蜒曲折的小徑。就像安斯威克的樹林,亨裡埃塔想。可愛的安斯威克,他們在那兒曾是多麼愉快!她開始同愛德華談論起安斯威克。他們那古老的記憶又複蘇了。

  “你還記得我們的松鼠嗎?那只爪子受傷的。我們把它關在一個籠子裡,它還好嗎?”

  “當然。它有一個可笑的名字——是什麼來著?”

  “怪傑!”

  “是這個。”

  他們一起放聲大笑。

  “還有老邦迪夫人,那個管家——她總是說它總有一天會爬上煙囪的。”

  “我們是那麼憤慨。”

  “但它後來確實這麼做了。”

  “是她造成的,”亨裡埃塔斷然地說。“她把這個思想灌輸到了松鼠的腦袋裡。”

  她接著說:

  “都還是老樣子嗎,愛德華?還是變樣了?我總想像一切都還是老樣子。”

  “為什麼你不來看看呢,亨裡埃塔?自從你上次到那兒之後已經過了很長很長的時間了。”

  “我知道。”

  為什麼,她想,她讓這麼長的一段時間流逝了?一個人忙碌——關注——和人們糾纏在一起……

  “你知道那兒任何時候都是歡迎你的。”

  “你真招人喜歡,愛德華!”

  親愛的愛德華,她想,他有著漂亮的骨骼。

  他立刻說:

  “我很高興你喜歡安斯威克,亨裡埃塔。”

  她像做夢般地說:“安斯威克是世界上最可愛的地方。”

  一個長腿的女孩,有著一頭濃密的亂蓬蓬的褐色頭發……一個一點兒也沒有想到生活將對她做些什麼的幸福的女孩……一個喜歡樹的女孩……

  曾經是那麼幸福,但卻沒有意識到!“如果我能回到從前,”她想。

  她突然大聲地說:“伊格德拉西爾(譯注:古挪威神話中一樁盤踞在天界、地界和下界的秦皮樹,是新世界的擎天柱。)還在那兒嗎?”

  “它被閃電擊倒了。”

  “哦,不,不是伊格德拉西爾!”

  她十分沮喪。伊格德拉西爾——她自己給那株老橡樹起的名字。如果諸神能夠擊倒伊格德拉西爾的話,那麼沒有什麼是安全的!最好還是不要回到從前。

  “你還記得你那特殊的標記,用伊格德拉西爾做的標記嗎?”

  “那棵我過去習慣畫在很多紙上的可笑的樹嗎?它不像世界上曾有過的任何樹。我依舊畫它,愛德華!畫在記事簿上,電話本上,還有橋牌的記分卡上。我隨時亂畫它。給我一支鉛筆。”

  他遞給她一支鉛筆和一個記事本。當她畫那株可笑的樹時,他大笑著。

  “是的,”他說,“這是伊格德拉西爾。”

  他們幾乎走到了那條小路的盡頭。亨裡埃塔坐在一個倒下的樹幹上。愛德華坐在她旁邊。

  她目光穿過樹林。

  “這兒有一點像安斯威克——一種袖珍的安斯威克。我有時猜測——愛德華,你認為這就是為什麼露西和亨利要到這兒來的原因嗎?”

  “可能。”

  亨裡埃塔緩緩地說,“沒有人能知道,露西的腦子裡在想些什麼。”接著她問:“你自己一直在做些什麼,愛德華,自從我最後一次見到你之後?”

  “什麼也沒做,亨裡埃塔。”

  “聽起來很平靜。”

  “我從不擅長——做任何事。”

  她迅速的瞟了他一眼。他的語氣中有某種東西。但他正平靜地對她笑著。

  又一次,她感到了那股深深的愛流。

  “也許,”她說,“你是明智的。”

  “明智?”

  “不做任何事。”

  愛德華緩緩地說,“你說出這樣的話真奇怪,亨裡埃塔。你,是那麼成功。”

  “你也認為我很成功?多可笑。”

  “但你是成功的,親愛的。你是一個藝術家。你一定在為自己而自豪,你會情不自禁地感到自豪。”

  “我知道,”亨裡埃塔說,“很多人這樣說我。他們不理解——他們不理解基於此的首要的事情。你也不理解,愛德華。雕塑不是一件你動手做,然後就成功的事。它是這樣的,接近你,挑剔你——並且纏繞你——於是你不得不,遲早,同它達成協議。接著,你得到了一些寧靜——直到整個事情又重新開始。”

  “你想過得寧靜嗎,亨裡埃塔?”

  “有時我認為我想比世界上的任何事物都寧靜,愛德華!”

  “在安斯威克你能夠寧靜。我想在那兒你會很愉快的。即使——即使你不得不忍受我。怎麼樣,亨裡埃塔?為什麼你不來到安斯威克並把它變成你的家呢?你知道的,那兒一直在等著你。”

  亨裡埃塔慢慢地轉過頭來。她用低低的聲音說:“我希望我不是如此強烈地喜歡你,愛德華。這使說‘不’變得更加艱難。”

  “那麼,是‘不’了!”

  “對不起。”

  “你以前曾說過‘不’——但這次——恩,我想你會改變主意。今天下午你很開心,亨裡埃塔。你不能拒絕我。”

  “我是很開心。”

  “你的面孔甚至——比今天早晨還要年輕。”

  “我知道。”

  “我們在一起很開心,談論安斯威克,想起安斯威克。你沒有看出這意味著什麼嗎,亨裡埃塔?”

  “是你沒有看出這意味著什麼,愛德華!過去我們曾一直都像今天下午一樣。”

  “過去,有時是一個很好的藏身之所。”

  “一個人不能回到過去。這是一件人們做不到的事——回到過去。”

  他沉默了一兩分鐘。接著以一種平靜的、愉快的、十分冷靜的口吻說:

  “你真的是因為約翰.克裡斯托才不嫁給我的嗎?”

  亨裡埃塔沒有回答。愛德華接著說:

  “是這樣的,難道不是嗎?如果這個世界上沒有約翰.克裡斯托,你會嫁給我的。”

  亨裡埃塔聲音沙啞地說:“我不能想像一個沒有約翰.克裡斯托的世界!你得明白這點。”

  “如果真的是這樣,究竟為什麼那個人不同他的妻子離婚,然後你就嫁給他呢?”

  “約翰不想同他的妻子離婚。而且我也不知道如果他這麼做了,我是否想嫁給他。這不是——至少這不是像你認為的那樣。”

  愛德華用一種深思的、考慮的方式說:

  “約翰.克裡斯托,這個世界上有太多的約翰.克裡斯托。”

  “你錯了,”亨裡埃塔說,“幾乎沒有人能像約翰一樣。”

  “如果是這樣——這是件好事!至少,我這樣認為!”

  他站起身來。“我們最好還是回去吧。”

第七章

  當他們鑽進汽車,劉易斯關上哈利街上那座房子的前門時,格爾達感到一種被放逐的痛苦傳遍全身,那扇門最終關上了。她被關在了外面——這個可怕的週末降臨到了她的身上。但那兒還有,相當多的事情,是她應該在離開之前做完的。她把浴室的水籠頭關上了嗎?還有那張洗衣店的單據——她放到哪兒去了呢?孩子們和那個小姐呆在一起會愉快嗎?特倫斯會做她吩咐的事情嗎?那個法國女家庭教師好像從來沒有任何權威。

  她坐在駕駛座上,因心中的不幸而弓著身子,神經質地去踩啟動器。她踩了一遍又一遍。約翰說:“如果你打開引擎,格爾達,車子會啟動得更好些。”

  “天哪,我多傻。”她迅速地、受驚地瞥了他一眼。她以為約翰會發火,但卻沒有,他微笑著。

  “這是因為,”格爾達馬上想到,“他是那麼高興去安格卡特爾家。”

  可憐的約翰,他工作那麼辛苦!他的生活是那麼無私,完全地奉獻給了其他人。他嚮往這個長長的週末,一點兒也不奇怪。她的思緒又回到了午餐時的談話。她一邊說著話,一邊踩離合器,她的動作太猛了,以至車子向前跳到了道路的右邊:

  “你知道,約翰,你真的不應該開玩笑說你厭惡病人。把你所作的一切不當一回事,是很了不起,我明白這點。但孩子們不理解,特別是特裡,有那麼一顆缺乏想像力的腦袋。”

  “有很多次,”約翰.克裡斯托說,“特裡對我好像很有人情味——不像曾納!女孩們得需要多長時間才能懂得愛呢?”

  格爾達露出了一個淺淺的,甯靜而甜美的微笑。約翰,她知道,是在逗她。她堅持自己的觀點。她很固執。

  “我真的認為,約翰,讓孩子們認識到一個醫生的無私和奉獻,對他們是有好處的。”

  “哦,上帝!”克裡斯托說。

  格爾達前面的綠燈已亮了很長時間了。她想,在她到達前變成紅燈的,她開始減速。依然是綠燈。

  約翰.克裡斯托問道:“你為什麼要停下來?”

  “我還以為要碰上紅燈——”

  她把腳踩在了加速器上,汽車前行了一點兒,剛好駛過紅綠燈,就在這時車停了下來,引擎停止了轉動。紅綠燈變了。

  十字路口的車輛憤怒地向他們鳴笛示威。

  約翰開口了,但口氣十分愉快:

  “你的確是世界上最糟糕的司機,格爾達!”

  “我總覺得紅綠燈這麼讓人擔心。人們簡直不知道它們會在什麼時候改變。”

  約翰迅速地斜視了一眼格爾達那張緊張的、不悅的面孔。

  “每件事都使格爾達憂慮,”他想,並試圖想像處在那種境地的感覺。但由於他不是一個具有豐富想像力的人,他無法感覺到。

  “你瞧,”格爾達堅持著自己的觀點,“我一直在給孩子們造成強烈的印象,一個醫生的生活是——通過那種自我犧牲,奉獻自己來幫助人們解除病痛——那種為別人服務的願望。這是一種崇高的生活——並且我是如此的驕傲,因為你貢獻自己的時間和精力,從不愛惜自己——”

  約翰.克裡斯托打斷了她。

  “難道你從來沒想到我喜歡醫生這個職業——這是一種樂趣,而不是犧牲!——難道你沒有意識到處理這些事情是很有趣的!”

  但她不會,他想,格爾達將永遠也不會意識到類似這樣一件事!如果他告訴她有關克雷布特裡夫人和瑪格麗特.羅福病區的事,她將只會把他看成是一種天使般的帶著大寫P的窮人的幫助者。

  “身在主中不自知,”他低聲說。

  “什麼?”格爾達斜向著他。

  他搖了搖頭。

  如果他告訴格爾達他正試圖“找到一種關於癌症的治療方法”,她將有所反應——她能理解一個普通的傷感的表述。但她永遠也不會理解裡奇微氏病的複雜迷惑所帶來的那種獨特的魅力——他對此表示懷疑,即使他能使她明白裡奇微氏病到底是怎麼回事。(“獨特地,”他咧開嘴笑著想,“因為我們並不是真的有自信心!我們確實不知道為什麼大腦灰質會惡化!”)

  但他突然想起了特倫斯,雖然他只是一個孩子,但他也許會對裡奇微氏病感興趣。他喜歡特倫斯在說“我認為父親是認真的”這句話之前,以評價的眼光看著他的方式。

  特倫斯最近幾天失寵了,因為他打破了那台科納牌咖啡機——某種試圖製造氨而產生的愚蠢行為。氨?有趣的孩子,為什麼他會想製造氨呢?

  格爾達因約翰的沉默而松了一口氣。如果談話不使她分心,她就能更好地駕車。而且,如果約翰全神貫注地思考問題,他就不太可能注意到她偶爾在強制換檔時發出的刺耳的噪音(如果她能避免的話,她從不改為高檔)。

  有很多次,格爾達知道,她換檔換得十分出色(雖然她從來沒有信心),但如果約翰在車裡的話,她會感到緊張,手腳無措,反而把事情弄糟。

  “推進去,格爾達,推進去。”亨裡埃塔很多年前曾這樣要求她。亨裡埃塔為她示範。“難道你感覺不到它想前進——它想滑進去——你的手保持水準,直到你有這種感覺——別把它推到任何地方——感覺一下。”

  但格爾達從來對一個變速杆缺少感覺。她總是將它推不到正確的位置上。

  總的來說,這次開得還不算太糟。約翰依然在全神貫注地思考問題——並且他沒注意到在克羅伊登時排檔間相當嚴重的一次碰撞。當車子加速時,她樂觀地換成了三檔,立刻車子就慢了下來。約翰,實際上,已經清醒過來了。

  “當你要走一條更陡的路時,為什麼你換成了高檔?”

  格爾達的嘴緊緊地閉著。現在還沒有駛出多遠。她並非想到那兒去,不想去。實際上她更願意無休止地開下去,即使約翰對她大發雷霆!

  但現在他們正沿著沙夫爾高地行駛——秋天火焰般的樹林圍繞著他們。

  “離開倫敦來到這兒,真是太美妙了,”約翰驚歎道。“想想這個,格爾達,大多數的下午我們都守在那個昏暗的客廳裡喝茶——有時還開著燈。”

  那個頗為黑暗的客廳平面的幻想,帶著一種神奇的挑逗的光彩出現在格爾達的眼前。哦,要是她現在能夠坐在那兒,該有多好。

  “鄉村看起來很可愛,”她誇大地說。

  開下峻峭的山坡——無處可逃。她的心中出現了那個模模糊糊的希望,然而某種她不知道是什麼的東西,將她從噩夢中拯救出來。希望並沒有變為現實。他們仍在那兒。

  當她駛入莊園的時候,看到亨裡埃塔和米奇以及一個又高又瘦的男人坐在一面牆上時,她感覺舒服了一點兒。她感到對亨裡埃塔有某種依賴,她有時會在事情變得非常糟時,出乎意外地冒出來拯救她。

  約翰見到亨裡埃塔也很高興。對他來說,這次旅行的目的好像就是秋天那可愛的全景圖畫,以及從山頂下來發現正等待著他的亨裡埃塔。

  她穿著他喜歡的綠花呢外套和裙子,他認為這套衣服比倫敦的衣服更適合她。她的長腿突出地立在前面,腳上是一雙精心擦過的褐色的厚底皮鞋。

  他們迅速地交換了一下微笑——這是對他們彼此都很高興對方的存在這個事實的一個簡短的承認。約翰不想現在就同亨裡埃塔講話。他只是對她在那兒感到高興——他知道如果沒有她,這個週末將會蒼白無趣。

  安格卡特爾夫人從房子裡走出來歡迎他們。她的良心,使她對格爾達比她通常對待任何一個客人都熱情。

  “見到你真令人愉快,格爾達!已經有很長時間我們沒見面了。還有約翰!”

  這個舉動的意圖很明顯,說明格爾達是人們熱切等待的客人,而約翰只不過是附屬品而已。這人舉動沒有使格爾達感到拘謹和不安。

  露西說:“你認識愛德華吧?愛德華.安格卡特爾?”

  約翰沖愛德華點了點頭,說:“不,不認識。”

  下午的陽光使約翰那金色的頭發和藍色的眼睛蒙上了一層光彩。一副背負著征服使命上岸的威金人(譯注:八至十世紀期間的北歐海盜)的面孔。他的嗓音,溫暖而有共鳴,使人們的耳朵著迷,而他整體的人格魅力則控制了整個場面。

  這種溫暖和這個客觀事實並沒有對露西的形象造成絲毫損害。實際上,它襯托了,她那古怪的小精靈般的羞澀。正是愛德華,好像突然地,和那個男人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他缺乏活力——一個陰影,微微弓著腰。

  亨裡埃塔建議格爾達,一起去看看菜園。

  “露西一定要堅持帶我們去看岩石庭園和秋天的花壇。”她邊走邊說。“但我總認為菜園是美麗的,寧靜的。你可以坐在黃瓜架下,如果天冷的話還可以走進溫室裡,而且沒有人打擾你,有時,那兒還有一些東西可以吃。”

  實際上,她們看到一些晚豌豆,亨裡埃塔把它們生吃了,而格爾達並不怎麼感興趣。她很高興離開了露西.安格卡特爾,她發現她比以往更令人恐慌了。

  她開始同亨裡埃塔談話,顯得很興奮。亨裡埃塔問的問題似乎總是那些格爾達問題。十分鐘之後,格爾達感覺好多了,並且開始認為這個週末也許還不錯。

  曾納現在該去上舞蹈課了,他剛得到一件新上裝。格爾達詳細地描述了這些。她還發現了一家非常好的新開的皮革製品商店。亨裡埃塔向她詢問,如果想為自己做一個手袋的話,是否會很困難?並要求格爾達一定得帶她去看看。

  她想,要使格爾達顯得很愉快的話,是很容易的事情而當她真的顯得很愉快的時候,和她平時的情況真有天淵之別!

  “她只是想舒服地縮成一團,發出滿意的叫聲,”亨裡埃塔想。

  她們愉快地坐在黃瓜架邊,太陽低低地掛在天空中,給人一種夏日的錯覺。

  接著是一陣沉默。格爾達的面龐喪失了那種平靜的表情。她的肩膀垂了下來。她坐在那兒,像一幅悲慘的畫面。當亨裡埃塔說話的時候,她跳了起來。

  “你為什麼要來,”亨裡埃塔說,“如果你這麼厭惡的話?”

  格爾達匆忙回答道:

  “哦,我沒有。我的意思是,我不知道你為什麼認為——”

  她頓了一下,接著說:

  “離開倫敦真的很讓人高興,而且安格卡特爾夫人又是這麼和氣。”

  “露西?她一點兒也不和氣。”

  格爾達看上去有些震驚。

  “哦,但她是這樣的。她總是對我那麼好。”

  “露西有良好的舉止,她能夠表現地親切大方,但她是一個相當殘忍的人。我認為是因為她缺少人情味——她不知道普通的人是如何感覺和思考的。你憎恨呆在這兒,格爾達!如果你感覺這樣的話,你幹嗎還要來?”

  “恩,你瞧,約翰喜歡——”

  “哦,約翰是一直喜歡。但你可以讓他自己一個人來呀?”

  “他不會這樣做的,沒有我他不會高興的。約翰是這麼無私,他認為來到鄉村對我有好處。”

  “鄉村是很好,”亨裡埃塔說,“但沒必要來到安格卡特爾家。”

  “我——我不想讓你覺得我是一個不知感恩的人。”

  “我親愛的格爾達,為什麼你要喜歡我們大家?我一直認為安格卡特爾家族是一個討厭的家庭。我們都喜歡聚在一起,用我們自己的語言談話。我並不驚奇,如果家族外的人想要謀殺我們的話。”

  接著她又加了一句:

  “我想是喝茶的時間了,我們回去吧。”

  她正注視著格爾達的臉,當後者站起身向房子走去的時候。

  “這很有趣,”亨裡埃塔想,她頭腦的一部分總是游離在外的,“看到一個女性的基督教殉道者走入競技場之前臉上的表情。”

  當她們離開砌著圍牆的菜園時,他們聽到了槍聲。亨裡埃塔評論道:“聽起來好像是安格卡特爾家族開始的大屠殺!”

  原來是亨利爵士和愛德華在談論輕武器,並用射擊左輪手槍來證明他們的談論。亨利.安格卡特爾的嗜好是輕武器,並且有相當豐富的收藏。

  他拿出了幾支左輪手槍和一些靶牌,並且和愛德華一起正在朝靶牌射擊。

  “你好,亨裡埃塔,想試試你是否能夠殺死一個強盜嗎?”

  亨裡埃塔從他手中接過左輪手槍。

  “很正確——是的,就這樣瞄準。”

  砰!

  “沒有打中,”亨利爵士說。

  “你試試,格爾達。”

  “哦,我不行——”

  “來吧,克裡斯托夫人,這十分簡單。”

  格爾達開槍了,她退縮著,閉著眼睛。子彈離靶子偏得很遠。

  “哦,我想試試,”米奇閒逛過來說。

  “這比你認為的要困難得多,”她打了幾槍後評論道,“相當好玩。”

  露西從房子裡走了出來。她身後是一個高高的悶悶不樂的長著喉節的年輕小夥子。

  “這是戴維,”她告訴說。

  她從米奇手中拿過左輪手槍,她的丈夫正在歡迎戴維.安格卡特爾。她重新上好子彈,一言不發地接近靶心的地方打了三個洞。

  “幹得好,露西!”米奇驚歎道。“我不知你還精於射擊。”

  “露西,”亨利爵士嚴肅地說,“總能殺死她的情人!”

  接著他回憶補充道:“曾經派上了大用場。我親愛的你還記得嗎,在博斯普魯斯海峽襲擊我們的那些惡棍?我和兩個壓在我身上、卡住我喉嚨的人翻滾在一起。”

  “露西幹了些什麼呢?”米奇問。

  “在混戰中開了兩槍。我甚至不知道她還隨身帶了手槍。打中了一個壞蛋的左腿,另一個打在肩膀上。那是我在世界上距離死亡最近的脫險。我想不出她是如何開的槍。”

  安格卡特爾夫人沖著他笑了。

  “我認為一個人總得冒險,”她溫柔地說,“而且一個人應該迅速決斷,不要想得太多。”

  “令人景仰的情操,我親愛的,”亨利爵士說,“但我有時感覺有一絲苦惱,你是用我的生命冒險!”

第八章

  喝完茶後,約翰對亨裡埃塔說:“出去散散步吧。”而安格卡特爾夫人則說必須領格爾達去參觀岩石庭院,雖然這是一年中相當不合適的時間。

  同約翰散步,亨裡埃塔想,可不像同愛德華散步,任何事情都有可能發生。

  同愛德華在一起,你很少能走得比一個閒逛的人多。愛德華是一個天生的虛度光陰的人。同約翰散步,她所有能做的就是跟上他的腳步,當他們到達沙夫爾高地時,她氣喘吁吁地說:“這不是一次馬拉松,約翰!”

  他放慢速度,並且笑了。

  “你覺得累了嗎?”

  “我可以走得這麼快——但這有任何必要嗎?我們不需要趕火車。為什麼你精力這麼旺盛?你是在逃避自己嗎?”

  他完全停了下來。“為什麼這麼說呢?”

  亨裡埃塔奇怪地看著他。

  “我沒有任何特殊的意思。”

  約翰又繼續往前走,但腳步很明顯地放慢了。

  “事實上,”他說,“我累了,我非常累。”

  她從他的聲音中聽出了倦怠。

  “克雷布特裡怎麼樣了?”

  “現在下結論還為時太早,但我認為,亨裡埃塔,我已經查看了進展的情況,如果我是正確的”——他的腳步開始加快了——“我們的許多觀念都將被徹底改變——我們將不得不重新考慮有關荷爾蒙分泌的整個問題——”

  “你的意思是,會出現一種治療裡奇微氏病的方法嗎?那些人不會死了嗎?”

  “這個,偶爾吧。”

  醫生門是一些多麼奇怪的人,亨裡埃塔想。偶爾地!

  “科學地說,它開辟了各種各樣的可能性!”

  他深吸了一口氣。“但來到這兒真好——你的肺裡吸進一些新鮮的空氣——還有,見到了你。”他對她突然而迅速地一笑,“而且這對格爾達會有好處的。”

  “格爾達,當然,她完全喜歡來到空幻莊園!”

  “當然。順便問一句,我以前遇到過愛德華.安格卡特爾嗎?”

  “你遇到過他兩次,”亨裡埃塔不動聲色地說。

  “我記不得了。他那種模糊的,不確定的人。”

  “愛德華是一個可愛的人。我一直很喜歡他。”

  “恩,別讓我們在愛德華身上浪費時間了!這些人都不在考慮之內。”

  亨裡埃塔用低沉的聲音說:

  “約翰我有時害怕你!”

  “害怕我——你是什麼意思?”

  他將那張驚愕的臉轉過來對著她。

  “你是那麼的不在意——那麼令人費解。”

  “茫然?”

  “你不知道——你不明白——你是那麼古怪而不敏感!你不知道其他人感受到什麼,在想些什麼。”

  “我要說事情正好相反。”

  “你看到了你所看的東西,是的。你——你就像一個探照燈。一個強大的光束照到了你興趣所在的那個地點,而在它後面和它的兩邊呢,則是一片黑暗!”

  “亨裡埃塔,我親愛的,所有這些是什麼意思?”

  “這是危險的,約翰。你以為每個人都喜歡你,他們都對你懷有善意。比如,像露西這樣的人。”

  “露西不喜歡我嗎?”他驚奇地說,“我一直都很喜歡她。”

  “所以你以為她也喜歡你,但我不能肯定。還有格爾達和愛德華——哦,還有米奇和亨利。你是如何知道他們對你的感覺?”

  “還有亨裡埃塔嗎?我知道她的感覺嗎?”他抓住她的手,握了片刻。“至少——我對你有把握。”

  她抽回了自己的手。

  “在這個世界上,你不可能對任何人有把握,約翰。”

  他的臉變得嚴肅起來。

  “不,我不相信這些的。我對你有把握,而且我對我自己有把握。至少——”他的臉色變了。

  “什麼,約翰?”

  “你知道我從今天自己的談話中發現了什麼嗎?一些非常可笑的東西。‘我想回家。’這是我曾說過的話,但我一點兒也不知道我指的是什麼。”

  亨裡埃塔緩緩地說:“你一定在頭腦中有某種想像。”

  他反應強烈地說:“沒有,什麼也沒有!”

  那晚吃飯的時候,亨裡埃塔被安排緊挨著戴維坐。而在餐桌的盡頭,露西那纖細的眉毛傳遞的不是一個命令——露西從不下命令——而是一個請求。

  亨利爵士正在竭盡全力和格爾達相處,並且相當成功。約翰,則臉上掛著笑意,正在跟隨著露西那散漫的思想的跳躍而行進。米奇正以一種不自然的方式同愛德華說話,而他好像比平常更加心不在焉。

  戴維狠狠地瞪著大家,並用一隻緊張的手把他的麵包弄成碎屑。

  戴維是帶著一種相當不情願的情緒來到空幻莊園的。直到現在,他既沒有同亨利爵士接觸,也沒有同安格卡特爾夫人接觸,並且完全不贊同這個帝國,他將不贊同他的任何親戚。愛德華,那個他不認識的人,他認為他是個不求甚解的人從而輕視他。他用一種批評的眼光審視著餘下的四個客人。親戚們,他想,是非常可怕的,並且人們期望他同他們談話,而這是一件他討厭做的事。

  他將米奇和亨裡埃塔的表現打了個折扣,認為她們頭腦空空。克裡斯托醫生只是那些哈利街上眾多庸醫中的一個——他所有的舉止和社交上的成功——他的妻子顯然不能考慮在內。

  戴維在領子裡轉了轉脖子,並強烈地希望所有的這些人都知道他是多麼地看不起他們!他們都是無需考慮的。

  當他在心裡對自己重複這些話三遍之後,他感覺好多了。他仍然怒目而視,但不去碰他的麵包了。

  亨裡埃塔,雖然眉頭高皺,但要取得進展還是有些麻煩的。戴維那簡短的回答是一種極端的冷落。最終,她求助於一種她曾運用於那些牙關禁閉的年輕人身上的方法。當她瞭解到戴維有很多技巧和音樂方面的知識後,她故意地發表了一通武斷的沒有根據的關於一個現代作曲家的談話。

  使她高興的是,這個計劃奏效了。戴維從他那無精打采的姿勢中活躍起來,坐直了身子。他的聲音再也不是低沉和嘟嘟囔囔的了。他停止了粉碎麵包的行為。

  “那些,”他一冷冷的目光緊盯著亨裡埃塔,用大聲的、清晰的語調說,“表明你對這個話題根本是一無所知!”

  從那時起,一直到晚宴結束,他一直以一種清晰的、尖刻的語調對她發表演說。而亨裡埃塔則保持著被人知道時所應有的合適的謙和。

  露西.安格卡特爾從桌子那邊投去了一個親切的目光,而米奇則自個兒笑了。

  “你真聰明,親愛的,”當安格卡特爾夫人在去客廳的路上挽住亨裡埃塔的一隻胳膊時,她輕聲低語道。“如果人們腦袋裡沒有很多東西,他們將會更清楚地明白如何利用他們的雙手,這是多麼可怕的思想!你認為甩紅桃(譯注:一種甩掉紅桃的牌戲。),橋牌,朗姆(譯注:用兩副牌玩的一種牌戲。),或是非常簡單的,像搶動物(譯注:一種特殊的牌戲。)怎麼樣?”

  “我認為戴維將會覺得完搶動物是對他的一個極大的侮辱。”

  “也許你是對的。那麼,橋牌吧。我敢肯定他會覺得橋牌是相當沒有價值的,接著他就會用滿腔的熱情來鄙視我們。”

  他們擺了兩張桌子。亨裡埃塔和格爾達一起,對付約翰和愛德華。這不是她頭腦中的最佳分組。她想,把格爾達同露西分開,並且如果可能的話,也同約翰分開——但約翰已經表明了他的決定。而愛德華則先採取行動,阻止了米奇。

  亨裡埃塔感到氣氛不是十分舒服。但她不是十分清楚這種不舒服的感覺是從哪裡產生的。無論如何,如果紙牌能夠給她們任何類似機會的東西,她就打算讓格爾達贏。格爾達並不真的是一個糟糕的橋牌手——只要離開約翰,她就變得同大家一樣——但她是一個神經質的牌手,沒有正確的判斷力,不能真正認識到她手中牌的價值。約翰的牌打得不錯,如果不是過于自信的話。愛德華則是真正優秀的牌手。

  夜晚緩緩地逝去,而亨裡埃塔他們的這一桌還在進行比賽。兩邊的得分都在上升。一種古怪的緊張在遊戲中彌漫,只有一個人對此毫無感覺。

  對於格爾達來說,這只是橋牌中的一局比賽,恰巧這一次她十分開心。她感到了一種真正的愉快的興奮。本來很難做出的決定,因亨裡埃塔叫牌超過自己手中的牌和竭盡全力而變得易如反掌。

  很多時刻,約翰不能抑制自己對格爾達的批評態度,而這使格爾達失去了信心。他驚叫道:“究竟為什麼你要先出梅花,格爾達?”而這時亨裡埃塔的敏捷使她幾乎立刻就做出反擊,“胡說八道,約翰她當然得先出梅花!這是能做的唯一合理的事。”

  最終,伴隨著一聲歎息,亨裡埃塔拉過她面前的得分記錄。

  “我們贏了第三盤和這一局,但我認為我們不會贏得很多,格爾達。”

  約翰說:“一次幸運的偷牌(譯注:橋牌中雖有高分的牌,但先出較低分的牌,保留好牌以冒險贏牌的手法。)。”

  亨裡埃塔猛地抬起頭往上看。她瞭解他的語調。他們的眼睛相遇了,她的眼睛垂了下來。

  她站起身來,走向壁爐台,約翰尾隨著她。他以談話的口吻說:“你看起來並不總是故意落後別人的掌握中,難道不是嗎?”

  亨裡埃塔鎮靜地說:“也許我有一點兒明白你的意思了。想在遊戲中贏是多麼卑劣!”

  “你的意思是你想讓格爾達贏這局。你的願望是給人們歡樂,你沒有表示不進行欺騙。”

  “你看事情的方式多麼可怕!你總是十分正確。”

  “似乎我的搭檔也分享了你的願望。”

  那麼他注意到了,亨裡埃塔想。她曾懷疑自己,是否自己做錯了。愛德華是那麼老練——沒有任何你能抓住的錯處。

  這使亨裡埃塔擔心。愛德華,她瞭解他,為了讓她,有可能贏,永遠也不會出自己的牌。為此,他過于偏離了英國人的運動道德。不,她想,這只是他不能容忍的約翰.克裡斯托的又一個勝利而已。

  她突然感到有些激動和敏感。她不喜歡露西的這個晚會。

  接著戲劇性地,出人意料地——伴隨著一個不存在的舞臺亮相,維羅尼卡.克雷從窗戶中走了進來。

  那些落地窗是開著的,沒有關,因為晚上很暖和。維羅尼卡推開它們,從中穿行而來,站在那兒就像夜晚中的一團火焰。她微笑著,十分迷人,正處於開口說話前的那個十分短的時刻,這樣她就可以認識一下她的聽眾。

  “你們一定得原諒我——這樣突然地闖到你們當中。我是你們的鄰居,安格卡特爾夫人——我從那個可笑的名叫鴿舍的村舍中來——最可怕的災難降臨了!”

  她滿臉堆笑——變得更幽默了。

  “沒有一根火柴!房子裡沒有一根火柴!在星期六的夜晚。我多蠢,但我能做些什麼呢?我只好來到這兒,向幾裡之內我唯一的鄰居請求幫助。”

  剎那間沒有一個人說話,因為維羅尼卡具有這樣的影響力。她是可愛的——不是非常可愛,甚至不是那種眩目的可愛——但卻是有效果的可愛。使你喘不上氣!那淡淡的閃光的發浪,輪廓分明的嘴巴——白狐披肩裹住了她的肩頭。下邊則是一條白色天鵝絨的長裙。

  她依次評說每一個人,顯得幽默而迷人!

  “我抽煙,”她說,“就像一個煙囪!而且我的打火機又壞了!除此之外還有早餐——煤氣爐——”她伸出雙手。“我真覺得自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笨蛋。”

  露西走上前來,顯示出優雅的、淡淡的愉快。

  “哦,當然,——”她開始說話了。維羅尼卡.克雷打斷了她。

  她正在注視約翰.克裡斯托。表情驚訝,滿臉的疑慮與興奮,她走向他,雙手張開著。

  “哦,你是約翰.克裡斯托!難道這不是太不同尋常了嗎?我已經好多好多好多年沒有見到你了!突然地——在這兒找到了你!”

  她將他的手一直握在自己手中。她充滿了十足的溫暖和絕對的熱情。她的頭半轉向安格卡特爾夫人。

  “這真是最美妙的驚喜。約翰是我朋友。哦,約翰是我愛過的第一個男人!我曾為你而瘋狂,約翰。”

  她現在正似笑非笑——一個女人被初戀的可笑的回憶而感動。

  “我一直認為約翰是了不起的!”

  彬彬有禮而又優雅的亨利爵士,向她走去。

  她一定得喝點兒東西,他伸手去拿玻璃杯。安格卡特爾夫人說:

  “米奇,親愛的,請打鈴。”

  當格傑恩進來後,露西說:

  “拿一盒火柴,格傑恩——至少這麼多,廚師那兒有足夠的嗎?”

  “今天剛送來一打,夫人。”

  “那麼拿半打來,格傑恩。”

  “哦,不,安格卡特爾夫人——只要一盒就夠了!”維羅尼卡笑著抗議道。她現在正在喝東西,並且對周圍的每一個人微笑致意。約翰.克裡斯托說:

  “這是我的妻子,維羅尼卡。”

  “哦,見到你真高興。”維羅尼卡沖著滿臉迷惑的格爾達笑了一下。

  格傑恩拿來了火柴,放在一個銀托盤上。

  安格卡特爾夫人用一個手勢指了一下維羅尼卡,他就將托盤端向她。

  “哦,親愛的安格卡特爾夫人,用不了這麼多!”

  露西的姿勢輕松高貴。

  “只拿一盒多沒意思,我們多著哩。”

  亨利爵士愉快地說:

  “你住在鴿舍的感覺如何?”

  “我喜歡它。這兒真好,接近倫敦,有一種與世隔絕的美好感覺。”

  維羅尼卡放下她手中的杯子,把白狐披肩拉緊一些,對所有的人微笑著。

  “非常感謝你們!你們是這麼友好。”這些話語飄蕩在亨利爵士、安格卡特爾夫人之間,由於某種原因,還有愛德華。“我現在喲啊回家了,那個一團糟的地方。約翰,”她給了他一個單純的、友好的微笑,“我非常渴望知道,自從我最後一次見到你的這麼多年來你在做些什麼。當然,我們都老了。”

  她走到窗前,約翰.克裡斯托尾隨著她。她向大家投去燦爛的一笑。

  “我對以這麼愚蠢的方式打擾了你們大家感到非常抱歉。非常感謝你,安格卡特爾夫人。”

  她跟隨約翰走出去了。亨利爵士站在窗前,目送他們離開。

  “一個非常美好的溫暖的夜晚,”他說。

  安格卡特爾夫人打了個哈欠。

  “哦,親愛的,”她嘀咕著,“我們必須睡覺了。亨利,我們必須去看一部她的影片。我能肯定,從今天晚上起,她將為我們大家進行一場可愛的表演。”

  他們一起走上樓。米奇,在道了晚安之後,問露西:

  “一場可愛的表演是什麼意思?”

  “難道你不這麼認為嗎,親愛的?”

  “我推斷,露西,你想的是可能的,她根本不需要什麼火柴。”

  “是成打的火柴,我想,親愛的。但我們不能苛刻別人,況且這是一場精彩的表演!”

  走廊上的門都關上了,大家道晚安。亨利爵士說:“我將為克裡斯托留下窗戶。”他把自己的門也關上了。

  亨裡埃塔對格爾達說:“女演員們多有趣,他們做出這麼奇異的出場和退場!”她打著哈欠加了一句:“我困極了。”

  維羅尼卡.克雷輕盈地沿著那條穿過栗樹林的狹窄小徑行走著。

  她從樹林出來,來到了游泳池邊的開闊地。這兒有一個小涼蓬,安格卡特爾夫婦在那些陽光明媚但有冷風的日子裡坐在裡面。

  維羅尼卡.克雷靜靜地站著。她轉過身來,面對著約翰.克裡斯托。

  接著他笑了。她對漂著樹葉的游泳池做了一個手勢。

  “並不很像地中海,難道不是嗎,約翰?”她說。

  他在那時明白了他一直在等待的是什麼——明白了在同維羅尼卡分離的這所有的十五年中,一直伴隨著他。那藍色的海水,含羞草的香味,酷熱的塵土——被推開了,從視野中消退了,但他從來沒有真正忘記過。它們所有的都只意味著一件事物——維羅尼卡。他是一個二十四歲的年輕小夥子,絕望而痛苦地深陷在愛河中,這次他不准備逃跑。

第九章

  約翰.克裡斯托從栗樹林中出來,踏上了房前的那個綠色的斜坡。天空中掛著一彎月亮,那座房子沐浴在月光中,使那些都拉上了窗簾的窗戶帶有一種奇怪的純潔。他低頭看了看表。

  已經三點了。他深吸了一口氣,臉上滿是焦慮和不安。他將不再是,即使在遙遠的過去,也不再是一個陷入愛河的二十四歲的年輕人。他是一個精明的、實際的、剛到四十歲的男人。另外他的頭腦清晰,並且事業一帆風順。

  他曾是一個傻瓜。當然了,一個徹頭徹尾的十足的傻瓜,但他對此毫不後悔!他現在意識到,自己是完全的主人。很多年以來,他都在帶著一個重負艱難前行——現在那個重負沒有了。他自由了。

  他自由了,又成為了他自己。對於約翰.克裡斯托,哈利街上成功的專家,維羅尼卡.克雷將毫無意義。所有的那一切都已經成為過去——因為那場爭執從來沒有得到解決,因為他總屈辱地忍受著折磨,因害怕他曾“逃跑”,於是維羅尼卡的影像也就從來沒有完全地離開他。她今晚從夢中走了出來,來到了他的身邊。他曾接受了那個夢,現在,感謝上帝,他永遠地從中解救出來了。他回到了現在——現在是淩晨三點鐘,他曾把事情弄得相當糟。

  他同維羅尼卡一起呆了三個小時。她就像一艘快速護航艦一樣駛了進來,把他從那個圈子中分離出去,並把他像一個戰利品似的帶走了。他現在很想知道究竟人們當時都是怎麼想的。

  比如,格爾達會怎麼想?

