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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禮變奏曲 After the Funeral/Funerals are Fatal By 阿嘉莎‧克莉絲蒂 Dame Agatha Mary Clarissa Christi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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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藍斯坎伯拖著蹣跚的腳步,一個房間接一個房間地,逐一拉起房裡的百葉窗。他那粘濕的雙眼,不時地望向窗外,擠出了滿臉的皺紋。他們就快要從火葬場回來了。他老邁的腳步加快了些。窗子這麼多。

  “思德比府邸”是一幢維多利亞女王時代的哥德式大建築。每個房間的窗簾都是豪華錦緞或天鵝絨,有些牆面上仍舊系掛著絲綢,盡管這些都已年久褪色。老主僕來到了綠色調的客廳,抬頭看了壁爐架上那幀老葛尼路斯·亞伯尼瑟的肖像一眼,“思德比府邸”就是為他而建的。葛尼路斯·亞伯尼瑟褐色的胡須氣勢洶洶的向前彎翹,一隻手擱在一個地球儀上,不知是出於他自己的要求,或是畫家的象徵手法。

  一位外觀非常強烈的紳士,老藍斯坎伯總是這麼認為,同時慶幸自己沒見過他本人。他心目中的紳士是理查先生。理查先生是一位好主人,卻猝然被天主召去,當然醫生是診治他一段短時間,不過他還是去了。唉,小莫提墨先生的去世給主人很大的打擊,使他一蹶不起。老人搖了搖頭,急急穿過門廊,走進白色調的閨房。悲慘,那真是一大悲劇。那麼年輕有為的一位紳士,那麼強壯、健康,你做夢也想不到那種事可能發生在他身上。可憐,真是可憐。而哥登先生又在戰爭中喪生,不幸的事一件件接踵而來,如今的情況就是這樣,讓主人承受不了。然而,一個星期以前,他看起來還是好端端的。

  白色閨房的第三扇百葉窗拉不上去了,拉上一點就卡住了。彈簧無力──就是這樣──太老舊了,這些百葉窗,就像房子裡其他每一樣東西一樣。而你沒有辦法找到人來修好,“太老式了”,他們會這樣說,同時輕視地搖搖頭──好象老東西一點也沒新東西好!他可以告訴他們,老東西比新東西好得太多了!時下的新玩意兒,多半都是中看不中用的貨色──一拿到手上就完了。材質不好,手藝也強不到那裡。啊,是的他是可以這樣告訴他們。

  除非搬個梯子來,否則真奈何不了這扇百葉窗。這些日子來,他不喜歡爬梯子,那會讓他頭暈眼花。就讓它卡在那裡好了,這沒什麼關系,反正白色閨房又不是朝向屋子的正面,從葬禮回來的車輛上的人看不到──而且現在這間臥房似乎也從沒用過。這是間淑女閨房,而恩德比已經許久沒見過一個淑女了。可惜莫提墨先生沒結婚。老是跑去挪威垂釣,蘇格蘭打獵,或是去瑞士做冬季運動,而不是娶位溫柔賢淑的好小姐,安定下來,在家裡看著孩子滿屋子裡跑,享受天倫之樂。這幢房子已經很久沒見著小孩的影子了。

  藍斯坎伯的腦海裡清晰地浮現起過去的一段時光──這段時光比過去的二十年左右的時光,更清晰的印在他的腦海裡。過去的二十年,是一片模糊混亂,他不太記得誰來過,或來人長得什麼樣子。可是他卻清清楚楚的記得二十年之前的老日子。

  對那些年輕的弟妹來說,理查先生不像是位兄長,而比較像是父親。他父親去世時,他二十四歲,立刻接掌了他父親的事業,每天像時鐘一般准時出外工作,讓一家大小繼續過著富裕充足的生活。一個有著成長中的小淑女和小紳士,非常快樂的家庭。不時的爭吵打架當然是免不了的,那些女家庭教師可真是不太好過!可憐的女家庭教師,藍斯坎伯總是瞧不起她們。那些小淑女的精力真是非常旺盛,特別是吉樂丁小姐,還有柯娜小姐,雖然她的年紀小很多。而如今裡奧先生已死了,蘿拉小姐也去了。提莫西先生成了個叫人傷心的廢人。吉樂丁小姐死在海外。哥登先生死在戰爭中。雖然理查先生是年紀最大的,卻成了兄弟姐妹中最強壯的一個,比他們都活得久──雖然不能算是最長命的,因為提莫西先生還活著,還有嫁給一個不討人喜歡的藝術家的小柯娜小姐,他已經二十五年沒有見過她了,她跟那個傢伙出走時是位漂亮的小女孩,而如今他幾乎認不出她來,變得那麼癡胖──而且穿得那麼做作,裝出一付藝術家的氣派!她丈夫是法國人,或是法國種──嫁給他們那種人是不會有什麼好下場的!不過柯娜小姐一向都有點──哦,幼稚,或是”老實”,講好聽一點的話。一個家庭總是會出這麼一個。

  她是還記得他的。“唷,這可不是藍斯坎伯!”她似乎很高興見到他。啊,在那段老日子裡,他們都喜歡他。每當有宴會的時候,他們總是爬到餐具室,他會從餐廳裡拿出來的菜盤裡,拿出水果凍或是乳蛋餅給他們。他們都認識老藍斯坎伯,而現在已幾乎沒有人記得他了。他真無法記住這些年輕的一代,而他們也只是把他當一個長年在此的主僕看待。他們剛來參加葬禮時,他想他所看到的是一群陌生人──一群令人不愉快的陌生人!

  這不包括裡奧太太──她跟他們不同。她跟裡奧結婚之後,便斷斷續續來過這裡。她是位好女士,裡奧太太──一位真正的淑女。穿著得體,發型優雅,看起來與她的身份地位十分配稱。主人一向都喜歡她。可惜她和裡奧先生沒有孩子……

  藍斯坎伯把自己從回憶中拉了回來;還有那麼多的事要做,他站在那裡想著那些老日子幹什麼?樓下的百葉窗都已經拉好,他該叫珍妮上樓去整理臥房。他和珍妮還有廚娘都去參加了教堂的喪禮,不過沒繼續跟著去火葬場。他們回來拉開居喪時拉上的百葉窗和准備午餐。午餐當然必須是冷食:火腿、雞肉、牛舌和沙拉,隨後是檸檬奶酥和蘋果餡餅。先上熱湯──他最好還是去看看瑪嬌娜准備好了沒有,他們再過一兩分鐘一定會回來了。

  藍斯坎伯突然加快腳步,越過房間。他空茫茫的目光正好掃射到壁爐架上的肖像──跟客廳那幀配成一對的畫像。畫中的白綢衣服和珍珠畫得很好,畫中的人物則被這些穿著佩戴搶盡了風頭。溫順的容貌,玫瑰蓓蕾般的嘴,中分的頭發。一個謙虛淑靜的女人。葛尼路斯·亞伯尼瑟太太唯一值得注意的是她的名字──加洛裡。

  自從他們發跡以來,六十多年來,加洛裡麥粉家族企業,以及他們的聯合鞋業公司一直盛名不衰。沒有人說得出他們家族有什麼特別的地方──不過他們成了大眾遐思的對象。這幢有著幾英畝大花園的新哥德式豪華建築,就是在加洛裡家族的捐助之下才造成的。同時按期發放給七個子女的金錢也使得三天前去世的理查·亞伯尼瑟成了一個非常富裕的人。

  藍斯坎伯探頭進廚房,警告裡頭的人快把午餐准備好,被瑪嬌娜廚娘罵了一句,砰的一聲迎面關上廚房的門。瑪嬌娜還年輕,才二十七歲,一直是藍斯坎伯的眼中釘,因為她不是他心目中的廚娘。她不懂得尊重他的職位。她經常說這幢房子是“陰森森的古老大廈”,同時抱怨廚房太大,又是洗滌區,又是貯藏室的,說什麼“從頭到尾走一遍就得化一天的工夫”。她在恩德比兩年了,而她之所以待下來一則是薪水不錯,二則是因為亞伯尼瑟太太真的很欣賞她的烹調手藝。她的菜作得非常好。坐在廚桌旁喝茶休息的珍妮是一位老女僕,她雖然經常以跟藍斯坎伯鬥嘴為樂,不過通常還是跟他採取聯合陣線,對抗以瑪嬌娜為代表的年輕的一代。另外一位在廚房裡的是賈克斯太太,她在廚房裡需要幫手時才進來,她覺得葬禮很有意思。

  “好美,”她再倒滿一杯茶,高雅地聞一聞,說:“十九部車,滿教堂的人,牧師念的禱告詞真美,我想。舉行葬禮的好日子。啊,可憐的亞伯尼瑟先生,世界上像他這種好人並不多了。大家都尊敬他。”一聲汽車喇叭聲傳過來,賈克斯太太放下茶杯叫了一聲:“他們回來了。”

  瑪嬌娜打開一大鍋奶油雞湯下的瓦斯爐。那維多利亞女王時代的大爐灶被冷落在一旁,有如一座過去的祭壇。

  車子一部接一部地停下來,穿著黑色的人們一個個下車,有點不安地穿過大廳,進入綠色調的大客廳。不銹鋼大壁爐裡的火熊熊燃燒著,意圖驅散初秋的涼意,進而揮走葬禮的淒涼氣氛。

  藍斯坎伯走進來,托著一銀盤的雪利酒,一杯杯地分發給客廳裡的人。安惠所先生,歷史悠久、信譽良好的伯納德安惠所公司的股東之一,背向著壁爐站在那裡取暖。他接過一杯雪利酒,用他精明的律師眼光打量著客廳裡的人。並不是每一個人他都認識,而他有必要弄清楚他們。葬禮之前的介紹匆忙而草率。

  首先評估老藍斯坎伯,安惠所先生心想,“變得非常虛弱,可憐的老傢伙──快九十歲了,我想。嗯,他就將得到一筆不少的養老金。他沒什麼好煩惱的。什麼幫傭,臨時保姆,上帝助我們!悲慘的世界。也許可憐的理查沒活足歲數還好些,沒什麼好讓他再活下去的。”

  對七十二歲的安惠所先生來說,理查·亞伯尼瑟六十八歲就死去,的確是死在天年之前。安惠所先生兩年前就已經半退休,不過身為理查·亞伯尼瑟遺囑的執行人,也為了一個多年的老顧客和老朋友,他不惜長途跋涉來到這裡。

  他一面回想著遺囑裡的條款,一面評估著家族成員。

  裡奧太太海倫,當然,他熟識她。一個他又喜歡又尊敬,非常迷人的女人。他的目光現在正贊許地落在她的身上。她站在一扇窗戶旁邊。黑色適合她。她的身材保持得很好。他喜歡她那線條分明的面貌,那從太陽穴兩邊向後梳攏的灰發,那一對一度像矢車菊一般的眼睛,仍然相當亮藍。海倫現在幾歲了?大約五十一、二,他想。奇怪她在裡奧去世之後未再改嫁。一個迷人的婦人。啊,不過他們夫婦非常恩愛。

  他的眼睛移向提莫西太太。他不太瞭解她。黑色不適合她──她穿著鄉下斜紋軟呢服。一個高大明理、一付能幹模樣的婦人。她一直是提莫西忠心的好太太。照顧他的健康,為他焦急擔憂──也許是太過擔憂了一點。提莫西真的有毛病嗎?只不過是臆想症而已,安惠所先生懷疑。理查·亞伯尼瑟也這樣懷疑。“心肺衰弱,當然,他小時候,”他說。“可是我決不認為他現在有什麼大不了的毛病。”當然啦,每個人都得有種嗜好。提莫西的嗜好是沉溺在他自己的健康上。提莫西太太是不是受他騙了?也許沒有──不過女人家是從不會承認自己受騙的。提莫西一定過得相當舒適。他從來就不是個節減的人。然而,附加稅是逃不了的──在時下的稅制之下,也許他從戰後以來,不得不大大的撙節他的生活用度。

  安惠所先生把注意力轉移到蘿拉的兒子,喬治·柯羅斯菲爾德身上。蘿拉嫁給了一個可疑的人物。沒有人能瞭解他多少。他自稱是股票經紀人。喬治在一家律師事務公司工作──聲譽不是很好的公司。年輕英俊──不過有點不老實。他的生活不可能太好過。蘿拉是個愚蠢的投資人。五年前她去世時幾乎沒留下分文。她是個漂亮浪漫的女孩,不過不懂的應用金錢。安惠所先生的目光轉離喬治·柯羅斯菲爾德。再下去的兩個女孩那一個是那一個?啊對了,注視著孔雀石桌上的蠟制花的那個,是吉樂丁的女兒羅莎蒙。好看的女孩,事實上是美麗──有點愚蠢的臉孔。從事演藝工作。一家有固定劇團上演,短期間便更換戲碼的戲院之類荒誕不經的地方。也嫁給了一個男演員,英俊的傢伙。“而且自知英俊,”對從事演藝工作的人有偏見的安惠所先生心想。“真懷疑他從何處而來,有什麼樣的背景。”他不以為然地注視著一頭金發,有著病態魅力的麥克·雪安。

  現在落入他視線裡的蘇珊,哥登的女兒,如果上舞臺,一定比羅莎蒙強多了,比較有個性。也許在日常生活中,是太過於有個性了一點。她離他相當近,因此他偷偷地研究她。黑發,淡褐──幾近于金黃色──的眼睛,一張憂鬱迷人的嘴。她身旁是她新婚的丈夫──據他的瞭解是個藥劑師助理。真是的,藥劑師助理!在安惠所先生的信念裡,女孩子是不嫁給在櫃檯後服務的年輕人的。不過,當然啦,現在她們是什麼人都嫁!這個有著一張蒼白、沒有特徵的臉孔和沙色頭發的年輕人,似乎非常不安。安惠所先生懷疑他為什麼會這樣,不過最後還是慈悲地把他當作是因為見到他太太這麼多的親戚,過度緊張而造成的。

  最後一位他觀察的對像是柯娜·藍斯貴尼特。他把她留到最後一位是公平的因為柯娜是這個家庭的老麼,是她的雙親在決定不再生育之後,事後想想才再生的一個女兒。她是理查最小的妹妹,在她母親剛好五十歲時生下的,而那個溫順的女人並沒有安然渡過這第十次的生產(其他三個孩子都在幼兒期夭折)。可憐的小柯娜!一生都是尷尷尬尬的──長得高大癡呆,而且總是突然冒出一些不該說出來的話。她的哥哥姐姐都對她非常好,幫她彌補她的不足,掩飾她的社交過失。沒有人想到柯娜會結婚。她不是一個非常吸引人的女孩,而她有點過於明顯的主動接近年輕男人,常常使得他們警覺地退避。後來,安惠所先生想,藍斯貴尼特的事就發生了──皮爾瑞·藍斯貴尼特,半法國人,她在一家藝術學校學習水彩花卉畫時偶然認識的。她改選了生活指導課程,在那裡遇見了皮爾瑞·藍斯貴尼特,然後回家宣佈她打算嫁給他的消息。理查·亞伯尼瑟斷然反對──他不喜歡他看到的皮爾瑞·藍斯貴尼特,同時懷疑他只是想追求到一個有錢的太太。可是正當他在調查藍斯貴尼特的過去經歷時,柯娜跟那傢伙出奔,嫁給了他。他們婚後大部分時間都在布列丹尼和康華爾以及其他的畫家慣常聚居的地方度過。藍斯貴尼特是個非常糟的畫家,而且也不是個多好的男人,可是柯娜還是一心一意向著他,而且從不原諒她的家人對待他的態度。理查慷慨地給了他這個小妹妹一份津貼,安惠所先生相信他們就靠這份津貼過日子。他懷疑藍斯貴尼特是否曾經賺過一毛錢。如今他該死去十二年了,安惠所先生心想。現在他的遺孀就在這裡,體態有點像是一塊墊枕,穿著藝術鏤空、飾有黑玉珠子的黑色衣裳,回到她童年的家,四處走動,東摸西摸,想起童年的事時便高興地叫起來。她並沒怎麼為他哥哥的死裝出哀傷的樣子。不過安惠所先生後來回想起,柯娜向來就不會偽裝。

  藍斯坎伯再度進入客廳,以喑啞的聲音適時地低聲說道:“午餐准備好了”

  在可口的雞湯、豐盛的冷食以及上好的白葡萄酒下肚之後,葬禮的氣氛沖淡了不少。沒有任何一個人感到深深的哀慟,因為他們沒有任何一個人跟理查·亞伯尼瑟有任何親密的感情。他們的行為舉止都一直保持適度的端莊和自製(除了無法自製的柯娜,她顯然很開心),不過現在他們都感到表現端莊的時候已經過去了,可以回到正常的交談上。安惠所先生鼓勵這種態度。他經歷了不少葬禮,知道如何控制葬禮的節奏氣氛。

  午餐過後,藍斯坎伯引導他們到書房喝咖啡。這是他的感覺機敏之處。是時候了,是討論正事的時候了──換句話說,是討論遺囑的時候了。書房裡有著滿書架的書和厚重的紅色天鵝絨窗簾,氣氛正好適合討論。他送咖啡進去給他們,然後退出來,關上門。

  在一陣散漫的談話之後,每個人都開始試探性地注視著安惠所先生。他看了一眼腕表,很快地有了反應。

  “我得趕上三點半的火車,"他開始說。

  似乎其他的人也都得趕上這班火車。

  “你們都知道,"安惠所先生說,"我是理查·亞伯尼瑟遺囑的執行人──”

  他被打斷了話。

  “我不知道,"柯娜·藍斯貴尼特愉快地說。"你是嗎?他有沒有留給我什麼?”

