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順水推舟/漲潮時節 Taken at the Flood/There Is a Tide By 阿嘉莎‧克莉絲蒂 Dame Agatha Mary Clarissa Christie

楔子

  每個俱樂部都有個煩人的傢伙,“加冕俱樂部”也不例外。盡管外面正有敵機來襲擊,俱樂部裡的氣氛卻一如既往。

  曾經遠渡重洋到過印度的波特少校扯扯手上的報紙,清清喉嚨。大家都趕快躲開他的眼光,可是沒有用。

  “《泰晤士報》上登了戈登·柯羅穗的訃聞,”他說,“當然說得很含蓄——‘十月五日死於空襲’。連地址都沒寫。老實說吧,那地方就在寒舍轉角,坎普頓山丘上那些大宅子之一。說起來我可真吃了一驚,各位都知道,我是民防隊隊員,柯羅德才從美國回來沒多久,出去辦政府采購什麼的,設想到在那邊娶了老婆,是個中輕的小寡婦——小得可以當他女兒,叫安得海太太。其實我在奈及利亞就認識她丈夫了。”

  波特少校頓了頓,可是好強誰都沒興趣,也沒人要求他往下說。很多人都把報紙拿得高高地擋著臉,可是這並沒使波特少校洩氣。他老是有很長很長的故事可說,主角卻都是些無名小卒。

  “真有意思!”波特少校用堅定的口氣說,一邊心不在焉地盯著一隻尖頭黑漆皮鞋——一種他很厭惡的鞋子,“我說過,我是個民防隊員,這次爆炸真是可笑,地下室炸得一塌糊塗,屋頂也裂了,可是二樓卻幾乎—點也攝有損壞,家裡有六個人,三個是傭人,一對客家夫婦,外加一個女傭,戈登·柯羅德、他老婆,還有他老婆的哥哥。除了那個妻舅—一以前是突擊兵什麼的——在臥房休息之外,其他人都在地下室。老天,他可真夠走運!三名僕人全都被炸死了,戈登·柯羅德被人從瓦礫堆裡挖出來,還沒到醫院就死了。他老婆也被炸傷了,身上一絲不掛!可是總算拾回一條命。現在她可成了有錢的小寡婦了……戈登·柯羅德的遺產少說也有一百萬鎊!”

  波特少校又頓了頓,眼光從那雙尖頭鞋、條紋褲、黑外套、蛋形頭顱,看到那把大鬍子上。一定是外國人,沒話說!難怪會穿那種怪模怪樣的鞍子。波特少校想:唉!這年頭,俱樂部淪落到什麼地步了!就連這裡也甩不掉外國人。

  那個外國人雖然似乎全心全意地聽他說話,可是波特對他的偏見卻沒有因此減輕半分。

  “她頂多只有二十五歲,”他又說,“就第二次當了寡婦。喔,無論如何,她自己一定這麼樣……”

  他停下來.等別人好奇發問。可是好一會兒都沒有反應,他只好自顧自地說下去:

  “老實說,我也有我的看法。怪得很!我說過,我認識她的前夫——安得海,是個好人,在奈及利亞當過區長官,對工作熱心得不得了,真是一流助小夥子。他們是在開普頓結的婚。她跟一個旅行劇團去那兒表演,落魄得不得了,又沒人可以幫她,聽到可憐的老安得梅談起他那一郡,還有那些寬廣遼闊的原野,忍不住驚叫道:‘太棒了!我真想擺脫掉以往的一切。’好,她就這麼嫁繪他,擺脫了以前的一切。他倒是真心真意愛她,可憐的傢伙,可措中開始就不顧利。她討厭那些灌木,對奈及利亞土話又顱又怕。她本來以為嫁繪他之後會過得很戲劇化,和一些達官貴人交往。沒想到卻是孤孤單單地生活在叢林中,根本就不合她的胃口。別忘了,我可從來沒看過她,這些都是安得海告訴我的。可憐的老傢伙,難過得不得了。他做得很漂亮,把她送回家,答應離婚。我就在他離婚之後沒多久碰見他。他傷心透了,想找人把滿肚子痛苦說出來,從某些方面來說,他保守得可笑。他是羅馬天主教徒,不喜歡離婚。他跟我說,‘還有其他方法也可以讓女人恢復自由。’我說‘聽我的話,老哥,別幹傻事。世界上沒有任何女人值得你去自殺。’”

  “他說根本不是那回事,‘不過我一無牽掛,沒有親戚會替我傷心。要是我的死訊能傳回來,羅莎琳就成了寡婦,正好遂了她的心願。’我問他:‘那你自己呢?’他說:‘也許千哩之外又會出現位恩納可·亞登先生,重新開始生活。’我警告他說:‘說不定有一天會出現讓她尷尬她的場面,’他說:‘保證不會,我會做得天衣無經,羅勃·安得海死了就是死了。’”

  “嗯,從那以後,我就沒有想過這件事,可是半年之後卻聽說安得海在叢林中得熱病死了。他那些親友都很可靠,說得煞有其事,又說他們已經盡了一切力量。安得海遺言中說他擔心自己隨時會死,極力稱贊當地的酋長,那個人對他很忠心,其他人也都一樣,不管他要他們怎麼做他們都會完全聽他的。好了,就這麼回事,說不定安得海已經理在非洲中部那個荒涼的地方了,可是也說不定沒有——要真的這樣,戈登·柯羅德有一天怕會嚇一大跳,那她可就罪有應得、惡有惡報了。我從來沒看過她,可是那種小掘金鬼。我老遠就聞得出來。她真是傷透可憐的老安得海的心了!這個故事很有意思吧!”

  波特少校用期望的限光看看四周,希望有人表示同意,可是卻只看到兩對厭煩而且懷疑的眼睛一—麥隆先生半帶回避的眼光和赫丘勒·白羅先生禮貌的注視。

  接著,一個灰發老人面無表情地把報紙招好,一聲不響地離開火爐邊的搖椅,安靜地走出去。

  波特少校掠愕地張大了嘴,麥隆先生輕輕吹聲口哨。

  “這中可好了,”他說:“你知道那是誰嗎?”

  “上帝保佑我!”波特少校有點激動地說:“我跟他不熟,可是當然認識他。傑若米·柯羅德,對不對?戈登·柯羅德的老哥。老天,我可真倒楣!早知道……”

  “他是律師,”麥醫先生說:“我敢打賭,他一定會找你賠償名譽損失什麼的。”

  年輕的麥隆先生老愛開些無傷大雅的玩笑。

  波特少校仍舊用激動的聲音說:“倒楣!真倒楣!”

  “到了晚上,全溫斯禮區的人都會知道這件事了。”麥隆先生說:柯羅德一家子一定會連夜開會,商量怎麼對付你。”

  可是這話一說完,麥隆先生就不再開玩笑,輕輕陪他朋友赫丘勒·白羅走進街道。

  “這些俱樂部的氣氛真可怕,”他說:“所有煩人的傢伙全都去湊熱鬧,波特尤其叫入受不了。他四十五分鐘才說得完印第安繩索遊戲,而且他還知道什麼人的老媽去過印度波那什麼的!”

  這是一九四四年秋天的事。

  一九四六年春末,赫丘勒·白羅接見了一位訪客。

  五月裡一個舒適惱快的早晨,赫丘勒·白羅正坐在他整潔的書桌前,男僕喬治走過來,恭敬地低聲說:“先生,有位女士要見您。”

  “什麼樣的女士?”

  他一向喜歡聽喬治正確詳細地描述。

  “大概四十到五十歲之間,打扮不怎麼整齊,看起來有點藝術家氣息,穿著很好的步行鞋子,講話帶愛爾蘭土腔。身上穿蘇格蘭呢外套和裙字……不過上衣有花邊,脖子上接著一串像冒牌貨似的埃及珠鏈和一條藍色紗巾。”

  白羅輕輕地聳聳肩。

  “我想,”他說:“我沒興趣見她。”

  “先生,要不要我告訴她,您不大舒股?”

  白羅想了想,看著他說:

  “我猜你一定跟她說過我正在忙,沒辦法分身吧?”

  喬治又輕咳一聲,答道:“先生,她說她是特別從鄉下來見您的,等多久都沒關系。”

  白羅歎了口氣,說:“唉!要來的總是會來,躲也躲不掉。要是一位戴著假埃及珠鏈的中年太大決心見鼎鼎大名的赫丘勒·白羅,而且已經老遠從鄉下跑來了,就絕對不會罷休。見不到我,她絕對不會走的,帶她進來吧,喬治。”

  喬治安靜地走出去,不一會兒,就正式通報道:“柯羅德太太來訪。”

  —身穿舊蘇格蘭呢套裝,絲形飛揚的來客,臉上綻放著笑容。她熱心地伸手走向白羅,頸土的珠鏈搖得叮叮當當作響。

  “白羅先生!”她說:“我是受幽靈指引來見你的。”

  白羅輕輕地眨眨眼。

  “是嗎?夫人,也許你願意坐下來,慢慢告訴我……”

  他沒有機會再說下去。

  “我是從兩方面得到指引的,白羅先生,一個是自動書寫,一個是奎加板。是前天晚上的事。艾華利夫人(她真是個了不起的女人)和我一起用那個板子。我們一直重複得到一樣的字母編寫:H·P·H·P·H·P。當然,我一下子想不出是怎麼回事,總要過一會兒才懂。你知道,活在這個星球上的人沒辦法一下子就看得很透徹。我拼命回想什麼人的名字是這兩個字母編寫成的,我想一定和最後一次的降神會有關系——那種感覺實在很強烈,可是我偏偏過了些時候才知道是怎麼回事。後來我買了一份《圖畫郵報》(你看,又是幽靈的指引,不然我都買《新政治家》),上面就有你的照片,還把你過去的傑出表現介紹得很清楚。每件事都一定有它的目的,你不覺得很神奇嗎?白羅先生。不用說,幽靈就是有心指派你來說明這件事。”

  白羅一邊打量她,一邊沉思著。奇怪的是,最吸引他注意的,是她有一對十分精明的淺藍色限睛。這麼一來,她那種不十分有條理的說明方式,也顯得有了重點。

  “那麼有什麼——柯——柯羅德太太,對吧?”他皺皺眉:“我好像以前聽過這個姓氏——”

  她用力點點頭。

  “我大伯……戈登·柯羅穆……非常富有,報上經常提到他。他一年多前被人炸死——我們都覺得非常震驚:外子是他弟弟,在當醫生,林尼爾·柯羅德醫生。當然,”她壓低聲音說,“他不知道我來向你請教,不然絕對不會同意,我發現醫生的眼光都很實際,都覺得靈魂世界很不可思議。他們只相信科學,可是要我說啊,科學算得了什麼——它有什麼能耐呢?”

  赫丘勒·白羅覺得,除了不厭其煩地詳細說明巴斯德、李斯德……等科學家所發明的各種精巧的家電用具的好處之外,這個問題似乎沒有其他回答方式了。可是林尼爾·柯羅德太太當然不會要聽這種答案。事實上,她的問題也像其他很多問題一樣,根本不是問題,只是一種矯飾。

  赫丘勒·白羅簡單扼要地問她:“你覺得我能幫你什麼忙呢?柯羅德太太。”

  “你相信靈異世界嗎?自羅先生。”

  “我是個虜誠的天主教徒。”白羅謹慎地說。

  柯羅穗太太用同情憐憫的微笑一揮手,說:

  “盲目!教會都是盲目的——偏見、愚蠢,不肯接受另外一個世界的真相和美感。”

  “我十二點還有個重要約會。”白羅說。

  這句話說得正是時候,柯羅德太太俯身向前,說:

  “那我得趕快說到正題。白羅先生,你能不能找到失蹤的人?”

  白羅揚揚眉。

  “有這個可能……嗯,”他小心地說;“可是親愛的柯羅德太大,警方去查一定比我方便多了。該有的儀器他們都有。”

  柯羅德太太還是不屑地一揮手。

  “不,白羅先生,我是被指引到你這兒來想辦法的。聽我說,我大伯戈登臨死之前沒幾個禮拜,娶了個年輕寡婦安得海太太。據說她前夫死在非洲(可鈴的孩子,她一定很傷心),非洲——是個神秘的國家。”

  “神秘的‘洲’,”白羅糾正她道,“也許吧。非洲什麼地方……”

  她馬上介面道:

  “中非,巫毒教跟相信死屍復活能力的那種經教的發源地……”

  “相信死屍復活是西印度群島的事。”

  柯羅德太太又搶著說:

  “還有巫術,各種見不得人的神秘儀式,那種地方,一個人很可能失蹤之後就再也不會出現了。”

  “是的,是的,”白羅說,“可是倫敦的皮考得利廣場也一樣啊。”

  柯羅德太太又是一揮手,表示不屑聽到皮考得利廣場。

  “最近我已經有兩次經驗了,白羅先生,是一個叫羅勃的鬼魂傳遞給我的消息;每次的信息都一樣,‘還沒死’。我們覺得很奇怪,因為我們都不認識叫羅勃的人。等我們進一步請問的時候,又得到‘R·U,R·U,R·U’,然後是‘告訴R·告訴R。’我們問:‘是不是告訴羅勃?’‘不是,是羅勃要告訴你們一件事,R.U。’我們問:‘u代表什麼?’接下來,白羅先生,最重要的答案出來了:‘藍衣小男孩,藍衣小男孩,哈哈哈!’你懂了嗎?”

  “不,”白羅說:“我不懂。”

  她用伶憫的眼光看著他。

  “有一首童謠叫做‘藍衣小男孩’,歌詞裡說他‘在草堆下麵睡著了’,‘安得海’這個姓氏就是‘在草堆下面’的意思,這下你懂了吧?”

  白羅點點頭,極力克制著頭腦中的問題!既然羅勃這個姓氏可以直接用字母拼出來,那‘安得海”又何必那麼神秘兮兮、見不得人似的躲躲藏藏呢?

  “我大嫂名叫羅莎琳,”柯羅德太太用勝利的口吻說:“你懂嗎?怪不得我們會弄不清楚‘R’宇。現在我們總算懂了,那個鬼魂一定是說:‘告訴羅莎琳,羅勃·安得海還沒死。’”

  “啊哈,那你告訴她了嗎?”

  柯羅德太太似乎有點吃驚。

  “喔……這……沒有。你知道……我是說,人都很多疑,我相信羅莎琳一定也一樣。而且話說回來,要是我告訴她,她也許會很不安,猜想他不細道究竟在什麼地方——在做些什麼事。”

  “可是他居然會從空中說話?嗯,不錯,用這種方法來說明他還在人間,可真有點奇怪,對不對?”

  “噢,白羅先生,你對我們這一行還不夠瞭解。何況我們又怎麼知道實際情形到底怎麼樣呢?可憐的安得海上校(也許是少校)說不定正被人關在非洲某個黑暗角落的監牢裡呢。如果能找到他,把他交還給他親愛的小羅莎琳,想想看,她會有多快樂!噢,白羅先生,是鬼魂指引我來找你的,你一定不會拒絕靈異世界的要求吧!”

  白羅沉思著看了她一會兒。

  “我收費相當高,”他說,“甚至可以說非常高!而且你要求的工作並不容易。”

  “喔,老天……真是太不幸了!我們夫婦很窮……真的很窮。老實說,我本身的情況比外子所瞭解的更糟,我在鬼魂的指引下買了些股票,可是到目前為止,情形都很不樂觀——其實是糟透了。股票一直下跌,我想現在恐怕連賣都賣不出去了。”

  她用那對失望的藍眼珠望著他。

  “這件事我連外子都不敢說,可是卻告訴了你,只是想說明我目前的處境。不過當然啦,親愛的自羅先生,如果能使一對年輕夫婦團聚,真是一件高尚的使命……”

  “親愛的夫人,光是具有高尚的品格,是沒辦法支付火車和飛機的費用的,還有電報、詢問證人等等,都是要花很多錢的。”

  “可是如果能找到他——要是安得海上校能夠生還,那,我可以保證……一定可以……呃可以報答你。”

  “喔,這位安得海上校看來,好像很富有嘍?”

  “噢,不,不是的,不過我擔保……我可以保證……呃……金錢方面絕對沒問題。”

  白羅緩緩地搖搖頭。

  “對不起,夫人,我沒辦法接受。”

  她仿佛有些難以接納他的答案。

  好不容易,她終於走了。白羅站起來,皺眉沉思著。此刻他終于想起,柯羅德這個姓氏為什麼那麼耳熟了。空襲那天在懼樂部聽到的話,又回到他腦海中。波特少校用高昂煩人的音調絮絮不休地說那個沒人想聽的故事的情景,仿佛又歷歷回到他的眼前。

  他想起摺報紙的沙沙聲,以及波特少校突然張大嘴的驚愕表情。

  可是他擔心的是剛剛離開的那位熱心中年婦女。那種從容不迫的靈媒態度,言談之間的模棱兩可態度,飛揚的絲巾、領上叮叮降略的項鏈,還有跟這些不太和諧的淺藍眼珠中的精明眼神。

  “她到底為什麼來找我?”他自語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那個地方叫——”他低頭看看桌上的名片——“溫斯禮村”。

  整整五天之後,他在晚報上看到一小則新聞,上面說有個叫恩納可·亞登的男人死在溫斯禮村,離著名的溫斯禮區高爾夫球場三哩的一個舊式小村莊。

  赫丘勒·白羅再度自語道:“不知道溫斯禮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第一部

  溫斯劄區包括一個高爾夫球場、兩家旅館、幾瞳昂貴時髦的別墅、一排戰前一度很豪華的店舖,以及一座火車站。

  火車站左手邊是條直通倫敦的大道,右邊空地外那條小徑口,掛著一個路標——‘往溫斯禮村步道”。

  溫斯禮村深藏在滿是樹林的一片小山丘中,和溫斯禮區比起來,真是一個天南,一個地北。大體上說來,它曾經是個小型的市集,而今卻只算得上是個小村莊了。大街上有些喬治亞式的房舍、幾間酒吧、幾家落伍的店舖。看起來像是離倫敦一百五十哩遠,而不只是區區二十八哩。

  村裡的居民全都對溫斯劄區的快速發展感到不齒。

  村子外圍有幾間可愛的房屋和舒適悅人的舊式庭院。一九四六年春韌,續思·馬區蒙離開婦女皇家海軍服務隊返鄉,回到這些屋子當中的一棟——白屋。

  回家之後的第三天早晨,她從自己臥房視窗望出去,穿過那片不十分整齊的球場,可以看到那邊草地上的榆樹,綾思愉快地呼吸著新鮮的空氣。這是個輕柔灰色的早晨,空氣裡還帶有濕潤的泥土味道,過去兩年半來,她時時刻刻都在懷念這種芬芳。

  重歸故里真是太好了,在國外的時候,她經常懷念她這間小小的臥室,現在終於回來了。脫下制服真好,可以再換上蘇格蘭呢裙子和寬上衣,即使蛾兒在大戰期間太勤快了些也無妨!

  離開婦女皇家海軍服務隊,又恢復自由之身真好—一雖然她確實狠喜歡那段在海外工作的日子。工作本身相當有趣,不時舉行宴會,也有很多好笑又很開心的事;可是當然也有每天逃不掉的例行公事,和一些像被趕鴨子一樣趕在一起的同伴,想獨處一下都沒有機會。

  在東方的那個漫長酷熱的夏季,她特別想念溫斯禮村和這間陳舊涼爽卻舒適的老屋,當然,還有她親愛的媽媽。

  對自己的母親,續思真是又愛又氣。遠離家鄉的時候,她一心只愛著她,把那些氣惱丟在腦後,即使有時候想起來,也只是更添思鄉的愁緒。親愛的媽眯,真是夠氣人的!喔!終於回家了,以後永遠永遠都不必再離開了,真棒!

  現在,她離開了軍隊,自自由由地回到白屋。可是她才回來三天,已經有一種奇怪、不滿足、不安分的感覺在她體內矗蠢欲動了。一切都和往日一樣,甚至可以說太過於相同了——這棟屋子、媽昧、羅力、農場、整個家。唯一不同——但卻不應該不同的,卻是她自己。

  “親愛的,”馬區蒙太大微細的叫聲從樓下傳上來,“要不要我替我的女兒端份好早點到床上吃?”

  綾恩高聲答道:“當然不要,我馬上下來。”

  她心想:媽昧幹嘛要說“我的女兒”?好可笑!

  她跑下樓到餐廳,早餐並不怎麼好,綾恩知道她來的時間不對,想吃好東西的心理也不檢當。這個家,除了有個可靠的女人每週四個早上來打掃之外,就只有馬區蒙太太一個人做飯、收拾。綾恩出生的時候,她已經四十出頭了,身體也並不好。此外,綾恩也有點失望地發現,她們的經濟情況有了改變。

  戰前那份微小但卻固定的收入,本來可以讓她們還過得很舒服的,可是現在卻被稅金韌掉了將近半數。物價、工資,所有東西全都漲價了。

  噢!勇敢的新世界。綾恩一邊想,一邊漫不經心地看著報紙。“前皇家婦女空軍服務員,徵求有主動權之工作”“前皇家婦女海軍服務隊員徵求需要組織能力及威嚴之職位。”

  進取心、主動精神、威嚴,這些是找尋職業的人所具備的條件,可是雇主需要什麼呢?會烹任、打掃,或者速記良好的人,總之,是要努力工作、肯賣力的人。

  算了,這些對她毫無影響,她的前途已經固定了——嫁給她表哥羅力·柯羅德。七年前他們就訂了婚,是大戰爆發前夕的事。就她記億所及,她是一直很願意嫁給羅力。他所選擇的莊稼生涯,也是她早已默許的☆這種生活或許不夠刺激,相當辛苦,但卻是好生活方式,面且他們倆人都喜歡寬闊的土地、新鮮的空氣,和照顧動物。

  不過現在仍情形和他們當初期望的已經不同了,不像戈登口日歷答應的那樣了——馬區蒙太太的聲音悲哀地從對面傳來。

  “親愛的綾恩,就跟我信上告訴你的一樣,這個打擊對我仍真是太可怕了。戈登才回英國兩天,我們連見都沒見到他。要是他沒在倫敦住,直接回到這裡……”

  “是啊,要是那樣……”

  當時,綾恩雖然遠在國外,卻也對她舅舅的死感到非常震驚、難過,不過一直等她回到家裡,才體會到這件事真正的意義。

  從她有記億以來,她的生活、他們所有親人的生活,都受戈登·柯羅德的影響——那個有錢的孤獨老人把所有親戚都保護在他的羽翼之下。

  就連羅力,他和他朋友強尼·魏威素合夥在農場上打天下。他們的資本很少,可是充滿了希望和幹勁,也得到戈登·柯羅德的許可。

  對她,他說得更明白。

  “沒有資本,農場根本沒辦法發展,不過最重要的是看看這兩個男孩是不是真的有決心和千勁。要是我現在就幫他們把農場弄起來,也許很多年都看不出這一點。只要他們用心好好做,只要我覺得他們盡了力,續思,你就用不著擔心了,我會在適當的時候幫他們忙。所以別以為自己很絕望了,我的好女孩。你正是羅力所需要的妻子,不過暫時把我這些話藏在心裡,別說出去。”

  好,她是照他的話做了,可是羅力自己早就覺得他伯伯好心地等著幫他忙,他只要證明自己和強尼是值得投資的對象就夠了。

  不錯,他們全都倚賴戈登·柯羅德,但這並不表示這個家裡有誰是寄生蟲或者懶骨頭。態若米·柯羅德是一家律師聯合事務所裡的小股東,林尼爾·柯羅德是個開業醫生。

  可是盡管他們都各有各的工作,心理上卻老覺得有人會在背後支持自己,用不著太節省或者儲蓄,反正前途都有了保障。沒有子息的戈登’柯羅德幹定會替他們安排好一切。他本身也不只一次這樣告訴他們。

  他寡居的妹妹亞黛拉·馬區蒙,本來可以搬進小點的屋子,節省一些開支,但是她卻仍然住在“白屋”,又送綾恩上最好的學校。要不是戰爭爆發,她還接受可以任何她想要的昂貴訓練。戈登舅舅不斷寄給她們一些支票,讓她們可以過著舒適的小康生活。

  一切看來都那麼穩定,那麼不勞人操心。但是突然之間,戈登·柯羅德卻意外地結婚了。

  “當然,親愛的,”亞黛拉·馬區蒙說:“我們都嚇得目瞪口呆,因為我們一直堅決地相信戈登不可能再婚。你知道,他好像喜歡無牽無掛,不打算再成家操心。”

  對,綾恩想,已經有很多個家庭要他操心了,甚至可以說太多了。

  “他一直都那麼體貼,”馬區蒙太太又說:“只是偶爾有點霸道。他最不喜歡在光禿禿的桌上吃飯,每次都要我舖上那塊舊式桌布。其實他在義大利的時候,還送過我最漂亮的威尼斯花邊桌布呢。”

  “那正對了他的胃口。”綾恩談談地說,又好奇地間:“他是怎麼遇到這個——太太的?你來信上從沒提過。”

  “喔,親愛的,大概是在船上或者飛祝上認識的。我想是從南美到紐約的路上。這麼多年了!他居然會再婚!那麼多秘書、打字小姐、女管家,都沒讓他動心!”

  綾恩微微一笑。從她懂事以來,戈登·柯羅德的女秘書、女管家、辦公室職員,都一直受到他們一家人員嚴密的審查和懷疑。

  她又好奇地問:“她大概很漂亮吧?”

  “喔,親愛的,”亞黛拉·馬區蒙說:“我倒覺得她那張臉笨笨的。”

  “你不是男人,媽。”

  “當然,”馬區蒙太太說,“那個可憐的女孩被爆炸事件嚇壞了,我覺得她一直沒有恢復過來。她緊張兮兮的,你不知道懂不懂我的意思。說真的,有時候她看起來真像白癡。我看可憐的戈登也未必覺得她是好伴兒。”

  綾恩又微微一笑,她相信戈登·柯羅德不會為了一個比他年輕很多的女人的才智預選她的做太大。

  “還有一點,親愛的,”馬區蒙太太放低了聲音說,“我實在不想說,可是她實在不是個淑女!”

  “媽,什麼時代了,還提這種名詞!是不是淑女這年頭又有什麼關系?”

  “在鄉下還是有關系,親愛的,”馬區蒙太太平靜地說,“我只是說她和我們不是同一類型的人。”

  “可憐的小傢伙!”

  “綾恩,我不懂你是什麼意思!看在戈登的份上,我們都小心翼翼地對她表示喜歡和禮貌。”

  “那她現在在富拉班羅?”綾恩問。

  “嗯,當然。不然她離開療養院之後能到什麼地方?醫生要她離開倫敦,所以她就跟她哥哥住到富拉班。”

  “他長得怎麼樣?”綾恩問。

  “可怕兮兮的!”馬區蒙太太頓一頓,又激動地加了一句:“粗魯得不得了。”

  綾恩心上忽然掠過一絲同情。她想:換了我,也一定一樣!她問:“他叫什麼名字?”

  “漢特,大衛·漢特。我想是愛爾蘭人。像他們那種人家,當然不會有誰聽說過。她是個寡婦——安得海太太。我不是有心挑剔,可是誰也免不了會問——哪個寡婦會在打仗的時候一個人從南美出來旅行呢?你知道,誰都會忍不住想:她一定是存心出來釣金龜婿的。”

  “那她可沒有白費功夫羅。”綾恩說。

  馬區費太太歎口氣。

  “真奇怪,戈登一向都那麼精明,以前也不是沒有別的女人嘗試過,像最後那個秘書就是。她真的很引人注意。我覺得—她根能幹,不過他還是擺脫掉她了。”

  綾恩模棱兩可地說:“我想總是有人打敗仗。”

  “六十二歲,”馬區蒙太太說:“很危險的年紀,我想總是經過一番掙紮。你不知道,我們接到他從紐約來信的時候,真是嚇了一大跳。”

  “信上到底說什麼?”

  “信是寫給佛蘭西絲的,我真不懂為什麼,說不定他以為像她那種出身會比較同情他。他說我們聽到他結婚也許會很驚訝,事情確實有點突然,不過他相信我們慢慢會喜歡羅莎琳。她的名字可真夠戲劇化的,你不覺得嗎?親愛的。好假喔。他說她的命運很可悲、雖然年紀很輕,卻已經經歷了很多人生的痛苦。她能夠堅強地站起來,真是太勇敢了。”

  “老套了。”綾恩喃喃道。

  “喔,對,我同意,這種故事聽得太多了。可是誰會想到像戈登那麼經歷豐富的人……唉,本已成舟,也沒什麼好說的了。她有一對藍色的大眼睛——深藍色。”

  “很迷人?”

  “嗯,對,她確實根源亮,不過不是我欣賞的那種典型。”

  “永遠不可能是。”綾恩談淡一笑。

  “不,親愛的。說真的,男人哪……算了,男人是沒什麼標准可以衡量的,就連最理智的男人有時候也會做出叫人不敢相信的傻事!戈登信上又說,我們千萬別以為從此以後就會失去他,他還是會把照顧我們當成他特殊的職責。”

  “可是,”綾恩說:“他結婚之後卻沒有重新立遺囑?”

  馬區蒙太大搖搖頭。

  “最後那份遺囑是一九四0年立的。我對細節不清楚,可是他當時告訴我們,萬一他發生什麼不幸,我們都會受到照顧。可是他一結婚,那份遺囑當然無效了。我想他結婚之後應

  該會立一個新遺囑——可是根本沒有時間,他回國第二天就被炸死了。”

  “所以她……羅莎琳……繼承了所有遺產?”

  “嗯,他一結婚,舊遺囑就失效了。”

  綾恩沒有說話,她並不像有些人那樣貪圖金錢,可是如果她不氣惱這種轉變,未免太不合乎人性了。她覺得,戈登·柯羅德本身一定不希望見到這種情形。他也許會把大部分遺產留給年輕的妻子,可是對於他一再鼓勵和依賴他的那一大家子,也一定會有所蹭與。他曾經多次告訴他們用不著儲蓄,用不著為將來做准備。綾恩就聽他對傑若米說過:“別擔心,亞黛拉、我會永遠照顧綾恩……而且你知道,我也不希望你離開這棟屋子,這是你的家。修理房屋要多少錢,盡管告訴我。”他鼓勵羅力自己開農場,又要傑若米的兒子安東尼加入禦林軍,一直給他很充裕的零用錢。他還支持林尼爾·柯羅德作些不能馬上獲利、甚至連生意都因而清淡起來的醫學研究。

  綾恩的思潮被馬區蒙太大的動作打斷了,她顫抖著雙唇,戲劇性地拿出一疊帳單。

  “看看這些,”她哭著說,“我該怎麼辦?我到底該怎麼辦?綾恩,銀行經理今天早上才寫信告訴我,我們已經超支了,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我已經夠小心了,可是我投資的東西沒有預期的效果。他說都是因為稅金太高了。還有這些黃單子,戰爭損害保險什麼的……不管願不願意都一定要付。”

  綾恩接著帳單,瞄了一眼,上面沒有奢侈的開支,只是修理屋頂、圍牆、換掉壞舊的廚具、廚房裝個新的大水管,可是加起來就成為相當可觀的費用。

  馬區蒙太太可憐兮兮地說:“也許我應該搬家,可是我能到什麼地方去呢?哪裡都沒有小房子可以住。唉,我實在不想拿這些事來煩你,續恩,至少不要你一回來就讓你擔心。可是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辦,真的不知道。”

  綾恩看著自己的母親,她已經六十多了,一直不是個堅強的女人。大戰期間,她接納了一些從倫敦疏散來的人,替他們煮飯、打掃,也幫過“婦女志願服務隊”工作,做過果醬、幫學校煮過飯。戰前她過得安逸舒適,但在大戰期間卻一天工作十四小時。續恩覺得她現在已經接近崩潰的邊緣,對未來又累又怕。

  綾恩心裡緩緩升起一股怒氣,慢慢地說道:

  “那個羅莎琳就不能……幫忙嗎?”

  馬區蒙太太紅著臉說:

  “我們沒有權利要求什麼……即使是一點點。”

  綾恩反駁道:“我覺得在道義上說,你有權利要求,因為戈登舅舅一直都幫助我們。”

  馬區蒙太太搖搖頭,說:“向別人求助不大好——尤其是對我們不大喜歡的人。再說,她那個哥哥也不會准她送出去一分錢!”

  她又說——英雄主義又變成純女性的小心眼:“我是說——要是那真是她哥哥的話!”

  佛蘭西絲·柯羅德沉吟地看著桌子對面的丈夫。

  佛蘭西絲四十八歲了,是那種穿起蘇格蘭祖呢衣服很好看的瘦弱、像獵犬似的女人。她臉上有種傲慢的美,沒有化妝,只隨便擦了點口紅。傑若米·柯羅德是個六十三歲的灰發瘦男人,臉上冷漠而沒表情。

  今晚,那張臉比以往更沒表情。

  他太太迅速瞄他一眼,就發現了這一點。

  一個十五歲的女孩子笨拙地在桌旁安置碗盤,煩惱地盯著佛蘭西絲,只要佛蘭西絲皺眉,她手上的東西就幾乎要摔到地上,佛蘭西絲一個贊許的眼神,又讓她綻放出笑容。

  溫斯禮村的人都非常羡慕她,這地方如果有誰擁有僕人,一定是佛蘭西絲·柯羅德。她不必用高薪來攏絡女傭,要求也並不低,可是她那種親切的鼓勵和有感染力的旺盛精力,就能推動整個家事的進行。她從小就受慣了傍奉,所以已經習以為常而不自覺了,而且她欣賞好廚師或者好女傭,就像欣賞了不起的鋼琴家一樣。

  佛蘭西絲·柯羅德是愛德華·特蘭登爵士唯一的愛女,爵士生前曾在溫斯禮區附近訓練馬匹。愛德華爵士最後破產了,不過瞭解內情的入都慶幸他幸而免於更糟糕的情況。雖然謠言四起,但是他總算只稍微損失了一點名譽。和債主妥協之後,仍然能在法國南部過非常舒適的生活,這些額外的幸運都得感謝他精明幹練的律師傑若米·柯羅德。對于爵士,柯羅德所做的工作遠超過一般律師對當事人的服務,甚至還親自替他提出保證。柯羅德明白地表示,他對佛蘭西絲·特蘭登非常愛慕,於是在爵士所有事情都圓滿解決之後,佛蘭西絲就成了傑若米·柯羅德太太。

  她對這件事究竟有什麼感覺,誰也不知道,不過她確實把她在這項交易中的角色扮演得非常漂亮——她是傑若米能幹忠實的太太,是他兒子細心體貼的母親,她鼓勵傑若米各方面的興趣,也從來沒表示這件婚事不是心甘情願的。

  正因為如此,柯羅德一家子對拂蘭西絲都非常敬愛。他們以她為榮,服從她的判斷——但卻從來同沒有真正和她非常親近。

  傑若米·柯羅德對這件婚事到底怎麼想,誰也不知道,因為從來就沒有人知道傑若米心裡的感覺和想法。人們說他“是根幹木棒”,對他的人格和聲望評價都非常高。柯羅德從來沒接觸任何在法律上可能有問題的事。他和布朗斯基爾合辦的聯合事務所雖然不是很高明,但是卻很正當,所以公司生意很好,傑若米·柯羅德夫婦居住的漂亮的喬治亞式房子在市場附近,屋後有個舊式大庭院,圍牆內的梨樹每到春季總是盛開著滿樹白色的花朵。

  柯羅德夫婦離開餐桌之後,走向屋子背面一間俯瞰花園的房間。十五歲的女傭愛多娜氣喘吁吁地捧來咖啡。佛蘭西絲在杯裡倒了些咖啡,咖啡既濃又熱,她愉快地稱贊道:“太棒了,愛多娜。”

  愛多娜高興得紅著臉,心裡卻對某些人的嗜好覺得不解。在她看來,咖啡應該是帶著乳白色,加了好多糖,好多中奶的!

  柯羅德夫婦在房裡飲用著濃濃的黑咖啡,用餐時,他們漫無目的地閒聊著,談他們碰到的人,談綾恩回來的事,談農場的未來展望,可是現在他們卻沉默著。

  佛蘭西絲靠在椅背上看著丈夫,他卻不把她的關心當一回事,用右手撫弄著上唇。傑若米·柯羅德不知道這種舉動往往代表他內心的煩亂,佛蘭西絲很少看到他做出這種動作,只有少數的幾次:一次是他們兒子安東尼幼年得了重病,一次是等陪審團宣判,一次是大戰爆發時急著聽無線電中的報道,還有一次是安東尼入伍的前夕。

  佛蘭西絲開口之前考慮了一下。他們的婚姻生活一直很愉快,可是都止於某一個限度,從來沒有太過親近,她尊重他沒有說出采的事,他也一樣。

  即使電報傳來安東尼的死訊時,他們兩人也都沒有崩潰。當時,他打開電報,看完之後,抬頭望著她。她說:“是不是……”

  他點點頭,走過去把電報交到她手上。

  他們沉默地站了好一會兒,然後傑若米說:“希望我能幫忙你,親愛的。”她沒有流淚,用穩定卻空虛得可怕的聲音答道:“你自己也一樣難過。”他拍拍她肩膀,說:“對,對“……”然後走向門口,腳步有點傾斜,不過還是很穩定,但是他卻傷佛忽然老了許多,一邊說:“沒什麼好說的了……沒什麼好說的了……”

  她很感激他,因為他那麼體諒人,可是看到他忽然之間老了卻又心疼不已。失去孩子之後,她變得更堅強了——原先那種平凡的親切已經消失了,她變得更能幹,更起勁……但是人們對她殘忍的常識也有點害怕起來。

  此刻,傑若米·柯羅德的手指又猶豫不決地在上唇移動著,仿佛在搜尋什麼。佛蘭西絲在他對面用輕快的聲音說:“有什麼事不對勁嗎?傑若米。”

  他嚇了一跳,咖啡杯差點從手上滑下來,但是馬上又恢復了正常,穩定地把杯子放進盤裡,這才抬頭看著她。

  “你指的是什麼?佛蘭西絲。”

  “我是問你有什麼事不對勁嗎?”

  “怎麼會呢?”

  “要我猜就太可笑了,我寧願你自己告訴我。”

  她正正經經、不帶感情地對他說。

  但是他的回答卻難以令人置信:“沒事啊!”

  她沒有回答,仍然用詢問的態度等著,似乎覺得他的否定根本不足取信。他猶豫地看著她。

  有一會兒,他那一向鎮定的灰色面具仿佛忽然跌落了,她看到一抹煩悶痛苦的表情,幾乎使她忍不住大叫起來,雖然只是短短的一剎那,但是她肯定自己沒有看錯。

  她平靜冷淡地說:“你最好告訴我。”

  他歎了口氣,非常深沉而不快樂。

  “當然,”他說、“你遲早總會知道的。”

  然後又說了一句讓她非常驚訝的話。

  “你恐怕做了一筆很糟糕的買賣,佛蘭西絲。”

  她一時沒有領會他的意思,脫口說:

  “什麼事?是錢?”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首先想到錢,他們手頭並不比其他人緊。公司裡人手確實不太夠,可是這時候任何地方都一樣。也許他是在隱瞞自己的疾病——最近他臉色很不好,工作也太勞累。盡管如此,佛蘭西絲首先想到金錢方面,而且她似乎沒有猜錯。

  她丈夫點點頭。

  “我懂了。”她默默地思考了一會兒。

  她本身其實並不在乎錢,可是她知道傑若米做不到。金錢對他來說,就象徵著一個四平八穩的世界——代表安定的生活和地位。

  但是對她而言,錢不過是丟在腳邊讓人玩耍的玩具。她從小就生活在富裕的環境下,父親養的那些馬表現十分出色時,她當然要什麼有什麼,但是當商人不再信任他們的馬,愛德華爵壬的經濟十分窘迫,有一個禮拜,他們遣散了所有僕人,只靠幹麵包過日子。佛蘭西絲小時候,法院的監守員曾經在家裡待過三星期,佛蘭西絲發現其中有一個很會逗小孩玩,還裝了滿肚子他自己小女兒的故事。

  一個人沒有錢,要不是向人乞憐,就是到國外去謀生,不然就只有靠親友偶爾的接濟過日子,或者想辦法借錢度日子。

  可是佛蘭西絲一邊看著面前的丈夫,一邊在心裡想:柯羅德家絕對不會有這些事,絕對不會向人求乞、借貸,或者靠人接濟過日(反過來說,柯羅德家的人也不會施捨、借錢給別人或者接濟他人)。

  佛蘭西絲很替傑若米難過,同時對自己寧靜鎮定的心情也感到有些罪過。於是她提出了最實際的問題:“是不是要把所有的東西都賣掉?公司會垮嗎?”

  傑著米·柯羅德有點退縮,佛蘭西絲知道自己說得太直截了當了。

  “親愛的,”她溫和地說,“快告訴我吧,我不想再猜了。嚴柯羅德生硬地說:“兩年以前,我們經歷過一次危機,你大概還記得,小威廉攜款潛逃,我們好不容易才又恢復正常。可是現在又有了困難,因為遠東方面情形改變為了,新加坡……”

  她打斷他的話。

  “別管是什麼原因,那都不要緊。重要的是,你現在又碰到困難,而且直到目前為止還解決不了?”

  他說:“我本來一直依賴戈登,要是他在,一定會解決問題。”

  她不耐煩地迅速歎口氣。

  “當然,我並不想責備那個可憐人——誰都會忍不住為一個美麗的女人昏了頭,何況他又為什麼不能再婚呢?不幸的是,他還來不及把事情安排好,就在空襲中被炸死了。不管處境多危險,誰都不相信自己會倒楣到被炸死,總以為炸彈一定會落在別人身上!”

