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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個單身女郎 Third Girl By 阿嘉莎‧克莉絲蒂 Dame Agatha Mary Clarissa Christie

第一章

  赫丘勒·白羅坐在早餐桌上。右手邊放著一杯熱氣騰騰的巧克力,他一直嗜好甜食,就著這杯熱巧克力喝的是一塊小甜麵包,配巧克最好吃了。他滿意地點了點頭。他跑了幾家舖子才買了來的;是一家丹麥點心店,可絕對比附近那家號稱法國麵包房要好不知多少倍,那家根本是唬人的。

  他總算解了饞,肚子是愜意多了。他心中也是很安逸,或許太平靜了一點。他已經完成了他的“文學巨著”,是一部評析偵探小說大師的寫作。他大膽苛刻地評論了愛倫坡,指責了威基·柯林斯傳奇作品中缺乏方法與條理,將兩位無藉藉名的美國作家捧上了天;另外,以不同方式對該褒的予以應有的贊美,該貶的也絕不留情。他看了全書付印,也檢看了大樣,除了一大堆不可勝數的誤植之外,大體上他覺得很不錯。他從自己這項文學成就上獲致了不少樂趣,也很喜歡閱讀手邊必須要看的大批讀物,怒氣難消地將一本濫書扔在地板上(當然總忘不了起身再撿了起來,端端正正地丟進字紙簍裡),他也能自得其樂;至於偶爾讀了一本令他滿意的書,他那份頻頻點頭的快意,更是不在話下了。

  如今?絞了一陣腦汁之後,他已經享受完了一番必要且稱心的鬆懈。但是,人總不能老閒著,得著手下一步的工作呀。可惜,他又不知道下一步該作什麼事。再寫一本文學方面的著作?不必。一件事只要做得好,大可不必再碰,這是他的座右銘。說穿了,他此刻實在是閒得無聊。這類耗費心智的消遣他已經沉湎了太久,做得也太多了。再說,也已經使他感染了壞習慣,讓他有些坐立不安了……

  悶人!他搖了搖頭,又喝了口熱巧克力。

  房門打開,他訓練有素的僕人喬治進來了,他的神情異樣且帶著些歉意。他咳嗽了一聲,吞吞吐吐地說:“一位——”他頓了一下,又說:“一位年輕的小姐要見您。”

  白羅不解且稍帶慍色地看了他一眼。

  “這個時辰我是不見客的。”他責難地說。

  “我知道,先生。”喬治應和著說。

  主僕之間交換了一次眼神。他們之間偶爾在溝通上存在著些困難。果若獲得某種反應、暗示甚或刻意選擇的字眼,只要主人的問話切題,喬治是會提醒主人也許有些不尋常的事會誘發出來的。此刻,白羅正在沉思最切題的問話。

  “這位小姐長得很漂亮嗎?”他很謹慎地問道。

  “依我看,並不,不過,先生,這與我的品鑒力並無關系。”

  白羅推敲了一下他的回答,他記起了喬治在說“年輕小姐”這個字眼之前的猶豫。喬治很精於世故。他並不清楚這位造訪者的身份,但卻體諒了她的苦衷。

  “你認為她是個年輕小姐,而不是——這麼說吧,一個年輕人?”

  “我想是的,當然,在這年頭確是不太容易分得清楚的。”喬治由衷遺憾地答道。

  “她有沒有說為什麼要見我呢?”

  “她說——”喬治無可奈何代致歉意地說:“她要跟您討教她可能殺了人的事。”

  赫丘勒·白羅瞪大了眼睛,眉毛也揚了起來。“可能殺了人?她自己不知道嗎?”

  “她是這樣說的,先生。”

  “不成體統,不過,說不定倒會蠻有趣的。”白羅說。

  “也許,這是個惡作劇,先生。”喬治有些猶豫地說。

  “我想,任何事都是可能的,”白羅讓了一步說:“不過,這的確有點——”他端起了杯子,又說:“五分鐘之後帶她來見我。”

  “是,先生。”喬治說著退了出去。

  白羅喝完最後一口熱巧克力,將杯子推往一邊,立起身來。他走向壁爐,在上方牆壁上懸掛的鏡子前理了理鬍子。自覺滿意之後,回身坐入自己的椅子上等候這位訪客的到來,他不知道自己就要看到的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

  他心中盼望也許這人至少接近他本人對女性吸引力的評估。“憂傷的美人”這人常用的字眼湧上了他的心頭。當喬治帶著這名訪客回到屋裡時,他失望了;他心中搖著頭歎了一口氣。這位客人絕不是個美人——也看不出有什麼哀傷,頂多帶著些迷茫的味道。

  “真是!”白羅厭煩地想道:“這種女孩子!連把自己弄得像樣子些都不屑嗎?化點妝,穿得漂亮些,找個手藝好的美容師把頭發做做,那她看起來也許還過得去。可是這副德性!”

  這名訪客是個大約二十多歲的女郎。一頭疏疏零零說不出顏色的長發散落在她的肩上。她那對空曠無神的大眼是青藍色的。她的一身穿著大概是她這一代最中意的。黑色高筒皮靴,不很幹淨的白色網狀毛襪,一件單薄的裙子,一件又松又長的套頭厚毛衣,凡是白羅這種年紀與這一輩的人,大概都會只有一個念頭——趕快把這個女孩扔進澡盆裡,在街上走過時,他也常有這同樣的反應,到處都是跟她一模一樣的這種女孩,都是一身的髒相,然而——這個女的卻又兩樣——這個女孩看起來確像淹進水裡才被人拉起來不久的樣子。這類女孩子,他想起來了,也許並不是真髒,她們只是處心積慮百般辛苦地要作出肮髒的模樣。

  他以一貫的禮貌站起身來,與她握了手,拉了把椅子給她。

  “你要見我,小姐?請坐,請。”

  “呃,”女郎稍帶喘息地說。她瞪住了他。

  “怎麼?”白羅說。

  她遲疑了半晌。“我想,我——還是站著好了。”她那對大眼睛仍是充滿疑慮地瞪著。

  “隨你的意吧,”白羅坐下看著她。他在等候。女郎挪了挪腳步,她從自己的腳往上看,然後又盯住了白羅。

  “你,你是赫丘勒·白羅。”

  “正是。有何事可以效勞嗎?”

  “呃,這個,很難。我是說——”

  白羅覺得她或許需要人助她一臂之力,就提她一句說:

  “我的男僕告訴我說你要跟我談談,因為你認為你‘可能殺了人’,對不對?”

  女郎點了點頭。“對的。”

  “當然這種事體是不該有什麼懷疑在內的。你自己應該曉得是否殺過人。”

  “可是,我實在不知該怎麼說,我的意思是——”

  “別這樣,”白羅和藹地說:“坐下來,松松身子。跟我說說看。”

  “我想我還是不要——噢,老天,我真不知道該如何——你知道,這實在太困難了。我——我想還是算了吧。我絕不是故意無禮,但是——呃,我想我最好走吧。”

  “不要這樣子,拿出點勇氣來。”

  “不,我沒法子。我以為我來可以——可以請教你,請教你我該怎麼辦——可是,我不能,你看,實在太困難,因為——”

  “因為什麼?”

  “我真抱歉,我實在不願意這樣不禮貌,可是——”

  她深深歎了一口氣,看了看白羅,又避開了他的視線,突然她脫口而出:“你太老了,沒人跟我說過你會這麼老。我絕不是有意要冒犯你,可是的確,你是太老了嘛!我真太對不起了。”

  她驀地轉身,像只燈火旁受驚的飛蛾,沖出了屋門。

  白羅嘴張得大大地,聽見前門砰地一聲關上了。

  他冒出了一句:“豈有此理……”

第二章

  電話鈴響了。

  赫丘勒·白羅似乎根本不曾發覺。

  鈴聲仍是不斷刺耳地響著。

  喬治進來走向電話機,詢問般地望了白羅一眼。

  白羅作了個手勢。

  “不要接了。”他說。

  喬治遵命,又走出了房裡。電話鈴仍在響,令人刺耳難耐地不停響著。突然,停了下來。可是,一、兩分鐘之後,鈴聲又發作了起來。

  “哎呀,老天!一定是個女人——無疑的,准是個女人。”

  他歎了口氣,起身走到電話機旁。

  他拿起了聽筒說:“喂,”

  “你是——是白羅先生嗎?”

  “我就是。”

  “我是奧立佛太太——你的聲音有點怪。我起先還沒聽出來呢。”

  “早,夫人——你很好吧?”

  “好,托你的福。”雅蘭·奧立佛的語調仍是一貫的歡欣。這位有名的偵探小說作家與赫丘勒·白羅私交不錯。

  “這麼早打電話給你,真不好意思,不過我要請你幫個忙。”

  “請說。”

  “我們偵探小說作家俱樂部要舉行一年一度的聚餐,不知你能不能賞光作我們今年的演講貴賓。要是你能來,我真是感激不盡。”

  “什麼日期?”

  “下個月——廿三號。”

  電話中傳出一聲長歎。

  “唉!我太老羅!”

  “太老?你瞎說些什麼呀?你一點也不老。”

  “你認為不老嗎?”

  “當然不老,你太理想了。你可以講很多有意思的真實罪案給我們聽。”

  “請問誰要聽呢?”

  “大家都要啊。他們——白羅先生,有什麼事不對嗎?出了什麼事?你好象有心事。”

  “是的,我是有點不痛快。我有些感傷——呃,沒甚麼。”

  “跟我說嘛。”

  “我何必小題大作?”

  “有什麼不可以?你還是來跟我談談吧。幾點鐘來?今天下午?來喝點茶。”

  “下午茶,我是不喝的。”

  “那你可以喝咖啡。”

  “我平常那時辰是不喝咖啡的。”

  “熱巧克力?加上鮮奶油?還是來杯濃汁。我知道你喜歡飲熱濃汁。要不檸檬汁、桔子汁,或是喝點不含咖啡鹼的咖啡,我想法子去弄點兒來——”

  “怎麼想得出來!受不了。”

  “你喜歡的糖蜜好不好?我知道我櫃子裡還有半瓶蕾比娜。”

  “蕾比娜是什麼?”

  “黑葡萄味兒的糖蜜。”

  “好了,我服了你了!你真有辦法,夫人。你的殷勤真令我感動,恭敬不如從命,我今天下午奉陪你喝杯巧克力。”

  “好極了,那你要把你的心事告訴我。”

  她把電話掛斷了。

  白羅思考了一下,然後撥了一個電話號碼。接通之後,他說:“高畢先生嗎?我是赫丘勒·白羅。你此刻是否非常忙呢?”

  “還好,”高畢先生在電話中回說:“普通到尚佳。不過白羅先生,為您效勞,只要您有急事——您一向都如此的——那麼,我覺得我這群小夥子倒不是不能應付我手頭的這些事。當然上道的年輕人可不象往日那麼容易找了。現在的青年人太只為自己著想了。還沒開始學呢,就以為自己什麼都知道了。話說回來了,我們也不能夠對他們苛求過甚。有什麼指教,白羅先生,我非常樂意為您效勞。也許我可以派一、兩個能幹的孩子為您跑跑。我猜想還是照例的——搜集點情報吧?”

  白羅把請他工作的詳細情形說明給他聽時,他頻頻地點著頭。白羅與他談完之後,又打電話給倫敦刑事警探廳,接通了一位熟識的朋友。那位朋友聽完白羅的要求之後,回答說:

  “你的要求不多嘛,是不?有沒有出了謀殺案,任何地方都行。時間、地點與被害者都沒線索。要是你不介意,老兄,這聽著簡直像打野鵝嘛。”他接著又很不以為然地加了一句:“你好象什麼都不知道嘛!”

  當天下午四點一刻,白羅坐在奧立佛太太的客廳裡,一口一口地享受女主人放在他身旁一張小桌上的一大杯熱巧克力,上頭加滿了泡沫狀的鮮奶油。她還擺了一大盤貓舌餅幹。

  “親愛的夫人,你太客氣了。”接過手中的杯子,他微感驚異地注意到奧立佛夫人的發型,也看到了她牆上的壁紙。這兩樣都是新換的。他上次見到奧立佛太太的時候,她的發型平淡且古板。這次,她竟弄了滿頭奇形怪狀、大堆大堆的發卷與螺絲圈。這般的華麗繁茂,依他猜想,准是假發。他心中嘀咕,如果奧立佛太太習慣性地興奮起來,不知多少綹發卷會冷不防地松落下來。至於這新換的壁紙嘛……

  “這些櫻桃——是新糊的吧?”他用茶匙指了指說。他覺得,簡直像置身於櫻桃果園。

  “是不是太多了,你看?”奧立佛太太說:“壁紙選起來可真傷腦筋。你是否覺得先前的那種好些?”

  白羅腦海中依稀記得在一片叢林中的一大群五顏六色的熱帶鳥類。他本來想說:“換來換去還不是都一樣。”但是終於克制了自己。

  “那麼,”奧立佛太太見她的客人終于將杯子放回茶碟,心滿意足地舒了一口氣坐回身去,抹了抹沾在鬍子上的奶油,就說:“倒底是怎麼回事?”

  “這我可以很簡單地告訴你。今天早上有個女孩子來看我,我告訴她說事先應該先與我排個時間。每人都有例行的工作,這你瞭解。但是她叫人回說她要立刻見我,因為她認為她可能殺了人。”

  “這是甚麼話。她自己不知道嗎?”

  “就是說呀!莫名其妙!所以我只好叫喬治帶她來見我。她只站在那兒,硬是不肯坐下,就站在那兒瞪著我。她好象有點遲鈍。我還為她壯了壯膽子。她卻突然又說不想跟我談了。她說她並非有意無禮,不過(你猜怎麼著?)——不過我太老了。”

  奧立佛太太趕忙說了些安慰的話:“哎呀,女孩子就是那樣子。凡是過了卅五歲的人,她們都認為是半死了。這些女孩子無知,你該清楚的。”

  “可是我聽在心裡很不好受。”赫丘勒·白羅說。

  “不過,如果是我,我就不掛在心裡。當然說這種話是很不禮貌的。”

  “這個並不要緊。這並非只是有關我的感覺。我是放心不下,的確,我很擔心。”

  “好了,換了我,我就全拋在腦後。”奧立佛太太泰然地勸告他。

  “你不懂我的意思,我是在擔心這個女孩子。她來見我是求助於我的。結果,她卻認定我年紀太大,可能老得不能幫她忙了。她當然是想錯了,這是不必說的,可是後來她竟跑掉了。不過我告訴你,那個女孩子的確需要援助。”

  “我想不至於真的如此,”奧立佛太太仍勸慰著說:“女孩子都喜歡大驚小怪的。”

  “未必。你錯了,她需要人解危。”

  “你不會認為她真的殺了人吧?”

  “為什麼不?她說了她殺了人的。”

  “不錯,可是——”奧立佛太太一時語結了。“她只是說可能,”她緩緩地說:“只是,她說這話倒底又是什麼用意呢?”

  “可不是嗎,這說不通嘛。”

  “她殺了誰,或是她以為她殺了誰?”

  白羅聳了聳肩膀。

  “她又為什麼要殺人呢?”

  白羅又聳了聳肩膀。

  “當然,有很多可能的。”奧立佛太太豐富的想像力發作起來的時候,她的神色就開始煥發了。“她可能開車軋了人,沒停就跑了。可能在懸崖上有男人向她施暴,她掙紮起來,結果把那個推下去了。她也許無意間給人給錯了藥。也說不定她跟一大夥人吸毒,打了起來,醒轉過來之後,才發覺自己刺殺了什麼人,她也——”

  “夠了,夫人,夠了?”

  然而,這時奧立佛太太早已心神不在了。

  “她也可能是個手術室裡的護士,用錯了麻醉劑,或是——”她停了下來,突然很急迫地要知道一些細節。“她長得什麼樣子?”

  白羅琢磨了半晌。

  “象個“哈姆雷特”中的奧菲麗亞,只是全無她那份美貌。”

  “老天,”奧立佛太太說:“你這麼一說,她幾乎就在我的眼前。太玄了。”

  “她不很精明,這是我對她的看法。她不是一個能夠應付困難的人,也不是一個能事先料到難逃厄運的人。她是個人們環顧四周說‘我們要找個替死鬼,那個人最合適。’的那種人。”

  只是,此刻奧立佛太太已經心不在焉了。她兩只手繞緊了頭上厚厚的發卷,這姿態白羅早已看慣了。

  “等等,”她心急地喊了出來:“等一下。”

  白羅在等,眉毛也揚了起來。

  “你還沒告訴我她的姓名呢。”奧立佛太太說。

  “很遺憾,你問得很好。可是,她沒說呀。”

  “等一下嘛!”奧立佛太太仍是滿臉焦疑地在那裡推敲。她抓緊發卷的手放鬆了,深深地歎了一口氣。發卷一下子松了下來,滑落在肩膀上,一綹堂皇無比的發卷,完完整整的掉在了地上。白羅拾了起來,悄悄地放在桌上。

  “那麼,”奧立佛太太突然平靜下來。往頭上別緊了幾隻發夾,若有所思地點著頭說:

  “是誰跟她提起你的呢,白羅先生?”

  “據我目前所知,並沒有任何人。自然,沒問題,她一定聽說過我啊。”

  奧立佛太太認為“自然”這個字眼用得一點也不恰當。只是白羅本人認為大家自然都聽說過他的大名。實際上好多人,特別是年輕的一代,如果有人提及赫丘勒·白羅的名字,頂多給你一個莫知所以的白眼。“可是我怎能告訴他,”奧立佛太太心中暗忖:“而又不傷他的自尊呢?”

  “我覺得你的想法並不很對,”她說:“女孩子,其實年輕的男孩子也一樣——他們實在不太清楚偵探一類的事情,他們根本不聽這一套。”

  “大家至少聽說過赫丘勒·白羅吧。”白羅超然自得地說。

  對赫丘勒·白羅說來,這是一種不可動搖的信念。

  “可是,這年頭他們的教育實在太差了,”奧立佛太太說:“說真的,他們所知道的名字,只不過是歌星、樂團或是廣播電台流行音樂的主持人這類人物而已,要是想知道些特殊人物,我指的是醫生、偵探或是牙醫——那麼,我是說你得去打聽——問問該去找哪一位?這樣,別人才會告訴你說:‘親愛的,你一定要去看安妮王后大道那位棒極了的大夫,把兩條腿往頭上繞個三圈,你的毛病准能治好。’或是:‘我的鑽石都被偷了,要是我去報警,亨利一定會大發雷霆;不過有個很謹慎的偵探,最能守密,他幫我找回來了,亨利連影兒都不知道。’——就是這麼回事。一定有人叫那個女孩子去找你的。”

  “我看很不可能。”

  “等我告訴了你,你說知道了。我現在就可以告訴你。我剛剛才想起來,那個女孩子是因為我才去找你的。”

  白羅瞪大眼睛說:“你?那你起先怎麼不立刻告訴我呢?”

  “因為我就是剛剛才想到嘛——你提到奧菲麗亞——長而濕稀稀的頭發,相貌也很平庸。你所描述的樣子與我確曾見過的一個女孩子很相似。就在最近。我再一想就記起來她是誰了。”

  “是誰?”

  “我並不曉得她的名字,不過可以很容易查出來的。我們在談有關職業偵探與私家偵探的事,我提起了你和你辦的那些了不起的案子。”

  “你就把我的地址給她了?”

  “沒有,我當然不會。我根本不知道她要找個偵探或諸如此類的事,我當時只不過當作閒談。但是也許我好幾次提到你的名字,當然很容易從電話本裡查到,她就跑去找你了。”

  “你們在談凶殺案嗎?”

  “我記得好象沒有。我也不知我們是怎麼談起偵探來的——除非,對了,說不定還是她扯出的話題呢……”

  “快說嘛,能想起來的都告訴我——即使你不知道她的名字,至少把你對她所知的都告訴我。”

  “呃,是上個週末,我在勞瑞瑪家裡小住。他們夫婦對偵探並不感到興趣,那天只是帶我去他們一個朋友家去喝酒談天的。一共不過幾個人,我玩得並不痛快,因為你知道,我實在是不愛喝酒的,所以別人得給我弄些別的飲料,大家也就覺得我難伺候。然後,大家還得跟我搭訕——你曉得那一套——他們多喜歡看我寫的書了,好久就想認識我了,令我很不自在,心煩又覺得很滑稽。不過,多少我總得敷衍一番了。他們還說好喜歡我那個蹩腳偵探斯文·賀森呢。還好他們不知道我討厭死那個傢伙了。可是我的出版商卻總叫我千方不能那麼說。總之,我想大概談到作偵探的真實生活時,就扯個沒完了,我談了一些你的事,這個女孩子就站在一旁聽。所以你一提起一個不好看的奧菲麗亞時,我就猛地記了起來。我心想:‘嗯,這到底像誰呢?’之後,我恍然大悟:‘當然,就是那天跟大家一起喝酒的那個女孩子嘛。’我想她應該是那家的人,除非我把她跟別人混在一起了。”

  白羅無奈地歎了口氣。跟奧立佛太太在一起,你總得多有一份耐心。

  “跟你一起去渴酒的是些什麼人?”

  “崔福西斯,我想大概是,要不然姓崔賀尼,大概是這一類的姓——他是個大亨,很有錢,在城裡有些企業,不過多半時間在南非住——”

  “他有太太嗎?”

  “有,很漂亮的一個女人,比他年輕多了,一頭的金色濃發。還有一個老掉牙的老伯伯,差不多聾了。這老頭子的名氣很令人生畏——大堆的頭銜,是位海軍將軍或是空軍元帥什麼的。我猜想,他也是個天文學家。反正他在屋頂上裝了一架好大望遠鏡。當然,這也許是他的一種嗜好。那兒還有一個外國女孩子,寸步不離地隨著那位老先生。我想也陪他去倫敦的,照顧他別被車撞倒,挺美的,那女孩子。”

  白羅把奧立佛太太提供他的資料歸納了一番,感到自己像個電腦人似的。

  “這麼說,這家住著崔福西斯夫婦——”

  “不是崔福西斯——我現在記起來了——是芮斯德立克。”

  “這完全不是同一類的姓嘛。”

  “是的。這是英國西南部的一個古姓,不對嗎?”

  “那麼,是住著芮斯德立克夫婦。那位很有名氣的老伯伯,他也姓芮斯德立克嗎?”

  “好象是羅德立克爵士或是什麼的。”

  “還有那個幫忙照顧他的女孩子,先不管她是什麼身份了,還有一個女兒——另外還有子女嗎?”

  “大概沒有了——不過我並不很清楚。喔,對了,那個女兒不住在家裡。她那天只是回去度週末的,我看,跟她繼母不大處得來。她在倫敦有份工作,交了個男朋友,她家人也似乎不太滿意,我這是聽說的。”

  “你對這家人好像知道得挺不少嗎?”

  “啊,這裡一點,那裡一點聽來的嘛。勞瑞瑪夫婦很能耍嘴皮子,總是東家長西家短的。什麼人的閒話都聽得著。不過,有時候一聽多了,就都攪和在一塊兒了。我這次大概就是這樣,我怎麼想不起那個女孩子的名字了呢?好象跟歌名有關聯……蘇拉?‘跟我說,蘇拉。’蘇拉,蘇拉,有點象,會不會是邁拉,‘啊,邁拉,我的愛全獻給你。’嗯,好象是。‘我夢見住在大理石宮殿裡,’諾瑪?還是我想的是瑪麗塔娜呢?諾瑪——諾瑪·芮斯德立克。對了,沒錯兒。”她接著又文不對題地加了一句:“她是第三個女孩。”

  “我以為你說過她是個獨生女。”

  “是呀——至少我是這個印象。”

  “那你說她是第三個女孩,是什麼意思。”

  “天呀,你連第三個女郎是什麼都不知道嗎?你看不看泰晤士報?”

  “我看出生,訃聞與婚姻之類的,或是我感興趣的文章。”

  “不是,我是指的頭版廣告,只是現在不登在頭版,所以我正想改訂別的報了。反正,我去拿給你看看。”

  她走到一張桌旁,抽出一份泰晤士報,翻了一頁,拿給他看。“你看——‘征第三個女郎,分租二樓舒適公寓,個人臥房、暖氣,艾爾廣場。’,‘征第三個女郎分租樓房。每五天獨享全樓一次,個人臥室。’,‘征第四個女郎。攝政公園。個人臥房。’現在的女孩子都喜歡這麼居住,比出錢寄宿別人家或住招待所好些,頭一個女孩子租下所帶傢俱的公寓,然後找人分擔租金。第二個女孩子通常是熱識的朋友。然後如果沒有認識的,就登報徵求第三個女郎。說不定,有時還想法子再擠進第四個女郎呢。第一個女郎當然享受最好的臥房,第二個就少出點房租,第三個付錢更少,可是就只能睡個貓窩樣的房間了。她們自己安排一周中哪天晚上誰可以獨自享用整個寓所之類的規則。通常倒也蠻行得通的。”

  “這個也許可能叫諾瑪的女郎住在倫敦什麼地方呢?”

  “我跟你說過,我對這個女孩子並不真地很清楚。”

  “可是你可以打聽吧?”

  “可以,我想這該很容易的。”

  “你准記得那天沒人談到或提起意外死亡的事嗎?”

  “你是指在倫敦——或是在芮斯德立克家裡?”

  “都算上。”

  “我想沒有。要不要我想法子挖點什麼出來?”

  奧立佛太太的眼睛一下子興奮地閃了起來,她這時對這樁事情已經入了港。

  “那可多謝了。”

  “我打個電話給勞瑞瑪家,其實,這個時刻正合適。”她朝電話走了過去。“我得想個理由或藉口——也許該編造些事情?”

  她滿懷鬼胎地望瞭望白羅。

  “那當然,這可以諒解的,你是個很有想像力的女人,該不會有什麼困難的,不過,不能太離譜,你懂我的意思吧。適可而止。”

  奧立佛太太拋了他一個領會的眼神。

  她撥了電話並告訴接線生自己要接的號碼。轉過頭來,她低聲說道:“你手頭有沒有鉛筆跟紙——或是小本子——可以記下姓名、住址或地點的?”

  白羅早把記事本准備好了,向她示意地點了點頭。

  奧立佛太太把頭轉向手中的聽筒,打開了話匣子。白羅凝神諦聽她這邊的通話。

  “喂。我請——喔,是你,諾蜜。我是雅蘭·奧立佛。呃,是呀——都挺不錯的……喔,你是說那老頭子呀?不,不,你知道我是不……差不多全瞎了?……我還以為他常跟那個外國小女孩上倫敦呢……的確,難怪他們有時會放心不下的——不過她好象很能照顧他的,……我打電話給你也是想問你那個女孩子的地址——不,我是指芮斯德立克家的女孩子——在南肯,是不是?還是武士橋?是這樣,我答應送她一本書,把她位址記下來了,可是你知道我又給弄丟了。我連她名字都忘了。是蘇拉還是諾瑪?……對了,我想一定是諾瑪嘛……等等,我拿枝筆……好了,請說吧……波洛登公寓六二七號……我知道——那大排房子象苦艾林監獄似的,……不錯,我相信那幢公寓會很舒適的,有暖氣,樣樣俱備……跟她一起住的另兩個女孩子是誰?……她朋友嗎?……還是登廣告找來的?克勞蒂亞·瑞希·何蘭——父親是下院議員,真的?她們好象都當女秘書,是不?……喔,另一個是作室內設計的——你是說跟一家畫廊有關系——不,諾蜜,我當然不是真的要知道,只是好奇——這年頭女孩子倒底都做什麼事呀?——呃,因為我寫書,對我總有用處——不能太與時代脫節呀……你跟我提起誰的男朋友的事,……是呀,可是這有什麼辦法呢?是不?我是說女孩子總是我行我素的,……是不是長得很糟?不修邊幅髒兮兮的那種?喔!那種——穿緞子坎肩,又長又鬈的棕色頭發,披在肩膀上,——是呵,真難分出是男是女——不錯,要是長得漂亮,的確也象范戴克筆下的美少年的,……你說什麼?安德魯,芮斯德立克非常厭惡他?男人通常是這樣的,……瑪麗,芮斯克?……呃,我想有時難免與繼母有過節的。我看那個女孩子在倫敦找到了份工作,她該是求之不得了。什麼意思有人在傳是非……為什麼,他們不能帶她去查查是什麼毛病嗎?誰說的呢?……是,可是他們到底在掩藏什麼呢?……喔,一個護士?——跟筒納家的女管家說的?你是指她丈夫嗎?喔,是這樣,大夫查不出來,……當然不,可是人心是險惡的。我同意。這種事人們常會瞎說的,……胃痛,是嗎?……可是這不太荒謬了嗎。你是說有人認為那個叫什麼來著——安德魯——,你是說家裡有那麼多除草劑……不錯,可是,為什麼呢?……我是說,又不是折磨了他多少年的太太——她是第二個太太啊——而且比他年輕得多,長得又漂亮……嗯,我看倒有可能——可是那個外國女孩子又有什麼理由那麼做呢,……你以為也許芮斯德立克太太對她說了難堪的話,……這小女子的確是長得蠻動人的——說不定安德魯對她有好感——當然不會有什麼過份的——不過這也許惱怒了瑪麗,於是就嫉恨了她……後來——”

  奧立佛太太自眼角瞄到白羅正急迫不耐地向她作手勢。

  “請等等,親愛的,”奧立佛在電話中說:“是送麵包的。”

  白羅一臉受了冒犯的樣子。“別掛上……”

  她將聽筒放下,匆忙穿過客廳,將白羅拉到用早餐的角落。

  “什麼事啊?”她上氣不接下氣地問。

  “送麵包的,”白羅斥責道:“我?!”

  “唉呀,我總得找個藉口呀。你跟我作手勢幹嘛?她說的你都懂嗎——”

  “你等會再告訴我,我多少知道了些。我要請你做的是,以你那即興創作的威力,替我找個可以去拜訪芮斯德立克家的好理由——就說是你的老朋友,不久會到他們那一帶去。也許就說——”

  “你別管了,我會編個理由的。你要不要用個假名字?”

  “當然不必。最好別把事情弄得更複雜了。”

  奧立佛太太點了點頭,又快步跑回到電話機旁。

  “諾蜜?我忘了我們剛才說什麼來著。真是,只要坐下來想跟朋友好好聊聊的時候,總是有人來打攪。我連我幹嘛打電話給你都記不得了——喔,對了,是要那個女孩子蘇拉——不,諾瑪——的地址;對了,你已經給了我了。可是,我還有別的事要麻煩你——我想起來了。我有個老朋友。一個有意思極了、不很高的男人。其實,那天我在那兒談的正是他,他的姓名是赫丘勒·白羅。他會去芮斯德立克家附近住一陣子,他非常渴望能去見見羅德立克爵士。他久仰大名也非常欽佩他在大戰中的卓見,或許是科學方面的發現——反正,他很希望能‘去拜望問安’,他是這麼說的。你看,成嗎?你能否先通告他們一下?是吧,他也許哪天興致好就會去的。告訴他們一定不要放過叫他說些精彩的間諜故事給他們聽,……他,什麼?喔!給他們家推草的人來了。當然,不能再耽擱你了。再見了。”

  她掛上聽筒,一屁股陷在一隻大椅子上。

  “老天,累死了,怎麼樣,還可以吧?”

  “不錯。”白羅說。

  “我覺得我最好還是把重心放在那個老頭子身上。然後,你就可以去他們家好好看看,我看這正中你的下懷。女人對科學的事總是不甚了了的,你自己去的時候,再想出點更切題的事,好了,你現在要不要聽聽她跟我講了些什麼?”

  “我知道,有些是非、閒話在裡頭。關于芮斯德立克太太的健康問題。”

  “對了,好象她有什麼疑難的怪症——胃方面的吧——醫生一直查不出來。他們送她去醫院看過,很快就好了,也沒查出病因到底是什麼。她回家之後,毛病又發了,大夫還是查不出所以,之後,有人開始傳開了。一個很沒職業道德的護士先透露的,然後她姐姐又告訴了鄰居,鄰居上班時又傳給別人,真是太莫名其妙。慢慢就有人說她丈夫一定是想毒死她。這種謠言本來是人們最愛散播的,可是拿這樁事來說,實在沒甚麼道理。我跟諾蜜有點懷疑在他們家居住幫忙的那個女孩子,她算是照顧並陪伴那個老頭子的秘書——按理,她也沒什麼要用除草劑來毒芮斯德立克太太呀。”

  “我卻聽你說了幾個理由。”

  “這,通常總會有些可能的……”

  “蓄意謀殺……”白羅沉思著說:“……然而尚未付諸行動。”

第三章

  奧立佛太太將車開進了波洛登公寓的天井內。停車坪已經停滿了六部車子。奧立佛太太正在躊躇,有一輛車倒了出來開走了。她立即很熟練地將車停進了空位。

  她下了車,砰然一聲將車門關上,站定仰頭朝天空望了一眼。這排建築是新近建造的,利用的是上次大戰中被炸毀的一處煤礦留下的空地。奧立佛太太推測:這地區可能本來是大西路整個一段大街,先想讓人忘掉“雲雀羽毛刀片”的栗人傳說,然後決定你建造公寓樓房的地點。這排公寓看起來功能很高,但不論是誰設計的,顯然全不把外表美觀放在眼裡。

  這正是忙亂的時刻。下班之後,天井中出出進進的人與車輛很多。

  奧立佛太太低頭看了看手腕,差十分七點。恰是時候,她自己這樣盤算。這是上班的女孩子該回來的時候;或是重新打份一番,換上奇形怪狀的緊身褲或是自己認為時髦的衣裝出去玩;要不,好好在家裡休息休息或清洗內衣、長襪。反正,這是個很合理的時刻去碰碰運氣。這排公寓,東、西兩邊完全一樣,中間都有一扇自動推開的大門。奧立佛太太選了左邊,但立刻發現自己的錯誤,這邊的門牌是一○○至二○○。她又掉頭到了另一端。

  六十七號在六樓。奧立佛太太摁了電梯的電鈕。電梯門令人生厭地吭啷一聲像只打哈欠的嘴般張開了,奧立佛太太趕忙鑽進了這個哈欠連天的洞窟。她從來就害怕新式的電梯。

  吭啷一聲,電梯門又關了。猛地上升,幾乎立刻又停了下來。(這也夠嚇人的!)奧立佛太太像只受驚的兔子倉皇逃了出來。

  她往牆上看了看,然後順著右手走廊走過。她來到一扇門前,門中央鑲嵌著金屬制的號碼六十七號。就在她停下腳步的時候,門上的七字,正好掉下來砸在她的腳上。

  “這地方大概不歡迎我,”奧立佛太太自言自語地說,忍住痛後退了一步,小心翼翼地把號碼撿起來,又釘回到門上的原處。

  她摁了門鈴。說不定人都出去了。

  然而,門卻幾乎立即開了,一名高大、英挺的女郎在門口站著,她身穿一件剪裁考究的上裝,一襲很短的裙子,白色絲襯衫,腳下穿得也很講究。她的黑發梳理得很齊整,臉上的化妝很好卻不甚顯露痕跡,不知怎的,反令奧立佛太太有些心慌。

  “呃,”奧立佛太太鼓足了勇氣要表現最適度的應對。“請問,芮斯德立克小姐在嗎?”

  “不在,抱歉,她出去了。我可以替她留個話嗎?”

  奧立佛太太又“喔”了一聲。她要先耍個花招。她取出一隻包得並不妥善的牛皮紙包。“我答應送她一本書,”她解釋說:“是我寫的,她沒看過。希望我沒帶錯了。她不會很快就回來的吧?”

  “這我就不敢說了,我不知道她今晚有沒有什麼事。”

  “喔。你是瑞希·何蘭小姐嗎?”

  那女郎流露了一絲驚異的神色。

  “是的,我是。”

  “我見過你令尊,”奧立佛太太說:“我是奧立佛太太。我是寫書的。”她加上這一句時,又是以往表明身份時那一成不變的歉然表情。

  “請進來坐坐?”

  奧立佛太太欣然接受,克勞蒂亞·瑞希·何蘭帶她進了客廳。這排公寓的房間都是一式的牆上嵌著人造粗木的薄板。房客可以隨自己喜愛掛些現代畫或任何的裝飾。房內有固定的碗櫃、書架等等簡單傢俱,一張長靠背沙發和一張可以摺合的桌子。另外,房客可以自己添些小擺設。房中也多少可以看出居住人的一些個人口味;牆上貼著一張巨型小丑海報,另一邊牆上貼著一張鋼版印刷的羊齒樹枝上有只猴子在晃蕩的畫片。

  “我相信諾瑪看到你的書一定會高興極了,奧立佛太太。您要喝點什麼嗎?雪利葡萄酒?琴酒?”

  這女孩子有最佳女秘書的輕快儀態,奧立佛太太婉謝了她的招待。

  “你們這兒的景色真棒,”她望著窗外說,夕陽正朝她直射過來,她眨了眨眼睛。

  “的確,可是電梯壞了可就不夠意思了。”

  “我可想不到那架電梯會出毛病。看著很,很——很硬朗嘛。”

  “最近才裝的,可是也好不到哪裡,”克勞蒂亞說:“經常要修這兒修那兒的。”

  另一個女郎邊說邊走進屋裡。

  “克軍蒂亞,你知不知道我把——”

  她停下,望著奧立佛太太。

  克勞蒂亞立即為她們介紹。

  “法蘭西絲·賈莉——奧立佛太太。雅蘭·奧立佛太太。”

  “喔,真幸會,”法蘭西絲說。

  她是個高瘦的女郎,黑色長頭發,白灰般的臉上化妝極濃,眉毛與睫毛都有些上翅,由於塗著濃濃的眼膏,更顯得突出。她穿一條紫色緊身長褲,一件厚毛衣,與輕快、精明的克勞蒂亞相比,恰是絕妙的對照。

  “我給諾瑪·芮斯德立克送書來的,我答應了她的。”奧立佛太太說。

  “可!——真可惜,她在鄉間。”

  “還沒回來嗎?”

  很確然地,可以感覺到一陣沉寂。奧立佛太太感覺到這兩個女孩子交換了一次眼神。

  “我以為她在倫敦工作的。”奧立佛太太刻意表現由衷的驚呀說道。

  “呃,對的,”克勞蒂亞說:“她在一家室內裝潢設計公司工作,有時會被派到鄉間去送圖樣。”她露出一絲淺笑,解釋說:“我們三人在這兒各過各的生活。出出進進沒有一定,彼此也懶得留話,不過,她回來我一定記得把書交給她。”

  這樣隨意的解釋,是最容易打發事情的了。

  奧立佛太太站起身來。“那麼,就多謝你了。”

  克勞蒂亞送她到門口。“我會告訴家父與您見了面,”她說:“他是個偵探小說迷。”

  關上房門之後,她回到了客廳。

  那女郎法蘭西絲正靠在窗口。

  “對不起,”她說:“我出紕漏了嗎?”

  “我剛告訴她諾瑪出去了。

  法蘭西絲聳了聳肩膀。

  “我真想不通。克勞蒂亞,那個女的到底在哪兒?她星期一怎麼沒回來?她到哪兒去了?”

  “我也想不出來。”

  “她沒在家裡住嗎?她不是回去度週末的嗎?”

  “沒有。我打過電話,當然是要打聽一下。”

  “我看也不會出什麼大事,……反正,她——她有點怪異。”

  “也不見得比別人怪了多少。”但語氣卻不很肯定。

  “哎,當然,她當然很怪,”法蘭西絲說:“有時候她令我渾身發毛。她有點不對勁,我告訴你。”

  突然,她放聲大笑起來。

  “諾瑪不正常!你知道她不對勁,克勞蒂亞,雖然你不肯承認。我猜,你是對老闆太忠心了。”

第四章

  赫丘勒·白羅沿著長麓村的大街走著。以長麓村來說,這也是名副其實唯一可以如此稱之的大街。這是個似乎愈伸愈長而毫無寬度可言的村子。這裡有一座塔尖聳立的教堂,堂院中矗立著一棵老邁而凜然的紫杉樹。村落各式各樣的店舖,全坐落在這條街上。有兩家賣古董的,一家擺的多半是杉木剝落的壁爐屏風;另一家堆滿了古董的地圖、缺口的瓷器、蟲蛀了的橡木櫃子、滿架子的玻璃杯、一些維多利亞女王時代的銀器,由於地方不夠,都胡亂地塞在一塊兒。兩家小食店,都看起來夠惡心的;兩家很可人的籃子店,陳列著各色手工制的家用器具;一家附帶郵局的雜貨店;一家布料行,賣的多半是女人的帽子;一家兒童鞋店與一家應有盡有的大百貨店。另有一家兼賣煙草、糖果的文具與報紙的小舖子。一家毛線商店,想必是此地最上流的店舖了。兩名白發、一臉嚴峻的女人看守著架子上擺滿的針織材料,另外還分出一個櫃檯,專賣刺繡與縫紉的花樣與圖案。幾家舊式的雜貨店,一下子隨著風尚改裝之後都自稱起“超級市場”了,架子上擺滿了鐵線綱籃,裡頭堆著彩色花紙包裝引人的貨品,從麥片到衛生紙樣樣俱全。一家只有一扇櫥窗的小舖子,窗上花哨地寫著“莉拉”的店名,展售的一件時裝是一件法國的女用寬大上衣,用的宣傳字眼是“最新流行的帥勁”,一件藍色的裙子和一件標名叫“套裝”的紫色條紋毛衣。這些衣物都像有人隨手一扔地展示在這個櫥窗內。

  對這一切,白羅只是無動於衷地瀏覽著。如果他那沒有耐心的朋友奧立佛太太與他同行,必定會質問他何以如此耗費時間,因為這兒距離他要去拜訪的那家人家,還有四分這一哩的路程呢。那麼,白羅就會告訴她說,他這是在品味這裡的地方色彩,這些景象都是很有意義的。走到村落的盡頭,景色突然又有了轉變,被馬路擋住的一邊,是一排鎮公所新建的國民住宅,前面一長條草坪,每戶人家的大門都添了不同的顏色,倒也平添了一些生氣。國民住宅後頭,又呈現了隨風搖擺的田野與樹籬,偶爾四下點綴著幾家房地產商所推薦的“優雅住宅”,每幢都有自己的樹、花園與一股孤芳自賞、拒人於外的風格。在他前面馬路的頂端,白羅發現了一幢房舍,頂樓上蓋了一個很奇特的球狀建築物,顯然是幾年之前才加蓋上去的。無疑地,這一定是他此行朝拜的目的地。他來到柵門前,見門上掛有“克洛斯海吉斯”的名牌。他細心端詳這幢房子。這是一幢該是本世紀初建造的普通住宅,也說不上美或醜,平凡兩個字該是最恰當的形容字眼了。花園遠比房舍本身來得漂亮得多,顯然當年曾經細心照料愛護過,盡管如今已顯得有些凋零了。然而,草坪仍是修剪得綠油油的,花圃也不少,還有一些費心培植的菜園,多少點綴了一些景色。這座花園的確是挺整齊的。白羅推想:他們一定是雇有園丁來管理的。此外,也一定有人下了自己的心血,因為他注意到靠房子的一角,正有個婦人彎著身子在花圃上工作,他猜想大概是在紮大利花。那婦人的頭部展現著一團奪目的金黃發色。她很高、很瘦,肩膀卻很寬。他拉開柵門的門栓,朝著正房走了過去。那婦人轉過頭來,然後整了整衣衫,轉身朝他好奇地望著。

  她站在原地,等他發話,左手中垂落著一綹紮花用的麻線。他注意到,她臉上有些疑惑的神色。

  “有什麼事嗎?”她說。

  白羅,全副外國人的禮節,摘下了帽子在身前一揮,躬身施了一禮。她的目光充滿神異地投射在他的鬍子上。

  “芮斯德立克太太?”

  “是的,我——”

  “希望我沒有驚擾您,夫人。”

  她嘴角露出一絲淺笑。“沒有。你是——”

  “我答應要來拜望你們的。我一位友人雅蘭·奧立佛夫人——”

  “喔,當然了。我知道你一定是白瑞先生。”

  “白羅先生,”他改正她,特別強調自己名字的第二個音節。“赫丘勒·白羅,請多指教。我路過此地,冒昧來拜訪,是希望能有榮幸向羅德立克·霍斯費爾德爵士問安。”

  “是的。諾蜜·勞瑞瑪告訴我們你或許會來的。”

  “希望不會打擾你們。”

  “呵,一點也不會。雅蘭·奧立佛上個週末到這兒來過的,她跟勞瑞瑪夫婦一起來的。她寫的書很有意思,對不對?不過,也許你對偵探故事是不會喜歡的。你本人是偵探,是不?——真的偵探?”

  “我是個如假包換的偵探。”赫丘勒·白羅說。

  他注意到她擠出了一絲微笑。他就進一步地再端詳她,她的容貌屬於刻意妝扮出的那種俊朗,她的金黃頭發梳整得很硬實。他在想:會不會她內心裡不自覺地抓不住自己,說不定在裝出一副在花園中忙碌的英國主婦身份時,表現得並不技巧。他有點不解她的家世背景到底如何。

  “您這個花園可真不錯。”他說。

  “你喜歡花園嗎?”

  “可比不上英國人這麼喜歡花園,英國人對花園真有天份。花園對我們可沒有對你們那麼重要。”

  “你是說對法國人嗎?”

  “我不是法國人,我是比利時人。”

  “喔,可不是嗎。我記得奧立佛太太提起過你曾經在比利時員警界工作過?”“不錯。我嘛,是一隻比利時的老警犬。”他很禮貌地笑了一聲,揮著手說:“可是你們的花園,我真佩服你們英國人,五體投地!拉丁民族的人喜歡大氣派的花園,那種小型凡爾賽古堡中的花園;當然,他們也創始了菜園。菜園是不能沒有的,在英國你們也有菜園,不過你們是學法國的,也不像疼愛你們的花卉那般照顧菜園。嗯?我說的對不對?”

  “是的,我想你說的不錯。”瑪麗·芮斯德立克說:“請到房裡坐吧。你是來看我舅父。”

  “我來,正如您說的,是拜望羅德立克爵士,但是,也是向夫人您問安的。而且,經常有幸的話,也向美人致敬。”

  他又施了一躬。

  她略帶羞態地笑了一聲。“你真不要如此恭維我了。”

  她引路穿過一道敞開的法國式落地窗,他跟在後面。

  “我在一九四四年見過你舅父。”

  “可憐的舅父,他真的老得差不多了。我怕,他的耳朵非常重聽了。”

  “我遇見他是很久很久以前了。他大概早忘了我了。那是一次有關間諜與某種科學發明研究的事,那項發明全靠了羅德立克爵士的創造才華。但願他肯見我。”

  “喔,我相信他一定很樂意的,”芮斯德立克太太說:“在今天這種日了裡,他的生活也挺無聊,我得常跑倫敦——我們想在那邊找個合適的房子。”她歎了口氣又說:“老年人,有時候是很難服侍的。”

  “我瞭解,”白羅說:“經常,我自己也是很難伺候的。”

  她笑了。“呵,怎麼會呢,白羅先生,你怎麼能說自己老呢?”

  “有時候,別人會這麼說我的,”白羅說,歎了口氣。“多半是年輕的女孩子。”他頗傷感地加了一句。

  “她們這真是很不客氣,我們女兒可能就會這麼做的。”她說。

  “喔,你有個女兒?”

  “是的。起碼也是個繼女。”

  “希望有榮幸見到她。”白羅很禮貌地說。

  “這,很抱歉,她不在家。她在倫敦,在那兒工作。”

  “年輕女孩子,這年頭都要工作。”

  “每個人都應該工作的呵,”芮斯德立克太太含含混混地說:“就是結了婚,還總是有人勸她們回到工廠或學校去工作。”

  “有沒有人勸您回去作什麼工作呢?夫人?”

  “沒有。我是在南非長大的,我隨先生才到這裡不久——這兒的一切——我還感到很陌生。”

  她四周環顧了一巡,白羅發覺她似乎對這房中缺乏一種熱忱。這屋中裝潢挺講究,卻很世俗,沒什麼個性。牆上懸掛的兩幅巨大肖像,為屋中點綴了唯一的特殊氣氛。一幅是一個薄嘴唇穿一襲灰色晚禮服的女人。對面牆上的一幅是一個大約卅來歲的男人,一股精力過剩的神情。

  “您女兒,我猜想,一定感到鄉間生活很單調吧?”

