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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丘勒的十二道任務 The Labours of Hercules By 阿嘉莎‧克莉絲蒂 Dame Agatha Mary Clarissa Christie

前言

  赫丘勒·白羅的住所基本上是現代化裝飾,閃亮著克羅米光澤。幾把安樂椅盡管舖著舒服的墊子,外形輪廓卻是方方正正的,很不協調。

  赫丘勒·白羅坐在其中一把椅子上——幹淨俐落地坐在椅子正中間。對面一張椅子上坐著萬靈學院院士伯頓博士,他正在有滋有味地呷著白羅敬的一杯“穆頓·羅德希爾德”牌葡萄酒。伯頓博士可沒有什麼幹淨可言。他胖胖的身材,邋裡邋遢。亂蓬蓬的白發下面那張紅潤而慈祥的臉微笑著。他一邊呼哧呼哧地喘著氣,一邊格格笑著,習慣性地把身上和周圍弄得滿是煙灰。白羅盡管在他周圍放了好幾個煙灰缸,卻白搭。

  伯頓博士正在問一個問題。

  “告訴我,”他說,“你為什麼叫赫丘勒?”

  “你是指我的教名嗎?”

  “這不能算是個教名,”對方反駁道,“根本就是個異教徒的名字,可為什麼?我就是想知道這一點。你父親的奇想嗎?你母親靈機一動的怪念頭嗎?有沒有什麼家庭背景的原因?如果我沒記錯的話——盡管我現在的記憶力不像原先那樣強了——你有個兄弟叫阿喀琉斯(譯注:希臘神話人物,他生下後,其母把他倒提著在冥河水中浸過,因此除腳踵沒著水外,身體其他部分刀槍不入),對不對?”

  這句話勾起白羅想起希臘神話中的阿喀琉斯·白羅的一生經歷。那些事真的都發生過嗎?

  “那個名字只用了很短的一段時間。”他答道。

  伯頓博士巧妙地從阿喀琉斯·白羅那個話題轉移到別的事上來。

  “給孩子起名字應當多加小心,”他沉思著說,“我也有好幾個義女。我知道,有一個叫布朗雪(譯注:在法語裡是“白”的意思)——可是膚色卻跟吉蔔賽人一樣黑!還有一個叫迪爾德麗(譯注:凱爾特神話中一宮廷吟唱詩人的女兒,一生淒慘),《憂傷的迪爾德麗》(譯注:是愛爾蘭戲劇家J·M·辛格的一齣悲劇)——可卻非常快活。另一個叫佩興絲(譯注:在英語中意為“耐心”),她叫英佩興絲(譯注:在英語中意為“不耐煩”)才名副其實!再有一個叫戴安娜(譯注:羅馬神話中的月亮和狩獵女神)——嗯,戴安娜——”伯頓博士打了個冷戰接著解釋道,“現在體重已有二百四十鎊——她才十五歲!人家說這只是少年時期的肥胖,我可不那麼看。戴安娜!他們原來還要給她起名海倫(譯注:希臘神話中著名的美人,相傳為主神宙斯之女,斯巴達王梅內萊厄斯之妻,後被特洛伊王子帕里斯劫走,因而引起特洛伊戰爭),可我堅決不同意。我知道她爸爸和媽媽長得什麼樣!還有她奶奶那副樣子!我盡量想給她起個比較合情理的名字,瑪莎或是多爾卡絲什麼的——可是白搭——白費唾沫。真是一群怪人,父母嘛……”

  他又輕輕地呼哧呼哧起來——那張小胖臉都皺了起來。

  白羅探詢地望著他。

  “想像這樣一段對話吧。令堂和那位已故的福爾摩斯的太太坐在一起,一邊縫制小衣服或者織小毛衣,一邊琢磨著‘阿喀琉斯,赫丘勒(譯注:希臘神話中,主神宙斯和阿爾克墨涅之子,力大無比,以建立十二項豐功偉績聞名,亦稱大力神),歇洛克(譯注:英國柯南道爾所著《福爾摩斯探案集》的主人公,大偵探福爾摩斯的名字),麥克夫特……’”

  白羅沒有分享他朋友的這種幽默。

  “我理解你是想說,我的外表不像大力神赫丘勒,對不對?”

  伯頓博士的目光上下打量一番赫丘勒·白羅,掃過這個穿著條紋長褲和合適的黑上裝、打著漂亮蝴蝶結的幹幹淨淨的小個子,又從他那雙黑漆皮鞋望到他的蛋形腦袋和嘴唇上方點綴著的那副特大的唇髭。

  “坦率地說,白羅,”伯頓博士說,“我認為,你不像!”他又加了一句:“你從來都沒有用很多時間研究古典文學吧。”

  “是這麼回事。”

  “太可惜了,太可惜了。你損失了不少。依我之見,人人都應該學點古典文學!”

  白羅聳聳肩:

  “可我沒有學那玩意兒照樣生活得蠻不錯嘛。”

  “生活!生活!這根本不是生活的問題。這個觀點根本就錯了!古典文學不是現代函授課程那種能飛快通往成功發跡的階梯!這不在於工作時間——而在於業餘時間怎樣利用。它就是我們所犯錯誤之處。就拿你來說吧,你現在生活得不錯,假如你要擺脫你的業務,想活得輕松自在些——那你在業餘時間想幹些什麼呢?”

  白羅順口說出他的答覆。

  “我打算專心——真的——栽培西葫蘆。”

  伯頓博士大吃一驚。

  “西葫蘆?你這是什麼意思?那種淡而無味、裡面像裝著一包水似的鼓鼓囊囊的綠色大玩意兒嗎?”

  “啊,”白羅興奮地說,“主要問題就在這裡。它們無須乎淡而無味。”

  “哦!我明白——上面灑上乳酪,或是奶油醬,或者撒上蔥花。”

  “不對,不對——你搞錯了。我的想法是西葫蘆本身的味道可以改進,可以讓它具有,”白羅眯起眼睛說,“一種酒的香味——”

  “老天!夥計,這不是紅酒啊。”一說起酒的香味,倒使伯頓博士想起近在手邊的那杯酒。他便呷一口慢慢品著。“這真是好酒。醇得很。沒錯兒。”他點頭贊賞。“不過西葫蘆的事——你不是當真吧?你不是指”——他十分厭惡地說——“你當真要彎腰曲背”——他的雙手也表示憐憫而厭惡地垂在他的大肚皮上——“彎腰曲背,耙弄糞肥往上撒,一縷縷用水泡過的羊毛一縷縷地舖蓋在上面嗎?”

  “聽起來你倒對培育那種玩意兒還挺在內行?”

  “我在鄉下住的時候,見過園丁那麼幹的。不過,認真來說,那算什麼業餘消遣啊!那怎能跟這樣一種業餘愛好相比呢?”——他換了一種表示贊賞的愉快聲調——“在一間擺滿書籍的長方而低矮的房間裡,坐在燃著木柴的壁爐旁邊的一張安樂椅上——必須是間長長的屋子——不是方形的。四周都是書。一杯紅酒——一本書在你手中打開。你讀書的時候,時間隨著倒退回去了。”他聲音洪亮地引述了一段希臘文。

  他接著把這段希臘文翻譯出來:

  “‘舵手在漆黑的大海上再次靠技能撥正那艘被驚濤駭浪沖擊的輕舟。’你當然永遠領會不到那種原文的精神!”

  他在這陣興奮的心情中,一時忘掉了白羅。白羅卻在望著他,突然感到疑惑——內心感到一陣刺痛。自己是不是真有些什麼沒能領會到呢?一些豐富的精神本質?哀傷不禁湧上心頭。對,自己原本應當熟悉古典文學……早該如此……可現在,唉,太晚啦……

  伯頓博士打斷了他的傷感情緒。

  “你是說你真想退休嗎?”

  “是的。”

  對方格格笑起來。

  “你不會的!”

  “可我向你保證——”

  “你辦不到,夥計。你對自己的工作太感興趣了。”

  “不——真的——我已經做好了一切安排。再辦幾個案子——幾個精選的——要知道,不是來一件就辦一件——而是只辦那些對我有吸引力的案子!”

  伯頓博士咧嘴一笑。

  “這倒是個辦法,只辦一兩起案子,然後只再辦一起——等等,等等。你絕對不會像首席女歌唱家舉行告別演出那樣告別而去,白羅!”

  他又格格笑一陣,慢慢站起來,真像個討人喜歡的白發蒼蒼的人精。

  “你做的工作不是赫丘勒大力神所幹的那些艱難的豐功偉績,”他說,“你做的是心甘情願的事情。你等著瞧我說得對不對。我敢打賭,再過十二個月你還會在這裡。西葫蘆培育的事仍然會是——”他停了一下——“一句空話。”

  伯頓博士向主人道別後,走出那間方形的房間。

  他傳播了這種古代傳說卻又不再細談。我們所關心的則是他留下來的那個想法。

  因為他走後,赫丘勒·白羅就像個夢中人那樣慢慢坐下來,喃喃自語道:

  “赫丘勒艱難的豐功偉績……對了,這倒是個好主意,這……”

  次日,赫丘勒·白羅便翻閱一本厚厚的小牛皮封面的書和其他幾本較薄的作品,偶然也匆匆瞥一眼各種打著字的小紙條。

  他吩咐秘書萊蒙小姐把一切有關大力神赫丘勒這個主題的資料統統搜集來放在他的面前。

  萊蒙小姐不是老愛打聽“為什麼”的那種人,她高效率地完成了這項工作。

  赫丘勒·白羅便首先一頭栽進那令人眼花繚亂的古代傳說的海洋中,尤其是關于“大力神赫丘勒,一位著名的英雄,死後進入眾神行列,享有神聖的榮譽”。

  到目前為止,一切順利——但此後就不再一帆風順啦。白羅勤奮地閱讀了兩個小時光景,記些筆記,皺皺眉頭,參閱那些小紙片和其他參考書。他昨天晚上那種刺痛感一下子給驅散了。真格的,這都是些什麼人物啊!

  就拿這位赫丘勒大力神來說吧——這位英雄!確實是位英雄!然而只是個一身肌肉疙瘩、智力低下而且還有犯罪傾向的大塊頭!這不禁使白羅想起一八九五年在里昂受審的一個叫阿道夫·杜朗的屠夫——一個殺害了好幾個孩子的蠻牛一般有力氣的兇手。那場答辯簡直是瘋瘋癲癲的——他本人為此也肯定是活受罪——判定他究竟是惡貫滿盈還是惡貫不滿盈竟進行了長達好幾天的爭論。這位古代的赫丘勒也許會受到惡貫滿盈的判定吧。不,白羅搖搖頭,古希臘人如果是這樣認定英雄,那按照現代標准來衡量則是行不通的。整個這些古代故事的格調使他感到驚訝。那些男女神祗——他們好像跟現代的罪犯一樣,都有許多不同的別名。看來他們肯定都屬于罪犯那一類型。酗酒啦,淫逸放蕩啦,亂倫啦,強奸啦,搶劫啦,殺人啦,詐騙啦——准能讓一位預審法官忙得沒有一絲空閒。他們沒有正派體面的家庭生活,沒有秩序,沒有條理,甚至在他們的犯罪行為當中,也沒有秩序和條理!

  “真是個赫丘勒大力神!”赫丘勒·白羅說著,灰心喪氣地站起來。

  他贊賞地環視室內四周。一個方形的房間,陳設著方形現代傢俱——就連一個精美的現代派雕塑都是由一個方塊安放在另一個方塊上面組成的,那上面還有個銅絲盤成的幾何圖形。在這間亮堂而整潔的房間當中是他本人。他朝鏡子裡望一眼自己。那麼,這裡是一個現代赫丘勒——跟那個渾身鼓出肌肉疙瘩、揮舞一根棍棒的裸體人物那張不討人喜歡的素描畫面上的形象迥然不同。正相反,他是個矮小壯實的人,穿著城市居民規規矩矩的服裝,還蓄著一副唇髭——赫丘勒大力神做夢也沒想到要蓄起的唇髭——一副漂亮而不落俗套的唇髭。

  但是,這個赫丘勒·白羅和古代傳說中那個赫丘勒卻有一點相似之處,他們兩個人毫無疑問都一直有助於消除世界上的某些災害……他倆都可以說是他們所生活的那個社會的恩人……

  昨天晚上,伯頓博士臨走時說:“你做的工作不是赫丘勒大力神所幹的那些艱難的豐功偉績……”

  啊,這他可說錯了,這個老化石。赫丘勒的豐功偉績應當再現一次——一位現代的赫丘勒所幹的。這真是一種巧妙而有趣的自負!在我最終退休之前,我再接辦十二樁案子,不多也不少。這十二起精選的案件必須跟古代那位赫丘勒的十二樁大事有關聯。對,這不僅會很有意思,而且還會具有藝術性,具有靈性。

  白羅拿起那部古典文學辭典,再次沉浸在古代傳說中。他不打算完全仿效那個原型。這裡面不應該有女人的情愛,不應該有內薩斯(譯注:希臘神話中的半人半馬的怪物,因企圖奪去赫丘勒的妻子,被赫丘勒用毒箭射中。它死前欺騙赫丘勒的妻子說,把它的血染在給赫丘勒穿的內衣上能保持愛情。後來赫丘勒因沾上衣服上殘餘的箭毒而身亡)的襯衫……只有那些豐功偉績。

  那麼,第一樁大事就是扼死涅墨亞獅子那件事。

  “涅墨亞獅子。”他試著說了幾遍。

  當然他並不期望一樁案子裡真包括一頭有血有肉的獅子。要是真有動物園負責人找他偵破一樁跟一頭活獅子有關的案件,那可就太巧啦。

  不,這裡只應當是象徵性的。第一樁案件應該跟社會上一位知名人士有關,應該激動人心而且至關重要!那是一名手段高明的罪犯——或是公眾眼裡像是一頭獅子那樣的罪犯。某一位著名作家,某一位政客,或者某一位著名畫家——甚至或許是某一位皇親?

  他喜歡皇親這個念頭……

  他不必著急。他可以等待一樁極端重要的案件的偵破成為他自願承擔的第一樁艱難的大事。

第一樁 涅墨亞獅子

  (譯注:涅墨亞獅子:希臘神話中巨人梯豐和巨蛇厄喀德娜之子。它蹂躪阿爾戈利斯的原野,任何人間的武器都不能傷害它。大力神赫丘勒在涅墨亞用手把它扼死,剝下它的皮做了自己的衣服。這是赫丘勒一生所做的十二樁大事的第一樁。)

   

1

  “萊蒙小姐,今天早晨有什麼趣事兒嗎?”他在次日早晨走進辦公室問道。

  他信任萊蒙小姐。後者雖是個沒有幻想的女人,但她卻有一種直覺;只要她提出什麼事兒值得考慮,一般來說,那事兒准值得考慮。她天生是個當秘書的好人才。

  “沒有什麼,白羅先生。只有一封信我想您可能會產生興趣。我把它放在卷宗最上面了。”

  “是什麼啊?”他頗感興趣地往前走了一步。

  “一個男人給您寫來的,請您給他調查一下他太太的一條北京哈巴狗失蹤的事兒。”

  白羅還沒等腳著地就愣住了。他朝萊蒙小姐不滿地瞥了一眼,可她沒注意到,接著打起字來了。那打字的速度簡直跟一挺開火的機關槍一樣快。

  白羅氣得不得了,真是又氣又惱。萊蒙小姐,這位盡職的女秘書太叫他失望了!一條北京哈巴狗!一條北京哈巴狗!這事竟發生在他昨夜做的那個好夢之後。夢中,他在白金漢宮當面受到了嘉獎後,正迎出來那當兒,他的好夢被打斷了:他的男僕端著他清晨必喝的熱可哥走了進來!

  一句話就掛在他發顫的嘴邊——一句挖苦的俏皮話。可他沒說出來,因為萊蒙小姐又在飛快而有效地打字,想必不會聽見。

  他不樂意地嘟囔一聲,拿起那封放在寫字台邊上的卷宗上面的信。

  對,正像萊蒙小姐所說的那樣,信是從城裡的一個地址寫來的——一項公事公辦、簡短而粗俗的要求。項目——調查一條北京哈巴狗被人綁架的事。一位闊太太嬌生慣養的那種鼓眼睛、小短腿的寵物狗。赫丘勒一邊看信,一邊輕蔑地噘起嘴唇。

  這事兒既不蹊蹺,也不異常,或者說——但是,對,對,倒是有一處小地方令人生疑:萊蒙小姐判斷正確。啊,真有一處小地方有點不大對頭。

  赫丘勒·白羅在椅子上坐下來,再慢慢仔細地看一遍那封信。這既不是他平常要辦的那種案子,更不是他指望要辦的那種案子。從任何角度來看,這都不是一起重大案件,簡直一點也不重要。這不是——他不喜歡這個案子的關鍵在於——如果偵破了,這也不是一項與赫丘勒業績相類似的那種事。

  可他卻感到好奇……

  對,他感到好奇……

  他提高嗓門,蓋過萊蒙小姐打字機的聲音,好讓她聽見。

  “打個電話給這位約瑟夫·霍金爵士”,他吩咐道,“約個時間,我去他的辦公室跟他面談。”

  像往常一樣,萊蒙小姐的判斷是正確的。

  “我是個平凡的人,白羅先生。”約瑟夫·霍金爵士說。

  赫丘勒·白羅用右手打個含含糊糊的手勢,表示(如果你願意這樣理解的話)贊賞約瑟夫爵士盡管事業有成卻這樣謙虛地描繪自己,可是這也能被看成是不大贊成他這種聲明的表示。反正叫人看不出赫丘勒·白羅這時頭腦裡最主要的想法其實是:約瑟夫爵士確實是(用更口語的話來說)一個很不起眼的人。赫丘勒·白羅挑剔地望著他那隆起的下巴,凹陷的小眼睛,球狀的圓鼻頭和緊閉的嘴巴。總的印象是讓他想起一個什麼人或什麼事,可一時又想不起是誰或什麼事。腦中翻騰著模糊的回憶。很久以前……在比利時……肯定是跟肥皂有關的什麼事……

  約瑟夫爵士在繼續往下說。

  “我不擺什麼臭架子,說話也從不兜圈子。大多數人,白羅先生,都不會計較這件事,只把它當做一筆銷掉的爛賬,忘掉了事。可這不是約瑟夫·霍金的作風。我是個闊人——換句話說,這兩百英鎊對我來說並不算一回事兒——”

  白羅敏捷地插嘴道:“我祝賀您!”

  “呃!”約瑟夫爵士頓了頓,那雙小眼睛眯得更細了。他強調道:“可這並不是說我習慣亂扔錢。該付的錢,我照付。不過我照市價付——不會多給一個崩子。”

  赫丘勒·白羅說:“您有沒有意識到我的費用很高呢?”

  “嗯,嗯。不過嘛,”約瑟夫爵士狡猾地望著他,“這倒是樁小事。”

  赫丘勒·白羅聳聳肩,說道:“我從不討價還價。我是一名專家。對一名專家的服務,您得付出高價。”

  約瑟夫爵士坦率地說:“我知道在辦這類案子上你是個頂尖兒人物。我打聽過了,人家告訴我你最合適。我打算非把這事調查個水落石出不可。我不在乎要花多少錢。所以我到你這兒來。”

  “您很幸運。”赫丘勒·白羅說。

  約瑟夫爵士又“呃”了一聲。

  “非常幸運,”赫丘勒·白羅肯定地說,“我可以不必謙虛地這樣說,現在我正處於事業的巔峰狀態,再過些日子,我就打算退休啦——到鄉下去住,偶爾出遊,到世界各處去看看——另外或許我就在我的花園裡耕種——特別注意改良蔬菜品種。非常好的蔬菜——沒有怪味兒。然而,這倒不是主要的。我不過是想解釋我在退休之前已經給自己訂了那麼一個任務,決定再接辦十二個案子——不多也不少。自己強加的一種赫丘勒業績般的重任,如果可以這樣形容的話。約瑟夫爵士,你這個案件是十二項裡的頭一件。”他感歎道,“它那麼無關緊要,倒真把我吸引住了。”

  “緊要?”約瑟夫爵士問道。

  “我說的是無關緊要。人們請我偵破過各式各樣的案子——凶殺啦,無法解釋的死亡啦,盜竊啦,搶劫珠寶啦等等。可這還是破題兒第一遭讓人要求靠我的才能智慧來搞清楚一樁北京哈巴狗被綁架的案子。”

  約瑟夫爵士嘟囔一聲,說道:

  “你可真叫我吃驚!我應該說你想必壓根兒也沒有遇到過女人沒完沒了地拿她們寵愛的狗跟你糾纏吧!”

  “這倒確實是的。不過這可是我頭一次榮幸地遇到作丈夫的請我辦這類案子。”

  約瑟夫爵士感激地眯著小眼睛,說道:“我開始明白人家為什麼把你推薦給我了。你是個十分精明能幹的傢伙,白羅先生。”

  白羅喃喃地道:“那就給我講講案情吧。那條狗什麼時候丟的?”

  “整整一個星期前。”

  “我料想尊夫人現在急得都快瘋了吧?”

  約瑟夫爵士瞪起兩眼,說道:“你不明白。那條狗又給送回來了。”

  “送回來了?容我問一聲,那你來請我幹什麼?”

  約瑟夫爵士滿臉漲得通紅。

  “因為有人在該死地想法兒詐騙我!現在,白羅先生,我就把事情的經過講給你聽聽。一星期前,那條狗被人偷走了——那是我太太雇用的伴侶帶它到肯辛頓公園去遛彎兒的時候,讓人剪斷牽狗的繩索弄走的。第二天我太太接到勒索兩百英鎊的通知。請注意——兩百英鎊!贖回整天絆在你腳底下的一條汪汪叫的狗崽子!”

  白羅喃喃道:“那您當然不同意支付那筆款子嘍?”

  “當然不同意——或者說,我要是知道了實情,當然不會付。可我的太太米麗足智多謀,事先什麼也沒跟我說就把錢——按要求全是一鎊一張的鈔票——寄到指定的地址去了。”

  “於是狗就給送回來了?”

  “對。那天傍晚,門鈴一響,那條狗崽子就蹲在門前的石階上,可一個人影兒也沒看見。”

  “很好。接著往下說。”

  “隨後,米麗當然就坦白了自己做的蠢事,我便發了點脾氣。但是過了一會兒,我也就心平氣和下來了——再說這事已經做了,你根本沒法要求一個女人做什麼合乎理智的事——要不是在俱樂部碰上了薩姆森老傢伙,我敢說也就讓這事過去了。”

  “怎麼回事呢?”

  “真見鬼,這純粹是個敲詐的騙局!他也遇到了同樣的事。人家敲詐了他太太三百英鎊!說真的,這可太過分了!我決定制止這種事再發生,便請你來了。”

  “可是,約瑟夫爵士,最恰當的辦法——也是最省錢的法子——是報警啊。”

  約瑟夫爵士揉揉鼻子,問道:“你結婚了嗎,白羅先生?”

  “唉,”白羅答道,“我沒有那份造化。”

  “這就怪不得了。”約瑟夫爵士說,“我不懂什麼是造化,不過,你要是結了婚,就會知道女人們是群滑稽可笑的人物。我太太只要你一提起員警,就會犯歇斯底里——她滿腦子認為我如果去報警,她那寶貝兒山山就會遭殃。她決不同意那樣做——我還可以說她也不大同意請你來調查此案。可我在這一點上堅持不變,她也就讓步了。可你該知道她並不喜歡我這樣做。”

  赫丘勒·白羅輕聲說:“這事,我看倒挺不好辦。我也許最好去見見尊夫人,從她那裡再獲得一些詳細情況,同時也向她保證這樣做就會使她的寶貝狗今後安全啦。”

  約瑟夫爵士點點頭,起身說:“那我現在就開車帶你去。”

   

2

  兩位婦人正坐在一間雖然寬大,但頗感悶熱的、過分裝飾的客廳裡。

  約瑟夫爵士和赫丘勒·白羅走進去,一條北京小哈巴狗立刻狂吠著跑過來凶惡地圍著白羅的腳脖子挺玄乎地轉著圈兒。

  “山——山,過來,到媽媽這邊來,小寶貝兒——卡納拜小姐,去把它抱過來。”

  另外那個女人急忙奔過去。赫丘勒·白羅小聲地說道:“還真像頭獅子咧!”

  那個捕捉山山的女人氣喘吁吁地附和道:

  “是啊,真格的,它真是一條很好的看家狗。什麼也不怕,誰也不怕。得了,好乖乖!”

  經過必要的介紹之後,約瑟夫爵士說:

  “白羅先生,那就請接著辦吧。”他點了點頭,便離開了那間屋子。

  霍金夫人是個看上去脾氣暴躁的矮胖子,染著一頭紅發。她那焦慮不安的伴侶卡納拜小姐是一位看上去和藹可親、體態豐滿的女人,年紀約莫介於四十至五十之間。她非常尊敬霍金夫人,而且顯然怕她怕得要命。

  白羅說:“現在,霍金夫人,就請把這樁可惡的罪行整個兒經過講給我聽聽吧。”

  霍金夫人滿面通紅。

  “我很高興您這麼說,白羅先生。因為這確實是一種犯罪行為。北京哈巴狗很敏感——跟孩子們一樣敏感。可憐的山山,甭說別的,想必真給嚇壞了。”

  卡納拜小姐喘著氣附和道:“是啊,真惡毒,太惡毒了!”

  “請講講實際情況。”

  “嗯,經過是這樣的:山山跟著卡納拜小姐到公園去遛彎兒——”

  “唉,是啊,都是我的過錯。”那位伴侶又插嘴道,“我怎麼竟會那麼笨,那麼粗心大意——”

  霍金夫人尖刻地說:“我並不想要責怪你,卡納拜小姐,可我確實認為你應該更警覺點兒才對。”

  白羅把目光移向那位伴侶身上。

  “出了什麼事?”

  卡納拜小姐便滔滔不絕且有點激動地說起來:

  “這簡直是一件非常不可思議的事!我們正沿著那條鮮花小道朝前走——山山當然跑在前頭——它在草地上小跑著——我正想轉身回家,忽然一輛嬰兒車裡的小娃娃把我吸引住了——那麼可愛的娃娃——直沖我微笑——美麗的粉紅臉蛋兒,一頭漂亮的鬈發。我忍不住跟那位保姆聊起來,問她孩子多大了——她說十七個月——我敢肯定只跟她說了一兩分鐘的話,接著我回頭一看,山山沒影兒了,那條牽狗繩索讓人割斷了——”

  霍金夫人接過話茬兒說:

  “當時你如果對你的工作盡職的話,也不會有人偷偷走過來割斷那根繩索了。”

  卡納拜小姐看上去要放聲大哭似的,白羅連忙插嘴道:“後來又怎麼樣了?”

  “嗯,我當然就到處去尋找,扯起嗓門叫喊!我還問了公園看守人是否見到有人帶走一條北京哈巴狗,可他什麼也沒注意到——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啦——便繼續四處尋找,最後當然只好垂頭喪氣地返回家——”

  卡納拜小姐突然頓住,可是白羅蠻清楚地想像到後來發生的情景。他問道:

  “後來你們就收到了一封信?”

  霍金夫人接過話茬兒。

  “對,是第二天早晨第一班郵件送來的。信上說我如果想見到山山活著回來,就必須用不掛號的郵件寄一鎊一張的兩百英鎊現款到布盧姆斯伯裡大街廣場三十八號柯蒂茲上尉處。信上還說如果錢上做了記號或是報了警——那麼——山山的耳朵和尾巴就會給割掉!”

  卡納拜小姐開始大聲抽泣。

  “太可怕了,”她低聲說,“人怎麼竟會這樣狠毒!”

  霍金夫人接著往下說:“信上說如果立刻把錢送去,山山當天傍晚就會給活著送回來。可是如果——如果我事後去報警,山山今後可就會為此付出代價——”

  卡納拜小姐眼淚汪汪地嘟囔道:“哦,我的天,到現在我還害怕呢——當然,白羅先生不完全是員警——”

  霍金夫人焦慮地說:“所以,您瞧,白羅先生,您調查這事時得十分小心謹慎。”

  赫丘勒·白羅馬上就減輕了她的顧慮。

  “我不是警察局裡的人。我當然會十分小心謹慎,而且靜悄悄地進行偵查。您自管放心,霍金夫人,山山會很安全,不會出事兒。這一點我可以向您保證。”

  兩位婦女似乎由於這句神奇的話而感到放心了。

  白羅接著問:“您還留著那封信嗎?”

  霍金夫人搖搖頭。

  “沒有,信中告知在付錢時必須把它一併寄回。”

  “您照辦了?”

  “是的。”

  “嗯,真可惜。”

  卡納拜小姐機靈地說:“可我還保留著那根牽狗繩索呢。我去把它拿來好嗎?”

  接著她便走出客廳。白羅趁她不在場的時候問了幾個有關問題。

  “愛美·卡納拜嗎?哦,她還可以。心眼兒挺好,當然有點糊塗。我先後雇用過好幾位伴侶,全都是些笨蛋。不過愛美挺喜歡山山,她對這次不幸事件感到挺難過——盡管她也完全可能——在同遛彎兒的人閒聊天,忽視了我的小寶貝兒,這幫老處女全都一樣,酷愛小娃娃!不,我敢肯定她跟這事一點牽連都沒有。”

  “看上去倒也不像。”白羅同意道,“不過,小狗是在她負責照管時丟失的。這就得弄清楚她是否忠誠啦。她在您這兒工作多久了?”

  “快一年了。我有她的品行優良的證明推薦材料。她在哈廷菲爾德老夫人那裡幹了十年,直到老太太去世。隨後她照顧一位生病的修女一陣子。她真的是個挺好的人——不過,正如我說過那樣,是個大笨蛋。”

  這當兒愛美回來了,有點氣喘吁吁的,非常嚴肅地把那根被割斷的牽狗繩索交給白羅,抱著無限希望瞧著他。

  白羅仔細檢查一番,說道:“可不是嘛,肯定是給割斷的。”

  那兩位婦女期望地等待著。他說:“那我就先留下這個。”

  他鄭重其事地把它放進口袋裡。兩位婦女深深松了一口氣。因為他正在幹一件她倆期望他做的事。

   

3

  赫丘勒·白羅習慣事事都要核對一番,一個也不落下。雖然表面上看起來卡納拜小姐只是個傻乎乎、糊裡糊塗的女人,白羅還是設法會見一位有點令人生畏的婦女,她是已故哈廷菲爾德夫人的侄女。

  “愛美·卡納拜?”馬爾特拉弗斯小姐說,“我當然清清楚楚地記得她。她心眼兒好,對尤麗婭姑姑百依百順。她寵愛狗,而且善於高聲朗讀。她機智得體,從不跟病人發生抵觸。她出了什麼事?我希望不會有什麼不幸吧。一年前我曾經把她推薦給一位婦人——姓霍什麼的——”

  白羅連忙說明卡納拜小姐眼下還在那兒工作,只是最近為一條丟失的小狗出了點麻煩。

  “愛美·卡納拜寵愛小狗。我姑姑有過一條北京哈巴狗,去世後把它留給卡納拜小姐了,卡納拜小姐十分寵愛它。後來那條狗死了,她傷心極了。哦,是的,她是個好人,當然,不那麼太有智慧。”

  赫丘勒·白羅同意這種看法:恐怕不能說卡納拜小姐有智慧。

  下一步他又去尋找出事那天下午跟卡納拜小姐談話的那個公園看守人。這倒沒費多大勁兒。那人記得這件事。

  “是個中年婦女,胖胖的——沒有什麼異常——丟失了她的北京哈巴狗。我認得她——下午她多半都來遛狗。我見到她帶著狗進來了。狗丟了,她顯得心煩意亂,跑到我這兒來問我是否看見有人帶走一條北京哈巴狗?這我倒要問問!我可以跟您說,這個公園裡哪兒都是狗——各類品種——狼狗啦,北京哈巴狗啦,德國短腿獵狗啦——甚至還有俄羅斯狼狗——可以說我們這兒什麼狗都有。比起別的狗,我總不會單單更注意一條北京哈巴狗吧?”

  赫丘勒·白羅沉思地點點頭。

  他又去到布盧姆斯伯裡大街廣場三十八號。

  三十八號、三十九號和四十號連在一起成了私營巴拉克拉瓦旅館。白羅走上台階,推開門。裡面陰暗,有股煮白菜的味兒,還有點早餐熏鮭魚的味兒。左邊一張紅木桌上放著一盆淒淒慘慘的菊花,桌子上方有一個挺大的分隔式郵件架,用綠色檯面呢蓋著,上面插著不少信件。白羅沉思地朝那塊板架望了片刻。他推開右邊一扇門,走進休息室,裡面有幾張小桌和幾把所謂的安樂椅,上面蓋著令人抑鬱的印花裝飾布。三位老太太和一位相貌凶惡的老頭兒抬起頭來,充滿惡意地望著闖進來的不速之客。赫丘勒·白羅只好窘迫地退了出來。

  他順著過道走下去,來到樓梯口。右邊有個小過道可以拐到明顯是間餐廳的那邊去。

  走進那條過道,沒多少路就有一扇門,門上標著“辦公室”字樣。

  白羅輕輕叩一下那扇門,沒人回應。他便推開門,朝裡望一眼。屋裡有一張大寫字台,上面放滿了文件,卻沒有一個人影兒。他退出來,關上門,朝前走進餐廳。

  一個圍著髒圍裙、神態憂郁的姑娘正在從一個小筐裡掏出刀叉來擺桌子。

  赫丘勒·白羅歉疚地說:“對不起,我想見一下你們的女經理,可以嗎?”姑娘兩眼無光地望了他一下,說道:“我不知道她在哪兒,確實不知道。”

  赫丘勒·白羅說:“辦公室裡沒人在。”

  “那我肯定也不知道她眼下在哪兒。”

  “也許,”赫丘勒·白羅耐心地堅持道,“你給我找一下,好嗎?”

  姑娘歎口氣。她的日子已經過得枯燥乏味,現在又給加上這個新負擔。她陰沉地說:

  “唉,那我就試試看吧。”

  白羅向她致謝後,又退到過道裡,不敢再去休息室面對裡面那幾位含有惡意的目光的老人。

  他抬頭凝視著那個郵件架,忽然傳來一陣衣裙窸窸窣窣聲和一股濃烈的德溫郡紫羅蘭香水味兒,這表明女經理來了。

  哈特太太彬彬有禮地說:“太對不起了,我方才沒在辦公室裡。您要訂房間嗎?”

  赫丘勒·白羅喃喃道:“恰恰不是。我是來打聽我的一個朋友柯蒂茲上尉最近是不是在您這裡住過?”

  “柯蒂茲?”哈特太太詫異道,“柯蒂茲上尉?讓我想想看,好像在哪兒聽到過這個名字?”

  白羅沒再提醒什麼。她搖搖頭。

  白羅說:“那就是說沒有一位柯蒂茲上尉在您這裡住過了?”

  “對,至少最近沒有。可您知道,這個姓聽起來相當耳熟。您能不能簡單地把這位朋友形容一下?”

  “哦,”赫丘勒·白羅答道,“這倒有點困難。”接著他問道:“我料想有的信寄到這裡,事實上有時收信人並不住在這裡吧?”

  “是的,確實有這種情況。”

  “那您怎麼處理那種信呢?”

  “我們一般把它們保留一個時期。因為,您知道,收信人或許晚幾天會來。當然,信件或包裹如果長期無人領取,就給退回郵局。”

  赫丘勒·白羅理解地點點頭:“我明白了。”

  接著他補充道:“要知道是這麼回事:我給一個朋友往這兒寫了封信。”

  哈特太太臉上的表情顯得明朗了。

  “這就對了。我准是在信封上見到過柯蒂茲這個姓。可是,許許多多退役的軍爺們常在我們這兒下榻——讓我查查看。”

  她抬頭盯視著牆上那個郵件架。

  赫丘勒·白羅說:“沒有那封信。”

  “那我想一定把它退給郵差了。太對不起了。但願不是什麼要緊事吧?”

  “沒關系,沒關系,不是什麼要緊事。”

  他轉身朝大門走去,哈特太太渾身帶著一股刺鼻的紫羅蘭香水味兒追了上來。

  “您的朋友如果真來——”

  “大概不會來了,我想必是搞錯了……”

  “我們的房價很公道,”哈特太太說,“飯後咖啡不另外加錢。我想請您參觀一下我們的一兩套帶起居室的客房……”

  赫丘勒·白羅費了不少勁兒才脫身。

   

4

  薩姆森太太家的客廳更寬敞,佈置得更奢華,另外比起霍金太太家,暖氣也熱得更叫人憋悶。赫丘勒·白羅在那些靠牆放的鑲金邊的螺形托腳小桌和一大群雕塑之間眼花繚亂地擇路而行。

  論個頭,薩姆森太太比霍金太太更高些,頭發是用雙氧水漂白的。她那條北京哈巴狗叫南凱波,兩只鼓眼睛傲慢地審視著白羅。薩姆森太太的伴侶基布爾小姐又幹又瘦,卡納拜小姐則是胖胖的,可她也健談而且也有點兒氣喘吁吁的。她也由於南凱波失蹤而受到過責備。

  “白羅先生,這真是件令人吃驚的事。全都發生在一秒種之內。那是在哈羅德公園外邊。有位護士問我幾點鐘——”

  白羅打斷她的話:“一位護士?醫院裡的護士嗎?”

  “不是,不是,——一位看孩子的保姆。那個小娃娃太漂亮了!真是個可愛的小寶貝。那麼漂亮的紅潤臉蛋!人家都說倫敦的孩子看上去都不健康,可我敢肯定——”

  “愛倫!”薩姆森太太喊了一聲。

  基布爾小姐臉紅了,結結巴巴地閉住了嘴。

  薩姆森太太尖刻地說道:“基布爾小姐在跟一個同她一點關系都沒有的過路人閒扯淡,那個壞蛋便割斷了那條牽狗繩,把南凱波偷走了。”

  基布爾小姐淚汪汪地嘟囔道:“全都發生在那一瞬間。我一轉身,可愛的寶貝兒就沒影兒了——手裡只剩下了半截牽狗繩索。也許您願意看一下那根繩索吧,白羅先生?”

  “不必了。”白羅連忙說。他無意收集一大堆割斷的牽狗繩索。“我料想,”他接著說,“你們不久就收到了一封信,對不對?”

  整個兒事情的來龍去脈完全一模一樣——那封信啦——要割掉南凱波的耳朵和尾巴的威脅啦。只有兩處不同:勒索的款項是三百英鎊;指定把錢寄到肯辛頓區克隆梅爾花園街七十六號哈林頓旅館布萊克利海軍中校收。

  薩姆森太太接著說下去:“等南凱波安全回來後,我親自到那個地址去了一趟,白羅先生,不管怎麼說,畢竟是三百英鎊,一筆不算少的錢啊。”

  “當然,相當可觀。”

  “我首先看到我寄錢去的那封信插在牆上的郵件架上。在我等女經理出現前,我順手把那封信偷偷取下來塞進自己的手提包。可惜的是——”

  白羅替她說:“可惜的是等您打開信封一看,裡面裝的只是一疊白紙。”

  “您怎麼知道的?”薩姆森太太納悶地望著他。

  白羅聳聳肩。

  “很明顯嘛,親愛的夫人,那名竊賊在送回小狗之前肯定要把錢先拿到手,然後他再往信封裡塞些白紙放回郵件架上,免得別人發現那封信不見了。”

  “壓根兒就沒有一位叫布萊克利的指揮官在那裡住過。”

  白羅微微一笑。

  “我丈夫對這事當然非常惱火。事實上,他氣得臉都發青了!”

  白羅小心謹慎地輕聲問:“您把錢寄出去之前——呃——沒跟他商量嗎?”

  “當然沒有。”薩姆森夫人肯定地說。

  白羅有點疑惑地望著她。那位夫人連忙解釋道:

  “我一點也不敢冒那個險。只要一提到錢,男人就特別反感。雅各想必會堅持去報警。我不能冒那個險。我那可憐的南凱波寶貝兒,那樣做,它准會出事兒!當然,我事後不得不告訴我的丈夫,因為我得解釋為什麼我在銀行裡超支了。”

  白羅輕聲說:“理所當然——理所當然。”

  “我從來沒見過他居然會那樣生氣。”薩姆林太太一邊說,一邊整理一下手腕上那個漂亮的鑲了鑽石的手鐲,轉動幾下手指上的幾枚戒指,“男人只關心錢,別的什麼都不管。”

   

5

  赫丘勒·白羅乘電梯上樓,來到約瑟夫·霍金先生的辦公室。他送進名片去,被通知說約瑟夫爵士正有事,待會兒馬上就接見。沒多會兒,一位高傲的金發女郎從霍金先生辦公室裡走出來,手上捧著一摞文件。她從這個古怪的小個子男人身邊走過去時,鄙夷不屑地瞥了他一眼。

  約瑟夫爵士坐在他那個龐大的紅木寫字台後面,臉頰上有塊口紅印兒。

  “怎麼樣,白羅先生?請坐。給我帶來什麼好消息了?”

  赫丘勒·白羅說:“整個這件事簡單得讓人驚奇。兩起案件都是把贖款寄到一家寄宿宿舍或者私營小旅館。那種地方都沒有看門人,大廳裡也沒有服務員。裡面總有一批批來來往往的旅客,包括相當一大批退役軍人。誰都可以走進去輕而易舉地從牆上那個郵件架上抽取信件,要麼把它拿走,要麼把信封裡的錢拿走,換上些白紙再把它放回原處。因此,兩起案件的線索到這面牆上就斷了。”

  “你的意思是說沒辦法弄清那個取信的人是誰?”

  “我倒是有些想法。還得花幾天時間追蹤下去。”

  約瑟夫爵士納悶地望著他。

  “幹得好。那就等你一獲得成果——”

  “我就到您家中去匯報。”

  約瑟夫爵士說:“你如果真的把這事調查得水落石出,那可是件了不起的成就。”

  赫丘勒·白羅說:“絕對不會失敗,赫丘勒從來也不會失敗。”

  約瑟夫·霍金爵士望著那位小個子,咧嘴一笑。

  “對自己充滿了信心,對不?”他問道。

  “信心十足。”

  “那好。”約瑟夫·霍金爵士朝椅背上一靠,說道,“要知道傲慢可是失敗的前奏!”

   

6

  赫丘勒·白羅坐在他那個暖氣爐前面(對它那種幾何圖形的整潔式樣感到心滿意足),在對他的家務總管兼男僕下達指示。

  “聽明白了嗎,喬治?”

  “一清二楚了,先生。”

  “更可能是公寓樓上的一套房間或小屋。肯定局限在某個範圍之內。也就是說在公園南邊,肯辛頓教堂東邊,奈茲橋兵營西邊和福厄姆路北面。”

  “全都聽明白了,先生。”

  白羅喃喃道:“一件奇怪的小案子。案情表明作案人很有組織才能。當然,那位作案明星令人驚奇地隱身在幕後——我可以管他叫做涅墨亞猛獅。對,一件挺有意思的小案子。我本來希望會對那位雇主更感興趣。遺憾的是他長得很像列日(譯注:比利時一城市)那位肥皂商,就是那個為了要跟一個金發秘書結婚而毒死了結發之妻的傢伙。那是我早期偵破的一起案子。”

  喬治晃晃腦袋,低沉地說:“那些金發女郎,先生,許多麻煩事都是她們惹起來的。”

   

7

  三天過後,那位可貴的喬治說:“這是那個詳細地址,先生。”

  赫丘勒·白羅接過一張遞給他的紙條。

  “太棒了,盡職的喬治。可是每週哪一天呢?”

  “每逢星期四,先生。”

  “星期四,今天正巧是星期四。那就不必耽擱啦。”

  二十分鐘過後,赫丘勒·白羅來到一個時髦住宅區鄰近的一條窄街道,登上一座偏僻樓房的樓梯。羅休姆公寓十號在三樓,也是最高那一層,可是沒有電梯。他只好非常吃力地順著那螺旋式的窄樓梯,轉著圈兒往上爬。

  他好不容易才到達那最高層樓梯平臺那兒,停下來喘口氣。這當兒,從十號房門裡突然傳出一陣聲音——一條狗的吠聲,打破了四周的寂靜。

  赫丘勒·白羅臉上展現了微笑。他點點頭。撳一下十號的門鈴。

  那吠聲更響了——一陣腳步聲走到門口。門給打開了……

  愛美·卡納拜小姐大吃一驚,抬起一隻手捂住自己豐滿的胸脯。

  “允許我進來嗎?”赫丘勒·白羅問道,還沒等對方答覆就跨進門檻。

  右邊是起居室,敞開著門,他便走進去。卡納拜小姐疑惑地跟在他身後。

  那間屋子很小,擁擠不堪。可以看到傢俱當中有一個人,一位老婦人躺在一張給拉到煤氣爐附近的沙發上。白羅走進去的時候,一條北京哈巴狗從沙發上跳下來,沖他發出一陣懷疑的狂吠。

  “啊哈,”白羅說,“主角在這兒吶!向你致敬,我的小朋友。”

  他彎腰伸出一隻手。小狗聞了一下手,兩只敏銳的眼睛盯視著那個陌生人的臉。

  卡納拜小姐有氣無力地說:“那您都弄明白了?”

  赫丘勒·白羅點點頭。

  “對,明白了。”他望一眼沙發上那個女人,“我想那位是你的姐姐吧。”

  卡納拜小姐呆板地答道:“是的,艾蜜莉,這——這位是白羅先生。”

  艾蜜莉·卡納拜驚歎一聲:“噢!”

  愛美·卡納拜沖狗喊道:“奧古斯特斯……”

  那條北京哈吧狗回頭望她一眼——搖晃著尾巴——接著又琢磨白羅那只手,尾巴輕輕搖擺。

  白羅把它輕輕抱起來放在膝蓋上,然後說道:“我終於逮住了這頭涅墨亞獅子。任務也算完成了。”

  愛美·卡納拜生硬地問道:“您真的什麼都知道了嗎?”

  白羅點點頭。

  “我想是的。你策劃了整個兒這件事——靠奧古斯特斯幫助你完成。你帶著你主人那條哈巴狗出門遛彎兒,把它帶到這兒來,然後掉包,再帶著奧古斯特斯出去。公園看守人看見你像往常那樣帶著一條哈巴狗遛彎兒。如果我們能找到那個看嬰兒的保姆,她也會說你跟她談話時確實帶著一條北京哈巴狗。然後,你趁你們倆在說話的時候就切斷牽狗繩索。經你訓練的奧古斯特斯便立刻溜開,一溜煙奔回家來。過了幾分鐘,你就驚呼小狗讓人偷走了。”

  沉默片刻,卡納拜小姐挺直身子,帶著一種讓人同情的尊嚴說:“對,您說得完全對。我——我沒什麼可說的。”

  沙發上那個病女人輕聲哭了起來。

  白羅問道:“真沒有什麼可說的嗎,小姐?”

  卡納拜小姐答道:“什麼也沒有。我一直在做一名竊賊——現在終於讓人發現了。”

  白羅輕聲說:“難道沒有什麼要為自己辯護的話嗎?”

  愛美·卡納拜蒼白的臉頰上突然顯露出紅暈。她說:“我——我對自己幹的事一點也不後悔。我覺得您是一個心地善良的人,白羅先生,您可能會明白我一直都非常擔驚害怕。”

  “擔驚害怕?”

  “是的,我料想這對一位紳士來說是很難理解的。可您知道,我根本不是一個聰明女人,沒受到任何正規專業訓練,可是年紀越來越大——我對將來充滿恐懼。我一直沒辦法儲蓄點錢,因為我要養活艾蜜莉姐姐。誰會關心照顧我呢?——我越來越老,越來越不能幹,今後沒人會雇用我啦。她們要年紀輕一點、幹事麻利一點的。我認識不少像我這樣的姐妹——沒人願意雇用你。你只得住在一間小屋裡,饑寒交迫,最後連房租也付不起……當然社會上也有些濟貧院,可是不那麼容易進入,除非你有門路,或由有地位的朋友替你說情,而我都沒有。有不少像我這種情況的人——給人做伴侶的窮姐妹——沒受過什麼專業訓練的無用的女人,毫無指望,只有極大的恐懼……”

  她聲音發顫地接著說:

  “所以——我們有些人——就聚在一起——我就想到了這個主意。其實是我有了奧古斯特斯以後才想到的。您知道,對大多數人來說,北京哈巴狗都長得一模一樣——就跟我們認為東方人都長得一模一樣似的——當然,這很荒謬。明智的人誰也不會錯把奧古斯特斯當做南凱波或者山山或者其他北京哈巴狗。另外,它比其他的狗聰明得多,漂亮得多。可是我剛才說過了,對大多數人來說,北京哈巴狗都長得一模一樣。奧古斯特斯叫我想到了這個主意——同時也考慮到許多富婆都養著北京哈巴狗。”

  白羅微微一笑,說道:“這想必是個賺大錢——的生計!你們——這一夥總共有多少人啊?要麼我或許最好問你們成功地幹了多少次?”

  卡納拜小姐簡潔地答道:“山山是第十六次。”

  赫丘勒·白羅揚起眉毛。

  “我祝賀你們。你們這個組織幹得肯定很棒。”

  艾蜜莉·卡納拜說:“愛美一向很有組織才能。當年我們的老爹——他是埃塞克斯郡凱林頓教區的牧師——總是誇贊愛美是個策劃天才。她一向負責組織安排社團聚會啦,義賣啦什麼的。”

  白羅微微欠下身子說:“我同意。小姐,你作為一名罪犯也可說是一流的。”

  愛美·卡納拜驚叫道:“罪犯,噢,老天爺!我想我是的。可——我卻從來沒有那種感覺。”

  “什麼樣的感覺?”

  “當然,您說得對。這是犯法的。可是要知道——我該怎麼解釋呢?幾乎所有那些雇用我們的女主人個個都非常傲慢無禮,不好相處。就拿霍金夫人來說吧,她根本就不在乎向我說過什麼話。有一天,她說她的補藥味道不對,幾乎是在誣蔑我做了手腳。諸如此類的事,多得很。”卡納拜小姐的臉漲得通紅,“真叫人非常難受,可又不能解釋或是回嘴,這就叫人更生氣。您明白我的意思嗎?”

  “完全明白。”赫丘勒·白羅答道。

  “而且看到他們揮金如土——真叫人看不順眼。約瑟夫爵士時不時喜歡誇口說他在城裡大獲成功——當然我明白自己長著一個女人的頭腦,不懂經濟——可我總覺得那是幹了什麼非常不誠實的勾當。嗯,您知道,白羅先生,這都——這都叫我心理很不平衡,於是我就想從這些傢伙身上弄點錢過來,反正他們也不在乎,而且我對此也一直沒有太大的顧慮——嗯,好像根本沒有多大錯兒似的。”

  白羅喃喃道:“真是一位現代俠盜羅賓漢!告訴我,卡納拜小姐,你有沒有不得不去做信中所威脅要做的事呢?”

  “威脅?”

  “有沒有被迫照你信中所說的那樣割傷那些小畜牲啊?”

  卡納拜小姐目瞪口呆地望著他。

  “當然沒有,我壓根兒也沒想那樣幹!那只是——只是一種藝術加工。”

  “非常富有藝術性。還真有效。”

  “那當然,我知道那會非常有效。我明白自己對奧古斯特斯是什麼樣的感情,當然我還得拿准那些婦人事前絕對不會告訴她們的丈夫。這項計劃每次都進行得十分順利。有幾次闊太太們會把信和錢交給她們的伴侶寄來。我們一般都用蒸汽把信封打開,取出錢來,然後往裡面塞些白紙。也有一兩次闊太太會自己去投郵。那個伴侶當然就得到旅館去一趟,從郵件架上把信取走。不過,那也很容易得手。”

  “看娃娃的保姆那一方面呢?每一次總是有個保姆啊?”

  “您明白,白羅先生,大家都知道那些老處女全都特別多愁善感地寵愛娃娃。所以,看來她們相當自然地會專注嬰兒而不會注意發生了什麼別的事。”

  赫丘勒·白羅感歎道:“你的心理分析真是十分了不起。你的組織能力屬於一流,你本人還是一名優秀演員。我跟霍金夫人見面那天,你的表演就無可挑剔。卡納拜小姐,永遠不要小看自己。你雖然可以被稱作那種沒受過專業培訓的女人,可你的頭腦和勇氣卻十分出眾。”

  卡納拜小姐淡淡一笑說:“可我還是給逮住了,白羅先生。”

  “小姐,那只有我才辦得到,這是不可避免的!我跟薩姆森夫人面談時,就意識到山山被綁架一案是這種一系列案件當中的一起。我已經聽說有人留給你一條北京哈巴狗,你還有個生病的姐姐。我只需要讓我那個了不起的傭人到一定范圍內去尋找一所小住處,養著一條北京哈巴狗,還有個妹妹每週休息那天必定去看她一次。這很簡單嘛。”

  愛美·卡納拜坐直身子,說道:“您一定很心善。我鬥膽向您提個請求。我知道我幹的事兒逃脫不掉懲罰。我也許會入獄。不過,白羅先生,您能不能少公開宣傳這件事。否則的話,那就會叫艾蜜莉和我們那夥老相識太傷心啦。我想,我也許不能用個假姓名入獄吧?我這種要求是不是很不對啊?”

  赫丘勒·白羅答道:“我想我可以做得比這還要多。但是,首先我得講清一件事,那就是這個把戲得立刻停止,今後不准再有什麼丟狗的事發生。這一切都得結束!”

  “可以,當然可以!”

  “你從霍金太太那裡詐取的錢也得退還。”

  愛美·卡納拜立即穿過房間,打開寫字台的一個抽屜,拿回來一包鈔票交給白羅。

  “我今天原來正想把它放進我們合夥的基金裡去吶!”

  白羅接過錢,點清後站起來。

  “我想,卡納拜小姐,我可能會說服約瑟夫爵士不向當局告發。”

  “那太好啦,白羅先生!”

  愛美·卡納拜緊握著雙手。艾蜜莉高興得歡叫一聲。奧古斯特斯也跟著汪汪叫幾聲,搖晃了幾下尾巴。

  “至於你呀,我的小朋友,”白羅對小狗說,“倒有一樣東西我希望你能給我,那就是你那隱身的巧妙外表。在所有這些案件中居然沒人曾經懷疑過這牽涉到另外一條狗。奧古斯特斯有一張隱形的獅子皮!”

  “當然,白羅先生,根據傳說,北京哈巴狗當年一度是獅子。它們至今還有獅子的心靈吶!”

  “我猜想奧古斯特斯就是那位已經去世的哈廷菲爾德夫人留給你的那條狗吧?難道你從來也不擔心它獨自穿行車水馬龍的街道時會出危險嗎?”

  “哦,不怕,白羅先生。奧古斯特斯穿過街道時非常聰明。我精心訓練過它。它甚至掌握了單行道的規則咧!”

  “在這一點上,”赫丘勒·白羅說,“它可比不少大活人還強呢!”

   

8

  約瑟夫爵士在書房裡接待赫丘勒·白羅。

  他問道:“怎麼樣,白羅先生?你吹的牛兌現了嗎?”

  “容我先問您一個問題,”白羅一邊坐下來,一邊說,“我知道罪犯是誰了;我想我也可以拿出足夠的證據來給那個人定罪。可是那樣一做,您大概就收不回您那筆錢啦。”

  “收不回我那筆錢?”

  約瑟夫爵士那張臉都紫了。

  赫丘勒·白羅接過話茬兒說:“可我不是一名員警。我只是為了您的利益才接受辦理這個案子。我想如果不訴訟,我倒可以為您要回那筆錢。”

  “呃?”約瑟夫爵士說,“這我倒要好好考慮考慮。”

  “這全由您自己來決定。嚴格來說,我想您為了公眾利益應該起訴告發。大多數人都會那樣做。”

  “我想他們會那樣做的。”約瑟夫爵士一本正經地說,“問題倒不在於他們的錢財由此而落空了。人世間要是有一件我最憎恨的事,那就是詐騙。從來沒人詐騙了我而能逃脫。”

  “那您決定怎麼辦呢?”

  約瑟夫爵士用拳頭擂一下桌子。

  “我啊,我還是要錢!誰也甭想拿走我的兩百英鎊!”

  赫丘勒·白羅立刻站起來,走到寫字台前,開出一張兩百英鎊的支票交給約瑟夫爵士。

  約瑟夫爵士輕聲問道:“真見鬼了!那傢伙到底是誰?”

  白羅搖搖頭。

  “您如果收下了錢,就不能再往下問啦。”

  約瑟夫爵士折好支票,放進衣服口袋裡。

  “太遺憾了。不過錢還是實在的。那我欠你多少錢,白羅先生。”

  “其實我的費用並不高。像我說過的那樣,這事並不很重要。”他頓了頓,又添說道,“我如今處理的案件,大都是凶殺案……”

  約瑟夫爵士微微一驚,問道:“那一定挺有意思吧?”

  “有時候是那樣。說來也怪,您讓我想起很多年以前我在比利時辦的一樁案子——那個男主角長得跟您別提多像了。他是一個闊綽的肥皂商。他為了要跟他的女秘書結婚竟把妻子毒死了……對——簡直是長得太像了……”

  約瑟夫爵士沒好氣兒地哈了一聲——嘴唇都奇怪地發青了。紅潤的面頰頓時黯然失色。兩只眼睛鼓出來呆視著白羅。他在椅子上哆嗦了一下。

  接著他就用一隻發抖的手摸索他的衣服口袋。他取出那張支票把它撕得粉碎。

  “那就清賬了——看見了沒有?就算是你的勞務費用吧。”

  “哦,可是約瑟夫爵士,我的酬勞用不了那麼多。”

  “沒關系,收下吧。”

  “我會把錢捐贈給一個合適的慈善機構。”

  “你愛給誰就給誰吧。”

  白羅朝前探下身,說道:“我想用不著我給您指出來,約瑟夫爵士,處在您這種地位上,您得特別小心行事。”

  約瑟夫爵士聲音微弱得幾乎讓人聽不清:“不必擔心。我會十分小心的。”

  白羅走出那幢房子,下臺階時自言自語道:“這麼一說——我還真猜對了。”

   

9

  霍金夫人對她丈夫說:“怪事兒,這藥水味道跟以前大不一樣了。沒有那股苦味兒了。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兒?”

  約瑟夫爵士咆哮道:“藥劑師都是些粗心大意的傢伙。他們製作的玩意兒每次都不一樣。”

  霍金夫人疑惑地說:“可能是那麼回事吧。”

  “本來嘛,還能有什麼別的原因?”

  “那個矮個子弄清楚山山的事了嗎?”

  “弄清楚了,他把我的錢追回來了。”

  “罪犯到底是誰啊?”

  “這他沒說。赫丘勒·白羅是個嘴很緊的傢伙。不過,不用再擔心了。”

  “他倒是個蠻有趣兒的小個子,對不?”

  約瑟夫爵士微微打了個哆嗦,朝自己肩膀上方斜瞥一眼,仿佛感到赫丘勒·白羅隱身在他右肩上方似的。他心想今後那個隱身的影子將會永遠呆在那兒啦。

  他說:“那傢伙可是個聰明透頂的小魔鬼!”接著他心中又想道:“葛麗塔,去她的吧!我才不會為了任何一個金發女郎甘冒給吊死的危險呢!”