  “我很喜歡戈登,也為他感到驕傲,”戈登·柯羅德的哥哥說:“他的死給我很大的打擊,當時……”

  他頓下來。

  “我們會不會破產?”佛蘭西絲理智地問。

  傑若米·柯羅德幾乎有點失望地望著她,她不瞭解,如果她掉眼淚或者驚叫,也許他會好過些。可是她居然這麼冷酷而又實際,使他崩潰得更快。

  他粗鄙地說:“比破產嚴重多了。”

  他看著她平靜地坐著考慮這件事,心想:“再過一會兒,我就得告訴她了。她會知道我是什麼樣的人,她有權利知道。也許她一時還不會相信。”

  佛蘭西絲歎口氣,在大搖椅上坐得更挺直。

  “我懂了,”她說,“盜用公款,是這麼說的吧?就像小威廉一樣。”

  “可是這一次……你不懂……責任在我,我挪用了別人交給我保管的信託基金,本來一直都掩飾得很好……”

  “現在卻快要露出破綻了?”

  “除非我能馬上弄到那筆數目。”

  這是他一生所感到的最大的恥辱,她會怎麼想呢?

  此刻,她表現得非常平靜,可是他也知道,佛蘭西絲從來不會發脾氣,不會斥責別人。

  她用手摸摸面頰,皺著眉頭。

  “我真是太傻了,”她說,“自己沒有一點錢。”

  他生硬地說:“你有一筆嫁妝,可是……”

  她心不在焉地說:“我想那也早就用掉了。”

  他沒有作聲,接著,又用他那淡漠的態度生硬地說:“對不起,佛蘭西絲,我實在說不出心裡有多抱歉。你做了一件很糟的買賣。”

  她猛然抬起頭。

  “你剛才也這麼說,到底是指什麼?”

  傑若米費力地說:“你嫁給我的時候,家庭環境很好,你有權利希望過無憂無慮的生活。”

  她驚訝萬分地抬頭看著他。

  “你說什麼?傑若米,你認為我到底為什麼嫁給你?”

  他談談一笑。

  “親愛的,你一直是個最忠實的妻子,可是我不願意欺騙自己,說你會愛上……呃……環境完全不同的我。”

  她瞪著他,忽然忍不住捧腹大笑。

  “你這個可笑的老頑固!你外表看來道貌岸然,沒想到滿腦子都是胡思亂想!你真的以為我是為了挽救父親的事業才嫁給你?”

  “我知道你很愛令尊,佛蘭西絲。”

  “不錯,我很愛他!他狠吸引入,跟他住在一起也非常有意思!可是我一向知道他不大老實,要是你以為我為了挽救他早晚都免不了的噩運,才嫁給他的法律顧問,那你根本就一點也不瞭解我!”

  她凝視著他,心裡想:真奇怪,跟一個人結婚二十多年了,居然還猜不透他心裡想些什麼。可是像他這種與眾不同的心理,誰又猜得透呢?他掩飾得很好,可是在基本上還是羅曼蒂克的!他臥室裡那些畫片,我早就該想到的,這個可憐又可愛的傻瓜!

  她大聲說:“我嫁給你完全是因為我愛你!”

  “你愛我?可是你對我又瞭解什麼?”

  “說到這個,傑若米,我確實不瞭解。你是那麼不同,和爹那一夥人完全不一樣,從來不談賽馬。你不知道我多討厭賽馬那一套!有一天,你到家裡吃晚飯,還記得嗎?,我坐在你旁邊,問你什麼叫複本位制,你就解釋給我聽,解釋得好詳細,整整花了一頓飯——六道菜的時間,那時候我們還很有錢,請了個法國廚師!”

  “你一定聽得好煩。”傑若米說。

  “不,太棒了!從來沒有人對我那麼認真過,你好有禮貌,也沒有死盯著我,好像不覺得我很漂亮,我發誓一定要讓你注意我。”

  傑若米·柯羅德嚴肅地說:“我當然注意到你了,那天晚上回家之後,我整整一夜沒睡,我還記得你穿了一件藍衣服,戴著一朵矢車菊……”

  沉默了一、兩分鐘之後,傑若米清清喉嚨。

  “呃……這些全都過去很久了……”

  她馬上替他解圍道:

  “現在我們已經是老夫老妻了,不過又碰到了困難,必須想個好辦法解決。”

  “可是聽了你剛才那些話,我覺得情況比原來更糟一千倍都不止……這種羞辱……”

  她打斷他的話。

  “我們不妨把話說清楚。你觸犯了法律,所以很難過。你可能會被判刑——可能會坐牢,”(他退縮了一下)“我也不希望發生這種事,願意盡一切力量去防止,可是別以為我會對不道德的事生氣,別忘了,我們本來就不是個很道德的家庭。爹雖然很有吸引力,可也多多少少算個騙子,還有查理——我堂哥,都是家人幫著藏匿他,他才沒被判刑,趕快逃到美國去了。還有我表哥傑樂,在牛律偽造了一張假支票,可是他後來參加了戰爭,死後反而得到了一枚維多利亞勳章,獎勵他英勇過人的表現。我的意思是說,人都是這樣……不能完全算是好人,也並不完全是壞人。我不覺得自己比別人正直多少……過去也許是,因為沒有其他壞的誘惑。可是我有的是勇氣,而且——”(她對他微微一笑)“我是個忠實的妻子!”

  “親愛的!”他起身走向她,俯身吻著她的頭發。

  “現在,”愛德華·特蘭登爵士的女兒微笑著對他說:“我們該怎麼辦呢?想辦法弄錢?”

  傑若米的面容又僵硬起來。

  “我實在想不出辦法。”

  “抵押這棟房子。喔,我知道,”她立刻說,“早就抵押了。我真笨,能想到的,你當然都盡量做了。現在只剩下唯一的辦法——借錢羅?我們能向誰借錢?我想只有一個可能,戈登的遺孀——叫人猜不透的羅莎琳!”

  傑若米懷疑地搖搖頭。

  “我們需要一筆錢,而且她不能動用本金,那筆錢是一輩子托她代管而已。”

  “喔,我不知道是這麼回事,還以為隨她怎麼用都可以。萬一她死了呢?”

  “就由戈登其他近親繼承,也就是我、林尼爾、亞黛拉,還有莫瑞斯的兒子羅力平分。”

  “分給我們……”

  屋裡仿佛穿過一股冷流——一股思想的陰影。

  佛蘭西絲說:“你以前沒提過,我以為她死了就由她指定繼承人。”

  “不,根據一九二五年無遺囑死亡的有關法規……”

  佛蘭西絲究竟有沒有聽他的解釋,真有點叫人懷疑,他住口之後,她說,“那和我們沒什麼關系,她還不到四五十歲,我們早就死掉了,埋在地下了。她現在才幾歲?二十五……還是二十六?她恐怕會活到七十歲吧!”

  傑若米·柯羅德用不肯定助口氣說:“也許我們可以跟她貸款——看在一家人的份上,也許她是個好心的女孩,我們對她實在太不瞭解了……”

  佛蘭西絲說:“無論如何,我們對她總算夠好的——不像亞黛拉那麼狡猾陰險。她也許會答應。”

  她丈夫警告道:“千萬別提到……呃……真正的原因。”

  佛蘭西絲不耐煩地說:“當然不會!不過問題是,我們要交涉的對象不是那個女孩本身,她完全受她哥哥的控制。”

  “真是個很沒吸引力的年輕人。”傑若米·柯羅德說。

  佛蘭西絲忽然露出微笑。

  “喔,不,”她說,“他很有吸引力,非常吸引入。我想是狂妄了點,不過我也是很狂妄的喔!”

  她的微笑變得僵硬起來,抬頭看看丈夫,又說:

  “我們絕對不會被打倒,傑若米,總會想出辦法的——就算要我去搶劫銀行也在所不借!”

  “又是錢!”綾恩說。

  羅力·柯羅德點點頭。他是個高大、寬肩的年輕人,有磚紅色皮膚、沉思的藍眼睛和一頭柔美的頭發,他緩慢的舉止像是有意做出來的,而不是天生的。他不像別人那樣應答敏捷,一切都像經過深思熟慮似的。

  “對,”他說,“現在什麼東西都離不開錢。”

  “我還以為農夫在大戰期間很吃香呢。”

  “喔,對,可是那並不表示永遠有好處,不到一年,一切又恢復老樣子了。工資提高了,工人反面不願意工作,每個人都覺得不滿意,誰也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當然,要是真的能大規模耕作,情形又不二樣了。老戈登知道這一點,本來也想這麼做。”

  “可是現在……”

  羅力微微一笑。

  “現在戈登的太太到倫敦,一出手就用兩千鎊買件韶皮大衣。”

  “真是太……太差勁了!”

  “喔,不,”他停了停,又說,“我倒希望我也能買一件給你,綾恩……”

  “她長得怎麼樣?羅力。”她希望先對她有個印象。

  “今夫晚上,在林尼爾叔叔和凱西嬸嬸的宴會上,你就會看到她了。”

  “嗯,我知道,可是我想聽聽你的意見,媽說她笨笨的。”羅力考慮了一下。

  “嗯……我想她並不特別聰明,可是也許因為她實在太小心謹慎了,所以看起來才有點傻。”

  “小心?小心什麼?”

  “嗯,只是小心而已。我想主要是很注意她的口音——你知道,她講話有點土腔,還有對任何可能有的典故也非常小心。”

  “那她真的很……呃,沒受過什麼教育了?”

  羅力笑笑。

  “喔,你大概是說她不是個高貴的淑女吧。她的眼睛很可愛,長得也很可愛——老戈登大概就是看上這個和她那毫不做作的態度,我想她不是裝出來的,不過當然,誰知道到底是不是呢?反正她一直都傻傻地站著,讓大衛牽著她的鼻子走。”

  “大衛?”

  “她哥哥,我想他是那種什麼把戲都會的人!”羅力說,“他也一點都不喜歡我們。”

  “他憑什麼要喜歡?”綾恩提高聲音說。他有點諒訝地看著她,她又說:“我是說反正你們都不喜歡他。”

  “我當然不喜歡他。你也一定不會,他不是我們這種人。”

  “你根本不知道你喜歡什麼人,不喜歡什麼人。羅力!這三年,我看了很多,我……我想我的眼光已經放寬了。”

  “你見的世面的確比我多,一點都沒錯。”

  他的口氣很平靜,但是綾恩卻猛然抬起頭。

  在他平靜的音調下面還有一些別的意思。

  他毫不回避的眼光,臉上也波有任何表情。綾恩想起來,要瞭解羅力的想法始終不是件容易的事。

  她想,這真是個混亂的世界。以往都是男人上戰場,女人留在家裡,可是現在卻完全相反了。

  羅力和強尼兩個年輕人當中,必須一個留在農場。兩人抽簽之後,強尼去了,可是幾乎馬上就陣亡了。在挪威,在其餘幾個打仗的年頭裡,羅力一直沒有離家一、兩哩以上。

  而她——綾恩——去過埃及、北非、西西里,不只一次面對著戰火。

  現在,她——是榮歸故里的續思,而他——是守在家園的羅力。

  她忽然想到,他不知道是否介意這一點。

  她有點緊張地輕輕笑笑,“事情往往有點上下顛倒,對不對?”

  “喔,我不知道,”羅力視而不見地看著遠方的田地,“要看情形。”

  “羅力,”她遲疑道,“你在不在乎……我是說……強尼……”

  他冷淡平穩的眼光使她退縮了些。

  “別提強尼!仗已經打完了,我很幸運。”

  “幸運?你是說……”她猶豫地頓了一頓,“不用……不用上戰場?”

  “太幸運了,你不覺得嗎?”他平靜的聲音似乎帶著尖尖的刺,她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他又微笑著道:“不過當然啦,你們服過投的女孩子會覺得很難在家裡安定下來。”

  她生氣地說:“喔,別傻了,羅力。”

  (可是她又生什麼氣呢?——除非他的話的確說中了她的心理。)

  “嗯,好吧,”羅力說,“我想我們最好談談婚事——除非你變封了?”

  “我當然不會變封!憑什麼會?”

  他模糊地說:“世事往往很難預料。”

  “你是說你覺得我……”綾恩說,“不一樣了?”

  “也沒有特別不一樣。”

  “也許,你變了?”

  “喔,不,我沒變,你知道,農場上改變得很少。”

  “好吧,”續思說,但卻多少覺得有點洩氣,“我們結婚好了,時間隨你。”

  “六月左右怎麼樣?”

  “好。”

  他們沉默著,事情就這麼說定了。綾恩覺得非常沮喪。但是羅力還是羅力,就跟他以往完全一樣,親切、冷靜,什麼都像輕描淡寫似的。

  他們彼此相愛,他們一直愛著對方。以前,他們一直很少談到兩人間的愛,現在又何必多此一舉呢?

  他們六月就要結婚了,會定居在“長柳居”(她一直覺得這是個好名字),以後,她再也不會離開了,再也不能像過去那樣興奮地看著跳板拉起,看著輪船快速前進,享受坐飛機那種淩空而起的快感,望著奇怪的海岸線逐漸成型。辣椒粉、石蠟油、大蒜等味道——外國人急促的口味,各種奇花異草、雜亂的庭院中驕傲挺立的聖誕紅——收拾行李、解開行李——不知道下一程要往何處?

  現在,那些全都過去了,戰爭也結束了。綾恩·馬區蒙回到家裡了。

  水手回家了,水手從海上回來了……

  “可是我已經不是當年離家的那個綾恩了。”她想。

  她抬起頭,發現羅力正盯著她。

  凱西嬸嬸的宴會一向都大同小異。大體上說來,就像女主人一樣令人感到屏息而不熟練。柯羅德醫生似乎一直在盡力按德他的暴躁性格,他對客人一成不變地很有禮貌——可是客人都看得出,他只是努力做出有禮的樣子。

  外表看來,林尼爾,柯羅德很像他哥哥傑若米。他很瘦、灰頭發,可是缺少一般醫生應有的沉著鎮定,態度粗串唐突而不耐煩——也因此使很多病人忽略了他的醫術和背後的親切。他真正有興趣的的還是研究方面,喜歡探討歷史上各種草藥的用法。他很有理智,很有頭腦,所以對他太太那種捉摸不定的行為很難以忍受。

  綾恩和羅力雖然一直稱呼傑若米·柯羅德太太“佛蘭西絲”,卻稱呼林尼爾·柯羅德太太為“凱西嬸嬸”。他們喜歡她,只是覺得她有點兒滑稽。

  這次慶祝續思回家的宴會,只是他們一家人的事。

  凱西嬸嬸親切地向她侄女問好。

  “你看起來真好,真健康,親愛的。我想是在埃及曬成褐色的吧。有沒有看我寄去的有關金宇塔預言的書?真有意思。看完之後,什麼都懂了,你說對不對?”

  幸好戈登·柯羅德太太和她哥哥大衛來了,使綾恩免得回答這番問話。

  “這是我侄女綾恩,這是羅莎琳。”

  綾恩好奇面有禮貌地悄悄打量戈登·柯羅德的未亡人。

  不錯,這個為了錢嫁給戈登·柯羅德的女孩是很可愛。羅力說得沒錯,她有一種無邪的神情——大波浪黑頭發,藍色的愛爾蘭眼睛,半張著的嘴。

  她的其餘部分就全都是豪華昂貴的東西——衣服、珠寶、仔細修飾過的手指、皮帽。身材很好,可是她好像並不懂怎麼穿戴昂貴的服飾。換了續思·馬區蒙,絕對不會這麼穿!“可惜你就是投機會穿!”續思腦子裡有個聲音說。

  “你好。”羅莎琳·柯羅德說。

  她有點猶豫地轉身看著她背後的男人。

  她說:“這……這是我哥哥。”

  “你好。”大衛·漢特說。

  他是個瘦高個兒,黑頭發、黑眼睛,他的表情並不快樂,帶著挑戰和無禮的意昧。

  綾恩馬上發現柯羅德一家人所以不喜歡他的原因。她以前在國外也碰到過這種男人——鹵莽而且有點危險,是那種不值得信賴的人,他們有他們自己的法律,藐視世界上其他的一切。

  綾恩隨口問羅莎琳道:“喜歡住在富拉班嗎?”

  大衛·漢特不屑地輕輕一笑。

  “可憐的老戈登對自己真不錯,”他說:“什麼錢都捨得花。”

  事實上的確如此。當戈登決定在溫斯劄村定居——或者說他決定在這兒度過他一部分忙碌的日子時,確實花了一番心血蓋房子,他的個人主義太強,不願意住在寫過別人歷史的屋子裡。

  他請了位年輕的現代建築師來設計,隨他的意思去發揮,溫斯禮材至少有半數以上人覺得“富拉班”是棟可怕的屋子,不喜歡它又白又方的外表,建在牆上的傢俱、滑門,還有玻璃桌、椅。他們唯一真心喜歡的只有屋裡的浴室。

  羅莎琳初次看到的時候,驚愕地說:“真是個奇妙的房子。”大衛卻笑得讓她臉紅。

  “你剛從婦女皇家海軍服務隊退伍回來吧,對不對?”大衛問綾恩。

  “是的。”

  他用贊許的眼光看看她,不知道為什麼,她竟然臉紅了。

  凱西嬸嬸又突然出現了,她老是有辦法出入意料地在某個地方出現,也許是她參加太多招魂會學采的本事吧。

  “吃晚飯了,”她喘著氣說,又補充道,“我想還是別叫做‘晚餐’。這年頭,誰也不敢期望太豐富的食物,耍弄什麼都好困難,對不對?瑪麗·路易士說她每個禮拜少付漁夫十先令,我覺得太不道德了。”

  林尼爾·柯羅德醫生一邊對佛蘭西絲·柯羅德說話,一邊緊張而性急地笑著。他說:“喔,算了,佛蘭西絲,你不能真的要我以為你相信那種事,走吧。”

  他們走進簡陋的舊餐廳。傑若米、佛蘭西絲、林尼爾、凱西、亞黛拉、綾恩,還有羅力,這一大群柯羅德家人,再加上兩個外人——羅莎琳和大衛。羅莎琳雖然冠上了柯羅德家的姓,卻還沒有像佛蘭西絲和凱西那樣融人這個家庭。

  她仍然是個陌生人,不安而緊張。而大衛——他是不屬於這個圈子的。是需要造成的,也是他自己選擇的。續恩一邊就座,一邊想著這個問題。

  空氣中似乎有陣陣感覺,一種強烈的電流……是什麼?恨意?真是恨嗎?

  無論如何,總是一種消極性、破壞性的東西。

  綾恩猛然想道:對了,我一回家就發現了,到處都一樣,是戰爭造成的後果——憎恨、厭惡感,什麼地方都一樣,什麼人都一樣:火車上、公共汽車上、商店裡,工人與工人之間,職員與職員之間,甚至農人與農人之間。憎恨是這樣,這兒比任何其他地方都強烈,是存心這樣的!

  她又驚愕地想道:我們真的那麼憎恨他們嗎?這兩個陌生人,拿走了一切我們認為屬於我們的東西。

  那麼……不,不對,我們也許……還是不對,應該是他們憎恨我們。

  這個重大的發現,使她一時陷入沉思中,忘了和坐在身邊的大衛·漢特交談。

  他馬上說:“想出什麼頭緒了嗎?”

  他的聲音根愉快,覺得有點好笑似的,但是綾恩卻很不安,也許他會以為她故意表現出惡劣的態度。

  她立刻說:“對不起,我正在想世界局勢。”

  大衛冷冷地說:“真是太不新奇了!”

  “對,是有點。現在大家都那麼熱心,可是看起來好像沒什麼用。”

  “一般說來,要傷害人反而容易。過去幾年裡,我們已經想出一、兩種這類的實用裝置了——包括原子彈在內。”

  “我就是在這個……喔,我不是指原子彈,是說怨恨,肯定而實際的怨恨。”

  大衛鎮定地說:“怨恨是沒錯,不過我寧可採取這個名詞的實際意義。中世紀那時候最明顯了。”

  “你指的是什麼?”

  “大致上是指巫術。惡意的祈禱,做蠟人,月夜裡施符咒,殺害鄰居的貓,甚至殺死鄰居本人。”

  “你不會真的相信巫術吧?”綾恩不相信地問。

  “也許吧,可是無論如何,偏倔有人做得像真的一樣。現在,嗯……”他聳聳肩,“就算你和你們一家人都恨透了羅莎琳和我,也沒什麼用吧,對不對?”

  綾恩猛然一揚頭,她忽然覺得很有意思。

  她禮貌地說:“現在恨你們已經太晚了。”

  大衛·漢特笑了,他似乎也覺得很有趣。

  “你是說我們已經贏了?不錯,我們現在的確可以安心地享福了。”

  “你覺得很有意思?”

  “因為有那些錢?可以那麼說。”

  “不只是錢,我是說你從我們身上也得到很大的樂趣?”

  “因為我打敗了你們?嗯,也許吧。你們本來一直對那老頭的錢很有把握,就像已經裝進你們口袋一樣。”

  綾恩說:“別忘了,這麼多年來,他一直給我們這種想法。他告訴我們用不著存錢,用不著為將來擔心——叫我們放心照自己的計劃去做。”

  她想:羅力,就像羅力和他的農場。

  “可是有一件事你們還不懂。”大衛愉快地說。

  “什麼事?”

  “天下沒有絕對安全的事。”

  “綾恩,”凱西嬸嬸從桌子頂端靠向她這邊,喊道:“萊斯特先生屬下的精靈有一個四代牧師,告訴過我們好多有趣的事。你跟我一定要好好談談。我想埃及對你心理上一定有影響。”

  柯羅德醫生嚴肅地說:“綾恩還有別的事要做,沒時間搞這些迷信。”

  “你的偏見太深了,林尼爾。”他太太說。

  綾恩對她舅母笑笑,然後又默不作聲地想著大衛的那句話:

  “天下沒有絕對安全的事。”

  對有些人面言,生活中到處都是危險,大衛·漢特就是那種人。綾恩不是在那種環境下長大的,但那個世界卻深深地吸引著她。

  大衛仍舊用那種緩慢而覺得有趣的聲音說:

  “我們可以再談談嗎?”

  “噢,可以。”

  “好,你是不是還恨羅莎琳和我這種發財的方式?”

  “對。”綾恩興致勃勃地說。

  “太好了,那你打算怎麼辦?”

  “買點蠟來施巫術!”

  他笑了。

  “喔,不,你不會那麼做,你不會用那種老掉牙的方法。你用的辦法一定很現代化,而且可能很有效,只可惜你不會贏。”

  “你為什麼認定會有一場爭鬥?我們不是已經接受眼前的事實了嗎?”

  “你們表現得都很源亮。真有意思。”

  綾恩緩緩地說:“你為什麼恨我們?”

  那對深不可測的黑眼睛裡仿佛閃耀著什麼。

  “我沒辦法讓你們瞭解。”

  “我想可以。”

  大衛沉默了一兩分鐘,然後輕描談寫地說:“你為什麼要嫁給羅力·柯羅德?他是個笨蛋!”

  她提高聲音說:“你一點都不瞭解他!根本不可能瞭解!”

  大衛沒有改變話題的意思,又問:“你覺得羅莎琳怎麼樣?”

  “她很可愛。”

  “還有呢?”

  “可是好像不大開心。”

  “對極了,”大衛說,“羅莎琳很傻,嚇壞了,她一直很膽小,每次都是闖了禍還不知道怎麼回事。要不要我告訴你一些羅莎琳的事?”

  “如果你願意的話。”綾恩客氣地說。

  “我很願意。她本來很想當演員,不過演得不好。後來參加一個三流旅行劇團,到南非去旅行,因為她一直很喜歡南非。可是劇團在開普頓一籌莫展,她就嫁給一個奈及利亞來的政府官員。其實她並不喜歡奈及利亞——我想也不大喜歡她丈夫。要是他是那種愛喝酒又會打太太的丈夫,倒也不會怎麼樣,可是他是個很有學問的人,在叢林裡開了間大圖書館,又喜歡談玄學。他表現得非常好,也給她足夠的零用錢。本來,兩個人要是談不來,他說不定會和好離婚——但是也可能不會,因為他是天主教徒。總而言之,幸好他得熱病死了,羅莎琳也得到一點養老金。戰爭爆發之後,她塔船到北美去。事實上她並不喜歡北美,所以又換了一艘船,就在那條船上碰見戈登·柯羅德,把她可憐的一生完全告訴戈登。於是他們就在紐約結了婚,快樂地住了兩星期,後來他被飛機投下的炸彈炸死,留給她一棟大房子,一大堆昂貴的珠寶和豐富的收入。”

  “不錯,這個故事的結局很快樂。”續恩說。

  “對,”大衛·漢特說,“羅莎琳雖然一點也不聰明,可是她運氣一直很好——這也一樣有用。戈登·柯羅德是個強壯的老頭,六十二歲,很可能會再活二十年,甚至更久,那對羅莎琳可沒什麼意思,對不對?她嫁他的時候才二十四歲,現在也才二十六歲。”

  “看起來還不到。”綾恩說。

  大衛看看桌子對面,羅莎琳正在玩弄麥面,像個緊張的孩子似的。

  “對,”他想了想,說,“你說得對。我想是因為她完全不花腦筋想東西。”

  “可憐的東西。”綾恩忽然說。

  大衛皺皺眉。

  “你同情她幹嘛?”他嚴厲地說,“我自然會照顧她。”

  “那當然。”

  他不悅地說:

  “誰要是想打倒羅莎琳,就得先通過我這一關!我可是身經百戰,什麼場面都見過了!”

  “現在又要我聽你的生平大事了吧?”綾恩冷冷地問。

  “最精簡的版本,”他笑道,“大戰爆發之後,我覺得用不著為英格蘭上戰場,因為我是愛爾蘭人。可是我也像所有愛爾蘭人一樣喜歡打仗,當突擊隊員對我有一種無法抗拒的吸引力。我在戰場上的確得到了一些樂趣,可借後來腿受了傷,就只好到加拿大去,在那邊訓練了一些人。正當我不知道何去何從的時候,接到羅莎琳從紐約打來的電報,說她馬上要再婚了!她並沒說有什麼好處,可是我很能捕捉字裡行間的意思。所以馬上趕過去,牢牢跟住這對快樂的新婚夫婦,又和他們一起回到倫敦。而現在……”他無禮地對她笑笑,“‘水手回家了,從海上回家了。’你回來了。就是這樣。怎麼了?”

  “沒什麼。”綾恩說。

  她和其他人一起站起來。

  回到起居室時,羅力對她說:“你和大衛·漢特好像很談得來,到底談了些什麼?”

  “只是隨便聊聊。”綾恩說。

  “大衛,我們什麼時候回倫敦?什麼時候回美國?”

  大衛·漢特用驚訝的眼神迅速地看了一眼坐在早餐桌對面的羅莎琳。

  “不急嘛,對不對?這地方有什麼不好?”他用欣賞的眼光迅速環頤了二下他們正在吃早餐的這個房間。‘富拉班’建在一個小山坡上,從視窗可以對優美甯靜的英國鄉村景色一覽無遺。山坡上種滿了數以千計的雛菊,現在盛開的季節已經過去了,但是仍然留下了一片金黃。

  羅莎琳一邊玩弄著盤裡的土司麥面,一邊嘀咕道:“你說我們很快就會回美國,只要把手續辦好就馬上回去。”

  “對,可是事實上投那麼容易。事情總有個先後之分,你和我都沒有生意上的理由優先辦理。打完仗之後,事情都比較難辦。”

  他說話時,忍不住有點氣自己。他說的理由雖然是真的,可是聽起來卻似乎是在推託。不知道對面那個女孩聽起來是否如此。而且,她為什麼又突然這麼急著離開呢?

  羅莎琳喃喃道:“你說我們只在這兒待一段時間,沒說要留下來往。”

  “溫斯禮村有什麼不好?‘富拉班’有什麼不好?說呀!”

  “沒有——是他們,他們那一大堆人!”

  “柯羅德家人?”

  “對。”

  “我覺得最有意思的就是他們,”大衛說,“我喜歡看他們那些臭臉上充滿了忌妒和恨意。別剝奪我的樂趣,羅莎琳。”

  她用困惑低沉的聲音說:“我希望你不要那樣想,我不喜歡那樣。”

  “打起精神來,女孩,我們已經受過太多苦。可是柯羅德家人卻一直過得很舒服……很舒服,完全依賴戈登大哥,就像小跳蚤賴在大跳蚤身上一樣。我恨他們那種人——我一向最恨那種人。”

  她震驚地說:“我不喜歡很人家,那太不好。”

  “你不覺得他們根你嗎?難道他們對你很好……很友善嗎?”

  她不肯定地說:“他們沒有對我不好啊,也沒有傷害我嘛。”

  “可是他們心裡都恨不得那樣做,娃娃臉,是真的。”他放肆地笑道:“要不是他們太愛惜自己的生命,有一個大晴天的早上,你一定會被發現給人用刀刺死在床上。”

  她顫抖了一下。

  “別說得那麼可怕。”

  “好吧……也許不會用刀,只是在湯裡下毒。”

  她顫抖著雙唇凝視著他說:

  “你是在開玩笑吧……”

  他又變得正經起來。

  “別擔心,羅莎琳,我會照顧你。他們一定要先通過我這一關才行。”

  她結巴地說:“要是你說的是真的……要是他們恨我們……恨我的話,我們為什麼不趕快到倫敦去呢?到那邊就安全了……用不著跟他們在一起。”

  “住在鄉下對你有好處,我的女孩。你知道你住在倫敦會不舒服。”

  “那是打仗的關系……炸彈……”她閉上眼睛,發抖著說:

  “我永遠忘不了……永遠……”

  “不,你會忘掉的,”他溫和地握著她的肩膀,輕輕說:“忘了那些吧,羅莎琳,你是受了震驚,可是現在已經過去了。再也不會有人丟炸彈了。別去想那些,通通忘掉。醫生說要你在鄉下多佐些時候,所以我才帶你離開倫敦。”

  “真的?是真的嗎?我以為……也許……”

  “你以為什麼?”

  羅莎琳緩緩地說:“我以為你也許是為了她才想留下來。”

  “她?”

  “你知道我說的是誰。就是那天晚上那個女孩,那個在婦女皇家海軍服務隊呆過的女孩。”

  “綾恩?綾恩·馬區蒙?”

  “你很重視她,大衛。”

  “綾恩·馬區蒙?她是羅力的女朋友。守在田園的好羅力!那個像牛一樣的傻蛋!”

  “那天晚上,我看到你一直在跟她說話。”

  “噢,看在老天的份上,別胡說了,羅莎琳。”

  “你後來又見過她,對不對?”

  “有一天早上我騎馬的時候剛好碰到她。”

  “你一定還會再跟她見面。”

  “當然會見面!這地方那麼小,走不了兩步就會碰上柯羅德家的人。不過要是你以為我愛上綾恩·馬區蒙,那就錯了。她驕傲、自大、又討人厭,一點也沒禮貌。希望老羅力會喜歡她。不,羅莎琳,她不是我喜歡的那種女孩。”

  她懷疑地說:“你肯定嗎?大衛。”

  “當然!”

  她有點膽怯地說:“我知道你不喜歡我攤牌——可是這是事實,真的。有一個女孩帶來了麻煩和悲哀——一個從海外來的女孩,還有一個神秘的陌生人走進我們生活中,也帶著危險來。有張死牌,還有……”

  “好了,好了,你那些神秘的陌生人哪!”大衛笑道:“你真是太迷信了。我勸你別跟任何神秘的陌生人打交道。”

  他笑著大步走出去,可是一到屋外他的臉色就陰沉起來,皺眉自語道:“你運氣太差了,綾恩。從國外回來,破壞了我們整個計劃。”

  他知道,此刻他正有意朝一條路走,希望碰到他們剛才提到的那個女孩。

  羅莎琳目送他大步走過花園,穿過一座通往空地那邊的小門,然後回到自己臥室,看著衣櫥裡的衣服。她對那件新韶皮大衣真是百看、百摸不厭,她居然也會有一件韶皮大衣,真是太棒了。就在這時,女傭上來通報說馬區蒙太太來訪。

  亞黛拉緊閉著嘴坐在起居室裡,心跳比平常快了足足一倍。好幾天以來,她一直想向羅莎琳求助,但是卻又拖延著。令她不解的是,續思的態度莫名其妙地改變了,現在她堅決反對她母親向戈登的未亡人貸款來應急。

  但是今天早上她又收到銀行經理的來信,所以馬區蒙太太還是決心違背女兒的意思,實在是再也無法拖延了。綾恩很早就出去了,馬區蒙太太看見大衛·漢特朝步道那邊走去——換句話說,時機真是太好了。她認為如果只有羅莎琳一個人在,事情會好辦多了——她判斷得果然沒錯。

  盡管如此,她一個人在這間陽光充裕的起居室裡等待時,還是覺得緊張極了。等她看到羅莎琳比平常更明顯的“白癡一樣的表情”,才稍微安心了一點。

  亞黛拉心想:不知道是那次爆炸使她變成這個摸樣?還是她天生就是這樣?

  羅莎琳結結巴巴地說:“呢,早……早安,有事嗎?請……請坐。”

  “今天早上天氣真好,”馬區蒙太太愉快地說,“我的鬱金香全開了,你的呢?”

  女孩茫然地看著她。

  “我不知道。”

  亞黛拉心想:跟一個不談家庭園藝的人,該換個什麼話題呢?

  她一時克制不住心裡的那股酸意,脫口而出道:“當然啦,你有那麼多園丁,什麼都不用操心。”

  “我想我們人手還不夠,老馬說還要再找兩個人。可是工人好像非常難找,”

  這些字句就像鸚鵡嘴裡說出來的一樣——或者像個小孩在重複從大人那兒聽來的話。

  不錯,她就像個小孩一樣。亞黛拉懷疑,難道這就是她的魅力所在嗎?就是這一點吸引了頑固精明的老戈登,使他一點也看不出她既笨又沒教養嗎?無論如何,總不會光是為了她長得好看,因為有太多漂亮的女人都沒讓他看上眼。

  但是對一個六十二歲的男人來說,稚氣可能很有吸引力。這是她的本性?還是因為她經常擺出這種姿態,所以已經不知不覺地變成她的第二本性了?

  羅莎琳又開口道:“大衛出去了,恐伯……”馬區蒙太太立刻回想起此行的目的。也許大衛一會兒就會回來,現在她必須馬上把握機會。她覺得有點難以開口,不過總算還是硬著頭皮說出來了。

  “不知道……你能不能幫我一點忙?”

  “幫你忙?”

  羅莎琳似乎很驚訝,很不瞭解。

  “我……現在情況不大一樣了……你知道,戈登一死,我們所有人的情況都不一樣了。”

  她想:你這個大白癡,難道一定要這樣逼我嗎?你明明知道我指的是什麼!一定知道!你自己不是也窮過嗎?

  這一刻,她真是恨羅莎琳,因為她——亞黛拉·馬區蒙必須坐在這兒,為了錢向羅莎琳搖尾乞憐。她想:我不能這麼做——無論如何都不能。

  突然之間。長久以來的優思和一切模糊的計劃又都閃過她的腦海:

  把屋子賣掉……(可是又搬到什麼地方呢?附近根本沒有小房子——當然也沒有任何便宜的房子)。收些房客——(可是她實在處理不了那麼多烹飪和家事,要是綾恩能幫忙……可是她就快嫁給羅力了)。搬去跟羅力和續恩一起住?(不,她絕不會做那種事!)找個工作?(什麼工作?誰會雇用一個沒受過訓練,既老又疲倦的女人呢?)

  她聽到自己的聲音說話……卻又痛苦地和自己交戰,看不起自己。

  “我指的是錢。”她說。

  “錢?”羅莎琳問。

  她似乎真的很驚訝,仿佛一點都設想到這方面。

  亞黛拉結巴地堅持說下去:

  “我在銀行已經超支了,而且還欠了些帳單——修理房屋的錢,稅金也還沒付。你知道,什麼都減少了一半,我是說我的收入,可能是稅金的關系。你知道,戈登一直都幫我們的忙——屋子需要修理,油漆什麼的,一向都由他負責。他另外還給我們一些零用,固定替我們在銀行裡存點錢。他老是叫我們別擔心,我也從來沒操心過。我是說,他活著的時候,什麼都沒問題,可是現在……”

  她停下來,覺得很不好意思,但同時也松了—口氣。畢竟,最糟的事已經過去了。要是面前這個女孩要拒絕,就讓她拒絕好了,頂多也不過如此。

  羅莎琳看來很不舒服。

  “喔,老天,”她說:“我不知道,我從沒想到……我……呃,好,當然,我會問問大衛。”

  亞黛拉不高興地抓著椅子扶手,絕望地說:“你不能給我一張支票嗎?……現在不行嗎?”

  “可……可以,我想可以,”羅莎琳似乎嚇了一大跳,她起身走向書桌,在好幾個抽屜裡摸索了半天,最後拿出一本支票簿,“要不要我……多少錢呢?”

  “五……五百鎊……可以嗎?”亞黛拉脫口而出。

  “五百鎊。”羅莎琳順從地寫好支票。

  亞黛拉覺得如釋重負。不是很容易嗎?她有點失望地發現,自己心裡的感激少,卻對輕易得到的勝利感到有些不齒。羅莎琳實在頭腦簡單得使人奇怪!

  女孩從書桌前站起采走向她,笨拙地把支票遞過來。此刻,尷尬地的人反而好像是她了。

  “希望這個可以了,真是對不起。”

  亞黛拉接下支票,粉紅色的紙張上歪斜地寫著幾個孩子氣的字:馬區蒙太太,五百鎊,羅莎琳·柯羅德。

  “你真好,羅莎琳,謝謝你。”

  “喔,請你……我是說……我早就該想到……”

  “你真好,親愛的。”

  手提袋裡有了那張支票,亞黛拉·馬區蒙就像完全換了個人一樣。這個女孩真好,要是再拖延下去,這次會面恐怕反而會有點尷尬,於是她就向主人道別離開了。

  她在走道上碰見大衛,愉快地向他道過早安,又快步往前走。

  “那個姓馬區蒙的女人來幹什麼?”大衛一進門就這麼問。

  “呃,大衛,她急著要用錢,我從來沒想到……”

  “我想你一定給她了吧?”

  他半帶幽默、半帶失望地說。

  “你一個人留在家裡實在投辦法叫人放心,羅莎琳。”

  “噢,大衛,我拒絕不了,而且無論如何……”

  “無論如何……?什麼?你給了她多少?”

  羅莎琳小聲地喃喃道:“五百鎊。”

  想不到大衛卻意外地笑了。

  “就這麼點兒!”

  “喔,大衛,錢不少啊!”

  “現在對我們根本算不了什麼,羅莎琳,你好像一直不瞭解,你已經是個很有錢的女人。不過話說回來,如果她向你借五百鎊,只要能借到兩百五十鎊,她也會很滿意了。你應該學會借錢給人的技巧!”

  她喃喃說:“對不起,大衛。”

  “親愛的女孩,那到底是你自己的錢啊!”

  “不是,不能真的算是。”

  “好了,別又從頭說起了。戈登·柯羅德來不及立新遺囑就死了,這是我們運氣好。你和我勝利了,可是其他人卻輸了。”

  “這樣……不大應該。”

  “算了,我親愛的羅莎琳妹妹,你不是也很喜歡享受這一切嗎?有大房子住,有傭人,還有那麼多珠寶,不是像做夢一樣嗎?感謝上帝!有時候我真怕自己會一覺睡醒之後,發現這只是個夢。”

  她也跟著他笑起來,他用眼角悄悄地看著她,覺得很滿足。他知道怎麼安撫他的羅莎琳。她有良心,使他多少有些不便,可是有就是有,他也奈何不了。

  “真的,大衛,真的像在做夢——或者看電影一樣。我好喜歡這些,真的好喜歡。”

  “可是我們一定要好好把握現有的東西,”他警告她,“別再送柯羅德家任何禮物了,羅莎琳。他們任何一個人都比以前的你、我有錢。”

  “嗯,我想是。”

  “綾恩今天早上到什麼地方去了?”他問。

  “我想是到長柳居去了。”

  到長柳居去——去看羅力——那頭中——那個鄉巴佬!他的幽默消失了——她准備跟那傢伙結婚了,是吧?

  他悶悶不樂地跨著大步走到屋外,穿過杜鵑花叢和山丘上的小門,下面那條步道可以通往羅力的農場。

  大衛站在那兒時,看到綾恩·馬區蒙從下面的農場走上來,他猶豫了一下,然後挑釁地指起下巴,大步上前迎向她。他們在半山的階梯上相遇。

  “早啊!”大衛說,“婚禮什麼時候舉行?”

  “你不是問過了嗎?”她反駁道,“你明明知道是六月。”

  “你就這麼接受了?”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大衛。”

  “不,你知道,”他輕蔑地笑笑說,“羅力!羅力是什麼東西?”

  “是個比你好的男人,要是你敢碰他,你就小心點。”她輕描淡寫地說。

  “我相信他的確比我好,可是我也的確敢碰他。為了你,我敢做任何事,綾恩。”

  她沉默了一兩分鐘,最後說:“你不懂,我愛羅力。”

  “我很壞疑。”

  她生氣地說,“我愛他,告訴你,我愛他。”

  大衛用搜索的眼光凝視著她。

  “每個人都會看到自己的影像——我們心目中希望自己成為的模樣。你所看到的是深愛著羅力,打算定居下來,心滿意足地和他佐在一起,再也不離開這兒的你。但是那卻不是真正的你,對嗎?續思。”

  “喔?那真正的我又是怎樣?真正的你又是怎樣呢?你到底想要什麼?”