  這並不是安惠所先生第一次感到柯娜在不該講話的時候開口。

  他以鎮壓的眼光瞄了她一眼,繼續說:

  “一年以前,理查·亞伯尼瑟的遺囑非常簡單。除了某些遺產之外,他把其他的一切都留給他兒子莫提墨。”

  “可憐的莫提墨,"柯娜說。"小兒麻痹症真叫我心寒。”

  “莫提墨的死,來得那麼突然而且悲慘,對理查是一大打擊,使他幾個月後才恢復過來。我向他解說,他最好還是重新立下新遺囑。”

  摩迪·亞伯尼瑟以她低沉的嗓音問:

  “如果他沒立下新遺囑那會怎樣?──會不會──會不會就全部歸提莫西──他的最近親?”

  安惠所先生開口要給他們上一課,課目是"最近親",想想還是算了,簡潔有力地說:

  “在我的忠告下,理查決定立下新遺囑。然而,他決定要先多熟悉一下年輕的一代。”

  “他要先看看貨色再決定,把我們都列入他的看貨單上,"蘇珊突然大笑說。“先是喬治再來葛瑞格和我,然後是羅莎蒙和麥克。”

  葛瑞格·班克斯瘦削的臉一陣泛紅,突然尖刻地說:

  “我不認為你該這麼說,蘇珊。先看貨色再決定,真是的!”

  “可是事實就是這樣,不是嗎,安惠所先生?”

  “他有沒有留給我什麼?"柯娜重複說。

  安惠所先生咳了一聲,有點冷淡地說:

  “我准備每個人給你們一份遺囑副本,如果你們喜歡,我現在可以全部念一遍給你們聽,不過一些法律專用語你們可能聽得迷迷糊糊的。簡單來說是這樣的:除了一些小的遺贈物和一筆實質上的遺產給藍斯坎伯作為養老金之外,其餘的全部遺產──相當大的一筆──分成六等份:其中四份,在稅後留給理查的弟弟提莫西,他的甥兒喬治·柯羅斯菲爾德,他的侄女蘇珊·班克斯,以及他的甥女羅莎蒙·雪安。另外的兩份保留存入信託基金,收入歸他弟弟裡奧的遺孀海倫·亞伯尼瑟太太,和他的妹妹柯娜·藍斯貴尼特太太,在她們有生之年都保持如此。她們死後由其他的四位受益人或是她們的後代均分。”

  “那太好了!"柯娜·藍斯貴尼特衷心感激地說。"一份收入!多少?”

  “我──呃──目前無法明確說出來。遺產稅,當然很重,而且──”

  “你沒有辦法給我個大概的數字?”

  安惠所先生知道必須滿足一下柯娜。

  “也許每年三到四千英鎊之間。”

  “這實在太好了!"柯娜說。"我可以到客普裡島去了。”

  海倫·亞伯尼瑟輕柔地說:

  “理查真是仁慈大方。我實在感激他對我的情義。”

  “他非常喜歡你,"安惠所先生說。"裡奧是他最喜愛的弟弟,而在裡奧去世之後,他很感激你還是去拜望他。”

  海倫遺憾地說:

  “真希望我早知道他病得那麼重──我在他去世前不久還上來看他,可是我雖然知道他病了,卻沒想到會那麼嚴重。”

  “一直就很嚴重,"安惠所說,"但是他不想提起,我不相信有任何人料到他會去得這麼快。我知道醫生也感到相當意外。”

  “'猝死自宅中',報紙上是這樣說的,"柯娜點點頭。"不過,我感到懷疑。”

  “那對我們大家來說,都是一大震驚,"摩迪·亞伯尼瑟說。"可憐的提莫西感到非常不安。這麼突然,他一直說,這麼突然。”

  “然而還是非常巧妙的掩飾過去了,不是嗎?"柯娜說。

  每個人都睜大眼睛注視著她,她被看得有點心慌。

  “我想你們都相當對,"她急忙說:“相當對。我的意思是──沒什麼好處──把它公開出去。對每個人來說,都非常不愉快。家醜不可外揚。”

  轉向她的每一張臉,表情顯得更加茫然。

  安惠所先生傾身向前:

  “真是的,柯娜,我恐怕不太瞭解你的意思。”

  柯娜睜大眼睛,驚訝地環視家人。她像只小鳥般把頭斜傾向一邊。

  “可是他是被謀殺的,不是嗎?"她說。

  往倫敦的火車上,安惠所先生坐在頭等車廂的角落裡,不安地想著柯娜·藍斯貴尼特那句不尋常的話。當然,柯娜是個有點不平衡而且過于愚蠢的女人,甚至從她還是個小女孩時開始,大家都發現她總是會突然冒出一些令人難堪的實話來。不,他的意思不是說"實話"──這不妥切。應該說是"令人難堪的話"──這樣說就好多了。

  他在腦海裡回想那句不祥的話說出來之前的情形。那麼多對混含著驚嚇和譴責的目光,讓柯娜感到她說出那句話真是罪大惡極。

  摩迪驚叫起來:“真是的,柯娜!"喬治說:“我的好姑媽柯娜,"另一個說:“你什麼意思?”

  立刻感到罪大惡極、羞愧得無地自容的柯娜·藍斯貴尼特,突然慌亂地改口。

  “噢,對不起──我並非有意──噢,不錯,我是非常笨,不過從他所說的,我的確認為──噢,當然我知道這並沒什麼不對,不過他死得那麼突然──就當做我什麼都沒說吧──我並非有意這麼愚蠢──我知道我總是說錯話……”

  後來,那一時的不安氣氛消失無蹤,他們開始討論實際的問題,關于理查·亞伯尼瑟一些私有家財的處置問題。那幢房子和房子裡的所有東西,安惠所先生補充說明,將予以拍賣。

  柯娜的失態已被忘得一干二淨。畢竟,柯娜一向都是天真愚直得令人難堪,雖然她並不是低能兒。她從不知道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在未成年時這樣還沒什麼大關系。大家會以"童言無忌"一笑置之,但是都快五十的人了還說是"童言無忌"就太說不過去了。突然說出不受歡迎的實話──

  安惠所先生的思路突然中斷,那令人不安的字眼二度出現。實話,為什麼這兩個字這麼令人不安?當然是因為這種感覺總是深藏在柯娜的話語所造成的難堪之下。因為她天真愚直的話語不是事實就是包含著某些事實,才會那麼令人難堪!

  雖然安惠所先生在那四十九歲的圓胖女人身上,看不出什麼與那早年的癡呆女孩相似的地方,但是某些柯娜特有的怪僻還在──當她說出可惡的話時頭部有點像小鳥般地斜傾向一邊──一種愉快期盼的神態,柯娜有一次就曾這樣批評過一個廚房女傭的身段:“茉莉幾乎靠不近廚房的桌子,她的肚子那麼突出。看起來好象懷胎八、九個月了。我奇怪為什麼她會這麼胖?”

  柯娜很快便被人止住了嘴,亞伯尼瑟的家教是採用維多利亞女王時期的方式。那個廚房女傭第二天就失蹤了,經過調查之後,一個園丁被下令跟她結婚,同時分配一間小房子給他們。

  好久以前的事了──不過他們這樣做有他們的道理在……

  安惠所先生更進一步探究他感到不安的原因。柯娜荒唐的話語到底有什麼使他在潛意識裡激起了漣漪?稍後他抽離出兩句話來。"從他所說的我的確認為──”和"他死得那麼突然……”

  安惠所先生從第二句話探究起。不錯,理查的死,大致上來說可以算是突然。安惠所先生曾經跟理查本人還有他的醫生談論過理查的健康問題,醫生坦白的說不能指望他長壽。要是亞伯尼瑟先生好好保重自己,可能再活二年甚至三年。也許更久些──不過不太可能。不管怎麼樣,醫生並沒預測短期的死亡。

  嗯,醫生判斷錯了──可是醫生從沒有把握確切知道每個病人對疾病的反應,這一點醫生自己是第一個會承認的人。沒有希望的病人,出乎預料的康復了。康復中的病人又惡化死去。關鍵在於病人的生命力,他內在求生的欲望。

  六個月之前,他唯一倖存的兒子莫提墨,感染了小兒麻痹症,在一個星期之內死去。他的死有如晴天霹靂,他是那麼強壯而且充滿生命力。一個敏銳的冒險家,也是一個好運動家,他是一個據說從沒生過一天病的年輕人。他那時正准備跟一個迷人的女孩訂婚,他父親未來的希望都完全寄託在這個令他十足滿意的兒子身上。

  然而希望落了空,取而代之的是悲劇。除了老年傷子之痛外,未來對理查·亞伯尼瑟來說已是了無生趣。一個兒子早夭,第二個兒子並沒生下來,他沒有孫子。事實上,他已絕了子嗣。誰來承繼他的財富和接管他的事業?

  安惠所先生知道,這令那老人深深擔憂。他唯一倖存的弟弟又幾乎等於是個廢人一樣,剩下來的是年輕的一代。安律師心想,理查想從中挑出一個繼承人來,雖然他並沒這樣說。無論如何,就安惠所所知,在他生前的最好半年內,他邀請他們跟他住在一起,依序是他的甥兒喬治,他的侄女蘇珊和她的丈夫,他的甥女羅莎蒙和她的丈夫,以及他的弟媳裡奧·亞伯尼瑟太太。安律師心想,他是想從前三位當中選出一位做他的繼承人。海倫·亞伯尼瑟受他邀請是出自私人的感情,甚至可能是他想徵求她的意見,因為理查一向很看重她的辨別力和切合實際的判斷力。安惠所先生也記得在那六個月內,理查曾經短期拜訪過他弟弟提莫西。

  最好的結果是安律師現在帶在手提包裡的遺囑,財產平分。因此唯一的結論是,他對他的聲甥兒、甥女和侄女都很失望──也許包括他的侄、甥女的先生。

  就安惠所先生所知,他並沒有邀請他的妹妹柯娜·藍斯貴尼特──這令安律師回到了柯娜說漏嘴的一句令人不安而又事實不符的話──"可是從他所說的我的確認為──”

  理查·亞伯尼瑟說了些什麼?什麼時候說的?如果柯娜沒到恩德比,那麼一定是理查·亞伯尼瑟到她在柏克郡一個藝術家之村的一幢小別墅去找她。或是理查在給她的信上說了什麼?

  安惠所先生皺起眉頭,柯娜當然是個非常愚蠢的女人。她很容易誤解他信中的文字,歪曲它們的意思。不過他的確懷疑到底是什麼樣的文字……

  他十分不安,因而考慮到去找藍斯貴尼特太太談談這件事,不能太快,最好裝作沒什麼重要。不過他想要知道到底理查·亞伯尼瑟對她說了些什麼,讓她脫口說出那句可惡的話來:

  “可是他是被謀殺的,不是嗎?”

  在同一班火車的一節車廂裡,葛瑞格·班克斯對他太太說:

  “你那寶貝姑媽一定是個瘋子!”

  “柯娜姑媽?"蘇珊有點含糊地說。"啊,是的,我相信她一向都有點幼稚或什麼的。”

  坐在對面的喬治·柯羅斯菲爾德突然說:

  “應該阻止她到處說這種話,那可能引起別人的猜疑。”

  正拿著口紅准備勾劃出她那愛神弓形搬嘴唇的羅莎蒙·雪安含糊地說:

  “我想沒有人會注意一個沒有見過世面的女人所說的話。那一身寒酸過時的衣服怪到了極點,又是什麼珠珠串串的……”

  “不管怎麼說,我還是認為應該阻止,"喬治說。

  “好吧,"羅莎蒙笑了出來,收起她的口紅滿意地端詳著鏡中的自己。"你去阻止。”

  她丈夫突然說:

  “我想喬治是對的,很容易引起人家的閒言碎語。”

  “就算是這樣,那有什麼關系?"羅莎蒙思索著這個問題。她那愛神弓形般的嘴唇向兩邊翹起,露出了微笑。"那可能蠻好玩的。”

  “好玩?"四個聲音同時說。

  “家裡發生了謀殺案,"羅莎蒙說。"夠驚險的,知道吧!”

  神色緊張、悶悶不樂的葛瑞格·班克斯突然覺得蘇珊的表妹除了吸引人的外貌,可能多少有點跟她的姨媽相象之處,她再下去所說的話證實了他的想法。

  “如果他真的是被人謀殺,"羅莎蒙說:“你們認為會是誰下的手?”

  她若有所思地環視車廂裡的人。

  “他的死對我們大家來說都很有好處,"她說,"麥克和我已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麥克在'懷沙'那出戲裡有一個很好的角色可演,如果他能捱到那個時候的話。現在我們可富了,我們可以推出我們自己的戲,如果我們想要的話。事實上就有這麼一出戲,裡面有個很棒的角色……”

  沒有人在聽羅莎蒙如癡如醉的言論,他們的注意力都轉移到自己的未來上。

  “好不容易就可以脫險了,"喬治心想。"現在我可以把那筆錢撥會去,沒有人會知道……不過差一點就完了。”

  葛瑞格閉上雙眼躺回椅背上,避免受到旁人的干擾。

  蘇珊以她清晰而有點刺耳的聲音說:“當然,我為可憐的理查伯伯感到非常難過。不過他年紀大了,而莫提墨又死了,他沒什麼好再活下去的,而且對他來說,一年又一年好象廢人一般地活下去簡直是太可怕的事,還不如就那樣安安靜靜地突然離去的好。”

  她那年輕充滿自信的銳利眼光,落在她丈夫那張全神貫注的臉上時,便變得溫柔了起來。她極愛葛瑞格,她有種模糊的感覺,覺得葛瑞格並沒有像她愛他一樣地愛她──不過這樣反而增強她的激情。葛瑞格是她的,她願意為他做任何事。不管是什麼樣的事……

  留在恩德比過夜的摩迪·亞伯尼瑟換下了衣服,准備吃飯,她不知道該不該提議留下來幫忙海倫清理房子──一定都是些理查私人的東西……可能有些信件……所有重要的文件,她想,都已經被安惠所先生拿走了。可是她又真的必須盡快趕回提莫西的身邊,她不在家照顧他的時候,他總是那麼焦躁,她希望他會對遺囑感到高興而不是懊喪。她知道,他預料理查大部分的財產都將歸他,畢竟他是唯一倖存的姓亞伯尼瑟的人,理查當然可以信任他照顧年輕的一代。不錯,她怕提莫西會懊惱……那會大大妨礙他的消化。而且,在他懊喪的時候,會變得相當不講理。有時候他還會因而失去平衡感……她不知道該不該跟巴頓醫生談論這件事……那些安眠藥──提莫西近來吃得太多了──每當她想幫他保管那瓶藥時,他總是那麼生氣。可是它們可能成為危險的東西──巴頓醫生這樣說過──你可能變得昏昏欲睡,忘掉你已經吃過了──然後又吃了。然後什麼事都可能發生!不過瓶子裡應該是所剩不多了……提莫西真的非常惡劣,喜歡拿藥開玩笑。他不聽她的……有時候他真是難纏。

  她歎了口氣──然後變得開朗起來──現在一切都將好辦多了。不如說,花園──

  海倫·亞伯尼瑟坐在綠色調客廳的壁爐旁,等待摩迪下來吃晚飯。

  她看看四周,憶起了跟裡奧以及其他人在這裡的那段老日子。這曾經是一幢快樂的房子,像這樣的一幢房子需要人。需要孩子和僕人和大餐和冬天裡熊熊的火光。這曾經是一幢悲傷的房子,住著一個老年喪子的老人……

  他不知道,誰會買下它?它會被改裝成旅館,或會館,或專供年輕人使用的旅社?這是時下這些大房子的下場。沒有人會買下自己住。也許會被拆掉,重新改建。想到這裡,令她一陣心酸,不過她堅決地把這種心酸的感覺排除掉。留戀過去是沒什麼好處的。這幢房子,在這裡的快樂時光,理查和裡奧,這一切都是美好的,不過都已成為了過去。她有她自己的生活和朋友以及興趣。是的,她自己的興趣……如今,有了理查留給她的定期收入,她就可以留在賽普勒斯的那幢別墅裡,做所有她計劃要做的事。

  近來她被金錢問題困擾死了──稅金──所有的投資都出了差錯……如今,感謝理查留給她的錢,這一切困擾都將過去……可憐的理查。像那樣一睡不起也真是上天的一大慈悲……突然在二十二號──她想這就是讓柯娜產生那個想法的原因。柯娜真是可惡!一向都是。海倫記得有一次在海外遇見她,在她跟皮爾瑞·藍斯貴尼特婚後不久。那天她格外的愚蠢,簡直是白癡一個,斜傾著頭,獨斷地談論著繪畫,特別針對她丈夫的畫妄下評論,他一定覺得非常不舒服。沒有任何一個男人能忍受他的太太表現得那麼愚蠢。柯娜真是個白癡!唉,可憐的東西,她也是沒有辦法不那樣,她那寶貝丈夫對她也不怎麼好。

  海倫的目光停留在一張孔雀石圓桌上的一束蠟制花上,視而不見。當大家都坐這裡等著上教堂之時,柯娜就坐在那張圓桌旁。她興高采烈地憶起了童年的趣事,每記起一件事就歡叫一聲。顯然她很高興又回到了她的老家,高興得忘了她們聚集在一起是為了什麼。

  “不過,"海倫想,"也許她只不過是不像我們一樣虛偽而已……”

  柯娜從來就不是個會注意習俗的人。看看她那突然發問的冒昧相:“可是他是被謀殺的不是嗎?”