   

10

  “哦!”愛美·卡納拜難以置信地呆視著那張兩百英鎊的支票,驚呼道,“艾蜜莉!艾蜜莉!聽我念念這封信!”

  親愛的卡納拜小姐:

    在你們那筆值得贊助的基金最終緊張虧空之前,請允許我

  捐贈上這筆款項。

                  赫丘勒·白羅敬啟

  “愛美,”艾蜜莉·卡納拜激動地說,“你簡直太幸運了。否則的話,想想看你現在可能會在哪兒。”

  “沃姆伍德·斯克魯伯斯監獄——要麼就是霍洛威監獄?”愛美·卡納拜悄聲說,“不過,這一切都過去了——對不,奧古斯特斯?今後再也不用跟媽媽或者媽媽的朋友帶著把小剪刀到公園去遛彎兒啦。”

  她兩眼流露出一種思念的神情,歎息道:

  “親愛的奧古斯特斯!看起來這倒怪可惜的。它那麼聰明……什麼都能教會它……”

第二樁 勒爾那九頭蛇

  (譯注:勒爾那九頭蛇:希臘神話中一條在勒爾那沼澤中長大的九頭巨蛇,名叫許德拉,是巨人梯豐和厄喀德娜之子。它九頭中八頭可以殺死,但中間一頭是殺不死的,砍掉一個又會生出兩個來。赫丘勒設法將它殺死,在蛇的毒血中浸泡了他所有的箭,從此被赫丘勒的箭射傷的人便無藥可醫。這是赫丘勒做的第二樁大事。)

   

1

  赫丘勒·白羅用鼓勵的目光望著那個坐在他對面的男人。

  查爾斯·奧德菲爾德醫生約摸四十歲左右,一頭淺黃色頭發,腦門上耷拉的幾綹頭發已經有點灰白,那雙藍眼睛流露出一種憂鬱的神情。他有點駝背,舉止略顯猶疑。此外,他好像難以把本意說明似的。

  他結結巴巴地說:“我來找您,白羅先生,是想提出一個相當古怪的要求。我現在到了您這裡,卻又害怕把整個事情講出來,因為我現在明白這種事誰也沒法兒幫助解決。”

  赫丘勒·白羅喃喃道:“對這一點嘛,該由我來作出判斷。”

  奧德菲爾德嘟嘟囔囔地說:“我不知道為什麼會認為……也許——”

  赫丘勒·白羅替他說道:“也許我能幫助您。那好,也許我真辦得到。那就說說你遇到什麼問題吧。”

  奧德菲爾德挺直身子,白羅再次發現那人看上去多麼憔悴啊。

  奧德菲爾德帶著一種絕望的聲調說:“您知道,為了這種事去報警,真是一點好處都沒有……他們也沒辦法。可是這事一天比一天嚴重。我——我簡直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啦……”

  “到底什麼事越來越嚴重?”

  “那種謠言……哦,事情其實很簡單,白羅先生。一年多前,我太太死了。她在去世前曾經臥病在床多年。人家都說,人人都在說,是我害死她的——是我把她毒死的!”

  “哦,”白羅問道,“那您真把她毒死了嗎?”

  “白羅先生!”奧德菲爾德醫生跳起來。

  “別激動嘛!”赫丘勒·白羅說,“請再坐下。那咱們就認為您沒有毒死您的老伴兒好了。我猜想您是在鄉下一個小地方行醫吧——”

  “對,在伯克郡勞伯羅集貿鎮。我一直意識到那種小地方的人喜歡說三道四,可怎麼也沒想到居然到了那種地步。”他把椅子往前挪了挪說,“白羅先生,您簡直沒法兒想像我所經受的一切折磨。一開始我一點兒不知道他們在傳些什麼,可我確實感到人們對我不像以前那麼友好了,他們都盡量回避我——我卻把這只看成是——由於我新近喪偶的緣故。在街上,人們為了避免跟我談話,甚至會穿過馬路去走另一條路。我的業務越來越清淡了。無論我走到哪裡,我都覺得人們在悄悄地議論,用不友好的目光望著我,惡毒的口舌散發出那種致人於死地的毒素。我還收到過一兩封信——惡毒極了!”

  他頓住一會兒——又接著往下說:

  “可我——我不知道對這種事該怎麼辦。我不知道該怎樣擊破這種事——這種謊言和猜疑的惡毒網絡。你怎麼能駁斥那些根本沒有當面跟你說過的話呢?我簡直一籌莫展——陷入了絕境——讓人慢慢地無情地把我毀掉!”

  白羅沉思地點點頭,說道:“是啊。謠言確實是條勒爾那九頭蛇,你消滅不了它,因為你剛砍掉它的一個頭,它就會在原處又長出兩個來。”

  奧德菲爾德醫生說:“就是這麼回事。我一點辦法也沒有——真是沒有!我到您這兒來可以說是最後一著了——可我總覺得您大概也沒有什麼好辦法。”

  赫丘勒·白羅沉默了一兩分鐘,然後說道:“這我也不大敢肯定。可你的麻煩事倒使我感興趣,奧德菲爾德大夫。我願意試試看能否消滅這條多頭的妖怪。首先,請再多給我講點這種惡毒的謠言是在什麼情況下滋長起來的。您剛才說,您的太太去世才一年多。是得什麼病死的呢?”

  “胃潰瘍。”

  “有沒有解剖驗屍?”

  “沒有。她得這病有好長一段時間了。”

  白羅點點頭。

  “在症狀上,胃炎跟砒霜中毒非常相似——這是現在眾所周知的事。近十多年至少有四起聳人聽聞的謀殺案,每個受害者都有消化不良的診斷證明,沒引起什麼懷疑就給埋葬了。論年紀,您的太太比您大還是比您小?”

  “比我大五歲。”

  “結婚多少年了?”

  “十五年。”

  “她有沒有留下什麼財產吶?”

  “留下了。她是個相當富裕的女人,大約留下三萬英鎊吧。”

  “一筆相當有價值的款子咧。是留給您了嗎?”

  “是的。”

  “您跟您的太太感情好嗎?”

  “當然很好。”

  “沒吵過架?沒大吵大鬧過?”

  “嗯——”查爾斯·奧德菲爾德有點含糊其辭,“我太太可以說是個不大好相處的女人。她是個病號,十分在意自己的健康,因此有時候挺煩躁,難得有人能取悅於她。有些日子我無論做什麼事都沒有一樣是對的。”

  白羅點點頭,說:“嗯,是啊,我瞭解那種類型的女人。她可能會抱怨別人沒好好照顧她啦;不能理解她啦——她的丈夫厭煩她,巴不得她早點死掉才好啦。”

  奧德菲爾德臉上的神情表明白羅推測得完全對。他苦笑了一下,說道:“您說的一點兒也不錯!”

  白羅接著問道:“有沒有請過一名醫院護士伺候她?或者雇用過一位伴侶?或者一名貼心女僕呢?”

  “倒是有一名專門陪伴的護士,一個十分通情達理而且很能幹的女人。我確實認為她不會隨便亂說什麼。”

  “即使是通情達理的人和很能幹的人,仁慈的上帝也給了他們舌頭——可他們也不一定總是十分明智地使用他們的舌頭。我敢肯定那位護士說了些什麼,接著傭人們也說了些什麼,隨後所有的人就都跟著一塊兒說了。您那裡提供給全鎮一個挺有趣兒的醜聞的全部材料。現在我再問您一件事:那位女士是誰?”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奧德菲爾德醫生氣得滿面通紅。

  白羅輕聲地說:“我想您應該明白。我是在問那位跟您的名字扯在一塊兒的女郎是誰?”

  奧德菲爾德醫生站起來,臉板得冷冰冰的,說道:“這件事沒有什麼女士牽涉在內。對不起,白羅先生,耽誤了您不少時間。”

  他朝房門走去。

  赫丘勒·白羅說:“我也頗感遺憾。您這個案子我倒很感興趣,本想幫助您。可是除非您說出全部實情,否則我也無能為力。”

  “實情我都跟您說了。”

  “沒有……”

  奧德菲爾德醫生站住,轉過身來。

  “您為什麼堅持認為這裡面有個女人牽涉在內呢?”

  “親愛的大夫!難道你認為我不瞭解女性的心理嗎?村鎮裡的流言蜚語一向是植根於兩性關系上面的。一個男人如果毒死他的老婆是為了要到北極去旅行或者享受光棍兒生活的寧靜——那是絕對不會引起鄉親們什麼興趣的!因為他們深信那個傢伙犯下這起罪行是為了要跟另外一個女人結婚,閒話便由此而擴散開來。這是最起碼的心理邏輯。”

  奧德菲爾德生氣地說:“那幫該死的愛嚼舌頭管閒事的傢伙究竟有什麼想法不該由我負責。”

  “當然不該由您負責。”

  白羅接著說:“那您最好還是回來坐下,回答我剛才問的那個問題。”

  奧德菲爾德似乎勉強地又慢慢走回來坐下。

  他滿面通紅地說:“我想他們可能在說些孟克萊夫小姐的閒話。簡·孟克萊夫是我的藥劑師,確實是一個很好的姑娘。”

  “她在您那兒工作多久了?”

  “三年了。”

  “您的太太喜歡她嗎?”

  “嗯——不,不那麼完全喜歡。”

  “嫉妒?”

  “這可太荒謬了!”

  白羅微微一笑,說道:“妻子們的嫉妒是眾所周知的。可我想跟您說說,根據我的經驗,盡管看來可能嫉妒得牽強附會,或者過分,可它卻幾乎一向植根於事實。有句俗話,‘顧客永遠正確’,對不?那麼,嫉妒的丈夫或妻子也同樣是這樣,盡管真憑實據多麼微乎其微,他們基本上還是一向正確的。”

  奧德菲爾德堅定地說:“胡說。我從來也沒跟簡·孟克萊夫說過什麼我太太偷聽不到的話。”

  “那也許可能,這卻不能改變我剛才說過的大實話。”赫丘勒·白羅向前探下身,語調緊迫而令人信服,“奧德菲爾德大夫,我會盡最大努力來辦理您這個案子。但是,我必須要求您對我開誠布公,不考慮一般通常的表現或者您個人的感情。您是不是真在您太太去世前一段時間裡就不再精心照顧她了?”

  奧德菲爾德沉默了一兩分鐘,然後說道:“這件事一直在折磨我。我需要抱有希望。不知怎的,我總覺得您能為我做點什麼。白羅先生,我跟您實話實說吧,我並不深深地愛我的妻子。我認為自己對她盡了一個好丈夫的責任,可我從來也沒真正愛過她。”

  “對簡那個姑娘呢?”

  醫生額頭上冒出不少汗珠。他支支吾吾地說:“我——要不是這樁醜聞和那些流言蜚語,我早就會向她求婚啦。”

  白羅往椅背上一靠,說道:“現在我們終於談到點子上了!好吧,奧德菲爾德大夫,我接辦您的案子。可是記住,我要找出的是事實真相。”

  奧德菲爾德怨恨地說:“事實真相不會傷害我!”

  他猶豫一下,又說:“要知道,我曾經考慮過採取行動,指控這種誣蔑!我要是能迫使某人承認這種控告——那就肯定會證明我清白無辜。至少有時我是這麼想的……可有時我又想這樣反倒會把事情弄得更糟——把整個這件事搞得更加沸沸揚揚,讓人家說:這事盡管也許沒有什麼真憑實據,可是無風不起浪啊!”

  他望著白羅:“老實告訴我,到底有沒有什麼辦法可以擺脫這場噩夢啊?”

  “總會有辦法的。”赫丘勒·白羅答道。

   

2

  “咱們現在到鄉下去一趟,喬治。”赫丘勒·白羅對他的男僕說。

  “是嗎,先生?”沉著冷靜的喬治問道。

  “咱們此行的目的是去消滅一個九頭妖怪。”

  “真的嗎,先生?有點像尼斯湖(譯注:據稱蘇格蘭北部尼斯湖經常有水怪出沒,至今仍有人在調查)的那個水怪嗎?”

  “比那個更不明確。我並非指一個有血有肉的動物,喬治。”

  “那我誤解您了,先生。”

  “如果是那樣一條蛇,反倒好辦啦。再也沒有什麼比謠言的來源更難捉摸,更難確定啦。”

  “哦,的確如此,先生。那種事怎樣開始的真叫人很難瞭解清楚。”

  “就是嘛。”

  赫丘勒·白羅沒住在奧德菲爾德醫生家裡。他下榻在當地一家小客棧。他到達的當天早晨,就先去跟簡·孟克萊夫小姐見面晤談。

  簡·孟克萊夫小姐個子高高的,一頭銅黃色頭發,碧藍色眼睛。她帶著一種警惕的神情,好像總在提防著什麼似的。

  她說:“這麼說,奧德菲爾德大夫還是找您去了……我早就知道他有這個想法。”

  她的話音裡沒有絲毫熱情。

  白羅說:“那你不同意,是嗎?”

  她的目光與他的目光相遇。她冷冷地說:“您又有什麼辦法呢?”

  白羅平靜地說:“也許會有個辦法來對付目前這種局面。”

  “什麼辦法呢?”她嘲弄地問道,“難道是四處去轉一轉,對所有竊竊私語的老太太說:‘真格的,請你們別再這樣胡扯啦。這對可憐的奧德菲爾德醫生很不好。’她們就會回答您:‘當然,我壓根兒就沒信過那種謠傳。’頂糟糕的就是這種情況——她們不會說:‘我親愛的,難道你壓根兒也不認為奧德菲爾德太太的死因也許不太像表面上那樣嗎?’她們反而會說:‘我親愛的,我當然不相信奧德菲爾德和他太太之間發生的那件事。我確信他不會幹那種事,可他也許確實對她有點冷淡,而且我確實認為雇用一個年輕姑娘做藥劑師可不太明智——當然我絕對不是說他倆之間有什麼曖昧關系。當然沒有,我確實相信沒事兒……’”她停頓下來,滿臉通紅,氣喘吁吁。

  赫丘勒·白羅說:“你倒好像對人家說的話知道得蠻清楚勒。”

  她緊緊閉住嘴,接著又辛酸地說:“我是都知道。”

  “那你看該怎樣對待這件事呢?”

  簡·孟克萊夫說:“對大夫來說,最好的辦法就是賣掉這家診所,換個別的地方重新開始。”

  “你沒想到這種謠言會隨著他一塊兒去嗎?”

  她聳聳肩膀:“他得冒這個險。”

  白羅沉默片刻,接著問道:“那你打算嫁給奧德菲爾德大夫嗎,孟克萊夫小姐?”

  對這個問題她倒並沒有表示驚訝,只是簡單答道:“他從來也沒向我求過婚。”

  “為什麼沒有呢?”

  那對藍眼睛望著他,眨了眨,她乾脆地答道:“因為我早已經讓他死了這條心。”

  “哦,遇到這樣一個坦率直言的人,真算我有好運氣!”

  “您要我怎麼坦率,我就怎麼坦率。我一意識到人們在議論查爾斯擺脫了他的太太就是為了要跟我結婚,就覺得我們倆如果真結了婚,那就會鑄成大錯。我巴望我們倆之間看來根本就沒有結婚那個打算,那種莫名其妙的謠言也可能便會煙消雲散啦。”

  “可是並沒有,對不對?”

  “對,並沒有。”

  “說真的,”赫丘勒·白羅說,“這真有點不正常,是不是?”

  “那幫人在這裡沒什麼可解悶兒的事嘛。”

  白羅問道:“那你想不想嫁給奧德菲爾德大夫呢?”

  姑娘很冷靜地答道:“倒是想過。我最初一見到他的時候就想嫁給他啦。”

  “那他太太的去世倒給你提供了方便啦?”

  簡·孟克萊夫說:“奧德菲爾德太太是個古怪而令人厭惡的女人。說老實話,她死了我倒挺高興。”

  “嗯,”白羅說,“你還真坦率!”

  她又嘲弄地微微一笑。

  白羅說:“我想提個建議。”

  “什麼建議?”

  “這就需要採取一次嚴厲的措施:我建議有那麼一個人——也許就是你本人——可以給內政部去封信!”

  “您這是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說,最好的辦法把這事一了百了解決掉,就是把屍體挖出來進行一次解剖。”

  她朝後退一步,張開嘴,又閉上。白羅緊緊盯視著她。

  “怎麼樣,小姐?”他最後問道。

  簡·孟克萊夫輕聲說:“我不同意您這個意見。”

  “為什麼不呢?一張自然死亡的證明書當然就會封住所有人的嘴啦。”

  “你如果真能拿到那樣一張證明,那當然會的。”

  “你明不明白你這話意味著什麼?”

  簡·孟克萊夫不耐煩地說:“我明白我在說什麼。您是在想砒霜中毒那類事——您可以證明她不是讓砒霜毒死的。可是還有其他各種毒藥呢——譬如說,植物氮鹼什麼的。經過一年之後,即使使用過那些毒藥,我想您也查不出什麼痕跡了。而且我也明白那些公家化驗員是什麼路數的人。他們可能會給你開一張含糊其辭的證明書,說倒也沒有查明什麼致死的跡象——於是這倒反而使那些嚼舌頭的人更加議論紛紛。”

  赫丘勒·白羅思忖片刻,問道:“你認為這個鎮上誰是那個傳播謠言最厲害的傢伙?”

  姑娘想了想,最後說道:“我認為老處女李澤蘭小姐是那幫人裡最惡毒的一個。”

  “哦!那你能不能把我介紹給李澤蘭小姐呢——盡可能採取一種隨隨便便的方式?”

  “再容易不過了。那幫老處女每天上午這時候都出門購物。咱們只消走到那條主街去就行了。”

  正如簡所說的那樣,這事一點沒費勁就辦成了。在郵局門口,簡停下來跟一位鼻子長、兩眼賊溜溜的瘦高個兒中年婦人交談。

  “早上好,李澤蘭小姐。”

  “早上好,簡。今天天氣多好哇,是不是?”

  那雙賊眼疑惑地盯視著簡·孟克萊夫身邊的那個同伴。

  簡說:“讓我給您介紹一下,這位是白羅先生,他到這兒來住幾天。”

   

3

  赫丘勒膝上放著一杯茶,慢慢吃著一個小甜麵包,他盡量使自己成為女主人李澤蘭小姐的知己。那位小姐很客氣地邀請他飲下午茶,由此可以擔負起責任徹底瞭解一下這個奇怪的外國小老頭兒到她們這裡來幹什麼。

  白羅花了點時間巧妙地回避她的揣測——這可更吊起了她的胃口。然後,等他判斷時機已經成熟,他便向前探著身子。

  “嗯,李澤蘭小姐,”他說,“我看出您比我聰明多了!您猜到了我的秘密。我是受內政部的委託到這兒來的。不過嘛,請您,”他壓低嗓音說,“千萬別對任何人說。”

  “當然,當然——”李澤蘭小姐有點激動——打心眼兒裡得意。“內政部——您莫非是指——那位可憐的奧德菲爾德太太?”

  白羅慢慢點了幾下頭。

  “哎——呀!”李澤蘭小姐欣喜而百感交集地發出這樣的驚歎。

  白羅說:“您明白,這是件相當微妙的事兒。上面要求我匯報一下這事兒是否值得掘屍解剖一下。”

  李澤蘭小姐驚叫道:“您要把那可憐的人兒挖出來。太可怕了!”

  她要是說“太好啦”而不是說“太可怕了”,那想必會更適合她那種腔調。

  “您個人有何意見,李澤蘭小姐?”

  “嗯,當然,白羅先生。外面有不少閒話,可我從來不聽信閒話。四處總在散佈許多不可靠的流言蜚語。毫無疑問,奧德菲爾德大夫自從出了那事之後一直表現得十分異常。不過正如我一再說過的那樣,我們當然不必把這說成是心裡有鬼。這也可能只是內心哀傷的緣故吧。當然這並不是說他和他太太一直真的恩恩愛愛,這點我確實明白——完全根據第一手權威材料得出的結論——哈里森護士一直在奧德菲爾德太太身旁工作了三四年,也承認這一點。而且我一向感到,您知道,哈里森護士心中也存有疑慮——倒不是她說了些什麼,可是從一個人的態度來看是可以弄清楚這點的,對不?”

  白羅哀傷地說:“可是沒有什麼依據也就無能為力啊。”

  “是的,這我明白,白羅先生,不過如果把屍體挖出來解剖,您就會弄明白了。”

  “對,”白羅說,“那咱們就會弄清楚啦。”

  “過去當然也有過類似這種事發生,”李澤蘭小姐歡樂而興奮地翕動著鼻翼,“例如,阿姆斯壯是其中一例,還有另外那個傢伙——我不記得他的姓名了——當然還有克裡潘。我一直納悶愛賽兒·勒尼夫是不是也跟那檔子事有關。當然,簡·孟克萊夫是個很好的姑娘,我敢肯定……我不想說確實是她導致他幹的——可是男人有時候確實為了姑娘就相當糊塗了,是不是?另外,他們倆當然經常呆在一塊兒!”

  白羅沒有說話。他帶著一種天真的詢問的表情望著她,揣摩她可能還會接著大談一陣,內心自娛自樂地數著她說了多少次“當然”。

  “當然,有了驗屍報告什麼的,一切都會水落石出,對不對?還有傭人什麼的。傭人一向知道的事最多,是不是?而且,讓他們背後少說閒話也是不可能的事,對不對?奧德菲爾德家的貝特麗絲幾乎是在剛一出完殯就給解雇了——我一直認為這事邪門兒——尤其是在如今很難雇用到女僕的時候,更讓人感到納悶兒。看起來奧德菲爾德大夫好像怕她可能知道什麼似的。”

  “看起來好像有足夠理由得進行一次調查似的。”白羅嚴肅地說。

  李澤蘭小姐勉強地戰栗了一下。

  “一般人都對這種想法感到畏縮,”她說,“我們這個安安靜靜的小鎮——一下子給扯進報紙——給公開曝光!”

  “這會嚇壞您嗎?”白羅問道。

  “有一點。您知道,我是個思想保守的老派人。”

  “按您的說法,那也許沒出什麼事,只是些流言蜚語罷了!”

  “嗯——可是憑良心,我不想這麼說。您知道,我確實認為那句俗話說得對——‘無風不起浪’嘛。”

  “我本人跟您的想法完全一樣。”白羅說。

  他站起來說:“我相信您會嚴守秘密吧,小姐?”

  “哦,當然!我什麼也不會對任何人說。”

  白羅微微一笑便告辭。

  在門口,他對那個給他拿大衣和帽子的侍女說:“我到這兒來是為了調查奧德菲爾德太太死亡的那件事。請你千萬別對任何外人說。”

  李澤蘭小姐的侍女葛萊迪斯差點兒朝後摔倒在傘架上。她激動地喘著氣說:“哦,先生,這麼一說,那位大夫真把太太殺了嗎?”

  “你這樣認為已經好久了吧,對不?”

  “嗯,先生,不是我。是貝特麗絲。奧德菲爾德太太去世時,她在場。”

  “那她認為這裡面——”白羅故意選擇那種感情誇張的字眼兒——“有謀殺的暴行嗎?”

  葛萊迪斯激動地點點頭。

  “是啊,她是這樣認為的。她還說在場的哈里森護士也這樣認為。那位護士特別喜歡奧德菲爾德太太,太太去世,她難過極了;貝特麗絲總是說哈里森護士知道一些底兒,因為她後來立刻跟那位大夫翻臉了。要不是那裡面有什麼鬼,她絕對不會那樣做的,對不對?”

  “哈里森護士如今在哪兒?”

  “她在看護布瑞斯托小姐——就在村鎮盡頭那邊。您會找到那所房子的,門口有大門柱子和門廊。”

   

4

  赫丘勒·白羅沒費多大工夫就坐在那個女人面前,她對引起那種謠傳的情況肯定知道得要比其他人多得多。

  哈里森護士年近四十,仍然很漂亮。她有聖母瑪麗亞那樣安詳的氣質,長著一雙動人的深色大眼睛。她耐心地注意聽白羅說話,然後慢慢答道:

  “是的,我知道外面有不少關於這件不愉快的事的傳說。我曾經盡力設法制止,可是沒有一點效果。您知道,人們喜歡有點刺激的事兒。”

  白羅說:“可是這些謠傳想必有它的起因吧?”

  他注意到她加深了憂愁的表情,可她只困惑地搖搖頭。

  “也許,”白羅暗示道,“奧德菲爾德大夫跟他的太太感情不太和睦,由此而引發這種謠傳吧?”

  哈里森護士堅定地搖搖頭。

  “哦,不是,奧德菲爾德大夫對太太一向非常親切周到而且耐心。”

  “他真的很喜歡她嗎?”

  她猶豫了一下。

  “不——我不想那麼說。奧德菲爾德太太是個非常難以相處的女人,總是不滿意,沒完沒了地要求大家同情她,伺候她,有時並不完全合情合理。”

  “你是指,”白羅說,“她過分誇大了自己的病情嗎?”那位護士點點頭。

  “是的——她身體欠佳很大程度上是她自己的想像造成的。”

  白羅一本正經地說:“可她還是死了……”

  “哦,這我知道——我知道……”

  他盯視著她一兩分鐘。她顯得困惑不安,明顯地猶豫不決。

  白羅說:“我想——我敢肯定——你確實知道這些誤傳的最初起因吧。”

  哈里森護士臉紅了。她說:“嗯——也許我可以猜測一下,我想是那個女僕貝特麗絲首先開始傳播那些謠言的,我知道什麼事兒促使她那麼想的。”

  “是嗎?”

  哈里森護士不連貫地說:

  “要知道,有一天我無意中偷聽到了——奧德菲爾德大夫跟孟克萊夫小姐之間的一段談話——我敢肯定貝特麗絲也聽見了,可我想她永遠也不會承認這件事。”

  “談的都是什麼話啊?”

  哈里森護士停頓片刻,仿佛是在檢驗自己記憶的準確性似的,接著說道:

  “那事發生在奧德菲爾德太太最後一次犯病去世前三個星期左右。他們倆在飯廳裡,我正從樓梯上走下來,聽見簡·孟克萊夫說:

  “還要等多久啊?我可沒法兒忍受著再等下去啦。’

  大夫回答說:‘不會太久啦,親愛的,我發誓。’

  她說:‘我受不了這種等待。你認為這不會出什麼事吧,是嗎?’

  他說:‘當然不會出什麼錯兒。明年這個時候咱們倆就可以結婚啦。’”

  她頓住,又說:“白羅先生,這是頭一個跡象讓我感到大夫跟孟克萊夫小姐之間有點事兒。我當然知道他喜歡她,他們倆是好朋友,僅此而已。我又回身走上樓梯——這事叫我相當吃驚——但是我確實注意到廚房門開著,我料想貝特麗絲想必一直在偷聽他倆說話吶。要知道,他倆說這話可以從兩種意思來理解,是不是?既可以認為是大夫知道他太太病得很厲害,不會拖得太久了——我也敢肯定地說的是這個意思——但是對貝特麗絲這樣的人來說就可能是另一種意思——很可能讓人覺得大夫跟簡·孟克萊夫好像——嗯——正在策劃要把奧德菲爾德太太除掉似的。”

  “那你本人不這樣認為嗎?”

  “不——不,當然不……”

  白羅目光銳利地盯視著她,說道:“哈里森護士,你是不是還知道些什麼別的事?一些你沒告訴我的事?”

  她滿面通紅,激昂地說:“沒有,沒有。當然沒有,還能有什麼呢?”

  “我也不知道。可我想可能還會有點什麼事吧。”

  她搖搖頭。原來那種困惑不安的神情又顯現出來了。

  赫丘勒·白羅說:“內政部可能會下達指示把奧德菲爾德太太的屍體挖出來進行解剖!”

  “噢,不!”哈里森護士大吃一驚,“這多可怕啊!”

  “你認為那會是件很不幸的事嗎?”

  “我認為是件很可怕的事!想到那會引起眾人的竊竊私語!那會對——對可憐的奧德菲爾德大夫來說真是太糟糕啦。”

  “你真的不認為那對他來說倒是件好事嗎?”

  “您這是什麼意思?”

  白羅說:“如果他是無辜的——那樣做就可以證明他的清白啦。”

  他頓住,觀望著這種想法在哈里森護士頭腦裡漸漸生根,看到她困惑地皺起眉頭,隨後又見到她面容舒展開來。

  她深吸一口氣,瞅著他。

  “我沒想到這一點,”她簡潔地答道,“當然,這是惟一能做的事啦。”

  樓上的地板一連通通地響了好幾下。哈里森護士跳起來。

  “是我的那位女主人,年老的布瑞斯托小姐。她午覺已經睡醒了。我得去啦,在送上去下午茶之前伺候她老人家舒舒服服的,然後我才能出去散會兒步。對,白羅先生,我認為您相當正確,解剖一下屍體就可以把這事一勞永逸地解決啦。那些針對可憐的奧德菲爾德大夫的可怕謠言也可以給戳穿,整個兒事情就可以平息啦。”

  她跟白羅握握手,便匆匆走出那個房間。

   

5

  赫丘勒·白羅步行到郵局,給倫敦打個電話。

  對方的話音十分急躁。

  “我親愛的白羅,你非得調查這種事嗎?你敢肯定這是咱們該管的案件嗎?要知道這些小村鎮裡的謠傳通常調查來調查去——結果什麼屁事兒都沒有。”

  “這起案子,”赫丘勒·白羅說,“是個特殊案件。”

  “那好吧——如果你這麼說的話。你總有那麼一個叫人討厭的習慣,自認為一貫正確。要知道如果這是件空忙一場的事,我們可會對你很不滿意。”

  赫丘勒·白羅自顧自笑笑,喃喃道:

  “不,我會是那個讓人感到滿意的人。”

  “你說什麼?聽不清楚。”

  “沒什麼,什麼也沒說。”

  他掛斷電話。

  他走進郵局,靠在櫃檯上,用最討人喜歡的聲調問道:

  “夫人,您能不能告訴我原來在奧德菲爾德大夫家裡幹活兒的女傭——名字叫貝特麗絲——現在住在哪兒?”

  “貝特麗絲·金嗎?她後來又換了兩個主人家。眼下她在堤岸那邊瑪爾利太太家幫傭吶。”

  白羅向她道了謝,買了兩張明信片、一本郵票冊和一件當地產的陶器。在選購東西時,他設法提起奧德菲爾德太太死亡的話題。他頓時發現那位郵局工作人員臉上閃現一種特別詭秘的表情。

  她說道:“死得很突然,是不是?您想必也聽說那事引起了不少閒話吧?”

  她兩眼閃現一絲感興趣的光芒,問道:

  “您也許是為了這事要找貝特麗絲·金吧?我們大夥兒都認為她突然從那家辭退出來確實有點怪。有人認為她知道點什麼事——她也許確實知道,還曾經漏出過不少暗示吶。”

  貝特麗絲·金是個樣兒有點狡猾的矮而胖的姑娘。她顯出一副十足的傻樣兒,可她那雙眼睛卻比她的舉止聰慧些,這就讓人存有指望。然而,看來什麼也難從貝特麗絲嘴裡掏出來。她一再說:

  “俺啥也不知道……那邊出了啥事也不是俺能說的……俺不明白您說俺偷聽了大夫和孟克萊夫小姐之間說的話,這究竟是啥意思。俺可從來也不是站在門口偷聽別人說話的人,您沒權利這麼說。俺啥也不知道。”

  白羅說:“那你聽說過砒霜下毒嗎?”

  姑娘那張板起的面孔倏地閃現出一絲鬼鬼祟祟的、頗感興趣的樣兒。

  她說道:“原來那個藥瓶子裡放的真是那玩意兒嗎?”

  “什麼藥瓶子?”

  貝特麗絲說:“孟克萊夫小姐用來給太太配藥的一個藥瓶子。可那個護士很不放心——俺看得出來。她還嘗了嘗,聞了聞,然後把它統統倒進下水道,然後用水管子裡的水重新灌滿。反正那藥水跟水一樣都是沒顏色的。還有一次孟克萊夫小姐給女主人端來一壺茶,護士又給端下樓來重新沏過——她說方才那壺沒用開水沏。這可是俺親眼所見,就是這麼的!俺當時還以為這只是護士們那種大驚小怪的作風咧。可俺鬧不明白——沒準兒還有別的鬼名堂吧。”

  白羅點點頭,問道:“貝特麗絲,你喜不喜歡孟克萊夫小姐?”

  “俺不太理她……自以為了不起。當然,俺一向知道她對大夫總是那麼甜甜蜜蜜的。您只消看到她望著大夫那種眼神就全都明白了。”

  白羅又點點頭,然後就回到下榻的小客棧。

  他在那裡對喬治做了些指示。

   

6

  內政部化驗師阿倫·加西亞醫生搓著兩手,朝赫丘勒·白羅眨眨眼,說道:

  “得,我猜想這個結果適合你的心意吧,白羅先生?一向正確的先生?”

  白羅說:“太謝謝你啦。”

  “什麼事促使你調查這事?流言蜚語嗎?”

  “正如你所說的那樣——謠言上場,臉上畫滿了舌頭。”

  第二天,白羅又乘火車去勞伯羅集貿鎮。

  勞伯羅集貿鎮上流言蜚語像蜂窩那樣嗡嗡喧嚷不休。自從掘屍化驗進行以來,嗡嗡聲稍微減輕了些。

  現在解剖結果已經洩漏出來,人們激動的情緒達到了沸點。

  白羅在小客棧裡歇歇腿,約摸過了一個小時光景,剛剛吃完一頓牛排和腰子布丁的豐盛午餐,灌下不少啤酒,忽然傳來話說有位女士要見他。

  是哈里森護士。她臉色蒼白,非常憔悴。

  她徑直走到白羅面前。

  “是真的嗎?確實是那樣嗎,白羅先生?”

  他文雅地請她在一把椅子上坐下。

  “是的,查清楚了,下了足以致人於死地的砒霜。”

  哈里森護士哭著說:“我從沒想到——壓根兒、一點也沒想到——”接著就哭了起來。

  白羅輕聲說:“要知道,真實情況早晚會露出來的。”

  她泣不成聲。

  “他會給絞死嗎?”

  白羅說:“還得取得大量證據才行,時機啦——毒藥的來源啦,下毒的全過程啦。”

  “可是,白羅先生。他要是跟這事完全無關呢?一點也沒關系呢?”

  “如果是那樣的話,”白羅聳聳肩,“那會宣判他無罪。”

  哈里森護士慢慢說道:“有點事兒——有點事兒我想我早就該告訴您——可我原以為那真的無關緊要,只是有點古怪罷了。”

  “我早就知道這裡面有點事兒。”白羅說,“你最好現在就告訴我吧。”

  “事情很簡單。有一天我下樓到配藥室裡找點東西,簡·孟克萊夫正在那裡做一件相當——古怪的事。”

  “什麼事?”

  “說來也無聊得很。她只是在往自己的粉盒兒裡裝粉——一隻粉紅色的琺琅盒兒——”

  “是嗎?”

  “可是她並沒有往粉盒裡裝香粉——我指的是撲在臉上的香粉。她在把毒藥櫃裡的一瓶藥粉往裡面倒。她一看到我就大吃一驚,立刻蓋上粉盒兒,把它塞進她的手提包——匆匆把那個藥瓶放進櫃櫥,好不讓我看見那是什麼藥。我敢說那並不能說明什麼——可現在我知道了奧德菲爾德太太真是中毒而死——”她哭了起來。

  白羅說:“請原諒我出去一趟。”

  他走出去給伯克郡警察局的格雷警佐打了個電話。

  赫丘勒·白羅回來後跟哈里森護士默默坐著。

  白羅想到一個紅頭發姑娘的臉,似乎聽到了一個清晰而堅定的聲音說:“我不同意您這個意見。”簡·孟克萊夫曾經不贊成解剖屍體。她還提出似乎相當有道理的理由,可後來,還是維持了原決定。一個能幹的姑娘——工作效率高——為人果敢,愛上了那個總在抱怨被病老婆纏住了的男人;按哈里森護士的話來說,那個女人原本可以長久活下去,因為她壓根兒就沒有什麼嚴重的病。

  赫丘勒·白羅歎了口氣。

  哈里森護士說:“您在想什麼吶?”

  白羅答道:“事態真可悲……”

  哈里森護士說:“我堅信他對這事一點也不知道。”

  白羅說:“對,我也敢肯定他並不知道。”

  門開了,格雷警佐走進來,手裡拿著一樣用一塊絲手絹兒包著的東西。他打開手絹兒,小心翼翼地把它放下。那是個鮮艷的粉紅色琺琅粉盒兒。

  哈里森護士說:“我看到的就是這個。”

  格雷警佐說:“是在孟克萊夫小姐的鏡台櫃子裡找到的,給塞在抽屜裡面,用一塊手絹兒包著。就我的檢查來說,上面沒有指紋,不過我會十分小心行事。”

  他把手絹兒捂在手上,按一下彈簧,粉盒兒蓋就開了。格雷說:“這裡面的玩意兒不是那種撲在臉上的香粉。”

  他用一個手指頭粘一點兒,戰戰兢兢地用舌尖嘗嘗。

  “沒有什麼特殊味道。”

  白羅說:“白色砒霜沒有什麼味道。”

  格雷說:“我這就去化驗一下。”他望著哈里森護士又問:“你發誓保證就是這個粉盒兒嗎?”

  “是的,我敢保證。這就是我見到孟克萊夫小姐在奧德菲爾德太太去世前一周在配藥室裡拿著的那個粉盒兒。”

  格雷警佐歎口氣。他望著白羅點了點頭。白羅按下鈴。

  “請叫我的男僕進來。”

  那個十全十美、謹慎守禮的僕人喬治走進來,望著他的主人。

  赫丘勒·白羅說:“你剛才證明這個粉盒兒,哈里森小姐,是一年多以前你見到的孟克萊夫小姐的東西。可是這個粉盒兒其實是吳爾沃茲商店幾周前才賣出去的;再者,這種花色品種是三個月前才新生產的。你聽到了,感不感到吃驚啊?”

  哈里森護士呆若木雞,張大她那雙又圓又深的眼睛望著白羅。

  白羅問道:“你過去見過這個粉盒兒嗎,喬治?”

  喬治向前走過來。

  “見過,先生。我注意過這位女士,哈里森護士。本月十八日星期五,她是在吳爾沃茲商店買下它的。我按照您的吩咐,不管這位女士到哪兒去,我都在後面跟蹤。我剛才提到的那天,她乘一輛公共汽車去達寧頓,買下這個粉盒兒。她把它帶回家,那天晚些時候,她又帶著它到孟克萊夫小姐住的地方去。我按照您的吩咐行事,事先已經在那所房子裡了。我注意到她走進孟克萊夫小姐的臥室,把那個粉盒兒藏進鏡台櫃子抽屜裡面。我從門縫看得清清楚楚。然後她以為誰也沒看見就離開了那所房子。我可以說,那個地方沒人鎖上前門,況且天已經黑了。”

  白羅用嚴厲的聲調狠狠地問哈里森護士:“你能對這些事實提出解釋嗎,哈里森護士?我想不行了吧。這個粉盒兒從吳爾沃茲商店賣出去的時候,裡面並沒有砒霜,但是從孟克萊夫小姐家裡拿出來時卻有。”他又輕聲添說道,“你手中留有一些砒霜是很不明智的。”

  哈里森護士用雙手捂住臉,悲哀地低聲說:“全是事實——全是事實……是我殺死了她。而且白費了力氣。無事生非……我真是瘋了!”

   

7

  簡·孟克萊夫說:“我應當請您原諒,白羅先生。我一直非常生您的氣——氣極了。原先我覺得您把事情全都弄得更糟了。”

  白羅微笑著說:“我就要那樣開始嘛。這就像古老傳說裡那條勒爾那九頭蛇。每次你斬掉它一個頭,原處又會長出兩個頭來。所以這種謠言一旦開始滋長,便會很快擴散開來。你看,我的任務就像我的名字赫丘勒所幹的那樣,是要抓到頭一個——那個事態起源的頭。是誰首先散佈那種謠言的?沒有多久時間,我就發現這事的製造者是哈里森護士。我便去訪問她。看上去她是一個很好的女人——聰明而且通情達理。可她立刻就犯了一個大錯誤——她向我重複了一段她偷聽到的你跟大夫的對話,而那段對話,你知道,卻全錯了。從心理邏輯上來看,那根本不大可能發生。你如果跟大夫一起策劃要殺害奧德菲爾德夫人,你們倆都很聰明,頭腦冷靜,不至於會敞著房門說那一段話,那會很容易讓上下樓梯的人和廚房裡的人偷聽到。再者,那些認為是你說的話根本跟你內心性格一點也不符合。那是年紀更大些、另外一種類型的女人說的話,更像是哈里森護士本人在那種情況下會說出來的話。

  “那當兒,我就判斷這件案子十分簡單。我意識到哈里森護士還是個年紀不老、相貌也不賴的女人——她跟奧德菲爾德大夫朝夕相處近三年光景了——大夫一直很喜歡她,對她的能幹和同情十分感激。結果她得出這樣一個印象:如果奧德菲爾德太太死了,大夫或許會娶她。沒想到奧德菲爾德太太去世後,她發現大夫愛上了你。於是在一陣憤怒和嫉妒的驅使下,她便開始散佈大夫毒死妻子的謠言。

  “所以說,這是我對案情首先的估計。這是一起嫉妒的女人造謠中傷的案件。但是那句平凡的俗話‘無風不起浪’,卻引起了我的深思。我懷疑哈里森護士除去散佈謠言是否還幹了別的事。她說的一些話顯得奇怪。她告訴我奧德菲爾德太太的病情大都是她自己想像出來的——她並非那麼真正痛苦。可是大夫本人卻深信他太太是在受著病痛的折磨。他太太去世,他也並沒有感到驚訝。在她去世前不久,他還請來過另外一位醫生,那位醫生也認為她的病情嚴重。我試探性地提出掘墓剖屍檢驗——哈里森護士對這個想法一開始嚇得不知所措。接著——她的嫉妒和怨恨幾乎一下子控制了她。讓他們去發現砒霜吧——反正那不會懷疑到她身上。這事只會讓大夫和簡·孟克萊夫遭殃。

  “只有一個希望,那就是讓哈里森護士弄巧成拙。要是有個可以使簡·孟克萊夫逃脫嫌疑的機會,我猜想哈里森護士便會不遺餘力地非把簡捲入犯罪裡去不可。我對我那個忠實僕人——那個她沒見過面而又最不會引起她注意的人做了指示,叫他去緊緊跟蹤她。於是一切就這樣圓滿結束了。”

  簡·孟克萊夫說:“您真是太了不起了啊。”

  奧德菲爾德醫生也附和道:“是啊,的確是。我真不知道該怎樣感謝您才好啦。我簡直是個有眼無珠的傻瓜!”

  白羅好奇地問道:“你什麼也沒發覺嗎,小姐?”

  簡·孟克萊夫慢慢說:“我倒是一直非常擔心。您知道,櫃櫥裡的砒霜少了,不夠數……”

  奧德菲爾德驚呼道:“簡——你難道認為是我——?”

  “沒有,沒有——不是你。我倒的確想到奧德菲爾德太太不知怎地弄了點去——拿了去服用好使自己病情更嚴重些,獲得更多的同情,可她疏忽大意地服用過了量。可我一直擔心如果對屍體進行解剖檢驗,查出了砒霜,他們絕對不會考慮這種推斷,便會立刻得出結論是你幹的。這就是為什麼我壓根兒沒提起砒霜遺失的事。我甚至把那本毒藥賬本也燒掉了!不過我根本沒懷疑過那居然是哈里森護士幹的。”

  奧德菲爾德說:“我也一樣。她看上去是那麼一個溫柔的女性,就像聖母瑪麗亞嘛。”

  白羅感傷地說:“是啊,她原本想必會成為一位賢妻良母的……只是她的感情未免太強烈了點。”他歎口氣,自言自語地嘟囔道:“真是怪可惜的!”

  接著他面帶微笑地望著那個神情幸福的中年男子和他對面那個滿懷激情的姑娘。

  他心裡想:“這兩個人總算逃出陰影,到了燦爛的陽光下面……而我——我也完成了赫丘勒的第二樁豐功偉績。”

第三樁 阿卡狄亞牝鹿

  (譯注:阿卡狄亞牝鹿:希臘神話中一隻生活在阿卡狄亞一座小山上的金角銅蹄的牝鹿。赫丘勒用了整整一年時間追趕這只鹿,最後在拉冬河岸用箭射傷了它的一隻角把它生擒。這是赫丘勒做的第三樁大事。)

   

1

  赫丘勒·白羅使勁跺著雙腳想暖和一下。他沖著手掌直哈氣。雪花在他的唇髭梢溶化,滴下水珠。

  有人敲門,隨即進來一名女僕。她是個喘氣粗而體格壯實的鄉下姑娘。她張大兩眼挺驚訝地望著赫丘勒·白羅,明顯表達了她這輩子還從沒見過一位像他這樣的旅客呢。

  她問道:“是您打鈴嗎?”

  “對,請給我生上壁爐,好嗎?”

  她走出去,很快就拿來報紙和木柴。她跪在那個維多利亞式的壁爐前生起火來。

  赫丘勒·白羅還在跺著雙腳,甩動兩只胳臂,朝凍僵的手指哈氣。

  他心情不太愉快,因為他那輛汽車——一輛豪華昂貴的“麥薩羅·格拉茲”牌汽車——並沒像他期望的所有部件都完美的轎車那樣順利運行。他的司機,一位享受著相當不錯的工資待遇的小夥子,沒能把它修好。那輛車在一條離任何地方都有一英里半遠的岔路上拋錨了,同時天又下起大雪。赫丘勒·白羅穿著他常穿的那雙時髦的漆皮鞋不得不步行一英里半路來到河邊這個哈特利·迪思鎮——這個小鎮雖然夏季呈現活躍景象,冬季卻完全死氣沉沉。黑天鵝旅店對一位顧客的來臨仿佛也略顯驚訝似的。店老闆一直近乎好意地指出當地汽車修理站可以租給老爺一輛車繼續趕路。

  赫丘勒·白羅拒絕了這個建議。他那種拉丁人節儉成性的習慣給觸犯了。租一輛車?他已經有了一輛汽車——一輛大轎車——一輛豪華車。他除了乘那輛車之外,決不乘別的車繼續趕路回城。總之,即使汽車很快就給修理好,他也不想在這大雪天趕路,而是等到明天早晨再走。他要個房間,要求把爐火生好,並訂下晚餐。店老闆歎口氣,領他進入一個房間,喚女僕生上爐火,然後便告退,去跟老婆商量准備晚餐的事。

  一小時過後,白羅把兩條腿舒服地伸在壁爐前,厚道地琢磨剛吃過的那頓晚餐。是的,牛排老得咬不動,還盡是筋;芥藍菜粗而灰白,水漬漬的;馬鈴薯心兒硬得像石子。隨後上的煮蘋果和牛奶凍也不值得一提;乳酪硬邦邦,餅幹軟綿綿。盡管如此,赫丘勒·白羅還是愉快地望著跳動的火苗,慢慢呷著那杯可以委婉地稱之為咖啡的泥湯,心想吃飽了喝足了總比餓著強,而且方才穿著那雙漆皮皮鞋跋涉在那些被雪封住的窄路上,眼下則坐在壁爐前烤火——簡直如同進了天堂!

  有人敲門,接著那名女僕又進來了。

  “對不起,先生,有一位汽車修理站的年輕師傅來這兒想見見您。”

  赫丘勒·白羅和藹地說:“那就讓他上樓來吧。”

  姑娘格格笑著退了出去。白羅寬厚地心想這個女僕想必會向朋友描述他的長相和遭遇,這無疑在今後好多冬天裡會成為一樁提供樂趣的事兒吧。

  又有人敲門——敲得跟先前那次不一樣——白羅喊道:“進來。”

  他抬頭稱許地望著那個進來站在那兒十分不自在的小夥子,後者兩手擰著自己的便帽。

  白羅心想面前這位可真是他所見到過的最英俊的、外表長得像希臘神祗那樣朴實的小夥子了。

  小夥子用沙啞的低嗓音說:“先生,您那輛轎車我們已經拉過來了。我們已經找到了毛病,得用一個小時左右才能修好。”

  白羅問道:“出了什麼毛病啊?”

  小夥子熱情地說出一連串技術名詞。白羅輕輕點著頭,可是並沒仔細聽。他這當口最欣賞的則是小夥子那個完美的體形。他考慮到人世間到處淨是些假門假事的鼠輩,心裡贊許地想道:“嗯,這小夥子倒是個希臘神祗——一個阿卡狄亞(譯注:古希臘一山區,在今伯羅奔尼撒半島中部,以其居民過田園牧歌式淳樸生活著稱。今作世外桃源之意解)的年輕牧羊人。”

  小夥子驀地頓住。赫丘勒·白羅擠了擠眉毛。他方才最初的反應一直是審美方面的,其次才是心理方面的。他好奇地眯起兩眼,抬頭望望。

  “我明白。對,我明白。”他頓了頓,又說,“你剛才講的情況我那位司機已經跟我說過了。”

  他發現小夥子臉紅了,手指神經質地抓緊便帽。

  小夥子結結巴巴地說:“是——是的——先生,我知道。”

  赫丘勒·白羅平和地接著說:“可你還是想親自來跟我說一說,對不對?”

  “嗯——對,先生,我想最好還是親自來一趟。”

  白羅說:“那你可太周到了。謝謝你。”

  末一句話音裡頗有打發他走的意思,可他又不希望那小夥子立刻走掉。這他倒想對了:小夥子沒動窩兒。

  小夥子痙攣地晃動手指,揉弄著那頂花呢便帽,用更低而困窘的聲調說:

  “嗯——容我問一聲,先生——您真是那名偵探先生——那位赫丘勒·白羅先生嗎?”他小心翼翼地道出這個姓名。

  白羅說:“說對了。”

  小夥子臉上又一陣緋紅,說道:“我在報紙上看到過一篇介紹您的文章。”

  “是嗎?”

  這當兒,小夥子已經滿面通紅,兩眼閃現出痛苦的表情——一種痛苦和乞求的神情。

  赫丘勒·白羅主動助他一把,輕聲問道:

  “怎麼了?有什麼事要問我嗎?”

  話匣子一下子打開了。

  “我擔心您會認為我太冒失,先生。不過,您碰巧來到這裡——嗯,我絕不能錯過這個好機會。我看過不少談到您和您做過的那些聰明事兒的報道。反正,我想不如就向您請教請教吧。不妨問問看,您不會見怪吧?”

  赫丘勒·白羅搖搖頭,說:“有什麼事要我幫助你嗎?”

  他點點頭,用沙啞而困窘的聲調說:“是——是有關一位年輕姑娘的事。您——您能不能為我找到她?”

  “找到她,這麼說,她失蹤了?”

  “是的,先生。”

  赫丘勒在圈椅裡坐直身子,敏銳地說:

  “我倒也許可以幫助你。可是你該找的人是員警啊。這是他們的職責,他們可比我更有辦法。”

  小夥子活動一下兩條腿,局促不安地說:

  “我不能那麼幹,先生。根本不是報警那類事。可以這麼說,整個事情顯得挺邪門兒。”

  赫丘勒·白羅注視他片刻,然後指著一把椅子:

  “那就坐下來談談吧——你叫什麼名字?”

  “威廉遜,先生。泰德·威廉遜。”

  “坐下吧,泰德。告訴我到底是怎麼回事?”

  “謝謝您,先生。”他把椅子往前挪一挪,小心翼翼地坐在椅子邊兒上,兩眼還流露著可憐巴巴的乞求神情。

  赫丘勒·白羅輕聲道:“說吧。”

  泰德·威廉遜深吸一口氣。

  “嗯,您看,先生,是這麼一回事。我只見過她一次。我並不知道她的真名實姓,對她的身世也不大瞭解,還有我寄給她的信也給退回來了。”

  “從頭說起吧,”赫丘勒·白羅說,“別著急。把發生的事一五一十都告訴我。”

  “行,先生。您也許知道草坪別墅吧,先生,就是橋那頭河邊上那幢大房子?”

  “我啥也不知道。”

  “那是喬治·桑德菲爾德爵士的產業。夏季他常在那兒度週末,設宴開舞會——通常都帶來一幫尋歡作樂的朋友,女演員什麼的。嗯,今年六月裡——他家裡那台收音機出了毛病,叫我去修理。”

  白羅點點頭。

  “我就去了。那位老爺帶著客人到河邊遊逛去了,廚師出門了,男僕也跟著去服侍野餐,准備茶酒飲料什麼的。那幢房子裡只有那個姑娘——她是一位女客人的侍女。她讓我進去,帶我到放收音機的地方;我在修理的時候,她一直呆在旁邊。我們就聊了起來……她叫妮塔,她是這麼告訴我的,是一個來那裡作客的俄羅斯舞蹈演員的侍女。”

  “她本人是哪國人,英國人嗎?”

  “不是,先生。我想她像是法國人,口音有點怪,不過英語講得還不賴。她——她挺友好。過了一會兒,我問她那天晚上能不能出來一塊兒去看場電影,可她說她的女主人要她伺候,出不來。不過後來她又說下午倒是可以出來一下,因為那些老爺太太要到傍晚才回來。總而言之,那天下午我沒請假就出來了(為這事差點兒給解雇),我們倆就沿著河邊散步。”

  他停了下來,嘴角上掛著一絲笑容,眼神朦朦朧朧。

  白羅輕聲問道:“她很漂亮吧,對不?”

  “她簡直可以說是您所見過的最美的人。頭發金光閃亮——兩邊飄起來就像金色翅膀——她還有一種蹦蹦跳跳走道兒的輕快姿態。我——我——嗯——我立刻就愛上了她,先生。我不是說著玩兒的,先生。”

  白羅點點頭。小夥子繼續往下說:

  “她說她的女主人再過半個月還會再來,我們就約好到時候再見面。”他頓了頓,“可她卻再也沒來過。我在她說好的地方等她,可一直沒有她的人影兒。後來我就大著膽子到那幢房子去找她。那位俄國太太倒是住在那裡,人家說,她的侍女也在。人家就把她叫出來,可是她一出來,哎呀,那根本不是妮塔!而是一個樣子狡猾的黑發姑娘——甭提多麼粗俗了。他們管她叫瑪麗。‘你找我嗎?’她問我,還一個勁兒傻笑。她想必看出了我吃驚的神情。我問她是不是那位俄國太太的侍女,怎麼不是我先前見過的那一位,她就笑了,說先前那個侍女給辭退了。‘辭退了?’我問,‘為什麼啊?’她聳聳肩,攤開兩手。‘我怎麼會知道?’她說,‘我當時又不在。’”

  “嗯,先生,我真嚇了一跳。當時我也想不起說什麼了。可是後來,我又一次鼓起勇氣去那兒找瑪麗,請她給我弄到妮塔的地址。我沒讓她知道我連妮塔姓什麼都不知道。我答應如果她滿足我的要求,就會送她一樣禮物——她是那種不論幹什麼都不能白乾的姑娘。後來,她真給我弄到了——一個倫敦北部的地址,我就給妮塔寫了封信寄去——可那封信沒過幾天就給退回來了——是郵局給退回來的,上面草草寫上了‘此人已離去,不在該地址’。”

  泰德·威廉遜頓住,那雙深藍色眼睛盯視著白羅,接著說:

  “您明白這是怎麼回事了吧,先生?這不是員警管的事。可我想找到她。我不知道該如何著手。如果——如果您能為我找到她。”他臉紅了,“我——我存了點兒錢,能付給您五英鎊——甚至十英鎊。”

  白羅輕聲說:“咱們暫時先不必談錢。首先得考慮這一點——那個姑娘,妮塔——她知道你的姓名和工作地點嗎?”

  “知道,先生。”

  “她如果願意跟你聯系,想必可以給你寫信吧?”

  泰德慢慢騰騰說:“可以,先生。”

  “那你不認為——或許——”

  泰德·威廉遜打斷白羅的話:“您是指,先生,我愛上了她,可她並沒愛上我,是不是?也許有點對……可她喜歡我——真的喜歡我——她並非鬧著玩兒——我一直在想,先生。這事兒可能出於某種原因。先生,您知道,她混雜在一群怪人裡。沒準兒她出了點什麼麻煩事,您明白我的意思吧?”

  “你是說她可能要生孩子嗎?你的孩子?”

  “不是我的,先生,”泰德臉紅著說,“我們倆之間沒那事兒。”

  白羅沉思地望著他,喃喃道:“你說的事如果是真的——那你還要找她嗎?”

  泰德·威廉遜滿臉又變得通紅,說道:“對,我還想,這是肯定的,她如果願意的話,我就跟她結婚。我不在乎她處於什麼樣尷尬的困境!只要您能為我找到她,先生。”

  赫丘勒·白羅微笑著,自言自語道:

  “‘頭發像金色翅膀。’嗯,我想這倒像赫丘勒的第三樁豐功偉績……如果我記對了,那是發生在阿卡狄亞……”

   

2

  赫丘勒·白羅推敲地看著泰德·威廉遜費了大勁寫下來的名字和地址:

    上蘭富街十七號十五室,瓦萊塔小姐

  他納悶這個地址能說明什麼呢。不知怎的,他總覺得這沒多大用場。可這是泰德惟一能提供給他的資訊。

  上蘭富街十七號在一條窄小卻還體面的街道上。白羅敲門後,一個眯著眼睛的胖女人把門打開了。

  “瓦萊塔小姐在嗎?”

  “她啊,早就走了。”

  門正要給關上,白羅連忙朝門檻前邁了一步。

  “也許您可以給我她現在的位址吧?”

  “這可說不上。她沒有留下。”

  “她什麼時候走的?”

  “去年夏天。”

  “您能不能告訴我具體時間?”

  白羅右手心裡轉動著兩枚五先令硬幣,卡嗒卡嗒直響。對方立刻變得和藹了。

  “嗯,我當然願意幫助您,先生。讓我想想看,八月,不對,還要早些——七月——沒錯兒,一定是七月。大概是七月頭一個星期裡,她就匆匆走掉了。我想她回義大利去了。”

  “這麼說她是義大利人?”

  “對,先生。”

  “她有一陣子給一位俄羅斯舞蹈演員做侍女,對不?”

  “對,名叫薩慕申卡。她在那個大家都喜歡去的第斯比安戲院裡跳舞。她是一位明星。”

  白羅說:“你知道瓦萊塔小姐幹嗎辭職不幹了嗎?”

  那個女人猶豫一下,說道:“這我也不大清楚。”

  “她是讓人解雇的,對不對?”

  “嗯——我想其中恐怕有點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吧!不過,要知道,瓦萊塔小姐不會吃大虧,她可不是那種隨便讓人耍著玩兒的女人。可她看上去生性放蕩。脾氣太壞了——一個真正的愛大利人(譯注:對義大利的謔稱)——她那雙黑眼睛閃現的凶相,看上去真好像要用刀子把你捅了似的。她如果在發脾氣,我可不敢招惹她!”

  “你肯定說不上瓦萊塔小姐現在的地址嗎?”

  那兩枚五先令的硬幣又帶著鼓勵的勁兒響起來。

  回答倒是真情實意的。

  “我真希望知道才好,先生。我太樂意告訴您啦,可是——她匆匆忙忙走了,沒留下地址,就是這麼回事!”