  “我應該說我想要完全,想要暴風雨之後的寧靜,巨浪狂濤之後的安定。可是很難說,有時候我懷疑你和我都想——找麻煩。”他不高興地說,“真希望你從來沒在這裡出現過。一直到你回來之前,我都過得非常快樂。”

  “你現在不快樂?”

  他盯著她,她覺得興奮起來,呼吸也加挾了。她從來沒有那麼強烈地感受到大衛的吸引力。他伸出手,用力抓著她肩膀,把她轉過來面對自己。

  但是忽然之間,他的手又放鬆了,望著她肩後的山丘。她轉頭看是什麼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富拉班”的小門裡剛走進一個女人。大衛激烈地問“那是誰?”

  綾恩說:“好像是佛蘭西絲。”

  “佛蘭西絲?”他皺眉道,“她想幹什麼?”

  “也許只是顧路看看羅莎琳。”

  “親愛的綾恩!只有有特殊目的的人才會去看羅莎琳,令堂今天早上剛剛去過。”

  “我媽?”綾恩猛然倒退一步,皺眉道,“她想要什麼?”

  “你不知道?錢!”

  “錢?”綾恩全身都僵硬了。

  “已經拿到手了。”大衛微笑著說——那種冷淡又無情的微笑,在他臉上真是再適合不過了。

  一、兩分鐘之前,他們曾經很接近,但是此刻卻仿佛被敵意隔開了好幾哩。

  綾恩喊道:“喔,不,不,不。”

  他模仿她的口氣說:“喔,對,對,對。”

  “我不相信!多少錢?”

  “五百鎊。”

  她猛然吸了一口氣。

  大衛似乎很高興地說:“不知道佛蘭西絲打算要多少?讓羅莎琳一個人留在家裡五分鐘都不安全!可憐的女孩,她不知道怎麼拒絕別人。”

  “還有——別人去過嗎?”

  大衛嘲弄地笑笑。

  “凱西嬸嬸欠了點債……喔,沒多少,只要兩百五十鎊就可以解決……可是她擔心會傳到柯羅德醫生耳裡!那些負債是靈媒引起的,所以他可能不會同情她。不過,她當然不知道……”大衛頓一頓,接著說:“醫生自己也向我們借了錢。”

  綾恩低聲說:“你會把我們想像成什麼樣!你會把我們想像成什麼樣〕”然後,她忽然意外地拼命向山腳下的農場跑去。

  他皺著眉頭送她離開。她是去找羅力,像一隻飛回窩巢的鴿子一樣飛向他,這一點使他感到很不悅。

  他又抬頭看看山丘上,皺皺眉。

  “不行,佛蘭西絲,”他低聲自語道,“我想不行,你選錯了日子。”然後大步走向高處。

  他穿過小門,經過杜鵑花叢和草坪,一聲不響地走進起居室,佛蘭西絲正在對羅莎琳說:“我真希望能一一說清楚,可是你知道,羅莎琳,事情實在很難解釋……”

  她身後有了聲音說:“是嗎?”

  佛蘭西絲·柯羅德猛然轉過身,她不像亞黛拉·馬區蒙那樣、故意趁羅莎琳獨自一個人的時候來。她需要的款項很大,羅莎琳不會不問她哥哥擅自作主。事實上,佛蘭西絲寧可和他們倆人一起討論這件事,面不願讓大衛覺得她想趁他不在時,從羅莎琳身上弄到錢。

  她為了專心把事實說清楚,所以沒聽到他進來的聲音。他的話嚇了她一跳,她也發現他此刻心情非常壞。

  “喔,大衛,”她安樣地說,“真高興你回來了。我剛剛在跟羅莎琳說,戈登一死,傑若米就像掉進一個無底洞一樣,所以我想問問她能不能幫忙。事情是這樣的……”

  她迅速地傾訴著——有關的那一大筆錢——戈登的支持——口頭上的承諾——政府的限制——抵鉀一—

  大衛內心深處起了一種欣賞的感覺。這個女人真會說謊!整個故事聽起來像真的一樣!可是,這當然不是事實!他猜想:事實不知道究竟如何?傑若米欠了饋?如果他讓佛蘭西絲來玩這套把戲,一定是相當迫切的事。她也是個驕傲的女人……

  他問道:“一萬鎊?”

  羅莎琳驚訝地喃喃說:“好大一筆錢。”

  佛蘭西絲迅速說:“對,我知道,如果不是這麼難籌措的一筆錢,我也不會來找你們了。可是如果沒有戈登支持,傑若米絕對不會參加這筆生意。戈登死得那麼突然,真是太不幸了。”

  “害得你們都從溫暖安全的窩巢掉下來,失去了庇護?”大衛的聲音很不愉快。

  佛蘭西絲眼裡閃過一抹微弱的光芒,說:“你把事情說得像圖畫一樣!”

  “你知道,羅莎琳不能動用本金,只能用那些收入,而且她還要付一千九百零六鎊所得稅。”

  “喔,我知道,現在稅金高得伯人。可是你們可以想辦法,不是嗎?我們會……”

  他打岔道:“是可以想辦法,可是我們不願意!”

  佛蘭西絲迅速轉身對羅莎琳說:

  “羅莎琳,你真是個慷慨的……”

  大衛打斷了她的話。

  “你們柯羅德一家子以為羅莎琳是什麼?是頭乳牛嗎?在她面前,你們全都對她——暗示,要求,乞伶,可是在她背後呢?恥笑她,憎恨她,仇視她,希望她死掉……”

  “沒有這種事。”佛蘭西絲喊道。

  “是嗎?告訴你,我對你們煩透了!她也一樣。你們別想從我們身上得到錢,以後也不用再來訴苦了。你懂了嗎?”

  他氣得臉都變黑了。

  佛蘭西絲站起來,臉上木然沒有任何表情。她心不在焉地拿出一付軟皮手套,但卻很鄭重,仿佛代表了什麼意義似的。

  “你已經把話說得很清楚了,大衛。”她說。

  羅莎琳喃喃低語道:“對不起,真的很對不起……”

  佛蘭西絲沒有注意她,就像她並不在房裡似的。

  她向門口走了一步,停下來,看著大衛說:

  “你說我恨羅莎琳,你錯了,我並不恨她一—可是我恨——你!”

  他皺著眉頭看看她,她又說:

  “女人總要想辦法活下去,羅莎琳嫁了——個比她大很多的男人,又有什麼不可以呢?可是看看你!你必須依賴自己的妹妹過日子,舒舒服服地靠她——一—吃軟飯!”

  “我只是替她趕走那些貪心的人。”

  他們彼此站著凝視對方。他知道她在生氣,也忽然發覺佛蘭西絲·柯羅德是個危險的敵人,她會表現得很不客氣,什麼都不在乎。

  她又開口說話時,他覺得有點不安,但是她說得並不明顯。

  “我會記住你的話,大衛。”

  然後,她經過他身邊走出去。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覺得她的話是種威協。

  羅莎琳在哭泣。

  “喔,大衛,大衛——你不該對她說那種話。他們那些人當中,她對我最好了。”

  他生氣地說:“閉嘴,你這個小傻瓜!你難道要他們把你踩在腳底下,再把你的血吸幹嗎?”

  “可是那些錢……如果……如果不應該屬於我……”

  他的眼光使她畏縮了。

  “我……我不是那個意思,大衛。”

  “希望不是。”

  他想:良心,是最大的魔鬼!

  他不贊同羅莎琳的良心,那會使將來處理事情很困難。

  將來?他一邊皺眉看著她,一邊讓思緒飛馳。羅莎琳的未來——他自己的未來——他一向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現在更知道,可是羅莎琳呢?她的未來會是什麼樣呢?

  他的臉色黯淡下來時,她尖叫起來,忽然顫抖地說:“喔!有人想要我死!”

  他好奇地看著她,說:“原來你也看出來了?”

  “你指的是什麼?大衛。”

  “我是說有五個——六個——七個人恨不得早點送你進棺材!”

  “你不會是說……謀殺……”她嚇壞了,“你覺得那些人會殺人?……不,像柯羅德家人那麼好的人,絕對不會殺人。”

  “我不知道像他們那種‘好’人是不是真的不會殺人,可是只要有我照顧你,他們就絕對沒辦法得手,他們一定要先想辦法除掉我才行。萬一他們真的殺了我,哈,那你就只好自己多小心了!”

  “大衛……別說得那麼可伯。”

  “你聽清楚了,”他抓住她的手臂,“萬一我不在了——你一定要好好照顧自己,羅莎琳。記住,生活並不安全——很危險,危險透了,尤其是你!”

  “羅力,能不能給我五百鎊?”綾恩跑得上氣不接下氣,臉色蒼白地噘著嘴對羅力說。

  他像對馬說話一樣,用安撫的口氣說:“慢慢說,慢慢說,小女孩,到底怎麼了?”

  “我需要五百鎊。”

  “老實說,我也需要。”

  “羅力,我是說真的。能不能借我五百鎊?”

  “我已經透支了,那部新的曳引機……”

  “對,對……”她打斷那些農場上的話,“可是你總有辦法籌錢……如果有需要的話,對不對?”

  “你要錢做什麼?綾恩,是不是惹上什麼麻煩了?”

  “我要錢是為了他……”她把頭轉向山丘上那棟大屋子。

  “漢特?你怎麼會……”

  “都是媽,她跟他借錢,她……她急著要用錢。”

  “嗯,我想是。”羅力似乎很同情,“她的日子的確不好過。希望我能幫她一點忙……可借沒辦法。”

  “我受不了她向大衛借錢。”

  “忍耐點,小女孩,事實上是羅莎琳拿出錢來。而且話說回來,向他們借錢又為什麼不行呢?”

  “為什麼不行?羅力,你說‘為什麼不行’?”

  “我不懂羅莎琳為什麼不能偶爾救救急。老戈登沒留下一點錢就走了,要是羅莎琳明白這種情形,就會知道應該到處幫點忙。”

  “你沒向她借錢吧?”

  “沒有,那不一樣啊!我不能硬著頭皮去向一個女人借錢,我做不出那種事。”

  “難道你看不出來,我不願意接受大衛·漢特的一——恩惠嗎?”

  “沒有啊,那不是他的錢。”

  “根本就等於他的錢一樣,羅莎琳完全受他的控制。”

  “喔,我知道,可是在法律上不是他的。”

  “你就不肯,就不能……借我一點錢嗎?”

  “聽我說,綾恩……如果你真的有困難,譬如說被人勒索或者欠了債,我可以賣土地、賣股票,可是那要冒很大的險。我的情況才剛剛好轉,而且誰知道該死的政府下一步會怎麼做……那些煩死人的表格……只有我一個人承擔這些,負擔實在非常重。”

  綾恩難過地說:“喔,我知道,要是強尼沒死……”

  他大聲說:“不許提強尼!一個字都不許說!”

  她驚訝地瞪著他,他的臉孔扭曲而且脹紅,好像氣極了。

  綾恩轉身離開,緩緩走回白屋。

  “媽,你就不能把錢還人家嗎?”

  “親愛的綾恩,我已經拿支票到銀行去過了,後來又付了亞瑟、包格漢、奈華的帳單,奈華已經等得很不耐煩了。喔,親愛的,我這下可放心了!我已經好多個晚上沒睡了,說真的,羅莎琳真是太好了,那麼善解人意。”

  綾恩挖苦道:“我想你以後還會一次又—次地去找她。”

  “希望用不著,親愛的。你知道我會盡量節省,可是話說回來,現在東西都那麼貴,甚至還會變得更糟糕。”

  “對,我們也會越變越糟,要向人家討錢了。”

  亞黛拉脹紅了臉。

  “我覺得這樣說不大好,綾恩。我跟羅莎琳解釋過了,我們一直很依賴戈登……”

  “那根本就不對,我們根本就不應該依賴他。”綾恩又說:“他沒錯,他確實有權利看不起我們。”

  “誰看不起我們?”

  “那個討厭的大衛·漢特。”

  “說真的,”馬區蒙太太肅然地說:“我覺得大衛·漢特怎麼想根本不要緊。幸好他今天早上不在,不然一定會影響那個女孩。當然,她對他是言聽計從。”

  綾恩換了個話題。

  “媽,我回家第一天早上,你說的那句話是什麼意思?你說:‘如果他真是她哥哥的話’。”

  “喔,那個啊,”馬區蒙太太似乎有點不好意思,“你知道,別人多多少少有點閒話。”

  綾恩靜靜等她說下去,馬區蒙太太輕咳一聲,接著說:“那種女人……那種大膽的女人(當然啦,戈登完全被蒙在鼓裡)……多半都有了……呃,背後有了男人。假定她告訴戈登,她有個哥哥……然後打電報給他,那個男人就出現了,戈登怎麼知道他是不是她哥哥?可憐的戈登,她說什麼都相信,一點也不懷疑她。就這樣,她‘哥哥’跟他們一起回到英國……可憐的戈登一點也沒起疑心。”

  綾恩嚴肅地說:“我不信,我不信。”

  馬區蒙太太揚起眉頭。

  “其實,親愛的……”

  “他不是那種人,她……她也不是。也許她很傻,可是很好……對,她真的很好。只是別人心裡太汙穢了,告訴你,我不相信。”

  馬區蒙太大故作威嚴的樣子說:“實在不用那麼大喊大叫。”

  一星期之後的下午五點二十分,一個褐色皮膚的高個子男子背著背包跨下火車,走進溫斯禮區月臺。

  對面月臺上有一群高爾夫球手正在等待上行的火車。留鬍子的高個男人交出車票,走出月臺。他猶豫地站了一、兩分鐘,然後看到路標“往溫斯禮村步道”,於是堅定輕快地邁開腳步朝那個方向走。

  長柳居中,羅力·柯羅德剛替自己沏好一杯茶,忽然有個影子投射在廚房桌上,他拍起頭來。

  有一會兒,他以為站在門口的女孩會是綾恩,但卻又驚訝地發現,來人居然是羅莎琳·柯羅德。

  她身上穿著一件橘色和綠色交錯的寬條紋粗布套裝——羅力絕對想不到,這種特意做出來的簡單樣子,反而要花更多錢。

  到目前為止,他所看到的她都是穿著昂貴的都市款式衣服,而且帶著一種不自然的味道——他覺得就像模特兒穿著不屬於她本身、而且屬於雇用她的公司的服飾在臺上展示似的。

  但是,今天下午這個穿著寬條紋鮮艷色彩鄉村服飾的羅莎琳·柯羅德,卻像完全換了一個人。她的愛爾蘭血統這時似乎更吸引人,黑色的卷發和可愛的藍眼睛,顯得特別可愛。她的聲音也有種柔和的愛爾蘭口音,而不是平常那種裝腔作勢的音調。

  “今天下午真可愛,”她說:“所以我出來散散步。”

  她又說:“大衛到倫敦去了。”

  她的口氣幾乎有點害羞的罪惡感,然後紅著臉從皮包裡拿出香煙盒,遞給羅力一支,他搖搖頭,想替她找火柴點煙。但是羅莎琳已經拿出——個昂貴的金制小打火機,羅力看她沒有點著,便拿過打火機,用力——打就點燃了。她低頭用煙去就火時,他發現她的睫毛又長又黑,他想:老戈登確實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羅莎琳退後—步,用羡慕的口吻說:“你養的小母牛真可愛。”

  羅力很驚訝她居然對這些有興趣,就開口談起農場上的事。他對她的興趣感到很詫異,可是看出來的確是真心的,而且她對農場上的事知道的可真不少,也很熟悉製造牛油和擠牛奶等事。

  “哈,你真像個農人的宴子,羅莎琳。”他笑著說。

  她臉上的生動活潑頓時消失了。

  她說:“我們有過—個農場……在愛爾蘭……是我到這邊來以前……到……”

  “到你參加劇團之前?”

  她有點渴望,甚至……他覺得……有點罪惡感地說:“沒那麼久——所以我記得很清楚。”忽然又神采奕奕地說,“我可以替你擠牛奶嗎?羅力,現在。”

  這真是個完全不同的羅莎琳,大衛·漢特會贊成她提到農場上的往事嗎?羅力認為不會。大衛一直想讓別人以為他們是愛爾蘭有田地的世家,但是羅力覺得羅莎琳的話更接近事實。最初生活在農場上,接著受到舞臺的誘惑,隨旅行劇團到南非、結婚——孤獨地住在中非——逃避——絕裂——最後在紐約嫁了個百萬富翁。

  不錯,羅莎琳·漢特從擠過牛奶的日子之後,又走了一段很長的旅程。她股上有一種無邪、傻分號的表情,像是沒有經歷過什麼大風浪。而且她看起來好年輕,遠比她實際年齡二十六歲年輕得多。

  她有一種魅力,就像他今天早上趕到屠宰商那兒的小牛一樣惹人可憐。他看著她,就像看那些小牛一樣。可憐的小傢伙,可惜它們都得被宰掉……

  羅莎琳眼中湧出—股警覺的神情,她不安地問道:“你在想什麼?羅力。”

  “要不要看看農場和牧場?”

  “好啊,我真的很想看。”

  他對她的興趣覺得很有趣,帶她參觀了整個農場。可是等他最後要替她泡杯茶時.她眼中又露出警覺的表情。

  “喔,不用了,謝謝你.羅力……我最好早點回去了。”她低頭看看表,“哇!好晚了!大衛要搭五點二十的火車回來。他一定會奇怪我到什麼地方去了,我……我要趕快走了。”又羞怯地加了一句:“我玩得很愉快,羅力。”

  他想:這是真話,她確實玩得很愉快,因為她可以自自然然地表現出生澀質樸的自我。她顯然很怕她哥哥大衛,大刀是—家的首腦,只有這—次她溜出來—下午……像個放假的僕人一樣,事實上她卻是富有的戈登·柯羅德太太!

  他站在門口冷冷地笑著,目送她快步走向山上的“富拉班”。就在她快到木門時.一個男人也走近了……羅力本來以為是大衛,但卻是一個比大衛結實高大的男人。羅莎琳後退一步讓他先進去,然後輕快地跳進去,加快腳步跑回去。

  不錯,她輕松地玩了一下午,而他,羅力,卻浪費了寶貴的一個多小時!不過也許算不上浪費,羅莎琳似乎很喜歡他,這一點也許派得上用場。她是個美麗的東西——對,今天早上那些小牛也很漂亮,可憐的小東西!

  他站在那兒沉思時,忽然被一個男人的聲音嚇了一大跳。

  羅力猛然抬起頭。

  門口站著一個戴寬邊帽的大個子男人,背上扛著一個背包。

  “溫斯禮村是從這裡走嗎?”

  羅力瞪大跟睛看著他,他又重複一次問話,羅力好不容易才集中思想,答道:“對,朝右邊一直走,穿過一個空地,走到大路的時候左轉,再走三分鐘左右就到了。”

  這段話他已經向很多人重複過了,外地來的人走出火車站之後,照著指標向小山上走,可是從小山另外一邊下來之後,看不到任何路標,而且“黑井林”又擋住了遠方的溫斯禮村,所以外人往往失去信心,不知該往哪個方向走。溫斯禮村是個谷地,只看得到教堂的尖塔。

  陌生人的第二個問題比較不平常,可是羅力沒有多想就回答道:“有兩家,一家是‘史泰格’,一家是‘貝爾斯和莫利’。兩家都一樣好——或者說一樣壞。不過我想你會訂到房間的。”

  這個問題使他對陌生人多看了兩跟,因為現在一般人到任何地方之前,多半都會先訂好房間。

  這個陌生人很高,褐色的面兄上留著胡須,眼睛非常非常藍。他大概四十歲左右,看起來像是什麼都不怕的人,或許,也不是個討人喜歡的人。

  羅力想,大概是從國外某個地方來的,他的口音是不是帶點殖民地的鼻音呢?奇怪的是,這張勝似乎並不十分陌生。

  他在什麼地方看過這張臉?或者看過類似的臉?

  正當羅力在努力找尋這個問題的答案時,陌生人又意外地問:“能不能告訴我,這附近是不是有棟叫‘富拉班’的屋子?”

  羅力緩緩地答道:“對,不錯,就在那個山丘上。你剛才一定經過那附近——我是說,如果你從火車站沿著步道一直走來的話。”

  “對,我就是,”他轉身望著山丘,“就是那棟又大又新的白房子吧。”

  “對,就是那一棟。”

  “地方很大,”那人說,“一定要花不少管理費。”

  羅力想:要花大錢了,而且是我們的錢。

  一股怒氣使他暫時忘了自己身在何處。

  忽然之間,他又驚醒過來,發現陌生人正用好奇思索的眼光望著山上。

  “誰住在那兒?”他問,“是……柯羅德太大嗎?”

  “對,”羅力說,“戈登·柯羅德太太。”

  陌生人揚揚眉,似乎覺得很有意思。

  “喔,”他說,“戈登·柯羅德太大,她真好命!”然後輕輕一點頭。

  “謝了,朋友。”他說,同時把背包換了一邊,大步走向溫斯禮村。

  羅力轉身緩緩地走回農場,心中對一件事仍感到不解。

  他到底在什麼地方看過那傢伙?

  當晚九點三十分左右,羅力推開廚房桌上那一大堆表格站起來,心不在焉地看著壁爐上的續思照片,然後走出屋子。十分鐘後,他推開“史泰格沙龍”的門。吧台後的酒店女老闆碧翠絲·李平考特微笑著對他表示歡迎。她覺得羅力是個好人。羅力喝了些苦酒,隨便談了些批評政府的話、天氣、各種農作物的收成等等。

  不久,羅力向碧翠絲靠近些,悄悄問道:

  “是不是來了生人?高個子,戴軟帽子的。”

  “對,羅力先生,大概六點左右來的,是嗎?”

  羅力點點頭。

  “他下午經過我那兒,跟我問了路。”

  “對,看起來好像是生人。”

  “不知道他是誰。”羅力笑著看看碧翠絲。

  碧翠絲也對他笑笑,答道:

  “羅力先生,如果你想知道,很簡單啊。”

  她從吧台下鑽出去,一會兒,拿著一本皮面的旅客登記簿回來。

  她打開登記新到旅客的那一頁,最後那一欄上寫著:恩納可·亞登,來自開普頓,英國人。

  是個晴朗的早晨,樹上的鳥兒愉快地唱著歌,羅莎琳穿著昂貴的鄉村服飾,快樂地下樓吃早餐。

  近來老是積壓在她心頭的那些疑慮和畏懼,訪佛都已經消逝了。大衛今天脾氣很好,笑著戲弄她,他前—天到倫敦辦事,結果很滿意。早餐煮得很好,女傭服待得也很周到,他們剛吃完早餐,郵件就送到了。

  一共有七八封羅莎琳的信——賬單、慈善機關的請求、地方人士的邀請——沒什麼特別的事。

  大衛把兩份小帳單放在一邊,打開第三個信封,信的正文跟信封上的字體—樣,都是批的字。

  親愛的漢特先生:

  我覺得直接跟你談要比跟令妹“柯羅德夫人”談要恰當得多,免得她多少會受驚。簡而言之.我有羅勃·安得海上校的消息,也許她會樂於知道。

  我住在史泰格旅館。如果你今晚能夠大駕光臨,我非常樂於和你詳談。

  恩納可·亞登敬筆

  大衛喉嚨裡忍不住發出—個聲音,羅莎琳微笑著抬起頭,但卻迅速變成警覺的表情。

  “大衛……大衛……怎麼了?”

  他默默地把信遞給她,她看完之後說:

  “可是……大衛……我不懂……這是什麼意思?”

  “你自己會看,不是嗎?”

  她膽怯地看看他。

  “大衛……這是不是說……我們該怎麼辦?”

  他皺著眉……迅速在腦子裡擬好了計劃。

  “沒關系,羅莎琳!不用擔心,我會處理……”

  “可是……”

  “別擔心,親愛的女孩,一切有我。聽我說,你只要馬上收拾行李,到倫敦去,等我有消息再說,懂了嗎?”

  “對,對,我當然懂,可是大衛……”

  “照我的話去做就好了,羅莎琳。”他對她笑笑。他是那麼親切,那麼有把握,“快去收拾行李,我送你到車站,你可以搭十點三十二那班車,告訴大廈門房,你不想見任何人。要是有人想見你,就說你進城了。給他一鎊小費。懂嗎?告訴他,除了我,你誰都不見。”

  “喔!……”她用雙手撫著面頰,用可愛而畏懼的眼睛望著他。

  “沒事,羅莎琳只是要耍點手段,你不懂那些花樣,那是我的看家本領。我要你走只是為了放手處理,沒別的意思。”

  “我不能留下來嗎?大衛。”

  “當然不行,羅莎琳,理智一點。不管這傢伙是誰,我都要放心地對付他。”

  “你看他會不會是……是……”

  他加重語氣說:“現在我什麼都不想,最重要的是先讓你離開,我才能站穩立場。快去——做個好女孩,別跟我爭。”

  她轉身走出房間。

  大衛皺眉看著手上的信。

  很暖昧……很有禮貌……字句挑選得很恰當——但卻可能另有言外之意。可能是真心關懷,也可能是暗藏威脅的意味。他一再回味著信中的字句——我有羅勃·安得海上校的消息——直接跟你談……比較好——樂於和你詳談——“柯羅德夫人”。去他的,他實在不喜歡這個引號——“柯羅德夫人”。

  他看看信末的署名:恩納可·亞登,心裡忽然想到一件事一一一句詩。

  當晚,大衛走進史秦格旅館大廳時,發現廳中像平常一樣投人。左邊有扇門上寫著“咖啡廳”,右邊門上寫著“休息室”。較遠的那道門上標著“房客專用”,右邊是個通往酒吧的走道,可以聽到裡面傳出的模糊聲音。此外還有一個標著“辦公室”的玻璃櫃檯,窗戶邊上有個叫人的鈴。

  大衛從經驗中知道,有時候得按四五次鈴才會有人出來。除了吃飯時間之外,史泰格旅館的大廳就像個無人荒島似的。

  這一回,大衛按了三次鈴之後,碧翠絲·李平考特小姐從酒吧那條通道走出來,一邊用手整理著一頭金發。她走進玻璃櫃檯,優雅地對他笑笑。

  “晚安,漢特先生,這個季節還有這種天氣,可算冷了,對不對?”

  “是的……我想是吧。是不是有位亞登先生住在這兒?”

  “我看看。”李平考特小姐仿佛真的不知道似地摸索著,她一向喜歡用這種手法來顯示出“史泰格”的重要性。喔,對,恩納可·亞登先生,五號房,在二樓。一定找得到,漢特先生。上樓以後往左邊走就會看到。”

  大衛照她的話找到五號房間,敲敲門,裡面有個聲音說:

  “進來。”

  他走進去,把門帶上。

  碧翠絲·李平考特離開辦公室櫃檯之後,馬上喊道:“莉莉。”一個格格笑著、眼睛像煮熟的白醋栗一樣的女孩應聲走來。“你照顧一下,我去整理床單。”

  莉莉說:“沒問題,李平考特小姐。”格格一笑,突然歎口氣說:“我老覺得漢特先生真是太帥了,你說對不對?”

  “喔,打仗的時候我看過很多那種人。”李平考特小姐厭世似地說:“像一些開戰鬥。機的駕駛員,誰也不知道他們拿的支票可不可靠,往往得靠自己的判斷。不過當然啦,我覺得那樣很可笑,莉莉,我喜歡有水準的東西,我一向喜歡有格調的東西,我說啊,紳士就是紳士,就算駕著曳引機,也還是個紳士。”

  說完,碧翠絲就離開莉莉,上樓去了。

  五號房間裡,大衛·漢特停在門口,打量這個自稱恩納可·亞登的男人。

  四十來歲,一副遊手好閒的模樣,看來是個見過大風浪的人—一總而言之,似乎是個不大好對付的人。這是大衛的第一印象。除此之外,深不可測,是匹黑馬。

  亞登說:“嗨……你是漢特吧?很好,請坐,來點什麼?威士卡?”

  他很會享受,大衛看得出來,房裡有不少好酒—一而且在這個春寒料峭的夜晚,壁爐裡也點著爐火。他身上穿的衣服不是英國師傅裁剪的,但穿的方法卻和英國人一樣。這個人的年紀也正好……

  “多謝,”大衛說,“來杯威士卡好了。”

  “要不要加蘇打水。”

  “加一點。”

  他們倆人像狗一樣,各自調整著位置——彼此繞圈子打量著對方,背挺得直直的,頸上的毛緊張地豎著,隨時可以對對方表示友善,也可以咆哮甚至咬對方一口。

  “隨意!”

  “隨意!”

  倆人放下杯子,稍微鬆弛一下。第一回合算是過去了。

  自稱恩納可·亞登的那個人說:“接到我的信很意外吧?”

  “老實說,”大衛答道,“我一點都不明白是怎麼回事。”

  “不……不……不……不懂,呢,也許吧。”

  大衛說:“你說你認識舍妹的前夫——羅勃·安得海?”

  “對,我跟羅勃很熟,”亞登笑著說,同時悠閒地向空中吐煙圈,“也許可以說比任何其他人都瞭解。你沒見過他吧?漢特。”

  “沒有。”

  “喔,這樣也好。”

  “什麼意思?”大衛不客氣地問。

  亞登悠閒地說:“親愛的朋友,我只是說這樣就單純多了——沒有別的意思。很抱歉讓你跑一趟,可是我想最好不要……”他頓一頓,接著又說:“不要讓羅莎琳知道。用不著給她增加不必要的痛苦。”

  “能不能打開天窗說亮話?”

  “當然,當然,好吧,你有沒有懷疑過……怎麼說呢……安得海死得有點可疑?”

  “你到底在說什麼?”

  “好吧,你知道,安得海的想法有點奇怪。可能是俠義精神——也可能是其他原因——可是我們不妨這麼說,幾年前某個時候,安得海如果被人當作死了,會有某種好處。他一向善於安撫土著,所以毫不費功夫就編了一個大家都相信的故事,他自己只要換個名字遠走高飛就行了。”

  “我覺得這個假設太不可思議了。”大衛說。

  “是嗎?真的嗎?”亞登笑道,又俯身向前敲敲大衛膝蓋說,“萬一是真的呢?漢特,呃?萬一是真的呢?”

  “我一定要有百分之百的證據才相信。”

  “是嗎?當然啦,有一項絕對可靠的證明——安得海本人可以在這兒……溫斯禮村……出現。你覺得這個證據怎麼樣?”

  “至少沒什麼可爭論的餘地。”大衛冷冷地說。

  “喔,對,沒什麼可爭論的——只是讓人有點尷尬——我是指戈登·柯羅德太太。因為到時候她就再也不是戈登·柯羅德太太了。很麻煩,你必須承認。確實很不方便吧?”

  “舍妹再婚的時候完全是誠心誠意的。”

  “那當然,親愛的朋友,她當然很誠心,我一點也不懷疑這個。任何法官都會同意這一點,誰也不會怪她。”

  “法官?”大衛厲聲問。

  對方似乎有點抱歉地說:“我只是想到重婚問題。”

  “你到底想幹什麼?”大衛粗野地問。

  “別激動,老弟。我們現在只是要攜手合作,看看怎麼做最理想——我是說,怎麼做對令妹最好。安得海……他一向很有俠義精神,”亞登頓一鎮,又說:“現在也……”

  “現在?”大衛厲聲問。

  “不錯。”

  “你說羅勃·安得海還活著,他現在在什麼地方?”

  亞登俯身向前,聲音也變得神秘兮兮的,說道:“你真的想知道?漢特,不知道不是比較好嗎?就當他像你和羅莎琳所想的那樣,已經在非洲死了不好嗎?很好,如果安得海還活著,他一點也設想到他太太已經再婚了,否則他一定會挺身出來。你知道,羅莎琳從第二任丈夫身上弄到一大筆錢,可是如果他根本不算她丈夫——那,她就沒有權利得到那筆錢了。安得海是個很有正義感的人,一定不喜歡她用假身分繼承來的錢。”停了停,又說:“不過當然啦,安得海也許一點也不知道她再婚的事。他的情況很糟糕,可憐的傢伙……糟透了。”

  “你指的是什麼?”

  亞登故作莊重地搖搖頭。

  “身體糟透了,需要上醫院接受特別治療——不幸的是,這一切都非常需要花錢。”

  最後那個字正是大衛·漢特下意識中等了很久的字眼。

  “花錢?”他說。

  “是明!真是不幸,現在一切東西都那麼貴。安得海這個可憐的傢伙已經山窮水盡了。”他又說,“除了他的立場之外,他真的是一無所有了。”

  大衛的眼睛迅速環顧一下室內,發現除了椅子上的背包之外,並沒有其他行李。

  “我懷疑,”大衛的聲音很不愉快,“羅勃·安得海真的是你所說的具有俠義精神的紳士?”

  “以前的確是,”對方保證道,“可是你知道,現實生活往往會使人變得冷酷。”他頓了頓,又輕輕地說:“戈登·柯羅德真是太有錢了,錢往往會勾起人潛意識中卑鄙的本能。”

  大衛·漢特站起來。

  “我可以給你一個答覆:“你去見鬼吧!”

  亞登絲毫不為所動,笑著說:“對,我早就想到你會這麼說

  “你只不過是個該死的敲詐鬼,用不著裝腔作勢嚇唬我。”

  “可是要是我真的聲張出去,你只怕會很不高興吧!我倒也不會那麼做,要是你不肯出價錢,我另外還有買主。”

  “什麼意思?”

  “柯羅德家人啊。要是我去對他們說:‘對不起,你們想不想知道羅勃·安得海還在人世的消息?’哈!他們一定會高興得跳起來!”

  大衛不屑地說:“你別想從他們身上弄到任何東西,他們全都是窮光蛋,每一個都一樣。”

  “喔?可以先欠著啊,只要我能證明安得海還活著,戈登·柯羅德太太還是原來的羅勃·安得海太大,那麼戈登·柯羅德婚前所立的遺囑在法律上還是有效。換句話說,柯羅德家人不就又有錢了嗎?”

  大衛默默地坐了好一會兒,然後開門見山地問:“多少錢?”

  對方也直串地答道:“兩萬鎊。”

  “不可能!舍妹不能動用本金,只能靠利息過日子。”

  “那就改成一萬好了,應該不難吧!她一定有很多首飾,對不對?”

  大衛沒有回答,然後又突然說,“好吧。”

  對方愣了一會兒。這麼輕而易舉就獲得勝利,似乎使他吃了一驚。

  “不能用支票,”他說:“我要現金!”

  “總得給我們一點時間去籌錢。”

  “我給你四十八小時。”

  “下星期二!”

  “好吧,你把錢帶過來。”大衛還來不及開口,他又說,“我不會答應在荒郊野外跟你見面,你最好打消那些念頭。你把錢拿到這兒——史泰格旅館——下星期二晚上九點整。”

  “你很多疑,對不對?”

  “我知道該怎麼做,對你這種人也非常瞭解。”

  “那就照你的意思吧。”

  大衛走出房間,下了樓梯,氣得臉色發黑。

  碧翠絲·李平考特從四號房走出來。四號房和五號房之間有道相通的門,但是五號房間的房客卻不容易發現這一點,因為那道門被一個大衣櫥擋住了。

  李平考特小姐微紅著臉,兩眼閃耀著興奮愉快的光芒。她用激動的手整理一下那頭金發。

10

  “牧者之宮”是棟豪華的大廈,雖然沒有遭到敵機破壞,但卻也無法完全維持戰前那種安逸舒適的條件。大廈仍然提供各種服務.不過已經不如往日那麼好。以往有兩個穿制服的門房,現在卻只有一個了。餐廳部仍然供應飲食,可是除了早餐之外,其他兩頓都不負責送到房間了。

  戈登·柯羅德太太租的房間在四樓,包括一個帶壁上酒吧的起居室,兩間有壁櫥的臥房和一間光潔的大浴室。

  此刻,大衛·漢特正在起居室中來回踱著方步,羅莎琳坐在一張方型靠背長椅上看著他,臉色蒼白害伯。

  “敲詐!”他喃喃道,“敲詐!哼!我這種人會受人敲詐嗎?”

  她搖搖頭,困惑不解地望著他。

  “要是我知道怎麼辦就好了!”大衛說,“要是我知道怎麼辦就好了!”

  羅莎琳小聲哭泣著。

  他又說:

  “只能盲目地做……”他突然轉身說,“你把那些翡翠拿到龐德街給老克裡特雷了?”

  “嗯。”

  “多少錢?”

  羅莎琳用驚訝的聲音說:“四千,四千鎊!他說要是我不想賣的話,應該再保一次險。”

  “對,寶石的價值都漲了一倍。好,我們籌得出這筆錢,可是就算我們做到了,也只是個開頭——我們會一直被他吸血吸到死,羅莎琳,你聽到了嗎?會被他吸得一滴血都不剩。”

  她哭著說:“喔,我們快離開英國……快點走吧……我們不能到美國——或者別的地方嗎!”

  “你不是個鬥士,對不對?羅莎琳。你的座右銘是三十六計走為上策。”

  她低泣道,“我們錯了……這一切都錯了……太邪惡了。”

  “這時候別跟我說教!我受不了。我們現在的環境非常富裕,我這輩子第一次有錢——我絕對不會輕易讓它溜走,你聽到了嗎?要不是這場該死的黑暗爭鬥,我們應該可以一直舒舒服服地過日子。你懂我的意思吧?這件事也許根本就是騙局,安得海也許就像我們所想的一樣,早就安安穩穩地埋在非洲。”

  “別說了,大衛,你讓我覺得好害怕。”

  他看看她,發現她滿臉恐懼,態度馬上變了。他走到她身邊,坐下來,握住她冰冷的手。

  “別扭心,”他說,“一切有我——你只要照我的話去做就好了。你做得到,對不對?完全聽我的話就夠了。”

  “我一向都聽你的,大衛。”

  他笑道:“對,你一向聽我的話,我們會安全過關的,千萬不要伯。我會想辦法打發掉恩納可·亞登先生。”

  “不是有一首詩說——大衛,說一個人回家的時候……”

  “對,”他打斷她的話,“我擔心的就是這個,不過我一定先查查清楚。”

  她說:“星期二晚上你……要把錢拿給他?”

  他點點頭。

  “先給他五千,我會告訴他一時弄不到那麼多錢。可是我一定要阻止他去找柯羅德家人,也許他只是在威協我,不過我不敢肯定。”

  他停下來,眼睛像在作夢似地望著遠方,腦筋也不停地動著、考慮著、推翻著各種可能。

  接著他笑了——笑得很愉快、很魯莽。

  那是一個男人要採取危險行動之前的笑聲,包含著愉快和挑戰。

  “我信得過你,”他說,“感謝老天,我可以完全相信你!”

  “相信我?”她抬起那對充滿疑問的大眼睛說,“相信我什麼?”

  他又笑笑。

  “你會完全照我的話去做。羅莎琳,我要秘密進行一項成功的計劃。”

  又是一陣笑聲,“恩納可·亞登計劃。”

11

  羅力有點驚訝地打開淡紫色大信封。誰會用這種信封寫信給他?信上會說些什麼?——而且對方到底怎麼弄到這種信封的?大戰期間,早就沒人用這麼花俏的信封了。

  他念道:親愛的羅力先生:

  請原諒我冒昧地寫信給你,可是我覺得有些事實應該讓你知道。

  我之所以會寫信繪你,主要是因為那天你駕臨敝店的時候,曾經問過我有關一個人的事。如果你能再度到史泰格來,我會很樂意告訴你。村子裡的人都覺得令伯父突然去世,遺產落人外人手中實在非常遺憾。

  希望你不會怪我這麼魯莽,可是我真的覺得有件事應該告訴你。

  碧翠絲·李平考特敬筆

  羅力看著這封信,腦中起伏不定地思索著。這到底是怎麼回事?親愛的好老碧。他從小就認識碧翠絲,常常到她爸爸店裡買煙草,或者到櫃檯後面跟她玩,她是個漂亮的女孩,他記得小時候聽別人說她一度離開溫斯禮村,大概有一年之久,所以別人都說她是去把肚子裡的私生子生下來。也許是,也許不是。無論如何,她現在一直很受人尊敬,也很高尚。

  羅力抬頭看看鐘,打算馬上就到“史泰格”去。而他的那些表格,只好以後再說吧。這會兒,他急著想知道碧翠絲到底有什麼事迫不及待地要告訴他。

  八點過後一會兒,羅力推開通往史泰格酒吧的門。他跟一些熟人打過招呼之後,靠到吧台邊要了份酒,碧翠絲笑著對他說:

  “真高興看見你,羅力先生。”

  “晚安,碧翠絲小姐。謝謝你寫信給我。”

  她迅速看他一眼。

  “我馬上來找你,羅力先生。”

  他點點頭,走到一張桌於旁坐下,默默喝著酒。

  碧翠絲忙完之後,叫女服務生莉莉到吧台招呼,然後走到羅力身邊低聲說:“跟我來,羅力先生。”

  她帶他穿過走廊,來到一間寫著“非請莫入”的房間。房間很小,但卸擺設了很多東西:豪華的搖椅、立體音響、很多精細瓷器,持於角落還有一個有點損壞的小丑娃娃。

  碧翠絲·李平考特關掉收音機,指指一張稿子,說:“真高興你能來,羅力先生。希望你不介意我寫信給你——可是上個周未我一直在心裡考慮這件事——就像我所說的,我真的覺得座該讓你知道這件事。”

  她的表情很快樂,也很自大,顯然對自己覺得非常滿意。

  羅力客氣而好奇地問:“有什麼事嗎?”