  “的確,她還是在倫敦比較好,她不喜歡這兒。”她突然停下話來,之後,才很勉強地擠出了最後一句話:“而且,她不喜歡我。”

  “不可能吧。”赫丘勒·白羅一副老派殷勤地說。

  “怎麼不可能!哎,我想這也是常事。我想女孩子總是不太容得下繼母的。”

  “你女兒很喜愛自己的親生母親嗎?”

  “我想她一定是的。這女孩子很難纏,我想多半的年輕女孩子都是這樣的。”

  白羅歎了一口氣說:“如今父母是更不容易駕馭女兒了,不如以前美好的老日子了。”

  “可不是嗎。”

  “我不該這麼說,夫人,不過,我不能不表示遺憾,她們在選——該怎麼說——呃,男朋友,是不?可真是不謹慎呵。”

  “諾瑪最讓她父親擔心的也正是這個問題。不過,我覺得抱怨也沒用,人總是不經一事不長一智的。我得帶你去見羅迪舅父了——他在樓上有自己的房間。”

  她帶他走出了這個屋子。白羅扭頭又回顧了一眼。真是個乏味的屋子,若不是那兩幅畫像,真是一點個性也沒有。從畫中女人的衣服來判斷,一定是許多年前的作品了。如果那就是第一任芮斯德立克夫人,白羅心想:我也不會喜歡她的。

  他說:“這兩幅畫像挺不錯的,夫人。”

  “是的,藍斯伯格畫的。”

  這是廿年前很出名,索酬極高昂,又被人超之若驚的一位人像畫家。他那種細膩、自然主義的風格,如今已經過時,自他死後,也投人再談起過他。他的人像模特兒有時被人嘲笑為“服裝道具”,但是白羅卻認為事實絕不止於此。他推測:在作品渾潤的外表之後,藍斯伯格毫不費力卻不露痕跡地掩飾了他所要表達的嘲諷。

  瑪麗·芮斯德立克邊說邊走上了樓梯。

  “是剛從儲藏室裡拿出來,也清理過的,而且——”她突然噤聲,人也一下子僵硬地站住,一隻手抓緊了樓梯扶手。

  在她上頭,有一個人影正轉入樓梯角落,朝下走下來。這個人影予人一種極不調合的感覺,像一個穿著浮華的人,與這個住家絕不相配。

  這種人在不同的場合中,對白羅來說卻是很熟悉的,他在倫敦的街上甚或酒會中都常看到。那是這一代青年人的代表。他穿一件黑色大衣,鮮紫色的背心,貼肉的緊身長褲,滿頭栗色的大發鬈在垂落在脖子旁。他看起來雖然很新潮派,卻另一股美麗,得待個幾分鐘才辨得出他的性別來。

  “大衛!”瑪麗·芮斯德立克厲聲說道:“你在這兒搞什麼鬼?”

  這個青年人可沒有一點惶怯的神色。“嚇了你一跳嗎?”他問:“真抱歉。”

  “你在這兒——我們家幹什麼?你——你是跟諾瑪一塊兒來的嗎?”

  “諾瑪?不是,我原想在這兒能找到她的。”

  “在這兒找到她——你這是什麼意思?她在倫敦呀。”

  “喔——親愛的,她不在那兒。反正她不在波洛登公寓六十七號。”

  “什麼意思,她不在那兒?”

  “嗯,因為她這個週末沒回去,我想她也許跟你們在這兒,我就來看她到底是怎麼回事。”

  “她跟平常一樣在星期天晚上走的呀。”她又充滿怒氣地說:“你為什麼不按鈴讓我們知道你來了?在房裡闖來闖去的是幹什麼?”

  “真是的,親愛的,你好像以為我是來偷你們家銀湯匙還是什麼的。大白天的,進入人家家裡有什麼奇怪的,有什麼不可?”

  “可——可是,我們是老式人家,我們不作興這樣。”

  “哎唷,哎唷,我的天,”大衛長歎一聲。“人人都這麼大驚小怪的。好了,親愛的,既然我這麼不受歡迎,你又不知道你的繼女在何方,我看,我還不如告辭了吧。要不要我把口袋翻開讓你查查再走?”

  “不要如此無聊,大衛。”

  “那麼,拜了。”這年輕人花枝般地揮了揮手,蹭過他們身邊,下了樓,徑自走出了敞開的柵門。

  “可怕的怪物,”瑪麗·芮斯德立克極其憎惡地叨念著,倒令白羅有些驚異。“我受不了他,我簡直無法忍受。英國如今是怎麼搞地,到處都是這種人?”

  “呵,夫人,不必太氣惱,這完全是時間問題。人總是追求時髦的,在鄉下還不多見,在倫敦到處都碰得見這種人。”

  “可怕,”瑪麗說:“簡直可怕。女裡女氣的,又作怪。”

  “然而,又有點像范戴克畫中的那種美少年,您覺得是不是?夫人?要是鑲在金邊鏡框中,穿著花邊領口,您就不覺得他女性化或作怪了。”

  “就這麼膽大地闖進來。安德魯要是知道准會氣死,他已經焦心得很了,女兒真令人擔憂。安德魯其實並不很瞭解諾瑪,她還是個小孩子時,他就出國了。他把她交給她母親教養,現在卻一點也搞不懂她。我也一樣呵。我難禁地覺得她是那種很怪的女孩子,對她根本沒法子管教。她們好像喜歡那種最討厭的男孩子,她簡直對大衛·貝克中了魔。我們一點辦法也沒有。安德魯根本不許他進我們家大門,可是你看,他就這麼大搖大擺目中無人地闖進來了。我想——我真想,我根本就不能讓安德魯知道,我不願意讓他作無謂的煩心。我看,她不只跟這個怪物一起混,一定是還有別的,還有比他更壞的,那類不洗澡、不刮臉,一把大鬍子、滿身油髒髒的。”

  白羅安慰她說:“呵,夫人,您千萬不必如此煩惱,年輕人的輕浮是會過去的。”

  “希望如此,我也相信會的。諾瑪是個非常難懂的女孩子,有時候,我覺得她的腦子有問題。她太怪了,她的樣子,有時真像是魂不守舍。還有,她那對人極端的憎惡——”

  “憎惡?”

  “她恨我,由衷地憎恨我。我想不通她為什麼要這麼作。我想大概是她太愛她的生母了,可是她父親再娶也是理所當然的事呀,是不?”

  “您認為她真的恨您嗎?”

  “當然,我知道她恨我,我可以給你很多證據。她去了倫敦,真不知令我松了多少心呀。我是不願意惹事的——”她突然停了下來,好像她這才發覺自己一直在與一個陌生人說話。

  白羅具有贏取別人信任的本領,似乎,人們與他說話並沒去想是在跟誰說的。她咯咯地乾笑了幾聲。

  “瞧我,”她說:“我不知道我怎麼會跟你嘮叨起這些來了。我想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可憐,繼母真難當呀。喔,到了。”

  她輕輕敲了敲門。

  “進來,進來。”

  一聲大吼。

  “有客人來看你,舅父。”瑪麗·芮斯德立克說,她走進房中,白羅隨後跟入。

  一位肩膀寬大、方臉、滿面紅光、暴躁模樣的老人正在地板上踱方步。他朝著他們蹣跚地迎了過來。在他身後的書桌後面坐著一個女郎在埋頭整理書信與檔,漆黑、發亮的秀發。

  “這位是赫丘勒·白羅,羅迪舅舅,”瑪麗·芮斯德立克說。

  白羅邁前一步,彬彬有禮地寒暄起來。

  “呵,羅德立克爵士,很多年以前了,我第一次與您幸會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要追溯到上次大戰期間了,上次,我想,該是諾曼第戰役的時候吧。我還記得很清楚,那次瑞斯上校也在,阿伯克隆比將軍,還有空軍元帥艾德門柯林斯畢爵士也在。那次的決定真不容易啊!我們在保密的措施上也費盡了腦筋。呵,如今這年頭是不必再偷偷摸摸的了。我想起了揭露那個間諜真面目的事,他唬了我們那麼久——您還記得韓德森上尉吧。”

  “呵,韓德森上尉,當然了。天哪,那個該死的豬玀!原形畢露!”

  “您也許不記得我了,赫丘勒·白羅。”

  “記得,記得,我當然記得你。呵,那回可真險啊,你是法國方面的代表,是不?好像一起有一、兩位,有一個我記不來——名字也忘了。嗯,坐下,坐下。談談昔日的往事,最好不過了。”

  書桌那邊的女郎立起身來,她很禮貌地搬了張椅子過來給白羅。

  “對了,蘇妮亞,好極了,”羅德立克爵士說:“讓我來給你介紹,這是我可愛的小秘書。沒有她,可就真不一樣了。幫我很多忙,你知道,事情全交給她了,要是沒有她,我真不知該怎麼辦了。”

  白羅躬身施了一禮:“幸會,小姐,”低聲說了一句。女郎也細聲回了一句,她是個纖巧的女孩子,一頭黑色的短發,帶著些羞怯。她深藍色的眼睛通常總是謙然低視,但看著她的雇主時,就會甜媚帶羞地露出微笑。他拍了拍她的肩頭。

  “不知道沒有她我該怎麼辦,”他說:“我真不知道。”

  “喔,沒有,”那女郎謙虛地抗辯說:“我哪有你說得那麼好。打字也打不快。”

  “你打得夠快了。親愛的。你也是我的記性,我的眼睛,我的耳朵,還有其他很多事情。”

  她又朝他笑了一笑。

  “我想起了,”白羅低聲地說:“許久以前流傳的了不起的軼事了。我不知道是不是有人渲染了。比方說,有一次有人偷了你的汽車,後來——”他接著把那段故事敘述了一番。

  羅德立克爵士聽了很是高興。“哈,哈,當然了。不錯,不過,的確是有些誇張。大體說來,是那麼回事。是的,不錯。真想不到你還記得那檔子事,都這麼久的事了。可是,我現在可以告訴你一個比那個更好的故事。”他一口氣又說了一個故事。白羅聽了,連聲道好。後來,他看了看表,立起身來。

  “不該再打擾了,”他說:“我知道,您現在正有要事在忙。我路過這附近,覺得應該來給您問安。雖說光陰似箭,可是您,我看仍是精力充沛,生活情趣不減當年。”

  “哪裡,哪裡,話雖這麼說,你可不能太恭維了——說真的,再坐坐喝杯茶嘛。我想瑪麗一定會給你預備茶的。”他四下看了看。“喔,她已經走了。這女子不錯。”

  “的確,而且很俊挺的。我相信多年來她一定給您不少安慰。”

  “喔!他們最近才結婚的,她是我外甥的第二任太太。坦白告訴你,我一向不怎麼喜歡我這個外甥,安德魯——不很穩重,一直都很浮躁。他哥哥賽蒙我最喜歡,雖然我對他也是不怎麼瞭解。至於安德魯,他對他的前妻可真不應該,把她給遺棄了,你知道嗎,把她陷入水深火熱之中。安德魯跟一個壞透了的女人跑了。誰都清楚那女人,可是他卻死死地迷上了她。不到一、兩年,他們兩個也拆夥了:蠢牛。他現在娶的這個女人好像還不錯,就我看來,她沒什麼不對。賽蒙這孩子就老實多了,就是乏味的很。我妹子嫁到他們家來,我實在不太贊同嫁給經商的人家。富有自是不在話下,可是錢並非萬能——我們經常是跟軍人世家通婚的。我很少跟芮斯德立克這家來往。”

  “我聽說,他們有個女兒。我有一個朋友上禮拜見過她。”

  “喔,諾瑪,蠢丫頭。成天穿著那些怪衣服,又跟一個可怕的年輕人鬼混。沒辦法,這年頭年輕人都是那副德性。長頭發的年輕小子,無所事事成天晃蕩的,什麼披頭士這類的怪名字,實在搞不過他們。說的簡直是外國話。可是,偏偏就沒有人要聽一些老人的勸告,有什麼法子。就連瑪麗也算上——我常以為她是個很明理的人,可是有時候我看,她也會神經兮兮的——總是抱怨她的身體,小題大做地進醫院去檢查了什麼的。來杯酒怎麼樣?威士卡?不要?真不坐坐喝杯茶了嗎?”

  “謝了,可是,我住在朋友家,他們還等我呢。”

  “那麼,今天能與你談談真是很開心的。還記得那麼久的事,真不錯。蘇妮亞,親愛的,也許你可以帶這位——對不起,貴姓,我又給忘了——呵,對了,白羅先生。帶他去瑪麗那兒,好吧?”

  “不,不用了,”赫丘勒·白羅連忙婉謝了他的好意。“我不敢再打擾夫人了。沒問題,我沒問題,自己找得著路出去的。今天見到您真榮幸。”

  他走出了房間。

  “這傢伙到底是誰,我一點印象也沒有。”白羅走後,羅德立克說。

  “你不知道他是誰?”蘇妮亞吃驚地看著他問道。

  “這年頭半數到這兒來看我、談天的人,我自己是全不記得。當然,我不能不好好應付。你知道,久了,也就不難了。這跟在酒會裡一樣。一下子來人跟你說:‘也許您不認識我了,我上回還是在一九三九年見到您的哪。’我只好說:‘當然,我記得。’其實,我不認識。差不多又瞎又聾,真是礙事。在大戰快結束的時候,我們交往了許多這類的青蛙,一半也不記得了。不錯,他當時是在場的,他認識我,我也認識許多他提到的人。他談到的有人偷我車的事倒是千真萬確的。當然,加了點油,添了些醋,當時是傳誦一時的,反正,他也不知道我不記得他了。挺精明的,這傢伙,可是我還是要說,純然是一隻青蛙,是不?你知道我的意思,裝腔作勢、手舞足蹈,鞠躬施禮,油腔滑調的。好了,我們作到哪兒了?”

  蘇妮亞拿起一封信遞給他。她隨即又交給他一副眼鏡,他立即拒絕了。

  “不要這勞什子——我自己能看。”

  他眯起了眼睛,把手中的信拿遠了些看,隨後表示投降,又塞進了她的手中。

  “好吧,也許還是你念給我聽吧。”

  她用清脆、柔媚的聲音開始念了起來。

第五章

  赫丘勒·白羅在樓梯口站了半晌。他傾過頭豎著耳朵聽了聽,樓下沒有什麼聲響。他走到靠樓梯的視窗,往外望瞭望。瑪麗,芮斯德立克又在下頭的園子裡操作呢。白羅放心地點了點頭。他放輕了腳步,沿著走廊走去。一扇一扇地,他將房門打開。一間浴室,一隻放毛巾的壁櫥,一間空著的雙人臥房,一間有人住的單人臥房,一間雙人床的女傭房間(瑪麗·芮斯德立克的?),下一扇是鄰室可以互通的房門,他猜也許是安德魯·芮斯德立克的,他又轉向樓梯口的另一邊。他打開的第一扇房門,裡頭是一間單人臥室,依他判斷,當時這間房子沒有人住,但可能在週末會有人用。梳妝臺上放著一把發刷,他小心翼翼地聽了聽,然後躡著腳尖走了進去。他打開衣櫥。不錯,裡頭掛著些衣服,鄉間穿著的衣服。

  有一張書寫台,但是上頭空無一物。他輕輕將書桌的抽屜拉開。除了一些零碎東西之外,有一、兩封書信,但是內容也是閒話家常,而且日期也很久了。他將抽屜關好。他走到樓下,走出住屋去向女主人告辭。他婉謝了她請他留下來用茶。他說,他答應朋友要趕回城去,不久就要搭火車回去的。

  “不要個計程車嗎?我們可以給你叫一輛,或是我自己可以開車送你一趟。”

  “不,不了,夫人,您太客氣了。”

  白羅走回村子裡,轉入教堂邊的巷子裡。走過一條跨過小溪的橋不遠,就來到一株山毛櫸樹下,那裡停著一輛很大的轎車,一名司機坐在裡頭小心謹慎地等著。司機將車門打開,白羅坐進去之後,將黑漆皮鞋脫下,輕松地呼了一口氣。

  “現在我們回倫敦吧。”他說。

  司機將車門關上,回到駕駛座,穩靜地將車向前駛去。路邊有個年輕人,伸出大拇指,焦渴地要搭便車。這情形已經很普遍了。白羅的目光幾乎漠視地落在這名屬于這幫小夥子的身上,渾身穿得花枝招展的,一頭長而怪狀的頭發。這種人到處都是,但此刻白羅突然正襟危坐,對司機說了話。

  “請停停。好了,往後倒一倒……有人要搭便車。”

  司機往肩後深疑地瞄了一眼。他再也想不到主人會說這種話。然而,白羅很和藹地點了點頭,他只有遵命了。

  那個叫大衛的青年朝汽車迎來。“還以為你們不會停的呢,”他很高興地說:“多謝,是真的。”

  他進了車,將肩上掛的小皮包移下,順手滑落在車廂地板上,把古銅色的長發鬈理了理。“這麼說,你還認識我。”他說。

  “可能是你的穿著太搶眼了一點吧。”

  “喔,真的嗎?不見得吧。我只是有一群哥兒們都這麼穿。”

  “范戴克派的。很講究派頭。”

  “呵,那我倒沒想到。不過,你說的也有些道理的。”

  “容我建議的話,我覺得你應該戴頂騎士帽子,”白羅說:“領子上再鑲些花邊。”

  “喔,我認為我們還不至於那麼過份吧。”青年人笑著說:“芮斯德立克太太見了我真討厭死了。其實,彼此彼此。我也並不喜歡芮斯德立克這家人。有錢的大亨都有那麼點令人厭惡的味道,你說對不對?”

  “這是見仁見智的事。據我所知,你對他們的女兒倒是挺殷勤的。”

  “你說的真妙,”大衛說:“對女兒獻殷勤。我想也許可以這麼說。不過,你知道這也可以說是願打願挨。她也對我很殷勤呢。”

  “這位小姐目前在哪兒?”

  大衛轉過頭很冷刻地問:“你問這個幹嘛?”

  “我很想認識她。”他聳了聳肩膀說。

  “我看她不一定對你的胃口,我也一樣。諾瑪在倫敦。”

  “可是你對她繼母說——”

  “喔。我們對繼母是不說老實話的。”

  “她在倫敦什麼地方?”

  “她在契爾西區國王大道的一家室內裝潢公司作事。一時想不起名字了。大概是蘇姍·費爾普斯吧。”

  “可是,我想她本人不住在那兒。你有她住所的地址嗎?”

  “有。是一大排樓房。我不懂你的興趣在哪裡。”

  “一個人的興趣可多了。”

  “什麼意思?”

  “你今天去那幢房子(叫什麼名字來著?——克洛斯海吉斯)幹什麼來著?偷偷地進了房子,上了樓。”

  “我承認是從後門進去的。”

  “你在樓上找什麼呢?”

  “這是我的事。我倒不是不客氣,不過你這不是太多管閒事了嗎?”

  “不錯,我是在表現我的好奇。我很想知道這位小姐到底在哪兒。”

  “噢,我懂了。親愛的安德魯與親愛的瑪麗——但願老天瞎了眼——雇用你了,是不?他們是想找她吧?”

  “還沒呢,”白羅說:“我想他們還不知道她失蹤了呢。”

  “一定有人聘請你了。”

  “你的眼光真不錯。”白羅說著將身子往後靠去。

  “我是在奇怪你到那兒去有什麼貴幹,”大衛說:“這也是我攔你的車的原因。我心裡盼望你肯停下來,告訴我一點消息。她是我女朋友,這,我想你是知道的?”

  “據我所瞭解,似乎是有這麼檔子事,”白羅很謹慎地說:“如果是真的,那麼你應該知道她身在何處了。是不是?呃——對不起,什麼先生來著。我只知道你的名字叫大衛,貴姓是——

  “貝克。”

  “也許,貝克先生,你們吵架了。”

  “沒有,我們還沒吵過嘴。你憑什麼認為我們吵了呢?”

  “諾瑪·芮斯德立克小姐是星期日晚上離開克洛斯海吉斯宅子的,還是星期天早上呢?”

  “那要看了。有早班車可以搭。到倫敦十點過一點。她上班是晚了一點,不過也不會遲到太久。通常她都是星期天晚間回去的。”

  “她星期天晚間離開,可是還沒回到波洛登公寓。”

  “應該沒有。至少克勞蒂亞是這麼說的。”

  “這位瑞希·何蘭小姐——這是她吧?——覺得奇怪呢,還是焦急呢?”

  “老天,沒有,她有什麼好奇怪、焦急的。這些女孩子,她們也不是一天到晚老盯著彼此。”

  “可是你認為她是回那裡的?”

  “她也沒回去上班呵,她公司也已經受夠她了,這我可以告訴你。”

  “你,擔心嗎?貝克先生?”

  “不。當然——我是說,噯,我怎麼曉得。我看不出我有什麼理由應該擔心,只是日子不多了。今天禮拜幾——禮拜四?”

  “她沒跟你吵架嗎?”

  “沒有。我們是不吵架的。”

  “可是你在為她掛心,貝克先生?”

  “跟你有什麼關系?”

  “跟我倒是沒關系,不過,據我所瞭解,她們家有些問題。她不喜歡她的繼母。”

  “一點怪不得她。那個女人,真是個刁婦,像釘子般硬。她也不見得喜歡諾瑪。”

  “她近來身體不好,對吧?還進醫院檢查過呢。”

  “你說的是誰呀,諾瑪?”

  “不是,我說的不是芮斯德立克小姐,我是在說芮斯德立克太太。”

  “我想她確曾進過療養院。真不知她去幹什麼,我看她像匹馬一樣的硬朗。”

  “芮斯德立克小姐恨她的繼母。”

  “有時候,她心理是不大平衡,諾瑪你知道,鑽牛角尖。我告訴你,女孩子都恨繼母的。”

  “恨得繼母非病不可,病得得住醫院嗎?”

  “你到底在指什麼呀?”

  “也許是整理花園——或是用除草劑。”

  “你提除草劑是什麼意思?你是不是在指諾瑪——她,她在盤算——她——”

  “人是有嘴的,”白羅說:“閒話是會在四鄰傳開的。”

  “你是指有人說諾瑪想要把她繼母毒死?荒謬。簡直荒謬無稽。”

  “很不可能,我同意,”白羅說:“其實,並沒有人這麼說呢。”

  “喔,抱歉,我誤會了。可是,你指的到底是什麼呢?”

  “親愛的年輕人,”白羅說:你應該曉得,謠言總是有人散佈的,而謠言幾乎都是針對同一個人——做丈夫的。”

  “什麼?可憐的安德魯?我看,太不可能了。”

  “不錯,是的,我看也是非常不可能。”

  “那麼,你去他們那兒有什麼事呢?你是個偵探,是不是?”

  “是的。”

  “好了,那麼目的何在?”

  “我們的目的不盡相同,”白羅說:“我到那兒去不是去探查任何可疑或可能的下毒案子。請原諒我,有許多問題我無法回答你,這一切都還是很秘密的,你懂吧。”

  “你這到底是說些什麼啊?”

  “我去那兒,”白羅說:“是拜訪羅德立克爵士的。”

  “什麼,那個老傢伙?他根本是個老糊塗,對不?”

  “他是個擁有許多秘密的人,”白羅說:“我不是說他現在在這方面還很活躍,不過,他知道的事情很不少。他知道許多與上次大戰有關的事情。他也認識過幾個人。”

  “那可都是好多年前的事了。”

  “不錯,他本人經歷的事情的確都過去了。可是你難道不曉得許多事往往也很有用啊。”

  “哪種事情?”

  “面孔,”白羅說:“也許是個很有名的面孔,羅德立克爵士可能會認出來。面孔、動作、說話、走路的樣子,或者是一種姿態。人是會記得的,你曉得。老人家,記得的不是上禮拜、上個月或去年的事,他們記得可能是發生在幾乎廿年前的事。他們也許會記得有些寧可被忘記的人。他們能告訴你有過來往的某個男人或女人的一些私事——這我不能說得太清楚,你懂吧。我去看他是探聽點消息。”

  “你去跟他探聽消息?那個老傢伙?老糊塗?他給了你了嗎?”

  “可以這麼說,我相當滿意。”

  大衛目不斜視地盯著他。“我現在想,”他說:“你去是看那個老頭子,還是去看那個小女子呢,呃?你是不是去看看她在他們家幹些什麼呢?我自己有時候也會感到奇怪。你看,她要那份工作,可不可能是想從老頭子那兒弄點過去的情報?”

  “我覺得,”白羅說:“談這些事並沒有什麼用處。她看起來是個忠心也很細心的——我該怎麼稱呼她呢——秘書,對不?”

  “我看是護士、秘書、隨身陪伴、照顧老舅爺的混合物!的確,要給她找頭銜倒也不難,是不?他真被她迷昏了頭,你注意到了沒有?”

  “在這種情況之下,倒也沒什麼不尋常的。”白羅一本正經地說。

  “我可以告訴你誰不喜歡她,就是我們那位瑪麗。”

  “那麼,她或許也不喜歡瑪麗·芮斯德立克了。”

  “你心裡正是這麼想,是不是?”大衛說:“是蘇妮亞不喜歡瑪麗·芮斯德立克。或許你甚至在想她是去調查除草劑放在甚麼地方的?胡扯,”他又說:“這一切都太胡扯了。好了。謝謝你的便車。我想我在這兒下車了。”

  “呵,你就到這裡了?我們離倫敦還有七哩呢。”

  “我在這兒下車。再見,白羅先生。”

  “再見。”

  大衛把車門推上之後,白羅重又靠回到座位上。

  奧立佛太太在她客廳裡,來回地踱方步,她很是坐立不安。一小時之前,她把校對完了的打字文稿包裝了起來。她就要寄給她的出版商,他已等得心焦,每隔三、四天就催過她一次。

  “呵,你來了,”奧立佛太太對著空屋內假想的出版商說:“你來了,但願你喜歡這個故事。我可不喜歡,我覺得糟透了!我根本不信你真知道我寫的小說是好是壞。反正,我警告過你的,我告訴了你是可怕透了的。你卻說:‘喔!不,不會,我一點也不相信。’”

  “你等著瞧好了,”奧立佛太太恨恨地說:“你等著瞧吧。”

  她開門把女僕艾蒂絲叫了進來,把包裹交給她,命她立刻到郵局寄出。

  “現在,”奧立佛太太說:“我該做什麼事呢?”

  她又開始踱方步了。“真是,”奧立佛心中想:“我真應該把那些熱帶鳥的壁紙糊回去,不要這些傻裡傻氣的櫻桃。我以前總覺得自己是熱帶叢林中的動物,一隻獅子、老虎、豹子或猩猩什麼的。如今在櫻桃園中除了覺得像個稻草人之外,還能像什麼?”

  她往四下看了看。“我應該學鳥叫才對,”她無可奈何地說:“吃櫻桃……真盼望現在是櫻桃成熟季節,真想吃點櫻桃。不知道現在——”她走到電話機前。“我給您看看,夫人。”對方電話中喬治回話說。立刻另一個聲音傳了過來。

  “赫丘勒·白羅,在此候教,夫人。”

  “你到哪兒去了?”奧立佛太太說:“你一天都不在。我猜你准是去看芮斯德立克家去了,對不?你見到羅德立克先生了嗎?你探聽到什麼了嗎?”

  “沒有。”赫丘勒·白羅說。

  “怎麼這麼差勁。”奧立佛太太說。

  “並不,我倒不覺得那麼差勁,沒探出什麼來,我才覺得很驚訝呢。”

  “有什麼好驚訝的?我不懂。”

  “因為,”白羅說:“這顯示並非沒什麼可探聽的,而這與事實十分不合;那就是事情非常巧妙地給掩飾起來了。你看,這不就很耐人尋味了嗎?喔,對了,芮斯德立克太太並不曉得那女孩失蹤了。”

  “你是說——她與這女孩的失蹤並無牽連嗎?”

  “看情形是如此。我在那兒也見到那年輕人了。”

  “你指的是那個人見人厭的惡劣青年嗎?”

  “不錯,那名惡劣青年。”

  “你認為他真是惡劣嗎?”

  “自誰的眼光來看?”

  “我想當然不是從那女孩子的眼中來看了。”

  “我相信:那個來找過我的女孩子一定挺喜歡他的。”

  “他的長相是不是很可怕?”

  “他長得很美。”赫丘勒·白羅說。

  “很美?”奧立佛太太說:“我想我可不喜歡很美的男人。”

  “年青女孩子卻是喜歡的。”白羅說:

  “的確,你說的很對,她們喜歡漂亮的男人。我不是指英俊、瀟灑或衣裝很帥、整潔的年輕男人,我指的是復辟的時代喜劇中的那種男人,要不就是那些四處流浪的男人。”

  “好像,他也不知道那女郎現在何方——”

  “要不然是他不肯承認。”

  “說不定。他也到那兒去了。為什麼?他的確在那幢住宅裡。他還費了些心機沒讓人看見而溜進去的。這又為什麼?有什麼理由?他是去找那個女郎嗎?還是去找別的東西去的?”

  “你認為他是在找什麼東西嗎?”

  “他是在那女孩子臥房中找東西的。”白羅說。

  “你怎麼知道?你看見了嗎?”

  “沒有,我只看見他自樓梯走下來,不過我在諾瑪房中發現一塊泥巴可能是自他的鞋下掉下來的。可能是她自己請他去替她拿些什麼東西的——各種可能性都有。他們家中還有另外一個女孩子——蠻漂亮的——他也說不定是去會她的。的確,有很多可能性。”

  “你下一步打算怎麼作?”奧立佛太太質問說。

  “不怎麼作。”白羅說。

  “真差勁。”奧立佛太太不以為然地說。

  “我也許會自我委託查詢的人那方面收到一些資料;當然很可能我什麼也得不到。”

  “可是,你就不採取任何行動了嗎?”

  “得到適當的時機。”

  “那麼,我可要採取行動了。”奧立佛太太說。

  “拜託,我求你小心點。”他央求她說。

  “笑說!我會出什麼岔子嗎?”

  “命案一出,什麼事都可能接著發生的。我可以告訴你。我,白羅。”

第六章

  高畢先生坐在一張椅子上。他是個矮小、乾巴巴的男人,相貌平凡得無從描述,簡直可以說根本不存在。

  他的眼睛盯在一張古董桌子爪形的桌腳上,口中在報告。他從不直接看著人說話。

  “幸虧你把名字告訴我了,白羅先生,”他說:“否則,你知道,花的時間就要多了。看情形,主要的事實我都掌握到了——另外,還弄了些閒言閒語……這總是有用的。我先從波洛登公寓報告起,行吧?”

  白羅表示謝意地點了點頭。

  “那兒有很多打雜的,”高畢先生對著掛在壁爐煙筒上的大鐘報告:“我從他們那兒著手的,用了一、兩個不同的年輕雇員。花錢不少,倒還值得。我不願意讓人以為有人在作什麼特別調查!我用姓名縮寫還是用真姓名?”

  “在這個房間裡你可以用真姓名。”白羅說。

  “克勞蒂亞·瑞希·何蘭小姐被認為是個很好的小姐。父親是議會議員,很有野心的一個男人,名字經常上報。她是他的獨生女,作秘書工作。很正派的女郎,不參加瘋狂聚會,不喝酒,也不跟披頭類的青年鬼混,跟另兩名女孩子分租一幢樓房公寓。第二名女郎在邦德街上的魏德朋畫廊工作,屬於藝術圈中的那一型,跟契爾西區那一幫人混在一起,到各處去安排畫展或藝術展覽。

  “第三個女郎就是你這個女孩子,搬進去不久。一般的看法是她‘欠缺點什麼’,腦袋有點不對勁。不過這也說不大清楚。其中一名打雜的是個愛談是非的人,結他買兩杯酒,什麼話都會告訴你:誰是酒鬼了,誰吸毒了,誰逃稅了,誰又把鈔票藏在水槽後頭了,他全知道。當然不是全可信的。不過,他說有一天晚上有人用左輪放了一槍。”

  “用左輪放了一槍?有人受傷嗎?”

  “好像不太可能。據他說:一天晚上他聽到一聲槍響,他跑出來,看見一個女郎,就是你這個女郎,站在那兒手裡拿著一隻左輪。一臉茫然的樣子。然後,另外的一個女郎——其實兩個都有——跑了過來。賈莉小姐(那個搞藝術的)說:‘諾瑪,你搞的甚麼鬼呀?’瑞希·何蘭小姐,她尖厲地說:‘住口成不成,法蘭西絲。別這麼蠢?’她自你那女孩子手中拿過了左輪說:‘把這個給我。’她把手槍塞進自己的手提包中之後,發覺米琪在那兒,就走過去笑起來說:‘你一定受驚了,是不?’米琪說他的確嚇了一跳,她說:‘你不必擔心。我們根本不知道這玩意兒是裝了子彈的,我們在鬧著玩。’之後,她又說:‘總之,若是有人問你,你就說沒什麼事。’然後,她又說:‘來吧,諾瑪。’就扶著她的膀子到電梯間,三人都上去了。

  “可是米琪說他心中還是有些懷疑。他就跑到天井去看了一遭。”

  高畢先生將目光低視,開始照著他的記事本念:

  “‘我告訴你,我找到了些東西,我真的找到了!我找到一些濕東西,真的,血跡,我用手指摸了摸。我跟你說我心裡怎麼想吧。有人中槍了——有個男人跑走的時候挨了一槍……我跑到樓上去,跟何蘭小姐問話。我對她說:‘我想可能有人被槍射到了,小姐。’我說:‘天井上有血滴。’‘老天,’她說:怎麼會!”她說:‘我看,一定是鴿子吧。’然後她又說:‘真抱歉叫你受驚了,不要去想了。’她往我手中塞了一張五鎊的鈔票。五鎊啊,一分不少!當然了,那以後我就沒再開口。’

  “後來,又一杯威士卡下肚之後,他的話又來了。‘我看她准是朝那個常來看她的下流的小夥子放了一槍。我想她一定跟他鬧翻了,要打死他,我是這麼想的。但是凡事還是少開口為妙,所以我也不必羅嗦了。要是有人問我,我就說我根本不知道他們問的是什麼。’”高畢先生停了下來。

  “很有意思。”白羅說。

  “的確,可是又不像全是胡說,除了他又沒有別人知道什麼。又有人說有一天晚上,一群無賴太保闖進了天井,打起架來——拔出刀來之類的事。”

  “喔,這麼說,”白羅說:“天井裡的血跡可能另有來源了。”

  “也許,那個女郎確曾跟她男朋友吵了起來,嚇他說要開槍打他。米琪聽見了,就把事情攪混在一起了。特別是——如果那時節又正好有汽車要倒出天井去。”

  “是呀,”赫丘勒·白羅說著歎了一口氣:“這麼說,也說得通的。”

  高畢先生翻了一頁記事本,選了一個聽眾,這次選的是一隻電暖氣爐。

  “約舒華,芮斯德立克股份有限公司。家族企業,有一百多年歷史了,在城內聲譽很好。由約舒華·芮斯德立克於一八五○年創立。第一次世界大戰後事業起飛,在海外大量增加投資,多半在南非、西非與澳洲。賽蒙與安德魯·芮斯德立克是家族的最後一代。哥哥賽蒙大約一年前故世,沒有子女。他太太也不多年前去世。安德魯·芮斯德立克似乎有一段時期很不穩定。雖然大家都認為他很有才幹,但是他的心似乎從未認真專致於事業上。後來與一個婦人遠走高飛,留下太太和一個五歲的女兒。他曾去過南非、肯尼亞與許多其他的地方。沒有離婚。他太太兩年前故世。曾有許多年殘障無用。他經常在外旅行,無論到哪兒,似乎都能賺錢。多半靠專利經營礦業,凡是經過他手的,都能發財。

  “他哥哥去世之後,他似乎感到是該把生活安定下來的時候了。他就再結了婚並認為應該回來給女兒補償一些天倫之愛。他們目前跟舅父羅德立克·霍斯費爾德同住,這只是暫時的,他太太正在倫敦各處找房子。不惜任何高價,他們有的是錢。”

  白羅歎了口氣。“我知道,”他說:“你給我描述的是個成功之家的輪廓。每個人都發財,每個人家世都很好,聲望也挺高,關系也卓越,在商界也極有人緣與口碑,”

  “只可惜晴空裡浮了一片烏雲。有個女孩子據說是‘精神有些不對’。這女孩子又跟一個緩刑不只一次令人起疑的男朋友混在一起。她很可能企圖毒死繼母,如果不是陷入了幻覺,那她就是犯下了大罪!告訴你吧,這些都跟你探聽出來的成功之家的故事很不吻合啊,”

  高畢先生很難過地搖了搖頭,支支吾吾地說:

  “家家都會出個不肖的子女的。”

  “這位芮斯德立克太太還很年輕。我猜她並不是以前跟他逃跑的那個女人吧?”

  “呵,不,那個早與他拆夥了。那個女人真是無惡不作,而且是個潑婦。他真蠢,居然迷她迷得那個樣子。”高畢先生將記事本合上,用詢問的眼光看著白羅說:“還有什麼要我作的嗎?”

  “有。我想多知道一點有關已故的安德魯·芮斯德立克夫人的事。她後來不中用了,經常進療養院。哪種療養院?精神病院?”

  “我懂你的意思,白羅先生。”

  “他們家中有沒有精神病狀的前例——雙方家庭都算上?”

  “我會去查詢,白羅先生。”

  高畢先生立起身來說:“那麼我就告辭了。晚安。”

  高畢先生離去之後,白羅仍在沉思狀態之中,他的眉毛一揚一低的,他心中有許多疑問,百思不解。

  半晌,他打電話給奧立佛太太。

  “我可告訴過你,”他說:“叫你小心。我再重申一次——你要非常小心。”

  “小心什麼?奧立佛太太說。

  “小心你自己,我看可能會有危險。每一個到不被歡迎的所在去探聽消息的人都可能發生危險。我看會有謀殺發生——我可不願發生在你身上。”

  “你得到你說可能搜取到的情報資料了嗎?”

  “有的,”白羅說:“我得到了一點。多半是謠傳與是非,不過,好像波洛登公寓出了些事情。”

  “哪樣的事情?”

  “天井裡出現了血跡。”白羅說。

  “真的。”奧立佛太太說:“這簡直像舊派偵探小說的書名嘛。‘樓梯上的血跡’,我是說現代的書名會改為‘自取死亡’之類的了。”

  “也說不定天井裡並沒有血跡,也許只不過是一個很有想像力的愛爾蘭雜役憑空想像出來的。”

  “也許是只砸碎了的牛奶瓶,”奧立佛太太說:“他在晚間沒看見。是怎麼回事?”

  白羅並沒有直接回答她的問題。

  “那女郎以為她‘可能殺了人’,她指的是不是就是這樁事呢?”

  “你是說她的確槍殺了什麼人?”

  “我們可以假設她開槍射了某個人,但不論蓄意與目的何在,卻沒有射中。只有幾滴血跡……僅此而已。沒有屍體。”

  “呵,”奧立佛太太說:“真是愈來愈亂了。當然,要是那個人還能跑出天井,你總不至於認為你已經打死他了,是不是?”

  “很難說。”白羅說完把電話掛斷了。

  “我很擔心。”克勞蒂亞·瑞希·何蘭說。

  她自咖啡壺中又倒了一杯咖啡。法蘭西絲·賈莉打了一個大哈欠。兩個女郎在公寓中的小廚房裡用早餐。克勞蒂亞已經穿好衣裝准備去上班了。法蘭西絲還穿著睡袍和睡衣,黑頭發垂落在眼上。

  “我很擔心諾瑪。”克勞蒂亞又說。

  法蘭西絲打了個哈欠。

  “我要是你,才不擔心呢。我想她遲早會回來或打電話來的。”

  “會嗎?跟你說,法蘭,我禁不住在想——”

  “我不懂你為什麼這樣,”法蘭西絲說,又徑自倒了些咖啡。她滿臉不解地啜了一口。“我是說,諾瑪又不關我們的事,是嗎?我的意思說我們又不是照顧她的,或是奶媽子什麼的。她不過與我們分租公寓而已。你幹嘛突然發揚起母愛來了?我可絕不會擔心的。”

  “你當然不會,你從來沒有擔心過任何事情,但是我與你的情形不同。”

  “有什麼不同?你是不是指這房子是你租下的不成?”

  “這,也許可以說,我的處境相當特殊。”

  法蘭西絲又打了一個大哈欠。

  “昨天晚上我睡得太晚,”她說:“到貝賽爾家去玩兒了,覺得難過死了。大概多喝點咖啡就好了,要不要再來點兒?不然就被我一個人喝光了。貝賽爾想要我們試點新藥——翡翠的夢,我覺得吃那些鬼東西也沒什麼值得。”

  “你到畫廊去上班要遲到了。”克勞蒂亞說。

  “噯,我想也沒有什麼關系,沒人注意也沒人管。”

  “我昨天晚上看到大衛了,”她又說:“他穿得好帥氣,噢,那樣子捧透了。”

  “怎麼,你也迷上他了,法蘭?他實在真惡劣。”

  “呵,我知道你會這麼想的。你太古板了,克勞蒂亞。”

  “我才不呢。我只是不敢領教你們藝術圈子裡的那一型。吃各種藥,成天昏睡,要不就發瘋打架。”

  法蘭西絲一臉的得意。

  “我可不是吸毒鬼,親愛的——我只是想知道吃了那些藥是種什麼樣的感覺而已。至於我們那夥,有的人也挺不錯的。大衛能畫,你是知道的,要是他想畫的話。”

  “可惜,大衛並不常常想畫,是不?”

  “你總喜歡這樣用刀刺他,克勞蒂亞……你討厭他來找諾瑪。談到刀……”“談到刀怎樣?”

  “我一直在猶豫,”法蘭西絲緩緩地說:“不知該不該告訴你點事情。”

  克勞蒂亞看了看表。

  “我現在沒時間了,”她說:“要是你想告訴我什麼,今天晚上再說吧。再說,我此刻也沒心情。哎,老天,”她歎了口氣說:“但願我知道該怎麼辦。”

  “是諾瑪吧?”

  “是呵。我不知道她父母是否應該曉得連我們也不知道她現在在哪兒……”

  “這樣就太不夠朋友了。可憐的諾瑪,要是她想自己逍遙一陣子,這有什麼不可的?”

  “可是,諾瑪,並不是真的——”克勞蒂亞卻沒說出來。

  “不是,她不是,你以為呢?精神不正常。你想說的是這個吧?你有沒有打電話到她上班的那個鬼地方去?叫‘家鳥’還是什麼名堂的?喔,對了,你當然打過了,我記起來了。”

  “那麼,她在哪兒?”克勞蒂亞質問道:“昨天晚上,大衛又沒有說什麼?”

  “大衛好像也不知道。真是的,克勞蒂亞,這有什麼要緊呢?”

  “跟我當然有關系,”克勞蒂亞說:“因為我的老闆正好是她父親。早晚要是她出了什麼事,他們一定會問我為什麼沒告訴他們她一直沒回家的。”

  “這也是,我想他們也會給你一頓排頭的,可是,也沒什麼理由,難道諾瑪離開這兒一、兩天甚至在外頭住幾夜就該向我們報告嗎,她只是我們這兒的住客,照顧她又不是你的責任。”

  “當然不是。可是芮斯德立克說過他女兒跟我們在這兒同住,他很高興。”

  “那麼她每次沒有請假外出,你就得嘮嘮叨叨個沒完了?她說不定又迷上一個新男人。”

  “她迷的是大衛,”克勞亞說:“你想她真的不會被大衛關在他住的地方了嗎?”

  “哎呀,我想不可能的,你知道他並不怎麼喜歡她。”

  “你是希望他不喜歡她,”克勞蒂亞說:“你自己對大衛也挺鐘情的。”

  “當然沒有,”法蘭西絲厲聲地說:“根本沒有這麼回事。”

  “大衛對她的確很癡情,”克勞蒂亞說:“不然,他那天怎麼會到這兒來尋找她。”

  “可是你很快又將他趕出去了。”法蘭西絲說:“我覺得,”她說著,站了起來,在廚房掛的一隻舊鏡子前頭照了照臉又說:“我覺得他來看的或許是我。”

  “你太神經了!他是來找諾瑪的。”

  “那個女孩子的心智!”法蘭西絲說。

  “有時候,我的確想她是有點不對。”

  “反正,我知道她是不對勁。聽我的,克勞蒂亞,我現在就告訴你一點事情。你應該知道。有一天我胸罩的帶子斷了,我又正忙著有事要出去。我知道你是不喜歡別人亂碰你的東西——”

  “我是不喜歡別人動我的東西。”克勞蒂亞說。

  “——可是諾瑪不在乎或根本不會注意。所以我跑到她房間,在她抽屜裡去摸索,結果,我——我摸到一件東西。一把刀。”

  “一把刀?”克勞蒂亞吃驚地說:“什麼樣的刀?”

  “你知道上次在天井有人打架的事吧?一群披頭的不良少年跑到天井裡來,亮起彈簧刀打起群架。諾瑪就在他們跑了之後進到屋裡來的。”

  “是啊,是的,我記得。”

  “據記者告訴我,有一個男孩子被人刺了一刀,跑了。在諾瑪抽屜裡的就是一隻彈簧刀,上頭沾了東西——好象是幹了的血跡。”

  “法蘭西絲!你又在這兒胡謅了。”

  “隨你說吧。反正我看是錯不了的。但是那東西怎會藏在諾瑪的抽屜裡去了呢?我倒想知道。”

  “我猜——她也許是撿了起來的。”

  “什麼——當作紀念品嗎?然後藏起來,也不告訴我們?”

  “你把刀放在哪兒了。”

  “我原封放回去了,”法蘭西絲慢條斯理地說:“我,我不知道還該怎麼辦……我一時也不知道該不該告訴你。昨天我又去看看,結果,不見了,克勞蒂亞。連影子都沒有。”

  “你以為她叫大衛來就是取東西的嗎?”

  “這,這也說不定……跟你說,克勞蒂亞,往後,夜裡我一定要將自己的房門鎖上。”

第七章

  奧立佛太太醒來時,一股的無奈。她知道擺在她眼前的又是無所事事的一天了。懷著大功告成的心情,包好了複校完成的文稿,無事一身輕。目前,她只有如往常的情形一樣,輕輕松松享受一下,懶散一番,等待自己的創作欲望再度蠢動了,她毫無目的地在自己的住房裡閒蕩,摸摸這個,碰碰那個,拿起來,又放回去;拉出抽屜,看是有一大堆的信件有待處理,但一想到自己剛剛完成了一部絞心巨著,她才沒有心情去作那些煩人的事呢。她要找點有意思的事來做。她要——她到底要做什麼?

  她想起上回與赫丘勒·白羅的談話,他提供給她的警告。可笑!其實,她為什麼不可以參與她與白羅分享的這個難題呢?白羅或許情願坐在大椅子上,十指一合去動他那老謀深算的腦筋,舒舒服服地在房裡休養身子。雅蘭·奧立佛可沒有這份口味。她會毅然地說道,她自己至少要採取一些行動。她要在這個神秘女郎的身上發掘一些資料。諾瑪·芮斯德立克在哪兒?她現在在做些什麼?她,雅蘭·奧立佛能再找出些什麼線索?

  奧立佛太太在房裡走來走去,心中是愈來愈煩悶,能做什麼呢?可真不容易決定。出去問些問題?是否該去一趟長麓?可是白羅不是已經去過了嗎——而且能查出來的,他也早已查了出來。再說,她又有什麼藉口再闖進羅德立克·霍斯費爾德的家去呢?

  她考慮再去波洛登公寓一趟,也許在那兒還能再探查出點什麼來?看樣子,她還得另外編一個藉口。她真不曉得還能捏造什麼藉口,不過,那裡是唯一可以再獲得點消息的所在。什麼時候了?上午十時,該有很多的可能性的……

  在途中,她已經想出了一個藉口,說不上什麼別出心裁的藉口。本來,奧立佛太太希望能找一個更巧妙的;但轉而一想,也許該謹慎一些,最好是日常且很說得通的一種藉口。她來到堂皇卻稍嫌陰森的波洛登公寓的正前方,在天井裡徘徊、思考。

  有一名雜役正與一個搬家的貨車工人談話,一個送牛奶的推著裝奶瓶的車,在靠近運貨的電梯間附近,走到奧立佛太太身邊來。

  他推著小車,口中吹著口哨,奶瓶晃蕩得吭啷吭啷響;這時奧立佛太太仍在出神地注視著那輛搬家的貨車。

  “七十六號搬出去了。”送牛奶的人向奧立佛太太解釋說,顯然,他以為她是來看房子的。他說著將一箱牛奶自小車上搬進電梯。

  “說起來,她早就搬了出去了。”他走出樓梯又說了一句,他是個說話很爽快的送牛奶的人。

  他用大拇指朝上指了指。

  “從窗口跳下來的——七樓——這不過是一個禮拜之前的事。清晨五點的時候。好笑,怎麼挑了這麼個時辰。”

  奧立佛太太可不覺得有什麼好笑。

  “為什麼?”