  還有亨裡埃塔?(但他並不太關注亨裡埃塔。他覺得,在必要時對亨裡埃塔做出解釋。但他永遠也無法對格爾達做出解釋。)

  可以肯定,他不想失去任何東西。

  在他所經歷過的生活中,他曾是一個冒過風險的男人。因病人而冒險,因治療方法而冒險,因投資而冒險。從來沒有一次奇異的冒險——只是那種剛剛超了安全邊緣的冒險。

  如果格爾達猜測——如果格爾達有一絲懷疑……

  她會嗎?他對格爾達真正瞭解多少?通常情況下,格爾達會相信白的是黑的,如果他這麼告訴她的話。但對於像這樣的一件事情……

  當他尾隨著維羅尼卡那高挑的得意洋洋的身軀走出去的時候,他看起來像什麼?他的臉上表明了些什麼?他們看到一張恍惚的、害相思病的男駭的臉了嗎?或許他們只注意到了一個盡禮節性義務的男人?他不知道,他一點兒也不知道。

  但他在擔心——擔心他生活中的安逸、秩序以及安全。他曾瘋狂——什麼瘋狂,他充滿絕望地想——接著又在這種想法中找到了安慰。當然,沒有人會認為他曾那樣瘋狂?

  每個人都躺在床上睡著了,毫無疑問,客廳的落地窗半開著,是為他留的。他再一次抬頭看著那純潔的、沉睡著的房子。它看起來頗有些過於純潔了。

  突然他驚了一下。他聽到了,或許是他想像他聽到了,輕微的關門聲。

  他猛地轉過頭。如果有人走到游泳池,從那兒尾隨著他。如果有人等著他並尾隨他回來,那麼那個人可能選擇了一條地勢高的小路,然後從花園的邊門回到了房子裡,而輕輕關閉花園門時可能會發出他聽到的那個聲響。

  他猛地抬頭看著窗戶。會不會窗簾正在移動,或是被拉開以供某人向外張望,並接著跳下去?亨裡埃塔的房間。

  亨裡埃塔!不是亨裡埃塔,他的心在一陣突然劇痛中狂呼。我不能失去亨裡埃塔!

  他想突然向她的窗戶扔一把卵石,沖她大聲喊叫。

  “出來,我親愛的愛人。現在出來到我的身邊來,和我一起散步,穿過樹林到沙夫爾高地,並在那兒傾聽——傾聽每一樣我瞭解的關於自己的事,這些事你也應當知道,如果你還不知道的話。”

  他想對亨裡埃塔說:

  “我要重新開始。從今起,一種新的生活開始了。那些在生活中破壞和阻礙我的東西消失了。今天下午當你問我,我是否在逃避自己的時候,你是對的。那就是我這麼多年以來一直在做的事情。因為我從不知道究竟是勇氣還是懦弱帶我遠離了維羅尼卡。我曾懼怕我自己,懼怕生活,懼怕你。”

  如果他現在叫醒亨裡埃塔,讓她同他一起出去——穿過樹林到了一個他們可以一起觀看太陽從世界的邊緣升起的地方。

  “你在發瘋,”他對自己說,他在顫抖。現在很冷,畢竟是九月末了。“究竟你出了什麼問題?”他問自己。“你一個晚上都表現得相當瘋狂。如果你能夠這樣逃脫的話,你就是非常幸運的了!”究竟格爾達會怎麼想,如果他整晚都呆在外邊的話?

  關於那件事,安格卡特爾家的人會怎麼認為?

  但很快這就不再使他煩惱了。安格卡特爾家的人好像都將露西.安格卡特爾當成了格林威治標准時間。而且對於露西.安格卡特爾來說,不同尋常的東西總是顯得十分合理。

  但格爾達,她並不是一個姓安格卡特爾的人。

  他將不得不對付格爾達,而且他最好盡可能快地進去並對付格爾達。

  假如今天晚上正是格爾達跟蹤了他呢?

  假定人們沒有做這類事,可沒什麼好處。作為一名醫生,他非常瞭解只有那些有崇高理想的、敏感的、吹毛求疵的、可敬的人經常這麼做。他們在門口偷聽,拆別人的信件,偵察著,窺探著——並不是因為他們贊同這樣的行為,而是因為在人類苦悶的絕對的必然存在前面,他們陷入了絕望。

  可憐的人們,他想,可憐的經受痛苦的人們。約翰.克裡斯托對於人們的痛苦瞭解得很多。他並不怎麼可憐那些脆弱的人,但他同情那些經常痛苦的人。因為他知道,經常痛苦的人是強者。

  如果格爾達瞭解——

  胡說八道,他對自己說,怎麼會是她呢?她早就上床並且很快入睡了。她毫無想像力,從來也沒有。

  他從落地窗中走了進去,拉開一盞燈,關上並鎖住了那些窗戶。迅速上了樓梯。他在臥室的門前站了片刻,他的手放在了門把手上,接著轉動了它,走了進去。

  房間裡一片黑暗,他能聽到格爾達均勻的呼吸聲。當他走進去關上門的時候,她動了一下,她的聲音飄了過來,模糊不清,帶著睡意。

  “是你嗎,約翰?”

  “是的。”

  “還不太晚吧?現在幾點了?”

  他輕松地說:

  “我不知道。對不起,吵醒你了。我不得不同那個女人進去,喝了點兒東西。”

  他盡力使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厭倦並充滿睡意。

  格爾達嘟囔著:“哦?晚安,約翰。”

  當她在床上翻身的時候,發出了一聲沙沙聲。

  很好!像平常一樣,他是幸運的。像平常一樣——立刻那個想法使他鎮定了下來,他想到他的幸運之神經常光顧!屢屢當那一刻他屏住呼吸並說:“如果這一切變糟了的話,”事情從來都沒有變糟過!但總有一天,可以肯定,他的運氣會改變的。

  他迅速脫下衣服,爬上床。那個孩子的算命真有趣。“現在這張是在你頭頂的,並對你有控制力的人……”維羅尼卡!她一直都在控制著他。

  “但再也不會了,我的女駭,”他帶著一種殘忍的滿足想。“所有的那一切都結束了。我現在離開你了!”

第十章

  當約翰走下樓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早晨的十點鐘了。早飯在餐桌上,格爾達已經在床上吃過了送來的早餐,並且為此而相當不安,因為她覺得也許自己正在“給別人添麻煩。”

  胡說八道,約翰說。像安格卡特爾夫婦這樣仍然設法保留管家和傭人的人們,我們有理由給他們一些事做。

  他覺得這個早晨自己對格爾達非常溫和。所有那些最近使他煩躁不安,神經緊張的怒火似乎都已漸漸平息並無影無蹤了。

  亨利爵士和愛德華出去射擊了,安格卡特爾夫人告訴他。她自己正挎著一個園藝籃子,戴著一副願意手套忙著呢。他留在那兒和她談了一會兒話,直到格傑恩用托盤端著一封信走近他。

  “這是剛剛由專人送來的,先生。”

  他微揚著眉毛,把它拿了過來。

  是維羅尼卡!

  他踱進書房,拆開了它。

  “請於今天上午過來一趟。我必須見到你。

  維羅尼卡”。

  同以前一樣專橫。他很不想去。接著他又想,他還是應該去並了結此事。他立刻出發了。

  他踏上了書房窗戶對面的那條路,經過游泳池。游泳池是一個中心,許多條小路從那裡向各個方向輻射出去:一條通向山上直到樹林;一條通向房子那邊的花間小徑;一條直通農場;另一條則與他正走著的鄉間小路相通。沿著這條鄉間小路再走幾碼就是那座名叫鴿舍的村舍。

  維羅尼卡正等著他。她從那座白色的半木結構建築的窗戶中對外喊:

  “進來吧,約翰。今天上午挺冷的。”

  起居室裡生了一爐火,整個房間的傢俱都是米色的,配有淡淡的櫻草花圖案的坐墊。

  今天上午他用一種品評的目光看她,他看到與他記憶中的女孩不同的東西,而昨天晚上他沒有能夠發現。

  嚴格地說,她現在比那時還要漂亮。她也更明白了自己的美貌,並以各種方法愛護它,提高它。她的頭發,曾是金黃色,現在則變成了銀白色。她的眉毛也與以前不同,給她的表情增添了更多的成熟。

  她從來都不是那種頭腦空空的美女。他記得,維羅尼卡曾被描述成我們的“智慧的女演員”中的一個。她有大學學歷,對斯特林堡和莎士比亞有自己的見解。

  他現在明白了那在過去對於他顯得模模糊糊的有些東西——她是一個自我注義到了十分反常地步的女人。維羅尼卡習慣於按自己的方式行事,在她那柔和的美麗的肉體輪廓之下,他似乎感覺到了一個醜惡的堅定的決心。

  “我派人送那個條子給你,”當維羅尼卡遞給他一盒香煙時,她說,“因為我們不得不談談。我們得做好安排。為我們的將來,我的意思是。”

  他拿了一根香煙並點燃它。接著他十分友好地說:

  “但我們有將來嗎?”

  她嚴厲地瞪了他一眼。

  “你是什麼意思,約翰?我們當然有將來。我們已經浪費了十五年的時間,沒必要再浪費更多的時間了。”

  他坐了下來。

  “對不起,維羅尼卡。但我恐怕你把一切都理解錯了。我曾經非常高興再見到你。但你的生活和我的生活不在任何地方都沒有接觸。它們完全不同。”

  “胡說八道,約翰。我愛你而且你也愛我。我們一直彼此相愛。你過去頑固得不可思議!但現在都沒關系了。我們的生活不會發生沖突了,我不是指回到美國去。當完成這部我正拍著的片子之後,我將在倫敦的舞臺上演出一部戲劇。我有一個精彩的劇本——埃爾德頓專門為我寫的。這將會是一個巨大的成功。”

  “我肯定會的,”他有禮貌地說。

  “而你可以繼續當一名醫生,”她的聲音和善而充滿了屈尊的味道,“你非常有名氣,他們告訴我。”

  “我親愛的女孩,我結婚了,而且還有孩子。”

  “那時我自己也結婚了,”維羅尼卡說,“但所有的這些事情都很容易安排,一個好律師能把事情辦好。”她沖著他迷人的微笑著,“我一直都想嫁給你,親愛的。我不明白為什麼會對你有這麼強烈的感情,但確實是這樣!”

  “對不起,維羅尼卡,但不會有好律師去解決任何事情的,你我的生活相互之間毫不相干。”

  “昨晚之後才不相干的?”

  “你不是一個孩子了,維羅尼卡。你曾有過好幾個丈夫,並且報紙上說你還有很多情人。昨晚實際上意味了些什麼?什麼也沒有,並且你也明白這個。”

  “哦,我親愛的約翰。”她仍然笑著。“如果你曾看到你自己的那張臉——在那個氣悶的客廳裡!你一定是又回到了聖.米格爾。”

  約翰歎了口氣。他說:

  “我是曾回到了聖.米格爾。但試著理解一下,維羅尼卡。你從過去中走出來,來到我身邊。昨天晚上,我,也沉浸在過去的情愛中,但今天——今天完全不同了。我是一個比過去年長了十五歲的男人,一個你甚至不瞭解的男人——而且我敢斷定對於這個人你不會喜歡的,如果你確實有所瞭解的話。”

  “你更喜歡你的妻子和孩子嗎?”

  她真正地感到驚奇了。

  “你也許會覺得很奇怪,但確實如此。”

  “胡說八道,約翰,你愛我。”

  “對不起,維羅尼卡。”

  她不相信地說:

  “難道你不愛我嗎?”

  “我們最好把這些事情都說清楚。你是一個美得不同尋常的女人,維羅尼卡,但我不愛你。”

  她是靜靜地站在那兒,像是一座蠟像。她的這種沉默使他有一點兒不舒服。

  當她再次開口的時候,那惡毒的口氣使他震驚。

  “她是誰?”

  “她?你指的是誰!”

  “昨天晚上在壁爐台邊的那個女人?”

  亨裡埃塔!他想。究竟她是如何認清亨裡埃塔的?他大聲地說:

  “你在談論誰?米奇.哈德卡斯爾?”

  “米奇?那是一個方臉的,棕黑色皮膚的女孩,難道不是嗎?不,我指的不是她。並且我也不是指你的妻子。我指的是那個斜靠著壁爐台的那個傲慢的魔鬼!正是因為她,你才拒絕我的!哦,別假裝對你的妻子兒女遵守道德原則了,是那個女人。”

  她站起身,走向他。

  “難道你不明白嗎,約翰,自從我十八個月以前回到英格蘭,我一直都在想著你?我為什麼要來這兒買座愚蠢的房子?只因為我發現你常常在週末到這兒和安格卡特爾夫婦呆在一起!”

  “所以昨天晚上的一切都是計劃好的,維羅尼卡?”

  “你屬於我,約翰。你一直屬於我!”

  “我不屬於任何人,維羅尼卡。難道到現在生活還沒有教會你嗎?你不能擁有其他人的肉體和靈魂!當我是一個年輕人的時候我愛你,我想讓你一起來分享我的生活。你沒有這麼做!”

  “我的生活和事業比你的重要得多。任何人都可以成為一名醫生!”

  他有點兒發火了。

  “你像你自己所認為的那樣出色嗎?”

  “你的意思是說,我還沒有達到事業的顛峰。我會的!我會的!”

  約翰.克裡斯托帶著一陣突然湧上的、十分冷靜的興趣看著她。

  “我認為你不會,你知道。你缺乏一種東西,維羅尼卡。你有的只是和攫取和搶奪——沒有真正的慷慨大度——我認為你缺的就是這個。”

  維羅尼卡站起身來。她用一種平靜的聲音說:

  “十五年你拒絕了我。今天你又一次拒絕了我,我要你對此道歉。”

  約翰站起來,走向門口。

  “對不起,維羅尼卡,如果我傷害了你的話。你非常可愛,我親愛的,我曾經非常愛你。難道我們不能就這樣算了嗎?”

  “再見,約翰。我們不會就這樣算了的。我認為我恨你的程度超過我恨任何一個人。”

  他聳了聳肩。

  “對不起。再見。”

  約翰緩緩地穿過樹林走了回去。走到游泳池邊,他坐在那兒的一條長凳上。他絲毫不後悔對待維羅尼卡的態度。維羅尼卡,他冷靜地想,她是一件相當肮髒的工藝品。她一直是一件相當肮髒的工藝品,他做過的最棒的一件事就是及時地清除了她。只有上帝知道如果他沒有這麼做的話,到現在他會怎麼樣!

  而且正是不再被過去所束縛,他才有了那種開始一種新生活的感覺。在過去的一兩年中那些舊時的感情糾葛,使他過得極為艱難。可憐的格爾達,一直用她無私和持續的熱情來取悅他。他將來要對她好些。

  現在他不會對亨裡埃塔有什麼過激的言論試圖——她不會再被那樣對待了。風暴在她的頭頂停止了,她坐在那兒,一副沉思的樣子,她的眼睛從很遠的地方看著你。

  他想:“我去告訴亨裡埃塔。”

  他被某種細小的、意料不到的聲響所驚動,機警地抬起頭來。樹林裡有槍聲,樹林裡有,小鳥的叫喚,以及輕微的樹葉的憂鬱墜落的平常的細小的聲響。但這是另一種聲響——一種非常微弱的快速的咯噠聲。

  突然地,約翰敏銳地覺察到了危險。他在那兒坐了有多久?半個小時?還是一個小時?有人在觀察他。

  那個咯噠聲是——當然它是——

  他猛地轉過身,一個男人已站在他身後。他的眼睛因驚奇而瞪大了,但沒有時間喊出聲來。

  槍聲響了,他倒了下去,笨拙地,四肢攤開臥倒在游泳池的邊上。一團深色的汙跡從他身體的左邊湧出,並慢慢地滴落在游泳池邊上,紅色的血液流入了藍色的池水中。

第十一章

  赫丘勒.白羅輕輕地彈掉了鞋上的最後一粒灰塵。他為中午的宴會精心地穿戴打扮一番,並且對結果很滿意。

  他相當清楚在英格蘭的鄉村,星期六該穿那種衣服,但他不准備順從英國人的觀念。他喜歡自己都市的時髦標准。他不是一個英國的鄉村紳士。他是赫丘勒.白羅!

  他並不真的喜歡鄉村,他自己坦白承認了這一點。週末度假的村舍——他的那麼多朋友都曾極力贊揚它——他說服自己屈服於這種頌詞,並且買了憩齋。雖然他喜歡它的唯一之處只是它的形狀,方方正正就像一隻盒子。他不在意周圍的風景,雖然他知道,這裡被看作是一處美景區。然而,他對這裡過於狂野和不對稱的風格毫無興趣。他任何時候都不太注意樹木——它們有那種落葉子的邋遢習慣。他能忍受白楊樹,並且喜歡一種智利松——但這些茂盛繁多的山毛櫸和橡樹還是使他留了下來。這樣的風景最適宜在天氣好的下午坐在車裡欣賞。你驚歎道“Quelbeaupaysage(譯注:此句原文為法文,意為多美的風景啊!)!”然後就開車回到一家不錯的旅館。

  憩齋最好的東西,他認為,就是被他的比利時園丁維克多精巧地設計成的一排排小菜園。同時弗朗索瓦絲,維克多的妻子,全身心地投入到了悉心照顧他的一日三餐。

  赫丘勒.白羅穿過大門,歎了口氣,再一次低頭看了看他那閃閃發光的黑皮鞋,調整了一下他那頂淡灰色的高級氈帽,又前前後後看了看路。

  面對著鴿舍的正面,他微微抖動了一下。鴿舍和憩齋是被兩個敵對的營造商建起來的,在它們之後的進一步事業發展,被一個國際信託公司敏捷地制止了,目的是為了保護鄉村地區的美景。這兩座房子代表著兩種不同學派的風格。憩債是一個帶有屋頂的盒子,相當現代,有一點點呆滯。鴿舍則為半木結構,是被塞進一個盡可能小的空間的舊世界的完美展示。

  赫丘勒.白羅就他該如何去空幻莊園躊躇了好一會。他知道,比那條鄉間小路稍高一點兒,有一個小門和一條小路。這條非正式的路比大路繞道而行要近半英里。即使如此,赫丘勒.白羅,一個禮節的嚴格遵守者,還是決定走那條遠的路,繞個圈子,然後符合禮儀地從正門接近那座房子。

  這是他第一次拜訪亨利爵士和安格卡特爾夫人。他認為一個人不應該,不接受邀請就抄近路,尤其是當他是一個社會上重要人物時。必須承認,他很高興受到他們的邀請。

  “Jesuisunpeusnob(譯注:意為,我有一點兒附庸風雅),”他自己嘀咕著。

  他還保留著在巴格達時對安格卡特爾夫婦留下的美好印像,尤其是安格卡特爾夫人。“Uneoriginale(譯注:意為,真是一個藝術原型)!”他在心中暗想道。

  他關于從大路步行到空幻莊園所需時間的估計是準確的。當他按響前門的門鈴時,剛好是一點差一分鐘。他很高興已經到了,並感覺略微有些疲勞。他不喜歡走路。

  開門的是氣宇不凡的格傑恩,白羅很欣賞他。然而,他的接待,並不是他所希望的那樣。“夫人在游泳池邊的涼篷裡,先生。您能去那邊嗎?”

  英國人對坐在室外的熱情使赫丘勒.白羅不快。雖然一個人不得不在夏天的高溫下也忍受這種怪念頭,白羅想,然而在九月底情況就不同了,天氣是溫和的,當然了,但像秋天一貫的那樣有某種潮濕的感覺。如果被引入一個舒適的也許壁爐裡還生著火的客廳裡會使人多麼的愉快。但並非如此,他被領著走出落地窗,穿過一個草地斜坡,途經岩石庭園,接著通過一個小門,沿著一條兩邊密密的植滿了幼小的栗樹的小路向前走。

  安格卡特爾夫婦習慣邀請客人一點鐘來。在晴朗的日子裡,他們就在游泳池邊的小涼篷裡喝點兒雞尾酒和雪利酒。午餐的時間定在一點半,這時最不守時的客人也該趕到了,而這也可使安格卡特爾夫人出色的廚師,不用特別忙亂就可以上蛋奶酥以及類似的精確計算好時間的珍饈美味。

  對於赫丘勒.白羅來說,這個計劃並不使他感興趣。

  “片刻之後,”他想,“我將會回到我開始的地方。”

  他的腳越來越乏力了,盡力跟著格傑恩那高大的身軀。

  就在那一刻,他聽到了從他前面傳來的一聲輕微的驚呼。這在某種程度上又增加了他的不愉快。這個聲音是不和諧的,是以某種不合適的方式發出的。他沒有為它分類,也沒有真正地考慮它。當他後來思考到它的時候,他難以回想起來究竟它似乎傳達的是哪種感情。沮喪?驚奇?還是恐懼?他只能斷定它表明了一種,是非常確定無疑地,出乎意料。

  格傑恩從栗樹林中走了出來。他正禮貌地站在一邊,好讓白羅通過,同時清了清嗓子,作為以合適的恭順而尊敬的語調嘟囔出“白羅先生,夫人”此類話語的准備。突然,他的這種靈活變得僵硬了。他大口地喘息著。這可不是一個管家應該發出的聲音。

  赫丘勒.白羅邁步出來,踏上了圍繞著游泳池的開闊。立即他也僵直了,但卻是帶著幾分不悅。

  這太過分了——這真的是太過分了!他從來沒有想到過安格卡特爾夫婦會這膚淺。在路上的長途跋涉,在房子前的失望——現在又是這個!英國人的不合時宜的幽默感!

  他感到煩惱並且厭倦——哦,非常厭倦。死亡對於他,並不十分有趣。但在這兒,他們以玩笑的方式,為他安排好了預先准備的一幕。

  因為他正看到的是一個非常假的謀殺現場。屍體在游泳池邊上,藝術地被放置成手臂攤開的樣子,甚至還有一些紅色的顏料正慢慢地從混凝土的池邊滴入游泳池內。這是一具引人注目的屍體,是一個英俊的金發男人。站在軀體旁邊,手裡拿著一把左輪手槍的是一個女人。她是一個個子矮小、體格健壯的中年婦女,帶著一種古怪而茫然的表情。

  那兒還有其他的三個演員。離游泳池邊遠遠的,是一個身材很高的年輕女人,她頭發的深褐色正好和秋天的樹葉相配,她手中是一個裝滿大麗花的籃子。再遠些是一個男人,一個高大的不引人注目的男人,他身著射擊服,背了一杆槍。在他左邊的是手提一滿籃雞蛋的主婦,安格卡特爾夫人。

  赫丘勒.白羅清楚有好幾條不同的路在游泳池匯合成一點,而這些人是分別從不同的路到達這兒的。

  這裡的一切都是精心計算好的,完全是人工製造的。

  他歎了口氣。Emnfin(譯注:意為最終),他們希望他做些什麼呢?他要假裝相信這個“罪案”嗎?他要表現出驚慌嗎?或是他將深鞠一躬,祝賀他的主婦:“啊,這非常吸引人,你在這兒為我安排了些什麼?”

  的確,這整件事都非常愚蠢——一點兒也不脫俗!難道不是維多利亞女皇曾說過的:“我們不覺得有趣嗎?”他感到很想說出同樣的話:“我,赫丘勒.白羅,不覺得有趣。”

  安格卡特爾夫人走向那具屍體。他緊隨其後,感覺到格傑恩仍跟在他身後艱難地喘息著。“他沒有參與秘密,那個人,”赫丘勒.白羅心中暗想。其餘的兩個人也從游泳池的另一邊加入到了他們當中。他們現在都非常用心,向下看著游泳池邊上那具引人注目的四肢攤開的軀體。

  突然地,伴隨著一陣極度的震驚,伴隨著一種好像影片對好焦距前,螢幕上模糊一片的感覺,赫丘勒.白羅意識到這個人工製造的場景中有一點真實。

  因為他正看著的,如果不是一個死人,至少也是一個垂死的人。

  流下混凝土池邊的也不是紅色的顏料,而是真正的血。這個人被槍擊中了,而且就是極短的時間之前被槍擊中了。

  他向那個站在那兒手裡拿著左輪手槍的女人投以迅速的一瞥。她的臉一片空白,沒有任何一種感覺,她看上去很茫然,而且相當愚蠢。

  “奇怪,”他想。

  她在開槍時已經耗盡了所有的感情和激情了嗎?他感到疑惑。現在她所有的情感都用光了,除了一副空蕩蕩的軀殼之外一無所有了嗎?也許是這樣的,他想。

  接著他低頭看了看那個中了槍的男人,並且吃了一驚,因為那個垂死的男人的眼睛睜開了。它們是一雙湛藍的眼睛,含有一種白羅不能讀懂的表情,但他在心裡將它描述成一種極度的清醒。

  突然地,一種感覺降臨到白羅身上,似乎在這群所有的人當中只有一個人是真正地活生生的——即那個處在彌留之際的男人。

  白羅從未感受到過如此生動的印象和旺盛的生命力。其他的人只是蒼白的模糊的影像,是一出遙遠的戲劇中的演員,但這個男人卻是真實的。

  約翰.克裡斯托張開了嘴巴,說話了。他的聲音有力,鎮靜並且急迫。

  “亨裡埃塔——”他說。

  接著他的眼簾就合上了,頭猛地歪向一邊。

  赫丘勒.白羅跪了下去,在確證之後站起身,機械地撣去褲子膝蓋上的塵土。

  他說,“他死了。”

  畫面破碎了,搖動著,又重新聚焦。現在是個人的反應——無關重要的事件。白羅感到自己就像一種放大了的眼睛和耳朵——在錄制。僅此而已,在錄制。

  他知道安格卡特爾夫人的手從籃子上松開了,格傑恩向前彈了出去,迅速地從她手中接過了籃子。

  “請交給我,夫人。”

  機械地,十分自然地,安格卡特爾夫人嘟囔出:

  “謝謝你,格傑恩。”

  接著,她躊躇地說:

  “格爾達——”

  那個握著左輪手槍的女人第一次動了一下,她環望四周,看著他們所有的人。當她講話的時候,她的聲音中帶著那種似乎是純粹的迷惑。

  “約翰死了,”她說,“約翰死了。”

  帶著一種突然產生的權威,那個高個子的有著樹葉般褐色頭發的年輕女子迅速走向她。

  “把那個給我,格爾達,”她說。

  並且靈巧地,在白羅沒來得及抗議或干涉之前,她從格爾達.克裡斯托的手中拿走了左輪手槍。

  白羅快步向前。

  “你不能那樣做,小姐——”

  那個年輕女子聽到他的話後,緊張地嚇了一下。那支左輪手槍從她的手指中滑落了。而她正站在游泳池邊上,於是那支左輪手槍在跌落時濺起了一片水花,然後就竄入水中了。

  她的嘴唇張著,吐出一聲滿帶驚恐之情的“哦”,轉過頭抱歉地看著白羅。

  “我真是一個傻瓜,”她說,“對不起。”

  白羅片刻之間沒有說話。他注視著那雙清澈的紅褐色的眼睛。它們十分鎮靜地對視著他,使他懷疑自己剛才的想法是否正確。

  他平靜地說:

  “應該盡可能少地動這些東西。每樣東西都應該保持原樣,直到員警來看過。”

  接著那兒有一陣小小的騷動——十分微弱,只是一圈不安的漣漪。

  安格卡特爾夫人厭惡地嘀咕著:“當然。我猜——是的,員警——”

  以一種平靜的、悅耳的、略帶厭惡情緒的聲音。那個身著射擊服的男人說:“我恐怕,露西,這是不可避免的。”

  在那一刻的沉默和認識當中,傳來了腳步聲和嗓音,確信無疑地,這是輕快的腳步和愉快的、不和諧的嗓音。

  沿著房子前的那條小路走來了亨利.安格卡特爾爵士和米奇.哈德卡斯爾,他們在一起說著,笑著。

  看到了圍著游泳池的人群,亨利爵士突然停下,驚愕地叫道:

  “出什麼事了?發生什麼了?”

  他的妻子回答道:“格爾達——”她猛然地中斷,“我的意思是——約翰已經——”

  格爾達用她那單調的、困惑的聲音說:

  “約翰被槍殺了,他已經死了。”

  他們都望著她,感到困窘。

  接著安格卡特爾夫人迅速地說:

  “我親愛的,我認為你最好回去並且——並且躺下。也許我們最好都回到房子裡去?亨利,你和白羅先生可以留在這兒並——並等候員警。”

  “這將是最好的安排,我認為,”亨利爵士說。他轉向格傑恩,“你能打個電話給員警分局嗎,格傑恩?就確切地講述一下剛發生的事。當員警到達後,把他們直接領到這兒。”

  格傑恩略微點了一下頭說:“是,亨利爵士。”他看上去有點兒害怕,但他仍然是最完美的傭人。

  那個高個的年輕女子說:“來吧,格爾達,”從另一個女人的胳臂中抓住了她的手,她領著毫不抗拒的她離開了,順著小路走想房子,格爾達就好像走在夢中一樣。格傑恩向後退了一點兒,讓她們通過,然後挎著一籃雞蛋跟在後面。

  亨利爵士猛地轉向他的妻子:“現在,露西,這一切是怎麼回事?到底發生了些什麼?”

  安格卡特爾夫人攤開了茫然的雙手,一個可愛的無助的姿勢。赫丘勒.白羅感到了它的魅力和辯解。

  “我親愛的,我幾乎不知道。我和母雞們呆在一起。我聽到一聲似乎很近的槍聲,但我並沒就此聯想到任何事情。畢竟,”她向他們所有的人辯解道:“一個人不可能這樣做!接著我沿著小路來到游泳池,而約翰躺在那兒,格爾達拿著那支左輪手槍站在他旁邊。亨裡埃塔和愛德華幾乎同時趕到——從那邊。”

  她向游泳池較遠的一邊點點頭,那兒有兩條穿過樹林的小路。

  赫丘勒.白羅清了清他的嗓子。

  “他們是誰,這個約翰和這個格爾達?如果我可以知道的話,”他抱歉地加了一句。

  “哦,當然。”安格卡特爾夫人帶著歉意轉向他。“約翰是約翰.克裡斯托,克裡斯托大夫。格爾達.克裡斯托是他的妻子。”

  “還有那個和克裡斯托夫人一起走進房子的女士呢?”

  “我的表妹,亨裡埃塔.薩弗納克。”

  有點響動,白羅左邊的那個男人有一點極其輕微的響動。

  “亨裡埃塔.薩弗納克,”白羅想,“他不願意她說這個——但這,畢竟是我應該瞭解的……”

  (“亨裡埃塔!”那個垂死的男人曾說。他曾以一種極其古怪的方式說。一種使白羅回想起某種東西的方式——關於某個事件……現在,它是什麼?無論是什麼,它將降臨到他身上。)

  安格卡特爾夫人正在繼續說話,決心完成她的社交職責。

  “這是我們的另一個表弟,愛德華.安格卡特爾。還有哈德卡斯爾小姐。”

  白羅接受這些介紹時,禮貌地鞠躬致意。米奇突然感到她想歇斯底里地大笑,她努力地控制住了自己。

  “現在,我親愛的,”亨利爵士說,“我認為就像你建議的那樣,你最好回到房子裡去。我將同白羅先生在這兒說一些話。”

  安格卡特爾夫人若有所思地看著他們。

  “我真的希望,”她說,“格爾達已經躺下了。那是正確的建議嗎?我真的想不出該說些什麼。我的意思是,一個人沒有任何先例可循。一個對一個殺了她丈夫的女人該說些什麼呢?”

  她望著他們,似乎希望對她的問題會有某種權威性的答案。

  接著她順著那條路走去。米奇尾隨著她,愛德華殿后。

  白羅隨著男主人離開了。

  亨利爵士清了清嗓子。他似乎有點兒不能肯定該說些什麼。

  “克裡斯托,”他最後評述道,“是一個非常能幹的傢伙——一個非常能幹的傢伙。”

  白羅的眼睛再次停留在那個死去的男人身上。他仍然有著那種古怪的印象,那個死去了的男人比活著的人更具有生命力。

  他感到奇怪,究竟是什麼給了他這種印象。

  他禮貌地對亨利爵士的話做出反應。

  “像這樣的一個悲劇是非常不幸的,”他說。

  “這類事情你比我在行,”亨利爵士說,“我以前從不認為我會和一個殺人犯離得這麼近。我希望到現在為止我沒做錯什麼事?”

  “程式非常正確,”白羅說,“你叫了員警,並且在他們到達並接管這兒之前,我們沒有任何事可做——除了確保有人動屍體擅自亂動證據之外。”

  當他說出最後一個單詞時,他向下望著游泳池。在那兒他能看到那把左輪手槍正躺在混凝土的池底,被藍色的池水微微觸動。

  這個證據,他想,也許已經被擅自亂動了,在他,赫丘勒.白羅能夠阻止之前。

  但那不是——那只是一個意外。

  亨利爵士厭惡地嘀咕著:

  “想想我們不得不站在周圍?有一點兒寒意。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應該這樣想,是否我們可以到涼篷裡去?”

  白羅,已經感受到了腳底的濕氣和發抖的傾向,於是高興地同意了。涼篷座落在游泳池離房子最遠的一邊,通過它敞開的門,他們可以俯視游泳池的景色以及屍體,還有那條通向房子的員警將要走的小徑。

  涼篷裡豪華地佈置著舒適的有靠背、扶手的長椅,以及色彩繽紛的當地產的地毯。在一個上了漆的鐵幾上,一個托盤裡放置著幾個玻璃杯和一玻璃瓶雪利酒。

  “我很願意請你喝一杯,”亨利爵士說,“但我想在員警到來之前我最好還是不動任何東西——不動,我應該想像,這兒的任何東西都會使他們感興趣。最好還是以安全為重。格傑恩當時還沒有拿來雞尾酒,我看是,他正在等你呢。”

  他們兩個相當小心地坐在靠近門的兩張柳條椅裡,這樣他們就能夠看到通向房子的那條小路了。

  一種拘束彌漫在他們之間。這是一個很難進行一場談話的場合。

  白羅在涼篷內環視,注意著任何不同尋常的能吸引他的東西。一條昂貴的白狐披肩不經意地搭在其中一把椅子的靠背上。他想知道它是誰的。它的那種招搖的富麗堂皇和他到現在為止看到的任何一個人都不和諧。他不能,例如,想像它環繞在安格卡特爾夫人的肩頭上。

  它使他憂慮。它散發出一種富足和自我標榜的混合氣味——而這些特徵是他迄今為止見到的任何人都缺乏的。

  “我想我們可以抽煙,”亨利爵士說,將他的煙盒遞向白羅。

  在拿煙之前,白羅嗅了嗅空氣。

  法國香水——一種昂貴的法國香水。

  它只留下一條蹤跡,並且在那兒,又一次這種香味在他的頭腦中和空幻莊園的任何一個居住者都聯系不上。

  當他向前側身在亨利爵士的打火機上點燃自己的煙時,白羅的目光落到了一小堆火柴盒上——六盒——放在靠近一張長椅的一個小茶几上。

  這是一個毫無疑問的古怪的吸引他的細節。

第十二章

  “兩點半,”安格卡特爾夫人說。

  她在客廳裡,同米奇和愛德華在一起。從亨利爵士書房那禁閉的門後,傳來了小聲嘀咕的聲音。赫丘勒.白羅,亨利爵士和格蘭奇警長在裡邊。

  安格卡特爾夫人歎息道:

  “你知道的,米奇我仍然覺得一個人應該吃點兒什麼作為午餐。這似乎是,當然不太恰當圍坐在桌邊就好像什麼也沒有發生過。但畢竟,白羅先生是被請來吃午餐的——而且他也許已經餓了。可憐的約翰.克裡斯托被殺這件事對於他來說,不可能使他像我們一樣煩惱不安。而且我不是真的自己想吃東西,我也必須說亨利和愛德華在整個上午都在外邊射擊,一定是餓極了。”

  愛德華.安格卡特爾說:“別為我擔心,露西,親愛的。”

  “你總是很會體諒別人,愛德華。接著是戴維——我注意到他昨天晚上的晚宴吃了很多,智慧的人們總是似乎需要大量的食物。戴維在哪兒,順便問一句?”

  “他上樓回自己的屋了,”米奇說,“在他聽說所發生的事情之後。”

  “是的——恩,他相當有策略。我敢斷定這使他感到局促不安。當然,無論你怎麼說,一個謀殺犯都是一個令人不安的東西——它使傭人們心煩意亂,打亂了正常的生活秩序——我們本來准備午餐吃鴨子的——幸運的是,冷著吃起來也十分美味。應該為格爾達做些什麼呢,你認為呢?在碟子上放一些點心?一些濃湯,也許?”

  “的確,”米奇想,“露西沒人性!”接著伴隨著一陣疑惑,她思考著,也許是因為露西太有人性了,以致於會使一個人如此震驚!難道這不是那個普通的直言不諱的事實嗎——所有的災難都被這些細小的豐富的疑惑和猜測所包圍而遭到阻礙。露西只不過說出了大部分人不敢承認的想法而已。人們確實想到了傭人們,並且為飯菜擔心。並且人們確實,甚至,感到了饑餓。她自己就在那一刻感到了饑餓!同時還相當惡心。一種古怪的混合物。

  並且毫無疑問地,存在著一種普遍的尷尬的,不知道該做些什麼。就在昨天,人們提到她時還稱為“可憐的格爾達”表現出一種憐憫,而現在,可能,不久之後就將站在被告席上被指控謀殺。

  “這些事發生在其他人身上,”米奇想,“它們不可能發生在我們身上。”

  她的目光穿過屋子注視著愛德華。“他們不應該,”她想,“發生在像愛德華這樣的人身上。這麼遠離暴力的人。”她在看著愛德華時感受到了安慰。愛德華,如此平靜,如此有理智,如此平和和鎮定。

  格傑恩走了進來,讓人信任地傾斜著身體,以一種合適的壓低了的聲音說:

  “我已經在客廳放置了三明治和一些咖啡,夫人。”

  “哦,謝謝你,格傑恩!”

  “的確,”當格傑恩離開房間後安格卡特爾夫人說。“格傑恩是非常出色的,沒有格傑恩我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他總是知道應該做些什麼事。一些實在的三明治就同午餐一樣——它們無所謂無情,如果你懂我的意思!”

  “哦,露西,它們是這樣的。”

  米奇突然感到溫暖的淚珠淌下了她的臉頰。安格卡特爾夫人看起來很驚奇,嘀咕著:

  “可憐的寶貝兒。對你來說,承受得太多了。”

  愛德華穿過屋子來到沙發前,坐在米奇身邊。他用胳臂環繞著她。

  “別擔心,小米奇,”他說。

  米奇將自己的臉埋在他的臂膀裡,在那裡面舒服地抽泣著。她回憶起了一個復活節的假期,在安斯威克她的兔子死了之後,愛德華對她是那麼好。

  愛德華溫柔地說:“只是受驚了而已。我能給她拿一些白蘭地嗎,露西?”

  “在客廳的餐具桌上。我不認為——”

  當亨裡埃塔走進屋子的時候她停止了講話。米奇站起身。她感到愛德華的身體僵直了,並且一動不動地坐著。

  米奇想,亨裡埃塔有什麼樣的感覺呢?她感到不願去看她的表姐——沒有什麼可看的。亨裡埃塔看上去,如果有些什麼的話,就像處於交戰狀態的人。她進來的時候高揚著下巴,臉色不錯,帶著某種機敏。

  “哦,你在那兒,亨裡埃塔,”安格卡特爾夫人叫道。“我一直在疑惑,員警正和亨利還有白羅先生在一起。你給了格爾達什麼?白蘭地嗎?還是茶和阿斯匹林?”

  “我給了她一點白蘭地——還有一個熱水袋。”

  “對,”安格卡特爾夫人贊許地說,“那是在急救課裡學到的——熱水袋,我的意思是,對於受驚——而不應該是白蘭地,如今對刺激物人們有一種反對意見。但我認為那只是一種時尚。當我在安斯威克還是一個女孩的時候,我們總是用白蘭地壓驚。即使,確實,我想,格爾達不完全是受驚。我真的不知道如果一個人殺了她的丈夫之後她會感覺如何——這是那種人們無法想像的事情——但它不會只給人一個驚嚇的。我的意思是,那裡邊沒有任何吃驚的成份。”

  亨裡埃塔的聲音,冷冰冰的,刺破了寧靜的氣氛。

  她說:“為什麼你們所有的人都這麼肯定是格爾達殺了約翰?”