  “喔,羅力先生,你知道有位先生住在這兒——亞登先生,就是你上次來打聽的那一位。”

  “嗯?”

  “你來的第二天晚上,漢特先生也來找過他。”

  “漢特先生!”

  羅力興趣十足地坐直了身子。

  “對,羅力先生。我告訴他亞登先生住在五號房,他點點頭就上去了。當時我的確覺得很意外,那位亞登先生沒說認識村子裡的人,所以我以為他是陌生人,誰也不認識。漢特先生似乎很生氣,好像碰到什麼不愉快的事,不過當然啦,當時我一點也沒想到別的。”

  她停下來喘口氣,羅力什麼都沒說,只是靜靜等著。他從來不催促別人,別人喜歡饅饅說,他也隨他們慢慢聽。

  碧翠絲儼然地說下去:

  “過了一會兒,我剛好要上樓到四號客房收拾床單和毛巾。四號房就在五號房隔壁,有一道門可以相通——不過從五號房看不出來,因為五號房有個衣櫥擋著門,當然,那個門通常都關著,可是那天剛好開了一點——我確實不知道是誰打開的。”

  羅力還是沉默著,只輕輕點點頭。

  他想,顯然是碧翠絲在好奇心作祟之下,有意打開四號房門,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你知道,羅力先生,我實在是很意外地聽到那次談話。真的,要是有根針掉下來,都會嚇我一大跳……”

  碧翠絲簡潔地敘述那段“意外”聽來的話時,羅力的表情平靜得甚至有點遲鈍。

  碧翠絲·李平考特說完之後,期望地等待著。

  過了好幾分鐘,羅力才仿佛從恍惚中回到現實世界來。接著,他抬起來。

  “謝了,碧翠絲,”他說:“非常謝謝你。”

  說完,他就走出房間。碧翠絲多少有些失望,她對自己說:羅力先生實在可以表示一點意見。

12

  羅力離開“史泰格”之後,腳步自然而然地移向自己家的方向。可是走了幾百碼之後,他又突然掉頭往回走。

  他腦筋接受事情比較慢,直到此刻,他才真正體會到碧翠絲那些話的真正意義。如果她當真聽到過那番話——他相信確實如此——那麼,柯羅德家每個人的處境就會有很大的改變。最適合處理這件事的,當然非羅力的伯伯傑若米莫屬了。身為一個律師,傑若米·柯羅德一定知道如何最恰當地應付驚人的消息,以及應該採取什麼步驟。

  羅力雖然寧可親自採取行動,可是他心裡卻不得不情願地承認,這件事最好交給精明老練的律師處理。傑若米越早知道這個消息越好,於是羅力又把腳步轉向傑若米在大街上的家。

  開門的小女傭告訴他,柯羅德先生和太太仍在吃晚餐。她本來想帶他直接到餐廳,可是羅力拒絕了,表示願意在書房等他們吃完飯。他不大希望佛蘭西絲也在場,事實上,在他們決定採取任何確切的行動之前,越少人知道這件事越好。

  他在傑若米書房裡不安地來回走動著。書桌上有個公文遞送箱,上面標著“故威廉·賈瑟彌爵士”。書架上擺滿了法律書籍。牆上有一張佛蘭西絲穿著晚劄服的舊照片,另外還有一張她父親特蘭登爵士穿著騎裝的相片。桌上那張照片則是一個穿著制服的年輕人——傑若米的兒子安東尼,死在戰場上。羅力退回椅子上坐下來,再度望著愛德華·特蘭登爵士的相片。

  餐廳裡,佛蘭西絲對她丈夫說:“不知道羅力來有什麼事?”

  傑若米厭倦地說:“也許是有關政府法規的事。農夫對那些表格頂多懂個四分之一。羅力是個誠實的年輕人,所以對那些表格很不放心。”

  “他人很好,”佛蘭西絲說:“就是做事情遲鈍了點。你知道,我覺得他和綾恩之間好像不大對勁。”

  傑若米心不在焉地喃喃說:“綾恩……喔,對,對,當然,對不起,我……我老是沒辦法集中精神,壓力太大……”

  佛蘭西絲迅速說:“別想那些,我說過,不會有事的。”

  “有時候你真叫我害怕,你太不把事情放在心上了。你本懂……”

  “我什麼都懂,可是我並不怕。你知道,傑若米,其實我還覺得滿有意思的……”

  “親愛的,”傑若米說:“我擔心的就是這個。”

  她微微一笑。

  “好了,”她說:“別讓那個種田的年輕人等太久了。去幫他解決那些什麼——九九乘法表格之類的事吧。”

  可是當他們步出餐廳時,前門正好“砰”的一聲關上。愛多娜告訴他們,羅力先生說沒什麼要緊事,所以不等他們了。

13

  這個特別的週二下午,綾恩·馬區蒙獨自出門散步。她覺得自己近來似乎越來越難以安定下來,心裡也越來越不滿,所以希望靜靜地想想事情。

  她已經好些天沒去看羅力了。那天早上她要求羅力借給她五百元,兩人多少有點不歡而散之後,他們見面時還是像往常一樣。綾恩知道自己的要求不合理!羅力有權利拒絕,可是盡管如此,情人之間是沒有“理”可循的。外表看來,她和羅力和以往毫無不同,可是內心裡她卻不敢那麼肯定。這幾天,她覺得無聊得難以令人忍受,可是又不願承認大衛·漢特和他妹妹的突然離去是使她感覺無聊的主要原因。她不得不承認,大衛確實是個很有意思的人。

  至於那些親戚,此刻她也覺得真夠煩人的。她母親精神很好、興致很高,卻也惹火了她。

  這一天午餐時,馬區蒙太太說要再找個新園丁,“老湯姆現在什麼都弄不好。”

  “可是,媽,我們沒那麼多錢啊!”綾恩喊道。

  “胡說!綾恩,戈登要是看到我們花園一塌糊塗,一定會很難過。他一直希望花圃修剪得很整齊,雜草通通拔掉……可是你現在看看。我想戈登一定希望好好整理一下。”

  “即使要我們向他的未亡人借錢?”

  “我不是告訴過你嗎?綾恩,羅莎琳真是太客氣了。我把那些帳單都付清了,銀行裡什麼錢都不欠,真是太好了。而且我覺得再請一個園丁也一樣經濟,你想,再請個人,我們可以多種多少菜啊!”

  “一個禮拜多花三鎊請個園丁!這些錢可以買太多菜了!”

  “我想用不著那麼多薪水,親愛的。有很多退伍軍人找不到工作,報上說的。”

  綾恩冷冷地說:“我不相信在溫斯禮找得到。”

  雖然這件事就這麼不了了之,可是綾恩卻始終擔心她母親現在那種經常依賴羅莎琳過日子的心理。每當想起這一點,大衛嘲弄的語氣又仿佛在她耳邊回響著。

  於是她在惡劣的心情下,獨自出門散散步,舒緩一下心頭的煩悶。

  她在郵局門口碰到凱西嬸嬸,凱西嬸嬸的心情很好,但對她卻起不了什麼作用。

  “綾思,我想我們就快有好消息了。”

  “你是指什麼?凱西舅媽。”

  柯羅德太太笑著點點頭,一臉高深莫測的模樣。

  “幽靈告訴我一個最驚人的消息——真是太驚人了。我們大家的困難都可以高高興興地解決。我得到過一次幽靈的訊息,不過我還要再試試。要是不成功,我絕對不會告訴任何人。親愛的綾思,我絕對不會先勾起別人錯誤的希望,不過我有百分之百的信心,事情一定很快就會解決。我真的很擔心你舅舅,大戰期間,他實在工作得太賣力了,真需要好好休息休息,專心做他的研究——不過當然啦,沒有適當的收入是辦不到的。有時候,他緊張得好奇怪,我真替他擔心,他真的很奇怪。”

  綾恩沉吟地點點頭。林尼爾·柯羅德的改變並沒有逃過她的眼睛,她也發現他心情很不穩定。她懷疑他偶爾可能會靠藥物來刺激自己,甚至可能有吸毒的習慣,所以有時候才會那麼緊張不安。她不知道凱西舅媽知道多少,猜到多少。綾恩覺得凱西舅媽並不真像表面上那麼傻。

  她又沿著大街向前走,剛好看見傑若米舅舅走進他家大門。綾恩覺得,這幾個星期中,他似乎突然老了很多。

  她加快了腳步,希望快點離開溫斯禮村,到山丘上空曠的地方去。加快腳步之後,她馬上覺得好過多了。她打算走上六七哩——好好把事情想一想。她一直是個頭腦清醒的人,知道自己要什麼,不要什麼。可是直到目前為止,她從來不知道這麼隨便走走就能使她感到滿足。

  對,就是這樣,隨便走走!毫無目的、不拘形式的生活方式!退伍之後,她一直很懷念過去的日子——那時候,一切職責都劃分得清清楚楚,生活得有計劃、有規律。可是即使在這麼想的當兒,她也不禁對自己的想法感到害怕,難道所有人私心裡都有這種感覺嗎?難道這就是戰爭帶來的影響?這不是物質上的危機——像原子彈來複槍那樣。不,這是精神上的危機讓人覺得,如果不用腦筋,日子過起來容易多了。她——綾恩·馬區蒙——已經不再是入伍時那個頭腦清晰、有決心的理智女孩了。她的頭腦已經變得專業化,運用在固定的方向了。現在退伍回家了,她又變成自己的主人,但是她對自己厭了把握住個人問題的態度,卻感到訝異不已。

  綾恩忽然苦笑了一下,心想:要是戰爭使她變成報上那種“家庭主婦型”的女人,那才奇怪呢。報上所說的那種家庭主婦,因為遭到過無數“不行”、“沒辦法”,所以即使給她肯定的“行”、“可以”,她也沒辦法接受了。由於環境的驅使,那些婦女必須計劃、思考、隨機應變,運用自己的一切潛力,所以連她們本來不自知的潛能也都發揮得淋漓盡致!只有她們才能不靠別人力量挺直地站著。而她——綾恩·馬區蒙,受過良好的教育、聰明、做過需要用腦筋的工作,可是現在卻變得茫無目標,沒有決心——對,就是這個可恨的字眼:茫無目標。

  那些留在家鄉的人,就像羅力……

  可是綾恩的腦筋馬上從模糊的通論回到自己身上:她和羅力。問題就在這兒,是真正的問題——也是唯一的問題。她真的想嫁給羅力嗎?

  天色漸漸暗下來,綾思一動不動地坐著。她雙手支著下巴,坐在山邊的一個小樹叢中,望著下麵的山谷。她不知道到底有多晚了,只知道自己很奇怪,不想回家。長柳居就在她的左下方。長柳居——如果她嫁給羅力,那就是她的家了!

  如果一一一切問題就在於這個“如果”……如果……如果!

  樹叢中飛出一隻鳥,發出一聲像小孩生氣一樣的驚叫聲。

  火車站那邊一輛開出站的火車冒出一股濃煙,橡個巨大的問號似的。

  我要不要嫁給羅力?我想嫁給羅力嗎?從頭到現在,我到底有沒有想要嫁給羅力?如果不嫁給羅力,我會不會受不了?火車駛遠了,濃煙也顫抖著消逝了。可是那個問號卻仍然盤旋在綾恩的腦海。她從軍之前的確愛過羅力。可是她想道:我已經不是從前那個綾恩了,回來之後,我已經改變了。

  她心頭湧起一句詩:

  “生命、世界、還有我,全都變了……”

  可是羅力呢?羅力沒有變。

  對,就是這樣,羅力沒改變,仍然和她四年前離開時完全一樣。她想嫁給羅力嗎?如果不想,她到底希望怎麼樣呢?

  她身後樹叢傳來樹枝斷裂的聲音,一個男人一邊咒罵著,一邊走過來。

  她喊道:“大衛!”

  “綾恩!”看到她,他似乎很驚訝,“你在這兒幹什麼?”

  他一路跑來的,有點上氣不接下氣。

  “我也不知道,只是隨便想點事情。”她含糊地笑笑,“我想,大概很晚了吧。”

  “你一點都不知道時間嗎?”

  她隨便看看腕表。

  “我的表又停了,我常常忘了撥。”

  “不只是表!”大衛說:“是你體內的動力、生命力。”

  他走向她,她迅速站起來。

  “太晚了,我要回家了。幾點了?大衛。”

  “九點一刻。我要快點跑,不然趕不上九點二十到倫敦的火車了。”

  “我不知道你回來了。”

  “我回富拉班拿東西。不過我一定要趕上這班車,羅莎琳一個人在公寓裡——要是她一個人在倫敦過夜,會怕得不得了。

  “住在公寓裡?”綾恩的口氣中帶著輕蔑的意味。

  大衛嚴厲地說:“恐懼是沒有一定規則的,要是你也被人轟炸過……”

  綾恩忽然覺得很慚愧,她說:“對不起!我忘了……”

  大衛忽然刻薄地說:“不錯,很快就忘了——忘得一干二淨。安全了!順服了!又回到一切血腥事情的起點了!爬進自己墜落的小洞,安安全全地躲在裡面。你,綾恩,你也和其他人完全一樣!”

  她喊道:“不,不,我不是,大衛。我剛剛還在想——在想……”

  “想我?”

  他的快動作嚇了她一路,他有力的手臂把她摟向自己,熱情的雙唇吻著她。

  “羅力·柯羅德!”他說,“那頭牛!老天知道,綾恩,你是我的。”

  接著,他又像剛才一樣突然地推開她。

  “我要趕不上火車了。”

  他跑向山腳下。

  “大衛……”

  他回頭大聲說:“我一到倫敦就打電話給你。”

  她看著他跑過暮色中——輕快、敏捷、充滿了天生的美感。

  接著,她帶著混亂、奇異、動搖的心情、緩緩走向家的方問。

  但是她又遲疑了一會兒,想到母親會親切地歡迎她回家,也會提出問題……

  母親——竟然向她看不起的人借了五百鎊!

  回到家裡,綾恩一邊輕輕上樓,一邊想道:我們沒有權利看不起羅莎琳和大衛,我們還不是一樣嗎?為了錢……我們什麼事都願意做!

  她站在自己臥房裡,好奇地看著鏡中的自己。她想:這是個陌生人的臉。

  接著,她忽然覺得很生氣。

  她想:要是羅力真的愛我,再怎麼樣都一定會替我弄來五百鎊,一定不願意看到我因為從大衛那兒借錢而覺得羞恥。

  大衛說他一到倫敦就會打電話給她。

  她像做夢似地又下了樓。

  她想:做夢,也可能非常危險。

14

  “喔,是你,綾恩,”亞黛拉·馬區蒙愉快安心地說,“我沒聽到你回來,親愛的,你回來很久了嗎?”

  “喔,對呀,好久了,我一直在樓上。”

  “下次回來的時候告訴我一聲,綾恩。要是天黑之後你還一個人在外面,我老是好擔心。”

  “媽,難道你不覺得我已經會照顧自己了嗎?”

  “可是報上最近常常有些可怕事,那些退伍軍人——會攻擊女孩子。”

  “我想是那些女孩子自己找的。”

  不錯,女孩子是喜歡危險的東西。話說回來,誰又真的希望平平淡淡過日子呢?

  “綾恩,親愛的,你聽到了嗎?”

  綾恩用力把自己拉回現實中。

  剛才,她母親一直在說個不停。

  “你說什麼?媽。”

  “我是在說你的女賓相,親愛的。我想她們自己都會有配給券。幸好你退伍的那些配給券通通領到了,那些只有普通配給券的女孩子真可憐,結婚的時候連點新東西都沒有,我真替她們難過。不錯,綾恩,你運氣真好。”

  “喔,是啊。”

  她在房裡走來走去——到處看,拿起一樣東西看看,放下,又拿起另一樣東西看看,再放下……

  “你不能安靜點嗎?親愛的,弄得我心驚肉跳的。”

  “對不起,媽。”

  “沒什麼事吧,對不對?”

  “怎麼會有事呢?”綾恩尖聲問。

  “好,好,別罵我,親愛的。還是談你女賓相的事吧。我覺得你應該邀請馬可家的女孩當賓相,別忘了,她母親是我最好的朋友,而且——”

  “我最討厭瓊安·馬可了!”

  “我知道,親愛的,可是那有關系嗎?要是你不請她當賓相,瑪嘉麗一定會很傷心——”

  “媽,結婚的人是我,對不對?”

  “對,我知道,綾恩,可是……”

  “等我真的要結婚再說好了!”

  她並非存心說出這句話,可是卻不由自主地脫口面出。等她想要住日時,已經太遲了。馬區蒙太太驚訝萬分地看著她女兒。

  “綾恩,親愛的,你指的是什麼?”

  “喔,沒什麼,媽。”

  “你跟羅力沒吵架吧?”

  “沒有,當然沒有。別小題大做了,媽,一點問題都沒有。”

  可是亞黛拉·馬區蒙卻擔心地凝視著女兒,知道在她皺著眉的小腦袋裡一定還隱藏著些什麼。

  “我一直覺得你嫁給羅力會很安全。”她悲哀地說。

  “誰想要安全?”綾恩輕蔑地問。她忽然敏感地問道:“是不是電話在響?”

  “沒有啊,怎麼?你在等電話?”

  綾恩搖搖頭,覺得等電話很丟臉似的。

  他說過今晚會打電話給她,他一定會!

  你瘋了!綾恩對自己說。

  這個男人為什麼那麼吸引她?她眼前仿佛又浮現出他黝黑而不快樂的面龐。她想把那個影子趕走,換上羅力寬闊好看的腦孔,他緩慢地微笑,親切的眼神。可是,羅力真的喜歡她嗎?要是他真的愛她,一定能體會到她那天找他借五百鎊時的心情。他應該為她著想,而不是那麼理智、實際的叫人生氣。嫁給羅力,住在農場上,再也不離開這個地方,再也看不到異國的天空,聞不到異國的香味——再也不能自由……

  電話鈴聲尖銳地響起,續思深深吸一口氣,走到大廳那一端,拿起聽筒。

  凱西舅媽的聲音像連珠炮似地在電話那頭響起。

  “綾恩?是你嗎?喔,我真高興。你知道,我今天真是弄糟了——我是說在學校開會的事……”

  對方滔滔不絕地往下說,綾恩聆聽著,偶爾插一兩句話,安慰一下對方,又聽聽對方道謝。

  “我真是安心多了,親愛的綾恩,你一向都這麼親切,這麼實際。我真不知道自己怎麼會把事情弄得這麼糟。”

  老實說,綾恩也不知道。凱西舅媽往往連最簡單的事都會弄糟,可真有本事。

  “我一向說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凱西舅媽最後說,“我們家電話壞了,我只好出來打公用電話,可是現在兩分錢都用完了,只剩下半分的——只好去找……”

  好不容易終於結束了。綾恩掛上電話,回到起居室。亞黛拉·馬區蒙警惕地問:“是不是……”

  綾恩馬上說:“凱西舅媽。”

  “她怎麼說?”

  “喔,只是隨便談談她又弄砸了一件事。”

  綾恩拿起一本書再度坐下,一邊悄悄望望鐘。不錯,是太早了,電話還不會到。

  十一點五分,電話鈴又響了,她緩緩走過去,但願——可別再是凱西舅媽了……”

  不,不是的。“溫斯禮村三十四號嗎?綾恩·馬區蒙小姐可以接倫敦來的電話嗎?”

  她的心跳似乎停頓了一下。

  “我就是綾恩·馬區蒙。”

  “請不要掛斷。”

  她等著——一陣雜音之後——什麼聲音都沒有了。電信局的服務越來越差,她繼續等待著,最後終天生氣地放低電話筒,可是另外一個女人的聲音又傳了過來——冷淡、毫無興趣的口吻。“請掛上,等一下會再接過來。”

  她掛上電話,走向起居室,正要開門時,電話鈴又響了,她快步走回電話機旁。

  “喂?”

  一個男人的聲音說;“溫斯禮村三十四號嗎?倫敦打給綾恩·馬區蒙小姐的電話。”

  “我就是。”

  “請稍等。”然後他對對方說:“倫敦請說話,接通了。”

  接著,突然之間,大衛的聲音傳了過來。

  “綾恩,是你嗎?”

  “大衛!”

  “我有話要跟你說。”

  “好,我在聽。”

  “聽我說,續恩,我最好走得遠遠的。”

  “你是什麼意思?”

  “我是說離開英國。太簡單了,我一直騙自己說,不為別的,只是我不想離開溫斯禮村。可是有什麼用呢?你和我——沒有用,絕對不可能。你是個好女孩,綾恩——可是我呢?我是個騙子,一直都是。你也不用騙自己說我會為了你改邪歸正。我心裡也許想這麼做——可是就是辦不到。不,你還是嫁給羅力那個好人吧。他一輩子都不會讓你擔心,我卻只會帶給你壞日子。”

  她握著聽筒默默站著。

  “綾恩你還在嗎?”

  “嗯,我在。”

  “你一句話都沒說。”

  “有什麼好說的呢?”

  “綾恩?”

  “嗯?”

  奇怪的是,隔著這麼一大段距離,她仍然可以感覺到他激動、迫切的口吻。

  他輕輕咒罵了一句,然後忍不住脫口而出:“喔!一切都下地獄去吧!?接著掛斷了。

  馬區蒙太太從起居室走出來,問道:“是不是……”

  “打錯了。”綾恩說完,快步上樓去了。

15

  史泰格旅館的慣例,一向在早上用力敲房客的門,並且高聲報時間,例如“八點半了,先生。”,或者“幾點了”。如果房客事先訂過早茶,這時也會乒乒乓乓地把早茶放在門口的地毯這個特別的週三早上,葛萊蒂像往常一樣,走到五號房間門口,喊道:“八點十五了,先生。”然後用力把托盤放在地上,牛奶也不小心灑了些出來。接著,她又繼續往前完成她的工作。

  直到十點,她才發現五號房間的早茶還放在地毯上。

  她敲了幾下門,沒有回聲,於是就走進去。

  五號房客不是個貪睡的人,而且葛萊蒂想起五號房間外面剛好有間平頂屋。也許,五號房客不想付房錢,已經悄悄溜走了。

  可是這個自稱恩納可·亞登的人並沒有溜走,他面朝地下躺在房間中央。葛萊蒂雖然不諾醫藥,卻相信他准是死了。

  葛萊蒂迅速轉頭尖叫了一聲,然後一邊沖出房間往樓下跑,一邊仍舊尖叫著。

  “啊!李平考特小姐……李平考特小姐……啊……”

  碧翠絲·李平考特正在自己私人辦公室,由林尼爾·柯羅德醫生為她包紮受傷的手。葛萊蒂沖進房裡時,後者嚇了一跳,把繃帶掉在地上。

  “啊……小姐!”

  醫生吼道:“幹什麼?幹什麼?”

  “怎麼了?葛萊蒂。”碧翠絲問。

  “五號房間那位先生……小姐……他……躺在地板上……死了。”

  醫生看看女孩,又看看李平考特小姐。後者看看葛萊蒂,又看看醫生。

  最後醫生含溯地說,“胡說!”

  “死了,真的死了I”葛萊蒂說,又補充道:“頭被人敲碎了。”

  醫生看看李平考特小姐。

  “也許我最好——”

  “是的,麻煩你,柯羅德醫生。可是實在……我覺得……看起來太不可能了。”

  他們跟著葛萊蒂上樓,來到五號房間。柯羅德醫生看了一眼,蹲下來,俯身查看躺在地下的那個人。

  接著,他抬頭看看碧翠絲,態度變了,變得很粗率,很有威嚴。

  “最好趕快打電話給警方。”他說。

  碧翠絲·李平考特走出房間,葛萊蒂跟了上去,用驚愕的聲音低聲問:“喔,小姐,你看是不是被人謀殺的?”

  碧翠絲用激動的手把金發往後攏一攏。

  “你給我閉嘴,葛萊蒂,”她嚴厲地說,“沒有把握就隨便說是謀殺案,就是誹謗人,說不走會被送到法院。讓別人到處說闌話,對史泰格也沒有好處。”接著又仿佛優雅地讓步道:“你可以去替自己泡杯好茶,我相信你一定需要。”

  “是啊,我真的需要,小姐,是真的。我都快吐出來了!我也替你泡一杯。”

  碧翠絲沒有拒絕。

16

  史班斯督察沉吟地看著緊抿雙唇,坐在他辦公室對面位子上面的碧翠絲·李平考特。

  “謝謝你,李平考特小姐,”他說,“你記得的就是這些了?打好了,我會請你再看一遍,要是你不介意簽個字……”

  “噢,天哪,但願我不要出庭作證。”

  史班斯督察安慰地對她笑笑。

  “我們也希望不至於到那種地步。”他言不由衷地說。

  “也可能是自殺。”碧翠絲用期望的口吻說。

  史班斯心想,自殺的人後腦構上不會有鋼火鉗的印子。但是他把話藏在心裡,只用同樣輕松的口氣說:“太早下結論沒有用。謝謝你,李平考特小姐,你能這麼快向警方報告,真是太好了。”

  她離開之後,他迅速在腦子裡面回憶一遍她的話。他很瞭解碧翠絲·李平考特,知道她的話有幾分可信。他想:她自稱她聽到的那段對話,應該真實可信而且頗為正確。雖然多少有點加油添醋,但那是在激動之下難免的人之常情,也是因為有人在五號房間被謀殺。但是只要去掉那一點加油添醋的部分,其餘的就相當有價值了。

  史班斯督察看看面前的桌子,桌上有一隻表殼破碎的手錶,一個刻有姓名縮寫的金色小打火機,一支金殼口紅,和一把厚重的鋼火鉗,火鉗頭上還留著深褐色的印子。

  葛瑞夫巡官探頭進來,說羅力·柯羅德在外面等著。史班斯點點頭,巡官便把羅力帶進辦公室。

  史班斯督察對羅力·柯羅德的瞭解並不亞於碧翠絲·李乎考特。他知道羅力·柯羅德既然到警局來,就必然有非常肯定、可靠、實際的事要說,當然值得一聽。不過,羅力是個慢性子,聽他說話非得花些時間,絕對不能催促他。否則反而會使他緊張,得多花一倍時間才能說清楚。

  “早啊,柯羅德先生。真高興看見你。你對這個問題有什麼寶貴的意見嗎?我是指有人在史泰格被謀殺的事。”

  沒想到羅力卻先提出一個問題,多少使史班斯有些掠訝。

  羅力猝然問道:“你查出死者是誰了嗎?”

  “沒有,”史班斯督察緩緩地說,“不能算查出來了。他登記的名字是恩納可·亞登,但是他身上卻沒有任何證件可以證明他就是恩納可·亞登。”

  羅力皺皺眉。

  “那不是……有點奇怪嗎?”

  的確有點奇怪,但是史班斯督察不打算和羅力·柯羅德討論這一點,只愉快地說:“哈,柯羅德先生,發問的人應該是我。你昨晚上去見過死者,對嗎?請問是為什麼?”

  “你認識碧翠絲·李平考特吧?督察。她是史泰格旅館的老闆娘。”

  “喔,當然認識,”督察直截了當地說,“我聽過她的故事了,是她告訴我的。”

  羅力似乎安心多了。

  “那好,我還擔心她不願意跟警方打交道呢。生意人有時候在那方面就是有點可笑。”督察點點頭,羅力又說:“好,碧翠絲把她聽到的話告訴我,我覺得……不知道你是不是有同感……很可疑。我是說……呃,這件事和我們有關。”

  督察又點點頭,他對戈登·柯羅德的死訊很有興趣,也和一般人同樣認為戈登的家人受到不公平的待遇。他和別人一樣承認戈登·柯羅德太太“不是淑女”,至於她哥哥,則是那種好勇鬥狠的突擊隊的一員,戰時固然有用,平時卻實在不值得受人尊敬。

  “我想我用不著多解釋——要是戈登太太的前夫還活著,我們一家人的處境就會有很大的差別——相信你一定明白。聽了碧翠絲的消息,我第一次想到可能真的有這種情形。以前我連作夢都沒有想到過,所以乍聽之下的確很震驚,花了一點時間才體會到是怎麼回事。你知道,這實在有點難以相信。”史班斯又點點頭,他可以想像出羅力一而再、再而三地咀嚼這個消息的情景。

  “先生,我想最好去找我伯伯——當律師的那位。”

  “傑若米·柯羅德先生?”

  “對,所以我就去了。那時候大概八點多,他們還在吃晚餐,我就坐在老傑若米的書房等他,一邊又在心裡反復想著這件事。”

  “嗯?”

  “最後我決定自己先多下點功夫再去找他。督察,我發現律師全都一樣:動作非常慢,非常小心,一定要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才會採取行動。可是我的消息可以說是偷偷摸摸得來的——傑若米很可能不會採取行動,所以我決定再回史泰格,親自去找那個人。”

  “結果你真的去了?”

  “嗯,我直接回到史泰格……”

  “當時是幾點?”

  羅力思考了一下。

  “我想想看,我到傑若米家的時候應該是八點二十左右,或者差個五分鐘……這,我實在沒辦法說出正確時間,不過可能是八點半……或者八點四十吧,史班斯。”

  “後來呢?柯羅德先生。”

  “碧翠絲提到過他的房間號碼,我知道在什麼地方,就直接上樓敲門,他說:‘請進。’我就進去了。”

  羅力停了停,又說:

  “我覺得自己對這件事處理得不大好。我剛進門的時候,以為占優勢的人是我,可是那傢伙相當精明?我從他嘴裡什麼話都套不出來。我以為只要暗示知道他向別人敲詐,他一定會害怕,可是他好像只覺得很好玩。他還問我——真是厚臉皮——是不是想買他的消息?

  ‘你那一套肮髒的把戲對我行不通,’我說,‘我沒有需要隱瞞的事。’他一副齷齪的表情,說他不是那個意思,問題是:他有很珍貴的情報,我到底願不願意買?‘這是什麼意思?’我問他。他說:‘你——或是你們一大家子———到底願意出多少錢,證明據說已經死在非洲的羅勃·安得海事實上還活在人世?’我問他,我們為什麼要出錢?他笑著說:‘因為我今天晚上另外有位客人,一定會給我一大筆錢,證明羅勃·安得海確實死了。’後來……後來我就冒火了,告訴他我們柯羅德家的人絕對不會做那種髒事。我說要是安得海真的活著,應該很簡單證明。說完,我就准備走了,可是他卻用著很奇怪的口吻說:‘我想,沒有我的合作?你只怕辦不到。’那種口氣真奇怪!”

  “後來呢?”

  “喔,老實說,我很不安心地回家了,覺得自己把事情弄砸了。我真希望沒有那麼魯莽,直接把事情交給傑若米處理就好了。

  我是說,律師應該很會應付狡猾的客戶。”

  “你什麼時候離開史泰格?”

  “我不知道。咦,等一等,我想是快要九點的時候,因為我走在村子裡的時候,聽到要報告九點新聞的報時音響——是路上一個窗口傳出來的。”

  “亞登有沒有說他等的‘客人’是誰?”

  “沒有,我以為一定是大衛·漢特,不然還會是誰呢?”

  “他對你說的話沒有擔心的樣子?”

  “我說過,那傢伙一副洋洋得意、高高在上的樣子。”

  史班斯指指那把火鉗。

  “當時你有沒有注意到爐架上的這個?柯羅德先生。”

  “這個?沒有——我想沒有。壁爐沒點火、”他皺皺眉,試著回想當時的情景,“我確定當時壁爐上有火具,可是說不出來到底是什麼?”他說,“這就是……”

  史班斯點點頭。

  “兇手用這個打碎他的頭。”

  羅力皺皺眉。

  “奇怪,漢特身材不壯——可是亞登卻很魁梧,很有力氣。

  督察談談地說,“法醫說他是從背後被人打倒,而火鉗的傷痕是由上面造成的。”

  羅力沉吟道:“當然,他很有自信——可是就算這樣,也不應該在房間裡背對他准備狠狠敲詐,而且在戰場上沖鋒陷陣過的人。”

  “要是他夠小心的話,現在很可能還活著。?督察冷然道。

  “真希望他還活著,”羅力熱心地說,“都是我把事情弄糟的。要是我不那麼自作主張,也許會從他身上得到有用的消息。我應該假裝想收買他的情報,可是這件事實在太可笑了。

  我們是什麼人,怎麼能跟羅莎琳和大衛比賽出價?他們手上有的是現金,可是我們任何一個人都拿不出五百鎊來。”

  督察拿起那個金打火機。

  “以前看過這個嗎?”

  羅力緩緩皺起眉.說:“好像在什麼地方看過,對,可是想不起來在什麼地方。沒多久以前,喔……我不記得了。”

  史班斯沒把打火機放到羅力伸出的手中,又把它放回桌上,另外拿起口紅,打開蓋子。

  “這個呢?”

  羅力咧嘴一笑,說:

  “說真的,我對這些實在不內行,督察。”

  史班斯若有所思地在手背上塗了些口紅,歪著頭看了看。

  “我想應該算淺黑色的。”他說。

  “你們員警知道的事真好玩。”羅力說著站了起來,“你確實。……’不知道死者是誰?”

  “你知道?柯羅德先生。”

  “我只是在猜想,”羅力緩緩地說,“我是說……這個人是我們追查安得海的唯一線索。現在他既然死了,那我們再想找安得海就像大海撈針一樣。”

  “別忘了這件事遲早會上報,柯羅德先生,”史班斯說,“要是安得海真的沒死,而且看到報上的消息,也許會親自出面。”

  “嗯,”羅力用懷疑的口吻說:“也許吧。”

  “你不同意?”

  “我只覺得……”羅力·柯羅德說,“大衛·漢特贏了第一回合。”

  “很難說。”史班斯說。

  羅力離開之後,史班斯拿起打火機,看看上面的姓名縮寫“D.H。”,對葛瑞夫巡官說:“手工很昂貴,不是普通大量製造的東西。一定很容易辨認,你拿到龐德街那些店舖去問問看!”

  “是,長官。”

  接著,督察又看看那只手錶——表殼破了,表面上的時間是九點十分。

  他看看巡官。

  “手錶檢驗報告拿到了嗎?葛瑞夫。”

  “拿到手,主發條斷了。”

  “指針的機械裝置呢?”

  “沒問題。”

  “你覺得這只手錶代表什麼?”

  葛瑞夫機警地說:“看起來好像說明犯案的時間。”

  “喔,”史班斯說,“要是你在警方待了像我這麼久,就會對任何小事都抱著懷疑的態度,就連這種被打碎的手錶也不例外。不錯,表面上的時間可能是真的——但是也可能是很多人都知道的老把戲:兇手把表面撥到適合自己的時間,再把表敲碎,就可以編造很好的不在場證明。不過你要知道,抓鳥可不是這麼抓的。我對這個案子的看法很開通,根據法醫的判斷,死亡時間是晚上八點到十一點之間。”

  葛瑞夫巡官清清喉嚨。“富拉班的第二個園丁愛德華說,七點半左右看見大衛·漢特從邊門出去。女傭不知道他回去過了,以為他和戈登·柯羅德太太一起在倫敦。不過還是可以看出他當時在附近。”

  “對,”史班斯說,“我倒想聽聽漢特自己的說明。”

  “這個案子看起來好像很明顯了。”葛瑞夫望著打火機上的名字縮寫說。

  “嗯,”督察說,“可是還有這個。”

  他指指口紅。

  “滾在抽屜的角落裡,督察,也許已經放了一段時間了。”

  “我查過了,”史班斯說,“那個房間最後一次有女房客是三星期以前的事了。我知道這年頭旅館的服務都很差——不過我相信,三個禮拜當中,服務生至少會用抹布把傢俱擦一遍。大體上說來,史泰格還算整齊幹淨。”

  “好像看不出什麼女人跟恩納可、亞登有關系嘛。”

  “我知道,”督察說,“所以我才覺得這支口紅的由來很可疑。”

  葛瑞夫巡官忍住肚子裡那句話——“紅顏禍水”。他說法國話的口音很好聽,可是他知道最好別用這個惹史班斯督察生氣。

  葛瑞夫巡官是個很機智的年輕人。

17

  走進“牧者之宮”舒適的正門之前,史班斯督察先抬頭打量一下這幢大廈,它位於“牧者市場”附近,看來謹慎、昂貴而不過於引入注視。

  進門之後,史班斯踏在柔軟的絨毛地毯上,裡面有一張覆著天鵝絨的長椅子,和一個擺滿花草的花架,他面前是一個小的自動升降機,一邊有著一張梯子。大廳右邊有個門,上面標著“辦公室“。史班斯推開門走進去。這是個小房間,櫃檯後面有張桌子、一部打字機,還有兩把椅子,一張靠在桌旁,另一張較豪華,面對著窗口。房間裡看不到人。

  史班斯看到桃花心木櫃檯上有個鈴,就按了按。沒有人出來,他又按了一下。一兩分鐘後,較遠的那道門打開了,一個穿制服的人走出來,從外表看來,他像個外國將軍或者陸軍元帥似的,但是一開口卻是倫敦口音,而且不怎麼標准。

  “有事嗎?先生。”

  “我要找戈登·柯羅德太太。”

  “她住在四樓,先生。要不要我先接鈴通知她?”

  “她在吧,對不對?”史班斯說,“說不定她在鄉下?”

  “不,先生,她從上星期六起就在這兒。”

  “大衛·漢特先生呢?”

  “漢特先生也在。”

  “他沒有出去過?”

  “沒有,先生。”

  “他昨天晚上在嗎?”

  “好了,好了,”那個“將軍”忽然變得粗魯起來,“到底怎麼回事?想打聽每個人的歷史?”

  史班斯默默拿出證件,門房立刻像泄了氣的皮球似的,變得合作起來。

  “實在對不起,”他說:“我有眼不識泰山。”

  “算了,告訴我,漢特先生昨天晚上在嗎?”

  “是的,他在。至少就我所知他一直在。我是說,他沒說要出去。”

  “如果他出去,你會知道嗎?”

  “喔,一般說來應該不知道。各位先生小姐如果要出去,通常都會說一聲,告訴我要是有檔或者電話怎麼處理。”

  “外面來的電話都會經過這個辦公室嗎?”

  “不,大部分房客都自已有線路。也有一兩位不想裝電話,那我們就用內線通知他們到大廳接電話,”

  “柯羅德太太自己有電話?”

  “是的,先生。”

  “就你所知,他們兩人昨天晚上都在?”

  “沒錯。”

  “吃飯呢?”

  “這兒有餐廳,不過柯羅德太太和漢特先生很少用,多半都出去吃。”

  “早餐呢?”

  “送到每位客人的房間。”

  “能不能查查他們今天的早餐有沒有送去?”

  “可以從房間服務登記本上查到。”

  史班斯點點頭說:“我現在先上去,等下來再告訴我。”

  “好的,先生。”

  史班斯走進電梯,按了四樓的鈕,每層樓只有兩個房客,史班斯按了九號房間的門鈴。

  大衛·漢特來應門,他不認識督察,所以很唐突地說:“怎麼樣?有什麼事?”

  “漢特先生嗎?”

  “沒錯。”

  “我是橡樹郡警局的史班斯督察,能跟你談談嗎?”

  “對不起,督察,”他笑笑,說:“我還以為是打聽風聲的傢伙。請進。”

  他帶頭走進一間時髦漂亮的房間。羅莎琳站在窗邊,他們進房時,她也轉過身。

  “這位是史班斯督察,這是羅莎琳,”漢特說,“坐,督察,喝點飲料吧?”

  “不用了,謝謝你,漢特先生。”

  羅莎琳輕輕點點頭,然後背對窗房坐下來,雙手緊握著膝蓋。

  “抽煙嗎?”

  大衛把煙遞過去。

  “謝謝。”史班斯拿了一支煙,等待著,大衛把手伸進口袋,又輕輕伸出來,皺皺眉,看看四周,拿起一盒火柴,替督察點煙。

  “謝謝你,先生。”

  “喔,”大衛一邊點燃自己的煙,一邊悠闌地說,“溫斯禮村有什麼事嗎?是不是我們的廚師跟黑市打交道?她給我們准備很多可口的食物、所以我老是懷疑背後有毛病。”

  “事情沒這麼輕松,”督察說,“史泰格旅館昨天晚上死了一個人。也許你看到報上的消息了吧?”

  大衛搖搖頭。

  “沒注意,他怎麼了?”

  “他不單是死,而且還是被人謀殺的。老實說,他是被人用棒子從頭上打死的。”

  羅莎琳發出一聲抑制的尖叫。大衛馬上說:“督察,麻煩你不要多提細節,舍妹非常脆弱,她控制不了自己。要是你提到流血之類可怕的事,她很可能會昏倒。”

  “喔,對不起,”督察說,“的確是謀殺案,不過沒流什麼血。”

  他頓了頓,大衛揚揚眉,輕輕地說:“有意思。這和我們有什麼關系呢?”

  “希望你能告訴我們一些有關死者的消息,漢特先生,”

  “我?”

  “上星期六晚上,你曾經去看過他。他的名字——或者說他登記的名字——是恩納可·亞登。”

  “喔,對,我想起來了。”

  大衛的口氣很平靜,絲毫沒有不安。

  “怎麼樣?漢特先生。”

  “真抱歉,督察,我恐怕幫不上忙。我對這個人幾乎一無所知。”

  “他真的叫恩納可·亞登?”

  “我很懷疑。”

  “你為什麼去見他?”