  “她為什麼跳樓?沒人知道。有人說是心理不平衡。

  “她——年輕嗎?”

  “算了!一個老梆子。少說也有五十歲了。”

  兩個男人在貨車裡拚命地搬一隻大桌子。搬著搬著兩只胡桃木的抽屜摔落在地上了,有一張紙朝著奧立佛太太飄落過來,她一把抓住了。

  “別把東西摔壞了,查理。”那爽快的送牛奶的人責怪了一聲,又推著一車牛奶進了電梯。

  那兩名搬運工人開始了一陣口角。奧立佛太太把手中那張紙遞給他們,他們卻揮手表示沒用的。

  打定主意之後,奧立佛太太徑身進入大樓,來到六樓六十七號。門裡叮當一聲,隨即屋門打開了,一名中年婦人手中拿著一隻掃把,准是正在打掃房間。

  “喔,”奧立佛太太用她最愛用的單音節說:“早安,呢——我想知道——有沒有人在?”

  “沒有,夫人。她們都出去了,都上班了。”

  “是的,當然了……是這樣的,上次我來這兒的時候我忘了一本小日誌在這兒,讓人怪著急的,一定在客廳裡什麼地方。”

  “就我所知,夫人,我還沒撿到那一類的東西,當然,我也不會知道是您的。您要不要進來看看?”她很客氣地把門打開,將剛才清洗廚房地板的掃把放開,請奧立佛太太進入客廳。

  “對了,”奧立佛太太說,決定與這位清掃的婦人拉拉關系:“這裡,這本書就是我留給芮斯德立克小姐,諾瑪小姐的。她從鄉下回來了嗎?”

  “我看她這幾天不住在這兒。她的床舖都沒人睡過,她可能還在鄉下的家裡住呢。我知道她是上個週末去的。

  “是的,我想也是的,”奧立佛太太說:“這本書是我給她帶來的,是我自己寫的。”

  奧立佛太太寫的書似乎並未勾起這名清掃婦人的興趣。

  “我就是坐在這兒的,”奧立佛太太拍了一張大椅子自顧自地說:“至少我記得是坐在這裡。後來我坐在靠窗戶那兒,也說不定是在沙發上。”

  她狠命地在椅墊後面猛挖。那名婦人也跟著在沙發坐墊下搜。

  “你不曉得掉了這種東西真叫人急瘋的,”奧立佛太太滔滔不絕地說:“我的要事約會全記在上頭了。我曉得今天要與一位很重要的人物午餐,可是我忘了是誰,連地點也記不得了。當然,也說不定是明天,那樣的話,就不是同一個人了。哎呀,這可怎麼辦!”

  “一定很為難的,夫人,我知道。”清掃婦人很同情地說。

  “這兒的公寓真不錯。”奧立佛四下環顧了一下說。

  “太高了。”

  “可是風景好啊,是不是?”

  “不錯,可是朝東的話,到了冬天寒風可真大。從鐵窗欄中直吹進來。有的裝了雙層窗戶的。呵,冬天,我可不要住在這種面向東的公寓裡,讓我住樓下最好了,尤其是有小孩就更方便了。您知道,有嬰兒車之類的東西。呵,是真的,我寧可住樓下。您想想看,要是著了火。”

  “是的,那當然了,那真可怕,奧立佛太太說:“可是我想這裡一定有太平梯的。”

  “可有時候不一定跑得到消防門呵。我可怕透了火了,從小就怕。這些公寓又這麼貴,您根本不會相信租金有多高。所以何蘭小姐才找了另外兩位小姐來跟她分租。”

  “喔,對了,我想兩位我都見過了。賈莉小姐是一個藝術家,對吧?”

  “她替一家畫廊工作,可是好像並不怎麼勤快。她自己也畫——什麼牛了,樹了,那些認不出來,也不曉得什麼意思的東西。一位很邋遢的小姐,她房間那份亂——您是不會相信的。何蘭小姐可就不然了,什麼都是整整齊齊幹幹淨淨。她以前在煤礦局當秘書,現在在城裡當私人秘書。她說,她喜歡現在的工作。她給一個從南非還是哪兒回來的很富有的先生當秘書,他是諾瑪小姐的父親,是他請何蘭小姐讓她女兒跟她們一塊兒住的,那時住的一位小姐要結婚搬了出去,她提過要找一個小姐來分租。她當然無法拒絕了,是不?尤其他又是她的老闆。”

  那婦人鼻孔裡哼了一聲。

  “我想她會的——要是她曉得。”

  “曉得什麼?”這問題未免太唐突了。

  “我知道我不應該說的。這不關我的事——”

  奧立佛太太仍是帶著疑問的眼光看著她,這清掃婦人妥協了。

  “倒不是說她不是個好女孩。就是有點瘋瘋傻傻的,其實她們還不都有點瘋瘋的。可是我想她應該找個醫生檢查檢查。有時候她好像不大清楚自己在幹什麼或是自己在哪兒。有時候,挺怕人的——就好像我先生的侄子毛病發作之後那樣(他病發起來真嚇人——您簡直不敢相信!)不過,我倒沒見她發作過。也許她吃藥物——吃得很多。”

  “我聽說她有個年輕的男朋友,她們家不太贊成。”

  “是呀,我也這麼聽說的。他來這裡找過她兩、三次,不過,我從來沒見過他。他是那類披頭式的嬉皮。何蘭小姐很不高興,可是這年頭,你又能怎麼樣,女孩子都是各管各的。”

  “今天的年輕女孩子也真夠人心煩的。”奧立佛太太說,作出一副認真且很明大義的樣子。

  “缺少教養,我是這個看法。”

  “我看不是。不是,不是這樣。我想,真的,像諾瑪·芮斯德立克這樣的女孩子最好還是待在家裡,跑到倫敦來作室內裝潢的工作是不太好的。”

  “她不喜歡待在家裡。”

  “真的?”

  “她有個繼母。女孩子是不喜歡繼母的。據我聽說她繼母費盡苦心,想幫她振作起來,不讓那些油頭粉面的小夥子進他們家門。她曉得女孩子要是挑錯了人會招來許多禍事的。有時候——”這清掃婦人很認真地說:“我真謝天謝地我沒有女兒。”

  “你有兒子嗎?”

  “我們有兩個男孩子。一個在學校念書念得很好;另一個在印刷廠作的也很好。的確,兩個都是好孩子。不瞞您說,男孩子也會惹麻煩的。可是,我想,女孩子就更叫人擔心。總覺得應該多管教他們一點。”

  “是的,”奧立佛太太意味深長地說。

  她看出來這婦人有意要繼續她的打掃工作了。

  “真糟糕,我找不到我的記事本來了。”她說:“好了,多謝了,打擾了你這許多功夫。”

  “希望你能找到,我想一定會的。”那婦人很殷勤地說。奧立佛太太走出了公寓,心中盤算著下一步該作什麼。

  她想不出今天還有什麼可作的了,不過關于明天,她心倒有了計劃了。

  回家之後,奧立佛太太鄭重其事地拿出一本記事本來,在大題目“我所知的事實”之下,記下了各種事情。大體說來,她能寫下的事實並不很多,但是根據她的采訪,她是能記多少就記下了多少。克勞蒂亞·瑞希·何蘭受雇于諾瑪父親的事實大概算是最突出的一樁了。她以前並不知道這件事,她猜想赫丘勒·白羅可能也不清楚。她本想打電話告訴他,但後來決定還是放在自己心裡,因為她明天另有計劃。事實上,奧立佛太太此刻感到自己不像是個寫偵探小說的,倒像只獵犬。她低著鼻子四處搜尋痕跡,明天早上——好啊,明天早上可有的瞧了。

  奧立佛太太按照計劃,一早就爬了起來,喝了兩杯茶,吃了一枚煮蛋,就出發去搜尋了。她再度來到波洛登公寓附近。她怕在那兒也許有人會認出她來,因此她這次沒有進入天井,她在兩個入口處小心翼翼地溜達,打量湧入晨間忙著上班人潮中的各色人等。多半是年輕的女郎,個個看著一模一樣。用這種方式觀察人類真是太特別了,從這麼大一座公寓裡各懷目的地走出來,就像個螞蟻窩,奧立佛太太心中這樣想。她認為,人們對螞蟻窩向來沒有恰確的認識。用鞋尖踢上一腳時,螞蟻窩好像一無是處。那些小東西,嘴裡銜著一點小草。一行一行匆匆忙忙的,又辛苦、又焦慮急渴,東撞西闖地不知往哪兒去了。然而,誰知道他們不是跟這裡的人類一樣,自有他們的條理呢。譬如,剛自她身邊走過的那個男人,匆匆忙忙,口中自言自語的。“不知誰得罪了他,”奧立佛太太心想。她來回地走了一會兒,突然退了回來。

  克勞蒂亞·瑞希·何蘭自入口處走出,一副職業女性輕快的腳步。一如往常,她仍出落得體面俐落。奧立佛太太轉身躲開,以免被她認出。她讓克勞蒂亞在她前頭走出一段距離之後,立即尾隨跟去。克勞蒂亞·瑞希·何蘭走到街的盡頭,就轉上了一條大道。她來到公共汽車站牌排上隊。奧立佛太太還在跟,但一時心中又有點不安。果若克勞蒂亞回過頭來看見她,認出來呢?奧立佛太太想想,只有小聲地擤了幾下鼻子。還好,克勞蒂亞·瑞希·何蘭似乎自己在沉思,她連一起排隊的人都沒看一眼,奧立佛太太排在她後頭第三名。終於公車到了,大家就朝前湧。克勞蒂亞上了車一直往上層爬了上去,奧立佛太太上了車,就在車門邊擠了個座位。查票員過來時,奧立佛太太往他手中塞了六便土。反正她也不曉得這輛公車走的是什麼路線,也不知道那個清掃婦人所說的聖保羅在道上“那幢新大樓”到底有多遠。她往車外留心地尋著,所幸,不久就看見了那幢松松稀稀的樓房。她心中想,要到時候了,她眼睛盯緊自上層下來的乘客。好,克勞蒂亞下來了,一身套裝,整潔、時髦,她下了公車。奧立佛太太跟在後面,保持一段細心算過的距離。

  “真有意思,”奧立佛太太心中說道:“我這是真的在跟蹤人了,就跟我小說寫的一樣。更妙的是,我的成績一定不錯,因為她到現在還一點不知情呢。”

  克勞蒂亞·瑞希·何蘭的確是一副沉思的神情。“這真是個一臉精明相的女孩子,”奧立佛太太心中打量,覺得她以前的看法完全正確。“要是我想猜出一個兇手,一個很厲害的兇手,我一定選像她這樣的人。”

  可惜,還沒有人被謀殺,這是說除非諾瑪懷疑自己殺了人的事完全正確。

  倫敦這一區,由於近年來興建了大批新樓,真不知是禍是福。巨大的摩天大廈,看在奧立佛太太眼中的確可憎,全像火柴盒似的直沖入雲霄。

  克勞蒂亞轉入了一座大樓。“現在我可要查出點原委了。”奧立佛太太一邊想一邊也跟了進去。四座電梯七上八下都在忙著。奧立佛心中叨念這下子可困難了。不過,等電梯的人很多,奧立佛太太在最後一秒鐘擠入克勞蒂亞所乘的電梯時,設法躲在了一大堆高大男人與她所跟蹤的人物之間。克勞蒂亞的目的地是四樓。她走上了一條走廊,奧立佛太太擠在兩名高大男士的身後,瞅見了她進入的房間,是靠走廊盡頭的第三個門。奧立佛太太循路來到那個門口,看見門上掛著。“約舒華·芮斯德立克有限公司”的牌子。

  到了這一步,奧立佛太太不知道該怎麼辦了。她已經找到了諾瑪父親的公司與克勞蒂亞工作的所在,可是現在有幾分氣餒,按她所預計的說來,這也算不上什麼大發現。坦白說,這有用嗎?大概沒什麼幫助。

  她等候了片刻,自走廊這端走到那端,想要看看有沒有什麼可疑的人會進入芮斯德立克公司的房門。確有兩、三名女郎進去過,但又沒什麼特別可疑的。奧立佛太太乘電梯來到樓下,滿心冷漠地走出了這所大樓。她不知道下一步該做什麼。她在鄰街逛了一遭,心中拿不定主意是否到聖保羅大道去看看。

  “我也許可以到私語圖廊去私語一番,”奧立佛太太想:“不知道私語圖廊作個謀殺案現場成不成?”

  “不行,”她打消了這念頭:“我怕太俗氣了。不成,這不太像話。”她滿腦子胡思地走向了美人魚劇場。她想,那所在極會要多得多了。

  她又朝那一片新大樓的方向走了回去。之後,感到今天的早餐份量不夠,她就轉進了一家餐室。餐室內客人不少,多半是吃晚早點或午餐的。奧立佛太太四下看了看,要找個合適的座位,卻不禁驚呀得口都合不上了。在靠牆的一個桌子上坐著那個女郎諾瑪,對面坐的是個一頭垂肩栗色長鬈發的青年,穿著紫紅色背心配一件很講究的上衣。

  “大衛,”奧立佛太太抽了一口冷氣暗聲叫道:“一定是大衛。”他與那女郎諾瑪很激動地在交談。

  奧立佛心中盤算了一個妙計,打定主意之後,躊躇滿志地點了一下頭,徑自穿過餐廳來到一扇寫著“女士”的門前。奧立佛太太不敢確定諾瑪會不會認出她來。往往看起來印象不深的人,到頭來不見得會讓人忘記。此刻諾瑪好像並沒有注意看什麼:可是大衛,誰能說一定呢?

  “我看我自己總能想點辦法,”奧立佛太太自忖道。她在化妝間裡掛著一塊髒兮兮的鏡子前照了照,特別打量了她認為是女人外表的焦點——她的頭發。沒人比她更在行了,因為她不知道變換過多少次發型,而且每一次朋友都不大認得出她來。她估量了一下自己的頭部,就開始動手了。她先摘下發夾,取下了幾大鬈假發,包在手帕裡之後塞進了手提帶裡,把頭發自中間分開,自臉部猛地往後梳過去,然後在頭後卷了一個發髻。她又取出一副眼鏡架在鼻子上。這麼一來,看著真是一本正經的模樣!“幾乎是滿腹經綸的模樣嘛!”奧立佛太太心中無比得意地想。她用唇膏把嘴形變換一下之後又走回到餐室內,她小心謹慎地行走,因為這副眼鏡是看書用的,此刻戴起來視線有些模糊。她穿過餐室,在諾瑪與大衛後面的一個桌子坐下來,她面對大衛坐著。諾瑪雖然坐得靠近她,卻是背向她的,除非扭轉頭來,否則諾瑪是看不見她的。女服務生慢吞吞地走了過來。奧立佛太太叫了一杯咖啡和一個麵包卷,然後作出一副不引人注意的樣子。

  諾瑪與大衛根本沒注意她。他倆正在激動地討論。不過一、兩分鐘奧立佛太太就跟得上他們的談論了。

  “……可是這些事都是你幻想出來的,”大衛在說:“都是你的想像。這根本是完全、完全無稽的,我親愛的。”

  “我不知道。我分不清。”諾瑪的聲音很離奇地缺少一種反響。

  由於諾瑪背向著她,奧立佛太太聽她說話沒有聽大衛的清楚,然而那女郎的聲調聽起來卻令人很不舒服,有點不對勁,她心想,太不對勁。她記起了白羅第一次告訴她的話:

  “她認為她也許殺了人。”這女郎到底怎麼了?得了幻覺症?她的心智是否真地受了損傷,或多多少少有這麼回事,以致這女孩子受了很大的震驚?

  “你要是聽我說,這全是瑪麗大驚小怪搞的鬼!反正這女人根本神經病,她自以為自己有病什麼的。”

  “她是有病。”

  “好吧,就算她有病吧。任何有腦子的女人也會找個大夫給她開一些抗生素之類的藥,她好老躺在床上。”

  “她認為是我作的,我父親也這麼想。”

  “我告訴你,諾瑪,這都是你腦子裡胡想的。”

  “你只是跟我這麼講,大衛,你是在安慰我。如果說真是我給她那東西的呢?”

  “什麼意思,如果?你一定曉得你作了沒有。你不會這麼傻吧,諾瑪?”

  “我不知道。”

  “你又來了。你老是這麼說。一遍又一遍地說:‘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你不懂,你根本一點也不懂什麼是恨。我第一眼看見她就恨她。”

  “我知道。你告訴過我的。”

  “怪就怪在這裡。我告訴過你,可是我卻不記得告訴過你。你看是不是?我常常——跟人說好些事情。我告訴別人我要做的事,做過的事、或是要去做的事。可是我根本記不得告訴過他們那些事情,就好像我心裡在想這些事情,有時候一下子就跑了出來,我就對人說了。我跟你說過,有沒有?”

  “這——哎呀——聽我說,不要又說這些了。”

  “可是我對你說了?是不是?”

  “好了,說了的!可是人常喜歡說什麼‘我恨她,我要殺了她。我想把她毒死!’這類的話。不過,這只是孩子氣,你知道嘛,好像還沒長大。這是很自然的事。孩子都常說。‘我恨這個,恨那個。我要把他腦袋砍下來!’孩子在學校都喜歡說,特別說那些他們特別討厭的老師。”

  “你認為就僅是這樣嗎?可是——這麼說,好像我還沒長大嘛。”

  “呃,在某些方面你是沒長大。你只須振作起來,認清這都是多麼傻的事。就說你恨她吧,又怎麼樣呢?你已經離開家了,你不必跟她住在一起呀。”

  “我為什麼不應該住在自己家裡——跟自己的父親一起住?”諾瑪說:“不公平,太不公平。先是他跑掉把我母親拋下,如今,他剛回來要跟我在一起的,可是他又娶了瑪麗。我當然恨她,她自然也恨我。我常想殺了她,常常在想各種法子。我一想到這些,心裡就很舒服。可是後來——她卻真的病了……”

  大衛很不安地說:

  “你沒把自己當作個巫婆之類的人吧,有嗎?你沒有做個蠟人用針去紮這一類的事吧?”

  “哎,沒有!那樣太可笑了。我作的是真事,很真的。”

  “跟我說,諾瑪,你說的真事到底是什麼意思?”

  “瓶子在那兒,我抽屜裡。我打開抽屜就發現了。”

  “什麼瓶子?”

  “龍牌殺蟲劑。特選的除草劑,瓶上貼的標簽是這樣寫的。裝在深緣色瓶子裡,那種可以噴東西的。上頭還寫著:小心,有毒。”

  “是你買的?還是揀到的?”

  “我不知道我從哪兒弄來的,可是的確在我抽屜裡,而且已經用了一半了。”

  “所以你——你——你就記起——”

  “是的,”諾瑪說:“是的……”她的聲音更含混,幾乎有如夢囈一般。“是的……我想就在那時我一切都想起來了。你也這麼認為,是不?大衛?”

  “我對你實在不知該怎麼想,諾瑪。我真不知道,我想你大概是自己編出來的,對自己說的。”

  “可是她進醫院去檢查了呀。他們說搞不清,查不出她有什麼不對,她就回家了——可是病又發了,我就開始害怕。父親也開始以那種怪異的眼光看我,醫生到我們家來,跟父親關在他的書房裡密談。我跑出房外,爬到窗口想聽他們說些什麼。他們兩人在計劃,要把我送到一個地方去關起來,把我送到那裡去接受‘一系列的治療’什麼的。你看,他們不是認為我瘋了嘛,我怕死了……因為我不知道自己作了什麼或沒有作什麼。”

  “你就是這時才逃走的嗎?”

  “不是——那是後來的事——”

  “告訴我。”

  “我不願意再談那個了。”

  “你遲早總得讓他們知道你哪兒呀——”

  “我不要!我恨他們。我恨我父親跟恨瑪麗一樣深。我但願他們死了,兩個都死掉。然後——然後我就會再快樂了。”

  “別這麼激動!聽我說,諾瑪——”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停頓了一下:“我是不喜歡結婚那一套勞什子的……我是說我一輩子也不會那麼作的——反正好多年內還不會。我不願意把自己拴起來——可是我想,我們可以作的是,你知道的,結婚,去公證登記結婚,你得告訴他們你已過了廿一歲了,把頭發卷起來,穿些漂亮的衣服,把自己打扮得老一點。我們一結了婚,你父親就一點辦法也沒有了,他不能把你送到你說的那個什麼鬼‘地方’去了,他一點力量也沒有了。”

  “我恨他。”

  “你好像沒人不恨。”

  “只恨我父親跟瑪麗。”

  “好了,總之,一個男人再婚也是很自然的事。”

  “可是別忘了他對我母親是怎樣的。”

  “可是那不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嗎?”

  “是的。我還很小,可是我記得。他跑掉了,把我們拋棄了。他只在聖誕節寄禮物給我——本人從沒來看我。到他終於回來的時候,如果我是在街上遇到他,我根本認不出他來。那時我心中根本沒有他。我想他准是把我母親也關起來過。她以前一有病就被送走了,我也不知道送到哪裡去了。我不知道她有什麼病,我有時在想……我懷疑,大衛。我想,你曉得,大概我腦子有問題,有一天我也許會做出真正可怕的事,比方說那把刀。”

  “什麼刀?”

  “沒什麼。只是一把刀。”

  “唉!你能不能告訴我你到底在說些什麼?”

  “我想上頭染了血跡——是藏在——我的絲襪下麵的。”

  “你記得在那兒藏了刀的嗎?”

  “好像記得,可是我不記得在那之前我用過沒有。我記不起我那天是哪兒……那天晚上一個鐘頭過去了。整整一個鐘頭我不知道自己在什麼地方,我一定去過什麼地方也做過什麼事。”

  “噓!”他見女服務後走了過來,連忙叱住了她。“你會沒問題的,我會照顧你,我們再叫點什麼,”他拿起菜單,大聲地對女服務生說:“來兩客土司加烤豆。”

第八章

  赫丘勒·白羅在向他的秘書萊蒙小姐口授。

  “承蒙您的厚愛,萬分感謝,不過非常遺憾我不能不向您稟告……”

  電話鈴響,萊蒙伸出一隻手去接。“喂,您哪位?”她用手將聽筒蓋住對白羅說:“是奧立佛太太。”

  “喔……奧立佛太太,”白羅說。他此刻實在不願別人打擾,不過他仍自萊蒙小姐手中接過電話。“哈羅,”他說:“我是赫丘勒·白羅。”

  “呵,白羅先生,真高興你在!我替你找到她了!”

  “對不起,你說什麼?”

  “我替您找到她了!你那個女郎。你知道,就是那個殺了人或是以為自己殺了人的那個。她自己也在談呢,說了好多。我想她腦子有問題,不過現在先別談這個。你要不要來見她?”

  “你現在在什麼所在,親愛的夫人?”

  “在聖保羅大道與美人魚劇場之間這一帶。卡索甫街,”

  奧立佛太太說著突然在電話亭中往外頭望瞭望。“你看你能不能盡快趕來,他們在一家餐室裡。”

  “他們?”

  “喔,她跟那個可以稱為不相配的男朋友。他其實挺不錯的,對她也好像很喜歡,我真不懂是為了什麼。人有時候真怪。好了,我不要多說了,我要趕回去,我在尾隨他們。是這樣的,我來到餐廳一下子看見他們在那兒。”

  “喔?你真精明,夫人。”

  “不,倒不見得。我這全是運氣好,我是說,我隨便走進一家小餐室,正好那女郎坐在那兒。”

  “呵,那麼你至少運氣很好,這也很重要的呢。”

  “我坐在他們後面的一張桌子,她背朝著我。反正我想她沒認出我來。我把頭發弄了弄。總之,他們兩個人講話就好像全世界一個人也沒有似的。後來,他們又點了——土司烤豆——(我受不了土司烤豆,我老想不通怎麼會有人喜歡吃)——”

  “不要說土司烤豆了。繼續說,你把他們丟下就來打電話給我了,對不?”

  “是呀。因為土司烤豆是要費時候作的。我現在就趕回去,也許就在餐室外頭看著。反正你快點趕來吧。”

  “這個餐室叫什麼名字?”

  “叫美好荷蘭草——可是看起來一點也不美好,倒是怪髒的,不過咖啡挺不錯的,”

  “別說了。快回去,我隨即趕到。”

  “好極了。”奧立佛太太說完就掛上了電話。

  萊蒙小姐一向做事效率很高,她在他之先跑到街上去,叫了輛計程車在旁邊等。她沒有發問也沒表示好奇。她也沒問白羅他走後她應該作什麼工作。她不用問他,她知道自己該做什麼,而且從沒有做錯的時候。

  白羅很順利地到達卡索甫街角。他下了車,付了車資,四下望瞭望。他看見了美好荷蘭草餐室,但無論奧立佛太太喬裝得多巧妙,他在附近也找不到一個長得像她的人。他走到街尾又折了回來,還是沒有奧立佛太太的影子。因此,如果不是吊住了他們胃口的那一對離開了餐室,奧立佛太太去跟蹤了,那就是——他來到餐室的門口。因為裡頭熱霧太大,從外頭是看不清楚什麼的,於是他輕輕推開門走了進去,他的目光四下裡瞄了一下。

  他立刻看見曾去看過他的那個女郎正坐在一張早餐桌上,她一個人坐在靠牆的桌子上。她抽著一支香煙,眼睛往前直視。她似乎迷失在沉思裡了。不是,白羅心想,絕不對,她好像根本沒有想什麼,該說是她陷入了遺忘症裡了。她人好像在千里之外。”

  他穿過餐廳,坐在面對她的椅子上。她抬頭看了看,他感到一陣欣慰,因為至少她還認識他。

  “我們又碰面了,小姐,”他欣然說道:“我看你還認得我。”

  “是的,是,我認得你。”

  “能被一位只見過很短暫的一面的小姐認出來,真是令人欣慰的事。”

  她仍是一語不發地看著他。

  “請問,你怎麼認識我?是怎麼認出來的?”

  “你的胡須,”諾瑪立即答道:“不會是別人的。”

  對這樣的觀察他又感到一陣快意,一如往常在同樣的場合下,他驕傲而虛榮地摸了摸胡須。

  “呵,對的,很對。像這樣的胡須還真不多見。很好的胡須,嗯?”

  “是的——呃,我想是很不錯。”

  “呵,也許你對胡須不是行家,不過,我可以告訴你,芮斯德立克小姐——諾瑪·芮斯德立克小姐,對吧?我這胡須是非常不錯的。”

  他刻意在說她的姓名時下了點功夫。因為起先她看四周的眼神是那麼茫然,那麼遼遠,他恐怕她不會注意到。她卻注意到了,而且十分吃驚。

  “你怎麼知道我的姓名的?”她說。

  “的確,你那天早晨來見我時,並沒有告訴我的僕人你的姓名。”

  “那你怎麼曉得?你到底是怎麼知道的?誰告訴你的?”

  他看出了她的警戒與恐懼。

  “一位朋友告訴我的,”他說:“朋友有時候是很有用的。”

  “是誰?”

  “小姐,你不願意告訴我你的秘密。我,同樣地,也喜歡保守自己的秘密。”

  “我想不出你怎麼可能會知道我的姓名。”

  “我是赫丘勒·白羅,”白羅以一慣的莊嚴口氣說道。然後,他等她發話,只坐著一徑對著她溫和地微笑。

  “我——”她開了口,又停住了。“——要——”她又停住了。

  “那天早上我們沒談到什麼,這我知道,”赫丘勒·白羅說:“你只不過對我說你殺了人。”

  “喔,那個!”

  “是的,小姐,那個。”

  “可是,我當然說的不是真的,我根本沒那個意思,我只是在開玩笑。”

  “真的嗎?你一大早來看我,還是我早餐的時刻。你說很緊急,所以緊急是因為你可能殺了人,你這叫作開玩笑嗎,呃?”

  一名在轉來轉去的女服務生很注意地看了白羅一眼,突然跑到他跟前,遞過了他一只用紙折的小孩子洗澡時玩的帆船。

  “這是給你的吧?”她說:“白羅先生?一位女士留給你的。”

  “呵,是的,”白羅說:“你怎麼知道我是誰?”

  “那位女士說看了你的鬍子就會認識的。她說我一定不曾看見過這樣的胡須的,說的可真一點不假。”她盯著他的鬍子又加了最後那一句。

  “好,多謝了。”

  白羅接過那只帆船,打開又展平了;他見上面匆忙中用鉛筆寫著:“他剛走。她還在,我把她交給你了,我要去跟定他。”上面簽了雅蘭的名字。

  “喔,是的,”赫丘勒·白羅說著將紙條折起,放入自己口袋裡。“我們剛談到哪兒啊?我想,是談你的幽默感吧,芮斯德立克小姐。”

  “你只知道我的名字——或是關於我的事你全都知道?”

  “我知道一些你的事。你是諾瑪·芮斯德立克。你的住址是波洛登公寓六十七號。你家住址是長麓克洛斯海吉斯。你在那兒與父親、繼母、一個老舅公,還有——一個陪伴照顧他的小姐。你看。我的消息蠻靈通的吧。”

  “你一定派人跟蹤我了。”

  “不,沒有,”白羅說:“完全沒有,這點我可以信譽保證。”

  “可是,你不是員警,不是吧?你沒有說過你是。”

  “我不是員警,不是。”

  她的疑懼與厭棄鬆懈了。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她說。

  “我並不是在促請你聘用我,”白羅說:“這方面您早說過我太老,也許你的說法不錯。不過,既然我已經知道你是誰也知道一些你的事情,我以為我們未嘗不可和氣地一塊談談你現在發生的一些煩惱。你不要忘記,上了年紀的人雖然說行動不快,卻有許多可供吸取的經驗。”

  諾瑪仍是滿心懷疑地望著他,還是那副睜得大大的,令白羅很感不安的眼神。

  但是,她似乎逃身乏術了,此刻,至少按白羅的判斷,她好像要傾訴一番。不知是什麼理由,白羅永遠是一個容易讓人交談的人。

  “他們認為我有精神病,”她直截了當地說:“而我——也覺得自己有精神病、瘋了。”

  “這就太怪了,”白羅很輕松地說:“這種情形,名堂多得很,而且都很堂皇。心理分析專家、心理學家們都會輕快地脫口而出。不過,你說的有精神病,只能說是一般普通人心中的印象。再說,你有精神病又怎麼樣呢?或是你看著像有精神病,你以為你有精神病,甚至你可能是有精神病,又怎麼樣呢。這並不是說情況很嚴重呀。這是人受了很多折磨才引起的,通常只要治療適當,是很容易治好的。發作的原因是因為心理的壓力太大,太多煩惱,為了考試用功得太厲害,情感上太鑽牛角尖,在宗教上信仰太深,或是缺乏一種宗教信仰,也或許有很好的理由恨上了父親或是母親!或者,當然了,也許在愛情上遭受了挫折。”

  “我有個繼母。我恨她,我也很恨我父親。這還不夠嗎?是不?”

  “不論恨哪個,都是很尋常的事,”白羅說:“我想,你一定很愛自己的生母。她離婚了還是過世了?”

  “死了。她兩、三年前死的。”

  “你非常愛她?”

  “是的,我想是的。我是說我當然很愛她。她是個不中用了的人,你懂的,她常常要到療養院去。”

  “你父親呢?”

  “父親在那之前就長年在海外。他在我五、六歲的時候就到南非去了。我想他要跟我媽離婚,可是她不肯。他去南非搞礦產生意。反正,他在聖誕節時候總會寫信給我,寄聖誕禮物或請人帶些東西給我,就僅此而已。所以對我來說,他好像並不真地存在。他在大約一年之前回來,因為要料理我伯父喪事以及許多財務上的事。他回家來時,他——他就帶了這個新太太回來了。”

  “你就忍受不了這個事實了。”

  “是的,我受不了。”

  “可是,那時你母親已經去世了。你該知道,一個男人再婚也是很普通的事。尤其是他與太太分離已經那麼久了。他帶回來的這個太太,是不是他以前要跟你母親離婚想再娶的那個女人?”

  “喔,不是,這個女人很年輕的,她也很漂亮,而且擺出一副我父親是她一個人的那種氣勢!”

  她停頓了一下,又用一種全然不同有如孩子般的語氣說:“我以為他這次回來喜歡的會是我,對我特別關心——可是她卻不許他這樣。她反對我,她要把我擠出去。”

  “可是在你這個年紀,這不要緊呀。這不是很好嘛。你現在並不需要任何人照顧。你可以自立謀生,好好地享受人生,選擇自己的朋友——”

  “在我們家,你是不曉得的!我指的是選我自己的朋友。”

  “如今女孩子在挑選朋友方面,難免要忍受別人的評論的。”白羅說。

  “現在一切都不一樣了,”諾瑪說:“我父親跟我五歲時記得的全不同了。他以前常陪著我玩,成天跟我玩,他也很歡天喜地的。他現在一點也不愉樂了,他成天發愁也很凶——完全變了。”

  “我猜,這大概已是十五年前的事了,人是會變的。”

  “可是人就該變得這麼厲害嗎?”

  “他的外貌變了嗎?”

  “沒有,那沒有。喔,一點也沒有。要是你看見他座椅後掛的畫像,雖然是很年輕的時候畫的,可是跟他現在一模一樣,可是又全不是我所記得的他。”

  “可是你該知道,親愛的小姐,”白羅柔聲地說:“人絕不會像你所記得的那樣。隨著歲月,你把他們想作你心中所盼的那樣,也像你以為你記得的那樣。要是你要記得他們該是和藹、快樂與英俊,你會把他們想得遠遠超過了實在的情況。”

  “你這麼想嗎?你真這麼想嗎?”她沉默了片刻,突然脫口而出:“那麼你看我為什麼要殺人呢?”這個問題其實來的很自然。早就在他們之間存在了。白羅感到,他們至少來到緊要關頭了。

  “這就可能是個有意思的問題了,”白羅說:“而且也可能有很耐人尋味的理由的。能回答你這個問題的該是醫生,那種有這方面知識的醫生。”

  他反應得非常快。

  “我不要看醫生。我絕不要去看醫生!他們要把我送去看醫生,然後把我關進一個好寂寞的地方,再也不放我出來了。我才不要去那種地方。”她現在掙紮著想要站起來。

  “我是不能送你去的!你不必驚恐。你可以完全照自己的心意去找一個醫生。你可以把你跟我說的事告訴給他聽,你可以問他是怎麼回事,他也許會給你說出個原因的。”

  “大衛也是這麼說的。大衛也是這麼說我應該去,可是我想——我想他不瞭解。我一定得告訴醫生——我也許想要幹一些事……”

  “你怎麼會這麼想呢?”

  “因為我常常記不得我做過的事——或是我身在何處。我會一下子迷失一個鐘頭——兩個鐘頭——我什麼也不記得。我有一次在走廊上——在一個門外,她的門外的走廊。我手裡拿著一個東西——我也不知道是從哪兒弄來的。她朝著我走過來——可是她靠近我的時候,她的臉卻變了,根本不是她。她變了另外一個人。”

  “你記得的可能是個惡夢。人在夢中,是會變作另一個人的。”

  “我不是作惡夢。我把手槍拾了起來——是落在我的腳邊的。”

  “在走廊上?”

  “不,是在天井裡。她過來從我手中拿走了。”

  “誰拿走了?”

  “克勞蒂亞。她帶我上了樓,給了我一些苦東西,叫我喝下去。”

  “那時你的繼母在哪裡?”

  “她也在那兒——不,她不在。她在克洛斯海吉斯。或許在醫院裡。就是在醫院裡他們發現她被人下了毒——還說是我下的。”

  “不一定是你——也可能是別人。”

  “又會是誰呢?”

  “也許——是她丈夫。”

  “父親?父親怎麼會要毒死瑪麗呢?他對她忠心極了,迷她迷得要死!”

  “家裡還有旁人,不是嗎?”

  “羅德立克老舅公?胡扯!”

  “這很難說,”白羅說:“他也許心理錯亂。也許認為毒死一個美麗如女間諜的女人是他應盡的義務。誰曉得呢。”

  “那才真有意思了呢,”諾瑪說,她一時似乎放開了心情,說話的語氣非常自然。“羅德立克舅公的確在上次大戰中涉入許多間諜的事。還有誰在家裡?蘇妮亞?我想她或許能作個美麗的間諜,可是不是我想像中的那類。”

  “的確,好像沒有什麼理由要她毒死你的繼母。我想也許是傭人或是園丁?”

  “不會,他們只是偶爾來一來。我想不會——反正他們是不會有什麼理由的。”

  “也許是她自己下的毒。”

  “自殺,你是說?就像那另外一個一樣?”

  “是一種可能。”

  “我無法想像瑪麗會自殺,她這個人太理智。再說,她為什麼要自殺?”

  “是呀,依你的看法是,如果她要自殺,她會把頭伸進瓦斯烤箱裡,或是把床舖好,安安穩穩躺下去,然後服下大量的安眠藥。對不對?”

  “這個,這至少更自然一點。所以說了,”諾瑪很認真地說:“那一定是我了。”

  “啊,”白羅說:“這我倒覺得很有興趣。好像是,你簡直情願這該是你,你喜歡這種想法:是你自己的手下了這種或那種致人於死的毒劑。不錯,你一定很喜歡這種念頭。”

  “你怎麼敢說這種話!怎麼可以?”

  “因為我認為的確如此,”白羅說:“否則,為什麼你可能殺了人的這種念頭使你感到這麼刺激,這麼快意?”

  “你胡說。”

  “才怪呢。”白羅說。

  她拿起手提包,伸出顫抖的手指在裡頭摸索。

  “我不要在這兒聽你對我說這種可怕的話。”她向女服務生打了個手勢,她過來在賬本上寫了寫,撕下之後,放在諾瑪的盤子旁邊。

  “請讓我來。”赫丘勒·白羅說。

  他敏捷地抽過賬單,想要自口袋中取出錢包。那女郎又把賬單搶了回去。

  “不要,我不要你付我的賬。”

  “隨你的便吧。”白羅說。

  反正他已經看到他要看的東西了,賬單是寫兩個人付的。因此,外貌華麗的大衛似乎並不反對由癡愛他的女孩子來付他的賬。

  “喔——原來今天請朋友吃晚早餐的是你呀。”

  “你怎麼曉得我是跟朋友一道的?”

  “我告訴你,我知道的事可不少呢。”

  她將硬幣放在桌上站起身來。“我要走了,”她說:“我不准你跟蹤我。”

  “我看我也跟不上,”白羅說:“你該還記得我這大把年紀。要是你在大街上跑,我是准追不上你的。”

  她起身朝門口走去。

  “你聽見沒有?你不准跟著我。”

  “你至少可以讓我為你開門吧,”他擺了一個很漂亮的姿態說道:“再見了,小姐。”

  她懷疑地瞄了他一眼就朝街頭快步走去,不時還回過頭來查看。白羅站在門口望著她,但並沒有加緊腳步去追她的企圖,等到看不見她的身影時,他又回入了餐室裡。

  “這究竟是怎麼一碼子事?”白羅自言自語道。

  那名女服務生朝他走了過來,一臉的不高興。白羅重新在椅子上坐了下來,為了安撫她,叫了一杯咖啡。“事情的確有些蹊蹺,”他喃喃自語著:“不錯,的確有些蹊蹺。”

  一杯米黃色的液體放到了他的面前,他啜了一口,作了一個苦臉。

  他在想,不知此刻奧立佛太太在哪兒。

第九章

  奧立佛太太坐在公共汽車裡。盡管一陣追蹤之後,滿腔興奮,卻也有些喘不過氣來。她在心中稱之為孔雀的這青年跑得可真快,奧立佛太太卻不是一個走路很快的人。沿著河堤,她保持廿碼左右的距離,在後頭追隨著他。在沙倫交叉口他轉入了地下道,奧立佛太太也進入地下道。在斯隆廣場他鑽了出去,奧立佛太太也追了出去。在一處公車站上,她排在他身後三、四個人的隊伍裡。他上了公車,她也跟了上去。他在叫作世界盡頭那站下了車,奧立佛太太也跟著下車。他鑽進國王大道與河邊之間的一片迷宮般的街道中。他轉進一所像是營造廠的院子裡,奧立佛太太躲在大門口外監視著。他又轉入了一條巷弄,奧立佛太太給了他片刻的時間,然後又跟了上去——卻不見了他的影子。奧立佛太太偵察了一下四周的環境。這一帶地方顯得破舊不堪,她往巷內慢慢走去。這條巷子還通往另外一些巷弄——其中有幾條是死巷。她已完全迷失了方向,就在又轉回營造廠院前的時候,在她身後有人說了話,著實嚇了她一大跳。那聲音很客氣地說:“希望我走的速度不致太快。”

  她慌忙轉過身來。驟然,這一陣子原本蠻好玩,雖說並不認真卻興味十足的追蹤,全然改了觀。她此刻所感受的,是一陣突如其來全未料到的恐懼。是的,她非常害怕,氣氛一時間彌漫了危險。不錯,這聲音倒是挺輕快的,但是,她知道後面隱藏的卻是憤怒。那一種突發的憤怒,令她想起報紙上經常報導的各種紛亂的情景。老婦人被一群青年暴徒襲擊。陰狠、殘酷的年輕人,心中積滿了仇恨與傷害的欲望。她所跟蹤的正是這樣一名青年。他早知道她在那兒,給她一個空檔之後,跟蹤她到這巷子裡來,他此刻站在她面前擋住了她的出路。這正應了變化無常的倫敦的本色:一刻前四周還洶湧著人潮,此刻卻呼救無人。下一條街一定會有人的,附近的人家也該有人,但是離她最近的卻是一個不可一世的人物,一個擁有一副強悍、殘酷魔掌的人物。她感到就在此刻,他要用他的手了……這只孔雀。一隻驕縱的孔雀、穿著一條黑天鵝絨的瀟灑緊身長褲,輕柔、嘲諷帶取樂的聲調後面隱藏著憤怒……奧立佛太太深深地喘了三口氣之後,作了一個閃電般的決定,她迅速採取了一種想像中的自衛。穩當且毫不遲疑地,她朝身旁靠牆的一隻大垃圾箱上坐下來。

  “老天,你嚇死我了,”她說:“我根本沒想到你會在那兒。希望我沒有惹你不高興。”

  “那麼你的確在跟蹤我?”

  “是的,我承認我是跟蹤了你。我想一定很惹你生氣,你聽我說,我原想這是再好不過的機會了。我敢說你一定氣得不得了,可是你實在大可不必,實在不必要。你聽我說——”

  奧立佛太太在垃圾箱上坐得更穩實了些:“呃,我是寫書的。我寫偵探小說,而今天早上我心裡的確很煩。事實上,我到餐室去是喝杯咖啡,想把腦子清理清理。我這本書剛寫到我在追蹤一個人。我是說我小說中的主人翁在跟蹤一個人;我心中在想:‘說真的,對跟蹤的事我其實一點也不懂。’我是說我經常在書中用這種字眼,也看過好多談跟蹤人的書;我想知道是否有如有些人寫的書中說的那麼容易,或是像另外一些人寫的那麼完全不可能。所以我想:‘那麼,真是的,唯一的方法是我自己試試,’因為除非自己親身嘗試之外,實在是沒有別的法子可以去體會的。不然,根本不知道是個什麼滋味,或是跟丟了一個人會不會心急。結果,真巧,我一抬頭,就看見你坐在我前面的桌子那兒,我就想——希望你不要又著惱——你該是最恰當不過的人選了。”

  他那怪異、冷酷的藍眼晴雖然仍在不放鬆地瞪著她,但她卻感到先前那股逼人的緊張似乎消失了。

  “何以我是你跟蹤的最佳人選呢?”

  “呃,因為你那麼耀眼,”奧立佛太太解釋說:“你穿的真漂亮——簡直有如攝政時代的風格,你知道吧;我心裡就想,嗯,這倒是個好機會,你很容易跟別人分辨出來。所以,你一走出餐室,我也就跟了出去。結果,卻真不如我想的那麼容易呢。”她抬頭望著他說:“你不介意告訴我,你是一直就知道我在跟蹤你呢?”

  “一開始沒有。”

  “喔,這樣的,”奧立佛太太若有所思地說:“當然我比不上你那麼出眾。我的意思是你可能不那麼容易把我跟其他上年紀的女人分辨出來。我沒什麼特殊,是不?”

  “你寫的書出版過嗎?我不知有沒有看過?”

  “這,我可不知道。你也許看過。到目前我已經寫了四十三本了。我姓奧立佛。”

  “雅蘭·奧立佛?”

  “呵,你竟然知道我的名字,”奧立佛太太說:“這真令人高興。不過,當然了,我敢說你是不會喜歡看我的書的。你大概覺得太老派——不夠緊張刺激。”

  “你以前不知道我嗎?”

  奧立佛太太搖搖頭說:“不,我不認識——我是說不知道你。”

  “那麼跟我在一起的那個女孩子呢?”

  “你是指的在餐廳跟你一起吃烤魚的那位小姐嗎?不,我想沒見過。當然,我也只看到她的背後。她好像——我是說女孩子都長得差不多一樣,對不對?”

  “她可認識你,”這青年突然地說。頓刻間,語氣裡突然滲出一股陰厲。“她說過她不久以前見過你。我想,大概是一個星期之前。”

  “在哪兒?是不是在一次酒會中?我想也許我可能見過她。她叫什麼名字?說不定,我會知道。”

  她心想他此刻或許有兩種心情:說,或是不說;但是他則決定告訴她,並且在說的時候,尖銳地盯緊她的面部表情。

  “她的姓名是諾瑪·芮斯德立克。”

  “諾瑪·芮斯德立克。喔!當然了,對了,是在鄉間一次酒會裡。那地方叫——等我想想——長山,是不?——我不記得那家住宅的名字了。我是跟幾個朋友一塊兒去的。反正我想我也不會認出她的,不過,她的確提起我寫的書。我還答應送她一本的,真太巧了,是不是,我居然選了一個與我多少有些認識的人同坐的這麼個人來跟蹤。太巧了,我看我可不能把這寫進我的書裡去。那樣,會看起來太過巧合了,你說是不是?”

  奧立佛太太坐起身來。

  “老天,我這是坐到哪兒去了?垃圾箱!真是的!而且還是這麼爛的一隻。”她鼻吼了一聲說:“我這到底是跑到哪兒來了?”

  大衛還在看著她。她突然感到她稍前所想的可說完全搞錯了。“我真無聊,”奧立佛太太心想:“神經。認為他是很危險的,以為他會對我下手。”他這時正無比溫聲地對著她微笑,他輕輕地搖了搖頭,栗色的發卷在肩上飄動著。以今天的年輕人作風來說,他們也真是好美的動物啊!

  “我想,為了讓你知道你此刻在哪裡,我至少應該帶你看看,跟我來。上來,走那個樓梯。”他指著一條搖搖晃晃的樓梯,頂上架著的看著像個鴿子樓。

  “上那個樓梯?”奧立佛太太一時可不敢決定了。說不定他想利用他那副笑容誘她上去之後,然後在她頭上敲一棍子。“沒用,雅蘭,”奧立佛太太心中對自己說:“你自己陷入了此一地步,只有撐下去看能不能發現自己想找的資料。”

  “你看那樓梯能承得住我的體重嗎?”她說:“看起來快要垮下來了。”

  “很好呵。我先上去,”他說:“給你帶路。”

  奧立佛太太隨著爬上了這梯子般的樓梯。還是不行,她心裡還是難禁地害怕。怕的倒不全是這只孔雀,而是不知這孔雀要引她到什麼所在去。反正,她就要知道了。他在樓頂推開了一扇門,走了進去。是一間很空曠的屋子,一個改裝過的藝術家畫室。地板上四處放著些床墊,牆邊堆著些油畫,還有一、兩副畫架。滿屋裡滲著油彩味兒。屋裡有兩個人,一個留鬍子的青年正站在那兒畫畫。他們進去的時候,他轉過頭來。

  “哈羅,大衛,”他說:“帶朋友來了?”