  出現了片刻的沉默——而米奇在空氣中感受到了一種奇怪的改變。那裡面有困惑、緊張,還有,最終是,一種遲鈍的警覺。

  然後安格卡特爾夫人開口了,她的聲音沒有任何變化:

  “這似乎——是明擺著的。你有什麼其他看法嗎?”

  “難道不可能是格爾達走到游泳池邊,她發現約翰躺在那兒,於是她剛好撿起了那支左輪手槍,當——當我們來到現場的時候呢?”

  再次是一陣沉默。接著安格卡特爾夫人問:

  “是格爾達這麼說的嗎?”

  “是的。”

  這不是一聲簡單的認可。在它後面有著巨大的力量。它就像左輪手槍的一聲槍響一樣。

  安格卡特爾夫人揚起了她的眉毛,接著她說了些明顯的毫無關系的話:

  “客廳裡有三明治和咖啡。”

  當格爾達.克裡斯托從敞開的屋門走進來的時候,她中斷了講話,微微喘了口氣。格爾達匆忙而抱歉地說:

  “我——我真的覺得我不能再躺下去了。——特別是一個人是如此極度地不安的時候。”

  安格卡特爾夫人叫道:

  “你必須坐下——你必須立刻坐下。”

  她把米奇從沙發上移走,將格爾達安置在那兒,在她的後背上墊了一個靠墊。

  “你這可憐的寶貝兒,”安格卡特爾夫人說。

  她說的時候強調了一下,但這些話似乎沒有任何意義。

  愛德華走到窗前,站在那兒向外張望。

  格爾達把她那淩亂的頭發從額前攏了回去,她用一種憂慮的、困惑的語調說:

  “我——我真的是才開始意識到這個。你們知道我曾不能感覺到——我仍然不能感覺到——這是真的——約翰——死了。”她開始有點發抖。“是誰殺了他?可能是誰殺了他?”

  安格卡特爾夫人深吸了一口氣——接著她猛地轉過頭。亨利爵士的屋門打開了,他走了出來。陪伴在他身邊的是格蘭奇警長,他是一個塊頭很大,體格厚實的男人,長著一撇下垂的、樂觀的小鬍子。

  “這是我的妻子——格蘭奇警長。”

  格蘭奇鞠了一躬,並說:

  “我在想,安格卡特爾夫人,我是否能夠同克裡斯托夫人說幾句話——”

  他的話停了下來。當安格卡特爾夫人指示了那個坐在沙發上的人物之後。

  “是克裡斯托夫人嗎?”

  格爾達熱切地說:

  “是的,我是克裡斯托夫人。”

  “我不願使您痛苦,克裡斯托夫人,但我想問您幾個問題。您可以,當然了,讓您的律師在場,如果您願意的話——”

  亨利爵士插了一句:

  “這有時是明智的,格爾達——”

  她打斷了他的話:

  “一個律師?為什麼要有一個律師?為什麼一個律師會知道有關約翰死的一些事情?”

  格蘭奇警長咳嗽了一下。亨利爵士似乎想說些什麼。亨裡埃塔插了進來:

  “這個警長只是想知道今天上午發生的事情。”

  格爾達轉向他。她用一種疑惑的口氣說:

  “這一切似乎就像一場噩夢——不真實。我——我不能喊叫也不能做任何事。我只是什麼都感覺不到。”

  格蘭奇平靜地說:

  “這是一件令人震驚的事,克裡斯托夫人。”

  “是的,是的——我想它是的。但你是突然看到的。我從房子裡出來,沿著那條通向游泳池的小路——”

  “在什麼時候,克裡斯托夫人?”

  “當時剛好在一點鐘之前——大約是差兩分鐘一點。我知道是因為我看了鐘。當我到那兒時——約翰,躺在那兒——血在混凝土的池邊流淌。”

  “你聽到一聲槍響了嗎,克裡斯托夫人?”

  “是的——不——我不知道。我知道亨利爵士和愛德華在外邊射擊。我——我只是看到約翰——”

  “如何呢,克裡斯托夫人?”

  “約翰——還有血——還有一支左輪手槍。我撿起了左輪手槍——”

  “為什麼?”

  “對不起,能再說一遍嗎?”

  “為什麼你要拾起左輪手槍,克裡斯托夫人?”

  “我——我不知道。”

  “你不應該碰它的,你知道。”

  “我不應該嗎?”格爾達顯得很茫然,她的臉上一片空白。“但我這樣做了,我將它握在我的手中。”

  她現在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好像她正在幻想中,看到左輪手槍握在自己手中。

  她猛地轉向警長。她的聲音突然尖銳——痛苦。

  “誰可能殺約翰?沒人想殺他。他是——他是最好的人。那麼和善,那麼無私——他做每一件事都是為了其他人。每個人都愛他,警長先生。他是一個極為出色的醫生,最和氣的丈夫。這一定是一場意外——這一定是——這一定是!”

  她向屋外甩出一隻手。

  “去問任何人,警長先生。沒有人想殺約翰,難道不是嗎?”

  她向他們每一個求援。

  格蘭奇警長合上他的記事薄。

  “謝謝你,克裡斯托夫人,”他用不帶絲毫感情的聲音說,“現在就這樣了。”

  赫丘勒.白羅和格蘭奇警長一起穿過栗樹林來到游泳池。那個曾經是約翰.克裡斯托這個人的軀體現在只是一具“屍體”,已經被警察局的法醫拍照、測量、記錄並檢查過,運到停屍房去了。這個游泳池,白羅想,看上去有一種古怪的純潔。今天的每一件事,他想,都是奇怪地不固定的。除了約翰.克裡斯托——他不得不固定的。即使死了之後,他也是有目的和客觀的。這個游泳池現在已經不是一個卓越超群的游泳池了,而是約翰.克裡斯托的屍體曾躺過的地方,並且在那兒,他身體中的鮮血曾緩緩地流出,從混凝土的池邊滴入人工的藍色池水。

  人工的——白羅在一刻中緊緊抓住了這個單詞。是的,關於發生的這件事情的全部中有一些人為的東西。好像——

  一個穿著游泳衣的男人走向警長。

  “這是那支左輪手槍,長官,”他說。

  格蘭奇極為小心地拿過那個還在滴水的物體。

  “現在指紋沒有任何希望了,”他評論道,“但幸運的是在這樁案子中這並不重要。當你趕到的時候克裡斯托夫人手裡確實握著左輪手槍,不是嗎,白羅先生?”

  “是的。”

  “鑒定左輪手槍是下一件事,”格蘭奇說:“我將想像亨利爵士能為我們做這個。她是從他的書房裡拿出它的,我能斷定。”

  他向游泳池投去了一個環視的目光。

  “現在,讓我們再次弄得清楚些。那條低於游泳池的小路是農場通過來的,這是安格卡特爾夫人來的路。另外兩個人,愛德華.安格卡特爾先生和薩弗納小姐,是從樹林來的——,但不是一起。他走的是左邊的路,而她走的則是右邊那條通向房子那邊花間小徑的路。但他們都站在游泳池較遠的一邊,當你到的時候?”

  “是的。”

  “另外這兒的這條路,在涼篷旁邊,通向波德巷。好吧——我們就走這條。”

  當他們走在路上的時候,格蘭奇說著話,沒有一絲興奮,只有理解和平靜的悲觀主義。

  “這些案子從來都不是很相像,”他說,“去年有一樁——在阿什裡奇附近。一個退休的軍人,他有——卓越的經歷。妻子美麗文靜,老式的那種,六十五歲,灰發——相當漂亮的頭發,還有一個波浪。她做了很多年園藝工作。一天她走進他的房間,取出他服役時的左輪手槍,然後來到花園,向他開槍。就像那樣!在它背後有很多東西,當然,人們不得不去挖掘。有時他們想像出一個有關流浪漢的愚蠢的故事!我們假裝接受它,當然,要保持寧靜,我們正在調查的時候,但我們明白事情是怎麼樣的。”

  “你的意思是,”白羅說,“你已經斷定是克裡斯托夫人向她的丈夫開的槍。”

  格蘭奇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那麼,難道你不這樣認為嗎?”

  白羅緩緩地說:“事情可能就像她所說的那樣發生了。”

  格蘭奇警長聳了聳肩。

  “事情可能——是的。但這只是一個一眼即能看穿的故事。他們都認為是她殺死他!他們知道一些我們不知道的事情。”他奇怪地看著他的同伴。“你一直認為是她幹的,難道不是嗎,當你到達現場的時候?”

  白羅半閉上了他的眼睛。沿著那條小路而來……格傑恩邁步前行……格爾達.克裡斯托站在她丈夫身邊,手裡握著左輪手槍,她的臉上的神色是空白。是的,正如格蘭奇所說,他曾認為是她幹的……曾認為,至少,那是他得到所有的印象。

  是的,但那不是一回事。

  一幕預先排好的欺騙的場景。

  格爾達.克裡斯托看上去像一個剛槍殺了自己丈夫的女人嗎?這是格蘭奇警長想知道的。

  伴隨著一陣突然升起的驚奇,赫丘勒.白羅意識到在他漫長的處理暴力事件的經歷中,他從未真實地和一個剛殺了自己丈夫的女人面對面地相遇過。一個女人在這樣的境況下看起來會如何呢?慶賀的,驚恐的,滿意的,暈眩的,不敢相信的,還是空洞的?

  是任何一種這樣的東西,他想。

  格蘭奇警長正在講話。白羅抓住了他的話尾。

  “——一旦你掌握了這個案件所有的事實後,你通常能從傭人們那裡得到所有的一切。”

  “克裡斯托將要返回倫敦嗎?”

  “是的。那兒還有兩個孩子,不得不讓她走。當然了,我們將密切監視她,但她不會知道的。她認為她已經順利地逃脫了這件事情。對於我來說,她看上去是一個相當愚蠢的女人……”

  白羅想,格爾達.克裡斯托意識到了員警們所想的了嗎——還有安格卡特爾夫婦所想的?她看上去好像沒有意識到任何東西。她看上去像一個反應遲鈍,完全嚇暈了的,並為丈夫的死而心碎的女人。

  他們踏上了那條鄉間小路。

  白羅在自己的門前停下腳步。格蘭奇說:

  “這是你的小天地嗎?漂亮而舒適。那麼,現在再見吧,白羅先生。謝謝你的合作。我將會拜訪你並帶給你我們進展情況的內幕消息。”

  他的眼睛在路上四處張望。

  “你的鄰居是誰?那難道不是我們新名人居住的地方嗎?”

  “維羅尼卡.克雷小姐,女演員,是來這兒度週末的,我認為。”

  “當然。我喜歡她在《騎在老虎背上的女人》中的表演,但她對我的口味來說,有點過于高雅了。”

  他轉了過去。

  “恩,我必須回去工作了。再見,白羅先生。”

  “你認識這個嗎,亨利爵士?”格蘭奇警長將左輪手槍放在亨利爵士面前的桌子上,並且期待地看著他。

  “我能拿一下它嗎?”亨利爵士的手在左輪手槍上面猶豫著。

  格蘭奇點點頭。“它曾在游泳池裡,被毀掉了留在上面的任何指紋。一個遺憾,如果2我能這麼說的話,薩弗納克小姐讓它從她的手中滑出來了。”

  “是的,是的——但當然那對我們所有的人來說都是一個緊張的時刻。女人們容易慌亂並且——恩——掉東西。”

  格蘭奇警長再次點點頭。他說:

  “薩弗納克小姐從總體來看似乎是一位冷淡的、能幹的年輕女士。”

  這些話沒有強調什麼,然而它們其中的某些東西使亨利爵士猛地抬起頭。格蘭奇繼續著:

  “現在,您認識它嗎,先生?”

  亨利爵士拿起左輪手槍,檢查了一下,他注意到了上面的號碼,並和一個皮封面的小本子上的記錄對照了一下。接著,在歎息聲中合上了本子,他說:

  “是的,警長先生,這是我這兒的收藏品。”

  “你最後看到它是什麼時候?”

  “昨天下午。我們在花園中對著一個靶子進行了一些射擊,並且這就是我們當時所用的輕武器中的一支。”

  “在那個場合中都有誰確實用過它了?”

  “我認為每個人都至少用它開了一槍。”

  “包括克裡斯托夫人嗎?”

  “包括克裡斯托夫人。”

  “那麼在你射擊完了之後呢?”

  “我把這支左輪手槍放在了它通常的位置,這兒。”

  他打開了一個大櫃子的抽屜,裡面放了半抽屜的槍。

  “您收集了很多輕武器,亨利爵士。”

  “這是我多年以來的嗜好。”

  格蘭奇警長的眼睛若有所思地停留在這個巴格達的前任總督身上。一個長相英俊、出色的男人,那種他將非常樂意在其手下服務的男人——實際上,是一個和他的現任警察局長相比,他更喜歡的男人。格蘭奇警長對威爾德郡的警察局長評價不高——一個大驚小怪的專制統治者和一個專門注意雞毛蒜皮的小事的人。他的腦子又回到了手頭的工作上。

  “當你收好這支左輪手槍的時候,它裡面沒有,當然,上子彈了,亨利爵士?”

  “當然沒有。”

  “那你的彈藥保存在哪裡?”

  “這兒。”亨利爵士從一個文件架的格架裡拿出了一把鑰匙,並打開了桌子底層的一個抽屜。

  “簡單極了,”格蘭奇想。那個姓克裡斯托的女人曾到過保存它的地方。她能隻身前來並自己行動。嫉妒,愚弄著女人們。他可以打賭十有八九是因為嫉妒。在他完成這兒的日常工作,去哈利街調查之後這件事就會很清楚了。但你得按正常的程式來做事情。

  他站起來說:

  “恩,謝謝你,亨利爵士。我會讓你知道有關審訊的消息的。”

第十三章

  他們晚飯吃的是冷鴨子。鴨子之後,是一道焦糖乳蛋糕。安格卡特爾夫人說,這恰好顯示了梅德韋夫人正確的判斷力。

  烹飪,她說,的確給了培養對美食的鑒賞力以極好的機會。

  “我們只是,正如她明白的,適當地喜歡焦糖乳蛋糕。就在一個朋友剛死之後,吃自己喜歡的布丁,是有點粗俗。但焦糖乳蛋糕是這麼松軟——滑口,如果你們明白我的意思——那麼就在自己的盤子裡留下一點點。”

  她歎了口氣,然後說她希望他們讓格爾達返回倫敦這件事做得很好。

  “但至少亨利同她一起回去是非常正確的。”

  因為亨利堅持開車送格爾達回哈利街。

  “她會回到這兒接受審訊的,當然,”安格卡特爾夫人繼續說,一邊沉思地吃著焦糖乳蛋糕。“但很自然,她會把情況透露給孩子們——他們也許在報紙上已經看到了,並且房子裡只有一個法國女人——她們是多容易激動——acrisedenerfs(譯注:意為一次歇斯底里的發作。),但亨利會幫她料理的,我真的認為格爾達會安然無恙的。她也許會派人去請一些親戚——也許是姐妹。格爾達是那類肯定有姐妹們的人——三個或四個,我可以設想,也許住在坦布裡奇韋爾斯。”

  “你說的是多麼不同尋常的事情,露西,”米奇說。

  “喔,親愛的,是托基,如果你贊同——不,不是托基。他們至少六十五歲,如果住在托基的話。伊斯特本,也許,或是聖.萊昂納茨。”

  安格卡特爾夫人看著最後一勺焦糖乳蛋糕,似乎為它表示同情,沒有吃就十分輕柔地把它放下了。

  戴維,只喜歡吃開胃菜,陰鬱地低頭看著自己空蕩蕩的盤子。

  安格卡特爾夫人站起身來。

  “我想我們今晚都想早些上床,”她說,“發生了這麼多事,不是嗎?一個人從閱讀報紙中對此類事情瞭解不會很多,它們是多麼乏味。我感覺,你們是知道的,就好像步行了大約十五英里。實際上沒有做任何事,只是坐著——但那也令人乏味,一個人不願意讀一本書或是一份報紙,這看上去是多麼無情無義。即使我認為《觀察者》的社論也許不錯——但《世界新聞》可不這樣。你同意我的看法嗎,戴維?我喜歡知道年輕人的想法,這使一個人能與外界保持聯系。”

  戴維用粗暴的聲音說他從不讀《世界新聞》。

  “我總是喜歡讀這些報紙,”安格卡特爾夫人說,“我們假裝是為傭人才訂的它,但格傑恩十分聰明,從來都是在喝完茶後才取走它。那是一份最有趣的報紙,全是關於將自己的腦袋伸進煤氣爐的女人們——人數多得令人難以置信!”

  “在未來電氣化的房子裡她們會做些什麼嗎?”愛德華.安格卡特爾帶著一絲淡淡的微笑問。

  “我想她們會盡量利用那些東西——也會更明智得多。”

  “我不同意您,先生,”戴維說,“關於未來的電氣化房子的說法。可以有公共的暖氣裝置,接通中員供暖系統。每一個勞動階級的房子都將徹底地減輕勞動。”

  愛德華.安格卡特爾匆忙說他擔心這是一個他不太在行的話題。戴維的嘴唇輕蔑地撇著。

  格傑恩用一個托盤端來了咖啡,動作與往常相比,有一些遲緩,用來表達一種哀悼。

  “哦,格傑恩,”安格卡特爾夫人說,“關於那些雞蛋,我打算像往常一樣用鉛筆在它們上面記下日期。你能請求梅德韋夫人照管一下嗎?”

  “我認為您會發現,夫人,每樣事都已經非常令人滿意地照料好了。”他清了清喉嚨,“我已經親自關照了這些事。”

  “哦,謝謝你,格傑恩。”

  當格傑恩走出去的時候,她嘀咕著:“的確,格傑恩棒極了,這些傭人都十分出色。並且是多麼令人同情他們,因為員警在這兒——對于他們,一定很可怕。順便問一句,他們離開了嗎?”

  “員警,你指的是?”米奇問。

  “是的。難道他們不是常常留下一個人站在大廳裡嗎?或者也許他正在外邊的灌木叢裡監視著前門。”

  “為什麼他會監視前門?”

  “我不知道,但我能肯定,在書裡面他們是這樣的。並且接著其餘的什麼人在夜裡被謀殺。”

  “哦,露西,別這麼說,”米奇叫道。

  安格卡特爾夫人奇怪地看著她。

  “親愛的,真是對不起。我真蠢!當然沒有其他人會被謀殺。格爾達已經回家了——我的意思是——哦,亨裡埃塔,親愛的,對不起,我不是想那麼說的。”

  但亨裡埃塔沒有回答。她正站在圓桌邊,低頭盯著她昨晚保存的橋牌得分記錄。

  她振作起精神,說,“對不起,露西,你說的是什麼?”

  “我感到好奇,是否還有員警留下來。”

  “就像賣東西時的零頭?我不這樣認為。他們已經都回到員警分局了,用合適的員警的語言錄下我們所說的話。”

  “你在看什麼,亨裡埃塔?”

  “什麼也沒看。”

  亨裡埃塔移向壁爐台。

  “你認為維羅尼卡.克雷今晚在做些什麼?”她問。

  一種驚慌的表情掃過安格卡特爾夫人的臉。

  “我親愛的!你不是認為她會再次到這兒來吧?她現在一定已經聽說了。”

  “是的,”亨裡埃塔沉思著說,“我想她已經聽說了。”

  “這提醒了我,”安格卡特爾夫人說,“我真的必須給凱裡夫婦打電話了。我們不能在明天招待他們吃午餐,就像什麼都沒有發生一樣。”

  她離開了房間。

  戴維,憎惡他的親戚們,嘀咕著他想在《大英百科全書》中查點兒東西。他想,書房是一個寧靜的地方。

  亨裡埃塔走向落地窗,打開它們,並從中走了出去。在片刻猶豫之後,愛德華跟了上去。

  他發現她正站在外邊,仰望著天空。她說:

  “不像昨晚那麼暖和,是嗎?”

  聲音非常悅耳,愛德華說:“是的,明顯地冷了。”

  她正站著注視著房子。她的眼睛在窗戶上掃視。接著她轉過身,面對樹林。他對她腦子裡所想的東西一無所知。

  他走向敞開著的窗戶。

  “最好進去,天氣很冷。”

  她搖了搖頭。

  “我要去散步,到游泳池去。”

  “哦,我親愛的。”他快步走向她,“我同你一起去。”

  “不,謝謝你,愛德華。”她的聲音尖利地劃破了空氣中的寒意。“我想,同我那死去的愛人單獨呆在一起。”

  “亨裡埃塔!我親愛的——我什麼都沒有說,但你知道我是多麼難過。”

  “難過?為約翰.克裡斯托的死嗎?”

  她的聲音中仍有那種一觸即發的尖刻。

  “我的意思是——為你難過,亨裡埃塔。我明白這對你一定是一個巨大的震驚。”

  “震驚!哦,但我十分堅強。愛德華,我能承受震驚。這對你也是一個震驚嗎?當你看到他躺在那兒的時候,你有什麼樣的感覺呢?高興嗎?我想是的。你不喜歡約翰.克裡斯托。”

  愛德華低聲說:“他和我——沒有什麼共同點。”

  “你處理事情是多麼出色!以這樣一種有所節制的方式。但實際上你們確實有一個共同點。我!你們都喜歡我,難道不是嗎?只有這點不能使你們成為朋友並且十分對立。”

  月亮閃爍不定地穿過一片雲。當他突然看到她的臉正注視著他的時候,他感到震驚。無意識地,他總是將亨裡埃塔看作是那個他在安斯威克認識的亨裡埃塔的投影。對於他來說,她總是一個微笑著的,長著一雙充滿了熱切期望的不斷跳躍的眼睛的女孩。他現在看到的這個女人對他來說似乎是一個陌生人,那雙眼睛是明亮的,但卻冷冰冰的,並且正不淮好意地盯著他。

  他認真地說:

  “亨裡埃塔,我最親愛的,一定要相信這個——我的確同情你——為——為你的悲痛,你的損失。”

  “是悲痛嗎?”

  這個問題使他為之一震。她問這個問題,似乎不是在問他,而是在問自己。

  她用低沉的聲音說:“這麼快——它發生得這麼快。這個時刻還活著,呼吸,而下一刻——死亡——離去——空虛。哦,空虛!但我們在這兒,我們所有的人,吃著焦糖乳蛋糕並稱我們自己為活著的人——但約翰,一個比我們中的任何一個都具有生命力的人,死了。我說著那個詞,你知道,一遍又一遍地對自己。死亡——死亡——死亡——死亡——死亡。很快它就沒有了任何含義。——任何含義也沒有。它只是一個可笑的微小的單詞,就像一根腐爛的枝條的折斷。死亡——死亡——死亡——死亡。它像一面唐唐鼓(譯注:在非洲及印度等地用手敲擊的一種鼓。)難道不是嗎?在叢林中敲擊著。死亡——死亡——死亡——死亡——死亡——”

  “亨裡埃塔,住口!看在上帝的面上,住口!”

  她奇怪地看著他。

  “難道你不知道我會有這樣的感覺嗎?你是怎樣想的?當你握住我的手的時候,我將坐著,溫柔地用一塊小小的漂亮的手絹掩面哭泣嗎?這僅僅只是一個巨大的震驚而不久我就會恢復過來嗎?並且你會非常體貼地安慰我嗎?你是很體貼,愛德華。你非常體貼,但你是那麼——那麼不合時宜。”

  他退後了一步。他的面孔僵硬起來。他用一種乾巴巴的聲音說:

  “是的,我一直很明白。”

  她繼續痛恨地說:

  “你認為像今天整個晚上這樣如何?圍坐在一起,約翰死了,而除了我和格爾達之外沒有一個人在意!你高興,戴維困窘不安,米奇苦惱,而露西得體地欣賞著《世界新聞》,從印刷品上看真實的生活!難道你不認為這所有的一切多像一個奇異的噩夢?”

  愛德華沒有說話。他向後退了一步,退到了陰影裡。

  亨裡埃塔望著他說:

  “今晚——似乎沒有什麼對我來說是真實的,沒有人是真實的——除了約翰!”

  愛德華平靜地說:“我明白……我非常不真實。”

  “我是一個多麼殘忍的人,愛德華。但我忍不住,我忍不住怨恨這個,約翰,曾是那麼活生生的,卻死了。”

  “而我這個半死的人,卻活著。”

  “我不是這個意思,愛德華。”

  “我認為你是這個意思,亨裡埃塔。我認為,也許,你是對的。”

  但她正說著話,若有所思地回到了一個早些的想法:

  “但這不是悲痛,也許我感受不到悲痛。也許我將永遠不能。然而——我願意為約翰悲痛。”

  她的話對他來說似乎很神奇。然而當她突然用一種幾乎很有條理的口吻加了一句:“我必須去游泳池”之後,他甚至更震驚了。

  她悄悄走開,鑽進了樹林。

  愛德華僵硬地邁著步子走出屋子。

  米奇抬頭看著他,當愛德華以雙眼視若無睹地穿過落地窗戶的時候。他的臉是灰白色的,因痛苦而扭曲,看上去沒有血色。

  他沒有及時聽到米奇因呼吸困難而發出的低低的喘息聲。

  幾乎是機械地,他走向一把椅子並坐了下來。感受到了某些正期待著他的東西,他說:

  “天氣很冷。”

  “你很冷嗎,愛德華?我們能——我能——點燃爐火嗎?”

  “什麼?”

  米奇從壁爐臺上拿了一盒火柴。她跪下來,擦燃一根火柴伸向火爐。她從側面小心地看著愛德華。他對什麼事都不注意了。

  她說:“有火真好,它使一個人暖和。”

  “他看上去多冷,”她想,“但這裡不可能同外邊一樣冷啊?是亨裡埃塔!她對他說了些什麼?”

  “把你的椅子拿近些,愛德華,靠近火爐。”

  “什麼?”

  “哦,沒什麼,只是火爐而已。”

  她現在正大聲地、緩慢地對他說話,就好像對著一個聾子。

  突然地,她的心因解脫而整個翻轉過來。愛德華,那個真實的愛德華,又在那兒了,溫柔地沖她笑著:

  “你是在同我講話嗎,米奇?對不起,恐怕我正在想——想一些事情。”

  “哦,沒什麼,只是火爐而已。”

  木柴正在劈啪作響,而一些冷杉果燃燒後產生了明亮的、清潔的火焰。愛德華看著它們。他說:

  “爐火真是漂亮。”

  他伸出他那瘦長的雙手,指向火焰,感覺到從緊張中得到瞭解脫。

  米奇說:“在安斯威克我們總燒冷杉果。”

  “我仍然這樣,每天都要采一籃,放在壁爐旁邊。”

  在安斯威克時的愛德華,米奇半閉上她的眼睛,想像著。他會坐在,她想,房子西邊的書房裡。那兒有一盆幾乎遮住了一扇窗戶的木蘭,下午的時候它使整個房間充滿了一種金綠色的光彩。從其他的窗戶你可以向外看著草地,還有一株高大的像一個守衛者那樣直立著的威靈頓樹。而右邊是一株銅菊。

  哦,安斯威克——安斯威克。

  她能夠在濕潤的空氣中聞到從木蘭那兒飄來的柔和氣味,它在九月依然能開出一些可愛的散發著甜香味的有著蠟狀表面的白色花朵。火爐裡燒著松果。還有一股淡淡的從那些愛德華肯定要讀的書中傳來的黴味。他會坐在那把鞍狀靠背的椅子裡,並不時地,也許,他的眼睛會從書本轉想爐火,而且他會想起,只是一會兒,會想起亨裡埃塔。

  米奇動了一下,問:

  “亨裡埃塔在哪兒?”

  “她去游泳池了。”

  米奇盯著他。“為什麼?”

  她的聲音,唐突而深沉,將愛德華喚醒了一些兒。

  “我親愛的米奇,你當然明白——哦,恩——猜出來了。她和克裡斯托關系非常好。”

  “哦,人們當然知道這個。但我不明白她為什麼會踏著月光離開,去他槍殺的地方。這一點兒也不像亨裡埃塔,她從來不像通俗鬧劇般行事。”

  “我們中的任何一個人知道其他人是什麼樣的嗎?例如,亨裡埃塔。”

  米奇皺著眉。她說:

  “畢竟,愛德華,你和我一輩子都瞭解她。”

  “可她已經變了。”

  “不是真正的,我不認為一個人會變。”

  “但亨裡埃塔已經變了。”

  米奇奇怪地看著他。

  “比我們,比你和我變得還要多?”

  “哦,我曾靜靜地站著,我對此瞭解得很深。還有你——”

  他的眼神,突然集中起來,看著她跪在火爐的圍欄邊上。他好像正從一個距離很遠的地方看著她,一眼看到了那方方的下巴,深色的眼睛,以及剛毅的嘴巴。他說:

  “我希望我能更經常地見到你,米奇親愛的。”

  她沖他露出了微笑。她說:

  “我明白。在這些日子裡,要保持聯系並不容易。”

  外面有一聲響動。愛德華站起來。

  “露西是對的,”他說,“這是乏味的一天——一個人對謀殺的初步認識。我要睡覺了。晚安。”

  他離開了房間,就在那時亨裡埃塔穿過落地窗進來了。

  米奇質問她。

  “你對愛德華做了些什麼?”

  “愛德華?”亨裡埃塔有些茫然。她的前額擰成一團。她似乎在思考著一些很遠的事情。

  “對,是愛德華。他走進來時看上去很可怕——那麼冷,什麼呢?”

  “做點什麼?你的意思是什麼?”

  “我不知道,站在一張椅子裡,然後大叫!吸引他的注意力。難道你不明白這是對一個像愛德華這樣的男人唯一的希望?”

  “愛德華永遠不會在意任何人,除了你,亨裡埃塔。他從來不會在意任何人。”

  “那麼是他太不聰明。”她迅速瞥了一眼米奇那蒼白的面孔。“我傷害了你,對不起。但今晚我憎恨愛德華。”

  “憎恨愛德華?你不能。”

  “哦,是的,我能!你不明白——”

  “什麼?”

  亨裡埃塔緩緩地說:

  “他使我想起了很多我想忘掉的事情。”

  “什麼事情?”

  “喔,安斯威克,比如說。”

  “安斯威克?你想忘掉安斯威克?”

  米奇的語調是難以置信的。

  “是的,是的,是的!我在那兒很愉快,只是現在,我不能承受,回想起那些愉快的時光。難道你不理解嗎?在一個當你不知道什麼將會來臨的時候,當一個人信心十足地說,每樣事都會很可愛的時候!一些人是明智的——他們從不企盼過得愉快。我就是這樣。”

  她唐突地說:

  “我將永不回安斯威克。”

  米奇緩緩地說:

  “我懷疑這一點。”

第十四章

  星期一的早晨米奇突然醒了過來。

  有好一陣子,她躺在床上發呆。她的目光困惑地望著門口,因為她希望安格卡特爾夫人出現。當露西在第一個早晨飄進這裡的時候,她說了些什麼?

  一個會有麻煩的週末?她曾擔心——曾認為會有一些令人不愉快的事情可能發生。

  的確,一些令人不愉快的事情發生了——,米奇的心理和精神上像是壓著一塊厚重的烏雲。一些她不想考慮——不想記住的事情。一些事情,毫無疑問地嚇壞了她,一些為了愛德華而做的事情。

  回憶奔湧而來。一個醜惡的僵硬的字眼——謀殺!

  “哦,不,”米奇想,“這不可能是真的。這是我正在做的一個夢。約翰.克裡斯托,被謀殺,槍殺——躺在游泳池邊。鮮血和藍色的池水——像一個偵探小說的精裝封面。怪誕,不真實。那類不可能發生在自己身邊的事。如果我們現在,還呆在安斯威克,這一切就不可能發生。”

  那個黑色的重負從她的額頭向下移動,停留在她的心窩,使她感覺略有些惡心。

  這不是一個夢。這是一件真實的事——一件類似《世界新聞》上所登載的事——並且她和愛德華,露西,亨利以及亨裡埃塔全都捲入其中。

  不公平——確實不公平——因為如果是格爾達殺了她的丈夫的話,這與他們都無關。

  米奇不安地抖動著。

  平和的、愚蠢的、略帶傷感的格爾達——你不可能將格爾達同通俗鬧劇聯系在一起——同暴力聯系在一起。

  格爾達,無疑地,不可能用槍殺任何人。

  那種體內的不安再次升起了。不,不,不能那樣想。因為其他人誰又可能殺約翰呢?並且格爾達曾站在他的屍體旁邊,手裡握著一把左輪手槍。那把她從亨利的書房裡拿出來的左輪手槍。

  格爾達曾說她發現約翰已死了,然後撿起了那把左輪手槍。喔,她還能說點什麼其他的話呢?她不得不說些什麼,可憐的東西。

  亨裡埃塔保護著她,保護得非常好——說格爾達的陳述完全是可能的。認定那是可能的選擇。

  亨裡埃塔昨晚表現得十分古怪。

  當然,那是因約翰.克裡斯托之死而受驚的結果。

  可憐的亨裡埃塔——她是那樣瘋狂地喜歡著約翰。

  但她會及時地從中恢復過來的——一個人能夠從任何事中恢復過來。接著她會嫁給愛德華,然後住在安斯威克——與愛德華會快樂地一起生活。

  亨裡埃塔一直極喜歡愛德華。只是約翰.克裡斯托那進取的、優勢突出的人格阻礙了他們。他使愛德華相比之下顯得那麼蒼白。

  那天早晨當米奇下樓吃早飯的時候,她感到愛德華的個性已經從約翰.克裡斯托的籠罩下解放出來了,開始表現自己的權威。他似乎自信多了,少了許多猶豫和倦怠。

  他正愉快地同那個怒目而視和沒有回應的戴維談話。

  “你必須更經常地去安斯威可克,戴維。我希望你在那兒像在自己家裡一樣,並且瞭解那整個地方。”

  吃了一些柑橘醬後,戴維冷冷地說:

  “這些大的產業十分可笑,它們應該被分開。”

  “我希望這不會在我活著的時候發生,”愛德華微笑著說,“我的佃農是一些很滿足的人。”

  “他們不應該這樣,”戴維說,“沒有人應該滿足。”

  “如果猿曾滿足於長著尾巴——”安格卡特爾夫人嘀咕著,她正站在餐具桌邊,茫然地看著一盤腰子。“那是我在幼兒園學的一首詩,但我完全不記得下面了,我必須同你談話,戴維,學習所有的新思想。就我所知,一個人會恨其他人,但同時又給他們免費的醫療關懷和許多額外的教育(可憐的傢伙們,所有那些無助的小孩子們都被每天成群結隊地驅趕到校舍中)——而魚肝油被強迫送下嬰兒的喉嚨,全然不管他們願意與否——那麼難聞的東西。”

  她米奇想,露西舉止正同往常一樣。

  還有格傑恩,當她在大廳裡經過他身邊的時候,他看上去也同往常一樣。空幻莊園的生活似乎按照正常的程式繼續著。伴隨著格爾達的離去,整個事件似乎就像一場夢。

  接著外邊傳來了一聲車輪輾在砂礫上的沙沙聲,是亨利爵士在停車。他在他所屬的俱樂部裡過的夜,並早早地驅車回來。

  “喔,親愛的,”露西說,“一切都順利嗎?”

  “是的。那兒的秘書是個能幹的女孩。她負責各項事務。格爾達的一個妹妹,那個秘書給她打了電話。”

  “我知道會有的,”安格卡特爾夫人說,“是住在坦布裡奇韋爾斯嗎?”

  “我認為是在貝爾斯希爾,”亨利爵士說,看上去迷惑不解。

  “我敢斷定——”露西考慮著貝爾斯希爾。“是的——非常可能。”

  格傑恩走上前來。

  “格蘭奇警官打過電話,亨利爵士。審訊將於星期三的十一點鐘開始。”

  亨利爵士點點頭。安格卡特爾夫人說:

  “米奇,你最好給你的商店打個電話。”

  米奇慢慢走向電話。

  她的生活一直是那麼普通和平凡,以致於她缺乏措詞來向她的雇主解釋由於她捲入了一樁謀殺案,在四天的假期之後她將不能按時回去工作。

  這聽起來極不可信,甚至這感覺起來也不可信。

  而且阿爾弗雷治夫人不是一個任何時候都溶液向她做出解釋的人。

  米奇堅毅地動了一下下巴,拿起了話筒。

  事情就像她想像的那麼令人不愉快。那個尖刻的矮小的猶太女人那沙啞的聲音憤怒地通過電話線傳了過來。

  “那是什麼,哈德卡斯爾小姐?一個死訊?一場葬禮?難道你不是非常清楚我正缺少人手嗎?難道你認為我會接受這些藉口嗎?哦,是的,你玩得很愉快,我敢肯定!”

  米奇打斷了她,尖銳而清晰地說了些什麼。

  “員警?員警,你說的是?”這幾乎是尖叫。“你和員警牽扯到了一起?”

  米奇下決心堅持到底,她繼續解釋著。奇怪,那個在電話另一頭的女人使整個事情顯得似乎非常肮髒。一樁粗俗的警察局的案子,人類有多麼神奇的煉金術!

  愛德華打開門走了進來,看到米奇正在打電話,他想出去。她阻止了他。

  “一定要留下,愛德華,求你了。哦,我希望你留下來。”

  愛德華的在場給了她力量——消解那個老太婆的作用。

  她把捂在聽筒上的手拿開了。

  “什麼?是的。對不起,夫人但畢竟,這幾乎不是我的過錯——”

  那個醜惡的沙啞的聲音正在尖叫。

  “你的朋友們都是些什麼人?他們是哪種人,能使員警到那兒去,還有一個男人被槍殺了?我非常想不讓你回來了!我不能使我建立的規矩被人破壞。”

  米奇又做了一些卑順的沒有承諾的回答。最後她重新放好聽筒,發出瞭解脫的歎息聲。她感到惡心和顫抖。

  “那是我的工作的地方,”她解釋道。“我得讓他們知道在星期三之前我不能回去,由於審訊和那些——那些員警。”

  “我希望他們對此表現得令人滿意,它是什麼樣的,我的服裝店?那個經營它的女人和藹嗎?對為她工作的人有同情心嗎?”

  “她可不是那樣的人,她是一個懷特查佩爾區的猶太女人,染過的頭發,聲音就像一隻秧雞。”

  “但是我親愛的米奇——”

  愛德華臉上的驚恐之情幾乎使米奇笑出聲來。他是那麼關注。

  “但是我親愛的小孩——你不該受那份氣。如果你必須有一個工作的話,你一定得找一處環境和諧,並且同事易於相處的地方。”

  米奇看著他,片刻間沒有回答。

  如何解釋,她想,對一個像愛德華這樣的人?關於勞力市場,或是工作,愛德華瞭解些什麼呢?

  突然一陣辛酸湧了上來。露西、亨利、愛德華——是的,甚至亨裡埃塔——他們所有的人都被一條無法逾越的鴻溝同她分開了——那條將有閒階級同勞動階級分離的鴻溝。

  他們對找到一個工作的困難一無所知,不知道一旦你得到了它。就必須保住它!一個人也許會說,她沒有必要賺錢養活自己。露西和亨利會愉快地給她一個家——他們會同樣愉快地使她得到一筆津貼。愛德華也會樂意地給予資助。

  但米奇心中的某些東西,反對她接受那些極樂意的親戚們提供給她的安逸生活,只是在少有的場合下,才來到並沉浸在露西的那井井有條的、奢侈生活中並感到愉快。她能以此為樂。但某種堅強的獨立精神,阻止她接受資助來生活。同樣的感覺,也阻止了她用親戚和朋友們那兒借來的錢來開始自己的生意。她已經看到了太多那樣的事。

  她不會借錢——不運用任何影響力。她為自己找到了一份每週四英鎊的工作,如果她被給予這份工作,是因為阿爾弗雷治夫人希望米奇會帶她那些“社會名流”的朋友來買東西的話,那麼阿爾弗雷治夫人一定大失所望。米奇從不鼓勵她的朋友們生出這樣的想法。

  她對工作沒有奇特的幻想。她憎惡那家商店,她憎惡阿爾弗雷治夫人,她憎惡對那些壞脾氣的和不禮貌的客人永遠都是卑躬屈膝,但她十分懷疑自己是否能夠得到任何其他她更喜歡些的工作。因為她沒有一個那種必要的資歷。

  愛德華那種在她面前敞開著廣闊的天地、可供選擇的假想,只是令人無法忍受,這個上午變得讓人感到惱火。愛德華有什麼權利居住在一個遠離現實的世界裡呢?