  周圍的每一張臉都突然變得驚嚇,震驚地睜大眼睛看著她!那些臉上的表情一定是千變萬化的……

  那一幕清晰地重現在海倫的腦海裡,她突然皺起眉頭……那一幕有點不對勁的地方……

  “某樣東西……?”

  “某個人……”

  是不是某個人臉上的表情?是不是?某種──她該怎麼說?──不該在那裡的東西……?

  她不知道……她找不出來……不過是有某種東西──某個地方──不對勁。

  同一時間,在史溫頓一家自助餐廳裡,一個穿著飾有墨玉珠串鏤空喪服的女士正在喝著茶,吃著圓麵包,展望著未來。她沒有哀慟的表情。她很快樂。

  這種越鄉的行程當然累人。經由倫敦回裡契特·聖瑪麗就輕松多了──而且花費也貴不到那裡。啊,不過如今花費已是算不得什麼了。可是她如果真那樣做,就不得不跟家人同行──也許還得一路跟她們交談。太費事了。

  不,還是越鄉的好。這些圓麵包非常好吃。參加葬禮讓人感到格外餓。恩德比的湯很可口──還有乳酪。

  那些人那麼裝模作樣──十足的偽君子!所有那些面孔──當她說到謀殺時!他們睜大眼睛看著她的樣子!

  嗯,那樣說是對的。她自許地點點頭。不錯,那樣做是對的。

  她抬頭看了一眼掛鐘。她要搭的火車還有五分鐘才開。她喝掉茶。不怎麼好的茶。她作了個鬼臉。

  她坐在那裡作了一陣白日夢。夢見未來展現在她眼前……她笑得像個快樂的小孩。

  她終於可以好好地享受一番了……她忙著在心裡計劃著,走出餐廳,向支線上的一列小火車走去……

  安惠所先生度過了非常不安穩的一夜。他早上醒來感到很累,很不舒服,因而沒有起床。

  幫他料理家務的妹妹,替他把早餐帶上來給他,同時嚴厲地責怪他這種年紀,身體狀況又差,實在不應該老遠跑到北英格蘭去。

  安惠所心滿意足的說,理查·亞伯尼瑟是一位多年的老朋友,他是心甘情願去的。

  “葬禮!"他妹妹非常不以為然地說。"葬禮對你這把年紀的人來說是不吉利的!要是你不多自保重,你也會像你那寶貝亞伯尼瑟先生一樣突然被天主召去。”

  “突然"這兩個字令安惠所先生畏縮了一下。也令他沉默下來。他沒跟她爭辯。

  他很清楚"突然"這兩個字為什麼令他畏縮。

  柯娜·藍斯貴尼特!她所作的暗示確實是相當不可能的事,不過,無論如何,他要到裡契特·聖瑪麗去見她。他可以藉口是有關遺囑查檢的事,需要她的簽名。不需要讓她猜想他注意到她那愚蠢的言論。他要去見她──而且要快。

  他用完早餐,躺回枕頭上,看著泰晤士報。他發現泰晤士報非常討人歡心。

  那天傍晚差十五分六點時,他的電話響起。

  他拿起聽筒。電話中的聲音是來自詹姆士·派拉特先生,目前伯納德·安惠所公司第二個股東。

  “聽著,安惠所,"派拉特先生說,"我剛接到一個叫裡契特·聖瑪麗的地方員警打來的電話。”

  “裡契特·聖瑪麗?”

  “是的。好像──"派拉特先生暫停了一會兒。他似乎有點為難。"是關于一位柯娜·藍斯貴尼特太太的事。她不就是亞伯尼瑟遺產的繼承人之一嗎?”

  “是的,當然。我昨天在葬禮上見過她。”

  “噢?她參加了葬禮,是嗎?”

  “是的。她怎麼啦?”

  “哦,"派拉特先生的聲音聽起來有點抱歉的意味。"她──真是非常奇怪──她已經──哦──被謀殺了。”

  派拉特先生極為痛恨地說出最後幾個字。意味著那種字眼應該不會跟伯納德·安惠所公司扯上關系才是。

  “被謀殺?”

  “是的──是的──恐怕是這樣,沒錯。哦,我的意思是,沒什麼好懷疑的。”

  “警方怎麼找上我們的?”

  “她的伴從,或是管家,或是什麼的──一個紀爾克莉斯小姐。警方問她她的近親或是她的親戚和他們的住址,不過她知道我們。所以他們立刻就打來了。”

  “他們為什麼認為她是被人謀殺的?"安惠所先生問。

  派拉特先生再度以道歉的語氣說:

  “哦,是這樣,似乎沒有什麼好懷疑──我是說用一把手斧之類的──非常暴戾的罪行。”

  “搶劫?”

  “他們是這樣想。一扇窗被敲碎,丟了一些不值錢的小首飾,抽屜都被拉出來等等。不過警方後來似乎認為可能──呃──可能有點作假。”

  “什麼時候發生的?”

  “大約今天下午兩點到四點之間。”

  “那個管家當時在什麼地方?”

  “到瑞丁的圖書館去換書。她大約五點回家,發現藍斯貴尼特太太死了。警方想知道我們是否知道有誰可能對她下毒手。我說,"派拉特先生聲音顯得十分憤慨。"我認為那是最最不可能的事。”

  “是的,當然。”

  “一定是某個當地的白癡──認為可能有什麼東西可偷,然後失去理智對她下手。一定是這樣──呃,你不這樣認為嗎,安惠所先生?”

  “是的,是的……"安惠所先生心不在焉地說。

  派拉特說的沒錯,他告訴自己。一定是那樣發生的……

  但是他不安地聽到柯娜愉快地說:

  “可是他是被謀殺的,不是嗎?”

  如此的一個白癡,柯娜。一向都是。急急投入天使不敢踏入的地方……突然冒出令人不愉快的實話來……

  實話!

  又是那該死的字眼……

  安惠所先生和毛頓督察彼此對視打量著。

  安惠所先生以嚴謹的態度,提供了這位督察一切有關柯娜·藍斯貴尼特的資料。她的出身,她的婚姻,她的守寡,她的財務狀況,她的親戚等。

  “提莫西·亞伯尼瑟先生是她唯一在世的哥哥和最近親人,不過他是一個遁世者,一個病人,而且不能離家。他授權給我,作一切必要的安排。”

  督察點點頭。跟這個精明的老律師交涉讓他松了一口氣。他進一步希望這位律師能協助他解決這開始顯得有點令人迷惑的問題。

  他說:

  “紀爾克莉斯小姐告訴我,藍斯貴尼特太太曾經在她死前一天北上參加她一位哥哥的葬禮是嗎?”

  “不錯,督察先生。我自己也在那裡。”

  “她的態度沒什麼不尋常──沒什麼奇特──或擔憂的樣子?”

  安惠所先生裝出驚訝的樣子,揚起了眉頭。

  “一個不久就會被謀殺的人通常態度上都會有點奇特嗎?"他問。

  督察苦笑。

  “我所指的並不是她顯出臨終前的異常興奮狀態或是有什麼徵兆。不,我只是想找出──呃,某些跟平常不同的地方。”

  “我想我不太懂你的意思,督察先生,"安惠所先生說。

  “這不是個容易瞭解的案子,安惠所先生。譬如說某一個人監視著那位紀爾克莉斯小姐,看到她大約在兩點走出那幢房子,進入村子裡到公車站牌下。然後這個人小心地拿起放在柴棚下的手斧,敲碎廚房的窗子,進入屋內,上樓,用那把手斧攻擊藍斯貴尼特太太──凶殘地砍殺她。大約砍了六到八下。"安惠所先生畏縮了一下──”啊,是的,相當慘無人道。然後那位闖人者拉出一些抽屜,拿走一些不值錢的小首飾──總共也許只值十英鎊,然後脫身離去。”

  “她在床上?”

  “是的。似乎她前一晚很晚才回到家,精疲力竭,精神卻非常亢奮。據我的瞭解,她分到了一些遺產是嗎?”

  “是的。”

  “她睡得很不好,醒來時頭痛得很。她喝了幾杯茶,吃了些頭痛藥,然後告訴紀爾克莉斯小姐,午餐之前不要打擾她。她還是感到不舒服,決定吃下兩顆安眠藥。然後她叫紀爾克莉斯小姐搭公車去圖書館幫她換幾本書。那個人進去時,她即使沒睡著,也已是昏昏沉沉的了。她大可威脅她,拿走任何他想要的東西,他也大可輕易地塞住她的嘴巴。慎重地先從外頭拿起一把手斧,似乎是太過分了。”

  “他可能只是想用它威脅她,"安惠所先生提示說。"如果她想反抗就──”

  “根據醫學上的證據,她並沒有反抗的跡象。一切似乎都顯示她受到攻擊時正安安穩穩地側躺著睡覺。”

  安惠所先生不安地換了下坐姿。

  “是聽說過這些慘無人道,有點沒道路的謀殺案,"他指出。

  “噢,是的,是的,這個案子也可能是這樣。當然,任何可疑的人物,都已有了警戒心。本地人沒有一個涉嫌,這一點我們相當確信。我們都過濾過了。大部分的人在那段時間裡都正在工作。當然她的房子在村子外一條小巷的盡頭,任何人都可以輕易避開別人的注意到那裡去。村子裡的小巷子就像迷津一樣。那天天氣很好,幾天沒有下雨了,因此沒有車子開過的痕跡──如果有人開車經過的話。”

  “你認為是有人開車過去?"安惠所先生突然問。

  督察聳聳肩。"我不知道。我只是說這個案子有一些奇怪的特徵。譬如,這些──"他從桌面上丟過一把東西──一個飾有小珍珠的三葉形胸針,一個紫水晶胸針,一小串珍珠,和一個石榴石手鐲。

  “這些是從她的珠寶盒裡拿走的東西。就丟在房外的樹叢裡。”

  “是的──是的,是有點奇怪。也許兇手事後很害怕──”

  “有可能。不過如果像你所說的一樣,那麼也許他會把它們留在樓上她的房間裡……當然他要是會恐慌,應該是在臥室和前門之間。”

  安惠所先生平靜地說:

  “或者,如同你所暗示的,它們可能只是被用來做障眼物。”

  “是的,好幾種可能……當然也可能是那個紀爾克莉斯小姐幹的。兩個女人住在一起──你不知道可能引起什麼爭執、怨恨或不正常的感情。啊,對了,我們也把這種可能性列入考慮。不過這似乎不太可能。從各方面來說,她們似乎相處十分融洽。“他暫停了一下,然後繼續說,"根據你的說法,沒有人能因藍斯貴尼特頭太太之死而得到好處?”

  律師不安地動了動身子。

  “我並沒有這樣說。”

  毛頓督察突然抬起頭來。

  “我想你是說過藍斯貴尼特太太的收入來源是她哥哥給她的一份津貼,而且就你所知她沒有任何個人的財產。”

  “不錯。她丈夫死後一文不名,而且從她還是個小女孩開始,就我對她的瞭解,如果她曾經存過一毛錢那就奇怪了。”

  “房子本身是租來的,不是她自己的,而且那幾樣家俱即使是在今天這種生活水準之下,也是不值一提。一些仿造的所謂'別墅型橡木家俱'和一些假藝術家氣派的畫。不管她留給誰,都得不到多少錢──這也就是說,如果她曾立下遺囑的話。”

  安惠所先生搖搖頭。

  “我不知道她立下遺囑的事。你要知道,我好幾年沒見過她了。”

  “那麼你剛剛到底是什麼意思?我想,你腦子裡是在想些什麼吧?”

  “是的。我是在想。我希望能說得精確。”

  “你是指你提到的遺產?她哥哥留給她的那份遺產?她是不是有權任意處理?”

  “不,不是你所想的,她沒有權力處置本金,現在她死了,將由其他五個理查·亞伯尼瑟的受益人平分。我的意思就是這樣。她一死,他們五個人就自動得到好處。”

  督察一臉失望。

  “噢,我還以為我們有了進展。這麼看來,似乎沒有任何人有動機跑來拿斧頭砍她。看來好像是某個神經不正常的傢伙──也許是那些少年罪犯的一個──時下這種人不少。後來他嚇破了膽,把那些不值錢的小首飾丟到矮樹叢裡然後跑掉……對了,一定是這樣。除非是那很受尊敬的紀爾克莉斯小姐──我必須說這似乎不可能。”

  “她什麼時候發現屍體?”

  “快五點的時候。她從圖書館搭四點五十分的那班公車回家,從前門進去,走到廚房,放壺水下去燒,准備泡茶。藍斯貴尼特太太的房裡沒有動靜,紀爾克莉斯小姐斷定她還在睡覺。然後紀爾克莉斯小姐注意到廚房的窗子,滿地都是碎玻璃。甚至那個時候,她還以為可能是某個小男孩用球或彈弓打破的。她上樓悄悄地看看藍斯貴尼特太太的房間,想看看她是不是還在睡覺或是已經醒來要喝茶。然後,當然啦,她嚇得尖叫起來,急急跑出去,到最靠近的鄰居家。她的說辭似乎完全吻合,而且她的房間、浴室還有她的衣服,都沒有血跡。不,我不認為紀爾克莉斯小姐有任何干係。醫生五點半到達現場。他判斷死亡時間最遲不超過四點──而且可能非常接近兩點,所以看來好像不管那個人是誰,一定一直在附近等到紀爾克莉斯小姐離開。”

  律師的臉有點抽動,毛頓督察繼續:“我想,你要去見紀爾克莉斯小姐?”

  “我是想想見見她。”

  “那就好了。我想她已經把她所能告訴我們的都已告訴我們了,不過也很難說。有時候在交談中,可能再冒出一兩點來。她是個微不足道的老小姐──不過相當明理務實──她真的很熱心幫忙而且有效率。”

  他暫停了一下然後說:

  “屍體在停屍間裡,如果你想去看看──”

  安惠所先生不熱心地點點頭。

  幾分鐘之後他站在那裡看著柯娜·藍斯貴尼特遺留下來的凡軀。她受過殘酷的攻擊,傷口都凝結著紅褐色的血塊。安惠所先生咬緊雙唇,嘔心地把視線移向一旁。

  可憐的小柯娜。前天她還那麼熱切的想知道她哥哥有沒有留給她什麼。她一定為未來編織了美好的夢。她原本可以用那些錢──做不少傻事──而且自得其樂。

  可憐的柯娜……她的那些期望是多麼地短暫。

  沒有人因她的死而得到什麼──甚至那個逃走時把那些不值錢的小首飾丟掉的殘忍兇手也是一無所得。有五個人可以多分到幾千英鎊本金──開始他們本來得到的已經夠多了。不,他們沒有足夠的動機。

  可笑的是"謀殺"這兩個字竟然就在柯娜自己被謀殺的前一天出現在她的腦海裡。

  “是謀殺,不是嗎?”

  這麼荒唐的話。荒唐!的確是荒唐!荒唐得不值向毛頓督察一提。

  當然啦,她見過紀爾克莉斯小姐之後──假如紀爾克莉斯小姐──雖然這是不可能的──能透露一點理查對柯娜所說的話──

  “從他所說的,我的確認為──"理查說了些什麼?