  奧立佛太太認為,他是她所見的最髒相的青年。油兮兮的黑頭發,盤成一個圓髻垂在頭後,前頭的掛在眼睛上。除了那鬍子不說,臉也不刮。身上穿的,好像全是油髒的黑皮制的,蹬著一雙高筒皮靴。奧立佛太太的目光掠過他,落到一個充當模特兒的女郎身上。她半趴在一個檯子的一張椅子上,頭往後揚著,頭發掛了下來。奧立佛太太立刻認出了她來,那是波洛登公寓中的第二個女郎。奧立佛太太記不起她的姓了,但記得她的名字。她是那個最花枝招展、一臉無精打采的女孩子,叫法蘭西絲。

  “這是波得,”大衛指的是那個令人作嘔的畫家。“是我們後起的天才。這是法蘭西絲,她正充當一個要求墮胎的絕望女郎。”

  “別胡扯,你這猿猴。”彼得說。

  “我相信我認識你,我應該的,”奧立佛太太很愉快地說,一點也不帶明知故問的味道:“我一定在什麼地方見過你!也就在最近,什麼地方。”

  “你是奧立佛太太,是不是?”法蘭西絲說。

  “她自己是這麼說的,”大衛說:“是真的?是不是?”

  “唉呀,我是在哪兒見過你的呃,”奧立佛太太還在喃喃地說:“是在一次酒會,是不?不,再讓我想想,我知道了。是在波洛登公寓。”

  這時法蘭西絲自椅子上坐起來,說話的聲調雖嫌疲倦卻很優雅。彼得大聲且悲痛地哀叫了聲。

  “哎呀!你看你現在把姿勢又弄壞了!你非得這兒扭扭,那兒扭扭地不可嗎?你不能不動嗎?”

  “不行,我熬不住了。這姿勢真難受,我肩膀都硬得不能動了。”

  “我在作跟蹤人的試驗,”奧立佛太太說:“可比我想的難為多了。這是個畫室嗎?”她說著,很高興地在她四周打量著。現在都是這個樣子,簡直是個鴿子樓——沒自地板上掉了下去還算真運氣。”彼得說。

  “你所需要的這兒都不缺,”大衛說:“北邊的光線很好,房間很寬敞,有地方睡;樓下三缺一的時候還可以打牌,又有所謂的炊事設備。還有幾瓶酒可以喝。”說著他轉向奧立佛太太,卻換了一個全然不同的口吻,非常殷勤地說:“你想喝杯什麼?”

  “我不喝酒。”奧立佛太太說。

  “這位太太不喝酒,”大衛說:“誰想得到!”

  “話雖不太客氣,倒說得很對,”奧立佛太太說:“多半的人看見我都說:‘我總覺得你酒量一定不小。’”

  她打開手提包——立刻三卷灰色的發鬈掉落在地上。大衛拾了起來交給了她。

  “呵!多謝,”奧立佛太太接過來說:“今天早上匆匆忙忙地。不知道我還有發夾沒有。”她伸手在手提包裡摸出來,又把發鬈在頭上別好了。

  彼得大聲笑了出來——“好膽量,”他說。

  “太離譜了,”奧立佛太太心中想:“我怎麼會這麼傻,老以為自己這次會碰上危險。危險——這些人?不管他們外表如何,的確是幾個非常和氣的好人。朋友常對我說的真不假。我的想像力是過于豐富了。”

  隨後,她說她得走了,大衛,一副攝政時代的男性風度,扶著她走下了搖晃的樓梯,又指點了她通往國王大道萬無一失的最便捷的途經。

  “然後,”他說:“你可以搭公車——或是你要的話,也可以叫一輛計程車。”

  “叫計程車。”奧立佛太太說:“我的腳都要僵了。愈早坐進計程車愈好。謝謝你,”她又說:“對我莫名其妙地跟蹤你,竟然沒有介意。好在,那些私家偵探、職業偵探什麼玩意兒的,總不會是我這副模樣的。”

  “也許不會,”大衛莊重地說。“從這兒往左轉——再右轉,再往左轉一直到河岸,再一個極右轉,然後一直走。”

  可也真怪,當她走過那一片荒陋的建築廠院子時,一股不安與懸疑又湧上她心頭。“我不該再亂想了。”她回頭朝樓梯與那間畫室的窗戶又望瞭望。“三個再好不過的年輕人。”奧立佛太太自言自語著:“真好,又那麼客氣。從這兒左轉,再右轉。只因為他們看著怪,就認定他們是危險人物。是不是該右轉了?或是左轉?是右轉,我想得——哎唷,老天,我的腳。好像又要下雨的樣子。”路好像是走不完的了,國王大道也似乎遠在天邊。她連一點車的聲音也聽不到——那條河又在哪兒呢?她開始懷疑自己一定是記錯了人家的指點。

  “呵!不要緊,”奧立佛太太心想:“反正很快總會走出去的——不管到河邊、普特尼街或是萬茲渥茨還是什麼地方。”

  她向一個過路的人問到國王大道怎麼走,那人說他是外國人不懂英語。

  奧立佛太太疲憊地又在巷口轉了一個彎,終於看見了河上的波光。她急忙朝著通往河岸的狹窄通路走了下去,聽見背後有腳步聲,才轉過半個身子,背後就挨了重重的一擊,眼前冒了一陣金星。

第十章

  有個聲音說:“喝了這個。”

  諾瑪在發抖。她的眼睛呈現一片茫然。她把身軀往椅子裡縮回了一點,為她下的命令又重複了一遍:“喝了這個。”這次她順從地喝了下去,咳了幾聲。

  “太——太烈了。”她說。

  “喝了會覺得好些,過幾分鐘就會好多了。靜靜地坐著,等一會兒。”

  稍前令她混亂的那股難受與昏眩漸消失了。她的雙頰開始恢復了原色,顫抖也停了下來。她第一次往四周看了看,注意到身邊的環境。她曾被怯怕與恐怖蠱惑了一陣子,現在似乎已經恢復正常。這是一間不算很大的屋子,屋裡的擺設依稀有些熟悉。一張書桌、一張長沙發、一隻靠臂椅、一隻普通椅子,另一隻桌子上有一架聽診器與其他的儀器,依她看都是醫治眼病的。之後,她的注意力自一般情況轉移到特殊的目標:那個叫她喝東西的男人。

  她看見一個卅來歲、紅發、醜中帶美的男人,那是一張滿臉皺紋卻很有意味的臉孔。他慰勉式地朝她點了點頭。

  “現在頭開始清醒些了吧?”

  “我——我想是的。我——是你——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你不記得吧?”

  “好多車輛。朝——朝我開來——我——”她看著他說:“我被軋過去了。”

  “噢,沒有,你沒被軋到。”他搖著頭說:“是我把你拉住了。”

  “你?”

  “嗯,你在馬路當中,一輛車向你沖來,我一把把你拉出來。你闖到車道上去是要幹什麼?”

  “我記不起了。我——喔,是的,我想我那時一定心裡在想事。”

  “一輛美洲虎牌的跑車朝你飛快地駛來,另一邊又有一輛公車開了過去。那輛跑車是想要軋死你吧?是嗎?”

  “我——不,不,我想一定不是。我是說,我——”

  “喔,我在奇怪——也許是另有原因,會不會?”

  “你是指的什麼意思?”

  “這,你知道,也許是有意的。”

  “有意的?你是什麼意思?”

  “坦白說,我當時在想是否你有意在找死?”他又輕描淡寫地加了一句:“是嗎?”

  “我——不——呃——不,當然不是。”

  “如果你真有那個意思,就太傻了。”他的聲調有了些微的改變:“老實告訴我吧,你總會記得一些事的。”

  她又開始顫抖了。“我在想——我想那樣就一了百了了。我以為——”

  “這麼說你是在想死的,不是嗎?到底怎麼了?你可以對我說說。男朋友?那倒是令人受不了的事。何況,有人常這麼奢望,要是把自己弄死,他一定會後悔的——不過,最好還是別存那種念頭。人多半不喜歡後悔,或是感到某些事情是他們的過錯。你那男朋友也頂多會說:‘我一直就認為她不對勁,這樣其實最好。’下一次你要是再想去撞美洲虎的時候,最好記住我這番話,其實就連美洲虎也是有感情的呀。這是不是你的煩惱?男朋友把你甩了?”

  “不是,”諾瑪說:“才不是呢。正好相反,她突然又說:“他要跟我結婚。”

  “這也不至於讓你去撞一輛美洲虎啊。”

  “是,當然會的。我是因為——”她又不說了。

  “你最好老實告訴我,你到底是不是?”

  “我怎麼到這兒來的”諾瑪問。

  “我雇計程車帶你到這兒來的。你大概沒有受傷,我想頂多有些擦傷。你只是受了大驚,嚇傻了,我問你的住址,你只是看著我,好像不懂我在說什麼。人擠得愈來愈多了,我就叫了輛計程車帶你到這裡來了。”

  “這裡是——是醫師的診所嗎?”

  “這裡是醫生的診斷室,我是醫生。我姓史提林佛立德。”

  “我不要看醫生!我不要跟醫生談!我不要——”

  “鎮靜點,不要這樣。你跟一個醫生已經談了有十分鐘了。醫生有什麼不對?你告訴我。”

  “我怕。我怕醫生會說——”

  “不要這樣。親愛的,你又不是花錢來找我看病。就把我當作一個多管閒事的外人救了你一命,你才不致會斷了胳膊折了腿,甚至頭受了重傷使你殘廢一輩子。還有別的麻煩呢。以前,若是你蓄意自殺,你得去法庭解決。就是現在,若是證明你是自殺,也是一樣。所以說呀,你不能說我不夠誠懇了吧。為了答謝我,你至少應該對我坦白,告訴我你為什麼會怕醫生。以前,醫生又對你怎麼樣過?”

  “沒有。他們沒有對我怎麼樣。可是我怕他們也許會——”

  “會怎樣?”

  “把我關起來。”

  史提林佛立德醫生揚起了他那沙土色的眉毛看著她。

  “喔,是這樣的,”他說:“你好像對醫生有很奇特的看法。我幹嘛要把你關起來呢?你想不想喝杯茶?”他又說:“或是來一顆紫心藥丸或是鎮靜劑什麼的。這類東西不正是你這年齡的人最喜歡玩的嗎?你自己常吃,是不是?”

  她搖頭說:“沒有——並沒有。”

  “我不信。這且不談,可是你為什麼如此驚恐與消沉呢?你精神沒有毛病吧?有嗎?我不該這麼說。其實醫生才不想把病人都關起來呢,精神病院早就人滿為患了,連擠都擠不進去。事實上,最近他們放了好些人出來——都是應該繼續好好關起來的。在這個國家到處都擠得要命。”

  “怎麼樣,”他繼續說:“你口味如何?是想服點我藥櫃裡的東西呢,還是一杯道地的好英國濃茶?”

  “我——我想喝點茶。”諾瑪說。

  “印度茶還是中國茶?該是這樣問客人的,是不?對了,我還不曉得我這兒到底有沒有中國茶呢。”

  “我比較喜歡印度茶。”

  “好。”

  他走到門口,打開之後嚷道:“安妮。來一壺茶,兩個人喝的。”

  他走回來坐下說道:“現在,小姐,你好好地聽著。對了,你的姓名是什麼?”

  “諾瑪·芮——”她停住了。

  “諾瑪什麼?”

  “諾瑪·魏斯特。”

  “好,魏斯特小姐,我們最好先把事情說清楚。我不是在給你看病,你也沒有找我就醫。你是街頭意外事件的受害人——我們就這麼決定,相信你也願意如此認定,這樣固然對那輛美洲虎的駕駛人很不公平。”

  “我起先是想跳橋的。”

  “是嗎?你會曉得那也不是容易的事。如今造橋的人已經非常謹慎了。我是說你得爬上欄杆,那可不簡單啊,總有人會攔住你的。好了,繼續我的看法,我所以帶你回來,是因為你受了太大的驚嚇而無法告訴我你的地址。到底是為了什麼理由?”

  “我沒有地址。我——我不住在哪裡。”

  “真有意思,”史提林佛立德醫生說:“你是被稱之為‘居無定所’的那類人士。那你怎麼辦——整晚上坐在河岸上嗎?”

  她滿臉不解地看著他。

  “我可以把這次意外報告給警察局,只是我沒有這份義務。我寧可認作是在一種少女的遐思狀況下,你沒有先往左看就穿越馬路了。”

  “你一點也不像我心裡想的那種醫生。”諾瑪說。

  “真的?我在這個國家也愈來愈對自己的行業厭倦了。事實上,我已經決定關掉這裡的診所,兩周之後去澳洲開業了。因此,對我你該沒什麼好顧慮的。你願意的話,可以告訴我你看見粉紅色的象從牆上走了出來,大樹伸出了枝椏將你抓住要勒死你,或是你知道什麼時候妖怪會從人們的眼睛裡探出來之類的精彩幻想,而我呢,是什麼也不會管的!不介意的話,我覺得你神智很清醒的嘛。”

  “我自己可不這麼想。”

  “嗯,也許你說得對,”史提林佛立德醫生表現得很大方:“那麼談談你所根據的理由吧。”

  “我的事情我都不記得……我告訴別人我做過的事,可是卻不記得告訴過他們……”

  “好像你的記性很壞。”

  “你不懂我的意思。那些事情都是——邪惡的事。”

  “宗教上的狂躁?那就很有名堂的呢。”

  “不是宗教上的。只是——只是恨。”

  一聲敲門的聲音之後,一名老婦人端著一個茶盤走了進來,她將茶盤放在桌上又走了出去。

  “加糖嗎?”史提林佛立德醫生說。

  “好,謝謝。”

  “你很有頭腦。受了驚嚇之後,進點糖是很有好處的。”

  他倒了兩杯茶,將一杯放在她那邊,並將糖罐放在旁邊。

  “好,”他坐下說:“我們談到哪兒了?喔,對了,恨。”

  “是可能的,是不是?一個人恨一個人到了極點時候,就想殺掉他們?”

  “呃,是的,”史提林佛立德醫生仍是很輕松地說:“非常可能。事實上,也很正常。不過,即令你真想去作,往往也鼓不足勇氣去作,你懂吧。人體內有一種煞車的系統,在適當必要的時刻,它會為你煞住。”

  “你說得倒很稀鬆尋常,”諾瑪說,語氣中帶有明顯的厭煩。

  “這是很自然的。小孩子幾乎每天都會有這種感覺,一發起脾氣來,就會對母親或父親說:‘你好壞,我恨你,你不如死掉。’作母親的多半比較理智,平常不會太大驚小怪。長大之後,你還會恨人,可是那時就不會找那麼多麻煩要殺人了。要是你還要殺人——那麼,你就要坐牢了。這是說,你果真恨得做下了這種又糟又困難的事。說真格的,你這不是在跟我說著玩兒的吧,是嗎?”他不經心地問道。

  “當然不是。”諾瑪坐直了身子。眼中閃爍著怒火。“當然不是。你以為不是真的話,我會對你說這些可怕的事嗎?”

  “這個嘛,”史提林佛立德醫生說:“人也常會如此的。他們常會講些自己的可怕的事,而且心中覺得很快意。”他將她手中的空杯子接了過來。“那麼,現在,”他說:“你最好把心中一切的話都對我說了吧。你恨誰,為什麼恨他們,你要把他們怎麼樣?”

  “愛能生恨。”

  “像是流行情歌中的詞句。可是,別忘了恨也能生愛的,這是雙線的事。你還說不是男朋友的事呢。他是你的愛人卻負了你。沒有這回事,呃?”

  “不,沒有。不是這種事。是——是我的繼母。”

  “兇狠的繼母這類的動機。可是,這多麼可笑,你的年齡早可以擺脫繼母了。除了嫁了你父親外,她又做了什麼對不起的事了?你也恨他嗎?還是你太愛他了,不要與別人分享?”

  “根本不是這樣的,完全不對。我以前愛過他,非常愛他。他以前——我覺得他以前好極了。”

  “好了,”史提林佛立德醫生說:“聽我說。我有個主意,你看見那邊的門了吧?”

  諾瑪轉過頭去,滿臉丈二地望著那扇門。

  “很普通的門,是不是?沒有鎖,跟平常的門一樣可以隨意開、關。去,你自己試試看。你看見我的管家從那兒進來又出去的,對吧?不是幻覺。來嘛,站起來,照我說的去作。”

  諾瑪自椅子上立起身來,相當遲疑地走到門口打開門。

  她站在門縫間,轉過頭來懷疑地望著他。

  “對吧。你看見什麼了?一條極為普通的走廊,本來想整修,後來一想反正就要去澳洲了,不值得。現在走到前門去,打開,這也是沒有機關的。走出去到人行道上去,你就會曉得我全沒有任何想把你關起來的企圖。然後,你滿意自己可以在任何時間走出這個所在的時候,再回來,坐在那只舒服的椅子上,把你的事情好好地告訴我。這之後,我才會把寶貴的忠告說給你聽。當然,你不必非得接受,”他安慰她說:“人是很少接受勸告的,不過你倒不妨接受。懂嗎?同意嗎?”

  諾瑪慢慢地,有些搖搖擺擺地走出了屋子,走到——醫生所描述的——極為普通的走廊上,輕輕扭開了前門,走下四級石階,站到街旁的人行道上,這裡的房舍相當高雅,卻沒什麼特色。她在那裡站了一會兒,卻不知曉史提林佛立德醫生正隔著百業窗在觀察著她。她站了兩分鐘,然後用了一些較多的毅力轉過身來,又上了石階,關上前門,回到房間裡來。

  “沒什麼吧?”史提林佛立德醫生說:“放心了吧,我沒跟你玩什麼把戲吧?一切清清白白、光明正大。”

  女郎點了點頭。

  “這就對了。坐下,別拘束。你抽煙嗎?”

  “呃,我——”

  “只抽大麻——那一類的?沒關系,你不必告訴我。”

  “我當然不抽那種東西。”

  “我可不會說什麼‘當然’之類的話,不過,我應該相信病人告訴我的話。好吧,現在談談你自己的事吧。”

  “我——我不知道。實在沒有什麼可談的。你不叫我在長沙發上躺下來嗎?”

  “喔,你是說談你記得的那些夢境之類的事嗎?不,不必了。你知道,我只想知道你的一些背景。你的出生,在鄉下還是城裡長大的,有沒有兄弟組妹,或是獨生女等等。你自己的生母故世後,你是不是非常傷心?”

  “我當然傷心。”諾瑪有些氣憤地說。

  “你太喜歡說當然了,魏斯特小姐。說真的,魏斯特(譯注:魏斯特(West)的音譯,原文也有‘西’的意思)不是你的真姓吧,是嗎?哎呀,不管了,反正我也不真想知道。你說是姓西、姓東或北,隨你的便。你母親去世之後,怎麼樣了?”

  “她去世之前,就殘障不中用了,常進療養院。我在戴旺州跟一位姨母一塊住,她年紀很大了,也不是我的親姨母,是我母親的表姐。後來,我父親回來了,就在六個月之前。那時——真美極了。”她的臉色忽然開朗起來。她並未查覺那位很隨和的青年醫生迅速地對她敏銳地瞄了一眼。“我幾乎不記得他了,你曉得。他大概在我五歲的時候就離開家了,我並沒想到會再看到他。母親在世時很少提起他。我想,起先她還指望他會放下那個女人再回來的。”

  “那個女人?”

  “是的。他跟另外一個女人跑了。她是個很壞的女人,我媽說的。母親一談起她就恨得咬牙切齒,她談起父親也是恨恨的,但是以前我總想也許——也許父親並不是她所說的那麼壞,該都是那個女人不好。”

  “他們結婚了嗎?”

  “沒有。母親說絕不跟父親離婚。她是——是不是叫聖公會?——很嚴的教會的教徒,你知道吧。就像天主教一樣,她是不做離婚這種事的。”

  “他們同居了嗎?那個女人叫什麼名字,或許這也是秘密嗎?”

  “我記不得她的姓了,”諾瑪搖頭說道:“不,我想他們倆一塊住了沒有多久,不過,這些事我並不怎麼清楚。他們去了南非,我想他們鬧翻了,不久就分開了;因為就是那時候媽說她盼望也許父親會再回來的,可是他沒有,他連信都沒寫。連給我都沒寫過。他只在聖誕節寄些東西給我,總會送禮物的。”

  “他很喜歡你吧?”

  “我不知道,我怎麼會知道?從沒有人談起過他。只有賽蒙伯父——他哥哥,你曉得的。他在城裡經商,他因為父親把一切都拋棄了,很生氣。他說,父親一直如此,什麼事都安不下心來做,不過他也說其實他人並不壞,就是個性太軟弱了一點。我也不常跟賽蒙伯父見面。都是跟媽的朋友在一起,多半古板無聊得要死。我這一生都很無聊……

  “啊,父親真的要回來了,我心裡在想這真太好了。我盡量往好的方面想他:像他說過的事情,跟我一起玩的遊戲。他以前好會逗我笑的。我想法子找一些他的生活照片或是單人照片,可是好像都被扔掉了,我猜一定都被媽撕光了。”

  “那麼她始終是懷恨在心的了。”

  “我想她真正恨的該是露薏絲。”

  “露薏絲?”

  他察覺這女郎突然顯得有些矜持。

  “我不記得——我告訴過你的——我不記得名字的。”

  “沒關系。你在談跟你父親跑掉的那個女人。是她吧?”

  “是的。媽說她酗酒又吸毒,是不會有好結果的。”

  “不過你並不知道她是否出了岔子?”

  “我什麼都不知道。”……她的情緒又激動了。“我希望你不要問我這些問題!對她我一點也不清楚!我後來從沒有聽人談起過她!你不說的話,我早把她忘了。我告訴你,我什麼都不知道。”

  “好的,好的,”史提林佛立德醫生說:“不必這麼火氣大嘛。過去的事,大可不必去煩惱。我們考慮一下將來,你今後要作什麼呢?”

  諾瑪深深歎了一口氣。

  “我不知道。我沒地方可去,我不能——我想最好是——我知道我最好是——一死百了——只是——”

  “只是不能再試了,是不是?你要是再那麼作,你可就太愚蠢了,這可以告訴你,我的好小姐。好吧,就算你無處可走。無人可投靠;那麼,你有錢嗎?”

  “有,我銀行裡有帳戶的。父親每期都給我存很多錢進去,可是我不知道會……我想,也許,他們現在正在尋找我呢,我不要他們找到我。”

  “你不必讓他們找到,這我會給你安排好的。有個地方叫懇維園,地方並不如名字那麼好。是個供人去休養的了養院。沒有醫生也沒有心理分析,我也敢擔保你在那兒不會被關起來,你什麼時候都可以自由離開。你可以在床上用早餐,睡一天不起床也沒人打擾你。你在那兒好好休息,我會去看你,然後我們一起把你的問題解決了。你覺得這樣怎麼樣?你肯嗎?”

  諾瑪看著他。她毫無表情地坐著,盯著他看;慢慢地,她才點了點頭。

  當天稍晚,史提林佛立德醫師打了一次電話。

  “這次的綁架作的真不錯,”他說:“她現在在懇維園,像只羔羊似的就跟我去了。我現在還不能詳細報告給你。這女郎吃了太多的藥了。依我看她吃過紫心、夢炸彈,或許還有迷幻藥……她上癮怕有不少時候了。她說她沒吃,可是我不大相信她的話。”

  他聽對方說了一陣。“這別問我!這種事情得謹慎點。她很容易發火……的確,她好像是害怕什麼,也說不定假裝怕些什麼事……

  “我還不知道,很難說。別忘了,吃這種藥的人很會耍滑頭的,不能老聽他們說的話。我沒有太逼她,不願意嚇著她……

  “她小時候有依戀父親的錯綜情感。我看她未必真喜歡她母親,因為自各方面來看,她母親都是個陰沉沉的女人,自以為是的那種貞節烈女。她父親倒像個很樂觀的人,也可能受不了那種死氣沉沉的婚姻生活——你曉不曉得有個叫露薏絲的女人?……這個名字好像很令她懼怕——依我看她是這個女郎最先恨的人。她在這孩子五歲時把父親搶走。那種年齡的孩子雖然不太懂事,但是對惹出麻煩的人都很快就產生憎恨。很顯然,她在幾個月之前才再見到父親。我看她始終作著美夢——她才是她父親的伴侶與掌上明珠。當然她是大失所望了。父親帶了個新太太回來,何況是個年輕漂亮的太太,她不叫露薏絲吧,是嗎?……沒什麼,我只是問問。我現在只是給你一個輪廓,一個大致的情況。”

  電話中對方很大聲地說:“你說的是什麼?再說一次。”

  “我說我只給你一個大致的情況。”

  雙方停了片晌。

  “喔,對了,有個小過節你可能會發生興趣。這女郎企圖自殺,可是作得很笨拙。這你感到很驚奇吧?……”

  “喔,你不感到驚呀……不是,她沒有吞下一大瓶阿司匹靈,也沒把頭伸進瓦斯烤箱裡。她跑進快車道上,要往一輛開得奇快的美洲虎撞上去,我告訴你幸虧我適時拉她……是的,我看確乎是一時的沖動……她自己承認了。還是那句老話——她要‘一了百了’。”

  他聽對方一陣連珠似的說話之後,又說:“我不知道。在現階段,我無法肯定——按目前所知,事實很明顯。她是個神經過敏的女孩子,神經質,加上吃了過多各種的藥物,顯得緊張過度。不能,我無法告訴你到底是哪一種。目前這類的藥物到處都有,少說也有十幾種,每種的效果都稍有不同。可能引起腦筋混亂,喪失記憶,性情暴躁,神情迷惑或是變成個木頭人!困難就在分辨她自己真正的反應與因服用藥物所引起的反應。這樣,就有兩種可能。或是,這女郎陷入了幻覺,把自己看作是神經質,精神有毛病,並自稱有自殺的傾向。這事實上是極可能的。要不然,她就是一派謊言。我也不排除加一種可能,基於本身某種暖昧的理由,她或許故意要給別人一種全然偽裝的印象。果真如此,她作的就非常到家。偶爾,她所說的事情,總會出現一些不能自圓其說的痕跡。她是個很會作戲的演員?還是根本就是個半低能、有自殺傾向的病患者呢?兩者都有可能……你說什麼?……喔,那輛美洲虎!……的確,開得是過快了一些。怎麼,你認為可能不一定是自殺企圖嗎?那輛美洲虎可能是故意要撞死她的?”

  他想了片刻。“這我很難說,”他緩緩地說:“不過,也說不定。的確,說不定喲,只是我從沒這麼想過。麻煩就在一切都有可能,是不是?反正,我會很快再從她口中套出些根苗的。我現在已經能令她至少信任我一半了,只要我小心謹慎,不要逼得她太甚、太快,以致反而引起她的疑心。她慢慢地會對我更信賴的,如果她確實是精神方面的有問題,她會把心裡的話一股腦兒告訴我的——到最後,我不聽還不成了呢。在目前,她心裡還有某種懼怕……

  “當然,如果她是故弄玄虛,將我們引入歧途,那麼我們也只有找出她要這麼作的理由。她目前在懇維園,我想她會住下來的。我建議你派個人盯住她一、兩天,如果她企圖溜走,那麼,那個她不認識、負責看牢她的人最好跟定了她。

第十一章

  安德魯·芮斯德立克在開一張支票,簽字時臉上略帶苦狀。

  他的辦公室寬大,裝潢考究,卻是典型俗氣的大亨氣派——裝飾與擺設都是賽蒙·芮斯德立克遺留下的,安德魯·芮斯德立克興趣索然地接收下來,沒有作過任何更改,只將牆上掛的一、兩張畫像取下,掛上了自鄉間帶來的自己的畫像與一幅泰寶山的水彩畫。

  安德魯·芮斯德立克是個中年人,開始有些發福,但是與他身後懸掛的十五年前所繪的肖像相比,都出奇地看不出有什麼改變。同樣突出的下巴,兩片嘴唇緊緊地抿在一起,輕輕上揚的眉毛也是一式的玩笑人生。他並不是個引人注意的人,一種通常可見的人,而此刻,卻也不是個很快樂的人。他的秘書進入房間時,他抬起了頭看著她。

  “有位赫丘勒·白羅先生要見您。他一定說與您約好了的,可是我根本查不出來。”

  “赫丘勒·白羅先生?”名字依稀有些耳熟,他卻記不起是怎麼聽過的。他搖頭說:“名字我一點也記不得——不過我好像聽過。他長得什麼樣子?”

  “很矮小——外國人——我看是法國人——蓄著一撮大鬍子——”

  “對了,當然了!我記得瑪麗提起過他。他去看過老羅迪。可是他說跟我約好的,又是怎麼回事?”

  “他說您給他寫過信。”

  “記不得,即令我寫過。也許是瑪麗——唉,好了,不要緊——請他進來吧。我想我最好把這事弄清楚。”

  片刻之後,克勞蒂亞·瑞希·何蘭引進來一名矮小的男客,雞蛋型的頭,兩撇大鬍子,穿一雙黑漆尖頭皮鞋,一副躊躇滿志的神氣,與他太太所描述的十分吻合。

  “赫丘勒·白羅先生。”克勞蒂亞·瑞希·何蘭說。

  她退出去之後,赫丘勒·白羅走向桌前。芮斯德立克站起身來。

  “芮斯德立克先生?我是赫丘勒·白羅,請多指教。”

  “呵,是的。我內人提起你曾去看過我們,或者該說是去看我舅舅的,請問有何貴事?”

  “我是應你那封信來拜訪的。”

  “什麼信?我不曾寫過信給你啊。”

  白羅注視了他一眼。然後自衣袋取出一封信,展開之後,看了一眼,躬身將信遞到了他的辦公桌上。

  “請您自己過目,先生。”

  芮斯德立克用心看著,那是用他自己辦公室的信紙打字的,尾端有他本人用鋼筆簽的名。親愛的白羅先生:

  非常高興如果閣下能按上列地址盡早便中來與本人一晤。自內人所述以及我在倫敦各處詢問所知,閣下一旦應允接辦一項需要謹慎守密的工作,是最可信任的人。安德魯·芮斯德立克拜上

  他冷峻地說:“你是什麼時候收到此信的?”

  “今天早上。我手頭正好沒什麼要事,我就趕了來了。”

  “這事體太怪了,白羅先生。這封信並不是我寫的。”

  “不是你寫的?”

  “不是。我的簽名很不一樣——請你自己看。”

  他伸手像是要找一些自己的筆跡,不自覺地就翻開自己剛剛簽了字的支票簿,給白羅看。“你看是不?信上的簽字一點也不像我本人的啊。”

  “這真是很奇怪,”白羅說:“確實太奇怪了。那麼信又會是誰寫的呢?”

  “這也正是我自己心中的疑問。”

  “會不會是——抱歉——您夫人寫的呢?”

  “不,不會。瑪麗怎麼會做這種事。她又為什麼要簽我的名字呢?不,不會,要是為我安排你的造訪,她也該會告訴我的呀。”

  “那麼你是一點也不知道為什麼會有人寄這封信給我?”

  “一點也不知道。”

  “那麼,芮斯德立克先生你也不曉得,這封信中所說的你要聘請我,到底是為了何事嗎?”

  “我怎麼會曉得呢?”

  “對不起,”白羅說:“這封信你沒有完全看完。你可以在第一頁簽字後面的最後一行上,看見幾個‘請翻下頁’的小字。”

  芮斯德立克將信翻了一頁。第二頁信紙的上方又打著:

  我要與您磋商的是有關小女諾瑪的事宜。

  芮斯德立克的神情改變了,他的臉色陰晦了下來。

  “喂,是這麼回事!可是誰又會知道——誰會管起這樁事來了呢?誰會知道的呢?”

  “會不會是有人在促使你找我商洽呢?一位好心的朋友?你一點也想不出信是誰寫的嗎?”

  “我一點印象也沒有。”

  “你的女兒們沒有麻煩嗎——那個叫諾瑪的女兒?”

  芮斯德立克遲緩地說:“我有個女兒叫諾瑪。我的獨生女。”他說最後這句話時,語調也有了些改變。

  “她目前有麻煩嗎?某方面的困擾?”

  “我不很清楚。”語氣頗有些躊躇。

  白羅傾過身去說:

  “我看你說的並不確實,芮斯德立克先生。我認為你的女兒的確有些麻煩或困擾。”

  “你為什麼會這麼想?有人跟你談起過這種事嗎?”

  “我完全是自你的語氣中推測的,先生。許多人,”赫丘勒·白羅說:“在今天都有些女兒方面的困擾。他們年輕、聰慧的女兒經常會惹上各樣的麻煩與困擾。很可能,你這裡也遭遇到了。”

  芮斯德立克沉默了好一會兒,手指頭在桌子上彈著。

  “是的,諾瑪很令我煩心,”他終於開了口:“她是個很難應付的女孩子。神經質,近乎歇斯底里。我——可惜——我並不很瞭解她。”

  “無疑的,她的麻煩一定是因為男朋友引起的了?”

  “可以這麼說,是的,不過這並不全是她令我擔心的所在——”他向白羅打量了一番。“我可以把你當作一個謹慎而可信賴的人嗎?”

  “如果我不是的話,我在這行業中也就沒什麼好混的了。”

  “我可以告訴你,這個案子的本質,是要找回我的女兒。”

  “啊?”

  “她上個週末如往常一樣回到我們鄉間的家中。她星期天晚上顯然說是回到她與另外兩個女孩子同住的公寓中去的,可是我現在知道她並沒有回到那兒。她一定是跑到——別的地方去了。”

  “也就是說,事實上她是失蹤了?”

  “聽起來雖有點小題大作,不過的確似乎如此。我想總該有個說得通的理由,可是,卻——我想任何一個作父親的都會心焦的。你想,她沒有來電話,也沒有告訴與她合住的那兩個女孩子。”

  “她們也很擔心吧?”

  “不,我看似乎沒有。我想——這,我想這種事她們看得很平常。女孩子們如今都是各顧各的事。比我在十五年前離開英國時要不同得多了。”

  “你說你不很贊成的那個年輕的男孩子如何?她可不可能跟他跑了呢?”

  “但願千萬不至於。雖然有可能,可是我想不至於——我內人也認為不會。我相信你見過他,那天你去我們家去見我舅舅的時候——”

  “呵,是的,我想我認識你所說的這個青年人。蠻漂亮的一個年輕人,不過,我看,卻不是一個作父親的人會看得上的。我覺察到你夫人也似乎不很贊成。”

  “我內人深信他那天去我們家是刻意避免被人看見的。”

  “也許,他心裡有數,他在你們家是不受歡迎的?”

  “他是不會不知道的。”芮斯德立克繃著臉說。

  “那麼,你不認為你的女兒不是太可能與他在一起嗎?”

  “我不知道該怎麼想。至少——起初我沒這麼想。”

  “你去報警了嗎?”

  “沒有。”

  “像有人失蹤這類事件,通常最好是去報警。他們也很謹慎,而且他們處理此種事件的方法,也不是我這樣的人所能作到的。”

  “我不願去報告員警。這是我女兒的事,老兄,你該懂我的意思吧。我的女兒,如果她要到哪兒去一陣子,而不願意我們知道,這是她的事。我們也沒有什麼理由認為一定出了危險或什麼的。我——我只是為了自己安心才要知道她在哪裡。”

  “不過,很可能,芮斯德立克先生——我希望我不是在胡疑,我看你擔心你女兒的事,絕不僅於此吧?”

  “你為什麼認為還有別的事呢?”

  “因為如果僅僅是一個女孩子沒有告訴父母跑走了幾天,或是也沒告訴與她同住的人她到哪裡去,在這種時代本不算是什麼特別不尋常的事。因此,我想該是與另外的事情扯在一起,才使你如此焦慮。”

  “這,也許你說的有些道理,只是,”他神色疑慮地望著白羅說:“只是這種事體向陌生人是很難啟齒的。”

  “倒也不見得,”白羅說:“這種事體,通常對陌生人說說遠比對朋友或熟人說要容易得多,這點,你該同意吧?”

  “也許,也許。我懂你的看法。好吧,我承認我很為我女兒煩惱。她——她與許多別的女孩子很不一樣,而且已經有些事情的確很令我擔憂——我們夫婦兩人都很憂心。”

  白羅說:“你的女兒,也許正處于那種少女的艱難時期,一個情緒不穩定的不成熟的女孩子,坦白說,有能力做出許多事,而責任則不一定該由她們來承擔的。請不要見怪我作這種推測:你女兒或許對自己有個後母十分反感吧?”

  “很不幸,確乎如此。可是她實在沒有理由如此,白羅先生。我與我前妻並非最近才分手的,我們好多年前就分開了。”他頓了頓又說:“我乾脆坦白對你說吧,反正,事情也沒什麼好隱瞞的了。我與我前妻是慢慢疏遠的。我也不必粉飾事情,我認識了另一個女人,我十分迷戀她。我離開英國跟這個女人去了南非。我太太不肯離婚,我也沒有強求她。我為我太太和孩子作了適當的財務上的安排——那時她才不過五歲——”

  他停了一口氣又繼續說:

  “回顧過去,我可以看出我早已長久不能滿足於自己的生活了。我一直渴望四海雲遊。在我那段人生中,我痛恨自己被扣在辦公室裡。我哥哥多次非難我對家裡的事業不表興趣,如今我終於回來一起照顧了。他又說我未盡全力。可是我實在不喜歡這種生活,我無法定下心來,我要過刺激冒險的生活。我要暢遊世界與蠻荒所在……”

  他突然停了下來。

  “反正——你也不想聽我的人生故事。我去了南非,露薏絲也跟著我去了。結果我們兩個搞得並不好,這我可以坦率地承認。我癡戀她,可是我們不停地爭吵,她受不了南非的生活,她要回倫敦與巴黎去過更高雅的生活。我們回到這裡差不多一年才分開的。”

  他歎了一口氣。

  “或許我當時該返回自己深恨的安份守己的生活方式,可是我沒有,我不知道我太太還會不會與我重拾舊好。她也許會覺得那樣做是她的職責的,她是個盡責的好女人。”

  白羅察覺到他說這後面一句話時,語調中隱藏的些微怨恨。

  “不過,我想我至少應該替諾瑪多著想著想。然而,事情卻又是另一種情況。這孩子跟著母親過得很好。我為她們作了生活上的安排。我偶爾也寫信或送禮物給她,但從未想過回英國去探望她,這卻也不全是我的過錯。我的生活方式的一種全然不同的形態,我想一個作父親的時來時去,對孩子終究不是妥善的辦法,也許會更擾亂她內心的安寧。總之,我可以說,我這樣作對大家都是最好的辦法。”

  芮斯德立克的話愈說愈快了,似乎他感到能對一個富有同情心的聽者傾訴心中的一切,給予他莫大的慰藉。這種反應,白羅以前也會注意到而且經常加以鼓勵。

  “你從未為自己打算才回來的?”

  芮斯德立克非常肯定地搖了搖頭。“沒有。你知道,我一直過自己喜歡的生活方式,命中註定的生活。我從南非跑到東非。在事業方面,我作得很發達,凡是我經手的,都會賺錢;有時與人合夥經營,有時自己處理,都非常成功。我時常去叢林中旅行,這才是我始終追求的人生。我天性是個戶外生活的人,也許正因為如此,我與前妻結婚之後,感到陷入牢籠被捆住了。我受不了,我要享受我的一份自由,我不願意回到這邊拘泥的生活方式。”

  “可是你終究是回來了?”

  芮斯德立克歎了一口氣說:“是的,我還是回來了。唉,我想,是上了年紀了。此外,也因為我與另外一個人作了一筆很好的生意。我們獲得一項利潤可能極高的專利,這需要在倫敦商洽。本來可以請我哥哥代辦的,可是他又故世了。不過我仍是這家公司的股東,我願意的話,我仍然可以回去自己經營。這是我第一次想這麼作,我指的是重返都市生活。”

  “也許你夫人——你現在的太太——”

  “不錯,我懂你心裡想的。我與瑪麗結婚就在我哥哥去世前一、兩月的時候。瑪麗出生在南非,但是她來過英國幾次,很喜歡這裡的生活,特別喜歡有一個英國式的花園!

  “我自己嗎?也是頭一次感到也許我會習慣英國的生活的。我也想到了諾瑪。她母親兩年之前去世。我跟瑪麗談過,她也很願意照顧諾瑪,使我女兒有個家。看起來,一切都會很美好,因此——”他露出一絲苦笑:“因此我就回來了。”

  白羅看了看懸掛在芮斯德立克後面的畫像。這裡的光線比鄉間他們宅子裡要好,一眼就可以看出畫的是此刻坐在辦公桌前的這個人;五官十分特殊,突出的下巴,玩世不恭的眉,與頭部擺出的姿勢,只是坐在椅子上的這個人卻缺少一股畫像中具有的氣質——青春!

  白羅腦海中又湧起另一股思潮。芮斯德立克為什麼把這幅畫像自鄉間移到倫敦的辦公室來了呢?他與他夫人的畫像是一幅,在同時由當年一位極富盛名專繪人像的畫家所畫的。白羅想,按理說,這兩幅畫像應該依原來的構想,配在一塊兒懸掛在一處才合道理啊。然而,芮斯德立克卻把自己的畫像移到自己的辦公室來了,這是否基於他的虛榮心作祟呢——為了表現自己是個都市人,本城頗有聲望的顯要人士?然而他又是個在蠻荒地區度過長期生活的人,何況他自己也聲稱喜歡蠻荒生活的。要不然,他就是要隨時提醒自己,他如今是個都市人物了。他是否感到自己需要加強這種形象呢。

  “或許,當然了,”白羅心中想道:“這全然出於虛榮心!”

  “即令我自己,”白羅以一種頗不尋常的謙虛在心頭對自己說道:“偶爾連我自己也禁不住虛榮心的發作的。”

  這一陣兩人均未覺察到的沉寂,終于被芮斯德立克稍帶歉然的話語打破了。

  “請千萬原諒我,白羅先生。似乎我談了半天我的生活已令你嫌煩了。”

  “那裡的話,芮斯德立克先生。其實你所談的你的生活,也無非僅限於可能影響到你女兒的事情而已。你十分擔心你的女兒,可是我想你還沒告訴我真正的原因呢。你說,你是要尋找她?”

  “是的,我要找到她。”

  “好的,你是要找她,不過,你是要我去找到她嗎?呵,不要猶豫了。客套——在人生中有時是必要的,但在此刻是不必了。聽我說,我告訴你,如果你要尋找你的女兒,我——赫丘勒·白羅——建議你去警察局,因為他們有這種能力。而且據我所知,他們也非常謹慎保密。”

  “我不會去找員警,除非——除非我到了絕望的地步。”

  “你寧可找一名私家偵探?”

  “是的。可是你看,我又對私家偵探一無所知。我不知道該——該信賴誰。我不知道誰能——”

  “你對我又知道多少呢?”

  “我的確對你有某些認識。比方說,我知道你在戰時在情報工作方面擔當過責任不輕的職位,事實上我舅舅就曾對我推崇過你,這是不爭的事實。”

  白羅臉上泛起的一絲譏諷,芮斯德立克並未察覺到。所謂不爭的事實,白羅自己非常清楚,完全是幻覺;這一點,想必芮斯德立克本人也應該知道羅德立克爵士的記憶力與視力是多麼的不可靠;他將白羅對他本人的所知連魚鉤、魚線與魚絲錘子一股腦兒全吞了下去了。白羅並沒有哄騙他。他只是為那老先生證實了自己一向堅信的:在沒有求證之前,絕不可輕信任何人所說的任何話。懷疑每一個人——如果不是他這一輩子,也至少有許多年了——始終是他奉守不渝的第一條金科玉律。

  “讓我再度向你保證,”白羅說:“我這一生的職業生涯可說非常成功,不瞞你說,在許多方面都不是他人可望我項背的。”

  芮斯德立克的反應遠比他可能反應的神情更欠缺信服感!對一個英國人說來,居然有人如此自吹自擂,多少會引起他的疑慮的。

  他說:“你自己感覺怎麼樣,白羅先生?你有信心能找到我的女兒嗎?”

  “也許不如員警那麼快,但是我能。我會找到她的。”

  “要是——要是你能夠——”

  “如果你希望我找到她,芮斯德立克先生,你必須把所有的情況都告訴我。”

  “可是我已經都告訴了你了。時間、地點,還有她應該在的地方。我也可以給你一份她朋友的名單……”

  白羅猛烈地搖著頭。“不,不。我要你告訴我的是事情的真相。”

  “你認為我還瞞著你些什麼嗎?”

  “你還沒有都告訴我,這點我可以肯定。你怕的是什麼?尚未說明的事實是什麼——如果我要幫你把案子辦好,我必須要知道這些事實。你的女兒不喜歡她的繼母,這很顯然,也沒什麼奇特,這是很自然的反應。你應該記得她曾有許多年私下裡將你視作十全十美。這對一個家庭破裂中情感遭受嚴重打擊的孩子,是非常可能發生的事。是的,我當然明瞭我所談的事情。你認為一個孩子總會把事情淡忘的。不錯。在某方面,你女兒是可能忘記你的,也就是說她再見你面的時候,也許不認識你的容貌與聲音了,她會自己為你製造一個形象。你拋下她遠去,她渴望你回來。她母親,無疑地,會設法勸阻她談起你,也正因為如此,她可能更想念你。你在她心目中也就更加重要。因為她不能與自己的母親談到你,她就會產生一般孩子常有的反應——將離去的父親(或母親)的錯處,全埋怨在留下來的母親(或父親)一人身上。她會自圓其說地告訴自己:‘父親喜歡我,不喜歡我的是母親。’這樣,她在與你的冥冥聯想之間,就把你理想化了。一切都不是她父親的過錯。她根本無法相信這種事實!

  “的確,我敢擔保,這種情形經常發生的。我多少懂得些心理學。如此,當她獲知你要回來了,她要與你團聚了,許多擱置多年不願再拾起的記憶,會一下子都回頭了。她爸爸回來了!他跟她會一輩子快樂地在一起!可能在她見到繼母之前,根本沒有意識到她的存在。於是她會無比的嫉妒,我可以告訴你,這是最自然的事了。她所以如此強烈地嫉妒,部分原因是你這位元夫人是個很美的女人,風華嫻雅,這又是女孩子通常最表反感的,因為她們本身常常缺乏自信。她本人可能笨拙且有很深的自卑感。因此,她見到繼母是如此能幹、漂亮,就很可能恨上了她;而這種妒恨都是屬於一個半大不小的孩子的心態的。”

  “這——”芮斯德立克躊躇地說:“我們去請教醫師時,他也是差不多這麼說的,我是說——”

  “呵,”白羅說:“這麼說你們的確去跟醫生談過了?你們去找醫生總得有個理由吧,不是嗎?”

  “那也不盡然。”

  “喔!你可不能對我赫丘勒·白羅這麼說啊。沒什麼不盡然的。事情一定很嚴重,你最好還是告訴我,因為我搞清楚了這女孩子的心事之後,才好進行這樁事情,也辦得更快些。”

  芮斯德立克沉默良久之後,下定了決心。

  “你能絕對保密嗎,白羅先生?我可以信賴你——在這件事情上我能得到你的保證嗎?”

  “絕沒問題。到底是什麼麻煩?”

  “我——我,我不能肯定。”

  “你女兒對你太太採取行動了?而且不只是幼稚的無禮行為或是說些不中聽的話,比這要厲害——要更嚴重。她是不是對她作了身體的攻擊?”

  “不,不是攻擊——不是身體上的攻擊,可是——又沒法子證實。”

  “的確,這點我們要認定。”

  “我內人身體愈來愈不好了——”他吞吞吐吐的說。

  “呵,白羅說:“是的,我明白了……她得的是什麼病呢?消化系統方面的,可能吧?一種腸炎?”

  “你的腦筋真快,白羅先生。是的,正是消化方面的。我內人老覺得不舒服,情形又很費解,因為她身體一直非常健康。後來,只好送她去醫院,作他們所稱的‘觀察’,也就是檢查。”

  “結果如何?”

  “我看他們也說不出所以然來……檢查之後,好像身體又復原了,也就回家了。可是,之後病情又複發了。我們對她的飲食作了很周全的檢查。她好象腸子中了毒,但是又找不出任何原因。我們又進一步把她吃的食物作了檢驗。每一種食物都抽驗過之後,確定在許多食物中都存在有某種物質。而抽驗的每一種食物都是只有我內人一人愛吃的。”

  “說白了,也就是有人給她下了毒。對不對?”

  “正是。份量很輕微,但是到最終會有累積的效果。”

  “你懷疑你女兒嗎?”

  “不。”

  “我想你是懷疑的。除了她還會是誰?你是懷疑你女兒的。”

  芮斯德立克深深地長歎一聲。

  “坦白說,我是懷疑她的。”

  白羅返回家中的時候,喬治正在等他:

  “一名叫艾蒂絲的女人打電話來,先生——”

  “艾蒂絲?”白羅皺了皺眉頭。

  “她是——據我猜——是在奧立佛太太家幫工的。她叫我通報您奧立佛太太現在在聖·吉爾斯醫院裡。”

  “她出了什麼事?”