  他們是安格卡特爾家的人,他們所有人都是。而她——只是半個安格卡特爾!並且有時,像今天早晨,她一點兒也不覺得像個安格卡特爾!她是她父親的女兒。

  她帶著那種通常的愛的痛楚和懊悔,想起了她的父親,一個花白頭發、滿臉勞累的中年男人。一個奮鬥多年、支持著一個小小家庭商店的男人。即使有他的關心和努力,它也註定了慢慢走著下坡路。這不是因為他在那方面無能——這是社會的進程。

  非常奇怪的是,米奇的熱愛總是獻給了她那安靜的、疲憊的父親,而不是她那輝煌的、姓安格卡特爾的母親。每次,當她去安斯威克,她都玩得很開心,回來時,她會用胳膊摟著父親的脖子,對他疲倦的臉上顯現的那略帶反對的質問回答說:“回到家裡我真高興——回到家裡我真高興。”

  當米奇十三歲的時候,她的母親去世了。米奇有時想她對母親幾乎毫不瞭解。她茫然,迷人,快樂。她後悔自己的婚姻了嗎,那個使她離開安格卡特爾家族的圈子的婚姻?米奇對此一無所知。她的父親在妻子去世之後變得更加灰暗和安靜。他那阻止他的商店倒閉的鬥爭也變得更加無用。米奇十八歲的時候,他靜靜地、悄然去逝了。

  米奇曾和不同的姓安格卡特爾家的親戚們住在一起,從安格卡特爾家的人那裡接受禮物,同安格卡特爾家的人一起度過了快樂的時光,但她拒絕在經濟上依靠他們的友善。即使她很愛他們,很多次,她會突然而強烈地感受到她和他們之間南轅北轍。

  她滿懷怨恨地想:“他們什麼也不知道!”

  愛德華,同往常一樣敏感,滿臉困惑地看著她。他溫柔地問:

  “我使你難過了嗎?為什麼?”

  露西飄進屋裡。她正處在一場同她自己的談話之中。

  “——你們瞧,人們真的不知道她是否喜歡白牡鹿莊園還是喜歡我們?”

  米奇茫然地看著她——接著又看看愛德華。

  “看愛德華沒用,”露西.安格卡特爾說,“愛德華完全不會明白的,而你,米奇,總是那麼老練。”

  “我不明白你在談些什麼,露西。”

  露西看上去很驚奇。

  “當然是審訊,親愛的。格爾達不得不為此來這兒。她會呆在這兒嗎?或是去白牡鹿莊園?這兒會引起痛苦的聯想,當然——但在白牡鹿莊園,那兒將有盯著她看的人們和大量記者。星期三,你知道,十一點,或是十一點半?”一縷微笑使安格卡特爾夫人的臉明媚起來。“我從為參加過審訊!我認為我穿灰衣服——還有一頂帽子,當然,就像去教堂——但不戴手套。”

  “你不知道,”安格卡特爾夫人穿過屋子,拿起電話聽筒認真地注視著,她接著說,“我不認為現今除了園藝手套外,我還有任何手套!當然從在總督府的日子起,是儲存了很多長的晚禮服手套。手套相當傻,難道你不這樣認為嗎?”

  “唯一的用處是避免在犯罪中留下指紋,”愛德華微笑著說。

  “哦,你這樣說真有趣,愛德華——非常有趣。我該如何處理這件事呢?”安格卡特爾夫人帶著一絲厭惡瞅著電話聽筒。

  “你要給什麼人打電話嗎?”

  “不。”安格卡特爾夫人茫然地搖了搖腦袋,並極為小心地將聽筒放回到架子上。

  她的目光從愛德華身上移向米奇。

  “我認為,愛德華,你不應該惹米奇難過。米奇比我們更在意突然的死亡事件。”

  “我親愛的露西,”愛德華叫道,“我只是在擔心米奇工作的地方,那地方聽起來簡直糟糕透了。”

  “愛德華認為我應該擁有一個欣賞我的、友善的、富於同情心的雇主,”米奇明白地說。

  “親愛的愛德華,”露西帶著十足的贊許說。

  她沖米奇笑笑然後出去了。

  “我是認真的,米奇,”愛德華說,“我很擔心。”

  她打斷了他:

  “那個該死的女人每週付我四英鎊。這就是事情的關鍵所在。”

  然後她出去走進了花園。

  亨利爵士正站在矮牆下他通常站的地方,但米奇轉過身朝那條花間小徑走去。

  她的親戚們都很有風度,但今天上午他們的魅力對她一點兒用也沒有。

  戴維.安格卡特爾正坐在小路盡頭的一張凳子上。

  戴維沒有過分誇張的魅力,米奇徑直走向他,坐在他的身邊,她看到他那苦惱的表情,心中升起一種惡意的快樂。

  戴維想,要設法避開這些人是多麼困難。

  臥室裡有女僕在打掃清潔。

  書房(還有《大英百科全書》)並不像他曾樂觀地希望的那樣成為避難所。安格卡特爾夫人曾進進出出兩次,友好地同他講話,並作了些淡而無味的評論。

  他出來到這兒是為了考慮自己的處境。他曾不情願地答應到這兒過一個週末,現在由於牽扯到突然的死亡案件,這個週末不得不延長了。

  戴維是一個喜歡對學校的過去做出思考,或是對左翼的未來認真討論的人,沒有任何人對付一個充滿了對暴力和現實的現狀都缺乏對付的能力。正如他曾告訴安格卡特爾夫人的那樣,他不讀《世界新聞》。但現在似乎《世界新聞》已經自己來到了空幻莊園。

  謀殺!戴維厭惡地戰栗著。他的朋友們會怎麼想?一個人是如何,如何進行謀殺的?一個人的態度是怎樣的?厭倦?厭惡?還是略微感到開心?

  因為正努力地在思考這些問題,他一點兒也不高興被米奇打擾。當她坐在他身邊的時候,他不安地看著她。

  他被她那種公然表示反抗的注視深深震動了。一個不招人喜歡的沒有任何智慧的女孩。

  她說:“你認為你的親戚們怎麼樣?”

  戴維聳了聳肩膀。他說:

  “一個人一定要考慮他的親戚們嗎?”

  米奇說:

  “一個人確實不考慮任何事嗎?”

  毫無疑問,戴維想,她是這樣的。他幾乎是大方地說:

  “我正在分析我對謀殺的反應。”

  “這當然很古怪,”米奇說,“處在一樁謀殺案中。”

  戴維歎了口氣,說:

  “厭倦。”這在某種程度上是最好的態度。“一個人能想到的所有的陳詞濫調,只存在於偵探小說裡!”

  “你一定後悔來這兒,”米奇說。

  戴維歎息著。

  “是的,我本來可以同我的一個朋友一起呆在倫敦。”他加上一句,“他經營一家左翼書店。”

  “我期望這兒更舒適一些,”米奇說。

  “一個人真的很在意過得舒適嗎?”戴維輕蔑地問。

  “有很多次,”米奇說,“我覺得我不在意其他任何東西。”

  “嬌縱的生活態度,”戴維說。“如果你是一個勞動者的話——”

  米奇打斷他。

  “我是一個勞動者。這恰恰就是為什麼過得舒適對我那麼有吸引力。黃楊木的床,羽絨枕頭——一大早茶就輕輕地放在了床邊——盛著許多熱水的瓷浴缸——芳香的浴巾,那種你完全陷進去的安樂椅……”

  米奇停止了她羅列的目錄。

  “勞動者,”戴維說,“應該擁有所有這些東西。”

  但他對輕輕放下的早茶有一點兒質疑,它聽上去對一個認真的工會工人管理的世界來說過於奢侈了。

  “我再贊成不過了,”米奇衷心地說。

第十五章

  赫丘勒.白羅,正在上午的間歇津津有味地品著一杯巧克力,突然被電話鈴打斷了。他站起來拿起聽筒。

  “喂?”

  “是白羅先生嗎?”

  “是安格卡特爾夫人嗎?”

  “您能聽出我聲音真是太好了!我打擾您了嗎?”

  “一點兒也沒有。我希望,您沒有因為昨天那些令人難過的事情而受到傷害。”

  “沒有,完全沒有。是令人難過的,正如你所說。但有一個人,我發現,非常超脫。我打電話給你是想知道你是否可能過來一趟——一個強加的請求,我知道,但我真的陷入了極大的煩惱之中。”

  “當然可以,安格卡特爾夫人。你的意思是指現在嗎?”

  “喔,是的,的確是指現在。盡可能地快,你真好。”

  “那麼,我能穿過樹林而來嗎?”

  “哦,當然——最近的路。非常感謝你,親愛的白羅先生。”

  只是刷掉他上衣翻領的一些灰塵並迅速地穿上大衣之後,白羅未作任何逗留就出發了。他穿過了鄉間的小路,匆匆地沿著那條小路鑽過栗樹林。游泳池被棄置不用了——員警已經完成了他們的工作離開了。在秋天略帶薄霧的光線照耀下,它顯得純潔而寧靜。

  白羅迅速地察看了一下涼篷。那條白狐披肩,他曾注意過的,已經被拿走了;但那六盒火柴依然躺在長椅邊的茶几上;他對這些火柴比以往更感興趣了。

  “這不是一個存放火柴地方——這兒空氣潮濕。一盒,為了方便,也許——但不會放六盒。”

  他皺著眉,低頭看了看那個上了漆的鐵桌。放著玻璃杯的托盤已經拿走了。有人在桌子上用鉛筆胡亂畫了一幅畫——一幅噩夢般的樹的草圖。它使赫丘勒.白羅痛苦。它擾亂了他嚴謹的頭腦。

  他的舌頭發出嘖嘖聲,搖了搖頭,匆忙朝房子走去,心裡盤算著這次緊急召見的原因。

  安格卡特爾夫人正在落地窗那兒等候著他,並帶著他輕快地走進空蕩蕩的客廳。

  “你能來真是太好了,白羅先生。”

  她溫暖地緊緊地握住他的手。

  “夫人,我願意隨時為您效勞。”

  安格卡特爾夫人的手富有表現力地揮動著。她那漂亮的大眼睛瞪大了。

  “你瞧,一切都那麼難辦。那個警長正在接見——不,審問——取得供詞——他們用的術語是什麼?——格傑恩。我們這兒的整個生活真的都依靠著格傑恩,一個人真的是那麼同情他。因為對於他來說,被員警審問自然是糟糕極了——即使是格蘭奇警長,對於他我確實覺得不錯,而且覺得他很可能是一個家庭型的男人——有好幾個男孩。並且在晚上和他們一起玩麥克納棋——還有一個無可挑剔的妻子,但房子太小有一點點擁擠……”

  當安格卡特爾夫人完成想像中的格蘭奇警長家庭生活的畫卷時,赫丘勒.白羅眨了眨眼睛。

  “順便說一句,他的鬍子向下垂著,”安格卡特爾夫人接著說,“我認為一個過於無可挑剔的家庭也許有時使人沮喪——就像醫院裡護士臉上的肥皂。多麼壯觀!但在那些落後的鄉村,這種事很多——在倫敦的療養院裡,她們擦很多粉,並用非常鮮艷的口紅。但我是在說,白羅先生,當所有這些荒謬的事情結束之後,你真的一定要專程來吃午飯。”

  “你真好。”

  “我個人並不在意那些員警,”安格卡特爾夫人說,“我真的發覺一切非常有趣。我一定在任何我能做到的方面幫助你,我對格蘭奇警長說。他似乎是一個相當困惑的人,但有條理。”

  “對員警來說,動機似乎非常重要,”她接著說。“剛才談到了醫院裡的護士,我相信約翰.克裡斯托——一個長著紅頭發和翹鼻子的護士——十分有吸引力。但當然這是在很久以前,員警也許不會感興趣。一個人不可能確切知道可憐的格爾達曾不得不忍受了多少。她是那種忠實型的,你認為是這樣嗎?或許她可能聽信了別人告訴她的什麼話。我認為如果一個人不是很聰明的話,那樣做是明智的。”

  相當突然地,安格卡特爾夫人沖開了書房門,並領著白羅走了進來。高興地叫道,“白羅先生在這兒。”她輕快地繞著他轉了幾個圈子,然後出去了,並關上了門。格蘭奇警長和格傑恩正坐在桌邊。一個拿著記事簿的年輕小夥子坐在一個角落裡。格傑恩以示尊敬地站起身來。

  白羅急忙道歉。

  “我立刻退出去。我向你們保證我不知道安格卡特爾夫人——”

  “不,不,你不用。”格蘭奇的鬍子今早看上去比以往更無生氣了。“也許,”白羅被安格卡特爾那幅最近的格蘭奇的畫卷蠱惑了,他想,“太多的清潔工,或是購買了一個貝拿勒斯的黃銅桌子,以致於這個好警長真的沒有空間可移動。”

  他生氣地趕走了那些念頭。格蘭奇警長的整潔但過於擁擠的家,他的妻子,他的兒子們以及他們對麥克納的沉迷,都是安格卡特爾夫人那忙碌的腦子中想像的東西。

  但這假設被敘述得那麼明確和栩栩如生倒使他很感興趣。這真是了不起的成就。

  “請坐,白羅先生,”格蘭奇說,“我想問你一些事情,這兒的事幾乎已經完了。”

  他將注意力轉向到格傑恩身上,後者順從地並幾乎是抗議地重新回到了座位上。接著將一張毫無表情的臉轉向了他的對話者。

  “這就是你能記住的全部東西嗎?”

  “是的,長官,每一件事,長官,都完全同平常一樣,沒有任何令人不愉快的東西。”

  “有一件裘皮的披肩——在游泳池邊的涼篷裡。它是哪位女士的?”

  “您指的是,長官,一件白狐皮的披肩嗎?昨天當我把杯子送到帳篷裡的時候也注意到了。但它不是這座房子裡任何一個人的東西,長官。”

  “那麼它是誰的呢?”

  “它可能是克雷小姐的,長官。維羅尼卡.克雷小姐,電影女演員。她曾披著那條披肩。”

  “什麼時候?”

  “她前天晚上來這兒的時候,長官。”

  “你沒有提到她曾作為一個客人來過這兒吧?”

  “她不是客人,長官。克雷小姐住在鴿舍,那座——恩——鄉間小路盡頭的農舍,她是晚飯後過來的,她的火柴用完了,來借一些。”

  “她拿走了六盒嗎?”白羅問道。

  格傑恩轉向他。

  “完全正確,先生。夫人在問了我們是否夠用之後,堅持讓克雷小姐拿走半打火柴。”

  “她忘在涼篷裡了?”白羅說。

  “是的,先生,我昨天上午看見她們在那兒。”

  “幾乎沒有什麼東西那個男人沒有觀察到。”白羅在格傑恩離開並輕輕地恭敬地在他身後把門掩上後評論道。

  格蘭奇警長僅僅評論說那些傭人是魔鬼!

  “然而,”他帶著一點重新露出的高興說,“總是那些廚房裡的女傭們,願意講話——不像這些傲慢的高級傭人。”

  “我派了一個人去哈利街調查,”他接著說,“我今天晚些時候也去。我們應該在那兒獲得一些東西。你是知道的,我敢說,克裡斯托妻子肯定忍受了很多東西。這些時髦的醫生和他們的女病人——喔,你很吃驚!並且我從安格卡特爾夫人那兒聽說,他跟一個醫院的護士有點麻煩。當然,她對此講得非常含糊。”

  “是的,”白羅表示贊同,“她是很含糊。”

  一幅建構很有技巧的畫面……約翰.克裡斯托和那些醫院裡女護士們的愛情陰謀……一個醫生生活中的機會……足夠的原因可以解釋格爾達.克裡斯托那最終積聚而成謀殺的嫉妒。

  是的,一幅暗示得很有技巧的畫面,把注意力吸引到了哈利街的背景上——離開了空幻莊園——離開了那個亨裡埃塔.薩弗納克,向前跨步,從格爾達.克裡斯托那不作任何反抗的手中拿過左輪手槍的那一刻……離開了約翰.克裡斯托垂死時說出“亨裡埃塔”的那另一刻。

  突然,曾半閉著眼睛的赫丘勒.白羅睜開了雙眼,帶著無法抗拒的好奇心問:

  “你的兒子們玩麥克納嗎?”

  “恩,什麼?”格蘭奇警巡從皺著眉頭的幻想當中回到現實,注視著白羅。“什麼,究竟是什麼?事實上,他們太小——但我考慮送給特迪一副麥克納作為聖誕節禮物。是什麼使你問這個的?”

  白羅搖了搖頭。

  使安格卡特爾夫人危險的是,他想,是她的那些直覺的、廣闊的猜想常常可能是對的這個事實。用一個不經心的詞(看上去似乎是不經心的),她構造出一幅畫面——並且如果這幅畫面的一部分是真實的,難道你不會,不顧你自己的想法,相信畫面的其它部分也是真實的呢?……

  格蘭奇警長正在講話。

  “有一點我想向你提出來,白羅先生。這個克雷小姐,女演員——她疲憊地到這兒來借火柴。如果她想借火柴的話,為什麼她不去你那兒,一個只有一兩步遠的地方?為什麼去一個半英里外的地方?”

  赫丘勒.白羅聳了聳肩。

  “一定有些什麼原因。勢利小人的緣故,我們能這麼說嗎?我的小農舍,它很小,不起眼。我只是一個來度週末的人。但亨利爵士和安格卡特爾夫人是重要人物——他們住在這兒——他們是鄉村裡人們求助的富人。維羅尼卡.克雷小姐,她可能想認識他們——畢竟,這是一種途徑。”

  格蘭奇警長站起身來。

  “是的,”他說,“這是完全可能的。當然,但一個人不想忽略任何事情。我仍然毫不懷疑每樣事都將按普普通通的軌道航行。亨利爵士已經確認了那支槍是他的收藏品之一。似乎前天下午他們練習時實際用了那支槍。克裡斯托夫人所有要做的只是進入書房,並把它從她所知的地方把它和彈藥拿走。這一切非常簡單。”

  “是的,”白羅嘀咕著,“似乎一切都非常簡單。”

  一點不錯,他想,一個像格爾達.克裡斯托那樣的女人會犯罪。沒有詭計或複雜的原因——只是被狹隘但深愛的天性所造成的劇烈痛苦驅使,才走上暴力犯罪道路的。

  然而毫無疑問,她有一些自我保護意識。或許她是在盲目中——那種精神上的黑暗驅使她付諸行動,而那種時候,理由並不那麼重要了。

  他回想起了她那空白的、暈眩的面孔。

  他不明白——他確實不明白。

  但他覺得,他應該明白。

第十六章

  格爾達.克裡斯托脫下黑色的長裙,放在一張椅子上。

  她的眼神是令人可憐的,帶著某種不確定的東西。

  她說:“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沒有什麼像是要緊的。”

  “我明白,親愛的,我明白。”派特森夫人很友好,但很堅定。她很清楚如何照顧那些剛經受了喪親之痛的人們。“埃爾西在緊要關頭很了不起,”她的家人這樣說起她。

  現在她坐在她的姐姐格爾達臥室裡,埃爾西.派特森又高又瘦,舉止充滿了活力。她正帶著一種惱火和愛憐的複雜感情注視著格爾達。

  可憐的親愛的格爾達——以這樣一種可怕的方式失去丈夫,對她來說真是悲劇。並且無疑,即使現在,嚴格說來,她似乎還沒有接受那個——喔,那個牽連於罪案中的事實。當然,派特森夫人回想到,格爾達總是遲鈍得要命。而且現在還要把受驚的因素考慮進去。

  她用活潑的聲音說:“我認為我們應該買那種十二基尼的黑絲綢。”

  人們總是不得不為格爾達做出決定。

  格爾達一動不動地站著,她的眉心皺成一團。她猶豫了一下說道:

  “我真的不知道約翰是否喜歡哀悼,我想我曾經有一次聽他說過他不喜歡。”

  “約翰,”她想,“要是約翰在這裡,告訴我該做些什麼那該有多好。”

  但約翰將永遠不會再出現在這兒了——永遠不會——永遠不會——永遠不會。……正在就冷的羊肉在桌子上,肉汁凝結起來……診室門發出砰的一聲,約翰跑上樓來,一次跨兩級台階,總匆匆忙忙,那麼有活力……

  充滿生氣。

  仰臥在游泳池邊……池邊慢慢滴落的鮮血……她手中握著那把左輪手槍的感覺……

  一場噩夢,一個不好的夢,很快使她驚醒過來,而這些都將不再是真實的。

  她妹妹那清脆的聲音打斷了她那些含糊不清的思緒。

  “你必須為出庭穿上黑衣服。如果你穿天藍色的,看上去會讓人覺得古怪。”

  格爾達說:“可怕的出庭!”並半閉上了她的雙眼。

  “這對你來說很糟糕,親愛的,”埃爾西.派特森迅速地說:“但審訊結束之後,你可以直接來找我們,而我們會全力照顧你。”

  格爾達.克裡斯托思想中那些含糊不清的東西更加堅固了。而她的聲音則是恐怖的,幾乎是驚慌失措的。她說道:

  “沒有約翰我將怎麼辦?”

  埃爾西.派特森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你還有你的孩子們,你得為他們活著。”

  曾納,抽泣著並哭喊著,“我的爸爸死了!”跌落在自己的床上。特裡,面色蒼白、帶著問詢的神色,沒有掉一滴眼淚。

  一支左輪手槍引起一場意外,她曾這樣告訴他們——可憐的爸爸遇到了一場意外。

  貝裡爾.柯林斯(她想得那麼周到)已經沒收了早晨的報紙,這樣孩子們就不會看到了。她也警告過傭人們。的確,貝裡爾是最和善和考慮得最周到的人。

  特倫斯在那個暗淡的客廳裡走到母親身邊。嘴唇緊緊地閉在一起,他的面孔蒼白得幾乎發青。

  “為什麼父親被槍殺了?”

  “一個意外,親愛的。我——我不能談論這個。”

  “這不是一個意外。為什麼你要說假話?父親被殺死了,這是謀殺。報紙上這麼說。”

  “特裡,你是怎麼拿到報紙的?我告訴過柯林斯小姐——”

  他點點頭——奇怪地重複地點頭,就像一個很老的老頭。

  “我出去買了一張,我知道上面一定有些你不願告訴我們的事情,要不然為什麼柯林斯小姐把它們都藏起來了?”

  對特倫斯隱瞞真相永遠也沒用。他那種奇特的、客觀的、科學的好奇心總是要得到滿足的。

  “為什麼他被殺死了,母親?”

  她在那時崩潰了,變得歇斯底里。

  “別問我這個——別談這個——我不能談這個……這一切太可怕了。”

  “但他們會查出來的,難道不是嗎?我的意思是,他們必須查出來。”

  這麼理智,這麼冷靜。這使格爾達想尖叫、大笑和痛哭。她想:“他不在意——他不可能在意——他只是繼續問問題。天哪,他甚至沒有哭。”

  特倫斯已經走了,躲避埃爾西姨媽的照顧,一個孤獨的有著一張僵硬的,受傷的面孔的小男孩。他總是感覺到孤獨一個。但直到今天之前,這並不要緊。

  今天,要是有一個能夠理智而機敏地回答問題的人該有多好。

  明天,星期二,他和尼科爾森.邁因納將要製造硝化甘油。他曾一直懷著激動的心情嚮往著這一天。現在激動消失了,他已不在乎是否永遠不能製造硝化甘油了。

  特倫斯感到自己幾乎要休克。不再在乎任何有關科學實驗的一切。父親被謀殺了……他想:“我的父親——被謀殺了。”

  並且什麼東西動了一下——生根——成長……一股慢慢升起的怒火。

  貝裡爾.柯林斯敲了一下臥室的門,並走了進來。她面色蒼白,神情鎮定,十分能幹。她說:

  “格蘭奇警長到了。”當格爾達喘了口氣,可憐地看著她的時候,貝裡爾迅速地接著說:“他說他沒有必要使您擔心。他將在走之前同你談談,但這只是關於克裡斯托醫生工作的例行公事,我可以告訴他想知道的事情。”

  “哦,謝謝你。”

  貝裡爾迅速地退了出去。格爾達歎息著說:

  “科利真是一個好幫手多麼好啊,她這麼老練。”

  “是的,確實如此,”派特森夫人說,“一個出色的秘書,我能肯定,非常普通,姿色平平的女孩,不是嗎?哦,恩,我總認為這樣最好。尤其是和一個像約翰那樣有吸引力的男人在一起。”

  格爾達對她勃然大怒:

  “你是什麼意思,埃爾西?約翰永遠也不會——他從不——好像如果他有一個漂亮的女秘書的話,他就會與之調情或做出一些惡心的事情。約翰一點兒也不這樣!”

  “當然不是,親愛的,”派特森夫人說,“但畢竟,人們知道男人們是怎樣的!”

  診室裡,格蘭奇警長面對著貝裡爾.柯林斯那冷冷的、好戰的目光。是好戰的,他注意到了這點。喔,也許這是天生的。

  “相當普通的女孩,”他想。“她和醫生之間沒有什麼,我不應該這樣想。不過她可能愛上了他,有時這樣也會成功。”

  但這次不是,他得出了結論。貝裡奇.柯林斯對他提出的問題的回答堪稱清晰的典範。她回答迅速,而且顯然她非常熟悉那位醫生工作的每一個細節。他改變了立場,並開始試探約翰.克裡斯托和他妻子之間的關系。

  “他們一直,”貝裡爾說,“關系很好。”

  “我想他們像大多數的夫妻一樣不時地有些爭吵吧?”警長的話聽起來輕松而自信。

  “我不記得有任何爭吵。克裡斯托夫人非常愛她的丈夫——百依百順。”

  她的聲音中有一絲淡淡的鄙視。格蘭奇警長聽出來了。

  “這個女孩是一個相當堅定的女權主義者。”他想。

  他大聲地說:

  “她一點兒也不維護她自己嗎?”

  “是的。每件事都是圍繞著克裡斯托大夫。”

  “暴君似的,恩?”

  貝裡爾考慮著。

  “不,我不能那麼說。但我認為他是一個非常自私的男人。他認為克裡斯托夫人完全順從他是理所當然的。”

  “他和病人們有什麼麻煩嗎——我指的是女人們?你不必考慮是否應該坦白,柯林斯小姐。理解醫生們在這個行業中有他們的麻煩。”

  “哦,那種事!”貝裡爾的聲音中充滿了蔑視。“克裡斯托大夫在這個行業中處理任何麻煩時都是非常平等的。他對病人態度十分和藹。”她加了一句,“他確實是一個了不起的醫生。”

  一種幾乎不情願的仰慕蘊含在她的聲音中。

  格蘭奇說:“他和某個女人糾纏不清是嗎?別自欺欺人了,柯林斯小姐,這很重要,我們得知道。”

  “是的,我能理解。這不在我知道的範圍內。”

  有一點點過於唐突,他想。她不知道,但也許她猜到了什麼。

  他突然問道:“亨裡埃塔.薩弗納克小姐呢?”

  貝裡爾的雙唇緊緊閉著。

  “她是這家人的親密的朋友。”

  “不——醫生和克裡斯托夫人之間由於她而產生了麻煩事嗎?”

  “當然沒有。”

  這個回答是著意強調了的。(過於強調了?)

  警長又改變了立場。

  “維羅尼卡.克雷小姐呢?”

  “維羅尼卡.克雷?”

  貝裡爾的聲音裡純粹的驚奇。

  “她是克裡斯托醫生的一個朋友,不是嗎?”

  “我從來沒有聽說過她。至少,但我好像聽到過這個名字——”

  “一個電影女演員。”

  貝裡爾的眉頭展開了。

  “怪不得!我奇怪這個名字為什麼這麼熟悉。但我不知道克裡斯托大夫認識她。”

  她似乎對這個問題太積極了,以致於警長立即放棄了這個話題。繼續向她詢問上個星期六克裡斯托大夫的舉止。而第一次,在這個問題上,貝裡爾回答中的自信動搖了。她緩緩地說:

  “他的舉止同往常不太一樣。”

  “有什麼不同呢?”

  “他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在他打鈴叫最後一個病人之前有很長的一段空隙——通常當他要外出的時候,他總是急於處理完事情。我認為——是的,我確切地認為他好象有什麼心事。”

  但她不能更確定了。

  格蘭奇警長對他的調查不是很滿意。他還沒有找到確立動機的基礎——而動機必須在這件事作為一樁案子送到檢查官那兒之前確立。

  就他個人而言他非常肯定是格爾達.克裡斯托槍殺了她的丈夫。他懷疑嫉妒就是動機——但到目前為止,他沒有找到任何有力的證據。庫姆斯警官一直在詢問女傭,但她們所說的都是同樣的話。克裡斯托夫人對她丈夫崇拜得五體投地,無以複加。

  無論發生了什麼,他想,一定是發生在空幻莊園。並且他記起來了,在空幻莊園他感到了一種模模糊糊的不安。他們那兒所有的人都很古怪。

  桌上的電話響了,柯林斯小姐拿起了聽筒。

  她說:“是您的,警長先生,”並把話筒遞給了他。

  “喂,我是格蘭奇。你是誰?”貝裡爾聽出了他語氣中的變化,奇怪地望著他。那張神色木然的臉上同往常一樣毫無表情,他正嘟囔著——傾聽著。

  “是的……是的,我已經知道了。絕對肯定,是嗎?肯定沒錯。是的……是的……是的,我就回去。這兒我的事差不多完了。是的。”

  他放下聽筒,一動不動地坐了片刻。貝裡爾奇怪地看著他。

  他縮成一團,用一種同先前詢問時完全不同的聲音問道:

  “你沒有自己的看法,柯林斯小姐,關于這件事?”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關於誰殺了克裡斯托醫生,你有什麼看法嗎?”

  她直率地說:

  “我絕對沒有一點兒想法,警長先生。”

  格蘭奇緩慢地說:

  “當屍體被發現時,克裡斯托夫人正站在他旁邊,手裡握著左輪手槍——”

  他有意不把話說完,留下了一個沒有說完的句子。

  她反應迅速,但並不激烈,而是冷冷的,有判斷力的。

  “如果你認為是克裡斯托夫人殺了她的丈夫,那麼我能十分肯定你錯了。克裡斯托夫人一點兒也不是一個有暴力傾向的女人。她非常溫柔和謙卑,並且完全處在醫生的支配之下。對我來說,只要任何人有一刻想像是她槍殺了醫生,都很荒謬,即使有很多表面上的東西可能對她不利。”

  “那麼如果她沒有,又是誰呢?”他敏捷地問。

  貝裡爾慢慢地說:“我不知道。”

  警長走向門口。貝裡爾問:

  “你想在走之前見一下克裡斯托夫人嗎?”

  “不——好,也許我還是見見她。”

  貝裡爾再次感到奇怪,這不是在電話鈴響之前詢問他的那個格蘭奇警章。他得到了什麼消息使他轉變得這麼厲害呢?

  格爾達緊張地走進屋裡。她看上去不快而困惑。她用低低的、顫抖的聲音問:

  “案子有什麼進展嗎?”

  “還沒有,克裡斯托夫人。”

  “這是多麼不可能——多麼絕對地不可能。”

  “但它確實發生了,克裡斯托夫人。”

  她點點頭,低頭向下看,將一條手絹揉成了一小團。

  他平靜地說:

  “你的丈夫有沒有仇人,克裡斯托夫人?”

  “約翰?哦,不。他非常了不起。大家都敬慕他。”

  “難道想不起什麼人對他心懷怨恨嗎”——他停了一下——“或者對你?”

  “對我?”她似乎很驚奇,“哦,不,警長先生。”

  格蘭奇警長歎了口氣。

  “關於維羅尼卡.克雷小姐呢?”

  “維羅尼卡.克;雷?哦,你指的是那天晚上來借火柴的那個人嗎?”

  “是的,就是她。你認識她嗎?”

  格爾達搖了搖頭。

  “我以前從未見過她。約翰是很多年以前認識她的——她說的。”

  “我猜測她也許對他懷有仇恨,而你不知道。”

  格爾達充滿尊嚴地說:

  “我不認為任何人會對約翰懷有惡意。他是最和善、最無私的人——哦,還是一位最崇高的人。”

  “哼,”警長說,“是的,絕對如此。那麼,早安,克裡斯托夫人。你知道審訊的事吧?星期三上午十一點鐘在瑪格特戴普裡奇。將會很簡單的——沒有什麼使煩惱的東西——可能會延期一個星期,這樣我們就能進行更深入的調查。”

  “哦,我明白,謝謝你。”

  她站在那兒,目送他離去。他懷疑是否,即使現在,他是否已經掌握了她是主要嫌疑犯的事實。

  他叫了一輛出租——鑒於他剛才在電話裡被告知的消息,這是正當的費用。那條消息正將他引向何處,他不知道。從表面來看,它似乎完全不相關——真是瘋了。它完全沒有意義。然而在某個他還看不到的方面,它必定是有意義的。

  從中推斷出來的惟一結論,是這樁案子完全不是他迄今為止假設的那個簡單的、明白的案件。

第十七章

  亨利爵士好奇地望著格蘭奇警長。

  他緩緩地說:“我不太肯定我是否理解了你的話,警章先生。”

  “這非常簡單,亨利爵士。我請求您檢查一下您的輕武器收藏。我相信它們都已分類並編了索引吧?”

  “自然是這樣。但我已經認出了那支左輪手槍是我的藏品的一部分。”

  “事情並不是這麼簡單,亨利爵士。”格蘭奇暫停了片刻。他的本能總是不允許他洩露任何消息,但在這個特別的例子中他覺得有些壓力。亨利爵士是一個重要人物,他會毫無疑義地聽從他的請求,但他也會詢問原因的。警長決定告訴他理由:

  他平靜地說:

  “克裡斯托大夫不是被你今天早晨鑒定的那支左輪手槍殺死的。”

  亨利爵士的眉毛揚了起來。

  “不可思議!”他說。

  格蘭奇隱約覺得得到了安慰,不可思議正是他自己的感受。他感謝亨利爵士說出這種感受,也同樣感激他沒有再說別的。這是在此時他們所能取得的最大的進展。這件事是不可思議的——並且在此之外毫無意義。

  亨利爵士問:

  “你有理由認為那射出致命一槍的武器是我的收藏品嗎?”

  “一點兒也沒有。但我不得不確定一下,是否能夠斷定,不是你的左輪手槍。”

  亨利爵士認可地點了點頭。

  “我贊同你的觀點。那麼,我們將開始工作,這將會花費一點兒時間。”

  他打開桌子,取出一本皮面的卷宗。

  當他打開它時,重複說了一句:

  “檢查將會花費一點兒時間——”

  格蘭奇的注意力被他聲音中的某些東西吸引住了,他猛地抬頭向上看。亨利爵士的肩膀向下垂了一點兒——他突然間似乎變得更年老更疲憊。

  格蘭奇警官皺起了眉頭。

  他想:“可惜我不知道這兒的這些人都是什麼材料製成的。”

  “啊——”

  格蘭奇在屋裡轉著圈子踱步,他的眼睛注視著鐘上的時間,三十分鐘——二十分鐘——自亨利爵士說,“這將會花費一點兒時間”之後。

  格蘭奇機警地說:

  “怎麼了,先生?”

  “一支口徑為零點三八英寸的史密斯——韋森式手槍丟了。它裝在一個褐色的皮槍套裡,放在這個抽屜的最底層的擱架上。”

  “啊!”警長盡量使他的聲音保持平靜,但他很興奮。“那麼先生,你還記得你最後一次看到它在什麼時候?”

  亨利爵士回想了很短的時刻:

  “這很難確定,警長先生。我最後一次開這個抽屜是一個星期以前,並且我認為——我幾乎能肯定——如果那時左輪手槍丟了,我應該會注意到空檔的,但我不敢肯定我看到它了。”

  格蘭奇警長點點頭。

  “謝謝您,先生,我非常理解。喔,我必須繼續處理事情了。”

  他離開了房間,一個忙碌的、有目的的人。

  亨利爵士在警長走了之後一動不動地站了一會兒,接著他慢慢地走了出去,穿過落地窗來到了平臺上。他的妻子正拿著一個園藝籃子,戴著一雙園藝手套忙碌著。她在用一把剪枝刀修剪灌木。

  她沖著他愉快地揮揮手。

  “警長想做些什麼?我希望他不要再去騷擾那些傭人了。你知道,亨利,他們不喜歡這樣。他們不能像我們將它看成是有趣或新奇的事。”

  “我們是這樣看待的嗎?”

  他的語氣吸引了她的注意。她沖著他甜甜地綻開了笑容。

  “你看上去多疲憊,亨利。你一定讓這所有的一切深深地憂慮了?”

  “謀殺是令人憂慮的,露西。”

  安格卡特爾夫人思考了片刻,心不在焉地剪掉了一些枝條,接著她臉上的神情又變得模糊不清了。

  “哦,天哪——這剪枝刀真讓人頭痛,它是這麼神奇——人們剪起來就不能停止,並且剪掉的總是比打算剪的多。你正在說什麼——關於謀殺令人憂慮的事?但真的,亨利,我從來不明白為什麼。我的意思是,如果人不得不死,可能是因為癌症,或是肺結核,在那些可怕的療養院中,或是中風——真恐怖,一個人的臉全部側向一邊——一個人也許被槍殺或刺死或勒死,但最終所有的結局都一樣。我的意思是,一個人死了!脫離了所有的一切。並且所有的憂慮都結束了。而親戚們則捲入所有的麻煩事——為錢而發生的爭吵,是否穿黑色的衣服——還有誰將得到塞利納姑媽的寫字台——類似這樣的事情!”

  亨利爵士坐在石頭的牆旁邊。他說:

  “這將比我們認為的還要沮喪,露西。”

  “喔,親愛的,我們不得不忍受。當這一切結束之後,我們可以離開,到某個地方去。讓我們別再為現在的麻煩而煩惱,嚮往將來吧!我真的對此很開心。我一直在考慮去安斯威克過聖誕節是否會很不錯——或者等到復活節再去。你認為呢?”

  “我們有充足的時間為聖誕節訂出計劃。”

  “是的,但我喜歡在我的頭腦中看到事情。復活節,也許……”露西愉快地笑著,“她到那時當然會從中恢復過來的。”

  “誰?”亨利爵士嚇了一跳。

  安格卡特爾夫人鎮靜地說:

  “亨裡埃塔。我想如果他們將在十二月舉行婚禮的話——明年十二月,我指的是,那麼我們就能去,並留在那兒過聖誕節。我一直在想,亨利——”

  “我希望你沒有在想,我親愛的。你想得太多了。”

  “你知道那個穀倉嗎?它可以改建成一個完美的雕塑室,亨裡埃塔需要一個雕塑室的。她有真正的天賦,你是知道的。愛德華,我能肯定,將會為她無比自豪。兩個男孩和一個女孩會很不錯——或是兩個男孩和兩個女孩。”

  “露西——露西!你想得太過了。”

  “但是,親愛的,”安格卡特爾夫人睜開她那大大的、漂亮的眼睛。“愛德華除了亨裡埃塔之外不會娶任何人的。他非常、非常固執。在這一點上相當像我的父親,他的腦子裡有自己的主意!所以亨裡埃塔當然必須嫁給他——既然約翰.克裡斯托不再是障礙。他的確是可能降臨在她身上的最大的不幸。”

  “可憐的人!”