  “我必須馬上去見紀爾克莉斯小姐,"安惠所先生自言自語。

  紀爾克莉斯小姐是個體弱蒼老的女人,一頭鐵灰色的短發。她有一張女人到了五十歲左右經常出現的臉孔。

  她熱情地迎接安惠所先生。

  “我很高興你來了,安惠所先生。我真的對藍斯貴尼特太太的家人瞭解很少,而且當然了,以前我絕對沒有碰過謀殺這種事。太可怕了!”

  安惠所先生確信紀爾克莉斯小姐以前絕對沒有碰過謀殺案。她的反應的確像他的股東一樣。

  “當然,人總是會在書上看過!"紀爾克莉斯小姐說,把罪行驅逐到他們的領土上去。"即使是在書上我也不太喜歡看。大部分都是那麼齷齪。”

  安惠所先生隨她走入客廳,突然四周觀看著。有一股強烈的油畫顏料味道。屋內擁擠不堪,並不是以為家俱太多,那些家俱就如同毛頓督察所描繪的一樣,而是因為有太多的畫,牆面都被畫遮滿了,大部分都是非常暗而且髒的油畫。不過也有一些水彩寫生,其中一兩張還栩栩如生,小一點的畫都堆積在窗臺上。

  “藍斯貴尼特太太常常去拍賣場上買畫,"紀爾克莉斯小姐解釋說。"這是她的一大興趣,可憐的她。附近每一個拍賣場她都去。時下畫價都很賤,不值半文錢。她從來沒付出超過一鎊,有時候只要幾先令就可以買到,而且很有機會,她總是說,買到值錢的畫。她常說這幅畫是義大利文藝複興前的作品,可能值不少錢。”

  安惠所先生懷疑地看著她指給他的那幅義大利文藝複興前的作品。柯娜,他回想,根本就不懂畫。如果這些拙劣的作品有一幅能值上五英鎊,他願意把他的帽子吃掉!”當然,"紀爾克莉斯小姐注意到他的表情,很快地猜出他的反應。"我自己不太懂,雖然我父親是畫家──不太成功的一個,我恐怕得這樣說。不過我自己小時候常畫水彩,而且我聽人談過不少畫,而且這對藍斯貴尼特太太來說,也好有一個懂得畫的人跟她談談。可憐的親愛的,她那麼喜歡藝術品。”

  “你喜歡她?”

  這個問題真笨,他告訴自己。她可能回答"不"?柯娜,他想,一定是個跟她住在一起會叫人累個半死的女人。

  “噢,是的。"紀爾克莉斯小姐說。"我們非常處得來。就某些方面來說,你知道,藍斯貴尼特談談就像個小孩。她想到什麼就說什麼。我沒想到她的判斷總是非常正確──”

  沒有人會這樣說死人──"她根本就是個笨女人"──安惠所改口說,"她並不是個有知識的女人。”

  “不──不是──也許不是。不過她非常精明,安惠所先生。真的非常精明。有時候令我感到很驚訝──她怎麼能一針見血。”

  安惠所先生更有興趣地注視著紀爾克莉斯小姐。他心想她自己也不傻。

  “我想你跟藍斯貴尼特太太在一起好幾年了吧?”

  “三年半。”

  “你──呃──是她的伴從同時也做──呃──哦──料理家事?”

  顯然他觸發了一個微妙的話題。紀爾克莉斯小姐有點臉紅。

  “噢,是的。大部分都是我做飯──我很喜歡做飯──而且做一些清掃的工作和一些輕松的家事。不做粗重的,當然。"紀爾克莉斯小姐的聲調意味著一個堅定的原則。安惠所先生不知道什麼是所謂的"粗重的",附和地哼哈一聲。

  “粗重的由村子裡的潘德太太來做。一個禮拜固定來兩次。你知道,安惠所先生,我並沒有打算做傭人。我的小茶館失敗時──真是慘──都是戰爭害的,你知道。一個令人愉快的地方。我把它叫做'柳屋',而且所有的瓷器都是藍然印柳的式樣──美極了──而且蛋糕真的做的很好,然後戰爭來了,物資缺乏,一切都完了──一項戰爭引起的損失,我總是這麼說,也試著讓自己這麼想。我賠掉了我父親留給我的一點錢,我把那一點錢全部都投資在上面,後來當然我不得不找個工作做。我從來沒有受過什麼訓練。所以我去幫一位女士做,可是這根本行不通──她那麼粗魯傲慢,然後我坐過辦公室──可是我一點也不喜歡,然後我就來藍斯貴尼特太太這裡,我們一開始就彼此投緣──她先生是個藝術家。"紀爾克莉斯小姐一口氣說到這裡停了下來,然後傷感地說:“可是我多麼多麼的喜愛我那可愛的茶館。常到那裡的客人是多麼的高尚。”

  安惠所先生注視著紀爾克莉斯小姐,突然興起了一種孰識的感覺──他的眼前浮現出幾百個貴婦人般的人物,在無數叫"海灣"、"紅貓"、"藍鸚鵡"、"柳屋"、"逸屋”等等之類的茶館裡,清一色穿著藍色、紫色或桔黃色的工作服,接待客人使用細瓷盛裝的茶點。紀爾克莉斯小姐擁有過一家"心靈之屋"──一家雍容華貴、聚集古老社會一切的茶館,有著合適、上流的固定顧客。他想,這個國家裡一定到處都有很多像紀爾克莉斯小姐一樣的女士,她們看起來都很相象,有著一張溫順耐心的臉,固執的上唇和有點稀疏的灰發。

  紀爾克莉斯小姐繼續說:

  “可是我實在不該一直說我自己。警方非常和善、諒解。真的非常友善。有一位毛頓督察從總局過來,他真的非常體諒人。他甚至安排我到巷底的雷克太太家去過夜,可是我說'不'。我覺得留在這裡是我的責任,房裡有這麼多藍斯貴尼特太太的東西。他們把──把──"紀爾克莉斯小姐吞了一口氣──"把屍體移走了,當然,房間也上了鎖,那位督察告訴我有一位警官會在廚房值夜──因為窗戶破了──我很高興今天早上已經修好了──我剛剛說到那裡?──噢,對了,所以我說我留在我的房間裡沒什麼關系,雖然我必須坦白承認我搬了座五鬥櫥抵住門而且放了一大罐水在窗臺上。這種事很難說──而且要是萬一是個瘋子──是聽說過這種事……”

  紀爾克莉斯小姐到此停了下來。安惠所先生很快地說:

  “我已經知道了大致的過程。毛頓督察告訴過我了。不過如果你不覺得太難堪的話,我想聽聽你的──?”

  “當然,安惠所先生。我很瞭解你的感受。警方說的太沒有人情味了,不是嗎?當然這樣說沒錯。”

  “藍斯貴尼特太太前天晚上參加葬禮回來,"安惠所先生趕快起了個頭說。

  “是的,她搭的那班火車很晚才到。我照她的吩咐叫了部計程車去接她。她非常累,可憐的──那是自然的現象──不過大體上看起來,她的情緒相當好。”

  “是的,是的,她有沒有談起葬禮的事?”

  “只談了一點點。我替她沖了一杯阿華田──她不想要其他的任何東西──她告訴我教堂裡擠滿了人,還有很多很多的花──噢!她說她遺憾沒有見到她另外一位哥哥──提莫西──是不是?”

  “是的,是提莫西。”

  “她說她已經二十幾年沒見過他了,而且她真希望他在場,不過她相當瞭解他會認為在那種情況下還是不去的好,不過他太太在那裡,而且她一向就很受不了摩迪──噢,天啊,請你務必原諒,安惠所先生──我說漏了嘴──我決不是有意──”

  “沒有關系,沒有關系,"安惠所先生鼓勵她說下去。"我不是他們的親戚,你知道。而且我相信柯娜和她嫂嫂向來就處得不怎麼好。”

  “哦,她差不多也就是這麼說。'我就知道摩迪會是個專橫霸道、愛管閒事的女人',這就是她說的。後來她很累,她說她要立刻上床──我已經幫她備好了熱水袋──她就上樓去了。”

  “你還有沒有特別記得她說過其他什麼話?”

  “她並沒有什麼遇害的徵兆,安惠所先生,如果你指的是這個。我很確信。她真的,你知道,情緒很好──除了疲累和──有點傷感,談到傷心事的時候。她問我喜不喜歡到客普裡島去。到客普裡島!當然我說那太好了──那是我做夢也想不到我能去的地方──然後她說,'我們就要去了!'就是這樣。我猜想──當然她並沒有提起──她哥哥留給她一筆養老金之類的。”

  安惠所先生點點頭。

  “可憐的親愛的,哦,不管怎麼樣,我很高興她至少已享受到了計劃的樂趣。"紀爾克莉斯小姐歎了口氣,同時想望地喃喃說到:“我想我現在是去不了客普裡島──”

  “那第二天早上呢?"安惠所先生不顧紀爾克莉斯小姐的失望,很快的又起了個話頭。

  “第二天早上藍斯貴尼特太太非常不舒服,她的臉色真是難看極了。她幾乎一夜都沒睡,她告訴我。做噩夢。'那是因為你昨天太累了。'我對她說,她說也許是吧。她在床上吃早餐,整個上午都沒起來,可是到午飯的時候她告訴我她還是沒有辦法睡著。'我感到很不安寧,'她說,'我一直在胡思亂想。'後來她說她要吃些安眠藥,試試看下午能不能好好睡一覺。然後她要我坐車到圖書館去幫她換兩本書,因為兩本書她看了差不多一個禮拜。因此我剛好兩點過後離開,而那──那──是最後一次──”紀爾克莉斯小姐鼻子開始不通。"她一定還在睡覺,你知道。她一定什麼都沒聽到,督察向我保證她並沒受苦……他認為第一斧就殺死了她。噢,天啊,想起來就讓我非常難受!”

  “請不要這樣,請不要這樣傷心。我並不想要你再告訴我下去的情形。我只想聽聽你可能告訴我的有關藍斯貴尼特太太在悲劇發生之前的情形。”

  “非常正常,我確信。請務必告訴她的親戚,除了一夜睡不好外,她真的非常快樂而且期待著未來。”

  安惠所先生在問第二個問題之前暫停了一下。他想要小心質問以免有套取證據之嫌。

  “她沒有特別提到她任何一個親戚嗎?”

  “沒有,沒有我想是沒有。"紀爾克莉斯小姐想了想。"除了她說遺憾沒有見到她哥哥提莫西。”

  “她一點都沒提到她哥哥去世的事?他的──呃──死因?像這一類的話?”

  “沒有。”

  紀爾克莉斯小姐的臉上沒有警覺的跡象。安惠所先生確信如果柯娜曾經向她提過謀殺的事,她的臉上應該有警覺的表情才是。

  “他病了一段時間,我想,"紀爾克莉斯小姐含糊的說,"盡管我得說,我聽到他死掉時感到意外。他看起來那麼強健。”

  安惠所先生很快地說:

  “你見過他──”

  “他來看藍斯貴尼特太太的時候。我想想看──大概三個禮拜以前。”

  “他在這裡過夜嗎?”

  “噢──沒有──只是來吃午飯。他來的相當意外。藍斯貴尼特太太沒料到他會來。我猜他們之間可能不和。她好幾年沒見過他了,她告訴我。”

  “不錯,是這樣。”

  “她相當不安──又見到他──也許知道他病得很重──”

  “她知道他病了?”

  “噢,是的,我記得相當清楚。因為我懷疑──只是在我自己心裡,沒說出來,你知道──亞伯尼瑟先生可能受了腦軟化症的折磨。我有一個姑媽──”

  安惠所先生敏捷地引開她姑媽的話題。

  “是不是藍斯貴尼特太太說了什麼讓你想起了腦軟化症?”

  “是的。藍斯貴尼特太太好像是說'可憐的理查。莫提墨死掉一定讓他一下子老了很多。他的話聽起來相當蒼老。幻想著什麼迫害啦,還有什麼某一個人想要毒死他啦。老年人都會變得那樣'。就我所知,她說的對極了。我剛才跟你說的那個我的姑媽──深信她的傭人想要在她的食物裡下毒,搞到後來她只吃煮蛋──因為,她說,你沒有辦法在煮蛋裡下毒。我們常開她玩笑,不過如果換作是在現在,我不知道我們該怎麼辦。蛋這麼少而且大部分都是進口的,所以即使是用煮的也總是冒險。”安惠所先生對紀爾克莉斯小姐姑媽的歷險記充耳不聞。他非常不安。

  紀爾克莉斯小姐終于靜下來時,他說:

  “我想藍斯貴尼特太太說那些話不太當真吧?”

  “噢,不,安惠所先生,她相當瞭解。”

  安惠所先生發現這句話也令他不安,雖然他所想的跟紀爾克莉斯小姐的意思不太一樣。

  柯娜·藍斯貴尼特真的瞭解?不是那個時候,也許,但是稍後就瞭解了。她非常瞭解嗎?

  安惠所先生知道理查·亞伯尼瑟並不衰老。理查的身體各項機能都還完全在他自己的控制之下。他不是那種會患任何一種迫害妄想症的人。他是──如同他一向都是──一個頭腦冷靜的生意人──他的病並沒有改變他。

  他會那樣跟他妹妹說似乎是異常的現象。不過也許像小孩子一般精靈古怪的柯娜,聽出了弦外之音,小心仔細的從理查·亞伯尼瑟實際上所說的話裡聽出了端倪。

  安惠所先生心想,就各方面來說,柯娜一直都是個十足的傻瓜。她沒有判斷力,身心不平衡,而且只有小孩子般粗糙、幼稚的觀點,不過她也有小孩子驚人神秘的竅門,有時候會一針見血讓人相當震驚。

  安惠所先生美育在這條思路上繼續下去。他想,紀爾克莉斯小姐知道的都已經告訴他了。他問她是否知道柯娜·藍斯貴尼特有沒有留下遺囑,紀爾克莉斯小姐很快地回答說,藍斯貴尼特太太的遺囑在銀行裡。

  問完了這個問題,同時又作了一些進一步的安排之後他告辭離去。他堅持要紀爾克莉斯小姐收下一小筆現金作為目前開支之用,告訴她他會再跟她聯絡,同時如果在她找到新工作之前她能留在原屋子裡,他會感激她。紀爾克莉斯小姐說,那真是一大方便,還有她真的一點也不神經質,不怕留在原屋子裡。

  他無法逃避紀爾克莉斯小姐帶著屋裡四處參觀了一遍,還被介紹了擠在小餐廳裡的皮爾瑞。藍斯貴尼特的畫作,那些畫直看得安惠所先生心驚膽戰──大多是一些缺乏技巧卻忠於實體的裸體畫。他還被迫欣賞柯娜自己畫的一些漁港小油畫寫生。

  “波爾貝羅,"紀爾克莉斯小姐得意地說,"我們去年到那裡,藍斯貴尼特太太為它的美感到很興奮。”

  安惠所先生看著從各個角度入畫的波爾貝羅,同意她的說法,藍斯貴尼特太太的確是熱心的在畫它。

  “藍斯貴尼特太太答應把她的寫生畫留給我,"紀爾克莉斯小姐渴望地說。"我很欣賞它們。這一幅的海浪真是栩栩如生,不是嗎?即使她忘了,我也許可以留下一幅當作紀念品吧,你覺得呢?”

  “我相信這是可以安排的,"安惠所先生親切地說。

  他做了一些進一步的安排後離去,到銀行去見經理,然後再去跟毛頓督察作一些進一步的商談。

  “這下可累壞了吧,"安惠所小姐心疼又氣憤的說。"你這一大把年紀實在不應該再這樣。我倒真想知道,那到底跟你有什麼關系?這下你可真累倒了,不是嗎?”

  安惠所先生柔和地說理查·亞伯尼瑟是他的老朋友。

  “或許是吧。可是理查·亞伯尼瑟已經死了,不是嗎?我真不明白你為什麼要捲入跟你無關的事裡,而且在那鬼火車裡感染到要命的感冒。還有謀殺案!我真不明白他們找你幹什麼。”

  “他們聯絡上我是因為在那幢房子裡有一封我要柯娜參加葬禮的信。”

  “葬禮?一個接一個的葬禮,這倒使我想起來了,另外一位寶貝亞伯尼瑟打過電話給你──提莫西,我想他是這樣說的。從約克郡某個地方打來的──也是有關葬禮的事!他說晚一點會再打來。”

  那天晚上電話鈴響起,是找安惠所先生的叫人長途電話。他接過電話,馬上聽到摩迪·亞伯尼瑟的聲音。

  “謝天謝地終於找到你了!提莫西先生情況糟透了。柯娜的事令他擔心死了。”

  “那可想而知,"安惠所先生說。

  “你說什麼?”