  白羅心裡琢磨著:“嗯,就是這麼回事……”

   

3

  安布羅斯·萬德爾正在為下一出芭蕾舞劇設計佈景,樂得忙裡偷閒一會兒。他輕而易舉地提供出不少資訊。

  “桑德菲爾德?喬治·桑德菲爾德?那個壞傢伙。金錢滾滾進入他的腰包,可大家都說他是個騙子。一匹黑馬!跟一位舞蹈演員談情說愛?當然了,親愛的——他跟卡特琳娜打得火熱。卡特琳娜·薩慕申卡。您想必看過她的表演吧?哦,老天——妙極了。了不起的技藝。《圖翁內拉的天鵝》(譯注:芬蘭作曲家西貝柳斯的歌劇)——您想必看過那出戲吧?是我設計的佈景!還有德彪西(譯注:法國作曲家),要麼就是曼寧的那出玩意兒,《林中小鹿》;她跟麥克·諾夫金跳雙人舞。她跳得太棒了,是不是?”

  “她是喬治·桑德菲爾德爵士的朋友嗎?”

  “是的,她常跟他一塊兒到河邊他的別墅去度週末。我相信他舉辦了非常有意思的晚會。”

  “你能不能介紹我跟薩慕申卡小姐認識?”

  “可她現在不在這兒了,先生。她突然到巴黎或是什麼別的地方去了。您知道,人家還說她是個布爾什維克間諜什麼的——我本人倒不信這種話——可您知道別人都喜歡這麼說。卡特琳娜總是裝成自己是個白俄——她爹是個王子或是一位大公爵——老一套!這樣可以更受人歡迎嘛。”萬德爾頓住,接著回到他本人專注的專業話題。“剛才我在說,你如果想有拔示巴(譯注:《聖經·舊約全書》中赫梯人烏利亞之妻,大衛王派烏利亞到戰場上去送死,然後娶拔示巴為妻。她給大衛王生下所羅門)的神韻,就得沉浸在猶太傳統裡,我是這樣來表達——”

  他興高采烈地講下去。

   

4

  赫丘勒·白羅約好跟喬治·桑德菲爾德爵士見面晤談,一開始並不太順利。

  這位被安布羅斯·萬德爾稱之為“黑馬”的爵士,有點顯得不自在。他是個矮小的壯漢子,一頭深色頭發,脖頸胖嘟嘟的。

  他說:“白羅先生,我又能為您做點什麼呢?呃——我想咱們倆好像以前沒見過面吧?”

  “對,沒見過面。”

  “那有什麼事啊?坦白地說,我真有點納悶兒。”

  “哦,挺簡單——向您打聽一點事兒。”

  對方不自在地笑笑。

  “要我提供點內部消息嗎,呃?沒料到你也對金融感興趣。”

  “不是金融方面的事,是想打聽一個女人的情況。”

  “一個女人的情況。”喬治·桑德菲爾德爵士朝後靠在扶手椅背上。他似乎不那麼緊張了,說話聲音也隨和多了。

  白羅說:“我想您認識卡特琳娜·薩慕申卡小姐吧?”

  桑德菲爾德笑了。

  “認識,一個迷人的尤物。可惜她離開了倫敦。”

  “她為什麼離開了倫敦?”

  “親愛的先生,這我可不大知道。也許跟經理鬧翻了吧。要知道她的脾氣——純粹是俄羅斯人那種喜怒無常的情緒——真對不起,我沒法兒幫助你,而且我一點也不知道她目前在哪兒。我根本就沒同她保持聯系。”

  他站起來,話音裡含有結束談話的意思。

  白羅說:“可我並非急於找到薩慕申卡小姐。”

  “是嗎?”

  “是的,我是想打聽一下她的侍女。”

  “她的女僕?”桑德菲爾德瞪視著他。

  白羅說:“您也許還記得——她的侍女吧?”

  桑德菲爾德又顯得很不自在,局促不安地說:“老天爺,我怎麼會呢?當然,我記得她倒是有一個……我得說,是個賤丫頭,賊頭賊腦的,換了我是你,絕不信那個丫頭說的一句話。她是那種天生愛說謊的丫頭。”

  白羅輕聲道:“這麼說,您還記得她不少事了?”

  桑德菲爾德連忙說:“只是有那麼點印象,僅此而已……連她的名字也不大記得。讓我想想看。瑪麗或是什麼別的名字——不行,我恐怕沒法兒幫你找到她。抱歉之至。”

  白羅輕聲地說:“我從第斯比安劇院已經打聽到瑪麗·海林的姓名——還有她的地址。可我談的是,喬治爵士,那個在瑪麗·海林之前伺候薩慕申卡小姐的侍女。我說的是妮塔·瓦萊塔小姐。”

  “一點也記不起她了。我惟一記得的是那個叫瑪麗的,一個賊眉鼠眼的黑頭發丫頭。”

  白羅說:“我指的是去年六月去您的草坪別墅的那個姑娘。”

  桑德菲爾德生氣地說:

  “嗯,我只能說我不記得她了。也不記得當時她帶來過一個侍女。我想您大概弄錯了。”

  赫丘勒搖搖頭,認為自己並沒弄錯。

   

5

  瑪麗·海林用她那機靈的小眼睛掃了白羅一眼,又把目光迅速移開。她用穩穩當當的語調說:“先生,我很清楚地記得薩慕申卡小姐是去年六月最後一個星期裡雇用我的。她原來那個侍女突然離開了。”

  “你聽說過那個侍女幹嗎要離開嗎?”

  “她突然一下子走了——我就知道這一點!也可能是因為得了病——那類的事。小姐沒有提起過。”

  白羅說:“你認為你那位女主人容易相處嗎?”

  姑娘聳聳肩:“她情緒不穩定,一會兒哭,一會兒笑。有時候她情緒低沉,既不說話也不吃東西。有時候又高興得發瘋。那些跳舞的女人都是這樣。這是她們的脾氣。”

  “喬治爵士呢?”

  姑娘警覺地抬起頭來,兩眼閃現一絲厭惡的神情。

  “哦,喬治·桑德菲爾德爵士嗎?您想知道他的事嗎?也許您真想打聽的是他嗎?方才提到的那個侍女只是個藉口,對不?哼,喬治爵士我倒可以跟您說說他的一些怪事。我可以告訴您——”

  白羅打斷她的話:“沒有那個必要。”

  她瞪視著他,張大著嘴,兩眼流露出失望而生氣的神情。

   

6

  “我總是說您什麼都知道,亞歷克西斯·巴弗魯維奇。”赫丘勒·白羅用最恭維的語調說。

  他心想,他在辦的這件類似赫丘勒第三樁豐功偉績的事,當真需要更多的旅行和會談,這簡直超出了他的想像。一名侍女的失蹤這樁小事正在證實是他所接辦的一起最長最麻煩的案件。每條線索,一經核查,就毫無結果地斷了。

  這天晚上,這個案件又把他引到巴黎薩莫瓦爾餐廳,老闆亞歷克西斯·巴弗魯維奇伯爵自誇熟知文藝界發生的每件事。

  他自鳴得意地點點頭:“是啊,是啊,我知道——我一向什麼都知道。你問我她到哪兒去了——那個嬌小的薩慕申卡,那個優美的舞蹈演員?哦,她真是個人物,那個小不點兒。”他吻一下自己的幾個指頭尖兒,“一團火嘛——多麼放任不羈!她應當很有前途——想必可以成為她那一代人裡的首席芭蕾舞蹈家——可是忽然間中斷了——她溜走了——到世界盡頭去了——唉!大家很快就會忘掉她啦。”

  “那她如今在哪兒吶?”白羅問道。

  “在瑞士。在阿爾卑斯山的瓦格拉。那些乾咳不止和越來越瘦的人都去那裡療養。她快死啦,是的,她快死啦!她有一種宿命論的本性,肯定快要死啦。”

  白羅咳嗽一聲,打斷了對方的話。他只想得到信息。

  “您沒準兒記得她有個侍女吧?一個叫妮塔·瓦萊塔的侍女?”

  “瓦萊塔?瓦萊塔?我記得有一次見過一個侍女——在火車站,我正送卡特琳娜去倫敦。她是從義大利比薩市來的,對不?嗯,我敢肯定她是個義大利人,從比薩來的。”

  赫丘勒哼了一聲。

  “如此說來,”他說,“我現在還得去一趟比薩啦。”

   

7

  赫丘勒·白羅站在比薩市桑托墓地裡,低頭望著一個墳墓。

  這麼說,他的尋訪就到這裡結束了——在這個簡樸的小土堆下麵,安息著一個一度歡樂的人,她曾攪動過一個普通而年輕的英國修車工的心。

  這也許是那起突發的古怪戀情最好的結局。現在那個姑娘將會在那個年輕人的記憶裡永遠留下他在那六月的一個下午幾個迷人的鐘點裡見到的她的形象。不同國籍的抵觸啦,不同標准的摩擦啦,幻想破滅的痛苦啦,都永遠給排除了。

  赫丘勒·白羅哀傷地搖搖頭。他回想到自己跟瓦萊塔家裡人的談話。那位長著鄉下人寬臉的母親,那位極度悲傷而正直的父親,那個倔強的、一頭黑發的妹妹。

  “是很突然,先生。非常突然。雖然多年來她時不時覺得疼……大夫讓我們沒有別的選擇——他說得立刻動手術割掉闌尾。他當時就把她帶到那家醫院去……是啊,是啊,她就是死在麻醉藥上了,壓根兒就沒醒過來。”

  那位母親唏噓著,喃喃道:“卞卡一向是那麼聰明的一個姑娘。她很年輕就死了,真叫人難過……”

  赫丘勒心裡重複著那句話:“她很年輕就死了……”

  這就是他得給那個小夥子——那個信任地求他幫助的小夥子——帶回去的資訊。

  “你得不到她了,我的朋友,她很年輕就死了。”

  他的尋找就在這裡結束了——天空那邊現出斜塔的輪廓,初春的花兒正呈現出淺奶色的骨朵兒,許諾著歡快的生活到來。

  是不是春天這種撩人的景色使他十分反感地不願接受這種最終判決呢?要麼就是出於什麼別的事?他的腦子在思索——一段話語——一句措詞——一個姓名?整個兒這件事未免也結束得過於幹淨俐落——過於明顯地吻合了?

  赫丘勒·白羅歎口氣。他得再做一次旅行,把事情處理得不可能存在任何疑問,他得到阿爾卑斯山瓦格拉去一趟。

   

8

  他覺得這裡可真是世界的盡頭了。一層層覆蓋的白雪——四處零星散佈著茅舍和小房子,每間裡面都住著一個在跟死亡掙紮的沒有活力的人。

  他終於找到了卡特琳娜·薩慕申卡。他發現她在床上,深陷的面頰現出明顯的紅暈,又長又瘦的雙手伸在被子外面,不免觸動了他的回憶。他以前沒記住她的姓名,卻看過她表演的舞蹈——她那高超的藝術曾經使他著迷過,而且使你忘了藝術本身。

  他記得麥克·諾夫金演的獵人,在安布羅斯·萬德爾設計的驚人而夢幻般的森林裡旋轉跳躍。他記得那只可愛的飛奔的雌鹿——一個長著犄角和閃閃發光的銅蹄的金發尤物,永遠在讓人追逐,永遠讓人想佔有。他記得她最後讓人射中,受了傷,倒下了。麥克·諾夫金驚恐地站在那裡,兩手挽著那個被殺死的小鹿。

  卡特琳娜·薩慕申卡有點納悶兒地望著他,說道:“我從來沒見過您,是吧?您找我有什麼事?”

  赫丘勒·白羅朝她微微欠下身,說:“首先,小姐,我要感謝您——您的藝術曾經讓我度過一個美好的夜晚。”

  她淡然一笑。

  “可我到這兒來還為了另一件事。我已經用了不少時間尋找您的一個侍女——她名叫妮塔。”

  “妮塔?”

  她瞪視著他,現出吃驚的神情,問道:“你知道妮塔什麼事嗎?”

  “讓我告訴您。”

  他就對她說了他那輛汽車半路上壞了的那天晚上,泰德·威廉遜站在他面前手裡擰著便帽,結結巴巴地道出他的愛情和痛苦那件事。她聚精會神地聽著。

  她在他講完後說:“這真感動人——是的,真叫人感動……”

  赫丘勒·白羅點點頭。

  “對,”他說,“這是個阿卡狄亞故事,對不對?小姐,您可以告訴我一些這個姑娘的事嗎?”

  卡特琳娜·薩慕申卡歎口氣:

  “我倒是有過一個侍女——朱安妮塔。她長得美極了,是的——歡樂,無憂無慮。在命運上她卻跟那些受神祗寵愛的人常會遭遇的情況一樣,她很年輕就死了。”

  這曾經是白羅自己說過的話——最終下結論的話——無可挽回的話——現在他又聽到別人在說——可他卻執著地問道:“她真的死了嗎?”

  “是的,死了。”

  赫丘勒·白羅沉默片刻,說道:“有一件事我不大明白。我在向喬治·桑德菲爾德爵士打聽您這個侍女的時候,他好像有點害怕似的,這是為什麼?”

  那位舞蹈演員臉上露出一絲厭惡的表情。

  “那是因為我的另外一個侍女。他認為您說的是瑪麗——那個在朱安妮塔走後來的那個姑娘。她要勒索他,我想是她發現了他的一件什麼醜事。她是個不討人喜歡的姑娘——賊頭賊腦的,總愛窺探別人的信件和上了鎖的抽屜。”

  白羅喃喃道:“這就解釋明白了。”

  他沉默了一分鐘,又接著追問道:“朱安妮塔姓瓦萊塔,對不對?後來她在比薩動闌尾手術的時候死了,對不對?”

  他注意到那位舞蹈演員顯得有點猶豫,隨後才點點頭,說:“是的,是這樣的。”

  白羅沉思一下,說道:“可是——還有個小問題——她家裡人談到她的時候,都稱她卞卡而不是朱安妮塔。”

  卡特琳娜聳聳她那瘦削的肩膀,說:“卞卡也好,朱安妮塔也好,這又有什麼關系?我想也許她真正的名字叫卞卡,可她自己覺得朱安妮塔更浪漫些就用上它了。”

  “哦,您是這麼認為嗎?”他停頓一下,接著換了一種聲調說,“對我來說可還有另一個解釋。”

  “是什麼呢?”

  白羅朝前探著身子說:“泰德·威廉遜見到的那個姑娘的頭發,按照他的描述,長得像金色翅膀。”

  他更朝前探下身子,用手指摸卡特琳娜腦袋兩邊的波浪鬈發。

  “金色翅膀,金色犄角?人瞧著它,真鬧不清您是魔鬼呢,還是天使!您兩個都可能是。要麼那對翅膀只是那被射傷的小鹿的金犄角?”

  卡特琳娜喃喃道:“那被射傷的小鹿……”聲音發自一個沒有希望的人的肺腑。

  白羅說:“泰德·威廉遜的描述一直使我感到困惑——那讓我想起點事兒——想起您,您那閃閃發亮的銅蹄舞過森林。小姐,要不要我告訴您,我是怎麼想的嗎?我認為有一周您沒有侍女,您獨自一人到草坪別墅去了,因為卞卡·瓦萊塔已經回義大利去了,而您還沒雇到新的侍女。當時您已經感到疾病纏身。一天,大夥兒都去河邊遊逛,您一個人呆在家裡沒去。有人撳門鈴,您就去開門,見到了——要我說說您見到了什麼嗎?您見到了一個樸實得像個孩子、英俊得像個神祗的青年!您就為他虛構了一個姑娘——不是朱安妮塔——而是個無名女郎——您還跟他一塊兒在阿卡狄亞世外桃源散步好幾個小時……”

  一陣較長的沉默。卡特琳娜用沙啞的低嗓音說:

  “有一件事我至少對您說了實話。我已經告訴您這事的正確結尾。妮塔會死得很年輕。”

  “噢,不會!”赫丘勒·白羅換了臉色,用手拍了一下桌子,突然十足世俗而講求實際地說:“根本沒必要這樣想!您用不著死。您可以換個生活方式生活,爭取生存,難道不行嗎?”

  她搖搖頭——悲傷而絕望地說:“活著還有什麼意思呢?”

  “當然不是活在舞臺上!可是,想一想,還有另外一種生活呢。得了,小姐,跟我說實話,您的父親真是位王子或者大公爵,或者甚至是位將軍嗎?”

  她忽然笑起來,說道:“他啊,是列寧格勒的一個卡車司機。”

  “很好!那您為什麼不可以做一個鄉下小鎮上汽車修理站技工的妻子呢?可以生幾個仙童般的孩子。他們將來沒準兒也會跳您那樣美妙的舞咧。”

  卡特琳娜喘口氣。

  “可是整個兒這種想法未免太異想天開了!”

  “不過,”赫丘勒·白羅十分自信地說,“我倒相信這會實現的!”

第四樁 厄律曼托斯野豬

  (譯注:厄律曼托斯野豬:希臘神話中的一頭野豬,原是獻給阿苔密斯山的貢物。它蹂躪了厄律曼托斯一帶地方。赫丘勒大聲吼叫,把它從叢林中轟出來,並跟隨它爬上冰雪覆蓋的山坡,用活結套住這頭疲憊不堪的野豬,將它生擒。這是赫丘勒做的第四樁大事。)

   

1

  赫丘勒完成第三樁豐功偉績時,是在瑞士。他決定既然已經來到那裡,不如借此機會遊覽一下至今他還沒到過的幾處地方。

  他在夏蒙尼舒適地度過幾天,又在蒙特勒消磨一兩天,然後去阿德瑪,這是幾位朋友向他高度贊揚過的地方。

  然而阿德瑪卻使他感到並不愉快。那是在一個低谷盡頭,被高聳雲霄、冰雪覆蓋的山脈圍住。他感到那裡讓人過分憋悶。

  “沒辦法在這裡久留。”赫丘勒·白羅心裡想,就在那時,他瞥見了登山纜車。

  “就這麼定了,我上山去看看吧。”

  他發現那輛纜車先上到萊阿溫,接著到考魯謝,最後抵達海拔一萬英尺高的雪岩嶺。

  白羅無意到那麼高的地方去,心想到萊阿溫就夠之足矣。

  可他並沒估計到那種常在生活中很起作用的機遇成分。纜車開動後,列車員來到白羅身前查票。他檢查一下,用一把嚇人的剪票夾在車票上打個孔,然後鞠一躬,把票還給他。與此同時,白羅感到有一小團紙跟車票一起塞進了他的手中。

  赫丘勒·白羅揚揚眉毛,隨後,慢慢地、不動聲色地撫平那團紙。那是一張用鉛筆匆匆塗寫的紙條。

      不可能認錯那副小鬍子!我向您致敬,親愛的同事。您如果願

   意,可以幫我很大一個忙。您一定看了報上登載的沙裡一案吧?據

   認為殺人犯馬拉舍——要在雪岩嶺跟他的幾個同夥聚會——怎麼竟

   會找了這麼一個地方!當然整個兒這件事也可能是子虛烏有——不

   過,我們的消息來源可靠——總會有人漏風,對不?所以,請您留

   意一下,我的朋友。請跟那位在現場的德魯埃警督聯系。他是個能

   幹的人——可他沒法兒跟智慧的赫丘勒·白羅相比。一定得逮住

   馬拉舍,我的朋友,這是非常重要的——還要生擒活捉。他不是人

   ——而是一頭瘋狂的野豬——一名當今世界上最凶險的殺手。我沒

   敢冒險跟您在阿德瑪說話,因擔心自己可能一直在受人監視;您如

   果讓人覺得只是個旅客,工作起來便會更加自如方便些。祝獵獲成

   功!您的老朋友——勒曼泰。

  赫丘勒沉思地捋捋自己的唇髭。是啊,確實誰也不會認錯赫丘勒·白羅的小鬍子。可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呢?他在報上確實看到過沙裡案件的詳細報道——一名巴黎著名的出版商被人暗殺一案。兇手身份已經給弄清楚,馬拉舍是賽馬賭博團夥的一名成員。他是多次凶殺案的嫌疑犯——但這次他的罪行已被徹底證實。他逃脫了,據說已經逃離法國,歐洲各國警察局正在聯手捉拿他。

  現在,據說馬拉舍要在雪岩嶺出現……

  赫丘勒·白羅慢慢地百思不解地搖搖頭,因為雪岩嶺高高處於降雪線之上。那裡倒是有一家旅館,可他跟山下的人間惟一的聯系辦法只靠一條連在山谷窄長岩架上方的纜索。那家旅館每年六月份開始營業,除了七、八月份之外,幾乎沒有什麼旅客。那裡的出入條件都很差——一個人如果在那裡遭到追捕,那就等於讓人甕中捉鱉。一夥匪徒居然選擇這樣一個地點聚會似乎有點離奇,讓人不敢相信。

  然而,勒曼泰警督卻說他的消息十分可靠。這麼說,他也可能正確無誤。赫丘勒·白羅一向很尊重那位瑞士員警署長,認為他是個能幹而可靠的人。

  一定有什麼未知的因素使馬拉舍選擇了這個遠離文明世界的約會地點。

  赫丘勒·白羅歎口氣,捕捉一個冷酷的殺人兇手跟他心想度個愉快的假期真是格格不入。他認為坐在扶手椅裡動動腦筋推理才是他本應做的活兒,而不是在曠野山嶺裡捕捉一頭野豬!

  一頭野豬——這是勒曼泰的原話。真是一樁不謀而合的奇事……

  他自言自語喃喃道:“赫丘勒的第四樁豐功偉績。厄律曼托斯野豬?”

  他不動聲色地默默仔細觀察一下同路的乘客。

  他對面坐著一個美國旅客。他的衣服、大衣和手提包的式樣一直到他那種主動的友好態度和那份觀賞窗外景色的天真表情,甚至手中的旅遊指南,都暴露他是美國小縣城的人,生平第一次來歐洲旅遊。白羅心裡估摸,一兩分鐘之後那人就會開口搭話。他那副急巴巴的渴望表情不會讓人弄錯。

  車廂另一邊是個看上去頗有點身份的高個兒男人,一頭灰白頭發,一個鷹鉤大鼻子,正在讀一本德文書。他長著不是音樂家就是外科醫生那種靈活的修長手指。

  遠處一端有三個同一類型的男人,個個羅圈腿,帶有一股無法形容的粗野氣質。他們正在玩紙牌。呆會兒他們也許就會讓一個陌生人加入他們的牌局。一開始,那個陌生人也許會贏,可隨後牌運就會逆轉。

  那三個人沒有什麼太大的異常,惟一不尋常的是他們幹嗎到這個地方來。

  這種人你可能會在任何一節去賽馬場的火車上——或是一艘普通輪船上遇到,可是在一輛幾乎空蕩蕩的纜車上——卻有點不大對頭啦!

  車廂裡還有另外一位乘客——一名婦女。她高高的個子,一頭深色濃發,長著一張美麗的面孔——一張大概可以表達各式各樣感情的臉——可現在卻冷若冰霜,毫無表情。她誰也不看,只盯視著下麵的山谷。

  正像白羅所預料那樣,那個美國人終於開了口。他說他名叫施瓦茲,這是他第一次訪問歐洲。他說歐洲的風景簡直太棒了。他對奇倫古堡印象深刻。他認為巴黎作為一個名城也沒什麼了不起——把它過分誇張了——他參觀了女神游樂廳、羅浮宮和巴黎聖母院教堂——還發現那裡的餐館或咖啡廳裡都沒人會正確地演奏狂熱的爵士樂。他認為愛麗舍宮還不錯,而且特別喜歡那裡的噴泉,尤其是讓燈光照得明亮時更令人贊賞不已。

  纜車抵達萊阿溫和考魯謝兩站時都沒人下車。這說明車裡的乘客都去雪岩嶺。

  施瓦茲先生解釋他去那裡的原因。他說自己一直希望到高高的雪山上一遊。一萬英尺高實在不錯——他聽說到了那麼高的地方,你連雞蛋都煮不熟。

  施瓦茲先生懷著天真友好的心情想使車廂那邊那位高個子的灰發紳士加入聊天,可是後者只從夾鼻眼鏡上方冷冷地瞪他一眼,接著看他那本書。

  施瓦茲先生又向那位深色頭發的女士提出交換一下座位——他解釋說,她在這邊可以更好地觀賞景致。

  鬧不清她是否懂英語。反正,她只搖搖頭,把腦袋更緊地縮在大衣的毛皮領子裡。

  施瓦茲先生對白羅輕聲說:

  “一看見一個女人獨自旅行就總覺得沒人照管她的行李什麼的很不合適。一個女人出門旅行,需要人們多加照應。”

  赫丘勒·白羅回想起自己在歐洲大陸遇見的某些美國婦女的情況,表示同意他的意見。

  施瓦茲先生歎口氣。他發現這個世界真是不太友好,那雙棕色眼睛富於表情地表示:大家友好相處一點肯定不會有什麼害處嘛!

   

2

  在這個遠離人間或超脫世俗的地方受到一位穿著正規禮服和漆皮皮鞋的店老闆的接待,不知怎的,叫人覺得有點荒謬可笑。

  店老闆是一位高大的英俊男子。舉止莊重,總在道歉。

  離度假季節還早著吶……熱水設備有毛病……一切都幾乎還沒處于正常運轉狀態……當然,他會竭盡全力作好服務……職工到班也不全……他對這麼多位旅客突然光臨簡直有點措手不及。

  這些話都是用溫文爾雅的專業辭令說出來的,可是白羅卻在這層文雅表面的背後捕捉到一點店老闆極其強烈不安的情緒。他盡管故作輕松之態,卻很不自在,好像在擔心什麼事似的。

  午餐是在一間可以俯視山谷的長長的房間裡供應的。那個名叫古斯塔夫的惟一侍者業務熟練而靈巧。他竄來竄去,對客人點菜提出建議,還拿出該店可供應的酒類價目單,向客人介紹。那三個粗俗的傢伙坐在一張桌前,用法語又說又笑,聲音越來越響。

  那個老好人約瑟夫啊!——那個小戴尼絲怎麼樣啦,老兄?——還記得奧特爾那匹把咱們都坑了的劣馬嗎?

  他們興高采烈,個性鮮明——卻跟這裡的氣氛很不相稱!

  那個長著漂亮面孔的女人獨自坐在角落裡的一張桌前。她誰也不看一眼。

  後來,白羅在休息廳裡閒坐著,店老闆來到他的身邊,跟他說些悄悄話:

  “先生千萬別拿眼下蕭條的情況來判斷這家旅店的經營狀態。現在不是旺季。沒人在七月初之前到這裡來遊逛。那位夫人,先生也許注意到了吧?她每年都在這個時節來這裡一趟,因為她丈夫三年前在這裡爬山時遇險身亡。真是很悲慘。他們夫婦倆感情一向非常好。她總是選在旺季開始之前來這裡——這樣可以安靜些。這是一種憑吊舉動。那個年紀大的老先生是從維也納來的著名的卡爾·盧茲醫生。他說到這裡來是為了安靜地休息休息。”

  “這裡確實安靜得很,”赫丘勒·白羅說,“可那邊幾位先生呢?”他指的是三個粗魯的人,“你認為他們也是來尋求安靜的嗎?”

  店老闆聳聳肩,兩眼流露出焦慮的神情。他含含糊糊地說:

  “哦,旅客嘛,總希望找點新的體驗……這個高度——就是提供一種新鮮感覺啦。”

  白羅心想,這裡可並沒給人一種非常舒適的感覺。他意識到自己心律過速。一句兒歌忽然愚蠢地縈回在他腦際:“高居人間上方,像個空中茶盤。”

  施瓦茲來到休息廳,一看到白羅,眼睛就亮了,立刻走到他的面前。

  “我剛才在跟那位醫生聊天。他的英語說得馬馬虎虎。他是個猶太人——納粹把他從奧地利趕了出來。嘿,我料想那幫傢伙簡直是瘋了!我猜想盧茲醫生是個大人物——神經學專家——心理分析學家——那類行當。”

  他又把視線轉移到那個高個子女人,後者正在眺望窗外殘忍無情的山谷景色。他壓低聲音說:“我從侍者口中了得知了她的姓名。她是格朗迪埃夫人,丈夫是在前幾年登山時摔死的。她就是為了這個原因到這裡來憑吊的。我有那麼點感覺,咱們該想點辦法——讓她節哀,別過分悲傷。您覺得怎樣?”

  赫丘勒·白羅說:“換了我是你,絕不會去管這種事!”

  但是,施瓦茲先生卻不知疲倦地要表示一下友好態度。

  白羅看見他的前奏曲,又看見他遭到冷淡無情的回絕。他們倆在燈光的襯托下映出了側影,一起站了片刻。那個女人比施瓦茲略高點兒,腦袋朝後仰著,表情冰冷而嚴峻。

  他沒聽到他說什麼,可是施瓦茲回來時卻顯得狼狽不堪。

  “什麼也沒幹成。”他若有所思地說:“我總覺得我們大夥兒聚到了一塊兒,互相沒有理由不友好相處。您同意嗎,先生?要知道,我還不知道您的尊姓大名呢。”

  “我姓白羅,”白羅說,又補上一句,“是在里昂做絲綢生意的。”

  “我給您一張我的名片,白羅先生,今後您如果有機會去噴泉鎮,肯定會受到歡迎。”

  白羅接過名片,用手拍拍自己的上衣口袋,喃喃地說:“真不巧,我身上沒帶著名片……”

  那天夜裡,白羅在睡覺前又仔細閱讀一遍勒曼泰那封信,然後把它仔細折好,放回皮夾子裡。他一邊上床睡覺,一邊想到:

  “怪事兒——我納悶這是不是……”

   

3

  侍者古斯塔夫送進早餐——咖啡和麵包圈,並為溫裡溫吞的咖啡道歉。

  “先生一定理解在這樣的高度,咖啡沒法給煮得滾燙。它老早就到了沸點。”

  白羅喃喃道:“人必須堅忍地面對大自然變幻莫測的現象。”

  古斯塔夫輕聲說:“先生是個哲學家。”

  他走向門口,卻又沒出門,而是將頭朝門外匆匆瞥一眼,又把門關上,回到白羅床前,說道:“赫丘勒·白羅先生,我是警察局的德魯埃警督。”

  “哦,”白羅說,“我已經覺察到了這一點。”

  德魯埃壓低嗓音說:“白羅先生,發生了一件挺嚴重的事。纜索出了意外事故。”

  “意外事故?”白羅坐起來,“什麼樣的意外事故?”

  “倒是沒人受傷,是在夜裡發生的。可能是自然災害造成的——一次雪崩卷下了大量的礫石。不過也可能是人為的破壞,現在還不知道。不過無論如何也得用好幾天的時間才能修復使用,目前我們跟外界徹底隔絕而困在這兒了!離旺季還早著吶,雪還挺厚,根本不可能跟下面山谷取得聯系啦。”

  赫丘勒·白羅在床上坐起來,輕聲說:“這可太有意思了。”

  探長點點頭。“是啊,”他說,“這說明我們那位專員的情報是正確的。馬拉舍在這裡有個約會,想方設法讓這次約會不受干擾。”

  赫丘勒·白羅不耐煩地說:“但是這未免太離奇了!”

  “我同意,”德魯埃警督舉起雙手說,“這事違反常情——可就是發生了。馬拉舍這個傢伙是個離奇人物!”他點點頭,說,“我個人認為他瘋了。”

  白羅說:“一個瘋子兼殺人兇手!”

  德魯埃冷冰冰地說:“我同意。這事真叫人感到沒趣兒。”

  白羅慢慢說道:“但是他如果在這裡定下了約會,就在這個高於人間之上的冰雪懸崖上,那麼可以說明馬拉舍本人已經在這裡了,因為任何聯系都已經中斷。”

  德魯埃平靜地說:“我明白。”

  兩人都沉默了一兩分鐘,然後白羅問道:“盧茲醫生?他會不會是馬拉舍?”

  德魯埃搖搖頭。“不像是。世上真有個盧茲醫生——我在報紙上常見到他的照片——一位很有作為的名人。這人長得跟照片上那個人一模一樣。”

  白羅喃喃道:“馬拉舍如果是個喬裝改扮的專家,就可以成功地扮演那位醫生。”

  “是的。可馬拉舍會那樣嗎?我可從來沒聽說過他善於喬裝改扮。他並沒有那種蛇蠍般的狡猾本事。他只是頭瘋狂的野豬,凶殘、可怕、盲目蠻幹。”

  白羅說:“可還是會……”

  德魯埃立刻同意了。

  “哦,對,他是個逃犯,因此不得不喬裝改扮。所以他可能——他其實一定得——多多少少把自己偽裝起來。”

  “你有沒有描述他的材料。”

  對方聳聳肩。

  “只有大致的材料。官方的貝蒂榮(譯注:阿爾方斯·貝蒂榮是法國刑事偵查學家,他創立一種根據年齡、骨骼結合攝影及後來問世的指紋學等鑒別人身分的方法)人身測定照片材料原定今天寄給我。我只知道他是個三十歲左右的傢伙,比中等身材稍高一點,膚色較黑,沒有太顯著的特徵。”

  白羅聳聳肩。

  “這種形容可以用在任何一個人身上。那個美國人施瓦茲怎麼樣?”

  “我正想問您這一點呢。您跟他談過話了,而且我想您跟美國人和英國人都一塊兒長期生活過。乍一看,他倒是個正常的美國旅客,護照沒問題,奇怪的也許是他為什麼選擇這個地方來遊覽——不過,美國人出外旅行一向叫人相當難以預測。您本人是怎麼看的呢?”

  赫丘勒·白羅沒把握地搖搖頭,說道:

  “反正,從表面上看,他像個無害而有點過分友好的傢伙,可能有點討人嫌,不過似乎難以把他看成是個危險人物。”他接著說,“但是這裡還有另外三個旅客呢。”

  探長點點頭,臉上的神色突然變得急切起來。

  “是啊,他們正是咱們在尋找的那類人。白羅先生,我敢發誓,那三個傢伙一定是馬拉舍的同夥。我一眼就看出他們是賽馬場上的粗漢!三人當中可能有一個就是馬拉舍本人。”

  赫丘勒·白羅沉思著,回憶那三張面孔。

  其中一人長著寬臉、下垂的眉毛和肥下巴——一副粗鄙而殘忍的面孔。另一個又瘦又小,一張尖尖的窄長臉,兩只冷酷無情的眼睛。第三個是個面色蒼白的傢伙,有點花花公子的神態。

  對,那三個人當中可能有一個就是馬拉舍,然而如果真是那樣,卻又立刻會出現一個問題:為什麼?為什麼馬拉舍跟他的兩個同夥要一道旅行進入高山上這樣一處困境呢?一次會晤完全可以給安排在一處環境不那麼險惡而更安全的地方嘛——一家咖啡館裡啦——一個火車站上啦——一座觀眾擁擠的電影院裡啦——一處公園裡啦——一個有多個出口的地方啦——而不是在這遠離人世間的冰雪皚皚的荒涼高山上啊。

  他把這種想法大致講給德魯埃警督聽,後者毫不含糊地表示同意。

  “是啊,實在離奇,毫無道理可言。”

  “如果是個約會,他們又怎麼一塊兒旅行來這裡呢?不,確實毫無道理。”

  德魯埃神情焦慮不安地說:

  “如果是那種情況,我們需要再分析另外一種假設。這三個人都是馬拉舍的同夥,到這裡來是為了會見馬拉舍本人。那到底誰是馬拉舍呢?”

  白羅問道:“旅館裡的職工怎麼樣?”

  德魯埃聳聳肩。“基本上沒有什麼職工。有個做飯的老太婆和她的老伴傑克——我想他倆已經在這裡幹了五十年活兒。還有那名侍者,他的職務現在由我來充當,就是這幾個人。”

  白羅說:“店老闆當然知道你的身份吧?”

  “是的,需要他的合作。”

  “你有沒有注意到,”赫丘勒·白羅說,“他看上去顯得心神不安?”

  這句話似乎觸動了一下德魯埃。他若有所思地說:“是啊,是這麼回事。”

  “也許只是怕捲入跟警方打交道吧。”

  “可您是不是認為也許還有什麼別的原因?您認為他也許還知道什麼事嗎?”

  “我只是那麼想想而已。”

  德魯埃憂鬱地說:“我想不見得會有。”

  他停頓一下,又接著說:

  “你認為能讓他說出來嗎?”

  白羅疑慮地搖搖頭,說:“我認為最好別讓他知道咱們對他的懷疑。只是對他多加注意就行啦。”

  德魯埃點點頭,便朝房門走去。

  “您沒有什麼建議嗎,白羅先生?我——我知道您的名望,在我們這個國家裡,大家都聽說過您的大名。”

  白羅困惑地說:“暫時還沒什麼建議。主要是找不到原因——為什麼要在這個地點約會。其實是為什麼要有這個約會?”

  “錢嘛。”德魯埃乾脆地說。

  “這麼一說,那個可憐的沙裡,除去遭到殺害,還給搶劫了?”

  “是的,他身上帶著的一大筆錢也同時不見了。”

  “你認為約會的目的是為了分錢?”

  “這是最明顯的理由。”

  白羅不滿意地搖搖頭。

  “嗯,可是為什麼要在這裡分呢?”他慢慢說下去,“這裡是對罪犯聚會最不利的地方。不過這兒倒是個可以跟女人幽會的好地方……”

  德魯埃急切地向前邁一步,興奮地問道:

  “難道您認為——?”

  “我認為,”白羅說,“格朗迪埃夫人是個非常漂亮的女人。我認為任何一個人為了會見她而爬上一萬英尺是值得的——那就是說,她如果提出了這樣的建議。”

  “你知道,”德魯埃說,“這倒很有意思。我根本沒考慮過她跟這個案子有牽扯。可是她畢竟已經連續好幾年都到這個地方來啊。”

  白羅輕聲說:“對——所以她的出現不會引起什麼議論。因此這也可能是為什麼選中雪岩嶺作為會見地點的緣故吧,是不是?”

  德魯埃興奮地說:“您可真會琢磨,白羅先生。我再從這個角度調查調查。”

   

4

  這一天沒發生什麼事,過得很平靜。幸虧旅館裡食物儲備得很充足。店老闆請大家不必擔心,供應可以確保無缺。

  赫丘勒·白羅盡量想跟卡爾·盧茲醫生談談,卻遭到了拒絕。那位醫生明確表示心理學是他的專業,不打算跟外行討論這門學問。他坐在一個旮旯裡一邊讀一部研究下意識的德文厚書,一邊作些筆記,加點評注。

  赫丘勒·白羅走到外面去,無目的地四處轉轉。他來到後院伙房,在那裡跟傑克老頭兒聊起來,可那人又倔又多疑,倒是他的老婆,那個廚娘,比較隨和。她向白羅解釋,幸虧存了一大批罐頭——不過她本人卻不喜歡吃那種玩意兒;價格還貴得要命,裡面又有什麼營養呢?慈悲的上帝從來沒想叫人們靠吃罐頭食品活命。

  話題轉到旅館職工方面。清理房間的女僕和更多的服務員要到七月初才來。這三個星期裡卻人手短缺或近乎缺乏。目前大多數旅客上到這裡來,吃完午飯就下去了。她跟傑克和一名侍者還勉強可以應付。

  白羅問道:“古斯塔夫來這裡之前,不是還有一名侍者嗎,是不是?”

  “是的,不過是個差勁的侍者,既沒有手藝,又沒有經驗。一點檔次也沒有。”

  “古斯塔夫頂替他之前,他幹了多久?”

  “只幹了幾天——不到一星期。當然他被辭退了,我們一點也不感到奇怪。早晚的事嘛。”

  白羅喃喃道:“那他沒抱怨嗎?”

  “哦,沒有,他悄悄走了。他又有什麼辦法呢?這裡是一家高檔旅館。必須服務周到嘛。”

  白羅點點頭,問道:“那他上哪兒去了?”

  “您是說那個羅伯特嗎?”她聳聳肩,“肯定又回到他原來幹活兒的那家小咖啡館去了唄。”

  “他是乘纜車下去的嗎?”

  她納悶地望著他。

  “當然,先生,還能有什麼別的辦法下去嗎?”

  白羅問道:“有人看見他下去了嗎?”

  那老兩口都睜大眼睛望著他。

  “啊!難道您認為像他那樣一個小畜牲走時還會有人送行嗎——還會向他隆重告別嗎?各人都有各人的事要做啊!”

  “這倒也說得對。”赫丘勒·白羅說。

  他慢慢走開,抬頭眺望頭頂上方的建築物。一座大旅店——目前只有半邊樓供旅客住,另半邊有更多的房間閒置著,百葉窗都關著,看上去沒人進入……

  他轉到旅店另一個角落,差點兒跟那三個玩牌的傢伙當中的一個撞個滿懷。是那個面色蒼白、兩眼無神的傢伙,他毫無表情地看了白羅一眼,只是咧了一下嘴,像匹惡馬那樣齜出一排牙。

  白羅從他身邊走過去。前面有個人影——是那位身量高、體態優美的格朗迪埃夫人。

  他向前趕幾步,追上她,說道:

  “纜索出了事故真讓人心煩。我希望,夫人,這沒給您帶來什麼不方便吧!”

  她答道:“這事對我來說無關緊要。”

  她的聲音深沉——地地道道的女低音。她沒看一眼白羅就轉身從一扇旁門走進旅館。

   

5

  赫丘勒·白羅很早就上床睡覺。午夜過後,有點聲音把他吵醒了。

  有人正撥弄他那房門上的鎖。

  他坐起來,開亮電燈。就在這時刻,門讓人撬開了,三個人站在那裡,正是那三個玩紙牌的傢伙。白羅覺得他們有點醉醺醺的。他們滿臉傻樣兒,卻惡意十足。他看到一把剃刀閃閃發亮。

  那個最壯的傢伙朝前走過來,咆哮道:“你這個臭偵探,呸!”

  他吐出一連串粗俗的髒話。三個傢伙朝床上這個手無寸鐵的人走來。

  “咱們把他切割了吧,夥計們。呃,小馬駒?咱們給偵探先生的臉開個天窗。他可不是今天晚上頭一個!”

  他們堅定不移地走近——三把剃刀閃閃發光……

  這當兒,一個大洋彼岸的聲調響亮地傳來:“舉起手來!”

  他們轉身一看,門口站著施瓦茲,他身穿一套色彩鮮艷的條子睡衣,手裡拿著一把自動手槍。

  “舉起手來,夥計們。我槍法很准。”

  砰!一顆子彈從大個子耳旁嗖地飛過去,嵌進窗戶木框。

  三雙手迅速舉起來。

  施瓦茲說:“能不能幫一下忙,白羅先生?”

  赫丘勒一下子跳下床。他繳下三人手上閃閃發亮的剃刀,又搜一下三個人,弄清他們身上已經沒有武器。

  施瓦茲說:“現在聽著,開步走!走廊那邊有個大壁櫥。裡邊沒有窗戶。就這麼辦。”

  他把那三個人趕進去,從外面用鑰匙把門鎖上。他轉身面對白羅,話音裡流露出欣喜的心情。

  “要不是露一下這玩意兒,您知道,白羅先生,家鄉有人笑話我,因為我說要帶上一把槍到國外去。‘你這是想上哪兒去啊?’他們問我,‘去叢林嗎?’可現在,先生,應當說該我笑了。您過去見過比這幫傢伙更粗野的人嗎?”

  白羅說:“親愛的施瓦茲先生,你來得正是時候。這想必像是舞臺上演的一出戲!我十分感激你。”

  “沒什麼。咱們下一步該怎麼辦?該把這幾個傢伙交給警察局,可現在又辦不到!這可真麻煩。咱們最好還是去跟店老闆商量一下吧。”

  赫丘勒·白羅說:“哦,店老闆。我想咱們首先該跟那名侍者——古斯塔夫——商量一下。對——那位侍者古斯塔夫是一名真的偵探,德魯埃警督的化名。”

  施瓦茲睜大眼睛望著他:“所以他們才這麼幹!”

  “所以誰幹了什麼啊?”

  “這群土匪的黑名單上第二位就是您。他們已經把古斯塔夫砍傷了。”

  “什麼?”

  “跟我來。那位醫生正在忙乎著照料他呢。”

  德魯埃的房間是頂層的一間小屋。盧茲醫生穿著睡袍,正忙著給那個受傷者的臉纏上紗布。

  他們走進去時,他轉過頭來:“啊!是你,施瓦茲先生?這事真惡毒。簡直是屠夫!滅絕人性的禽獸!”

  德魯埃一動不動地躺著,隱隱呻吟著。

  施瓦茲問:“他情況危險嗎?”

  “如果你指的是性命,那他死不了。可他不能說話——不能有任何緊張和激動。我已經把傷口處理好了——沒有任何破傷風危險。”

  三人一起離開那個房間。施瓦茲對白羅說:

  “您剛才說古斯塔夫是名員警嗎?”

  赫丘勒·白羅點點頭。

  “可他上雪岩嶺這兒幹什麼來了?”

  “他受命追捕一個非常危險的罪犯。”

  白羅用幾句話簡單地解釋了處境。

  盧茲醫生說:“馬拉舍?我在報上看到過這個案件,很想見識見識這個傢伙。這裡面有點深奧的變態現象!我很想瞭解他童年時代的詳細情況。”

  “對我來說,”赫丘勒·白羅說,“我很想知道此時此刻他在什麼地方。”

  施瓦茲說:“他難道不是咱們鎖在壁櫃裡的那三個人當中的一個嗎?”

  白羅不大滿意地說:“可能是——嗯,可我,我不敢肯定……我倒有個想法——”

  他突然頓住,瞪視著地毯。那是一張淺黃色地毯,上面有鐵銹色深印兒。

  赫丘勒·白羅說:“腳印兒——我想這是踩過血跡的腳印,而且是從旅館那邊沒人住的地方踩過來的。來——咱們得趕快到那邊去一趟!”

  他們跟隨著他,通過一扇旋轉門,沿著一條灰塵撲撲的陰暗走廊走去。他們在拐角處轉彎,一直追隨著地毯上的腳印,最後他們來到一扇半開著的門前。

  白羅推開那扇門,走進去。

  他驚嚇地尖叫一聲。

  那是一間臥房,床上有人睡過,桌上放著一個盛著食物的托盤。

  房間正中間的地上躺著一具死屍。他是個中等偏高個頭的男子,被人野蠻而凶殘地砍死了,胳臂、胸口和頭上有十餘處傷口,臉幾乎給砍得稀爛,模糊不清了。

  施瓦茲喘不過氣來驚叫一聲,掉轉頭,好像要嘔吐似的。

  盧茲醫生也用德語驚呼一聲。

  施瓦茲軟弱無力地問道:“這傢伙是誰?有人知道嗎?”

  “我猜想,”白羅說,“這兒的人管他叫羅伯特。一個非常不能幹的侍者……”

  盧茲走近一點,彎身俯視屍體。他用一個手指指著。

  死者胸口上別著一張小紙條,上面用墨水草草寫著:“馬拉舍再也殺不了人——也不能再搶劫他的朋友了!”

  施瓦茲突然喊道:“馬拉舍?這麼一說,他就是馬拉舍!可他為什麼到這個偏僻的地點來呢?可您為什麼又說他叫羅伯特呢?”

  白羅說:“他在這裡裝扮成一名侍者——從各方面來說,他都是個很蹩腳的侍者。怪不得他給解雇而沒人感到驚訝。他離開此地——據說是回到阿德瑪去了。可沒人看見他離開。”

  盧茲用他那緩慢而低沉的聲調問:“那您——您認為發生了什麼事?”

  白羅答道:“我認為這就解釋了店老闆為什麼臉上露出有點焦慮的神情。馬拉舍一定給了店老闆一筆數目不小的賄賂,好允許他隱藏在旅館暫不使用的房間……”

  他又若有所思地說:“可店老闆對此並不感到愉快。哦,真的,他一點也不為此而高興。”

  “馬拉舍一直住在這個對外不營業的房間裡,除了店老闆之外,誰也不知道嗎?”

  “看來是這樣的。要知道很可能就是這麼回事。”

  盧茲醫生問道:“那他怎麼又讓人殺了?誰是兇手呢?”

  施瓦茲大聲說:“這很簡單嘛。他原本該跟同夥分享那筆錢,可他沒分。他欺騙了他們,於是就跑到這個偏僻的地方先躲避一下風頭。他認為這裡是世界上他們絕對想不到的地方,可他錯了。不知怎的,他們探聽到了,就追蹤前來。”他用鞋尖觸一下那個屍體,“他們就這樣——把他清算了。”

  赫丘勒·白羅喃喃道:“對,這跟咱們想像的那種約會截然不同。”

  盧茲醫生煩躁地說:

  “你們說的這些情況和緣由都很有意思,可我關心的是咱們目前的處境。這裡有個死人。我手邊還有個傷號,藥品又很有限。咱們現在還處在與世隔絕的境地!還要多久啊?”

  施瓦茲接著說:“咱們在壁櫃裡還鎖著三個罪犯吶!這真是一個我稱之為蠻有意思的處境。”

  盧茲醫生說:“咱們該怎麼辦?”

  白羅說:“首先咱們得找到店老闆。他不是個罪犯,只是個貪財的傢伙。他也是個懦夫。咱們讓他幹什麼他都會幹的。我的好朋友傑克和他的老伴或許或以提供些線索。三名歹徒得關在一個嚴密看守的地方,等援助到來再說。我想施瓦茲先生那把自動手槍可以使我們的任何計劃都能有效執行。”

  盧茲醫生說:“我呢?我幹點什麼?”

  “你,醫生,”白羅低沉地說,“盡最大努力來管好你那個傷號。我們別的人都得堅持不懈地提高警惕——等待救援。我們沒有別的辦法。”

   

6

  三天過後,清晨有一夥人來到旅館門前。

  是赫丘勒·白羅興高采烈地把前門打開了:“歡迎,老夥計。”

  員警署長勒曼泰警督用雙手抓住白羅的胳臂。

  “哦,我的朋友,該用什麼樣的心情向你致敬啊!這起驚人事件——你們經歷了多麼讓人心情緊張的過程啊!我們在下面也焦慮擔心——什麼情況都不知道——生怕出了事兒。沒有無線電——沒有任何聯絡辦法。可你用日光反射信號器傳遞消息真是天才之舉!”

  “哪裡,哪裡。”白羅盡量表示謙虛,“人類的發明一失效,你只得返回頭來求助於大自然。天上總有日光嘛!”

  這群人陸續走進旅館。勒曼泰說:“沒人想到我們會到來吧?”他得意地微笑。

  白羅也微微一笑,說道:“沒人!大家都以為纜索還沒完全修好吶!”

  勒曼泰激動地說:“啊,今天真是個好日子。你認為沒錯兒嗎?肯定是馬拉舍嗎?”

  “是馬拉舍,錯不了。跟我來。”

  他們來到樓上。一扇門打開了,施瓦茲穿著晨袍從裡面走出來,一看到那群人,不禁瞪大眼睛。

  “我聽到有人說話的聲音。”他說,“這是怎麼回事?”

  赫丘勒·白羅誇張地說:“救援到了!隨我們一起來,先生。這是一個了不起的時刻。”

  他又爬上一層樓。

  施瓦茲說:“您是到德魯埃那裡去嗎?順便問一聲,他現在到底怎麼樣啦?”

  “盧茲醫生昨天晚上說他恢復得很好。”

  他們來到德魯埃那個房間。白羅把門推開。他莊重地宣佈道:

  “先生們,這就是你們要抓的那頭野豬。把他活生生地帶走吧,千萬注意別讓他逃脫斷頭台。”

  床上躺著的那個人,臉仍然用紗布包紮著吶,吃驚地坐起來,但是他再想掙紮,卻讓幾名員警把他胳臂抓住了。

  施瓦茲困惑地驚呼道:“可他是侍者古斯塔夫——德魯埃警督啊。”

  “他是古斯塔夫,沒錯兒——可他不是德魯埃。德魯埃是前一名化名的侍者,也就是那名給關閉在樓那半邊不營業的房間裡的侍者羅伯特;馬拉舍那天晚上把他殺了,又來襲擊我。”

   

7

  早餐時,白羅慢慢向那個困惑不解的美國人解釋這整個兒事件。

  “要知道,有些事總是在你幹的那一行的過程中慢慢搞清楚的。譬如說,一名偵探和一名殺人兇手之間的區別!古斯塔夫不是一名侍者——這一點我一開始就懷疑——可他同樣也不是一名員警。我一輩子都在跟員警打交道,我瞭解這種區別。他在外行人面前可以冒充一名偵探——可對一個本身就是偵探的人來說就不好辦了。

  “所以,我立刻就懷疑上他了。那天晚上,我沒喝我那杯咖啡,把它全倒掉了。我做得很明智。那天半夜裡,一個男人進入我的房間,以為我已經讓他用麻醉藥蒙住了,就搜查我的房間。他檢查我的東西,在我的皮夾子裡找到了那封信——我放在那裡就是有意讓他找到!第二天早晨,古斯塔夫端著咖啡進入我的房間。他向我打招呼,直呼我的姓名,完全有把握地扮演他的角色。可他很著急——急忙地——員警怎麼竟會知道了他的蹤跡!人家已經知道他藏在這裡了,這對他來說可是個大災難。這打亂了他的全部計劃。他被困在這裡如同甕中之鱉。”

  施瓦茲說:“這個笨蛋怎麼到這個地方來了!為了什麼呢?”

  白羅莊重地說:“他可不像你想像的那麼愚蠢。他需要,急切需要一個遠離繁華世界、可以休息的地方,可以在那裡跟某個人碰頭,辦那麼一件事。”

  “什麼人?”

  “盧茲醫生。”

  “盧茲醫生?他也是一名歹徒嗎?”

  “盧茲醫生倒是那位真的盧茲醫生——可他不是個神經學專家——也不是個心理分析專家。他是一名外科醫生,我的朋友,一名專門做整容手術的醫生。他就是為此到這裡來會見馬拉舍的。他被趕出了祖國,現在十分貧窮。有人付給他一大筆錢,請他到這裡來,用他的外科技術把馬拉舍的外貌改一改。他也許猜到那人可能是個罪犯,如果是那樣,他也會睜一眼閉一眼,豁出去了。他們理解到了這一點,可又不敢冒險到國外一家醫院去動手術,所以就到這裡來了。除了有個別人來這裡一遊之外,在這淡季裡是不會有什麼人來的。店老板正缺錢,樂意接受賄賂。在這兒做整形手術可說是最理想不過的地方了。

  “然而,我要說,事態起了變化。馬拉舍被出賣了,那三個傢伙是他的保鏢,說好到這裡來照護他,可是還沒有來到。馬拉舍自己不得不立即採取行動。於是那個化裝成侍者的員警就給綁架關了起來,馬拉舍取而代之。後來那夥匪徒又設法把纜索破壞掉。這只是遲早會發生的問題。次日,德魯埃被害,在他的屍體上別了一張小紙條。原本希望等跟外界的聯系恢復後,德魯埃的屍體想必可以頂著馬拉舍的名義給埋掉——盧茲醫生迅速進行手術,但是需要滅一個人的口——那就是赫丘勒·白羅。所以那夥人就給派來襲擊我。謝謝你,我的朋友——”

  赫丘勒·白羅瀟灑地向施瓦茲鞠了一躬,後者說:“這麼說,您真的是赫丘勒·白羅了。”

  “正是在下。”

  “您一點也沒有讓那具屍體蒙騙住嗎?一直知道那不是馬拉舍?”

  “當然。”

  “那您幹嗎不早說呢?”

  赫丘勒·白羅的臉色突然變得很嚴肅。

  “因為我要保證把真正的馬拉舍交給警察局。”

  他喃喃自語道:

  “要生擒活捉那頭厄律曼托斯野豬……”

第五樁 奧吉厄斯牛圈

  (譯注:奧吉厄斯牛圈:希臘神話中厄利斯的國王奧吉厄斯養了三千頭牛,牛圈有三十年未打掃。赫丘勒在牛圈兩邊挖了兩條溝,讓阿爾甫斯河和佩紐斯河從一邊流進,從另一邊流出,一日之內把牛圈沖洗幹淨了。這是赫丘勒的第五樁豐功偉績。)

   

1

  “這種情況真是非常微妙,白羅先生。”

  赫丘勒·白羅嘴角露出一絲微笑。他差點兒回答:“情況總是這樣的。”

  可是他卻鎮靜自若地讓臉上現出那種類似對病人極其關心體貼的審慎表情。

  喬治·康威爵士吃力地說下去,話語從口中流暢地道出來——政府極其微妙的處境啦——公眾利益啦——黨內團結啦——有必要組成聯合陣線啦——傳媒力量啦——國家福利啦……

  聽上去都很不錯——卻什麼也沒說明。赫丘勒·白羅真想打呵欠,可出於禮貌又不便打,從而感到下巴難受。有時他在閱讀議會辯論文件時也有這種感覺。但是在那種場合,他倒沒必要克制呵欠。

  他打起精神耐心忍受這種折磨。與此同時,他對喬治·康威爵士也深表同情。那人明明想告訴他一點事——卻又明明不會簡單明瞭地講出來。就他來說,話語變成了遮掩事實的手段,而不是把它們暴露出來。他善於辭令——也就是說擅長講些悅耳動聽而毫無意義的大話。

  可憐的喬治爵士還在滔滔不絕地說下去,滿臉漲得通紅。他朝坐在桌子首席的一個人無可奈何地瞥一眼,那人立刻做出反應。

  愛德華·費裡埃說:“好吧,喬治,讓我來講給他聽。”

  赫丘勒把目光從那位內政大臣轉移到那位首相身上。他對愛德華·費裡埃頗有好感——那是由一位八十二歲老人嘴中偶然道出的一句話而引起的。弗格斯福爾斯·麥克勞德教授曾經為了協助警方給一名殺人犯定罪而解決了一項化驗難題,一時接觸了政治。德高望重的愛德華·費裡埃受命組閣。就政治家標准來說,他是個年輕人——還不到五十歲。麥克勞德教授曾經說過:“費裡埃一度是我的學生。他是個老實可靠的人。”

  僅此而已,可是這對赫丘勒·白羅來說卻意味深長。麥克勞德如果說一個人老實可靠,那就是對品格的褒獎;相比之下,大眾或報刊卻根本沒有熱情地把這當回事。

  不過這也確實跟大眾的評價相符。大家認為愛德華·費裡埃老實可靠——僅此而已——不怎麼聰明,不偉大,不是個特別優秀的演說家,也不是個學識豐富的人——一個娶了約翰·漢麥特的女兒的人——他曾經是約翰·漢麥特的得力助手,可以受託把這個國家的政府按照約翰·漢麥特的傳統繼續管理下去。

  原因是約翰·漢麥特深受英國民眾和媒體的愛戴。他代表英國人珍視的各種優良品質。民眾談到他時常說:“大家確實覺得漢麥特誠實可靠。”傳聞他家庭生活簡樸,喜愛種植花草。跟鮑德溫(譯注:英國政治家,曾任三屆英國首相)的煙鬥和張伯倫(譯注:英國政治家,1937-1940年間任英國首相)的雨傘相提並論的是約翰·漢麥特的雨衣。他總是隨身攜帶著它——一件穿得不能再舊的雨衣。這已成為一個標志——代表了英國氣候,英國人謹慎的預感和他們珍惜舊物的感情。另外,約翰·漢麥特是一個以虛張聲勢的英國方式而成名的演說家。他從容不迫而真切地發表演講,其中包容了那些深入英國人心的簡單而感情用事的陳詞濫調。外國人有時批評他那些講話既虛偽而又帶有叫人受不了的高貴因素。約翰·漢麥特本人倒一點也不在乎高貴不高貴——而是以英國公認的那種光明正大而不以為然的方式處世。再說,漢麥特的外表也招人喜歡,高個子,體面,臉色悅目,一雙非常明亮的藍眼睛。他的母親是丹麥人,他本人曾任海軍大臣多年,為此得到了一個“老海盜”的綽號。他的身體日漸虛弱,最後迫使他放棄執政,這倒引起了普遍的、深深的不安。誰來接替他呢?那位聰明智慧的查爾斯·德拉費爾德勳爵嗎(太聰慧了——英國不需要聰慧)?埃溫·惠特勒嗎(聰明——可是也許有點不夠審慎)?約翰·波特嗎(那種會把自己幻想成為獨裁者的人——而我們這個國家可不要什麼獨裁者,多謝您啦)?因此沉默寡言的愛德華·費裡埃就職後,大家都松了一口氣。費裡埃還可以。他是那位老前輩親手栽培起來的,還娶了老頭子的女兒。按照英國的老話,費裡埃會“應付下去的”。

  赫丘勒·白羅仔細察看這位面色黝黑、聲音悅耳、文靜的人:他瘦弱,一頭深色頭發,臉上一副倦怠的樣兒。

  愛德華·費裡埃正在說:“白羅先生,您也許看過一份名叫《透視新聞》的周報吧?”