  “為什麼?哦,你的意思是因為他死了嗎?哦,喔,每個人都將在某個時刻死去。我從不為瀕臨死亡的人焦慮……”

  他奇怪地看著她。

  “我一直認為你喜歡克裡斯托的,露西?”

  “我發覺他很有趣,並且很有魅力。但我認為不必對任何人都太重視。”

  溫柔地,帶著一張笑臉,安格卡特爾夫人沒有絲毫不安繼續地修剪著。

第十九章

  在亨裡埃塔離開他之後,白羅依然坐在那兒,他看到格蘭奇警長邁著堅定、輕松的步伐走過游泳池,並選擇了經過涼篷的那條小路。

  這個警長是在有目的地走這條路的。

  他一定是要去,要麼是憩齋,要麼是鴿舍。白羅盤算著到底是去哪兒。

  他站起來,沿著他剛來的那條路返回。如果格蘭奇警長是要去看望他的話,他是很有興趣聽聽警長說些什麼的。

  但當他回到憩齋時,並沒有任何來訪者的跡象。白羅若有所思地看著通向鴿舍的那條道路。維羅尼卡.克雷還沒有,他知道,她還沒有返回倫敦。

  他發現自己對維羅尼卡.克雷的好奇心變得強烈起來。那條白色的、耀眼的狐皮披肩,那成堆的火柴盒,星期六晚上那解釋得不完美的貿然闖入,最後是亨裡埃塔.薩弗納克洩露的約翰.克裡斯托同維羅尼卡之間的關系。

  這是,他想,一個有趣的模式。是的,那就是他如何看待這件事的:一個模式。

  一幅糾纏在一起的感情和個性沖突的圖景。一幅奇怪的複雜的圖景,陰暗的仇恨與欲望之線穿梭於其中。

  格爾達.克裡斯托殺了她的丈夫嗎?或許這件事不是那麼簡單。

  亨裡埃塔曾進入了他懷疑她是兇手的結論之中,但實際上他頭腦中所想的並沒有更進一步,最多也不過是確信亨裡埃塔知道些什麼。知道些什麼或是隱瞞了些什麼——是什麼呢?

  他不滿意地搖了搖頭。

  游泳池邊上演的那一幕。

  是誰演出的呢?又是為誰而演出的呢?

  第二個問題的答案是他,赫丘勒.白羅,他強烈地懷疑是這樣的。在那時他也曾這樣認為。但當時接著他又認為這是一種不合適的行為——一個玩笑。

  這仍然是一種不合適的行為——但卻不是一個玩笑。

  那麼第一個問題的答案呢?

  他搖了搖頭。他不知道。他一點兒想法也沒有。

  他半閉上眼睛,開始在腦子裡回想這一切——所有這一切——他的理智之眼清晰地看到了這一切:亨利爵士,一個正直的、有責任心的、值得信賴的帝國的行政長官,安格卡特爾夫人,則模模糊糊,令人難以想起,帶有那種難以預料的,使人手足無措的魅力,以及那種前後不連貫的建議所顯現的過大的影響力;亨裡埃塔.薩弗納克,愛約翰.克裡斯托勝過愛她自己;溫柔而消極的愛德華.安格卡特爾;那個棕黑色皮膚,名叫米奇.哈德卡斯爾的積極的女孩;手中緊握著一把手槍的格爾達.克裡斯托,她那張暈眩、迷惑的面孔;戴維.安格卡特爾那種青春期的叛逆個性。

  他們所有的人都被法網緊緊地包裹住了。他那場突然的充滿暴力的死亡之後,他們因那無情的餘波而在一小段時間內被困在了一起。他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悲劇和意義,自己的故事。

  真相就隱藏在某處個性和情感的相互作用之中。

  對於赫丘勒.白羅來說,只有一樣事情比對人自身的研究更使他著迷,那就是對真相的追求。

  他想知道約翰.克裡斯托之死的真相。

  “當然了,警長先生,”維羅尼卡說,“我非常渴望幫助您。”

  “謝謝你,克雷小姐。”

  說不上為什麼,維羅尼卡.克雷一點兒也不像警長想像中的那樣。

  他已經為可能出現的誘惑力,矯柔造作,甚至浮誇的言語做好了准備。如果她有點裝模做樣的話,他將會一點兒也不感到吃驚。

  事實上,她是在,他精明地猜測到,在裝模做樣,但不是他預想的那樣。

  沒有任何過多的女性魅力——並沒有施加誘惑力。

  相反地,他感到正坐在一個美貌絕倫,穿著昂貴但同時又是一個優秀的女商人的女人對面。維羅尼卡.克雷絕對不是傻瓜,他想。

  “我們所想要的只是一個清晰的敘述,克雷小姐。星期六晚上你去了空幻莊園吧?”

  “是的,我的火柴用光了。忘了在鄉村裡這些東西是多麼重要。”

  “你特地走很遠的路去空幻莊園?為什麼不去隔壁的鄰居白羅先生那兒?”

  她笑了——一個高人一等的、自信的、出現在鏡頭前的微笑。

  “我不知道隔壁的鄰居是誰——雖然我應該知道,我只是認為他是個身材矮小的外國人,並且我認為,他住得這麼近,很乏味,你知道的。”

  “是的,”格蘭奇想,“似乎十分在理。”她肯定早就為這個場合准備好了這個理由。

  “你拿到了火柴,”他說,“並且認出了一個老朋友——克裡斯托大夫,我說的對嗎?”

  她點點頭。

  “可憐的約翰。是的,我已經有十五年沒有見到他了。”

  “真的嗎?”在警長的語調中含有一種有禮貌的不相信。

  “真的。”她語調堅決地肯定了這一點。

  “你見到他很高興吧?”

  “非常高興。這總是令人愉快的,偶然碰到一個老朋友,難道你不這樣認為嗎,警長先生?”

  “在某些場合是這樣的。”

  維羅尼卡.克雷沒等進一步的詢問就接著說:

  “約翰送我回來。你想知道他是否說了一些與這場悲劇有關的事情吧,我曾非常仔細地思考了我們的談話——但實在是沒有任何線索。”

  “你們談了些什麼,克雷小姐?”

  “過去的時光。‘你還記得這個,那個,還有其他的嗎,’”她感傷地笑了笑。“我們在法國南部的時候就相互瞭解,約翰幾乎沒有任何改變——老了些,當然了,而且更自信了。我猜測他在他這行中非常有名。他一點兒也沒有談及他的個人生活。我只是有一個印象,他的婚姻生活也許不是非常愉快——但這只是最模糊的印象。我猜想他的妻子,可憐的傢伙,只是那些眾多的多疑、嫉妒的女人之一——可能總是對他那些漂亮的女病人小題大作。”

  “不,”格蘭奇說,“她似乎不是那樣。”

  維羅尼卡迅速地說:

  “你的意思是——這一切都隱藏在表面之下?是的——是的,我能明白這更可怕得多。”

  “我明白你認為是克裡斯托夫人沖他開的槍,克雷小姐?”

  “我不應該說那些話。一個不應該做出評論——是嗎——在審判之前?我十分抱歉,警長先生,是我的女僕告訴我的,人們發現她正站在屍體旁邊,手裡還握著左輪手槍。你明白在這些寧靜的鄉村每件事都是如何被誇大的,並且傭人們傳播這些事。”

  “傭人們有時非常有用,克雷小姐。”

  “是的,我猜你從這種途徑得到了很多消息吧?”

  格蘭奇感覺遲鈍地繼續說:

  “當然了,這是一個問題,關於誰有動機——”

  他頓住了。維羅尼卡帶著淡淡的、懊悔的笑容說:

  “妻子總是第一嫌疑犯吧?多具有諷刺意味!但通常有一個被稱作‘另一個女人’的人,我猜她可能也會被認為存在動機吧?”

  “恩——是的,我在相當程度上猜想可能是有的。一個人只是得到一種印象而已,你是知道的。”

  “印象有時會非常有幫助的,”格蘭奇說。

  “我在相當程度上猜想——是從他所說的話當中——那個女雕塑家,恩,是他的一個非常親密的朋友。但我希望你們已經知道所有這些事情了。”

  “我們得調查所有這些事,當然了。”

  格蘭奇警長的聲音中絕對沒有任何承諾,但他看到了,一陣迅速的、滿意的、仇恨的火花閃爍在那雙藍色的大眼睛裡。

  他打著十足的官腔提出了問題:

  “克裡斯托醫生送你回來,是你說的。當你向他道別的時候是幾點鐘?”

  “你知道嗎,我確實記不得了!我們談了一段時間,我只知道這個。一定非常晚了。”

  “他進去了嗎?”

  “是的,我請他喝了一杯。”

  “我明白了。我猜你們的談話可能是在——游泳池邊的涼篷裡。”

  他看到她的眼簾忽閃了一下,在是片刻的猶豫之後,她說:

  “你的確是一個偵探,難道不是嗎?是的,我們坐在那兒抽煙,聊天,呆了一段時間。你是怎麼知道的?”

  她的臉上呈現出那種小孩請求演示一個聰明的把戲的高興,熱切的表情。

  “你把你的裘皮拉那兒了,克雷小姐。”他不做強調地又加了一句:“還有火柴。”

  “是的,我忘了拿走它們。”

  “克裡斯托大夫在三點鐘返回了空幻莊園,”警長聲明道,又一次不做任何強調。

  “真的有這麼晚嗎?”維羅尼卡聽起來十分驚奇。

  “是的,是這麼晚,克雷小姐。”

  “當然了,我們有那麼多要談論——這麼多年沒見面了。”

  “你肯定自從你上次見到克裡斯托大夫之後有這麼長時間嗎?”

  “我剛才已經告訴你了,我已經有十五年沒有見到他了。”

  “你十分肯定你沒有弄錯嗎?我有一種感覺,你可能見過他很多次了。”

  “究竟是什麼使你這樣想的?”

  “恩,一方面是這張條子。”格蘭奇警長從他的口袋裡掏出一封信,掃視了一下,清了清嗓子讀道:

  “請於今天早晨過來一趟,我必須見你。維羅尼卡。”

  “是——的,”她笑了。“這有一點兒不容反抗,也許。我懷疑好萊塢使一個人——恩,變得相當傲慢。”

  “克裡斯托大夫第二天早晨來你屋裡以回應你的召喚。你們發生了爭吵。你願意告訴我嗎,克雷小姐?爭吵的內容是什麼?”

  警長沒有掩飾自己敵對的意圖。他機敏地抓住了她那惱怒的火花,以及因慍怒而禁閉著的雙唇。她迅速改變了情緒,說:

  “我們沒有爭吵。”

  “哦,不,你們吵了,克雷小姐。你的最後一句話是:‘我認為我恨你超過我恨任何人。’”

  她沉默了。他能感覺到她在思考——快速而謹慎地思考。一些女人也許會倉促地說些什麼。但維羅尼卡.克雷太精明了,她不會這樣。

  她聳聳肩,輕松地說:

  “我明白。還有很多僕人們講述的童話吧。我的小女僕有著相當活躍的想像力。有很多種不同的敘述事情的方式,你是知道的。我能向你保證我不是在演通俗鬧劇。這真的只是一句溫和的調情式的評論。我們在一起爭論。”

  “那句話不是認真的吧?”

  “當然不是。並且我能向你保證,警長先生,自從我最後一次見到約翰.克裡斯托已經有十五年了。你能自己證實這一點。”

  她又一次泰然自若,冷靜,對自己充滿了自信。

  格蘭奇沒有就這個話題爭論或追問,他站了起來。

  “現在就這樣了,克雷小姐,”他愉快地說。

  他走出鴿舍,踏上鄉間小路,轉到了憩齋的大門前。

  赫丘勒.白羅以最大限度的驚奇注視著警長。他不相信地重複著:

  “那支格爾達.克裡斯托握在手中、緊接著又掉進游泳池的左輪手槍,不是射出那致命一槍的左輪手槍?但這真是不同尋常。”

  “確實如此,白羅先生。坦白地說,這並沒有任何意義。”

  白羅輕輕地嘀咕著:

  “是的,這沒有任何意義。但是然而,警長先生,這應該是有意義的,恩?”

  警長沉重地發出了歎息:“事情就是這樣,白羅先生。我們得找出某個有意義的方面——但在那時我無法看到它。真實的情況是,直到我們找到那支用過的槍之後,我們才能更進一步。它來自于亨利爵士的收藏——至少,有一支槍丟了——這意味著整個事件仍然與空幻莊園有著緊密的聯系。”

  “對,”白羅嘀咕著,“仍然與空幻莊園有著緊密的聯系。”

  “這似乎是一件簡單的,明瞭的事件。”警長繼續說,“恩,然而這既不是如此簡單,也不是如此明瞭。”

  “是的,”白羅說,“這並不簡單。”

  “我們得承認有這個可能性,這件事是一個誣陷的陰謀——這就是說所有的一切安排好了,目的是將格爾達.克裡斯托牽連進去。如果是這樣的話,為什麼不在屍體邊丟下那支槍作為兇器的左輪手槍,讓她去撿呢?”

  “它她可能不會撿起它。”

  “這是對的,但即使她沒有撿起它,只要槍上沒有任何其他人的指紋——這就是說如果手槍在用過之後擦拭了的話——她將可能受到懷疑。而這正是兇手希望的,不是嗎?”

  “是嗎?”

  格蘭奇注視著白羅。

  “恩,如果你進行了一次謀殺,你將會希望把它迅速而巧妙地栽贓到別人頭上,難道不是嗎?這是一個謀殺犯正常的反應。”

  “是——的,”白羅說。“但也許我們這兒的是一種類型相當不同尋常的謀殺犯。很可能這就是我們問題的解決方法。”

  “解決方法是什麼?”

  白羅沉思著說:

  “一種類型不同尋常的謀殺犯。”

  格蘭奇警長古怪地看著他。他說:

  “但在那時——謀殺番的想法是什麼?他或她的意圖是什麼?”

  白羅歎了口氣,攤開了雙手。

  “我不知道——我一點兒也不知道。似乎對於我來說——模模糊糊的——”

  “什麼?”

  “兇手是某個想要殺死的約翰.克裡斯托,但又不想牽連格爾達.克裡斯托的人。”

  “哈!實際上,我們立即就懷疑上了她。”

  “啊,是的,但這只是在有關槍的實情真相大白之前,這只是時間的問題,並且這將帶來一個新視角。在間隙中,兇手有時間——”白羅完全停頓了下來。

  “有時間幹什麼?”

  “啊,momami(譯注:意為我的朋友。),你把我難住了。我將不得不再次說我不知道。”

  格蘭奇警長在屋裡來來回回轉了幾個彎兒。接著他停了下來,停在白羅面前。

  “我今天下午來你這兒,白羅先生,是有兩個原因的。一個是因為我知道——在警察局裡這是眾所周知的——你是一個經驗豐富,在此類問題上很有技巧的人。但還有另外一個原因。事情發生時你在場,你是一個目擊證人。你看到了發生的一切。”

  白羅點點頭。

  “是的,我看到了發生的一切——但是眼睛,格蘭奇警長,是非常不可靠的目擊證人。”

  “你的意思是什麼,白羅先生?”

  “眼睛看到的,有時是,它們想看到的。”

  “你認為那一切是預先計劃好的嗎?”

  “我懷疑是這樣的。這一切完全,你明白,像舞臺上演出的一幕。我看得很清晰。一個剛被射中的男人,還有那個向他射擊的女人手中正握著那把剛用過的槍。這就是我所看到的,而且我們已經知道了在有一點上這幅畫面是錯誤的。那支槍並沒有被用來向約翰.克裡斯托射擊。”

  “哼!”警長用力地向後扯著他那垂下來的小鬍子,“你指的是這幅畫面的一些其他點也有可能是錯誤的吧?”

  白羅點點頭。他說:

  “現場還有另外三個——三個顯然是剛到場的人。但這也可能不是真實的。游泳池是被一個密實的種滿小栗樹的樹林環繞著的。從游泳池向外有五條小路,一條通往房子,一條進入樹林,一條通向花間小徑,一條從游泳池下去直達農場,還有一條是通向到這兒的鄉間小路的。

  “當然這三個人,每一個都是從不同的路來的,愛德華.安格卡特爾是從上面的樹林過來的,安格卡特爾夫人則來自農場,而亨裡埃塔.薩弗納克是從房子那邊的花間小徑來的。這三個人幾乎是同時到達到犯罪現場,就在格爾達.克裡斯托到達幾分鐘之後。

  “但這三個人中的一個,警長先生,有可能是在格爾達.克裡斯托之前到達的,沖約翰.克裡斯托開了槍,並重新回到了這些小路的其中之一,接著,回過身,佯裝同其他人同時到達。”

  格蘭奇警長說:

  “是的,完全有可能的。”

  “而另一種可能性,那時沒有想到。某人可能是從這兒的這條鄉間小路去的,殺了約翰.克裡斯托,然後從原路返回,沒有被人看到。”

  格蘭奇說:“你完全正確。在格爾達.克裡斯托之外還有兩個另外可能存在的嫌疑犯。我們找到了同樣的動機——嫉妒。這肯定是一樁情殺案。還有另外兩個女人同約翰.克裡斯托有瓜葛。”

  他停了一下,然後說:

  “克裡斯托那天早晨專程去看望維羅尼卡.克雷,他們發生了爭吵。她告訴他,她要讓他為所做的一切後悔,並且說她恨他超過任何人。”

  “真有趣,”白羅嘀咕道。

  “她是直接從好萊塢來的——而且就我從報紙上讀到的來看,他們那兒有時會發生一些彼此開槍,爭個你死我活的事。她可能獨自去取她前一天晚上拉在涼篷裡的裘皮。他們相遇了——事情就突然爆發了——她向他開了槍——接著,聽到有人來了,她就折回了她來的那條路。”

  他停頓了片刻,並且憤怒地加了幾句話:

  “而且現在我們又到了那個使整個事情變得一團糟的部分。那支該死的槍!除非,”他的眼睛散發出光彩。“她用她自己的槍殺了他,並且扔下了一支她從亨利爵士的書房裡偷來的槍,以此來將懷疑轉移到空幻莊園裡住的那群人身上。她肯定不知道我們能夠從槍膛裡的痕跡鑒定出槍是否射擊過。”

  “我懷疑,有多少人知道這個。”

  “我向亨利爵士闡明瞭這個看法。他說踏認為有相當多的人從偵探小說的描述中會知道這種鑒定方法。他引證了一本新出的《流淌的泉水中的線索》,他說約翰.克裡斯托本人星期六就在讀這本書,而且強調了這本書的特殊之處。”

  “但維羅尼卡.克雷得設法從亨利爵士的書房裡搞到槍。”

  “是的,這將意味著一切都是預先策劃好的。”警長又拽了一下他的鬍子,接著注視著白羅:“但你曾間接提及了另一種可能性,白羅先生。還有薩弗納克小姐。而這將是你的目擊材料,或者我寧願說,耳聞材料,再次可能有用的地方。克裡斯托大夫說出‘亨裡埃塔’,是在他垂死的時候。你聽到了他的話——他們都聽到了他的話,雖然安格卡特爾先生似乎沒有聽到他所說的。”

  “愛德華.安格卡特爾沒有聽到嗎?這很有趣。”

  “但其他的人都聽到了。薩弗納克小姐她自己也說他試圖對她講話。安格卡特爾夫人說他睜開了眼睛,看到了薩弗納克小姐,然後說‘亨裡埃塔,’她與此毫無關系,我認為。”

  白羅笑了。“對——她將與此毫無關系。”

  “現在,白羅先生,你的看法呢?你在那兒——看到了——也聽到了。克裡斯托大夫是在試圖告訴你,是亨裡埃塔沖他開的槍嗎?簡而言之,那個單詞是指控嗎?”

  白羅緩緩地說:

  “在那時我認為不是這樣的。”

  “但現在呢,白羅先生?你現在是如何認為的呢!”

  白羅歎了口氣。接著他緩緩地說:

  “也許會是這樣的。我不能說地再多了。這只是對你所問我的問題的一點兒印象而已,而當那一刻過去之後,就有一種誘惑使人想從事情當中讀出那時並不存在的意義。”

  格蘭奇快速地說:

  “當然,這一切都不在記錄當中。白羅先生的想法不是證據——我知道這個,我只是試圖想得到一點線索。”

  “哦,我非常理解你——而且目擊者的印象將會是十分有用的。但我很慚愧,不得不告訴你,我的印象是沒有價值的。我當時抱了錯誤的看法,被視覺形象所誘導,認為克裡斯托夫人剛開槍殺了她的丈夫,以致于克裡斯托大夫睜開眼睛,說出‘亨裡埃塔’時,我從未將其當作是一個指控。現在我很想回首當時,從場景中讀出一些不在場的東西。”

  “我明白你的意思,”格蘭奇說,“但對我來說,似乎由於‘亨裡埃塔’是克裡斯托所說的最後一個字,它肯定意味著兩者之一。要麼是對謀殺的指控,要麼是——恩,純粹的情感流露。她是他與之共度愛河的女人,而且他正瀕臨死亡。現在,在每件事都牢記於腦海之後,對於你來說,兩者之中哪個聽起來更合理呢?”

  白羅歎了口氣,動了一下,閉上了雙眼,又再次睜開,在強烈的痛苦中攤開了雙手。他說:

  “他的聲音很急迫——這就是所有我能斷定的——急迫。對於我來說,似乎既不是指控,也不是情感流露——但是急迫的,是的!並且我能肯定一件事。他完全被他的職業所佔據了。他講話——對,他講話時就像一個醫生——一個手頭上正碰到一個突然出現的外科急診的醫生——一個將要因失血而致死的病人,也許是,”白羅聳聳肩,“這就是我能為你所做的最好的。”

  “醫療方面的,恩?”警長說,“喔,對,這是第三種看待的方式。他被擊中了,他懷疑自己就要死了,他希望能夠讓人們迅速為他做些什麼。並且如果,就像安格卡特爾夫人所說的那樣,薩弗納克小姐是他睜開雙眼後看到的第一個人的話,那時他會向她請求的。然而,這並不讓人十分滿意。”

  “有關這起案件,沒有任何人讓人滿意的地方,”白羅帶著某種苦澀說道。

  一個謀殺的場景,佈置好了並且上演了,以欺騙赫丘勒.白羅——而且確實欺騙了他!是的,這令人不滿意。

  格蘭奇警長望著窗外。

  “喂,”他說,“這是克拉克,我的警官。看起來好像他得到什麼了。他一直在詢問傭人們——友好的接觸。他是個很帥的小夥子,對女人很有辦法。”

  克拉克警官走了進來,有點兒上氣不接下氣。很明顯,他對自己非常滿意,雖然讓人敬畏的官方舉止使他有所克制,他仍喜形於色。

  “我認為最好還是來報告,長官,既然我知道您去哪兒了。”

  他遲疑著,向白羅投射去了懷疑的目光,後者那異國情調的外表沒有受到他那官方的謹嚴態度的歡迎。

  “說吧,我的夥計,”格蘭奇說。“白羅先生在這兒沒關系。在以後的許多年裡,關于這場遊戲他忘掉的比你將要知道的還要多。”

  “是,長官。是這樣的,長官,我從廚房女傭那兒得到了些情況——”

  格蘭奇打斷了他。他充滿勝利感地轉向白羅。

  “我剛告訴你什麼?什麼地方有一個廚娘,那裡就有希望。當家裡幹活的人劇減,沒有人再保留廚娘的時候,上帝會幫助我們。廚娘們愛說話,愛洩露秘密。她們被看成是底層的,她們的位置就是在廚師和上等傭人身邊。向想聽的人談論自己知道的事,是人的天性。繼續講,克拉克。”

  “這是那個女孩說的,長官。星期六下午她看到格傑恩,那個管家,手裡握著一把左輪手槍穿過大廳。”

  “格傑恩?”

  “是的,長官。”克拉克查看了一個記事簿,“這是她自己的原話,‘我不知道該怎麼辦,但我認為我應該說出我那天看到的東西。我看到了格傑恩,他站在大廳裡,手裡還握著一把左輪手槍。格傑恩先生看起來實在是非常特別。’”

  “我不認為,”克拉克停下來,說,“關於看起來很特別的部分沒有任何意義。她可能是憑頭腦中的想像加進去的。但我認為您應該立刻知道這些,長官。”

  格蘭奇警長站了起來,懷著那種一個男人看到他面前的任務將要圓滿完成時的躊躇滿志。

  “格傑恩?”他說。“我要立刻同格傑恩談話。”

第二十章

  格蘭奇警長再次坐在亨利爵士的書房裡,注視著他面前那個男人毫無表情的面孔。

  到目前為止,格傑恩依然保持著自己的尊嚴。

  “非常抱歉,長官,”他來回重複著,“我想我應該已經提到過那件事,但我反把它忘記了。”

  他充滿歉意地看看警長,又看看亨利爵士。

  “那時大約是五點半,如果我記得準確的話,長官。我注意到大廳的桌子上放著一支左輪手槍。當時我正穿過大廳,想去看看有沒有郵件。我推測這是主人的收藏品,於是我拿起它,把它帶到這兒。壁爐台邊的架子上有一個空隙,它應該在那兒,於是我就把它重新放回了它應該呆的地方。”

  “替我指出這支槍,”格蘭奇說。

  格傑恩站起來,帶著疑問走向架子。警長緊緊跟隨在他的身後。

  “就是這支,長官。”格傑恩指著一支放在最後的。

  這是一支口徑為零點二五英寸——相當小巧的武器,當然不是那支殺死約翰.克裡斯托的槍。

  格蘭奇的目光停留在格傑恩的臉上,他說:

  “這是一支自動手槍,不是左輪手槍。”

  格傑恩咳了一下。

  “真的嗎,長官?恐怕我對輕武器一點兒也不在行。我可能相當寬泛地使用了左輪手槍這個術語,長官。”

  “但你能十分肯定這就是你在大廳裡發現的,並帶到這兒的那支槍嗎?”

  “哦,是的,長官,我對此毫不懷疑。”

  當他要伸出手的時候,格蘭奇阻止了他。

  “請別碰它。我必須檢查上面的指紋,並看看是否裝了子彈。”

  “我認為它沒有裝子彈,長官。亨利爵士的藏品沒有一支是裝著子彈保存的。並且,談到指紋,我在放它之前已經用我的手帕仔仔細細地擦過了,長官,因此上面只會留有我的指紋。”

  “你為什麼要這樣做?”格蘭奇尖銳地問。

  但格傑恩那歉意的微笑依然平靜地掛在臉上。

  “我想它也許很髒,長官。”

  門打開了,安格卡特爾夫人走了進來。她沖警長微笑著。

  “見到你真高興,格蘭奇警長!所有這些有關左輪手槍和格傑恩是怎麼回事呢?廚房裡的那個孩子正在哭泣,梅德韋夫人訓斥了她——但當然了,那個女孩說出她所看到的東西是非常正確的,如果她認為她應該這麼做的話。我總是發覺正確和錯誤是那麼使我容易困惑,你是知道的,如果正確的東西是令人不愉快的,而錯誤的東西又是可人心的時候,因為那時一個人知道自己處在什麼位置——但當是另外一種情況時,又感到迷惑不解——並且我認為,難道你不這樣認為嗎,警長先生?每個人必須做他自己認為是正確的事。關於手槍你到告訴了他們些什麼,格傑恩?”

  格傑恩帶著充滿敬意的強調的口氣說:

  “手槍在大廳裡,夫人,就在大廳中央的桌子上。我不知道它是從哪兒來的。我就把它拿到這兒來了,並放到了合適的位置上。這就是我剛才告訴警長的,並且他非常理解。”

  安格卡特爾夫人搖搖頭。她溫和地說:

  “你真的不該說這些,格傑恩。我會自己告訴警長的。”

  格傑恩微移動了一下,安格卡特爾夫人非常富有魅力地說:

  “我確實欣賞你的動機,格傑恩。我明白你總是如何想方設法地為我們免除麻煩和困擾。”她又以柔和的打發的口氣加了一句:“現在就這樣了。”

  格傑恩猶豫了一下,向亨利爵士以及警長投去了飛快的一瞥,接著鞠了一躬,向門口走去。

  格蘭奇動了一下,似乎想去阻止他,但出於某種他自己也難以言明的原因,他的胳膊又垂了下來。格傑恩出去並關上了門。

  安格卡特爾夫人倒在一張椅子裡,並沖著那兩個男人笑了笑。她以談話的口氣說:

  “你知道,我的確認為格傑恩很有魅力,相當封建。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是的,封建是最適當的詞。”

  格蘭奇生硬地說:

  “我能瞭解嗎,安格卡特爾夫人,您自己關於這件事的更深入的情況?”

  “當然。格傑恩根本不是在大廳裡找到的,他是在向外拿雞蛋的時候發現的。”

  “雞蛋?”格蘭奇警長注視著她。

  “從籃子裡拿出來的,”安格卡特爾夫人說。

  “她似乎認為每件事現在都非常清楚了。”亨利爵士溫柔地說:

  “你必須再多告訴我們一些,我親愛的。格蘭奇警長和我依然不明就裡。”

  “哦,”安格卡特爾夫人努力使自己敘述地清晰明確。“手槍,你們瞧,在籃子裡,雞蛋下麵。”

  “什麼籃子,還有什麼雞蛋,安格卡特爾夫人?”

  “我帶到農場去的那個籃子。手槍就在裡面,而那時我將雞蛋放在手槍上面,並且把這一切都忘記了。而當我們發現可憐的約翰.克裡斯托死在游泳池邊時,這真是一個極大的震驚,我松開了籃子,而格傑恩恰好及時接住了它(由於雞蛋的緣故,我的意思是,如果我把籃子掉到地上的話,雞蛋就會摔破的)。接著他把它拿回房子裡去了。後來我問他在雞蛋上寫日期的事——一件我總做的事——這樣可以使人們有時在吃那些雞蛋之前,吃到新鮮些的雞蛋——他說所有的一切都照料好了——現在我想起來了,他對此相當強調。而這就是我所指的封建的意思。他發現了手槍,並把它放回到這兒——我想因為房子裡有員警的緣故。我發現僕人們總是被員警驚擾。非常出色和忠誠——但也十分愚蠢,因為當然,警長先生,你們想聽到的是實情,不是嗎?”

  安格卡特爾夫人沖警長投去燦爛的一笑,以此結束了談話。

  “實情是我想得到的,”格蘭奇咧著嘴微笑著說。

  安格卡特爾夫人歎了口氣。

  “所有這些似乎有些小題大作了,不是嗎?”她說,“我的意思是,所有這些對人們的追捕。我認為無論是誰朝約翰.克裡斯托開的槍,他都不是真的想殺他——我的意思是,不是認真的如果是格爾達,我肯定她不是有意的。實際上,我真的很驚奇她居然擊中了——這是人們料想不到她會做到的事。而且她的確是一個非常和善的人。如果你把她投進監獄,並絞死她,那麼孩子們會怎麼樣呢?如果她確實殺了約翰,那麼她現在可能對此難過極了。對孩子們來說,父親被謀殺已經是糟透了——但若為此而絞死他們的母親,毫無疑問對他們來說是更糟的。有時我認為你們員警不會考慮這些事情。”

  “我們現在沒有打算逮捕任何人,安格卡特爾夫人。”

  “喔,無論如何這是明智的。我一直認為,格蘭奇警長,你是一個那種非常明智的男人。”

  又一次迷人的、幾乎令人暈眩的笑容。

  格蘭奇警長眨了眨眼睛。他忍不住要這樣做,但他堅定地回到了正在討論的問題上。

  “正如你剛才所說的,安格卡特爾夫人,我想得到實情。你從這兒拿走了一支手槍——是哪支呢,順便問一句?”

  安格卡特爾夫人沖著壁爐台邊的架子點了點頭。“倒數第二支。口徑為零點二五英寸的毛瑟槍。”她說話時這種乾脆、專業的方式中蘊含著某些東西使格蘭奇有一種不愉快的感覺。說不上什麼原因,他沒有料想到安格卡特爾夫人,這個到現在為止他為其在腦子裡貼著“模糊”和“有一點兒瘋狂”的標簽的女人,會如此專業的精確敘述來描述一件輕武器。

  “你從這兒拿的手槍並把它放到了你的籃子裡。為什麼?”

  “我知道你會問我這個的,”安格卡特爾夫人說。她的語調,出人意料地幾乎洋洋自得的。“當然是有某種原因的。你不這樣認為嗎,亨利?”她轉向她的丈夫。“難道你不認為那天早晨我拿走手槍一定是有原因的?”

  “我當然會這樣想的,我親愛的,”亨利爵士不自然地說。

  “一個人做事,”安格卡特爾夫人說,沉思地望著她前面,“接著他記不起來他為什麼要做那些事。但我認為,你知道,警長先生,如果一個人能做出某件事,一定是有原因的。當我把那支毛瑟槍放進我的雞蛋籃子時,我的頭腦中一定是有某種想法的。”她詢問他的意見:“你認為會是什麼呢?”

  格蘭奇注視著她。她沒有表現出任何不安——只是孩童般的熱情。這使他感到為難。他從未碰到過像安格卡特爾夫人這樣的人,那一刻他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我的妻子,”亨利爵士說,“神情極為恍惚,警長先生。”

  “似乎是這樣,先生,”格蘭奇說。他有些隨意說。

  “為什麼你認為我拿了手槍呢?”安格卡特爾夫人信心十足地問他。

  “我不知道,安格卡特爾夫人。”

  “我走進這裡,”安格卡特爾夫人沉思著,“我曾對西蒙斯說了枕套的事——我隱約想起來,我走向壁爐——並且想著我們必須要弄一個新火鉗——是助理牧師,而不是牧師——”

  格蘭奇警長注視著她,他感到頭都大了。

  “我記得拿起了那支毛瑟槍——它是一支漂亮的便於攜帶的小手槍,我一直都很喜歡——並把它放到了籃子裡——我剛從花房拿來的籃子。但我的頭腦裡有這麼多東西——西蒙斯,你知道的,還有紫菀裡長的旋花屬植物——還希望梅德韋夫人會做一個真正的油膩的穿著襯衫的黑鬼——”

  “一個穿著襯衫的黑鬼?”格蘭奇警長不得不插了一句。

  “巧克力,你知道,還有雞蛋——然後再澆上奶油。正好是外國人喜歡在午餐時吃的那種甜點。”

  格蘭奇警長粗暴而唐突地發問,就像一個掃去阻擋他視線的蜘蛛網的男人。

  “你給手槍裝子彈了嗎?”

  他希望嚇她一下——也許甚至可以使她有點兒害怕。但安格卡特爾夫人只是以一種極度的沉思的態度來考慮這個問題。

  “我裝了嗎?多愚蠢啊,我記不得了。但我應該認為我一定裝了,是嗎,警長先生?我的意思一隻沒裝彈藥的手槍又有什麼用呢?我希望我能夠確切地想起來那時我腦子裡的想法。”

  “我親愛的露西,”亨利爵士說,“你腦子裡所想的或所沒有想的,對每一個瞭解你多年的人來說都是沒有任何指望的。”

  她朝他閃現了一個甜甜的微笑。

  “我正在努力回憶,亨利,親愛的。一個人做了這麼古怪的事。另一個早晨我拿起了電話聽筒,發覺自己正十分迷惑地看著它。”

  “也許你正准備給某人打個電話,”警長冷冷地說。

  “不,有趣極了,我不是這樣。我後來想起來了——我一直在奇怪為什麼麥爾斯夫人,園丁的妻子,以那麼古怪的方式抱著她的嬰兒,而我拿起電話聽筒是在嘗試,你是知道的,一個人將會如何抱一個嬰兒,並且我意識到了看上去很奇怪的原因是因為麥爾斯夫人是左撇子,她把嬰兒的頭反方向抱著。”

  她得意地從這兩個男人中的一個看到另一個。

  “喔,”警長想,“我想存在這樣的人是可能的。”

  但他對此並不很肯定。

  這整個事情,他意識到,也許是一連串的謊言。比如,那個廚娘,特別提到格傑恩手裡握著的是一把左輪手槍。然而,你不能過於重視這點。那個女孩對輕武器一無所知。她曾聽到一支左輪手槍與此案有關,而左輪手槍和手槍對她來說都一樣。

  格傑恩和安格卡特爾夫人都詳細說明瞭那支毛瑟牌手槍——但沒有任何東西可以證明他們的陳述是真的。格傑恩拿著的可能恰好是那支丟失的左輪手槍,而且他可能已經把它還回去了,不是還到書房,而是給了安格卡特爾夫人本人。所有的傭人們似乎都對那該死的女人癡迷。

  設想恰好是她沖約翰.克裡斯托開的槍呢?(但為什麼應該是她?他無法弄清楚為什麼。)他們仍然支持她並為她說謊嗎?他有一種不舒服的感覺,覺得這正是他們將要做的。

  而現在又是關於她回憶不起來的奇怪的故事——當然她能夠想出比這更好的理由。而且對此看上去是那麼自然——一點兒也沒有局促和不安。該死的,她給你一種印象,她正在講的是完完全全的真話。

  他站起來。

  “當你再想起一點什麼別的,也許你能告訴我,安格卡特爾夫人,”他乾巴巴地說。

  她回答說:“當然我會的,警長先生。有時事情會突然蹦出來的。”

  格蘭奇走出書房。在大廳裡,他將一根手指放在衣領裡繞了一圈,並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他感覺所有的東西都糾纏在難局中。他需要的是他那支古老而醜陋的煙鬥,一品脫淡啤酒,一盤上好的牛排以及油煎土豆片,一些平常而真實的東西。

第二十一章

  安格卡特爾夫人在書房裡輕快地走來走去,意圖不明地用手指頭在東西上四處亂摸。亨利爵士重新坐回到自己的椅子裡,注視著她。他說:

  “你為什麼要拿手槍,露西?”

  安格卡特爾夫人走了回來,優雅地坐在一張椅子裡。

  “我也說不清,亨利。我想我有一個模糊的想法,這是一次意外。”

  “意外?”

  “是的。那些樹根,你知道的,”安格卡特爾夫人含含糊糊地說,“那麼突出——如此容易地,絆倒一個人。一個人也許向靶子上開了許多槍,但在彈倉裡還留下了一粒子彈——無意的,當然——但接著人們也會粗心大意。我總在想,你知道,這次意外是以這種最簡單的方式發生的。一個人可能極為後悔,當然了,而且在責備他自己……”

  她的聲音漸漸消失了。她的丈夫非常安靜地坐著,沒有把目光從她的臉上移開。他再次以同樣平靜的、謹慎的語調說:

  “是誰導致的——這次意外呢?”

  露西略微轉了一下頭,奇怪地看著他。

  “約翰.克裡斯托,當然了。”

  “上帝啊,露西——”他的話突然中斷了。

  她熱切地說:

  “哦,亨利,我一直都極為擔心。對安斯威克。”

  “我明白。是安斯威克。你總是對安斯威克過於關心,露西。有時我認為這是你唯一真正關心的東西。”

  “愛德華和戴維是最後的——安格卡特爾家最後的兩個人。而戴維是不可能的,亨利。他永遠也不會結婚的——由於他的母親和所有的那一切。愛德華死後他會得到那塊地方,並且將會不結婚,而我們在他中年之前就將已經死了很長時間。他將是安格卡特爾家族的最後一個人,而整個家族就會滅絕了。”

  “這很重要嗎,露西?”

  “當然這很重要!”