  “還不是那一套倒楣的老故事。他提到一些地方,戰時的經歷,一些人——”大衛聳聳肩,“我猜疑是捕風捉影,根本就是胡吹的。”

  “你有沒有給他錢?先生。”

  在一下子很短暫的沉默後,接著大衛說:“只終了他五鎊……算他好運,他確實打過仗。”

  “他提到一些……你認識的人?”

  “是的。”

  “其中有沒有羅勃·安得海上校?”

  督察的話終於發生了作用。大衛的態度變得僵硬起來,羅莎琳在他身後發出一聲驚愕的喘息聲。

  “你為什麼那麼想?督察。”大衛終於問。他的眼神非常謹慎,像在探測什麼似的。

  “根據我接到的情報。”督察木然答道。

  一陣短暫的沉默中,督察知道大衛的眼睛正在試探他、衡量他,努力揣摩是怎麼回事——但是他只默默地等待著。

  “你知道羅勃·安得海是誰嗎?督察。”大衛問。

  “你不妨告訴我,先生。”

  “他是舍妹的前夫,幾年前死在非洲。”

  “你絕對肯定?漢特先生。”史班斯迅速地問。

  “絕對肯定。對不對?羅莎琳。”他轉身看她。

  “圍,對,”她馬上喘著氣說:“羅勃的死因是熱病——黑水熱。真叫人難過。”

  “可是有人說事實不是這樣,柯羅德太太。”

  她沒有回答,眼睛也沒看他——而是看她哥哥。

  過了一會兒,她才說:“羅勃的確死了。”

  “根據我所得到的消息,”督察說,“這個恩納可·亞登自稱是已故的羅勃·安得海的朋友,他還告訴你——漢特先生——羅勃·安得海並沒有死。”

  大衛搖搖頭。

  “胡說,”他說,“完全是胡說。”

  “你肯定談話中並沒有提到羅勃·安得海?”

  “噢”,大衛笑得很迷人,“提到過,那個可憐的傢伙認識安得海。”

  “他沒提到要……敲詐你?漢特先生。”

  “敲詐?我不懂你的意思,督察。”

  “真的不懂嗎?漢特先生。對了,這只是例行調查,請問你昨天晚上在什麼地方?……大概,矚,從七點到十一點之間。”

  “萬一我拒絕回答呢?督察。”

  “你不覺得那樣做太幼稚了嗎?漢特先生。”

  “我不覺得。我不喜歡——我一向都不喜歡受人威協。”督察想:這也許是真的。

  他以前也碰到過像大衛·漢特這種證人。這種人很礙事,並不是因為他們有什麼事需要隱瞞。可是僅僅要求他們說明行蹤,就仿佛嚴重傷害了他們自尊,惹得他們很不高興。往往會表示要追究到底。

  史班斯督察雖然自調心地公正,但是他到“牧者之宮”來的時候,仍然深信大衛·漢特就是殺人兇手。可是現在他卻初次感到不那麼有把握,大衛孩子氣的挑戰態度反而使他對自己產生了懷疑。

  史班斯看看羅莎琳·柯羅德,她馬上有了反應。

  “大衛,告訴他不就沒事了嗎?”

  “是聞,柯羅德太太,我們只想把事情弄清楚……”

  大衛祖魯地打斷他的話:“不許欺負我妹妹,聽到沒有?我在什麼地方跟你有什麼關系?”

  史班斯用警告的口吻說:“審訊的時候會傳你去、漢特先生,到時候你就一定得回答了。”

  “那我就等審訊的時候再說!好了,現在你可以滾了吧?”

  “很好,先生。”督察鎮靜地站起來,“不過我還有一件事要求柯羅德太太。”

  “我不希望我妹妹擔心。”

  “那當然,我只想請她看看死者,告訴我認不認識他。這我可有權作主,而且遲早都免不了的。乾脆讓她現在跟我去,趕快解決不就結了?有人聽到死者亞登先生說,他認識羅勃·安得海先生——也就是說,安得海太太可能見過他。這麼一來,要是他的名字不是恩納可·亞登,我們也可以知道他到底是誰。”

  想不到羅莎琳·柯羅德居然意外地站起來。

  “我願意去。”她說。

  史班斯以為大衛又會大吼大叫,沒想到他竟然笑了笑。

  “很好,羅莎琳。”他說,“我承認,我也很好奇。無論如何,你也許能說出那傢伙的名字。”

  史班斯對她說:“你在溫斯禮村沒看過他?”

  羅莎琳搖搖頭。

  “我從上週六起就一直在倫敦。”

  “亞登是星期五晚上到的,對。”

  羅莎琳問:“要不要我現在就去?”

  她問話的口氣馴順得像個小女孩似的,給督察留下很深刻的印象。他沒有想到她會這麼順服,這麼聽話。

  “那太好了,柯羅德太太,”他說,“我們越早知道某些事實越好。不過真抱歉,我沒開警車來。”

  大衛走到電話機旁。

  “我打電話到丹勒汽車出租公司叫車,也許於法不合——不過我相信你可以擺平,督察。”

  “我想可以。”

  他搭電梯下樓,再度走進辦公室。

  管理員已經在等他了。

  “怎麼樣?”

  “昨天晚上兩張床都睡過了,浴室和毛巾都用過了,先生,早餐是九點半送到他們房間的。”

  “你不知道漢特先生昨晚什麼時候回來的吧?”

  “我恐怕只知道這些了,先生。”

  史班斯想:好吧。也只有這樣了。他不知道除了像小孩一樣的反抗心理之外,是否還有其他原因使大衛不肯回答。他一定知道自己有殺人嫌疑,當然越早說出他的故事越好。跟警方作對絕對不會有好處。可是史班斯覺得,大衛·漢特就是存心和警方作對,而且還沾沾自喜、洋洋得意。

  一路上,他們很少說話,抵達停屍間的時候,羅莎琳·柯羅德臉色非常蒼白,雙手也顫抖著,大衛似乎很替她擔心,把她當小女孩一樣安慰。

  “只要一兩分鐘就好了。沒事,沒事,別伯。跟督察進去,我在外面等你。不要擔心,看起來一定很平靜,就像在睡覺一樣。”

  她輕輕對他點點頭,並且伸出手,他用力握了握。

  “勇敢點,乖。”

  她一邊跟著督察走進去,一邊柔弱地說:“你一定覺得我是個膽小鬼,督察。可是那次在倫敦——他們全都死在屋子裡……全都死了……只剩我一個人……”

  他輕輕說:“我瞭解,柯羅德太大,我知道你碰到過一次可怕的轟炸,你先生也被炸死了。真的,只要一兩分鐘就夠了。”

  史班斯作個手勢,助手把白被單掀開。羅莎琳·柯羅德站著看那個自稱恩納可·亞登的男人。史班斯站在一旁牢牢盯著她的一舉一動。

  她好奇地看看死者,仿佛在奇怪——既沒有驚訝的動作,也沒有認識的表情,只是詫異地看了他好一會兒。接著,她很平靜,幾乎可以說若無其事地,在胸前劃了個十字。

  “上帝保佑他的靈魂,”她說,“我這輩子從來沒看過這個男人。我不知道他是誰。”

  史班斯心想:你要不是我所見過的最佳女演員,就是在說真話。

  事後、史班斯打電話給羅力·柯羅德。

  “我請那個寡婦來看過了,”他說,“她的口氣很肯定,說死者絕對不是羅勃·安得海,她從來沒見過他。看來也只有這樣了。”

  一陣短暫的沉默之後,羅力緩緩地說:“真的就只有這樣了?”

  “我想陪審團會相信她的話——因為沒有反證。”

  “對——對。”羅力掛斷了電話。

  接著。他皺皺眉頭,拿起倫敦的電話號碼簿,而非本地的。

  他用食指沿著(P)字開頭的姓氏往下找,一會兒,就找到他想找的人名。

第二部

  赫丘勒·白羅小心翼翼地招好他剛叫喬治買回來的報紙。報上說得很簡短,法醫認為死者頭盧是被連續重擊敲碎的。審訊延期兩周。方的方希望知道最近從開普頓來那個名叫恩納可·亞登者的人,盡快與橡樹郡警察局連絡。

  白羅把報紙整齊地放好,陷入沉思中。他對這件事很有興趣,要不是林尼爾·柯羅德太太最近來拜訪過他,他也許不會留意前面那一小段文字。但是林尼爾·柯羅德太太的來訪,使他又清晰地回憶起有一次空襲時在俱樂部碰到的那件事。波特少校的聲音仿佛又在他身邊響起:“也許千里之外又會出現一位恩納可·亞登先生,重新開始生活。”白羅迫不及待地想對這個在溫斯禮村被謀殺的恩納可·亞登有更進一步的瞭解。

  他想起自己和橡樹郡警方的史班斯督察相識,也記起麥隆就住在溫斯禮區附近,而且麥隆還認識傑若米·柯羅德。

  正當他打算掛電話給麥隆時,喬治進來告訴他,有位羅力·柯羅德先生想見他。

  “哈!有意思!”白羅滿意地說,“帶他進來。”

  喬治引進一位英俊卻面帶愁容的年輕人,他似乎不知從何說起。

  “好,柯羅德先生,”白羅說,“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嗎?”

  羅力·柯羅德用懷疑的眼光看看白羅。他那花俏鬍子、優雅服飾、白手套、尖頭軟皮皮鞋,這些都使這個年輕人極為不妥。

  白羅非常有自知,也多少覺得有點好玩。

  羅力·柯羅德終於費力地開口道:“我恐怕要花點時間解釋我的身份和處境,你一定不認識我……”

  白羅打斷他的話。

  “不,我知道你的大名,你知道,你嬸嬸上星期來看過我。”

  “我嬸嬸?”羅力張大了嘴,驚訝萬分地盯著白羅,顯然覺得非常意外。白羅不得不推翻了原先以為這兩人的來訪彼此有關的假設。起初他覺得在這麼短的時間當中,這一家居然有。兩個人來找他,實在太湊巧了,但是仔細一想,又覺得這不是湊巧,只是從同一個原因衍生出來的自然結果罷了。

  他大聲說:“林尼爾·柯羅德太太應該是你嬸嬸吧。”

  羅力看起來似乎更意外了。

  他用不敢相信的口吻說:“凱西嬸嬸?你……不會是說……傑若米·柯羅德太太吧?”

  白羅搖搖頭。

  “可是凱西嬸嬸怎麼可能……”

  白羅小心地喃喃道:“據我所知,她是受鬼魂指引來的。”

  “喔,老天!”羅力似乎安心多了,也覺得很有趣。他似乎是安慰白羅一樣地說:“你知道,她對人沒什麼害處。”

  “很難說。”

  “你指的是什麼?”

  “有誰又真的是……對人毫無傷害呢?”

  白羅盯著他,羅力歎口氣。

  “你來找我有事吧?”白羅輕輕提醒他。

  羅力臉上又流露出擔心的神色。

  “說來話長,恐怕……”

  白羅也有點擔心,他一眼就看出來,羅力·柯羅德不是那種乾脆爽快的人。羅力准備開始說明一切時,他向後靠在椅子上,半閉著限睛。

  “你知道,戈登·柯羅德是我伯伯……”

  “我對戈登·柯羅德很瞭解。”白羅從旁協助道。

  “好,那我就不用多解釋了。他去世的前幾個禮拜結了婚——對像是個叫安得海的年輕寡婦。他死了之後,她一直住在溫斯禮村——還有她哥哥一起。我們都以為她前夫得熱病死在非洲,可是現在看起來好像不是那麼回事。”

  “喔!”自羅坐直身子,“你怎麼會這麼想?”

  羅力說明思納可·亞登到溫斯劄村去的事,“也許你看到報上……”

  “嗯,我看到了。”白羅再次幫他長話短說。

  於是羅力繼續往下說,形容他對這個亞登的第一印象,他到史泰格去的事,碧翠絲·李乎考特給他的信,最後是碧翠絲偶然聽到的那段對話。

  “當然,”羅力說,“不知道她到底聽到什麼,也許她加了油、添了醋——甚至完全聽錯了。”

  “她有沒有把這件事告訴警方。”

  羅力點點頭。

  “我告訴她最好跟警方說。”

  “我不太瞭解……對不起……你為什麼來找我,柯羅德先生,你要我調查這件——謀殺案嗎?——我想應該是謀殺案。”

  “老天,不是,”羅力說,“我不會做那種事,那是員警的事。他的確是被人謀殺的,沒錯,不過我是想請你查出死者到底是誰?”

  白羅眯起眼睛。

  “照你看,他是誰呢?柯羅德先生。”

  “這……我是說……恩納可·亞登一定不是他的本名,只是從田納森的詩裡引出來的名字,我查過了。那個人回家之後,發現太太已經嫁給別人了。”

  “所以,”白羅平靜地說,“你認為恩納可·亞登就是羅勃·安得海本人?”

  羅力緩緩地說:“嗯,可能是……我是說,無論從外表或者年紀上看來都很恰當。當然,我再三跟碧翠絲討論過這件事,她沒辦法肯定他們確實說了些什麼。那傢伙只是說羅勃·安得海非常落魄,身體很差,需要用錢。也許,他說的就是他自己,不是嗎?他好像提到,萬一羅勃·安得海在溫斯禮村出現,對大衛·漢特將會很不方便……口氣就像安得海已經用化名到了溫斯禮村一樣。”

  “他有什麼身分證明?”

  羅力搖搖頭。

  “沒有,但是史泰格旅館的人說他確實是用恩納可·亞登的名字住進房客的。”

  “有沒有其他證件?”

  “什麼都沒有。”

  “什麼?”白羅驚訝地坐直身子,說,“一點證件都沒有?”

  “沒有,只有幾隻舊襪子、一件襯衫、一支牙刷等等——可是沒有證件。”

  “沒有護照?沒有信件?連配給卡都沒有?”

  “什麼都沒有。”

  “那可真有意思,”白羅說,“不錯、有意思。”

  羅力繼續往下說。

  “大衛·漢特(羅莎琳的哥哥)在他抵達的當天晚上曾經去看過他。大衛·漢特告訴警方,那傢伙寫信給他,說自己是羅勃·安得海的朋友,目前非常窮困,所以他就應他妹妹的請求,到史秦格擊看那傢伙,給了他五鎊。他就是這麼說,而且一口咬定汲錯!當然,警方對碧翠絲所聽到的話會保守秘密。”

  “大衛·漢特說他以前不認識那個人?”

  “他是這麼說。無論如何,我猜他從來沒見過安得海。”

  “那羅莎琳·柯羅德呢?”

  “警方要她去看看認不認識死者,結果她說死者是陌生人。”

  “喔,”白羅說,“那不就回答了你的問題嗎?”

  “是嗎?”羅力率直地說:“我覺得沒用。如果死者是羅勃·安得海,羅莎琳就根本不能算是我伯伯的太太,也不能繼承他一分錢。在這種情形下,你想她會認他嗎?”

  “你不信任她?”

  “他們倆我都不相信。”

  “可是一定有很多人能證明死者到底是不是安得海嗎?”

  “好像不大容易,所以我才來麻煩你。他在英國沒有親人——而且他一向很孤僻。我本來以為可以找他以前的傭人或者朋友——可是打完仗之後,什麼都變了,很多人都不知去向。我實在不知道從何著手——何況我也沒時間,我是農人,人手很缺乏。”

  “為什麼找我呢?”白羅問。

  羅力似乎有點不好意思。

  白羅眼中閃出一絲光芒。

  “又是鬼魂指引來的?”他喃喃道。

  “老天!不是,不是,”羅力嚇了一跳,“老實說,”他頓一頓,接著說:“我聽一個人提起過傷——說你對這種事很內行。我不知道你收多少費用——我想一定很高,我們目前實在很窮,不過大家湊湊應該還是可以湊出來。我是說,如果你願意的話。”

  赫丘勒·白羅緩緩地說:“好,也許我可以幫你的忙。”

  他又清晰地回憶起俱樂部的那一幕:那個煩人的傢伙、摺報紙的聲音、單調的聲音……

  那個名字……他聽過那個名字……一定很快就會回想起來。要不然,也可以問問麥隆。不,他想起來了,波特,波特少校。

  赫丘勒·白羅站起來。

  “你今天下午能再來一趟嗎?柯羅德先生。”

  “這——我不知道。好吧,我想可以來。不過這麼短的時間大概查不出結果吧?”

  他驚訝而不敢相信地看著自羅。要是白羅能抗拒焰耀的心理,未免太過於偉大了一一只是他沒有。他一邊在腦中回想往事,一邊莊重地說:“我有我的辦法;柯羅德先生。”

  這句話顯然恰到好處,羅力露出萬分尊敬的心情,說:

  “是,是的……當然……說真的……我實在不知道你們怎麼這麼有本事。”

  白羅並沒有明白告訴他。

  羅力走後,白羅坐下來,寫了張便條交給喬治,要他拿到“加冕懼樂部”聽候回音。

  答覆非常令人滿意,波特少校向赫丘勒·白羅問好,並且答應下午五點在坎普頓山艾吉威街七十九號見自羅和他朋友。

  四點半的時候,羅力·柯羅德再度出現了。

  “運氣好嗎?白羅先生。”

  “喔,好得很,我們現在去見羅勃·安得海上校的一個老朋友。”

  “什麼?”羅力驚訝地張大了嘴。他看白羅的眼光,就像小孩子看著魔術師從帽子裡變出自免一樣地驚奇,“太不可思議了!你怎麼有本事——才短短幾個小時……”

  白羅故意一揮手,盡量露出謙虛的態度。他不想說明這場魔術是怎麼變的,人人都有的虛榮心使他很高興讓羅力留下深刻的印象。

  兩人出門之後,雇了一輛計程車,直駛坎普頓山。

  波特少校住在一棟破舊小房子的二樓,一個表情愉快、不甚整潔的女人帶他們上樓。這是個方形房間,四周有畫架,上面擺了些不太好的體育刊物。地上有兩張地毯——質地很好,顏色也很可愛,但卻已經非常陳舊了。白羅發現地板中間有塊新漆過的地方,但是旁邊卻又舊又破,他知道這兒原先一定有過更好的地毯——目前非常值錢。他抬頭看看挺直地站在火護邊、穿著剪裁良好的舊西裝的男人,知道這一定就是從陸軍退伍的波特少校,目前生活非常窘固。一年比一中重的稅金和物價,使這匹老戰馬幾乎再也經不起打擊。但是白羅猜想,有些事是他到死都要拼命維持的——就像加入懼樂部之類的事。

  波特少校帶點抽搐地說:

  “我恐伯不記得見過你了,白羅先生,你說是在俱樂部見過?兩年以前?不過我當然久仰你的大名。”

  “這位是羅力·柯羅德先生。”白羅說。

  波特少校點頭為禮。

  “你好,”他說,“真抱歉,沒有雪利酒待客,老實說,我的酒商存貨都被炸光了。杜松子酒怎麼樣?我老覺得不大幹淨,或者來點啤酒?”

  他們要了啤酒,波特少校拿出煙盒,“抽煙嗎?”白羅接受了一支,少校用火柴替他點著。

  “我知道你不抽,”少校對羅力說,“不介意我抽煙鬥吧?”

  說著就呼嚕呼嚕地抽了起來。

  “好了,”前奏曲演奏完之後,波特少校說,“到底怎麼回事?”

  他看看這個,又望望那個。

  白羅說:“你大概看到報上說溫斯禮村死了一個人的消息吧?”

  波特搖搖頭。

  “也許有,也許沒有。”

  “那個人姓亞登,恩納可·亞登。”

  波特仍舊搖搖頭。

  “別人發現他死在史秦格旅館,後腦被敲碎了。”

  波特皺皺眉頭。

  “我想想看……對了,我的確看過……好幾天了吧。”

  “對,我這兒有一張照片……是從報上剪下來的,恐怕不大清楚。我們想知道你以前有沒有見過這個人?波特少校。”

  他把所找到的最清楚的死者照片遞過去。

  波特少校接到手中,皺眉看了一會兒。

  “等一下,”少校拿出眼鏡,在鼻樑上調整好位置,再度仔細看那張照片——接著,他忽然叫了一聲。

  “上帝保佑我!”他說,“真他媽的!”

  “你認識這個人?少校。”

  “當然認識,是安得海——羅勃·安得海。”

  “肯定嗎?”羅力用勝利的口吻說。

  “當然肯定。明明就是羅勃·安得海嘛!我對誰都敢發誓。”

  電話鈴響了,綾恩過去接。是羅力的聲音。

  “綾恩嗎?”

  “是羅力?”

  她的聲音似乎有點失望。他說:“你忙些什麼?好多天沒看到你了。”

  “喔……還不都是家裡的雜事。拿菜籃買魚,排隊等難吃的蛋糕什麼的,住在家裡就是這樣。”

  “我想見你,有事告訴你。”

  “什麼事?”

  他輕輕一笑。

  “好消息。我們在若蘭小林見。我在那邊翻土。”

  好消息?綾恩放下電話。羅力·柯羅德有什麼好消息?金錢方面?是不是那頭公中賣了比他意料中高的價錢?

  不,她想一定不只這樣。她走到若蘭小林時,羅力放下曳引機走向她。

  “嗨,綾恩。”

  “怎麼了?羅力,你看起來好像……不大一樣。”

  他笑了起來。

  “我想一定會,我們的運氣來了,綾恩!”

  “為什麼?”

  “記不記得老傑若米提過一個叫赫丘勒·白羅的人?”

  “赫丘勒·白羅?”綾恩皺眉想了想,“對,我記得……”

  “很久以前了,還在打仗的時候,有一次空襲,他們在那個陰森森的懼樂部裡。”

  “怎麼樣?”綾恩不耐煩地問。

  “那傢伙穿的衣服很奇怪,法國人……也可能是比利時人。怪怪的,不過的確很有本事。”

  綾恩皺皺眉:

  “他不是……偵探嗎?”

  “對,你知道,有個傢伙在史泰格被人殺死了。我沒跟你提過,可是我一直覺得他很可能就是羅莎琳·柯羅德的前夫。”

  綾恩笑了起來。

  “就只因為他自稱是恩納可·亞登?真是荒唐!”

  “不,未必荒唐,我的女孩,老史班斯要羅莎琳去看死者,她堅決發誓說他不是她丈夫。”

  “那不就結了?”

  “也許,”羅力說,“如果沒有我的話。”

  “如果沒有你?你怎麼了?”

  “我去找那個赫丘勒·白羅,告訴他我們還想找人參考一下意見,問他能不能找到真正認識羅勃·安得海的人?哇!他可真了不起!就像魔術師從帽子裡變出兔子一樣捧!才幾個小時,他就找到安得海最好的朋友——一個姓波特的老頭,”羅力停下來喘口氣,接著又興奮地格格笑起來,“別把這件事告訴其他人,綾恩,督察要我保密,可是我迫不及待想告訴你——死者就是羅勃·安得海。”

  “什麼?”綾恩猛然後退一步,茫然地看著羅力。

  “是羅勃·安得海本人,波特一點都不懷疑。所以你知道,續思,”……羅力激動得提高了聲音,“我們贏了?我們終於贏了!我們打倒了那些該死的騙子!”

  “什麼該死的騙子?”

  “漢特跟他妹妹啊。他們……請便吧,羅莎琳得不到戈登的錢,都是我們的了。我們的!戈登娶羅莎琳之前所立的遺囑仍然有效,他的遺產就由我們大家平分了,我可以得到四分之一,你懂了嗎?要是她嫁給戈登的時候,她前夫還活著,那她和戈登的婚姻根本就無效。”

  “你……肯定嗎?”

  他凝視她,初次露出些微徽困惑的表情。

  “當然肯定這是最重要的一點嘛!現在什麼問題都沒有了,一切都和戈登歷希望的完全一樣。一切都和那對寶貝沒有來攪和之前完全一樣。”

  一切都是老樣子,綾恩想,只有你不能抹殺那件已經發生的事,你不能假裝沒發生過那件事。她緩緩地說,“那他們怎麼辦呢?”

  “嗯?”她發現羅力從來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我不知道,也許回他們的老家吧。我想……傷知道……”她看出他逐漸領悟了,“對,我想我們該為她出點力。我是說,她的確是誠心誠意嫁給戈登,她一定真的以為她前夫死了。這不是她的錯。對,我們應該替她想點辦法——給她足夠的生活費,由我們大家平分。”

  “你很喜歡她,對不對?”綾恩說。

  “這……不錯,”他考慮了一下,“從某一方面來說,我確實喜歡她。她是個好孩子,看到母中就認得出來。”

  “我卻不認得。”綾恩說。

  “喔,你會學會的。”羅力親切地說。

  “那……大衛呢?”

  羅力不高興地皺皺眉。

  “他去死吧!反正從來也不是他的錢,他只是賴著他妹妹吃軟飯。”

  “不,羅力,不是那麼回事……不是,他不是寄生蟲,他是一一他是個冒險家,也許……”

  “還是個血腥的劊子手!”

  她喘著氣說:“你是什麼意思?”

  “簡單得很,你想是誰殺了安得海呢?”

  她喊道:“我不信!我不信!”

  “當然是他殺了安得海!不然還會是誰?那天他也在村子裡,搭五點半火車來的,我到火車站有事,剛好遠遠看到他。”

  綾恩尖聲說:“可是他那天晚上回倫敦去了。”

  “那是殺了安得海以後的事。”羅力勝利地說。

  “你不該這麼說,羅力。安得海是幾點遇害的?”

  “這……我不大清楚!”羅力緩緩地思考了一下,“我想要等明天審訊的時候才知道,大概是九點到十點之間。”

  “大衛搭九點二十的火車回倫敦。”

  “咦?你怎麼知道?綾恩。”

  “我……我碰到他……他跑去趕火車。”

  “你怎麼知道他有沒有趕上?”

  “他後來從倫敦打電話給我。”

  羅力生氣地皺起眉頭。

  “他打電話給你幹什麼?聽著,綾恩,要是……”

  “喔,那有什麼關系?羅力。無論如何,這都表示他趕上火車了。”

  “他有足夠的時間先殺死安得海,再跑去趕火車。”

  “可是如果是九點以後下手就來不及了。”

  “也可能是九點以前動手的。”但是他的聲音已經不那麼肯定了。

  綾恩半閉上眼睛。這是事實嗎?大衛喘著氣、咒罵著從樹林中出現的時候,真的剛殺過人,卻又把她擁進懷裡嗎?她想起他奇怪面興奮的樣子,魯莽的心情。是因為殺了人的關系?有可能,她不得不承認。大衛和謀殺真的毫不相關?他會殺一個從來沒傷害過他的人嗎?——一個從往日回來的鬼魂?那人唯一的過錯就是妨礙羅莎琳繼承一大筆錢一一妨礙大衛享用羅莎琳的錢。

  她喃喃道:“他為什麼要殺安得海?”

  “老天,綾恩,你可真問得出口!我不是才告訴過你嗎?如果安得海還活著,那些錢就都是我們的了!而且安得海還敲詐他呢。”

  喔,那就更對了,大衛很可能殺勒索他的人——事實上,如果真有人勒索他,他不是准會殺掉對方嗎?對,一切都狠符合當時的情形,大衛那麼匆忙,那麼激動——粗野得甚至有點生氣的吻。後來,他又對她說:“我最好走得遠遠的。”

  她仿佛聽到羅力的聲音在很遠很遠的地方問道:“怎麼了?綾恩,你沒事吧?”

  “當然。”

  “好,看在上帝的分上,別那麼悶悶不樂的樣子!”他轉身看著山腳下的長柳居,“謝謝老天,我們現在可以把這地方稍微弄漂亮點了——添購一些省力的裝備——准備迎接你。我不希望你過得不舒服。”

  那就是她的家——那棟房子,她和羅力的家。

  有一天早上八點鐘,大衛會被吊死……

  大衛臉色蒼白麵堅定,雙手握住羅莎琳的肩膀,用關切的眼神看著她。

  “沒事的,我告訴你,什麼事都沒有。不過你一定要頭腦冷靜,一切都聽我的。”

  “要是他們把你帶走怎麼辦?你說過的!你說他們可能會把你帶走。”

  “不錯,有這種可能,但是不會待多久。只要你保持玲靜的頭腦,就什麼事都沒有。”

  “我會照你的話去做,大衛。”

  “這才是個好女孩!羅莎琳,你唯一要做的事,就是堅持你的說法,堅決否認死者是你丈夫羅勃。安得海。”

  “他們會騙我說些不是我心裡想說的話。”

  “不會——他們不會,我不是說過嗎?一切都沒問題。”

  “不,錯了——一切都錯了。我們不應該要不屬於我們的錢,大衛,我夜裡常常失眠,一直想著這件事。我們拿了不屬於我們的錢,所以上帝現在要懲罰我們了。”

  他皺眉看著她,她崩潰了——對,她確實崩潰了,這就是她的弱點,她的良心始終沒有得到平靜。現在,除非他運氣好透了,否則她就要完全崩潰了。好,只有一個辦法。

  “聽我說,羅莎琳,”他溫和地說,“你希望我被吊死嗎?”

  她害怕地睜大了眼睛。

  “喔,大衛,你不會……他們不可能……”

  “只有一個人能用死我——你。只要你一承認,不管是用表情、手勢,或者語言表示死者可能是安得海,就等於在我脖子上套上了繩子。你懂嗎?”

  對,這一下可抓到要害了。她害怕地張大眼睛望著他。

  “我真傻,大衛。”

  “不,你不傻,何況你也用不著聰明。你只要鄭重發誓說死者不是你丈夫就夠了。你做得到嗎?”

  她點點頭。

  “要是你願意,裝得傻一點也好,假裝不懂他們問你的問題。不會有什麼壞處。不過一定要記住我告訴你的事,蓋松會照顧你,他是個很能幹的律師——所以我才聘請他。審訊的時候他會到場保護你,不讓你受激烈的質問。可是就連對他,你都一定要堅持你的說法。看在上簾的分上,別自作聰明,以為你可以用你自己編的話幫我忙。”

  “我會的,大衛,我一切都會照你的話做。”

  “好女孩。一切結束之後,我們就離開這兒,到法國南部或者美國去。多注重自己身體,不要老是半夜胡思亂想,把身體弄壞了。吃點醫生給你開的安眠藥——演化物什麼的,每天晚上吃一顆,開心一點,別忘了我們的好時光才切。開始呢!”

  “現在……”他看看自己的手錶,“審訊的時間快到了,十一點開庭。”

  他環顧一下這個長方形的美麗起居室。漂亮、舒服、豪華,他享受過了。的確是棟好房子,也許,就從此永別了。

  她給自己惹上了麻煩——這已經毫無疑問了。可是即使是現在,他也並不後悔。至於未來,可得靠運氣了。他想:不管這潮水是不是對我們有利,我們都必須接受它的來臨。

  他看看羅莎琳,她正用大眼睛哀求似地看著他,他立刻知道她想說什麼。

  “我沒殺他,羅莎琳,”他溫柔地說,“我可以對任何一個神明發誓,我真的沒有殺他。”

  審訊的地點定在玉米市場。驗屍官斐馬許先生個子矮小,很愛挑剔,他戴著眼鏡,十分瞭解自己的重要性。

  他身邊坐著高大的史班斯督察,一個留著黑色大鬍子,看來像是外國人的男人,坐在一個不引人注意的位置上。柯羅德一家子:傑若米·柯羅德夫婦、林尼爾·柯羅德夫婦、羅力·柯羅德、馬區蒙太太,還有續思全都來了。波特少校單獨坐著,似乎手足無措、坐立不安。大衛和羅莎琳到得最晚,另外坐在一旁。

  驗屍官清清喉嚨,看看由九位地方名流組成的陪審團,展開程式。

  皮考克巡官……

  範恩警員……

  林尼爾·柯羅德醫生……

  “葛萊蒂·愛特金去找你的時候,你正在史秦格旅館替一名病人治療。她怎麼說?”

  “她告訴我,五號房間的客人躺在地板上死了。”

  “於是你就到五號房去?”

  “是的。”

  “能不能形容一下你發現什麼?”

  柯羅德醫生描述了一番:一個男人屍體……面朝下……後腦受傷……火鉗。

  致命傷是上述火鉗造成的?”

  “有一部分毫無疑問是。”

  “兇手敲打了很多下?”

  “是的。我沒有仔細檢查,因為我認為在警方抵達之前,最好不要移動或者觸摸屍體。”

  “你做得很對,那個人死了嗎?”

  “是的,死了好幾個小時了。”

  “你認為有多久?”

  “我不敢肯定。至少有十一小時……也可能十三或十四小時——不妨說是前一天晚上七點半到十點半之間吧。”

  “謝謝你,柯羅德醫生。”

  接下來輪到法醫,他詳細地形容了傷口:下巴有磨傷及紅腫,後腦被敲擊五,六下,有些甚至是故意在死者死後加上的。

  “是極端的暴行?”

  “對極了。”

  “造成那些傷勢需要很大力氣嗎?”

  “不……不用,不一定要。只要抓住火鉗的鉗子部分,不需要多少力氣就可以揮動,火鉗頭上的重鋼球就是很可怕的武器。如果情緒很激動,即使很嬌弱的人也能造成這種傷勢”

  “謝謝你,醫生。”

  接下來是死屍的細節:營養良好、健康、四十五歲左右,沒有疾病的跡象——心、肺等功能都非常良好。

  碧翠絲·李平考特證明死者到旅館的時間,他登記的姓名是恩納可·亞登,來自開普頓。

  “死者有沒有給你看配給卡?”

  “沒有,先生。”

  “你有沒有要求他給你看?”

  “起先沒有,因為我不知道他要住多久?”

  “可是後來你向他要過?”

  “是的,先生。他是星期五到的,星期六我就跟他說,要是打算住五天以上,就請他把配給卡給我看。”

  “他怎麼說?”

  “他說他會給我。”

  “可是事實上沒有?”

  “沒有。”

  “他沒說是弄丟了或者根本沒有?”

  “喔,沒有。他只說:‘我找出來就給你。’”

  “李平考特小姐,星期六晚上你是否偶然聽到某一段對話?”

  碧翠絲·李平考特花了很大的功夫解釋她為什麼要到四號房間,然後才說出她的故事。驗屍官不時機敏地指引她。

  “謝謝你。你有沒有向任何人提過這段話?”

  “有,我告訴過羅力·柯羅德先生。”

  “你為什麼告訴柯羅德先生?”

  “我覺得他應該知道。”碧翠絲紅著臉答道。

  一個高個子男人(蓋松先生)站起來,要求發問。

  “死者和大衛·漢特交談時,有沒有確實說出他本人就是羅勃·安得海?”

  “沒……沒有,他沒說過。”

  “事實上,他提到‘羅勃·安得海’的口氣,就像羅勃·安得海根本是另外一個人一樣?”

  “是……是的。”

  “謝謝你。驗屍宮先生,我想知道的就是這些。”

  碧翠絲·李乎考特坐下來,接著傳羅力·柯羅德。

  他證實碧翠絲把那段對話告訴過他,又說明他和死者見面的經過。

  “他最後對傷說:‘要是沒有我合作,我看你是證明不了那個。’他所說的‘那個’,就是指羅勃·安得海還活著的事?”

  “他是這麼說,沒錯。而且他還笑了。”

  “他笑了,是嗎?你覺得他的話是什麼意思?”

  “喔……我當時以為他只是要我開個價錢,可是後來我又相……”

  “柯羅德先生——你後來怎麼想並不重要,我們是不是可以說,那次見面之後,你就設法找尋認識羅勃·安得海的人?後來在某些幫助之下成功了?”

  羅力點點頭。

  “是的。”

  “你離開死者的時候是幾點?”

  “就我所記得,應該是差五分九點。”

  “你是照什麼來判斷當時的時間?”

  “我走到街上的時候,聽到有一家人家的視窗開著。傳出九點報告新聞的報時音響。”

  “死者有沒有說另外一位客人什麼時候會到?”

  “他說‘隨時’。”

  “他沒提到姓名?”

  “沒有。”

  “大衛·漢特。”

  瘦高個子的年輕人帶著挑戰的表情站在驗屍官面前時,溫斯禮村的居民都引頸看著他,人群中發出於陣輕微的竊竊私語。

  驗屍宮迅速問了些必要的前言,又接著說:

  “星期六晚上,你去看過死者?”

  “是的,我接到他求助的信,信上還說他在非洲的時候認識我妹夫。”

  “你把信帶來了嗎?”

  “沒有,我從來不保留信件。”

  “你剛才聽到碧翠絲·李乎考特小姐說明她聽到你和死者談話的內容了。她說的是事實嗎?”

  “根本不對。死者提到認識我已故的妹夫,又抱怨他自己倒楣落魄,要求我在經濟上幫助他,而且他相信將來還得起。”

  “他有沒有說羅勃·安得海還活在世上?”

  大衛微微—笑。

  “當然沒有。他說:‘要是羅勃還活著,一定會幫助我。’”

  “這和碧翠絲·李平考特所說的完全不同。”

  “偷聽別人說話的人,”大衛說,“常常只聽到一些片段,卻拼命加油添醋,所以常常把整件事都弄錯了。”

  碧翠絲生氣地大聲說:“胡說,我才沒有……”驗屍官用威嚴的口氣說:“請保持肅靜。”

  “好,漢特先生,星期二晚上,你有沒有再去看死者——”

  “沒有。”

  “你聽到羅力。柯羅德先生說死者正在等一位客人了吧?”

  “也許他的確在等一個客人,可是並不是我。我已經給過他五鎊,應該夠了,何況,他沒辦法證明他確實認識羅勃·安得海。舍妹自從繼承她丈夫的一大筆遺產之後,就有很多人寫信要她幫忙,也成為這附近每一條寄生蟲的目標。”

  他一聲不響地掃了柯羅德全家一眼。

  “漢特先生,能不能告訴我們,星期二晚上你在什麼地方?”

  “去查啊!”大衛說。

  “漢特先生!”驗屍官用力敲敲桌子,“你這麼做真是愚不可及!”

  “我憑什麼要告訴你我在什麼地方,做什麼事?反正等你控告我謀殺那個人之前,還有足夠的時間讓你查。”

  “要是你堅持這種態度,我們只會提早控告你。你認得這個嗎?漢特先生。”

  大衛俯身向前,把金打火機拿在手上。他似乎覺得很困惑,把打火機還給驗屍官,然後緩緩地說:“不錯、是我的。”

  “你最後一次使用是什麼時候?”

  “我丟了打火機——”他停下來。

  “說下去啊!漢特先生。”驗屍官的聲音。

  蓋松坐立不安,仿佛想說什麼,但是大衛搶在他前面開口。

  “禮拜五……是禮拜五早上,後來就沒再看過了。”

  蓋松先生站起來。

  “請准許我發言,驗屍官先生。漢特先生,你星期六晚上去看過死者,不會是那時候遺忘在那兒嗎?”

  “也有可能,”大衛緩緩地說,“不過我確實不記得星期五之後看過它——”他又說,“在什麼地方找到的?”

  驗屍官說:“以後再說,你可以坐下了,漢特先生,”

  大衛緩緩地走回自己的位置,低頭和羅莎琳·柯羅德輕聲交談著。

  “波特少校。”

  波特少校支吾囁嚅著站了出來。他挺直地站著,就像軍人在行進一樣。只有輕舔唇部的動作,才看得出他內心其實很緊張。

  “你是以前在皇家非洲來複槍隊服役的喬治·道格拉斯·波特嗎?”

  “是的。”

  “你對羅勃·安得海有多熟?”

  波特少校用報數似的聲音大聲舉出許多時間和地點。

  “你看過死者屍體了嗎?”

  “看過了。”

  “認得出來是誰嗎?”

  “認得出來,是羅勃·安得海。”

  法庭四周響起一陣興奮的嗡嗡聲。

  “你絕對肯定,一點也沒有疑問?”

  “是的。”

  “絕對不可能弄錯?”

  “不可能。”

  “謝謝你,波特少校。戈登·柯羅德太太。”

  羅莎琳站起來,她走過波特少校身邊時,他用好奇的眼光盯著她,她卻看都不看他。

  “柯羅德太太,警方帶你去看過死屍了,對嗎?”

  她打了個冷顫。

  “是的。”

  “你說根本不認識那個人?”

  “是的。”

  “波特少校剛才表示過他的看法了,你是不是需要收回或者修正你的話?”

  “不用。”

  “你還是堅決否認死者是你丈夫羅勃·安得海?”

  “那不是我丈夫的屍體,我這輩子從來沒看過那個人。”

  “好了,柯羅德太太,波特少校已經肯定地認出來死者就是他朋友羅勃。安得海了。”

  羅莎琳毫無表情地說:“被特少校弄錯了。”

  柯羅德太太,本庭不需要宣誓,但是你也許很快就要到另外一個需要宣誓的法庭。到時候,你是不是也准備發誓說死者不是你丈夫,而是一個完全陌生的男人呢?”