  “我只隨意瀏覽過。”白羅面色微紅地承認道。

  那位首相說:“那您多少知道一點它的內容了。刊登的多半是些近乎誹謗的事件和暗示聳人聽聞的秘聞快照。其中有些是真實的,有些是無害的,可都是用一種辛辣諷刺的手法端出來的。偶爾——”

  他停頓一下,改變一點聲調接著說:

  “偶爾還變本加厲。”

  赫丘勒沒吭聲。費裡埃繼續說:

  “最近兩個星期那個刊物一直在暗示就要揭露‘最高層政界的一樁特大醜聞’,‘對貪汙腐敗和營私舞弊的驚人揭露’。”

  赫丘勒·白羅聳聳肩說:

  “只是一種慣用的把戲罷了。等真揭發出來時,一般都叫渴望知情的讀者大失所望。”

  費裡埃冷冰冰地說:“這次可不會讓他們失望。”

  赫丘勒·白羅問道:“這麼說,您已經知道他們要揭露什麼了?”

  “大部分都相當準確。”

  愛德華·費裡埃停頓片刻,然後講起來。他有條有理地仔細說出這事的大致情況。

  這不是一件給人以啟迪的事。譴責恬不知恥的詐騙啦,投機股市啦,濫用黨內大筆資金啦。這些指控是針對前任首相約翰·漢麥特的。他們要揭露他是一個不誠實的流氓,一個騙取信任的大騙子,他利用職權為自己聚斂了大量私人財富。

  首相輕聲的話音最後止住了,內政大臣哼了一聲,脫口而出:

  “太可怕了——可惡之極!佩瑞那個傢伙老愛編輯這些勞什子,該斃了他!”

  赫丘勒·白羅說:“這些所謂的揭發材料是要在《透視新聞》周報上發表嗎?”

  “是的。”

  “你們打算對這種做法採取什麼步驟呢?”

  費裡埃慢慢說道:“這構成一種對約翰·漢麥特的個人攻擊。他有權控告這家週刊誹謗。”

  “他打算這樣做嗎?”

  “不打算。”

  “為什麼不呢?”

  費裡埃說:“這可能正是《透視新聞》周報求之不得的事。對他們來說,這種宣傳效益將會是巨大的。他們的辯護會是些花言巧語,那些受到抱怨的言論會是真實的。這整個事件就會在引人注目之下暴露無遺。”

  “可是事情如果進展得對他們不利,那他們就會遭受慘重的損失啦。”

  費裡埃慢慢說:“案情可能不會對他們不利。”

  “為什麼?”

  喬治爵士一本正經地說:“我真的認為——”

  愛德華·費裡埃卻已經在說:“因為他們打算刊登的都是——事實。”

  喬治·康威爵士哼了一聲,對這種違反議會慣例的坦率十分惱火。他喊道:

  “愛德華,親愛的夥計。我們當然——不承認。”

  愛德華·費裡埃倦怠的臉上掠過一絲苦笑。他說:“遺憾的是,有時候得道出真情實話。這就是一次。”

  喬治爵士大聲說:“白羅先生,您明白這一切都得保密。一句話也不能——”

  費裡埃打斷他的話,說道:“白羅先生明白這一點。”他又慢慢往下說:“白羅先生可能不理解的倒是:人民黨的前途危在旦夕。白羅先生,約翰·漢麥特代表人民黨。他在英國人民面前象徵著它的主張——象徵著正派和誠實。從來也沒人認為我們卓越非凡。我們把事情也弄糟過,也犯過錯誤,但是我們代表了那種盡力做好工作的傳統——我們也代表基本的誠實。我們的災難是——那個作為我們首腦的人,那個人民當中的誠實人,傑出人物——結果竟是個當代最壞的騙子。”

  喬治爵士又哼了一聲。

  白羅說:“您過去對這一切什麼都不知道嗎?”

  那張顯得倦怠的臉上又閃出一絲苦笑,費裡埃說:“您可能不相信我,白羅先生,我跟所有別的人一樣完全受騙了。我從來不能理解我妻子對她父親的那種古怪的態度:她對她父親的所作所為一向持保留態度。我現在才明白過來了:她瞭解她父親的本性。”

  他停頓一下,又說:

  “真情實況一開始洩漏出來,我真嚇壞了,難以置信。我們堅持讓我岳父馬上以健康不佳為理由辭職,我們還開始著手——清理這團烏七八糟的事,該這麼說吧。”

  喬治爵士又哼了一聲。

  “清理這個奧吉厄斯牛圈!”

  白羅不免為之一驚。

  費裡埃說:“我擔心自己對這樣一項像赫丘勒當年那樣的任務力不從心。一旦事實真相給公開出來,全國上下就都會做出反應。政府也就會垮臺。就會舉行全國大選,埃弗哈特和他的政黨就完全有可能重新掌權。您知道埃弗哈特的政策吧。”

  喬治爵士唾沫飛濺地說:“一個到處點火的傢伙——一個徹頭徹尾煽風點火的傢伙。”

  費裡埃沉痛地說:“埃弗哈特是很能幹——可他魯莽好鬥,而且一點也不老練機智。他那些支持者愚蠢無能,心態不穩定——實際上,很可能形成一種獨裁統治。”

  赫丘勒·白羅點點頭。

  喬治爵士話音顫抖著說:“要是能把整個這件事捂住的話……”

  首相緩慢地搖搖頭,那是一種表示挫折的動作。

  白羅問道:“您不相信這事可以給捂住嗎?”

  費裡埃說:“我請您來,白羅先生,是抱著最後一線希望啦。我認為這事太大啦,知道的人也太多了,根本不可能成功地給蓋住。我們目前只有兩個辦法,直截了當地說,要麼動用武力,要麼採取行賄手段——可也不抱希望成功。內政大臣把我們的麻煩事比做奧吉厄斯牛圈的清掃工作。白羅先生,這就需要一條猛漲的河流沖刷,自然界強大力量的破壞——除非奇跡出現,否則不可能辦到。”

  “這事確實需要一個赫丘勒大力神。”白羅說,十分滿意地點點頭。

  他又補充說:“請記住我的名字就是赫丘勒。”

  愛德華·費裡埃說:“您能再現奇跡嗎?白羅先生?”

  “您就是為此召見我的,對不?因為您認為我可能辦到吧?”

  “對……我意識到,如果要得到拯救,只能通過那麼一種完全非正統的奇特想法才辦得到。”

  他停頓片刻,接著說:“不過,白羅先生,您也許會從道德角度來觀察這個問題吧?約翰·漢麥特是個騙子,約翰·漢麥特的傳奇必須給揭露。難道人能在不誠實的基礎上建立一個誠實的家庭嗎?我鬧不清楚。可我確實明白我得盡力試一試。”他突然面帶苦笑,說道:“政治家要保住職權——通常都別有用心。”

  赫丘勒·白羅站起來,說:“先生,我多年在警察局的體驗也許使我一向對政治家評價不高。如果約翰·漢麥特還在任——我對這事絕不沾手——一個小指頭也不會去碰一碰。可我對您有點瞭解。曾經有一個真正了不起的人,當代最偉大的科學家和最有頭腦的人,告訴過我,您是一個老實可靠的人,我願盡力而為。”

  他鞠了一個躬,便告退了。

  喬治爵士脫口道:“嗯,這傢伙,真夠放肆的——”

  愛德華·費裡埃卻還在微笑,說道:“我看這倒是一種誇獎……”

   

2

  赫丘勒·白羅正下樓,卻讓一位金發高個子女人攔住了。

  她說:“請到我的客廳來坐一下,白羅先生。”

  他鞠一躬就跟隨她走了進去。

  她關上門,指著一把椅子請他坐下,還敬上一支煙。她在他對面坐下,從容不迫地說:

  “您剛剛見過我的丈夫——他已經告訴您——關于我父親的事了吧?”

  白羅仔細望著她,發現那高個子女人還很有風韻,臉上展現出性格和智慧。費裡埃夫人是個受人歡迎的人物。作為首相夫人,她當然經常引人注目。作為她父親的女兒,她的名氣更大一些。黛格瑪·費裡埃是英國婦女理想的偶像。

  她是一位賢妻良母,隨同夫君偏愛鄉間生活。她參加一些社交活動,掌握分寸地只參加那些公認為婦女適宜參加的活動。她衣著考究,卻從不顯眼地趕時髦。她把時間和精力大量用在慈善事業上,她發起制定救濟失業工人妻子的特殊計劃。她受到全國人民一致的愛戴,也是黨內最寶貴的財富。

  赫丘勒·白羅說:“您一定非常焦急吧,夫人?”

  “哦,是的——您不知道我多麼著急。多少年來我一直擔心——會出事兒。”

  白羅說:“您一直不知道什麼具體情況嗎?”

  她搖搖頭。

  “一點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父親不是——不是大家所認為的那樣好,我還是小孩子的時候,就意識到他是個——騙子。”

  她的聲調低沉而痛苦,她說:“愛德華由於跟我結了婚——他早晚會失去一切。”

  白羅沉靜地說:“您有沒有敵人,夫人?”

  她抬頭驚訝地望著他:“敵人?我想是沒有的。”

  白羅若有所思地說:“我認為您有……”

  他接著往下說:“您有沒有勇氣,夫人?目前一場反對您丈夫和您本人的大規模運動正在進行。您必須做好准備保護自己。”

  她大聲說:“這對我來說倒無關緊要。只是對愛德華來說,則事關重大。”

  白羅說:“兩個人總是連在一起的,誰也逃脫不了。請記住,夫人,您是凱撒的妻子。”

  他看到她的臉色黯淡下來。她朝前欠身問道:“那您打算告訴我什麼呢?”

   

3

  《透視新聞》周報編輯珀西·佩瑞,坐在寫字台後面抽煙。他是個小個子,臉盤長得像只黃鼠狼。

  他用一種柔和而油滑的聲調說:“咱們就給他們潑點土。就這麼辦。太妙啦——妙呀!哦,老天!”

  他的副手,一個戴眼鏡的瘦小夥子,不安地說:“你沒感到不安嗎?”

  “擔心鐵腕手段嗎?他們不行,沒有那分膽量。況且這對他們也沒有什麼好處。不會像咱們在這個國家和在歐洲、美洲那樣大肆宣揚。”

  另外那個人說:“他們一定很著急,會不會採取什麼措施?”

  “他們過不了多久就會派人來談——”

  蜂鳴器響了一聲,珀西·佩瑞拿起話筒,問道:“你說是誰?好吧,讓他上來吧。”

  他放下聽筒——咧嘴一笑。

  “他們找了那個自負的比利時偵探來對付咱們。他正上樓來幹他的活兒,想要知道我們肯不肯合作。”

  赫丘勒走進來。他穿著一套整潔的服裝——上衣領子紐孔那兒還別了一朵白茶花。

  珀西·佩瑞說:“很高興見到您,白羅先生。您這是去阿斯考特的皇家跑馬場途中路過我這裡吧?不是?我錯了?”

  赫丘勒·白羅說:“過獎,過獎。我只想給人一個好印象罷了。”他天真地掃一眼那位編輯的臉和有點邋遢的衣著,又說:“更重要的是一個人天然條件差尤其得打扮打扮。”

  佩瑞簡慢地問:“你來見我有什麼事?”

  白羅朝前傾斜著身子,輕輕拍一下膝蓋,滿面春風地說:“敲詐勒索吧。”

  “你這話究竟是什麼意思,敲詐勒索?”

  “我聽說——消息靈通的人告訴我——你們時常放風打算在你們那份非常高尚的刊物上登載某些很有破壞性的報道——其結果,就可以在你們的銀行賬戶上增加點可觀的進帳——而那些報道就不會刊登。”

  白羅朝後一靠,得意地點點頭。

  “你有沒有意識到你所提的事等於是誹謗嗎?”

  白羅信心十足地微笑說:“我肯定您不會反感。”

  “我就是反感!至於敲詐勒索,沒有任何證據說明我曾經敲詐勒索過任何人。”

  “沒有,沒有,這一點我敢肯定。您誤解我了。我不是在威脅您。我只是想提出一個簡單的問題,要多少錢?”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珀西·佩瑞說。

  “有關國家大事,佩瑞先生。”

  他倆彼此意味深長地交換一瞥。

  珀西·佩瑞說:“我是個改革者,白羅先生,我要清理一下政治汙穢。我反對貪汙腐化。你知道這個國家目前的政治局面嗎?純粹是奧吉厄斯牛圈嘛。”

  “啊!”赫丘勒·白羅說,“你也用這個典故。”

  “要清理這個肮髒的牛圈,”那位編輯接著說,“只有靠公眾輿論那股強大的使之潔淨的洪水。”

  赫丘勒·白羅站起來說:“我贊同您的情感。”

  他又補上一句:“很可惜您不覺得需要錢。”

  珀西·佩瑞連忙說:“慢著,等一下……我並沒完全那麼說……”

  可是赫丘勒·白羅已經走出房門。

  他對後來發生的事解釋說,他不喜歡那些敲詐的傢伙。

   

4

  埃弗萊·達什伍德是《支流》報社一名職員,一個性格開朗的小夥子,他親切地拍拍赫丘勒·白羅的後背。

  他說:“到處都是汙穢的塵土,好傢伙。可我的塵土倒是幹淨的——就是這樣的。”

  “我並不是在說你跟珀西·佩瑞是一丘之貉。”

  “該死的小吸血鬼。他是我們這一行裡的汙點。如果辦得到的話,我們都想把他打垮。”

  “剛巧,”赫丘勒·白羅說,“我此刻正在負責清理一起政治醜聞的小任務。”

  “清理奧吉厄斯牛圈嗎?”達什伍德說,“夥計,那可太難啦。你幹不了。惟一的希望是讓泰晤士河改道,把整個議會沖走。”

  “你可真是玩世不恭。”赫丘勒·白羅一邊搖著頭,一邊說。

  “我瞭解這個人世間,沒別的。”

  白羅說:“我想你正是我要找的人,這事非你不可啦。你幹起事來不顧一切,是把好手,你喜歡幹些不同尋常的事。”

  “到底是什麼事?”

  “我有個小計劃要付諸行動。如果我的想法正確,那就是有一件聳人聽聞的小陰謀得給揭露出來。我的朋友,這對你的報紙來說將是獨家新聞。”

  “可以幹。”達什伍德愉快地說。

  “那是一個破壞一位女子聲譽的庸俗下流的陰謀。”

  “這更好啦。凡是有性的內容都會暢銷。”

  “那就坐下來,聽我說吧。”

   

5

  人們在議論。

  在小溫伯林頓區“鵝與羽毛”餐廳裡。

  “反正,我不相信。約翰·漢麥特一向是個誠實的人。他一直是。他跟別的一些政客大不一樣。”

  “所有那些騙子在沒有給揭發出來之前,人們談起他們時,都會這麼說。”

  “人們說他從那筆巴勒斯坦石油生意裡撈到好幾萬鎊。那是一筆肮髒的交易。”

  “他們那幫人都是一路貨色。一夥肮髒的騙子。每一個都是。”

  “埃弗哈特可不會那麼幹。他是個規矩的老派人。”

  “可我也不能相信約翰·漢麥特是個壞人。你不能完全相信報紙上登的東西。”

  “費裡埃的妻子是他的女兒。你見到報上登出的有關她的事了嗎?”

  他們閱讀了一份已經給翻閱得一塌糊塗的《透視新聞》上的報導。

     凱撒的妻子嗎?我們聽說某位高官的夫人日前在一個奇特的場

   合被人發現。陪同她的是一名男妓。哦,黛格瑪,黛格瑪,你怎麼

   能如此淘氣?

  一個粗俗嗓音的人慢慢說:

  “費裡埃夫人不是那種人。男妓?那是那些從外國來的下流坯。”

  另一個人說:

  “女人的事很難讓人預料。要讓我說的話,她們那幫女人沒有一個是好的。”

   

6

  人們在議論。

  “可是,親愛的,我相信這完全是真的。娜奧美是從保羅那裡聽來的,保羅是從安迪那裡聽來的。那個女人簡直完全墮落了。”

  “可她一向那麼規規矩矩,長得也不漂亮,常主持義賣會啊。”

  “那只是一種偽裝罷了,親愛的,大家都說她是個色情狂。嗯,我的意思是說,《透視新聞》上全都登出來了!哦,當然不是明說,不過從字裡行間可以讓人看得出來。我納悶他們是怎樣得到這些消息的。”

  “你對這些政治醜聞的玩意兒怎樣看?他們還說她父親貪汙党內資金吶。”

   

7

  人們在議論。

  “我不願意那樣想,羅傑斯夫人,這是事實。我是說我一向認為費裡埃夫人真是個很好的人。”

  “那你認為這些可怕的事是真的嗎?”

  “我已經說過,我不願意那樣去想她。六月裡她剛主持過派爾契斯特區義賣會的開幕式。我就站在她身旁,就跟我現在離那張沙發那樣近。她的微笑是那麼討人喜歡。”

  “是啊,可是無風不起浪啊。”

  “嗯,當然那是真的。唉,老天,看來你對誰也不能輕易相信!”

   

8

  愛德華·費裡埃面色蒼白,痛苦地對白羅說:“這樣攻擊我的妻子!他們太卑鄙下流了——徹頭徹尾的卑鄙下流!我要對那個惡毒的無賴採取行動!”

  赫丘勒·白羅說:“我建議你不要這樣做。”

  “可是必須制止這些該死的謊言啊。”

  “你肯定那些都是謊言嗎?”

  “該死的,當然是!”

  白羅把腦袋歪向一邊,說道:“尊夫人怎麼說呢?”

  費裡埃一時顯得不知所措。

  “她說最好別理他們……可我不能那麼做——人人都在議論吶。”

  赫丘勒·白羅說:“對,人人都在議論。”

   

9

  隨後,各報均登出一條簡短的消息:

      費裡埃夫人近日得了輕微的精神崩潰症。她已前往蘇格蘭休養

   以恢復健康。

  猜測啦,謠言啦——可靠消息說費裡埃夫人沒在蘇格蘭,從來也沒去過蘇格蘭。

  有關費裡埃夫人到底真的在哪裡的傳言,惡意中傷的傳言,一下子傳開了……

  人們又在議論。

  “我跟你說,安迪看到她了。就在那個可怕的地方!她要麼喝醉了,要麼就是吸了毒,跟一個讓人惡心的阿根廷男妓——拉曼在一塊兒。就是這樣!”

  更多的談論。

  費裡埃夫人跟一個阿根廷男妓跑了,有人在巴黎見到了她吸了毒。她已經吸毒多年。她還酗酒無度。

  英國的正派思潮開始並不信那些傳言,可慢慢也跟著堅決反對費裡埃夫人了。看來這裡面確實有文章!這樣的女人不應當是首相夫人!

  “一個無恥放蕩的女人,她就是那麼一個女人,不知羞恥的蕩婦!”

  接著傳來攝影記錄。

  費裡埃夫人在巴黎讓人拍攝下來的照片——是在一個夜總會裡,身體向後躺著,胳臂親熱地摟在一個棕色皮膚、一臉壞相的黑發小夥子的肩膀上。

  還有一些別的快照——在海灘上的半裸體樣兒——腦袋枕在那個懶洋洋的拆白黨肩膀上。

  下麵寫著:

    費裡埃夫人玩興正濃……

  兩天后,一項控告《透視新聞》周報誹謗的起訴開始了。

   

10

  這樁案子首先由英國王室法律顧問莫蒂默·英格伍德爵士起訴。他的形象尊嚴高貴,表情義憤填膺。費裡埃夫人是一項無恥陰謀的犧牲品——這項陰謀堪與讀者熟悉的大仲馬寫的《王后的項鏈》裡那個著名的案件相比。那項陰謀的目的是要在民眾的心目中貶低瑪麗·安特瓦奈特(譯注:法王路易十六的王后,神聖羅馬帝國及奧地利王國的弗蘭西斯一世之女,勾結奧地利干涉法國革命,被捕後交付革命法庭審判,處死於斷頭台)的形象。眼下這項陰謀也在策劃貶損一位高尚而有道德的夫人的聲譽。她在這個國家是凱撒的妻子。莫蒂默爵士以極其輕蔑的口氣談到法西斯主義在運用眾所周知的不正當的陰謀詭計暗中破壞民主。接著他傳喚證人出庭作證。

  第一名證人是諾桑伯裡亞郡主教。

  諾桑伯裡亞郡主教韓德森博士是英國教會裡一位最知名的人士,極盡聖職,而且人品正直。他開朗寬厚,是個了不起的傳道士。所有瞭解他的人都深深愛戴他。

  他走進證人席發誓在所提到的那段日子裡,愛德華·費裡埃夫人跟他和他的妻子一直呆在他的邸宅。她由於從事慈善事業而過度疲勞,經醫生囑咐需要徹底休息一段時期。她的休養一直保密,以便排除媒體為此增添麻煩。

  一位著名醫生在主教之後聲明他曾經囑咐費裡埃夫人,徹底休養不再過問任何勞心費神的事。

  一位當地醫生也出庭證明,大意是說他曾經到主教宅邸去護理過費裡埃夫人。

  下一個證人叫塞爾瑪·安德森。

  她走進證人席時引起整個法庭一陣轟動。大家立刻看出那個女人長得跟愛德華·費裡埃夫人甭提多像了。

  “你的名字是塞爾瑪·安德森嗎?”

  “是的。”

  “你是一名丹麥公民嗎?”

  “是的,老家在哥本哈根。”

  “你原先在那裡一家咖啡館工作嗎?”

  “是的,先生。”

  “請用你自己的話,陳述一下三月十八日發生的事。”

  “是這樣的,有一位先生在那兒來到我的櫃檯前——一位英國先生,他告訴我他在一家報社工作——《透視新聞》周報!”

  “你敢肯定是那份報紙的名稱嗎——《透視新聞》?”

  “是的,我敢肯定——因為,您知道,一開始我還當那是一份醫學週刊吶。但是看來不像是。接著他告訴我,有一位英國電影女演員要找一名替身演員,而我正合適。我不大看電影,他說的那個明星的名字我不熟悉,可他說那位明星非常有名,近來身體不大好,希望找個人代替她時常出現在公眾場合,為此她願意付出很大一筆錢。”

  “那位先生提出付給你多少錢?”

  “五百英鎊。開始我不大相信——我覺得這可能是個花招。可他當場就付給我一半。所以我就辭去了原來的工作。”

  她接著往下說,她給帶到巴黎,給她買了漂亮衣服,還給她配上一個“伴侶”。她說:“那是一位很可愛的阿根廷先生——很有教養,很有禮貌。”

  很明顯,這個女人一直過得很開心。她還乘飛機到倫敦,由她那位棕色皮膚的“伴侶”帶她到一些夜總會去玩過。她在巴黎跟他一起讓人拍了照片。她承認,她去過的有些地方不太好……真格的,不是些正經地方!讓人拍攝的一些照片也不太正經。不過,他們告訴她,這些玩意兒是廣告宣傳中所需要的——拉曼先生一直都很規矩。

  在回答訊問時,她聲明人家從來沒向她提起過費裡埃夫人的名字。她一點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冒充那位夫人。她沒想傷害任何人。一些照片當場拿給她看,她證實那些都是她在巴黎和裡維艾拉(譯注:法國東南部和義大利西北部那一片瀕海地區,是一個假日遊憩勝地)讓人拍的照片。

  塞爾瑪·安德森明顯的特點是絕對誠實。她顯然是個脾氣好而有點糊塗的女人。現在她明白了這事的真相,感到很難過,這點大家都看明白了。被告一方的辯護沒有一點說服力,只是瘋狂地否認跟安德森那個女人打過任何交道。那些照片給送到週刊的倫敦辦事處來後被誤認為是真品了。莫蒂默爵士最後總結的一段話激起了大家的熱情。他形容這事是一起卑鄙的政治陰謀,目的在於毀損首相和他夫人的名譽。大家一致對受害人費裡埃夫人深表同情。

   

11

  愛德華·費裡埃熱情地握著白羅的手。他說:“謝謝您,白羅先生,一千次感謝。哼,《透視新聞》徹底完蛋了。下流坯。他們整個兒給打垮了。他們策劃這起惡言誹謗的陰謀完全罪有應得。居然反對世界上最仁慈的人黛格瑪。多虧您設法揭穿了整個這種惡毒敲詐勒索的事……您怎麼會想到他們可能會利用一個替身呢?”

  “這不是一個新立意了,”白羅提醒他,“在簡·德拉慕特一案裡,她冒充瑪麗·安特瓦奈特就很成功。”

  “我知道。我得再讀一遍《王后的項鏈》。可您怎麼找到他們雇傭的那個女人啊?”

  “我在丹麥四處尋找,是在那裡找到她的。”

  “幹嗎要在丹麥呢?”

  “因為費裡埃夫人的祖母是丹麥人,她本人也長得有丹麥人特徵。此外還有別的原因。”

  “兩個人真是長得太像了。這真是個鬼主意!我真納悶那個卑鄙小人當時怎麼竟會琢磨出這麼個主意?”

  白羅微笑說:“他沒有。”

  他敲敲自己的胸脯:“是我琢磨出來的。”

  愛德華·費裡埃一驚:“我不明白,您這是什麼意思?”

  白羅說:“談起這一點,我們得回到比《王后的項鏈》還要早的一個故事——奧吉厄斯牛圈的清理。大力神赫丘勒用的是一條河——也就是說用的是自然界的一種巨大力量。現在要把它現代化!如今什麼是自然界的巨大力量呢?性,對不對?性最能編造暢銷的故事,最能製造新聞。提供給人們那種與性有關的醜聞,那比任何單純的政治陰謀詭計或詐騙更吸引人。

  “那麼,這就是我的任務!首先要學習赫丘勒大力神那樣,在建造一道水壩使那條河流轉道時,自己的雙手得插入污泥濁水。我的一位新聞界朋友幫助了我。他在丹麥四處尋找,終於找到了那個很合適扮演的人。他同她接觸時,隨便提到《透視新聞》周報,也巴望她記住這個刊物名稱。她倒真記住了。

  “於是,發生了什麼事呢?污泥濁水——大量的污泥濁水!凱撒的妻子給潑滿了一身。人們對這事比起任何一樁政治醜聞更感興趣。結果是——圓滿結局?嗯,起了反作用!美德得到了維護!那位賢慧婦女獲得了清白!傳奇和情操巨浪清掃了奧吉厄斯牛圈。

  “如果全國報紙現在都刊登約翰·漢麥特侵吞公款的消息,誰也不會相信啦。這會被認為是另一起貶損政府的政治陰謀。”

  愛德華·費裡埃大喘一口氣,赫丘勒·白羅一時險些兒遭到肉體上的攻擊,這比起他在一生經歷中的任何其他場合更易於受到攻擊。

  “我的妻子!你竟然膽敢利用她——”

  幸虧費裡埃夫人本人這當兒走進那間屋。

  “怎麼樣,”她說,“一切真是進行得十分圓滿。”

  “黛格瑪,難道你——一直對這事都知情嗎?”

  “當然,親愛的。”黛格瑪·費裡埃說。

  她面帶微笑,面帶那種賢妻良母溫柔的微笑。

  “可你一直沒告訴我!”

  “愛德華,我一告訴你,你就絕對不會讓白羅先生那麼做了。”

  “我的確不同意!”

  黛格瑪微微一笑:“我們就是那麼考慮的。”

  “我們?”

  “我和白羅先生啊!”

  她沖著赫丘勒·白羅和她的丈夫微笑。

  她接著說:“我在親愛的主教家裡休息得蠻好——現在感到精力充沛。下個月人家請我到利物浦去為一艘新的戰列艦舉行命名儀式——我認為那倒會是一件很引人注目的事呢。”

第六樁 斯廷法羅湖怪鳥

  (譯注:斯廷法羅湖怪鳥:希臘神話中的怪鳥,生有銅翼、銅爪和銅嘴,銅羽毛落下後能傷人致死。這些怪鳥吃人肉,後被赫丘勒趕走——一說用毒箭把它們射死。這是赫丘勒做的第六樁大事。)

   

1

  哈羅德·韋林第一次注意到那兩個女人是她倆在湖邊小道上遛彎兒的時候。他當時正坐在旅店外面的露臺上。那天天氣晴朗,湖水碧藍,陽光明媚。哈羅德叼著一支雪茄煙,深感這個世界相當美好。

  他的政治生涯正飛黃騰達。三十歲就當上了次官,頗能引以自豪了。據說首相曾經向某人說過:“年輕的韋林前途不可限量。”哈羅德洋洋得意,並非矯揉造作。生活前景在他面前無限光明美好。他年輕,長相不錯,身體健壯,而且沒有什麼桃色糾葛。

  他決定到黑塞斯洛伐克去度假,以便打破常規,避開一切人事關系,好好休息一下。斯特普卡湖邊那家旅館雖然小了點,倒也十分舒適而且旅客也少。那兒僅有的幾位旅客都是外國人。到目前為止,別的英國人只有一位老婦人賴斯太太和她的女兒克萊頓太太。哈羅德喜歡這兩位太太。愛爾西·克萊頓長得漂亮,頗像古典美人。她根本不大化妝,而且性格也溫柔,甚至有點靦腆。賴斯太太可以稱得上是有個性的女人。她高高的個兒,嗓音深沉,態度專橫,卻富有幽默感,是個旅行中很有趣的夥伴。她的生活顯然以她女兒的生活為中心。

  哈羅德跟這對母女消磨了不少愉快的時光,不過她們並沒想獨占他,他們之間一直保持友好而不苛求的關系。

  旅館裡別的客人沒有引起哈羅德的注意。他們大都是徒步旅行者或搭乘旅遊車的遊客,在這裡住一兩個晚上就走了。直到這天下午——他幾乎沒注意到什麼人。

  那兩個女人從湖邊小徑慢慢走過來,哈羅德的注意力正讓她倆吸引住,那當兒,一朵浮雲趕巧遮蔽了太陽。他渾身不禁微微一顫。

  他呆視著那兩個女人,她們看上去肯定有點古怪。兩人都長著長鉤鼻子,像鳥一樣,臉膛奇特地相像,不帶什麼表情。她倆都披著鬆鬆垮垮的斗篷,兩邊隨風飄蕩,活像兩只大鳥的翅膀。

  哈羅德心想:“她倆可真像兩只大鳥——”接著他又幾乎脫口而出,“真是不祥之鳥。”

  那兩個女人徑直走上露臺,從他身旁走過去。兩人都不算年輕了——與其說接近四十歲,不如說快五十歲了。她倆彼此長得十分相像,一眼就讓人看出是姐妹倆。臉上的表情令人生畏。她倆從他身旁走過時,盯視他一眼。那是對人作出評估的古怪一瞥——近乎殘酷。

  哈羅德對那兩個女人的壞印象越發加深了。他注意到姐妹倆有一人的手細長得像爪子……盡管太陽又露出來了,他還是打了個冷戰。他心想:“真是可怕的怪物,活像食肉鳥……”

  這當兒,賴斯太太正從旅館走出來,打斷了他的思路。他站起來,給她拉過來一把椅子。她道聲謝就坐下來,像往常那樣開始織起毛線。哈羅德問道:“您看見剛才走進旅館的那兩個女人了嗎?”

  “披斗篷的嗎?是啊,我從她們身旁走過。”

  “非常古怪的人物,您不覺得嗎?”

  “嗯,是啊,也許有點古怪。她們好像是昨天才來到這裡的。兩人長得非常像——一定是一對孿生姐妹。”

  哈羅德說:“我也許有點奇思怪想,可我明明覺得她們身上有股邪氣。”

  “多奇怪,那我可要多瞅她們幾眼,看看我是否同意您的意見。”

  她又說:“我們可以從服務台職員口中打聽一下她們是什麼人。我料想不會是英國人吧?”

  “哦,不會是。”

  賴斯太太看一下手錶,說道:“到飲下午茶的時候啦,韋林先生,請您進去按一下鈴叫人來,可以嗎?”

  “當然可以,賴斯太太。”

  他辦完這個差事又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問道:“今天下午您女兒到哪兒去了?”

  “愛爾西嗎?我們剛才一起散了會兒步,圍著湖邊繞了半圈,就穿過松林回來了。那裡美極了。”

  一名侍者來了,賴斯太太要了茶點,然後又一邊飛快地織毛線,一邊接著說:

  “愛爾西收到了她丈夫來的一封信。她可能不下樓來飲下午茶啦。”

  “她的丈夫?”哈羅德感到驚訝,“您知道,我一直還當她是個寡婦呢。”

  賴斯太太狠狠地瞪他一眼,冷冰冰地說:“哦,她不是。愛爾西不是寡婦。”她又加重語氣添上一句,“可也真夠倒楣的!”

  哈羅德大吃一驚。

  賴斯太太苦笑著點點頭,說:“世上很多不幸的事都歸罪於酗酒,韋林先生。”

  “她的丈夫飲酒過度嗎?”

  “是的。還有不少別的毛病。他常常毫無理由地嫉妒,脾氣暴躁得出奇。”她歎口氣,“這種日子真難熬啊,韋林先生。我非常疼愛愛爾西,自己就生這麼一個孩子——看著她不幸福真不好受。”

  哈羅德真的動情地說:“她是那樣一個溫溫柔柔的人兒。”

  “也許過分溫柔了些。”

  “您是說——”

  賴斯太太慢條斯理地說:“一個幸福的人會更高傲些。我想愛爾西的溫柔出自一種挫折感。生活對她的壓力太大了。”

  哈羅德猶猶豫豫地問道:“那她——怎麼竟會嫁給這樣一個丈夫呢?”

  賴斯太太答道:“菲力浦·克萊頓長得很帥。他原來(現在依然)很討人喜歡,而且也很富裕——當時又沒人跟我們提起過他的真正品質。我自己守寡多年。兩個女人孤單單地生活,對男人的品行也作不出什麼很好的判斷。”

  哈羅德若有所思地說:“是啊,確實如此。”

  他覺得一股怒火和憐憫湧上了心頭。愛爾西·克萊頓至多不過二十五歲。他想起她那雙藍眼睛流露出明顯友好的神情,微微沮喪的嘴角有點下垂。他忽然意識到自己對她的興趣有點超出了一般的友誼。可她卻跟一個畜生結成夫婦了……

   

2

  那天晚餐後,哈羅德跟母女二人坐在一起。愛爾西·克萊頓穿著一件柔和的淺粉紅色的衣服。他注意到她眼圈兒有點兒紅腫。她明顯哭過了。

  賴斯太太輕快地說:

  “韋林先生,我打聽清楚您指的那兩位鳥身女妖是什麼人了。她們——是出身很好的波蘭人,服務台人員這麼告訴我的。”

  哈羅德朝另一端那兩位波蘭婦女坐的地方望了一眼。愛爾西頗有興趣地說:

  “是那邊坐著的兩個女人嗎?頭發染成棕紅色?她們看上去不知怎地總叫人覺得有點可怕——我也鬧不清為什麼。”

  哈羅德得意地說:“我也曾經這麼覺得。”

  賴斯太太笑著說:“我認為你們倆都有點荒唐。不能單憑看人一眼就判斷人家是什麼樣的人。”

  愛爾西笑道:“我想是不應當的。可我還是認為她們倆像一對座山雕。”

  “專門啄食死人的眼睛。”哈羅德說。

  “哦,別說啦!”愛爾西叫道。

  哈羅德連忙說了一聲:“對不起。”

  賴斯太太微微一笑,說:“反正她們不會跟咱們打交道的。”

  愛爾西說:“咱們也沒有什麼虧心的秘密!”

  “韋林先生也許有哇。”賴斯太太眨了一下眼說。

  哈羅德朝後仰著腦袋哈哈大笑,說道:“從來也沒有什麼秘密。我一生清清白白,毫無隱瞞的事。”

  他腦子裡突然閃現這樣的想法:“人離開了正道,該是多麼愚蠢啊。問心無愧——這才是人一生當中惟一需要的。這樣你就可以面對世人,對任何打攪你的人都可以說,見你的鬼去吧!”

  他忽然覺得自己生氣勃勃——十分堅強——完全能夠主宰自己的命運!

   

3

  哈羅德·韋林跟許多英國紳士一樣,掌握語言的能力很差。他的法語說得不流利,而且帶有很重的英語口音。他一點也不懂德語和義大利語。

  直到現在,這種語言上的無能並沒讓他感到擔心。在歐洲大陸的大多數旅館裡,他到處遇到能講英語的人,因此幹什麼要操那份心呢?

  但是在這個偏僻地區,本地人講的是斯洛伐克語,連旅館服務台職員也只會講德語,有時他不得不請兩位女性朋友之一給他做翻譯,這使他深感屈辱。賴斯太太能說多種語言,甚至會講幾句斯洛伐克語呢。

  哈羅德決定開始學學德語。他打算買幾本教科書,每天上午花幾個小時來掌握這門外語。

  這天上午,天氣晴朗,哈羅德寫完幾封信,看了一下手錶,發現午餐前還有一個小時可以去散散步,便走出旅館,朝湖泊那邊走去,然後轉進松林。

  他在林中溜達了五分鐘左右,忽然清清楚楚地聽到一陣哭聲。不遠的地方有一個女人在傷心地嗚咽啜泣。

  哈羅德躊躇片刻,接著就朝哭聲走去。那個女人原來是愛爾西·克萊頓。她正坐在一棵伐倒的樹幹上,兩手捂著臉,悲傷得肩膀直抖。

  哈羅德猶豫一下,然後走近她,輕聲問道:“克萊頓太太——愛爾西,怎麼了?”

  她大吃一驚,抬頭望著他。哈羅德就在她身旁坐下。

  他真的很同情地問道:“我能幫你點什麼忙嗎?不用客氣。”

  她搖搖頭。

  “沒什麼——沒什麼——您太好啦。可誰也幫不了我。”

  哈羅德略帶羞怯地問:“是跟你丈夫——有關系嗎?”

  她點點頭,接著擦擦眼睛,拿出她的粉盒化化妝,盡量使自己恢復常態,她聲音發顫地說:“我不願意讓母親著急。她一看到我不愉快就難過極了。所以我就跑到這裡來大哭一場。我知道,這樣做是很傻氣,哭也沒有用。可——有時——叫人感覺這種日子實在難過。”

  哈羅德說:“這叫我真感到非常遺憾。”

  她很感激地瞥他一眼,然後連忙說:“當然是我不對。是我自己願意嫁給菲力浦的。結果卻大失所望,這只能怪我自己。”

  哈羅德說:“你這樣認為倒是很有勇氣的!”

  愛爾西搖搖頭。

  “不,我一點也沒有勇氣,一點也沒有膽量。我是個膽小鬼。這是我跟菲力浦發生矛盾的部分原因。我怕他——怕極了——他發起脾氣來簡直嚇人。”

  哈羅德深情地說:“你應當離開他!”

  “我不敢。他不會讓我走的!”

  “瞎說!不能考慮離婚嗎?”

  她慢慢搖搖頭。

  “我沒有什麼理由,”她挺直肩膀,“不行,我只能忍受下去。您知道,我有不少時間常跟母親呆在一起,這一點菲力浦倒也不在乎,尤其是我們打破常規,一起到這樣一個人煙稀少的地方來。”她臉上略現紅暈,又說道,“您知道,部分原因是他特別愛嫉妒。如果我——只要跟另一個男人說上一句話,他就會大發雷霆!”

  哈羅德義憤填膺。他聽到過不少女人抱怨自己丈夫嫉妒,可是在對那女人表示同情時,卻又暗中覺得那位丈夫還是有充分道理的。愛爾西·克萊頓卻不是那種女人。她壓根兒也沒向他輕佻地瞥過一眼。

  愛爾西微微顫抖地躲開他一點,抬頭凝望著天空,說:

  “雲層遮住了陽光,天有點冷了。咱們還是回旅館去吧。一定快到午飯時間了。”

  他倆站起來朝旅館方向走去。兩人走了不一會兒就趕上一個也朝那個方向走去的人。他倆從她身上穿的那件飄動的斗篷認出了她,是那兩個波蘭女人之一。

  他們從她身旁走過,哈羅德微微鞠一躬。她沒有回禮,只用眼睛盯視他們倆一會兒,流露出那麼一種評估的眼神,不禁使哈羅德突然感到渾身發燒。他懷疑那個女人是不是見到了他坐在那根樹幹上緊挨在愛爾西身旁,如果是的,她也許會認為……

  反正,她顯得好像是在琢磨似的……他心中不由得冒起一股怒火!有些女人的頭腦多麼邪惡啊!太陽那時又趕巧讓雲層遮住,他們倆想必都打了個冷戰——也許就在那個女人盯視他們的那一時刻……

  不知怎的,哈羅德心中感到有點忐忑不安。

   

4

  那天晚上剛過十點,哈羅德就返回自己的房間。那名英國侍女給他送進來好幾封信,有的需要立刻覆信。

  他換上睡衣,穿上睡袍,坐在寫字台前開始處理信件。他寫完了三封,正要寫第四封,房門突然開了,愛爾西跌跌撞撞地走了進來。

  哈羅德吃驚地跳起來。愛爾西把身後的門關上,兩手緊緊抓住五斗櫃,大口喘著氣,面色灰白。看上去她嚇得要命。

  她氣喘吁吁地說:“是我的丈夫!他突然來了。我——我想他要殺死我。他瘋了——瘋極了。我到您這裡來躲一躲。別——別讓他找到我。”

  她又往前走一兩步,搖搖晃晃地差點兒跌倒。哈羅德連忙伸出一隻胳臂扶住她。

  就在這時刻,房門打開了,一個男人站在門口,他中等身材,兩道濃眉,一頭光滑的黑發,手裡拿著一把修車用的大鐵鉗,怒氣沖沖地發出顫悠悠的尖嗓音,話語幾乎是喊叫出來的:

  “這麼說,那個波蘭女人說對了!你在跟這個男人勾搭!”

  愛爾西喊道:“沒有,沒有,菲力浦。沒有這回事。你搞錯了。”

  菲力浦朝他倆沖了過來,哈羅德迅速把姑娘拉到自己身後。

  菲力浦說:“我錯了嗎!是嗎?我在他的房間裡抓到了你!你這個女妖精,我宰了你!”

  他一扭身避開哈羅德的胳臂。愛爾西叫喊著跑到哈羅德身子的另一邊,後者轉身阻擋那個男人。

  可是菲力浦·克萊頓只有一個念頭,就是要抓住他的妻子。他又轉過來,愛爾西嚇得跑出房間。菲力浦·克萊頓追了出去。哈羅德也毫不猶豫地跟在他身後。

  愛爾西跑回走廊盡頭她自己那間臥室。哈羅德可以聽到鑰匙從裡面在鎖門的聲音,可還沒鎖好,菲力浦就用力扭開門沖了進去。哈羅德聽到愛爾西驚嚇的喊聲。哈羅德不顧一切地推開房間,也進去了。

  愛爾西正站在窗簾前陷入絕境。哈羅德走進去那當兒,菲力浦·克萊頓正揮舞著大鐵鉗子朝她沖過去。她驚嚇地大叫一聲,然後從寫字臺上抄起一個沉重的鎮紙朝他扔過去。

  克萊頓像根木棍一樣倒下。愛爾西尖叫一聲。哈羅德站在門口嚇得不知所措。那個姑娘跪倒在她丈夫身旁。他在摔倒的地方一動也不動了。

  外面走廊裡傳來正有人開一扇門的門鎖聲。愛爾西跳起來,跑到哈羅德面前。

  “請您——請您——”她氣喘吁吁地低聲說,“快回自己的屋去吧。會有人來——他們會發現您在這裡。”

  哈羅德點點頭,迅速理解了這種不利的處境。眼下菲力浦·克萊頓已經沒有戰鬥能力,愛爾西的喊叫聲卻想必讓人聽見了。如果有人進來,發現他在房內,那只會造成尷尬而讓人誤解的局面。為了愛爾西和他本人起見,都不該造成醜聞。

  他盡量從走廊悄悄奔回自己的房間。他剛到自己的房門前,就聽到一扇房門打開的聲音。

  他坐在屋裡一直等了近半個小時光景。他不敢出屋,心裡很有把握愛爾西遲早會來找他的。

  有人輕輕敲下門,哈羅德跳起來把門打開。

  不是愛爾西而是她母親進來了。哈羅德被她那副樣子嚇呆了,她突然顯得蒼老多了,灰色頭發淩亂不堪,兩眼周圍現出黑圈。

  他連忙攙扶她坐在一把椅子上。她坐下,痛苦地大口喘著氣兒。哈羅德急忙說:

  “您顯得很不舒服,賴斯太太。要不要喝點什麼?”

  她搖搖頭。

  “不要,別管我。我真的沒事兒,只是嚇了一大跳。韋林先生,發生了一件可怕的事。”

  哈羅德問道:“克萊頓傷得很厲害嗎?”

  她喘口氣,答道:“比那還要糟得多,他死了……”

   

5

  整個房子都在旋轉。

  哈羅德後脊樑冒出一股涼氣,一下子目瞪口呆,說不出話來。

  他有氣無力地重複道:“死了?”

  賴斯太太點點頭。

  她精疲力盡地用平板的聲調說:

  “那個大理石鎮紙的棱角正擊中他的太陽穴,他朝後摔倒,腦袋又撞在壁爐鐵欄柵上。我也不知道到底是哪樣東西殺死了他——可他確實是死了。我已經多次見過死人,足以辨清這一點。”

  災難——哈羅德腦海裡不斷回響著這個詞。災難,災難,災難……

  他激動地說:“這是一起意外事故……我親眼看見了這事的發生……”

  賴斯太太急忙說道:“這當然是一起意外事故。我也知道。可是——可是——別人會那麼認為嗎?我——說實話,我很害怕,哈羅德!這裡不是英國。”

  “我可以證實愛爾西的陳述。”

  賴斯太太說:“對,她也可以證實你的陳述。也只能——如此啦!”

  哈羅德的頭腦,當然既敏銳又謹慎,明白她的意思。他回想這件事的前前後後,意識到他們處於非常不利的境地。

  他跟愛爾西在一起度過不少時光,另一事實是那兩個波蘭女人之一見到過他倆在相當投合的情況下一塊兒呆在松林裡。那兩位波蘭女人盡管明顯不會說英語,可是也可能懂得一點。那個女人如果趕巧偷聽到他倆的對話,想必懂得“嫉妒”和“丈夫”這類字眼。不管怎麼說,顯然是她對克萊頓說了什麼而引起他的嫉妒。眼下——克萊頓死了。克萊頓死的時候,他哈羅德本人又正巧在愛爾西·克萊頓的房間裡。沒有任何證據證明不是他故意用鎮紙石襲擊了菲力浦·克萊頓。也沒有證據說明那位嫉妒的丈夫事實上沒有發現他們倆在一起。眼下只有他和愛爾西的證明,可他們會相信嗎?

  一陣冰冷的恐懼緊緊攫住了他。

  他沒有料想到——不,他真的沒料想到——他或愛爾西為了一起他們並沒有犯的謀殺罪而有給判處死刑的危險。無論如何,那一定只會指控他倆犯了非預謀的過失殺人罪(這些外國有過失殺人罪這項法律條文嗎?)。即使他們被判無罪,也會經過漫長的審訊——所有的報刊都會報道這起案件。一對英國男女被指控啦——嫉妒的丈夫啦——很有前途的政客啦。得,這將會意味著他的政治生涯的終結。誰也不會再從這種醜聞中恢復過來。

  他一時沖動地說:“咱們能不能設法把那具屍體處理掉?把他埋在哪兒?”

  賴斯太太那種驚訝而輕蔑的目光使他臉紅了。她尖銳地說:“親愛的哈羅德,這可不是一個偵探故事!試圖幹那樣的事,可是太愚蠢啦。”

  “這倒也是。”他嘟嚷道,“那咱們該怎麼辦呢?我的上帝,咱們該怎麼辦呢?”

  賴斯太太絕望地搖搖頭。她皺起眉頭,痛苦地思索。

  哈羅德問道:“咱們能不能想個辦法?甭管什麼辦法,只要能排除這場可怕的災難?”

  眼下已經出現——災難!太可怕了——萬沒料到——真是徹底遭了殃。

  他倆彼此茫然對視。賴斯太太嗓音沙啞地說:“愛爾西——我的小寶貝,我什麼都可以幹——要是讓她經歷那樣的事,她會死的。”她又補上一句:“您也一樣,您的前途——一切就都完啦。”

  哈羅德勉強說出:“甭管我。”

  他心裡並非真的這麼想。

  賴斯太太痛苦地說:“這一切太不公平啦——完全不是那麼回事兒。我知道得很清楚。”

  哈羅德抓住一根稻草,暗示道:“您至少可以說明這一點——一切都很正常,沒有什麼曖昧的事兒。”

  賴斯太太辛酸地說:“是啊,如果他們相信我的話就好啦。可您知道,這兒的別人會怎麼想!”

  哈羅德無精打埰地同意這一點。按照歐洲大陸人的想法,他和愛爾西之間肯定有一種曖昧關系,賴斯太太的否認只會被認為是為了自己的女兒而撒謊。

  哈羅德也沮喪地說:“是啊,咱們不是在英國,真倒楣。”

  “哦!”賴斯太太抬起頭來,“這倒是真的……這裡不是英國。我現在倒納悶能不能想個辦法——”

  “什麼辦法?”哈羅德渴望地說。

  賴斯太太突然說道:“您身邊帶著多少錢?”

  “沒帶多少,”哈羅德說,“當然我可以打電報回去要。”

  賴斯太太嚴厲地說:“咱們恐怕得需要不少錢。不過,我認為倒是值得試一試。”

  哈羅德感到稍微有點希望,問道:“您說是什麼辦法呢?”

  賴斯太太堅決地說:“咱們自己沒有辦法捂住這項死亡,可我確信倒有一個可以讓官方遮隱這件事的機會!”

  “您真認為這能行嗎?”哈羅德抱有一線希望,卻仍有點懷疑。

  “嗯,首先店老闆會跟咱們站在一邊的。他寧願把這事捂住,秘而不宣。依我看,在這些偏僻古怪的中歐小國裡,可以花錢賄賂任何人——而且警方可能比任何人都更加腐敗!”

  哈羅德慢慢說:“我認為您說得對。”

  賴斯太太接著說:“我認為幸虧旅館裡沒有人聽到任何動靜。”

  “在你的房間對面,誰住在愛爾西的隔壁?”

  “那兩位波蘭女士。她們什麼也沒聽見。要不然她們會走出來進入走廊。菲力浦很晚才來這裡,除了夜班看門人之外,誰也沒看見他。哈羅德,我認為這事可以給捂住——給菲力浦弄一張自然死亡的證明書!付出高額賄賂金就可以辦到——要找到那個合適的人——也許是警察局長吧!”

  哈羅德黯然一笑,說道:“這簡直是出鬧劇,對不?好,咱們就試試看吧。”

   

6

  賴斯太太簡直就是幹勁十足的化身。店老闆先給叫來了。哈羅德留在自己房內,不介入此事。他跟賴斯太太達成默契,對外最好就說那是一場夫妻間的爭吵造成的。愛爾西年輕貌美會贏得更多的同情。

  次日上午來了幾名員警,被引進賴斯太太房內。中午時分,他們便離開了。哈羅德發了請馬上匯錢來的電報。他也沒參加任何一次賄賂活動——說實話,他想必也沒法參加,因為那些員警沒有一個會說英語。

  中午十二點,賴斯太太來到他的房間。看上去她面色蒼白,疲憊不堪,不過臉上那種輕松的表情倒表明情況順利。她簡單地說:“辦妥啦!”

  “感謝上蒼!你簡直太了不起了!這簡直叫人難以相信!”

  賴斯太太若有所思地說:“事情進展得那麼順利。您幾乎會認為這事很正常似的。他們差不多立刻伸手要錢。真格的——還真是有點惡心!”

  哈羅德乾巴巴地說:“現在不是爭論公職人員腐敗的時候,他們要多少錢!”

  “要價相當高。”

  她列出下列人名單:

   警察局長

   員警署長

   代理人

   醫生

   旅店老闆

   夜班看門人

  哈羅德只評論道:“我看不用付很多給夜班看門人,對不?我想那只是因為他制服上有條金飾帶的關系吧。”

  賴斯太太解釋道:“店老闆提出這項死亡根本沒發生在他的旅店裡。官方的說法是菲力浦在火車上患了心髒病,沿著走廊走出去想透透空氣——要知道他們總是把車門開著——他就栽了出去,倒在鐵軌上了。那批員警要是願意幹的話,他們可機靈能幹啦!”

  “嗯,”哈羅德說,“幸虧我們的警方可不像這樣腐敗。”

  他懷著英國人那種優越感到樓下去吃午飯。

   

7

  午餐後,哈羅德通常都跟賴斯太太和她的女兒一塊兒喝咖啡。他決定照例不變。

  自從昨天晚上以來,這還是他再次見到愛爾西。她面色蒼白,顯然還沒從那場驚嚇中緩過來,不過倒盡力表現得跟往常一樣,談些天氣和景致的平常話。

  他們談到一位新來到的遊客,試著猜出他的國籍。哈羅德認為留著那樣的唇髭必定是法國人——愛爾西說是德國人——賴斯太太則認為是西班牙人。

  露臺上只有他們三個人,除此之外,遠遠的另一端坐著那兩位波蘭婦女,她倆正在鉤編織品。

  像往常那樣,哈羅德一看到她倆就覺得渾身戰栗。那種毫無表情的面孔,那鷹鉤鼻子,那兩只長爪子一般的手……

  一名侍者走過來告訴賴斯太太有人找她。她便起身跟他前去。他們看見她在旅店進口那兒跟一位身穿制服的警官碰頭。

  愛爾西驚恐萬分地說:“不會——出了什麼事吧?”

  哈羅德立刻勸她放心:“哦,不會,不會,絕對不會!”

  可他本人也忽然感到一陣恐懼。

  他說:“你母親真了不起!”

  “我知道。媽媽是個非常了不起的人。她永遠不會坐下來認輸。”愛爾西顫抖一下,“可這一切多麼可怕啊,是不?”

  “現在別再想啦。一切都過去了,都妥善處理了。”

  愛爾西低聲說:“可我沒法兒忘掉——是我殺了他。”

  哈羅德連忙說:“別那樣想。那只是一起意外事故。這你也明白。”

  她臉上顯得高興些了。哈羅德又說道:“反正事情已經過去。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永遠也別再想啦。”

  賴斯太太回來了,他們從她臉上的表情看出一切進行得順利。

  “真嚇了我一大跳,”她近乎興高采烈地說,“原來是要辦理一些文件手續。我的孩子們,一切都順利。我們現在擺脫了麻煩。我想咱們可以要一瓶酒來助助興吧。”

  要的酒給端來了。他們舉杯慶祝。

  賴斯太太說:“祝未來美好!”

  哈羅德向愛爾西微笑著說:“祝你幸福!”

  她也朝他微笑著,舉起酒杯說:“為你——為你的成功乾杯!我敢肯定你會成為一位偉大人物。”

  他們從恐懼中緩了過來,感到歡樂,近乎暈眩。陰影已經消除!一切平安無事了。

  露臺盡端那邊,那兩位鳥相的婦人站了起來。她們把活計仔細卷好,從石板地走過來。

  她們輕輕鞠個躬就在賴斯太太身旁坐下。其中一個開口說話。另一個盯視著愛爾西和哈羅德,嘴角掛著一絲微笑。哈羅德認為那不是一種善意的微笑……

  他瞧瞧賴斯太太。她呢,正在傾聽那個波蘭女人講話,盡管他一句也聽不懂,可是賴斯太太臉上的表情表明情況不太妙。那種焦慮和絕望的神情又重現在她臉上。她聽著,偶爾簡短地插句話。

  兩姐妹起身告辭,生硬地點了點頭,走進旅館。

  哈羅德探身向前,聲音沙啞地問道:“怎麼回事?”

  賴斯太太絕望而無可奈何地輕聲答道:

  “那兩個女人要敲詐咱們。昨天晚上她們全都聽到了。現在咱們打算把這事捂住,事態就會嚴重一千倍……”

   

8

  哈羅德·韋林在湖邊溜達。他已經憂心忡忡地走了一個小時光景,試想靠體力活動來使內心失望的心情平靜下來。

  他最後來到他第一次注意到那兩個可怕的女人的地方,她倆正在用邪惡的爪子牢牢掌握他和愛爾西的命運吶。他大聲喊道:“該死的女人!叫這對吸血的妖精見鬼去吧!”

  一聲輕微的咳嗽使他轉過身來。他發現自己正面對那位蓄著厚厚唇髭的陌生人,後者剛從樹蔭裡走出來。

  哈羅德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這個矮個子男人一定聽見了他剛才說的話。

  哈羅德一時不知所措,有點荒唐可笑地說:

  “哦——呃——下午好。”

  那個人用標准的英語答道:“可對你來說,恐怕不是個好下午吧?”

  “嗯——呃——我——”哈羅德難以啟齒。

  那個矮個子說道:“我想你遇到了麻煩吧,先生?我能幫你點什麼忙嗎?”

  “哦,不用,不用,謝謝!只是出出火氣,您知道。”

  另一位輕聲說:“可我知道,我能幫你點忙。我說你遇到了麻煩,是跟剛剛坐在露臺上的兩位女士有關吧,對不對?”

  哈羅德睜大眼睛望著他。

  “你知道她們的底細嗎?”哈羅德問道,“順便問一聲,你是誰啊?”