  “據我所知,她被人——呃——敲了一棍子。”喬治沒有報告剩下的口信,那是:“再告訴他,都是他的錯。”

  白羅咋了咋舌頭。“我警告過她——昨晚我打電話給她時,心頭就有些不踏實,沒人接電話。女人!”

第十二章

  “我們得買只孔雀,”奧立佛太太突然沒來由地冒出了這句話,說話時眼睛並沒有睜開,聲調雖充滿憤怒卻十分低弱。

  三對驚惶的眼睛投視在她身上,她又開口說:

  “敲它的腦袋。”

  她將對不住光的眼睛困難地張開,費力地想知道自己身在何處。

  她首先看見的是一張全然陌生的面孔。一名青年拿著一本記事簿在寫字,手中的鉛筆拿得很穩。

  “員警。”奧立佛太太斷然地說。

  “對不起,您說什麼?夫人?”

  “我說你是個員警,”奧立佛太太說:“不對嗎?”

  “對的,夫人。”

  “暴力毆擊罪。”奧立佛太太說著頗為得意地閉上了眼睛。待她再睜開眼睛時,周遭的環境就看得較清楚些了。她躺在床上,據她判斷:是一張那種相當高、看著極衛生的病床,那種可以上下左右隨意調整高度與方向的病床。她不在自己家中,她四下瞄了一番確定了自己所處的環境。

  “醫院,或許說不定是所療養院。”她說。

  一位修女一派權威地站在門口,她床邊還站著一名護士。她認出了第四個人。“沒有人會認錯那撮大鬍子,”她說:

  “你在這裡幹什麼?白羅先生?”

  赫丘勒·白羅往床前邁了一步。“我告訴過你要當心的,夫人。”他說。

  “誰也難免迷路的,”奧立佛太太略帶含混地說:“哎唷,我的頭好痛。”

  “那還用說嘛。依你推測,有人在你頭部敲了一擊。”

  “是的,是那只孔雀幹的。”

  那名員警不安地吃了一驚,說道:“對不起,夫人,您是說您被一隻孔雀毆擊了嗎?”

  “當然了,我始終有一種不對勁的感覺——一種氣氛,你懂吧。”奧立佛太太想要揮手適當地描述一下那種氣氛,卻痛苦地把手縮了回去。“哎唷,我看我還是別再晃動了。”

  “我的病人是不能太激動的。”修女以制止的口吻說道。

  “您能告訴我這次襲擊是在什麼所在發生的嗎?”

  “我怎麼知道?我迷了路。我從一間畫室出來,又髒又亂。另一個年輕人有好幾天沒刮臉了,一件又油又髒的皮夾克。”

  “就是這個人襲擊您的嗎?”

  “不是,是另外一個。”

  “您能不能就告訴我——”

  “我這不是告訴你了嗎?我跟蹤他,從餐室一直跟起——可惜我不太會跟蹤人。練習不夠,比想像中要難得多。”

  她將視線焦注在那名員警身上。“我想這你一定很在行。我是說,你們學過跟蹤的課程吧?唉,算了,不要緊。你看,”她說著,速度突然加快起來:“很簡單。我在世界盡頭廣場下了車,我想該是那個地方,我想他該跟那幾個人留下的,或是走了另外一條路。誰想到,他卻跟到我身後來了。”

  “這人是誰?”

  “那只孔雀。”奧立佛太太說:“告訴你,他可把我嚇著了。發現事情正好顛倒過來時,的確挺嚇人的。我是說結果是他跟上了你,而不是你跟蹤他——當然稍前是的——而我心中一直有些嘀咕。其實,老實說,我很怕,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怕。他說話挺斯文有禮的,可是,我就是怕。總之,他就在那兒,他對我說:‘跟我上去看看畫室。’我就跟他爬上了一道很不穩當的樓梯,一種象梯子式的,上頭有一個年輕人——那個很髒相的青年——他在畫畫,有一名女郎在充當模特兒。她倒蠻幹淨的,也很漂亮。我們大夥談了會兒,他們很好也挺有禮貌的。後來,我說我得回家了,他們就把回到國王大道的正確路徑指點給我了。可是,他們一定不可能把正確的路徑告訴我的。當然了,也可能是我自己弄錯了。你曉得,人家指點路徑的時候,什麼第二條巷子左轉,第三條街右轉之類的,有時候會正巧搞反的,至少我自己會的。反正,我來到靠河邊的一處貧民區所在。我那時候,心中已經不太怕了。我想那孔雀敲我頭的時候,我一定是太沒戒心了。”

  “我想她一定是有點精神錯亂。”那護士用解釋的口吻說。

  “誰說的,我才沒有呢,”奧立佛太太說:“我知道我自己在說什麼。”

  護士嘴張得大大的,挨了修女責怪的一眼,又趕忙閉上了。

  “天鵝絨、緞子的穿了一身,又長又鬈的頭發。”奧立佛太太說。

  “一隻穿緞子的孔雀?一隻真的孔雀,夫人?您說您在契爾西區河邊附近看到一隻孔雀?”

  “一隻真的孔雀?”奧立佛太太說:“當然不是。真是神經,一隻孔雀跑到契爾西河岸去幹什麼?”

  這個問題,好像沒有人能回答。

  “他自鳴得意,”奧立佛太太說:“所以我給他取了個綽號叫孔雀。炫耀,你懂了吧。我該說是虛榮,對自己的外表很驕傲,也許還有別的自感得意的方面呢。”她看著白羅說:“他叫什麼大衛來著,你知道我說的是誰。”

  “您說這個叫什麼大衛的青年在您頭上敲了一棍子?”

  “是的,沒錯。”

  赫丘勒·白羅說話了。“你看見他了嗎?”

  “我沒看見,”奧立佛太太說:“我什麼都不清楚。我只覺得後頭有聲響,在我能轉頭去看之前——事情就出來了!只覺得好象有千斤磚頭砸到我身上來。我想,我現在該睡會兒了。”她最後加了這麼一句。

  她輕輕挪了頭部,臉上現出痛楚的表情,就陷入了看上去十分安逸的昏迷狀態中。

第十三章

  白羅進入自己的住宅很少用鑰匙,他循老派摁門鈴,等那可信的聽差喬治來開門。不過,此刻,他自醫院訪客歸來,開門的卻是萊蒙小姐。

  “您有兩位訪客,”萊蒙小姐將聲調調得十分可人,雖說不算低語,卻比平常的聲調低了幾個音階。“一位是高畢先生,一位姓名是羅德立克·霍斯費爾德的老先生。不知道您要先見哪位?”

  “羅德立克·霍斯費爾德爵士,”白羅沉思著說。他作這項考慮時,頭部側向一邊,有點象只知更鳥,他在判斷這項最新的發展可能對整個事體有何等的影響。然而,這時,高畢先生卻一如往常般自專供萊蒙小姐打字用的小房間裡突然出現了,顯然,稍早她是把他安排在那裡的。

  白羅脫下大衣,萊蒙小姐為他掛在過道上的衣帽架上。

  高畢先生依照他的習慣,這次是對著萊蒙小姐的後腦勺發話。

  “我去廚房跟喬治喝杯茶,”高畢先生說:“我的時間屬於我自己,我自己留著。”

  他乖乖地走入廚房。白羅先生步入客廳,只見羅德立克爵士虎虎生風地在那裡來回踱方步。

  “逮住你了,小夥子,”他和藹地說:“電話真是了不起的東西。”

  “您還記得我的名字?我真受寵若驚。”

  “呃,我並沒真的記住你的名字,”羅德立克爵士說:“你知道,我對記名字從不見長,卻絕忘不了面孔。”他頗自豪地又說:“我是打電話給倫敦刑事員警廳的。”

  “喔!”白羅顯露了一絲驚訝,雖然他曉得這種事情正是羅德立克爵士這樣的人喜歡作的。

  “他們問我要找誰,我說給我接頂尖的上司。跟你說,人生處事就得如此,小夥子。絕對不要跟次要的人接洽事務,沒用。找頂高的大頭兒,這是我的作風。告訴你,我告訴他們我是誰了。我說我要找大老闆通話,最後他們替我接通了。這傢伙倒也挺客氣,我跟他說我要打聽一個在某年某月法國某地與我共事過的一位聯軍情報單位的工作人員的地址。那傢伙好象一時摸不著頭腦,所以我就說:‘你該知道我指的是誰。’我說是個法國人,或是比利時人。你是比利時人吧?我說:‘他的名字好象是阿契勒斯,可是不是阿契勒斯’我說:‘只是象阿契勒斯,長得不高。’我說:‘留著大鬍子。’這下子他好象有點門路了。他說他想你的名字可能會列在電話簿裡。我說不錯,但是我又說:‘他總不會只叫阿契勒斯或赫丘勒(這是他給我的)吧?我不記得他的姓了。’於是他就告訴我了。很客氣的一個傢伙,的確很殷勤。”

  “非常高興能見到您,”白羅說,心頭匆匆閃過:不知在電話中與羅德立克爵士交談的那個人事後會跟他怎麼講呢。所幸那絕不會是什麼大老闆之流的高階級人士。可想而知必是一名他早已熟識的人,他的工作也就是為一些過氣的知名之士隨時提供一些服務而已。

  “總之,”羅德立克爵士說:“我找到這裡來了。”

  “非常榮幸。您喝點什麼嗎?茶、果汁、威士卡加蘇打水,或是一杯糖蜜——”

  “老天,不要,”一聽說糖蜜,羅德立克爵士吃了一驚說:“我還是來杯威士卡吧。其實我是不准喝酒的,”他又說:“可是醫生都是蠢牛,這我們都曉得,他們只知道叫你不要做自己喜歡的事。”

  白羅將喬治喚了進來,給他下了指示。喬治將威士卡與蘇打水放到羅德立克爵土身旁之後就退出去了。

  “呃,”白羅說:“請問有何指教?”

  “有份差事給你作,小夥子。”

  有好幾天過去之後,他似乎更相信自己與白羅在過去的確有過很深的來往了;而這正合白羅的心意,因為如此羅德立克爵士的外甥就會更加依賴他——白羅的本領了。

  “是文件,”羅德立克爵士壓低了嗓門說:“丟了些檔,我一定得找回來,懂吧?所以我想,既然自己視力衰退,腦筋有時也不太靈光了,我最好找個內行的人來替我辦。知道吧?你那天來得正是時候,正派到用場,因為這些文件我是非得找出來的。”

  “這倒是很有意思的,”白羅說:“可否請問是什麼樣的檔呢?”

  “好吧,我看既然要請你尋找,你是難免要問問的,是不?跟你說,這是很秘密、很機密的。最高機密——至少在過去是的,而且,看情形又會如此了。是一些來往的函件,在當時對我來說,雖非特別重要,但也不是全沒用處;不過,政治的事情總是有變化的。這你當然明白,來去變幻不定。你曉得戰爭一起,風雲萬變,誰也摸不清自己的方向。在一場戰爭裡,義大利是我們的盟友,下一場戰爭中又成了敵人。第一次大戰,日本還是我們親密的戰友,第二次大戰時,他們卻偷襲了珍珠港。永遠不知道自己到底是站在哪邊!開始是跟俄國站在一條線上的,等打完了仗卻又敵對起來了。我告訴你,白羅,如今最困難的事莫過於辨認盟友了,一夜之間就會改變的。”

  “您說,您丟了一些文件。”白羅說,在提醒這位老先生他來訪的目的。

  “是的,你曉得,我有一大堆的檔,最近我都翻出來了。我都好好地放起來了,老實跟你說,我是放在銀行裡的。可是後來我又都取了出來,分門別類一番,因為我想何不也寫一本回憶錄。如今那些傢伙都在寫呀。蒙高馬利、亞蘭布魯克,還有奧金賴克都在書中大放厥詞,多半都在說些其他元帥們的閒話,就連那位受人尊敬的莫然醫生也在那裡大談他的那些有名的病人呢,真不知道下一個該輪到誰了!總之,我心裡一動,想到自己也有興趣寫點我自己所知的人物的軼事,我為什麼不能跟別人一樣,也來個一吐為快呢?那都是我經歷過的呵。”

  “我相信讀者一定會極感興趣的。”白羅說。

  “呵,呵,是呀!我認識很多新聞人物。大家都對他們敬畏得很,卻不知道他們都是大蠢材,可是我知道。我的天,這些大人物們所犯的錯誤——你簡直不會相信。於是,我就把我的檔取出來了,而且請那個小女子替我整理一下。很好的一個小女子,而且也挺聰明的,雖然不太懂英文,卻是很聰明很能幫忙的。我收藏了許多檔,不過都是亂七八糟沒有整理過。總之,我需要的檔居然不在裡頭。”

  “不在裡頭?”

  “不在。我們原以為也許一開始我們弄丟了,可是我們又好好查過之後,我可以告訴你,白羅,我覺得好些檔都經人動過手腳了。有些並不重要。其實,我要找的文件也都不是什麼特別重要的——我是說沒人認為很重要,要不然他們也不會讓我保留了。反正,我要找的那些信函都不見了。”

  “當然,我會小心保密的,”白羅說:“不過,您能不能告訴我您所說的那些信件的性質呢?”

  “不知道我能不能說,小夥子,我頂多能告訴你這是有關目前某些人大放厥詞寫他過去所做的事與所說過的話,可是他說的全不是真話,我這些信件正好可以指出他是何等的大騙子!我可以告訴你,我這些信件都不會有人敢出版。我們只想寄給他一份,讓他知道他當時到底說的是什麼,而且我們有檔為證。我敢說,然後事態可就大不相同了,懂吧?這,我不必問吧?你該知道一傳十、十傳百的後果吧?”

  “不錯,羅德立克爵士,我知道您的意思。不過,您該知道,要是不知道你所說的檔是什麼,或是不知道可能在何處,我是不容易替您找回來的。”

  “好吧,我們先談最要緊的:我要知道是誰動過的,因為這是很重要的一點。也許在我收藏的文件中還有更重要的呢。我要知道,是誰亂動過了。”

  “您本人一點不知道嗎?”

  “您認為我應該知道嗎,呃?”

  “這,以最主要的可能來說——”

  “我知道。你是要我說是那個小女子,可是,我認為不是那個小女子。她不會知道那些檔有什麼重要性,她那時年齡還太小。”

  “也許另有人指使她的。”白羅提醒他說。

  “是的,不錯,不是不可能。不過又嫌太明顯了嘛。”

  白羅歎了一口氣。鑒于羅德立克爵士如此明顯的偏袒,他感到堅持他的看法也是沒用。“還有誰准許看你這些文件呢?”

  “安德魯與瑪麗當然是可以的,不過我想安德魯對這種事情是不會有興趣的。何況,他始終是個很規矩的孩子,始終如此。倒不是我怎麼瞭解他,有時過節的時候,他與他哥哥也偶爾來看我一、兩次,也僅此而已。當然,他拋棄了太太,跟一個挺漂亮的貨色跑到南非去了;不過,當然也不只他一個男人如此,尤其是又娶了個象葛瑞絲那樣的太太。其實,我也沒見過她幾次。她這種女人眼睛從不抬起來看人,只會傻做事。總之,像安德魯這樣的人是不可能做間諜的。至於瑪麗嘛,她也很不錯的。據我看,她除了玫瑰花圃之外,是什麼東西都不看的。還有那個老園丁,都八十三歲了,在村子裡住了一輩子了;還有那兩個女人整天在家裡推著那只吸塵器,吵死人了,我看也不是幹間諜的角色。所以說呀,准是個外人了。當然了,瑪麗是戴了一頂假發的,”羅德立克爵士相當不切題地說:“我是說可能她會讓人覺得她可能做過間諜,因為她戴假發,其實她那是另有原因的。她十八歲那年發了一場高燒,頭發都禿光了。對一個年輕女人來說,真是倒了楣。起先我也不知道她戴假發,有一天我看見她頭發刮到了玫瑰枝子上,把一頭假發拉歪了。真是倒楣。”

  “難怪我覺得她梳的發式有點不同呢。”白羅說。

  “反正最佳的諜報員是從來不會戴假發的,”羅德立克爵士告訴說:“那些可憐的傢伙得整容拉皮的。不過,一定是有人動過我私人文件的。”

  “您想不會是也許您放在另外的地方了——抽屜或是其他檔案夾中了。您最後一次是什麼時候看到的?”

  “大約一年以前,我翻過的,我那時想應該好好影印幾份。我特別注意到那幾封信,現在卻不見了,一定有人拿走了。”

  “您不懷疑您外甥安德魯,也不懷疑他太太或家中的雇員。那麼他們家中那位女兒呢?”

  “諾瑪?我看,諾瑪頭腦有些問題。我是說她可能會患有竊盜癖,拿了別人的東西卻一點也不知道,可是我想不通她幹嘛要翻我的東西。”

  “那麼您心中到底怎麼個想法呢?”

  “這個,你是到過我們家的。你知道那所房子的情形,任何人都可以隨便出出進進的,我們不鎖門的,從來不鎖。

  “您自己的屋門鎖不鎖的——比方說您到倫敦來的時候?”

  “我從來不認為有那個必要。現在我當然鎖了。可又有什麼用?太遲了。再說,我只有一把普通的鑰匙,隨便那個門都可以打開的,一定是外頭進來的人。要不然,如今怎麼小偷鬧得這麼凶呢。大白天的,闖進你的家中,爬上樓梯,隨便選一間屋子進去,翻完了珠寶箱,揚長而去,沒人看見,看見了也不會問他是誰。長得大概都是陰陽怪氣,不學無術,那批不知叫作什麼的長頭發髒指甲的人。我在家中看見不只一個進來過,我也不願問:‘你到底是誰?’也不知道是男的還是女的,真尷尬。好多這樣的人,我想大概是諾瑪的朋友。在以前,家中是不准這種人上門的,可是如果你把他們趕了出去的話,事後說不定發現是什麼恩德斯勒男爵的公子或是馬喬利斑克斯子爵的千金呢。這年頭,簡直搞不清自己周圍到底是些什麼人。”他停了一下又說:“如果可能有人查得出來,就只有你了,白羅。”他喝幹了杯中的最後一口威士卡,站起身來。

  “就這樣了,全看你的了。你會接手的,是不?”

  “我盡力而為。”白羅說。

  這時門鈴響了。

  “一定是那小女子,”羅德立克爵士說:“真准時,一分不差。真不錯,是不?你曉得,到倫敦來沒有她可真不行。我眼瞎得象只蝙蝠,連馬路都過不去。”

  “為什麼不配副眼鏡呢?”

  “我也有幾副的,不知放在哪兒了;何況,總是從鼻樑上滑下來,要不然就丟掉。再說,我真不喜歡眼鏡。從來不用的,我六十五歲的時候看書還不戴眼鏡呢,不錯吧?”

  “沒有東西能用一輩子的。”白羅說。

  喬治將蘇妮亞引進屋來。她今天特別漂亮。白羅心想:她那付羞答答的樣子真是可人。他以一副老法國派的殷勤迎了上去。

  “幸會,小姐。”他說,朝著她低頭一鞠躬。

  “我沒來晚吧,羅德立克爵士,”她眼光掠過白羅說:“我沒讓您久等吧,真希望我沒讓您等久了。”

  “一分不差,小女子,羅德立克爵士說:“而且訓練有素,第一流的水準。”

  蘇妮亞被捧得有點不知所措。

  “茶喝得很舒服吧,我希望如此,”羅德立克爵士還在說:“我跟你說過的,好好喝一杯茶,買個麵包,或是你們小姐們喜歡吃的奶油麵包卷,呃?我希望你聽我的話了。”

  “沒,我沒有。我抽空去買了一雙鞋。您看,很漂亮,是不是?”她伸出一隻腳來。

  的確是好漂亮的一雙新鞋,羅德立克爵士看了眉開眼笑的。

  “好了,我們得走了,去趕火車,”他說:“我也許老得過時了,可是我就是喜歡火車。准時開,按時到,反正至少應該如此。可是汽車呀,一到上、下班時候,就大擺長龍,磨磨蹭蹭,至少要浪費一個半鐘頭。汽車!去他的!”

  “我叫喬治給您叫輛計程車吧?”赫丘勒·白羅說:“不費事的。”

  “我已經叫好車在外頭等呢。”蘇妮亞說。

  “你看看,”羅德立克爵士說:“是不是,她什麼都想到了。”他拍了拍她的肩膀。她朝著他看的那股嬌羞,是白羅最欣賞不過的了。

  白羅陪同他們走到走道門口,禮貌地說了再見。高畢先生自廚房內出來,站在走廊上,一副可以說剛在人家修好瓦斯爐的模樣。

  喬治一待他們走下門外石階,立即將門關上,來迎接白羅的目光。

  “你覺得那位小姐如何,喬治?可以說說嗎?”白羅說。在某些事物上,他認為喬治是准錯不了的。

  “呵,先生,”喬治說:“也許可以這麼說,如果您准我說的話,我看他著迷得緊呵。簡直是五體投地了嘛。”

  “我覺得你說的不錯。”赫丘勒·白羅說。

  “當然,在他這種年紀,也算不了什麼。我還記得蒙特伯倫爵士,他人生經驗很豐富,而且您也說過他人精明得很。可是您可想不到的,有一次有個年輕女人來給他按摩,您猜他送了她什麼東西嗎?一件晚裝,一隻手鐲。而且是一見難忘,又送了她土耳其玉跟鑽石,雖然不是太貴的東西,可也花了不少錢的。後來又送了她一件披肩——不是貂皮的,是俄國銀鼠皮的,還配了一隻小皮包。之後,她哥哥出了問題,欠債之類的,雖然有時我懷疑誰知道她究竟有沒有哥哥的。

  “蒙特伯倫爵士出錢替他們還債——她表現得好難過喲!可是,您別想錯了,他們之間可都是純情派的。男士們到了那種年紀,好象都會昏了頭的。她們釣的是那種老頑固型的,不是那種膽子大的花老頭子。”

  “你說的一點不錯,喬治,”白羅說:“不過仍然沒有完全回答我的問題。我是問你覺得那位小姐怎麼樣?”

  “喔,那位小姐……呃,先生,我雖不敢肯定的說,不過她卻是不會讓人看走眼的那一型。雖然挑不出什麼毛病來,我看,心眼兒倒是無比機靈的。”

  白羅走進客廳,高畢先生順著白羅的手勢也跟了進去。

  高畢先生仍是一慣的神態在一張高背椅上坐了下來,並緊了雙膝,腳尖往裡縮著。他自衣袋裡取出了一個折了角的記事本,小心翼翼地翻開,就開始對著桌上那杯蘇打水報告起來。

  “向您報告您叫我調查的背景資料。”

  “芮斯德立克家是個備受尊崇、聲望極好的家族。父親詹姆斯·派屈克·芮斯德立克據說是個擅長交易的精明商人。他們家三代經商。祖父創業,父親擴展,賽蒙·芮斯德立克接手經營。賽蒙·芮斯德立克兩年前患有心髒冠狀動脈阻塞症,健康日益衰退,大約一年之前,死於動脈血栓症。弟弟安德魯·芮斯德立克自牛津大學畢業之後,加入自家的企業,與葛瑞絲·鮑德文成婚。生有一女,諾瑪。拋下妻女,遠赴南非。有一位貝瑞爾小姐與他同行。沒辦離婚手續。安德魯·芮斯德立克夫人兩年前故世。她臥病多年。諾瑪·芮斯德立克曾是麥田女子學校的住宿生,沒有不良記錄。”

  他的目光在白羅臉上掃過一巡之後,高畢先生又說:“根據庫克的查詢,事實上他們一家似乎一切正常良好。”

  “沒有異端,也沒有精神不正常的?”

  “好象沒有。”

  “洩氣。”白羅說。

  高畢先生將這節掠過。清了清喉嚨,舔了舔手指,又在記事本上翻了一頁。

  “大衛·貝克,記錄不良,兩次緩刑監管。警方對他頗感興趣。他曾與數樁曖昧事件有牽連,好象是藝術品竊盜案件,但卻沒有證據。他是在藝術圈中混的,沒有謀生的特長,但是生活混得不錯。喜歡有錢的女孩子,不恥靠喜歡他的女孩子生活,也不在乎由她們的父親出錢打發走掉。據我看是個十足的壞胚子,但是足夠聰明,從未惹上大麻煩。”

  高畢先生突然瞥了白羅一眼。

  “你見過他?”

  “見過。”白羅說。

  “可以請問您自己的看法如何嗎?”

  “跟你的看法一樣,”白羅說。“一個俗不可耐的怪物。”他又深思地補了一句。

  “卻是很吸引女人的。”高畢先生說:“可惜如今刻苦向上的青年,女孩子連多看一眼都懶得。她們偏喜歡那種壞胚子——叫化子型的。她們還說呢:‘可憐,命不好。’”

  “花枝招展得象只孔雀。”白羅說。

  “呃,倒也可以這麼說,”高畢先生不甚瞭解地說。

  “你覺得這傢伙會用棍子行兇嗎?”

  高畢先生想了片刻,然後對著壁爐緩緩地搖了搖頭。

  “這樣的記錄他倒沒有。我並不是說全無可能,不過依我看那不會是他的本行。他是個說話蠻斯文的人,不是會動粗的那型。”

  “的確,”白羅說:“我不該那麼想的。依你的看法,他是可以用錢打發掉的,是不?”

  “只要對他有利,他會把女孩子一下子丟掉的。”

  白羅點了點頭。他心中記起了一件事情。安德魯·芮斯德立克曾將一張支票上的簽字拿給他看。白羅不僅看了支票上的簽字,也看到了受付人的姓名。那筆數目不小的款子是付給大衛·貝克的。大衛·貝克會拒收那張支票嗎?白羅心裡在推測。他認為大體上,他是不至於拒絕的。高畢先生無疑地也是持著這種看法。不肖的年輕男子被錢打發走的事是任何一個時代都有的,年輕女人也同樣。男的銘過誓言,女的兩淚汪汪,然而到頭來,金錢終歸是金錢。大衛是向諾瑪提出過婚事的,他是真心嗎?他可能真心愛諾瑪嗎?果真如此,他該不會輕易被金錢賄賂的。他的態度倒是極為誠懇的,諾瑪不用說也相信他是真心的。安德魯·芮斯德立克、高畢先生與赫丘勒·白羅的看法可就不一樣了。況且,他們的看法可能大致上是正確的。

  高畢先生咳嗽了一聲,繼續念他的報告。

  “至於克勞蒂亞·瑞希·何蘭小姐,她沒什麼問題,沒有不好的傳言,也就是說並無曖昧之事。父親是國會議員,很富有,沒有不清不白的事。不象我們聽說過的某些議員那般的行徑。她在洛登瑪格麗特女子學校受的教育,畢業後擔任許多次秘書的工作。首先在哈利街一家診所中任秘書,後來轉往煤礦局工作。第一流的秘書。給芮斯德立克先生當秘書已有兩個月了。沒有定情的愛人,只有幾個普通的男朋友。如果她想約會,是不愁找不到男朋友的。看不出來她與芮斯德立克之間有什麼不尋常的關系。我個人的看法是沒有的。她過去三年都在波洛登公寓租樓房居住。房租相當貴,通常,她與另兩名女郎分租,也不是特別近的朋友。各不相擾。一位年輕小姐,法蘭西絲·賈莉,是與她分租的第二名女郎,住了不少時候了。曾在皇家設計藝術學院攻讀過一段時期,之後轉入史華德大學。目前替魏德朋畫廊工作——是邦德街上一家很出名的畫廊。專事在曼徹斯特、伯明罕,有時也在海外為人安排畫展。經常去瑞士與葡萄牙。屬於搞藝術的那型,也有許多藝術與戲劇圈內的朋友。”

  他停下來,清了清喉嚨,略略看了看手中的記事本。

  “尚無法自南非取得什麼資料。看情形也得不到什麼。芮斯德立克行蹤不定,有一陣子常跑肯尼亞、烏幹達、黃金海岸與南非。各處遠遊,是個不喜歡安定下來的人。似乎沒有人特別瞭解他。本身富有,能去自己想去的地方,也能賺錢,而且獲利頗巨。喜愛遠遊蠻荒地區。認識他的人都對他留有極佳印象。他似乎天生喜愛遊蕩天涯,從不與人保持聯系。曾有三次經人報告死亡——進入蠻荒之後失蹤——但是五、六個月之後,在全然不同的所在或國家又冒了出來。

  “去年,他在倫敦的哥哥突然去世。費了許多周折才找到他。他兄長的故世似乎對他打擊不小。也許他厭倦了,也許是終於找到了合適的伴侶。她比他年輕許多,據說是一名教師,很守本份。總之,他決心放棄四處漫遊而返回英國。除了本身家纏萬貫之外,他也繼承了哥哥的財產。

  “輝煌之家卻出了一個不快樂的女兒,”白羅說:“真希望我對她能瞭解得更多一些。你已經盡你所能為我搜集了我需要的事實。在這女郎四周的人可能對她有某種影響,也許根本就影響了她。我要知道的是她父親、她繼母、愛人以及室友與倫敦同事的一些資料。你確信沒有任何死亡與這女郎相關嗎?這是很重要的——”

  “一點跡象也沒有,”高畢先生說:“她在一家叫家鳥的公司工作,也快倒閉了,給她的薪資也不多。繼母最近曾入院檢查,是鄉間的醫院。有許多謠言在流傳,不過好象都查不出所以然來。”

  “她沒死,”白羅說。“我需要的是,”他以凶殘的語氣強調說:“一樁死亡。”

  高畢先生表示這他無能為力,就站起身來。“請問,目前您還需要什麼資料嗎?”

  “在背景資料方面是不需要什麼了。”

  “好的,先生。”高畢先生將記事本放入衣袋中時又說:“對不起,先生,也許我多事,不過,剛才您這兒有一位小姐——”

  “請直言,我猜,你以前見過她,是不?”

  “是的,一、兩個月之前。”

  “你在哪兒見過她的?”

  “國家植物園。”

  “國家植物園?”白羅顯然有點驚異。

  “我倒不是在跟蹤她。我在跟蹤別人,去跟她會面的人。”

  “是個什麼人?”

  “我想告訴您也是不妨事的。是賀佐高維亞大使館的一名新進武官。”

  白羅眉毛揚了起來。“很有意思。嗯,很不尋常。國家植物園,”他若有所思地說。“這是會面的好所在,氣氛很好。”

  “我當時也這麼想。”

  “他們談了話嗎?”

  “沒有,先生。他們好象不認識。那位小姐帶了一本書,她在一張長椅上坐了下來,她看了一會兒書,然後就放下了。後來,我跟蹤的那個人也在那張長椅上坐下了,他們彼此沒說話,那位小姐站起身來就走開了。他在那兒坐了片刻也起身離去,他將那位小姐留下的那本書帶走了。如此而已,先生。”

  “嗯,”白羅說:“真有意思。”

  高畢先生朝著書櫃說了一聲再見,就離去了。

  白羅疲憊得長歎了一聲。

  “可完了!”他說:“受不了!太離譜了。間諜,反間諜的事也出來了。本來要找的只是一樁再簡單不過的謀殺案。我現在懷疑那樁謀殺頂多是一個吸毒鬼腦子裡搞的鬼!”

第十四章

  “親愛的夫人,”白羅向奧立佛太太深鞠一躬,奉上了一蓬維多利亞式的高雅花束。

  “白羅先生!哎呀,真是的,太不敢當了,也只有你才有這樣的風度。我的花經常都是亂七八糟的。”她朝花瓶裡亂蓬蓬的一把菊花瞄了一眼之後,又看著這束淑女般的薔薇花蕾。“真謝謝你來看我。”

  “夫人,我是來祝福你康復的。”

  “是的,”奧立佛太太說:“我想我好多了。”她小心翼翼地把頭往左右輕轉了一下。“不過還是頭痛,”她說:“有時痛得很厲害。”

  “你記得,夫人,我警戒過你不要去做危險的事情。”

  “事實上,是叫我不要太莽撞。可惜我偏偏那麼做了。”她又說:“我感到事情有些不妙。我也很害怕,可是我又跟自己說幹嘛那麼傻,有什麼好怕的?因為,我是在倫敦啊,就在倫敦的市中心,到處都是人。我是說——我怎麼會害怕,又不是空無一人的荒林子裡。”

  白羅看著她,心中在思考。他想,奧立佛太太是真地感到了一陣不安的恐懼,真的疑懼到邪惡的存在,一種真有某種事情或某一個人要加害於她的不祥感兆;抑或是後來才瞭解到全盤的經過?他非常清楚這是經常發生的事:不知多少委託他辦案的人都說過類似方才奧立佛太太所說的話,“我那時就知道事情不對勁,我感到有些不妙,我就知道要出事的。”其實,他們當時根本沒有那種感覺。那麼奧立佛太太究竟是怎麼樣一個人呢?

  他基於奧立佛太太的立場打量著她。按奧立佛太太自己的看法,她的直覺是相當靠得住的。一個又一個接踵而來,奧立佛太太每次在那些直覺經證實為真的時候,總是得理不饒人的!

  然而,人與許多動物一樣,象狗與貓在大雷雨來臨之前總感到有些不安,知道情形有些不對,卻又說不出到底什麼事情不對。

  “你是什麼時候感到這種恐懼的?”

  “是在我轉出大馬路的時候,”奧立佛太太說:“在那之前,一些都很正常而且相當刺激——該說我覺得挺好玩的,當然發覺跟蹤人的確是很困難的事也令我氣餒。”

  她停了下來,認真地思考了一下。“就像是在玩一種遊戲。之後,又突然全不是遊戲了,因為那是個許多小巷子與破陋地區的所在,倉庫或是荒地拓平了要蓋房子的地方——哎呀,我不知道,我也說不明白,反正很不同就是了,真象在作夢。你知道那種夢。開始時是一回事,大家在一起喝酒了蠻熱鬧的,然後突然發現自己又跑到叢林裡或另外全然不同的所在去了——而且非常怕人。”

  “叢林?”白羅說:“嗯,你這麼比喻倒是很有意思的。”

  “這麼說,你當時覺得自己好象進了叢林裡,而且很怕一隻孔雀?”

  “我不知道是否特別怕他,況且孔雀又不是什麼凶險的動物。只是,我把他比作一隻孔雀,是因為我覺得他只是個裝飾性的東西。孔雀不是富點綴與裝飾性的嗎?這個可恨的傢伙也是蠻花花綠綠的呀。”

  “在你遭襲擊之前,你完全不曉得會有人跟在你後頭嗎?”

  “沒有,不,完全不知道——不過,我想他給我指引的根本就是錯路。”

  白羅審慎地點了點頭。

  “但是,當然是那個孔雀敲我的頭的,”奧立佛太太說:“還會是誰?那個一身髒兮兮的小孩子?他雖然是一股髒相,倒不是個惡人。那個懶洋洋的叫什麼法蘭西絲的,更不可能了——她象個蓋了塊布的包裝箱子,一身垂著散發。我覺得她象個戲子之類的。”

  “你說她是在充當模特兒?”

  “是呀,不是給孔雀作模特兒,是給那個一身髒的小子。我記不得你見過她沒有了。”

  “我還沒有那份榮幸——要果真是個榮幸的話。”

  “不過,她的確是蠻漂亮的,那種不修邊幅,瀟灑藝術家的一型。臉上化妝很濃,一張灰白的臉,好濃的眼膏,頭發軟趴趴地掛在臉上。在一家畫廊工作,因此替一些嬉皮畫家們充當模特兒也不算什麼稀奇的事了。這些女孩子真敢!我想她也許愛上了那個孔雀,卻也說不定是那個髒小子。無論如何,我看她也不至於敲我一擊悶棍的。”

  “我覺得另有一種可能性,夫人。也許有人可能注意到你在跟蹤大衛——也就因而跟蹤起你來了。”

  “有人看見我跟蹤大衛,於是就跟蹤我?”

  “要不然,就是在木材廠附近或是礦場裡早有人躲著了,也許在監視你注意的那個人。”

  “當然,這是一種可能,”奧立佛太太說:“可是那又會是誰呢?”

  白羅頹然地歎了一口氣。“呵,就是說啦。困難就在此——太困難了。太多的人,太多的事端,我一點頭緒也看不出來。我只知道有個女郎說她可能殺了人!我只能靠這麼一點線索來進行,而且就連這點也是十分困難的。”

  “你說困難到底是什麼意思?”

  “返想。”白羅說。

  奧立佛太太對于返想始終不很擅長。

  “你總是把我搞得糊裡糊塗。”她埋怨地說。

  “我現在談的是有人被謀殺,可是誰被謀殺了呢?”

  “我想,是繼母被謀殺了。”

  “可是繼母並沒有被謀殺呀。”白羅說。

  “你真是個最神經的人了。”奧立佛太太說。

  白羅在椅子上將身子坐正,將兩只手的指頭合攏在一起,開始——按奧立佛太太的推測——要找樂子了。

  “你就是拒絕返想,”他說:“但是要想事情有些進展,我們一定要返回去思考。”

  “我不要返想,我只想知道我在醫院的時候,你到底做了些什麼事,你總該做了點事吧。你到底做了什麼呢?”

  白羅沒有理睬她的問話。

  “我們必須從頭開始,有一天你打電話給我。我心情很煩悶,是的,我承認我很煩悶,有人對我說了非常刺傷我自尊的話。你,夫人,卻是非常的好心。你鼓舞我,使我放鬆了心情,還請我喝了一杯熱巧克力。這且不說,你還表示要幫我忙,而且的確也幫了我的忙。你把那個來看我,說她可能殺了人的女郎替我找到了!夫人,我們不妨自問一下,這樁謀殺到底如何?誰被謀殺了?是在哪兒被謀殺的?又為什麼被謀殺的?”

  “好了,別說了,”奧立佛太太說:“我的頭被你吵得又痛起來了,這對我身體是不好的。”

  白羅仍不顧她的哀求。“我們手頭到底有沒有一樁謀殺案?你說繼母被害,我的答覆是繼母並沒有死,因此我們還沒有謀殺。然而,必定出了一樁謀殺案的。因此,我本人,首先要問的是,到底誰死了,有人來找我提起一樁謀殺案。一樁謀殺案不知如何在某地發生了,然而我卻無法找到這樁謀殺。我知道,你還想說有人企圖謀殺瑪麗·芮斯德立克,不是很好的佐證嗎?但這不能使赫丘勒·白羅滿意。”

  “我實在不懂你還要什麼。”奧立佛太太說。

  “我要一樁謀殺案。”赫丘勒·白羅說。

  “你不嫌胃口太凶殘了嗎?”

  “我在找謀殺,卻又找不著。實在急死人——因此,我請你與我一起返想。”

  “我有個好主意,”奧立佛太太說:“也許安德魯·芮斯德立克急著要去南非,就在行前把太太給殺了。你有沒有想到這個可能?”

  “我當然不會想到這種事,”白羅面有慍色地說。

  “那麼,我卻想到了。”奧立佛太太說:“我覺得蠻動人的。他愛上了另外一個女人,急著想與她私奔,因此他將前妻謀殺,而且沒人懷疑他。”

  白羅氣極敗壞地大歎了一口氣。“但是他的太太是在他去南非十一、二年之後才死的呵,而他的孩子在五歲的年齡是不會太清楚自己的母親被謀殺的。”

  “也許她給母親吃錯了藥,或者也許芮斯德立克只是說她死了。我們到底並不知道她是否真的死了。”

  “我知道,”赫丘勒·白羅說:“我調查過。第一任芮斯立克夫人死于一九六三年四月十四日。”

  “這些事情你是怎麼知道的?”

  “因為我雇了人調查過一些事實。我求你,夫人,不要魯莽地下一些不可能的結論。”

  “我倒認為我相當的機智,”奧立佛太太固執地說:“要是我寫書的話,我就會這麼安排。而且我會讓那孩子下手。不是故意地,而是由她父親叫她母親喝一杯榨過的樹汁。”

  “胡說八道!”白羅說。

  “好吧,”奧立佛太太說:“那麼你說說你的吧。”

  “老天,我沒有可說的啊。我要找謀殺案,可是我找不著。”

  “瑪麗·芮斯德克立病了,進了醫院,好了,回了家又病了,要是有人去找的話,也許會發現諾瑪·芮斯德立克所獲的毒藥,這樣你仍是沒找著謀殺案!”

  “目前大家所知道的也的確如此。”

  “那麼,我的白羅先生,你到底還要找什麼呢?”

  “我請你注意一下語言的涵義。那個女郎對我說的與對我男僕喬治說的完全一樣。她兩次都沒有說‘我想要殺一個人,’或是‘我想要把我繼母殺掉。’她兩次說的都是已經做過的事情,已經發生過的事情。絕對是發生了的事情,是過去式。”

  “算了,我認輸,”奧立佛太太說:“反正你不會相信諾瑪·芮斯德立克想要害死她的繼母。”

  “不錯,我相信非常可能諾瑪或許是要害死她的繼母。我認為以她的心理來說,也許是那樣的,因為她的心理近乎發狂了。但是並沒有證實呀。任何一個人,請別忘記,都可以在諾瑪的物件裡藏一些毒藥,甚至也可能是那個丈夫放的。”

  “你老是認為謀殺太太的一定是丈夫。”奧立佛太太說。

  “通常,丈夫是最可能的人,”赫丘勒·白羅說:“因此最先考慮的應該是他。可能是那女郎諾瑪,也可能是一名傭人,說不定是那個照顧老先生的秘書,也可能是那個老爵士羅德立克。還說不定是芮斯德立克太太自己呢。”

  “荒謬!她為什麼?”

  “總有理由。或許是很離譜的理由,但是總不會是全然無法相信的。”

  “真是的,白羅先生,你總不能任何人都懷疑吧?”

  “當然,我正是這麼作。我誰都懷疑,先懷疑,然後找理由。”

  “那麼有什麼理由懷疑那個可憐的外國小姐呢?”

  “這可能要看她在家擔當什麼工作,到英國所為何來,另外還有許多其他的理由。”

  “你真有點神經。”

  “或許也會是大衛那個小子,你那只孔雀。”

  “太離譜了,大衛不在那裡。他根本沒去過他們家。”

  “呵,去過的。我去的那天,他正在走廊上溜達。”

  “可不會是去諾瑪的房裡放毒藥的吧。”

  “你怎麼曉得?”

  “因為她跟那個壞小子在相愛呵。”

  “我承認表面上是有那麼回事。”

  “你把什麼事都弄得很複雜。”奧立佛太太埋怨說。

  “我才沒有。是事情弄得我很困難。我需要一些背景事實,也只有一個人能供給我這種資料,而她卻失蹤了。”

  “你是說諾瑪?”

  “是的,我指的是諾瑪。”

  “但是她並沒有失蹤,我跟你已經找到她了。”

  “她走出餐室之後又不見了。”

  “你就讓她跑了?”奧立佛太太的聲音氣得有些發抖。

  “老天!”

  “你就這麼讓她溜了?居然也沒再去找她?”

  “我並沒有說我想去找她。”

  “可是你一直到現在都沒有什麼著落。白羅先生,我真對你失望。”

  “已經有了輪廓了,”赫丘勒·白羅幾近夢囈般地說:“是的,已經有了定型了。可是因為缺少一項因素,因此這個模式卻又不成什麼道理。這你該懂,是吧?”

  “不懂,”奧立佛太太說,頭已經在痛了。

  白羅不管奧立佛太太是否在聽,他仍一個勁兒地侃侃而談。她相當氣憤,心想芮斯德立克家中那個女兒講的並不錯,白羅的確是太老了!本來嘛,她自己為他找到了這個女郎,立刻打電話給他好讓他即刻趕到;自己又去追蹤這對情侶的另一半。她將那女郎交給白羅了,結果呢——白羅又把她給丟了!事實上,她實在看不出這樁事情自始至終,白羅作了任何有用的事。她的確太失望了。等他停下嘴來,她一定要再這樣告訴他的。

  白羅卻在輕聲地,有條不紊地描述他所謂的“模式”大綱。

  “是連鎖性的。不錯,正因為是連鎖性的,才愈顯得困難。一件事與另一件相關,然後發現它又與其他似乎在模式之外的事情相關。然而卻並非在模式之外,因此又帶進來更多的可疑人物。可疑之處何在呢?這我們又不知道了。先說這位女郎,在一堆亂麻互相矛盾的模式中,我得找出答案來回答一個最棘手的問題。這個女郎是受害人嗎?她正處于危險中嗎?亦或她非常之狡猾?這女郎是否為了自己某種目的製造出她要予人的印象呢?兩種情況都有可能。我需要一項穩定的因素,某種紮實的暗示,我知道一定有的,一定隱藏在什麼地方。”

  奧立佛太太在搜索她的手提袋。

  “我真不懂為什麼我需要阿司匹靈的時候總是找不著。”她全沒好氣地說。

  “我們可以看到一組互相銜接的關系。父親、女兒與繼母。他們的生活互相關聯。與他們同住的糊裡糊塗的老舅父相關。她為他工作,外表、儀態都很美妙。他很喜歡她。我們可以說他對她有點癡。但是她在他們家到底是什麼身份呢?”

  “我看,大概是想學英文吧。”奧立佛太太說。

  “她在國家植物園會晤了一名賀佐高維亞大使館的人員。他們只是在那裡碰頭,彼此並沒說話,她留下了一本書,他拿走了——”

  “你講的是些什麼呵?”

  “這與其他的模式有無關聯呢?我們還不知道。好象不可能卻也不一定不可能。瑪麗·芮斯德立克是否曾偶然看到了些可能對那女郎構成危險的檔呢?”

  “難道你是告訴我這又與諜報之類的事情扯上關系了嗎?”

  “我不是告訴你,我只在猜想。”

  “你自己說過羅德立克爵士是個老糊塗的。”

  “問題不在他是不是個老糊塗。他是個二次大戰期間有某些重要性的人物。他經手過不少重要文件,他也曾收到過重要的信函。許多信函在當時失去重要性之後,他仍可以一直隨心保藏的。”

  “你談的戰爭早是八百年前的舊事了。”

  “不錯,但是過去的事並不因為時間久遠就能一筆勾銷。世界上新的聯盟產生了。公開發表的演說經常駁斥這個,否認那個,到處散佈各種謊言。假定仍有某些可能改變某些人物的信函或檔存在,你要瞭解,我並非在告訴你任何事情,我只是在作一些假定。這些假定,據我所知,在過去都是真實的事情。或許有非常重大的原因,這些信件或文件應予銷毀,不然的話,將會流入外國政府手中。擔當這項工作的人,沒有比一個照顧並協助一位搜集資料撰寫回憶錄的老邁爵士的年輕漂亮小姐更適合的了。如今什麼人都在寫回憶錄。誰也攔不住他們。假定說,就在輪到那個擔任照顧與秘書的小姐作飯的那天,那位繼母在自己的食物中吃下了一點毒藥呢?再假定,是那位小姐想要嫁禍於諾瑪呢?”

  “你的腦子動得太絕了,”奧立佛太太說:“依我看簡直是歪了。我是說,這些事都不可能發生的。”

  “就是說呵。太多的模式了,可哪一個又是正確的呢?那女郎諾瑪,離了家跑到倫敦去,依你告訴我的,她是與另兩名女郎分租一幢樓房的第三個女郎。這樣,我們又有了一個模式。這兩名女郎原本與她是陌生的,可是結果呢?克勞蒂亞·瑞希·何蘭卻是諾瑪·芮斯德立克父親的私人秘書。因此又套上了一環。這只是偶然呢?或是背後另有其他的模式?據你說,那充當模特兒的另一個女郎,又與你稱之為‘孔雀’的小子很熟,而這小子又愛上了諾瑪。又多了一環。還有好多環呢。比方說大衛,這只孔雀在這樁事情中到底扮演什麼樣的角色?他是真地愛上諾瑪了嗎?看起來的確如此。她的父母反對,正點出了事情的自然與可能性。”

  “克勞蒂亞·瑞希·何蘭當芮斯德立克的秘書的確是很怪的事,”奧立佛太太沉思著說:“我應該想得到,她做任何事都似乎異常的有效率。說不定是她把那個婦人從七樓上推下去的。”

  白羅緩緩地向她轉過身來。

  “你說什麼?”他質問道:“你在說什麼?”

  “在她們公寓裡有一個女人——我連名字都不知道,不過她自七樓上掉下來或是跳下來死掉的。”

  白羅的嗓門一下嚴峻地提高了起來。

  “你卻一直沒有告訴過我。”他責問道。

  奧立佛太太驚異地看著他。

  “我不知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是什麼意思?我要你告訴我一件死亡的事,這正是我的意思。一樁死亡。你還說沒有死亡呢。你只曉得企圖下毒的事,其實早有死亡發生了。在——那叫什麼所在來著——發生的死亡?”