  “我的確准備發誓說死者不是我丈夫,只是一個陌生男她的聲音清晰穩定,眼睛和驗屍官相遇時眨都不眨。

  他喃喃道:“你可以坐下了。”

  接著,他拿下夾鼻眼鏡,對陪審團發言。

  陪審團必須判斷死因,這一點沒什麼好懷疑的。不可能是意外或者自殺,也不會是過失殺人,所以只有一種宣判——蓄意謀殺。至於死者的身分,目前還沒辦法確定。

  陪審團已經聽到一個正直誠實、值得信任的證人說,死者確實是他朋友羅勃·安得海。另外一方面,羅勃·安得海死於熱病的事實,已經由當地當局確認,毫無任何問題。但是羅勃·安得海的遺孀——也就是現在的戈登·柯羅德太太的說詞卻和波特少校完全相反,她說死者絕對不是羅勃·安得海。這兩種說法極端相反。除了死者身分問題之外,陪審團還要判斷是否有任何證明足以證實兇手是什麼人。他們也許認為證據指向某一個人,但是在判決一個案子之前,還需要很多其他證據—一謀殺動機、行兇的機會。一定要有人在適當時候看到嫌犯在附近出現過。少了這項證據,陪審團頂多只能判決“兇手不明的蓄意謀殺”。這麼一來,警方就必須再做必要的調查。接著,他命令陪審團下去考慮判決。

  陪審團一共花了三刻鐘。

  他們的判決是控告大衛·漢特蓄意謀殺。

  “我本來就擔心他們會這麼判決,”驗屍官用抱歉的口吻說,“地方觀念太重了!只用感情,不用邏輯。”

  審訊結束之後,驗屍官、警察局長、史班斯督察和赫丘勒·白羅坐在一起商討。

  “你已經盡力了。”警察局長說。

  “這樣判決實在太貿然了,”史班斯皺眉道,“也會妨礙我們的工作。你認識赫丘勒·白羅先生嗎?是他幫忙找到波特的。”

  驗屍官親切地說:“久仰!久仰!

  白羅先生。”白羅想要做出謙虛的態度,但卻沒有成功。

  “白羅先生對這個案子也有興趣。”史班斯微笑著說。

  “是啊,”白羅說,“老實說,在這個案子發生之前,我就卷進去了。”

  在他們好奇的眼光下,他說出初次在懼樂部中聽人提及羅勃·安得海名字的奇特情形。

  “正式審判的時候,除了波特的證詞之外,這也可以算是一點證據,”警長若有所思地說,“事實上安得海早就計劃好要裝死,也提到要用恩納可·亞登這個假名字。”

  督察喃喃說:“喔,可是那能算是證據嗎?說話的人都已經死了。”

  “也許不能,”白羅沉吟道,“但是卻是很有趣、很有價值的提示。”

  “我們要的不是提示,”史班斯說,“是具體的事實。譬如星期六晚上有人確實在史秦格旅館或者那助近看到過大衛·漢特。”

  “應該很簡單。”警長皺眉道。

  “如果在我國,一定很簡單,”白羅說,“附近一定有小咖啡館,喝咖啡的客人一定會看到……可是在英國……”他聳聳肩。

  督察點點頭。

  “酒店裡的客人大部分會留到打烊的時候,其他人都在家聽九點的新聞。要是你八點半到十點之間走到大街上,根本一個人都看不到,一個人都沒有!”

  “兇手就是看准了這個?”警長問。

  “也許吧。”史班斯說,他的表情並不高興。

  一會兒,警長和驗屍官就離開了,只剩下史班斯和白羅兩個人。

  “你不喜歡這個案子,是嗎?”白羅同情地問。

  “那個年輕人讓我很擔心,”史班斯說,“那種人最叫人摸不清了。即使他們一點罪都沒有,舉動卻往往像犯了罪一樣。可是要是真的犯了罪,卻又一副無邪的樣子。”

  “你覺得他有罪?”白羅問。

  “你不覺得嗎?”史班斯反問。

  白羅一攤手。

  “我很想知道,”他說,“你到底掌握了多少財他不利的證據?”

  “你是指可能性,而不是法律上吧?”

  白羅點點頭。“首先是打火機。”史班斯說。

  “在什麼地方找到的?”

  “屍體下麵。”

  “上面有指紋嗎?”

  “一個也沒有。”

  “喔!”白羅說。

  “不錯,”史斑斯說,“中我也不喜歡這種情形。其次是死者的手錶停在九點十分,這和法醫檢驗的結果相符——還有羅力·柯羅德說安得海正在等一個隨時會到的客人,看來也沒錯——那個客人幾乎馬上就到了。”

  白羅點點頭。

  “對,一切都很乾脆。”

  “而且我覺得,白羅先生,我們不能否認一件事,他(也就是說他和他妹妹)是唯一可能有殺人動機的人。要不是大衛·漢特殺了他,就是另外有個局外人跟蹤安得海到這裡,為了我們不瞭解的某種原因殺了他——可是這太不可能了。”

  “嗯,我同意,我同意。”

  “你知道,溫斯禮村任何人都不可能有殺他的動機——除非住在這兒的某個人(除了漢特兄妹)剛好過去和安得海有過節兒。我從來不排除巧合的可能,可是目前一點跡象都看不出來。除了那對兄妹之外,誰都不認識那傢伙。”

  白羅點點頭。

  “對柯羅德一家來說,羅勃·安德海無異是他們最可能的救命恩人,他們一定不惜想盡辦法讓他活命。只要羅勃·安得海活著,他們就可以平分一大筆財產。”

  “不錯,我還是完全贊成你的意見。柯羅德家需要的是活生生的羅勃·安得海。”

  “所以我們又回到原來的主題上了——羅莎琳跟大衛·漢特是唯一有謀殺動機的人。當時羅莎琳·柯羅德在倫敦,可是我們知道大衛當天在溫斯禮村。他是五點半到火車站的。”

  “好,現在我們已經掌握很明顯的動機,還有五點半到某個不確定時間他也在場的證據。”

  “不錯,我相信碧翠絲·李平考特的故事,她確實聽到那些對話,雖然可能經過加油添醋,可是這也是人之常情啊。”

  “不錯,這的確是人的通病。”

  “不但因為我很瞭解她,也因為有些事實在捏造不出來,譬如說,她以前從來沒聽過羅勃·安得海這個名字。所以我相信她的話,而不相信大衛,”

  “我也是,”白羅說,“我覺得她實在是個可靠的證人。”

  “我們已經證明她的話是真的。照你看,那對兄妹到倫敦做什麼?”

  “這一點我也很想知道。”

  “矚,目前的情形是這樣:羅莎琳·柯羅德只能終生享用戈登·柯德德財產的利息部分,不能動用本金——我想頂多只能用一千鎊、但是珠家首飾全都是她的,所以她第一步一定是拿最珍貴的珠寶到龐德街出售。她急需用於大筆錢——付給一名敲詐者。”

  “你認為這是對大衛·漢特不利的證據?”

  “你不同意?”

  “不錯,這可以證明有人在敲詐他們,但是卻不能證明他企圖殺人。先生,你可不能太貪心,兩者只能取其中,那個年輕人要不是打算付錢,就是打算動手殺人,你所提出的證據只能證明他准備付錢給敲詐者。”

  “對……對,也許是吧。不過說不定他臨時又改變了主意。”

  白羅聳聳肩。

  “我很瞭解他那種人,”督察沉吟道,“在大戰期間表現得非常好,勇氣、體力十足,對本身的安全毫不在乎。他們敢面對任何拂戰,很可能會得到維多利亞勳章——不過啊,多半都是死了以後的事。不錯,在戰場上他們是英雄。可是一旦戰爭結束了,哼,這種人多半在監牢裡過完下半輩子。他們喜歡刺激,沒辦法安安分分過日子,對社會毫不關心——甚至一點也不把人命看作一回事。”

  白羅點點頭。

  “告訴你,”督察說,“我對這種人太瞭解了。”

  沉默了幾分鐘之後,白羅終於開口道:

  “好,我們同意他是典型的殺人兇手,可是也只有這樣,不能得到進一步的證明。”

  史班斯好奇地看看他。

  “你對這件事非常有興趣,是不是?自羅先生。”

  “是的。”

  “可以請問為什麼嗎?”

  “老實說,”白羅攤攤雙手說,“連我自己也不太懂。也許是因為兩年以前當我覺得很惡心(我不喜歡空襲,因為我表面上雖然不在乎,心裡卻不大勇敢)的時候,”白羅用力拍招自己的胃,又接著說:“到我朋友懼樂部的吸煙室,就碰到那個煩人的傢伙,滔滔不絕地說些沒人想聽的故事,可是我卻聽得很專心,因為我想轉移自己對炸彈的害伯,而直他說的事情似乎很有意思。我當時想,也許他說的故事還會演變出其他枝節來,現在果然沒錯。”

  “發生了最令人料想不到的事,對嗎?”

  “不,剛好相反,”白羅糾正道,“剛好是意料中的事——只是這件事本身就已經非常引人注意。”

  “你早就想到會發生謀殺案?”

  “不是,不是,不是!可是一個結過婚的女人再度結婚,她前夫不是有可能還活著嗎?不錯,他是活著。他有可能出面?對,他的確出面了,可能會提出勒索?確實發生了勒索案!還有,勒索購人也許會被人做掉?,點都不錯,他給做掉了!”

  “嗯。”史班斯用很懷疑的眼光看看白羅,“我想這些都是很常見的犯罪情形——因為勒索而被殺。”

  “你覺得沒意思?不錯,通常都投什麼意思。可是這個案子卻非常有趣,因為你知道,”白羅平靜地說,“一切都很不對勁。”

  “一切都不對勁?你指的是什麼?”

  “該怎麼說呢?我覺得這件事沒有一點對勁的地方。”

  史班斯張大眼睛蹬著他。

  “賈普督察老是說,”他說,“你的頭腦最難懂了。能不能舉個例子告訴我,你所謂的不對勁指的是什麼?”

  “好,拿那個死人來說,就根本不對勁。”

  史班斯搖搖頭。

  “你不同意?”白羅問,“喔,好吧,也許是我太愛想像了。那我們換個方向來說好了,安得海住進史泰格旅館之後,寫信給大衛·漢特,第二天早上吃早飯的時候,漢特接到那封信。”

  “對,沒錯,他承認收到亞登的信。”

  “這是他初次知道安得海到了溫斯禮村,對嗎?他首先採取什麼行動呢?——打發他妹妹到倫敦去!”

  “這應該是可想而知,”史班斯說,“他希望能旗手照他的方式去處理這件事。也許他擔心他妹妹太脆弱,別忘了,一直都是他在做主,柯羅德太太完全受他的控制。”

  “喔,對,一眼就可以看出來。好,他把她送到倫敦,然後去見思納可·亞登,碧翠絲·李平考特已經把他們的對話說得很清楚,最奇怪的,就是大衛·漢特漢辦法肯定,跟他談話的人到底是不是羅勃·安得海。他心裡雖然懷疑,但是卻沒辦法知道。”

  “這也沒什麼好奇怪的啊,白羅先生,羅莎琳·漢特在開普頓嫁給羅勃·安得海,又直接跟他到奈及利亞,所以漢特跟安得海一直沒見過面。所以就像你所說的,漢特雖然懷疑亞登是安得海,卻沒辦法肯定——因為他從來就沒看過他。”

  白羅若有所思地著著史班斯督察。

  “所以你覺得沒什麼……特別的地方?”他問。

  “我知道你在暗示什麼,安得海為什麼不乾脆說自己就是安得海?我想這也是可想而知的。有身份的人一旦做壞事,必然想隱瞞自己的身分,避免直接暴露自己——希望你明白我的意思,不……我不覺得這有什麼奇怪,我們總得考慮到人性啊。”

  “對,”白羅說,“人性!我想也許這就是我為什麼對這件案子有興趣的真正答案吧!審訊的時被,我一直到處在觀察人,尤其是柯羅德全家——他們一家那麼多人,各有各的思想和個性,各有各的感覺,但是卻有一項共同關心的事。許多年來,他們全都依賴著全家的強人——戈登·柯羅德!我指的不一定是直接依賴,他們各有各助生存方式,可是一定有意無意間變得少不了他。所以……我想請問你,督察……如果橡樹倒了,纏繞在樹上的藤該怎麼辦呢?”

  “我對這個可不內行。”史班斯說。

  “你這麼想嗎?我可不同意。先生,人性並不是一成不變的,它能集中力量,也會一敗塗地。一個人到底是什麼樣的人,只有接受考驗的時候才看得出來——也就是一個人挺立或者倒下的時候。”

  “我不大瞭解你的意思,自羅先生,”史班斯似乎很困惑,“無論如何,柯羅德一家人現在沒事了,或者說等法律手續辦好之後,他們就沒事了。”

  白羅提醒他,這也許還得等一段時間。他說:“還要粉碎柯羅德太太的證詞。無論如何,女人看到自己丈夫總該認得出來吧!”

  他歪著頭用疑問的眼神看著大督察先生。

  “可是如果假裝不認識就可以得到好幾百萬鎊的話?不是也很值得一試嗎?”督察用諷刺的態度說,“何況,如果他不是羅勃·安得海,又怎麼會被謀殺呢?”

  白羅喃喃道:“那……倒真是個問題。”

  白羅皺著眉頭離開警察局。他的步伐越走越慢,最後停在市場附近,四處看看。前面就是柯羅德醫生家,再過去是郵局。另外那邊是傑若米·柯羅德家。白羅正對面是羅馬天主教堂,聖母瑪麗亞的塑像傲然聳立在中央,面對著玉米市場,顯示出新教所占的優勢。

  白羅一時沖動,穿過大門,來到羅馬天主教堂門口。他脫下帽子,在聖壇前屈膝跪拜,正在他祈禱時,一陣令人心碎的哀泣聲傳了過來。

  白羅轉過頭,走道那邊跪著一個穿黑衣服的女人,她把頭埋在雙手中。一會兒,她仍舊低泣著站了起來,然後走向門口。白羅很感興趣地張大了眼睛,起身跟在她後面。他認出那是羅莎琳·柯羅德。

  她站在走廊上,極力想控制自己的情緒,白羅輕輕對她說:“夫人,我能幫助你嗎?”

  她沒有驚訝的表情,只是像孩子一樣單純地說:“不,誰也沒辦法幫助我。”

  “你碰到很麻煩的事,是嗎?”

  她說:“他們把大衛帶走了,只剩下我一個人。他們說他殺了人——可是他沒有!他沒有!”

  她看看白羅,又說:“你今天也參加了審訊,對不對?我看到你了。”

  “是的,夫人,如果有需要我幫忙的地方,我很樂於效勞。”

  “我怕死了。大衛說只要有他照顧我,我就不會有事。可是現在他們把他帶走了——我好伯。他說——他們都希望他死。他說得好可怕,可是說不定是真的。”

  “讓我助你一臂之力,夫人。”

  她搖搖頭。

  “不,”她說,“誰也沒辦法幫我忙。我連告解都不敢去,我必須單獨承擔自己的罪過,連上帝都不再寬恕我了。”

  “上帝不會不原諒任何人的,你知道得很清楚,孩子。”赫丘勒·白羅說。

  她又看看他——眼神紊亂而不開心。

  “我必須告解,說出我的罪過。要是我做得到……”

  “你不能告解?你到教堂不就是為了告解嗎?”

  “我是來追求心安——心安。可是我怎麼可能心安呢?我是個罪人。”

  “我們都是罪人。”

  “可是我必須說……必須,”她用雙手捂著臉,“喔!我說了謊!我說了謊!”

  “是關于你丈夫的事?是羅勃·安得海?被殺的那個人是羅勃·安得海,對不對?”

  她猛然轉身看著他,眼神中充滿了懷疑、警惕。她高聲說:“告訴你,那不是我丈夫,根本一點都不像!”

  “死者一點都不像你丈夫?”

  “不錯,”她用挑戰的口氣說。

  “告訴我,”白羅說:“你丈夫長得怎麼樣?”

  她凝視著他,臉上逐漸露出戒備的神色,眼神也充滿了畏懼。她失聲說:“我再也不跟你說話了!”

  她迅速經過他身邊,路過走道,一直向大門外的玉米市場走了。

  白羅沒有跟上去,反而滿意地點點頭。

  “嗯,”他說,“原來如此!”

  他緩緩走進外面的廣場。

  遲疑了片刻之後,他走上大街,一直來到空地之前的最後一棟建築——史泰格旅館。

  他在史秦格旅館門口遇見羅力·柯羅德和綾恩·馬區蒙。

  白羅很有興趣地看著這個女孩。他想,這是個既漂亮又有頭腦的女孩。不過不是他欣賞的那一型。他喜歡比較溫柔、女性化的女人。他想,基本上說來,綾恩·馬區蒙是個現代典型的女孩——不過如果說她是伊麗莎白式的女孩也一樣正確,這種女人很會為自己著想,敢說想說的話,欣賞有進取心的大膽男人。

  “我們都很感謝你,白羅先生。”羅力說,“老天,真像變魔術一樣!”

  白羅想:確實如此,別人問一個你已經知道答案的問題,你當然可以輕輕松松地耍點花樣。他非常丫解,在單純的羅力看來,他“變出”波特少校真的就像魔術師從帽子裡變出白免一樣令人驚異。

  “我真不懂,你怎麼那麼有本事!”羅力說。

  白羅沒有告訴他實情。畢竟,白羅也只是個普通人,就像魔術師不會告訴觀眾戲法是怎麼變的一樣。

  “無論如何,綾恩和我都對你感激不盡。”羅力又說。

  白羅覺得,綾恩·馬區蒙看來並不像特別感激他、她眼角邊有緊張的紋路,手指也不安地捏捏放放。

  “對我們將來的婚姻生活影響太大了。”羅力說。

  綾恩嚴厲地說:“你怎麼知道?我相信還是有很多羅唆的手續。”

  “這麼說,你們快要結婚了?”白羅禮貌地問。

  “就在六月。”

  “什麼時候訂婚的?”

  “快七年了,”羅力說,“綾恩剛從婦女皇家海軍服務隊退伍回來。”

  “在服務隊的時候不准結婚嘍?”

  綾恩簡單地說:“我一直在國外服務。”

  白羅發現羅力馬上皺起眉頭,說:“好了,綾恩,該走了,我想白羅先生一定急著回城裡。”白羅微笑著說,“喔,我不回城裡。”

  “什麼?”

  羅力似乎嚇呆了。

  “我暫時留在這裡,住在史泰格旅館。”

  “可是……可是為什麼呢?”

  “度個假啊。”白羅平靜地說。

  羅力懷疑地說:“不錯,那當然;可是你不是——呃,我是說你不是很忙嗎?”

  “我已經安排好了,”白羅又笑著說,“不必為一些芝麻小事忙得團團轉。只要我高興,偶爾也可以輕松輕松,到自己喜歡的地方。這一回,我想在溫斯禮村住住。”

  他發現綾恩·馬區蒙抬起頭,熱切地看著他。但是羅力卻似乎有點不高興。

  “你大概愛打高爾夫球吧?”他說,“溫斯禮區有家很大的旅館,這地方實在太小了。”

  “我只對溫斯劄村有興趣。”白羅說。

  綾恩說:“走吧,羅力。”

  羅力有點不情願地跟在她身後。走到門口時,綾恩遲疑了一下,又快步走回來,低聲對白羅說:

  “審訊結束之後,他們就逮捕了大衛·漢特。你覺得……你覺得他們做得對嗎?”

  “宣判之後,他們已經別無選擇了,小姐。”

  “我是說——你覺得他是兇手嗎?”

  “你覺得呢?”白羅反問她。

  但是羅力已經又回到她身邊?她臉上的表演變得呆板而平靜。她說:“再見,白羅先生,我……我希望有機會再見到你。”

  白羅心想!很難說。

  一會兒,他向碧翠絲·李平考特訂好房間之後,又再度出門。這一回,他的腳步朝著林尼爾·柯羅德醫生家走。

  “噢!”凱西嬸嬸開門一看是他,倒退了一兩步:“白羅先生!”

  “夫人,我是來向你請安的。”白羅俯身為禮。

  “喔,你太客氣了,真的,對……呃……我想你最好請進,請從!我去叫布拉夫斯基太太……或許喝杯茶……不過蛋糕實在太難吃了,我本來想去孔雀蛋糕餅店買,他們星期三偶爾會做瑞幹卷……可是一聲審訊下來,把人的生活都搞亂了,你不覺得嗎?”

  白羅說這是可想而知的事。

  他本來覺得羅力·柯羅德對他留在溫斯禮村似乎很不高興,現在發覺凱西嬸嬸的態度也實不能算是歡迎,她看他的眼神幾乎有點撚,她俯身向前功神秘兮兮地低聲對他說:“你不會告訴我丈夫我找你談……呃,談我們知道那件事的事情吧?”

  “我一定守口如瓶。”

  “我是說……當時我當然不知道……唉,羅勃·安得海真是可憐——我那時候當然不知道他就在溫斯禮村。一直到現在,我還是覺得太湊巧了!”

  “要是鬼魂能直接指引你到史泰格旅館,那就更簡單了。”白羅說。

  他提到鬼魂,使凱西嬸嬸又顯得神采奕奕。

  “靈魂世界表現事情的方法真叫人料想不到,”她說,“可是我真的覺得,白羅先生,每件事情都一定有目的。你不覺得嗎?白羅先生。”

  “是啊,是真的,夫人,就連我坐在這兒,也是有目的的。”

  “喔,是嗎?”柯羅德太太有點驚訝,“是嗎?真的嗎?喔,我想是吧,你就要回倫敦了,對不對?”

  “目前述不回去,暫時在史泰格住幾天。”

  “史泰格?喔……史泰格!可是那地方不是……喔,白羅先生,你覺得你這樣做聰明嗎?”

  “我是被指引到史泰格去的。”白羅似乎很鄭重地說。

  “指引?你是說什麼?”

  “是你指引我去的。”

  “喔,可是我從來沒有想要……我是說,我一點也沒想到。一切都好可怕,你不覺得嗎?”

  白羅悲哀地搖搖頭,說:“我剛和羅力·柯羅德、綾恩·馬區蒙談過,聽說他們就快結婚了吧?”

  凱西嬸嬸的注意力立刻分散了。

  “親愛的綾恩,真是個可愛的女孩——對數字方面也很行。唉,我對數字最頭痛了。綾恩在家真是太好了,我有什麼麻煩,她隨時都會替我解決。可愛的女孩,希望她永遠快樂。羅力當然是個好人,只是稍微木訥了一點。對像綾恩那樣見過世面的女孩子來說,他是呆板了一點。你知道,大戰期間羅力一—直留在農場……喔,當然這樣也很對——我是說,政府也希望他這樣——這一點當然沒錯——不過我的意思是說,這麼一來,他的觀念多少受了些了限制。”

  “訂婚七年對感情實在是很好的考驗。”

  “喔,是啊!可是我覺得這些女孩子回家之後,都變得比較不安分……要是另外有一個人——譬如說另外有一個喜歡過冒險生活的人……”

  “譬如大衛!漢特?”

  “他們當中沒什麼,”凱西嬸嬸著急地說,“一點事都沒有,我敢保證!萬一有的話,不是太可怕了嗎?對不對?他都變成殺人兇手了,而且死者還是他的妹夫!喔,不,白羅先生,千萬別以為綾恩和大衛之間有什麼秘密。真的,他們每次見面大部分都在吵架。我覺得——喔,老天,外子來了。你記得吧?白羅先生,千萬別提我們上次見面的事,好嗎?要是我丈夫誤會——,他一定會很生氣。喔,林尼爾,親愛的,這位是白羅先生,都虧他把波特少校帶去認屍體。”

  柯羅德醫生一副疲倦憔悴的摸樣。他淺藍色的眼睛、針尖的瞳孔,到處看著房裡。

  “你好,白羅先生,馬上要回倫敦了吧?”

  哈!又是一個催我上路的傢伙!白羅一邊想—邊大聲說:

  “不,我在史秦格住一兩天。”

  “史泰格?”林尼爾·柯羅德皺皺眉,“喔?是警方要留你多待些時候?”

  “不,是我自己的意思。”

  “是嗎?”醫生忽然用敏銳的眼光看了他一下,“你並不滿意?”

  “你怎麼會那麼想呢?醫生。”

  “好了,老兄,是真的,對不對?”楓羅德太太抖顫地表示要去沏茶,走開了。醫生又說:“你覺得有點不對勁,是不是?”

  白羅很意外。

  “你居然會這麼說,真奇怪。這麼說,你覺得不大對勁嘍?”柯羅德猶豫了一下。

  “不……不,也說不上……也許只是覺得不大真實。小說上的敲詐者都沒好下場,在真實生活裡呢?這次的答案顯然是肯定的。可是看起來好不自然。”

  “從醫學觀點來看,這個案子有什麼令人不滿意的地方嗎?當然,我問這個純粹是因為個人的興趣。”

  柯羅德醫生若有所思地說:“不;我想沒有。”

  “不——的確有,我看得出來——”

  只要白羅有心,往往可以發出一種催眠似的聲音。柯羅德醫生皺皺眉,略帶遲疑地說:“當然,我以前從來沒處理過警方的案子,而且無論如何,醫學上的證明並不像外行人所想得那麼斬鐵斷釘;我們也免不了錯誤——醫學是很容易犯錯的。何謂診斷?只不過是靠一點知識,加上代表很多種意義的不確定線索所做的猜測。也許我能很正確地診斷出麻疹,因為我這輩子看過好幾百個麻疹病例,知道有那些症狀。事實上沒有一本教科書告訴你,到底什麼是‘典型’的麻疹。不過我這一生看過很多怪事——有個女人已經躺在手術臺上准備動盲腸手術了,但是卻及時發現是甲狀腺腫大!——另外有位熱心誠實的年輕醫生診斷一個有皮膚病的孩子之後,認為他嚴重缺乏維他命——但是當地的獸醫卻對孩子母親說,孩子常常抱貓,貓身上有金錢癬,所以那孩子也被傳染上了。

  “醫生和任何凡人一樣,也有先人為主的觀念。犁李有個男人顯然是被人謀殺的,身邊地上有把沾血的火鉗。如果說他是被其他東西貿死,未免太荒唐了,但是以我這個對腦部被擊死的人毫無經驗的人來看,我覺得兇器應該是其他——不那麼和緩、那麼圓的東西,龐該是……喔,我不知道對不對,可是我覺得應該是有銳利邊緣的東西……譬如磚塊什麼的。”

  “可是審訊的時候你並沒有說啊?”

  “是的……因為我沒有絕對把握。法醫賈金斯對結果很滿意,他說的話才算數。不過有一個先人為主的條件——屍體旁邊的火鉗。傷口會不會是火鉗造成的呢?不錯,有可能。但是如果光看傷口,別人問你是什麼造成的——我就不知道你會不會這麼回答了,因為實在極不合理……我是說,如果有兩個人,一個被磚塊擊傷,另外一個被火鉗擊傷……”醫生停下來,不滿意地搖搖頭,又說:“很不合理,是嗎?”

  “他會不會是跌在什麼尖銳的東西上?”

  柯羅德醫生搖搖頭。

  “他是面朝下趴在地板當中——下麵是一塊又好又厚的地毯。”

  他太太進來時,他突然換了個話題。

  “兩人端茶來了。”

  凱西捧著一個盤子進來,上面有半條麵包凋器,和盛在一個兩磅罐子底下的一點不起眼果醬。

  “我想水大概開了。”她打開茶罐蓋子,看看裡面。

  柯羅德醫生輕哼一聲,喃喃說:“就沒有一點好東西。”然後生氣地走出去。

  “可憐的林尼爾,大戰開始之後,他的精神就一直很差。他工作太認真了,一點都不休息,從早忙到晚。我想他要不了多久就會完全崩潰了。本來,他一直盼望戰爭結束就退休,這一切都得靠戈登。你知道,他最大的嗜好就是研究中世紀綴草藥有關的植物,目前正在寫一本這方面的書。他希望能安安靜靜過日子,作些必要的研究。可是後來戈登卻那麼死了……唉,你也知道現在過日子真難,白羅先生,稅金什麼的,真叫人喘不過氣來。在這種情形下,他根本沒辦法退休,所以態度常常不大好。其實真是太不公平了,戈登就這樣死了……連遺囑都沒留下……有一陣子我連信心都動搖了,我是說,我真不懂是怎麼回事,老是覺得一定有什麼地方弄錯了。”

  她歎口氣,接著又高興了些。

  “可是我從另外方面又得到一些可愛的保證。‘只要有勇氣,有耐心,一定會有辦法。’結果一點都投錯,那個好心的波特少校今天那麼堅決地說,可伶的死者就是羅勃·安得海……喔,我終於找出辦法了!太棒了,對不對?自羅先生,一切都變得那麼美好!”

  “就連謀殺也一樣。”赫丘勒·白羅說。

  白羅一邊沉思中邊走進史泰格旅館,一股刺骨的西風吹過,使他不禁有點顫抖。他推開右手邊舶休息室門,裡面有一股陣腐的味道,燈火也快媳了。白羅輕手輕腳地走進大廳盡頭寫著“房客專用”牌子的房間。這兒的壁燈火勢正經,大搖椅上裡著位胖胖的老小姐,正舒適地在燈火上烤她那只腳。看到白羅進來,她立刻用非常威猛的眼光看著他,白羅不由自主很抱歉似地退了出去。

  他在大廳中遲疑了一會兒,看看空空如也的玻璃櫃檯,再看看那間舊式曲的”咖啡室”。從以往投宿鄉下旅館的經驗中,白羅知道供應咖啡的時間只吝嗇地限於早餐時分——即使在那時候,咖啡的主要成分也多半是稀薄的牛奶。那種小小一杯的所謂“黑咖啡”,不是在咖啡室供應,而是在休息室。七點正,湖啡室會供應由玉米濃湯、維也納牛排和洋芋、布丁組成的晚餐。可是在此之前,史泰格的住房完全是一片寂靜。

  白羅沉思著走上樓梯,但是他並沒有左轉到自己的十一號房間,反而走向右邊,停在五號房間門口。他看看四周——

  非常安靜,空無一人。於是他推門面人。

  警方已經搜查過這個房間,後來旅館方面顯然又重新加以整理、洗刷,地上沒有地毯,想必是拿去清洗了。床單整齊地摺疊在床上。

  白羅順手關上門,環顧一下房間。房裡非常整潔,毫無人的氣息。白羅看看傢俱——一張書桌,一個舊式的上等桃花心木櫃子,同樣料子的衣櫥(想必就是遮住通往四號房那道門的櫥子),一張銅制雙人床;冷、熱水都有的浴室,一張而未必舒適的搖椅、兩把小椅子,一個舊式的維多利亞壁燈鐵欄,附帶一支撥火棒、一把尖鏟子(和火鉗是同一組工具),一個大理石大壁燈,和一個方角大理石圍欄。

  白羅俯身看看最後這幾樣東西,他把手指弄濕,沿著右手邊的角落摩擦,看著有什麼結果蹤果手指有點黑,他又換一隻手指,改摸圍欄左邊。這一回,他的手指非常幹淨。

  “對,”白羅自語道:“對!”

  他看看洗臉盆,然後走到窗邊,發現有一條小後巷,應該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從五號房間進進出出,可是也可以同樣簡單地從樓不上樓進入五號房間,剛才他就是這麼來的。

  白羅又悄悄關上五號房間的房門涸到自己房間。今晚實在冷得叫人難受,他只好又下樓,遲疑了一下,最後終於在寒意驅使之下,大膽走進“房客專用”的房間,另外搬張搖椅,到火燈邊坐下。

  近看之下,那位胖老小姐更讓入覺得畏懼。她有一頭鐵灰色的頭發和一點鬢。她一看白羅過來,馬上開口用低沉怕人的聲音說:

  “這間休息室只有住在這裡的人才能用。”

  “我就住在這裡。”赫丘勒·白羅答道。

  老小姐考慮了一兩分鐘,再度用責備的語氣攻擊他道:

  “你是外國人。”

  “是的。”赫丘勒·白羅回答。

  “照我看,”老少姐說,“你們都應該回去。”

  “回去?”白羅問道。

  “從什麼地方來的,就回什麼地方去。”老小姐堅決地說。

  她又不屑地加了一句:“外國人!哼!”

  “恐怕不大可能。”自羅用和緩的語氣說。

  “胡說,”老小姐說,“我們打仗還不就是為了這個,對不對?讓人回到適當的地方去住。”

  白羅沒有反駁她,他早就知道,每個人對“為什麼要打仗?”這個問題,都有不同的看法。

  空氣中飄浮著敵意,雙方都沉默著。

  “我不懂是怎麼國事,”老小姐說中真的不撞!我每年都來這裡住。我丈夫死了十六年了,就在現在這地方,所以我每年來往一個月。”

  “真是虐誠的朝聖!”白羅禮貌地說。

  “可是情形一年比一年糟,什麼服務都沒有!做的萊真叫人難以下嚥!維也納牛排!啐!牛排應該不是郎普牛排就是腓力牛排——可不是拿切碎的馬肉來充數!”

  白羅悲哀地搖搖頭。

  “只有一件好事——他們把飛機場關閉了,”老小姐說:

  “真是可恥!那些年輕飛行員帶著那些可怕的女孩進進出出的。女孩子!哼!真不知道她們的母親怎麼想喔!讓她們隨隨便便、愛做什麼就做什麼。我覺得都是政府不好,把做媽媽的都送到工廠去做工了,只有家裡有幼兒的母親才能休息,幼兒!誰都會照顧幼兒礦幼兒不會跟著軍人到處亂跑!只有十四歲到十八歲的女孩才最露要照顧。這年紀的女孩子最需要母親,只有母親才知道她們要什麼。軍人!飛行員!他們只想到這些!”

  這時,憤怒使者小姐咳了起來。咳聲停止之後,她又滔滔不絕地說起來,把白羅當成發泄怒氣的對象。

  “他們幹什麼在營帳四周掛倒剌?為了怕軍人追女孩子?

  不,是為了怕女孩子追軍人,每個人都瘋了!看看她們穿的什冬衣服!褲子!有些可憐的傻瓜還穿短褲!要是他們知道從後面看起來是什麼樣子!就不會穿了!”

  “我同意你的看法,夫久,我真的同意。”

  “看看她們頭上戴的是什麼?正當的帽子?不是,是一團結得亂七八糟的東西,勝都被那些粉啊什麼的蓋滿了,嘴巴上也是髒兮兮的東西,不但手指甲塗得紅紅的——連腳趾甲都塗紅了!”

  老小姐氣得說不下去,用期望的眼神看著自羅。白羅歎口氣,搖搖頭。

  “連上教室都不戴帽子,”老小姐說,“有時候甚至連那種可笑的絲幣也不戴。就只有醜兮兮曲卷頭發口在外面。頭發?現在誰也不知道她們的頭發是怎麼回事!我年輕的時候,甚至可以坐在自已的頭發上。”

  白羅偷偷看一眼她鐵灰色的頭發。看起來這位嚴厲的老太太真不像曾經年輕過!

  “那天晚上就有一個女孩伸頭進來看,”老小姐又說,“頭上包著橘紅色頭巾,臉上又塗又抹的。我看了她一眼。我只‘看’了她一眼!她就馬上走了!”

  “她不是這裡的房客。我真高興這裡沒有像她那種人住!可是她又從男人臥房走出來於什麼?真是惡心!我跟那個叫李乎考特的女孩說過了——可是她還不是跟她們一樣壞!”

  白羅心裡忽然產生了一種模糊的興趣。

  他闖:“她從男人臥房出來?”

  老小姐熱心地抓住這個話題。

  “是啊!一點都沒錯!我親眼看見的。就是五號房間。”

  “是哪一天?夫人。”

  “就是亂哄哄鬧成一團,說有個男人被謀殺的前一天。真可恥!這裡居然會發生那種事!這地方本來很高貴很保守的,可是現在——”

  “是那一天什麼時候?”

  “那一‘天’?可不是白天了!是晚上!極晚了!真是丟臉透了!已經十點多了。我每天十點一刻上床。她從五號房間大大方方走出來,一點也不覺得不好意思。看到我,她又退回房間,和裡面那個男人有說有笑的。”

  “你聽到他說話嗎?”

  “我不是告訴過你嗎?她又退回房裡,他大聲說:‘喔,快滾吧,我已經膩了。’男人居然這麼對女人說話!可是那些輕挑的女人根本就是自作孽!”

  白羅說:“你沒告訴警方這件事?”

  她用神話中怪蛇一樣船跟光看著他,然後搖搖擺擺地站起來。她巍然站著俯視他說:“我‘從來’不和員警打交道!員警!哼!我?會上法庭?”

  她氣呼呼、兇狠狠地又瞪了白羅一眼,然後離開了。

  白羅摸著胡須,沉思著又坐了幾分鐘,然後去找碧翠絲·李平考特。

  “喔,對,白羅先生,你說的是老黎貝特太太吧?是黎貝特牧師的遺孀。她每年都來,不過當然啦,對我們來說她確實是一種考驗,有時候她對人家實在很無禮,而且她好像不知道現在一切都不同了。當然啦,她都快八十歲了。”

  “可是她腦筋還相清楚,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吧?”

  “喔,對,她是位相當精明的老太大——有時候未免太精明了點。”

  “你知道星期二晚上去看被謀殺的男人的那位小姐是誰嗎?”

  “我不記得有什麼小姐看過他了。她長得怎麼樣?”

  “頭上包著一塊橘紅色頭巾,化妝大概很濃,星期二晚上十點一刻的時候,她在五號房間和亞登說話。”

  “白羅先生,我真的不知道有這回事。”

  白羅一邊思索著,一邊去找史班斯督察。

  史班斯默默聽完白羅的故事,然後靠在椅背上,緩緩點點頭。

  “很好笑,不是嗎?”他說:“常常都是回到老題目上:紅顏禍水。”

  督察的法語口音不及葛瑞夫巡官好,但是他卻頗為自豪,他站起來,走到房間另一端。回來的時候,他手上拿了一樣東西:一支金殼口紅。

  “我仍早就查到這個,表示可能牽連到女人,”他說。

  白羅拿起口紅,輕輕在手背上擦了一點。

  “質地跟好,”他說:

  “深草莓紅……擦口紅的人可能是黑頭發。”

  “對。在五號房間找到的。掉在櫃子抽屜裡,當然,也可能放了有一段時間了。上面沒有指紋。當然,現在不像以前有那麼多種口紅——只有幾種標准產品。”

  “想必你已經查過了吧?”

  史班斯微微一笑。

  “對,”他說,“你說得沒錯,我們確實聾過了。羅莎琳·柯羅德用這種口紅,綾恩·馬區蒙也是。佛蘭西絲·柯羅德根本不用口紅。馬區蒙太太用淡紫色的,碧翠絲·李平考特好像不用這麼貴的東西,那個女服務生葛萊蒂也一樣。”

  他停住口。

  “查得真徹底。”白羅說。

  “還不夠徹底。好像還有一個外人也扯進來了……也許是安得海在溫斯禮村認識的女人。”

  “星期二晚上十點一刻,就是那個女人跟他在一起?”

  “對,”史斑斯說,“這樣一來,大衛·漢特就沒有嫌疑了。”

  “是嗎?”

  “他閣下最後終於同意說明白,多虧他律師把道理說給他聽。這是他的行蹤交代。”

  白羅看看那張打字整齊的備忘錄:

  四點十六分離開倫敦,搭火車到溫斯禮區。五點三十分抵達。由步道步行至”雷拉班”。

  “根據他的說法,”督察打斷他的沉思,“他回去路目的是要拿一些沒帶走的東西:信件、紙張、支票簿,順便看看洗衣店有沒有把他一些襯衫送回來——結果,當然沒有,我說啊,現在的洗衣店真是不像話!把我們的衣服拿走已經整整四個禮拜了,家裡連條幹淨毛巾都沒有,內人只好親自替我洗所有衣服了。”

  說完這段誰都難免會抱怨的話之後,督察再度回到有關大衛行蹤的事上。

  七點二十五分離開“富拉班”,沒趕上七點二十的火車,只好散散步,等下一班九點二十的車。

  “他往哪個方向散步?”白羅問。

  督察查查筆記,答道:

  “他說是唐恩小林、貝斯山丘和長脊。”

  “事實上也就是繞著白屋走了一圈?”

  “哈!你倒是很快就認得這裡的環境了嘛!白羅先生。”

  白羅笑著搖搖頭。

  “不,你說的那些地方我都不知道,我只是猜猜。”

  “喔?是嗎?真的?”督察偏著頭問,然後又接著說:

  “根據他的說法,他走到長脊的時接,才發現自己經離溫斯禮區火車站很遠了,又播命往回朗,差點就趕不上火車。火車到維多利亞火車站是十點四十五,他走路回‘牧者之宮’,到家大概十一點。戈登·柯羅德太太證明最後這一點沒錯。”

  “其他事有什麼證明呢?”

  “少得可憐,不過還是有一些。羅力·柯羅德和一些其他人看到他在溫斯禮區車站下火車。‘富拉班’的女傭出去了(他當然有鑰匙),所以沒看到他,不過她們發現書房有煙蒂,一定覺得很奇怪。小櫥子也弄亂了。還有一個園丁工作到很晚,大概是關暖房還是什麼的時候,剛好看到他。馬區蒙小姐在麻登林碰到他——當時他正要跑去趕火車。”

  “有人看到他坐上火車嗎?”

  “沒有,可是他一回倫敦住的地方,就打電話給馬區蒙小姐——十一點五分。”

  “查過了嗎?”