  “我說那是可想而知的事。”

  “我想也是。"摩迪的語氣十分懷疑。"你是說那真的是謀殺?”

  ("是謀殺,不是嗎?"柯娜說過。但是這次答案絕對是肯定的,毫無懷疑的餘地。)

  “不錯,是謀殺。"安惠所先生說。

  “用一把手斧,報上這樣說的?”

  “不錯。”

  “在我看來似乎不可思議,"摩迪說,"提莫西的妹妹──他的親妹妹──竟然被人用手斧謀殺掉!”

  在安惠所先生看來也是不可思議的事。提莫西先生的生活圈子是那麼遠離暴力範圍,不禁令人覺得他的親戚應該也是這樣才對。

  “恐怕得面對現實,"安惠所先生和善地說。

  “我真的非常擔心提莫西。那對他可真不好!我現在已經把他弄上床了,但是他堅持要我說服你上來看他。他想知道的事太多──有沒有偵查庭,誰應該參加,還有偵查庭過後多久才能舉行葬禮,還有在什麼地方舉行,還有費用要動用什麼基金,還有柯娜有沒有表示過要火葬或什麼意思,還有她有沒有立遺囑──”

  安惠所先生打斷她的話,免得沒完沒了。

  “有,有遺囑。她選定提莫西做她的遺囑執行人。

  “噢天啊,提莫西恐怕沒有辦法擔當──”

  “我們公司會負責一切。遺囑相當簡單。她把她的寫生畫和一個石榴胸針留給她的伴從紀爾克莉斯小姐,其餘的都留給蘇珊。”

  “蘇珊?我可奇怪為什麼給蘇珊?我相信她根本沒見過蘇珊──打從她還是個小嬰兒開始就沒見過。”

  “我想那是因為一家人都不滿意蘇珊的婚姻。”

  摩迪哼了一聲。

  “即使是葛瑞格也比皮爾瑞·藍斯貴尼特強多了!當然嫁給一個男店員是我那個年代聽都沒聽過的事──不過一家藥房總比雜貨店好多了──而且至少葛瑞格好像還蠻值得尊重的。"她暫停了一下然後繼續說:“這是不是說蘇珊也得到了理查留給柯娜的那份收入?”

  “噢不。她的那份將依照理查的遺囑指示分配。不,可憐的柯娜只留下幾百英鎊和一些家俱。等該還的債還掉,家俱賣掉之後,我懷疑全部加起來最多有沒有五百英鎊。”他繼續:“當然,會有偵查庭。已經訂在下個星期四。要是提莫西同意,我們會派年輕的羅伊德代表去參加。"他抱歉地加上一句話:“這件事恐怕會引起非議,由於──呃──那種情況。”

  “真是非常令人感到不愉快!他們逮到兇手了嗎?”

  “還沒有。”

  “我想可能是某個不大不小遊手好閒的年輕人幹的。警方也太無能了。”

  “不,不,"安惠所先生說。"警方一點也不無能。你可千萬不要這樣想。”

  “唉,在我看來似乎很不尋常。對提莫西的健康很不好。我想你不可能來吧,安惠所先生?如果你能,我會非常感謝尼。如果你來這裡我想提莫西就會安心多了。”

  安惠所先生沉默了一下。這並不是項不受歡迎的邀請。

  “你說的有理,"他承認。"而且我也需要提莫西在一些檔上簽名。好,我想這可能是件可行的事。”

  “那太好了。我心情輕松多了。明天來?在這裡過夜?最好的一班火車是十一點二十分從聖潘可拉斯開出。”

  “恐怕得搭下午的火車。我──"安惠所先生說,"上午還有其他的事……”

  喬治·柯羅斯菲爾德熱忱地歡迎安惠所先生,不過顯得有一點驚訝。

  安惠所先生有點像是在解釋,雖然適時事實上是什麼也沒解釋地說:

  “我剛從裡契特·聖瑪麗來。”

  “這麼說那真的是柯娜阿姨了?我在報紙上看到而我根本無法相信是她。我以為一定是某個跟她同名的人。”

  “藍斯貴尼特並不是一個普通的名字。”

  “不,當然不是。我想不相信自己的家人會被人謀殺也是很自然的反應。在我看來有點像上個月在達特摩爾發生的那個案子。”

  “是嗎?”

  “是的。情況一樣。孤立的小屋子。兩個老婦人住在一起。而被搶走的現金數目小得讓人不禁覺得很不值得。”

  “錢的價值向來都是相對的,"安惠所先生說。"重要的是看你當時的需要。”

  “是的──是的,我想你說的對。”

  “如果你非常需要十英鎊──那麼十五英鎊就綽綽有餘了。反之亦然。如果你需要的是一百英鎊,那麼有了四十五英鎊比沒有還糟糕。而且如果你需要的是幾千英鎊,那麼幾百英鎊就差得更遠了。”

  喬治突然眼睛一亮說:“我敢說時下任何一塊錢都有用。每個人的日子都很難過。”

  “可是還不到絕望的時候,"安惠所先生指出。"人只有到絕望的時候才會無所不為。”

  “你這話是不是有數目特別的意思?”

  “哦沒有,絕對沒有。"他暫停了下來,然後繼續說:“遺囑還要一點時間才能處理好,你需不需要先預支一點比較方便?”

  “老實說,我正想提這件事。然而,我今天上午到銀行去向他們提起你,他們相當不樂意讓我透支。”

  喬治的眼睛又是一閃,安惠所先生經驗老到地看出了其中的意味。他確信,喬治即使還沒到絕望的地步,也是非常需要錢。他立即知道他一直在潛意識裡感覺到的,他絕對在金錢方面信不過喬治。他不知道同樣對看人很有經驗的老理查·亞伯尼瑟是不是也有同樣的看法。安惠所先生相當確信莫提墨死後,理查·亞伯尼瑟曾經有意選出喬治當他的繼承人。喬治並不姓亞伯尼瑟,不過他是年輕一代唯一的男性。他是莫提墨的當然接班人。理查·亞伯尼瑟找過喬治,讓他在家裡住了幾天。很可能後來那個老人對他不滿意。他是不是像安惠所先生一樣,直覺的感到喬治不正直?一家人都認為蘿拉嫁給喬治的父親是錯誤的選擇。一個還有其他神秘活動的股票經紀人。喬治像他父親而不像是個亞伯尼瑟家族的人。

  也許是誤解了老律師的意思,喬治不安的笑笑說:

  “老實說,我最近的投資運氣不是很好。我冒了點風險結果很不順利,幾乎把我所有的錢都賠光了。不過我現在就可以東山再起了。一個人所需要的只是一點資金。阿登斯聯合公司的股票行情相當看好,你不覺得嗎?”

  安惠所先生不表意見。他正在想喬治可不可能挪用客戶的錢去作投機的事?如果喬治面臨被控訴的危險──

  安惠所先生單刀直入地說:

  “葬禮過後第二天我試著打電話給你,不過我想你並不在公司裡。”

  “是嗎?他們並沒告訴我。老實說,在聽過那個好消息之後,我想我值得為它休一天假!”

  “好消息?”

  喬治臉紅了起來。

  “噢,聽我說,我不是指理查舅舅去世。不過知道有了一筆錢是會讓人有點興奮,讓人感到必須慶祝一下。老實說我到哈斯特公園去,買了兩張馬票,結果都是贏家。不下雨則已,一下就是傾盆大雨!運氣來了誰也擋不住!只不過小贏了五十英鎊,卻挺好用的。”

  “噢是的,"安惠所先生說。"是挺管用的。而且現在你柯娜姨媽死了,你又可以多分一點了。”

  喬治一付不安的樣子。

  “可憐的老女孩,"他說,"看來真是倒楣透了,不是嗎?就在她也許正准備好好享受一下的時候。”

  “但願警方能找到該為她的死負責的人,"安惠所享受先生說。

  “我想他們會逮到他的。他們不錯,我們的員警。他們把附近所有的不良分子都包圍起來,一個個過濾──叫他們說出事情發生時的行蹤。”

  “如果稍微耽擱一點時間就不容易為了,"安惠所先生說。他冷冷地微微一笑,這表示他正要開個玩笑。"事情發生的那天三點半時我自己是在哈契德書局裡。如果過了十天警方問我我會不會還記得?這我倒很懷疑。而你,喬治,你是在哈斯特公園。你會不會還記得你是在那一天去賽馬──比如說──過了一個月後?”

  “噢,我會從葬禮想起──葬禮後第二天。”

  “不錯──不錯。而且你買了兩個贏家。這也能幫你記起來。很少有人會忘掉替他贏錢的馬的名字。順便一問,是那兩匹?”

  “我想想看。格馬克和弗若格第二。不錯。我不會這麼快忘記它們。”

  安惠所先生乾笑了一聲,告辭離去。

  “見到你真好,當然啦,"羅莎蒙不太熱忱地說。"不過現在還這麼早。”

  她打了個大哈欠。

  “已經十一點了,"安惠所先生說。

  羅莎蒙又打了個哈欠。她道歉地說:

  “我們昨晚開了個舞會瘋了一夜,酒喝太多了。麥克還宿醉未醒呢。”

  這時麥克出現了,也是連打著哈欠。他手中端著杯濃咖啡,穿著一件很帥的外袍。他看起來一臉病容,卻很吸引人──他的笑就像往常一般迷人。羅莎蒙穿著一件黑裙子,一件有點髒的黃色套頭衫,安惠所先生判斷裡面一定是空空如也。

  這位嚴謹、挑剔的大律師一點也不贊同這對年輕夫婦的生活方式。這倫敦西南區的公寓一樓──酒瓶、玻璃杯和煙蒂到處都是,一片狼藉──一股陳腐的味道,到處都是灰塵,零亂不堪。

  在這種叫人提不起精神的環境裡,羅莎蒙和麥克美麗的容貌像兩朵盛開的花朵。他們確是非常漂亮的一對,而且他們似乎,安惠所先生心想,彼此非常喜歡對方。羅莎蒙的確是非常喜歡麥克。

  “親愛的,"她說,"你想不想喝一點香檳?只是用來提提神同時向未來致敬。啊,安惠所先生,理查舅舅留給我們那些可愛的錢,實在好像是從天上掉下來的一樣──”

  安惠所先生注意到麥克很快地,近乎陰晦地皺了一下眉頭,可是羅莎蒙並沒注意到,她繼續沉著說:

  “因為有一出戲很有希望成功。麥克有優先權買下來。他可以演一個最好的角色,甚至我也有個小角色可演。是有關一個年輕罪犯的故事,你知道,他真是聖人──充滿了最摩登的創意。”

  “也許是吧,"安惠所先生僵硬地說。

  “他搶劫,你知道,他殺人,警方還有整個社會都在追捕他──然後到了最後結尾時,他創造了奇跡。”

  安惠所先生憤憤地默默坐著。這些年輕的白癡散播的荒謬、有毒的言論!而且竟然還寫成劇本。

  麥克·雪安話很少。他的臉仍然有點陰沉沉的。

  “安惠所先生並不想聽我們的狂想曲,羅莎蒙,"他說。"你閉閉嘴好讓他告訴我們為什麼他來找我們。”

  “只有一兩件小事,"安惠所先生說。"我剛從裡契特·聖瑪麗回來。”

  “這麼說來被謀殺的真是柯娜阿姨?我們在報紙上看過。我就說一定是,因為那是一個很稀有的名字。可憐的老柯娜阿姨。葬禮那天我看著她,心想她真是沒見過世面,如果像她那樣還不如死了好──而現在她真的死了。昨天晚上我告訴他們報上登的斧頭謀殺案死者就是我的姨媽,他們還一點都不相信!他們只是大笑,不是嗎,麥克?”

  麥克·雪安沒有回答,而羅莎蒙興高采烈地說:

  “兩件謀殺案接踵而來。簡直太過分了,不是嗎?”

  “別傻了,羅莎蒙,你的理查舅舅並不是被謀殺的。”

  “哦,柯娜認為他是。”

  安惠所先生插嘴問:

  “你們葬禮過後就回倫敦來。是吧?”

  “是的,我們跟你搭同一班火車。”

  “當然……當然。我問你們因為我打過電話給你們,"他快速瞄了電話一眼──"葬禮過後第二天──事實上我找了幾次,都沒有人接。”

  “噢,真是抱歉。那天我們在幹什麼?前天。我們在這裡一直到快十二點,不是嗎?然後你出去找羅森漢,然後你去跟奧斯卡一起吃午飯,而我出去看看能不能買些尼龍襪同時逛逛商店。我本來跟珍妮約好了,可是我們彼此錯開了。對了,我逛了一下午的街──然後我們一起在卡斯提爾餐廳吃晚飯。我們大概十點回到這裡,我想。”

  “差不多,"麥克說。他若有所思地看著安惠所先生。"你打電話給我們有什麼事,先生?”

  “噢,只是幾點有關理查·亞伯尼瑟遺產的小事情──檔要簽名──等等。”

  羅莎蒙問:

  “我們現在就可以拿到錢,或是還早得很?”

  “我想,"安惠所先生說,"恐怕法律程式上總是會耽擱。”

  “可是我們可以預支吧,不行嗎?"羅莎蒙緊張地說,"麥克說可以。老實說這非常重要。因為那出戲。”

  麥克愉快地說:

  “噢,其實也不急。問題只是要不要優先買下來而已。”

  “先付給你們一些錢相當容易,"安惠所先生說,"你們需要多少就先付多少。'

  “那就好了,"羅莎蒙松了一口氣。她想起來加上句說:

  “柯娜阿姨有沒有留下任何錢?”

  “一點點。她留給了你表姐蘇珊。”

  “為什麼給蘇珊,我倒真想知道!錢多嗎?”

  “幾百英鎊和一些家俱。”

  “好家俱?”

  “不,"安惠所先生說。

  羅莎蒙失去興趣。"真是非常奇怪,不是嗎?"她說。"葬禮過後,柯娜還在那裡,突然冒出'他是被謀殺的!'然後,就在第二天,她自己就被謀殺了!我是說,很奇怪,不是嗎?”

  在安惠所先生開口之前,有一陣令人有點不舒服的沉默,他平靜地說:

  “是的,的確非常奇怪……”

  安惠所先生暗自研究著蘇珊·班克斯,她正生氣勃勃地傾身過桌面講話。

  沒有羅莎蒙的美麗。不過這是一張吸引人的臉,安惠所先生認為,它的魅力來自她的活力。唇線豐腴,這是一張很有女人味的嘴,而且她的身體更是女人味十足──絕對是如此。然而在許多方面,蘇珊都令他想起了她的伯父,理查·亞伯尼瑟。她的頭形,她的下巴輪廓,她深邃閃亮的眼睛。她具有理查一樣支配人的個性,一樣充沛的精力,一樣正確、有遠見的判斷力。在年輕一代三個人當中,她似乎是唯一具有使亞伯尼瑟家族致富的那種氣魄的人。理查是否曾經在這位侄女身上看出跟他類似的氣質?安惠所先生心想他一定看出來了。理查一向就很精於判斷人的個性。這位當然正是他要找的。然而,在他遺囑裡,理查·亞伯尼瑟並沒有特別優惠她。安惠所相信,他不信任喬治,略過那美麗的傻瓜羅莎蒙不提──難道他不能在蘇珊身上發現他要找的──一個具有他一樣氣質的繼承人?

  如果答案是否定的,原因一定是──對了,合乎邏輯──她的丈夫……

  安惠所先生的目光輕柔得掃過蘇珊的肩頭落在葛瑞格·班克斯的身上,他心不在焉的站在那裡削著一支鉛筆。

  一個有著一頭紅黃色頭發、瘦長、臉色蒼白、沒有什麼特色的年輕人。在蘇珊色彩濃厚的個性掩蓋之下實在很難瞭解他本人是個怎麼樣的人。難以捉摸的傢伙──相當怡人,隨時准備附和──一個唯唯諾諾的"是"先生。然而這樣的描述似乎還不盡人意。葛瑞格·班克斯的謙遜之中帶著某種曖昧的不安。他不是一個匹配的對象──然而蘇珊堅持嫁給他──不顧一切反對──為什麼?她看中他什麼?