  “波洛登公寓。”

  “對了,對了,對了。那是什麼時候發生的事?”

  “這樁自殺?或管它是什麼?我想——呃——我想大概是我去那所公寓之前的一個星期吧。”

  “棒極了!你是怎麼聽說的?”

  “一個送牛奶的人告訴我的。”

  “送牛奶的,真的!”

  “他只是在找話搭訕,”奧立佛太太說:“好淒慘呀。大白天的——我想是清晨時分的事。”

  “她叫什麼名字?”

  “我怎麼知道?好象他也沒說。”

  “年輕,中年,還是老太太?”

  奧立佛太太想了想,說:“他也沒說得很準確,我記得他好象是說五十歲的模樣。”

  “我在想,那三名女郎中有沒有一個認識她?”

  “我怎麼曉得?也沒有聽見別人再提起過。”

  “你怎麼沒想到告訴我呢?”

  “哎呀,真是的,白羅先生,這與我們手頭的事又有什麼關系嘛。嗯,也許有些關系——可是沒人說起,也沒人想到啊。”

  “但是,有關系。又添了一環。這名女郎諾瑪,住在那幢公寓樓房裡,有一天有人自殺了(這點,我看正是一般人的看法)。這是說,有人自七樓視窗掉了下來,或是跳了下來摔死了。然後呢?數天之後,這個叫諾瑪的女郎,在一次酒會中叫你談起我之後,跑來看我說她怕自己可能殺了人。你這還看不出來嗎?一樁死亡——而且沒有幾天之後,就有人認為自己可能殺了人。不錯,一定就是這樁謀殺。”

  奧立佛太太本想說“胡說八道”,但卻沒有那份膽量,不過她心中的確是這麼想的。

  “那麼,這也一定是我一直尚未尋到的那線資料。這線資料一定能把整個事體串起來了!對了,不錯,我還不知道怎麼個串法,不過一定會串起來的。我得仔細推考,我一定得好好地想想。我得立刻回家去想,直到一點、一線都能合得起來——因為這關鍵性的一線應該可以把事體連得清晰起來……好呀,終於找到了。我終於可以按我想的方向推敲了。”

  他站起身來說:“再見了,親愛的夫人。”就匆匆走出去了。奧立佛太太終于松了一口氣。

  “胡說八道,”她沖著空屋子說了一句:“簡直是荒謬。不知道吃四顆阿斯匹靈會不會太多了?”

第十五章

  在赫丘勒·白羅的身旁擺了一杯喬治為他准備的熱汁,他一邊啜飲一邊深思。他那沉思的方式對他自己來說,也是十分特殊的。他選擇思緒的技巧如一個玩拼圖遊戲的人選擇畫片似的。一塊一塊地,順次拼在一起,就會呈現出一幅清晰協調的圖畫。此刻,最重要的是選擇與分類。他飲了一口汁,放下杯子,將手臂靠在椅子臂上,讓一塊一塊的畫片拼入他的腦海中。等他全認清楚之後,他就要選擇了。一塊藍天,一片綠岸,也許還有一條條的虎紋……

  他穿在黑漆皮鞋裡的雙腳在作痛。就從這裡開始吧。他走上了一條由他的好友奧立佛太太走出來的道路。一位繼母。他看見自己的手在推一扇柵門。他看見一名婦人轉過身來,她是在彎著身子修剪玫瑰的,轉過身來看他嗎?他有什麼要選擇的嗎?沒有。只有一頭金黃的頭發,一頭象玉蜀黍田般的金發,一綹綹的發鬈倒有幾分類似奧立佛太太的發型。他露出一絲淺笑,心想瑪麗·芮斯德立克太太的頭發要比奧立佛太太梳理得整齊多了。像一幅金色畫像般的鑲在她臉龐上,只是略嫌大了一點。他記起羅德立克老爵士對他說過,因為患了一場重病,她不能不戴上一頂假發。年輕輕的,真可惜。如今再一想,難怪他覺得她的頭部看來好象出奇的重。梳理得未免太美好,太死板了。他在思考瑪麗·芮斯德立克的假發——果若真是頂假發的話——因為他實在不知道自己該相信幾分羅德立克爵士的話。他開始研究這頂假發的可能性,說不定會牽涉些重要性的。他又追想他們之間的談話。他們談過任何重要的事嗎?他想沒有,他也記起了他們一起進入的那間屋子。一間不久前別人住過的沒什麼特色的屋子。牆上掛著兩幀畫像,一幀是一個穿淡灰衣服的女人的畫像。薄薄的嘴唇,緊緊地抿在一起。頭發是灰褐色的,那是第一任芮斯德立克夫人。看起來,她好象比丈夫年齡大些似的。他的畫像正對面地掛在另一面牆上。兩幅都畫得很好,藍斯伯格是位很好的畫家。他的思潮凝注在丈夫的那幀畫像上了。他首次看到時,沒有稍後在芮斯德立克辦公室看得那麼清楚……

  安德魯·芮斯德立克與克勞蒂亞·瑞希·何蘭,他們兩人之間會有什麼暖昧關系嗎?該不會的。他是一個離國長時期最近才歸來的男人,沒有親近的朋友或親戚,為了女兒的性情與行為正在氣惱之中。因此,很自然地,他該會向最近聘請的極為能幹的秘書諮詢建議,為他的女兒在倫敦尋覓一處住所。這對她也正是個送人情的機會,因為她也正在找一名“第三個女郎”……此一得自奧立佛太太口中的名稱,似乎一直縈繞在他的心中。好象還有第二種他不知何故始終想不出的意義存在。

  他的男僕喬治進入屋內,輕輕掩上了身後的屋門。

  “有一位小姐來了,先生。前幾天來過的那位小姐。”

  他的話與此刻白羅心中想的太過巧合了。他幾乎吃了一驚地坐起身來。

  “那天早餐時來的那位小姐嗎?”

  “喔,不是的,先生。我是說與羅德立克·霍斯費爾德爵士一同來的那位小姐。”

  “喔,是嗎。”

  白羅揚起了眉毛說:“請她進來,她在哪兒呢?”

  “我請她在萊蒙小姐屋中暫候,先生。”

  “呵,好的。請她進來。”

  蘇妮亞並未等候喬治的引進。她相當快速猛撞地搶在他前頭進來了。

  “我很不容易分身的,但是我不能不來告訴你我並沒有拿那些檔。我沒有偷東西,你懂嗎?”

  “有人說你偷了嗎?”白羅問:“請坐,小姐。”

  “我不要坐,我沒有那麼多功夫。我只是來告訴你,這根本完全無稽,我非常誠實,我只做命令我做的事。”

  “我瞭解你的話,我早就瞭解的。你說的是,你沒有自羅德立克·霍斯費爾德爵士家中拿過任何文件、資料、信函或檔案?是這樣,是不是?”

  “是的,我到這裡來就是要這麼告訴你的。他相信我,他知道我是不會做這種事情的。”

  “那很好。我會記下你所說的話。”

  “你認為你會找到那些檔嗎?”

  “我手頭還有別的查詢要作,”白羅說:“羅德立克爵士的文件得排順序去查。”

  “他很著急,非常心焦。有些話我不能對他說,但是我要對你說。他常丟三忘四的,東西常放錯了地方。他把東西放在——你們怎麼說來的——呃,很怪的地方。呵,我知道,你是懷疑我的。每一個人都懷疑我,因為我是個外國人。因為我是從外國來的,他們就認為——就認為我象那些英國間諜小說裡寫的那樣要偷取秘密文件。我不是那種人,我是個知識分子。”

  “呵,”白羅說:“謝謝你告訴我。”然後,又問:“你還有什麼要告訴我的嗎?”

  “我為什麼要?”

  “很難說喔。”

  “你說你手頭還有別的案子,是些什麼案子?”

  “呵,我不願意耽誤你的時間。也許,你今天休假。”

  “是的。一個星期我有一天可以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我到倫敦來,我可以去逛大英博物館。”

  “呵,是的。不用說,也會去維多利亞與亞伯特博物館了。”

  “正是。”

  “還去國家藝術館去看畫。天氣好的話,還可以去京士頓花園,甚至去更遠的國家植物園呀。”

  她楞住了……她恨恨地掃了他一眼。

  “你為什麼提國家植物園?”

  “因為那裡有不少很好的植物、灌木和大樹。啊!你可別錯過國家植物園呀,入場券很便宜,我想不過一便士或兩便士吧。花這麼少錢可以進去看許多熱帶樹木,或者坐在長椅子上看書。”他刻意叫她寬心地朝她笑了一笑,也注意到她的不安更為顯著了。“可是,我想我還是不要耽擱你了,小姐。說不定,你還要去看一位大使館裡的朋友呢。”

  “你為什麼這麼說?”

  “沒什麼特別的理由。只是,按你自己說的,你是個外國人,很可能你有些與大使館有關的朋友呵。”

  “有人向你打了我的報告了。一定有人說了我的壞話!我告訴你,他是個健忘的老糊塗,一點也不錯!他根本不知道什麼了不起的事情。他根本就沒有什麼秘密檔或信函,從來沒有過。”

  “呵,不過,你並沒有好好思考過你自己所說的話。時光是會流逝的,你曉得。他以前曾是個知道許多重大秘密的重要人物的。”

  “你是想嚇唬我的。”

  “不,不。我還不至於那麼小題大做。”

  “芮斯德立克太太。一定是芮斯德立克太太跟你說的,她不喜歡我。”

  “她沒有對我說。”

  “反正,我也不喜歡她。她那種女人我最不信賴,我想她才有秘密呢。”

  “真的?”

  “是的。她有秘密,不願意讓她丈夫知道。我想她常到倫敦或其他的地方會別的男人,至少也常會一個男人。”

  “真的嘛,”白羅說:“這倒挺新鮮的。你認為她常跟別的男人約會?”

  “是的,不錯,她常到倫敦來,我看她並不常告訴她丈夫,就是告訴,也只說她是來買東西的,這一類的藉口。他成天在辦公室裡忙碌,也不會去想他太太為什麼會到倫敦來。她來倫敦的時候比在鄉間還多,可是她卻裝作很喜歡在花園裡忙似的。”

  “你不知道跟她約會的這個男人是誰嗎?”

  “我怎麼會知道?我又不跟蹤她。芮斯德立克先生不是個多疑的人,他太太說什麼他都相信。他成天腦子裡想的恐怕都是生意經。我認為,他也很憂心他的女兒。”

  “是的,”白羅說:“他的確很為他的女兒煩惱。你對他的女兒知道多少?你跟她很熟嗎?”

  “我跟她不很熟。如果你問我對她的看法,那麼我就告訴你吧!我認為她有精神病。”

  “你認為她有精神病?為什麼?”

  “她腦子裡會幻想。”

  “她會幻想?”

  “根本沒有人在那兒,她卻說她看見了。有時候又吵又鬧,有時候又好象在作夢。你跟她說話,她好象根本聽不見,她也不答話。我想,她好象在盼誰死掉。”

  “你是指芮斯立克太太嗎?”

  “還有她爸爸。她看他的那副神情,好象也很恨他。”

  “因為他們兩個都想阻止她嫁給自己所選的年輕人嗎?”

  “是的,他們不同意這樁婚事。當然,他們的看法沒有錯,不過卻使她很生氣。哼,有那麼一天,”蘇妮亞有些高興地說:“我想,她會自殺的。但願她不會做那種傻事,不過一個人變得發瘋了的時候,可會那麼做的。”她聳了聳膀,又說:“好了,我要走了。”

  “再告訴我一件事,芮斯德立克太太戴假發嗎?”

  “假發?我怎麼知道?”她想了片刻。“也許,”又肯定地說:“是的,好象戴的。出去旅行很有用的。而且現在也很流行,我自己有時候也戴。一頂綠色的!大概是的,”然後加了一句“我要走了。”就出去了。

第十六章

  “今天我有很多事要做,”次日早晨赫丘勒·白羅自餐桌上站起來去見萊蒙小姐時說:“有許多要查詢的事,要整理的資料,去拜訪與聯絡的人你都替我安排好了嗎?”

  “當然了,”萊蒙小姐說:“都在這兒。”她遞給了他一隻小公事箱。白羅匆匆查看了裡面的文件,點了點頭。

  “你辦事是沒有差錯的,”他說:“真太偉大了。”

  “好啦,白羅先生,我才不覺得有什麼偉大的呢。你囑咐我的事,我就按著去做,很簡單。”

  “哼,才沒有那麼簡單。”白羅說:“我不是也常囑咐那些瓦斯匠、水電工人還有那些來修理東西的人嗎?他們可曾按著我的意做過?很少,很少。”

  他步入了通往大門的走廊。

  “把那件薄大衣拿給我,喬治,我看有些秋意了。”

  他又將頭探入女秘書的屋中說:“喔,對了,你覺得昨天來的那位小姐如何?”

  萊蒙小姐正將手指伸往打字機的字鍵上,聽了這話先抽了個冷子,之後簡潔的說了一句:“外國人。”

  “是呀,是的。”

  “一看就知道是個外國人。”

  “除此之外,就沒別的評語了嗎?”

  萊蒙小姐想了想。“我實在無法判斷她的能力,”她頗表懷疑地說:“她好象有什麼不痛快似的。”

  “是的,你知道,有人懷疑她偷了東西,不是金錢,是拿了她雇主的檔。”

  “哎呀,老天,”萊蒙小姐說:“是很重要的文件嗎?”

  “似乎很可能。不過,同樣可能的是他根本沒有丟什麼東西。”

  “喔,這樣嘛,”萊蒙小姐說著刻意向她老闆使了個眼色,通常她想把他打發走好專心工作時,總是使這種眼色的。“反正,我常說雇人的時候,最好要顧及到自己所在的地方,而且還是買英國貨吧。”

  赫丘勒·白羅走出了家門,他首先要去的是波洛登公寓。在天井裡下車之後,他往四周環視了一番。在一扇大門前站著一名穿制服的守門人,口中吹著一隻寂寞的小曲。白羅走向他身前時,他說:

  “先生,有事嗎?”

  “不知道你能不能告訴我,”白羅說:“這兒最近發生的一次很悲慘的事件。”

  “悲慘事件?”守門人說:“我不知道啊。”

  “一位女士跳樓,或者該說自高樓上掉下來摔死的事。”

  “喔,你說的是那件事。這我不太清楚,因為我才來一個禮拜。嗨,喬。”

  一名自對面一排公寓出來的門房朝他們走了過來。

  “你曉得從七樓摔下來的那個女人的事嗎?一個月前的事,是吧?”

  “沒那麼久,”喬說。他是個說話慢吞吞的老人。“真可怕。”

  “她是落地就死亡的嗎?”

  “是呀。”

  “她的姓名是什麼?因為,她或許是我一個親戚,”白羅解釋說。他不是一個對說謊有所顧慮的人。

  “真的嗎?先生。真替您難過。她是一位姓查本提的太太。”

  “她在這邊公寓裡住了很久了吧?”

  “讓我想想看。大概有一年了——也許有一年半了,不,我看有兩年了。七樓七十六號。”

  “是頂樓吧?”

  “是的,先生。查本提太太。”

  白羅沒有再進一步查問其他的細節,因為他怕人家會想既然是自己的親戚,有些事情他應當清楚的。因此,他又轉話問道:

  “有沒有引起很大的騷動,很多人問東問西的?那是什麼時辰的事?”

  “我想大概是早晨五、六點鐘的光景。事先也沒什麼動靜,就那麼一下子就摔下來了。雖然是一大早,卻立刻圍了一大群人,都要從那邊的柵門擠進來看。你曉得,人都是這樣的。”

  “當然員警也來了吧。”

  “當然了,員警很快就趕來了,醫生和救護車也來了。反正是那麼一套。”那老門房說。聽他那一副厭煩的語氣,好象每個月總有一、兩次有人從七樓跳下來似的。

  “我猜樓上的人知道出了事之後,都跑下來看了吧。”

  “呃,沒幾個人下來,因為首先這裡車聲太吵,樓上多半的人連知都不知道。好象有人說,她掉下來的時候尖叫了一聲,但聲音不太大也就沒引起什麼很大的騷動。只有過街的人看見了,之後,當然了,他們就把頭伸過鐵柵往裡看,接著大家都擠著看。先生,你曉得出了事,大家都要看熱鬧的!”

  白羅就告訴他,這他很瞭解。

  “她一個人獨住嗎?”白羅故作漫不經心地問。

  “對了。”

  “可是,我想她在公寓裡總該有些朋友的吧?”

  喬聳了聳肩膀,又搖了搖頭。“也許有,我不敢說。在我們餐廳裡很少見她跟誰在一起過。有幾次,她請外頭的朋友到餐廳吃過飯。依我看,她跟這兒的房客都不怎麼親近。我看,”喬說著有些不耐煩了:“你要是還想知道些什麼,最好去找我們這兒的主管麥法蘭先生去問問吧。”

  “啊,謝謝你。我正是要去的。”

  “他辦公室在那邊那幢樓房底層,門上有名牌的。”

  白羅按著他指點走了過去。他自手提箱中取出萊蒙小姐為他准備的信件裡最上頭的一封,信封上打著“麥法蘭先生”的字樣。麥法蘭先生原是一位很漂亮、精明、大約四十五歲模樣的男士。白羅把信函遞給了他,他拆開看了看。

  “呵,是的,”他說:“是這樣的。”

  他將信放到辦公桌上,看了白羅。

  “公寓的主人指示我盡量協助您有關露薏絲·查本提太太死亡的事情。您到底想知道些什麼呢,先生,”——也又看了看信函——“呃,白羅先生?”

  “這次,當然一切是要保密的,”白羅說:“警方與律師曾與她的親戚聯絡過,但是因為我要到英國來,親戚們都急著希望我能親身查詢一些事實經過。我想這點你是瞭解的。單靠官方的報告,往往很令人難以心安的。”

  “是的,的確是的,我很瞭解一定是如此的。我會盡所能告訴您想知道的事。”

  “她在這裡住了多久,她是怎麼到這裡來租房子的?”

  “她在這兒——我可以立刻查出來——整整住了將近兩年。有一所公寓空著的,我想一定是那位要搬走的女士認識她,事先告訴她要搬家的。那位女士是韋爾德太太,在英國廣播公司工作,在倫敦住了許多年了,可是要到加拿大去了。這位太太人很好——我看她跟這位死去的女士並不很熟,也許只是偶然跟她提起她要搬走。查本提太太很喜歡那間公寓。”

  “你覺得她是個很適當的房客嗎?”

  麥法蘭先生稍微遲豫了一下才回答:“她是個很不錯的房客,不錯。”

  “你可以對我直說,不必顧慮,”赫丘勒·白羅說:“她公寓裡常有很熱鬧的聚會,呃?她招待朋友,是不是可以說,有點過於狂歡了?”

  麥法蘭先生講話也就不再過份拘束了。

  “偶爾的確有人抱怨,不過多半是上了年紀的房客。”

  赫丘勒·白羅誇張地作了一個手勢。

  “有點太喜歡喝酒了,的確是的,先生,她的朋友們也都是玩家。有時也就難免惹起許多麻煩。”

  “她很喜歡跟男士來往吧?”

  “這,我可不願意扯得太多。”

  “是的,我瞭解。”

  “當然了,她年齡也不是很年輕了。”

  “單看外表是靠不住的。依你看,她該有多大年歲了?”

  “很難說。四十,四十五的樣子吧。”他又說:“您知道,她身體並不好。”

  “是,我曉得。”

  “她酒喝得過多,這是沒有疑問的。她人也很憂鬱,對自己的健康又放心不下。我相信,她常去看醫生,又不聽信醫生所說的。女士們在這種年齡,特別會擔心,她認為她得了癌症,自己深信不疑。醫生告訴她沒有,她就是不肯相信。醫生在驗屍時也說過她身體沒有毛病,可是,這種病,人們談論得太多了。有一天,她想不開,就——”他點了點頭。

  “真慘。”白羅說:“在這兒的房客中,她有沒有特別近的朋友?”

  “據我所知,沒有。您知道,這兒住的人彼此都不太親近。多半是商界或是有固定工作的人。”

  “我想到了克勞蒂亞·瑞希·何蘭小姐。不知道她們兩人熟不熟。”

  “瑞希·何蘭小姐?我想不可能吧。呃,我是說,她們只是認識,頂多在電梯間裡打個招呼而已。可是在社交上,不可能有任何來往。因為,她們不是同一輩份的人。我是說——”麥法蘭先生說著顯得有些慌窘。白羅卻想不通道理何在。

  “另一位與何蘭小姐同住的小姐可能認識查本提太太,我相信是——諾瑪·芮斯德立克小姐。”

  “她認識嗎?我真沒想到,她是最近才搬進來的,我還不大認得清她呢。這位小姐總是一臉害怕的樣子。我看,剛離學校不久。”之後,他又說:“還有什麼可以為您效勞的嗎?先生?”

  “沒有了,謝謝。你真幫忙。不知道我能不能看看她那間公寓,只是為了回去能跟他們說——”白羅一時語結,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回去能說什麼。

  “這,讓我想想。現在住的房客是一位楚佛斯先生,他全天都在城裡工作。好的,您隨我上去看看吧。”

  他們上了七樓。當麥法蘭把鑰匙插進鎖匙孔時,門上的一個門牌號碼掉落下來,險些打到白羅的黑漆皮鞋上。他閃躲了一下,彎身拾了起來,他小心翼翼地將號碼的長釘放回原處。

  “這些號碼都松了。”他說。

  “真抱歉,先生。我會記下的。是的,常常松的,請進吧。”

  白羅進入客廳中。此刻看來室內毫無個人的特色,牆上木板是類似壁紙的花紋木,傢俱都很通俗卻挺舒服,唯一屬于房客的東西是一架電視機與一些書籍。

  “您看,我們這裡的公寓都是附帶一些傢俱的,”麥法蘭先生說:“除了自己願意,房客是不必帶什麼東西來的。我們這兒多半是搬進搬出的房客。”

  “房內裝飾都一樣嗎?”

  “也不全一樣。一般房客似乎都蠻喜歡這種花紋木板。掛起圖畫來很配襯。唯一不同的是正對著門的牆上掛的東西。我們有一大批水彩畫可供房客選用。

  “一共有十套,”麥法蘭先生很得意地說:“有日本式的,非常藝術化,您說對吧?——有英國花園的,花鳥的,樹叢的,小丑面具的,還有線條與立體抽象派的,色彩鮮明強烈對比之類的都有,都是著名藝術家設計的。我們的家俱都是一式的,有兩種色澤。當然,房客可以按自己的心意增添,不過通常他們都不費那份心。”

  “多半的房客,照你說,都不是住家的人了。”白羅推測著說。

  “對了,多半是四處飛的鳥那類,也有的是工作很忙,需要的純是一種舒適與梳洗方便,並不特別注重室內裝飾;不過也有一、兩位喜歡自己弄這弄那的,由我們看來效果並不怎麼樣。我們在租約上注明了房客搬離之前得把東西擺回原位,有任何毀損是要賠償的。”

  他們的談話似乎與查本提太太之死愈來愈離題了。白羅朝窗口踱了過去。

  “就是從這兒嗎?”他低聲細弱地問。

  “是的,就是那扇窗子,左手邊那扇。外頭有個露臺。”

  白羅朝窗下頭望瞭望。

  “七層樓,”他說:“挺遠的。”

  “是呀,還算好,當場就死了。當然,也可能是個意外。”

  白羅搖了搖頭。

  “你不會真這麼想吧,麥法蘭先生。一定是有意的。”

  “當然了,人總得找個容易說得過去的原因了。我看,她也確不是個快樂的女人。”

  “真多謝了,”白羅說:“你這麼客氣幫忙。這樣我對她在法國的親戚就可以作個更清楚的報告了。”

  他自己對這樁慘事發生的真相並不如他所希望的那樣清晰。到目前為止,並無任何發現可以支持他認定的露薏絲·查本提之死有相當重要性的理論,他認真思索地一再重複她的名字,露薏絲……何以露薏絲這個名字總縈繞在他腦中不散呢?他不解地搖著頭。他謝了麥法蘭先生之後就離去了。

第十七章

  尼爾刑事警長在辦公桌後面正襟危坐著。他禮遇地接見白羅並請他坐下,一待將白羅引進來的那位年輕人離去之後,尼爾刑事警長的態度就改變了。

  “這,”白羅說:“你早就知道了。”

  “嗯,不錯,我的確搜集了一些資料,不過從那個洞裡卻挖不出什麼東西可以給你。”

  “你怎麼說那是個洞呢?”

  “因為你簡直就是個最厲害的捕老鼠的人嘛,一隻蹲在洞口等老鼠出來的饞貓。不過,如果你想問我,我可以告訴你那個洞裡可沒有老鼠。你可別誤會,我這並不是說你連一點可疑的交易都挖不出來。你是瞭解這幫有錢的大老闆的。我敢說必定會有些不清不白的事的,那麼多的礦產、專利還有石油之類的東西牽扯在一起。不過,約舒華·芮斯德立克有限公司可是聲譽很高的一家公司。家族事業——至少過去如此——但是如今已經不能這麼稱呼了。賽蒙·芮斯德立克沒有遺下子女,他弟弟安德魯·芮斯德立克又只有這麼一個女兒。他們有個老姨媽。安德魯·芮斯德立克的女兒在離開學校、母親過世之後就跟著她住過。有點老糊塗,我相信她曾加入過一些怪裡怪氣的宗教團體,倒也並非什麼邪惡的團體。賽蒙·芮斯德立克是個道地的精明商人,有個很會交際的太太,他們很晚才結婚的。”

  “安德魯·芮斯德立克呢?”

  “安德魯好象有到處漫遊的嗜好。卻也沒有什麼對他不利的傳言。從未在一個地方待得很久,在南非、南美、肯尼亞與許多別的地方四處旅遊。他哥哥不只一次逼他回來,他都不肯。他不喜歡倫敦也不喜歡經商,可是他似乎也有芮斯德立克家族特有的賺錢本事。他的興趣在礦藏之類的事情。他不是個獵象家、考古學家或是搜集稀有植物的人。他從事的都是生意方面的事,而且都賺錢。”

  “這麼說,他也算是個很通俗的人了?”

  “是的,可以這麼說。我不知道為什麼他哥哥去世之後,他又想回英國來了,也許是由於新太太的關系吧——他再婚了。很漂亮的女人,也比他年輕多了。目前,他們與羅德立克·霍斯費爾德老爵士同住,他的妹妹嫁了安德魯·芮斯德立克的叔父。不過,我想他們也是暫時同住。我說的這些有沒有什麼新的資料,或是你都早清楚了?”

  “多半都聽說過了,”白羅說:“他們家兩方可有任何人患過精神病的記錄?”

  “應該沒有。也頂多是老姨媽喜歡參加些怪教會而已。而這對一個獨居的老太太來說,也不是什麼不尋常的事。”

  “這麼說,你能告訴我的事,也就是他們家非常富有了。”白羅說。

  “非常有錢,”尼爾警長說:“而且都是規規矩矩賺來的。我可以提醒你,有不少還是安德魯·芮斯德立克為公司賺進來的。南非的一些專利、礦產與礦藏。我敢說等到這一切都開發上市之後,這筆財富的數目可是相當驚人的。”

  “那麼誰來繼承呢?”

  “這得看安德魯·芮斯德立克如何安排了。全看他的心意,依我看除了他妻子與女兒之外,再沒有當然的繼承人了。”

  “因此她們兩人將來都可能繼承一大筆財富了?”

  “應該是如此。我想他們一定有不少信託財團的,多半該在倫敦商業區內的機構裡。”

  “譬如說,他可能另有鐘意的女人嗎?”

  “沒聽說過,我看也不可能。他的新夫人是很漂亮的。”

  “年輕的男人,”白羅思索地說:“是很容易獲知道一切底細的吧?”

  “你是說為了娶他的女兒嗎?這的確是無法阻止的,即令法庭裁定她受監護,他還是可以娶她。當然,她父親願意的話,可以取消她的繼承人身份。”

  白羅看了看手頭書寫整齊的一張單子。

  “魏德朋畫廊的情形如何?”

  “我不懂你怎麼把這扯上來了。有人委託你調查贗畫了嗎?”

  “他們搞贗品的交易嗎?”

  “他們是不賣贗品的。”尼爾警長責怪地說:“不過,的確發生過一樁不很愉快的事。一位自德州來的美國富翁前來買畫,付了他們一大筆款子。他們賣給他一幅雷諾與一幅梵古的畫。雷諾的是小小一幅女孩頭像,曾引起了一陣質疑。雖然沒有理由相信魏德朋畫廊當初買進時心存不軌,卻也作了一番求證。他們請了許多專家來鑒定,最後,正如慣例,鑒定結果莫衷一是。這家畫廊願意將畫收回。但是這位富翁不願改變初衷,因為最出名的一位鑒定家發誓那是真品,因此他買定了。不過,此後,魏德朋畫廊也就傳開了一些令人猜疑的閒話。”

  白羅又看了看自己的單子。

  “那麼大衛·貝克先生呢?你有沒有幫我查查他的底細?”

  “喔,他屬于常見的那一夥。無賴,結幫到夜總會裡去搗亂。靠毒品過日子——紫心丸,海洛英、柯克鹼之類的——在女孩了中很吃香。他這種傢伙女孩子最憐惜,說他命苦,又是個絕頂天才。他的畫沒人欣賞。容我說的話,我看他是個很能滿足女人的小白臉。”

  白羅又查看了一下自己的單子。

  “你對議員瑞希·何蘭先生有什麼瞭解嗎?”

  “對他的政治行情,我不十分瞭解。他的確是很有辯才的。在倫敦市搞過一、兩次不大清楚的交易,不過都讓他很體面地脫了身。我看,這位先生很滑頭,他經常用可疑的手段撈過不少錢。”

  白羅提出了最後的一點詢問。

  “羅德立克·霍斯費爾德爵士怎麼樣?”

  “老先生人不錯,就是有點老糊塗。你的鼻子真行,白羅,什麼都嗅出來了,是不?不錯,我們特別作業小組被他們煩得很厲害。都是這些流行寫回憶的風氣作的怪。誰也不曉得又有什麼人要寫些亂挖人瘡疤的書了。這些老傢伙們,搞過情報的或是其他工作的,都在搶著發表自己所記得的有關他人的疏忽或過錯之類的往事!通常,倒也無關緊要,可是有時候——你曉得,內閣已經改變了政策,沒人願意傷害他人的感情或是捧錯了人,因此,我們在想盡了辦法堵住這般老先生們的嘴,有些還真不好纏。要是你想挖這類的資料,你最好還是去找特別作業小組吧。我看也不致有什麼大的紕漏。麻煩就在他們沒有把許多應該作廢的文件銷毀,他們仍在存檔。反正,我看也沒有多大價值,不過我們也有證據,的確有一股勢力在探頭探腦的。”

  白羅深深歎了一口氣。

  “今天我對你可有所助益嗎?”警長問。

  “很高興能自官方得到一些事實的真相。不過,抱歉,今天你告訴我的都沒多大助益。”他歎了一口氣又說:“要是有人偶爾跟你說有個女人——年輕漂亮的女人——戴假發,你會有什麼看法?”

  “沒什麼了不起,”尼爾探長回答,之後略帶刻薄地又說:“每次我們出去旅行,我太太都戴一頂假發。倒省掉不少麻煩。”

  “不懂你的意思。”赫丘勒·白羅說。

  兩人道別時,警長問道:

  “關於你要打聽的那所公寓發生的自殺的事,你都問明白了吧?我送過資料給你的。”

  “有的,謝謝。至少官方的報告我都有了,也只是一種筆錄。”

  “你剛才提起的那些事倒讓我心裡記起了些什麼。等我想想看。這是常見的很可悲的事情,一個原本樂觀的女人,很喜歡找男人,自身多金不愁生活,沒有特殊的掛慮,喝酒過甚而走了下坡。然後,染上了我稱之為憂慮健康的恐懼症,她們自信得了癌症之類的不治之病。跑去看醫生,醫生說是沒影兒的事,盡管放心,可是她們都一點也不肯相信。其實,依我看,這全是因為她們感到自己風韻已逝,無法再吸引男人的一種心理作祟。這才是她們憂愁感傷的真正所在。這種情形太稀鬆平常了。我看是,一個字,寂寞,可憐的女人。查本提太太只不過是其中的一個。我看,她也不至於——”他停頓了一下,又說:“呵,對了,我想起來了。你剛才問起過瑞希·何蘭議員的事,他本身也是個很會玩的人,不過相當謹慎。反正,露薏絲·查本提曾一度是他的情婦,僅此而已。”

  “他們之間關系很密切嗎?”

  “我看也沒什麼特別密切。他們曾在一些名聲不怎麼好的夜總會中出現過。你知道,對這種事,我們多少要釘著點的。不過,報上並未刊登過任何有關他們的事情,完全沒有。”

  “喔,是這樣的。”

  “不過他們的關系維持了相當一段時間,他們斷斷續續來往大約有半年的時光,不過,好象他們倆分別另有情人。因此,就不能說他們過份的親密了。”

  “你說得不錯。”白羅說。

  “不過,也難說,”白羅下樓時,口中自言自語地說:“也難說。總之也是一環,也解釋了何以麥法蘭先生話語中的為難所在。是個環節,雖然很微弱,不過在瑞希·何蘭議員與露薏絲·查本提之間的確是個環節。也許根本微不足道,怎麼可能有任何重大關連呢?”然而——“我知道的未免太多了,”白羅自己沒有好氣地說:“我知道的太多了,我對每一個人都知道那麼一丁點,可是就塑不出一個模式來。至少一半的事都毫不相干。我要一個模式,一個模式,拚了我一生的事業,也願意換一個模式。”他大聲喊著。

  “對不起,您說什麼?”電梯間的服務生吃了一驚地問道。

  “喔,沒什麼。”白羅說。

第十八章

  白羅在魏德朋畫廊的門口佇足觀賞一幅繪畫,三條凶兮兮,軀體特別狹長的牛,襯托在巨大構造繁雜的風車後面。兩者之間不僅似乎毫不相關,而且那種非常怪異的紫色色調也極不調合。

  “風味很奇特,不是嗎?”一個象貓咕嚕的聲音說。

  在他身旁出現了一個中年男人,一眼看到時,他好象展現了一個微笑,露出一排有嫌過多的美齒。

  “那樣的清新。”

  他那雙又白又肥的雙手,象芭蕾舞姿般的揮動著。

  “很精心的展出,上周才結束。克勞德·拉費爾畫展前天才揭幕,會很轟動的,一定會很成功的。”

  “喔,”白羅應著,穿過一襲灰絨布幔,被引進了一個狹長的室內。

  白羅說了幾句用詞謹慎卻不甚了了的評語。這胖男人很自然熟悉地拉住了他的手,他顯然認為,這樣一個人是絕不可以給嚇跑的。這個人在推銷藝術上有十足的經驗,他使人立刻感覺:即令一幅畫也不買,想在這畫廊消磨一整天也仍是極受歡迎的。全神觀賞這些悅目的圖畫——盡管剛踏進畫廊並不覺得如何的悅目,但是走出畫廊之後,卻會感到“悅目”的確是最適當的形容詞。聽取了一些有用的藝術方面的指點,又用了一些外行人常用的,例如“我挺喜歡那幅的”之類的評語之後,卜斯康先生恭維且鼓舞地說:

  “您這種看法真有見地。恕我冒昧,不過您真表現了偉大的洞察力。當然,您知道一般人是不會如此反應的。多半的人都喜歡——呃,那種很顯眼的,就象那幅——”說著他指向一幅在畫布一角安排了一些藍、綠相間線條的畫——“可是,這張,您的確點出了畫中的素質。我自己也認為——當然了,這只是我個人的淺見——這正是拉費爾的一幀傑作。”

  白羅與他同時側過頭去看到一幅畫上,有一顆垂落的橙黃色鑽石,兩端用蛛絲各系了一隻人眼。協合的關系就此建立起來,時間剎時進入永恆,白羅說:

  “我想,有一位法蘭西絲·賈莉小姐在你們這裡工作,是不是?”

  “呵,是的。法蘭西絲,很精明的女孩子,很有藝術鑒賞力,也很能幹。她剛從葡萄牙為我們安排一次畫展歸來,非常成功。她本人畫得也不錯,不過似乎創造力不很高。她仍是比較勝任業務方面的工作。我相信這點她自己也知道。”

  “據我所知,她很扶植藝術界的人,是嗎?”

  “的確。她對新秀很感興趣。鼓勵有天才的青年人,春天她曾勸我為一群年輕畫家舉行了一次畫展,相當成功,報紙上也報導過,當然只登了一個小消息。不錯,她是培養了自己的一夥畫家的。”

  “你知道,我是有些老派的。有些年輕人——實在是怪異。”白羅說著雙手向上一揚。

  “啊,”卜斯康先生寬大為懷地說:“人不可以貌相的啊。您知道,這只是一種潮流。大鬍子,牛仔褲,纖細繡花,長頭發的。很快會過去的。”

  “有一個叫甚麼大衛的,”白羅說:“我忘了他的姓了。賈莉小姐好象很賞識他的。”

  “您說的該是彼得·卡迪夫吧?他是她手下目前的紅人。不過,我可以告訴您,我個人對他可不如她那麼熱衷。他實在算不上什麼超水準之流的——我看簡直有些反動。有些時候可說是屬於勃恩與瓊斯一派的!然而,現在也不能蓋棺論定,有人也是這麼看法的。她有時也作他的模特兒。”

  “大衛·貝克——我想起他的名字來了。”白羅說。

  “他還不錯,”卜斯康先生說,語氣中缺乏熱忱。“我的看法是,他沒什麼屬於個人的創意。他就屬於我剛才說的那群畫家,予人印象不深刻。不過,仍是個相當不錯的畫家,但是並不出眾,系出旁門!”

  白羅回到家中。萊蒙小姐交給他一堆待簽的信件,她拿過簽過字的信件就走出了屋子。喬治小心且憐惜地伺候了他一盤加了甘藍菜葉的煎蛋捲。午飯之後,白羅坐入四方背的靠背椅,電話鈴響了。

  “是奧立佛太太,先生。”喬治說著將聽筒放在他近旁。白羅勉為其難地拿起了聽筒。他實在不想跟奧立佛太太講話,他怕她又要催促他做些他不要做的事情。

  “白羅先生嗎?”

  “我就是。”

  “怎麼樣,你在幹什麼呢?你這陣子做了什麼呢?”

  “我正坐在這張椅子上,”白羅回答。“想。”又加了一個字。

  “就如此而已?”奧立佛太太說。

  “這是很重要的事,”白羅說:“至於會不會有成功的結果,我現在還不知道。”

  “可是,你一定要去找那個女郎呀,她說不定被人綁走呢。”

  “的確有此可能,”白羅說:“今天中午她父親來了一封信,請我去見他,告訴他事情進展的情形。”

  “那麼,你到底有了什麼進展呢?”

  “目前嘛,”白羅不耐地說:“沒有。”

  “真是的,白羅先生,你得好好把握自己啊。”

  “你也一樣!”

  “什麼意思,我也一樣?”

  “催促我呀。”

  “你何不到契爾西區去一趟,就是我頭上挨了一棍子的地方。”

  “我自己也去挨一悶棍嗎?”

  “我實在不懂你,”奧立佛太太說。“我在餐室為你找到了那個女郎,給了你一條線索。這是你自己說的啊。”

  “我知道,我知道。”

  “那麼那個跳樓的女人呢?你查出了什麼沒有呢?”

  “我去查過了。”

  “怎麼樣呢?”

  “沒什麼。那個女人沒什麼特殊。她年輕時長得漂亮,風流多情,韻事層出不窮,後來人老珠黃,悲傷酗酒,認為自己得了癌之類的不治之症,因此最後絕望、寂寞之餘就跳樓自殺了!”

  “你說過她的死極關宏旨——你說一定有關聯的。”

  “一定應當有。”

  “真是的!”奧立佛氣得語結,一下子掛上了電話。

  白羅將後背盡力向靠背椅後面靠了過去,揮手命喬治將咖啡壺與電話拿走之後,開始返想他心中所知與不知的事情。為了清理腦中的思緒,他大聲自語,他重新回想三個冷靜的問題。

  “我知道什麼?我能希望什麼?我應該做什麼?”

  他不敢確定這些問題排列的順序是正確的,事實上,連這些問題是否正確他也不能確定,然而他仍決定返想。

  “也許我的確是太老了,”陷入絕望深淵的白羅說:“我到底知道些什麼?”

  返想之後,他認定自己知道的太多!他應該暫時把這個問題擱置在一邊。

  “我能希望什麼?”這個,人總是不能放棄希望的。他至少可以希望他那遠比別人強的優越頭腦,遲早為困擾他良久,但自己並不真正瞭解的問題提供一項答案。

  “我應該做什麼?”這個問題可就明確多了。他應該做的事,是去看安德魯·芮斯德立克先生,他一定為他的女兒焦慮極了,並且無疑地會怪罪白羅到現在還沒有把女兒為他找回來。白羅固然瞭解也同情他的觀點,卻不願在這種不利於已的情況下去見他。他唯一能做的是打個電話問問那邊的發展情況如何。

  但打電話之前,他又決定回到剛才擱下的那個問題上。

  “我知道什麼?”

  他知道魏德朋畫廊已經遭人猜疑——雖然迄至目前在法律上尚未出什麼差錯,但是它似乎是不甚顧及以出售令人置疑的名畫,來騙取孤陋寡聞的富豪的金錢的。

  他想起了卜斯康先生那只肥胖的白手和過多的牙齒,他認定他不喜歡這個人。他是那種准會作邪惡勾當的人,當然他也必定非常善於保護自己。此一事實非常有用,因為可能會與大衛·貝克有關。至於大衛·貝克,這只孔雀呢,他對他有何等的瞭解呢?他見過他,與他談過話,也對他有了某種的看法。他會為了金錢從事任何不正當的交易,他會為了金錢,全不顧愛情,與一個富有的女繼承人結婚,他也會被人收買。不錯,他一定會被人收買的。安德魯·芮斯德立克必定是如此相信的,而且他的看法也許一點不錯。除非——他考慮安德魯·芮斯德立克這個人,人中首先想的是他辦公室裡懸掛的那幅畫像,而不是他本人。他想起畫像中強有力的五官,突出的下巴,堅毅、果敢的神情。之後,他又想到那位過世的安德魯·芮斯德立克夫人。嘴角上掛著的怨恨線條——也許他該再去克洛斯海吉斯住宅一趟,再好好看看那幅畫像,說不定在諾瑪身上能提供一些線索。諾瑪——不,他此刻還不能想諾瑪。那還有什麼別的可想呢?

  瑪麗·芮斯德立克,按照蘇妮亞這女郎的說法,她一定有了情夫,因為她常跑倫敦。他考慮過這一點,但認為蘇妮亞並不正確。他認為芮斯德立克太太去倫敦,更可能是去看可以購買的房產、豪華樓房、五月花地帶的住宅,或是任何在都市中金錢可以買到的東西。

  金錢……他覺得似乎所有經過他腦中濾過的各點,最終都歸於這端了。金錢。金錢這個關鍵。這個案子中牽涉到大筆的金錢。不知怎地,雖然並不如何明顯,然而金錢在此中是扮演著一項角色的。到目前為止,尚未有可以支援他認為查本提夫人的慘死是出於諾瑪之手此一信念的理由。沒有任何證據存在,沒有動機;然而他總覺得兩者之間存有不容否認的環節。那女郎說過她“可能殺了人”,而一樁死亡就是在一、兩天之前發生的,而出事地點又正是她所居住的樓房。若說這死亡與她無關,那不是過份的巧合了嗎?他又想到瑪麗·芮斯德立克得過的那場神秘的疾清。這件事未免太簡單了,自外表看來也太典型了。一樁下毒事件中,下毒的人絕對是家裡的人。是瑪麗·芮斯德立克自己下毒的,她丈夫想要毒害她,還是蘇妮亞下的毒呢?或者凶嫌是諾瑪呢?赫丘勒·白羅不能不承認:一切事實都指向諾瑪該是最合邏輯的人選。

  “但是,又有什麼用,”白羅說;“我仍是找不出這墜樓事件可以說得通的理由呀。”

  他歎了口氣,站起身來,命喬治給他叫一輛計程車。他不能誤了安德魯·芮斯德立克的約會。

第十九章

  克勞蒂亞·瑞希·何蘭今天不在辦公室,接待白羅的卻是一位中年婦人。她說芮斯德立克先生在等他,並帶他進入了屋中。

  “怎麼樣?”芮斯德立克等不及他進入門內就問:“怎麼樣,我女兒呢?”

  “目前——還沒有消息。”

  “可是我跟你說,老兄,總得有些消息——一些線索吧。一個女孩子不能就這樣消逝得無影無蹤啊。”

  “女孩子以前這麼做過,現在也還會。”

  “你懂不懂我是不惜代價的——任何代價在所不惜?我——我不能這樣拖下去了。”

  他這次似乎完全無法控制自己了。他消瘦了許多,通紅的眼瞼顯示他多夜失眠了。

  “我很瞭解你的焦慮,但是我可以保證我曾想盡一切可能在找她。這種事情,老天哪,可是急不得的。”

  “她也許失去記憶,或是——或是也許——我是說,也許病了。”

  白羅心想他知道此一吞吞吐吐的句子的涵義。芮斯德立克本來是要說:“她也許死了。”

  他在辦公桌的對面坐下說。

  “相信我,我瞭解你的焦慮,但是我仍不得不再說一次,如果你報告警方的話,一定會有更快的結果。”

  “不!”這個字象火藥一般爆炸出來。

  “他們有更好的方法,查詢的途徑也更多。我可以告訴你這不是金錢的問題。金錢不如一個高效率的組織,能給你同等的結果。”

  “老兄,你對我說這種寬心的話是沒用的。諾瑪是我的女兒,我唯一的女兒,唯一的骨肉。”

  “你的確把你女兒的事情——一切可能的事情——都告訴我了嗎?”

  “我還能告訴你什麼呢?”

  “這該由你來說,而不是我。比方說,過去有沒出過什麼事?”

  “哪方面的?你這是什麼意思,老兄?”

  “任何精神不正常的病例。”

  “你認——為她——”

  “我怎麼知道?我怎麼會知道?”

  “我又怎麼曉得呢?”芮斯德立克說,突然變得怨恨起來。

  “我又能瞭解她多少?這麼多年了。葛瑞絲是個會忌恨的女人,一個不輕易寬恕或淡忘的女人。有時候我覺得——我覺得把諾瑪交她帶養是選錯了人。”

  他站起來,在屋裡來回踱了一陣子,又坐了回去。

  “當然我不該拋棄我太太,這我知道,我把孩子也留了給她,可是當時我想我那麼做也是有道理的。葛瑞絲對諾瑪是個極為盡責的母親,對她該是最好的監護人,可是對嗎?她真的盡職嗎?葛瑞絲寫給我的信中,有些充滿了憤怒與仇恨。當然,這也是自然的事。但是那些年,我人都不在呀。我是應該回來,應該常回來看看孩子的生活如何。我想,我心中是有愧的。啊,現在找藉口也無濟於事了。”

  他突然銳利地轉過頭來。

  “不錯。當我再見到諾瑪時,我的確覺得她整個態度變得神經質而且沒有教養。我原盼望她與瑪麗會——會在一段時期之後,能相處得更好些,但是我不能不承認我覺得這女孩子是有些不正常。我認為她如果在倫敦找份工作,在週末才回家住會對她更好,如此也不必整天與瑪麗在一起。啊,可是我一定把事情完全弄糟了。可是,她到底在哪兒,白羅先生?在哪兒?你認為她或許失去記憶了嗎?這類情形我們都聽說過的。”

  “是的,”白羅說:“這也是一種可能。依她的狀況來看,她可能四處游蕩而全然不知自己身在何處,也說不定出了什麼意外。不過這不太可能。我可以請你放心,醫院與其他的地方我都打聽過了。”

  “你認為她不至於——你看她不會是死了吧?”

  “她果真死了的話就容易找得多了,這你請放心。請鎮靜些,芮斯德立克先生。別忘了,她說不定有許多朋友你根本不知道。在英國任何一地的朋友,也許是與她母親或姨媽同住時認識的朋友,或是同學中朋友的朋友。這種事情得慢慢才查得出來。也許——這你心理應該有所准備——她與某一個男朋友在一起。”

  “大衛·貝克?要是我想到——”

  “她沒有跟大衛·貝克在一起。”白羅語帶諷刺地說:

  “這,我早就查清了。”

  “我怎麼曉得她有些什麼朋友?”他歎著氣說:“要是我找到她——應該說等我找到她的時候——我一定要把她帶出去。”

  “帶出哪兒去?”