  “查過了。我們已經查過從那個號碼打出來的電話。十一點四分,有人打電話到溫斯禮村三十四號,也就是馬區蒙家的電話。”

  “真是太有意思,太有意思了。”白羅喃喃道。

  史班斯仍然賣力地一直往下說:

  “羅力·柯羅德九點差五分離開亞登,他肯定是那時候,

  不會更早。九點十分左右,綾恩·馬區蒙在麻登林看到漢特。就算他是從史仄格一直跑過來,難道會有時間跟亞登見面,殺掉他,再回到麻登林嗎?我們試過了,可是辦不到,不過現在我們又從頭開始了,亞登不但九點的時候沒死,十點十分還確實活著——除非你所說的那位老小姐是在作夢。如果殺他的人不是丟了口紅、戴橘紅色頭巾的那個女人——就是另外一個比那個女人更晚離開的男人。不管兇手是誰,都一定是故意把手錶撥回九點十分。

  “要不是大衛·漢特無巧不巧地碰到她,他的處境一定很尷尬,對不對?”白羅問。

  “對,一定會。九點二十分從溫斯禮區開的火車是最後一班車。當時天已經黑了,有些人會從車站回來。可是誰也不會注意到漢特——事實上火車站那些人也沒認出他,他到倫敦之後沒搭計程車,換句話說,唯一能證明他的是照他所說的時間回‘牧者之宮’的人,就是他妹妹。”

  白羅沒有說話,史班斯又問:“你在想什麼?白羅先生。”

  白羅說:“繞著白屋散步,散了很久的步,在麻登林遇見她,後來又打電話——但是綾恩·馬區蒙卻已經和羅力·柯羅德訂了婚。我真想知道在電話裡他們到底談了些什麼?”

  “又是人性吸引了你?”

  “對,”白羅說:“我始終都對人性有很濃的興趣。”

  時候已經很晚了,但是白羅還想去看一個人——傑若米·柯羅德。

  一個小個子、看來很聰明的女傭帶他走進書房。

  白羅獨自一人在書房內等候,興趣十足地打量著四周,白羅想:即使是在自己家,傑若米也把一切都弄得非常合法、幹淨。書桌上有一張戈登·柯羅德的大書像,另外一張是已故愛德華·特蘭登爵士騎馬的褪色照片。傑若米·柯羅德進來時,白羅正在細看後者。

  “喔,對不起。”白羅有點手忙腳亂地把相框放下。

  “我岳父。”傑若米的聲音有一點慶幸的味道,“那是他最喜歡的一匹馬柴斯納·特蘭登。一九二四年在德貝大賽中得到第二名。你對賽馬有興趣嗎?”

  “天哪,沒有。”

  “可真花錢,”傑著米冷淡地說,“愛德華爵士都被拖垮了,不得不住到國外去。的確是昂貴的運動。”

  但是他聲音中仍然有驕傲的味道。

  白羅猜想,換了傑若米自己,寧可把錢扔在街上,也不願意投資在馬身上,可是在私心裡,他卻暗自羡慕那些賽馬的人。

  傑若米·柯羅德又說:“有什麼需要我效勞的地方嗎?身為柯羅德家的一分子,我覺得我們都欠你一份情——因為是你找到波特少校來作證的。”

  “府上好像都對這件事很高興?”

  “喔,”傑若米·柯羅德還是用冷冷的口氣說,“現在高興還太早,還有很多困難。畢竟,安得海的死在非洲已經是公認的事實。要想推翻這種事,需要很多年時間,面且羅莎琳的證詞非常肯定——真是太肯定了。你知道,她給人的印象很深。”

  傑若米·柯羅德似乎很不願意朝好的方面想自己的事,“無論如何,我現在都不願意談結果,”他說,“很難說一個案子到底會怎麼發展。”

  接著,他用生氣得甚至有點厭煩的手勢,推開一些文件,說:“無論如何,你還是想跟我談?”

  “我是想請問你,柯羅德先生,你是否肯定令兄確實沒有留下遺囑?我是說在他婚後。”

  傑若米·柯羅德似乎很意外。

  “我從來沒想到這個問題,他離開紐約之前,確實沒有立遺囑。”

  “也許他在倫敦那兩年當中立過?”

  “找那邊的律師?”

  “也可能是親手立的。”

  “有人證明?誰能證明矚?”

  “他家裡有三個傭人,”白羅提醒他:“都是跟他同一晚死的。”

  “嗯,對……可是就算他真像你所說的立遺囑,現在也已經毀了。”

  “問題就在這裡,最近有很多人以為完全損壞的檔,都可以用一種新方法研究清楚。譬如有些鎮在家庭保險箱裡,但卻沒有損壞到完全看不清楚的檔。”

  “說到這個,白羅先生,你這種想法真特別,太特別了。可是我不認為——不,我真的不相信會有什麼。就我所知,謝斐德巷那棟屋子並沒有保險箱,戈登把所有重要文件都放在辦公室——而辦公室中確實沒有遺囑。”

  “但是總可以查查吧?”白羅堅持道,“譬如說從民防官員方面著手。你答應讓我查嗎?”

  “喔,當然,當然,你自願負責這件工作實在太好了。可是我對你的成功實在不敢抱任何希望。無論如何。碰碰運氣總沒壞處。你——你馬上就要回倫敦了吧?”

  白羅眯眯眼睛,傑若米·柯羅德的語氣確實很迫切。“回倫敦?”——他們全都希望他別在這兒礙事嗎?

  他還來不及回答,門就開了,佛蘭西絲·柯羅德走進來。

  白羅第一眼就對兩件事留下很深的印象。第一是她看來似乎病得很嚴重;其次,她和她父親實在太相像了。

  “赫丘勒·白羅先生來看我們,親愛的。”態若米不十分必要地解釋。

  她和他握握手,傑若米·柯羅德馬上短要地說出白羅對遺囑的看法。

  佛蘭西絲的態度很懷疑。

  “看起來太不可能了。”

  “白羅先生馬上要回倫敦,替我們調查這件事。”

  “據我所知,波特少校曾經在本地擔任空襲民防隊員。”白羅說。

  佛蘭西絲·柯羅德臉上閃過一個奇怪的表情,她說:“波特少校是誰?”

  白羅聳聳肩。

  “一個退休的陸軍軍官,靠養老金過日子?”

  “他真的去過非洲?”

  白羅奇怪地看看她。

  “當然是真的,夫人,你為什麼會這麼問呢?”

  “她似乎心不在焉地說:“我不知道,我覺得他很奇怪。”

  “對,柯羅德夫人,”白羅說,“我懂你的想法。”

  她用銳利的眼光看看他,眼中的神色忽然變得畏懼起來。

  她掉頭對她丈夫說:“傑若米,我真擔心羅莎琳,她現在一個人住在‘富拉班’,大衛被逮捕一定讓她很害怕。你反不反對我請她來住住?”

  “你覺得這樣做適當嗎?親愛的。”傑若米用懷疑的聲音說。

  “喔……適當?我也不知道!可是人總該有同情心,她那麼可憐兮兮,要人幫忙的樣子。”

  “她恐伯不會接受。”

  “無論如何,總可以邀她一下啊。”

  律師迅速地說:“要是你覺得那樣做比較快樂?就盡管邀她好了。”

  “比較快樂!”

  他的語氣中似乎帶著刺。接著,她用疑問的眼光飛快地看了白羅一眼。

  白羅喃喃道:“我要告辭了。”

  她跟著他走到大廳。

  “你現在回倫敦?”

  “我明天去,不過最多待二十四小時,然後還會再回史泰格……如果你想找我,可以到史秦格去。”

  她尖聲問:“我為什麼會找你?”

  白羅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只是說:“我會在史泰格。”

  當天晚上夜深時,佛蘭西絲·柯羅德對她丈夫說:

  “我不相信那個人去倫敦真是為了他所說的理由,也根本不相信他說戈登可能立過遺囑。你相信嗎?傑若米。”

  傑若米用疲倦而絕望的聲音回答道:“不相信,佛蘭西絲。他到倫敦一定是另有原因。”

  “什麼原因?”

  “我猜不出來。”

  佛蘭西絲說:“我們該怎麼辦?傑若米。我們該怎麼辦?”

  他馬上回答:“佛蘭西絲,我想只有一個辦法……”

  從傑若米·柯羅德那兒拿到必要證件之後,白羅財自己的問題已經有了答案。對方非常肯定,房屋完全毀了。為了重建,那地方最近才重新整理過。除了大衛·漢特和柯羅德太太之外,沒有其他殘存者。屋裡還有三名僕人——佛萊德利·蓋姆、伊莉莎白·蓋姆和愛玲·柯瑞根,三個人都當場死了。戈登·柯羅鎮雖然活著被人救出來,但卻一直昏迷不醛,還沒到醫院就死了。

  白羅抄下三名僕人近親的姓名和住址。他說:“也許他們曾經和這些親戚朋友閒聊過一些事,恰好是我所迫切需要知道的。”

  和他說話的官員似乎不以為然。盞姆夫婦是多賽郡人,愛玲·柯瑞根是構克郡人。

  接下來,白羅朝波特少校家的方向走去,他記得波特說過,他是民防隊員,不知道謝裴德巷出事的那晚,他是否修好值夜。

  除此之外,他也還有事想跟波特少校談談。

  剛轉進艾吉威街,他就看見一名穿制服的警員站在他打算造訪的那棟屋子前面,不禁嚇了一跳。還有很多小男孩和一些其他人站著注視那棟房子,白羅一邊猜想,心一邊往下沉。

  警官阻止白羅往前走。

  “不能進去,先生。”他說。

  “怎麼回事?”

  “你不住在這棟屋子吧,對不對?先生。”白羅搖搖頭,他又問:“你找誰?”

  “我想找波特少校。”

  “你是他朋友嗎?先生。”

  “不,算不上是朋友。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據我所知,那位先生自殺了。喔,檢察官來了。”

  門開了,走出來兩個人,一個是本地檢察官,另外一個白羅認出是溫斯禮村的葛瑞夫巡宮。後者也認出白羅,馬上向檢察官介紹他。

  “最好進去談,”檢察官說。

  三人再度走進屋裡。

  “他們打電話到溫斯禮村,”葛瑞夫解釋說,“所以史班斯督察派我來看看。”

  “是自殺?”

  檢察官回答:“對,案子看起來好像很明顯,不知道跟昨天在審訊的時候要他作證有沒有關系。在這方面,人有時候很可笑,不過我猜他最近一直很頹喪,經濟困難,再加上一些其他問題。他是用自己的手槍自殺的。”

  白羅問:“我可以上去嗎?”

  “如果你喜歡,盡管上去。巡官,帶白羅先生上去。”

  “是。”

  葛瑞夫帶頭走上二樓。這地方和白羅記憶中大致差不多,仍然是顏色黯淡的舊地毯和那一堆書。波特少校坐在大搖椅裡。他看起來似乎十分自然,只有頭向前傾著。他右手懸在身體右邊——下面的地毯上放著手槍。空氣中仍然有淡淡的火藥味。

  “他們說大概是兩個小時以前的事,”葛瑞夫說,“沒人聽

  到槍聲。房東太太出去買東西了。”

  白羅皺皺眉,看著死者右邊太陽穴上小小的燒角傷口。

  “你想得出他為什麼這麼做嗎?白羅先生。”葛瑞夫問。

  他知道史班斯督察對白羅很尊敬,所以他的態度也很敬重——不過他心裡總覺得白羅只是個可怕的老頭。

  白羅心不在焉地回答:“喔……有,有一個很好的理由。難的不是這一點。”

  他把眼光移向波特少校左手邊一張小桌子,上面除了一個大玻璃煙灰缸、一支煙鬥和一盒火柴之外,就沒有其他東西了。他又四處看看,然後走到寫字台前。

  桌上非常整潔,紙張都整齊地分別放好,桌於中央有個皮制吸墨器、一個裝了十支鋼筆兩支鉛筆的筆盒、一盒紙夾、一本集郵箱。全都收拾得幹幹淨淨、整整齊齊。他活得很有秩序,死得也清清爽爽——當然——就是那個——就是少了那東西!

  他對葛瑞夫說:“他沒有留下字條——或者給驗屍官的信?”

  葛瑞夫搖搖頭。

  “沒有——一般人都覺得當過軍人的人一定會這麼做。”

  “對,的確很奇怪。”

  波特少校生前很留心細節,死時卻不然。白羅覺得波特沒有留下遺言實在很不對勁。

  “這對柯羅德一家可以算是不小的打擊,”葛瑞夫說,“他們的處境又變得和以前一樣,只好另外找安得海的老朋友了。”

  他有點不安地問:“你還想知道什麼嗎?白羅先生。”

  白羅搖搖頭,因著葛瑞夫走出房間。

  他們在樓梯上遇見房東太太。她顯然對自己激動的情緒很滿意,馬上開始滔滔不絕地說了起來。葛瑞夫巧妙地抽身離開,白羅只好獨自一個人傾聽。

  “當時我真是連呼吸都不敢進行了——心絞痛,家母就是這麼死的。她經過克爾多尼安市場的時候,跌倒捧死了。我真是差點倒下去!雖然他心情不好已經很久了,可是我從來設想到會發生這種事。我猜他一定是為錢發愁,吃的東西又少,根本沒辦法活下去。可是他又從來不肯接受我們給他的食物。昨天他到橡樹郡一個地方——溫斯禮村——去為審訊作證。那一定使他很難過,回來的時候臉色好可怕。昨天整個晚上一直在房裡走來走去——走來走去!死者是被入謀殺的,從前是他朋友,可憐的老傢伙,心裡一定很難過。走來走去!走來走去!後來我想上街買東西——每次買魚都要排好久的隊,就先上樓看看他需不需要一杯好茶,結果發現他就那麼坐在椅子上,可憐的人,手槍從他手裡掉在地上,他自己靠在椅子上。我真是嚇壞了,趕快找員警什麼的。唉,真是的,這個世界變成什麼樣子了啊?”

  白羅緩緩地說:“這世界已經變成一個難以生存的地方——只有強者才活得下去。”

10

  白羅回到史泰格的時候,已是八點過後了。佛蘭西絲·柯羅德留了張條子給他,請他去找她。白羅立刻就去了。她在起居室等他,他以前沒到過這個房間。

  窗戶開著,窗外的花園中盛開著梨花。桌上有鬱金香花球,舊傢俱上閃耀著蠟的光芒、其他銅具也都擦得亮聞閃的。白羅覺得這個房間很美。

  “白羅先生,你說我會找你,你說對了。有件事我一定要說出來,我想最好就是告訴你。”

  “對一個心裡已經有數的人說一件事,往往用不著費什麼功夫。”

  “你已經知道我要說什麼了?”

  白羅點點頭。

  “從什麼時候……”

  她沒把問題問完,但他卻馬上答道:“自從看過令尊的照片之後,我就知道了。府上一家人的特徵都很明顯,那個自稱恩納可·亞登的人也一樣。”

  她不快樂地深深歎口氣。

  “對……對,你說得對……可憐的查理只是多了副鬍子。他是我遠房堂哥。白羅先生,他也可以算是我們家的敗類。我對他不大瞭解,不過我們小時候—道在一起玩—。·可是現在,我卻讓他送了命——死得卑鄙又醜聞。”

  她沉默了一兩分鐘,白羅輕輕地說:“願不願意告訴我……”

  她又打起精神。

  “好,這件事一定要說出來,我們急需用錢——鬥切都是因此引起的,外子……外子碰上很大的麻煩——非常非常大的麻煩,不但會使他蒙受恥辱,甚至可能會坐牢。可是無論如何,這件事還是要解決。我希望你瞭解一點,白羅先生,這個計劃完全是我一個人想出來的,外於和這件事毫無關系。他在任何情形之下,都不會想到這麼做……對他來說,這太冒險了。可是我從來不在乎冒險,我想我也一直不夠謹鎮。好了,最先,我向羅莎琳·柯羅德借錢,我不知道如果只有她一個人的話,她會不會借給我。可是切。好她哥哥回家,他當時心情很壞,也毫無必要地侮辱我。所以當我想到那個計劃之後,就毫不猶豫地付諸行動了。

  “我還要說明一件事,就是外子去年曾經在他俱樂部裡聽到一件有趣的消息。我知道你當時也在場,所以細節就不用多說了。總之,聽了那個消息之後,我就想到:也許羅莎聰的前夫並沒有死……在那種情形下,她當然沒有權利繼承戈登半分錢。這種可能性當然非常小,可是我腦子裡一直丟不下這個念頭,總覺得有那麼一點實現的可能。我又想到,利用這種可能也可以想辦法解決外於的困難。我堂哥查理當時非常落魄,他大概坐過牢,為人也跟隨便,不過大饋期伺倒是表現得很好。我把我的想法告訴他,當然,那無疑就是敲詐行為。可是我們以為我們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做好這件事,我想頂多是大衛·漢特不肯受敲詐也就算了。我覺得他不可能報告警方——他那種人不喜歡和警方打變疆。”

  她的聲音變得冷酷起來。

  “我們的計劃進行得很順利,大衛的反應出乎我們意料的好。當然,查理不能假裝是羅勃·安得海,羅莎琳馬上就會認出來。還好她到倫敦去了,所以查理就有機會暗示自己可能是羅勃·安得海。我剛才說過,大衛好像上了我們的當,答應局二晚上九點送錢去。可是……”

  她顫抖了一下。

  我們早就應該想到大衛是個危險人物。查理死了,被謀殺死了——可是要不是我,他應該還活著。是我害死他的。”

  過了一會兒,她又用平淡的聲音說:

  “你可以想像得到!我從此以後是什麼樣的心情。”

  “不過,”白羅說,“你腦筋動得很挾,馬上又想到進一步發展那個計劃,對嗎?是你賄賂波特少校,要他指認你堂哥是羅勃·安得海的吧?”

  但是她卻立刻用力搖搖頭。

  “不是,我可以發督,真的不是。我真是太意外——不只是意外,連話都說不出來了!波特少校作證說查理……查理!

  ——就是羅勃·安得海艙時候,我真不懂是怎麼回事——到現在還是不懂!”

  “但是的確有人去找過波特少校,說服他,賄賂他——要他指認死者就是安得海?”

  佛蘭西絲用堅定的口氣說:“不是我!也不是傑若米!我們兩個人都絕對不會做那種事!喔,我相信你聽起來一定很可笑!你認為我既然打算勒索,那麼就算欺騙一下也沒什麼大不了。可是我心裡卻覺得這兩件事完全不同。你要知道,我一直覺得我們有權利分鬥部分戈登的遺產。既然用正當方法得不到,我只好走旁門左道,但是為了搶走莎琳所有的錢,不惜偽造證據,說她根本不是戈登的太太……喔,不,白羅先生,我絕對不會那麼做。真的,請你……請你務必相信我。”

  “至少我承認,”白羅緩緩地說,“每個人都各有各的罪過。對,我相信這一點。”

  接著他用嚴厲的眼光看著她,說:“你知道嗎?柯羅德太大,波特少校今天下午自殺了。”

  她猛然後退一步,害伯地睜大了眼睛。

  “喔,不,白羅先生……不!”

  “不錯,夫人,你知道,波特少校是個很誠實的人。他的經濟的確非常窮困,所以有人誘惑他的時候,他和很多人一樣,都抵抗不了誘惑。也許他覺得在道德上說,他做得並沒有錯。也許他對他朋友安得海所娶的那個女人本來就有很深的偏見,覺得她丟了他的臉,現在,這個沒良心的小挖金者又嫁了個百萬富翁,而且還搶走了她後夫的所有財產,傷害了他自己的手足。他一定覺得應該挫挫她的銳氣,讓她的計劃失敗。何況,只要指認一名死者,他以後的生活就有了保障——只要柯羅德一家得到他們的權利,他就能得到很優厚的報酬。嗯,對——我可以想像出那種誘惑。可是他和很多他那一型的人一樣,缺乏想像力。審訊的時候,他覺得非常非常不快樂,因為要不了多久,他就要宣誓之後再說一次謊。不但如此,現在已經有個男人被逮捕,罪名是謀殺,面他的證詞對證明那個人的殺人動機非常重要。

  “回家之後,他斷然地面對事實,並且採取了他認為最適合自己的方式解決。”

  “他是自殺?”

  “是的。”

  佛蘭西絲喃喃道:“他沒有說是誰……是誰……”

  白羅緩緩地搖搖頭。

  “他有他的原則。現場怎麼都查不出是誰要他作偽證的。”

  他仔細地看著她,她臉上是否聞過一種如譯重負的表情?

  對,可是無論如何,這都是很自然的事。

  她起身走向窗戶。

  她說:“這麼一來,我們又和以前一樣了。”

  白羅不知道此刻她心裡到底在想什麼。

11

  第二天早上,史班斯督察說了幹句幾乎和佛筆西絲完全一樣的話。

  “這麼一來,我們又和剛開始一樣了。”他歎了口氣說,“我們一定要查出來,這個恩納可·亞登到底是誰。”

  “這我倒可以告訴你,督察,”白羅說,“他叫查理·特蘭登。”

  “查理·特蘭登!”督察吹了一聲口哨,“嗯,原來是特蘭登家的人……我想大概是她的點子……我是說傑若米太太。不過我們沒辦法證明她和這件事有關。查理·特蘭登?我好像記得……”

  白羅點點頭。

  “對,他是有過前科。”

  “我想一定是,要是我沒記錯,他常常到旅館行騙。他經常住進亞都大飯店,出去買一輛勞斯萊斯,服對方說試用一個早上,然後開著車到所有最昂貴的商店買東西——像這種開著豪華轎車,又住在高級飯店的人,店家當然不會急著要他付錢,而且他長得像那麼回事,教養也好。他多半會在乎個禮拜左右,等到別人開始懷疑的時候,他已經悄悄失蹤了,再把東西賣給他新認識的朋友。查理·特蘭登,哼哼……”他看看白羅,“你查到卡些結果了,對不對?”

  “大衛·漢特的罪證怎麼樣?”

  “我們不得不放他走,亞登死的那天晚上,跟一個女人在一起……這不只有那個老潑婦可以證明,吉米·皮爾斯當時剛喝完酒難備國家,也看到一個女人從史泰格旅館出來,走進郵局外面的公共電話亭——那時候剛過十點。他不認識那個女人,以為她住在史泰格。他說她是‘倫敦來的婊子。’”

  “他離她近嗎?”

  “不近,是在對街看到的。她到底是誰?白羅,”

  “他有沒有說她穿什麼衣服?”

  “蘇格蘭呢外套,頭上包著橘紅色頭內。穿褲子,化濃妝,跟那個老太大說的一樣。”

  “嗯,的確一樣。”白羅皺著眉道。

  史班斯又問:“她到底是誰?從什麼地方來的?要到什麼地方去?”

  “你知道本地的火車時刻——往倫敦最後一班火車是九點二十分,十點三十分是往另外一邊。那個女人是整夜留在這附近,還是搭第二天早上六點十八分的火車離開的呢?她有沒有車?有沒有搭別人便車?我們全都查過了,可是沒有結果。”

  “六點十八分火車呢?”

  “一向都很擠——不過大部分是男人。我相信如果車上有那種女人,他們一定會注意到。她也許是自己開車來的,可是如果真有外地來的車,溫斯禮村人一定會注意到,你知道,這兒離大馬路還有一段距離。

  “當晚沒人開車出門?”

  “只有柯羅德醫生開車到彌都韓替人看病,要是有個陌生女人開車來村裡,一定會有人注意到。

  “不一定要陌生人,”白羅緩緩說,“如果有個人喝醉了,又隔著好幾百碼,很可能認不出本來就不很熟的村裡人——也許,那個人穿的衣服和平常不大一樣。”

  史班斯用疑問的跟光看著他。

  “譬如說,綾恩離開村裡好幾年了,這個皮爾斯認得出她嗎?”

  “當時綾恩·馬區蒙正和她母親在白屋。”史班斯說。

  “你肯定?”

  “林尼爾·柯羅德太太——就是那個神秘兮兮的醫生太太,說她十點十分打電話給綾恩,羅莎琳·柯羅德在倫敦。傑若米·柯羅德太太——我從來沒有看她穿過褲子,她也不大化妝。何況無論如何她也不年輕了。”

  “喔,很難說,”白羅俯身向前,又說,‘晚上路燈暗,誰看得出一個化了濃妝的女人年不年輕呢?”

  “告訴我,白羅,”史班斯說,“你到底想說什麼?”

  白羅靠在椅背上,半閉著眼。

  “穿長褲、蘇格蘭呢外套,用橘色頭巾包著頭,化濃妝,又遺失了口紅。這些都很有意義。”

  “你以為你是神話裡的先知啊?”史班斯督察吼道,“只有葛瑞夫才會在這些事情上花腦筋。還有別的意見嗎?”

  “我早就說過,”白羅說,“這個案子根本不對勁,譬如死者就完全不對。安得海是個有俠義精神,很守舊的人。可是死在史泰格旅館的人毫無俠義精神,也不守舊——所以他一定不是安得海,人不可能改變那麼多。可是有趣的是,波特居然說他就是安得海!”

  “所以你就去找傑若米的太太?”

  “我是因為面貌上的特徵才找傑若米太太——也就是特蘭登家的特徵。可是還有很多問題需要找出答案,譬如說:大衛·波特為什麼那麼輕易受人勒索?他像隨便讓人勒索的人嗎?誰都會說不是。也就是說,他的舉動很違反他的思想,還有羅莎琳·柯羅德,她的一切舉動都很費解。可是有一件事我一定要弄清楚,她為什麼害怕?為什麼她哥哥沒有辦法保護她,她就一定會有危險呢?一定是有個人——或者某件事使她害怕。她怕的不是失掉財產——一定不只這樣,她擔心的是她的生命。”

  “老天,白羅,你不會是說——”

  “我們回想一下你剛才說的那句話——一切又和剛開始一樣,也就是說,柯羅德一家又回到以前的處境。羅勃·安得海死在非洲,羅莎琳·柯羅德又成了妨礙他們享用戈登·柯羅德遺產的絆腳石。”

  “你真的覺得他們當中有人會那麼做?”

  “我只知道羅莎琳·柯羅德才二十六歲,精神卻有點不穩定,可是身體卻非常健康。她也許會活到七十歲,也許更長。就算是四十四年好了,可是,督察先生,你不認為有些人會覺得等四十四年太長了嗎?”

12

  白羅離開警局之後,凱西嬸嬸幾乎立刻就跟了上來。她提了幾個購物袋,上氣不接下氣地對他說:

  “可憐的波特少校!真是太可憐了!我想他的人生觀一定是唯物論。你知道,軍人的生活範圍非常狹小,他雖然在印度住過不少日子,可是我想他一定沒接觸過精神方面的東西。唉!失掉那些機會真可惜,白羅先生,他這種人實在很可悲!”

  凱西嬸嬸搖搖頭,不小心放鬆手上一個袋子,一條不起眼的鱈魚滑出來,跑進水溝,白羅替她抓回來。可是凱西嬸嬸又緊張地松掉了一個袋子,一罐金色糖塊叮叮咚咚地在大街上滾動起來。

  “真謝謝你、白羅先生,”凱西嬸嬸抓住鱈魚。白羅又去追那罐糖塊,“喔,謝謝你——我真是笨手笨腳的——實在是因為我心裡很不安。那個可憐的男人——對,是很粘,可是我不想用你的幹淨手帕。好吧,多謝你!我常常說!雖死猶生,雖死猶生,我看到去世的好朋友的靈體,絕對不會驚訝,你知道,就是走在大街上,也可能跟它擦肩而過。對了——前兩天晚上我才——”

  “可以吧?”白羅把疆魚塞到袋子最下麵,“你剛才是說——?”

  “靈體。”凱西婉嬸說,“我當時想借兩分錢——因為我只有半分的,我覺得那個面孔很熟悉,就是想不起在什麼地方看過,一直到現在還是想不出來。不過我覺得一定是已經過世的人——也許已經很久了,所以我記不清楚,真是太奇妙了,你需要助時候,往往就會有人來幫助你——即使只是需要零錢打電話這種小事。喔,老天,孔雀餅店排的隊可真長,他們一定做了葡萄酒蛋糕或者瑞士蛋捲!希望我不會去得太遲!”

  林尼爾·柯羅德太太跑過大街,排在糕餅店外那一大雄面容嚴肅的婦人隊伍末端。

  白羅沿著大街向前走。他沒回到史泰格旅館,反而把腳步移向白屋。

  他很希望和綾恩·馬區蒙談談,而且猜想她大概也不反對跟他談。

  這是可愛的早晨,像是春天中的夏日之晨,但卸多了千分夏天所沒有的清爽氣息。

  白羅轉過大街,跟前裁是經過長柳居到富拉班的步道。查理·特蘭登就是從火車站定這條路來的。他下山的時候,羅莎琳·柯羅德剛好上山,兩人還碰過面,他沒認出她,這當然不足為奇,因為他根本不是羅勃,安德海。同樣的理由,她也沒認出他。可是她看到屍體時,卻說她從來沒有看過這個男人。她是為了安全才這麼說?還是因為她那天心事重重,根本看都沒都看迎面而過的男人?果真如此,她在想什麼呢?是不是羅力·柯羅德?

  白羅轉進那條通往白屋的小岔路,白屋的花園非常可愛,有很多花朵盛開的灌木、紫丁香和金鏈花。草坪中央有棵大的老蘋果樹,樹下的折椅上,正坐著綾恩·馬區蒙。

  白羅鄭重其事地向她道早安時,她緊張地跳了起來。

  “嚇我一大跳,白羅先生,我沒聽到你走過草地的聲音,你還住在這兒——溫斯禮村?”

  “是的。”

  “為什麼?”

  白羅聳聳肩:

  “這是個愉快的世外桃源,可以讓人鬆弛一下。我就放鬆了不少。”

  “很高興有你在這兒。”綾恩說。

  “你不像你們家其他人。他們都問我:‘白羅先生,你什麼時候回倫敦?’然後迫不及待地等我的答案。”

  “他們都希望你回倫敦?”

  “看起來應該是。”

  “我不希望你回去。”

  “我知道,可是為什麼呢?小姐。”

  “因為這表示你還不滿意。我是說,你不認為大衛·漢特是兇手。”

  “你那麼希望——他沒罪?”

  他發現一股羞紅爬上她棕色的臉孔。

  “我當然不願意看到一個人受冤枉。”

  “那當然——喔,不錯。”

  “可是警方卻對他有偏見——就只因為他跟他們作對。大衛最糟糕的就是這一點——喜歡反抗人。”

  “警方並不像你所想的那麼對他有偏見,馬區蒙小姐。是陪審團對他有偏見,他們不接受驗屍官的指引,作了對他不利的判決,警方只好逮捕他,其實他們也很不滿意這個判決。”

  她迫切地問:“那他們會放他走羅?”

  白羅聳聳肩。

  “他們覺得誰是兇手呢?白羅先生。”

  白羅緩緩地說:“那天晚上另外還有個女人在史泰格旅館。”

  綾恩大聲說:“我真不懂,本來我們以為那個人是羅勃·安得海,一切看起來都很簡單,可是那個男人既然不是安得海,波特少校為什麼要說是呢?波特少校為什麼要自殺呢?這麼一來,一切又要從頭開始了。”

  “你是第三個說這句話的人了。”

  “是嗎?”她似乎很驚訝,“你忙些什麼?白羅先生。”

  “跟人聊聊,只是跟人聊聊。”

  “你沒問他們謀殺的事?”

  白羅搖搖頭。

  “沒有,我只是……該怎麼說呢?……拾人牙慧。”

  “有用嗎?”

  “偶爾也有用。要是你知道我在這幾個禮拜裡對溫斯禮村的日常生活有多少瞭解;一定會很驚訝,我知道什麼人到什麼地方散過步,碰見過什麼人,有時候也知道他們談了些什麼,譬如說,我知道那個自稱亞登的人由富拉班旁邊的那條步道走到村於裡,並且向羅力·柯羅德先生問過路。當時他只背了一個背包,沒帶行李箱。我還知道羅莎琳·柯羅德和羅力。柯羅德在農場上相處了中個多小時,她過得很快樂,和平常完全不一樣。”

  “對,”綾恩說,“羅力思我說過,他說她就像難得放一下午假出去散心的僕人一樣。”

  “啊哈!他這麼說?”白羅停了一停,又說,“對,我對村子裡的事知道的不少,也聽說很多又有困難——譬如她說你和令堂。”

  “我們當中,誰都沒有秘密。”綾恩說,“你的意思是說;我們都想從羅莎琳那兒弄錢,不是嗎?”

  “我沒這麼說。”

  “不錯,是真的!我想你一定聽說我、羅力和大衛的事吧。”

  “不過你還是會嫁給羅力·柯羅穆?”

  “會嗎?但願我知道。那天,我就是想決定這件事——大衛就突然從樹林裡田出來。我腦子裡有個大問號:我到底要不要嫁給羅力?到底要不要?就連火車冒出的煙,也像在空中畫了個大問號似的。”

  白羅露出好奇的表情,綾恩卻誤會了他的意思,她大聲說:“喔,你難道看不出實在很困難嗎?白羅先生。問題根本不是大衛!是我!我變了!我離開家三四年了,現在雖然回來了,可是卻和離開的時候完全不同。到處都有這種悲劇,一個人回家的時候變了,必須重新使自己適應原來的環境。誰都不可能在外面過了很久不一樣的生活,回來的時候卻一點都沒有改變。”

  “你錯了,”自羅說,“人生最可悲的是,就是人並不會改變。”

  她看著他,搖搖頭。

  他堅持道:“是真的,的確是這樣。我們先說你到底為什麼離開?”

  “為什麼?我參加了婦女皇家海軍服務隊,入伍去了。”

  “對、對,可是你為什麼要參加婦女皇家海軍服務隊呢?你已經訂了婚,也愛羅力·柯羅德,不久就要跟他結婚了。你不一定非走不可,也可以留在溫斯禮村在農場上工作啊。”

  “也許可以,可是我想……”

  “你想離開這裡到外國去,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或許你也想離開羅力·柯羅德,現在,你還是不能安定下來,還是想——想離開這一切!小姐,的確,人是不會改變的!”

  “我在東方的時候,一直很想家。”綾恩高聲辯道。

  “對,對,反正你就是想去和當時不一樣的地方。也許,體會一輩子都有這種想法。你在自已心裡描繪出一幅綾恩。馬區蒙回家的畫面,可是這個畫面並沒有實現,因為你所想像的那個女孩並不是真正的綾恩·馬區蒙,只是你理想中的綾恩·馬區蒙。”

  綾恩尖刻地問:“照你的說法,我到任何地方都得不到滿足嘍?”

  “我沒這麼說,我只是說,你當年離開的時候,對婚事不滿意,現在你回來了,還是覺得婚事不滿意。”

  綾恩扯下一片葉子,一邊咀嚼,一邊沉思著。

  “你看事情可真准,對不對?白羅先生。”

  “這只是我的職業,”白羅謙虛地說,“我想,還有一件事實你還沒發覺。”

  綾恩尖聲說:“你是說大衛,對不對?你是說我愛上大衛了?”

  “那是你說的。”自羅喃喃地道。

  “我……我不知道!大衛有一種氣質讓我很害怕——可是也有吸引我的地方。”她沉默了一會兒,又說:“我昨天願他以前的旅長談過,他聽說大衛被捕,趕來看看能不能幫忙,他告訴我很多大衛的事——大衛膽子大得叫人不敢相信,他說大衛是他手下最勇敢的人,可是你知道,白羅先生,盡管他誇獎大衛,我還是覺得連他也不敢肯定大衛到底是不是兇手!”

  “你也不敢肯定?”

  綾恩勉強地笑笑。

  “是的——你知道,我從來不相信大衛。人會愛一個自己並不相信的人嗎?”

  “很不幸,有這種可能。”

  “我對大衛一直很不公平——因為我不相信他。我聽了村子裡很多對他不利的謠言——暗示說大衛根本不是大衛·漢特,只是羅莎琳的男朋友,我也大部分相信了。所以他的旅長談到從小就在愛爾蘭認識大衛時,我心裡真慚愧。”

  白羅喃喃地道:“人往往會把事情本未倒置!”

  “你指的是什麼?”

  “就是這個意思。請告訴我,柯羅德太太——我是說醫生太太——凶殺案那一晚有沒有打電話給你?”

  “凱西嬸嬸?喔,有啊。”

  “談了些什麼?”

  “只是她常常惹起的一些小麻煩之類的。”

  “她是從她家打來的嗎?”

  “喔,不是,她家電話壞了,只好出去打公共電話。”

  “是十點十分?”

  “差不多吧。我們家的鐘從來都不准。”

  “差不多……”白羅想了想,又小心地問:“當天晚上你只接到這一個電話?”

  “不是。”綾恩簡單地回答道。

  “大衛·漢特也從倫敦打電話給你?”

  “不錯,”她突然生氣地說,“我想你一定希望知道他說了些什麼吧?”

  “喔,說真的,我不應該……”

  “我很樂於奉告!他說他想遠走他鄉——永遠從我的生活中消失,因為他覺得他對我毫無好處,即使為了我,他也不可能改邪歸正。”

  “他說的可能是事實,所以你不大高興?”白羅問。

  “我希望他走——如果他獲得開釋的話。我希望他們兩個都到美國或者其他地方去。也許,那樣我們就不會想到他們——會學著靠自己的雙腳站起來。也不會再恨他們。”

  “恨?”

  “不錯,我最初先是一個晚上在凱西嬸嬸家的時候有這種感覺——她開了個宴會,可能因為我剛從國外回來,心情不大好。那時候,我就覺得四周的空氣中都充滿了恨意——根她——羅莎琳。你難道看不出來嗎?我們都希望她死——全部都是!真是太可怕了,她從來都沒有傷害過我們,我們卻希望她——死——”

  “當然,只有她死了,你們才能得到好處。”白羅用輕松而實際的口吻說。

  “你是指金錢方面?可是單單是她留在這個地方,就已經傷害了我們!我們對她既羨又根,還像乞弓似地向她借錢—個這樣實在不好。可是現在只剩她一個人在富拉班,她嚇得要命,看起來像鬼一樣……圖,她看起來真像瘋了一樣!可是又不許我們幫忙!我們任何人幫她忙,她都不肯。我們都嘗試過了,媽請她來往,錦蘭西絲也請她回家住,連凱西嬸嬸都自願陪她住在富拉班,可是她現在不願意和我們扯上任何關系。這我倒不怪她。她連康洛旅長都不見。我想她是病了,因為她實在太擔心,太害份,太憂慮了。可是我們卻只能袖手旁觀,因為她不要我們插手。”

  “你試過嗎?我是說你自己—個人?”

  “試過了,”綾恩說,“昨天去的。我問她有效麼我能幫忙的事?她瞪大限睛看著我……”她忽然住口,顫抖了一下,“她一定很恨我,她說:‘絕對不要你幫忙。’我猜一定是大衛叫她住在富拉班,她一直很聽大衛的話。羅力從長柳居帶了些雞蛋和牛油給她。我們這些人當中,她大概只客歡他一個人。她向他道謝,說他對她一直都很親切。羅力的確很好。”

  “有些人,”白羅說,“實在很惹人同情——惹人憐憫,因為他們背著很重的擔子。我很同情羅莎琳·柯羅德,要是可能,我很願意幫她忙。即使是現在,只要她肯聽……”

  他忽然下定決心,站了起來。

  “走,小姐,”他說,“我們到富拉班去。”

  “你要我一起去?”

  “如果你有心想對她好,真正體諒她……”

  綾恩大聲地勸說:“我願意……我真的願意。”

13

  他們花了五分鐘走到富拉班,通往富拉班的斜坡上仔細栽滿了石楠。可以看出戈登·柯羅德為了使這棟屋子顯得富麗堂皇,就是花再多錢,再麻煩,他都不在乎。

  女傭來應門時,似乎覺得非常意外,也不敢肯定是否該讓他們見柯羅德太太,因為她還沒起床。不過她最後還是帶他們走進起居室,上樓通報去了。

  白羅看看四周,一邊在心裡和佛蘭西絲·柯羅德的起居室比較了一下——後者的特性非常強,一眼就可以看出女主人是個什麼樣的人。但是這間起居室卻毫無特色,只看得出花了很多錢,買些高格調的東西。戈登·柯羅德很注意這一點——屋裡的每樣東西品質都很好,也有藝術氣質,但卻沒有經過仔細設計,一點也看不出女主人的喜好。看來,羅莎琳·柯羅德並沒有刻意修飾這地方。

  她只是像外國來的旅客投宿在亞都大飯店一樣。

  白羅想:不知道另外那位……

  綾恩的話打斷了他的思想。她問他在想什麼,為什麼表情那麼嚴肅。

  “小姐,有人說罪惡的代價是死,可是有時候又似乎是奢侈。那樣難道比較受得了嗎。我很懷疑。跟自己的家庭生活完全斷絕關系,只能……”

  他忽然住口。女傭原先的傲慢態度早已消失了,一臉驚惶,結巴得幾乎說不出話來。

  “喔,馬區蒙小姐,喔,先生,太太……樓上……她很糟糕……她不會說……話了……我叫不醒她……她身上……好冰。”

  白羅猛然轉身路向樓梯,綾恩和女傭跟在他後面。白羅跑上二樓,女傭指指樓梯口開著門的房間。

  這是間漂亮的大臥室,陽光從窗口照在淺色的美麗地毯羅莎琳躺在雕花床上——顯然是睡著了。她又長又黑的睫毛輕輕垂著,頭也自然地歪向一邊。她一隻手裡捏一條手帕,像個哭著入睡的傷心孩子。

  白羅拉起她的手,摸模脈膊。她的手冷冰冰的,仿佛是告訴白羅,他猜得沒錯。

  他平靜地對綾恩說:“她已經死了有—段時間了。是在睡夢中去世的。”

  “噢,先生……喔……我們該怎麼辦?”

  女傭放聲大哭。

  “她的醫生是誰?”