  “你應該是一個男孩,露西。”

  但他只略微笑了一下——因為他無法想像露西不是女人。

  “所有的一切都取決於愛德華的婚姻——而愛德華又是如此固執——他那精明的腦袋,就像我父親。我原來希望他從亨裡埃塔這件事中恢復過來,然後娶某個漂亮的女孩為妻——但現在我明白了,這是無望的。後來我認為亨裡埃塔同約翰的羅曼史會沿著通常的軌道進行下去,我想,約翰的風流韻事從來都不是很長久的。但有一個晚上我看到他正注視著她。他真的很在乎她。要是約翰能從中退出來該有多好,我感覺亨裡埃塔就會嫁給愛德華的。她不是那種珍愛記憶,生活在過去中的女人。所以,你瞧,所有的東西都歸結到了一點——除掉約翰.克裡斯托。”

  “露西。我沒有——你做了些什麼,露西?”

  安格卡特爾夫人再次站起來。她從一個花瓶中拿出兩枝枯萎了的花。

  “親愛的,”她說,“你沒有認為,是我沖約翰.克裡斯托開的槍吧,是這樣吧。對這次意外我曾有過這種愚蠢的想法。但接著,你是知道的,我想起來是我們邀請約翰.克裡斯托到這兒來的——好像不是他自己提議的。一個人不可能邀請某個人做自己的客人,又接著安排了意外事件。即使阿拉伯人對于殷勤待客也是極講究的。所以不用擔心,好嗎,亨利?”

  她站著注視著他,綻開了燦爛,充滿愛意的微笑。他沉重地說:

  “我總是擔心你,露西。”

  “沒必要,親愛的。而且你瞧,每樣事結果都不錯。約翰被除掉了,我們對此什麼也沒有做。這使我想起了,”安格卡特爾夫人追憶著往事,“在孟買的那個男人,他對我非常無禮。三天之後,他被一輛有軌電車撞倒了。”

  她拉開落地窗,走進了花園。

  亨利爵士靜靜地坐著,注視著她那高挑、苗條的身影徘徊在小路上,他看上去蒼老而疲憊,他的面孔是一張與恐懼的事物相距很近的男人的面孔。

  花園裡,滿面淚痕的多麗絲.埃蒙特正被格傑恩先生嚴厲的責罵弄得頹喪之極。梅德韋夫人和西蒙斯小姐扮演著希臘合唱團的角色。

  “以一種只有毫無閱歷的女孩才會採取的方式提出意見並匆匆做出結論。”

  “對極了,”梅德韋夫人說。

  “如果你看到我手裡拿著一支手槍,你所應做的最恰當的事是走到我面前說:‘格傑恩先生,您是否樂意給我做一個解釋呢?’”

  “或者你可以走向我,”梅德韋夫人插了進來。“我總是很樂意告訴一個年輕的姑娘,對于這個世界上哪些是她不懂的,哪些是她應該思考的。”

  “你不應該那樣做的,”格傑恩嚴厲地說,“對一個員警洩露秘密——而且只有一個警官!永遠也不要同那些你無法控制的員警攪在一起。他們呆在房子裡就已經夠讓人難受的了。”

  “難以形容地難受,”西蒙斯小姐嘟囔著。

  “我以前從未碰到過這樣的事。”

  “我們都明白,”格傑恩接著說,“夫人是怎樣的一個人,無論她做什麼我都不奇怪——但員警並不像我們那樣瞭解夫人,而且沒有想到夫人會被這些愚蠢的問題和懷疑而困擾,只是因為她拿著輕武器四處走。這是那種她做得出的事,但員警的腦子只明白謀殺和那種肮髒的事。夫人是那種心不在焉的,不會傷害一隻飛蟲的女人,但無法否認她總將東西放在可笑的地方。我永遠也不會忘記,”格傑恩充滿感情地加了些話,“她曾帶回一隻活的龍蝦,並把它放在大廳裡的卡片碟裡。想想我看到的這些!”

  “這一定是在我來之前的事,”西蒙斯滿帶好奇地說。

  梅德韋夫人瞥了一眼犯了錯誤的多麗絲,揣度著這些告誡。

  “其他一些時候,”她說,“接著是現在,多麗絲,我們只是為你好,才對你說這些的。同員警攪在一起名聲不好,你不要忘記這點。現在你接著弄菜吧,對菜豆一定要比你昨晚更仔細些。”

  多麗絲抽著鼻子。

  “是的,梅德韋夫人,”她說,回避地走向洗滌槽。

  梅德韋夫人有預感地說:

  “我覺得我會做不好點心。明天那可惡的審訊。讓我每次我想到這個的時候都能轉移思路吧。一件那樣的事——發生在我們身邊。”

第二十二章

  大門的鎖咯噠響了一下,白羅及時地向窗外看去,看到了那個正沿著小路走到前門的拜訪者。他立刻明白了她是誰。他非常驚奇是什麼使維羅尼卡.克雷要來看望他。

  她進屋的時候帶來一陣使人愉快的淡淡的香味,一種白羅回想起來的香味。她就像亨裡埃塔那樣穿著花格呢套裝和結實的厚底皮鞋——但她,他斷定,與亨裡埃塔截然不同。

  “白羅先生,”她的語調是愉快的,略微有些顫抖。“我才發現我的鄰居是誰。我一直都非常想認識您。”

  他抓住了她伸出的雙手,鞠了一躬。

  “您真令人著迷,夫人。”

  她微笑著接受了這種敬意,謝絕了他請她喝些茶、咖啡或是雞尾酒的邀請。

  “不,我只是來同您談話的。嚴肅地談話,我很擔憂。”

  “你很擔憂?聽到這個我感到很難過。”

  維羅尼卡坐下來,歎了一口氣。

  “關於約翰.克裡斯托之死。明天的審訊,你知道這些嗎?”

  “是的,是的,我知道。”

  “事情整個真的是那麼不同尋常——”

  她中斷了一下。

  “大多數人都不相信。但你會要信的,我認為,因為你知道某些關於人類天性的東西。”

  “關於人類天性,我知道一些,”白羅承認道。

  “格蘭奇警長來看我。他的頭腦中裝有我同約翰爭吵的事——在某一點上這是真實的,但不是他想的那樣。我告訴他我已經有十五年沒有見到約翰了——而他完全不相信我。但這是真的,白羅先生。”

  白羅說:“既然這是真的,很容易就能證明,那麼為什麼你還要擔憂?”

  她以最友好的方式對他報以微笑。

  “真實的情況是我完全不敢告訴警長星期六晚上確切地發生了些什麼。這是多麼奇異的事情,以致欲他肯定不會相信的。但我覺得我必須告訴某個人,這就是我為什麼來你這兒的原因。”

  白羅平靜地說:“我受寵若驚。”

  他注意到,她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她是一個女人,他想,她是一個對自己產生的影響力非常有把握的女人。所以肯定她也許,不時地,會犯個錯誤。

  “約翰和我十五年前訂了婚。他非常愛我——那麼瘋狂,以致於有時使我恐懼。他想讓我放棄演戲——放棄任何我自己的思想或生活。他是那麼具有佔有欲,那麼專橫,以致於我覺得我不能履行這件婚事,於是我撕毀了婚約。我恐怕他非常艱難地接受了這個改變。”

  白羅發表了一通謹慎而同情的話。

  “我直到上個星期六晚上才見到他。他陪我回家。我告訴警長我們在談論過去的時光——某種程度上看這是真的。但事實上遠遠不止這些。”

  “是嗎?”

  “約翰瘋了——十分瘋狂。他想離開她的妻子和孩子,他想讓我同我的丈夫離婚並嫁給他。他說他永遠也不會忘記我——他看到我的那一刻,時間靜止了。”

  她閉上雙眼,吞下了後面的話。脂粉下的那張面孔十分蒼白。

  她又睜開了眼睛,幾乎是怯生生地對白羅笑著。

  “你能相信那樣——那樣一種感情是可能的嗎?”她問。

  “我認為是可能的,是的,”白羅說。

  “永遠也不會忘記——繼續等待——計劃——希望,最終用一個人的全身心下決心去得到自己想要的。有這樣的男人,白羅先生。”

  “是的——還有這樣的女人。”

  她向他投去了不友好的一眼。

  “我正在說男人的事——關於約翰.克裡斯托。喔,這就是事情的經過。起先我反抗,大笑,拒絕認真地對待他。接著我告訴他他瘋了,當他回去時已經很晚了。我們爭吵著,爭吵著。他依然故我——就像下定決心。”

  她又一次吐字不清。

  “這就是為什麼第二天早晨我要送給他一張條子,我不能遺留下這樣的問題。我得讓他明白他想要的是——不可能的。”

  “是不可能的?”

  “當然是不可能的!感情佔據了他。他不會聽我所說的,他只是在堅持。我告訴他這樣沒用,我不愛他,我恨他……”她停了下來,費力地喘息了一下。“我不得不對此表現得很殘忍。於是我們在怒火中分手了……而現在——他死了。”

  他看到她的手漸漸移動,看到了她那彎曲的手指和突出的指節。這是一雙巨大的、殘忍的手。

  她正感受到的強烈的情感傳遞給了他。這不是悲傷,不是哀悼——不,這是怒火。這種怒火,他想,來自於一個受到阻礙的自我主義者。

  “那麼,白羅先生?”她的聲音控制得很好,流暢圓潤。“我該做些什麼呢?敘述這個故事,還是埋藏在心中呢?這就是發生的一切——但不太容易使人相信。”

  白羅注視著她,一個長長的、充滿思索的注視。

  他認為維羅尼卡.克雷所講的不是實情,但裡邊卻存在著不可否認的真誠的暗流。事情發生了,他想,但不是這樣發生的。

  突然他明白了。這是一個真實的故事,但完全顛倒了。是她無法忘記約翰.克裡斯托,是她遇到了阻礙,被嚴厲地拒絕了。而現在,由於無法沉默地忍受一隻母老虎被奪去了她認為是理所當然的獵物,而產生了猛烈的怒火。她發明瞭一個真相的版本,這樣就會慰藉她那受到傷害的自尊心,還可以有一點點滿足對一個脫離她掌心的男人那痛苦的渴望。她不可能承認這點,她,維羅尼卡.克雷,無法得到她想要的!於是就完全改變了這個故事。

  白羅深吸了一口氣,說:

  “如果所有這些同約翰.克裡斯托之死有關系的話,你就得講出來,但如果沒有的話——我就看不出為什麼得這麼做了——還有,我認為你是完全有正當理由保有這個秘密的。”

  他懷疑她是否失望了。他有一個想像,以她現在的心境,她會願意將她的故事公佈在那些報紙上的。她找到他——為什麼呢?對她的故事進行實驗嗎?測試他的反應嗎?還是利用他——引誘他將這個故事傳播出去?

  如果他那平淡的反應令她失望的話,她並沒有表現出來。她站起來,向他伸出了她那細長的、指甲精心修剪過的手。

  “謝謝你,白羅先生。你所說的似乎很明智。我非常高興來您這兒。我——我覺得想讓某個人知道。”

  “我將不會辜負您的信賴的,夫人。”

  在她走了之後,他略微開了一會兒窗。香味使他感覺不舒服,他不喜歡維羅尼卡的香味。那種香水雖然昂貴,但卻令人膩味,充滿了強制力,就像她的個性。

  當他放下窗簾的時候,他在考慮,是不是維羅尼卡.克雷殺了約翰.克裡斯托。

  她也許希望殺死他——他相信這一點。她會很高興地扣動扳機——將會很高興地看到他踉蹌幾步,然後倒下。

  但是在這種充滿報複心的怒火之下,隱藏著某些冷酷、精明的東西,某些判斷時機的東西。一個冷漠、工於心計的精靈。然而無論維羅尼卡.克雷有多希望殺死約翰.克裡斯托,他都懷疑她是否會去冒這個險。

第二十三章

  審問結束了。這只不過是一個形式而已,雖然預先已經得到了警告,但幾乎每一個人仍然有一種怨恨的虎頭蛇尾的感覺。

  警察局宣佈休庭兩個星期。

  格爾達和派特森夫人坐著一輛雇來的車從倫敦趕來的。她穿著一襲黑裙,戴了一頂不相稱的帽子,看上去緊張而迷惑。

  正當她預備回到車裡時,安格卡特爾夫人走向她,她停住了。

  “你好嗎,格爾達,親愛的?我希望,你睡得還好。我認為這一切會像我們希望的那樣,進行狀況良好,難道不是嗎?你不同大家一起呆在空幻莊園,我們是多麼遺憾,但我十分理解這種變故會令人多麼難過。”

  派特森夫人埋怨地看著她的姐姐,因為她沒有做出適當的介紹。她用她那愉快的聲音說:

  “這是柯林斯小姐的主意——直接開車回去。很昂貴,當然了,但我們認為這值。”

  “哦,我是多麼同意你的看法。”

  派特森夫人降低了聲音。

  “我將會帶著格爾達同孩子們直接去見克斯希爾。她需要休息和寧靜。那些記者們!你們不知道,完全是蜂擁般地到哈利街采訪。”

  一個年輕的男人沖它們照了一張像。埃爾西.派特森把她的姐姐推上車,開車離開了。

  其他人對格爾達那張在那不相稱的帽沿下的面孔只有一個瞬間的印象。它空洞,迷失——在那一刻她看上去就像一個弱智的小孩。

  米奇.哈德卡斯爾在歎息聲中輕聲低語道:“可憐的傢伙。”

  愛德華憤怒地說:

  “每個人從克裡斯托身上都看到了什麼?那個悲慘的女人看上去心完全碎了。”

  “她的心完全都在他身上,”米奇說。

  “但為什麼?他是一個自私型的人,在某種意義上是一個好夥伴,但——”他頓住了。接著他問:“你認為他如何,米奇?”

  “我!”米奇考慮著,最後她說:“我認為我尊敬他。”連她自己都對自己的話相當吃驚。

  “尊敬他?為什麼?”

  “這個,他精通他的工作。”

  “你是從作為一個醫生的角度來想他的嗎!”

  “是的。”

  沒有時間說更多的話了。

  亨裡埃塔將用自己的車把米奇送回倫敦。愛德華將趕回空幻莊園吃中飯,然後同戴維一起搭下午的火車。他含糊地對米奇說:“哪天你一定的抽空出來和我一起吃午飯,”而米奇說這將會非常不錯,但她離開的時間不能超過一個小時。愛德華對她露出了迷人的微笑,然後說:

  “哦,這是一個特殊的理由。我肯定他們會理解的。”

  接著他走向亨裡埃塔。“我會給你打電話的,亨裡埃塔。”

  “好,打吧,愛德華。但我可能會大多數時間都在外邊。”

  “在外邊?”

  她沖他迅速、嘲諷地一笑。

  “驅趕我的悲哀。你不希望我坐在家裡鬱鬱寡歡吧,不是嗎?”

  他緩緩地說:“這一段日子以來我不太理解你,亨裡埃塔。你像變成另一個人了。”

  她的臉變得柔和了。她出乎意料地說:“親愛的愛德華,”並迅速而緊緊地抓住了他的胳臂。

  接著她轉向露西.安格卡特爾。“如果我願意的話我能回來吧,可以嗎,露西?”

  露西.安格卡特爾說:“當然,親愛的。況且至少兩個星期之後這兒還會有一場審訊的。”

  亨裡埃塔走向她停車的地方。她和米奇的手提箱已經放在裡邊了。

  她們鑽進車裡,開車走了。

  車子沿著長長的山路向上爬,來到了山脊上的公路。在她們下面,是一片在灰暗的秋日的寒冷中微微抖動的褐色和金色的樹葉。

  米奇突然說:“我很高興離開——甚至是離開露西身邊。即使她很可愛,但有時她使我不寒而慄。”

  亨裡埃塔專注地看著後視鏡。

  她相當漫不經心地說:

  “露西有著花腔高音的特色——甚至是在對待謀殺時。”

  “你知道,我以前從未想到過謀殺。”

  “為什麼你應該想到過?這不是人們考慮的事,在縱橫字謎遊戲這是一個六個字母的單詞,或是一本書封皮上令人愉快的東西。但在現實中——”

  她停住了。米奇替她說完了這句話:

  “是真實的。這就是使一個人害怕的地方。”

  亨裡埃塔說:

  “你沒必要害怕,你是處在這件事之外的。也許我們當中只有一個人害怕。”

  米奇說:

  “我們現在都在局外。都擺脫了。”

  亨裡埃塔嘟囔著:“我們是這樣嗎?”

  她又在看著後視鏡了。突然她把腳放在了加速器上,車子立刻快了起來。她瞥了一眼示速器,已經超過了五十英里,瞬間指針又指到了六十英里。

  米奇從側面看著亨裡埃塔的側影。看上去並不像是在魯莽地開車。她喜歡高速度,但那條蜿蜒的路幾乎不適合她們的速度。亨裡埃塔的嘴邊蕩漾著一絲微笑。

  她說:“從你的肩膀上看,米奇。看到後面的那輛車了嗎?”

  “怎麼了?”

  “那是一輛凡特納十型。”

  “是嗎?”米奇並不是特別感興趣。

  “它們是那種很有用的小型車,省油,適應各種路況,但不快。”

  “不快嗎?”

  奇怪,米奇想,亨裡埃塔總是為那些車以及它們的表現如此癡迷。

  “正如我說的,它們不快——但那輛車,米奇,即使我們開到六十英里也能和我們保持一定的距離。”

  米奇吃驚地把臉轉向她。

  “你指的是——”

  亨裡埃塔點點頭。“我相信,是員警,在外觀非常普通的車上裝了特殊的發動機。”

  米奇說:

  “你的意思是他們仍然在監視我們所有的人嗎?”

  “這似乎相當明顯。”

  米奇顫抖著。

  “亨裡埃塔,你能明白這樁案子中第二支槍的意義嗎?”

  “不,但這使格爾達洗清了罪名。但除此之外,它似乎沒有增添任何東西。”

  “但,如果它是亨利的一支槍的話——”

  “我們並不知道它是。它還沒有被找到,記住這點。”

  “對這是真的。它完全有可能是外面的什麼人。你知道我認為是誰殺了約翰的嗎,亨裡埃塔?那個女人。”

  “維羅尼卡.克雷嗎?”

  “對。”

  亨裡埃塔沉默不語。她的雙眼緊緊盯著前面的路,繼續開著車。

  “難道你不認為這是可能的嗎?”米奇堅持著自己的看法。

  “可能的,是的,”亨裡埃塔緩緩地說。

  “那麼你不認為——”

  “只是因為你想考慮一件事而考慮它是沒有用的。那是一個完美的解決辦法——讓我們所有的人擺脫了嫌疑!”

  “我們?但——”

  “我們都牽扯在裡面——我們所有的人。即使你,米奇,親愛的——他們也在費力地尋找出一個你沖約翰開槍的動機。當然我很願意是維羅尼卡。沒有什麼能比看到她在被告席上進行那可愛的表演,更讓我高興的了!”

  米奇快速地看了她一眼。

  “告訴我,亨裡埃塔,這所有的一切使你感到心中充滿了報複嗎?”

  “你是說——”亨裡埃塔停頓了片刻——“因為我愛約翰嗎?”

  “是的。”

  當米奇說話的時候,她帶著一種輕微的震撼,意識到這個赤裸裸的現實第一次被說了出來。它早就被他們所有的人接受了,露西和亨利,米奇,甚至還有愛德華,大家都知道亨裡埃塔愛約翰.克裡斯托,但以前從未有人間接地用言語提及這個事實。

  亨裡埃塔似乎在思索,談話出現了停頓。接著她用她那充滿了思考的聲音說:

  “我無法向你解釋我的感受。也許我自己也不知道。”

  他們現在正行使在艾爾伯特橋上。

  亨裡埃塔說:

  “你最好同我一起去雕塑室。我們喝杯茶,然後我會開車送你回宿舍的。”

  倫敦的下午很短,光線已經逐漸暗淡了。她們駛到雕塑室的門前,亨裡埃塔把鑰匙插進了鎖孔裡。她走進去,打開了燈。

  “很冷,”她說。“我們最好打開煤氣爐。哦,真討厭——我的意思是應該在路上買些火柴的。”

  “打火機不行嗎?”

  “我的不能用了,況且無論如何用一隻打火機點燃煤氣爐總是很困難的。隨便些,就像在自己家裡。在那邊街角站著一個瞎老頭。我總是從他那兒買火柴的。我馬上就回來。”

  米奇獨自呆在雕塑室裡,四處走走觀看亨裡埃塔的作品。同這些木頭和青銅的東西一起呆在這空蕩蕩的雕塑室裡,她有一種神秘而恐怖的感覺。

  有一尊頭像有著高高的臉頰骨,還戴著鋼盔,也許是一個紅軍戰士;還有一個巨大的粉色花崗岩的靜止的青蛙。在雕塑室的盡頭,她走到了一座幾乎同真人大小的木雕跟前。

  當亨裡埃塔用鑰匙打開房門,無聲無息地走進來時,她正注視著這座雕像。

  米奇轉過身去。

  “這是什麼,亨裡埃塔?它相當可怕。”

  “那個嗎?那是《崇拜者》。是要送到國際聯合展的,”

  米奇盯著它,重複著:

  “它真可怕。”

  亨裡埃塔跪下點燃了煤氣爐,她從肩膀上扭過頭去,說:

  “你這樣說十分有趣。為什麼你發覺它很可怕呢?”

  “我認為——因為它沒有臉。”

  “你非常正確,米奇。”

  “它很不錯,亨裡埃塔。”

  亨裡埃塔輕輕地說:

  “這是一個漂亮的梨木像。”

  她直起了膝蓋,站直身子,把她那大大的帆布袋和裘皮外套扔到了長沙發上,接著往桌子上扔了兩盒火柴。

  米奇被她臉上的表情震動了——那是一種突然的十分令人費解的歡欣。

  “現在該喝茶了,”亨裡埃塔說。她的聲音中也包含著那種米奇已經從她臉上看到了的同樣的暖融融的欣喜。

  這是一個不和諧的音符——但米奇在緊接著的被那兩盒火柴勾起的一連串的想法中忘記了這點。

  “你還記得維羅尼卡.克雷拿走的那些火柴嗎?”

  “露西堅持哄騙她接受那整整半打火柴的時候嗎?記得。”

  “有人發現了她在自己的屋裡是否有火柴了嗎?”

  “我想員警會的。他們是非常周密的。”

  一種淡淡的、勝利的微笑浮現在亨裡埃塔的嘴角上。米奇感到迷惑不解,幾乎有些反感。

  她想:“亨裡埃塔能夠真正地在乎約翰嗎?她能是這樣的嗎?當然不是。”

  一陣淡淡的悽楚的寒意襲變了她的全身。當她想到:“愛德華再也不必等待很長時間了……”

  她的小氣使這個想法不能帶給她溫暖。她希望愛德華幸福,不是嗎?她好像不可能擁有愛德華。對於愛德華來說,她永遠都是“小米奇”。永遠也不會比這個再多了。一個女人永遠也不會被愛上。

  不幸的是,愛德華,是那種忠實型的男人。喔,忠實型的最終通常會得到他們想要的。

  愛德華和亨裡埃塔住在安斯威克……這是這個故事圓滿的結尾。愛德華和亨裡埃塔從今往後永遠都過著幸福的生活。

  她能夠非常清晰地看到這一點。

  “高興起來,米奇,”亨裡埃塔說。“你不能讓一樁謀殺案使自己情緒消沉。過會兒我們一起出去,吃點東西,好嗎?”

  但米奇很快回答說她必須回自己的屋了。她還有事要做——寫信。實際上,她最好一喝完茶就離開。

  “好吧,我開車把你送到那兒。”

  “我可以乘出租車。”

  “胡說八道。既然有車,我們就用吧。”

  她們走出房門,進入到了夜晚那潮濕的空氣當中。當她們駕車駛過車庫盡頭時,亨裡埃塔指著一輛正在邊上停著的小汽車。

  “一輛凡特納十型。我們的影子,你會看到它們,它會尾隨著我們。”

  “這一切多令人厭惡!”

  “你這樣認為嗎?我並不介意。”

  亨裡埃塔讓米奇在她的屋前下了車,然後返回車庫,放好車。

  接著她獨自再次回到雕塑室。

  在一段時間內,她一直心不在焉地站著,不停地用手指敲擊著壁爐台。接著她歎了口氣,自言自語地小聲嘀咕著:

  “那麼——去工作吧。最好別浪費時間。”

  她脫下花格呢外套,穿上罩衣。

  一個半小時之後,她向後退了幾步,仔細地研究她已經完成的東西。她的臉頰上塗上了粘土,頭發蓬亂,但她對架子上的模型贊許地點了點頭。

  這是一匹馬的粗略的輪廓。大團大團的不規則的粘土被拍在上面。它是那種可以讓上校使一個騎兵團都不知所措的馬,所以它不像任何現實中的活生生的馬。它也可能折磨過亨裡埃塔那以狩獵為生的愛爾蘭祖先。即使如此它仍然是一匹馬——在理論上是一匹馬。

  亨裡埃塔想知道,如果格蘭奇警長看到它會怎麼想。當他在頭腦中想像出他的面孔時,她的嘴巴高興地咧開了。

第二十四章

  愛德華.安格卡特爾遲疑地站在舍夫茨別利大道洶湧的人潮之中。他感到很緊張,要踏入那幢金字招牌上寫著“阿爾弗雷治夫人”的建築物。

  某種模糊的直覺,曾阻止他僅僅是打電話邀請米奇出來吃午飯。空幻莊園那場電話交談的片斷,使他心煩意亂——而且,使他震驚。米奇聲音中的屈從,卑順傷害了他的感情。

  對于米奇來說,自由,快樂,直言不諱,就是不得不接受這種態度,不得不屈服,她顯然屈服於了電話線另一端的粗魯,無禮。這完全錯了——整件事都錯了!而那時,在他表露出他的關懷時,她坦白地向他講述了那個不愉快的事實:一個人得保住自己的飯碗,工作不是輕易就能找到的,而且,要通過表現才能來保住飯碗這個事實,使人們負擔的不快,要遠遠多於僅僅是完成一項規定的任務。

  直到那時,愛德華才模模糊糊地接受了這個事實,有很多年輕的女人現今都是有“工作”的。如果他以前曾考慮過這點的話,他一定是認為——一般來說,她們有工作是因為她喜歡工作——這能使她們的獨立感得到滿足,並給了她們生活中的一種樂趣。

  愛德華從未想到過事實是從早晨九點到下午六點,中間一個小時午飯時間的工作日,把一個女孩完全同有閒階級的絕大多數娛樂和消遣截然分離。米奇,除非她犧牲自己的午餐時間,否則就不能去參觀畫廊;她不能去聽下午場的音樂會;在某個美好的夏日郊遊;或是在一個遠些的餐館悠閒地吃一頓午飯。而只能把去鄉間的遠足定在星期六的下午和星期天,在一個擁擠的里昂餐館或小吃店急匆匆地吃完午飯,這對愛德華來說是一個新的而又愉快的發現。他非常喜歡米奇。小米奇——這就是他如何想著她的。羞澀,但新奇地睜大眼睛,來到安斯威克度假,起初很少開口,但接著就在熱情和關愛中打開了閘門。

  愛德華過去那種喜歡獨自生活的傾向,以及總是懷疑地將現實當作某種仍然未經檢驗的東西來接受的傾向,延遲了他對米奇是一個成年人的認識。

  正是在空幻莊園的那個晚上,他帶著從亨裡埃塔那兒得到的奇怪而沮喪的打擊,冰冷而顫抖地走進屋子的那個晚上,當米奇跪著點燃火爐的時候,他才第一次認識到了米奇不是一個可愛的小孩,而是一個女人。這曾是一個令人沮喪的發現——有片刻他感到自己失去了某種東西——某種屬于安斯威克的寶貴的一部分的東西。他當時沖動地說出了那種突然升起的感情,“我希望能夠更經常地見到你,小米奇……”

  站在外面的月光中,同亨裡埃塔這個他吃驚地發現再也不是那個熟悉的亨裡埃塔,他曾愛了那麼久的女人說話——他感到了突然襲來的恐懼。他走進了他的生活中那安排好的模式中更進一步的不安。小米奇也是安斯威克的一部分——並且她已經不再是小米奇了,而是一個勇敢無畏、目光悲哀的、她從不瞭解的成年人。

  自從那時起,他的頭腦中便亂作一團,為自己從未關心過米奇的幸福和安寧,這種缺乏考慮的行為而深深陷入了自責。想到她在阿爾弗雷治夫人的女裝店裡,做著與她的興趣不符的工作,他就更加擔心了。最終他決定親自去看看她所在的女裝店究竟如何。

  愛德華懷疑地盯著櫥窗裡的一件帶著窄窄的金色腰帶的黑色短裙;以及一些樣子看上去放蕩,過於窄小的針織外衣;一件鑲著相當俗艷的、彩色花邊的晚禮服。

  愛德華除了依靠直覺外,對女人的衣服一無所知,但他精明地意識到所有這些在櫥窗中展覽的衣服,都是一些華而不實的東西。不,他想,這個地方不值得她呆。某個人——安格卡特爾夫人,也許——必須做些什麼來改變這個現狀。

  在努力克服了羞澀之後,愛德華挺直了他那略有些下垂的肩膀,走了進去。

  他立刻因困窘而變得手足無措。兩個銀白色頭發,聲音尖銳的頑皮而冒失的小女孩,正審視著一個陳列櫃裡的衣服,一個棕黑色皮膚的女售貨員正在為她們服務。在商店最裡邊,一個塌鼻子,棕紅色頭發,聲音刺耳的小個子女人正同一個矮胖、迷惑不解的顧客就更換一件晚禮服的事情爭執。從一個鄰近的更衣室裡傳出一個女人不滿的、高昂的聲音:

  “可怕——真可怕——你難道不能給我拿一些合適的衣服試穿嗎?”

  接著他聽到米奇那柔和的低語——一種順從的、具有說服力的聲音:

  “這種暗紫紅色的衣服真的非常好看。我認為它很適合您。如果您能夠穿上的話——”

  “我不把時間浪費在試穿那些我能看出不好的東西上面,多用點兒心。我已經告訴過你我不想要紅色的衣服。如果你聽了我對你所說的——”

  血色湧上了愛德華的脖頸。他希望米奇把衣服扔到那個討厭的女人的臉上,而她卻小聲說:

  “我再去看看。我想你會喜歡綠色的吧,夫人?還是這件桃色的?”

  “難看——太難看了!不,我不再看任何東西了。完全是浪費時間——”

  但現在,阿爾弗雷治夫人,離開了那個矮胖的顧客,走向愛德華,探詢地看著他。

  愛德華控制住自己的感情。

  “啊——我能問一下——哈德卡斯爾小姐是在這兒嗎?”

  阿爾弗雷治夫人的眉毛揚了起來。但她同時看到了愛德華身上那套薩維爾.羅設計的服裝,她擠出了一絲比她大發雷霆時還要令人討厭的笑容。

  從更衣室裡傳路了那尖銳、高昂的、令人憎惡的聲音。

  “小心點兒!你怎麼這麼笨。你扯著了我的發網。”

  而米奇呢,聲音則有些不穩定:

  “十分抱歉,夫人。”

  “愚蠢的笨東西。”(那個聲音顯得有所抑制了。)“不,我自己來。請把我的皮帶遞過來。”

  “哈德卡斯爾小姐很快就會沒事了,”阿爾弗雷治夫人說。她的笑容現在變成了暗送秋波。

  一個淺茶色頭發,看上去脾氣很壞的女人,拿著幾個大包小包出現在更衣室的門前,走到了街上。米奇,穿著一條樸實無華的黑裙子,為她打開了門。她看上去蒼白而不快。

  “我到這兒是要帶你出去吃午飯,”愛德華開門見山地說。

  米奇苦惱地瞥了一眼鐘。

  “到一點一刻後我才能離開,”她開口道。

  現在是一點過十分。

  阿爾斯雷治和善地說:

  “如果你願意現在就可以走,哈德卡斯爾小姐,因為你的朋友需要你。”

  米奇小聲說:“哦,謝謝,阿爾弗雷治夫人。”又對愛德華說:“我馬上就好,”然後消失在商店後面。

  愛德華,受到阿爾弗雷治夫人重點強調的“朋友”的影響而變得畏縮,無助地站在那兒等待。

  阿爾弗雷治夫人正打算同他調侃幾句時,門打開了。一個看上去樣子很富有,帶著一條小獅子狗的女人走了進來。阿爾弗雷治夫人那種商業的直覺使她向那個新來者迎了過去。

  米奇穿著外套再次出現了,挽著他的胳臂,愛德華帶她走出了商店,來到了街上。

  “上帝,”他說,“你不得不忍受那類事嗎?我聽到了那個該死的女人在簾子後對你所說的話。你怎麼能忍受這個,米奇?你為什麼不把上衣扔到她的頭上?”

  “如果我那樣做的話,我就會失去工作。”

  “但難道你不想把東西扔向那種女人嗎?”

  米奇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我當然想。有很多次,特別是在夏季大甩賣,酷熱的一周最後幾天時,我擔心我將要度過的一天就是確切地告訴每一個人,他們的行為將被容忍到什麼地步——而不是‘是,夫人’,‘不,夫人’——‘我來看看您是否還需要些其他什麼東西,夫人。’”

  “米奇,親愛的小米奇,你不能忍受所有這些了!”

  米奇大笑著,有些抖動。

  “別難過,愛德華。究竟為什麼你要來這兒呢?為什麼不打個電話?”

  “我想親自來看看。我一直很擔心。”他停了一下,然後爆發了,“天哪,露西絕對不會對一個洗碗碟的女僕像那個女人對你說話那樣講話。你不得不忍受這些粗暴和無禮是場錯誤。天哪,米奇,我願意帶你離開這一切,去安斯威克。我要叫一輛出租,把你塞進去,現在就帶你走,乘兩點一刻開的那輛火車去安斯威克。”

  米奇停了下來。她佯裝著絲毫不感興趣。她同那些試衣服的顧客在一起,過了一個乏味的上午,而她照顧的夫人們絕大多數都是仗勢欺人的人。她帶著一陣突然湧上的怨恨的火花,數落著愛德華:

  “噢,那麼,為什麼你不這樣做呢?有這麼多的出租車!”

  他注視著她,對她突然而來的怒火很吃驚。她繼續著,她的怒火噴發了:

  “為什麼你要來說這些話?你不是認真的。你認為我在過了一個地獄般的上午之後,被提醒世界上還有安斯威克這樣的地方,就會輕松些嗎?你認為我會感激你站在那兒,嘮嘮叨叨地說你是多麼願意帶我離開這一切嗎?所有這些都是甜美而不真誠的。你所講的沒有一個字是認真的。難道你覺得我會出賣自己的靈魂,來趕上兩點十五分去安斯威克的火車,逃離每一件事情嗎?我甚至無法忍受只是想起安斯威克,你明白嗎?你是懷有善意的,愛德華,但你是殘忍的!說這些——只是說這些……”

  他們面對面地相互注視著,使午餐時間舍夫茨別利在街上的人群很不方便。然而他們除了對方之外,感覺不到任何東西。愛德華就像一個突然從睡夢中醒來的男人那樣盯著她。

  他說:“那麼好吧,去他的。你將搭乘兩點十五分開往安斯威克的火車!”

  他揚起了手杖,叫住了一輛路過的出租車。它在路邊停了下來。愛德華打開車門,而米奇,有些暈眩地鑽了進去。愛德華對司機說:“帕丁敦車站,”然後也隨著她坐進了車裡。

  他們沉默地坐著。米奇的嘴唇緊緊地閉著,她的目光是挑釁、反抗的。愛德華直直地注視著他前面。

  當他們在牛津大街停下等綠燈時,米奇鬧別扭地說:

  “我似乎在要求你證實你的謊話。”

  愛德華簡短地說:

  “這不是謊話。”

  出租車猛地動了一下,又前進了。

  直到出租車在艾治威爾路向左拐入劍橋巷的時候,愛德華才突然恢復了他對生活的慣常態度。

  他說:“我們不能坐兩點一刻的那趟車,”然後拍拍玻璃,對司機說:“去伯克利餐館。”

  米奇冷冷地說:“為什麼我們不能坐兩點一刻的那趟車?現在才一點二十五分。”

  愛德華沖著她笑了。

  “你還沒拿任何行李,小米奇,沒拿睡衣,牙刷,還有在鄉間穿的鞋子。四點一刻還有一趟,你是知道的。現在我們要吃些午飯,仔細討論一下。”

  米奇歎了口氣。

  “這就是你,愛德華。總是牢記實際的一面。沖動並不能把你帶得很遠,不是嗎?哦,那麼,剛才持續的是一個美夢。”

  她的手從他的手中滑落,她向他露出了熟悉的笑容。

  “對不起,我剛才站在人行道上,就像一個潑婦那樣辱罵你,”她說。“但是你知道,愛德華,你真讓人生氣。”

  “是的,”他說。“我能肯定自己曾經如此。”

  他們肩並肩愉快地走進了伯克利餐館,他們找了一個靠窗的桌子,愛德華點了一份豐盛的午餐。

  在他們吃完雞之後,米奇歎了口氣,然後說:“我應該迅速趕回商店了,我的時間到了。”

  “今天你要享受正常的午餐時光,即使我不得不回去,買下那個商店裡的一半的衣服!”

  “親愛的愛德華,你真的非常好。”

  他們吃了橙香沙司薄卷餅,接著侍者為他們端來了咖啡。愛德華用勺子攪動著咖啡裡的糖。

  他溫柔地說:

  “你真的很喜歡按斯威克,不是嗎?”

  “我們必須談安斯威克嗎?我在沒有搭乘兩點一刻的火車後還繼續活著,而且我十分清醒,關於四點一刻的那趟火車沒有任何問題——但請不必老提這件事了。”

  愛德華笑了。“不,我不是在建議我們搭四點一刻的那趟車。我是在提議你去安斯威克,米奇。我是在提議你永遠呆在安斯威克——也就是說,如果你能夠忍受我的話。”

  她從咖啡杯的邊緣上注視著他——用一隻她盡量保持正常的手放下了杯子。

  “你實際上是在指什麼,愛德華?”

  “我提議你嫁給我,米奇。我認為這不是一個非常浪漫的求婚。我是一個遲鈍的蹩腳的人,我知道這點,而且我不是很擅長處理事情。我只是讀書和到處虛度時光。但即使我不是一個十分令人開心的人,我們已經相互認識了很長時間,並且我認為安斯威克本身將會——這個,將會作出補償的。我認為你在安斯威克將會幸福的,米奇。你願意去嗎?”

  米奇有一兩次欲言又止,然後她說:

  “但我認為——亨裡埃塔——”就停住了。

  愛德華以平靜而不帶任何感情的聲音說:

  “是的,我曾經向亨裡埃塔求過三次婚,每次她都拒絕了。亨裡埃塔知道她不需要什麼。”

  接下來是一陣沉默。接著愛德華又說:

  “我們將呆在一起,米奇親愛的,怎麼樣?”

  米奇抬起頭看著他。她的聲音因激動而有些哽咽。她說:

  “這似乎是那麼地不同尋常——就是這樣輕易地得到去天堂的邀請,在伯克利餐館!”

  他容光煥發。他把手在她的手上放了片刻。

  “現成的天堂,”他說。“你在安斯威克就會有這樣的感覺的。哦,米奇,我真高興。”

  他們幸福地坐在那兒。愛德華付了帳單,並加了一份數量驚人的小費。餐館裡的人開始逐漸稀少。米奇鼓起勇氣說:

  “我們得走了。我想我最好先回到阿爾弗雷治夫人那兒去。畢竟,她還在指望我。我不能就這樣一走了之。”

  “不,我想你得回去辭職,或是交上你的聲明,不管你怎麼叫它。然後,你不再在那兒繼續工作了。我不能忍受這個。但首先我認為我們最好去一家邦德街上賣戒指的商店。”

  “戒指?”

  “很正常,難道不是嗎?”