  “帶出這個國家。我真痛苦,白羅先生,打從我回來就一直非常痛苦。我始終痛恨都市生活,辦公室的枯燥生活,與律師、金融界洽商不完的事情。我喜歡的生活始終只有一種,旅行,一處一處地各地漫遊,去蠻荒與別人找不到的地方。只有這種生活適合我,我根本就不該回來。我早該接諾瑪去會我,所以我說,等我找到她的時候我就要這麼作。已經有人找我要談轉手的事了,他們可以以很優厚的條件把整個機構接管。我只要現金,然後回到鄉野,真實,有意義的所在。”

  “啊!那麼你太太會怎麼說呢?”

  “瑪麗?她已經過慣了那樣的生活了。那是她的家鄉。”

  “對一個富有的女人來說,”白羅說:“倫敦的吸引力可不小呀。”

  “她會順我的心意的。”

  他桌上的電話響了。他拿起來接聽。

  “是啊?喔,曼徹斯特來的電話?好的,如果是克勞蒂亞·何蘭·請說話。”

  他等了半晌。

  “哈羅,克勞蒂亞。是的。大點聲說——線路不好,我聽不大清楚。他們同意了?……呵,可惜……不,你辦得很好……對的……那就好了,坐晚車回來吧。明天早上我們再談。”

  他放下了聽筒。

  “這位小姐真能幹。”他說。

  “瑞希·何蘭小姐?”

  “是的。非常能幹,替我分擔了許多煩惱。曼徹斯特這筆交易,我讓她自己斟酌著作主。我實在覺得自己精神不濟了。她的表現也優異極了,在某些方面,她跟男人一樣精明。”

  他看了白羅一眼,突然又將自己帶回到眼前的話題。

  “呵,對了,白羅先生。我怕我有些支撐不住了。你還需要一些費用嗎?”

  “不必了,先生。我保證你,我一定會把你女兒平安健康的找回來的。對她的安全我已經採取了一切警惕措施。”

  他穿過外間的辦公室就出來了。到得街頭,他抬眼望瞭望天空。

  “為求得一個問題的明確答案,”他說:“這正是我所需要的。”

第二十章

  赫丘勒·白羅望著這所莊嚴的喬治式房舍的外觀,這地區不久前還是一條老式商鎮上的恬靜街道。進步快速地吞占了這個地帶;好在新建的超級市場、禮品店、瑪加麗服飾店、佩克咖啡室與一所宏麗的銀行都在克勞福路上選定了地點,而沒有侵犯到這條狹窄的高街。

  大門上的門環擦得雪亮,白羅心悅地注意到了。他摁了門旁的門鈴。

  大門幾乎立刻就開了,站在門口的是一位高大耀眼的女人,一頭往上梳的灰發,一付精神旺盛的神色。

  “白羅先生?你真准時。請進。”

  “白德斯貝小姐?”

  “正是。”她將門往後拉開,請白羅進去。她將他的帽子掛在走廊上的衣帽架上之後,引他進入一間可人的屋子,往外看是一個有牆的小花園。

  她讓了一張椅子給白羅,自己也以一副期待的神情坐了下來。顯然,白德斯貝小姐不是個把時間浪費在世俗寒暄上的人。

  “我想你是麥田女子學校的前任校長吧?”

  “是的。我一年之前退休的。據我瞭解,你是為了以前一個學生諾瑪·芮斯德立克來看我的。”

  “對了。”

  “在你的信中,”白德斯貝小姐說:“並沒有說明詳情。”她又說:“我可以說,我知道你是誰,白羅先生。因此,在我們進一步交談之前,我希望多知道一點背景。比方說,你是否有意聘用諾瑪·芮斯德立克?”

  “不,這不是我的來意。”

  “基於你的職業,我相信你瞭解我為什麼要知道一些詳情。譬如,你有沒有諾瑪家人給我的介紹信?”

  “也沒有,”赫丘勒·白羅說:“我會向你解釋。”

  “謝謝。”

  “事實上,我是受聘于芮斯德立克小姐的父親,安德魯·芮斯德立克。”

  “呵。我相信他是最近才回英國來的,好象離國很久了。”

  “的確是的。”

  “那麼你沒有帶來他的介紹信嗎?”

  “我沒有跟他索取。”

  白德斯貝小姐質疑地看了他一眼。

  “那樣他會堅持跟我一起來的,”赫丘勒·白羅說:“如此就妨礙了我想要請教你的問題了,因為很可能這些問題的答案會帶給他苦痛與煩惱。他目前已經夠苦惱的了,我認為沒有理由再給他增添苦惱。”

  “諾瑪出了什麼事了嗎?”

  “但願沒有……不過,卻有此種可能。你認識這個女孩子吧,白德斯貝小姐?”

  “我的學生我都認識。我的記憶力很好。再說,麥田也不是個很大的學校,只不過兩百個學生。”

  “你為什麼辭職的,白德斯貝小姐?”

  “怎麼?白羅先生,我看不出這與你有任何關系。”

  “不是的,我只是表示我的一種自然的好奇。”

  “我已經七十歲了。這不算是理由嗎?”

  “可以這麼說,在你來說就不算。我覺得你充滿活力,精力充沛,少說也能繼續勝任校長職位好多年呢。”

  “時代不同了,白羅先生。不見得每一個人都喜歡這種改變。我就滿足你的好奇吧,我發覺自己對學生家長愈來愈無法忍耐了。他們為女兒們設下的目標十分短視,坦白說,簡直是愚蠢。”

  依據白羅查閱她的資歷所得,白德斯貝小姐是位有名的數學家。

  “不要以為我成天無所事事,”白德斯貝小姐說:“我現在生活中的工作給我更多的親切感,我自己指導高級班的學生。好了,現在可否請你告訴我你對諾瑪·芮斯德立克小姐感興趣的真正原因何在?”

  “這是相當令人焦慮的。她——我直截地告訴你吧,她失蹤了。”

  白德斯貝小姐卻仍是一副漠不關心的神態。

  “真的?你所說的‘失蹤’,依我想大概是說她沒有告訴父母就離家出走了。喔,我知道她母親死了,所以該說是沒有告訴她父親自己的去處就出走了。這在今天,實在算不得什麼不尋常的事,白羅先生。芮斯德立克先生沒有報警嗎?”

  “在這點,他很固執。他堅決反對報警。”

  “我可以向你擔保我完全不知道這女孩子現在何處。她沒跟我聯絡過。其實,打從她離開麥田之後,我就沒有聽過有關她的任何消息。因此,我覺得我幫不上你什麼忙。”

  “我所要的倒並不純是那方面的消息。我只是想知道她是怎麼樣的一個女郎——你怎麼形容她。不是她的相貌,我不是指這個,我是說她的人品與個性。”

  “諾瑪,在學校裡是個很平凡的女孩子。學業並不十分優異,但功課還過得去。”

  “不是神經質的那類吧?”

  白德斯貝想了想之後,緩緩地說:“不是,我倒沒有這種看法。自她的家庭狀況來衡量,絕不到想像中那種地步。”

  “你是指她那殘弱的母親嗎?”

  “是的。她生長在一個破碎的家庭。父親是她始終深愛的人,卻突然與另一個女人出走了,這種事情她母親自然是深惡痛絕了。她可能毫無忌憚地把一肚子的怨氣都不必要地出在女兒身上,令這女孩子更形憂憤。”

  “也許我該問你對芮斯德立克夫人的看法,才更切題些吧?”

  “你是問我個人的看法嗎?”

  “如果你不介意的話?”

  “不會,回答你的問題我沒什麼好顧及的。家庭環境對一個女孩子的一生是很重要的,雖然我能得到的資料很少,但是我仍一直盡力地去注意她們的家庭背景。我可以這麼說,芮斯德立克太太是個正直且值得尊敬的女人。自以為是,吹毛求疵,加上極端愚腐,以致一輩子殘缺無能!”

  “啊,”白羅頗表欣賞地吐了一個字。

  “我看,她也是個病態的幻想者。這種人常誇張自己的病痛,這種女人進出療養院象家常便飯。這種家庭環境對一個女孩子的確是很不幸,特別是對一個沒有明確個性的女孩子。諾瑪沒有顯示任何知識方面的志向,沒有自信,對她這樣的女孩子,我是不會推薦任何職業的。找份普通工作,然後嫁人生孩子,這是我對她唯一的期望。”

  “請原諒我再問一次,依你看,她在任何一段時期,都不曾呈現過精神不穩定嗎?”

  “精神不穩定?”白德斯貝小姐說:“無稽之談!”

  “依你說是無稽之談!而不是神經病?”

  “任何一個女孩子,幾乎可說任何一個女孩子,特別在少女時期,都可能神經質,尤其是第一次與社會接觸的時候。她仍未成熟,首次面臨性方面的事情時,是需要引導的。女孩子通常對全然不合適,甚至經常帶危險性的青年最為心動。然而,在今天,幾乎沒有家長具有一股意志力以拯救面臨這種危險的女兒,以致她們總要經歷一段令人發狂的苦痛,甚或糊裡糊塗結了婚,沒多久就走入了離婚的結局。”

  “那麼諾瑪就一點精神不穩定的痕跡都沒顯露過嗎?”白羅仍在窮追不舍地問這個問題。

  “她是個常鬧情緒但是十分正常的女孩子,”白德斯貝小姐說。

  “精神不穩定?我剛才就說過了,簡直是胡說!她說不定跟個年輕人私奔去結婚了,依我看,再也沒有比這更正常的事了!”

第二十一章

  白羅坐在他那張四方形的大靠背椅上。雙手搭在椅臂上,眼睛盯在面前的壁爐架,卻視而不見。他身旁的小茶几上,放著一份一份夾得很整齊的各種檔。來自高畢先生的報告,他朋友尼爾警長提供的資料,另有一堆列為“傳言、饒舌、謠言”的零頁,並注明了資料的來源。

  此刻,他無需參閱這些文件。事實上,他都看過了,只是放在手邊,以備碰到任何特殊情況可作隨時參考之用。他現在要把自己腦中所知與所得到的資料都集聚在一起,因為他深信這些東西一定能形成一個模式。其中必定有一個模式。他此刻在思考,應從哪一個正確的角度來著手。

  他不是一個熱中於依賴某種直覺的人,他不是個有直覺能力的人——然而他卻是個有知覺的人。而關鍵不在知覺的本身,卻在激發知覺的原因。引人好奇的是原因,而往往又並非你以為是的那些原因。而那些原因卻經常是靠邏輯、感覺與知識鑽研出來的。

  他到底對這個案子有什麼感覺——這到底是個什麼類型的案子?他最好自一般性的事實著手,然後再進行特定的探討。此一案件有那些突出的方面?

  他認為金錢是其中之一,盡管他不知道何以然。雖然說不出所以然,但是金錢……他也愈加想到不知哪一方面隱藏著邪惡。他認識邪惡,他以前也碰到過,他清楚邪惡的氣味、滋味與它的魔力。困難在此刻他仍不知道邪惡究竟身藏何處。他已經採取了某些步驟與邪惡戰鬥,他希望這些步驟均能奏效。某種事情已經發生,正在進展,卻尚未完成。有個人在某處正面臨危險。

  惱人的是,這些事實卻指向兩個方向。如果他認為面臨危險的那個人的確是陷入了險境,而至今他又找不出理由為什麼會如此。那個特定的人何以會陷入險境呢?全然沒有動機。若說他認為面臨危險的人並沒有什麼危險,那麼整個辦案的方式就要改弦易轍了……他就得掉過頭來,自完全相反的觀點,來研判所有指向那個方向的事態。

  他將這一點暫且擱置起來,將探討轉向人物——也就是那些人。他們構成了何等的模式呢?他們究意扮演什麼角色呢?

  首先,安德魯·芮斯德立克。到目前,有關安德魯·芮斯德立克,他已經搜集了相當不少的資料。對他出國前後的生活有了一個大概的輪廓。一個浮躁的人,從未長久安於一個處所或目標,但是一般說來,人緣很好。不是個浪蕩、鬼祟或狡詐的人,也許,不是個個性堅強的人?多方面顯得軟弱?

  白羅無法滿意地皺起了眉頭。這個形象與他本人所見過的安德魯·芮斯德立克並不相符。他那突出的下顎,穩定的眼神與剛毅的氣概,在顯示他絕不會是個軟弱的人。很明顯,他也是個成功的商人。早年工作表現優異,在南非與南美也完成過幾筆極佳的交易。他的資產也增加了,他帶回來的是成功而非失敗的經歷。那麼,他的個性又怎麼能軟弱呢?也許牽涉女人方面,他才是軟弱的。他在婚姻上犯了錯誤——娶錯了太太……會不會是被家中逼著結了婚的呢?因此後來又結識了另一個女人。只有那一個女人?還是另有別的幾個女人?已經偌多年過去了,這方面的記錄是不容易查證的了。無論如何,他總不是個聲名狼藉的不忠實丈夫。他的家庭很正常,自各方面說來,他都是鐘愛自己那個小女兒的。然而,他卻碰上了一個女人,而且迷得拋下家庭,背井離鄉。可見他這段戀情並不是假的。

  可是,這是否或許與其他的動機有所配合呢?討厭辦公室的工作,討厭都市與倫敦的生活?他想是可能的。與此一模式相吻合。他似乎也屬於孤獨一型的人。國內外的人都喜歡他,但卻好象沒有親近的朋友。的確,他在國外更難交到親近的朋友,因為他不曾在任何一地待過長久的時間。他曾一度沉湎於賭博,耍了一招,撈了一票,之後厭倦了,又走往他鄉。遊牧民族!流浪漢。

  然而仍是與他自己心目中這個人的影像不相符呵!……影像?這個字又掀起了他對懸掛在芮斯德立克辦公桌後面牆上那幅畫像的記憶了。那是一幅同一個人十五年前的畫像。十五年的時光,對坐在辦公桌後面的那個人有著什麼改變呢?全面看來,竟是令人驚異的微少!添了幾絲灰發,肩膀寬了些,但是臉上個性的線條卻依然一樣。那是一張有毅力的面孔,一個深知自己的需求的男人,也矢志要取得。一個敢於冒險的人,一個略帶狠毒的人。

  那麼,他懷疑:為什麼芮斯德立克要將他的畫像帶到倫敦來呢?那是夫妻倆的一對畫像呀。自純藝術的觀點來看,那兩幅是應該掛在一處的。依心理學家來說,芮斯德立克下意識裡是否想再一次與前妻斷絕關系,與她分開?盡管她已死去,然而他心理上是否仍在閃避她的性格形象?這一點倒是挺耐人尋味的……

  這兩幅畫據說是與另一些儲藏的自家擺設一起拿出來的。瑪麗·芮斯德立克為了在克洛斯海吉斯住宅增添一些傢俱,無疑地一定請羅德立克爵士讓出一些地方,好讓她擺些自己選的東西。他猜想,會不會是瑪麗·芮斯德立克,這位新夫人要把那一對畫像掛起來的。然而,她該把前任夫人的畫像扔進閣樓裡,倒更自然些!不過,他又想到,或許在克洛斯海吉斯住宅裡並沒有一間可供儲放物品的閣樓。大概是,當這對返國的夫婦在倫敦尋覓新家的時候,羅德立克爵士暫且讓出點地方給他們擺東西吧。因此也就不很礙事,何況兩幅畫一起掛也省了些麻煩。再說,瑪麗·芮斯德立克也是個明理的婦人,不是那種愛吃醋、鬧情緒的女人。

  “算了吧,都一樣,”赫丘勒·白羅心想:“女人,沒有不善妒的,尤其是那種你原以為最不會嫉妒的女人!”

  他的思路轉向了瑪麗·芮斯德立克,開始思考她這個女人。他感到最怪的是,他對她竟然沒有什麼想法!他只見過她一次,但不知怎地,卻不曾留下什麼印象。他只想到她有一份俐落,也有一種——他該怎麼形容呢?——不自然(“不過,老兄啊,”赫丘勒·白羅自己又插了一句:“你那是想到了她那頂假發呀!”)

  一個人對一個女人竟然知道得如此微薄,的確是相當荒唐的事。一個如此俐落的女人,戴了假發,容貌美好,十分明理,且能感到憤怒。不錯,當她發現那名孔雀青年闖入她的家中晃蕩時,她表現了相當的憤怒。而且她的表現相當尖銳且明確,那麼那名青年——也又是怎麼了呢?不再受歡迎了?然而她發現了他之後,的確是很憤怒的。可是,這也是很自然的事呀。任何作母親的也不會為女兒選這麼一個青年——

  白羅的思路又觸了礁,他氣極敗壞地猛搖頭。瑪麗·芮斯德立克並不是諾瑪的母親啊。她該不致為了女兒一樁不適當、不快樂的婚事,或是跟一個不體面的青年生了個私生子東窗事發而感到焦慮憂心吧!瑪麗對諾瑪到底有何等的感覺?至少,自表面看來,她是個很煩人的女孩子——挑了一個顯然是安德魯·芮斯德立克憂慮與煩惱根源的男朋友。但是除了這一點,對一個顯然蓄意要毒死她的繼女,她到底是怎麼個感覺與想法呢?

  自態度上看來,她似乎是個很識大體的人。她要把諾瑪遷出家外,自己避開險境;也與丈夫合作將過去發生的家醜給遮蓋起來。諾瑪雖然每個週末都回家露露面,但是此後她的生活將會以倫敦為中心。即使他們將來找到新家搬了過去,看樣子也不至於會請諾瑪與他們同住。這年頭,多半的年輕女郎都不跟父母同住。因此,這個問題該早已解決了。只是,對白羅說來,誰給瑪麗·芮斯德立克下毒的問題,卻根本沒有任何的答案。芮斯德立克本人相信是他女兒幹的——

  但是白羅卻懷疑……

  他心中在盤算蘇妮亞那女郎的可能性。她在那宅子裡到底是幹什麼的?她為什麼去的?不錯,羅德立克爵士不能片刻沒有她的照顧——或許她根本沒有返回自己國家的心意?很可能她打的純然是結婚的主意——像羅德立克爵士這種年紀的老頭子跟年輕貌美的女郎結婚,是每個星期都有的事。從世俗的眼光來衡量,蘇妮亞這麼作是很有收獲的事。穩定的社會地位,寡居之後又可得到一筆可觀的收入——難道說她另有全然不同的目的嗎?她去國家植物園難道將羅德立克爵士遺失的文件夾在那本書裡頭了嗎?

  瑪麗·芮斯德立克是否對她起了疑心呢——懷疑她的行動,她的忠誠,以及她休假之日去哪裡又去會誰了呢?是不是蘇妮亞下了那種藥量很少,不會引起疑心,而累積起來之後也頂多引起腸胃炎的毒藥呢?

  他決定暫且將克洛斯海吉斯宅子裡這家的情況放置一邊。他象諾瑪一樣,來到了倫敦,開始推敲分租一幢公寓樓房的三名女郎。

  克勞蒂亞·瑞希·何蘭、法蘭西絲·賈莉與諾瑪·芮斯德立克。克勞蒂亞·瑞希·何蘭是個著名國會議員的女兒,闊綽、能幹、訓練有素,頗具風姿的第一流女秘書。法蘭西絲·賈莉,一個鄉間代書的女兒,擅長藝術,曾在戲劇學校短期進修過,然後上史勒德女子學院,又中途輟學,偶爾替藝術委員會工作,目前受雇於一家畫廊,收入不錯,精於藝術,有不少不修邊幅的朋友。她認識大衛·貝克這名青年,但表面看來兩人並不熱絡。她或許會愛上他嗎?白羅認為,他這型青年通常是父母、一般社會階層與員警所不喜歡的人。他怎麼會對家世很好的女孩子們有這麼大的吸引力,實在是白羅很費解的事。但是我們又不能不承認這的確是事實。他本人對大衛的看法如何呢?

  一個長得挺漂亮的年輕人,帶些厚顏且吊兒郎當的味道,他首次看見他是在克洛斯海吉斯住宅的樓上,大概是替諾瑪辦點事(也說不定是自己去探查什麼的,誰曉得?)。第二次遇上他的時候是給他搭便車那次。一個蠻有性格的青年,予人的印象是很能勝任他所想做的事。然而,很清晰地,他確有令人不滿的一面。白羅拿起手邊的一張資料,看了看。雖然算不上罪行,卻有些不良記錄。在修車廠詐欺過小錢,搗亂打架,搗毀東西,也曾兩次緩刑。這種事如今已蔚為風氣。在白羅的分類下都算不得邪惡。他曾是個很有前途的畫家,卻半途而廢。他這種人從不作固定工作的。他愛慕虛榮、自豪,一隻愛上自己外貌的孔雀。除此之外,他還有什麼呢?白羅心裡在琢磨。

  他伸出一隻手臂拿起一張紙,上頭草寫了諾瑪與大衛那天在餐室裡談話的內容大綱——當然也只是奧立佛太太所能記得的一些事。她能記住多少呢?白羅在想。他頗表懷疑地搖了搖頭。沒法子知道奧立佛太太的想像力在什麼節骨眼兒會冒了出來!這年輕人是否關愛諾瑪·真地要跟她結婚?她對他的感情是不容置疑的。他曾提議要跟她結婚。諾瑪自己手頭有錢嗎?她父親固然有錢,但那又是另一回事。白羅氣惱地歎了一聲。他忘了查詢故世的芮斯德立克夫人的遺囑內容,他翻了翻一些資料文件,還好,高畢先生並未疏漏此類不可少的需要。顯然,芮斯德立克夫人生前受到她丈夫很好的供養,她每年自己大約有一千英鎊的收入。她將一切所有都留給了女兒。不過據白羅看,也沒有達到足以構成婚姻動機的數額。身為獨生女,她或許在父親故世時繼承一大筆財產,不過這仍是未知數。如果她父親不喜歡她所嫁的對象,可能根本不會留給她多少錢。

  那麼可以認定大衛是真愛她的,因為他願意娶她。然而——白羅又搖起頭來了。這大約是他第五次搖頭了。這一切事實都湊不攏,沒法子合成一個令人滿意的模式。他想起了芮斯德立克辦公桌上的那張開好的支票,顯然是用來打發這名青年,而這名青年又是很願意接受賄賂的!但這又與實情不相符合。這張支票確切是開給大衛·貝克的,而且面額非常巨大,簡直可說是大得驚人。這筆數額可以令任何品行不良的貧窮青年動心。但是他卻在這張支票開出的前一天向她提出了婚事的建議。當然,這可能是全盤計劃中的第一招棋——為了抬高價錢而將的一軍。白羅記起芮斯德立克坐在那裡的神情,嘴唇狠狠地緊閉著。他必定深愛自己的女兒,才甘心出如此龐大的代價;他也一定害怕女兒本身可能早下定了決心要嫁給這年輕人了。

  他的思考自芮斯德立克轉到了克勞蒂亞。克勞蒂亞與安德魯·芮斯德立克,是不是機緣,純然是機緣的安排,她當了他的女秘書呢?他們之間可能會有銜接的。他在考慮克勞蒂亞。三個女郎合住一所公寓,是克勞蒂亞·何蘭的公寓,是她先租下來,後來先與一個已經認識的女郎分租,然後才與另一個,也就是第三個女郎合租。第三個女郎,白羅在想。是了,總要回到這第三個女郎。到頭來總離不了她。他也不能不再回到她身上。考慮到各種模式時,總會繞回到她身上,諾瑪·芮斯德立克。

  那個在他吃早飯的時候前來向他請教的女郎,他曾在一家餐室的桌台上交談過的那個女郎,那時,她剛與所愛的男朋友吃了一盤烤豆。(他發覺,他好象每次遇見她都是在進食的時候!)他對她有什麼想法?首先,該看看別人對她有什麼樣的看法?芮斯德立克疼愛她,為她萬分的焦慮,萬分的恐懼。他不僅懷疑,而且顯然已經確認她想毒害他新近婚娶的夫人。他也曾找過醫生請教過她女兒的狀況。白羅自己非常想與那位醫師談談,但是他相信也不會有什麼結果。醫生們是很吝嗇的,除了極端可信賴的人如病人的父母之外,通常是不願將病人的資料洩漏給他人的。不過,白羅可以輕易地想像那位醫師會怎麼說。白羅想,那位醫師一定是很謹慎的,作醫師的本該如此。他可能轉彎抹角,支支吾吾地談一些治療之道。他雖然不會直接強調精神與心理方面的症狀,但至少暗示過的。事實上,那位醫生私下必定確認諾瑪患有這類病症。但是他必定也很瞭解歇斯底里型的女孩子,這些女孩子往往做出來的事情未必真是心理病態的結果,而只是一種脾氣、嫉妒、情緒或狂奮的發作而已。那醫生本人不一定是心理分析或精神病科的醫生,卻可能只是位內科醫生,他不會作自己不敢肯定的診斷,卻可能謹慎地作了些建議。譬如,先讓她找份工作——在倫敦的工作,然後再帶她去接受專科醫師的治療?

  還有另外的人對諾瑪·芮斯德立克有什麼看法嗎?克勞蒂亞·瑞希·何蘭?這他不清楚。他連何蘭小姐本身也所知不多。她很能保守秘密,絕不會將自己不願放手的事情洩漏出去。沒有痕跡顯示她有意暴露那個女郎的私事。當然,如果她對她的心理狀態有所畏懼的話,也可能會那麼作的。他與法蘭西絲對此事也不會有很多的討論,因為那第二個女郎很沒有顧忌地就說出了:諾瑪在家中度達週末之後就一直沒回她們的公寓去。克勞蒂亞聽了,有點氣惱。比起來,克勞蒂亞比她似乎更是構成某種模式的一環。她有腦筋,白羅在想,做事也有效率……他的思路又轉回到諾瑪,這第三個女郎了。在這一模式中,她占了何等的地位?摸清了她的地位,整個案子就可以湊在一起了。會如奧菲麗亞一般嗎,他想?但是一般對奧菲麗亞有兩種見解,正如對諾瑪也有兩種意見一樣。奧菲麗亞是真瘋了,還是假裝瘋癲?演員們往往有兩種分歧的闡釋來表達這個角色——或許,他該說是“哈姆雷特”一劇的製作人有兩種看法。這種爭論正是他們搞出來的。哈姆雷特是瘋狂亦或正常?由觀眾去決定。那麼奧菲麗亞是瘋癲亦或清醒呢?

  即令對于自己女兒的看法,芮斯德立克也不會用“瘋癲”這個字眼的。一般人都寧願用“心理失常”這樣的字眼。其他形容諾瑪的話有“古怪”、“她有點古怪”、“象精神恍惚”、“腦子缺點什麼,你懂我的意思吧”。那麼“一般的女人”,她們的判斷可靠嗎?白羅認為有可能的。諾瑪的確有些怪,但這種怪與她表面上呈現的怪異是有出入的。他記起了她無精打采進入他房中那幅影像:一個屬於現代的女孩子,與許多女孩子同樣的那類時髦女郎。黏兮兮的頭發垂在雙肩,一襲長不過膝,毫無特色而寒傖的衣裝,自他這老派人士的眼中看來,就象個成年女子硬要裝作小女孩子的模樣。

  “很對不起,可是你太老了。”

  這也許是實話。他完全是以一副老人的眼光來看她的,全無羡慕;他覺得她只是個顯然無意奉承,全不賣弄風情的女郎。一個對自己的女性感全無所知——沒有魅力、神秘感或刺激感,也許除了平淡的生理性行為之外再無所奉獻的女子。如此,她對他的貶斥該是有道理的了。他無法幫助她,因為他並不瞭解她,因為連他都沒法子欣賞她。他已經為她盡了一切的力量,只是直到今天到底有些什麼成績呢?打從她來求援的那一刻至今,他到底幫了她什麼忙呢?答案立刻自他腦海中隱現:他保護了她的安全,至少這一點他作到了,這是說,果真她需要安全保護的話。主要關鍵其實也就在此,她真的需要安全的保護嗎?還有那句莫名其妙的供詞!真是的,與其說是供詞,不如說是宣言:“我想我也許殺了人。”

  這是最要抓緊的,因為這句話是整個事件的關鍵。這也是他的專長。對付謀殺,查清謀殺,預防謀殺!作一隻追捕兇手的忠心的獵犬。謀殺業經宣佈了,謀殺一定發生在什麼地方了,他也曾經尋找,卻一直找不著。菜湯內下毒的模式?青年流氓動刀互砍的模式?那句荒誕無稽卻又陰森嚇人的話:天井裡的血跡,左輪手槍的槍響。朝誰發射的,又為了什麼?

  這不是一種應該與她所說的相互吻合的犯罪方式:“我也許殺了人。”他給終在黑暗中摸索,希望能找到一種犯罪的模式,希望能摸清這第三個女郎如何才能配合此一模式;然而最後還是回到了最迫切需要回答的問題:這個女郎到底是個怎樣的人?

  然而,他想,雅蘭·奧立佛漫不經心所說的一句話,卻照亮了他的方向。波洛登公寓裡一名婦人據傳自殺,這倒是相當配稱的。那怕公寓正是這第三個女郎的住宿所在。她所說的謀殺一定是指的這樁“自殺”。若說在同一時間內又發生了另一樁謀殺,那也未免過份巧合了!再說也沒有任何跡象顯示在那段時間另有別的凶案發生呵。在一次酒會中,聽了他的朋友奧立佛太太向大家誇耀了他的不凡成就之後,不會有其他的死亡會激使她十萬火急地跑來找他求援的。因此,當奧立佛太太隨意向他提起那個女人跳樓自殺的事時,他曾覺得自己終於找到一直在苦尋的答案了。

  線索就在這裡,正是解決他困惑的答案。他所需要去找的都在這裡:原因、時間與地點。

  “可把我唬著了。”赫丘勒·白羅大聲嚷了出來。

  他伸出手去找到一份打字整齊有關一名婦人的生平資料。查本提夫人的一生大膽事跡。一名四十三歲社會地位良好的女人,據說生活浪漫——兩次結婚、兩次離婚——一個喜歡男人的女人。這個在晚年飲酒過度的女人喜歡邀朋友聚會。據說她喜歡與比自己遠為年輕的男人交遊。白羅可以瞭解,一個單獨住在波洛登公寓裡這種女人的感觸與過去,他也看得出何以這樣一個女人,一天清早醒過來面對一切絕望,會自高樓上躍下。

  因為她患了癌症或是認為自己患了癌症?但是驗屍的結果確定並非如此。

  他所要的是一種與諾瑪·芮斯德立克相關的環節,他找不到。他再一次閱讀有關這個婦人的資料。

  一名律師在驗屍時提供了她的身份證明。本名露薏絲·卡本特,但是她卻沿用了一個法國式的姓氏——查本提。是不是跟她的名字露薏絲更相配呢?露薏絲?為什麼這個名字如此熟悉呢?有人偶然提起過?——在一句話中出現過?——他的手指在打得很整齊的字頁上翻動。啊!在這兒!正是這項資料。安德魯·芮斯德立克拋下妻子與之私奔的那個女子叫露薏絲·貝瑞爾,這女子後來證實在芮斯德立克的晚年並不具有任何重要性。大約一年之後,兩人就因爭吵而分手了。同一個模式,白羅心中在想。同樣的情形也發生在資料上這個女人的身上,瘋狂地熱愛一個男人,拆散了他的家庭,也許與他同居,然後與他吵鬧,最後離開了他。他敢確定,絕對確定這位露薏絲·查本提是同一個露薏絲。即便如此,又怎能與諾瑪扯上關系呢?是否芮斯德立克返回英國之後又與露薏絲·查本提重修舊好了呢?白羅表示懷疑。他們的生活早在多年前就分開了,他們兩個再度重聚的機會簡直小得到達不可能的地步了!他們之間的關系也不過是一段短暫、無足輕重的迷戀而已。他的現任夫人無論如何也不至於嫉恨得將他以前的情婦從窗戶推下去的。哪有這種事!依他看,唯一可能長年懷恨,要對一個破壞她家庭的女人採取報複的,可能只有第一任芮斯德立克夫人那種女人了。而這卻又更不可能了,何況第一任芮斯德立克夫人已經死了呀!

  電話鈴響,白羅卻未移動。在這個時刻,他尤其不願別人來打擾。他感到自己好象在進行一場追蹤……他要窮追不舍……電話鈴響停了,很好,萊蒙小姐會去應付的。

  房門推開,萊蒙小姐走了進來。

  “奧立佛太太要跟您通話。”她說。

  白羅搖了搖手說:“現在不成,現在不成,我求你!我現在不能跟她說話。”

  “她說她剛想到了些事情——是她忘了告訴您的事。說是一張字條——一張沒寫完的信,是從一輛搬運貨車裡的書桌抽屜中落掉出來的,也不知道她說的是什麼。”萊蒙小姐口吻中特意加了些不滿的語氣。

  白羅的手搖得更厲害了。

  “現在不成!”他懇求地說:“我求求你,現在不行。”

  “那我就告訴她您現在很忙。”

  萊蒙小姐退了出去。

  屋裡又寧靜下來。白羅感到一陣陣疲憊向他偷襲而來。思考太久了,真得休息會兒了。是的,得輕松一下,得讓緊張過去——輕松下來,也許模式就會出現了。他閉起了眼睛。所有的因素都在那裡。他現在確信,他自外在是不會再知道什麼了,必定是來自內在的。

  十分突然地——就在他的眼皮在假寐中休息時——來了……

  都在那兒——等著他呢!雖然他得規劃出來,但是至少他知道該如何著手了。一塊、一片的零碎斷片都可以湊攏起來了。一頂假發、一幀畫像、清晨五點、女人與她們的發型、那名孔雀青年——這一切都指向了那句話,開頭是:

  第三個女郎……

  “我可能殺了人……”當然了!

  他腦海中突然浮現了一首滑稽的兒歌,他隨著大聲唱了出來。

  啦啦啦,澡盆裡泡了三個大男人。

  你猜都有誰?

  一個屠夫,一個麵包師,還有一個作蠟燭的……………………

  可惜最後一句他給忘了。

  一個麵包師,不錯;一個屠夫,就有嫌牽強了——

  他把他們改成了女人,也模仿了一首:

  當,當,當,一幢樓房裡住了三個女郎

  你猜都是誰?

  一名女秘書,一名來自史勒德的女郎

  這第三個女郎是——

  萊蒙小姐走進屋來,

  “啊——我想起最後一句來了——‘他們都是從一個小馬鈴薯裡鑽出來的。’”

  萊蒙小姐心急地看著他。

  “史提林佛立德醫生一定要立刻跟您通話。他說有要緊的事。”

  “請告訴史提林佛立德醫師可以的——你是說史提林佛立德醫生嗎?”

  他越過她身邊,抓起了聽筒。“來了。我是白羅呀!出了事了嗎?”

  “她溜走了。”

  “什麼?”

  “我剛說了的。她溜了,從大門跑出去了。”

  “你就讓她跑掉了?”

  “我又能怎麼樣呢?”

  “你可以攔住她的呀。”

  “不成。”

  “你簡直是發瘋了,怎麼能讓她跑了呢?”

  “並不是。”

  “你真不瞭解。”

  “可是我跟她有過君子協定,隨時可以自由離去。”

  “你不知道這牽涉會有多大。”

  “好了,就算我不知道吧。可是我有我的作法。如果我不讓她走,我花在她身上的心血就全功盡棄,我的心血可花了不少。你的工作與我的不同,我們的目的不同。我可以告訴你我的工作已經有了績效,正因為有了績效我才認定她不會跑掉的。”

  “呵,可不是嗎。後來呢,老兄,她還是跑了。”

  “老實講,我實在不懂,怎麼會出了紕漏。”

  “一定發生了變故。”

  “當然,但是什麼變故呢?”

  “她見到了什麼人,有人跟她談過話,有人找到了她藏身的所在。”

  “我想不出這怎麼可能……但是你好像忘了她是可以自由作選擇的。她必須有自己的意志。”

  “有人逮住她了。一定有人查出了她在你哪兒。她有沒有收到信件、電報或是電話?”

  “沒有,都沒有。這我是可以確定的。”

  “那怎麼會——當然了!報紙。我相信你那裡一定訂了報紙了吧?”

  “當然了。作我這行,當然要注意人們的日常生活了。”

  “那麼,他們就是這麼找到她的。正常的日常生活。你訂什麼報?”

  “五份。”他把五份的名字說了出來。

  “她是什麼時候走的?”

  “今天上午,十點半。”

  果然。看了報紙以後。至少這就容易著手得多了。

  “她平常看什麼報?”

  “好像沒有特別的選擇。有時看這份,有時那份,有時候全看,還有時候也只隨便翻翻。”

  “好了,我不能再浪費時間談話了。”

  “你認為她看到了報上的廣告了?這一類的東西?”

  “還有旁的解釋嗎?再談了,我現在不能多說了。我得去找了,找有可能性的廣告,然後立即採取行動。”

  他將聽筒放回到電話機上。

  “萊蒙小姐,把我們的兩份報拿來,晨報與慧星報。再叫喬治去把別的報也都賣來。”

  他打開報紙在人事分類廣告上一條一條仔細尋看時,心中也定下了思路。

  他應該來得及。一定得來得及……已經出了一樁人命案了,還會再來一樁的。但是,他,赫丘勒·白羅卻要去阻止……他是赫丘勒·白羅——無辜人的復仇者。他不是說過嗎(他每次說,都有人笑他):“我不贊成殺人。”人家都認為他這只是輕描淡寫,但是這絕不是說淡話,這是不帶任何情感色彩對事實的簡單看法。他不贊同殺人。

  喬治捧著一疊報進來。

  “早上的報紙全在這兒,先生。”

  白羅看了萊蒙小姐一眼,她正守在一旁等待發揮效率。

  “再看看我找過的那些廣告,萬一我可能遺漏一、兩條。”

  “您是說人事廣告嗎?”

  “是的。我想也許會有叫大衛的人名。女孩子的名字,小名或綽號之類的。他們不會用諾瑪這個名字的,也許是求助或是會面之類性質的。”

  萊蒙小姐略顯不耐地遵命接過了報紙。這不是她所能表現效率的所在,但是此刻他卻沒有別的差事可以派她去作。他本人打開了紀事晨報,這份報紙有最大的廣告篇幅供他搜尋,他彎身湊近了報紙。

  一名女士要出讓她的貂皮大衣……有人徵求旅客搭車赴海外旅行……豪華現代住宅出售……微求寄宿房客……低能兒童……自製巧克糖……“茱麗葉。永難忘懷。你永遠的愛人。”這還有點相近。他想,但仍跳過去了。路易十五式的傢俱……中年婦人有意協助料理旅館……“事態緊急,務請會面。准時於下午四時半來公寓。暗號高萊斯。”

  門鈴響的時刻,他正高喊:“喬治,叫輛計程車。”穿上大衣,走入走廊,喬治為他打開大門時,與奧立佛太太撞個滿懷。在狹窄的走廊內,三人掙紮著彼此讓路。

第二十二章

  法蘭西絲·賈莉提著旅行袋,走在曼德維爾道上,與在街角遇到的朋友邊走邊談,不遠就是波洛登公寓的大院子。

  “說真的,法蘭西絲,你們住的那所公寓真像個監獄,就像苦艾林監獄似的。”

  “亂講,艾倫。我們那幢樓房舒服極了。我運氣不錯了,能跟克勞蒂亞那麼好的人分租——她從未煩人。每天來打掃的那個女傭也好極了。公寓也管理得好。”

  “只有你們兩個人嗎?我忘了。我以為你們還有第三個女郎同住呢?”

  “喔,她呀,她好像扔下我們了。”

  “你是說她不付房租嗎?”

  “呃,倒不是房租的問題。我看她是找到個男朋友了。”

  艾倫一時興味索然。男朋友的事自然另當別論了。

  “你這次是從哪兒回來呀?”

  “曼徹斯特。非公開的展覽,很成功。”

  “你下個月真的去維也納嗎?”

  “是的,我希望能去。已經差不多決定了。該很好玩的。”

  “要是帶去的畫丟掉了,不是很糟糕嗎?”

  “喔,都保了險了。”法蘭西絲說:“至少值錢的都保險了。”

  “你朋友彼得的畫展成績如何?”

  “我想,並不太好,不過藝術家雜志的評論還不錯。這很有用的唷。”

  法蘭西絲轉入了波洛登公寓,她朋友走向馬路前端自己居住的老房子。法蘭西絲向看門的人道了聲“晚安”,就乘電梯上了六樓。她哼著小曲走上了走廊。

  她將鑰匙插入了房門的鎖孔內。門內走道上的燈還沒打開。克勞蒂亞要一個半小時之後才會下班回家。但是自半開的客廳門縫中,卻射出了燈光。

  法蘭西絲大聲說道:“電燈開著,怪了。”

  她脫下了大衣,放下了旅行袋。推開客廳的門,走了進去……

  她一下子僵住了,她的嘴張開,又閉上了。她全身都僵直了——眼睛瞪著地板上臥著的人形,然後又轉視到牆上的掛鏡上,看到了自己驚恐萬分的臉孔……

  她猛吸了一口氣,剎時的癱瘓過去之後,她揚過頭去狂叫了一聲。踩到旅行袋,踢開之後,她奔出房門,跑到走廊上猛敲隔壁分寓的房門。

  一名年長的婦人打開了房門。

  “怎麼回事——”

  “那裡有人死了——有人死了。我想是我認識的……大衛·貝克。他臥在地板上……我想他被人刺了……一定被人用刀刺死了。血——到處都是血。”

  她歇斯底里地抽泣起來。賈柯博斯小姐往她手裡塞了一隻酒杯。“別動,把這個喝下去。”

  法蘭西絲順從地喝了一口。賈柯博斯小姐匆忙走出房門,掠過走廊,走入了燈光外泄敞開的房門。客廳門大開,賈柯博斯小姐大步走了進去。

  她不是個輕易尖叫的女人。她在門口站住,嘴巴咬得緊緊地。

  她所看見的。是一幕惡夢般的景象。地板上臥著的是一個年輕的男人,兩臂伸開,栗色的長發散在肩頭。穿了一件艷紅色的大衣,白色襯衫上浸滿了血跡……

  她吃了一驚地發現,屋內還另有一個人在。一個女郎將身軀緊靠在牆上,上方掛的那幅面具小丑,似乎要自彩色的天空中躍下。

  那女郎穿了一襲織花的毛衫,灰褐色黏濕的頭發分散在兩頰上,她手中握著一柄菜刀。

  賈柯博斯小姐瞪著她,她也回瞪著賈柯博斯小姐。

  之後,她像與人答話般地用反省的語氣說:

  “是的,我殺了他……我手上的血是菜刀上染來的……我去浴室想洗掉——可是這種東西是洗不清的,是不?然後,我又回來看這是不是真的發生了……是的……可憐的大衛……然而,我想我是不能不這麼做的。”

  驚嚇逼得賈柯博斯小姐說了些不像是真的話。聽在她自己的耳中,都嫌荒誕不經!

  “真的嗎?你為什麼要做這種事情呢?”

  “我不知道……至少——我想,我實在該知道的。他實在是逃不出困境了。他叫我來——就來了……可是,我要擺脫他,我要離開他,我並不真地愛他。”

  她小心翼翼地將刀放在桌上,在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

  “這很不安全,是不,”她說:“恨別人……是不安全的,因為你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麼事來……就像露薏絲……”

  然後她睜睜地說:“你還不打電話叫員警嗎?”

  賈柯博斯小姐順從地撥了九九九。

  這時,除了牆上掛的小丑畫像之外,屋內還有六個人,時間過去很久了。員警趕了來又離去了。

  安德魯·芮斯德立克像傻了似地坐著,口中不時說著同樣的話:“我簡直不相信……”接到電話之後,他就在克勞蒂亞·瑞希·何蘭陪同之下,自辦公處趕來了。默默地,她一直表現得極有效率。她分別給律師與克洛斯海吉斯住宅打了電話,也向兩家房地產公司打聽,希望與瑪麗·芮斯德立克取得聯絡。她給法蘭西絲·賈莉服了一片鎮靜劑,扶她去躺了下來。

  赫丘勒·白羅與奧立佛並肩坐在長沙發上,他倆是與員警同時趕到的。

  幾乎在其他的人都離開的時候,一名灰發、神態斯文的男人才最後趕到,他是倫敦員警廳的尼爾刑事警長。他向白羅點頭致意,白羅給他介紹了安德魯·芮斯德立克。一名高大、紅發的青年站在窗口凝視著下麵的天井。

  大家還在等什麼呀?奧立佛太太百般不解。屍體已經搬走,攝影人員與其他警方人員也作完了自己的職責:而他們這幾個人被帶進克勞蒂亞的臥房之後,又被帶回到客廳裡來,她想大家等的大概就是這位倫敦員警廳刑事警長的來臨吧。

  “如果你叫我離開……”奧立佛太太有些無措地對他說。

  “您是雅蘭·奧立佛夫人吧?不必,如果您不介意的話,我倒期望您能留下。我知道這不是很愉快的事——”

  “簡直難以相信。”

  奧立佛太太閉上眼睛——全幅情景又湧入她的眼簾。那名孔雀青年,像臥在舞臺上一般,死得那麼逼真。而那個女郎——似乎變了另一個人——再不是克洛斯海吉斯住宅中那個畏縮縮的女郎了——也不像白羅所稱的那個並不起眼的奧非麗亞——卻是一個莊嚴悲壯的人物——接受了自己的命運。

  白羅曾要求打了兩個電話。一次是打給倫敦刑事員警廳的,警方人員准許了他。一名警官先生在電話中探詢了一陣之後,才指點白羅到克勞蒂亞臥房中去用她的分機,他將房門掩上之後,就去打了電話。

  那名警官仍是一臉的狐疑,向他下屬低聲地說:“他們說是可以的。不知這傢伙是誰?怪模怪像的矮傢伙。”

  “是個外國佬吧?說不定是特案小姐的人?”

  “我看不是。他要找尼爾刑事警長。”

  他的助手揚起了眉毛,吹了一聲口哨。

  打完了電話,白羅打開房門,向站在廚房裡不知所措的奧立佛太太招手叫她進來。他們兩人在克勞蒂亞·瑞希·何蘭的床上並肩坐了下來。

  “真希望我們能找點事做。”奧立佛太太說,她是閒不住的。

  “耐心點,親愛的夫人。”

  “你總該有點事可做吧?”

  “我已經做了。我打了電話給必要的人。在警方做完初步調查之前,我們在這兒是做不了什麼的。”

  “你給刑事警長打了電話之後,又給誰打的電話?她父親吧?他不能來把她保出去嗎?”

  “涉嫌殺人的事是不能保釋的,”白羅冷冷地說。“員警已經通知了她父親。他們從賈莉小姐那兒得到的電話號碼。”

  “她現在在哪兒?”

  “據我所知,是在賈柯博斯小姐的房裡嚇得要死要活的呢,是她發現的屍體。好像她受了相當的驚嚇,她是從房裡叫著奔出去的。”

  “她是那個藝術派的,是吧?克勞蒂亞就會沉著多了。”

  “你說的不錯。一個非常——穩重的女郎。”

  “那麼你是給誰打的電話呢?”

  “第一次,你已經聽說了,是打給倫敦刑事員警廳的尼爾警長的。”

  “這夥人願意他來插手嗎?”

  “他不是來插手的。他最近幫我作了一些調查,可能有助於這個案子的偵破。”

  “喔——原來如此……你還給誰打了電話?”

  “約翰·史提林佛立德醫生。”

  “他是誰?來證明可憐的諾瑪心智不清無法克制殺人的?”

  “這點嘛,以他的資歷來說,將來在法庭上作這類必要的指證時,倒是夠格的。”

  “他瞭解她的事嗎?”

  “我可以說相當清楚。打從你在荷蘭草餐室發現她的那一天,他就在照料她了。”

  “什麼?我還一直對你不滿,拚命地叫你加點勁呢——原來你是做了事的?而你卻從沒跟我說過!太過份了,白羅!一個字都沒說!你怎麼可以這麼——這麼壞。”

  “別生氣,夫人。我求你。我那麼做,也是為了顧全大局。”

  “能作出這種事的人也總是有這麼一套說詞的。你還做了些什麼我不知道的事呢?”

  “我設法使她父親委託我辦理這個案子,好為她的安全防範做一些安排。”

  “你指的就是這位史提林華德醫師嗎?”

  “史提林佛立德。是的。”

  “這你是怎麼辦到的呢?我怎麼也想不到她父親會選了你這樣的人來做這種安排的。他該是很不信賴外國人的那種人呀。”

  “我用了一計霸王硬上弓——像變戲法一樣,唬了他。我去見他,假稱收到他的信,是他托我辦案的。”

  “他相信了吧?”