  “林尼爾舅舅。”綾恩說。

  白羅對女倔說:“打電話告訴柯羅德醫生。”她一邊哭一邊去了。白羅在房裡四處看著,床邊有個白色小盒子,上面寫著“每晚睡前吃一粒”。他用手帕打開盒子,裡面還剩三顆藥。他走到壁爐邊,又走到寫字台邊。寫字台前的搞子被報到一邊,記事簿圈開著,裡面有張紙,上面爬滿了不規則的孩子筆跡: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我太壞了。我一定要

  告訴一個人,心裡才能得到平安……我本來並不想做得這麼壞,我不知道

  會演變成這種情形。我一定要寫下來……

  寫字的人就在破折號之後停住筆,鋼筆被甩在旁邊,白羅站著看這段文字,綾恩仍站在床邊看著死去的女孩。

  接著,門被用力推開,大衛·漢特氣喘吁吁地大步走進來。

  “大衛!”綾恩迎上前去,“他們釋放你了嗎?我好高興他沒有理會她的話,一把把她推到旁邊,然後俯身看著床上的白色身影。

  “羅莎!羅莎琳——”他摸摸她的手,然後猛然轉身看著綾恩,一臉盛怒的表情,用激昂的聲音說:

  “是你殺了她,對不對?你們終於除掉她了!你們先捏造罪名,把我送進牢裡,然後再殺掉她1是你們聯合起來想的點子?還是你一個人的?不管哪一種都一樣!你們殺了她,就是為了那些該死的錢——現在你們如願以償了嗎?她一死,你們就有錢了!你們這一群肮髒的殺人兇手兼小偷!我在的時候,你們沒辦法動她腦筋,因為我知道應該怎樣保護我的妹妹——她從來都不會保護自己。可是等我一走,你們就馬上抓住機會,”他喘口氣,輕輕顫抖了一下,用低沉戰栗的聲音說:“劊子手!”

  綾恩大聲地說:“不,大衛,你弄錯了。我們都不會殺她。我們絕對不會做那種事。”

  “反正是你們當中的一個人殺了她,綾恩·馬區蒙!你心裡跟我一樣清楚!”

  “我發誓沒有,大衛。我發誓我們沒做那種事。”

  他眼中的神氣稍微柔和了些。

  “也許不是你,綾恩……”

  “真的不是,大衛,我可以發誓……”

  赫丘勒·白羅上前一步,輕咳一聲。大衛忽然轉身看著他。

  “喔,”他說:“是你,你來幹什麼?”

  “我覺得,”白羅說,“你的假設未免太戲劇化了一點。你為什麼一口咬定令妹是被人謀殺的呢?”

  “難道你說她不是被謀殺的?難道這像是——”他指指床上的屍體,“自然死亡?不錯,羅莎琳的精神是比較緊張,可是她的身體一點毛病都沒有,心髒也健康得很。”

  “昨天晚上,”白羅說,“她上床之前曾經坐在這兒寫字……”

  大衛大步走到書桌前,俯身看著那張字條。

  “別摸。”白羅警告他。

  大衛把手收回來,靜靜站著看字條。

  然後,他猛然回頭,用疑問的眼光看著自羅。

  “你的意思是說她是自殺的?羅莎聰為什麼要自殺?”

  但是回答他問題的卻不是白羅的聲音——史班斯督察平靜的橡樹郡口音從打開的門口傳來。

  “要是上星期二晚上,柯羅德太太不在倫敦,而是在溫斯禮村,見了那個敲詐她的男人,又在盛怒之下殺了他的話,她有沒有可能自殺呢?”

  大衛轉身看著他,眼神堅定面憤怒。

  “上禮拜二晚上我妹妹在家。我十一點到家的時候,她明明在房裡。”

  “不錯,”史班斯督察說,“你當然會這麼說,漢特先生,我也相信你會始終堅持這個故事。只可借我沒有義務要相信。而且不管怎樣,現在說這些都太遲了,不是嗎?”他走向床邊,“這個案子無論如何都不會再上法庭審判了。”

14

  “他不會承認的,”史班斯說,“不過我相信他知道她是兇手。”他坐在警察局自己的辦公室裡,看著桌子對面的白羅,又說:“真可笑,我們一直那麼小心查他的不在場證明,卻一直沒想到她身上。事實上根本沒辦法證明她那天晚上在倫敦。我們只聽了他的片面之詞,就以為她在。其實我們早就知道只有兩個人有謀殺亞登的動機——大衛·漢特和羅莎琳·柯羅德。我一直在調查他,卻完全忽略了她。她看起來的確很柔弱——甚至有點傻,可是我相信這也正是一部分原因。大衛。漢特根可能就是為這個原因催她到倫敦去,也許他知道她可能會失去理智,也知道像她這種人緊張起來反面根危險。還有一件事也很好笑,我常常看見她穿著一件橘紅色亞席長袍出門——她最喜歡這種顏色。還有橘紅色頭印、橘紅色便帽。可是老黎貝特太太說有個女人頭上包著橘紅色頭巾時,我一點都沒有想到會是戈登·柯羅德太太,還是覺得這件事跟她無關。那次你說在羅馬天主教堂碰到她,好像她已經被後悔和罪惡感沖昏了頭?”

  “不錯,她的確有罪惡感。”白羅說。

  史班斯若有所患地說:“她一定是在盛怒之下攻擊他。我想他一定不明白是怎麼回事,也不可能戒備像那樣的女孩子。”他默默想了一兩分鐘,又說:“還有一件事我不大懂,是誰賄賂波特?你說不是態若米·柯羅德太大?我打賭一定是她。”

  “不,”白羅說;“絕對不是傑若米的太太,她向我保證過,我也相信她說的是真話。這一點我實在很傻,早就該想到的——波特少校親口告訴過我。”

  “他告訴過你?”

  “喔,當然不是直接告訴我、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已經說出來了。”

  “好吧,是誰?”

  白羅略略歪歪頭。

  “我可以先請教你兩個問題嗎?”

  督察似乎很意外。

  “想問什麼盡管問。”

  “羅莎琳·柯羅德床邊那個盒子裡的,到底是什麼藥?”

  督察顯得更意外了。

  “那個?喔,沒什麼不對呀,是溴化物,可以鎮定神經。她每天晚上吃一顆。我們化驗過了,沒有問題。”

  “藥方是誰開的?”

  “柯羅德醫生。”

  “開了多久了?”

  “喔,有一段時間了。”

  “她是被什麼毒藥毒死的?”

  “喔,我們還沒得到確實的報告?不過我想應該沒什麼疑問——是嗎啡。”

  “她自己有沒有嗎啡?”

  史班斯好奇地看著他。

  “沒有。你到底想說什麼?白羅先生。”

  “現在我要請教你第二件事了,”白羅有意顧左右而言他,“那個星期二晚上十一點五分,大衛個漢特從倫敦打電話給綾恩·馬區蒙。你說你查過了:那是‘牧者之宮’那個套房打出去的唯一電話。那麼,有人打電話進去嗎?”

  “有一個,十點十五分,也是從溫斯禮村打的。是打公用電話。”

  “我知道了。”白羅沉默了一會兒。

  “你到底想到什麼了?白羅先生。”

  “那個電話有人接嗎?我是說倫敦的那個號碼有人接嗎?”

  “我瞭解你的意思了,”史班斯緩緩地說,“那個房間有人在,當然不可能是大衛·漢特,因為他正在搭火車回倫敦。這麼說,接電話的人似乎應該是羅莎琳·柯羅德了。要是這樣,她不可能幾分鐘之前還到過史泰格旅館。也就是說,戴橘紅色頭巾的人不是她。要是這樣,殺死亞登的兇手也就不是羅莎琳了。可是她又為什麼要自殺呢?”

  “答案很簡單,”自羅說,?羅莎琳·柯羅德不是自殺,是被人謀殺的。”

  “什麼?”

  “她是被人故意狠心殺死的。”

  “可是亞登又是誰殺的呢?我們已經排除掉大衛……”

  “不是大衛·漢特。”

  “可是你現在又說不是羅莎琳?老天?只有這兩個人有謀殺動機啊!”

  “不錯,”白羅說:“動機!我們就是為了找動機才弄錯了方向,如果甲有謀殺丙的動機,乙有謀殺丁的動機——那麼,要是甲殺了丁,乙又殺了丙,是不是不大合理呢?”

  史班斯用噓聲說,“慢慢來,白羅先生,慢慢來,我根本不懂你說的什麼甲、乙、丙、丁。”

  “很複雜,”白羅說,“的確非常複雜。你知道,現在有兩種不同的罪——所以必然有兩個不同的兇手。先是第一個兇手出場,然後是第二個兇手出場。”

  “用不著引用莎士比亞的詩句,”史班斯咆哮道,“這不是在演戲。”

  “不,這的確是非常典型的莎士比亞戲劇,因為它包括了人類的所有情緒,尤其是莎士比亞最喜歡描寫的——忌妒和怨恨,同樣的,也有快樂的熱情行動,和成功的機會主義。‘世間事,也有漲潮時節,及時把握,便能致富……’有人看難了這一點,督察,迅速抓住機會,來取了行動——到目前為止都很成功——而且可以說當著你的面大大方方地做!”

  史班斯生氣地揉揉鼻子。

  “請你說明白點,白羅先生,”他要求道,“要是可能,就直接說明你的意思好不好?”

  “我會說清楚——非常非常清楚,現在有三個人死了,對不對?你不會不同意吧?”

  史班斯好奇地看著他。

  “我當然同意,你總不會要我相信這三個人當中還有一個活著吧。”

  “不會,不會,”白羅微笑道,“這三個人都死了。可是他們是怎麼死的呢?也就是說,你認為他們的死應該屬於哪一種?”

  “喔,這個啊,白羅先生,你也知道我的看法。一個人是被謀殺,另外兩個是自殺。可是照你的說法,最後一個人不是自殺,而是被謀殺的。”

  “照我的看法,”白羅說:“應該是一個自殺,一個意外死亡,還有一個才是被謀殺。”

  “意外?你是說柯羅檀太太是意外毒死自己?還是說波特少校是意外槍殺自己?”

  “都不是,”白羅說:“意外死亡的是查理·特蘭特——又名恩納可·亞登。

  “意外?”督察大聲說:“意外!你居然說一件殘忍無比的謀殺案——死者的頭顱都快被敲碎了——是意外?”

  白羅絲毫不為督察的激動情緒所動,只是平靜地答道:

  “我所謂的意外,是指沒有人蓄意殺人。”

  “沒有人蓄意殺人——可是居然有人的頭被敲碎了!難道是被瘋子打的嗎?”

  “我想事實應該差不多——不過和你所想的意思不大一樣就是。”

  “這個案子裡唯一奇怪的女人就是戈登·柯羅德太太,有時候我覺得她看起來好奇怪。當然,林尼爾·柯羅德太太的想法也很瘋狂,可是她絕對不會用暴力——傑若米·柯羅德太太是最有理智的女人!對了,你說賄賂波特的人不是傑若米的太太?”

  “對,我知道是誰。我說過,是波特親口說的。只是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喔,我真該揍自己,當時居然沒注意到!”

  “後來,你那個什麼匿名甲乙丙瘋子就殺了羅莎琳·柯羅德?”史班斯的聲音越來越充滿了壞疑。

  白羅用力搖搖頭。

  “絕對不是,這是第一個兇手出面而第二個兇手插手的地方。這種犯罪型態完全不同,毫無熱度和感情,是冷冰冰的蓄意謀殺,史班斯督察,所以我一定要讓殺她的兇手正法。”

  他邊說邊起身走向門口。

  “嗨,”史班德撼逼:“總得告訴我幾個名字吧,不能就這麼算了吧。”

  “我很快就會告訴你,不過我還要等一樣東西——說得切實一點,就是一封國外來信。”

  “口氣別像預言家一樣!喂……白羅!”

  可是白羅已經溜走了。

  白羅走過廣場,按了柯羅德醫生家的門鈴。

  柯羅德太太前來應門,看見白羅,還是像以往一樣喘著氣。

  白羅馬上開門見山地說:“夫人,我有話跟你談。”

  “喔,當然可以……請進……我沒什麼時間打掃家裡,可是……”

  “我想請教你一件事,你先生吸毒有多久了?”

  凱西嬸嬸立刻眼淚汪汪地說

  “喔。天哪,喔,天哪……我真希望永遠不會有人知道——是大戰的時候開始的,他工作實在太過度,神經太緊張,從那時候起,他一直想盡量減少分量——是真的,所以他有時候脾氣才那麼壞……”

  “這也是他需要錢的原因之一,對嗎?”

  “我想是吧,喔,老天,白羅先生,他答應去接受治療的……”

  “鎮定一點,夫人,再回答我的一個問題,你出去打電話給綾恩·馬區蒙的那天晚上,是到郵局外面的公用電話亭打的吧,對不對?你在廣場土有沒有碰到人?”

  “喔,沒有,白羅先生,一個也沒有。”

  “可是就我所知,你身上只剩半分的硬幣,必須向人借兩分硬幣才能打。”

  “喔,對了,我是跟一個剛從電話亭走出來的女人借的,她用兩個便士跟我換一個半便士”

  “那個女人長得怎麼樣?”

  “喔,像女演員一樣,希望你懂我的意思。她頭上包了一條紅色的頭巾,好笑的是,我幾乎可以肯定在什麼地方見過,因為她的面孔好熟悉。我一定跟她碰過面。可是你知道,就是想不起是在哪裡,也想不起是怎麼認識她的。”

  “謝謝你,柯羅德太太。”赫丘勒·白羅說。

15

  綾恩走到屋外,抬頭看看天空。太陽陰沉沉的,天空中沒有紅色,只有一抹不大自然的光芒,是個寧靜的黃昏,但卻讓人有種透不過氣來的感覺。她想:晚一點一定會有一場暴風雨。

  現在,時間終於到了,不能再拖延了,她必須到長柳居去告訴羅力。至少,她應該親口告訴他,而不應該選擇比較輕松的方式——寫信告訴他。

  她告訴自己——她已經下定了決心,但是心裡卻又好像有點奇怪而不情願。她看看四周,想道:“就要向這一切告別了——這裡有我的世界、我的生活方式。”

  她對未來並不抱著幻想,和大衛一起生活是一種冒險——可能會變得很好,也可能會變得很壞,他早就警告過她就是發生謀殺案的那一晚,他在電話中警告她的。

  此刻……幾小時之前,他對她說:’我一心想走出你的生活圈子,可是我實在是個傻瓜——以為自己能完全忘了你。我們到倫敦去結婚……對,我不能給你猶豫的機會。這裡有你的根,會把你牢牢拴住。我一定要把你連根拔起。”又說:“等我正式成為大衛·漢特夫人的時候,我們再告訴羅力。可憐的傢伙,只有這樣告訴他最好。”

  她不同意他的主張,但卻沒有馬上說出來。

  不,她一定要親口告訴羅力。

  現在,她就是在往羅力家的路上。

  綾恩敲響長柳居大門時,暴風雨剛剛來襲,羅力開門時,露出很意外的表情。

  “嗨,綾恩,為什麼不先打電話告訴我一聲?萬一我出去了怎麼辦”

  “我有話跟你說。”

  他站在一旁,讓她進來,然後跟著她走進大廚房。餐桌上還殘留著他的晚餐。

  “我准備在這裡增加一點設備,”他說:“你會比較方便。還有新水槽……鋼的……”

  她打斷他的話。

  “不要計劃什麼了,羅力。”

  “是因為那個可憐的孩子還沒埋葬?好殘忍!不過我從來都不覺得她很快樂,我想是因為那次該死的空襲。無論如何,生米已經煮成熟飯,她已經死了,對我……或者說對我們……來說,唯一的不同……”

  綾恩倒吸一口氣。

  “不,羅力,以後沒有什麼‘我們’了,我就是來告訴你這件事。”

  他瞪著她,她一邊在心裡恨著自己,一邊平靜卻堅決地說:“我決定嫁給大衛·漢特,羅力。”

  其實她也不十分知道自己到底期望什麼——羅力會反對,也許是生氣——但是羅力的反應卻絕對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他靜靜地看了她一兩分鐘,然後走過去撥撥爐火。最後才心不在焉似地轉過身來。

  “好,”他說,“我們把話說清楚。你說你要嫁給大衛·漢特,為什麼?”

  “因為我愛他。”

  “你愛的是我。”

  “不,我從前的確愛過你——我出國之前,可是已經過了四年,我……我變了,我們都變了。”

  “你錯了,”他平靜地說,“我沒有變。”

  “也許……你改變得極少。”

  “我根本沒交,因為沒什麼機會讓我改變.我一直在這兒耕田,沒有從降落傘上跳下來,沒有在晚上翻山越嶺,在黑暗中用手臂摟著男人,然後刺傷他……”

  “羅力……”

  “我沒有上戰場,沒有打仗,根本不瞭解戰爭是什麼!只是一直在農場上舒服安全地過日子,幸運的羅力!可是如果嫁給這種丈夫,你會覺得很沒面子!”

  “不,羅力……不!根本不是這樣!”

  “我是說!”他走近她,頸上的血管都鼓脹了,額上也浮現著青筋。他那種眼神——有一次她在田裡也看過一頭公牛露出同樣的眼神,那頭牛用力揚起頭、踩著腳,頭上那對大角緩緩地擺下去,被一股無名怒火刺激著。

  “你給我安安靜靜地聽著,聽我的改變。我已經錯過了自己應該有的東西,失去為國作戰的機會,眼看著我的好朋友在戰場上送了命,眼看著我的女朋友……‘我的’女朋友……穿上制服到國外去,她把我丟在後面。我的生活痛苦極了……你難道不知道嗎?綾恩,我真是痛苦透了。後來,你回業了……可是我反而變得更痛苦……從凱西嬸嬸宴會那晚,我發現你盯著桌子對面的大衛·漢特,就更痛苦了。可是他不會得到你的,你聽到了嗎?要是我得不到你。任何人也都別想得到。你以為我是什麼東西?”

  “羅力……”

  她站起來,向後退一步,心裡非常害怕,跟前這個男人已經不再是人,面是一頭兇猛的野獸。

  “我已經殺了兩個人,”羅力·柯羅德說:“你以為我會在乎再殺一個人嗎?”

  “羅力……”

  現在,他已經站在她面前,雙手扼住她的頸子……

  “我再也忍不下去了,綾恩……”

  她頸子上那只手加緊了力,房間在旋轉,黑漆漆的,旋轉,窒息……到處一片漆黑……

  接著,忽然傳來一聲咳嗽聲——一本正經,有點矯揉造作的咳嗽聲。

  羅力停下來,雙手也松垂下來,無力地垂在身旁。綾恩則在地板上卷成一團。

  赫丘勒·白羅站在門口,抱歉似地咳嗽著。

  “希望我沒有打擾兩位吧?”他說:“我敲過門了、真的,我的確敲過門,可是沒有來開。兩位大概忙吧?”

  有一會兒,氣氛十分緊張,羅力用力瞪著赫丘勒,仿佛很不得撲到他身上似的,但是他最後還轉身走開,並且用平板空洞的聲音說:“你來得——正是時候。”

16

  赫丘勒·白羅有意使緊張的氣氛緩和下來。

  “茶壺水開了吧?”他問。

  羅力沉重地答道:“嗯,是開了。”

  “那你是不是願意泡點咖啡——或者簡單一點,泡點菜?”

  羅力像機械人一樣順從地走了。

  赫丘勒·白羅從口袋裡拿出一條幹淨的大手帕,在冷水裡浸浸,擰幹之後,走到綾恩身邊。

  “來,小姐,把這個圍在脖子上會舒服點……喔,我有安全別針。”

  綾恩一邊難過地輕叫,一邊向他道謝。長柳居的廚房——對她來說真是個可怕的夢魘。她覺得難過極了,喉嚨也痛得不得了。她勉強站起來,白羅輕輕扶她坐進椅子裡。

  他看看她背後:“怎麼,咖啡呢?”

  “好了。”羅力說。

  羅力把咖啡拿來,白羅倒了一杯,拿給綾恩。

  “聽我說,”羅力說,“我想你大概還沒弄清楚是怎麼回事——我——我剛才想勒死綾恩。”

  “嘖嘖。”白羅似乎對羅力的行為感到悲痛。

  “我已經害死兩個人了了,”羅力說,“要是你沒有及時趕到——她就會是第三個死者。”

  “喝咖啡,”白羅說,“別談什麼死不死的,對綾恩小姐不大好。”

  “老天!”羅力瞪著白羅說。

  綾恩費力地啜著咖啡,咖啡既熱又濃,一會兒,她就覺得喉嚨沒那麼痛了。

  “是不是舒服點了?”白羅問,

  她點點頭。

  “好,那我仍可以談談了,”白羅說,“我的意思是由我來發言。”

  “你到底知道多少?”羅力沉重地伺,“你知道我殺了查理·特蘭登嗎?”

  “知道,”白羅說.“知道很久了。”

  這時,有人用力推開門——是大衛·漢特。

  “綾恩,”他大聲說,“你從來沒有告訴我……”

  他忽然住口,困惑地——打量著他們。

  “你喉嚨怎麼了?”

  “再給我一個杯子。”白羅說。羅力遞給他一個杯子。白羅接過來,圓滿咖啡,遞給大衛。接著,他又再度控制住了情勢。

  “請坐,”他對大衛說,“大家都坐下來喝咖啡,然後聽赫丘勒·白羅演講有關犯罪的事。”

  白羅環顧一下另外三個人,點點頭。

  綾恩想:這只是個可怕的夢魘,不是真的。

  看起來,他們三個人好像都被這個大鬍子的矮小滑稽的男人控制住了。他們順從地坐著。羅力是殺人兇手;她是他的被害人,大衛是愛她的男人——三個人都捧著咖啡,靜聽這個奇妙地控制著他們的小個子男人的說話。

  “犯罪到底是什麼原因造成的呢?”赫丘勒·白羅似乎准備大開講座,“這是個很大的問題。需要什麼樣刺激?必須有什麼樣傾向?是不是每個人都會犯罪呢?萬一……這也是我始終在問自己的問題——一直受到保護的人忽然之間被人剝奪了保護,會發生什麼情形呢?

  “各位知道,我現在說的是柯羅德家人。這裡只有一位柯羅德家人在場,所以我可以暢所欲言。一開始、這個問題就吸引了我。這個大家族一直受到保護,用不著自己站起來,雖然家中每一分子都有自己的生活和職業,可是他們心裡始終都有一種依賴感,一向都不用擔心害怕什麼,過得非常安全——但這是不自然、造作的安全。戈登·柯羅德始終都在背後支持他們。

  “我要告訴各位的是,只有考驗來臨的時候,才看得出真正的人性。對大多數人來說,這種考驗來得很早,往往很快就必須自立,自己想辦法面對危險解決困難。所用的方法也許是正途,也許是旁門左道——不管是哪一種,一個人往往都很早就明白自己是什麼料子。

  可是柯羅德家人卻一直沒有機會瞭解自己的弱點;等到保護他們的力量忽然消失的時候,他們只有在毫無准備的心情下面對困難,他們發現有一件事——只有那麼一件事——妨礙他們重新得到安全,那就是——羅莎琳·柯羅德的生命。我敢肯定,柯羅德家的每一分子一定都曾經想過,要是羅莎琳死了……”

  綾恩顫抖了一下。白羅也頓一頓,讓他的話深印在他們腦中。接著他又說:

  “我相信他們每一個人都設想過她死的事,那麼,是不是每個人也都想過要謀殺她呢?而且,其中是不是有一個人又進一步付諸行動呢?”

  他仍然用同樣的音調轉身對羅力說:

  “你有沒有想過要殺她?”

  “有,”羅力說:“是那天她到農場來的時候。當時沒有別人在場,我想……我可以輕面易舉地殺掉她。她看起來狠可憐——也很漂亮——就像我趕到市場去的那些小牛一樣。—那些牛看起來雖然很可憐;可是人還是把它們送到市場去。我不知道她當時怕不怕——要是她知道我心裡在想什麼,一定會害怕。不錯,我接過她的打火機替她點煙的時候、的確想過要殺她。”

  “她一定是那時候忘了帶走打火機,所以才會到了你手裡。”

  羅力點點頭。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沒有殺她,”羅力說,“我想過,可以假裝成意外死亡的樣子。”

  “問題就在於這不是你的犯罪類型,”白羅說,“你殺了人,是在盛怒之下殺的——我相信你不是存心殺死他吧?”

  “老天,真的不是,我朝他下巴揍了一拳,他往後退,結果頭敲在大理石爐圍上,我發現他死的時間,真是不敢相信。”

  接著,他忽然驚訝地看了白羅一跟眼。

  “你怎麼會知道?”

  “我想,”白羅說:“我對你的舉動猜想得相當正確。要是我猜錯了,請你告訴我。你到史泰格旅館去,碧翠絲·李平考特把她聽到的談話告訴你,然後正如你所說的,你就到你伯伯態若米·柯羅德家去,想聽聽做律師的他有什麼意見。可是在那裡卻發生了一件事,使您改變主意,不打算向他請教。我想知道那件事是什麼:你看到一張照片……”

  羅力點點頭,接下去說:

  “對,我看到桌上有一張照片,忽然發配相似之處,也知道那個人的臉為什麼那麼面熟。我想一要是傑若米和佛蘭西絲聯合起來,找她的親戚來,想從羅莎琳身上弄到錢。我非常生氣,又馬上圖到史泰格旅館五號房間,罵那傢伙是大騙子。他居然笑著承認了,還說大衛·漢特當天晚上就要送錢去。我發現我竟然被自已的家人騙了,真是怒不可遏。我罵他是豬,又揍了他一拳,結果就像我剛才說的一樣,他就倒下去了。”

  他停了下來,白羅問:“後來呢?”

  “後來,”羅力緩緩說,“打火機從我口袋裡掉了出來,我本來一直帶在身上,准備看到羅莎琳的時候還她。但是打火機掉在屍體上時,我才發現上面的姓名縮寫是D·H·,原來是大衛的打火機,不是她的。

  “自從凱西嬸嬸開宴會那一晚之後,我就發現……算了,不談那些了。有時候我覺得自己就像要發瘋一樣、也許我已經有點瘋了。先是強尼走了,然後是戰爭,我……我實在說不下去,有時候我會莫名其妙地怒火中燒,現在又是綾恩和這傢伙。我把死者拖到房間中央,讓他面朝下趴著,然後拿起鋼火鉗……喔,我不想再多說了。我把指紋擦掉,大理石邊石弄幹淨,再故意把他手錶上的時間撥回九點十分,敲碎表面。後來,我又把他的配給簿和證件全都拿走,我想別人會從那上面查出他的身分。然後我就走了。我想只要碧翠絲把她聽到的話說出來、大衛就無論如何也洗不清罪名了。”

  “謝了。”大衛說。

  “後來,”白羅說,“你就來找我,你演的那出小喜劇挺不錯的,不是嗎?要我找個認識安得海的證人!我早就想到,傑若米·柯羅德一定跟家人說過波特少校的故事。將近兩年來,你們一家人都暗自希望安得海也許會出現,所以林尼爾·柯羅德太大也不知不覺地受到這種心理的影響,雖然她自己並沒發覺,但是從她使用奎加板的結果就可以看出來。

  “好,我就開始‘變魔術’了。我以為讓你留下很深刻的印象,其實我自己才是傻瓜!不錯,波特少校在他房間遞給我一支煙之後,就跟你說:‘我知道你不抽。’”

  “他怎麼知道你不抽煙呢?那時候,他應該是第一次見到你。我真傻,當時就應該明白是怎麼回事——你和波特少校早就一起計劃好了!難怪他那天早上很緊張。對,我才是傻瓜,你們早就算好我會帶波特少校去認屍。可是我不會永遠當傻瓜,我現在已經不傻了,不是嗎?”

  他生氣地看看四周,又繼續說:

  “可是後來波特少校又改變了初衷,他不喜歡在謀殺法庭上說謊話作證,而且大衛·漢特的罪名大部分靠死者的身分來決定,所以他決定撒手不幹。”

  “他寫信告訴我他不幹了,”羅力用低沉的聲音說,“該死的傻瓜!他難道不知道我們已經陷得太深,想住手已經太晚了嗎?我去找他,想叫他理智一點,可是我退了一步。他曾經說他寧可自殺,也不願意為謀殺案做偽證。前門沒關,我就進去,發現他已經死了。

  “我實在說不出當時的感覺,就像我又殺了一個人似的。要是他肯等一等,要是他肯聽我跟他談談……”

  “是不是有張字條?”白羅問,“你拿走的?”

  “是的、反正我現在已經逃不掉罪名了,乾脆全部說出來。字條是寫給驗屍官的,只說他在審訊時做了偽證,死者其實不是羅勃·安德海。我把字條拿走毀掉了。”

  羅力在桌上磨擦著拳頭,又說:“真像一場噩夢!我既然做了,就一定要做下去,我需要錢得到綾恩,也希望漢特被吊死。後來,我真不懂,他居然被釋放了,好像是跟一個女人有關的故事——說那個女人跟亞登在一起。我不懂,我到現在還是不懂!哪來的女人?亞登死都死了,怎麼還會有女人跟他說話?”

  “根本沒什麼女人。”自羅說。

  “可是白羅先生,”綾恩嘶啞著聲音說,“那位老太太說看到有個女人,還聽到她說話。”

  “啊哈!”白羅說,“她看到什麼呢?她看到有個人穿長褲、蘇格蘭呢外套,用橘紅色頭巾把頭完全包住,臉上濃牧艷抹,擦著口紅,但是當時的燈光並不亮。她聽到什麼呢?她看到那個輕佻的女人退回五號房,然後聽到房裡有個男人的聲音說:‘快滾吧,女孩。’哈哈,她看到的根本就是個男人,聽到的根本只有男人的聲音!可是這個點子倒真巧妙,漢特先生。”白羅轉身平靜地看著大衛·漢特。

  “你是什麼意思?”大衛冷酷地問。

  “現在起,我要跟你說故事了。那天晚上九點左右你到史泰格旅館,本來是要去付錢而不是去殺人的,可是你看到了什麼呢?你發現敲詐你的人趴在地上,被人殘忍地謀殺了。你的腦筋動得很快,漢特先生,馬上就知道自己碰到了很大腦危險。你進史泰格的時候沒有人看到,所以你本來打算立刻離開,趕上九點二十分的火車回倫敦,然後發誓說你根本沒到過溫斯禮村。沒想到你路過樹林的時侯,意外地碰到馬區蒙小姐,而且你看到火車已經在冒煙,知道趕不上火車了。可是馬區蒙小姐不知道時間,你告訴她是九點十五,她便馬上相信了。”

  “為了讓她相信你確實趕大火車,你又馬上想出一個很聰朋的計劃。事實上,在當時的情形下,你也必須想辦法使別人完全不會懷疑你。”

  “於是你又悄悄回到富拉班,戴上你妹妹的頭巾,拿了一支她的口紅,又化了很戲劇化的濃妝。”

  “你在適當的時候回到史秦格旅館,先讓那位老太太留下深刻的印象,然後又回五號房。你聽到她要回房的聲音。就走到走廊上,又馬上退回房裡。,大聲說:‘最好快滾吧,女孩’”

  白羅停下來喘口氣。

  然後又說:“表演得真像。”

  “真的嗎?大衛,”綾恩大聲問:“是真的嗎?”

  大衛張嘴大笑。

  “我覺得我自己很會扮演女人,老天,你們真應該看看那個老太婆的表情!”

  “可是你怎麼會十點還在這裡,十一點又從倫敦打電話給我呢?”綾恩困惑地問。

  大衛·漢特朝白羅微微一彎腰。

  “一切都由萬事通赫丘勒·白羅先生來解釋,”他說,“你說我是怎麼做的呢?”

  “很簡單,”白羅說:“你從公用電話亭打電話給令妹,告訴她應該怎麼做,十一點四分整,她打電話到溫斯禮村三十四號,馬區蒙小姐接電話,接線生查證過號碼之後,一定說過‘倫敦來的電話’,或者‘倫敦,請說話’之類的話對不對?”

  綾恩點點頭。

  “接下來,羅莎琳掛上電話,你——”白羅對大衛說,“小心配合好時間,拔了三十四號,接通之後,按了A鈕,用偽裝的聲音對馬區蒙小姐說:‘倫敦打給你的電話。’這些日子‘長途電話中間間斷一兩分鐘根本不奇怪,馬區蒙小姐頂多以為又接了一次線。”

  綾恩平靜地說:“原來你打電話給我就是為了這個原因,對嗎?大衛。”

  她的聲音雖然非常平靜,但卻包含著一種難言的意味,大衛猛然抬頭看著她。

  然後他對白羅做了個投降的手勢。

  “一點都沒錯,你的確什麼都知道!老實說,我當時真是嚇壞了,我一定要馬上想辦法。打完電話給綾恩之後,我走了五哩路到德斯比,再搭早上的運牛奶的火車回倫敦,悄悄溜回公寓,及時把床單弄成睡過的樣子,又和羅莎琳一起吃早餐。我從來沒想到警方會懷疑她。

  “當然,我根本不知道他是誰殺的”我實在想不出有誰會殺他。我覺得除了我和羅莎琳之外,絕對沒有任何人有謀殺他的動機。”

  白羅說:“最困難的就是這一點——動機、你和令妹可能有謀殺亞登的動機,而柯羅德家的每個人又有謀殺羅莎琳的動機。”

  大衛嚴厲地問:“這麼說,她的確是被人殺死的。而不是自殺了?”

  “是的;這是一樁仔細計劃過的謀殺案。有人把她的安眠藥換成一顆嗎啡丸——放在瓶子底下。”

  “藥丸?”大衛皺眉道,“你不會是說——不可以是林爾尼·柯羅德吧?”

  “喔,不是,”白羅說,“你知道,其實柯羅德家任何,個人都可能把藥丸換成嗎啡,凱西嬸嬸可以在離開之前偷偷換掉,羅力曾經送牛油和蛋到富拉班給羅莎琳,馬區蒙太太去過,傑若米·柯羅德太太也去過,就連綾恩也去過,而且這些人全都可能有殺人動機。”

  “綾恩沒有半點動機。”太衛大聲說。

  “你的意思是說,我們都有‘很多’動機嗎?”綾恩說。

  “對,”自羅說,“就因為這樣,這個案子才會那麼複雜。大衛·漢特和羅莎琳·柯羅德有謀殺亞登的動機——可是他們並沒有殺他。你們柯羅德一家都有謀殺羅莎琳·柯羅德的動機,但是卻沒有任何一個真正的動手。這個案子就是這樣,往往和意料之中相反,殺死羅莎琳·柯羅德的人、就是會因為她的死遭到最大損失的人。”他輕輕轉過頭來,“就是你殺了她,漢特先生。”

  “我?”大衛大聲說,“我為什麼要殺自己的親妹妹?”

  “因為她根本就不是你妹妹,羅莎琳·柯羅德早就在差不多兩年前被敵機炸死了。你殺死的女人是個叫愛玲·柯瑞根的年輕愛爾蘭女傭,我今天剛收到從愛爾蘭方面寄來的照片。”

  他邊說邊拿出口袋裡的照片。大衛像閃電一樣飛快地搶過照片,跑向門口,用力帶上門走了。羅力憤怒地大吼一聲,也追了出去。

  房裡只剩下白羅和綾恩兩人。

  綾恩哭著說:“不,這不是真的,不可能是真的。”

  “不,這的確是事實。有一次,你幻想大衛·漢特不是羅莎琳的哥哥,其實你當時已經看出一半事實,從另外一個方面來看,你就會發現一切都很符合已知的事實。這個羅莎琳是天主教徒(卻不是安德海的太大),她非常喜歡大衛,一切都聽他的,可是她一直受到良心的責備,空襲事件發生之後,他妹妹死了,戈登·柯羅德也死了——所有剛得到的榮華富貴全都消散了,後來他發現年齡和他妹妹差不多的這個女孩子沒死,只是失去了知覺。不用說,他和她早就有關系,所以有把握她一定會聽他的。”

  “他對女人的確有一套。”白羅談淡地說,沒有去看羞紅了臉的綾恩。

  “他很會把握機會,馬上抓住這個發財的機會,把她認作自己的妹妹。她醒來之後,發現他在床邊,他用甜言蜜語說服她扮演這個角色。

  “不過可以想像得到,他接到第一封勒索信的時候,一定非常驚惶。我從一開始就一直問自己!大衛·漢特會是那麼輕易就受人敲詐的人嗎?看起來,他好像也不知道敲詐他的人到底是不是羅勃·安得海。怎麼會這樣呢?羅莎琳·柯羅德當然知道那個人究竟是不是她丈夫啊。為什麼不讓她看看那個人,就忙著送她到倫敦去呢?只有一個可能——他不能冒險讓那個人看到她。要是敲詐他的人真的是安得海,絕對不能讓那人知道這個羅莎琳·柯羅德根本就是冒牌貨。只有一個辦法,給他錢,叫他閉嘴,然後——盡快飛到美國去。”

  “但是他怎麼樣也沒想到,敲詐他的陌生人居然被謀殺了——而波特少校又指認死者就是安得海。大衛·漢特這輩子從來沒碰到過這麼尷尬的處境。更糟糕的是,那個女孩也開始崩潰了,她的良知越來越活躍,已經快支持不下去了,遲早她一定會洩露出真相?讓他背上罪名。再加上他對她也膩了——他愛上了你,所以他決定快刀斬亂麻——讓愛玲死。他把柯羅德醫生開給她的藥當中掉換了一顆嗎啡藥丸,一邊告訴她柯羅德家人有多可怕,一邊鼓勵她每晚服一顆,別人絕對不會懷疑他妹妹的死跟他有關,因為她死了,戈登的遺產就又回到柯羅德家人的手裡了。

  “這就是他的王牌——有動機。我說過,這個案子根本就是上下顛倒。”

  門開了,史班斯督察走進來。

  白羅立刻問:“怎麼樣?”

  史班斯說:“沒事了,我們已經抓到他了。”

  綾恩低聲說:“他有沒有……說什麼?”

  “他說他真是為了錢白忙了一場……”

  督察又補充道:“真好笑,那些人老是在不該說話的時候開口。我們當然警告過他了,可是他說:‘用不著警告我,老兄,我是個賭徒……可是我知道自己什麼時候就算輸得一敗塗地了。’”

  白羅喃喃說:

  “‘世間事,也有漲潮時節,

  及時把握,便能致富……’

  不錯,潮水會漲……可是也會消退……甚至會把人拖進海裡。”

17

  一個星期天早上,有人敲羅力·柯羅德農場的門,他開門一看,發現綾恩站在門外。

  他後退了一步。

  “綾恩!”

  “我可以進來嗎?羅力。”

  他又退後一點,她從他面前走到廚房。她剛從教室回來,頭上還戴著帽子。她緩緩地舉起手,幾乎有點像在進行什麼儀式似的脫下帽子,放在一旁的窗臺上。

  “我回來了,羅力。”

  “你到底在說什麼?”

  “就是這句話:我回來了。這裡就是我的家——我和你的家,我以前好傻,已經看到旅程的盡頭了,卻不知道這就是終點,你難道不懂嗎?羅力,我回家了!”

  “你不知道你自己在說什麼,綾恩,我……我曾經想殺死你。”

  “我知道,”綾恩扮個鬼臉,用手指摸摸喉嚨,“其實我就是那時候才發現自己實在太傻了!”

  “我不懂!”羅力說。

  “喔,別傻了,我一直都想嫁給你,不是嗎?但是有一段時間我和你疏遠了——我覺得你太溫顧,跟你生活在一起,會很安全——可是也很乏味。大衛既危險又吸引人,所以我愛上了他——老實說,也是因為他對女人太瞭解了。可是這些都太浮泛,太不真實了。你勒住我脖子,說如果你得不到我,任何人都別想得到我,那時候,我就知道我會永遠屬於你了!可惜當時好像已經覺悟得太遲了,幸好赫丘勒·白羅及時趕到,我還是可以永遠屬於你了,羅力!”

  羅力搖搖頭。

  “不可能,綾恩,我已經謀殺了兩個人……”

  “胡說!”綾恩大聲說:“別那麼頑固!要是你只是跟一個魁梧的大個子男人吵架,揍了他一拳,他自己往後倒在爐圍上碰死了——那根本不是謀殺,在法律上也不會成立。”

  “可是過失殺人也要坐牢阿。”

  “也許。如果你真的坐牢,我會一直等你回來。”

  “波特的死我也要負道義上的責任。”

  “不,用不著,他已經是個能夠完全自立作主的成人——他可以拒絕你的提議。誰也不能把自己張著大眼睛去做的事怪罪在別人身上。你要求他做不誠實的事,他自己答應了,後來又反悔,自己想個簡單的辦法解決了。這只能怪他太懦弱羅力仍舊固執地搖搖頭。

  “沒用的,女孩,你不能嫁給犯人。”

  “我想你不會坐牢,要不然員警早就來抓你了。”

  羅力張大了眼睛。

  “可是這一切……過失殺人……賄賂波特……”

  “你憑什麼以為警方知道這些事?”

  “白羅那小子知道。”

  “他不是員警。我告訴你警方怎麼想:他們知道大衛那天晚上也在溫斯禮村,所以以為亞登和羅莎琳都是他殺的,不過他們只會控告他一項罪名——因為沒有必要重複。無論如何,只要他們認定他是兇手,就不會另外調查別人了。”

  “可是白羅那傢伙……”

  “他告訴督察那是意外,我想督察一定會嘲笑他。總而言之,我相信他不會告訴任何人。他實在是個可愛的……”

  “不,綾恩,我不能讓你冒險,別的不說,我……唉,我是說,我能相信我自己嗎?我……這樣對你並不安全。”

  “也許!可是你知道,羅力,我真的愛你,而且你過了一段那麼痛苦的日子,更何況,我從來不在乎是不是很安全,真的。”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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