  米奇大笑著。

  在珠寶店暗淡的光線下,米奇和愛德華彎腰看著許多碟子裡盛著的閃閃發光的訂婚戒指。一個謹慎的售貨員善意地注視著他們。

  愛德華推開一個天鵝絨墊著的碟子,說:

  “不要綠寶石。”

  穿著綠色花格呢外套的亨裡埃塔——穿著一件就像中國綠玉石的晚禮服的亨裡埃塔……

  不,不要綠寶石。

  米奇抹去了心口上那微笑的針刺般的疼痛。

  “為我挑選,”她對愛德華說。

  他彎腰湊近了他們面前的碟子。他揀出了一枚鑲著一粒鑽石的戒指。那不是一粒很大的鑽石,但卻是一粒散發著美麗的光彩和火焰的鑽石。

  “我喜歡這個。”

  米奇點點頭。她喜歡愛德華表現出的一貫正確和過分講究的品位。愛德華和那個售貨員退到一邊的時候,她把它帶在了手指上。

  愛德華開了一張三百四十二鎊的支票,然後走回米奇的身邊,沖她微笑著。

  他說:“讓我們回去,粗暴地對付阿爾弗雷治夫人吧。”

第二十五章

  “哦,親愛的,我是多麼高興!”

  安格卡特爾夫人向愛德華伸出了一隻柔弱的手,並溫柔地用另一隻手握住了米奇。

  “你做得完全正確,愛德華,使她離開那個恐怖的商店並把她帶到這兒來。她將留在這兒,當然了,並從這兒出嫁。聖.喬治教堂,你知道,從大路走是三英里,雖然穿過樹林的話只有一英里的路,但一個人不能穿過樹林去參加婚禮。我想還要有牧師——可憐的人,每年秋天他都要得那麼可怕的感冒。助理牧師,有著英國國教教徒的大嗓門,而整個儀式將不僅僅是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也不僅僅是神聖的,如果你們明白我的意思。當有人是從鼻子裡說話的時候,要想保持頭腦中的敬意是很困難的。”

  這是一個非常典型的露西式的迎接儀式,米奇斷定。這使她既想笑,又想哭。

  “我將會非常高興從這兒出嫁的,露西,”她說。

  “那麼就這樣定了,親愛的。我認為你應該有米色的鍛子,還有一本象牙色的祈禱書——而不是一束花。伴娘呢?”

  “不,我不想小題大做。只要一個非常寧靜的婚禮就行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親愛的,而且我認為你也許是對的。秋天的婚禮上幾乎總是菊花——一種激發不起靈感的花,我總是這樣想。而且除非人們花大量時間精挑細選,否則伴娘不會很相配,還幾乎總有一個人,一個非常普通的人破壞的整體效果——但人們不得不讓她做伴娘,只是因為她是新郎的妹妹。但當然了——”安格卡特爾夫人露出了一絲微笑,“愛德華沒有妹妹。”

  “這似乎是我受到大家喜歡的原因之一,”愛德華微笑著說。

  “但孩子們是婚禮上真正最糟的,”安格卡特爾夫人繼續說,愉快地講述著她自己的一系列想法。“每一個人都說‘多可愛!’但,我親愛的,他們是人們最擔心的!他們踩到拖裙上,或者哭喊著要保姆,而且還常常不舒服。我總疑惑一個女孩如何能以正常的心態沿著教堂的走廊緩緩而上,在她不能斷定身後發生了什麼事情的時候。”

  “在我的身後不必有任何東西,”米奇愉快地說。“甚至沒有拖裙。我可以穿著外套和裙子出嫁。”

  “哦,不,米奇,那樣太像一個寡婦。不能那樣,要有米色的緞子,不能從阿弗雷治夫人那兒出發。”

  “當然不從阿弗雷治夫人那兒出發,”愛德華說。

  “我將帶你去米瑞爾商店買東西,”安格卡特爾夫人說。

  “我親愛的露西,我不可能負擔得起在米瑞爾商店的花銷。”

  “胡說八道,米奇。亨利和我將為你准備嫁妝。而且亨利,當然了,將在婚禮中把你交給新郎。我真希望他褲子的帶子不會太緊。自從他最後一次參加婚禮已經將近兩年了。而我將要穿——”

  安格卡特爾夫人停了下來,閉上了眼睛。

  “怎麼了,露西?”

  “繡球花的那種藍色,”安格卡特爾夫人以一種心曠神怡的聲音宣佈道。“我想,愛德華,你將在自己的朋友中挑選伴郎,否則的話,當然,還有戴維。我覺得這對戴維非常重要。你知道,如果感覺自己聰明而又智慧,然而卻沒有人喜歡你,又有什麼用!這是令人沮喪的。但當然這是在冒險。他可能會丟了戒指,或是在最後的時刻把它掉在了地上。我預料這會使愛德華太操心。但在某種意義上,我們邀請到這兒觀看謀殺案的同樣的人們面前這樣做,也還是不錯的。”

  安格卡特爾夫人以最慣用的語調說出了最後幾個字。

  “安格卡特爾夫人,這個秋天招待幾個朋友來觀看謀殺案,”米奇情不自禁地說。

  “是的,”露西沉思地說。“我想聽起來是這樣的。一個為槍殺而舉行的聚會。你是知道的,當你開始想到這個的時候,就是這兒曾經發生的一切!”

  米奇稍有些顫抖,說:

  “喔,無論如何,現在都結束了。”

  “確切地說,還沒有結束——審訊只是延期了而已。而且那個可愛的格蘭奇警長在這個地方遍佈了他的人,他們只是閃進栗樹林,驚走了所有的野雞。就像玩偶盒裡的玩偶一樣出現在最不可能的地方。”

  “他們在找什麼?”愛德華問。“殺死克裡斯托的那把左輪手槍嗎?”

  “我想一定是這個。他們甚至帶著一張搜查令來到房子裡。警長對此極為抱歉,十分難為情。但當然我告訴他我們會很高興的。這真是有趣的事。他們完全查看了每一個地方。我跟著他們四處走,你是知道的,並且我還提議了一兩處甚至連他們都沒有想到的地方。但他們沒有找到任何東西。這是最令人失望的。可憐的格蘭奇警長,他正逐漸變得越來越瘦,而且不斷地一下又一下地楸著自己的鬍子。他的妻子應該因他正經受煎熬而為他准備特殊的營養豐富的飯菜——但我有一個模糊的想法,她一定是那種關心地毯擦得是否亮遠遠超過關心燒一道可口的小菜的女人。這提醒了我,我必須去看看梅德韋夫人。傭人們能忍受員警的表現方式真有趣。她昨晚做的乳酪讓人無法下嚥。蛋奶酥和甜點心總是能夠表現出一個人是否失去了平衡。要不是格傑恩把他們聚在一起的話,我相信有一半傭人會離開這兒。為什麼你們兩個人不去愉快地散散步,並幫助員警尋找左輪手槍呢?”

  赫丘勒.白羅坐在長凳上,眺望著游泳池上面的小栗樹林。自從安格卡特爾夫人非常盛情地准許他可以在任何時間去任何他想去的地方之後,他就再也沒有入侵感了。此時赫丘勒.白羅正思考這安格卡特爾夫人的感情。

  不止一次他聽到了頭頂上的樹林裡小樹枝的斷裂聲,或看到腳下的小栗樹林裡有人在走動。

  很快亨裡埃塔沿著與鄉間小路相通的那條小路走了過來。當她看到白羅之後,停頓了片刻,接著她走過來並坐到了他的身邊。

  “早上好,白羅先生。我剛才去拜訪你,但你出來了。你看上去很像奧林匹斯山神。你是在主持這次搜索嗎?警長似乎很積極。他們在找什麼,左輪手槍嗎?”

  “是的,薩弗納克小姐。”

  “你認為他們會找到嗎?”

  “我認為會的,會很快的,我可以斷定。”

  她探詢地望著他。

  “那麼,你知道它在哪兒嗎?”

  “不知道。但我以為它很快就會被找到,現在是找到它的時候了。”

  “你說的是一些稀奇古怪的事,白羅先生!”

  “這兒發生了稀奇古怪的事。你這麼快就從倫敦趕回來了,小姐。”

  她的面部表情變得僵硬起來。她發出了短促而辛酸的笑聲。

  “謀殺犯回到了犯罪現場嗎?這是古老的迷信,難道不是嗎?所以你認為是我——幹的?當我告訴你我不會那樣做的時候,你不相信我——不西哪個心我不可能殺任何人嗎?”

  白羅沒有立即回答。他在深思熟慮之後說:

  “從一開始,對我來說這個案子似乎就既不是非常簡單——簡單得讓人難以相信它的簡單(而簡單,小姐,可能會奇怪地把人難住),也不是極為複雜。這就是說,我們正在同一個複雜而同時又具有天才創造力的頭腦競爭,所以每次當我們似乎正在接近真相的時候,我們實際上是被引導著走上了一條與真相完全背道而馳的路,並且被引導著得出一個觀點——一個最終會一無所獲的觀點。這種明顯的徒勞,這種持續不斷的毫無結果,不是真實的——這是認為製造的,這是策劃好了的。一個十分精明而又天才的頭腦一直在策劃著,想要阻礙我們——並且成功了。”

  “那麼?”亨裡埃塔說,“這和我又有什麼關系呢?”

  “這個正策劃阻礙我們的頭腦,是一個具有創造裡的頭腦,小姐。”

  “我明白——這就是我被捲入的原因嗎?”

  她沉默了,雙唇悽楚地緊閉著。她從茄克衫的口袋裡掏出了一支鉛筆,在長凳那白色的油漆過的木板上,無所事事地畫著一株神奇的樹的輪廓。當她在做這一切的時候,她始終眉頭緊鎖。

  白羅注視著。腦子中猛然觸動了一些事——在案子發生的那天下午,他站在安格卡特爾夫人的客廳裡,注視著一堆橋牌的得分記錄,還有一個他曾對格傑恩提出的問題。

  他說:

  “這就是你在你的橋牌得分記錄上所畫的——一棵樹。”

  “是的。”亨裡埃塔似乎突然之間才明白了她在做些什麼。“伊格德拉西爾,白羅先生。”她大笑道。

  “為什麼你要把它叫做伊格德拉西爾?”

  她解釋了伊格德拉西爾的來源。

  “所以,當你‘隨意亂畫’(是這個詞,不是嗎)時,你畫的總是伊格德拉西爾嗎?”

  “是的。隨意亂畫是一件有趣的事,難道不是嗎?”

  “在這兒的座位上——在星期六晚上的橋牌得分記錄上——星期天上午在涼篷裡……”

  握著鉛筆的那只手僵住了。她用一種漫不經心的消遣的口吻說:

  “在涼篷裡?”

  “是的,在那兒的圓鐵茶几上。”

  “哦,那一定是在——在星期六下午。”

  “那不是在星期六下午。當格傑恩在星期天中午大約十二點左右,從涼篷裡取出杯子的時候,茶几上沒有畫任何東西。我問過他了,而且他對此十分肯定。”

  “那麼那一定是在——”她只猶豫了片刻——“當然,是在星期天下午。”

  但赫丘勒.白羅依然笑眯眯地愉快地搖了搖他的腦袋。

  “我認為不是。格蘭奇的人整個星期天的下午都在游泳池那兒,給屍體拍照,從水裡取出左輪手槍。直到黃昏他們才離開。他們會看到任何出入涼篷的人。”

  亨裡埃塔緩緩地說:

  “我現在記起來了。我是在晚上很晚才去的——在晚餐之後。”

  白羅的聲音變得尖刻起來:

  “人們在黑暗中不會‘隨意亂畫’,薩弗納克小姐。你是在告訴我你是在晚上走進涼篷裡,站在桌邊,在看不到你所畫的東西的情況下畫了一棵樹嗎?”

  亨裡埃塔鎮靜地說:“我正在告訴你真相,自然你不相信這些。你有你自己的想法。順便問一句,你的想法是怎樣的?”

  “我是在啟示你,你是星期天中午十二點,當格傑恩取走杯子之後,進入涼篷的。你站在茶几邊注視著什麼人,或是在等待什麼人,然後下意識地取出一支鉛筆,在沒有完全意識到自己在做些什麼的情況下畫了伊格德拉西爾。”

  “星期天中午我不在涼篷裡。我在平臺上坐了一會兒,然後我拿著園藝籃子走到種著大麗花的花壇,剪下並捆紮起了一些長得不整齊的紫菀花。接著在剛一點鐘的時候,我走向游泳池。我已經向格蘭奇警長講述了這一切。在一點鐘之前我從未靠近過游泳池,只是在約翰槍殺之後才到的。”

  “這個,”赫丘勒.白羅說,“是你講述的故事,但伊格德拉西爾,小姐,提供了反證。”

  “我在涼篷,然後殺了約翰,這就是你的看法嗎?”

  “你在那兒,然後沖克裡斯托大夫開了槍或是你在那兒,而且看到了是誰沖克裡斯托大夫開的槍——或是那兒有其他什麼人知道伊格德拉西爾,並故意在茶几上畫了它,使你受到懷疑。”

  亨裡埃塔站了起來。她揚起下巴對他進行指責:

  “你仍然認為是我殺了約翰.克裡斯托。你認為你能夠證明是我沖他開的槍。那麼,我將要告訴你,你永遠也不能證明。永遠不能!”

  “你認為你比我精明嗎?”

  “你永遠也不能證明的,”亨裡埃塔說。然後,轉過身子,沿著通向游泳場的那條蜿蜒曲折的小路走了。

第二十六章

  格蘭奇來到憩齋同赫丘勒.白羅一起喝茶,恰恰是那種他很擔心的茶——味道極其寡淡,是中國的茶。

  “這些外國人,”格蘭奇想,“不知道如何品茶,你不可能教會他們。”但他並不怎麼介意。他正處於一種悲觀的情緒中,而當有不止一件不愉快的事時,他往往會產生一種可怕的愉快。

  他說:“審訊延期只到後天,而我們有所收獲了嗎?哪兒也沒有。究竟是……,那支槍肯定在什麼地方?這該死的鄉村——數英里長的樹林。需要有一支部隊認真地進行搜索。簡直是大海撈針,它可能在任何地方。事實是,我們不得不面對這點——我們可能永遠也找不到那支槍。”

  “你會找到的,”白羅自信地說。

  “這個,缺乏努力這是不可能的!”

  “你會找到的,這是遲早的事。而我不過是提早說了而已。再喝一杯嗎?”

  “我不介意這樣做——不,不要開水。”

  “茶太濃了嗎?”

  “哦,不,一點兒也不濃。”警長對此有禮貌地輕描淡寫。

  他憂鬱地啜吸著那蒼白的、淡黃色的飲料。

  “這件案子讓我像一隻猴子樣地出了醜,白羅先生——我像一隻猴子樣出了醜!我弄不清這些人。他們好像對你很有幫助——但他們告訴你的每件事似乎都引導你離開正軌,進行徒勞的搜索。”

  “離開正軌?”白羅說。一種驚異的目光在他的眼中閃爍。“是的,我明白了。離開正軌……”

  警長現在又加深了他的悲傷。

  “現在談談槍。克裡斯托被擊中了——按照法醫提供的證據——僅僅是在你到達前一兩分鐘。安格卡特爾夫人挎著一隻雞蛋籃,薩弗納克小姐拿著一隻裝滿了枯死的花朵的園藝籃子,而愛德華.安格卡特爾穿著一件寬松的口袋裡裝滿子彈的射擊服。他們中的任何人都有可能把左輪手槍帶走。它沒有被藏在游泳池附近的任何地方——我的人搜查了那兒,所以它毫無疑問不在附近。”

  白羅點點頭。格蘭奇繼續說:

  “格爾達.克裡斯托被人陷害了——但是是誰陷害的呢?我追蹤的每一條線索在這兒似乎都消失在稀薄的空氣當中了。”

  “他們關於自己是如何渡過那個上午的故事令人滿意嗎?”

  “那些故事都不錯。薩弗納克小姐在擺弄花草。安格卡特爾夫人在收集雞蛋。愛德華.安格卡特爾同亨利爵士在一起射擊,並且在後來分手了——亨利爵士返回了房子,而愛德華.安格卡特爾穿過樹林來到了這兒。那個年輕的小夥子正在他的臥室裡埋頭苦讀。(在一個好天氣裡有很多值得仔細品位的有趣的地方,但他卻在屋裡,讀書蟲。)哈德卡斯爾小姐拿著一本書去了果園。所有這些聽起來都非常自然而合理,而且沒有辦法核查。格傑恩在大約十二點的時候拿了一托盤杯子去涼篷。他說不出房子裡的任何一個在哪兒以及他們在幹些什麼。在某種意義上,你是知道的,對他們每一個人都有不利的證據。”

  “真的嗎?”

  “當然最明顯的是維羅尼卡.克雷。她曾與克裡斯托爭吵,她憎恨他的勇氣,她十分有可能沖他開了槍——但我找不到一丁點可以證明她確實沖他開了槍的證據。沒有任何證據證明她有機會從亨利爵士的收藏品中偷走左輪手槍。沒有人看到她那天去過游泳池。而且那支丟失的左輪手槍現在肯定不在她那兒。”

  “啊,你肯定這點了嗎?”

  “你認為怎麼樣?我曾簽發過搜查證,但毫無用處。她對此十分大方。它不在那微不足道的平房的任何角落裡。在審訊延期之後,我們表面上對克雷小姐和薩弗納克小姐十分寬大,而暗地裡派人跟蹤她們,看看她們去哪兒和做了寫什麼。在電影廠裡我們有人監視維羅尼卡——沒有任何跡像表明她試圖在那兒把槍扔掉。”

  “那亨裡埃塔.薩弗納克呢?”

  “也沒有什麼。她直接回了切爾西,自那之後我們一直嚴密監視著她。那把左輪手槍既不在她的雕塑室裡,也不在她的寓所中。她對搜查十分愉快——似乎很開心。她的一些奇異的作品使我的人生有了相當大的轉變。他說這使他感到迷惑,為什麼人們想要做出那種東西——疙疙瘩瘩地塑像,一些黃銅和鋁扭曲成怪異的形狀,那些馬與你熟知的馬完全不是一回事。”

  白羅動了一下。

  “馬?”

  “喔,一匹馬。如果你把它稱做馬的話!如果人們想要塑一匹馬的話”為什麼他們不去看看一匹馬!”

  “一匹馬,”白羅重複著說。

  格蘭奇轉過頭。

  “有什麼讓你如此感興趣,白羅先生?我不明白。”

  “聯想——心理學的一個觀點。”

  “字詞的聯想嗎?馬和馬車?搖木馬?過分注重衣著的人。不,我不明白。至少,一兩天后,薩弗納克小姐將會整理行裝再次到這兒來的。你知道嗎?”

  “知道,我剛和她聊天並看見她走進了樹林。”

  “不安的,對。喔,她同醫生一直關系曖昧,而他臨死前所說的‘亨裡埃塔’十分像指控。但還沒有像到足夠的程度,白羅先生。”

  “是的,”白羅沉思著說,“還沒有像到足夠的程度。”

  格蘭奇沉重地說:

  “這兒的空氣中有某種東西——它使你糾纏不清,成為一團亂麻!好像他們所有的人都知道什麼事。現在說說安格卡特爾夫人——她永遠也不能拿出一個適當的理由來說明她那天為什麼要隨身帶著一把槍。這是一件瘋狂的事——有時我認為她很瘋狂。”

  白羅輕柔地搖了搖頭。

  “不,”他說,“她一點兒也不瘋狂。”

  “接著還有愛德華.安格卡特爾。我曾以為我從他身上發現了點什麼。安格卡特爾夫人說——不,是暗示——他多年以來一直愛著薩弗納克小姐。那麼,這就給了他一個動機。但現在我發現是另一個女孩——哈德卡斯爾小姐——他與之訂了婚。所以對他不利的東西也無影無蹤了。”

  白羅同情地嘟囔了一聲。

  “下來是那個年輕的小夥子,”警長接著說。“安格卡特爾夫人無意中洩露了有關他的一些事。他的母親,死於精神病院——迫害狂——認為每一個人都要陰謀殺害她。喔,你能明白這可能意味著什麼。如果那個男孩繼承了這種奇特的瘋狂的遺傳基因的話,他就有可能在頭腦中對克裡斯托大夫有看法——可能想像那位大夫正在計劃殺他,以此來證明自己的想法是真實的。這並不是指克裡斯托是那種醫生。對精神疾病的疏導以及監管病人——監管些什麼,這就是克裡斯托的職業。但如果那個男孩精神上有一點輕微失常的話,他可能就會想像克裡斯托到這兒來是為了嚴密觀察他。他的舉止異乎尋常,那個年輕的小夥子,就像一隻貓那樣緊張。”

  格蘭奇不快地悶坐了一會兒。

  “你明白我的意思嗎?所有模糊的懷疑,不能帶來任何線索。”

  白羅又動了一下。他輕輕地嘟囔道:

  “脫離正軌——而不是朝著。從那兒來,而不是去。沒有任何地方,而不是有某些地方……是的,當然,肯定是這樣。”

  格蘭奇注視著他。他說:

  “他們都很古怪,所有這些安格卡特爾家族的人。我發誓,有時,他們知道所有的這一切。”

  白羅平靜地說:

  “他們是知道的。”

  “你的意思是,他們知道,他們所有的人,那麼是誰呢?”警長不相信地問。

  白羅點點頭。

  “是的,他們知道。我已經這樣認為有一段時間了。而現在我對此十分肯定。”

  “我明白了。”警長的表情變得厭惡起來。“他們把它隱藏了起來?喔,我要敲打敲打他們。我要找到那支槍。”

  這就絕對就是,白羅想,警長的主題曲。

  格蘭奇滿懷怨恨地繼續說:

  “我要以任何方式對他們進行報複。”

  “對——”

  “他們所有的人!把我弄得一團糟!提議!暗示!幫助我的手下——幫助他們!到處都是蜘蛛絲和蜘蛛網,沒有什麼東西是可以觸摸到的。我想要的是一個完全可靠的事實!”

  赫丘勒.白羅有一段時間一直望著窗外。他的目光被他視野中不合常規的東西吸引住了。

  他現在才說話:

  “你想要一個可靠的事實嗎?Ehbien(譯注:意為好吧)除非我大錯特錯了,在我大門邊的籬笆裡就有一個可靠的事實。”

  他們順著花園裡的小路走了過去。格蘭奇跪在地上,扒拉著小樹枝,直到發現了那件插在它們當中的東西。當黑色的鋼鐵物體顯露出來的時候,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他說:“這是一支左輪手槍。”

  有片刻,他的目光懷疑地停留在白羅身上。

  “不,不,我的朋友,”白羅說,“我沒有沖克裡斯托大夫開槍,而且我也沒有把左輪手槍藏在我自己的籬笆裡。”

  “當然你沒有,白羅先生!對不起!喔,我們已經找到它了。看上去像是亨利爵士的書房裡丟失的那支。我們一得到號碼就能鑒定。接著我們要弄明白它是否就是那支打死克裡斯托的槍。現在事情容易了。”

  他十分小心地用一條絲帕把槍從籬笆裡取了出來。

  “給我們一個機會,我們需要指紋。我有一種感覺,你知道,我們的運氣最終會改變的。”

  “讓我知道。”

  “當然我會的,白羅先生,我會給你打電話的。”

  白羅接到了兩個電話,第一個就是那天晚上來的。警長很興奮。

  “是你嗎,白羅先生?喔,告訴你。就是那支槍,沒錯。那支亨利爵士的收藏品中丟失的以及那支槍殺約翰.克裡斯托的槍!這是確定無疑的。而且上面有很多組指紋。大拇指的,食指的,還有一部分是中指的。難道我沒有告訴你我們的運氣改變了嗎?”

  “你已經鑒定了那些指紋了嗎?”

  “還沒有。當然不是克裡斯托夫人的。我們已經取了她的。從尺寸來看,它們看上去更像是一個男人的。明天我要去空幻莊園宣佈我的小發現,並且取得每一個人的指紋樣板。而那時,白羅先生,我們就會知道我們在哪兒了!”

  “我的確希望如此,”白羅禮貌地說。

  第二個電話是次日打來的,說話的聲音再也不是興奮的了。

  用充滿了愁悶的語調,格蘭奇說:

  “想聽最新的消息嗎?那些指紋不是與這樁案子有關的任何一個人的指紋!不是,先生!它們不是愛德華.安格卡特爾的,不是戴維的,不是亨利爵士的!它們不是格爾達.克裡斯托的,不是薩弗納克的,不是我們的維羅尼卡的,不是夫人的,不是那個皮膚棕黑的小女孩的!它們甚至不是那個廚娘的——更不用說其他僕人了!”

  白羅發出了一些同情的聲音。格蘭奇警長那悲傷的聲音繼續著:

  “所以看起來似乎,這是外邊的人幹的。某個人,這就是說,一個對克裡斯托大夫心懷惡意而我們對此一無所知的人。某個從書房裡不聲不響,偷偷拿走槍的人,而且他在開槍之後順著那條通往鄉間小路的小徑離開了。這個人把槍放在你的籬笆裡,然後消失得無影無蹤!”

  “你想要我的指紋嗎,我的朋友?”

  “我不反對這樣做!這使我震驚,白羅先生,你當時在現場,而且在各方面你都絕對不是這樁案子中的最大嫌疑犯!”

第二十七章

  法醫清了清嗓子,期待地望著陪審團的發言人。

  後者低頭看著自己手中握著的一張紙。他的喉結興奮地上下移動。他小心翼翼地讀道:

  “我們發現死者是被某個或某些我們不知道的人蓄意謀殺而導致死亡的。”

  白羅在靠牆的角落裡平靜地點了點頭,再也沒有任何其他合理的論斷了。

  在法庭外面,安格卡特爾夫婦停留了片刻,同格爾達以及她的妹妹說了會話。格爾達還是穿著那件黑裙子。她的面孔還是同樣暈眩、不愉快的表情。這次沒有駕戴姆勒。埃爾西.派特森解釋說,火車的服務,真的十分不錯。她們可以很容易在一點二十搭一輛去滑鐵盧的快車到貝克斯希爾。

  安格卡特爾夫人,緊緊握住格爾達的手,嘀咕著:

  “你一定得和我們保持聯系,我親愛的。一頓簡單的午餐,也許,某天在倫敦?我期望你不時地去那兒買東西。”

  “我——我不知道,”格爾達說。

  埃爾西.派特森說:

  “我們必須快點了,親愛的,我們的火車,”格爾達帶著一種解脫的表情轉了過去。

  米奇說:

  “可憐的格爾達。約翰之死帶給她唯一的好處,就是把她從你那可怕的招待中解救出來了,露西。”

  “你多麼不友好,米奇。沒人能夠說我沒有努力。”

  “當你努力的時候事情變得更糟,露西。”

  “那麼,想想一切都結束了真讓人高興,難道不是嗎?”安格卡特爾夫人說,沖著他們熱情地微笑。“除了,當然,那可憐的格蘭奇警長。我確實對他十分抱歉。他會高興起來嗎,你認為呢?如果我們邀請他來吃午飯的話,作為一個朋友,我指的是。”

  “我完全任其自然,露西。”亨利爵士說。

  “也許你是對的,”安格卡特爾夫人沉思著說,“而且無論如何今天的午飯是不合適的午飯。patridgesanchoux(譯注:意為甘藍肥松雞。)——還有梅德韋夫人拿手的那麼美味的夾著令人意想不到的東西的蛋奶酥。這根本不是格蘭奇警長喜歡的那種午餐。一盤非常美味的牛排,燒得嫩一些,毫無疑問還有一盤不錯的老式的蘋果餡餅——或許是蘋果布丁——這就是我要為格蘭奇警長安排的。”

  “你對食物的直覺總是非常正確,露西。我認為我們最好還是回家去吃那些松雞。它們聽起來十分美味。”

  “我認為我們應該舉行一些慶祝活動。棒極了,難道不是嗎,每一件事似乎總是以最好的結局結束的?”

  “是——的。”

  “我明白你在想些什麼,亨利,但別擔心,我今天下午會用心的。”

  “你現在在忙些什麼,露西?”

  安格卡特爾夫人沖他笑了笑。

  “非常好,親愛的。只是在安頓好事情尚未完成的細節。”

  亨利爵士懷疑地看著她。

  當他們到達空幻莊園的時候,格傑恩走出來,打開了汽車的門。

  “每件事都非常令人滿意地結束了,格傑恩,”安格卡特爾夫人說。“請告訴梅德韋夫人和其他人。我明白你們大家一直都很不愉快,而且我將很高興地告訴你,亨利爵士和我是多麼欣賞你一直表現出的忠誠。”

  “我們一直在深深地為您憂慮,夫人,”格傑恩說。

  “格傑恩真不錯,”露西在走進客廳時說,“但做管家,對他來說確實十分屈才了。我欣賞幾乎所有的這些——如此的不同尋常,你是知道的,同一個人所習慣的相比。難道你沒有覺得,戴維,像這樣的一段經歷開闊了你的思想嗎?這同劍橋是那麼截然不同。”

  “我是在牛津,”戴維冷冷地說。

  安格卡特爾夫人意圖不明地說:“那可愛的划船競賽。如此英國式的,難道你不這樣認為嗎?”然後走向電話。

  她拿起話筒,握在手中,接著說:

  “我衷心希望,戴維,你能夠再次來到這兒,同我們大家呆在一起。在有謀殺案的時候來瞭解別人這是多麼困難,不是嗎?而且不可能進行一些確實很智慧的談話。”

  “謝謝你,”戴維說,“但在我返回後,將要去雅典——去英國學校。”

  安格卡特爾夫人轉向她的丈夫。

  “現在誰是大使?哦,霍普.雷明頓。不,我認為戴維不會喜歡他們的。他們的女孩健壯得可怕。她們玩曲棍球,板球,還有那種從一個網裡抓東西的可笑的遊戲。”

  她中斷了講話,低頭看著電話聽筒。

  “我拿著這個幹什麼呢?”

  “也許你要給什麼人打電話,”愛德華說。

  “我不這樣認為。”她把聽筒放回了原位。“你喜歡電話嗎,戴維?”

  這就是那種她會問的問題,戴維惱火地想道,一個人對這些問題不可能有任何明智的答案。他冷冷地回答說他想它們是有用的。

  “你的意思是,”安格卡特爾夫人說,“就像絞肉機嗎?或是松緊帶嗎?都一樣,一個人不能——”

  當格傑恩出現在門口宣佈午飯准備好了的時候,她中止了談話。

  “但你喜歡松雞,”安格卡特爾夫人熱切地對戴維說。

  戴維承認他喜歡松雞。

  “有時我認為露西真的有一點兒神經不正常,”當米奇和愛德華從房子裡漫步出去,走向樹林的時候,米奇說。

  松雞和夾餡的蛋奶酥味道好極了,並且伴隨著審訊的結束,一種重壓從空氣中升騰、消失了。

  愛德華若有所思地說:

  “我一直認為露西有一個精明的頭腦,她表達自己就像玩缺字競賽。將兩個或兩個以上的隱喻錯誤地拉在一起運用——鐵錘在一個又一個的釘子上起落,但從未砸偏過。”

  “我們的看法一樣,”米奇清醒地說,“露西有時把我嚇壞了,”她微微有些顫抖地又加了一句:“最近這個地方把我嚇壞了。”

  “空幻莊園嗎?”

  愛德華將一張驚奇的面孔轉向她。

  “這總讓我有點兒回想起安斯威克,”他說。“當然,這不是,真實的事情是——”

  米奇打斷了他:

  “就是這樣的,愛德華。我被一些不真實的東西嚇壞了。你不明白,你瞧,隱藏在它們的後面的是什麼。就像——哦,就像一個面具。”

  “你不能胡思亂想,小米奇。”

  這是以前的那種語調,那種他多年以來所用的縱容的語調。她那時很喜歡,但現在這使她煩惱。她努力使自己的意思明確——向他顯示在他稱作胡思亂想的東西背後,是某種隱隱約約能夠瞭解的現實的形像。

  “我在倫敦的時候擺脫了它,但現在當我回到這兒之後,這一切又一次佔據了我。我感覺每一個人都知道是誰殺了約翰.克裡斯托。唯一一個不知道的人——是我。”

  愛德華煩惱地說:

  “我們必須談論約翰.克裡斯托嗎?他已經死了。死了並離開了我們。”

  米奇低語道:

  “他死了並且離去了,夫人。

  他死了並且離去了。

  在他的頭頂有一塊綠草如茵的草地,

  在他的腳下有一塊石頭。”

  她把手放在了愛德華的胳膊上。“是誰殺了他,愛德華?我們曾以為是格爾達但是不是格爾達。那麼是誰呢?告訴我你在想什麼?是某個我們從未聽說過的人嗎?”

  他煩惱地說:

  “所有這些推理對我來說似乎都是無利可圖的。如果員警發現不了,或是拿不出足夠的證據,那麼整個事情到頭來將不得不落個不了了之——而我們也將會脫離開。”

  “是的——但那是我不知道的。”

  “為什麼我們要知道呢?約翰.克裡斯托同我們有什麼關系嗎?”

  同我們,她想,同愛德華和我嗎?什麼也沒有愜意的想法——她和愛德華,被連接在一起,一個兩人的實體。然而——然而——約翰.克裡斯托,盡管他已經躺在了墳墓中,葬禮的悼詞也已經為他念過了,但他並沒有被埋葬得足夠深。他死了並且離去了,夫人——但約翰.克裡斯托並沒有死了並且離去了——盡管愛德華希望他這樣。約翰.克裡斯托依然在這兒,在空幻莊園裡。

  愛德華說:“我們要去哪兒?”

  他語調中的某些東西使她感到驚奇。她說:

  “讓我們順著走下去,走到山脊上。好嗎?”

  “如果你願意的話。”

  出於某種原因他並不情願。她疑惑是為什麼。這是他通常喜歡的那種散步。他和亨裡埃塔過去幾乎總是——她的念頭快速轉動並且中斷了。他和亨裡埃塔!她說:“你這個秋天曾走過這條路嗎?”

  他僵硬地回答道:

  “亨裡埃塔和我在到這兒的第一天下午來這兒散步了。”他們在沉默中繼續前進。

  最終他們到達了最高處,並坐在了一棵倒下的樹上。

  米奇想:“他和亨裡埃塔也許曾坐在這兒。”

  她一圈圈地轉動著手指上的戒指。鑽石向她散發出冷漠的光輝。(“不要綠寶石,”他曾說。)

  她做出了一絲輕微的努力,然後說:

  “再次在安斯威克過聖誕節一定會很愉快。”

  他似乎沒有聽到她所說的話。他的思想已經離開很遠了。

  她想:“他想到了亨裡埃塔和約翰.克裡斯托。”

  他曾坐在這兒,對亨裡埃塔說了些什麼,或是她曾對他說了些什麼。亨裡埃塔可能明白什麼是她不想要的,但他仍然屬於亨裡埃塔。他將永遠如此,米奇想,他永遠屬於亨裡埃塔……

  痛楚在她身上彌漫開來。這一個星期以來她一直生活在其中的那個幸福的虛幻世界震顫了,並且碎裂了。

  她想:“我無法像現在這樣生活——亨裡埃塔一直存在於他的頭腦中。我無法面對這個。我無法忍受這個。”

  風穿過樹林的時候發出了歎息聲——樹葉落得更快了——幾乎沒有任何金色的東西留下來,只有滿目的褐色。

  她說:“愛德華!”

  她聲音中的急切喚醒了他。他轉過頭:

  “怎麼了?”

  “對不起,愛德華。”她的嘴唇顫抖著,但她強迫自己的聲音聽上去平靜而自製。“我不得不告訴你,這沒用,我不能嫁給你。那樣不行,愛德華。”

  他說:“但,米奇——無疑,安斯威克——”

  她打斷他:

  “我不能只為安斯威克而嫁給你,愛德華。你——你必須明白這點。”

  他發出了一聲歎息,一聲長長的輕柔的歎息。就像枯死的樹葉輕輕脫離樹枝時發出的回聲。

  “我明白你的意思,”他說。“是的,我想你是對的。”

  “你向我求婚我感到真幸福,幸福而甜蜜。但這不起作用,愛德華。那樣不行。”

  她曾抱有一絲希望,也許,他會同她爭執,他會努力說服她。但他似乎,純粹地,只是在感受她所做的一切。在這兒,亨裡埃塔的靈魂緊緊地陪伴在他身邊,他也明顯地看出來那樣不行。

  “是的,”他說,回應著她的話,“那樣不行。”

  她從手指上摘下戒指,遞給他。

  她將會永遠愛著愛德華,而愛德華將會永遠愛著亨裡埃塔。生活只是一個平實的不摻假的地獄。

  她的聲音中有一點兒哽咽,她說:

  “這是一個可愛的戒指,愛德華。”

  “我希望你保存它,米奇,我願意你擁有它。”

  她搖搖頭:

  “我不能那樣做。”

  他的唇微微有些扭曲,說:

  “我不會把它送給其他任何人,你是知道的。”

  這一切都十分友好!他不明白——他永遠也不會明白——她剛才感受到的是什麼。托盤上的天堂——托盤碎了,天堂從她的指尖滑落了,或是,從來就不曾出現。

  那個下午,白羅接待他的第三位來訪者。

  亨裡埃塔.薩弗納克和維羅尼卡.克雷都已經來拜訪過他了。這次是安格卡特爾夫人。她以她那種通常的虛幻的出場方式從那條小路上飄來。

  他打開門,而她站在那兒沖著他微笑。

  “我來看看你,”她宣佈道。

  一個神通多麼廣大的仙女賜予一個渺小的凡人的一個恩惠。

  “我受寵若驚,夫人。”

  他在前頭帶路,走進起居室。她在沙發上坐下,又一次微笑了。

  赫丘勒.白羅想:“她老了——她的頭發變成了灰色——面龐上布滿了皺紋。然而她有魔力——她將永遠擁有魔力……”

  安格卡特爾夫人輕柔地說:

  “我讓你為我做一些事。”

  “是什麼呢,安格卡特爾夫人?”

  “首先,我必須告訴你——是關於約翰.克裡斯托的。”

  “關於克裡斯托醫生嗎?”

  “是的。對於我來說似乎唯一可做的就是使整個事情完全結束。你明白我的意思,不是嗎?”

  “我不能肯定我確定明白了你的意思,安格卡特爾夫人。”

  她沖他再次露出了她那可愛的令人眩目的微笑,然後將一隻纖長的白皙的手放在了他的袖子上。

  “親愛的白羅先生,你完全明白。員警將會不得不尋找那些指紋的主人,而他們不會找到他的,他們就會,最終,不得不結束整件事情。但我擔心,你是知道的,你不會使它結束的。”

  “對,我不會讓它結束的,”赫丘勒.白羅說。

  “這正是我所想到的。而且這也就是我為什麼要來的原因。你想要的是真相,不是嗎?”

  “我當然想知道真相。”

  “我明白我沒有非常好的解釋自己的意思。我正在試圖找出為什麼你不想讓事情結束。這不是因為你的威望——或是因為你想要絞死一個謀殺犯(這樣一種令人不愉快的死亡方式,我總這樣認為——多麼像中世紀的風格)。這只是,我認為,只是因為你想知道。你完全明白我的意思,不是嗎?如果你將知道真相——如果你將會被告知真相,我認為——我認為也許這會使你滿意?這會使你滿意嗎,白羅先生?”

  “你是在表示願意告訴我真相嗎,安格卡特爾夫人?”

  她點點頭。

  “那麼,你自己知道真相嗎?”

  她的眼睛睜得大極了。

  “哦,是的,我已經知道很長時間了。我願意告訴你。然後我們可以同意——這個,所有的都結束了,並且完結了。”

  她沖他笑了笑。

  “這是一場交易嗎,白羅先生?”