  “當然了。我把信拿給他看了,是用他的私人信箋打字的,還簽了他的名字——雖然他向我指出那不是他的筆跡。”

  “你是說那封信其實是你自己寫的?”

  “是的。正如我所判斷的,引起了他的好奇,他也接見了我。既然已經到了那個地步,我只有靠我自己的才華行事了。”

  “你也告訴了他你安排史擔林佛立德醫生的事了?”

  “沒有。誰也沒告訴。你該知道,這是有危險性的。”

  “對諾瑪有危險?”

  “對諾瑪有危險,也說不定諾瑪對別人具有危險性。一開始就有兩種可能,很多事情都可以用兩種方式來解釋。企圖毒死瑪麗·芮斯德立克的事不太可信——拖得太久,不像是一種認真的謀殺企圖。其次,在波洛登這裡有人用左輪開槍的事也是不清不白的——另外又傳出彈簧刀與血跡的事。每一次出了這類的事,不是全不知道,就是不記得了。她在抽屜裡發現了毒藥——可是卻不記得是不是自己放的。她說她有幾次失去了記憶,一不記得自己做了什麼事,就忘了好多日子過去了。這,我們就不能不問——她所說的是真的,還是基於某種原因捏造出來的?她是一樁巨大而荒誕的陰謀中的受害者,或是她本人正是此一陰謀的主使?她是把自己裝作一個患有心理不穩定症狀的可憐女子呢,還是心中有殺人企圖,到頭來不敢面對責任而耍出的自衛手段?”

  “她今天的樣子就不同了,”奧立佛太太慢聲地說:“你注意到了嗎?很不一樣。不那麼——不那麼瘋瘋傻傻的了。”

  白羅點了點頭。

  “不再是奧非麗亞——也不是險遭父親犧牲的那個伊菲琴乃亞了。”

  臥室外頭一陣騷動的鬧聲打斷了他倆的注意力。

  “你看是不是——”奧立佛太太欲言又止。白羅已走到窗邊往天井下頭俯視,一輛救護車開到了。

  “他們是來運屍體的吧?”奧立佛太太顫聲問道。之後又湧起一陣難忍的憐憫,說道:“可憐的孔雀。”

  “這種人也沒什麼可愛的。”白羅冷冷地說。

  “可是,蠻花哨的……又那麼年輕。”奧立佛太太說。

  “這是女人的看法。”白羅小心地將臥室門拉開了一條細縫,朝外頭窺視。

  “對不起,”他說:“我要失陪一下。”

  “你要到哪去?”奧立佛太太起疑地質問道。

  “據我瞭解,問這種問題在貴國是不太文雅的。”白羅責怪地回答。

  “喔,真對不起。”

  “化妝室也不是在那邊,”她自門縫中看出去時,低著喉嚨在他背後還了他一句。

  她回到窗口又去看天井裡的情形。

  “芮斯德立克先生剛坐計程車來了,”數分鐘後,白羅悄悄回到臥房裡來時,奧立佛太太一邊在窗外觀看一邊對白羅說:“克勞蒂亞也跟他一起來了。你剛才是想溜進諾瑪房裡去,是真的內急?”

  “諾瑪的屋裡有員警看著呢。”

  “你一定著急死了。你手裡那個黑夾子裡裝著什麼呀?”

  白羅也反問了她一句:

  “你那只印了波斯馬的帆布袋裡放了什麼?”

  “你說我那只買東西用的袋子嗎?只有兩只青梨呀。”

  “那麼,我就把這個夾子交給你了。要輕著點,不要壓著。千萬拜託。”

  “什麼東西?”

  “我一直想找的東西——終於找到了——呵,外頭的活動已經在進行了。”他指的是屋外有了活動的聲響。

  白羅的話聽在奧立佛太太耳中,似乎較他想說的那句英國語言本身具有更正確的描述性。芮斯德立克嚷聲刺耳憤怒。克勞蒂亞在忙著打電話。偶爾可以瞥見一名警方的速記員穿梭於客廳與隔壁公寓之間,記錄法蘭西絲·賈莉與那位謎樣人物賈柯博斯小姐的敘述。來來往往奉命處理事件的人,最後離去的是兩名手持攝影機的人。

  然後,一名高大、全身軟趴趴模樣的青年,突然出乎預料地闖進了克勞蒂亞的臥房。

  他看也沒看奧立佛太太一眼,就對白羅說:

  “她幹下什麼事了?殺人?是誰?她男朋友?”

  “是的。”

  “她承認了?”

  “好像是。”

  “這並不夠。她是否一字不錯地承認了。”

  “我沒聽見她那麼說。我自己仍一直沒有機會問她任何事情。”

  一名警員將頭探了進來。

  “史提林佛立德醫生?”他問:“警醫要跟你說話。”

  史提林佛立德醫師點著頭就隨他走出了房間。

  “原來他就是史提林佛立德醫生啊,”奧立佛太太說。她沉思了片刻又說:“挺不錯的嘛,是不?”

第二十三章

  尼爾刑事警長拿出一張紙,記下了幾行字,朝屋內其他五個人環視了一下。他的聲調清脆而莊重。

  “賈柯博斯小姐?”他問,望了站在門口的一名員警一眼,又說:“我知道康諾利警長已經記下了她的談話。但是我本人仍要問她一些問題。”

  數分鐘後,賈柯博斯小姐被帶進了屋中。尼爾禮貌地起身與她招呼。

  “我是尼爾警長,”他說著跟她握了手:“很抱歉還要再打擾你一次。不過這次是隨便談談。我只想對你真看到與聽到的有個更清楚的瞭解。我怕,這對你或許會相當痛苦的——”

  “痛苦?不會的,”賈柯博斯小姐說著,在讓給她的椅子上坐了下來。“當然,受了一驚是難免的。但絕沒有感情的因素在內。”她又說:“好像事情都料理完了的樣子。”

  他認為她指的大概是屍體已經運走了。

  她那善於洞察且嚴苛的目光掃過了這一群人,記下了白羅無可遮掩的驚訝,(這老太婆是誰呀?)奧立佛太太流露的好奇,史提林佛立德一頭紅發的背影,對於芳鄰克勞蒂亞,她賜予了一個點頭,最後給了安德魯·芮斯德立克一些同情。

  “你必定是她的父親了,”她對他說:“一個陌生人的致哀是沒有什麼意義的,最好是免了。我們今天生存的是個悲慘世界——至少我認為如此。依我看來,女孩子們念書太用功了。”

  之後,她很鎮定地將臉轉向了尼爾。

  “怎麼樣?”

  “我想請你,賈柯博斯小姐,用自己的話,把你所見與所聽到的正確地告訴我。”

  “我想跟我先前說的會有很大一段距離的,”賈柯博斯出人意外地說道:“這是常事,你也曉得的。一個人要想把自己的描述盡可能說得正確時,字句也會用得更多。但我想這並不表示我說的就會更準確,我想,無意間,就會把自己以為看到,或准是看到或聽到的事,多添一些唇舌。當然,無論如何,我會盡力而為。

  “我先聽見一聲尖叫。我嚇了一跳,我想大概是有人受了傷。因此在有人敲門的時候,我已經朝門口走了過去了,那時有人仍在尖吼。我打開房門,見是我鄰居的女郎——在六十七號的三個女郎中的一個。抱歉,我不知道她的姓名,只認識她的長相。”

  “法蘭西絲·賈莉。”克勞蒂亞說。

  “她有點語無倫次,口中喃喃地說什麼有人死了——她認識的——叫什麼大衛的——我沒記下他的姓。她渾身顫抖地哭著。我帶她進了房中,給她喝了點白蘭地,就自己過去看了。”

  人家都覺得,一生中,賈柯博斯小姐准會是這麼做的。

  “你知道我發現了什麼?要我描述一下嗎?”

  “也許可以簡潔一點。”

  “一個年輕人,那種時髦的青年——俗麗服裝,長頭發。他臥在地板上,很清楚地,是死了。襯衫上的血跡都僵硬了。”

  史提林佛立德像被紮了一下,轉頭凝視著賈柯博斯小姐。

  “後來我發覺還有一個女郎在屋裡,她手裡拿著一把菜刀。她看上去很沉著,很鎮定——真的,非常怪異。”

  史提林佛立德說:“她說了什麼話嗎?”

  “她說她曾到浴室把手上的血洗掉——之後又說:‘可是這種事情是洗不掉的,是吧?’”

  “事實上,是洗不掉這些該死的血跡吧?”

  “我不能說她一定令我想起了莎翁筆下的馬克帕斯夫人。可是,她——該怎麼說?——非常的靜。她把菜刀放在桌上,就在椅子上坐下了。”

  “她還說了什麼?”尼爾警長問,他的眼光落在眼前一些草寫的劄記上。

  “好像什麼恨之類的,什麼恨人不安全的。”

  “她說過‘可憐的大衛’這樣的話吧?你是這樣跟康諾利警官說的。她還說她要擺脫他。”

  “對了,我都忘了。她說他硬要她到這裡來——還說了什麼露薏絲的。”

  “她說露薏絲什麼了?”問話的是白羅,身軀猛地向前傾了過來。賈柯博斯小姐頗為不解地看著他。

  “沒什麼呀,只提到這個名字。‘像露薏絲’,她只這麼說了一句,後來就停住了。她是在說了恨人不安全的話之後才說的……”

  “後來呢?”

  “後來,她很平靜地告訴我,我最好打電話報答吧。我就打了。我們兩人——就坐在那兒等他們來……我當時覺得不可以把她一個人留在那兒。我們什麼也沒說,她好像陷入了冥思,而我——坦白說,也想不出有什麼可說的。”

  “你可以看得出,一定可以的,她的心態是不穩定的?”

  安德魯·芮斯德立克說:“你看得出她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事,也不知道為什麼,是不?可憐的孩子。”

  他懇求般地——盼望似地說。

  “如果在殺人之後,能表現得非凡的冷靜與鎮定是一個心態不穩定的跡象,那麼我同意你的看法。”

  賈柯博斯小姐的語氣明確顯示了她是不同意的。

  史提林佛立德說:“賈柯博斯小姐,她有沒有在任何時候承認過是她殺了他?”

  “呵,對了,我應該早就提到的——這正是她所說的第一句話。就像她是在回答我的問話一般。她說:‘是的,我殺了他。’然後才說到她洗手的事。”

  芮斯德立克哀聲地將頭埋入雙手中,克勞蒂亞扶住了他的臂膀。

  白羅說:

  “賈柯博斯小姐,你說那女郎將她手中的刀放在桌上了。離著你很近?你很清楚地看見了?你有否覺得那把刀也洗過了嗎?”

  賈柯博斯小姐面露遲疑地看著尼爾警長,顯然,她感到白羅為這項該是官方性的問話帶入了一些反常且非正式的色彩。

  “也許你不介意回答他這個問題吧?”尼爾說。

  “沒有——我認為那把刀沒洗過也一點沒擦過。上頭染了很黏的東西。”

  “喔,”白羅將身軀坐了回去。

  “我原認為你們對這把凶刀該有相當的認識了,”賈柯博斯責怪地對尼爾說:“你們的員警沒有檢驗過嗎?如果沒有,那也未免太疏忽了。”

  “當然,員警查驗過的,”尼爾說:“不過,我們——呃——總希望能得到你的協助。”

  她狡猾地瞪了他一眼。

  “其實,依我看,你的意思是要考驗你證人的觀察力究竟有多正確。有多少成分是他們捏造的,有多少是真正看到或他們自以為看見的。”

  他帶著些笑意說:

  “我想我們沒有必要懷疑你的證詞,賈柯博斯小姐,你該是位最佳的證人。”

  “我不會覺得很過癮的。不過我想,這種事情碰上了也躲不過。”

  “我想也是。謝謝你,賈柯博斯小姐。”他向眾人看了看,又問:“還有什麼人要問問題嗎?”

  白羅示意他有,賈柯博斯不悅地在門口停了下來。

  “什麼問題了?”她說。

  “是你提到的那個叫露薏絲的人。你知道那女郎指的是誰嗎?”

  “我怎麼知道?”

  “可不可能她或許指的是露薏絲·查本提太太呢。你認識查本提太太吧,不是嗎?”

  “我不認識。”

  “你該知道最近她在這棟樓房裡自視窗跳了下去的吧?”

  “我當然知道。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叫露薏絲,我本人也不認識她。”

  “或者,你並不特別願意認識她?”

  “我並沒有這麼說,何況這個女人已經死了。但是我承認你說的是事實,她是我們公寓裡最不受歡迎的房客,我與其他住客經常向這兒的管理人抱怨。”

  “究竟抱怨什麼呢?”

  “坦白說吧,這女人酗酒。她正好住在我的樓上,她不斷約人作些很吵鬧的聚會,經常砸碎了玻璃杯,打翻傢俱,又唱又吼的,很多——呃,出出入入的人。”

  “也許她是個很寂寞的人,”白羅提醒了她一句。

  “她可不會給過我這種印象,”賈柯博斯刻毒地說:“驗屍的結論是說因為長年多病而心情愁喪。這全是她自己的幻想,我看,她什麼病也沒有。”

  對已死的查本提太太完全未表同情之後,賈柯博斯就離去了。

  白羅將注意力轉向了安德魯·芮斯德立克。他柔聲地問道:

  “芮斯德立克先生,不知我的想法可正確,你曾有一段時期認識查本提太太的吧?”

  良久,芮斯德立克沒有答話。之後,他長歎一聲,將呆滯的目光移到了白羅身上。

  “是的。多年以前,我有一段時期的確跟她很熟……但是,她那時並不姓查本提。我認識她的時候她叫露薏絲·貝瑞爾。”

  “你是——呃——愛上了她!”

  “是的,我愛上了她……五體投地地愛上了她!為了她,我拋棄了我太太。我們跑到南非去,僅僅一年,我們就鬧翻了,她回到英國來了。我也再沒有過她的消息,我根本不知道她到底怎麼樣了。”

  “你女兒呢?她也認識露薏絲·貝瑞爾嗎?”

  “當然不記得了,她那時才不過是個五歲大的孩子!”

  “但是她的確認識她。”白羅並不放鬆。

  “是的,”芮斯德立克緩緩地說:“她認識露薏絲的。這因為露薏絲到過我們家裡,她曾陪我孩子玩過。”

  “因此,縱令許多年過去了,你女兒還是可能記得她的?”

  “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我不知道她長得是什麼樣子了,不知道露薏絲已經變了多少了。我告訴過你,我一直沒再見到她。”

  白羅很柔和地說:“但是你卻接到過她的信,有沒有,芮斯德立克先生?我指的是你返回英國之後接到她的信?”

  又是一陣沉默,接著是那聲難受的長歎:

  “是的,我收到過她的信……”芮斯德立克說。之後,他突然好生奇怪地問道:“你怎麼知道?白羅先生?”

  白羅自袋裡取出一張折得很整齊的紙張,他展開之後遞給了芮斯德立克。

  芮斯德立克微顯不解地皺起眉頭看了起來。親愛的安迪:

  我從報上看到你又回來了。我們一定得見一面。談談這幾年來我們彼此都過得怎麼樣——

  這封信到此中斷——後來又續了下去。

  安迪——你知道我是誰嗎!露薏絲。你敢說你把我給忘了!

  親愛的安迪,

  你可以自信箋上方的位址上看出,我與你的秘書住在同一幢公寓樓房裡。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我們一定得見見面。下星期一或星期二能來喝杯酒嗎?

  可人兒安迪,我一定得見你……我心裡只有你——你也沒有把我忘懷吧,是不?

  “這封信你是怎麼弄到手的?”芮斯德立克輕輕點著信函問白羅。

  “是我一個朋友從一輛搬運車上得到的。”白羅說著瞄了奧立佛太太一眼。

  芮斯德立克嫌氣地看了奧立佛太太一眼。

  “我可不是有意的。”奧立佛太太像是在解釋他的不悅十分有理似地說:“我想搬出去的傢俱一定是她的了,搬書桌的人沒放穩,把一隻抽屜摔了下來,掉得滿地的東西,這張紙被風吹到天井裡,我揀了起來要拿給他們,他們很煩說不要了,我也沒去想就塞進自己大衣口袋裡了。一直到今天下午,我要把大衣送去洗,清理口袋時,才看了的。所以實在怪不得我。”

  她終於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完了。

  “她最後有沒有把信寄給你呢?”白羅問。

  “有,她寄過的——一封比較正派一點的信!我沒回信。我認為最好是不回信。”

  “你沒想與她再見面嗎?”

  “她是我最不想再見面的人!她是個極端難纏的女人——一直都如此。我也聽過很多有關她的閒話——比方說她酒喝得很凶。還有——很多別的事情。”

  “她寫給你的信你保存了嗎?”

  “沒有,我撕掉了!”

  這時史提林佛立德醫生插問了一句;

  “你女兒有沒有跟你提起過她?”

  芮斯德立克似乎不願回答。

  史提林佛立德醫師敦促他說:

  “你知道,如果她提過,可能對事體很有重要性的。”

  “你們作醫生的!是的,她的確提起過她一次。”

  “她到底是怎麼說的?”

  “她是很突然說的:‘前幾天我看見露薏絲了,父親。’我嚇了一跳。我說:‘你是在哪兒見到她的?’她說:‘是在我們公寓的餐室裡見到的。’我當時感到有些尷尬,就說:‘我再也想不到你還會記得她。’她卻說:‘我從沒有忘記過。母親也不會讓我忘記的,即令我要忘了她。’”

  “是的,”史提林佛立德醫師說:“是的,的確可能具有相當的重要性。”

  “那麼你呢?小姐,”白羅突然轉向克勞蒂亞問道:“諾瑪可曾跟你談起過露薏絲·查本提?”

  “談過——是在她自殺之後。她好像說過:她是個壞女人。她的口氣很孩子氣,我想你瞭解我的意思。”

  “查本提太太自殺的那天夜裡——更正確地說該是淩晨,你本人是在這幢樓裡吧?”

  “沒有!那天夜裡我不在這裡!我不在家。我記得是第二天回來的時候才聽說的。”

  她側身對芮斯德立克說:“你記得吧?那天是廿三號。我去利物浦了。”

  “是的,的確。你代表我去出席佛信託會議的。”

  白羅說:“但是那夜諾瑪是在這兒過夜的。”

  “是的,”克勞蒂亞略顯不安地說。

  “克勞蒂亞?”芮斯德立克將手放在她臂膀上說:“你到底對諾瑪知道了些什麼?一定有事,你在瞞著些事。”

  “沒有!我能知道她什麼?”

  “你覺得她的腦子不對了,是不?”史提林佛立德醫生以一種聊天的口吻說:“那位黑發女郎也是這麼想,你也一樣。”

  他說著突然轉向芮斯德立克:“我們大家都裝著若無其事,嘴裡閃避這個問題,心裡想的卻是同一件事!當然,只有尼爾警長除外。他心中什麼都沒想,他只在搜羅事實:瘋狂或是謀殺。那麼你呢,夫人?”

  “我?”奧立佛太太嚇了一大跳。“我——不知道。”

  “你保留你的判斷,我不怪你,的確很難。一般來說,多半的人都附意自己心中所認為的事,只是說出來的時候會用各種不同的字眼。昏頭轉向,糊裡糊塗,成天駕雲,胡思亂想,心理不平衡,錯覺。可有任何人認為這女郎心智是正常的?”

  “白德斯貝小姐。”白羅說。

  “怎麼又冒出來一位白德斯貝小姐了?”

  “一位女校長。”

  “要是我有女兒,我一定把她送到她的學校去……當然,我跟你們不同。我清楚,對這個女郎的一切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諾瑪的父親瞪著他。

  “這人是誰?”他質問尼爾說:“他怎麼能說他對我的女兒知道得一清二楚?”

  “我當然知道,”史提林佛立德醫師說:“因為在過去十天裡她始終在接受我的醫療與照顧。”

  “史提林佛立德醫生是一位資格極高且很有聲望的心理分析專家。”

  “她又是怎麼落入你的掌中——竟沒有人先征得我的同意?”

  “問翹鬍子吧。”史提林佛立德醫師說著朝白羅點了點頭。

  “你——你……”

  芮斯德立克氣得連話都說不上來了。

  白羅說話時,語調卻是很平靜。

  “我曾得到你的指示。你說尋獲你的女兒之後,要照料並保護她。所幸我說動了史提林佛立德醫師答應療護她。她一直身陷險境之中,芮斯德立克先生,非常嚴重的危險。”

  “她還會比目前更危險嗎!因殺人罪名而被捕!”

  “從法律觀點來說,她尚未被控這樣的罪名,”尼爾輕聲說了這句話之後,又說:

  “史提林佛立德醫師,據我瞭解,你願意對芮斯德立克小姐的心理狀態提供你職業上的看法,以及她對自己行動的本質與意義究竟有多少認識,是這樣吧?”

  “有關麥諾頓法條所規定的犯人心理鑒定事宜,我們留在法庭上談吧,”史提林佛立德醫師說:“你現在要知道的,很簡單,是這女郎是否心智健全?好吧,我就告訴你吧,那個女郎的心智是健全的——與我們這兒屋子裡坐的任何一個人同樣的正常!”

第二十四章

  他們的眼睛都瞪住了他。

  “你們沒想到吧,是不?”

  芮斯德立克憤怒地說:“你錯了。那女孩子連自己做了什麼事都不曉得。她是無辜的——完全無辜,她不能對自己連做了沒有都不知道的事負責任。”

  “你讓我說一會兒吧,我知道我說的是什麼。你知道。那女郎心智清醒應該為自己的行為負責。等一會兒,我們就請她進來,自己說個明白。她是唯一還沒有得到機會為自己說幾句話的人?不錯,他們此刻還在這兒看著她呢——由一位女警陪著關在她的臥室裡。但是,在我們問她幾個問題之前,我有一些話,在場的各位不妨先聽聽。”

  “那女郎到我診所來的時候,她不知已經服用了多少毒品了!”

  “是他給吃的!”芮斯德立克嚷道:“那個變態、無可救藥的小子。”

  “的確是他誘導的,這是沒問題的。”

  “謝天謝地,”芮斯德立克說:“真謝天謝地。”

  “你為什麼要感謝老天?”

  “我錯怪了你。你一直地堅持她心智正常,我還以為你是在把她送進虎口呢。我看錯了你,都是毒品造的孽。毒品使她做出了她自己意志絕不容許做的事,也使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做過。”

  史提林佛立德提高了喉嚨說:

  “如果你能少說幾句,也別以為自己什麼都知道,聽我說的話,也許我們大家都能更瞭解一些。首先,她並沒有毒癮,她身上也沒有針孔,她沒有抽白面兒。有人,也許是那小子,也許是別人,在她不知情的情況下,讓她服用了毒品,並非時下流行的一、兩顆紫心那類的,而是一種雜燴式的迷幻藥,使人作不完的異夢——有惡夢也有美夢。大麻混亂了人的時間概念,因此,她可能將一次不過幾分鐘的經歷認作是延續了一個鐘頭的事。另外還有好幾種不同的怪藥,我目前不想讓你們知道,有個對藥物很老道的人,曾帶她魂遊九霄。興奮劑、鎮靜劑也用來控制過她,使她把她自己完全看作成另外一個人。”

  芮斯德立克打岔說:“就是說呵,我說諾瑪是不該負責任的!有人施了催眠術,讓她做出這些事情的。”

  “你仍然沒有明白我的觀點!沒有人能使這個女郎做她不要做的事,他們卻能使她做了。好了,我們現在把她帶進來,讓她自己看看她歷經的到底是怎麼回事情。”

  他請示性地看了尼爾警長一眼,對方點頭示意。

  史提林佛立德在走出客廳時,彎身向克勞亞問道:“你把另外那個女郎安置在哪兒?你從賈柯博斯那兒帶過來又給她吃了鎮靜劑的那位?在她房裡還是在她床上?最好把她也搖醒,想法子也拖到這兒來。集思廣益總是需要的。”

  克勞蒂亞也走出了客廳。

  史提林佛立德又推又扶地帶著諾瑪進來,口中還在粗聲地鼓勵她。

  “這才是好孩子……沒人要咬你。坐下吧。”

  她乖乖地坐下了。她那副順從的樣子,見了仍令人心悸。

  那名女警在門口徘徊,一臉的氣惱。

  “我只要你說真話,絕不會像你想的那麼為難。”

  克勞蒂亞帶著法蘭西絲·賈莉進來了。法蘭西絲打著大哈欠。她的一頭黑發像塊布幔般地垂在臉上,把她那一再哈欠連天的嘴遮住了一半。

  “你需要一點清醒劑。”史提林佛立德對她說。

  “我希望你們都能讓我去睡覺。”法蘭西絲不清不楚喃喃地說。

  “在我一個一個盤問完了之前,誰也別想睡覺!好,諾瑪,你現在回答我的問題——那個在過道上的女人說你對她承認了是你殺死大衛·貝克的。對不對?”

  她溫馴的聲音回答道:

  “是的。我殺死了大衛。”

  “用刀刺的?”

  “是的。”

  “你怎麼知道你刺了他?”

  她臉上浮出了一絲不解的神色說:“我不懂你的意思。他是躺在地板上呀——死了。”

  “刀是在什麼地方的?”

  “我揀起來了。”

  “有血在上頭嗎?”

  “有,他襯衫上也有。”

  “摸起來是什麼感覺——那刀上的血?你弄到手上要去洗掉的血——濕的嗎?還是像草莓果醬?”

  “像草莓果醬——黏黏的。”她打了個冷顫。“我非得去把它洗掉。”

  “很懂事。那麼,一切就有條有理了。被害人,殺人者——你——加上兇器一樣不差。你可記得自己真真下了手?”

  “不……那個,我不記得……但是我一定是下了手的,不是嗎?”

  “別問我?我又不在那兒,是你這麼說的。但是在這之前還出過一條人命,有沒有?早一點兒的那次命案。”

  “你是說——露薏絲嗎?”

  “是的,我是指露薏絲……你第一次想殺她是什麼時候?”

  “好多年以前。呵,好多年以前了。”

  “你還小的時候?”

  “是的。”

  “是等很久,是吧?”

  “我早都忘了。”

  “一直到你又見到她,而且認出了她?”

  “是的。”

  “你很小的時候就恨她。為什麼?”

  “因為她把父親,我父親搶走了。”

  “這使你母親很不快樂吧?”

  “我母親恨露薏絲,她說露薏絲是個壞透了的女人。”

  “她一定常跟你說起她吧?”

  “是的。真希望她沒有……我不要老聽她的事。”

  “很乏味——我曉得。仇恨是很沒創意的事。你又見到她的時候,你是真地想殺死她嗎?”

  諾瑪好像在考慮,她的臉上現出了點引人入勝的神色。

  “我並沒有,真心想,你知道……這都好像是好早好早以前的事了。我簡直不能想像自己會——所以——”

  “為什麼你不敢說你殺了她?”

  “是呀。我腦子裡有好多怪怪的想法,知道其實我根本沒有殺她。我想這都是一場夢。我想,也許真是她自己跳窗死的。”

  “那麼,這有什麼不對呢?”

  “因為我知道是我下的手——我說了是我幹的。”

  “你說了是你幹的?是對誰說的?”

  諾瑪搖了搖頭。“我不能說……是一個好心的人,要幫助我。她說她會裝作什麼都不知道。”她不停地說說,字句來得又快又激烈:“我在露薏絲的門外,第七十六號門外,我剛走出來。我想我大概在夢遊了。她們——她——說出了事了。在天井下麵。她一再地告訴我,跟我說沒關系,絕對不會有人知道的——我那時也不記得我做了什麼事——可是我手裡有點東西——”

  “東西?什麼東西?你是說?血嗎?”

  “不,不是血——是扯碎的窗簾之類的東西。我把她推下去的時候。”

  “你記得你把她推下去了,是嗎?”

  “不,不。最煩人的就在這裡。我什麼都不記得,所以我才盼望,所以我才去找——”

  她把頭轉向白羅:“他——”她又轉回去對史提林佛立德說:

  “我從不記得我做過的事,一點都不記得。但是我卻愈來愈害怕。因為曾有一大段時間都是空白的——好幾個小時的空白——我沒有記憶,記不得自己在哪兒或做了什麼事,但是我卻找到了許多東西——一定是我自己藏起來的東西。瑪麗是我下的毒,他們在醫院發現她被人下了毒。我又在抽屜裡發現了我藏起來的除草劑,在公寓這兒我又找到了彈簧刀,我還有一把根本不記得買過的左輪手槍!我的確殺了人,但是我不記得殺過他們。因此我實在並不是一個兇手——我,我只是——瘋了!這點我總算認清楚了。我瘋了,我無法控制自己。一個人瘋了,所做出的事情,是不應該怪他的。我竟然能到這兒來把大衛也殺了,這就證明我是瘋了,不是嗎?”

  “你很喜歡發瘋,是嗎?”

  “我——我想是的。”

  “果若如此,那你為什麼向人坦承你把一個女人從視窗推下去死掉了呢?你告訴的那個人是誰?”

  諾瑪遲疑地將頭轉開。然後將手舉起指著說:

  “我告訴了克勞蒂亞。”

  “絕對沒有這種事。”克勞蒂亞看著她斥責著說:“你從沒有跟我說過這種事!”

  “我說過,我說過。”

  “什麼時候?在什麼地方?”

  “我——我不知道。”

  “她告訴過我她一切都跟你坦認了,”法蘭西絲不甚清晰地說。“坦白說,我還以為她是歇斯底里發作,一切都是她自己瞎編的呢?”

  史提林佛立德朝白羅看過去。

  “也可能都是她自己編的,”他像作裁判似的說:“要解決這個問題,可得費不少手腳。但是,假定是如此的話,我們就必須要找出動機,一項促使她要計劃殺死這兩個的強烈動機。露薏絲·查本提與大衛·貝克。一種幼稚的仇恨?好幾年前就已過去的事?這怎麼可能!再說大衛——就為了‘擺脫他’?這女郎絕不會為了這個而殺他!我們要找出比這更站得住的動機。一筆大得驚人的金錢——對了!——貪婪!”

  他往眾人看了一遍,然後將語調轉成一般的聲音說:

  “我們還需要一點幫助。還有一個人不在這裡。你夫人可真讓我們久等了,芮斯德立克先生?”

  “我真想不通瑪麗會在哪兒?我打過電話,克勞蒂亞也在我們可以想到的處所留了話。到這時,她至少也該有個電話來呀。”

  “也許我們都想錯了。”赫丘勒·白羅說:“說起來嘛,或許夫人至少已經一部份到了這裡了。”

  “你在胡扯些什麼?”芮斯德立克憤怒地吼著。

  “可否麻煩你一下,親愛的夫人?”

  白羅將身子傾向奧立佛太太,奧立佛太太丈二金剛地瞪著他。

  “我交你保管的那個包包——”

  “喔。”奧立佛太太伸手在自己的大袋子裡摸索。她將那個黑夾子遞給了他。

  他聽見身旁有人清晰可聞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但他並沒有轉過頭去。

  他輕輕地將包裡的紙頭抖落,然後舉起了——一頂蓬蓬的金色假發。

  “芮斯德立克太太不在這兒,”他說:“但是她的假發卻在這裡,很有意思。”

  “你是從哪兒弄來的?白羅?”尼爾問他。

  “從法蘭西絲·賈莉小姐的旅行袋裡找到的,她到現在還一直沒有機會打開呢。要不要看看她戴起來是個什麼樣子?”

  他一個箭步,熟練地將精心蓋在法蘭西絲臉上的黑發撥開,讓她無法自衛,就將一頂金色的發冕冠在了她的頭上,她陰冷地瞪著他。

  奧立佛太太驚歎了一聲:

  “老天——竟是瑪麗·芮斯德立克。”法蘭西絲像條暴怒的毒蛇般扭著。

  芮斯德立跳起來向她迎了過去——但是被尼爾一把抓住了。

  “不成,我們可不能讓你動粗。這場戲唱完了,你該知道,芮斯德立克先生——或許我該稱你羅勃·歐威爾了——”

  一大堆髒話從這男人嘴裡冒了出來。法蘭西絲提高了嗓門尖銳地罵道:

  “住口,你這傻蛋!”

  白羅放下了他的戰利品,那頂假發。他走到諾瑪面前,輕柔地將她的手握在自己的手中。

  “你的苦難過去了,孩子。受害者是不會被犧牲的。你沒有瘋,也沒有殺任何人。有兩名殘酷又心狠的敗類給你耍了陰謀,他們陰險地用了藥物,用謊言百般地要逼你自殺或者認定自己的罪行與瘋狂。”

  諾瑪恐怖地凝視著另一名陰謀者。

  “我父親。我父親?他居然想得出來這樣對付我,他女兒。我父親是愛我的——”

  “不是你父親,親愛的孩子——他只是個在你父親死後到這裡來的個男人,假冒他來侵奪一大宗財產。只有一個人有可能認識他——該說是認得出這人不是安德魯·芮斯德立克,也就是十五年前安德魯·芮斯德立克情婦。”

第二十五章

  四個人坐在白羅的房裡。白羅在他的靠背椅上輕啜著一杯黑蜜漿。諾瑪與奧立佛太太坐在長沙發上。奧立佛太太穿一身挺不配襯的蘋果綠錦緞套裝,頭上頂著一個曠費心機的發型,但是神采卻是異樣的飛揚。史提林佛立德醫師自椅子上將兩條長腿伸了出來,好像跨越了半邊屋子。

  “現在,可有好多事情我要問清楚了。”奧立佛太太說,一股大興問罪之師的腔調。

  白羅趕忙作了個順水人情。

  “可是,親愛的夫人,你可別忘了。我欠你的人情真不是我所能報答的。所有的,我所有的好主意都是得自你的靈感。”

  奧立佛太太不肯相信地看著他。

  “‘第三個女郎’這個字眼,不是你教導給我的嗎?我從這裡起頭,也在分租一幢公寓的第三個女郎身上結束。自技術上著眼,我想,我始終把諾瑪當作第三個女郎——但是當我繞了一個大圈子才從正確的角度來推論問題時,一切才有了眉目。每次找不到答案,拼圖時缺了一小塊——總是轉到這第三個女郎上來。”

  “始終是——我想你懂我的說法——一個摸不著的人。對我,她僅僅是個名字而已。”

  “真怪,我從沒把她跟瑪麗·芮斯德立克聯想在一起過,”奧立佛太太說:“我在克洛斯海吉斯見過她,還跟她談過話。當然,我第一次見到法蘭西絲·賈莉的時候,她是一頭黑發垂得滿臉。任誰也會被她騙過的。”

  “然而仍是你,夫人,使我注意到女人只要換一換發型是多麼容易改變她的外貌。要記得,法蘭西絲·賈莉是受過戲劇訓練的。她十分精通快速的化裝術,她可以隨心所欲地變換自己的聲調。身為法蘭西絲,她是一頭漆黑長發,擺著並掩蓋了一半的臉龐,臉上重重抹了層白粉,黑眉筆畫了眉毛,抹著黑眼膏,聲音是濃濁低啞。瑪麗·芮斯德立克則戴了一頂梳得整齊波浪型的金色假發,穿著通俗的衣裝,稍帶英國殖民地的口音,清脆的語調,恰恰呈現了一個鮮明的對比。但是,打一開始,就讓人感到她這個人不像是真的。她到底是個什麼類型的女人?我不清楚。

  “我對她是一籌莫展了,我——赫丘勒·白羅居然摸不清楚她。”

  “聽聽,”史提林佛立德醫師說:“這還是我第一次聽你這麼說呢,白羅!真是天下無奇不有。”

  “我實在不懂她為什麼要扮作兩個人物,”奧立佛太太說:“我覺得不必這麼費事嘛。”

  “不對。這對她卻是緊要不過的。你要知道,這使她不論在任何時候都拿得出來不在現場的證明。你想想,始終都在那裡,就在我的眼前,我卻視而不見!就拿那頂假發來說吧——我一直下意識地難以釋然,但卻想不通為什麼心中老放不下。這兩個女人從來沒有在任何時間一起出現過。兩人的生活方式安排的很巧妙,沒有必要的時候,誰也不會注意到兩人日常作息時間表上會差了那麼一大截。瑪麗常跑倫敦,去買東西,找房地產經紀人,拿著一大把單子去看貨,裝作那就是她的消磨時間方式。法蘭西絲則去伯明罕、曼徹斯特,甚至飛往國外,經常去契爾西區與藝術圈內她那批特異的年輕藝術家們交往,她雇用他們從事各種與法不容的勾當。魏德朋畫廊的畫框都是特別設計的。畫家中的新起之秀在那裡舉行‘畫展’——他的畫銷路不錯,運銷國外,或運出參加畫展,畫框裡都塞滿了小包小包的海洛英——各種藝術方面的詐欺——聲名不著的過氣大畫家們的精製品——都是她一手策劃與籌備的事情。大衛·貝克就是她雇用的一名畫家。他是個有天賦的臨摹畫家。”

  諾瑪喃喃地歎道:“可憐的大衛。我剛認識他的時候,我還覺得他真好呢。”

  “那幅畫像,”白羅夢囈般地說:“總是,不斷地回到我的心中。為什麼芮斯德立克把它帶到辦公室來?對他又具有什麼特殊的重要性?到底我不是個欣賞自己很愚蠢的人。”

  “我不瞭解有關這兩幅畫像的事。”

  “這是非常巧妙的心機。這是用來作為一種身份證明用的。兩幅夫婦的單人畫像,由一位當時著名且極受歡迎的人像畫家所繪。自儲藏室中取出之後,大衛·貝克將歐威爾的畫像與芮斯德立克的調了包,且把歐威爾畫得年輕了大約廿歲。沒有人會夢想那是一幅贗品,風格、筆調與畫布,都是第一流令人心服的精心之作。芮斯德立克將他懸掛在自己辦公桌後面的牆上。凡是多年前認識芮斯德立克的人可能都會說:‘我簡直不認識你了嘛!’或是‘你變了好多啊。’然後再看看畫像,卻只認為他自己大概真的忘了那另外一個人是長得什麼模樣了!”

  “這對芮斯德立克——喔,該是歐威爾——來說,不是風險太大了嗎?”奧立佛太太頗費思疑地說。

  “絕沒有你想的那麼大。你聽我說,以商業信用而言,他從來不是個索帳的人。他只是個城裡著名企業的一份子,多年居留海外,在哥哥去世之年,返回英國來料理哥哥的事業。他帶著最近在國外結識的年輕夫人一起回來,跟一個老邁、半瞎卻極負盛名的老舅父住在一起,那老先生在他上小學之後就不大接近他了,也就不聞不問地接納了他。除了一個五歲時就與他分離的女兒之外,他一個別的近親都沒有。當初他遠去南非的時候,他們家公司裡僅存的兩名老事務員也相繼過世。年輕的職員如今都待不長久。他們家的律師也已故世。我們可以斷定,在這兩人決定謀財篡奪之後,法蘭西絲早把這整個的情況都研究得非常地細了。”

  “看情形,他們是兩年之前在肯尼亞認識的。兩人都是歹徒,但興趣所在卻截然不同。他專門作探礦方面偽造的交易——芮斯德立克與歐威爾曾一道去過一些蠻荒地區勘探過礦藏。一度曾傳出過有關芮斯德立克死亡的傳言(可能是真的),但後來又被攻破了。”

  “依我猜想,在賭博上可能牽涉過很多金錢?”史提林佛立德說。

  “一大筆鉅款卷了進去的。一次驚人的豪賭——賭注大得驚人。結果安德魯·芮斯德立克發了一筆橫財。他本人本來就很富有,又是他哥哥的財產繼承人。一直沒有人對他的身份真假起過懷疑。可是後來事情——不妙了。晴天一聲霹靂,他收到一個女人寫來的信,這女人果若見著他的面,會立刻認出他不是安德魯·芮斯德立克。接著另一樁倒楣的事又跟著發生了——大衛·貝克開始勒索他了。”

  “我想,這他們該早有所料的。”史提林佛立德很細心地說。

  “他們並沒有料到,”白羅說:“大衛以前並沒有勒索過人。我想是這人的巨大財富使他眼紅了。他感到:他繪制這幀偽充的畫像所獲的報酬相形之下未免數目太小了,他要再多拿一些。因此芮斯德立克又開給了他鉅款支票,假稱是為了他女兒——防阻她嫁給一個不成材的男人。究竟他是否真地要跟她結婚,我不知道——他也許會的。但是要想敲詐歐威爾與法蘭西絲·賈莉這樣的人是十分危險的。”

  “你認為這兩個人就如此冷酷地計劃要除掉他——就這樣毫不動聲色地?”奧立佛太太質問說。

  她幾乎承受不住地看著他。

  “他們很可能把你也算進去了的,夫人。”白羅說。

  “我?你是說是他們兩人中的一個敲我的頭嗎?你想是法蘭西絲?不是那可憐的孔雀?”

  “我想該不是那孔雀。你那時已經去過波洛登公寓了,因此法蘭西絲可能認為你是跟蹤她到契爾西區去的,而且竟然還為你自己編了一大篇理由。於是,她溜了出來,在你頭上好好地敲了一擊,暫時控制住的好奇心。我警告你會有危險發生,可是你一直沒聽。”

  “我簡直不能相信會是她!那天她在那齷齪的畫室裡,臥在那兒那副模特兒的姿態!可是,又是為了什麼——”她說著看了諾瑪一眼——之後又轉視白羅說:“她們要利用她呢——處心積慮地——加害於她,給她用藥,使她相信是她謀殺了這兩個人的。這為了什麼?”

  “他們需要一名代罪羔羊……”白羅說。

  他自椅子上立起身來,走到諾瑪身邊。

  “親愛的孩子,你經歷了一次恐怖的苦難。這種事情應該永遠不會再發生在你的身上。你現在應該記取:你對自己應該永遠充滿信心。在千鈞一發的當兒認識了絕對邪惡的意義,正是對人生隱伏的各種危險的一種防衛。”

  “我想你說的,”諾瑪說:“想到自己發了瘋——而且真真地相信自己發了瘋,真是太可怕了……”她打了個冷顫:“即令此刻,我仍是不懂自己是怎麼逃過這場劫難的——怎麼會每一個人都想盡了法子認定,不是我殺的大衛——就連我自己都相信是我殺了他?”

  “血跡不對,”史提林佛立德醫師很簡單地說:“那麼快就開始凝結了。按賈柯博斯小姐說:襯衫上的血都‘僵硬了’,而不是濕的。法蘭西絲在表演那陣尖吼的時候,你殺他頂多也不過是五分鐘之前的事。”

  “那她怎麼會——”奧立佛太太似乎開始想通了:“又去過曼徹斯特呢!”

  “她是坐早一班火車回來的,在車上換上了瑪麗的假發與妝扮。走到波洛登公寓,以一個沒人認識的金發女郎模樣乘電梯上了樓。進入了公寓,那時大衛已遵她的命令在那裡等她。他毫無疑戒,她一刀刺死了他。之後,她又走出了波洛登公寓,躲著一直等到諾瑪到來。她溜進一個公共場所的化妝室,改裝之後,在路口碰見了一個朋友,兩人邊走邊談,在波洛登公寓門口道別之後,她一個人又上了樓繼續她的表演——我想,她一定對自己的演出極感過癮。等到員警接到通知趕來時,她想絕對不會有人會懷疑其間時間的差距的。諾瑪,我現在可要說,你那天可把我們整慘了。你一直堅持兩人都是你殺的那副神情!”

  “我只是要坦承,把這一切作個了結……你可曾——你那時可曾想過也許真是我殺的嗎?”

  “我?你把我看成什麼人了?我知道我的病人會做什麼而不至於做出什麼事。不過,我倒以為你在故意把事體搞得更難纏呢。我當時不知道尼爾到底會站在我們這邊有多久。在我看來,這不是警方辦案正當的程式。瞧瞧他對我們白羅那種百依百順的樣子。”

  白羅笑了:

  “我與尼爾警長相識多年了。再說,他本人也早已作了一番有關的調查了。其實,你根本不曾到過露薏絲公寓的門口。法蘭西絲把門牌換過了。她把你們牌上的六與七兩個號碼對換了。那兩個號碼是松的,用釘子摁住的。那天夜裡克勞蒂亞不在家。法蘭西絲給你下了藥,因此整個的事情對你就好象一場惡夢一般。”

  “我現在突然一切都看清楚了。唯一可能殺了露薏絲的人是那名真正的‘第三個女郎’法蘭西絲·賈莉。”

  “你始終只是半認識她,你曉得嗎,”史提林佛立德說:“因為你跟我說過,好象一個人不知怎地會變成另一個人嘛。”

  諾瑪若有所思地看著他。

  “你對人真不禮貌。”她對史提林佛立德說。他顯得有些發楞。

  “不禮貌?”

  “你對大家說的那些話,還有你對他們那麼直吼的。”

  “呃,這,不錯,也許我是……我有點氣結了。有時候人們真叫人氣炸。”

  他突然向白羅露齒笑了一笑。

  “這女郎真不簡單,是不?”

  奧立佛太太站起身來,舒了口氣。

  “我得回家了,”她看了看這兩個男人,又看著諾瑪說:“我們該如何處置她呢?”

  他們兩人都嚇了一跳。

  “我知道她現在暫時跟我住,”她繼續說:“她也說她很快樂。不過,卻有個問題呀。因為你父親——我指的是你那個真的父親——留下了那麼一大筆錢給你。事情會更複雜的,會有一大堆人來請你施捨的。當然,她可以去跟羅德立克爵士同住,但是那對一個女孩子實在太乏味了——他早已差不多又聾又瞎——而且自私得要命。喔,對了,他丟了的檔怎麼樣了?那女孩子,還有國家植物園那檔子事呢?”

  “本來就放在他以為他早就找過的地方——是蘇妮亞找到的。”諾瑪告訴她說:“羅迪舅公跟蘇妮亞要結婚了——下星期——”

  “真是愈老愈糊塗!”史提林佛立德說。

  “啊!”白羅說:“這麼說這位小姐願意在英國住下來好搞政治呀。她說不定是蠻明智的,這小女子。”

  “不談這個了,”奧立佛太太像作結論般地說:“還是談諾瑪的事,我們得實際一點。得定個計劃,這孩子沒法子自己一個人決定該作什麼,她在等有個人來指導她。”

  她嚴厲地瞪著他們。

  白羅一語未發,只露出一絲淺笑。

  “喔,她呀?”史提林佛立德醫師說:“那麼,我來告訴你吧,諾瑪。我星期二要飛往澳洲。我要先去看看情形——看看他們那兒給我作的安排是否可行。然後,我會打電報給你,你再來跟我會頭,之後,我們就結婚。你可得相信我的話,我這可不是想要你的錢,我不是那種想募建宏偉醫學研究中心的醫生。我只是對人有興趣。我想,你,也該挺能管我的,什麼我對人不客氣了——我自己倒沒注意到。也真怪,想想你自己陷進去的這次禍事——像只黏在糖蜜裡拔不出腿的蒼蠅——可是到頭來卻不是我管你,而是由你來管我了。”

  諾瑪很穩地站著。她仔細地打量著約翰·史提林佛立德,就像自完全不同的觀點在看自己早已熟知的事物一樣。然後,她笑了,笑得很甜——就象個快樂的保姆一般。

  “好嘛。”她說。

  她穿過屋子走向白羅。

  “我也很不禮貌,”她說:“那天在你吃早餐的時候,我來找你,我說由你來幫忙我嫌太老了,我那麼說真不客氣。而且並不是真的……”

  她將雙手搭在他身上,親了他一下。

  “你快去給我們叫輛計程車吧。”她對史提林佛立德說。

  史提林佛立點頭走出屋去。奧立佛太太拿起了自己的手袋和一條皮圍脖,諾瑪穿上了大衣隨著她走到門口。

  “夫人,請稍等一下——”

  奧立佛太太轉過身來。白羅自沙發坐墊縫中拾起了一綹很漂亮的灰色發鬈。

  奧立佛太太氣炸得叫了起來:“現在作的東西什麼都一樣,沒有好貨!我說的是發夾。一松,什麼東西都掉下來了!”

  她皺著眉頭走了出去。

  不久,她又將頭探進大門,詭計多端地悄聲說道:

  “你可以告訴我——沒關系,反正也還是我把她送到你這兒來的——你是有意把這女郎送到這位醫生那兒去的嗎?”

  “當然是了。他的資歷——”

  “誰管他的資歷。你曉得我的意思,他跟她——是你撮合的?”

  “你一定要問的話嘛,不錯。”

  “我想也是嘛,”奧立佛太太說:“你倒是蠻有心眼兒的,是吧。”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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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小小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