  那個矮個子好像在向王室成員交待自己的簡歷那樣,謙虛地說:“在下是赫丘勒·白羅。咱們到樹林裡走走,你把你的情況全都講給我聽,怎麼樣?我在說,我大概可以幫助你。”

  直到今天,哈羅德也說不清自己為什麼竟會向一個才交談幾分鐘的人傾訴了自己的全部心事。也許是因為過度緊張的關系吧。反正,事情就是這麼發生了。他把事情經過全都告訴了赫丘勒·白羅。

  後者一語不發地聽著。有一兩次他嚴肅地點點頭。哈羅德剛一說完,白羅就出神似地說:“這些斯廷法羅怪鳥,長著鋼鐵般的尖喙,食人肉,生長在斯廷法羅湖畔……對,完全符合!”

  “你在說什麼?”哈羅德瞪著大眼,問道。

  他也許在想,這個怪樣子的矮個子是個瘋子吧!

  赫丘勒·白羅微笑著。

  “我只是在沉思,沒什麼。要知道,我有自己對事態的看法。關於你這件事嘛,看來你的處境很不妙咧。”

  哈羅德不耐煩地說:“這並不需要你告訴我!”

  赫丘勒·白羅接著說:“這件事很嚴重,是在敲詐。這些鳥身女妖強迫你付錢——付錢——一再付錢!你如果拒絕她們,那就會發生什麼事呢?”

  哈羅德辛酸地說:“事情就會暴露出來。我的前途就給毀了,一個從沒傷害過人的姑娘也就要倒楣了,天曉得,結局會是什麼樣子啊!”

  “因此,”赫丘勒·白羅說,“一定得馬上採取一些措施!”

  哈羅德不加掩飾地問道:“什麼?”

  赫丘勒·白羅仰著身子,半眯著眼睛,說道(哈羅德腦海裡又在懷疑這人是否神志正常):

  “現在是使用銅響板(譯注:用硬木或金屬製成,套在拇指上,跳舞時合擊發音的板。此處暗喻轟走怪鳥)的時候啦。”

  哈羅德說:“你是不是瘋了?”

  白羅搖搖頭,說道:“沒有啊!我只是想盡力效仿我的了不起的前輩赫丘勒。你再耐心等待幾個小時,我的朋友,明天,我就可以把你從那些迫害你的人手中解救出來!”

   

9

  哈羅德·韋林次日早晨看到赫丘勒·白羅獨自一人坐在露臺上。他對赫丘勒·白羅許下的諾言不由自主地深信不疑。

  他走上前去,關切地問道:“怎麼樣了?”

  赫丘勒·白羅滿面春風地對他說:“沒問題了!”

  “你這是什麼意思?”

  “全都圓滿解決了。”

  “可是到底出了什麼事啊?”

  赫丘勒·白羅嗓音柔和悅耳地說:

  “我使用了銅響板。或者照現代的說法,我促使鋼絲嗡嗡響了起來——簡單說吧,我利用了電報!你遇到的那些斯廷法羅怪鳥,先生,已經給轉移到某處。她們在相當長的一個時期裡不會再耍她們那種陰謀詭計啦。”

  “她們是通輯犯嗎?已經給逮捕了?”

  “正是。”

  哈羅德深深地透了口氣。

  “太棒啦!這我可從來也沒料到。”他站起來,“我得趕快去把這事告訴賴斯太太和愛爾西。”

  “她們已經知道了。”

  “那太好了,”哈羅德又坐下,“告訴我這是怎——”

  他突然頓住。

  從湖旁小徑那邊走過來那兩個長得像鳥、披著飄蕩的斗篷的女人。

  他驚叫道:“我還當你說她倆已經給逮捕了呢!”

  赫丘勒朝他的目光望去。

  “哦,那兩位女士嗎?她們倆完全無害;就像看門人對你說過的那樣,她倆是出身很好的波蘭女士。兩人的長相也許不大招人愛,僅此而已。”

  “可我弄不明白!”

  “是啊,你是弄不明白!警方要捉拿的是另外兩位女士——詭計多端的賴斯太太和那位愛哭的克萊頓太太!出名的食肉鳥是她倆!這兩個女人是專靠敲詐為生的,我親愛的先生。”

  哈羅德覺得天旋地轉。他有氣無力地說:

  “可那個男人——那個被殺的男人呢?”

  “誰也沒有被殺死。根本就沒有一個男人!”

  “可我親眼見到了他啊!”

  “哦,沒有。是那位嗓音低沉的賴斯太太成功地扮演了那個男人。她扮演了那個丈夫的角色——不戴她那頭灰色假發,再適當地化點妝就行了。”

  他朝前探著身子,拍一下哈羅德的膝蓋。

  “你在生活當中不該過分輕信人,我的朋友。一個國家的警方是不那麼容易賄賂的——他們也許根本不可能賄賂——尤其是殺人的案子!這種女人利用大多數英國人不懂外語而耍花招。因為她能講法語和德語,總是那位賴斯太太跟店老闆交涉,負責處理事務。員警總是出入她的房間,對吧!可真正說了些什麼?你一點也不知道。也許她只說丟了一枚飾針什麼的。盡量想辦法讓員警來幾次,叫你看見他們。至於其他方面,真正發生了什麼事呢?那就是你打電報把錢匯來,一筆數目不小的錢,你都交給了賴斯太太,由她出面負責一切商談!就是這麼一回事嘛!可她們非常貪婪,這些食肉鳥,她們發現你對那兩位倒楣的波蘭女士厭惡至極。那兩位無辜的女士走過來跟賴斯太太交談了幾句完全無關重要的話,這就使她克制不住,又故伎重演,再訛詐一下。她知道你一句波蘭話也聽不懂。

  “那你就不得不再叫人匯來更多的錢,賴斯太太便假裝把錢分配給另外一批人。”

  哈羅德深深吸一口氣,說道:“那愛爾西呢——愛爾西呢?”

  赫丘勒·白羅把目光移開。

  “她扮演的角色也很成功。一貫如此。一位很有表演才能的小演員。一切都很純正——天真單純。她不是靠性來勾引人,而是借助那些向女人所獻的殷勤。”

  赫丘勒·白羅又出神地添了一句:

  “這種辦法對英國男人非常有效!”

  哈羅德·韋林又深吸一口氣,輕快地說:

  “我是得下功夫學會歐洲各種語言啦!誰也甭想再欺騙我第二次!”

第七樁 克裡特島神牛

  (譯注:克裡特島神牛:希臘神話中海神波塞冬從海上選出的一頭神牛,克裡特王彌諾斯本應用它給波塞冬獻祭,但彌諾斯喜愛這頭牛,遂用另一頭牛代替獻祭。波塞冬怒使神牛發瘋,踐踏克裡特的田野。赫丘勒捉住了這頭牛送給了歐律斯透斯。這是赫丘勒做的第七樁大事。)

   

1

  赫丘勒·白羅深思地望著來訪的人。

  他面前是一個面色蒼白的姑娘,長著一個顯示性格堅毅的下巴,眼睛灰裡透藍,頭發是少見的深黑色——古希臘人那種泛著紫藍色光澤的鬈發。

  他注意到那個姑娘身上穿著裁剪講究而已舊了的鄉間花呢套服,手裡拎著一個破舊的手提包,還發現她明顯的緊張神情所掩蓋的那種不自覺的傲氣。他心想:“哦,沒錯兒,她是‘郡裡士紳階層的人’——不過沒錢!而且一定出了什麼意想不到的事才來找我。”

  戴安娜·瑪伯裡聲音有點發抖,她說:“我——我不知道您能不能幫幫我的忙,白羅先生。我處於一種非同尋常的境地。”

  白羅說:“當然可以,說給我聽聽!”

  戴安娜·瑪伯裡說:“我來找您是因為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啦,真不知道是不是還能有什麼辦法!”

  “那就讓我來判斷一下吧!”

  姑娘的臉驀地緋紅。她氣喘吁吁地急忙說:“我來找您是因為跟我已經訂婚一年多的男人要取消我倆的婚約。”

  她頓住不語,挑戰似地望他一眼。

  “您一定會認為,”她說,“我是徹底瘋了吧。”

  “正相反,小姐,不管怎麼說,我倒相信你非常聰明。我幹的這一行當然不是去平息人間情侶之間的爭吵,我也明白你對這一點完全清楚。因此,這件撤銷婚約的事裡一定有什麼不同尋常的事吧。是不是這麼回事?”

  姑娘點點頭,清晰而明確地說:

  “撤銷婚約的理由是他認為自己要瘋啦。他認為瘋子不應該結婚。”

  赫丘勒·白羅揚了一下眉毛。

  “可你不同意他的話?”

  “我也不知道……究竟什麼樣才叫瘋呢?其實每個人都有點瘋瘋癲癲的啊。”

  “倒是有這種說法。”白羅謹慎地同意道。

  “只有你開始認為自己是個水煮荷包蛋什麼的,人們才會把你關起來。”

  “你的未婚夫還沒達到那種程度吧?”

  戴安娜·瑪伯裡說:“我一點也看不出他有什麼毛病,哦,他是我所認識的人當中頭腦最清醒的一個。他身心健康——可靠——”

  “那他為什麼認為自己要瘋啦?”

  白羅停頓片刻,又接著說:“他的家庭裡有沒有人患過精神病呢?”

  戴安娜勉強同意地低下頭,說:“他的祖父可能是個精神病患者——還有姑婆之類的人也可能患過。可我要說的是,每個家庭都會有那麼一個怪裡怪氣的人,您知道,有點弱智或者特別聰明什麼的!”

  她露出哀怨的眼神。

  赫丘勒同情地搖搖頭,說道:“我為你感到很難過,小姐。”

  她翹起下巴,大聲說話:“我可不要您為我難過!我要您為我做點什麼!”

  “那你要我做點什麼呢?”

  “我也鬧不清楚——可這裡好像有點不大對頭。”

  “那就給我講講你的未婚夫吧,小姐。”

  戴安娜便一口氣說道:

  “他叫休·錢德拉,二十四歲。父親是錢德拉海軍上將。他們住在賴德莊園。自從伊麗莎白時代起那裡就屬於他們那個家族。休是獨生子。他也參加了海軍——錢德拉家族的人都是海軍——這是一種傳統——自從約摸十五世紀吉爾伯·錢德拉爵士隨從瓦爾特·瑞利爵士航海起就是這樣。休進入海軍是順理成章的事。他的父親想必不同意別的選擇。可現在又是他的父親非要他脫離海軍不可!”

  “這是什麼時候發生的事?”

  “大約一年前吧,十分突然發生的。”

  “休·錢德拉在他的崗位上愉快嗎?”

  “十分愉快。”

  “沒有發生過什麼醜聞嗎?”

  “休嗎?完全沒有。他在海軍裡幹得很出色,他——他不能理解他父親的意圖。”

  “錢德拉上將本人憑什麼要那樣做呢?”

  戴安娜慢吞吞地說:“他從來也沒有提出過什麼理由。哦!他倒說過休必須學會管理家族的產業——不過——這只是個藉口罷了。連喬治·弗比舍都意識到了這一點。”

  “喬治·弗比舍是誰啊?”

  “弗比舍上校。他是錢德拉上將最老的朋友,也是休的教父。大多數時間他都在莊園裡度過。”

  “那弗比舍上校對錢德拉上將讓兒子必須離開海軍是怎麼想的呢?”

  “他目瞪口呆,完全不能理解。誰也鬧不明白。”

  “連休·錢德拉本人也這樣嗎?”

  戴安娜沒有立刻回答。白羅等了一下,又接著說:“當時他本人大概也十分驚訝吧。可現在呢?他說了什麼嗎?什麼也沒有說嗎?”

  戴安娜勉勉強強地小聲說:“大約一個星期前,他說——他父親做得對——只能這樣做了。”

  “你有沒有問他為什麼?”

  “當然問了,可他不肯告訴我。”

  赫丘勒·白羅沉思片刻,接著說:“你本人這一方面有沒有發生什麼不大對頭的事啊?也許自打一年前左右,有點什麼事引起了當地人的議論和猜測?”

  她反問道:“我不明白您這是什麼意思?”

  白羅平靜地答道,聲調卻有點威嚴:“你最好還是告訴我吧。”

  “什麼也沒有——沒有您指的那類事。”

  “那有沒有什麼別的?”

  “我認為您真叫人惡心!最近鄉間農場裡倒經常發生一些怪事兒。要麼是報複——要麼是鄉下瘋子或者什麼人幹的。”

  “發生了什麼事?”

  她勉勉強強地說:“有過一些羊引起人們紛紛議論……那些羊都讓人割斷了喉嚨。哦,可怕極了!它們全是屬於一個人的,而那個人又非常難對付。警方認為那是懷恨他的人對他的一種發泄。”

  “可他們沒有抓住幹那事的人嗎?”

  “沒有。”

  她又嚴厲地添說道:“如果您認為——”

  白羅揚起一隻手,說道:“你一點也不知道我在想什麼。告訴我,你的未婚夫有沒有看過醫生?”

  “沒有,我敢肯定他沒有去過。”

  “這難道對他來說不是最簡單的事嗎?”

  戴安娜慢吞吞說:“他不肯去,他——他恨醫生。”

  “他父親呢?”

  “我想上將本人也不大相信醫生。說他們是一群江湖騙子。”

  “上將本人自我感覺如何?他身體好嗎?幸福嗎?”

  戴安娜低聲說:“他——一下子老多了。”

  “近一年嗎?”

  “是的。他垮了——只像他過去的一個影子了。”

  白羅沉思地點點頭,然後說:“他當初同意他兒子的訂婚嗎?”

  “哦,同意。您知道,我們家的土地跟他們家的土地相連。我們家也有好幾代人住在那裡了。我和休訂婚時,他挺滿意。”

  “現在呢?他對你們倆撤銷婚約怎麼說呢?”

  姑娘聲音有點發顫地說:“昨天上午我遇見了他。他看上去可怕極了。他用雙手握著我的手,說:‘這事對你太殘酷了,我的姑娘。可這小夥子做得對——他只能那樣做。’”

  “所以,”赫丘勒·白羅說,“你就找我來了?”

  她點點頭,問道:“您能幫我做點什麼嗎?”

  赫丘勒·白羅答道:“我現在還不知道。不過我至少可以去一趟,親自去看看。”

   

2

  休·錢德拉的健壯體魄給赫丘勒·白羅留下的深刻印象超過了其他方面。高高的個子,體態無可挑剔地勻稱,寬肩膀,厚實的胸脯,一頭淺棕色頭發。他渾身散發著巨大的青春活力。

  他們一抵達戴安娜的家,立刻打電話給錢德拉上將,接著就去了賴德莊園,發現長長的露臺上已經准備好下午茶。那裡有三個男人正在等待他們到來。錢德拉海軍上將,白發蒼蒼,看上去比他的實際年齡老得多,肩膀好像讓過重的負擔壓彎了似的,眼神沉鬱。他的朋友弗比舍上校正跟他相反,是一位健壯的幹癟老頭兒,一頭紅發,鬢角開始灰白了,一個閒不住、脾氣急躁的、敏捷的小老頭兒,有點像條狼狗——不過有一雙特別銳利的目光。他習慣皺起眉毛,低著腦袋朝前探,那雙銳利的目光咄咄逼人地審視著你。第三個男人就是休。

  “長得挺帥吧,對不對?”弗比舍上校說。

  他發現白羅正在仔細觀察那個年輕人,就用一種低沉的嗓音說。

  赫丘勒·白羅點點頭。他跟弗比舍挨著坐在一邊。另外三個人坐在茶桌另一端,正在活躍而又有點不自然地交談。

  白羅小聲說:“對,他很健壯——漂亮,是那頭年輕的牝牛——對,可以說是那頭獻給波塞冬的牝牛……人類的一個健美的樣板。”

  “看上去健康得很,是不是?”

  弗比舍歎口氣,那雙銳利的目光斜視著掃了赫丘勒·白羅一眼,然後說道:

  “要知道,我曉得你是誰。”

  “哦,這並不是什麼秘密!”

  白羅莊嚴地揚一下手。那手勢似乎在說他並不是一個無名之輩,他在用真名實姓出遊。

  過了片刻,弗比舍問道:“是那個姑娘把你找來——辦這件事吧?”

  “什麼事——”

  “小夥子休那件事啊……唔,我看出你全都知道了。我也十分明白她為什麼去找你……真沒想到這類事也屬於你的職業範圍——我的意思是說這更應該屬於醫學治療方面的事嘛。”

  “無論什麼事都屬於我的職業範圍……這會使你感到驚訝的。”

  “我是指我不太明白她指望你能幹些什麼呢?”

  “瑪伯裡小姐,”白羅說,“是一名鬥士。”

  弗比舍上校友好而同意地點點頭。

  “是啊,她確實是個鬥士。她是個好孩子。她不會放棄的。可你要知道,有些事情是沒法兒鬥的。”

  他的面色忽然顯得既蒼老又疲倦。

  白羅把聲調壓得低些,謹慎地問道:“據我所知,這個家族有過——精神病史?”

  弗比舍點點頭。

  “只是偶爾發生,”他喃喃道,“間隔一代或兩代。休的祖父是上一次犯病的人。”

  白羅朝那邊三個人瞥了一眼。戴安娜正在很順利地控制著交談,一邊笑,一邊跟休開玩笑。你想必會說他們仨是世上無憂無慮的人。

  “犯瘋的時候是什麼樣子?”白羅輕聲地問。

  “那個老傢伙最後變得相當粗暴。三十歲前他一直很正常——再正常不過了。隨後他開始有一點古怪,過了許久大家才注意到這一點。於是不少謠言便傳開了,人們開始議論紛紛。有些事倒是給捂住了。可是——嗯,”他聳起肩膀,“最後他瘋得越來越厲害,捂都捂不住了,可憐的老傢伙!要殺人啦!不得不經醫生診斷,是瘋了。”

  他頓了頓,又說:

  “我相信他倒是活到高壽……休當然就是害怕這一點,所以不願意去看醫生。他害怕給禁閉起來,給關著再活許多年。這不能怪他。換了是我,也會那麼想的。”

  “錢德拉上將呢,他是怎麼想的?”

  “這事兒把他整個兒搞垮了。”弗比舍簡短地說。

  “他一定很愛他的兒子吧?”

  “他的兒子是他的一切。要知道,他的夫人是在一次划船遊玩時,出了意外事故淹死的。孩子當時才十歲。從那裡起,他活著就是為了這個孩子。”

  “他同他夫人的感情非常好嗎?”

  “他崇拜她。人人都崇拜她。她是——她是我所認識的女人當中最可愛的一位。”

  他頓了頓,接著突然問道:“想看看她的肖像畫嗎?”

  “非常願意看看。”

  弗比舍朝後推開椅子,站起來,大聲說道:“帶白羅先生去看一兩樣東西,查爾斯。他是一位不錯的鑒賞家。”

  海軍上將含含糊糊地揚一下手。弗比舍便沿著露臺走去,白羅跟在他身後。戴安娜一時收斂了臉上那種虛假歡樂的神情,顯出一種疑惑的痛苦表情。休也抬起頭,盯視著那個留著濃黑唇髭的矮個子。

  白羅跟隨弗比舍走進那棟房子。從陽光下一走進去,屋子裡顯得那麼昏暗,幾乎使他一時看不清兩旁的擺設。可他很快就意識到屋內到處都擺著古老而漂亮的東西。

  弗比舍上校領他走進畫廊。帶有護牆板的壁上掛滿了錢德拉家族已故前輩的肖像畫。一些穿著宮廷禮服或海軍制服的男子,面容嚴肅而歡樂。另外一些婦女都穿著華麗的綢緞衣服,配帶著珠寶飾品。

  在畫廊盡頭,弗比舍停在一幅肖像畫下麵。

  “是奧爾潘畫的。”他聲音粗啞地說。

  他們停下來,抬頭望著畫中的一個高個子婦人,手放在一條灰色獵犬的頸套上,她一頭棕紅色頭發,帶著充滿青春活力的表情。

  “那個男孩長得跟她一模一樣,”弗比舍說,“你是不是也這樣認為?”

  “有些地方倒是很像。”

  “當然他沒有她的那種秀氣——那種女性的氣質。他是個典型的男子漢——但是,從總的方面來說——”他突然頓住,“可惜的是他繼承了錢德拉家族當中惟一不該繼承的東西……”

  他倆沉默不語,四周充滿一股沉鬱的氣氛——好像那些已逝的錢德拉家族的人在為那種注入他們血液中時毫不愧疚地傳下去的東西而感到悲傷似的……

  赫丘勒轉身望著他的陪伴者。喬治·弗比舍還在抬頭望著牆上那個美人兒。白羅輕聲問道:“您對她很瞭解嗎?”

  弗比舍斷斷續續地說:“我們倆是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她十六歲時,我以少尉的身份被派到印度去了……等我回來——她已經嫁給了查爾斯·錢德拉了。”

  “你跟查爾斯也很熟嗎?”

  “查爾斯是我的一位最老的朋友。他是我最要好的朋友——一直是。”

  “他們結婚後——你還常跟他們來往嗎?”

  “我休假時大都在這裡度過。這裡像是我的第二個家。查爾斯和卡羅琳一直給我留著一個房間——備好一切等著我來……”他挺起了肩膀,突然好鬥地朝前探著腦袋,“所以我現在還在這裡——以便需要我的時候總在旁邊。查爾斯如果需要我——我就在這兒。”

  他們又感到了那場悲劇的陰影。

  “您對這一切——是怎麼想的?”白羅問道。

  弗比舍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又緊皺雙眉。

  “我認為這事越少談越好。老實說吧,我不明白你到這裡幹什麼來了,白羅先生。我不明白戴安娜幹嗎還把你套上,拖你到這裡來。”

  “您知道戴安娜同休·錢德拉的婚約已經給撤銷了嗎?”

  “是的,這我知道。”

  “那您知道是為了什麼嗎?”

  弗比舍僵硬地答道:

  “這我可一點兒也不知道。年輕人這方面的事由他們自己安排。我不插手這種事。”

  白羅說:“休·錢德拉對戴安娜說他們結婚不合適,因為他快得精神病啦。”

  他看到弗比舍額頭上冒出汗珠,後者說道:“咱們非得要談這件倒楣事不可嗎?你認為你能幹些什麼嗎?休做得對,可憐的傢伙。這不是他的錯,這是遺傳——基因——腦細胞……可他一旦知道了,那又有別的什麼辦法好想呢,只好取消婚約。這是一種必須做的事嘛。”

  “如果能說服我也深信不疑的話——”

  “你可以相信我的話。”

  “可你什麼也沒告訴我。”

  “我跟你說了我不願意談這事。”

  “錢德拉上將為什麼非要休離開海軍不可呢?”

  “因為只能這樣做。”

  “為什麼?”

  弗比舍固執地搖搖頭。

  白羅輕聲說:“是不是跟幾頭羊被殺有關?”

  那人生氣地說:“這麼一說,你聽說那件事了?”

  “是戴安娜告訴我的。”

  “那姑娘最好閉上她的嘴。”

  “她認為那沒有真憑實據。”

  “她不知道。”

  “她不知道什麼?”

  弗比舍無可奈何而生氣了,他結結巴巴地說:

  “好吧,你如果非要知道的話。錢德拉那天晚上聽到一點聲響。他以為是有人潛入這個宅子,就走出來查看。兒子房間裡亮著燈。錢德拉便走了進去。休在床上睡著了——睡得很沉——穿著衣服,衣服上有血跡。屋內洗臉盆裡淨是血。他父親無論如何也叫不醒他。次日清晨聽說有些羊被人殺了,喉嚨給割斷了。他問休,那小夥子什麼都不知道,也不記得出過門——可是他的鞋在旁門那兒給發現了,上面沾滿了泥。他也解釋不清洗臉盆裡的血是怎麼回事。什麼也說不清楚。那個可憐的傢伙什麼都不知道。

  “查爾斯就來找我,把經過情形講了一遍。該怎麼辦才好呢?後來這事又發生了一次——是三天后的夜裡。這之後——你就可以明白了。那孩子必須離開軍隊。如果在家裡,在查爾斯眼皮底下,查爾斯可以看管著他,絕不能讓他在海軍中造成醜聞。是的,這是惟一應該做的事。”

  白羅問:“後來呢?”

  弗比舍嚴厲地說:“我不再回答任何問題啦。難道你不認為休自己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嗎?”

  赫丘勒沒有答覆。他一向不願承認任何人比赫丘勒·白羅知道得更仔細。

   

3

  他們回到大廳,正遇到錢德拉海軍上將走進來。他站在那裡停了片刻,一個在外面強烈陽光的背景上現出輪廓的黑身影。

  他用低沉粗啞的聲調說:

  “哦,你們倆來這兒一下,白羅先生,我想跟你談談。到我的書房裡來一下。”

  弗比舍從那扇敞開的門走了出來,白羅跟在上將身後。他覺得好像是給喚到指揮艙裡去報告自己的行為似的。

  上將指著一把安樂椅讓他坐下,自己坐在另一把上。方才同弗比舍在一起時,他深感對方忐忑不安而急躁——露出神經極度緊張的跡象。現在同錢德拉上將在一起,他則感到對方有一種無可奈何而深深絕望的默默神情……

  錢德拉深深歎口氣,說道:“戴安娜把你帶到這兒來,我不禁感到遺憾……可憐的姑娘,我知道這事使她遭到了很大的打擊——嗯——可這是我們私人之間的悲劇,我想你會明白的,我們在這件事上,不需要外人介入。”

  “我的確能理解您的感情。”白羅說。

  “戴安娜,可憐的姑娘,沒法兒相信……我一開始也不信。如果我事先不知道的話,現在也許不會相信——”

  他頓住了。

  “事先知道什麼?”

  “這是血液裡的。我指的是基因的汙點。”

  “可你當初還是同意他倆訂婚啊?”

  錢德拉上將的臉一下子紅了。

  “你是說,我當初就應該制止嗎?可是當時我也沒想到這一點。休在各方面都像他母親——他身上沒有什麼地方叫你想到是錢德拉家族的人,我倒希望他在各方面都像她。從嬰兒時期起一直到長大成人,直到現在,他從來也沒有一點不正常的地方。我真鬧不明白——該死的,幾乎每個古老家庭裡都有點精神病的痕跡!”

  白羅輕聲說:“您沒有找醫生檢查一下嗎?”

  錢德拉嚷著說:“沒有,我也不打算去!這孩子在這裡由我照管是安全的。他們不能把他像頭野獸那樣關在四面牆壁裡……”

  “您說他在這裡安全,可別的人安全嗎?”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白羅沒有回答。他沉著地直視著上將那雙哀傷的深色的眼睛。

  上將痛苦地說:“各人各盡其職,你是在尋找罪犯!我的兒子不是一名罪犯,白羅先生。”

  “現在還不是。”

  “你說‘現在還不是’,這是什麼意思?”

  “事態在發展……那些羊——”

  “誰告訴了你那些羊的事?”

  “戴安娜·瑪伯裡。還有你的朋友弗比舍先生。”

  “喬治最好閉上他的嘴。”

  “他是你的一個很老的朋友,對不對?”

  “我最要好的朋友。”上將嘶啞地說。

  “他還是尊夫人的——好朋友吧?”

  錢德拉微笑了。

  “對,我想喬治愛過卡羅琳。那是在她很年輕的時候。他後來一直沒結婚,我想就是為了這個原因。反正我是個幸運兒——我是這樣想的。我把她搶過來了——卻又失去了她。”

  他歎口氣,兩肩低低垂下。

  白羅問:“尊夫人——淹死的時候,弗比舍上校跟您在一起嗎?”

  錢德拉點點頭。

  “是的,事情發生的時候,他跟我們一道在康維爾。我和她一起乘船遊玩——那天他正巧沒去,呆在家裡。我直到現在也沒鬧清那條船怎麼會傾覆了……一定是突然漏進了水。我們正在海灣劃出去——強烈的潮水上漲了。我使出全部力量托著她……”他停頓了一會兒,“她的屍體兩天后才給沖上來。感謝上帝我們沒帶休一起去!至少當時我是那樣想的。現在看來——休當時如果跟我們一起在船上,這對可憐的小傢伙來說也許更好些。如果那時一切都結束完蛋了,倒也……”

  又是一聲絕望而低沉的歎息。

  “白羅先生,我們是錢德拉家族最後的成員。等我們一死,賴德這兒恐怕不再有錢德拉家的人了。休同戴安娜訂婚時,我巴望——現在說什麼也沒用了。感謝上帝,他倆沒結婚。我只能說這些了!”

   

4

  赫丘勒·白羅坐在玫瑰園裡的一把椅子上。休·錢德拉坐在他身旁。戴安娜·瑪伯裡剛剛走開。

  那個年輕人把他那張英俊而痛苦的臉轉向他的夥伴。

  他說:“您必須讓她明白,白羅先生。”

  他停頓一下,又接著說:

  “您知道,戴(譯注:戴安娜的昵稱)是個戰鬥到底的人。她不會屈服。她不願意接受那種非得要她接受的事。她——她堅持相信我的神志是正常的。”

  “而你本人卻肯定自己——對不起——精神錯亂?”

  年輕人顯得很畏縮,說道:“我現在還沒到那種控制不住自己的地步——可現在越來越厲害啦。戴安娜不知道,十分幸運她還不知道。她只是在我沒有犯病的時候——見到我。”

  “你犯病時——又怎麼樣了呢?”

  休·錢德拉深深吸一口氣,說道:“有那麼一件事——我做夢。我做夢的時候就瘋了。譬如說,昨天夜裡——我夢見自己不再是個男人。一開始我成為一頭牝牛——一頭瘋牛——在燦爛的陽光下,四處奔跑——嘴裡淨是塵土和鮮血——塵土和鮮血……後來我又變成一條狗——一條淌口水的大狼狗。我有狂犬病——我一來,孩子們都四處奔逃——人們設法開槍打死我——有人給我端過來一大盆水,可我喝不下去。我喝不下去……”

  他頓住。過一會兒,接著說:“我就醒了。我心裡明白這是真事。我便走到洗臉盆那兒。我的嘴幹極了——幹極了,又幹又渴。可我喝不了,白羅先生……我咽不下去……哦,我的上帝,我喝不進水……”

  赫丘勒·白羅輕輕嘟噥了一聲。休·錢德拉繼續說下去,兩只手緊緊抓住自己的膝蓋。他的臉向前探著,眼睛半張著,好像看到什麼向他走來似的。

  “可有些事並不是發生在夢裡,是我清醒時看到的。各種可怕的鬼怪形象。它們敵意地斜著眼看我。有時我能夠飛起來,從床上飛到天上,順風漂浮——那些鬼怪也陪著我一起!”

  “嘖!嘖!”赫丘勒·白羅輕輕發出了幾聲。

  這是一種不表同意的輕輕的聲音。

  休·錢德拉轉向他。

  “哦,我對這沒有什麼可懷疑的。這是在我的血液裡,這是我的家庭遺傳。我無法逃避。感謝上帝,幸虧我及時在我和戴安娜結婚之前發現了!如果我們生下一個孩子,也把這種可怕的玩意兒傳給他,那太可怕啦!”

  他把一隻手放在赫丘勒·白羅的胳臂上。

  “您必須讓她理解這一點。您必須告訴她,她得把我忘掉。非得這樣不可。遲早她會遇上一個理想的人。那個年輕的斯蒂夫·格林——他愛她愛極了,而且是個很好的小夥子。她跟他結合會很幸福——也會很安全。我要她——幸福。格林當然沒有錢,她的家也一樣。可等我死了,他們會過上好日子的。”

  赫丘勒·白羅打斷了他的話:

  “為什麼等你死了,他們會過上好日子?”

  休·錢德拉微微一笑,那是一種招人喜歡的溫柔的微笑。他說:“我母親留下的錢,都傳給了我。要知道,我都留給了戴安娜,她是這些錢的繼承人。”

  赫丘勒·白羅往椅背上一靠,“哦”了一聲,接著說道:“可你也許能活得很久啊,錢德拉先生。”

  休·錢德拉搖搖頭,果斷地說:“不,白羅先生。我不想活得很長久,成為一個老頭兒。”接著他突然渾身一顫,向後靠去。

  “我的上帝!你看!”他越過白羅的肩膀瞪視著,“那兒——站在您身邊……有個骷髏——骨頭在顫動,它在喚我——向我招手吶——”

  他兩眼瞪得挺大,呆視著陽光,身子忽然朝一邊傾斜,像要跌倒似的。

  接著,他轉向白羅,用幾乎像孩童的稚嫩嗓音說:“您什麼也沒看見嗎?”

  赫丘勒·白羅慢慢搖搖頭。

  休·錢德拉沙啞地說:“這我倒也不大在乎——在幻覺中看見東西。我害怕的是……那血液。我房間裡的血跡——在我的衣服上……我們家有一隻鸚鵡,有一天早晨它在我的房間裡,喉嚨給切斷了——而我躺在床上,手裡握著一把剃刀,沾滿了鮮血!”

  他朝白羅那邊靠得更近些。

  “就是最近還有些動物給殺死了,”他低聲說,“到處都是——在村子裡——在牧場草原。羊啦、小羊羔啦——一條牧羊狗啦。父親在夜裡把我鎖起來,可有時——有時——早上房門卻是開著的。我一定有把鑰匙藏在什麼地方,可我又不知道把它藏在哪兒。我真的不知道。那些事不是我幹的——是另外一個人附在我身上——控制著我——把我從一個正常的人變成一個吸血而又不能喝水的瘋狂怪物……”

  他忽然用雙手捂住臉。

  過了一兩分鐘,白羅問道:“我仍然不明白你為什麼不去找醫生看看病?”

  休·錢德拉搖搖頭說:“您真的不明白嗎?我身體很健壯,健壯得跟一頭公牛一樣,我可能會活下去——活很多年——給關在四面牆裡!我無法面對這種處境!不如乾脆一下子解決算了……您知道,有的是辦法。一起意外事故,在擦槍的時候……諸如此類的事。戴安娜會明白……我寧願自己動手來解脫!”

  他挑釁地望著白羅,後者卻沒有回應他的挑戰。白羅反而溫和地問道:

  “那你吃什麼喝什麼呢?”

  休·錢德拉把腦袋朝後一仰,放聲大笑。

  “因為消化不良而引起噩夢嗎?您是這樣想吧?”

  白羅仍然溫和地重複問道:“你平時都吃什麼喝什麼?”

  “跟大家吃的喝的完全一樣。”

  “沒服用什麼特殊藥品?膠囊藥丸?藥片什麼的?”

  “老天,沒有。您認為特效藥片能治好我的病嗎?”他嘲笑地摘引道,“‘你難道不能診治那種病態的心理?’(譯注:這句話是摘自莎士比亞的《麥克白》第五幕第三場麥克白說的話)”

  赫丘勒乾巴巴地說:“我倒想試試。你們家裡有沒有人患眼疾?”

  休·錢德拉盯視著他,說道:“父親的眼睛給他造成不少麻煩。他不得不經常到一位眼科醫生那裡去治療。”

  “唔!”白羅沉思片刻,接著說,“弗比舍上校大概在印度度過大半生吧?”

  “是的,他過去在駐印度部隊服務。他對印度十分熟悉——經常談起印度——當地的風物、傳統什麼的。”

  白羅又喃喃地“唔!”了一聲。

  然後他說道:“我發現你把下巴劃破過。”

  休揚起他的手。

  “是的,傷口還挺深。有一天我正在刮鬍子的時候,父親進來,把我嚇了一跳。要知道,這些日子我有點神經緊張。我把自己的下巴和脖子弄破了不少地方。現在刮鬍子都有點困難了。”

  白羅說:“你應當用點剃須軟膏。”

  “哦,我在用。喬治叔叔給了我一管。”他突然笑起來,“咱們倆像是婦女在美容院裡聊天。潤膚油啦,剃須軟膏啦,特效藥片啦,眼疾啦,這又有什麼關系?您講這些話,究竟是什麼意思,白羅先生?”

  白羅平靜地說:“我在盡力為戴安娜服務。”

  休的情緒一下子就變了,臉色嚴肅認真起來。他把一隻手放在白羅的胳臂上。

  “嗯!請盡力做好她的工作。告訴她必須忘掉一切。告訴她不必再抱什麼希望啦……把我跟您說的一些事告訴她……哦,看在上帝的份上,務必告訴她躲開我!這是她現在為我可以做的惟一一件事啦。躲開我——設法忘掉一切吧!”

   

5

  “你有勇氣嗎,小姐?巨大的勇氣?現在你是非常需要具備的。”

  戴安娜尖聲喊道:“這麼說那是真的了,真的了?他瘋了?”

  赫丘勒·白羅說:“我不是個精神病大夫。我不能說:‘這人瘋了。這人神志正常。’”

  她走近他:“錢德拉上將認為休瘋了。喬治·弗比舍認為他瘋了。休本人也認為自己瘋了——”

  白羅望著她:“那你呢,小姐?”

  “我?我說他沒瘋。所以我才——”

  她停頓下來。

  “所以你才來找我,對不對?”

  “對,我不可能有什麼別的原因來找您,對不?”

  赫丘勒·白羅說:“這正是我自己一直在想的事,小姐!”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誰是斯蒂夫·格林?”

  她瞪大眼睛。

  “斯蒂夫·格林?哦,他不過是——那麼一個普通朋友罷了。”

  她抓住他的胳臂。

  “您腦子裡在轉什麼念頭?您在想什麼啊?您光是站在那裡——摩挲您那黑唇髭——在陽光下眨眨眼,可您什麼都不告訴我。您叫我害怕——害怕極了。您幹嗎要讓我害怕?”

  “也許,”白羅說,“因為我自己也害怕。”

  她那雙深灰眼睛睜得挺大,抬頭望著他。她悄聲問道:

  “您怕什麼?”

  赫丘勒歎口氣——深深歎口氣,說道:“抓一個殺人犯要比制止一起謀殺更容易些。”

  她驚叫道:“謀殺?請不要用這個字眼兒!”

  “然而,”赫丘勒·白羅說,“我確實要用它。”

  他改換了聲調,話說得又快又帶有命令式口氣:

  “小姐,今天晚上你和我得在錢德拉莊園這裡過夜。我靠你去做這個安排。你能辦得到嗎?”

  “我——嗯——我想可以。可是為什麼?”

  “因為不能再耽誤啦,你跟我說過你有勇氣。現在來證明這一點吧。按我的要求去做,別再問為什麼。”

  她一聲不響地點點頭,轉身走去。

  過了一兩分鐘,白羅跟在她身後走進了那幢房子。他聽到她在書房裡跟那三個男人交談的聲音,於是便走上那寬大的樓梯。樓上沒有任何人。

  他很容易就找到休·錢德拉的房間。屋角那兒有個備有冷熱水的洗臉盆,臉盆上方的一個玻璃架子上擺著各式各樣的瓶瓶罐罐。

  赫丘勒·白羅迅速靈巧地查看……

  他沒用多少時間就做完了要做的事。他又下樓來到大廳,戴安娜這時滿臉通紅,正不服氣地從書房裡走出來。“行了。”她說。

  錢德拉上將把白羅拉進書房,關上門。他說:“聽我說,白羅先生,我不喜歡你們這樣做。”

  “您不喜歡什麼啊,錢德拉上將?”

  “戴安娜剛才堅持她和你要在這兒過夜。我並非想表示不好客——”

  “這不是好客不好客的問題。”

  “我已經說了,我並不想表示不好客——可是,坦率地說,我不喜歡你們這樣做,白羅先生。我——我不需要這樣。我也鬧不明白你們為什麼要這樣做。這能有什麼好處呢?”

  “咱們這樣說吧,這是我想做的一個試驗。”

  “什麼樣的試驗?”

  “對不起,現在不便奉告……”

  “白羅先生,先弄清楚這一點,首先我並沒邀請你到我這裡來——”

  白羅打斷他的話:

  “錢德拉上將,請相信我,我十分理解您的看法。我來這裡惟一的原因是為了一個在戀愛的姑娘固執的要求。您告訴了我一些事。弗比舍告訴了我一些事。休本人也告訴了我一些事。現在——我要親眼觀察一下。”

  “可是,要觀察什麼呢?我跟你說,這裡沒有什麼可觀察的!每天晚上我都把休鎖在他自己屋裡,僅此而已。”

  “可是——他告訴我——有時候——他發現次日早晨門並沒有給鎖上?”

  “你說什麼?”

  “您本人沒發現門鎖給打開了嗎?”

  錢德拉皺起眉頭。

  “我一直以為是喬治打開了門鎖——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您把鑰匙放在哪兒了——就在門鎖上嗎?”

  “沒有,我放在外面那個櫃子上。我,或者喬治,或者是我的聽差韋特斯,早上從那裡取出。我們對韋特斯說過休有夢遊症……我敢說他知道得更多一些——不過他是個忠誠的僕人,跟了我不少年了。”

  “還另有鑰匙嗎?”

  “據我所知,沒有了。”

  “可以另配一把啊。”

  “可是誰會去——”

  “您的兒子自己認為他本人就有一把藏在什麼地方,可他夢遊時,又不知道放在哪兒了。”

  弗比舍從房間遠遠的另一端說:“我不喜歡這事,查爾斯……那個姑娘——”

  錢德拉上將連忙說:“我也正這麼想吶,那個姑娘不能跟你一起回來。如果你願意的話,你自己一個人來。”

  白羅問道:“您為什麼不讓瑪伯裡小姐今天晚上也住在這裡呢?”

  弗比舍低沉地說:“太危險了。在這種情況下……”

  他頓住了。

  白羅說:“休是十分愛她的……”

  錢德拉嚷道:“所以才不得不這樣!算了吧,夥計,如果家裡有個瘋子,一切都亂糟糟。休本人也明白這一點,戴安娜不能到這裡來。”

  “至於這一點嘛,”白羅說,“得由戴安娜自己來決定。”

  他走出書房。戴安娜已經坐在汽車裡等著他了。她喊道:“咱們去取一下晚上要用的東西,然後在吃晚飯前回來。”

  他倆駕車駛出那長長的車道。一路上,白羅把剛才跟上將和弗比舍的談話告訴了她。她嘲諷地笑道:“他們認為休會傷害我嗎?”

  做為答覆,白羅問她能否帶他到鎮上藥房去一下。他說他忘了帶牙刷。

  藥房就在那條靜靜的鎮上大街中端。戴安娜等在外面車上。她覺得赫丘勒·白羅用了不少時間在買把牙刷……

   

6

  在那個伊麗莎白時代式樣的櫟木傢俱佈置的寬大房間裡,白羅坐在那裡等待。沒有什麼可做的事,只有等待,該做的事,他早就安排好了。

  淩晨時刻,有人喚他。

  白羅聽到外面的腳步聲,就拉開門栓,打開房門。外面過道裡有兩個人影——兩個中年男人,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要老得多。海軍上將的臉色嚴肅而冷酷。弗比舍渾身不自在地哆嗦著。

  錢德拉簡潔地說:“你跟我們一道來看看,好嗎,白羅先生?”

  戴安娜臥房門口躺著一個蜷縮的人。亮光照在那個長著棕色頭發的人頭上。是休·錢德拉躺在那裡,還在打著呼嚕。他穿著睡袍和拖鞋,右手握著一把閃閃發亮的、彎彎的尖刀。那把刀倒不是都在閃亮——上面這兒那兒沾著一塊塊紅斑。

  赫丘勒·白羅輕聲驚叫一聲:“哦,我的上帝!”

  弗比舍立刻說:“她沒事兒。他沒有碰她。”他又大聲叫道:“戴安娜!是我們!讓我們進去!”

  白羅聽見上將在低聲嘟囔:“我的孩子。我可憐的孩子。”

  門上響起打開門鎖的聲音。門打開了,戴安娜站在那裡,臉色蒼白。

  她結結巴巴地說:“出了什麼事?剛才有人——想要進來——我聽見了響聲——在弄門——門把手——撕抓門板——噢!太可怕了……像是一頭野獸……”

  弗比舍緊跟著說:“幸虧你把門鎖上了!”

  “是白羅先生讓我鎖上門的。”

  白羅說:“把他抬到裡面去吧。”

  那兩個男人彎身把那個失去知覺的人抬起來。他們走過她時,她屏息著,有點喘不過氣來。

  “休?是休嗎?他手裡——拿著什麼?”

  休·錢德拉的手上潮乎乎地沾滿了棕紅色斑跡。

  戴安娜喘著氣說:“那是血嗎?”

  白羅探詢地望著那兩個男人。上將點點頭,說道:“沒有人血,感謝上帝!是一隻貓!我在樓下大廳裡發現的。喉嚨給切開了。後來他大概就到這兒來了——”

  “這兒?”戴安娜的聲音低沉而驚恐,“來找我嗎?”

  椅子上那個男人晃動了——嘴裡嘟嘟囔囔。他們望著他,不知所措。休·錢德拉坐了起來,眨眨眼睛。

  “哈羅,”他嘶啞的聲音驚訝地說,“出了什麼事?我怎麼在——”

  他頓住了,呆視著手中還握著的那把刀。

  他低沉地說:“我又幹了什麼?”

  他的目光沖著他們,挨個兒看過去,最後停在畏縮在牆角的戴安娜身上。他輕聲問道:

  “我襲擊了戴安娜?”

  他父親搖了搖頭。休說:“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我必須知道!”

  他們斷斷續續地告訴了他——無可奈何地告訴了他。他靜靜地堅持讓他們說出全部情況。

  窗戶外面,太陽在慢慢升起。赫丘勒·白羅拉開一扇窗簾。清晨的陽光照進屋內。

  休·錢德拉的神情十分安寧,聲音也很堅定。

  他說:“我明白了。”

  接著,他便站起來,微笑一下,伸伸胳臂。他用十分自然的聲調說:“多麼美妙的早晨,是不是?我想我得到樹林裡去打只野兔啦。”

  他走出房間,讓他們在身後發愣地望著。

  上將要跟出去,弗比舍用胳臂把他攔住。

  “別去,查爾斯,別去。這對他來說,如果說不是對別人——是最好的下場啦,可憐的小鬼。”

  戴安娜撲倒在床上,哭泣起來。

  錢德拉上將結結巴巴地說:“你說得對,喬治——說得對,我明白。這孩子有種……”

  弗比舍也低沉地說:“他是個男子漢……”

  沉默片刻,錢德拉說:

  “該死的,那個該詛咒的外國人到哪裡去了?”

   

7

  在那間存放槍支的屋子裡,休·錢德拉從架子上取下他那把槍,正在裝子彈,赫丘勒·白羅拍一下他的肩膀。

  “別這樣!”

  休·錢德拉盯視著他,怒氣沖沖地說:“拿開你的手,別碰我。別插手,總得發生一起意外事故。我告訴你,這是惟一解決的辦法。”

  赫丘勒·白羅又重複他的話:

  “別這樣!”

  “難道你沒有意識到,要不是戴安娜把門鎖上,我想必就會把她的喉嚨切斷了——戴安娜的喉嚨!——用那把刀!”

  “我沒有意識到那種事。你不會殺瑪伯裡小姐。”

  “可我殺了那只貓,對不對?”

  “沒有,你沒有殺那只貓。你沒有殺那只鸚鵡,你也沒有殺那些羊。”

  休張大眼睛望著他,問道:

  “是你瘋了,還是我瘋了?”

  赫丘勒·白羅答道:“咱們倆誰也沒有瘋。”

  就在這當兒,錢德拉上將和弗比舍走進來了。戴安娜也跟在後面。

  休·錢德拉用微弱的聲音茫然地說:“這傢伙說我沒瘋……”

  赫丘勒·白羅說:“我很高興地告訴你,你是個完完全全神志正常的人。”

  休笑了。那是一個瘋子才會發出的那種笑聲。

  “那就太奇怪了!神志正常的人會去割斷羊和別的動物喉嚨?我在殺死那只鸚鵡時,神志完全正常,對不對?還有昨天晚上殺死那只貓的時候,也是這樣嗎?”

  “我跟你說過了,那些羊——或是那只鸚鵡——或是那只貓,都不是你殺的。”

  “那又會是誰呢?”

  “是一心一意想證明你瘋了的那個人。每一次都讓你服用了大量安眠藥,然後再在你手裡放一把沾上血跡的尖刀或剃刀。是別人在你那臉盆裡洗了那雙沾滿鮮血的手。”

  “可這是為了什麼?”

  “就是要讓你做我剛才制止你要做的那件事。”

  休張大眼睛呆視著。白羅轉身面對弗比舍上校。

  “弗比舍上校,你在印度住過多年,遇到過使用藥劑故意把人弄瘋了的事嗎?”

  弗比舍上校眼睛一亮,說道:“我自己從來沒遇到過,可我倒是經常聽說過。曼陀羅毒藥最終會把人逼瘋。”

  “說得對。曼陀羅的實際要素,如果說性質並不完全一樣,也很接近生物鹼阿托品——這種藥是從顛茄或是能致命的天仙子中提煉出來的。顛茄藥劑是很普通的藥。阿托品硫酸鹽也可以隨便配治眼疾。把處方複印多份,從多處藥房買來大量毒藥,從而可以避免受到懷疑。從這些藥物中可以蒸餾出生物鹼,然後再把它注入比如說一種剃須軟膏中,用它外敷時會造成皮疹,這樣在刮鬍子裡就會割破皮膚,毒劑就會不斷滲入血液。這就會產生一些症狀——口舌和喉嚨發幹,咽不下東西,出現幻覺,雙影——其實就是休·錢德拉經受過的所有症狀。”

  他轉身對那個年輕人說:“為了排除我腦子裡最後的懷疑,我告訴你說這並不是一項假設而是一項事實。你那剃胡軟膏裡面注入了很濃的阿托品硫酸鹽,我取出了點做了化驗。”

  休氣得臉色蒼白,渾身哆嗦,問道:“這是誰幹的?為什麼?”

  赫丘勒·白羅說:“這就是我一到這裡就開始研究的事。我在尋找謀殺的動機。戴安娜·瑪伯裡在你死後可以得到經濟實惠,可我沒有認真考慮她——”

  休·錢德拉脫口而出:“我也希望你沒有那樣做!”

  “我設想另一個可能的動機。那個永恆的三角戀愛關系。兩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弗比舍上校愛過你母親,錢德拉上將娶了她。”

  錢德拉上將叫道:“喬治?喬治!我不會相信。”

  休用一種表示懷疑的嗓音說:“那您的意思是說,憎恨會轉移到——一個兒子身上嗎?”

  赫丘勒·白羅說:“在某種情況下,確實可能。”

  弗比舍喊道:“這純粹是一派謊言!別相信他,查爾斯。”

  錢德拉從他身旁躲開,自言自語道:

  “曼陀羅……印度——對,我明白了……我們從來沒懷疑毒藥……何況家族中已經有過瘋子病史……”

  “對啊!”赫丘勒·白羅提高嗓門,尖聲說道:“家族中有瘋子病史。一個瘋子——一心要報複——狡猾——就像瘋子那樣,隱瞞自己的瘋病多年。”他一轉身面對弗比舍,“我的上帝,你想必早就知道了,你想必早就懷疑到了,休是你的兒子?你為什麼從來沒有告訴他呢?”

  弗比舍結結巴巴地吞聲說:“我不知道。我沒有把握……要知道,卡羅琳有一次來找我——不知道什麼緣故,她心裡感到害怕——她遇到了很大的麻煩。我不知道,我從來也不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她——我——我們失去了理智。這之後,我立刻就走了——只好那樣做,我們倆都明白,必須隱瞞下去。我——嗯,我懷疑過,可我不敢肯定。卡羅琳從來也沒說過什麼使我認為休是我的兒子。隨後這——這一連串瘋病出現了,我認為這倒把事情一了百了啦。”

  白羅說:“是啊,這倒把問題徹底解決了!你一直沒看出這個小夥子往前探腦袋、緊皺眉毛那種神態,這是你遺傳給他的習慣。可查爾斯·錢德拉卻看出來了。好幾年前就看出來了——從妻子那裡得到了真實情況。我想她一定怕他了——他開始向她露出瘋病跡象——這就使她害怕得投入你的懷抱——她一向是愛你的。查爾斯·錢德拉便開始了報複。於是他的妻子在一次划船時意外淹死。他跟她單獨去划船的,他完全知道那意外事故是怎樣發生的。然後他又把仇恨集中在這個孩子身上。這個姓了他的姓的孩子卻不是他的兒子。你講的那些曼陀羅中毒的印度故事使他有了這個念頭。得把休慢慢逼瘋,逼得他自己慢慢地自殺了事。那種嗜血的瘋狂毛病是錢德拉上將犯的而不是休犯的。是查爾斯·錢德拉跑到空曠的田野裡把羊的喉嚨割斷的,可是要由休為此受到懲罰!”

  “你知道我是什麼時候開始這樣懷疑的嗎?就是因為錢德拉上將堅決反對他的兒子去看醫生。休本人反對倒是很自然的,可是作為父親這樣做就不對頭了!也許會有治療方法可以救他的兒子啊!——有上百種理由可以說明他應當聽取醫生的意見來給他兒子治療。可他不幹,不准任何醫生來治療休·錢德拉的病——惟恐醫生發現休神志正常!”

  休十分平靜地說:“神志正常……我神志正常嗎?”

  他朝戴安娜身前邁過去一步。

  弗比舍粗啞地說:“你當然神志正常。我們家裡沒有那種家族病史的汙點!”

  戴安娜喊道:“休……”

  錢德拉上將拾起休那把槍,說:“全都是胡說八道!我想我得出去獵一隻野兔——”

  弗比舍朝前走去,白羅用手拉住他,說道:“你自己剛說過——這是最好的結局哪——”

  休和戴安娜從屋內走出去。

  剩下的兩個男人,一個英國人和一個比利時人,眺望著錢德拉家族最後那名成員穿過花園,走進樹林。

  沒多會兒,他們就聽到一聲槍響……

第八樁 狄奧墨德斯野馬

  (譯注:狄奧墨德斯野馬:希臘神話中狄奧墨德斯是戰神阿瑞斯之子,比斯托涅斯人的國王,蓄養了一群兇猛的野馬,專吃外鄉人的肉。赫丘勒來到那裡,捉住凶殘的國王,把他喂了馬。然後驅逐馬匹到海邊時,比斯托涅斯人追趕前來。赫丘勒把馬群交給好友阿布得羅斯看守,去殺退追兵。返回時,好友已被馬吃掉。最後,赫丘勒制伏那些馬,把它們獻給天后——宙斯的妹妹和妻子赫拉。這是赫丘勒做的第八樁大事。)

   

1

  電話鈴響了。

  “哈羅,白羅,是你嗎?”

  赫丘勒·白羅聽出是年輕的斯托達醫生的聲音。他喜歡麥克·斯托達,喜歡他那友好的靦腆笑容。斯托達那種對犯罪學的幼稚興趣使他覺得有趣兒,他也尊重斯托達在自己所選擇的職業上的敬業精神。

  “我原不想打擾你——”那話音有點含糊。

  “可有什麼事正在困擾你嗎?”赫丘勒·白羅急忙問道。

  “確實有,”麥克·斯托達的語調聽起來輕松些了,“一下子就讓你猜中了!”

  “那好吧,朋友,我能為你效什麼勞呢?”

  斯托達有點猶豫。他有些結結巴巴地答道:“我想十分冒昧地請你在這午夜時分來一趟……因為我現在有點麻煩事兒。”

  “當然可以,到你家嗎?”

  “不是——其實我眼下在小街這邊吶,在克寧拜小街,門牌十七號。你真能來嗎?那我太感謝你啦。”

  “馬上就到。”赫丘勒·白羅答道。

   

2

  赫丘勒·白羅沿著那條黑漆漆的小街走去,一路尋找門牌。這時已經過了淩晨一點鐘,因此小街上大多數人家都已經進入睡鄉,盡管還有一兩個窗口亮著燈光。

  他剛走到十七號,那扇門就開了,斯托達醫生站在門口朝外張望。

  “真是個好人!”他說,“上來吧,好嗎?”

  沿著陡而直的樓梯,白羅來到樓上。右方是一間比較大的房間,裡面擺著長沙發,舖著地毯,還有些三角形銀色靠墊和大量酒瓶及玻璃杯。

  到處都顯得多少有點亂,四處淨是煙頭,還有不少碎玻璃杯。

  “哈!”赫丘勒·白羅說,“親愛的華生(譯注:華生是福爾摩斯的親密助手,此處暗喻斯托達醫生是白羅的助手),我猜想這裡剛開過一次社交聚會吧!”

  “對,是開過一次,沒錯兒。”斯托達苦笑道,“我該說是那麼一種非凡的社交聚會哩!”

  “那你本人沒參加嗎?”

  “沒有,我到這裡來純粹是幹我的本行業務。”

  “出了什麼事?”

  斯托達說:“這裡是一個叫佩興絲·葛雷斯的女人住宅——佩興絲·葛雷斯太太。”

  “聽上去,”白羅說,“倒是個古老而可愛的姓名咧。”

  “葛雷斯太太,既不是什麼古老的人物,也不是個可愛的人。她倒是那種粗暴的漂亮女人。她結過好幾次婚,現在又交了個男朋友,可她懷疑那個人打算離開她。具體說,他們這次聚會是從飲酒開始而以吸毒告終的。可卡因那種玩意兒一開始讓你覺得很舒服,一切都好。它使你興奮,使你覺得自己的能耐長了一倍。等吸多了,你就會變得精神亢奮,產生幻覺,神志昏迷。葛雷斯太太跟她的男朋友大吵了一架,那人是個討厭的傢伙,姓霍克。結果是他當場離她而去,她就爬在窗口用某一個糊塗傢伙給她的一把嶄新的手槍朝他開了一槍。”

  赫丘勒·白羅揚一下眉毛:“擊中了他沒有?”

  “沒有打中他,我該說,可是那子彈射出了好幾碼遠,她卻擊中了小街上撿垃圾箱裡破爛東西的一個流浪漢,擦破了他胳臂上的皮。他當然就大喊大鬧起來,屋裡那幫人便趕快把他弄進來。結果是到處都濺滿了血,他們嚇壞了,只好把我找來了。”

  “後來呢?”

  “我給他包紮好,問題並不太嚴重。接著一兩個就跟他商量,最後那人同意收下兩三張五英鎊的鈔票,不再提起這事。可憐的傢伙倒挺合適,發了點小財。”

  “你呢?”

  “還有點活兒要幹。葛雷斯太太當時驚嚇得犯了歇斯底里症。我就給她注射了點藥,讓她躺到床上睡覺。另外還有個姑娘也多多少少不省人事——她很年輕,我也護理她。那時候別的人全都盡快溜走了。”

  他頓住。

  “後來,”白羅說,“你才緩過來,對這種局面做了認真思考。”

  “完全對,”斯托達說,“如果只是一場普通的尋歡作樂,那也就算了。可是聚眾吸毒就不同了。”

  “你敢肯定你說的情況屬實嗎?”

  “哦,完全可以肯定,絕對沒有錯兒。就是可卡因。我在一個漆盒子裡找到了點——要知道,他們把它吸光了。問題是這種毒品是從哪兒來的?我記得那天你談到如今掀起了一股吸毒浪潮,吸毒人數在不斷增加。”

  赫丘勒·白羅點點頭,說:“警方會對今晚這個聚會感興趣的。”

  麥克·斯托達不安地說:“正因為如此,我……”

  白羅突然醒悟地望著他,問道:“那你——你不太願意警方介入此事嗎?”

  麥克·斯托達咕噥道:“有些無辜的好人誤被捲入了這樁麻煩事——對他們來說,可真夠倒楣的。”

  “你這麼深切關懷的人是不是葛雷斯太太?”