  對於赫丘勒.白羅來說,是費了極大的努力才說出:

  “不,夫人,這不是一場交易。”

  他渴望——他渴望,非常熱切地,想讓整件事結束,只是因為安格卡特爾夫人請求他這麼做。

  安格卡特爾夫人靜靜地坐了片刻。然後她揚起了眉毛。

  “我懷疑,”她說,“我懷疑你是否真正明白你在幹什麼。”

第二十八章

  米奇,在黑暗中睜著欲哭無淚的雙眼清醒地躺在床上,煩躁地在枕上輾轉反側。她聽到一扇門的門閂拔掉了,腳步聲在走廊裡經過了她的房門。這是愛德華的門和愛德華的腳步聲。她打開床邊的燈,看了看桌子上放在等旁邊的鐘。三點差十分。

  愛德華在淩晨這個時間經過她的門口,並走下樓梯。真奇怪。

  他們在十點半的時候,都早早地上了床。她自己沒有睡著,睜著火辣辣的眼皮躺著。伴隨著她的是那不停折磨著她的沒有結果的,刺痛悲慘境遇。

  她曾聽到樓下的鐘聲——聽到貓頭鷹在她臥室的窗外鳴叫。在兩點的時候,她感到自己這種沮喪的心情達到了最低點。她心裡想:“我無法忍受——我無法忍受。明天就要來了——新的一天。一天天將要如此渡過。”

  被她自己的行為從安斯威克驅逐了出去——從所有那可能成為她自己所擁有的,安斯威克的可愛和真誠中驅逐了出去。

  但驅逐也好,孤獨也好,沉悶而無趣的生活也好,都勝過同愛德華以及亨裡埃塔的魂靈生活在一起。直到那天在樹林裡,她才明白自己那苦澀的嫉妒的容忍度。

  並且畢竟,愛德華從未告訴過她他愛她。關心,友愛,他從未假裝過擁有超過這些的感情。她曾接受了這個限度,但直到她意識到,同一個心靈和頭腦都將亨裡埃塔當成一個永久的住客的愛德華,極為接近地生活在一起,將會意味著什麼的時候,她才明白對於她來說,愛德華的慈愛是遠遠不夠的。

  愛德華走過她的門前,從前面的樓梯下去了。這很古怪——非常古怪。他要去哪兒呢?

  不安逐漸佔據了她的心靈。這些天來,空幻莊園所給予她的不可缺少的東西就是不安。愛德華深更半夜地在下麵幹什麼呢?他出去了嗎?

  最終她戰勝了懶惰。從床上爬了起來,穿上她的睡衣,然後,拿著一隻手電筒,打開房門,來到了走廊上。

  走廊上相當黑,沒有一盞燈是開著的。米奇轉到左邊,來到了樓梯口。下面也是一片漆黑。她快步下樓梯,在片刻的遲疑之後,打開了大廳裡的燈。所有的地方都寂靜無聲。前門關閉著,並緊緊地鎖著。她試了試側門,也是鎖著的。

  那麼,愛德華沒有出去。他能去哪兒呢?

  突然她揚起頭,抽動著鼻子。

  一股味道,一股非常微弱的煤氣的味道。

  通往廚房操作間的門微掩著。她穿了過去——一點微弱的燈光從廚房門裡面映射了出來。煤氣的味道濃烈多了。

  米奇跑過走廊,進入廚房。愛德華正躺在地板上,頭放在煤氣灶裡,而煤氣灶則開到了最大。

  米奇是一個機靈、老練的女孩。她的第一個動作是去打開百葉窗。但她打不開窗戶,於是,她就在胳膊上纏上了一塊防玻璃的布,打碎了窗戶。接著,屏住呼吸,彎下腰,又拖又拽地把愛德華拉出了煤氣灶,並關上了閥門。

  他昏迷著,呼吸很奇怪,但她明白他不可能已經昏迷了很長時間。他可能只是剛剛才屈服於死神的召喚。風從窗戶裡吹了進來,吹向門口,迅速驅散了煤氣的氣味。米奇把愛德華拖到了一個靠近視窗,完全暴露在新鮮空氣下的地方。她坐了下來,用她年輕、強壯的手臂把他緊緊擁在懷中。

  她呼喚著他的名字,起初是輕柔地,接著伴隨著不斷增加的絕望呼喚著:“愛德華,愛德華,愛德華……”

  他動了一下,呻吟著,睜開了雙眼,望著她。他聲音微弱地說:“煤氣爐,”同時目光搜尋著煤氣爐。

  “我明白,親愛的,但為什麼——為什麼?”

  他此時顫抖著,雙手冰冷,沒有一絲活人的氣息。他說:“米奇嗎?”聲音中蘊含著一種充滿疑惑的驚奇和快樂。

  她說:“我聽到你經過我的門,我不明白……我就下樓了。”

  他歎了一口氣,一聲悠長的似乎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的歎息。“最好的解脫方式,”他說。就在那一刻,直到她想起了露西在悲劇發生的那天晚上的談話“《世界新聞》”,這一切才不再費解。

  “但,愛德華,為什麼,為什麼?”

  他注視著她,眼神中流露出的那種空洞、冷漠她從未見過的東西使她恐懼。

  “因為我明白我從來就不是優秀的。總是一個失敗者,總是徒勞無益。正是像克裡斯托那樣的男人們才是幹事業的人。他們來到這兒,然後女人們崇拜他們。我什麼也不是——我甚至不怎麼有活力。我繼承了安斯威克,並且有足夠的錢維持生活——否則我早就潦倒不堪了。不擅長任何一個職業——作為一個作家也從來不是很出色。亨裡埃塔不要我。沒有人要我。那天——在伯克利——我還以為——但那是一個同樣的故事。你也不可能在意我,米奇。即使是為了安斯威克的緣故,你也不能容忍我。所以我認為最好完全擺脫這一切。”

  她的話急促地湧出:“親愛的,親愛的,你不理解。那是因為亨裡埃塔——因為我認為你仍然那麼深地愛著亨裡埃塔。”

  “亨裡埃塔?”他含糊地小聲嘟囔著,好像正在說起一個無限遙遠的人。“是的,我非常愛她。”

  即使離他再遠些,她也能聽到他在嘟囔:

  “這是多麼冷酷。”

  “愛德華——我親愛的。”

  她的雙臂緊緊地摟著他。他沖她微笑著,嘟囔著:

  “你是多麼溫暖,米奇——你是多麼溫暖。”

  是的,她想,這就是絕望。一件冷酷的東西——一件包含了無限冷酷和孤獨的東西。她曾將其當作成某鐘火熱和熱情的東西,某種強烈的東西,一種熱血沸騰的絕望。但它並非如此。這才是絕望——這種對於冷酷和孤獨的外在黑暗的流露。而絕望冊罪過,據神父說,是一種冷酷的罪惡,那種將一個人同所有的溫暖和活著的人們之間的聯系全部割斷的罪惡。

  愛德華再次說:“你是多麼溫暖,米奇。”帶著一種愉快、驕傲的自信。她突然想到:“但這就是他所需要的——這就是我所能給予他的!”他們都是冷酷的,這些安格卡特爾家族的人。即使在亨裡埃塔的身上也有那種捉摸不定的東西,在她那安格卡特爾家族的血液中流淌著難以捉摸的仙女般的冷酷。讓愛德華去愛亨裡埃塔,就像在做一個無法觸摸到和無法擁有的夢。他真正需要的是溫暖、永久以及穩定,是在安斯威克的日常的興趣相投的同伴,愛,還有歡笑。

  她想:“愛德華需要的是一個在他的爐膛裡點燃一把火的人——而我正是那個做這件事的人。”

  愛德華抬起頭向上看,他看到了米奇那張俯向他的面孔,那暖色調的膚色,那寬厚的嘴巴,那堅定的雙眼,以及從前額披向後面的就像兩只翅膀的黝黑的頭發。

  他一直將亨裡埃塔看作是過去的投影。他的那個長大了的女人身上搜尋和想要的只是哪個他初戀的十七歲的女孩。但現在,注視著米奇,他有一種古怪的感覺,好像看到了一個不斷成長著的米奇。他看到了那個兩根馬尾巴的腦袋後面一跳一跳,就像忽扇著翅膀的小女生,現在他看到了那黑色的發浪罩著她的面龐,而且他確切地看到了當她頭發不再烏黑,而轉成灰色的時候,那些翅膀看上去的樣子。

  “米奇,”他想,“是真實的。我所知道的唯一真實的東西……”他感受到了她的溫暖,還有勇氣——皮膚黝黑的,積極的,活蹦亂跳的,真實的!“米奇,”他想,“是我可以在上面建築生活的岩石。”

  他說:“親愛的米奇,我是如此愛你,再也別離開我了。”

  她俯下身子,他感到了她的嘴唇覆在他的唇上的溫暖,感到了她的愛包裹著他,保護著他。而幸福之花開放在那片他曾獨自生活了那麼久的冷酷的荒漠之上。

  米奇突然帶著顫聲地笑說:

  “瞧,愛德華,一隻黑色的甲殼蟲跑出來看我們。它難道不是一隻可愛的黑甲殼蟲嗎?我從未想到過我會如此喜歡一隻黑色的甲殼蟲!”

  她像做夢般地又加了幾句:“生活是多麼奇怪。我們正坐在一間廚房的地板上,依然能夠聞到煤氣味道,處在一群黑色的甲殼蟲中間,而且感到這兒就是天堂。”

  他也像做夢般地小聲囈語著:“我願意永遠呆在這兒。”

  “我們最好離開,去睡一覺。現在是四點鐘。我們究竟該如何向露西解釋打破的窗戶呢?”米奇心想,好在露西是一個容易相信別人對她解釋事情的人。

  效仿露西的樣子,米奇在早晨六點的時候走進了她的房間。她對事實進行了如實的敘述。

  “愛德華半夜走下樓,把頭伸進了煤氣灶裡,”她說。“好在我聽到了他的動靜,在他之後下了樓。我打破了窗戶是因為我無法迅速打開它。”

  米奇不得不承認,露西是了不起的。

  她甜甜地笑著,沒有一絲驚奇的跡象。

  “親愛的米奇,”她說,“你總是很老練。我肯定你將永遠都是愛德華最大的安慰。”

  米奇走了之後,安格卡特爾夫人躺在床上思考。然後她從床上蹦了起來,走進了她丈夫的房間,而後者這一回破例竟沒有把門鎖上。

  “亨利。”

  “我親愛的露西!現在還沒有到天亮的時候。”

  “不,聽我說,亨利,這確實十分重要。我們必須用電炊具做飯,並且清除煤氣灶。”

  “為什麼,那一直很令人滿意,難道不是嗎?”

  “哦,是的,親愛的。但那是那類能夠使人們產生念頭的東西,而每個人又不可能都像親愛的米奇那樣老練。”

  她不可思議地輕快地離開了。亨利爵士發出了一聲表示不滿的咕噥聲後,轉過了身子。很快在打了個盹後,他醒了過來。“我剛才是在做夢嗎,”他嘟囔了一句,“還是露西確實進來談論有關煤氣灶的事?”

  在外面的走廊裡,安格卡特爾夫人走進盥洗室,並把一個水壺放在煤氣爐上。她知道,人們有時喜歡喝一杯早茶。帶著自我贊許,她點燃了火,然後帶著對生活的滿意以及對她自己的滿意,回到了床上,重新枕在枕頭上。

  愛德華和米奇呆在安斯威克——審訊結束了。她要再次去同白羅先生談談。一個可愛的小個子男人……

  突然,另一個念頭閃進了她的腦海。她從床上直直地坐了起來。“我現在懷疑,”她推理著,“她是否已經想到了那點。”

  她爬下床,沿著過道飄進亨裡埃塔的屋子,遠遠地在她進入亨裡埃塔聽覺所及的範圍之內就像往常一樣開始了她的評論。

  “——我突然想起來了,親愛的,你可能忽視了那點。”

  亨裡埃塔睡意朦朧地嘟囔著:“看在上帝的份上,露西,鳥兒還沒有起床呢!”

  “哦,我知道,親愛的,是相當早,但似乎剛剛經歷了一個十分讓人焦慮的夜晚——愛德華和煤氣灶,米奇,還有廚房的窗戶——還要想想該對白羅先生說些什麼,而且每件事——”

  “對不起,露西,但你所說的每件事聽起來完全是莫名其妙。難道你不能慢慢說得明白點兒嗎?”

  “只是槍套,親愛的。我想,你是知道的,你可能沒有想到槍套。”

  “槍套?”亨裡埃塔從床上坐了起來。她突然完全清醒了。“關於槍套有什麼問題嗎?”

  “亨利的左輪手槍是放在槍套裡的,你是知道的。而槍套還沒有被發現。當然沒有人會想到它——但在另一方面,某個人可能——”

  亨裡埃塔從床上飛身下來。她說:

  “一個人總要忘記些東西——這就是他們所說!的而這是真的!”

  安格卡特爾夫人返回她的房間。

  她爬上床,很快就入睡了。

  煤氣爐上的水壺沸騰了,並且繼續沸騰著。

第二十九章

  格爾達滾到了床的另一邊,然後坐了起來。

  她的頭現在感覺好一些了。但她仍然慶幸沒有同其他人去診所看病。獨自一個人呆在屋裡很安靜,而且幾乎可以說是很舒適。

  當然,埃爾西,曾經十分和藹——十分和藹——尤其是最初的時候。起先,格爾達被逼迫在床上吃早餐,杯碗盤碟送到她的面前。每個人都逼迫她坐在最舒服的扶椅裡,使她恢復以前的狀態,不做任何耗費精力的事。

  所有的人都為約翰的事那麼難過。她曾經感激地縮在那起保護作用的模糊不清的糊塗狀態中。她不需要思考,或是感受,或是回想。

  但現在,每一天,她都感到一種迫切的東西正在越來越近——她將不得不再次開始生活,決定做些什麼,住在哪兒。埃爾西已經在舉止中表現出了不耐煩的影子。“哦,格爾達,別那麼遲鈍!”

  所有的一切都同從前一樣——很久以前,在約翰到來並把她帶走之前。他們所有的人都認為她遲鈍而愚蠢。沒有人像約翰那樣說:“我將照顧你。”

  她的頭開始疼了,格爾達想:“我要為自己弄一些茶。”

  她走進廚房,把水壺放在爐子上。在水就要開的時候,她聽到了前門的門鈴聲。

  女傭放假了。格爾達走到門口,打開了門,當她看到亨裡埃塔那輛外觀輕巧的小汽車停在路邊,而亨裡埃塔自己站在門前的台階上的時候,十分驚奇。

  “啊,亨裡埃塔!”她叫道,她走下一兩級台階。“請進。我恐怕我的妹妹同孩子都出去了,但——”

  亨裡埃塔打斷了她:“這不錯,我很高興。我想同你單獨呆在一起。聽著,格爾達,你把槍套怎麼處置的?”

  格爾達定住了。她的目光突然之間變得茫然而不理解。她說:“槍套?”

  接著她打開了大廳右邊的一扇門。

  “你最好進來。我恐怕這兒灰塵太多。你瞧,今天早晨我們的時間不多。”

  亨裡埃塔再次急切地打斷了她。

  她說:“聽著,格爾達,你得告訴我。除了槍套之外,每件事都沒問題——絕對是天衣無縫。沒有東西能將你同案子聯系起來。我發現了你藏在游泳池邊灌木叢裡的左輪手槍。我就把它藏在了一個你不可能放的地方——而且它上面有永遠也鑒定不出來的指紋。所以只剩下槍套了。我必須知道你把它怎麼樣了?”

  她停了下來,絕望地祈禱格爾達能迅速做出反應。

  她不明白她為什麼會有這種生死存亡的緊迫感,但這種感覺確實是存在的。她的車子沒有被跟蹤——對此她有絕對把握。她是從倫敦路出發的,在一個路邊加油站加滿油後才注意到自己正駛向倫敦。然後,在一段路程之後,直到她到達一條向南通往海岸的主幹線之前,她一直在鄉間穿行。

  格爾達正盯著她。格爾達的麻煩之處在於她這麼遲鈍,亨裡埃塔想。

  “如果你還拿著它,格爾達,你必須把它交給我。我會以某種方式把它處理掉的。這是唯一可做的明智的事,你瞧,它能把你同約翰之死聯系在一起。你還拿著它嗎?”

  停頓一陣之後,格爾達緩緩地點了點頭。

  “難道你不明白留著它是發瘋嗎?”亨裡埃塔幾乎不能隱藏住自己的不耐煩。

  “我忘了。在我的房間裡。”

  她又補充道:“當員警來哈利街的時候,我把它割成了碎片,同我的皮制工藝品一起放在了我的包裡。”

  亨裡埃塔說:“你真聰明。”

  格爾達說:“我並不像每個人所認為的那樣愚蠢之極。”她把手放在了喉嚨上。她說:“約翰——約翰!”她的嗓子哽咽了。

  亨裡埃塔說:“我明白,親愛的,我明白。”

  格爾達說:“但你無法明白……約翰不是——他不是——”她站在那兒,麻木,並且有一種奇怪的可憐。她的眼睛揚了起來,突然直視著亨裡埃塔的面龐。“所有的一切都是一個謊言——每件事!所有他的一切。當他那天晚上跟著那個女人出去的時候,我看到了他的神情。維羅尼卡.克雷。我早知道他曾愛過她,當然,是在很多年以前,他娶我之前,但我還以為一切都結束了。”

  亨裡埃塔溫柔地說:

  “但確實是一切都結束了。”

  格爾達搖搖頭。

  “不是。她去那兒,然後假裝她已經有很多年沒有見過約翰了——但我看到了約翰的神情。他同她一起出去了。我上了床。我躺在床上,試圖讀——我試圖讀約翰一直在看著那本偵探小說。而約翰一直沒有回來。於是最後我出去了……”

  她的目光似乎在眼睛深處不斷轉換,正看著那一幕。

  “那天晚上有月光。我沿著小路走向游泳池。在涼篷裡有一盞燈。他們在那兒——約翰和那個女人。”

  亨裡埃塔發出一聲輕微的響動。

  格爾達的神情變了。不再有一點兒平素那略有些空洞的和善,而是殘忍和無情。

  “我一直信任約翰。我一直相信他——好像他就是上帝。我認為他是世界上最高尚的人。我認為他就是優秀和高尚的化身。但所有這一切都是一個謊言!我所有的想法一點兒都沒有了。我——我曾崇拜約翰!”

  亨裡埃塔像被施了魔法似地注視著她。因為在這兒,在她的眼前,就是她曾猜測並給予生命,用木頭雕刻出來的東西。《崇拜者》就在這兒。那盲目的熱愛回到了它的身上,醒悟的,危險的。

  格爾達說:“我無法忍受這些!我不得不殺死他!我不得不——你完全明白這些嗎,亨裡埃塔?”

  她說這些的時候相當健談,是以一種幾乎可以說是友好的語調。

  “而且我明白我必須小心謹慎,因為員警十分聰明。但那時我並不真的像人們所認為的那樣愚蠢!如果你十分遲鈍,並且只是盯著看,人們就會認為你沒有弄明白——而有時,在心底,你正嘲笑他們!我知道我能殺死約翰而沒人會知道,因為我在那本偵探小說裡讀到員警能夠鑒定子彈是從哪支槍裡射出的。亨利爵士那天下午曾給我示範了如何裝子彈和開槍。我就拿了兩支左輪手槍。我用一支朝約翰開了槍,然後把它藏了起來,並讓人們發現我正握著另一支,起先他們會認為是我沖約翰開的槍,接著他們會發覺他不可能是被那支槍射中的,所以最終他們會斷定不是我幹的!”

  她以勝利的姿態點了點頭。

  “但我忽視了那個皮子的玩意兒。它在我臥室的抽屜裡。你把它叫什麼,槍套嗎?當然員警現在不會操心它了!”

  “他們有可能會,”亨裡埃塔說。“你最好把它交給我,我會把它帶走的。一旦它不在你的手裡,你就完全安全了。”

  她坐了下來,突然感到一種說不出的疲憊。

  格爾達說:“你看上去不太好。我剛才正在煮茶。”

  她走出屋子。很快拿著一個托盤回來了,上面放著一個茶壺,牛奶罐裡,還有兩只杯子。由於裝得過滿,牛奶罐裡的奶溢了出來。格爾達放下托盤,倒了一杯茶,然後遞給亨裡埃塔。

  “天哪,”她沮喪地說,“我無法相信水壺裡的水還沒開。”

  “挺好的,”亨裡埃塔說。“去把槍套拿來,格爾達。”

  格爾達遲疑了一下,然後走出房間。亨裡埃塔向前斜倚著,把胳膊放在茶几上,然後頭枕在上面。她是如此疲憊,如此百分之百的疲憊。但現在一切都將要完結了。格爾達會安全的,就像約翰曾希望的那樣安全。

  她站起來,把頭發從額前撩開,把茶杯舉向唇邊。這時門口有一聲響動,她抬起頭望去。終於有一次,格爾達動作相當迅速了。

  但站在門口的是赫丘勒.白羅。

  “前門開著。”他在走向茶几的時候,一邊解釋道,“於是我就不請自進了。”

  “你!”亨裡埃塔說,“你是怎麼到這兒來的?”

  “你那麼突然地離開空幻莊園,我自然就明白了你要去哪兒。我雇了一輛快車徑直到這兒來了。”

  “我明白了。”亨裡埃塔歎息著,“你會的。”

  “你不能喝那杯茶,”白羅說,從她手中拿走了那杯茶,重新放到托盤上。“用沒燒開的水泡的茶喝起來不好。”

  “像開水這樣的小問題真的很重要嗎?”

  白羅溫柔地說:“每樣東西都很重要。”

  在他身後有一聲響動,格爾達走了進來。她的手上拎著一個工具袋。她的目光從白羅臉上轉向亨裡埃塔臉上。

  亨裡埃塔迅速說:

  “我恐怕,格爾達,我是一個嫌疑犯。白羅先生似乎一直在盯我的梢。他認為是我殺了約翰——但他無法證實。”

  她故意並且慢慢地說著這些。只要格爾達不把她自己供出來就行。

  格爾達含糊地說:“我很遺憾。你喝點茶嗎,白羅先生?”

  “不,謝謝你,夫人。”

  格爾達在托盤後面坐了下來。她開始以她那種充滿歉意的、健談的方式談話。

  “很抱歉,每個人都出去了,我妹妹和孩子們出去野餐了。我覺得不太舒服,所以他們把我留下來。”

  “我很遺憾,夫人。”

  格爾達拿起一杯茶,然後喝著。

  “所有的一切都這麼讓人擔心。每樣事都這麼讓人擔心。你瞧,約翰以前總是安排好了每樣事,而現在約翰離開了我們……”她的聲音越來越微弱。“現在約翰離開了我們。”

  她的目光從一個人身上轉到另一個人身上,可憐而又迷惑。

  “我不知道沒有了約翰該如何是好。約翰照顧我。他關心我。現在他離我而去了,每件事都離我而去了。而孩子們——他們問我問題,而我不能恰當地回答他們。我不知道該對特裡說些什麼。他不斷在問:‘為什麼父親被殺死了?’也許有一天,當然,他會發現為什麼的。特裡總是要刨根問底。使我困惑的是他總是問為什麼,而不是誰!”

  格爾達背靠著椅子。她的嘴唇青紫。

  她艱難地說:

  “我覺得——不太好——如果約翰——約翰——”

  白羅繞過桌子走向她,讓她舒服地側坐在椅子裡。她的頭垂在胸前。他彎下腰,扒開了她的眼皮。然後他直起身子。

  “一種舒適的,相對而言沒有痛苦的死亡。”

  亨裡埃塔注視著他。

  “心髒病?不。”她的思想向前跳躍著。“茶裡有什麼東西?她自己放進去的什麼東西?她選擇了這樣一條解脫的道路嗎?”

  白羅溫柔地搖了搖頭。

  “哦,不,那是為你准備的。毒藥在你的茶杯裡。”

  “她要殺死我?”亨裡埃塔的聲音裡充滿了不相信,“但我正在努力幫她。”

  “這無關緊要。你曾看到過掉在陷阱中的狗嗎——它對任何碰它的人都呲牙咧嘴。她只看到了你知道她的秘密,所以你,也必須死。”

  亨裡埃塔緩緩地說:

  “所以你讓我把茶杯放回托盤——你是想讓——你是想讓她——”

  白羅平靜地打斷了她:

  “不,不,小姐。我並不知道你的茶杯裡有些什麼東西。我只知道可能會。而且當茶杯放在托盤上的時候,她有均等的機會選擇是喝這杯還是那杯——如果你將其稱之為機會的話。我個人將這個結局看成是仁慈的。對于她對於那兩個純真的孩子。”

  他溫柔地對亨裡埃塔說:“你很累了,難道你不是嗎?”

  她點點頭。她問他:“你是什麼時候猜到的?”

  “我並不確切地知道。現場是准備好的,從最初我就有這種感覺。但我很長時間都沒有意識到這是格爾達.克裡斯托准備好的——她的態度頗具戲劇性,因為她確實是在扮演一個角色。我被這種簡單,同時而有複雜的東西搞糊塗了。我相當迅速就意識到了我正在同你的機智鬥爭,而且你那些親戚們一明白你想做什麼,就立刻在幫助你!”他頓了一下,然後補充道:“為什麼你想讓事情變成這樣?”

  “因為是約翰要求我這樣做的!只就是他說‘亨裡埃塔’的用意。所有的一切都包含在這一個詞當中。他是在請求我保護格爾達。你瞧,他愛格爾達。我認為他愛格爾達的程度遠遠超過他自己所認為的。遠遠超過維羅尼卡.克雷。遠遠超過我。格爾達屬於他,而約翰喜歡屬於他的東西。他知道如果有什麼能保護格爾達免遭她所做的事情的影響,那一定是我。而且他知道我會做任何他想讓我做的事情,因為我愛他。”

  “而且你立刻就開始了,”白羅怨恨地說。

  “是的,我所能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左輪手槍從她那兒拿走,然後把它掉進游泳池裡。那樣會使指紋模糊,當我後來發現他是被另外一支不同的槍射中後,我就出去尋找,很自然地立刻找到了它,因為我知道格爾達會在那種地方藏它的。而這只是在格蘭奇警長的人到達一兩分鐘之前的事。”

  她停了一下,然後接著說:“我把它帶到倫敦之前,我一直把它放在我的帆布袋裡。然後,把它取回來之前,我把它藏在雕塑室裡,放在員警找不到的地方。”

  “那座粘土的馬塑像,”白羅輕聲嘟囔著。

  “你怎麼知道?是的,我把它放在一個盛工具的袋子裡,然後在它周圍搭起了支架,把粘土胡亂地塗上去,做成了一個塑像。畢竟,員警不可能破壞一個畫家的傑作,難道不是嗎?你怎麼知道它在哪兒的呢?”

  “你選擇塑一匹馬的事實。你的頭腦中無意識地聯想到了特洛伊木馬。但那些指紋——你是如何弄上那些指紋的?”

  “在那條街上有一個賣火柴的瞎老頭。他不知道當我掏錢的時候請求他握在手裡的東西是什麼!”

  白羅注視了她片刻。

  “C'estformidable!(譯注:真不可思議)”他嘀咕道。“你是我曾遇到過的最厲害的對手,小姐。”

  “總搶在你前頭行動真讓人累極了。”

  “我知道。我一看到這個模式設計得不把任何一個人牽連進去,但又把每一個都牽扯進去——除了格爾達.克裡斯托之外,我就意識到了真相。每一個暗示總是避開了她。你故意畫伊格德拉西爾以吸引我的注意力,並把自己陷入了嫌疑犯當中。安格卡特爾夫人,她十分清楚你在幹什麼,就用一個接一個的可能性:戴維,愛德華,她自己來誘導可憐的格蘭奇警長,並以此取樂。”

  “是的,如果你想幫一個的確有罪的人洗刷嫌疑,只有一件事可做。你必須暗示別的什麼地方有罪,但又從不確定這個地方。這就是為什麼每一個線索看上去都很有指望,但接著希望就逐漸減少,最終一無所獲。”

  亨裡埃塔看了看在椅子裡可憐地縮成一團的那個人。她說:“可憐的格爾達。”

  “你一直都是這麼感覺的嗎?”

  “是這樣的。格爾達極愛約翰,但她不想愛他這個真實的人。她為他建立起了一個神壇,把每一種卓越的,高尚的,以及無私的品格都歸在他的身上。但如果你推翻了一個偶像的話,什麼都沒有了。”她頓了一下,然後接著說:“但約翰遠遠好過一個神壇上的偶像。他是一個真實的,活生生的,具有生命力的人。他寬厚,待人溫和,充滿了活力,而且他是一個了不起的醫生——是的,一個了不起的醫生,但他已經死了。這個世界失去了一個非常了不起的人。而我失去了我一生唯一所愛的人。”

  白羅溫柔地將手放在了她的肩頭。他說:

  “但你是一個心口上插著利劍也能活下去的人——一個能繼續生活和微笑的人——”

  亨裡埃塔抬起頭來看著他。她扭曲的嘴唇綻開了一個辛酸的微笑。

  “這有一點兒戲劇性,難道不是嗎?”

  “因為我是一個外國人,而我喜歡使用美好的詞。”

  亨裡埃塔突然說:

  “你一直對我很好。”

  “那是因為我十分欽佩你。”

  “白羅先生,你會做些什麼呢?我的意思是,關於格爾達。”

  白羅把那個拉菲亞纖維做的工具袋拽到自己面前。他倒空了裡面裝著的東西,一些褐色的皮,以及其他染了顏色的皮革。還有一些很厚的閃閃發亮的褐色皮革的碎片。白羅把她們拼在一起。

  “槍套。我把這個拿走。而可憐的克裡斯托夫人,她傷心過度,她丈夫的死對於她來說難以承受。她產生了不正確的思想,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亨裡埃塔緩緩地說:

  “沒有人會知道真正發生了什麼嗎?”

  “我認為有一個會知道的,克裡斯托醫生的兒子。我認為有一天他會來到我面前,向我詢問真相。”

  “但你不會告訴他的,”亨裡埃塔叫道。

  “不。我會告訴他的。”

  “哦,不!”

  “你不理解。對你來說,任何人被傷害都是無法忍受的。但對某些頭腦來說,還有更無法忍受的——不瞭解發生的事情。你聽到那個可憐的女人還在說,‘特裡總是要瞭解事情,’對於一個具有科學性的頭腦來說,真相是首要的。真相,即使辛酸,也能夠被接受,編織成生活的圖樣。”

  亨裡埃塔站了起來。

  “你想讓我留在這兒,還是離開的好?”

  “如果你離開的話,事情會更好些,我認為。”

  她點點頭。然後對他說,但更像是在對自己說:

  “我該去哪兒呢?我該做些什麼呢——沒有約翰在我身邊?”

  “你說的話像格爾達.克裡斯托。你知道該去哪兒和該做些什麼的。”

  “我會嗎?我這麼累,白羅先生,這麼累。”

  他溫柔地說:

  “去吧,我的孩子。你應該同活著的人呆在一起。我同死人留在這裡。”

第三十章

  當亨裡埃塔駛向倫敦的時候,那兩句話不斷在她的頭腦中回蕩。“我該做什麼?我該去哪兒?”

  在過去的幾個星期裡,她一直緊張、興奮,沒有一刻是放鬆的。她曾有一個任務要完成——一個約翰交給她的任務。但現在結束了——她失敗了——還是勝利了?一個人可以從這兩種角度來看待這個問題。但無論一個人如何看待,任務已經結束了。而她也經歷了它所帶來的極其疲憊的負面反應。

  她的思緒回到了那天晚上在平臺上她對愛德華所說的話——約翰死的那天晚上——那個她獨自走到游泳池,進入涼篷,然後故意地,借著一根火柴的光亮,在那張鐵茶几上畫上了伊格德拉西爾的晚上。有目的的,計劃好的——然而不能坐下哀悼——哀悼她死去的愛人。“我願意,”她曾對愛德華說,“為約翰悲傷。”

  但她那時還不敢放鬆——不敢讓哀痛控制了自己。

  但現在她可以悲傷了。現在她可以用所有的時間來悲傷。

  她在心底裡呼喚著:“約翰……約翰。”

  辛酸以及根深蒂固的反抗一陣陣襲向她。

  她想:“我希望是我喝下了那杯茶。”

  駕車可以在那個時刻安慰她,給予她力量。但很快她就會置身於倫敦。很快她就會把車放進車庫,獨自回到那空蕩蕩的雕塑室。空蕩蕩的是因為約翰再也不會坐在那兒斥責她,沖她發脾氣,愛她超過他想要愛的程度,熱切地告訴她有關裡奇微氏病的情況——有關他的勝利與絕望,有關克雷布特裡夫人以及聖克里斯多夫醫院的情況。

  突然,隨著她心頭的那片陰暗的黑影的上升,她想:

  “當然。那是我要去的地方。去聖.克里斯多夫醫院。”

  年邁的格雷特裡夫人躺在她那張狹窄的病床上,用她那雙淚漣漣的,不斷眨動的眼睛斜瞅著來訪者。

  她正像約翰曾經描述的那樣,亨裡埃塔感到了一陣突然湧上的暖流,一陣精神的突然振作。這是真實的——會持續下去的!在這兒,一個小小的空間,她又找到了約翰。

  “那個可憐的醫生。真可怕,難道不是嗎?”克雷布特裡夫人說。她的聲音中除了遺憾之外還有熱情,因為克雷布特裡夫人熱愛生活;而突然的死亡,特別是謀殺或夭折,是萬花筒式的生活中最有意義的部分。“他就那樣被謀殺了。當我聽說這個消息的時候,我反感極了,是真的。我從報紙上讀到了一切。護士讓我能讀了她所能弄來的一切。她真好。有照片和發生的每一件事。那個游泳池和所有的東西。他的妻子經審訊無罪,可憐的傢伙,而安格卡特爾夫人是游泳池的主人。很多照片,整件事真的很神秘,難道不是嗎?”

  亨裡埃塔沒有抗議她這種一恐怖事件為樂的行為。她喜歡這樣是因為她知道約翰自己也會喜歡的。如果他他不得不死的話,他會更喜歡克雷布特裡夫人從中得到樂趣,而不是抽鼻子和掉眼淚。

  “我所希望的就是抓住幹這件壞事的人,並絞死他,”克雷布特裡夫人繼續心懷報複地說。“他們不再像從前那樣常常在公眾面前執行絞刑——更多的是憐憫我一直認為我喜歡去看絞刑。而且我會加倍地快跑,去看殺死醫生的人被絞死,如果你理解我的話!十足的邪惡,他一定是這樣的。啊,那個醫生可真是千里挑一的。他一直那麼聰明!而且他總那麼和氣!你得一直歡笑,不管你願意還是不願意。這就是他過去有時常說的話!我願意為醫生做任何事,我願意!”

  “是的,”亨裡埃塔說,“他是一個非常聰明的男人。他是一個了不起的男人。”

  “想想在醫院裡他的世界,確實如此!所有那些護士,還有他的病人們!當他在你身邊的時候,你總感覺自己會好起來的。”

  “所以你會好起來的,”亨裡埃塔說。

  那雙精明的小眼睛片刻之間罩上了一層陰雲。

  “我對此不能十分肯定,寶貝兒。我現在的醫生是那個說話拐彎抹角的戴著眼睛的年輕小夥子。同克裡斯托大夫截然不同。從來不笑!而克裡斯托大夫則是——總是講笑話!給了我一些愉快的時光,他曾這樣,用他自己的治療方法。‘我承受不了啦,醫生,’我曾這樣對他說,‘不,你能,克雷布特裡夫人,’是他對我所說的話‘你很堅強。你能頂住。我們將要改寫醫學史。’他總在這樣哄你開心。為醫生做任何事,我會的!對你期望很多,他總這樣,而你感到你不能讓他失望,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

  “我明白,”亨裡埃塔說。

  那雙尖銳的小眼睛盯著她。

  “對不起,親愛的,或許你不是醫生的老婆吧?”

  “對,”亨裡埃塔說,“我只是他的一個朋友而已。”

  “我明白了,”克雷布特裡夫人說。

  亨裡埃塔認為她的確明白。

  “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想問是什麼使你到這兒來的呢?”

  “醫生過去常常對我談很多有關你的事——還有有關你的新治療方案。我想看看你是怎樣一個人。”

  “我正在退縮——這就是我現在所做的。”

  亨裡埃塔叫道:

  “但你不能退縮!你得好起來。”

  格雷伯特夫人咧著嘴笑了。

  “我並不想死,難道你不這樣認為!”

  “喔,那麼戰鬥吧!克雷斯托醫生說你是一個戰士。”

  “他現在也會這麼說嗎?”克雷布特裡夫人靜靜地躺了片刻,然後她緩緩地說:

  “槍殺他的那個人真是一個邪惡的可恥的人!世界上這種人並不多。”

  我們再也看不到他那樣的人了。這些字湧上了亨裡埃塔的心頭。克雷布特裡夫人正敏銳地觀察著她。

  “打起精神來,親愛的,”她說。她又補充說:“我希望他有一個很不錯的葬禮。”

  “他是有一個可愛的葬禮,”亨裡埃塔懇切地說。

  “啊!我希望我當時能去!”

  克雷布特裡夫人歎了口氣。

  “下一個就是去參加我自己的葬禮了,我猜想。”

  “不,”亨裡埃塔叫道,“你不能死。你剛才還說克裡斯托大夫告訴你,你和他將要改寫醫學史。喔,你得孤身一個實現這個計劃了。治療方案是一樣的。你得為你們兩個人鼓起勇氣——你得孤身一人改寫醫學史——為了他。”

  克雷布特裡夫人凝視了她一會兒。

  “聽起來好極了!我將盡我最大的努力,寶貝兒。我只能說這麼多了。”

  亨裡埃塔站了起來,握住她的手。

  “再見。如果可以的話,我會再來看你的。”

  “好吧,一定。談論醫生的事能使我好些。”那種下流的神情又回到了她的眼中。“在每一方面他都是一個優秀的男人,克裡斯托醫生。”

  “對,”亨裡埃塔說。“他是這樣的。”

  那個老女人說:

  “別苦惱,寶貝兒——過去的就過去了。你是無法挽回的。”

  克雷布特裡夫人同赫丘勒.白羅,亨裡埃塔想,他們用不同的語言表達了同樣的思想。

  她開車返回切爾西,把車停在車庫裡,然後慢慢走向雕塑室。

  “現在,”她想,“終於來了,那個我一直害怕的時刻——那個我獨自一人的時刻。”

  “現在我再也不能拖延了。悲傷在這兒同我呆在一起。”

  她曾對愛德華說了些什麼?“我願意為約翰悲傷。”

  她跌坐在一張椅子裡,把頭發從臉前向後捋。

  獨自一人——空蕩蕩的——被遺棄的。這可怕的空虛。

  淚水湧上了她的眼簾,慢慢地順著她的臉頰滑落。

  悲傷,她想,為約翰而悲傷,哦,約翰——約翰。

  回想起了,回想起了——他的聲音,滿含尖銳痛苦:

  “如果我死了,你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淚流滿面地開始塑造某個該死去的悲傷的女人,或是某個憂傷的肖像。”

  她不安地動了一下。為什麼這個想法閃進了她的頭腦之中?

  悲傷——悲傷……一尊含蓄的塑像——它的輪廓幾乎是感受不到的——它的頭上戴著頭巾。

  細紋大理石像。

  她能看到它的線條——高高的,細長的。它的悲傷隱藏了起來,只有通過那衣飾的長長的、悲傷的線條才能看出來。

  悲傷,通過紋路清晰的、透明的細紋大理石浮現了出來。

  “如果我死了……”

  突然辛酸的感覺波濤洶湧地佔據了她的身心!

  她想:“這就是我!約翰是對的。我無法愛——我無法哀傷——不能用整個的我。”

  “正是米奇,正是像米奇這樣的人才是世界上不可缺少的東西。”

  米奇和愛德華呆在安斯威克。

  這才是現實——勇氣——溫暖。

  “但我,”她想,“我不是一個完整的人。我不屬於我自己,而是屬於我之外的什麼東西。我無法為我死去的愛人哀傷,反而喲啊收起悲傷,把它融進一座細紋大理石像中……”

  展品第58號,《悲傷》。細紋大理石像。作者亨裡埃塔.薩弗納克小姐……

  她悄悄地說:

  “約翰,原諒我,原諒我,原諒我情不自禁地所做的事。”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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