  如今,婚後六個月──"她為這傢伙瘋狂,"安惠所先生在心裡自言自語。他看得出來。很多婚姻出問題的太太都去找過伯納德·安惠所公司。狂愛著先生後來才發現根本不值得一愛的太太,對表面上看起來很有魅力、完美無瑕的先生感到厭煩、惡心的太太。女人到底看中了某些特別的男人什麼,是超出具有一般智慧的男人理解范圍之外的。就是這樣。一個在其他每一方面都很聰明的女人,在碰上了某些特別的男人時,都可能變成一個十足的傻瓜。蘇珊,安惠所先生心想,就是這種女人之一。對她來說,這個世界就是繞著葛瑞格而轉,而這是非常危險的現象。

  蘇珊加重語氣,憤慨地說著。

  “──因為這太丟臉了。你記得去年在約克郡被謀殺的那個女人吧?連個兇手的影子都沒捉到。還有在糖果店裡被黑鬼殺害的老婦人,他們拘留了某個人,然後又放他走了!”

  “要有證據才行,我的好女孩,"安惠所先生說。

  蘇珊沒聽他的。"還有一個案子──一個退休護士──用一把小手斧或大斧頭──就像柯娜姑媽一樣。”

  “老天,你好像對這些罪案相當有研究,蘇珊,"安惠所先生和氣地說。

  “自然會記得這些事──而且在有某一個自家人被殺害──又是非常相似的方式時──我是說,這顯示一定有很多那種人在鄉間遊蕩,破門而入,攻擊孤單的婦女──而警方竟然不聞不問!”

  安惠所顯示搖搖頭。

  “不要小看警方,蘇珊。他們是一幫非常精明、有耐心的人──而且執著。只是因為報紙上沒有再提起,並不表示一個案子了結。差太遠了。”

  “然而每年還是有幾百件沒破的案子。”

  “幾百件?"安惠所先生一臉懷疑。"是有幾件沒錯。不過有很多時候警方知道誰犯了罪卻苦於證據不足無法起訴。”

  “我不相信,"蘇珊說。"我相信如果你確切知道誰犯了罪你總是能找到證據。”

  “我懷疑。"安惠所先生若有所思地說。"我非常懷疑……”

  “他們有沒有任何概念──柯娜姑媽的案子──可能是誰幹的?”

  “這我也說不上來。不過他們也不會告訴我──而且時候還早──你得記住,這件謀殺案前天才發生的。”

  “一定是某一種人,"蘇珊感慨地說,"一個慘無人道,也許有點癡呆的類型──一個退伍軍人或是監獄逃犯。我是說竟然用斧頭那樣──”

  安惠所先生表情有點滑稽,揚起眉頭喃喃念道:

  “麗姬·波登拿斧頭

  砍她父親四十下

  當她看到她的傑作

  又砍了她母親四十一下”

  “噢,"蘇珊氣得臉色漲紅,"柯娜又沒有親戚跟她住在一起──除非你指的是她的伴從。而且不管怎麼樣,麗姬·波登後來被釋放了。沒有人確實知道她沙了她的父親和繼母。”

  “這確是一首相當損人名節的歪詩,"安惠所先生說。

  “你的意思是真的是那個伴從下的手?柯娜有沒有留給她任何東西?”

  “一個不值什麼錢的石榴石胸針和一些只有紀念價值的漁村寫生畫。”

  “除非是白癡──謀殺總得有個動機。”

  安惠所先生低聲輕笑幾聲。

  “就目前所知,唯一有動機的人是你,我的好蘇珊。”

  “這是什麼話?"葛瑞格突然走向前來。他有如大夢初醒。他的眼睛露出凶光。他突然不再是一個可以忽視的背景人物。"蘇珊跟她有什麼關系?你什麼意思──說這種話?”

  蘇珊突然說:

  “住嘴,葛瑞格,安惠所先生並沒有任何意思──”

  “只是開個玩笑,"安惠所先生道歉地說。"恐怕不怎麼高明。柯娜把她的財產,悉數遺留給你,蘇珊。不過對一位剛剛繼承了幾十萬英鎊的年輕女士來說,一份最多不過幾百英鎊的遺產,恐怕不足以構成謀殺的動機。”

  “她把她的錢留給我?"蘇珊語氣驚訝。"真是奇怪。她甚至可以說不認識我。你想,她為什麼這樣做?”

  “我想她聽說你的婚姻──呃──有點困難。"葛瑞格回去繼續削他的鉛筆,一臉陰沉。"她自己的婚姻也曾出過一些麻煩──我想她有同病相憐之感。”

  蘇珊蠻有興趣地問:

  “她嫁給了一個一家人都不中意的藝術家,是吧?他是不是個好藝術家?”

  安惠所先生斷然地搖頭。

  “她住的地方還有沒有他的畫?”

  “有。”

  “那麼我會自己判斷,"蘇珊說。

  安惠所先生對著蘇珊堅毅的下巴微微一笑。

  “就這麼辦吧。無疑的,我是個老古板,對藝術的看法十足的守舊,不可救藥,不過我真的不認為你能駁倒我的看法。”

  “我想我該到那裡去一趟,看看是個什麼樣子。現在那裡有人嗎?”

  “我已安排紀爾克莉斯小姐留在那裡,直到我進一步的通知。”

  葛瑞格說:“她的膽子一定不小──留在謀殺案的房子裡。”

  “我該說,紀爾克莉斯小姐是個相當明理的女人。此外,"律師冷淡地加上一句,"我不認為在她找到新工作之前她有其他任何地方可去。”

  “這麼說柯娜姑媽一死就讓她放單了?她──她和柯娜姑媽──親密嗎──”

  安惠所先生好奇地注視著她。不知道她腦子裡想的是什麼。

  “還算親密,我想,"他說。"她從沒把紀爾克莉斯小姐當傭人看待。”

  “也許對待她比那樣糟糕,"蘇珊說,"時下這些可憐的所謂'淑女'們是被社會遺棄的一群。我會試看看幫她找個高尚的工作。這不難辦。任何願意做點家事和做做飯的人都像黃金一樣值錢──她做飯吧?”

  “噢是的。我想她不願意做她所謂的──呃──粗重的。我恐怕不太明白什麼是'粗重的'。”

  蘇珊的表情顯得更加有興趣。

  安惠所先生看下腕表說:

  “你姑媽指定提莫西做她的遺囑執行人。”

  “提莫西,"蘇珊不屑地說。"提莫西伯伯真是一個謎。沒有人曾經見過他。”

  “可以這麼說。"安惠所先生又瞄了一眼腕表。"我今天下午要去看他。我會告訴他你決定到你姑媽住的地方去一趟。”

  “我只去一兩天的時間,我想。我不想離開倫敦太久。我的事情很忙。我准備做生意。”

  安惠所先生看看這小公寓裡的狹窄客廳。顯然葛瑞格和蘇珊日子並不好過。他知道,她父親把大部分錢都花光了。他沒有照顧到他女兒。

  “你的未來計劃是什麼,但願你不介意我問這個問題?”

  “我看中了卡迪根街的某一處房地產。我想,如果必要,你可以預付我一些錢吧?我可能得先付人家訂金。”

  “這可以安排,"安惠所先生說。"葬禮過後第二天我打了幾次電話給你──可是都沒有人接。我想也許你想預支一點錢。我不知道你們是不是可能出去了。”

  “噢沒有,"蘇珊很快地說。"我們整天都在。兩個人都在。我們根本沒出去。”

  葛瑞格輕聲說:

  “你知道,蘇珊,我想我們的電話那天一定出故障了。你還記得那天下午我想打到哈德公司去一直都打不通吧?我本來想找電信局來修,可是第二天早上就自己通了。”

  “電話,"安惠所先生說,"有時候非常靠不住。”

  蘇珊突然說:

  “柯娜姑媽怎麼知道我們結婚的事?我們是公證結婚的,而且並沒有告訴任何人,直到後來──”

  “我想可能是理查告訴她的。她大概三個星期前才改立遺囑。(舊遺囑是把一切留給神智學學會)──差不多就在他去看她的時候。”

  蘇珊一臉驚嚇。

  “理查伯伯去看她?我不知道這件事!”

  “我也不知道,"安惠所先生說。

  “那麼是──”

  “是什麼?”

  “沒什麼,"蘇珊說。

  “你來的真好,”摩迪站在拜漢坎普頓車站的月臺上迎接安惠所先生,粗聲粗氣地說。“我和提莫西都很感激你。當然理查的去世確實給提莫西很大的打擊。”

  安惠所先生還沒有從這個特別的角度來看過他朋友的死。可是,他知道,這是提莫西。亞伯尼瑟太太唯一採取的角度。

  他們向出口走去,摩迪繼續發展這個主題。

  “首先,這是一大震驚……提莫西真的非常依賴理查。再來是提莫西開始想起了死亡。身為那樣的病人,他開始擔心起自己,他知道他是兄弟幾個唯一還活著的……他開始說再來是輪到他了……而且不會多久……都是些非常不吉利的話,我告訴他。”

  他們走出火車站,摩迪領頭走到一部破爛的老爺車前。

  “抱歉讓你坐這輛破車,”她說。“我們早就想要換部新車,可是我們真的負擔不起。這部已經換過兩次引擎了……這些老車可真耐用……”

  “但願發得動,”她加上一句。“有時候得轉一轉馬達。”

  她啟動了幾次,但是都只喘了幾下並沒發動,一輩子從沒動過車的安惠所先生感到有點擔心,不過摩迪泰然地下車,扳下起動杆,用力轉了幾下把馬達喚醒過來。安惠所先生心想,幸好摩迪是個身材魁梧的女人。

  “就是這樣,”她說。“這老畜生最近老是找我麻煩。上次葬禮過後我回家路上也是這樣。害我走了一兩裡路才找到一家修車廠。他們不怎麼行……只是些鄉下手腳。我不得不投宿在當地旅館。他們笨手笨腳、東摸西摸的搞了半天還沒修好,那當然讓提莫西很不安心。我不得不打長途電話告訴他,我當天沒有辦法回到家裡。他擔心死了。我什麼事情都是盡可能不讓他知道……可是有些事情就沒有辦法了……譬如,柯娜被謀殺,害得我不得不趕緊找巴頓醫生給他開鎮靜劑。謀殺這種事對提莫西那種健康情況的人來說是承受不了的。我想柯娜真的一向就是白癡一個。”

  安惠所先生默不作聲,她這話所指的是那一方面他不太明白。

  “我想我們結婚後我就一直沒見過柯娜,”摩迪說。“我當時不忍心對提莫西說:‘你最小的那個妹妹神經不正常,’她並不真的那樣,不過我是這樣想。她老是說那種非常奇怪的話!叫人不知道該氣還是該笑。我想是因為她活在她自己的想像世界裡……充滿了對別人的各種奇奇怪怪的戲劇性想法。唉,可憐的東西,她現在可得到報應了。她沒有門徒吧?”

  “門徒?什麼意思?”

  “我只是好奇。某個年輕行乞的畫家,或是音樂家……或是這一類的人。某個那天她可能讓他進門的人,這個人為了她些許現金而殺了她。或許是個青春期的青少年……他們有時候在那段時期非常古怪……尤其是神經過敏,裝藝術家氣派那一類型的。我的意思是說大白天裡闖進門去謀殺她好像很奇怪。如果你想破門而入當然你會選在晚上。”

  “如果像你說的在晚上,那麼屋子裡就會有兩個女人而不是只有她一個。”

  “哦,是的,那個伴從。可是我真的無法相信有任何人會那麼耐心地等到她離開後才闖進去攻擊柯娜。為了什麼?他總不會是認為她有錢或有什麼值得一偷的東西吧,再說即使是這樣,多的是她們兩個一起出門屋子裡沒有人在的時候。這不是安全多了?除非是非常必要,否則犯不著那麼傻犯下謀殺的大罪。”

  “那麼柯娜被謀殺,你覺得,是沒有必要?”

  “在我看來是太笨了。”

  謀殺要有道理嗎?安惠所先生懷疑。理論上來說,答案是肯定的。但是紀錄上卻有很多完全沒有道理的案例。安惠所先生心想,這取決于兇手的心理狀態。

  他到底懂得什麼殺人兇手以及他們的心理過程?非常少。他的公司從沒接過謀殺案。他自己也從沒學過犯罪學。殺人兇手,就他所能判斷的來說,似乎是各種類型都有。有些是受過度虛榮心的驅使,有些是貪慕權力,有些,像薛登,是貪婪下賤,其他的像史密斯和羅西則是對女人存有不可思議的奇想;有些,像阿姆斯壯,則是面目友善的人物。艾迪絲·湯普生活在暴戾的虛幻世界裡,華汀頓護士則好像服勤一般愉快地把她的老病人幹掉。

  摩迪說話的聲音打斷了他的冥思。

  “如果我當時能把報紙藏起來不讓提莫西看到就沒事了!但是他堅持要看報紙……然後,當然啦,他看到了,心裡亂糟糟的。你知道,安惠所先生,提莫西絕不可能去參加偵查庭的,不是嗎?如果必要,巴頓醫生可以開張證明或什麼的。”

  “這你盡管放心。”

  “謝天謝地!”

  他們的車子開進史坦斯菲子德農場的大門,沿著一條荒蕪的車道前進。這裡曾經是一個吸引人的小產業……但是如今已是滿目瘡痍。摩迪歎了口氣說:

  “戰時我們不得不讓它荒廢下去。我們的兩個園丁都被召集去了。如今我們只有一個老人……他並不怎麼行。工資上漲得這麼嚇人,我必須說想到我們就可以在這上面花一點錢改變一下心裡就暢快多了。我們兩個人都很喜歡這個農場。我真的擔心我們不得不賣掉它……我並沒有這樣跟提莫西提起過,那會讓他擔心死的。”

  他們的車子在一幢非常古老可愛,但卻非常需要重新粉刷的喬治王時代風格的房子門廊前停下來。

  “沒有傭人,”摩迪難堪地說,帶頭走了進去。“只有幾個來幫忙的婦人。一個月以前我們還有一個住在這裡的女傭……有點駝背,嚴重的腺狀腫而且各方面都不太靈光,不過有總比沒有好……而且她家常菜燒得相當好。但是你信不信,她辭職跑到一個家裡養了六條北京狗(房子比這裡大而且工作又多)的傻女人家去做,因為她‘非常喜歡小狗’,她說。小狗,真是的!這些女孩子真是神經病!所以我們就落到今天這種地步,要是我不得不出去,提莫西就的自己一個人留在家裡而且要是發生了什麼事,他怎麼找人幫忙?盡管我把電話機放在他的椅子旁邊,如果他感到不舒服,他可以馬上打電話找巴頓醫生。”

  摩迪引他進入客廳,茶葉已經准備好擱在壁爐旁,她請安惠所先生就坐,退下去不見人影,想是回內院去了。幾分鐘之內她回到客廳,手裡提著一支茶壺和一支銀制水壺,開始徵求安惠所先生的所好,為他泡茶。茶很好,還有自製的蛋糕和新鮮的麵包卷。安惠所先生低聲說:

  “提莫西呢?”

  摩迪精神勃勃地說她在出發到火車站之前已經幫他准備好一份放在托盤裡帶進去給他了。

  “現在,”摩迪說,“他該小睡過了,這是讓他見你的最好時刻。請務必盡量不要讓他太激動。”

  安惠所先生向她保證他會非常小心。

  他在跳躍的火光下審視著她,心中興起一股憐憫之情。這個高大結實、平凡的婦人,這麼健康,這麼有活力,這麼富有常識,卻這麼奇怪地,在某一方面那麼脆弱。她對她先生的愛是母性的愛,安惠所先生心裡明白。摩迪·亞伯尼瑟沒有生過孩子,而她是個天生的母親。她病弱的先生變成了她的孩子,需要庇護、看顧。而且也許就由於她較強的個性,在不知不覺之下,使她先生更加的病弱無能。

  “可憐的提莫西太太,”安惠所先生心想。

  “你來得好,安惠所。”

  提莫西身子站離椅子,伸出手來。

  他是一個跟他哥哥理查很象的高大男子。不過理查有的是力量,而提莫西則是虛弱,嘴形優柔寡斷,下巴相當後縮,眼睛缺乏深度感,前額顯現出暴躁的線條。

  他膝關覆蓋著的一條毯子和左手邊一張桌子上瓶瓶罐罐的各種藥品強調出他的病狀。

  “我不可乙太用力氣,”他說。“醫生禁止。一直叫我不要擔憂!擔憂!如果他家出了謀殺案他一定擔憂死了,我敢打賭!這對一個男人來說實在是受不了……先是理查去世……然後聽說他的葬禮和他的遺囑……真是好遺囑……而最最叫人受不了的是可憐的小柯娜被人用一把手斧砍死。手斧!哎呀!這個國家現在多的是歹徒……兇手……戰爭留下來的產物!到處遊蕩殺害毫無防禦能力的婦道人家。沒有人有魄力鏟除這些敗類……採取強硬手段。這個國家會成什麼樣子?我倒真想知道,這個國家他媽的會成什麼樣子?”