  “老天,不是!她看上去是那麼冷酷無情!”

  赫丘勒·白羅溫和地問道:“這麼說,是另外那個——姑娘了?”

  斯托達醫生說:“她當然在某種程度上也有點冷酷無情。我是說,她願意把自己說成是冷酷的。可她真的很年輕——只是有點野——只是小孩子那種無知胡鬧罷了。她混在這種放蕩的生活裡,是因為她覺得這很時髦,很新派什麼的。”

  白羅嘴角露出一絲微笑。他輕聲問道:“這個姑娘,你在今晚以前見過她嗎?”

  麥克·斯托達點點頭。他顯得很年輕,也有點窘。

  “在莫頓郡見過她,在獵人舞會上。她的父親是位退休將軍——聳人聽聞的事跡啦,動武開槍啦——一流紳士老爺啦——諸如此類的事。他有四個女兒,個個都有點瘋——我該說都是那樣一個父親影響的。而且她們住的地方也是那個郡最糟糕的地方——附近是些武器工廠,錢很多——沒有那種老派的鄉間感覺——那裡的人都很闊,而且大多數人都很邪惡。這四個姑娘就結交了一幫壞人。”

  赫丘勒·白羅若有所思地瞧著他,過了一會兒,說道:“現在我看出你為什麼要我來了。你想讓我接管這件事?”

  “行嗎?我覺得自己應當對此做點事——可我承認我如果辦得到的話,就想把希拉·格蘭特從這件引人注目的事件當中拉出來。”

  “我想這倒是可以辦到的。我很想見見那個姑娘。”

  “跟我來。”

  他領他走出那個房間。對面房間裡忽然傳出一個女人躁動不安的喊聲。

  “醫生——老天爺,醫生,我快瘋啦。”

  斯托達便走進那個房間,白羅跟在後面。那是一間臥室,裡面淩亂不堪——香粉灑了一地——到處是些瓶瓶罐罐。衣服隨便給丟在四處。床上躺著一個頭發染過的金發女人,那張臉透露著心靈的空虛與邪惡。她喊道:

  “我滿身都好像有小蟲子在爬……真的,我發誓真是這樣,我快瘋啦……看在上帝份上,務必給我紮一針吧。”

  斯托達站在床旁邊,用醫生撫慰的口氣讓她安定下來。

  赫丘勒·白羅靜悄悄地走出房間。對面另有一扇門。他打開那個房門。

  那是一間很小的房間——一間狹長的屋子——裡面的傢俱也很簡單。一個瘦小的姑娘一動也不動地躺在床上。

  赫丘勒踮起腳尖走到床邊,低頭望著那個姑娘。

  深色頭發,蒼白的長臉龐——還有——對,年紀很輕——非常年輕……

  那個姑娘,眯縫著眼睛吶。她忽然張開兩眼,顯得驚恐萬分。她呆視著,坐起來,腦袋往後一仰,盡量把一頭深黑色濃發甩到後面去。她像個受到驚嚇的小丫頭——朝後蜷縮一下——就像個小野獸在一個餵食的陌生人面前起疑地蜷縮那樣。

  她開口了——嗓音稚嫩尖細卻很粗魯:“你他媽的是什麼人?”

  “別害怕,小姐。”

  “斯托達醫生到哪兒去了?”

  就在這時刻,那個年輕人走進來了。姑娘放心地說道:“哦!你在這兒!這傢伙是誰?”

  “他是我的朋友,希拉,你現在感覺怎麼樣了?”

  “糟透了,難受極了……我幹嗎要吸那破玩意兒?”

  斯托達冷冰冰地說:“我要是你,就再也不吸啦。”

  “哦——我也不再吸啦。”

  赫丘勒·白羅問道:“是誰給你的?”

  她張大眼睛,撇一下嘴角,答道:“就放在這裡——在聚會這兒。大家都嘗了點。一開始倒挺美妙的。”

  赫丘勒·白羅輕聲問道:“是誰帶來的呢?”

  她搖搖頭。

  “我不知道……可能是安東尼——安東尼·霍克吧。可我真不知道到底是誰。”

  白羅又輕聲問道:“這是你第一次吸可卡因嗎,小姐?”

  她點點頭。

  “最好讓這次成為你的最末一次。”斯托達乾脆地說。

  “對——我想是應該這樣——可那真叫人覺得怪美妙的。”

  “現在,聽我說,希拉·格蘭特,”斯托達說,“我是一名醫生,明白自己說的話是正確的。你一旦上了這個吸毒的賊船,就會陷入難以想像的苦難。我見過一些吸毒的傢伙,我瞭解。毒品把好端端的人,肉體和靈魂一塊兒毀了。跟毒品相比,酒都成了小巫。你馬上斷絕它吧。相信我的話,這可不是鬧著玩的事!你想想你父親對今天晚上這種事該會怎麼說呢?”

  “父親?”希拉·格蘭特大聲說,“父親嗎?”她揚聲笑起來,“我簡直不能想像他臉上那種表情!不能讓他知道。他會大發脾氣的!”

  “這話倒沒說錯。”斯托達說。

  “醫生——醫生——”葛雷斯太太拖著長聲的嚎叫又從另外那間屋傳來。

  斯托達壓著嗓門嘟囔兩句損人的話,然後就走出房間。

  希拉·格蘭特又盯視著白羅,納悶地問道:“你到底是誰?你並沒有參加聚會啊?”

  “沒有,我沒參加。我是斯托達醫生的一個朋友。”

  “那你也是醫生嗎?你看上去不像。”

  “我嘛,”白羅照例把這簡單的陳述說得像一齣舞台劇第一幕開演時那樣,“我叫赫丘勒·白羅……”

  這一自我介紹並沒失去效果。白羅偶爾曾對年輕一代竟然從來沒聽說過他的大名而感到失望過。

  但是希拉·格蘭特顯然聽說過他,不由得大吃一驚——目瞪口呆。她發愣地呆視著……

   

3

  據說人人在杜凱鎮都有個姨媽或姑姑什麼的,這種說法真真假假,誰也沒正式證實過。

  還有人說,人人都在莫頓郡至少有個表親。莫頓郡離倫敦不算太遠,那裡是狩獵、射擊和垂釣的好去處,還有幾個景色如畫而略顯自負的鄉鎮。倫敦和那裡有良好的鐵路和新公路幹線,人們可以很方便地往返。倫敦人對那裡的偏愛程度超過了對不列顛群島其他更富於田園風味的地區。這樣一來,你如果沒有四位數的收入,根本就不可能在那裡定居。加上所得稅和其他開支什麼的,如果有個五位數的收入,那就更好了。

  赫丘勒·白羅是個外國人,在那個郡沒有表親,不過至今他已經結交一大批朋友,所以沒費什麼力氣就獲得邀請訪問那個地方;再者,他選擇的那位女主人是一位以議論鄰裡家庭瑣事作為樂趣的人——惟一的缺點是白羅得先忍受著聽取許多他並不感興趣的人家的閒事,然後才能得到他所感興趣的人的資訊。

  “格蘭特家嗎?哦,是的,家裡有四個,四位千金小姐。那位可憐的將軍沒法兒管住她們,這我一點也不感到奇怪。一個男人怎麼能對付四個女兒呢?”卡米雪夫人富於表情地場起兩只胳臂。

  白羅說:“這倒也是。”

  那位夫人接著說:“他過去在部隊裡是個嚴守紀律的人,他這樣告訴過我。不過那幾個女兒把他打敗了。可不像我年輕的時候那樣守規矩。我記得老桑迪上校當初也是那麼一個嚴峻的軍紀官。可他那幾個可憐的女兒——”

  於是她沒完沒了地說起桑迪家的姑娘們以及她卡米雪夫人年輕時代的其他朋友們。

  “言歸正傳,”卡米雪夫人又回到第一個話題,“我倒不是說那些姑娘真有什麼不好的品性。只是瘋了點——結交了一幫不大相宜的人。如今這兒不再像以往那樣了。亂七八糟的人都到這兒來了。現在不再存在你可以稱之為‘地區’的那種特色了。這年頭就是錢,錢,錢。你可以聽到各種稀奇古怪的事!你剛才說誰來著?安東尼·霍克?哦,對,我認識他。我管他叫做一個非常討厭的年輕人。可他明明在掙大把大把的錢。他上這兒來打獵——開宴會、舞會——場面十分奢侈豪華——也是相當奇特的社交聚會。要是相信人家議論的話,那可甭提多怪了——我可不是那種瞎議論的人,因為我確實覺得人們都懷有惡意,總是相信最壞的事。要知道,現在很時興說某某人酗酒啦,某某人吸毒啦。前些天有人對我說現在的年輕姑娘都是天生的酒鬼,我卻認為這麼說不太好。要是哪個人舉止不太正常,或者神志糊塗,大家就說那是因為‘吸了毒’,這樣說也不太公平。人們就是這樣說拉金太太,盡管我和她並不太投緣,可我真的認為她只是心不在焉而已。她是你問的那個安東尼·霍克的好朋友,如果讓我說的話,這就是為什麼她對格蘭特家的姑娘那麼有怨氣——說她們是吃男人的生番!我敢說她們確實是有點在追求男人,可為什麼不可以呢?這畢竟是很自然的嘛。她們長得漂亮,個個都是美人兒。”

  白羅插入了一個問題。

  “拉金太太嗎?親愛的,你打聽她幹什麼?這年頭,誰算是頭面人物呢?據說她騎馬騎得很高明,而且明明很闊氣。丈夫是市里那麼一位了不起的人物。他死了,不是離婚。她在這兒住的時間不長,是在格蘭特家搬來後的不久來的。我一直認為她——”

  卡米雪夫人頓住了。她張開嘴,鼓出眼睛,朝前探著身子,用手緊握著的那把裁紙刀朝白羅的膝蓋上猛地拍了一下,不顧他疼得直向後縮。她興奮地驚叫道:“哦,怪不得!你到這兒來原來就是為了這事啊!你這個耍花招的壞傢伙,我非得要你告訴我實情不可。”

  “可我非告訴你什麼不可啊?”

  卡米雪夫人又舉起裁紙刀開玩笑似地要給他一下子,卻被他靈巧地閃開了。

  “別裝蒜啦,赫丘勒·白羅!我看得出你的小鬍子在顫悠。當然是犯罪的事使你來到這兒調查——你只是在不知羞恥地想法兒套出我的話!現在讓我想一想,能是謀殺嗎?誰最近死了?只有路易莎·吉爾摩老太太,可她八十五歲了,又有浮腫病,不會是她。可憐的裡奧·斯弗頓在狩獵場上摔斷了脖子,但已打上了石膏——也不會是他。也許不是謀殺。真遺憾!我記不起近來有什麼搶劫珠寶的大案……也許你只是在追查一名罪犯吧……是貝麗爾·拉金嗎?她毒死了她丈夫嗎?也許是由於內疚才使她那樣兩眼發呆吧?”

  “夫人,夫人!”白羅叫道,“您扯得太遠啦。”

  “胡說。你是在追查什麼,赫丘勒·白羅!”

  “您熟悉古典文學嗎,夫人?”

  “古典文學跟這又有什麼關系?”

  “跟這可大有關系咧。我在仿效我的偉大前輩赫丘勒吶。他的一項艱巨任務是馴服狄奧墨德斯野馬。”

  “別瞎扯啦,難道你到這裡來是為了馴服野馬?——你這把年紀——一向穿著漆皮皮鞋!在我看來,你好像一輩子也沒騎過馬似的!”

  “夫人,我說的馬是象徵性的。那是一種吃人肉的野馬。”

  “那多麼讓人厭惡啊。我一向認為那些古希臘人和古羅馬人很討人嫌。我沒法兒理解傳教士們幹嗎那麼喜歡引用古典文學——首先,誰也鬧不清他們說的是什麼意思,而且我一向認為古典文學的題材很不適宜傳教士引用。那麼多亂倫的事,還有那些一絲不掛的雕像——我本人倒不大在乎,可是要知道傳教士是什麼樣的人——姑娘們要是進教堂沒穿襪子,他們都會很不高興——讓我想一想咱們剛才說到哪兒啦?”

  “我也鬧不太清。”

  “你這個壞傢伙,大概就是不願意告訴我拉金太太是不是謀殺了親夫?要麼也許安東尼·霍克是那起布賴頓火車車廂謀殺案的兇手吧?”

  她滿懷期望地看著他,可是赫丘勒·白羅的臉上卻沒有什麼表情。

  “要麼也可能是偽幣案。”卡米雪夫人琢磨著說,“那天上午我倒是真看見拉金夫人在銀行裡把一張五十英鎊的支票兌換成現金——我當時就納悶她幹嗎兌現那麼多現金——哦,不對,我把這事說反了——她如果是個製造假幣的人,就應當往銀行裡存錢,對不對?赫丘勒·白羅,你如果坐在那裡像只夜貓子一語不發,我可要朝你扔東西啦。”

  “您得有點耐心嘛。”赫丘勒·白羅說。

   

4

  格蘭特將軍的阿什利宅邸不是一所很大的房子。它坐落在一座小山邊上,有良好的馬廄和一個沒有好好照管的雜草叢生的花園。

  房子裡面,房地產經紀人想必會形容為“設備齊全”。幾尊盤腿坐著的佛像從合適的壁龕裡朝下斜睨著,幾張貝拿勒斯(譯注:印度東北部城市瓦臘納西的舊稱)銅托盤和小桌充塞了地面。壁爐臺上擺著一排列隊行進的雕刻的小像,四壁上裝飾著更多的銅器。

  在這英印合璧式的安適自在的家中,格蘭特將軍坐在一把大而破舊的扶手椅上,一條裹著繃帶的腿放在另一把椅子上。

  “痛風病。”他解釋說,“你患過痛風病嗎,波——洛先生?這叫人情緒很不好!這都怪我父親,喝了一輩子紅葡萄酒——我祖父也是這樣。這苦難就落在了我身上。要不要喝杯酒?請你搖一下鈴,叫我的那個僕人進來,好嗎?”

  一個頭上紮著頭巾的男僕進來。格蘭特將軍管他叫阿布杜爾,讓他端來威士忌酒和蘇打水。等酒端進來之後,他那麼慷慨地倒上一大杯,白羅不得不攔住他。

  “我恐怕不能陪你喝啦,白羅先生。”將軍像坦塔羅斯(譯注:希臘神話中主神宙斯之子,因洩露天機被罰永世站在頭上有果樹的水中,水深及下巴,口渴想喝水時,水即減退;腹饑想吃果子時,樹枝即升高)那樣望著那杯酒,哀傷地說,“我的醫生告訴我,要是我碰一口那玩意兒,就等於是服毒藥。我有時也不信他懂得什麼。都是些庸醫,讓人掃興的傢伙,樂意讓人戒嘴禁喝,勸人吃點軟食,蒸點什麼的,清水蒸魚——啊!”

  將軍一發怒,不小心挪動了一下那條病腿,那陣劇痛使他痛楚地大叫一聲。

  他對自己這聲嚷叫表示道歉。

  “我活脫兒像個犯頭痛的狗熊。每天我一犯痛風病,我那幾個女兒就離我遠遠的。我也不怪她們。我聽說你見過我的一個女兒。”

  “是的,我有幸見過一面。您有好幾位千金,對不?”

  “四個,”將軍陰沉地說,“一個男孩都沒有。四個可惡的丫頭。這年頭,真有點煩人。”

  “我聽說,四個都長得很漂亮。”

  “還可以——還可以。可你知道,我從來不知道她們在幹什麼。這年頭,你管不住這些丫頭。這種放縱的時代——到處都是放蕩的生活,一個男人能幹什麼?總不能把她們鎖起來吧,對不?”

  “我想她們在本地很有名吧?”

  “有些心地惡毒的老婆子不喜歡她們。”格蘭特將軍說,“這裡有不少打扮成少婦的老婆子,男人在這裡得多加小心。有一個藍眼珠的寡婦差點兒虜獲了我——過去常到這兒來,像只小貓那樣喵喵叫:‘可憐的格蘭特將軍——您過去的生活想必很有趣吧。’”將軍眨眨眼,用一隻手指頭按著鼻子。“太露骨了,白羅先生。不過,總的說來,這地方還算不錯。我的感受是稍微有點過於先進,噪音太大。我喜歡當年鄉間那樣的氣氛——沒有這麼多來來往往的汽車,沒有爵士樂,也沒有那沒完沒了吵人的收音機。我家裡就不許有收音機。丫頭們也明白,一個人有權在自己家裡消消停停地過日子。”

  白羅慢慢把話題引到安東尼·霍克身上。

  “霍克?霍克?不認識他。對,我想起來了。一個長得很難看的傢伙,兩只眼睛靠得很緊。我從來不相信一個不敢跟你對視的男人。”

  “他是不是您女兒希拉的一個朋友?”

  “希拉?不知道。她們從來不告訴我任何事。”他那兩道濃眉耷拉下來——那對咄咄逼人的藍眼睛從紅通通的臉上直視著赫丘勒·白羅的眼睛。“白羅先生,這到底是怎麼回事?跟我明說吧,你來這兒看我,到底是要幹什麼?”

  白羅慢吞吞地說:“這倒很困難——也許連我本人也還沒鬧明白。我只能說這樣一點:你的女兒希拉——也許您的四個女兒——結交了一幫不大適宜的朋友。”

  “交往了一批壞人,對不?我一直對這種事也有點擔心。有時也聽到一星半點的傳言。”他感傷地望著白羅,“可我又有什麼辦法呢,白羅先生?我又有什麼辦法?”

  白羅困惑地搖搖頭。

  格蘭特將軍接著說:“她們交往的那幫人出了什麼事?”

  白羅用另一個問題回答他。

  “格蘭特將軍,您有沒有注意到您那幾個女兒當中有誰曾經昏昏沉沉,興奮一陣後又消沉下來——神經質——情緒不穩定?”

  “媽的,先生,你說話就像是讀成藥處方。沒有,我沒注意到誰有過那樣的毛病。”

  “那就太幸運了。”白羅嚴肅地說。

  “先生,你這話究竟是什麼意思?”

  “吸毒!”

  “什麼?”這句話簡直是吼叫出來的。

  白羅說:“有人試圖引誘你的女兒希拉吸毒。可卡因是很容易上癮的。只需要一兩個星期就夠了。一旦上了癮,吸毒人就會不顧一切地支付一切,幹什麼事都行,只是為了得到一口毒品。您可以想像販賣毒品的人會變得多麼富有。”

  他默默聽著那個老人嘴裡一連串迸出來的詛咒和謾罵。等那陣怒火熄滅之後,將軍最後說,等他一旦抓住那個狗崽子,他就會治治那小子。

  白羅說:“按照那位挺欣賞您的比頓太太的話來說,咱們首先勿謀之過早。我們一旦抓住那個毒品販子,我就會挺樂意地把他交給您,將軍。”

  白羅站起來,被一張雕刻精良的小桌子絆了一下。為了保持身體平衡,他一把抓住了將軍,咕噥道:“噢,太對不起了,將軍,我請您原諒!——您明白,請您——無論如何別把這事對您的任何一個女兒說!”

  “什麼?我得讓她們交代出實情,我就要這麼做!”

  “這正是您不該做的事,您只會得到謊言。”

  “可是,媽的,先生——”

  “我向您保證,格蘭特將軍,您必須閉住嘴。這很重要——您明白嗎?非常重要!”

  “那好吧!聽你的。”那位老戰士咆哮道。

  將軍被制服了,卻沒有被說服。

  赫丘勒·白羅小心地繞過那些貝拿勒斯銅器,走了出去。

   

5

  拉金太太的屋裡擠滿了人。

  拉金太太本人在一張牆邊桌子那兒配製雞尾酒。她是個高個子女人,淺棕色鬈發耷拉在脖子後面,兩只灰裡透綠的眼睛,瞳孔又黑又大。她動作靈敏,有一股貌似優雅的邪氣。她看上去像是三十歲出頭。仔細觀察就可以看出眼角已經有了魚尾紋,這說明至少四十來歲了。

  卡米雪夫人的一位朋友,一位中年婦女,帶赫丘勒·白羅來到這裡。有人給他拿來杯雞尾酒,並請他給坐在窗前的一個姑娘送過去一杯。那個姑娘小小的個子,淺淺的頭發——臉色白裡透著粉紅,猶如天使一般。赫丘勒·白羅頓時注意到她的兩眼顯出警惕而多疑的神情。

  他說:“祝你身體越來越健康,小姐。”

  她點點頭,呷一口酒,然後突然說:“你認識我妹妹吧。”

  “你的妹妹?啊,那你一定是一位格蘭特小姐了?”

  “我叫帕姆·格蘭特。”

  “那你妹妹今天到哪兒去了?”

  “出去打獵去了,應該快回來啦!”

  “我在倫敦見到過你妹妹。”

  “我知道。”

  “她告訴你了?”

  帕姆點點頭,接著又突然問道:“希拉是不是惹了麻煩?”

  “這麼說,她什麼都告訴了你嗎?”

  那個姑娘搖搖頭,問道:“安東尼·霍克也在場嗎?”

  白羅正要問,這當兒房門打開了,希拉和安東尼·霍克一同走進來。他們都穿著獵裝,希拉面頰上有點泥痕。

  “哈羅,大夥兒。我們進來討杯酒喝。安東尼的水壺空了。”

  白羅大聲說:“說到天使——”

  帕姆·格蘭特打斷他的話:“我想,你的意思是指魔鬼吧——”

  白羅連忙問道:“是那樣嗎?”

  貝麗爾·拉金走了過來,說道:“你可來了,安東尼。給我講講打獵的情況?你有沒有畫畫格萊特矮林?”

  她巧妙地把他拉到壁爐旁的沙發上。白羅看見他離開時回頭望了一眼希拉。

  希拉看見了白羅,猶豫一下,然後走到窗前白羅跟帕姆站的地方。她惡狠狠地說:

  “原來是你昨天到我們家來了?”

  “是你父親告訴你了嗎?”

  她搖搖頭。

  “阿布杜爾把你形容了一番。我——猜到的。”

  帕姆驚訝地問:“您見過我父親了?”

  白羅說:“哦,是的,我們——有些共同的朋友。”

  帕姆立刻說:“我不相信。”

  “你不信什麼?不信你父親和我有一個共同的朋友嗎?”

  姑娘的臉紅了:

  “別裝傻了。我是說——那不是你真正的原因——”

  她轉問她的妹妹:

  “你怎麼不說話呀,希拉?”

  希拉一怔,問道:“這跟——跟安東尼·霍克毫無關系吧?”

  “為什麼該跟他有關系呢?”白羅問道。

  希拉臉紅了,一下就穿過房間朝另外那些人走去。

  帕姆突然生了氣,卻又壓低嗓音說:“我不喜歡安東尼·霍克。他身上有股邪氣——她也有點——我指的是拉金太太也如此。你瞧,他們倆現在那種樣子。”

  霍克跟他的女主人正把腦袋緊緊挨在一起。看上去他好像在安慰她,可她突然提高嗓音說:

  “可我等不及啦。——我現在就要!”

  白羅微微一笑,說:“女人們哪——不管是什麼——她們總是立刻就要弄到手,是不是?”

  帕姆卻沒答理他,臉色沮喪。她神經質地一再撚弄她那花呢裙子。

  白羅小聲搭話道:“你跟你妹妹在性格上完全不一樣,小姐。”

  她仰起頭來,不耐煩地問道:

  “白羅先生,安東尼給希拉的東西到底是什麼?是什麼東西使她變了——不像原來的樣子了?”

  他直勾勾地望著她,問道:“你吸過可卡因嗎,格蘭特小姐?”

  她搖搖頭。“哦,沒有!原來是這麼回事,可卡因嗎?可那很危險啊,對不對?”

  希拉·格蘭特又回到他們這邊來,手裡拿著一杯飲料。她問道:

  “什麼東西很危險?”

  白羅說:“我們在談論吸毒的後果。談到精神和靈魂的慢性死亡——人類一切真實和美好事物的毀滅。”

  希拉·格蘭特喘了口氣,手中的杯子晃了晃,酒濺了一地。白羅接著說:“我想斯托達醫生已經明確告訴過你,那會給生命帶來什麼樣的死亡。染上癮是很容易的——戒掉癮就很難了。那個故意讓別人墮落和痛苦而謀取暴利的人是一個吃人肉、喝人血的敲詐勒索的傢伙。”

  他轉身走開,聽見身後帕姆·格蘭特喊了一聲“希拉!”還聽到一句耳語——一個微弱悄沒聲兒的耳語——是希拉·格蘭特說的,聲音低得使他幾乎聽不到:“那個水壺……”

  赫丘勒·白羅向拉金太太道了別,走出那個房間。在門廳的桌子上有一個打獵時帶的水壺、一條馬鞭和一頂帽子。白羅把水壺拿起來,那上面寫著安東尼·霍克姓名的首字母:“安·霍”。

  白羅自言自語道:“安東尼的水壺是空的嗎?”

  他輕輕搖晃一下。裡面沒有水聲。他擰開壺蓋。

  安東尼·霍克的水壺並不是空的,裡面裝滿了白色粉末……

   

6

  赫丘勒·白羅站在卡米雪夫人家的露臺上,正在懇求一個姑娘。

  他說:“你還非常年輕,小姐。我相信你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你跟你的姐妹們一起在幹什麼。你們一直像狄奧墨德斯野馬那樣讓人家餵食人肉。”

  希拉渾身顫抖,嗚咽著說:“這聽起來真太可怕了。可這卻是真的!我直到在倫敦那天晚上斯托達醫生告訴我時還從來沒意識到這一點。他那麼嚴肅——那麼真誠。我那時才認識到我一直在幹著多麼壞的事……在這之前,我還以為——哦!只像工作完畢後喝杯酒那樣——有些人會付錢去買,卻真不認為是什麼很要緊的事!”

  白羅說:“現在呢?”

  希拉·格蘭特說:“您讓我幹什麼,我就幹什麼!我也去告訴別人,”她又加了一句道,“我想斯托達醫生不會再理我了吧……”

  “正相反,”白羅說,“斯托達醫生和我正准備盡一切力量幫助你重新做人。你可以相信我們。但是你必須做一件事。我們必須消滅一個人——徹底把他消滅,只有你和你的姐妹可以消滅他。那就是你們得出面作證,判他有罪。”

  “你是指——我們的父親嗎?”

  “那不是你的父親,小姐。難道我沒有告訴你,赫丘勒·白羅什麼都知道嗎?你的照片在警方機構很容易就給辨認出來,你是希拉·凱利——是一名多次在商店裡盜竊的年輕扒手,幾年前曾給送進教養院。你從教養院出來後,有一個自稱是格蘭特將軍的人接近你,並且提供給你這個職務——一個‘女兒’的職務。會有許多錢,種種玩樂,過好日子。你要做的就是把‘那玩意兒’介紹給你的朋友們,總裝著是別人給你的。你那幾個‘姐妹’跟你的情況完全一樣。”

  他頓了頓又說:“來吧,小姐——必須逮捕那個人,判他徒刑。這之後——”

  “這之後怎麼樣呢?”

  白羅咳嗽一聲,微笑著說:“你就獻身於侍奉上帝,不再做壞事……”

   

7

  麥克·斯托達驚訝地望著白羅,說道:

  “格蘭特將軍?格蘭特將軍?”

  “正是,親愛的。要知道,整個佈景道具都是你可以稱之為偽造的玩意兒。那些佛像啦,那些銅器啦,那個印度男僕啦!還有那種痛風病也是偽裝的!痛風病如今已經過時,只有很老很老的老頭兒才患痛風病——十九歲年輕姑娘的父親患不了這種病!

  “另外,我為了弄清這一點,在走出去的時候跌了一下,趁機用手抓住他那條患痛風病的腿。我告訴他的那些話使他十分不安,竟然沒感覺到我那一抓。哦,是啊,那位將軍完全是偽裝的!然而,這個主意還是很精明的。一個退休的駐印將軍,一個知名的脾氣暴躁的可笑人物,他在那裡定居下來——可他沒住在其他退休的駐印英國軍官當中——哦,沒有,他卻來到一個對一般退休軍人來說過於昂貴的地區,安了家。那裡有闊人,有從倫敦來的人,是一個推銷那種貨品的好場所。又有誰會懷疑那四個活潑可愛的漂亮姑娘呢。萬一出了什麼事,她們也會被認為是受害者——這是絕對沒有問題的!”

  “你去看那老魔鬼時,心裡是怎麼想的呢?是想讓他害怕嗎?”

  “對,我想看看,會發生什麼事。我沒等很久就發現了。那幾個姑娘得到了指示。安東尼·霍克其實也是她們手下的一個受害者,讓他充當替罪羊。希拉原本該告訴我們拉金太太家門廳裡那個水壺的事,可她幾乎不忍心那樣做——另外那個姑娘卻沖她怒喊一聲‘希拉’,她便不得已支支吾吾地說出了那個水壺。”

  麥克·斯托達站起來,來回踱步,最後說道:“你知道,我不會不再看望那個姑娘。我已經對青少年的犯罪傾向得出了一個很正確的理論。你如果仔細調查一下當今的家庭生活,就幾乎一定會發現——”

  白羅打斷他的話說道:

  “親愛的,我很尊重你那門醫學科學。我毫不懷疑你那套理論在希拉·凱利小姐身上會取得可喜的成功。”

  “對其他人也一樣。”

  “其他人嘛,也許會的。可我敢打包票的只是那個希拉姑娘。你會馴服她,毫無疑問!說實話,她已經對你完全言聽計從了。”

  麥克·斯托達紅著臉說:

  “白羅,你在胡說什麼……”

第九樁 希波呂特的腰帶

  (譯注:希波呂特的腰帶:希臘神話中亞馬孫女兒國女王希波呂特身上的寶帶。歐律斯透斯的女兒要得到它,國王遂讓赫丘勒去取。赫丘勒進入女兒國,受到希波呂特女王的愛慕,願把腰帶給他。赫拉由於憎恨赫丘勒,變成一個亞馬孫人,混在眾人當中,散佈謠言說赫丘勒要拐走女王。亞馬孫女戰士即刻襲擊赫丘勒,但被他打敗,取走腰帶返回。這是赫丘勒做的第九樁大事。)

   

1

  一件事總是導致另一件事,這是赫丘勒·白羅時常愛說的一句並無太多創見的話。

  他認為再也沒有什麼比魯本斯(譯注:佛蘭德畫家,巴羅克藝術代表人物,在歐洲藝術史上有巨大影響,作品有《基督下十字架》、《維納斯和阿多尼斯》、《農民的舞蹈》等)名畫被盜一案最能明顯地證實了這句話的準確性。

  他一向對魯本斯的繪畫並沒有多大興趣。首先,魯本斯不是他欣賞的畫家;此外,這次盜竊作案的手法也太一般化了。他受理這起案件純粹是因為亞歷山大·辛普森恰好是他的一個朋友,另外也由於他個人的那麼一個原因,也就是說那並非跟古典文學一點關系都沒有!

  畫失竊之後,亞歷山大·辛普森把白羅請去,向他傾訴了那起不幸的事故。那張魯本斯畫是新發現的一幅迄今尚鮮為人知的精品,不過毫無疑問是幅真品。那幅畫在辛普森畫廊上展示時,竟在光天化日之下讓人盜走了。當時正值大批失業的人採用躺臥在十字路口並進入豪華飯店的戰術舉行抗議活動。其中一小部分人還進入了辛普森畫廊,躺在地上舉著“藝術是奢侈,饑餓者要吃飯”的標語。員警給召來了,人群好奇地聚在那裡看熱鬧;直到示威者被警方用武力驅散之後,才發現那幅魯本斯的畫從畫框上被人幹淨俐落地割走了!

  “要知道,那是一張不大的畫,”辛普森先生說,“誰都可以把它夾在胳臂底下走出去,而那時人人都在觀望著那些可憐的失業的白癡吶。”

  後來發現那些鬧事的人是受人雇用的,在那起盜竊案中扮演了無辜的角色。他們得到辛普森畫廊裡去示威,而事後他們才知道叫他們去那裡的真正原因。

  赫丘勒·白羅認為這是一個有趣的花招。可他覺得自己對些無能為力。他指出完全可以仰賴警方偵破這起直截了當的盜竊。

  亞歷山大·辛普森說:“聽我說,白羅。我知道誰偷走了那幅畫,並且知道他的去向。”

  按照辛普森畫廊的主人所說,那幅畫是被一個國際盜竊團夥盜走的,以便提供給某一位百萬富翁,那人不怕以非常低廉的價格購進藝術品,而且也從不提出任何疑問!辛普森說那幅畫會給私運到法國,然後轉到那位百萬富翁手中。英法兩國警方都處於戒備狀態。然而辛普森卻認為他們不會截獲。“一旦那件東西落到了那個惡棍手裡,那可就更難辦了。情況將會很微妙。只有你能辦得到。”

  最後赫丘勒毫無熱情地勉強接受了這個任務。他同意立即動身去法國。他對這項調查其實不大感興趣,但是由此卻使他接觸到了另一起女學生失蹤案,那個案子倒的確使他更感興趣。

  他是從賈普警督口中首次聽到那件案子的。白羅正對僕人給他收拾的行李表示滿意時,那位警督前來拜訪了。

  “哈,”賈普說,“去法國吧,對不對?”

  白羅說:“老朋友,你們倫敦員警廳的消息可真靈通啊!”

  賈普格格笑起來,說道:“我們有眼線!辛普森竟然抓你去辦魯本斯那個案子,可見他對我們不信任!不過,這也無所謂,我想托你辦的是另外一件事。反正你要去巴黎,我想你倒不妨來個一箭雙雕。赫恩警督正在那邊跟法國人合作——你認識赫恩吧?是個好小夥子——不過也許不太有想像力。我想聽聽你對這案子的看法。”

  “你說的到底是什麼事?”

  “一個女孩子失蹤了。今天的晚報會登出這條消息。看上去她像是給綁架了。是克蘭賈斯特郡一位牧師的女兒,叫溫妮·金。”

  接著他就開始講述事情的經過。

  溫妮正在去巴黎的路上,前去進入波普女士為精選出來的英美姑娘創辦的女子高級學校。溫妮是乘早班火車從克蘭賈斯特郡動身的——修女服務團一名成員陪伴她通過倫敦的,該團職責是護送女孩子從一個火車站到另一個車站。在維多利亞車站把她交給波普女子學校的第二把手布爾肖女士,隨後由布爾肖女士帶領她同其他十八個姑娘一起離開維多利亞站乘船過海。十九個女孩過海峽後,在加來辦了海關手續,就搭上去巴黎的火車,還在餐車裡吃過飯。可是到了巴黎郊區,布爾肖女士一點數,發現只有十八個姑娘了!

  “啊哈,”白羅點點頭,“火車在什麼地方停過嗎?”

  “在亞眠停了一下,那時姑娘們都在餐車裡,她們都肯定地說溫妮跟她們在一起吶。這麼說,她們是在走回自己的車廂時丟失她的。也就是說,她沒有跟其他五個姑娘一起進入自己那個車廂。她們也沒懷疑出了什麼事,只認為她在另外包的兩個車廂裡吶。”

  白羅點點頭。

  “那最後見到她——具體是在什麼時候?”

  “是在火車離開亞眠之後十分鐘,”賈普輕輕咳嗽一聲,“最後見到她是——嗯——她進入了廁所。”

  白羅喃喃道:“這是很自然的事。”他接著問:“沒有別的什麼情況嗎?”

  “哦,還有一件事,”賈普做了個怪臉,“她的帽子在鐵路邊上給發現了,距離亞眠大概十四公里的地方。”

  “沒有發現屍體嗎?”

  “沒有發現屍體。”

  白羅問道:“那你本人怎麼想呢?”

  “真不知道該怎麼想!因為沒有她的屍體的任何痕跡——她想必不會從火車上摔下去。”

  “火車在離開亞眠後再也沒停過嗎?”

  “沒有。只是按照一個信號——慢行過一次,但是車沒停。我懷疑會不會車行駛得很慢使一個人跳下火車而不受傷。你是不是在想那個女孩子由於一時驚慌而想跑掉啊?這是她進學校的第一個學期,也可能她忽然中途想家了,這倒是實話,可她畢竟已經十五歲半了——一個有理智的年齡了嘛,何況她一路上精神挺好,一直在聊天什麼的。”

  白羅問道:“搜查過那輛車了嗎?”

  “當然搜過了,他們在火車抵達此站之前從頭到尾搜查了一遍。姑娘沒在火車上,這點可以肯定。”

  賈普無可奈何地說:“她就是一下子無影無蹤地不見了!真叫人無法理解。白羅先生,簡直講不通嘛!”

  “她是個什麼樣的姑娘?”

  “極普通,按我們所瞭解的,是那種完全正常的姑娘。”

  “我是說她長得怎麼樣?”

  “我這裡有一張她的快照,算不上是個小美人。”

  他把照片遞給白羅,後者默默琢磨著。

  照片上是個瘦長的醜姑娘,梳著兩條柔軟的發辮。這不是一張擺好姿勢的照片,是在她不注意時讓人拍下來的。她正在吃一個蘋果,張著嘴,微微突出的牙床上有牙醫做的固定箍。她還戴著眼鏡。

  賈普說:“長得很一般的姑娘——不過這個年齡的孩子都不好看!昨天我去我的牙醫那裡,在《速寫》雜志上看到一張本季度美人瑪麗亞·岡特的像片。我記得在她十五歲時,我去過她家的宅邸偵查那裡發生的一起盜竊案。她一臉雀斑,笨手笨腳,一嘴鼓出來的牙,蓬頭垢面。可是一夜之間,她就長大變成一個大美人了——我不知道那是怎麼變的。可真是奇跡!”

  白羅微笑著說:“女人是能創造奇跡的性別!那個女孩子家裡怎麼樣呢?他們提出了什麼幫助嗎?”

  賈普搖搖頭:“沒提出什麼,母親是個病人。可憐的金牧師真是急得傻了眼。他怪那個姑娘非要去巴黎不可——一直盼望要去。想去學繪畫和音樂那類玩意兒——波普女士那個學校的姑娘在藝術課上都是優等的。你也許知道波普女子學校很有名氣吧。許多社會女名流都上過那所學校。她十分嚴格——像個母老虎——學費也非常昂貴——所收的學生都經過了很嚴格的挑選。”

  白羅歎了口氣。

  “我瞭解那種類型的女人。從英國接姑娘們去的布爾肖女士怎麼說呢?”

  “那是個頭腦還算清醒的女人。只是非常害怕波普女士怪她失職!”

  白羅若有所思地說:“沒有什麼小夥子跟這事有牽連嗎?”

  賈普指著那張照片說:“你看她那副長相像嗎?”

  “不,不像。不過人不可貌相。她長得醜,可沒準兒有顆浪漫的心啊。十五歲不算小了。”

  “這麼一說,”賈普說,“如果是一顆浪漫的心鼓舞她跳下火車的話,那我可要好好讀讀女作家的小說啦。”

  他期望地望著白羅,問道:“你沒有什麼想法嗎——呃?”

  白羅慢慢搖著頭說:“他們有沒有在鐵路邊上碰巧也找到她的鞋呢?”

  “鞋?沒有,為什麼是鞋呢?”

  白羅喃喃道:“只是轉到這樣一個念頭罷了……”

   

2

  赫丘勒·白羅正要下樓乘出租車離開,電話鈴響了,他拿起話筒。

  “喂?”

  賈普的聲音說:“很高興你還沒走。沒事了,老夥計。我回到局裡見到了一張字條,說姑娘已經給找到了。在離亞眠十五公里的大道旁邊。她迷迷糊糊,什麼也說不清楚,醫生說她讓人用藥麻醉過了。不過,她還好,沒出什麼事。”

  白羅慢吞吞地說:“你不再要我做什麼事了吧?”

  “恐怕不要了!真格的——很抱歉打擾——勞您的大駕了。”

  賈普對自己的俏皮話笑起來,接著便掛斷了電話。

  赫丘勒·白羅沒笑。他慢慢放下話筒,臉上顯出焦慮的神情。

   

3

  赫恩警督好奇地望著白羅,說道:“真沒料到您也會對這事那麼感興趣,先生。”

  白羅說:“賈普警督對你講過我可能跟你一塊兒研究這件事嗎?”

  赫恩點點頭。

  “他說您到這兒來辦點事,還說您可能幫我們解開這個謎。可我現在沒料到您會來,因為事情已經解決了。我以為您就會去忙自己的事呢。”

  赫丘勒·白羅說:“我自己的事可以放一放。現在這件事倒使我感興趣。你說那是個謎,現在已經結束。可是那個謎好像還是存在著吶。”

  “嗯,先生,我們找到了那個孩子。她也沒受傷。這是主要的事。”

  “可這並沒解決你怎樣把她找回來的這個問題,對不?她本人是怎麼說的?找過醫生看了她吧?醫生又是怎麼說的?”

  “說她是給麻醉過了。她現在還糊裡糊塗吶。事實上,她從離開克蘭賈斯特之後就不大記得什麼事了。所有後來發生的事都給抹掉了。醫生認為她可能只有輕微的腦震蕩。但她的腦袋後面有個傷疤,醫生說這就說明可能她的記憶整個會喪失。”

  白羅說:“這倒對某一個人來說——非常合適!”

  赫恩警督起疑地問道:“難道您認為她是在作假嗎,先生?”

  “那你怎麼認為呢?”

  “不,我敢肯定她不是作假。她是個挺好的孩子——一個單純的小丫頭。”

  “不,她不是在假裝,”白羅搖搖頭,“不過,我想知道她到底怎麼下了火車,我想知道這該由誰負責——為什麼?”

  “至於為什麼,我倒認為這是一起綁架,先生。他們打算把她當做人質,勒索贖金。”

  “可他們卻沒那樣幹啊!”

  “因為她又哭又鬧搞得他們驚惶失措——就急忙把她丟在大路邊上了。”

  白羅懷疑地問:“他們從克蘭賈斯特教堂的牧師那裡能得到多少贖金呢?英國教堂的牧師不是腰纏萬貫的百萬富翁。”

  赫恩警督愉快地說:“我認為整個這事幹得很拙劣,先生。”

  “哦,你是這樣認為。”

  赫恩的臉微微紅了,說道:“那您是怎麼想的呢,先生?”

  “我想知道她是怎樣從火車上給拐下去的。”

  那位警長的臉色陰沉下來。

  “那可真是個謎,真的是。她剛剛還好好地坐在餐車裡,跟其他姑娘聊著天,五分鐘之後就消失了——說變就變——像變戲法兒似的,一下子就沒影兒了。”

  “正是,像是變了一場戲法兒!在波普女子學校所包的車廂裡,還有什麼其他乘客?”

  赫恩警督點點頭。

  “這一點問得對,先生。這很重要。特別重要,因為那是最後一節車廂。而且所有的人都從餐車上回來之後,各節車廂之間的門就鎖上了——主要是防止人群在餐車沒有打掃幹淨准備午餐之前又擠回來要求飲茶。溫妮·金跟其他姑娘一起回來的——學校一共只訂了三個包間。”

  “那節車廂的其他包間裡都有些什麼人呢?”

  赫恩拿出他的筆記本。

  “喬丹女士和馬特斯女士——兩位去瑞士的中年老處女。她倆沒什麼問題,是從漢普郡來的,在當地名聲很好。兩名法國商人,一個是里昂居民,另一個是巴黎居民,兩位都是規規矩矩的中年人。還有一個年輕人詹姆士·埃利奧特和他的妻子——她是個花枝招展的女人。他的名譽也不好,警方懷疑他跟一些來歷不明的交易有關——不過從沒染指過綁架的事。反正,他的包間給徹底搜查了一遍,沒從他的行李中找到他介入此案的什麼東西,也沒看出他能同這事有什麼關系。還有一個人是一位美國女士,范蘇德太太。她正去巴黎旅行。對她沒有什麼瞭解,看上去也沒有什麼大問題。就是這些人。”

  赫丘勒·白羅說:“火車離開亞眠站之後肯定沒有停過嗎?”

  “這完全可以肯定。只慢慢行駛過一段,不過也不可能慢得讓任何人從車上跳下去——而不會受重傷或沒有死亡的危險。”

  赫丘勒喃喃道:“這就使問題變得更特別有意思了。那個女學生在亞眠郊外消失得無影無蹤,可又來無影去無蹤地在亞眠郊外重新出現。那她當時一直呆在哪兒呢?”

  赫恩警督搖搖頭。

  “這樣一說,聽起來可真邪門兒了。哦,對了,他們告訴我您打聽過鞋的事——那個姑娘的鞋。尋到她時,她倒是穿著鞋的,可是鐵道旁邊倒還有另一雙鞋,是一個打信號的鐵路員工發現的。他揀回家去了,因為那兩只鞋並不破舊,一雙肥肥的黑色輕便鞋。”

  “啊!”白羅說。他看上去滿意了。

  赫恩警督納悶地問道:“我不明白那兩只鞋怎麼了,先生?那又說明瞭什麼呢?”

  “這證實了一個理論,”赫丘勒·白羅說,“就是那個戲法兒怎麼變的理論。”

   

4

  波普女子學校跟許多其他那類學校一樣,坐落在訥伊。赫丘勒·白羅抬頭望著校舍高雅的外觀,突然一群姑娘從樓門湧了出來。

  他數了一下,共有二十五名;她們都穿著一色深藍外衣和裙子,頭戴看上去不舒服的深藍色絲絨的英國式帽子,上面有一條顯眼的波普女士選擇的紫金兩色的帽圈。她們的年齡從十四歲到十八歲不等,有胖有瘦,頭發有深有淺;有的笨拙,有的靈巧。在她們後面,一個滿臉操心樣兒的灰發女人跟一個較小的姑娘在一起。白羅猜想,那灰發女人一定是布爾肖女士。

  白羅站在那裡觀望她們片刻,然後就按下門鈴,要求會見波普女士。

  拉溫娜·波普女士跟她的第二把手布爾肖女士完全不一樣。波普女士顯得有性格,令人敬畏,盡管波普女士會向家長們文雅地顯出和藹的神情,她仍然會對世上別的人保持那種明顯高傲的態度,這對一位女校長來說威嚴倒是一種長處。

  她那銀灰色頭發梳理得很有派頭,衣著樸素而漂亮。她能幹,無所不知。

  接待白羅的客廳是一間有文化修養的女人的房間,裡面擺著雅致的傢俱和鮮花,掛著一些鏡框,全是波普女士以前的學生,現在已是社會知名人士的簽名照片——其中許多人都穿著錦衣華袍,牆上還掛著一些世界名畫複製品和幾幅不錯的水彩素描畫。整個房間佈置得極其幹淨優美。你會覺得沒有一點灰塵竟敢存在於這一聖殿裡。

  波普女士以一種從不會看錯人的態度接待白羅。

  “赫丘勒·白羅先生嗎?我當然知道您的大名。我想您到這兒來大概是關於溫妮·金那件不幸的事吧。真是一件讓人很不愉快的事。”

  波普女士看上去並沒有顯得不愉快。她好像逆來順受地接受災難,恰當地予以處理,並把那事降低到近乎無關重要的程度。

  “這種事,”波普女士說,“過去可從來沒發生過。”

  “今後再也不會發生啦!”她的態度似乎在這樣說。

  赫丘勒·白羅問道:“這是那個姑娘到這裡的第一學期吧,對不對?”

  “對!”

  “您事先跟溫妮面談過——跟她的父母談過話嗎?”

  “最近沒有。那是在兩年前,我當時住在克蘭賈斯特——事實上是住在主教家裡——”

  波普女士的口氣仿佛在說:“請注意,我是那種住在主教家裡的人!”

  “我在那裡時認識了牧師和金夫人,金夫人當時是個病人。接著我見到了溫妮,一個很有教養的姑娘,對藝術有明確的愛好。我對金夫人說我很願意在一兩年後接受溫妮進我的學校——一等她的基礎教育結束就可以來。白羅先生,我們這裡專門教授藝術和音樂。我們帶姑娘們去聽歌劇,去觀看法國喜劇,到盧浮宮去聽講演。最好的教師來我們這裡教授她們樂理、唱歌和繪畫。廣泛的文化修養是我們培養的目標。”

  波普女士忽然想起白羅並不是一位家長,連忙問道:

  “白羅先生,您找我有什麼事嗎?”

  “我想瞭解一下溫妮目前的情況怎麼樣了。”

  “金牧師去到亞眠,帶著溫妮回家去了。孩子受到驚嚇,這是最明智的做法了。”

  她接著說:“我們這裡不接受體質弱的姑娘。我們沒有照顧病人的設備。我對牧師說了,依我看,他最好把孩子接回去。”

  赫丘勒·白羅直截了當地說:“您究竟對這事怎麼看呢,波普小姐?”

  “我一點也鬧不清楚,白羅先生。他們向我匯報了這件事情的整個經過,聽上去簡直叫人不可思議。我真的認為我那位負責照管姑娘的工作人員不該受到責怪——當然,她也許應當更早一點發現丟失了一個姑娘才對。”

  白羅說:“警方大概已經來訪問過您了吧?”

  波普女士那貴族氣派的身子微微顫抖一下,冷冰冰地說:

  “警察局的一位勒法熱先生來電話要見我,問我能否對這起事件提供一些線索。我當然無能為力,接著他要求檢查一下溫妮的行李,那當然是跟其他姑娘的行李一起到達這裡的。我告訴他警方另一名人員已經來電話要求過這件事了。我猜想他們的部門准是把事情搞重複了。沒多會兒我又接到一個電話,對方堅持說我沒把溫妮的全部行李交給他們。為此我對他們也就不客氣了。人們不能忍受任何公職人員的隨便訓斥。”

  白羅深吸一口氣,說道:“您生氣勃勃。我很敬重您這一點,小姐。我想溫妮的行李到達這裡時沒有打開過吧?”

  波普女士的臉色微微有點改變。

  “照章辦事,”她說,“我們嚴格遵守規章辦事。姑娘們的行李到達時都沒有給打開過,她們的東西都必須按我的要求存放。溫妮的行李同其他姑娘的東西都一起取出查看一下,當然都給重新放進去,這樣她的行李跟到達時完全一樣地交給她。”

  白羅問道:“完全一樣嗎?”

  他踱到牆邊。

  “這幅畫肯定畫的是著名的克蘭賈斯特大橋,遠處的背景是那裡的大教堂。”

  “您說得對,白羅先生。這是溫妮畫的,明明要作為一件讓我驚奇的禮物送給我。這是放在她的行李裡的,用一張紙裹著,上面寫著‘送給波普女士,溫妮’。這孩子真可愛。”

  “哦!”白羅說,“您認為——這幅畫畫得怎麼樣?”

  白羅本人見到過不少幅畫克蘭賈斯特大橋的畫兒,這是每年美術學院都可以見到的一個題材——有時是油畫——有時是在水彩畫室裡展出。他見過有的畫得很出色,有的平庸,有的乏味。可他從沒見過這樣一幅如此粗線條地呈現出來的畫。

  波普小姐寬容地微笑著,說道:“我們不應該叫自己的學生灰心,白羅先生,當然應當鼓勵溫妮畫得更好些。”

  白羅若有所思地說:“要是她畫一張水彩畫,那想必就會更自然些,對不?”

  “對,我不知道她在試著用油彩畫畫兒呢。”

  “嗯,”赫丘勒·白羅說,“請允許我取下來看一看,小姐。”

  他把那幅畫從牆上拿下來,走到視窗,仔細查看一番,然後抬頭說道:“小姐,我想請您把這幅畫送給我。”

  “可是,真格的,白羅先生——”

  “您不會假裝非常喜歡這幅畫吧。這幅畫畫得真難看。”

  “哦,它沒有什麼藝術價值,這我同意。可這是一個學生的習作,而且——”

  “小姐,我敢說這是一幅掛在您牆上非常不合適的畫。”

  “我不明白您為什麼這樣說,白羅先生?”

  “我這就向您證明這一點。”

  他從衣服口袋裡取出一個瓶子、一塊海綿和一點破布條,說道:“首先我給您講個小故事,小姐。它跟那個醜小鴨變成白天鵝的故事很相似。”

  他一邊說,一邊麻利地幹著活兒。房間裡充滿了松節油氣味。

  “您大概不常去看小型歌舞滑稽劇吧?”

  “的確不看,我認為那太淺薄……”

  “淺薄,對,不過有時也有教益。我見過那種戲的一位聰明的藝術家用最神奇的方式變換她的性格。她一下子勾勒出自己是個卡巴萊(譯注:有歌舞或滑稽短劇表演助興的餐館、咖啡館或夜總會)明星,優美而艷麗。十分鐘後,她又成了一個患扁桃腺炎、貧血而矮小的孩子,穿著一身運動服——十分鐘後,她又成了一個衣裳襤褸的吉卜賽女人,站在一輛大篷車旁邊給行人算命。”

  “很可能,毫無疑問,可我不明白——”

  “我這是正在讓您看看火車上那種戲法兒是怎麼變的。那個女學生溫妮梳著兩條發辮,戴著眼鏡,套著矯正牙形的牙箍——走進了廁所。一刻鐘之後,她從裡面出來時——借用赫恩警督的話來說——是個‘花枝招展的女人’。透明絲襪,高跟鞋——一件貂皮大衣罩住女學生的校服,一小塊稱之為帽子的絲絨束在鬈發上——那張臉——對,那張臉,又塗胭脂又擦粉,抹上口紅啦,塗黑了睫毛啦!那個迅速變形的藝術家的臉真的是什麼樣呢?恐怕只有老天爺知道!可是您,小姐,您本人已經常常見到那些笨頭笨腦的姑娘怎麼一下子就神奇地變成了穿著考究而動人的、初進社交界的美女。”

  波普女士目瞪口呆。

  “你是說溫妮·金把自己喬裝打扮成——”

  “不是溫妮·金——不是。溫妮在去倫敦的路上就被人綁架了。我們的那位迅速變形的藝術家頂替了她。布爾肖女士從來沒見過溫妮·金——她怎麼知道那個梳長發辮、戴眼鏡、套著牙箍的姑娘根本不是溫妮·金呢?一直都平安無事,可是那個冒名頂替的女人不能直接來到這裡,因為您認識那個真正的溫妮。所以,說變就變,溫妮在廁所裡不見了,出來時變成了詹姆士·埃利奧特的妻子,他的護照上包括妻子!而那對金色發辮、眼鏡、棉線襪子、牙箍——這些都可以給塞進一個小包裡。但是那雙難看的厚皮鞋和那頂帽子——那頂不能彎折的英國式帽子——得想法子給處理掉——就都給扔到窗子外面去了。後來,那個真的溫妮給帶過海峽——沒人尋找一個從英國來到法國、服用了麻醉藥而病了的孩子——結果就悄悄地從汽車上把她扔在大路邊上了。如果她一直讓人用藥麻醉了,她就會記不起發生了什麼事。”

  波普女士盯視著白羅,問道:“可是為了什麼啊?這樣無聊的偽裝是為了什麼呢?”

  白羅嚴肅地說:“溫妮的行李!這些人打算從英國走私到法國那麼一樣東西——所有海關人員都正在尋找的那樣東西——是一樣盜竊來的東西。還有什麼地方能比一個女學生的行李更安全?波普小姐,您的名氣很大,您的學校出了名的正派。在北站,那些寄宿女學生的行李全部免檢通過,那是著名的波普女子學校的學生!然後,在綁架過後,去取那個姑娘的行李,而且是公開從警察局裡取出來,不是很自然的事嗎?”

  赫丘勒·白羅微笑道:“不巧的是,學校有條規定,凡是到校的行李都要給打開來經過檢查——一件溫妮送給您的禮物——卻不是溫妮在克蘭賈斯特裝進行李的那件禮物。”

  他走近她。

  “您已經把這幅畫送給了我,請仔細看看。您一定會承認把它掛在您這個卓越的學校客廳裡是不合適的。”

  他舉起那張油畫。

  就像變戲法兒一樣,克蘭賈斯特大橋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幅淡淡的色彩豐富的古希臘神話題材的場景。

  白羅輕聲說:

  “希波呂特的腰帶。希波呂特把她的腰帶給了赫丘勒——是魯本斯畫的。一幅偉大的藝術品——但掛在您的客廳裡相當不合適。”

  波普女士臉微微紅了。

  希波呂特的手放在她的腰帶上——她全身一絲不掛……赫丘勒身上只有一塊獅子皮輕搭在肩膀上。魯本斯畫的人體那強健豐滿的肌肉,激起情欲的肌肉……

  波普女士恢復了常態,說道:“一件了不起的藝術品……但是——按您的話——我們畢竟還是要考慮家長的敏感。有些家長的思想趨向於保守、狹隘……如果您明白我的意思……”

   

5

  白羅正要離開那所學校時,發生了一起沖擊事件:他被一群有胖有瘦、金頭發和深色頭發的姑娘團團包圍住了。

  “我的上帝!”他小聲說,“這簡直成了亞馬孫女戰士的襲擊!”

  一個高個子姑娘喊道:“四處已經傳開了——”

  她們擠近他,赫丘勒·白羅被團團圍住。他被淹沒在一群朝氣蓬勃的年輕女性的浪潮中。

  二十五個聲音,音調有高有低,卻都發出同樣的一句話:

  “白羅先生,請在我的紀念冊上簽個名,好嗎?”

第十樁 革律翁的牛群

  (譯注:革律翁的牛群:希臘神話中的革律翁是住在卡德伊刺海灣厄律提亞島上的三頭六臂的巨人。他有一群漂亮的栗色牛,還有三個勇敢的巨人兄弟。歐津斯透斯國王命赫丘勒去捉革津翁的牛。赫丘勒去後,殺死一隻雙頭狗和看守牛群的巨人,然後帶著牛群離開厄律提亞。但革律翁追來,兩人展開一場惡戰。赫丘勒用箭射傷前來協助革律翁的赫拉,並射死革律翁。這是赫丘勒做的第十樁大事。)

   

1

  “我真抱歉這樣打擾您,白羅先生。”

  卡納拜女士兩手緊緊抓住她的手提包,身子向前探著,焦急地望著白羅的臉。她像往常那樣氣喘吁吁。

  赫丘勒·白羅揚了揚眉毛。

  她急切地問道:“您還記得我吧,先生?”

  赫丘勒·白羅眨眨眼睛,說道:

  “我記得你是我所遇見過的一名最成功的罪犯1吧!”

  “哦,老天,您非得這樣說不可嗎,白羅先生?您以往一直對我很好。艾蜜莉和我經常談到您;我們如果在報上見到有關您的消息,就剪下來貼在一個薄子裡。至於奧古斯特斯嘛,我們新近又教了它一個本事。我們對它說,為福爾摩斯而死,為福瓊先生2去死,為亨利·梅裡韋爾3爵士去死,為赫丘勒·白羅先生去死,它就會躺在地上一動也不動——一直到我們發話它才再動彈!”

  “這真叫我感動,”白羅說,“我們親愛的奧古斯特斯如今怎麼樣了呢?”

  卡納拜女士就握起雙手,滔滔不絕地誇贊起她那條北京哈巴狗。

  “哦,白羅先生,它簡直不聰明瞭。它什麼都知道。您知道,那天我正在欣賞一個嬰兒車裡的小寶寶,突然覺得誰在揪我,原來是奧古斯特斯不耐煩地試圖咬斷那條牽狗帶吶。您說它鬼不鬼?”