  安惠所先生對這個話題很熟悉。這是個在過去二十年當中他的客戶遲早都問過的問題,而他有他一套例行的回答。他那些不表示確定意見的回答話語可以歸類為只是些安慰的聲音。

  “都是從那該死的工黨政府開始,”提莫西說。“把整個國家帶進地獄裡,而現在的政府也好不到那去。巧言令色,軟弱無能的社會主義者!看看我們的處境!找不到高尚的園丁,找不到僕人……可憐的摩迪不得不在廚房裡忙得一塌糊塗……(對了,親愛的,我想今晚軟布丁配主菜應該不錯……還有,先來道清湯吧?)我得保持體力……巴頓醫生說的……我想想看,我剛剛講到那裡?噢對了,柯娜,一大震驚,我可以告訴你,對一個男人來說,當他聽到他妹妹……他的親妹妹……竟然被人謀殺時!我足足心悸了二十分鐘!你得幫我處理一切,安惠所。我沒有辦法出席偵查庭或處理任何柯娜遺產的事情。我要忘掉這件事。對了,柯娜分到的那份理查的遺產怎麼樣了?歸我,我想?”

  摩迪喃喃地說著,好像是要把茶點收拾收拾,離開了房間。

  提莫西身子躺回椅背上說:

  “沒有女人家在場好多了。現在我們可以談談正事,不會受到任何無謂的干擾。”

  “柯娜分到的那份存在信託基金裡的錢,”安惠所先生說,“由你和你的侄女、甥兒甥女平分。”

  “可是你聽我說,”提莫西的臉頰泛起憤慨的紅暈。“我當然是她的最近親吧?唯一在世的哥哥。”

  安惠所先生相當小心地解釋理查·亞伯尼瑟遺囑的條款,溫和得提醒提莫西,他已經寄了一份副本給他。

  “你不會指望我瞭解那些莫名其妙的法律名詞吧?”提莫西一點也不感激地說。“你們這些律師!老實說,摩迪回來把要點告訴我時,我簡直無法相信,認為她一定聽錯了。女人家頭腦從來就不清晰。摩迪是世界上最好的女人……可是女人畢竟不懂得理財。我甚至相信摩迪並不知道如果不是理查去世,我們可能得搬離這裡。這是事實!”

  “當然如果你向理查求助……”

  提莫西有如狗吠地冷冷短笑幾聲。

  “那不是我的作風。我們父親留給我們每個人一份非常合理的錢財……也就是說,如果我們不想接管家傳事業的話。我不想。我看不上麵粉事業,安惠所!理查對我的態度不滿。好啦,扣掉稅金,貨幣貶值,接二連三的……要維持下去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我不得不變賣很多財產換成現金,時下的最好變通方法。我曾經一度向理查暗示過這個地方有點難以繼續下去。他表示他的態度,認為我們換個小一點的地方就好過多了。摩迪會比較輕松,他說,省掉不少勞力……節省勞力,什麼話嘛!噢,不,我絕不會求理查幫忙。不過我可以告訴你,安惠所,這項擔憂影響我的健康很大。一個像我一樣處在這種健康情況下的人是不能擔憂的。然後理查死了,我當然是感到心痛……他是我的哥哥……但是我不禁對未來的遠景松了口氣。是的,如今是一帆風順了……而且是一大解脫。重新粉刷這幢房子……找一兩個好園丁……出個好價錢還是可以找到。把玫瑰花園完全重建起來。而且……我剛剛講到那裡--”

  “詳述你的未來計劃。”

  “是的,是的……可是我不應該拿這些來煩你。讓我感到受傷害的……嚴重受到傷害的……是理查的遺囑條款。”

  “真的嗎?”安惠所先生一臉詢問的表情。“它們不是……如你所期望的?”

  “不錯,我要這樣說!莫提墨死後,我料想理查自然會把一切留給我。”

  “啊……他有沒有……曾經對你表示過?”

  “他從沒這樣說過……沒有說得那麼明顯,理查是個沉默寡言的傢伙。不過他在這裡問過……莫提墨死後不久。想要通盤跟我談談家裡的事。我們談論過喬治……還有那些女孩和她們的丈夫。想要知道我的看法……我沒多少可以告訴他的。我是個病人,我沒有到處走動,而且摩迪和我又幾乎與世隔絕。如果你問我,我會說那兩個女孩的婚姻選擇都笨透了。嗯,我問你,安惠所,他跟我談這些,是不是當然地讓我認為他是在跟我磋商,把我看作是他去世後的一家之主,而且自然我會認為財產的控制權應該操在我的手裡。理查當然信得過我會善待年輕的一代。而且,好好照顧可憐的老柯娜。真是他媽的,安惠所,我姓亞伯尼瑟……最後一個姓亞伯尼瑟的。全部控制權應該操在我的手裡。”

  提莫西激動得踢掉毛毯,在椅子上坐直了身子。一點也沒有病弱的樣子。他看起來,安惠所心想,是個十足健康的大男人,雖然是個有點沖動型的。老律師非常清楚,提莫西一直在暗自嫉妒他哥哥理查。他們兩個長得很像,提莫西不滿他哥哥的堅強個性和緊緊抓住實權。理查一死,提莫西便躍躍欲試的想在晚年繼承他掌握控制其他家人命運的大權。

  理查·亞伯尼瑟沒有賜給他那種權力。他是不是曾經想過給他然後又決定不給?

  花園裡傳來一陣突然的貓叫使得提莫西站離了他的座椅。他沖到窗前,大叫“不要吵!”然後抓起一本大書丟向貓群。

  “死貓,”他低吼一聲,走回原位。“把花床都破壞了,我受不了那該死的鬼叫聲。”

  他坐下來,問:

  “要不要喝一杯,安惠所?”

  “不,這麼早。摩迪剛給我喝了杯好茶。”

  提莫西說:

  “能幹的女人,摩迪。不過她事情做得太多了。甚至還得為我們那部老爺車大費手腳--她修車蠻有她一套的,你知道。”

  “我聽說她從葬禮回來時路上車子拋錨了?”

  “是的。引擎出了毛病。她還記得打個電話給我,怕我擔心,不過我們那個幫傭的老笨驢留下了一張讓人莫名其妙的字條。我出去呼吸一點新鮮空氣……醫生建議盡可能做些運動……我散步回來發現一張狗爬式的字條:‘太太抱歉車子出錯不得不過夜。’我一看自然以為她還在恩德比。撥了個電話過去才知道摩迪一早就離開了。可能在半路上任何一個地方拋錨!真是一團糟!那個笨幫傭只留給我一團酪粉通心面當晚餐。我還得自己下廚熱一熱……還有沖一杯茶……更不用提得自己升火了。我可能心髒病發作……可是那種水準的女人會在乎嗎?她才不會。如果她有一點點高尚的感情她就會那天晚上趕回來照顧我。低水準的人已不再忠心了……”

  他的神色悲傷。

  “不知道摩迪告訴了你多少關於葬禮和親戚的事,”安惠所先生說。“柯娜說了一句有點令人難堪的話。漫不經心地說什麼理查是被人謀殺的,不是嗎?也許摩迪已經告訴過你了。”

  提莫西格格發笑。

  “噢!是的,我聽說了。每個人都低下頭來假裝嚇了一大跳。那正是柯娜會說得出口的話!你知道打從她還是個小女孩開始她就一向是這樣,不是嗎,安惠所?我記得在我們的婚禮上,她也說了些令摩迪很不高興的話。摩迪從來就不太喜歡她。對了,摩迪在葬禮過後那天晚上打電話給我,問我有沒有好好的,還有瓊斯太太有沒有來幫我做晚飯,然後她告訴我那裡一切都很好,我說‘遺囑怎麼樣?’她有點想避而不談,不過當然我還是讓她照實說了出來。我真無法相信,我說她一定聽錯了,但是她言之確鑿,那傷害到我,安惠所……那真的傷害到我,如果你知道我的意思。要是你問我,我會說理查真是可恨。我知道不應該說死人的壞話,可是,我發誓……”

  提莫西在這個話題上繼續了一段時間。

  然後摩迪回到房裡來堅決地說:

  “我想,親愛的,安惠所先生已經跟你談得夠久了。你真的該休息了。如果你們已經談妥了一切……”

  “噢,我們已經談妥了。一切看你了,安惠所。他們逮到那個傢伙時讓我知道一下……如果他們能逮到的話。我對現在的員警沒有信心……員警署長根本不得其人。你會處理……呃……埋葬的事……是吧?我們恐怕沒有辦法去。不過要訂購一個最貴的花圈……還有必須立個像樣的墓碑……我想,她要在當地埋葬吧?沒有道理要把她帶到北方而且我也不知道藍斯貴尼特的人都埋葬在什麼地方,法國某一個地方,我想。我不知道一個被謀殺的人墓碑上該寫些什麼……‘進入安息鄉’不太好。得好好選個恰當的文句。‘安息’?不,只有天主教徒才用這個。”

  “噢,主啊,你已看到我的冤屈。你替我作個主吧,”安惠所先生喃喃說道。

  提莫西驚嚇的眼光落在他的身上。他微微笑了起來。

  “摘自耶利米哀歌,”他說。“雖然有點戲劇化,不過似乎蠻恰當的。不管怎麼樣,離立墓碑的時候還有一段日子。呃……墓地要先安排好,你知道。你不用操心,我們會處理,而且隨時跟你聯絡。”

  安惠所先生搭第二天早上的火車回倫敦。

  回到家後,猶豫了一陣子,他打電話給他一個朋友。

  “我真不知該怎麼感謝你的邀請。”

  安惠所先生熱情地緊緊握住主人的手。

  赫丘勒·白羅熱忱地請他在壁爐旁的一張椅子上就坐。

  安惠所先生歎了口氣坐下來。

  房內的一邊擺著一張兩個座的餐桌。

  “我今天上午才從鄉下回來,”他說。

  “你有事要跟我商量?”

  “是的。恐怕說來是個冗長散漫的故事。”

  “那麼我們吃過飯再說吧。喬治!”

  辦事很有效率的喬治圍著圍兜,端著一些肥鵝肝餅和熱吐絲出來。

  “我們先在這裡吃肥肝餅,”白羅說。“然後再上桌。”

  一個半小時後安惠所小時舒舒服服地躺在椅子上,滿足地歎了一口氣。

  “你真是會享受,白羅。不愧是法國人。”

  “我是比利時人。不過其他的你說對了。在我這個年紀最大的樂趣,幾乎是剩下來的唯一樂趣,就是口腹之樂。幸好我有一個上等的胃。”

  “啊,”安惠所先生低聲說。

  他們吃了義大利板魚,接著是米蘭生菜海扇,然後是甜霜淇淋。

  他們先喝開胃酒,然後是“可騰”酒,現在一杯非常好的葡萄牙葡萄酒正擺在安惠所先生手旁的茶几上。不喜歡紅葡萄酒的白羅,正啜飲著一杯可哥。

  “我不知道,”安惠所先生回味地說,“你怎麼弄到那樣的海扇!入口即化!”

  “我有一個朋友是歐洲名廚。我替他解決了一件小家務事。他很感激……從此以後他一直很照顧我的胃。”

  “一件家務事。”安惠所先生歎了口氣說。“真希望你沒有提醒我……這麼美好的時刻……”

  “等下再說吧,朋友。我們先來一小杯咖啡和上好的白蘭地,然後,等消化得差不多了,你再告訴我為什麼你需要我的忠告。”

  一直到時鐘敲打著九點三十分,安惠所先生開始顯得坐立不安。他的心理狀態已經成熟,他不再為提出他的困惑感到為難……他急於提出來。

  “我不知道,”他說,“我是不是在庸人自擾。無論如何,我看不出能有什麼辦法。不過我想把事實經過告訴你,同時聽聽你的看法。”

  他停頓了一陣子,然後平實、精確地敘述著。他受過法律訓練的頭腦,使他能清晰地說出事實,沒有任何挂一漏萬之處,也沒有任何添油加醋的地方。他十分平實簡明的敘述,受到了那坐在那兒靜靜聽著,蛋形頭的矮小老人的激賞。

  他敘述完了之後,停頓了下來,安惠所先生准備回答問題,可是有陣子並沒有任何問題出現。赫丘勒·白羅正在回想他的話語。

  他終於開口:

  “這似乎非常明顯。你在心裡懷疑你的朋友理查·亞伯尼瑟可能是被謀害的,不是嗎?這項懷疑,或是猜測,只有一個根據……那就是柯娜·藍斯貴尼特在理查·亞伯尼瑟的葬禮上所說的話。除了這個……便毫無根據了。她在第二天自己被人謀害,可能純粹是巧合,理查。亞伯尼瑟是死得很突然沒錯,不過他的醫生聲譽很好,而且對他很瞭解,而且那個醫生沒有任何懷疑,便開出了死亡證明。理查是土葬或火葬?”

  “火葬……依照他自己的要求。”

  “嗯,依法是該這樣。那麼這表示需要第二個醫生簽發證明……不過這也不難辦。這麼一來我們再回到根本的一點,柯娜·藍斯貴尼特所說的話。你在場而且你也聽到她所說的話。她說:‘可是他是被謀殺的,不是嗎?’”

  “不錯。”

  “而重要的是……你相信她說的是事實。”

  律師猶豫了一下,然後說:

  “不錯,我相信。”

  “為什麼?”

  “為什麼?”安惠所先生複述了一遍,有點不解。

  “不錯,為什麼?是不是因為,在內心裡你早已對理查的死感到懷疑?”

  律師搖搖頭。”不,不,一點也沒有。”

  “那麼是因為她……柯娜。你跟她很熟嗎?”

  “我有……噢……二十多年沒見過她了。”

  “如果你在街上碰到她,你能認出她嗎?”

  安惠所先生想了想。

  “我可能認不出她。我以前見過的她是瘦瘦的小女孩,現在她已經變成一個肥胖的中年婦女。不過我想跟她面對面說話時還是認得出來是她。她的發型還是一樣,前額留著一綹劉海,她習慣像只害羞的動物一樣用眼睛的餘光偷偷瞄你,而且她很喜歡插嘴,頭一傾,突然說出很令人討厭的話來。她有怪僻,你知道,而怪僻總是人人不同的。”

  “事實上,她還是你幾年前所認識的柯娜。而且她還是說出令人討厭的話!那些話,令人討厭的話,她過去所說的……是不是通常都……是事實?”

  “那正是柯娜一向都叫人難堪的地方。一些最好還是不要說出來的事實,她總是脫口而出。”

  “那麼她的個性一點都沒有改變。理查·亞伯尼瑟是被人謀殺的……所以柯娜馬上提到這個事實。”

  安惠所先生嚇了一跳。

  “你認為他被人謀害?”

  “噢,不,不,朋友,我們不能這麼快下定論。我們只能說……柯娜認為他是被人謀殺的。她相當確信他是被人謀殺而死的。對她來說,這是確信的事,而不是臆測。因此,我們得到一個結論,她一定有什麼理由這樣相信。根據你對她的瞭解,我們可以說,她那樣說並不是惡作劇。告訴我……她那樣一說,當場便立刻受到一致的抗議……對不對?”

  “對。”

  “然後她變得慌亂、羞愧,找台階……說……就你所記得的……說什麼‘可是從他所告訴我的……我認為’。”

  律師點點頭。

  “真希望我能記得清楚一點。不過我相當確信,她說‘他告訴我’或是‘他說’……”

  “然後這件事就過去了,大家都開始談起別的話題。你想想看,看能不能記得有沒有任何人臉上有特別的表情?任何還留在你的記憶裡的……我們不妨說……不尋常的表情?”

  “沒有。”

  “而就在第二天,柯娜遇害……而你自問:‘這件事有沒有因果關系?’”

  律師顯得不安。

  “我想你覺得那是捕風捉影?”

  “一點也不,”白羅說。“如果原先的假定是正確的,那麼你的想法是合乎邏輯的。幹淨俐落的謀殺,理查·亞伯尼瑟的謀殺,一切都順順利利的……然而突然之間,好象出現了一個人,一個知道實情的人!當然必須盡快把這個人的嘴巴封住。”

  “那麼你真的認為……是謀殺?”

  白羅語重心長地說:

  “我認為是的,我的朋友,正如你所認為的一樣……這是一個需要調查一番的案子。你有沒有採取任何行動?有沒有向警方報案?”

  “沒有。”安惠所先生搖搖頭。“在我看來,那似乎不會有什麼好結果。我是他們家的代表人。如果理查·亞伯尼瑟是被人謀殺的,似乎只有一個辦法可能辦到。”

  “下毒?”

  “正是。而且屍體已被火化。如今已是死無對證。不過我想,我自己一定要就這一點弄個水落石出,我才甘心。這也就是,白羅,為什麼我來找你的原因。”

  “他死的時候誰在家裡?”