  白羅眨眨眼,說:“看來奧古斯特斯也像是有咱們正在談論的那種犯罪傾向,對不對?”

  卡納拜小姐沒笑,她那張胖臉卻顯出焦急而哀傷的神情。她氣喘吁吁地說:“哦,白羅先生,我真著急。”

  (1參見本書第一章《涅墨亞獅子》中的故事。——譯注。

  2福瓊先生:英國作家H·C·貝利所著《相瓊先生系列偵探小說》中的一名偵探。——譯注。

  3亨利·梅裡韋爾:英國作家C.狄克遜《猶大之窗》等小說中的一名業餘偵探。——譯注。)

  白羅安慰道:“為了什麼事?”

  “您知道,白羅先生,我害怕——我真害怕——我得做一名狠心的罪犯——如果我能用這樣一個字眼兒的話。我總是有些怪想法。”

  “什麼樣的想法?”

  “邪門兒極了的想法!譬如說,昨天我腦子裡忽然出現一個搶劫一家郵局的非常可行的計劃的想法。我從來沒有想過這種事——可它卻一下子突然出現在我的腦子裡!還有一個逃避關稅的非常巧妙的方法……我感到有把握——非常有把握——那會取得成功的。”

  “也許會的,”白羅乾巴巴地說,“可這正是你的想法的危險所在。”

  “白羅先生,這種事叫我感到心神十分不安。我是一個受嚴格道德原則教養出來的人,如今竟會產生這種違法——這種邪惡——的想法,真叫我非常不安。我想,部分原因在於,我現在太閒散了。我已經離開霍金太太,現在有另外一位老太太雇用我,每天給她讀點書,替她寫幾封信;那些信很快就寫完了,我一開始給她朗讀,老太太立刻就睡著了,我就一個人坐在那裡——腦子裡空空,無所事事——咱們都知道魔鬼在閒人身上所起的作用。”

  “嘖,嘖。”白羅嘴裡發出這樣的聲音。

  “最近我讀了一本書——一本非常時髦的書,是從德文翻譯過來的。上面對犯罪傾向做了不少有趣的探討。所以我明白,一個人必須淨化自己那種沖動心理!這就是我到您這裡來的原因。”

  “是嗎?”白羅說。

  “您看,白羅先生,我認為嚮往一種刺激的事物並不算多麼邪惡。我一生不幸過得非常平淡無奇。我有時覺得那種——呃——北京哈巴狗競選賽,是我惟一真正活著有樂趣的時刻了。這當然該受到譴責,可是按照我看的那本書所說,一個人該面對事實。我來找您,白羅先生,是因為我希望盡可能淨化我那嚮往刺激的事物的心靈——如果我能這樣說的話——而站到天使這邊來!”

  “啊哈,”白羅說,“這麼一說,你今天是以一個同事的身份來找我了?”

  卡納拜女士臉紅了。

  “我知道我這樣做很冒昧。可您的心眼那麼好──”

  她頓住,那雙淺藍色眼睛露出一隻小狗抱著一線希望,想要你帶它出去散步那樣的央求神情。

  “這倒是個好主意。”赫丘勒·白羅慢吞吞說。

  “我當然一點也不聰明,”卡納拜小姐解釋道,“不過我的裝腔作勢的本事很大。必得這麼做嘛——否則你就會刻讓人解雇而失掉陪伴的職位。而且我發現,一個人如果表現得比自己原本還要傻,那偶爾會得到不錯的效果。”

  赫丘勒·白羅笑道:“您真把我迷住了,小姐。”

  “哦,老天,白羅先生,您真是個好心眼的人。那您確實鼓勵我抱著希望嗎?正巧我剛收到一份遺產──數量很小的一筆,不過倒可以使我們姐妹倆節衣縮食生活下去,而不必完全依賴我掙的薪水啦。”

  “我得考慮一下,”白羅說,“你的才能最好用在什麼地方。我想,你自己沒有什麼想法吧?”

  “要知道,您可真能猜出人家心裡在想什麼,白羅先生我近來為我的一個朋友非常擔心。我正要向您請教吶。當然您可能會認為這是一個老處女的奇思怪想——純屬幻想。人們也許容易誇大事實,只會看到那種可能投合自己心願的計劃。”

  “我不認為你會誇大事實,卡納拜小姐。告訴我你在想些什麼。”

  “嗯,我有個朋友,一個非常要好的朋友,盡管近些年我不常見到她。她叫埃米琳·克萊格。她嫁給英格蘭北部一個男人,前兩年他死了,給她留下一筆可以過寬裕日子的遺產。他死後,她十分不愉快,感到孤獨寂寞。她恐怕在某種程度上還是個相當愚蠢而且也許輕信別人的女人。白羅先生,宗教可以是一種很大的幫助和心理寄託——我這裡指的是正統宗教。”

  “你指的是希臘教會嗎?”白羅問。

  卡納拜女士顯得大吃一驚。

  “哦,不是。當然是英國國教。我盡管不贊同羅馬天主教,可那至少還是被承認的。還有衛斯理教會和公理會——他們都是著名的正派教會。我們所說的是那些古怪的邪教。他們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他們有一種感染力,可我有時十分懷疑他們背後是不是真有絲毫的宗教感情。”

  “你認為你那位朋友正在受那樣一種極端教派的欺騙嗎?”

  “是的,我是這麼想的!他們管自己叫做‘牧羊人’1的羊群,總部設在德溫郡——海邊一處很優美的地段,信徒到那裡去參加一種他們稱之為靜修的活動。每次半個月——做宗教禮拜儀式活動。今年有三大節日活動:牧草來臨節,牧草茂盛節和牧草收割節。”

  “最後一個簡直是胡說八道。”白羅說,“因為人們從來不收割牧草。”

  “整個事情都是胡說八道。”卡納拜女士激動地說,“整個那個組織由一位自稱為偉大牧羊人的頭頭領導。他叫安德森博士。我認為他長得倒英俊,蠻有風度的。”

  “這麼說他對女人很有魅力了,對不?”

  “恐怕是這樣。”卡納拜女士歎口氣說,“我父親就是個長得英俊的男人。這有時在教區裡十分尷尬,造成女人在錦繡服裝上相互攀比——造成教會的工作分裂……”

  她回憶著搖搖頭。

  “那個偉大羊群的成員多數是婦女嗎?”

  “我估計至少四分之三是。那裡的男人多半都是怪傢伙這個活動之所以成功主要靠婦女支撐——靠她們提供基金。”

  “哦,”白羅說,“現在咱們談到點子上了。坦率地說,您認為整個這件事是個敲詐勒索的騙局嗎?”

  (1基督教中把耶穌基督稱為牧羊人·信徒為羔羊·非

  信徒為迷途羔羊。──譯注)

  “坦率地說,白羅先生.我是這樣認為的。另外還有一件事讓我十分不安。我聽說我那位可憐的朋友對那種邪教著了迷,最近立下遺囑,要把全部財產留給那個組織。”

  白羅立刻追問道:“是不是有人向她——提出這樣的建議?”

  “公平地說,沒有。這完全是她本人的主意。那位偉大牧羊人向她指出了一種新的生活方式——這樣在她死後,她所擁有的財產就全都歸那個偉大的事業。最使我不安的事是——”

  “嗯——接著說吧——”

  “那群虔誠的女人當中,有不少是很富裕的。可去年一年裡,她們當中至少已經死了三位。”

  “把她們的全部財產都留給了那個組織嗎?”

  “對。”

  “她們的親戚沒有抗議嗎?我應該說這種事很可能會引起訴訟啊。”

  “白羅先生,您瞧,屬於這個組織的一般都是孤獨的女子,都沒有什麼近親或朋友。”

  白羅沉思地點點頭,卡納拜女士匆匆說下去:

  “我當然根本無權提出什麼意見。據我所瞭解的情況來看,那幾個人的死亡也沒有什麼不正常的地方。其中一例,我相信是患重感冒轉肺炎而死的,另一例是死於胃潰瘍。完全沒有什麼值得懷疑的現象,如果您明白我的意思,而且也不是死在青山聖所,而是死在她們自己家裡。我當然覺得這沒有什麼問題,可我還是——嗯,我不願意這事發生在埃米琳身上。”

  她緊握雙手,乞求地望著白羅。

  白羅本人沉默片刻,再說話時,聲音變得沉重而嚴肅。

  他說:“你能不能給我提供,或者替我去找一下那個教派裡最近死亡的那幾名教徒的姓名和地址?”

  “當然可以,白羅先生。”

  彼洛慢吞吞地說:“小姐,我認為你是一位很勇敢而有決心的女人。你又很有演戲的才能。你願不願意幹一件可能會有很大危險的工作?”

  “我想幹這樣的事。”愛好冒險的卡納拜女士說。

  白羅警告道:“如果真有危險的話,那可是非常嚴重的。要明白——不管那是個騙局也好,還是個嚴肅事業也好,為了弄清到底是那一類,你本人就得變成那個偉大的羊群當中的一員。我建議你誇大自己最近繼承到的財產數額。你目前是一位富有而又無所事事的女人。你跟你的朋友埃米琳爭論她已經皈依的那個教派——告訴她那都是胡說八道。她會竭力說服你改變信仰。你就依從她到青山聖所去。在那裡,你也讓安德森博士的說服能力和魅力迷住。我完全你能扮演這個角色吧?”

  卡納拜女士謙虛地微笑著,小聲說:“我想我可以完成這項任務。”

   

2

  “哦,老朋友,你給我查到了什麼情況?”

  賈普警督深思地望著提出這個問題的矮個子。他無奈地說:“沒查出什麼我想得到的,白羅。我討厭那些長頭發、毒蛇般的宗教騙子向女人灌輸迷信的玩藝兒。不過那傢伙倒很小心謹慎。你抓不到他什麼把柄。他的佈道聽上去有點反常,卻又無害。”

  “你瞭解那個安德森博士嗎?”

  “我查過他的經歷。他原是一名很有前途的化學家,後來被一所德國大學解雇了。他母親好像是猶太人。他一向愛好東方神話和宗教,利用全部業餘時間從事這方面的研究,還寫了不少有關文章——其中有些在我看來簡直就是瘋話。”

  “那他可能是個真正的狂熱信徒嗎?”

  “我得說很可能就是這麼一回事!”

  “我給你的那些姓名和地址調查得怎麼樣了?”

  “沒有什麼問題。埃弗里特女士死于結腸潰瘍。醫生肯定地說沒發現什麼鬼花招。勞埃德太太死于支氣管肺炎。韋斯頓太太死于肺結核,她患這病好多年了——還是在沒遇到那幫人之前就得了。李小姐死于傷寒——是由於在英國北方吃了點沙拉引起的。她們中間三個人患了病都死在自己家中,勞埃德太太則死在法國南方一家旅館裡。這些死亡事例都跟那個偉大的羊群或者德溫郡安德森博士的住處無關。純屬巧合吧。全都正常,千真萬確。”

  赫丘勒歎口氣,說:“可是,我的好朋友,我卻覺得這是赫丘勒的第十樁豐功偉績。那位安德森博士是那個革律翁怪物,我的任務就是要把他消滅掉。”

  賈普不安地望著他:“聽我說,白羅,你近來沒有一直在讀什麼怪文學作品吧?”

  白羅擺出一副尊嚴的樣兒,說:“我的說法一向正確恰當,並且一向說到點子上。”

  “那你自己也可以創辦一個新教派啦,”賈普說,“信茶條是:‘沒有任何人比赫丘勒·白羅更聰明,阿們。’從頭隨意重複念!”

   

3

  “這裡安靜得真使我感到舒服極了。”卡納拜女士一邊說,一邊心醉神迷地深呼吸。

  “我早就跟你說過了,愛美。”埃米琳·克萊格說。

  兩個朋友坐在一個小山坡上,眺望著一片優美的蔚藍的大海。草長得碧綠,地面和峭壁是發亮的深紅色。這片現在叫青山聖所的地產是一個六英畝左右的小海角。它只有窄窄的一條土地跟大陸連接,所以幾乎算得上是個小島。

  克萊格太太動情地低聲說:“紅色的土地——大有前途的光明土地——神意要在這裡把人們所能取得的成果擴大三倍。”

  卡納拜女士歎口氣,說道:“我認為昨天晚上大師在佈道會上把這講得多麼美好啊!”

  她的朋友說:“等你今晚參加慶祝牧草豐盛節,那可還要好呢!”

  “我盼著參加吶!”卡納拜女士說。

  “你會感到那是一次精神上的美妙體驗。”她的朋友向她保證道。

  卡納拜女士來到青山聖所已經一周。她初到那裡時的態度是:“這都是些什麼胡說八道的事?埃米琳,真格的,像你這樣一位有理智的女人居然——”等等,等等。

  她初次跟安德森博士見面時,真誠地把自己的情況表達得相當清楚。

  “我並不想覺得自己是以虛假的名義到這裡來的,安德森博士。我父親是英國聖公會的一名牧師。我也從來沒有對自己的信仰動搖過。我不相信異教教義。”

  那個金發的高個子男人沖她微笑著——一種非常可愛而理解的笑容。他寬容地望著這位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的、有點倔強的胖女人。

  “親愛的卡納拜小姐,”他說,“您是克萊格太太的朋友,我們歡迎您。請相信我,我們的教義並非是異端邪說。這裡一切宗教都受歡迎,都受到同等尊重,一視同仁。”

  “那可不該這樣做。”已故托馬斯·卡納拜牧師的倔強的女兒說。

  大師往椅背上一靠,用圓潤的嗓音小聲說:“在天父的國度裡有許許多多大廈……請記住這點,卡納拜小姐。”

  在她們離開他時,卡納拜女士小聲對她的朋友說:“他真是個英俊的男子。”

  “是啊,”埃米琳·克萊格說,“還那麼神奇地脫俗。”

  卡納拜女士同意這話,真的——她也感覺到了——一種脫俗的氣質……

  她給自己敲下警鐘。她到這裡來不是要成為那個偉大牧羊人魅力的犧牲品,不管那是不是神聖的。她心裡想著赫丘勒·白羅的身影,可他又似乎那麼遙遠,古怪的俗氣……

  “愛美,”卡納拜女士心裡想,“千萬控制住自己,別忘了你到這兒是幹什麼來的……”

  但是隨著日子一天一天地度過,她感到自己越來越容易屈服于青山聖所的魅力了。安寧啦,樸實啦,簡單而可口的伙食啦,宗教儀式的美妙啦,合唱著愛和敬仰的聖歌啦,大師簡單動人的話語啦,真是在吸引著人類當中所有最好而最高尚的人——世上一切爭鬥和醜陋都在這裡被禁之門外。這裡只有安寧和愛……

  今天晚上慶祝那偉大的夏季牧草豐盛節,在這個晚會上,愛美·卡納拜將會被接收為羊群的一員。

  慶典在那閃亮的白色水泥大樓裡舉行,由神聖羊欄發起人主持。所有虔誠的人都在即將日落前聚集在那裡。她們都穿著羊皮斗篷和草鞋,裸著胳臂。“羊欄”正中一座高臺上站著安德森博士,那個高個子男人,金發藍眼,淺色鬍子,一副英俊的身影輪廓,真令人無比敬仰。他穿著一件綠色長袍,手裡握著牧羊人的一根金色彎柄杖。

  他高高舉起牧羊杖,人群立刻鴉雀無聲。

  “我的羊群在哪裡?”

  人群答道:“牧羊人啊,我們在這裡!”

  “讓你們的心田充滿歡樂和感恩吧。這是歡樂的節日!”

  “歡樂的節日,我們都很愉快。”

  “你們不會再有悲傷,不會再有痛苦。只有歡樂!”

  “只有歡樂……”

  “牧羊人有幾個頭?”

  “三個,一個金頭,一個鑽頭,一個帶響的銅頭。”

  “羊有幾個身軀?”

  “三個,一個血肉之軀,一個腐爛之軀,一個靈光之軀。”

  “你們將如何給封存在羊群裡?”

  “用血的聖禮。”

  “你們為那聖禮做好准備了嗎?”

  “我們做好了。”

  “蒙上你們的眼睛,伸出你們的右臂。”

  人群順從地用事先備好的綠圍巾把眼睛蒙住。卡納拜女士也像別人那樣,把右臂伸向前方。

  偉大牧羊人在人群行列中穿行。有輕微的喊聲,也有痛苦或狂喜的呻吟。

  卡納拜女士心裡想:“這一切簡直是褻瀆神明。這種宗教歇斯底里真叫人哀歎。我要絕對保持冷靜的頭腦,還要注意人群的反應。我不會跟著走——不會跟……”

  偉大牧羊人走到她面前。她感到自己的胳臂讓人握住,然後像給針尖刺了一下那樣有點疼痛的感覺。牧羊人輕聲說:“血的聖禮帶來歡樂……”

  他走過去。沒多久就傳來了一聲命令:

  “除去眼上的圍巾,享受聖靈恩賜的歡樂吧!”

  太陽正在落下,卡納拜女士朝四周望一下,跟別人一樣慢慢走出那“羊欄”。她突然感到飄飄然,快樂極了。她在一片軟軟的綠草地上坐下。她過去為什麼要認為自己是一個沒有人要的孤獨的中年婦女呢?生活多麼美妙一她本人也很美妙!她有思考的能力——夢想的能力。世上沒有她辦不到的事!

  一股強烈的興奮勁兒傳遍她的全身。她望一眼周圍的虔誠信徒──她們好像猛然間長得又高又大似的。

  “真像行走的樹木……”卡納拜女士心中虔誠地想。

  她抬起一隻手。這是一種有決心的手勢——她能靠這只手來指揮整個人間,就像凱撒、拿破侖、希特勒那樣——那些可憐而悲慘的小人物啊!他們一點也不知道她愛美·卡納拜能幹什麼!明天她會安排世界和平,國際同盟會議。再也不准有戰爭——再也不准有貧困——再也不准有疾病。她愛美·卡納拜會設計一個新世界。

  可是不必著急。時間是無限的……一分鐘接著一分鐘,一小時接著一小時!卡納拜女士感到四肢漸漸沉重,頭腦卻是欣喜般自由。她的頭腦可以任意邀遊整個宇宙。她睡著了——即使睡著了,她還在夢想……廣漠的空間……高大的樓宇……一個嶄新而美妙的世界……

  那個世界漸漸縮小逝去,卡納拜女士打個呵欠,晃動晃動自己僵硬的四肢。自從昨天以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昨天晚上她夢到……

  天上一輪明月。卡納拜女士借助月光勉強可以看清手錶上的時間。使她驚訝的是表針指著九點四十五分。據她所知,日落是在八點十分。僅僅過了一小時三十五分鐘?不可能。然而──

  “真有意思啊!”卡納拜小姐自言自語道。

   

4

  赫丘勒·白羅說:“你必須非常小心地聽從我的指示。明白嗎?”

  “哦,是的,白羅先生。您可以相信我。”

  “你已經說明你打算捐助那個狂熱的宗教組織了嗎?”

  “說了,白羅先生。我親口對大師——噢,請原諒,對安德森博士說的。我十分熱情地對他說,整個這項事業是多麼了不起的啟示啊——我原本想來此嘲弄,現在卻留下來相信了。我——說這些話真好像相當自然似的。您知道,安德森博士有一種吸引人的魅力。”

  “我已經察覺了。”赫丘勒·白羅乾巴巴地說。

  “他的舉止非常有說服力。你會真的感覺他根本不在乎錢。‘量力捐助吧,’他用他那討人喜歡的派頭,微笑著說,你如果什麼也給不了,也沒關系。你照樣也是羊群中一員。’‘哦,安德森博士,’我說,‘我還不是那麼一個差勁的人。我剛從一位遠房親戚那裡繼承了一筆數量不小的錢,可我得在辦完一切正式法律手續之後才能動用,不過有一件事我倒可以馬上就做。’我就解釋我正在立個遺囑,要把我的一切財產都留給那個組織。我又解釋自己沒有任何近親。”

  “他是不是謙和地接受了這項捐贈?”

  “他十分關心這件事。說我還會活很多年吶,他看得出我生活的樂趣和精神上的滿足過去長久被剝奪了。他講得真的很動人。”

  “看來是會這樣的。”

  白羅用冷冰冰的聲調說:“你提到自己的健康狀況了嗎?”

  “提了,白羅先生,我告訴他我的確一直有肺部的毛病,犯過不止一次了。幾年前我在一家療養院裡治療過,大概把這病治得好多了。”

  “太棒了!”

  “其實我的肺十分健全,真鬧不明白幹什麼非要說我得過肺病。”

  “要相信這是必要的。你提到你的那位朋友了嗎?”

  “提了,我告訴他(千萬要保密),親愛的埃米琳除了從她丈夫身上繼承了一筆遺產之外,不久還要從一位最寵愛她的姑媽那裡繼承更大一筆財產呢。”

  “好極了。這樣就可以使克萊格太太暫時平安無事啦。”

  “哦,白羅先生,您真認為這裡有什麼不對頭的地方嗎?”

  “這正是我在調查的事。你在聖所裡見過一位柯爾先生嗎?”

  “上一次我到那裡去的時候見到一位柯爾先生。一個非常古怪的人。他穿草綠色短褲,除了吃大白菜,什麼都不吃。他是一個非常虔誠的信徒。”

  “好!一切進行得很順利——我要表揚你所做的工作——現在全都准備好了,等待那個秋季節慶吧!”

   

5

  “卡納拜小姐——請等一下。”

  柯爾先生緊緊抓住卡納拜女士,興奮得兩眼發亮。

  “我剛剛看到一個幻象——一個非常了不起的幻象——我非得告訴您不可。”

  卡納拜女士歎口氣。她有點害怕柯爾先生和他那些幻象。有時她確信柯爾先生是個瘋子。

  有時她也感到柯爾先生那些幻象叫人十分難堪。這叫她想起她在來德溫郡之前讀過的那本談論下意識思維的德文書中披露的一些露骨的章節。

  柯爾先生兩眼閃閃發亮,撇著嘴,開始激動地說:“我一直在閉眼沉思——思考著完美的生活,至高無上的完整幸福——然後,您知道,我睜開眼睛,見到了——”

  卡納拜女士打起精神希望柯爾先生這次見到的不是他上次見到的景象——那次明明是一個男神仙和一個女神仙在古代蘇美爾1舉行一次宗教儀式的婚禮。

  “我看到了,”——柯爾先生朝她探著身子,大口喘著氣,眼神(真是那樣)挺瘋狂——“伊利亞2先知乘著他那輛火紅的戰車從天堂下來。”

  卡納拜小姐松了口氣,伊利亞好多了。她倒不太在乎伊利亞。

  “下麵,”柯爾先生接著說,“是太陽神的祭壇,成千上萬個祭壇。一個聲音向我喊道:‘看啊,把你將要看到的記載下來證實吧——’”

  (1蘇美爾:見後注。

  2伊利亞:西元前九世紀以色列的先知,見基督教《聖經·列工記》。——譯注。)

  他頓住了。卡納拜女士禮貌地小聲說:“是嗎?”

  “祭壇上都放著那些給捆綁在那裡的祭品,一動不動地等待著挨宰。全是童貞姑娘——上百名處女——年輕漂亮的處女——”

  柯爾先生咂了咂嘴唇,卡納拜女士臉紅了。

  “接著飛來大群烏鴉,奧丁1的烏鴉從北方飛來。它們跟伊利亞的烏鴉相遇——就一起在空中盤旋——然後它們向下猛撲,啄食那些當作祭品的姑娘的眼睛——一片哀嚎和咬牙聲——忽然傳來了上帝的呼聲:‘觀看一次獻祭吧-一因為從這天起耶和華2與奧丁簽訂了獻血聯盟!’然後那些教士便撲向他們的祭品,舉起尖刀,屠殺那些處女──”

  卡納拜女士掙紮著甩開那個折磨她的人,後者正充滿性虐待狂的激情,嘴邊淌著誕水。

  “對不起,放開我!”

  她急忙走到李普斯康身邊去搭話。那人住在青山聖所的門房,正巧路過這裡。

  “對不起!”她說,“您是不是見到了我丟失的一枚飾針?我可能把它掉在什麼地方了。”

  (1奧丁:北歐神話裡掌管文化、藝術、戰爭、死亡的最高之神。-一譯注

  2耶和華:《聖經·舊約》中對上帝的稱呼。——譯注。)

  李普斯康是一個沒受青山聖所的優美和靈光影響的粗人,只嘟囔一聲沒見到什麼飾針,四處尋找東西不是他的任務。他想擺脫卡納拜女士的糾纏,可她緊跟著他,嘴裡不停地嘀咕那枚飾針,直到離開狂熱的柯爾先生一大段距離才放心下來。

  這當兒,那位大師本人從那偉大的羊欄裡走出來,他那慈祥的微笑壯了她的膽,卡納拜女士便大膽地向他說出心裡話。

  他是否認為柯爾先生有點——有點——

  大師把一隻手搭在她肩膀上。

  “你應當驅除恐懼,”他說,“完美至善的愛可以驅除恐懼……”

  “可我認為柯爾先生瘋了。他看到的那些幻象——”

  “到目前為止,”大師說,“他通過他自己那世俗之眼……還看得不完整。不過,總有一天他會超脫世俗,從心靈上面對面——見到神靈。”

  卡納拜女士感到局促不安。當然,要是這麼說,也就算了——可她還是要提出一點不滿意的地方。

  “此外,”她說,“李普斯康一定得那麼叫人討厭地無禮嗎?”

  大師又神聖地微笑一下。

  “李普斯康,”他說,“是一條忠誠的看家狗,他是個粗人——一個沒有開化的靈魂——不過倒還忠誠——徹頭徹尾的忠誠!”

  他向前走去。卡納拜女士看到他遇到柯爾先生,停下來,把一隻手搭在後者的肩膀上。她希望大師的影響會改變那人今後看到的幻象內容。

  反正,還有一個星期就要過那秋季節慶啦。

   

6

  在那節日慶典的下午,卡納拜女士在紐頓·伍德伯裡那個沉睡小鎮上的小茶館裡會見赫丘勒·白羅。卡納拜女士滿臉紅通通,比往常還要氣喘吁吁。她坐在那裡呷著茶,用手指捏碎一個岩石般的圓麵包。

  白羅問了幾個問題,她都用單音詞匯簡單地答覆了。

  然後,他問:“多少人去參加這次慶典?”

  “大概有一百二十人,埃米琳當然會在場,還有柯爾先生——他近來真的非常怪——真怪得可以——我希望,我真的希望他別患了精神病。此外還會有一些新成員——大約二十名。”

  “好。你知道你該幹些什麼嗎?”

  沉靜片刻後,卡納拜女士用怪裡怪氣的聲調說:“我知道您告訴我的,白羅先生……”

  “好極了!”

  接著,愛美·卡納拜清楚而明確地說:

  “不過我不會去做啦。”

  赫丘勒·白羅張大眼睛望著她。卡納拜女士站起來,聲音又快又歇斯底里:

  “您派我到這裡來偵查安德森博士。您懷疑他在幹各種各樣壞事。可他卻是個了不起的人——一位偉大的導師。我全心全意信任他!我再也不要幹您的那種偵查工作啦,白羅先生!我是牧羊人的一頭綿羊。大師給世界帶來了一個新資訊,從現在起,我的身心全都屬於他所有。對不起,我自己付我的茶錢!”

  卡納拜小姐說完這些微微令人掃興的話之後,啪地一聲往桌上放下一先令三便士,就沖出茶館。

  “真是見鬼了,見鬼了。”赫丘勒·白羅說。

  女侍者說了兩次,他才意識到她拿來賬單等他付錢吶。他瞥見旁邊那張桌邊坐著一個樣子陰沉的男人在注意他的眼神,不禁臉紅一下,付了錢,匆匆走了出去。

  他氣呼呼地思考著。

   

7

  那批羊群再次聚集在偉大的羊欄裡。宗教儀式的問答都誦頌過了。

  “你們為這次盛禮做好准備了嗎?”

  “我們准備好了。”

  “蒙上你們的眼睛,伸出你們的右臂。”

  那位偉大牧羊人,身穿綠色長袍,神采奕奕,在那等待的行列中走來走去。那個只吃白菜、見到幻象的柯爾先生站在卡納拜小姐身旁,在那枚小針紮進他的皮肉裡時,心醉神迷地哽咽一聲。

  偉大牧羊人站在卡納拜女士身旁,他的雙手摸著她的胳臂……

  “不,別給我紮。別再來這一套啦……”

  難以置信的話語——以前從沒發生過。接著發生了一陣扭打,一聲怒吼。蒙著眼睛的綠紗都給揪了下來——看看難以相信的景象——那位偉大牧羊人正在披著羊皮的柯爾先生和另一名信徒牢牢控制中掙紮。

  那位原是柯爾先生的人用警方專業聲調迅速說道:

  “——我這裡有逮捕令。我得警告你,你說的任何一句話都會在審判你時作為證據。”

  這時,羊欄門口站著一些人——一些穿制服的人。

  有人喊道:“是員警。他們要把大師帶走。他們要把大師帶走……”

  大家都嚇壞了——害怕極了……對他們來說,那位偉大牧羊人是個殉道者,就像世上所有的偉大導師那樣遭到外界無知的迫害而受難……

  與此同時,柯爾警督正在仔細收拾起那位偉大牧羊人掉在地上的那個皮下注射器。

   

8

  “我的勇敢的同事!”

  白羅熱情地握著卡納拜女士的手,把她介紹給賈普警督。

  “一流的工作,卡納拜小姐,“賈普警督說,“沒有你的協助,我們完不成這項任務,這是事實。”

  “哦,老天!”卡納拜女士受寵若驚地說,“您這樣說太客氣了。您知道,我恐怕還真覺得這事挺有意思,蠻刺激。您知道,我扮演這個角色,有時還真失去自製力,竟然覺得自己也是那些傻娘們兒當中的一個咧。”

  “你的成功就在於這點上,”賈普說,“你是那種純真的類型。這樣才能讓那位先生上當受騙了!他是一個相當狡猾的流氓。”

  卡納拜女士轉向白羅。

  “茶館裡那一時刻太可怕了。我不知道該怎麼辦了。我只好當機立斷地採取行動。”

  “你做得真了不起,”白羅熱情地說,“我一時還當不是你就是我喪失了理智。一瞬間我還以為你真是那個意思吶。”

  “真嚇了我一跳,”卡納拜女士說,“咱倆正在密談時,我從鏡子裡看見李普斯康,就是那聖所的守門人,他就坐在我身後一張桌子旁。我鬧不清那是偶然事件呢,還是他在跟蹤我。剛才我說過了,我得當機立斷,同時相信您會理解的。”

  白羅微笑著說:“我確實理解。只有一個人坐得離咱倆那麼近,足可以偷聽到咱倆說的話。我一走出茶館就等他出來,好跟蹤他。他徑直走回到聖所,我就明白完全可以信任你,你不會讓我失望——可我也擔心這事會給你增添危險。”

  “那——那真有危險嗎?那個注射器裡裝的是什麼啊?”

  賈普說:“是你還是我來解釋?”

  白羅嚴肅地說:“小姐,這位安德森博士在從事一項剝削和謀殺的計劃——科學謀殺。他大半生都在從事細菌研究。他在舍菲爾德用另一個姓名開設一家化學試驗室,在那裡培養各種桿菌。在每次慶典上,他就往他的信徒身上注射一點但也夠量的大麻酚——那也叫印度大麻毒脂。那能叫人產生興奮享樂和宏偉的幻想。這就使那些信徒圍在他身邊。這就是他許諾給他們的那種神聖的歡樂。”

  “真是出人意料之外,”卡納拜女士說,“真是一種出人意外的感覺。”

  赫丘勒·白羅點點頭。

  “這就是他主要幹的本行——一種愛控制人的品性,那種造成集體歇斯底里的能力,觀察這種藥所產生的反應。但他還另有一個目標。

  “那些感恩戴德的孤獨女人,紛紛立下遺囑,死後把財產贈給這個異端教會。這些女人一個接一個死去。她們都死在自己家中,而且看上去都顯然出於自然死亡。讓我來用不太專業的用語來解釋一下:培養某種細菌是可能的。譬如說,大腸桿菌就是結腸潰瘍的病因,傷寒桿菌也可以運用到這裡。肺炎球菌也一樣。還有那種叫作老結核菌素對健康人無害,卻能使任何過去患過結核病的人舊病複發。你明白這個人多麼聰明瞭吧?這些死亡會在全國各地發生,由不同的醫生治療而不會引起任何對此懷疑的危險。我想,他還培育了一種可以延緩使人發病卻又加劇桿菌活動的細菌。”

  “如果世上真有魔鬼的話,他就是一個!”賈普警督說。

  白羅繼續說下去:“你按照我的指示向他講了你過去患過結核病。柯爾逮捕他時,那個注射器裡就有老結核菌素。你由於是個健康人,那就傷害不了你,這也是我讓你強調自己患過結核病的原因。我一直擔心他有可能會選用另一種細菌,可我尊重你的勇氣,只好讓你冒這個險。”

  “哦,這沒有什麼關系。”卡納拜女士愉快地說,“我不在乎冒險,我只害怕草原上的公牛那類牲口。可你們有足夠的證據判那個惡棍的刑嗎?”

  “證據多得很,”他說,“我們搜查到了他那個試驗室,他培育的各種細菌和他犯罪的全部計劃。”

  白羅說:“我想他可能已經犯下系列謀殺罪。我也可以說他並不是因為他母親是猶太人才被德國大學解雇。那只是他到這裡來時編造的一個藉口,這樣就可以贏得同情。我猜想他其實是個純種雅利安人。”

  卡納拜女士歎口氣。

  “怎麼啦?”白羅問道。

  “我只是在想,”卡納拜女士說,“我第一次參加節日慶典時所做的那個美妙的夢——我想是大麻造成的,我把整個世界安排得那麼美好!沒有戰爭,沒有貧窮,沒有疾病,沒有醜惡……”

  “那一定是個好夢。”賈普羡慕地說。

  卡納拜女士忽然跳起來,說:

  “我得回家啦。艾蜜莉一直很不放心。我聽說可愛的奧古斯特斯想我極了。”

  赫丘勒·白羅微微一笑,說道:“它可能擔心你也許會跟它一樣,要為赫丘勒·白羅去死呢!”

第十一樁 赫思珀裡得斯的金蘋果

  (譯注:赫思珀裡得斯的金蘋果:希臘神話中宙斯和赫拉結婚時,眾伸送禮,女神該亞從海洋西岸帶來一棵結金蘋果的樹,由赫恩珀裡得斯的女兒們和一條巨龍看守著。歐津斯透斯國王命赫丘勒去取金蘋果。赫丘勒在險途中戰勝河神涅柔斯。釋放了被押在高加索的普羅米修斯。後者建議讓肩負蒼天的阿特拉斯去偷金蘋果。赫丘勒應允阿特拉斯離開時,以自己強有力的雙肩背負蒼天。阿特拉斯殺死了巨龍,並用計謀騙過看守的女神,摘下三個金蘋果。但他不願再接過沉重的蒼天,赫丘勒略施小計,讓他重新背上包袱,拾起金蘋果揚長而去。這是赫丘勒做的第十一樁大事。)

   

1

  赫丘勒·白羅沉思地望著坐在紅木寫字台後面那個人的臉。他注意到那對濃密的眉毛,透著卑鄙樣兒的嘴巴,顯示貪婪的下巴和那雙洞察一切的敏銳的眼睛。一眼望上去,白羅就明白了埃默瑞·鮑爾為什麼會成為當今的金融鉅子。

  白羅又把目光轉移到那雙放在寫字臺上的修長的手,也明白了為什麼埃默瑞·鮑爾又是位著名收藏家。他在大西洋兩岸都以藝術品鑒賞家而聞名。他對藝術品的酷愛和對古文物的感情是連在一起的。對他來說,一件藝術品光是美還不夠——他要求它還應該有個歷史傳統的背景。

  埃默瑞·鮑爾在對白羅講話,用的是悄悄的聲音——清晰而沉靜,比單靠大嗓門說話所取得的效果還要好。

  “我知道你近來不再接辦什麼案子了。不過我想你會接辦這起案子的。”

  “那麼說,這是一樁非常重要的事了?”

  埃默瑞·鮑爾說:“對我來說是非常重要的。”

  白羅保持著一種探詢的態度,腦袋稍稍歪向一邊,看上去簡直就像只沉思的知更鳥。

  對方繼續說:“這是一起尋找一件藝術品的案子。具體說,是找回文藝複興時期1製作的一個雕花金杯。據說那是教皇亞歷山大六世——羅德里奇·鮑爾吉亞2使用過的。他有時敬酒,讓一位受寵若驚的客人用它來飲用。那位客人,白羅先生,一般都會死去。”

  “這個歷史故事挺不錯。”白羅喃喃道。

  “那個金杯的經歷總跟暴力相結合。它被盜竊過多次。為了佔有它還發生過謀殺。幾個世紀以來,一系列流血事件伴隨著它。”

  (1指歐洲十四至十六世紀的文藝匯興時期.——譯注。

  2技是亞歷山大六世(1431—1503):原名羅德里奇·鮑爾吉亞,西班牙籍。他是文藝複興時期腐化墮落的教皇中的典型。——譯注。)

  “是為了它的本身價值還是由於其他原因?”

  “金杯本身價值確實很了不起。它的工藝精緻極了,據說是由班威努托·切利尼1製作的。上面雕刻了一棵樹,由一條嵌著珠寶的毒蛇盤繞著,樹上的蘋果是用非常漂亮的綠寶石鑲成的。”

  白羅明顯表示出油然而起的興趣,嘟嚷道:“蘋果?”

  “綠寶石特別精緻,蛇身上的紅寶石也一樣,但是,這個金杯的真正價值當然是由於它的歷史原因。它一九二九年由桑·維拉齊諾侯爵拿出來拍賣。收藏者爭相出價,我終於按當時的匯率以三萬英鎊的高價買了下來。”

  白羅揚了一下眉毛,喃喃道:“這確實是個高昂價格!桑·維拉齊諾侯爵真走運。”

  埃默瑞·鮑爾說:“我要是真想要一件東西,便不惜一切代價弄到手,白羅先生。”

  赫丘勒·白羅輕聲說:“您一定聽說過一句西班牙諺語:‘上帝說,你要什麼就拿什麼——可是要付代價。’”

  那位金融家皺皺眉頭——微微露出一點氣憤的眼神,冷冷地說:“白羅先生,沒想到你還是一位哲學家哪。”

  “我已經到了遇事多思的年齡,先生。”

  “毫無疑問。但是多思並不能把我那個金杯找回來。”

  (1班成努托·切利尼門(1500-1571):義大利佛羅倫薩金匠、雕刻家。代表作有銅雕像《帕爾修斯》、大理石像《阿波羅與希亞新特》和《納爾西蘇斯》等。——譯注。)

  “您認為不能嗎?”

  “我想採取行動才更有必要。”

  赫丘勒·白羅冷冷地點點頭。

  “許多人犯同樣的錯誤。不過,我請您原諒,鮑爾先生,我們已經離題太遠了。您剛才說那個金杯是從桑·維拉齊諾侯爵手裡買到的?”

  “正是。可我要告訴你,它在到我手中之前就已經給盜走了。”

  “這是怎麼發生的呢?”

  “那位侯爵的宅邸在出售金杯的那天晚上讓人破門而入,盜走了八九件包括那個金杯在內的貴重物品。”

  “對此有沒有採取什麼措施?”

  鮑爾聳聳肩。

  “警方當然立即著手調查。結果查獲這起盜竊事件是一個出名的國際盜竊團夥幹的。其中兩個人,一個法國人叫杜佈雷,另一個義大利人叫李可維蒂,兩人都被逮捕,受了審訊——有幾件贓物從他們手裡找到了。”

  “但是沒有鮑爾吉亞使用過的那個金杯?”

  “沒有。就警方所確定,那是三個人一起作的案,除了我剛說的那兩個人之外,還有一個愛爾蘭人叫派特裡克·凱西。這人是個慣從屋頂侵入的作案竊賊。杜佈雷是這夥人的頭腦,制定作案計劃。李可維蒂開汽車,在下面等著盜獲的東西從上面用繩子縋下來接到手中。”

  “那些盜獲的贓物是不是給分成了三份?”

  “很可能是這樣。此外,找回來的幾件物品都是些價值不高的東西。看來那些精品可能匆匆給走私到國外去了。”

  “那第三個人凱西怎麼樣了?一直沒把他緝拿歸案嗎?”

  “沒有照你說的那樣抓到他。他不是個年紀很輕的傢伙。他的肌肉已經較前僵化了。兩星期前,他從一座樓房的五層上摔了下來,當場斃命了。”

  “是在什麼地方。”

  “在巴黎。他試圖盜竊一位百萬富翁銀行家杜弗格裡葉的家。”

  “那個金杯後來再也沒有露面嗎?”

  “沒有。”

  “再也沒有給拿出來出售嗎?”

  “我敢肯定沒有。我可以說不止是警方,連一些私家偵探也一直在搜尋它呢。”

  “您付的錢怎麼樣了呢?”

  “那位侯爵倒是個拘泥細節的傢伙,因為那個金杯是在他家中失竊的,便答應把錢退還給我。”

  “可您沒有接受?”

  “沒有。”

  “為什麼呢?”

  “因為我更願意自己來解決這件事。”

  “您的意思是說,如果接受了侯爵返回來的錢,那個金杯萬一給找了回來,就會是他的財物了,而現在則法定歸您所有,對不對?”

  “完全對。”

  “您的這種立場的背景是什麼呢?”

  埃默瑞·鮑爾微微一笑,說:“我看你贊同這個觀點。嗯,白羅先生,這很簡單嘛,因為我認為我知道那個金杯目前在何人手中。”

  “這倒挺有意思,那個人是誰啊?”

  “魯本·羅森塔爾爵士。他不僅是一位收藏家同行,當時還是一個跟我有私仇的人。我和他曾經在好幾筆生意上是競爭對手——總的來說,我都占了上風。我們倆的敵意在爭購這個金杯時達到了頂點。雙方都下了決心要擁有它。這多多少少是面子攸關的事。我們各自指定的代理人在爭購中彼此叫價。”

  “您的代理人最終出高價獲得了這個寶物,是不是?”

  “不完全是。我為了預防萬一還另外雇用了一個代理人——公開身份是個巴黎商人。你明白,我們倆誰也不想向對方讓步,寧願讓一位第三者買走那個金杯;事後我當然可以再悄悄跟那個第三者接觸——那就是另一種不同的局面了。”

  “其實是耍了一個小小的花招。”

  “對。”

  “這事成功了——隨後魯本爵士立刻發現自己上當受了騙。”

  鮑爾微微笑了。

  這是一種狡猾的微笑。

  白羅說:“現在我看清形勢了。您認為魯本爵士為了決心要立於不敗之地,故意組織了那起盜竊案嗎?”

  埃默瑞舉起一隻手。

  “哦,不,不!還不至於那麼粗野。結局是——沒過多久,魯本爵士大概買到了一個文藝複興時期的金杯,出處不詳。”

  “警方想必通報了那個金杯的形狀吧?”

  “這個金杯大概不會給放在公開展覽的場所。”

  “您以為魯本爵士明白自己已經擁有了它,也就心滿意足了嗎?”

  “是的。再者,我如果接受了侯爵的退款——魯本爵士後來想必就可以跟侯爵私下成交,這樣那個金杯就合法地歸他所有了。”

  他停頓片刻,又說:“但是我保留了合法的擁有權,這樣就可以把它收回來。”

  “您是說,”白羅直截了當地說,“您可以設法讓人從魯本爵士那裡再偷回來嗎?”

  “不是偷,白羅先生。我原來就該收回我的寶物。”

  “可我猜您沒有取得成功?”

  “那是因為一個很好的原因:羅森塔爾從來沒得到那個金杯!”

  “這您是怎麼知道的?”

  “最近出現了石油股權的合併。羅森塔爾和我的利害關系相一致了。我們現在是盟友而不再是敵人。我便坦率地跟他談起這事,他立刻向我保證那個金杯從來就沒到過他手中。”

  “您相信他嗎?”

  “相信。”

  白羅若有所思地說:“那您這十年來一直像英國俗話所說的,攻擊錯了目標,白花了力氣?”

  那位金融家苦澀地說:“對,這就是我一直幹的傻事!”

  “那現在——一切都要從頭做起啦?”

  對方點點頭。

  “這就是你把我找來的原因吧?我就是你放出去嗅聞難以追蹤的微淡臭跡的那條狗——相當難以追蹤。”

  埃默瑞·鮑爾乾巴巴地說:“這事要是很容易辦,我也就無須找你啦。當然,你如果認為這事不可能——”

  他倒找到了正確的字眼。赫丘勒·白羅頓時坐直身子,冷冷地說:“我從來不認識不可能這個字眼兒,先生!我只是在自問——這事足以叫我有興趣接辦嗎?”

  埃默瑞·鮑爾又微微一笑,說道:“要是有興趣——你盡可提出酬勞費。”

  這個矮個子朝那個大人物望一眼,輕聲說:“您真那麼想要那件藝術品嗎?我想肯定不是!”

  埃默瑞·鮑爾說:“這麼說吧,我跟你一樣,從不接受失敗。”

  赫丘勒·白羅低下頭說:“嗯,要是這麼說的話——我明白了……”

   

2

  瓦格斯塔夫警督十分感興趣。

  “那個金杯嗎?是的,我全記得。當時我在這邊負責調查這個案子。你知道,我會說點義大利話,還到了義大利,跟一些花花公子交談吶。可那個金杯至今沒再露過面。真是奇怪極了。”

  “那你怎麼解釋呢?私下賣掉了嗎?”

  瓦格斯塔夫搖搖頭。

  “我不信。當然也有點可能……不,我的解釋簡單多了:那玩藝兒給藏了起來……而惟一知道藏在哪兒的那個人已經死了。”

  “你是指凱西嗎?”

  “是的,他可能把它藏在義大利什麼地方了,要麼就是已經把它私運出了這個國家。不過他把它藏了起來,藏在哪兒,那就一定還在那兒呢。”

  赫丘勒·白羅歎口氣。

  “這是一種羅曼蒂克理論。珍珠給封在石膏模型裡——那個故事叫什麼來看——《拿破侖半身雕像》,對不?不過在這個模型裡不是珠寶——而是一個實實在在的大金杯。你會想像那可不大容易藏,對不對?”

  瓦格斯塔夫含含糊糊地說:“哦,我不知道。我想也許能辦到。藏在地板下麵——類似這樣的辦法。”

  “凱西有自己的住房嗎?”

  “有——在利物浦,”他笑一下,“不會藏在那兒的地板下面。這點我們已經肯定了。”

  “他有家人嗎?”

  “妻子是那種規規矩矩的女人——患肺結核。對她丈夫那種生活方式擔心得要死。她信奉宗教——一名虔誠的天主教徒——卻下不了決心離開他。她在幾年前已經死了。女兒隨母親——當了一名修女。兒子就不同了——是個跟父親一模一樣的兒子。我最後聽到他是在美國尋歡作樂吶。”

  赫丘勒·白羅在他的小筆記本裡寫上“美國”。他問道:“凱西的兒子有沒有可能知道那個金杯的藏處呢?”

  “我想不會。否則早就到買賣贓物的人手中了。”

  “那個杯子也可能給熔化了。”

  “也許我該說這很可能。可我鬧不清楚——那對收藏家來說可是個價值連城的玩藝兒——而且收藏家還會耍不少鬼把戲,這你會大吃一驚的!”瓦格斯塔夫一本正經地說,“我認為收藏家們有時根本就沒有什麼道德觀。”

  “哦!羅森塔爾爵士如果也在耍你所謂的‘鬼把戲’,你會感到驚訝嗎?”

  瓦格斯塔夫冷笑一下。

  “我不會單單責怪他。就對待藝術品這方面來說,看來他並非太嚴格認真。”

  “那個團夥的其他成員怎麼樣了?”

  “李可維蒂和杜佈雷都給判了重刑。我想他倆現在也該刑滿出來了吧。”

  “杜佈雷是個法國人,對不?”

  “對,他是那個團夥的頭腦。”

  “還有其他成員嗎?”

  “還有一個姑娘——他們一向管她叫紅凱蒂。她偽裝到人家當保姆,然後打探底細——東西都收藏在哪兒等等。那個團夥被破獲後,她逃到澳大利亞去了。”

  “還有別人嗎?”

  “還懷疑過一個叫尤吉安的傢伙也是那個團夥裡的人。他是個商人。總店在伊斯坦布爾1,在巴黎設有分店。沒找到什麼控告他的證據——不過他是個狡猾的傢伙。”

  白羅歎口氣。他看一眼自己的小筆記本。裡面記上了:美國,澳大利亞,義大利,法國,土耳其……

  他嘟囔道:“看來我得拿根帶子把地球繞上一圈兒──”

  “你說什麼?”瓦格斯塔夫警督問。

  “我看出來了,”赫丘勒·白羅說,“辦這個案子得周遊世界一圈兒。”

   

3

  赫丘勒·波格習慣跟他那位能幹的男僕喬治討論自己接辦的案子。這就是說,赫丘勒·白羅會提出點兒想法,喬治就會用他作為一位紳士身邊的紳士在經歷中得到的智慧做出回答。

  “如果你遇到了這種情況,喬治,”白羅說,“為了調查一件案子,得去世界上分散在各個洲的那些國家,那該怎麼辦呢?”

  “嗯,先生,坐飛機最快。盡管有人說那樣旅遊使腸胃很不舒服,可我並不那樣認為。”

  (1伊斯坦布爾:土耳其西北部港口城市。──譯注。)

  “人常常問自己,”赫丘勒·白羅說,“那個赫丘勒會怎麼幹呢?”

  “您指的是那名自行車賽手嗎,先生?”

  赫丘勒·白羅接著說:“要麼人們只簡單地問,那他到底是怎麼幹的呢?喬治,答覆是他雖然精力旺盛地四處奔跑,可他最後還是不得不——像有人所說的那樣——向普羅米修斯1——向涅柔斯2打聽消息。”

  “是嗎,先生?”喬治說,“這兩位先生我倒沒聽說過。他們是幹旅行社那一行的嗎,先生?”

  赫丘勒一邊欣賞自己的話音,一邊接著說:“我那位雇主埃默瑞·鮑爾只知道一個道理——就是採取行動!不過靠一些沒必要的行動浪費能量是毫無用處的。喬治,生活中有一條准則,那就是別人如果能替你辦到的事,千萬別自己去做!”

  “尤其是,”赫丘勒·白羅一邊補充說,一邊起身走向書架,“費用開支不成問題的時候!”

  他從書架上取下一本標有字母“D”的卷宗,翻到“可信賴的——偵探所”一欄那裡。

  “現代的普羅米修斯,”他喃喃道,“喬治,請替我抄下幾個名稱和地址:紐約漢克斯偵探所,悉尼萊登和波舍偵探所,羅馬吉奧瓦·梅吉偵探所,伊斯坦布爾納呼姆偵探所,巴黎羅傑和佛朗柯那偵探所。”

  (1普羅米修斯:希臘神話中盜取天火予人而受主神宙斯懲罰鎖於高加索山崖上的神,後被赫丘勒所救。——譯注。

  2涅柔斯:希臘神話中的海神,五十個海中仙女之父。——譯注。)

  他等喬治寫完,然後說道:“現在清查一下去利物浦的火車班次。”

  “好,先生。您要去利物浦嗎?”

  “恐怕是的。喬治,我也可能還要去更遠的地方。不過現在還不需要。”

   

4

  三個月後,赫丘勒·白羅站在一塊面對大西洋的岩石上眺望大海。海鷗上下翱翔,發出憂鬱的長鳴。空氣濕潤。

  赫丘勒跟其他初次來到伊尼什格倫的人一樣,感覺到自己到達了世界的盡端。他一輩子從沒想像過如此遙遠、如此淒涼、如此荒廢的地方。那裡的景致倒很美,一種陰沉沉的美,屬於那種遙遠而不可思議的往昔的美。在愛爾蘭西部這裡,古羅馬人的鐵蹄沒有踐踏過,沒有一座加固的堡壘;也沒有修建一條完整而適用的道路。這裡是一塊對人世間那種井然有序的生活方式和常識茫然無知的土地。

  赫丘勒·白羅低頭看一眼自己那雙漆皮皮鞋尖端,不禁長歎不已。他感到淒涼而孤獨。他那種生活標准在這裡不受贊賞。

  他的目光順著荒無人煙的海岸線望去,又回到大海。遙遠的那邊是傳說中常提到的那片青春之地,天堂島……

  他喃喃自語道:“蘋果樹,聖歌和那些金……”

  猛然間,赫丘勒·白羅恢復了常態——那個令人出神入迷的魔障給破除了,他又跟自己那雙漆皮皮鞋和整潔的鐵灰色男裝相協調了。

  從不遠處傳來一陣鐘聲。白羅理解那種鐘聲,那是他從少年時期起就很熟悉的聲音。

  他連忙輕快地沿著懸崖峭壁朝上走去。約摸十分鐘後,他望見了山頭上那幢建築物,四周圍有高牆,牆上有一扇嵌滿鐵釘的大木門。赫丘勒·白羅走到門前敲了幾下。門上有個巨大的鐵門環。接著他又謹慎地拉一下一條生了銹的鐵鏈子,門裡響起一陣小鈴檔尖銳的丁當聲。

  門上一塊小方板給推開了,露出一張臉。那是一張神情多疑的蒼白的臉,微微有點唇髭,嘴中卻發出婦人的嗓音。赫丘勒·白羅稱之為令人生畏的女人的聲音。

  那聲音問他有什麼事。

  “這裡是聖瑪麗和天使修道院嗎?”

  那令人生畏的女人嚴厲地說:

  “那還能是什麼別的地方嗎?”

  赫丘勒·白羅不想回答這個問題。他對那條巨龍說:“我想見一下修道院院長。”

  那條巨龍不大情願,但最後還是讓步了。門栓給拉開了,大門給打開了,赫丘勒·白羅被引到這個修道院用來接待客人的一間空蕩蕩的小房間裡。

  沒多會兒,一位嬤嬤悄悄走進來,腰間晃動著她的念珠。

  赫丘勒·白羅出生在一個天主教家庭。他明白身在此處的氣氛。

  “請您原諒我來打攪您,院長。”他說,“不過,我想您這裡有一位在凡世上叫凱特·凱西的信徒吧。”

  那位嬤嬤點點頭,說:“是的,她皈依後改叫瑪麗·耳舒拉修女。”

  赫丘勒·白羅說:“有一樁錯事需要糾正一下,我相信耳舒拉修女能幫助我。她知道一些可能非常寶貴的情況。”

  那位院長搖搖頭,面無表情,用平穩而冷漠的聲調說:“瑪麗·耳舒拉修女無法幫助您。”

  “可我向您保證——”

  他頓住。那位院長說:“瑪麗·耳舒拉修女已經在兩個月前去世了。”

   

5

  在傑米·多諾萬旅館的酒吧間裡,赫丘勒·白羅不大舒服地靠牆坐著。這家旅館跟他想像中的旅館大不一樣。牆破舊壞損——窗戶上兩塊玻璃也碎了——白羅很不習慣的夜間涼風也就吹進來了。送進屋來的熱水是溫乎乎的。吃下去的飯菜使他胃裡產生難受的古怪感覺。

  酒吧裡有五個人都在談論政治。赫丘勒對他們講的大部分都不明白。反正他也不大關心這方面的事。

  不多時,他發現有一個人過來坐在他的身旁。那人在社會等級上跟別人有點大不一樣。他有那種鄉鎮人窮酸相的特徵。

  他非常恭敬地說:“我告訴您,先生,我告訴您——培金那匹馬精力不足,沒有任何機會,一點機會沒有……肯定沒跑完就沒勁兒啦——沒勁兒啦。您聽俺的……大夥兒都該聽俺的話。您知道俺是誰嗎,先生?阿特拉斯1,俺就是——都柏林太陽的阿特拉斯——整個賽馬季節都在向贏家提建議……俺不是對萊瑞家的姑娘說了嗎?二十五比一——二十五比一。跟著阿特拉斯您就錯不了。”

  赫丘勒·白羅帶著古怪的敬意望著他。他顫悠悠地說:“我的上帝,這是一個好兆頭!”

   

6

  幾個小時之後,月亮時不時從雲層後面賣弄風情地顯露出來。白羅跟他的新夥伴已經走了幾裡路了。他一拐一瘸地走著,尋思世上畢竟還有別種鞋可以穿——那在鄉間走起路來,想必會比漆皮皮鞋更合適。其實喬治早就向他有禮貌地提醒過。“穿一雙舒適的粗革厚底皮鞋吧。”喬治這樣說過。

  赫丘勒·白羅一直沒有聽從。他喜歡穿漂亮考究的鞋,讓兩只腳顯得幹淨俐落。可現在走在這條石子路上,他才意識到另有別種鞋可穿……

  他的同伴突然說:“那位神甫會不會為這事不饒我?我良心上不想犯下一樁不可饒恕的大罪。”

  (1阿特拉斯:希臘神話中以肩頂天的巨神,喻身負重擔的人。──譯注。)

  “你只是把現世事交給現世君主,盡公民義務1。”

  他們來到修道院牆腳下。阿特拉斯准備完成他的任務。

  他呻吟一聲,用令人心碎的低沉聲調說自己徹底給毀滅了。

  赫丘勒·白羅帶著有權威的口氣說:“安靜。你不需要肩負整個這個世界的重力——只是赫丘勒·白羅的重力罷了。”

   

7

  阿特拉斯接過兩張五鎊的鈔票。

  他滿懷希望他說:“也許到了早晨我就記不起我是怎麼掙到這筆錢的啦。我已經不擔心奧瑞裡神甫會不饒我啦。”

  “我的朋友,忘掉一切吧,世界的明天屬於你的啦。”

  阿特拉斯嘟噥道:“那我把它押在哪匹馬上好呢?勤奮小夥子是一匹了不起的馬,一匹漂亮的馬!還有希拉·波伊恩。七比一,那我就押它吧。”

  他停頓一下,接著說:“是我在幻想,還是我確實聽到您剛才提到一個邪教神的名字?您剛才說赫丘勒,天哪,明天三點半鐘那場賽馬,真有一匹叫赫丘勒的馬參賽。”

  “朋友,”赫丘勒·白羅說。“那就把你的錢押在那匹馬身上吧。我告訴你,赫丘勒從來不會輸。”

  第二天還真應驗了,羅塞林先生那匹赫丘勒贏得了波伊恩南大獎,賭注是六十比一。

  (1語出基督教《聖經》。意指別讓宗數信仰影響公民責任。——譯注。)

   

8

  赫丘勒·白羅小心翼翼地打開那個捆綁得很仔細的包裹。先打開牛皮紙,再撥開軟填料,最後掀開一層棉紙。

  他把那個金光閃閃的杯子放在埃默瑞·鮑爾的寫字臺上。杯子上鏤刻著一棵鑲嵌綠寶石蘋果的樹。

  金融家深吸一口氣,說道:

  “祝賀你,白羅先生。”

  赫丘勒·白羅鞠一躬。

  埃默瑞·鮑爾伸出一隻手撫摩金杯的邊緣,用一個手指頭在它周圍比畫一個圓圈兒,他深沉地說:“是我的了。”

  赫丘勒附和道:“是您的了。”

  對方歎口氣,朝椅背上一靠,用公事公辦的語調問道:“你在哪裡找到的?”

  赫丘勒·白羅說:“在一座祭壇上找到的。”

  埃默瑞目瞪口呆。

  白羅接著說:“凱西的女兒是個修女。在她父親去世的時候,她正要做最終立誓1。當時她是個虔誠的天真姑娘。這個金杯給藏在利物浦她父親家中。她把它帶到了修道院,我想,她是要為她父親贖罪。她奉獻出來贊頌上帝。我想那些修女從來也不知道這個金杯的真正價值。她們大概是把它當作一個家族的遺物收下來的。在她們眼中,這只是一個聖餐杯,她們也就這樣用上它了。”

  (1做修女出家分幾步。最終立曾表明將終身奉獻給上帝,永遠做修女。──譯注。)

  埃默瑞·鮑爾說:“真是個奇特的故事!”他接著問道:“那你怎麼會想到去那裡找呢?”

  白羅聳聳肩。“這也許是——經過一次排除各種疑點的過程。還有那個奇怪的事實:從來沒人試著賣掉那個金杯。這就說明它像是存放在一個一般物質價值觀在那裡不起作用的地方。我於是想起派特裡克·凱西的女兒是個修女。”

  鮑爾激動地說:“那麼,我過去說過,我祝賀你。請告訴我你的費用,我給你開張支票。”

  “沒有費用。”

  對方睜大眼睛問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你在兒童時代有沒有讀過童話故事?童話裡的國王都會問:‘告訴我你想要什麼?’”

  “那你是想向我要點什麼啦?”

  “對,不過不是錢。僅僅是個要求。”

  “什麼要求?你想要我告訴你證券市場上的一個信息嗎?”

  “那只是另一種形式的錢。我的要求比那更簡單。”

  “是什麼?”

  赫丘勒·白羅把手放在金杯上。

  “把這個杯子送回修道院。”

  一陣沉默,然後埃默瑞·鮑爾說:“你別是瘋了吧?”

  赫丘勒·白羅搖搖頭。

  “不,我沒瘋。你看,我要讓你看一個機關。”

  他拿起那個金杯,用手指甲使勁按在金杯周圍盤繞的那條蛇張出的爪子上。杯子裡面一小部分金雕的內層就滑向一邊,露出那個空心杯把上的一個小孔。

  白羅說:

  “你看見了吧?這就是那位鮑爾吉亞教皇的飲酒杯。通過這個小洞,毒藥就流入酒內。您自己也說過這個杯子的歷史充滿罪惡。誰擁有它,伴隨而來的就是暴力、流血和邪惡的情感。這樣也許會輪到罪惡降臨在您的身上啦!”

  “迷信!”

  “這也可能。可您為什麼那麼迫切要擁有它呢?不是為了它的美觀,也不是為了它的價值,您已經有了上百件——也許上千件——美麗的稀罕東西,您要它是為了維持您的虛榮。您決心不讓別人擊敗。那麼好啦,您現在沒讓人擊敗。您贏啦!金杯屬於您所有了。可是現在,為什麼不做一次了不起——一次至高無上的姿態呢?把它退回到它近十年來一直安詳所處之地。讓它的邪惡在那裡得到淨化。它過去曾經一度屬於教堂——那就乾脆讓它回歸教堂吧。讓它再一次立在祭壇上,得到淨化和赦免,就像我們希望人們的靈魂也會從他們的罪惡中得到淨化和赦免那樣。”

  他向前探了一下身子。

  “讓我給您形容一下我找到它的地方——那個和平園,面朝西海,向著一個被遺忘了的永恆美麗的青春天堂。”

  他滔滔不絕地往下說,用簡單的詞匯形容伊尼什格倫的魅力。

  埃默瑞靠在椅背上,一隻手捂在眼睛上。他終於開口道:“我原是出生在愛爾蘭西海岸的,小時候離開那裡去到美國。”

  白羅輕聲說:“這我聽人說過。”

  金融家坐直身子,目光又變得很敏銳,嘴角上掛著一絲笑容,說道:“你真是個怪人,白羅先生。我聽從你的意見。把這個金杯以我的名義作為一件禮物送給那個修道院吧。一項相當貴重的禮物。三萬英鎊吶——可我又從中能得到什麼呢?”

  白羅嚴肅地說:“那些修女會為您的靈魂祈禱。”

  那位闊人的笑容展開了——一種貪婪而又渴望的微笑。他說:“這畢竟也可以說是一項投資吧。也許是我一生最好的投資……”

   

9

  在修道院裡那間會客室,赫丘勒·白羅重述了這事的經過,把金杯還給了那位院長。

  她喃喃道:“告訴他,我們謝謝他,會為他祈禱。”

  赫丘勒輕聲說:“他正需要你們為他祈禱吶。”

  “這麼說,他是個不幸的人了?”

  白羅說:“他是那麼不幸,以至於都忘記了幸福是什麼意思了;他那麼不幸,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個不幸的人。”

  修女輕悄悄地說:

  “哦,那他准是個闊人……”

  赫丘勒·白羅沒有再說什麼——因為他明白沒有什麼可說的了……

第十二樁 制服惡犬克爾柏洛斯

  (譯注:惡犬克爾柏洛斯:希臘神話中的冥國哈得斯的看門狗。歐津斯透斯國王命赫丘勒去冥國把那條有三個頭和龍尾的惡狗帶來。赫丘勒來到冥國,釋放了忒修斯,射傷了冥王並命他交出那條狗。冥王滿口應允,只提出不許用武器去制服的條件。赫丘勒遂用兩腿緊夾狗頭,雙手緊卡狗頸,終於把惡狗制服,帶回人間獻給歐津斯透斯國王。這是赫丘勒做的第十二樁大事。他完成了這十二項艱難的工作後便結束了對歐津斯透斯的服役,回到忒拜。)

  赫丘勒·白羅坐在地鐵車廂裡,身子搖搖晃晃,忽而倒向這一個人,忽而又倒向另一個人。他心想這個世界上人真是太多了!倫敦地鐵,在傍晚這個時刻(六點半)確實人滿為患。裡面又悶又熱,嘈雜,擁擠的人群摩肩接踵——眾人的手啦,胳臂啦,身體啦,肩膀啦,討人厭地擠擠碰碰!讓周圍的陌生人推來搡去——他惡心地想,總的來說都是一群平凡而無聊的陌生人!人類——論堆來看,可就很不雅觀。看到一張閃爍著智慧的面孔多麼難得啊!一位端莊的婦女又是多麼罕見啊!女人在這種非常不利的情況下,居然還織毛線,真不知是什麼心氣兒?一個女人織毛線的形象,確實也不是最佳的表現:全神貫注,眼神呆滯,坐立不安,手指頭忙個不停!這真需要一隻野貓那樣的敏捷和拿破侖那樣的毅力,才能在一輛擁擠不堪的地鐵車廂裡堅持織毛線而不懈,可女人卻做到了!她們如果搶到了一個座位,就會忙不迭地拿出極細的暗紅色毛線,卡達、卡達、卡達地織起來!

  白羅心想,這真是不恬靜,一點女性的優雅都沒有!他那個過時的靈魂對現代生活這種壓力和匆忙十分反感。周圍那些年輕婦女——長得都差不多,都那麼不嫵媚,個個缺少那種極其誘人的女性氣質!他要求更火熱艷麗的魅力。啊!看到一個上流社會女人,俏麗,善解人意,機智——一個曲線美妙的女人,一個衣著奢華奇特的女人,那該多好哇!從前就有過這樣的女人,可現在——現在——

  車輛在一個站上停下,人們湧出去,把白羅又擠回到織毛線的針尖旁;接著又湧進來一群乘客,把他跟同車人擠得比剛才還像沙丁魚。車輛又開始啟動,猛地一動,白羅給甩到一個拿著疙裡疙瘩的手提包的胖女人身上,他道了聲“對不起”,又給撞回到一個高個子瘦男人身上。那人的公事皮包正巧頂住他的腰眼。他又道聲“對不起”。他感到自己的小鬍子也不再鬈曲而耷拉下來。簡直是活受罪!幸虧下一站他要下車啦!

  這一站趕巧是皮卡迪利廣場1,看來大概有一百五十人要在這兒下車。他們像一股大浪潮那樣沖出來,湧向月臺。白羅給緊緊地擠上一架通向地面的升降樓梯。

  白羅心裡想這下總算從地獄裡鑽出來了。在上升的升降樓梯上,一件行李從後面撞到他的大腿關節上,真是疼得鑽心!

  這時,有一個聲音在喊他的名字。他吃驚地抬起眼睛。在對面下降的升降樓梯上,他難以置信地看到一個過去相識的人。一個豐滿的女人,一頭濃密的棕紅色頭發,戴著一頂小草帽,帽檐上裝飾著一排羽毛鮮艷的鳥形飾物,肩上垂著異國情調的毛皮披肩。

  她那緋紅的嘴大張著,濃厚的異鄉音回蕩著。她的肺挺健康。

  “沒錯兒!”她喊道,“就是沒錯兒!親愛的赫丘勒·白羅先生!咱們倆非得再見見面不可!”

  但是,命運並不比那正朝上下兩個相反方向行駛的升降樓梯更無情。赫丘勒·白羅給毫不留情地直送到上面,薇拉·羅薩柯娃伯爵夫人卻給帶到下麵。

  白羅扭著身子靠在欄杆上,朝下無可奈何地喊道:

  “親愛的夫人——我在哪裡可以找到您啊?”

  她的回答從下麵微弱地傳到他耳邊,那句話出人意料卻似乎又古怪地適合那一時刻的境遇:

  “在地獄……”

  (1皮卡迪利廣場:倫敦的繁華街道、劇場和餐館集中之地。──譯注。)

  赫丘勒·白羅一連眨幾下眼。忽然他的腳晃了晃,原來他沒意識到自己已經到達地面——忽視了朝前邁一步。周圍的人群四下散開。在升降樓梯旁邊一點的地方,一大群人正擠向那下降的樓梯。他要不要加入那個隊伍呢?這是不是那位伯爵夫人剛說的那句話的意思?在這擁擠的時刻,人在地殼底下旅行,無疑就像是在“地獄”裡嘛。如果這就是伯爵夫人的意思,那他可真是無比贊同她的這種說法啦……

  白羅下定決心,又擠進那堆下降的人群,給送到下麵深處。在樓梯盡頭,並沒有伯爵夫人的身影。白羅只好在藍色、琥珀色等燈光標志中選擇一個方向走去。

  伯爵夫人是否正走向貝克魯月臺或皮卡迪利月臺?白羅先後到那兩個地方去尋找。他被上車下車的人群沖來擠去,可他始終沒找到那位火紅艷麗的俄國女人——薇拉·羅薩柯娃伯爵夫人。

  赫丘勒·白羅精疲力盡,懊惱極了,再次踏上那通向地面的樓梯,步入喧囂的皮卡迪利廣場。他帶著愉快的興奮心情回到了家裡。

  刻板的矮個子男人追求浮華艷麗的大塊頭女人,可說是件不幸的事。白羅從來沒能擺脫他對這位伯爵夫人的癡迷眷戀。盡管他前次見到她是在二十年前,她那股魅力卻依然存在。即使她現在濃妝艷抹,猶如一名風景畫家在塗制日落,遮隱了真面目,赫丘勒·白羅還是認為她依然代表那種奢華誘人的女人。這個小資產階級人物仍然對貴族懷有激情。一想起當年,她偷竊珠寶首飾那股機靈勁兒,真叫他至今敬佩不已。他還記得她在受到指責時鎮靜自若承認了那一事實。真是一個千里挑一——萬里挑一的奇女子!他再次遇到了她——卻又把她丟了!

  “在地獄裡!”她說過。他肯定沒聽錯嗎?她是那麼說的嗎?

  可她這話指的究竟是什麼意思呢?她指的是倫敦地鐵嗎?要麼這句話該從宗教意義上來理解?當然,如果她自己的生活方式最終使她似乎可能死後下地獄,當然啦——可她那種俄國式好意的招呼卻絕對不會在暗示赫丘勒·白羅也該有同樣的下場啊,是不是?

  不對,想必是另有所指。她一定是指——赫丘勒·波淚突然困惑得暈頭轉向!一個多麼搗鬼、多麼難以推測的女人啊!換了另一個次要的女人,想必會尖叫著說“裡茨飯店”或者“克萊麗奇飯店”。薇拉·羅薩柯娃卻令人心碎而不可思議地喊出:“地獄!”

  白羅歎口氣,卻並沒氣餒。他在那種茫然不解的心情下,次日上午採取最直截了當的簡單辦法,問問他的秘書萊蒙小姐。

  萊蒙小姐長得不能再醜了,卻又是再能幹不過了。在她眼裡,白羅並不是什麼特殊人物——只是她的老闆罷了。她給他提供優良的服務。目前她正一心一意地整理一套新的歸檔程式,那在她的頭腦深處正慢慢趨于完善吶。

  “萊蒙小姐,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當然可以,白羅先生。”萊蒙小姐把手指從打字機鍵盤上移開,專心等待著。

  “如果一位朋友提出跟她——或者跟他——在地獄會見,你該怎麼辦?”

  像往常那樣,萊蒙小姐沒有停下來思考,還是正如俗話所說:她無所不知。

  她答道:“我想那最好的辦法就是打電話訂張桌子。”

  赫丘勒·白羅目瞪口呆地望著她。

  他結結巴巴地說:“那就請你——打——電話——訂——張——桌子——吧!”

  萊蒙小姐點點頭,把電話機拉到身邊。

  “今天晚上嗎?”她問道,由於他沒有作答便理所當然地認為是同意了。她輕快地撥電話號碼。

  “律師會堂街14578號?是‘地獄’嗎?請給預訂一張兩個人的桌子。赫丘勒·白羅先生。十一點鐘。”

  她放回話筒,手指又回到打字機鍵盤上。她臉上微微——露出一點不耐煩的神情。她已經完成任務,那種表情似乎在說,老闆現在當然該讓她幹自己正在幹的活兒了吧。

  赫丘勒·白羅卻要求她解釋一下。

  “這個地獄到底是怎麼回事?”他問道。

  萊蒙小姐看上去有點驚訝似的。

  “哦,難道您不知道嗎,白羅先生?那是一家夜總會啊——新開的,目前生意很火爆——我想是由那麼一位俄國女人開設的。我可以在今天晚上之前就給您輕而易舉地辦委會員身份。”

  到此為止,萊蒙小姐明顯表現出已經用了不少時間的神情,趕緊又熟練快速地打起字來。

  當天晚上十一點,赫丘勒·白羅走進一家夜總會大門,門上方裝置著一排一次只顯示一個字母的霓虹燈招牌。一位身穿紅色燕尾服的先生接待他,接過他的大衣。

  一個手勢請他走下幾級通往底層的寬樓梯。每級台階上都寫著一個警句。

  第一級上寫著:“我好意奉勸……”

  第二級:“勾銷往事,重新開始……”

  第三級:“我可以隨時放棄……”

  “真是通向地獄之路的良好祝願,”赫丘勒·白羅喃喃贊賞道,“想像得真不賴!”

  他走下樓梯。梯腳旁邊有個小水池,裡面種著鮮紅的百合花,一座船形的橋橫跨在上面。白羅從旁走過去。

  左方一個花崗石穴裡蹲著一條白羅從沒見過的又大又醜的黑狗!它令人生畏而直挺挺地蹲在那裡,一動也不動。白羅滿心希望那條狗也許不是真的。然而,就在這時,那條狗掉轉它那凶惡醜陋的腦袋,從黧黑身軀裡發出一聲狂吠,那聲音真讓人膽戰心驚。

  這時白羅看見一個裝著小圓狗餅幹的筐子,上面標著“賄賂克爾柏洛斯一塊!”的字樣。

  狗的眼睛直盯著那些餅幹。它又低沉地汪汪吠了一聲。白羅連忙抓起一塊餅幹朝那條大狗扔去。

  那張大而深的紅嘴打個呵欠,接著強有力的上下額卡噠一聲合上。克爾柏洛斯接受了那口賄賂。白羅於是走進一扇敞開的門。

  那間屋子不大,四處擺著小桌,中間是舞池,由小紅燈照亮著。四面牆上裝飾著壁畫,房間末端有一個大烤爐,旁邊站著幾位操作的廚師,他們身著魔鬼似的服裝,身後有尾巴,頭上有角。

  白羅把這一一看在眼裡,這當兒薇拉·羅薩柯娃伯爵夫人身穿華麗的紅色晚禮服,帶著她那種感情沖動的俄國人性格,伸出雙手朝他沖過來。

  “啊,您真來了!我親愛的——我最親愛的朋友!又看到您可甭提多高興啦!過了那麼多年——那麼久了——多少年了?——不,咱們不提多少年!對我來說,就像是昨天似的。您沒變——一點也沒變!”

  “您也一樣,我親愛的朋友。”白羅叫道,親吻一下她的手。

  可他完全意識到二十年畢竟是二十年。羅薩柯娃伯爵夫人勢必不能給刻薄地說成整個毀了,可她至少是驚人地改觀了。生氣勃勃的神態,熱烈享受生活樂趣的勁兒,依然存在,而且她也明白,一點也沒減弱地明白,該怎樣奉承男人。

  她把白羅拉到一張已經有兩個人坐著的桌子旁邊。

  “這是我的朋友,大名鼎鼎的赫丘勒·白羅先生。”她介紹道,“他就是幹壞事的人的剋星。我也一度怕過他,可現在我過上了一種極端規規矩矩而也十分枯燥的生活,是不是這樣?”

  那個聽她說話的高個子男人答道:“永遠別說枯燥,伯爵夫人。”

  “這位是李斯吉德教授。”伯爵夫人介紹道,“他博古多識,並且對這裡的裝修給我提出了不少寶貴建議。”

  那位考古學家微微一顫。

  “如果我事先知道您要幹什麼,”他喃喃道,“這裡的成果還會更讓人驚喜萬分。”

  白羅再仔細環視一下四周的壁畫。面前那扇牆上是奧菲厄斯1和他的樂團在演奏,歐律狄刻2眼巴巴地望著那個燒烤爐。對面牆壁上是奧西裡斯3和伊希斯4,他倆好像在冥界舉辦一場古埃及划船遊會。第三面牆上是一些歡快的男女青年在享受裸體混合浴吶。

  “青春的國土。”伯爵夫人解釋說,接著一口氣連著說,以便完成她的介紹,“這位是我的小艾麗絲。”

  白羅向坐在那張桌子旁邊的另一個女人鞠一躬,那是一位看上去外表很嚴厲的姑娘,身穿一套格子呢外套和裙子,戴著一副角質架眼鏡。

  “她非常非常聰明,”羅薩柯娃伯爵夫人說,“她是一位有學位的心理學家,深知精神病人為什麼會犯精神病的一切原因!那並不像你認為那樣,他們就是瘋了!不對,其中還有各式各樣的原因吶!我總覺得那很古怪。”

  (1奧菲厄斯:希臘神話中的詩人和歌手,善彈豎琴,彈奏時,猛獸俯首、頑石點頭。—一譯注。

  2歐律狄刻:希臘神話中奧菲厄斯之妻,新婚時,被蟒蛇殺死。其夫以歌喉打動冥王,冥王准她回生但要求其夫在引她返回陽世的路上不得回頭看她;其夫未能做到,結果她仍被抓回陰間。——譯注。

  3奧西裡斯:古埃及的冥神和鬼判,伊希斯的兄弟和丈夫。——譯注。

  4伊希斯:古埃及司生育和繁殖的女神。其形象是一個給聖嬰哺乳的聖母。—一譯注。)

  那叫艾麗絲的姑娘和藹卻有點倨傲地微微一笑。她用堅決的口氣問教授願不願意跳個舞。他顯得有點受寵若驚,卻有些猶豫。

  “我親愛的小姐,我恐怕只會跳華爾茲。”

  “現在奏的舞曲正是華爾茲。”艾麗絲耐心地說。

  他倆站起來跳舞,兩人都跳得不太好。

  羅薩柯娃伯爵夫人歎口氣,獨自沉思片刻,輕聲說:“不過她真的長得並不難看……”

  “她沒有完全顯示出自己的優勢。”白羅判斷道。

  “坦率地說,”伯爵夫人大聲說,“我不理解這年頭的年輕人。他們不再設法打扮得招人喜歡——當年我年輕的時候,總是試圖——挑選最適合自己的顏色的衣服穿——上衣墊點肩——緊身胸衣在腰間束得緊一點——頭發也許弄個更有情趣的發型——”

  她把額頭上那綹濃密的橙紅色頭發往後理一下——無可否認她至少還在試圖竭力那麼做吶!

  “只滿足于自然本性,那可——太傻了!也太傲慢了。那個小艾麗絲寫了不少關於性的長文章,我倒要問問,有哪個男人會經常約她去布賴頓度週末呢?那都是些長篇大論,工人福利啦,世界的未來啦,倒也很有價值。可我倒要問問。那有趣嗎?你看,我倒要問問,這些年輕人把這個世界搞得多麼乏味!處處是清規戒律!我年輕的時候可不是這樣!”

  “這倒叫我想起來了,貴公子好嗎?夫人。”他在說這句話時,忽然想到時間已經過了二十年,就及時用“貴公子”代替了“您的男孩兒”。

  伯爵夫人的臉頓時喜氣洋洋,她帶著母性的熱情說:

  “那個可愛的安淇兒!長得那麼大了,寬肩膀,英俊極了!他如今在美國,幹建築那一行——築橋啦,蓋銀行啦,造旅館啦,建百貨公司啦,修鐵路啦,凡是美國需要的,他都幹!”

  白羅顯得有些納悶。

  “那他是位機械工程師?要麼就是位建築師吧?”

  “那又有什麼關系?”伯爵夫人道,“他可愛極啦!整天就只關心大樑啦,機械啦,還有那種叫應力的玩藝兒。那些我一點也鬧不明白的東西。不過我們彼此愛慕——我們倆一向彼此愛慕!也就是為了他,我也愛小艾麗絲。當然他們倆已經訂了婚。他倆是在一架飛機上,或許是在一條船上,或許是在一列火車上相逢的,就在談論工人福利那個話題的過程中相愛了。她來到倫敦後,前來看我,我就真誠地喜歡上她了。”伯爵夫人把她兩只胳臂交叉放在她那寬胸脯上:“我還說——‘你和尼基兩人相愛——所以我也愛你——可你要是愛他,幹嗎又把他留在美國呢?’她就談到她的‘工作’,她正在寫的書和她的事業。坦率地說,我根本就鬧不明白,不過我一向說:‘人應當容忍。’”她又接著說道:“親愛的朋友,你認為我這裡構思想像得怎麼樣?”

  “想像得挺好,”白羅一邊說,一邊贊同地四處環視一下,“還很別致!”

  這家夜總會賓客盈門,洋溢著那種無可置疑的成功氣氛,這倒是無法作假的。那裡有身穿晚禮服的懶洋洋的夫婦啦,穿燈芯絨褲子的吉蔔賽人啦,穿整套西服的商人啦等等。身穿魔鬼服裝的樂隊成員在演奏狂熱的音樂。毫無疑問,“地獄”的生意紅火極了。

  “我們這裡什麼人都有,”伯爵夫人說,“就應當這樣,對不?地獄向所有的人敞開大門。”

  “大概窮人除外吧?”白羅暗示道。

  伯爵夫人笑了:“人家不是說富人進不了天堂嗎?那他們當然就應當在地獄得到優待啊。”

  那位教授和艾麗絲跳完舞回來了。伯爵夫人站起來說:

  “我得去跟阿裡斯泰德斯說幾句話。”

  她走去同侍者領班、一個靡菲斯特1模樣的瘦子交談幾句,然後又挨桌跟客人們去打招呼。

  那位教授擦了額頭上的汗,喝口酒,說道:

  “她真是個了不起的人物,是不?大家都喜歡她。”

  他道聲歉,起身到另外一張桌子那邊去跟一個人說話。白羅獨自陪著那位嚴峻的艾麗絲,見到她那雙藍眼睛冷淡的神情,不禁感到有些發窘。他看出她原本並不難看,可他覺察出她明明十分警惕。

  “我還不知道你的姓呢。”他輕聲道。

  “肯寧漢。艾麗絲·肯甯漢博士。我聽說您過去認識薇拉?”

  “快有二十年了。”

  “我發現她是我的一個很有趣的研究對象。”艾麗絲·肯甯漢博士說,“當然我對她感興趣也是因為她是我未婚夫的母親,不過我對她感興趣還是從職業觀點出發的。”

  (1靡菲斯特:歐洲中世紀關於浮士德的傳說中的主要惡魔。──譯注。)

  “是嗎?”

  “是的,我正在寫一本書,犯罪心理學的書。我發現這裡的夜生活豐富多彩。我們遇到一些犯罪型的人常常光顧這裡。我跟他們當中一些人討論過他們的早期生活。您當然知道薇拉的犯罪傾向——我是指她偷過東西。”

  “嗯,是的——這我知道。’白羅略感驚訝地說。

  “我本人管這種行為叫喜鵲情結。她總是偷閃閃發亮的東西,從不偷錢,總是珠寶首飾。我發現她在兒童時代很受寵愛溺愛,但也被管得很嚴。生活對她來說是無法忍受的枯燥無味——枯燥卻很安全。她的性格則要求戲劇性——渴望受到懲罰。這就是她沉溺於偷竊行為的根源。她要顯得比別人突出,要得到受過懲罰的臭名!”

  白羅不同意:“她作為俄國舊政權的一名成員,在大革命期間生活肯定乏味而且不會安全吧?”

  肯甯漢小姐那雙淡藍眼睛微微顯露一絲感興趣的神情。

  “啊,”她說,“舊政權的一名成員?她是這樣告訴您的嗎?”

  “她是一名無可爭議的貴族。”白羅堅定地說,竭力排除伯爵夫人親口告訴他的有關她早期放蕩生活情況給他留下的某些不愉快的回憶。

  “人們都相信自己想要相信的事。”肯甯漢小姐說,帶著本行專業那種目光瞧著他。

  白羅立刻警覺起來。他覺得不出一分鐘她就會對他說他內心是什麼情結啦。他決定把這場戰役打回到敵營裡去。他喜歡羅薩柯娃伯爵夫人的社交圈子,部分原因在於她那貴族根源,他不打算讓這個長著熟醋栗似的眼睛、戴副眼鏡、有個心理學學位的丫頭掃他的興。

  “你知道我發現了什麼令人吃驚的事嗎?”他問道。

  艾麗絲·肯寧漢沒多費口舌,乾脆說她不知道。她擺出一副無所謂而寬容的樣子。

  白羅接著說:

  “我感到驚訝的是你——年輕,如果下點功夫的話,會顯得很漂亮——嗯,使我驚訝的是你卻不肯下這個功夫!你穿著那種帶著大口袋的厚上衣和厚裙子,好像要去打高爾夫球似的。可這裡跟高爾夫一點關系也沒有,這裡是華氏七十一度的地下室。你的鼻子又熱又亮,你也不往上搽點粉,你嘴上抹的口紅毫無情趣,沒有強調出你那嘴唇的曲線!你是個女人,可你並不在意你是個女人。我要問你一聲,為什麼這樣呢?真是怪可惜的!”

  他一時滿意地看到艾麗絲顯得通人請了。他甚至看到她兩眼閃現出一絲氣憤的神情。接著她又恢復了她那種蔑視的笑態。

  “親愛的白羅先生,”她開腔道,“我擔心您恐怕已經跟現代思維邏輯脫節了。重要的是本質,而不是那些裝飾!”

  她抬頭望了過去,這時正有一位非常英俊的深色頭發的青年向他倆走來。

  “這個人是那種最引人興趣的類型。”她熱忱地小聲說,“保羅·瓦萊斯庫!專吃軟飯的人,還有不少墮落的渴望!我想讓他給我講講他三歲時一個照管他的保姆的事。”

  一兩分鐘後,她就跟那個青年一起跳舞了。他跳得瀟灑極了。他倆舞到白羅身邊,白羅聽到她在說:“在伯格納度夏後,她送給你一個仙鶴玩藝兒嗎?一隻仙鶴——哦,這可別有含意!”

  白羅一時自娛地推測這位肯甯漢小姐對各種犯罪類型如此感興趣,早晚有一天會惹禍上身,她那殘缺的肢體會讓人在荒郊樹林裡發現。他不喜歡艾麗絲·肯寧漢,可他足夠誠實地意識到自己不喜歡她的原因在於她竟然那麼明顯地看不起他赫丘勒·白羅!他的虛榮心受到了傷害!

  這當兒,他發現了另一件事,就暫時把艾麗絲·肯寧漢棄置腦後。舞池對面坐著一位年輕的金發男子,身穿晚禮服,那種舉止顯示他是個過慣悠閒放蕩日子的傢伙。他的對面坐著一個喜好奢華的姑娘。他傻呵呵地凝視著她。誰看見他倆都可能會悄聲說:“一對懶散的闊人!”白羅卻深知這個小夥子既不懶散也不富有,他其實是查爾斯·史蒂文斯警督。白羅認為史蒂文斯警督可能是在這裡執行任務吶……

  次日早晨,白羅去到倫敦員警廳,拜訪他的老朋友賈普警督。

  賈魯對他試圖打聽的事情的答覆出人意料之外。

  “你這條老狐狸!”警督親昵地說,“你是怎麼得知這些情況的,我真服了。”

  “可我向你保證我什麼也不知道——什麼也不知道!只是出於妄想好奇罷了。”

  賈普說白羅這種話只能去哄大兵,誰信你那一套!

  “你想知道那個‘地獄’的所有情況嗎?嗯,表面上看,只是另一處夜總會那類場所。還真火!他們一定掙了不少錢,盡管去那裡玩的開銷當然也很大。是由一個俄國女人公開經營的,稱自己是個什麼伯爵夫人——!”

  “我認識羅薩柯娃伯爵夫人。”白羅冷冷地說,“我們倆是老朋友。”

  “可她只是個傀儡。”賈普接著說,“她沒有投資進去,可能是那個侍者領班阿裡斯泰德斯·帕波波勒斯——那傢伙在那裡有股份——可我們也不信那地方真屬於他所有。我們其實也不知道真正的老闆是誰!”

  “你就派了史蒂文斯警督去瞭解情況,對不對?”

  “哦,你看見了史蒂文斯?幸運的小夥子,接了這麼一個好差事,在花費大量納稅人的錢!不過他倒也發現了不少事。”

  “你們想在那兒發現什麼啊?”

  “毒品!大規模販毒行徑。但是,不是用現金而是用珠寶首飾購買毒品。”

  “是嗎?”

  “就是這麼回事。那個什麼夫人——或是什麼伯爵夫人——覺得收現金很麻煩——反正她不願意從銀行裡提取大筆現金。可她得到首飾——有時是家族的傳家寶!把那些東西拿到一個地方去‘清理一下’或者‘重新鑲嵌一下’——那些寶石在那裡從原來的底座上給取下來,再給換上人工寶石。那些取下來的寶石就在倫敦或歐洲大陸給賣掉。一切都很順利——從來沒有發生什麼盜竊,也沒有出現過追捕盜賊的叫喊聲。即使遲早經人發現一件頭飾或一條項鏈上面的寶石是假的,那位某某夫人也只表現出一種茫然無知而驚惶失措的樣子——鬧不清那上面的假寶石是什麼時候怎樣給換上去的——那條項鏈從來就沒離開過她啊!於是派遣流汗受累的可憐員警徒勞無益地追查辭退的女僕、可疑的男僕和擦玻璃的工人。

  “可我們並非像那些社會女名流所想像的那樣愚蠢!我們接二連三地接到報案——可我們從中發現一個共同點——那就是所有來報案的女人都現出吸毒的跡象——神經質,煩躁——抽搐,瞳孔放大等等。問題是:她們從哪裡得到毒品?誰在經營那項非法交易?”

  “你認為答案是那個‘地獄’嗎?”

  “我們相信那裡是那項非法交易的總部。我們找到了首飾改造的地方——一家名叫哥爾康達的店舖,出售高級仿製首飾。有一個名叫保羅·瓦萊斯庫的下流坯——啊,我看出你也認識他?”

  “我在‘地獄’裡見到過他。”

  “那是一處能見到他去的地方——是他真正出沒的地方!他要多壞就有多壞——可是女人——就連體面的女人——都對他言聽計從!他跟哥爾康達有限公司有點關系。我敢肯定他是‘地獄’的黑後臺。那裡是他物色目標的理想地點——什麼人都去那裡,社會女名流啦,職業騙子啦——那裡是最好的聚集點。”

  “你認為那項交易——用首飾換毒品——是在那裡進行的嗎?”

  “是的,我們知道哥爾康達那方面的情況——我們想要另一方——毒品那方面的情況。我們想鬧清楚誰在提供貨源,從哪兒來的?”

  “到目前為止,你們還沒有頭緒?”

  “我認為是那個俄國女人——可我們沒有證據。幾個星期前,我們以為已經有些進展。瓦萊斯庫到過哥爾康達公司,在那裡取了幾塊寶石後就徑直去‘地獄’。史蒂文斯一直監視著他,可他沒真正看見他傳遞那玩藝兒。瓦萊斯庫離開那裡後,我們就抓住了他——可他身上沒有寶石。我們查抄了那個夜總會,把所有的人都搜了一遍。結果是沒有寶石,沒有毒品!”

  “一場慘敗,對不?”

  賈普不自在地說:“還用你說!差點惹出不小的麻煩,幸虧在包抄中我們逮住了佩維瑞爾,就是那起白特西凶殺案的主犯。純屬偶然,原以為他逃往蘇格蘭了。我們一名警官根據他的相片把他認出來了。所以就算是善始善終——我們獲得表揚——對那個夜總會也是個大宣傳——自那以後,那裡的生意就更火爆了!”

  白羅說:

  “但是,對那起毒品案的偵破卻沒有什麼進展。也許那裡面還有個隱蔽的場所吧?”

  “肯定是那麼回事,可我們沒有找到。我們就像是用篦子把那地方徹底篦了一遍。只限於咱倆之間說說,不得外傳,我們在那裡還進行過一次非法搜查——”他眨了眨眼,“純粹是秘密進行的。想破門進入那個隱蔽處,沒成功。我們那名暗探差點兒讓那條可惡的大狗撕成碎片!它就睡在那裡守衛著!”

  “啊哈,是克爾柏洛斯嗎?”

  “對,給狗取了這麼一個怪名——俏皮的名字。”

  “克爾柏洛斯。”白羅若有所思地喃喃道。

  “你也來插一手如何,白羅?”賈普建議道,“這是一個有趣的案子,值得一干。我憎恨販毒這種勾當,那是在毀滅人的靈魂和肉體。這真可以說是‘地獄’!”

  白羅沉思著說:“會叫它徹底敗露完蛋的——對,你知不知道赫丘勒大力神第十二樁豐功偉績是什麼嗎?”

  “不知道。”

  “制服惡犬克爾柏洛斯。這正合撤,對不對?”

  “不明白你在胡說什麼,老傢伙,不過要記住:‘狗吃人’可是條新聞咧。”賈普朝後一仰,哈哈大笑起來。

  “我想非常嚴肅地跟您談一談。”白羅說。

  時間還很早,夜總會裡還差不多是空的。伯爵夫人跟白羅坐在近門口的一張小桌旁。

  “可我一點也不感覺嚴肅。”她反駁道,“那個小艾麗絲倒一向是嚴肅的,這話我只跟你講講,我覺得那很叫人厭煩。我可憐的兒子尼基跟她在一起能有什麼樂趣呢?什麼也不會有。”

  “我對您是很有感情的,”白羅堅定地繼續說,“我不願看到您處於那種所謂的困境。”

  “可您說這話真夠荒唐的!我現在正處於頂峰,財源滾滾而來啊!”

  “這地方是您的嗎?”

  伯爵夫人的目光變得有點躲躲閃閃。

  “當然是啊。”她答道。

  “可您還有個合夥人吧?”

  “這是誰告訴你的?’帕爵夫人嚴厲地問道。

  “那位合夥人是不是保羅·瓦萊斯庫?”

  “噢!保羅·瓦萊斯庫!虧您想得出!”

  “他可有很壞的——犯罪記錄。您知道不少罪犯經常到這兒來嗎?”

  伯爵夫人揚聲大笑。

  “這真是個老好人在說話!我當然知道!您沒發現這正是這個地方有吸引力的一半原因嗎?那些住在梅費爾區1的年輕人——他們在倫敦西區天天見到他們自己那路人感到厭煩了,於是就到這裡來見識見識各種罪犯:賊啦,詐騙犯啦,花言巧語的騙子啦——甚至也許還有某個殺人犯——下星期會在週末版報上登出來的那個傢伙!這多有意思。這樣——他們就會認為自己是在觀察生活!還有那些整天都在推銷女襪褲、長統襪和緊身胸衣的很掙錢的商人也是來這兒解解悶!這跟他過的那種體面的生活、交的體面的朋友相比,多麼不同啊!此外,更令人驚喜的是——那邊桌旁坐的是倫敦員警廳的警探,正在摸他的小鬍子吶——一位穿燕尾服的警探!”

  (1海切爾區:倫敦西區高級住宅區。──譯注。)

  “那你什麼都知道?”白羅輕聲問道。

  他倆的目光相遇,她微微一笑。

  “我親愛的朋友,我可不是你想像的那麼幼稚。”

  “您在這裡也經營毒品嗎?”

  “噢,那事我可不幹!”伯爵夫人厲聲道,“那是一種叫人憎惡的事!”

  白羅凝視她一兩分鐘,然後歎口氣。

  “我相信您。”他說,“如果是這樣的話,您更應當告訴我,誰是這兒的主人。”

  “我是主人啊。”她簡短地說。

  “在營業證上也許是。可您背後還有一個人。”

  “您知道嗎,我的朋友,我覺得您太好事了。你說他是不是太好奇了,杜杜?”

  後一句話是輕聲說的,接著她就把盤子裡的鴨骨頭扔向那條大黑狗,它兇狠地用牙一下子咬住。

  “您管那個畜牧叫什麼名字?”白羅岔開話問道。

  “這是我的小杜杜!”

  “叫這麼一個名字,真有點莫名其妙!”

  “可它可愛極了!它是條警犬,什麼都會幹——什麼都會——您等著瞧!”

  她站起來環視四周一下,突然從旁邊那張桌子上拿起一盤剛給端上來的美味多汁的牛排。她走到那個大理石壁龕前,把那個盤子放在狗面前,同時嘟囔了兩句俄文。

  克爾柏洛斯兩眼朝前望著,好像那塊牛排並不存在似的。

  “你看見了嗎,這不僅僅是幾分鐘的事!不,它可以這樣待上幾小時!”

  然後她又輕聲說句話,克爾柏洛斯就閃電般飛快地彎下長脖子,那塊牛排就像變戲法兒那樣一下子便沒影兒了。

  薇拉·羅薩柯娃張開兩臂抱住狗脖子,親熱地擁抱它,她這樣做不得不踮起腳尖。

  “您看它多溫柔!”她大聲說,“對我,對艾麗絲,對它的所有的朋友都這樣——他們愛幹什麼都行!不過你必須對它說那句話才行!我還告訴您,它會,譬如說,把一個警探——撕成碎片’對,撕得粉粉碎!”

  她放聲大笑。

  “只要我說一句——”

  白羅立刻打斷她。他不信任這位伯爵夫人的幽默感。史蒂文斯警督也許真會面臨危險!

  “李斯吉德教授要跟您說句話。”

  那位教授不滿地站在她的胳臂近旁。

  “您把我的那塊牛排拿走了,”他抱怨道,“您幹嗎拿走我的牛排?那是一塊很好的牛排啊!”

  “星期四晚上,老夥計!”賈普說,“那是戰鬥打響的時刻。當然是安德魯執行任務——緝毒戰鬥隊——不過他很願意你參加。不喝了,謝謝。不想再喝你這種怪甜的飲料啦。我得當心保護我的胃。那邊放著的是不是威士卡?那還差不多。”

  他把酒杯放下,接著說:

  “我想我們已經識破了那個謎。那個夜總會還有另外一扇通到外面的門——我們已經找到了!”

  “在哪裡?”

  “就在那個燒烤爐後面。有一部分可以給轉開。”

  “可你一定會看到——”

  “不,老朋友。等突擊一開始,燈就給滅掉——把總電閘關上——過一兩分鐘再給開亮。誰也不准從前門出去。有人在那裡把守。不過現在搞清楚了,有人會帶著毒品從秘密出口逃走。我們一直在調查夜總會後面的房子——我們才恍然大悟。”

  “那你打算怎麼進行呢?”

  賈普眨眨眼。

  “按計劃行事——員警出現,燈給滅掉——有人在那秘密出口盯著,看誰從那裡出來。這次我們就可以把他們逮住了!”

  “為什麼要在星期四?”

  賈普又眨眨眼。

  “我們竊聽了哥爾康達公司內部談話,錄了音。星期四會有貨從那地運出。是卡林頓夫人的綠寶石。”

  “容許我,”白羅說,“也做一兩個小小的安排,好嗎?”

  星期四晚上白羅照常坐在離進口處很近的那張小桌前,環視四周。‘地獄’像往常那樣,生意很紅火!

  伯爵夫人比往常修飾得更加艷麗。今天晚上她俄國味兒更濃,拍著手,放聲大笑。保羅·瓦萊斯庫來了。他有時穿著無可挑剔的晚禮服,有時又像今晚這樣穿一身阿飛裝束,扣子緊扣的上衣,脖子上圍著圍巾,看上去又邪惡又漂亮。他從一個佩戴著好些鑽石的中年胖女人身旁脫身,彎身邀請艾麗絲·肯寧漢跳舞,後者坐在一張小桌旁正忙著在一個小筆記本上寫東西吶。那個胖女人惡狠狠地瞪了艾麗絲一眼,又愛慕地望著瓦萊斯庫。

  肯甯漢小姐的目光沒有愛慕的神情,只流露出純科學興趣的眼神。他倆跳舞經過白羅身旁時,他聽到他倆交談的只言片語。她如今已經不再打聽保姆的事而正探詢保羅當年進的私立小學的女總監的情況。

  音樂停後,她坐到白羅身邊,顯得又高興又激動。

  “真有意思,”她說,“瓦萊斯庫會是我那本書中最重要的一個實例人物。象徵性是不會給弄錯的。譬如說馬甲背心吧——因為背心象徵剛毛襯衣1,還帶著其他一切聯想——整個事情就變得很清楚了。你可以說他絕對是個罪犯型的人,不過是能給治好的——”

  “女人最喜愛的一個幻想就是她能改造一個流氓。”白羅說。

  艾麗絲·肯甯漢冷冷地望他一眼。

  (1剛毛襯衣是苦行者或懺悔者貼身穿的。此處喻懲罰工具,苦難的根源。──譯注。)

  “這不是什麼個人恩怨問題,白羅先生。”

  “從來也不是,”白羅說,“永遠是純粹無私的利他主義——不過那目標通常總是一位對人喜歡的異性成員。譬如說,難道你會對我在哪兒上過小學,或者哪位女總監對我是什麼態度感興趣嗎?”

  “您不是那種罪犯型的人物。”肯甯漢小姐說。

  “你一看到一名罪犯就能辨出他是個罪犯型的人嗎?”

  “當然能。”

  李斯吉德也來到他倆桌旁,坐在白羅身邊。

  “你們在議論罪犯嗎?您應當研究一下西元前一千八百年的《漢漠拉比1法典》,非常有意思,白羅先生。在火災中抓住的盜竊犯應當把他扔進火中。”

  他興高采烈地望著他前面的那個燒烤爐。

  “還有更古老的蘇美爾3法典。一個妻子如果憎恨她的丈夫,並對他說‘你不是我的丈夫’,人們就會把她扔進河裡。這比離婚法庭的判決更省錢更省事。不過一個丈夫如果對妻子說這樣的話,那他只需付給她一些銀子就打發了。誰也不會把他扔進河裡。”

  “還是那個老故事,”艾麗絲·肯寧漢說,“對男人是一種法律,對女人則是另一種法律。”

  (1漢謨拉比(西元前?~前1750):巴比倫王國國王。在位期間,武力統一美索不達米亞地區,實行中央集權統治。頒布《漢謨拉比法典》。——譯注。

  2蘇美爾:已知最早文明發祥地,後即巴比倫地區。西元前4500-前4000年前一種非閃族人定居此處。西元前2350年,烏爾第三王朝國王頒布了此法典。——譯注。)

  “女人當然更喜歡金錢的價值。”那位教授沉思著說,“要知道,我很喜歡這個地方。大多數夜晚我都到這兒來。我不需要付錢。伯爵夫人給安排好了——非常感謝她——她說,考慮到我對這裡的裝飾向她提供過建議,可以免費接待我。其實這跟我一點關系都沒有——找當時根本沒鬧請她問我那些問題是要幹什麼——她跟那些藝術家當然就把事情弄擰了。我倒希望永遠沒人知道我跟這種糟糕的事有過任何關系。我永遠也不會承認。不過嘛,她倒是個很了不起的女人——我總想她很像一個巴比倫人。巴比倫女人都會經商,你知道——”

  教授的話突然被一陣叫喊聲淹沒了。有人在喊出“員警”——女人全都站了起來,一片喧嘩。電燈熄滅了,電燒烤爐也滅了。

  在這陣騷動中,那位教授卻甯靜地背誦《漢謨拉比法典》的片斷。

  燈又亮了,赫丘勒·白羅已經走在門口幾級寬台階當中,一些站在那裡的員警向他敬了禮。他走到街頭,轉向拐角那邊。一個渾身散發臭氣、紅鼻頭的小個子緊靠著牆站在那裡。那人焦急而沙啞地小聲說:

  “我在這裡吶,老闆。是我該幹活兒的時候了嗎?”

  “對,幹吧。”

  “這裡四周可有不少員警吶!”

  “沒關系。我已經跟他們交代了你的情況。”

  “我希望他們別干涉,行嗎?”

  “他們不會干涉。你肯定能完成你幹的事嗎?那條狗可是又大又凶。”

  “它對我不會凶,”那個小個子很有信心地說,“倒並非因為我手裡有這個玩藝兒!任何一條狗都會如此跟著我下地獄!”

  “這一回,”赫丘勒·白羅輕聲說,“它得跟著你走出地獄!”

  次日淩晨,電話鈴響了。白羅拿起話筒。

  賈普的聲音:

  “是你讓我給你打電話的。”

  “對,沒錯兒,怎麼樣了?”

  “沒發現毒品——我們找到了那些綠寶石。”

  “在哪兒找到的?”

  “在李斯吉德教授的口袋裡。”

  “李斯吉德教授?”

  “你也沒想到吧?坦率地說,我也鬧糊塗了!他看上去像嬰兒那樣吃驚,瞪著大眼望著寶石,他說他絲毫沒有印象這些東西怎麼會進入他的兜兒裡了。可是媽的,我相信他倒是說的是實話!瓦萊斯庫在燈滅時輕而易舉地把東西塞進了教授的口袋裡。我簡直料想不到李斯吉德教授這樣的人竟會跟這種事攪到一塊兒。他屬于那種高級知識分子階層,要知道他甚至跟大英博物館也有關系咧!他惟一的花費是買書,還買那些發了黴的舊書。不對,他不會幹這種事。我現在開始認為我們對整個這件事判斷錯誤——那個夜總會裡壓根兒就沒有販賣毒品那回事兒。”

  “哦,有的,我的朋友,昨天夜裡就在那裡發現的。告訴我,有沒有人從你說的那個秘密出口走出去了?”

  “有,斯堪德伯格的亨利親王——他昨天才抵達英國——和他的隨從;內閣大臣維泰咪安·伊文斯(工党成員當大臣這個工作不好幹,得特別小心!沒人理會一名保守黨政客生活放蕩,花天酒地,因為納稅人會認為他花的是自己的錢——可要是工黨的人那樣做,公眾就認為他花的是他們的錢!總的來說就是這麼回事);貝阿特麗斯·萬納夫人是最後一個——她後天就要下嫁給那位年輕而自命不凡的萊姆斯特公爵。我想這群人裡不會有誰會攪在這起案子裡的。”

  “你想得對。然而毒品就在夜總會裡,有人把它拿出夜總會了。”

  “是誰?”

  “是我,我的朋友。”白羅輕聲說。

  他把話筒放回原處,切斷了賈普氣急敗壞的喊聲。這時門鈴響了,他走過去把前門打開。羅薩柯娃伯爵夫人儀態萬方地走進來。

  “要不是咱們年紀太老了,唉,這說出去多不好!”她喊道,“你看,我是按你寫的字條的叮囑來到這裡的。我想,有個員警跟在我後面吶,不過他可以呆在街上。現在,我的朋友,告訴我,是什麼事?”

  白羅殷勤地幫她解下狐皮圍脖。

  “您幹嗎把那些綠寶石放在李斯吉德教授的口袋裡?”他說道,“您這樣做,多不好呀!”

  伯爵夫人的眼睛瞪得圓圓的。

  “我當然是想把那些綠寶石放過您的兜兒裡呀!”

  “噢,放進我的兜兒裡?”

  “當然,我急忙跑到您坐的那張桌子前,可當時燈滅了,我可能糊裡糊塗地放進了教授兜兒裡了!”

  “那您為什麼要把偷竊的綠寶石往我兜兒裡放呢?”

  “我當時想——得趕快想個辦法,您明白,該怎麼辦才好!”

  “真格的,薇拉,這可真是沒法誇您啦!”

  “可是,親愛的朋友,您考慮一下嘛!員警來了!燈又滅了——我們請來了那些貴賓,可不能叫他們受害——這時有只手從桌上把我的手提包拿走了。我又奪了回來,可是隔著絲絨料子我摸到裡面有什麼硬東西,我把手伸進去,一摸就知道是珠寶,我立刻就明白是誰放過去的了!”

  “哦,是嗎?”

  “我當然知道!就是那個流氓!那個追逐富婆的遊手好閒的傢伙,那個惡魔,那個兩面派,騙子,扭動的毒蛇,豬崽子,保羅·瓦萊斯庫!”

  “就是‘地獄’裡您的那位合夥人嗎?”

  “是啊,是啊,他是那裡的東家,是他出錢開設的。直到現在我一直沒有背叛他——我是說話算話的。可現在他居然出賣我,他想把我捲入跟員警打交道的糾紛裡去——哼,我現在要把他抖落出來——對,抖落出來!”

  “冷靜點,”白羅說,“現在請跟我到旁邊那間屋裡去一下。”

  他打開房門。那是一間小屋,可是猛一下似乎讓人感到裡面竟讓一條大狗整個占滿了。克爾柏洛斯在“地獄”那麼寬敞的地方都顯得巨大無比,在白羅起公寓套間的小飯廳裡,就顯得屋裡除了狗之外,什麼都沒有了。不過,那裡還有那個散發臭味的小個子。

  “我是按照計劃到您這裡來了,老闆!”那個小個子沙啞地說。

  “杜杜!”伯爵夫人嚷道,“我的寶貝兒杜杜!”

  克爾柏洛斯用尾巴拍打著地板——但它沒動窩兒。

  “讓我介紹您認識一下。威廉·希格斯先生,”白羅大聲喊著,好蓋過克爾柏洛斯尾巴拍地板的雷鳴般的聲音,“是他幹的那一行裡的大師。在昨天晚上那陣喧囂中,”白羅接著說,“希格斯先生誘引克爾柏洛斯跟隨他走出了‘地獄’。”

  “你把它誘引出來了?”伯爵夫人難以置信地望著那個像耗子似的小人物,“可你是怎麼引的?怎麼引的?”

  希格斯先生窘得兩眼低垂。

  “不太想在一位太太面前說這種事。不過有樣東西任何一條狗都無法抗拒。任何一條狗,只要我教它跟隨我,它就會跟隨我到任何地方去。當然,您明白,這法子對母狗不起作用——對,那就不同了,是這樣的。”

  伯爵夫人轉向白羅。

  “可為什麼呢?為什麼?”

  白羅慢慢說:

  “一條訓練好的狗叼在嘴裡的東西不接到命令就絕不會鬆口。它能叼在嘴裡好幾個鐘頭。您現在讓您那條狗把嘴裡的東西吐出來,好嗎?”

  薇拉·羅薩柯娃瞪大眼睛,轉身清脆地喊出兩句話。

  克爾柏洛斯便張開巨大的嘴,那當兒可真嚇人。克爾柏洛斯的舌頭好像要從嘴裡摔出來似的。

  白羅走上前,拾起一個用粉色盥洗用品防水袋包著的小包。他把它打開,裡面是一包白粉末。

  “這是什麼?”伯爵夫人尖聲問道。

  白羅輕聲說:

  “可卡因。看起來就這麼一點——可是對那些願意付錢買的人來說,它卻是可以值好幾萬英鎊吶……足可以給成千人帶來毀滅和災難……”

  她倒抽一口氣,叫道:

  “您認為我——可那不是我幹的事!我向您發誓那不是我幹的事!過去我收藏些珠寶首飾、古玩、小珍品什麼的解解悶——要明白,那是為了幫助人生活,可我也覺得,憑什麼?憑什麼一個人該比別人擁有更多的東西?”

  “正像我對狗就有那樣的感覺。”希格斯先生插嘴道。

  “您沒有是非觀念。”白羅難過地對伯爵夫人說。

  她接著說:

  “可是毒品——不!因為那種東西造成災難、痛苦、墮落!我沒想到——一點都沒想到——我那個十分招人喜歡、無害而叫人高興的小‘地獄’竟被人利用來幹這種勾當!”

  “我同意您對毒品的這種看法。”希格斯先生說,“可是用獵犬販毒——那可太卑鄙了!我永遠也不會幹那種壞事,過去也從沒幹過。”

  “可您說相信我,我的朋友。”伯爵夫人向白羅央求道。

  “我當然相信您!難道我沒花工夫費心思抓出那個真正販毒的元兇嗎?難道我沒執行了赫丘勒第十二樁艱巨任務,把克爾柏洛斯帶出‘地獄’來證明我的偵破嗎?因為我要告訴您,我不願見到我的朋友遭到誣陷——是啊,遭到誣陷——因為如果案發了,您是要背這個黑鍋的!因為想必會在您的手提包中搜出綠寶石,如果有誰再(像我這樣)足夠聰明地懷疑到毒品是藏在一條兇狠的狗嘴裡——那麼這條狗又是您的,對不?即使它也已經認可小艾麗絲到了聽從她的命令的地步,您還是有口難辨!對,您現在總可以睜開眼睛明辨是非啦!打一開始我就不喜歡那個滿口科學術語、身穿帶大口袋的上衣和裙子的年輕女人。是啊,大口袋。竟對自己的儀表如此不注意的女人,這就不對頭了!她還跟我說了什麼——重要的是本質!啊哈,本質就是那些口袋,那些她可以帶來毒品而取走珠寶的口袋嘛——這項小小的交易可以在她跟同夥跳舞時輕而易舉地進行,而她卻在裝作把那個同夥當做一個心理學研究對象似的。啊,這種偽裝真是太棒了!誰也沒懷疑這位有醫學博士學位、戴眼鏡、認真的心理學家。她可以偷運毒品入境,誘使她那些有錢的病人嗜毒成癮,然後出錢開設一家夜總會,並且安排好公開由一個——咱們可以這麼說——過去有點小缺點的女人經營!可她藐視赫丘勒·白羅,她以為自己可以用談論童年時代的保姆和馬甲背心等等鬼話來欺騙他。那好,我等著她就是。燈一滅,我就連忙起身站到克爾柏洛斯旁邊去。在黑暗中,我聽見她走過來了。她打開它的嘴,強把那個小包塞進它的嘴裡,我就——沒讓她感覺到,輕巧地用一把極小的剪刀剪下她袖子上的一小塊衣料。”

  他戲劇性地舉起一薄片衣料。

  “您看——跟她的上衣同樣的格子呢——我會把它交給賈普,讓他去找它原來的出處核對上——然後就把她逮捕歸案——而且再一次說倫敦員警廳多麼聰明能幹啊!”

  伯爵夫人目瞪口呆地望著他。突然她像霧角信號那樣響而尖地慟哭起來。

  “可我的兒子——我的尼基。這對他會是個很大的打擊——”她停頓一下,問道,“要麼您認為不會那樣嗎?”

  “美國有的是姑娘。”赫丘勒·白羅說。

  “要是沒有您,他的母親就會進監獄——進大牢了——頭發都給剪掉——坐在一間牢房裡——充滿消毒藥水的臭味兒!哦,您真太可愛了——太可愛了。”

  她站起來撲向前去,把白羅摟到懷裡,使出斯拉夫人的熱情緊緊擁抱他。希格斯先生贊賞地觀望著。大狗克爾柏洛斯使勁用尾巴敲著地板。

  在這一片歡樂中,忽然響起門鈴的顫聲。

  “賈普!”他從伯爵夫人的擁抱中脫身出來。

  “也許我到隔壁那間屋子裡去更好些!”伯爵夫人說。

  她便溜進那扇門。白羅去開門。

  “老闆,”希格斯關心地喘著氣說,“您最好先照照鏡子,看看您自己那副模樣!”

  白羅照辦了,退了回來。口紅和染眉毛油把他的臉塗抹得花裡胡哨。

  “如果來人是倫敦員警廳的賈普,他肯定會往壞裡想——肯定的。”希格斯先生說。

  門鈴又響一聲,白羅趕緊擦掉唇髭尖上的油膩膩的口紅。希格斯又問一聲:“您要我還幹些什麼——也走開嗎?這條‘地獄’大狗怎麼辦?”

  “如果我沒想錯的話,”赫丘勒·白羅說,“把克爾柏洛斯帶回‘地獄’去吧。”

  “就依您的話。”希格斯先生說,“說也怪,我還真喜歡上這條狗了——可它不是我喜歡留下的那種——沒法兒永遠養著——太扎眼啦,如果您明白我的意思。想想看,我得花多少錢買牛肉和馬肉養活它啊!我料想它像一頭小獅子那樣能吃。”

  “從扼死涅墨亞獅子到制服惡犬克爾柏格斯,”白羅喃喃道,“全部完成了!”

  一星期後,萊蒙小姐給老闆拿來一張賬單。

  “對不起,白羅先生。我要不要照付這筆款子?麗奧諾拉花店,紅玫瑰,十一鎊八先令六便士。送至西中央一區終端街十三號‘地獄’,薇拉·羅薩柯娃伯爵夫人。”

  赫丘勒·白羅的臉刷地一下像紅玫瑰的顏色那樣紅了,連脖子都紅了。

  “照付,萊蒙小姐。是對一個喜慶——嗯,表示一點小意思。伯爵夫人的兒子剛在美國跟他老闆的女兒訂婚了,她爹是一位鋼鐵大王。我好像記得伯爵夫人最喜歡紅玫瑰。”

  “不錯。”萊蒙小姐說,“可這個季節的玫瑰價格相當昂貴啊。”

  赫丘勒·白羅挺直身子。

  “有些時候,”他說,“人不必考慮節約。”

  他哼著小曲兒,走出房門,腳步輕快,近乎蹦蹦跳跳。萊蒙小姐呆視著他的背影,忘記了自己要做的那套歸檔程式。女人的天性一下子在她心中勾了起來。

  “老天爺,”她喃喃道,“我真納悶——真格的——都這麼一大把年紀了!不過……當然不會……”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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