  “一個跟了他好幾年的老主僕,一個廚娘和一個女傭。看來應該一定是這三個人之中的一個……”

  “啊!不要企圖蒙蔽我。那個柯娜,她知道理查·亞伯尼瑟是被人謀害死的,然而她卻勉強閉住了嘴沒繼續說下去。她說‘我想你們是對的’。可見一定是某一個在場的家人下的手,某一個連死者本人也不願意他被當眾指控的人。否則,由於柯娜喜歡她哥哥,她一定不會甘心讓兇手逍遙法外。這一點,你同意吧?”

  “那正是我想的……是的,”安惠所坦白地說。“雖然怎麼可能有任何一個家人……”

  白羅打斷他的話。

  “就下毒來說有很多種可能性。假定來說,如果他是在睡眠中死去,而且如果表面上看來沒有異樣,那一定是某種麻醉劑。也許他的藥劑裡本來就有麻醉劑在內。”

  “不管怎麼說,”安惠所先生說,“如何下的手並不重要。我們永遠沒有辦法證明什麼。”

  “就理查·亞伯尼瑟這件案子來說,是沒有辦法。不過柯娜·藍斯貴尼特被謀殺這個案子就不同了。一旦我們知道了是誰下的手,證據就應該有可能找到。”他以銳利的眼光看了安惠所一眼:“也許,你已經有所行動了。”

  “很少。我想,我的目的主要是過濾排除。我很不願意認為亞伯尼瑟家人當中有一個是殺人兇手。我還是相當無法相信。我希望藉著一些不怎麼高明的問題,可以澄清某些家人的罪嫌。也許他們都沒有嫌疑,誰知道?柯娜的判斷可能是錯的,而她自己遇害身死可能只是某個小偷臨時起意破門而入下的毒手。畢竟,問題非常簡單。我問他們的問題是柯娜·藍斯貴尼特遇害的那個下午他們在幹什麼?”

  “不錯,”白羅說:“他們在幹什麼?”

  “喬治·柯羅斯菲爾德在哈斯特公園賭馬。羅莎蒙·雪安到倫敦逛街買東西。她先生……因為必須把先生考慮在內……”

  “當然。”

  “她先生正在談優先購買一出戲的生意。蘇珊和葛瑞格·班克斯那一天整天都在家裡。提莫西·亞伯尼瑟是個病人,那時正在約克郡自家裡,而他太太正在開車從恩德比回家的路上。”

  他停了下來。

  赫丘勒·白羅看著他,明白地點點頭。

  “嗯,那是他們說的。都是實話嗎?”

  “我就是不知道,白羅。那些說詞有些可以查證……不過要這樣做而不讓對方知道你的底牌是不容易的事。事實上這樣做就等於是指控。我只能告訴你我所得到的一些結論。喬治可能是在哈斯特公園賭馬,不過我不認為他是在那裡。他弄巧成拙吹說他買下了兩匹贏家。根據我的經驗,犯法的人總是話說太多了而自露馬腳。我問他那兩匹贏家的名字,他毫不猶豫地說出兩匹馬的名字。我發現那兩匹馬在那天下它們賭注的很多,而有一匹是贏了。另外一匹,雖然被看好,卻連個名次都沒排上。”

  “有意思。這位喬治在他舅舅去世時,有沒有急需錢用?”

  “我的印象是他非常需要。我沒有證據這樣說,不過我非常懷疑他挪用客戶的錢而處於被控訴的危機中。這只是我的印象,不過我對這種事有點經驗。怠忽職守的律師並不是什麼不尋常的事,我很遺憾的說。我只能告訴你,我不會把我的錢托給喬治,而且我懷疑理查。亞伯尼瑟,一個非常精於判斷人的人,對他的甥兒不滿意,而且不信任他。”

  “他母親,”律師繼續說,“是個漂亮卻有點傻的女孩,她嫁給了一個我該稱之為個性可疑的人。”他歎了口氣。“亞伯尼瑟家的女孩子都沒有好眼光。”

  他暫停了一下,然後繼續。

  “至於羅莎蒙,她是個可愛的傻子,我真的無法想像她能用手斧砍爛柯娜的頭!她先生,麥克·雪安,有點像是莫測高深……他是個有野心的人而且我該說也是一個虛榮心過度的人……不過我真的對他瞭解很少。我沒有理由懷疑他犯下滔天大罪或是小心地計劃下毒,不過在我弄清楚他那天的行蹤真的是他自己所說的之前,我沒有辦法把他排除。”

  “可是你不懷疑他太太?”

  “不……不……她是無情得令人害怕……不過不,我真的無法想像她會用手斧……她是一個看起來嬌弱的女人。”

  “而且漂亮!”白羅有點譏諷地微微一笑說。“那個侄女呢?”

  “蘇珊?她是跟羅莎蒙非常不同的類型……一個很有能力的女孩,我該這麼說。她和她先生那天都在家裡。我假裝說我那天下午打了幾次電話給他們。葛瑞格馬上說那天電話整天都壞了。他試著打電話給某人,結果都打不通。”

  “這麼說這也未成定論……你不能如你所願的排除他們。她先生長得什麼樣子?”

  “我發現很難描述他。他的個性有點鬱鬱寡歡,雖然說不上來為什麼會給人這種印象。至於蘇珊……”

  “怎麼樣?”

  “蘇珊令我想起了她伯伯。她有精力,有沖勁,有智慧,跟她伯伯一樣。不過缺乏我的老朋友所有的仁慈和熱情。”

  “女人從不仁慈,”白羅說,“盡管她們有時候可能親切。她愛她丈夫?”

  “死心塌地,我該這麼說。不過說真的,白羅,我無法相信……我不會相信蘇珊……”

  “你認為喬治較有可能?”白羅說。“這很自然!至於我,我不像你一樣對年輕漂亮的女士那麼有好感。現在告訴我你去拜訪老的一代的情形吧?”

  安惠所先生花了一段時間敘述他去看提莫西和摩迪的情形。白羅歸納出要點。

  “這麼說亞伯尼瑟太太對機械蠻內行的。她知道汽車的全部內部構造。而亞伯尼瑟先生也不是他自己所認為的那樣病弱。他出外散步而且照你所說的能作費力的活動。他同時也有點自大狂,而且他不滿他哥哥的成功和超人一等的個性。”

  “他提及柯娜時充滿著感情。”

  “卻訕笑她在葬禮過後所說的傻話。第六個受益人呢?”

  “海倫?裡奧太太?我一點都沒懷疑過她。無論如何,很容易證明她的清白。她當時是在恩德比,跟三個傭人一起在那幢屋子裡。”

  “好,我的朋友,”白羅說。“讓我們講求實際,你要我怎麼做?”

  “我要知道真相,白羅。”

  “不錯,如果我是你我也會有同樣的感受。”

  “而你是能為我找出真相的人。我知道你已不再接案子,但是我請你接下這個案子。這是公事,我負責付你費用。接下吧,錢總是很管用的。”

  白羅咧嘴一笑。

  “要是全部歸入稅金就沒什麼用了!不過我承認,你的問題讓我感到有興趣!因為這不容易……一切都這麼捉摸不定……有一件事,我的朋友,還是你來辦比較好。在你辦完這件事後,其他的一切都交給我來辦。不過我想最好還是由你自己去調查一下醫治理查·亞伯尼瑟先生的那位醫生。你認識他吧?”

  “有一點。”

  “他人怎麼樣?”

  “相當能幹的中年全科醫生。跟理查非常友好。一個徹頭徹尾的好人。”

  “那麼設法問問他吧。你去跟他談他比較不會有所顧忌。問他亞伯尼瑟先生的病情,查出亞伯尼瑟先生死時及死前所用的藥物。查出理查·亞伯尼瑟是否曾經對他醫生提過他幻想有人要毒害他的事。對了,那個紀爾克斯特小姐確信他在跟他妹妹談話時用的是‘下毒’這個字眼嗎?”

  安惠所先生回想了一下。

  “那是她用的字眼……不過她是那種會經常改變實際所用字眼的見證人,因為她自信她抓住了那些字眼的含義。如果理查說他害怕某一個人會殺害他,紀爾克斯特小姐可能斷定為毒害,因為她把他的恐懼跟她一個姑媽聯想在一起,她那姑媽認為她的食物被動了手腳。我再找個時間跟她談一談這點。”

  “好,或是由我來。”他暫停了一下,然後改變語氣說:“你有沒有想過,我的朋友,你的紀爾克斯特小姐本身可能處在某種危險之中?”

  安惠所先生一臉驚訝。

  “我沒想到。”

  “不過,她是有危險。柯娜在葬禮那天說出了她心中的懷疑。兇手心中會產生一個疑問:她聽到理查死去的消息沒有對任何人說出她心中的懷疑?而她最可能說的對像是紀爾克斯特小姐。我認為,我的朋友,她還是不要單獨留在那幢別墅裡的好。”

  “我相信蘇珊會到那裡去的。”

  “啊,原來是班克斯太太要去那裡。”

  “她要去整理柯娜的東西。”

  “我明白……我明白……好吧,我的朋友,照我的去做。你同時也可先給亞伯尼瑟太太……裡奧·亞伯尼瑟太太一個心理准備,說我可能會到那幢房子去。再說吧。從現在開始,一切交給我來辦。”

  白羅渾身是勁,捋了捋他的胡須。

  安惠所先生滿腹心思地注視著賴拉比醫生。他有一輩子打量人的經驗。經常碰過困難的情況或微妙的話題。如今他已是精於應用恰當手法的高手。現在該用什麼手法來對付賴拉比醫生最好?他面臨的是一個困難的話題,一個醫生很可能會認為是對他的醫術產生懷疑因而大怒的話題?

  坦白,安惠所先生心想……至少是修飾過的坦白。就說有人對理查的死因產生懷疑,因為有一個傻女孩偶爾作了這種暗示,如此一來對他的聲譽恐怕不太好。賴拉比醫生不認識柯娜。

  安惠所先生清了清喉嚨,大膽地開口。

  “我想請教你一件非常微妙的事,”他說。“也許會冒犯到你,不過我衷心希望不會如此。你是個明理的人而且我相信你會瞭解,對於一個……呃……荒謬的暗示最好是採取正面合理的回答而不是一味的生氣詛咒。這件事有關我的客戶,死去的亞伯尼瑟先生。我想直率的問你一個問題。你確信,完全確信他是自然死亡?”

  賴拉比醫生一張和善透紅的中年人的臉,一下子滿布驚愕地轉向發問者。

  “你究竟是……當然他是自然死亡。我開了證明,不是嗎?如果我沒有把握……”

  安惠所先生巧妙地打斷他的話:

  “當然,當然。我向你保證我絕對沒有什麼相反的意見。不過我只是想得到你的正面肯定……在謠言滿天飛的時候。”

  “謠言?什麼謠言?”

  “不知道這種事是怎麼開始的,”安惠所先生撒了個謊說,“不過我個人覺得應該予以制止……訴諸權威,如果可能的話。”

  “亞伯尼瑟是個病人。他飽受一種經證明無法痊癒的致命之症的折磨,我敢說,最快兩年就會死。,也可能快些。他兒子的死削弱了他生存的意志,和他對疾病的抵抗力。我承認我沒料到他死得那麼快,或那麼突然,不過是有前例……多的是前例。任何一個準確預測病人什麼時候會死,或他會活多久的醫生,都是在自欺欺人。人為的因素是不可預料的。弱者經常具有出人意料抵抗力,而強者卻有時候撒手歸西。”

  “我瞭解。我並非懷疑你的診斷。亞伯尼瑟先生是,我們不妨先這樣說……(恐怕有點戲劇化)……被判了死刑。我只是問你,一個自知或懷疑自己已是回生乏力的人,是不是完全不可能自己縮短自己的生命?或有別人可能替他這樣做?”

  賴拉比醫生皺起眉頭。

  “你是說,自殺?亞伯尼瑟不是一個自殺類型的人。”

  “我明白。你可以向我保證,就醫學上的觀點,這種事不可能。”

  醫生顯得不安。

  “我不會用‘不可能’這種字眼。在他兒子死後,生活對亞伯尼瑟來說已是了無興味。我當然不覺得自殺是可能的事……不過我也無法說完全不可能。”

  “你是就心理學的觀點而說的。我說就醫學上來說時,我真正的意思是就他死亡的情況來說,這種事是不可能的嗎?”

  “不,噢不。不,我不能這樣說。他在睡眠中死亡,人們常常這樣。沒有理由懷疑是自殺,就他的心態來說,沒有證據。如果每一個病重的人在睡眠中死亡都要驗屍,那……”

  醫生的臉越來越紅。安惠所先生急忙插嘴。

  “當然,當然。可是如果有證據……你自己不知道的證據呢?比方說,如果他對某人說什麼……”

  “表示他想要自殺?他說過嗎?我必須說這令我感到驚訝。”

  “但是如果真是這樣……我純粹是假設……你能排除這種可能性嗎?”

  賴拉比醫生緩緩地說:

  “不……不……我無法這樣做。不過我再說一遍,我會感到非常驚訝。”

  安惠所先生緊緊抓住這個有利的機會。“那麼,如果我們假定他不是自然死亡……(這純粹只是假定)……那可能是什麼造成的?我是說,什麼藥物?”

  “有幾種,可能是某種麻醉劑。沒有黃萎縮的跡象,死態相當安祥。”

  “他服用安眠藥之類的吧?”

  “是的。我開了一種安眠藥……一種非常安全可靠的催眠藥。他不用每天晚上都吃,而且每次只給他一小瓶。即使是一次服用我所開藥量的三、四倍都不足以致死。事實上他死後,我看到他盥洗臺上的藥瓶幾乎還是滿滿的。”

  “你還開什麼藥給他?”

  “好幾種……一種含有少量嗎啡的藥,給他感到疼痛時服用的,一些維他命膠囊,一種幫助消化的藥。”

  安惠所先生插嘴說:

  “維他命膠囊?我想我曾經服用過,小小的圓形膠囊。”

  “不錯,含有維他命B6。”

  “可不可能其中有一顆含有其他的東西?”

  “你是指,某種致命的東西?”醫生越來越顯得驚訝。“但是當然沒有人會……聽我說,安惠所,你到底是何居心?我的天,你,你是在暗示謀殺?”

  “我不太知道我在暗示什麼……我只是想知道什麼是可能的。”

  “但是你有什麼證據作這種暗示?”

  “我沒有任何證據,”安惠所先生疲累地說。“亞伯尼瑟先生死了……聽他提過這件事的人也死了。這件事只是謠傳……曖昧、令人不滿的謠傳,我要盡可能扼殺它。如果你能告訴我,無論用什麼方法都沒有人可能毒害亞伯尼瑟,那我會很高興!那會減輕我心裡的一大負擔,我可以向你保證。”

  賴拉比醫生站起來,來回地走動。

  “我無法告訴你你想要我告訴你的,”他終於說,“我真希望我能這樣說。當然,那是可能做到的事。任何人都可能抽出膠囊裡的油脂然後換成……比如說……純尼古丁或半打以上的其他東西。或是可能在他的食物飲料裡放進某種東西,這不是更可能嗎?”

  “也許。不過你知道他死時只有傭人在家……而我不認為是傭人……事實上我相當確信不是他們。因此我要找的是一種可能過段時間才會發作的。我想,沒有一種藥能讓人吃了,一個星期之後才死吧?”

  “這是個很方便的主意……不過恐怕靠不住。”醫生冷冷地說。“我知道你是個盡責的人,安惠所,不過是誰在作這種暗示?在我看來簡直是太牽強附會了。”

  “亞伯尼瑟沒有向你說過什麼?從沒暗示過他的親戚可能想要除掉他?”

  醫生一臉驚愕地注視著他。

  “沒有,他從來沒跟我說過。安惠所,你確信這不是有人故意在……呃,製造聳人聽聞的事端?你知道,有些歇斯底里症的人表面上看起來相當正常、理智。”

  “我希望是這樣,也可能真的是這樣。”

  “我想想看。有人宣稱亞伯尼瑟告訴她……是個女的吧,我想?”

  “噢,是的,是個女人。”

  “……告訴她有人想殺害他?”

  安惠所先生被逼到了死角,勉強地告訴他柯娜在葬禮上所說的話,賴拉比醫生臉色開朗了起來。

  “我的好安惠所。我會置之不理!道理相當簡單。女人到了某一個階段……會變得心情不穩,身心不平衡、不可靠……什麼話都可能說出來。她們真是這樣,你要知道!”

  安惠所先生對醫生這種輕易的斷定感到很憤慨。他自己就曾經應付過太多追求刺激、歇斯底里的女人。

  “你說的可能不錯,”他站起來說。“可惜她自己也被人謀殺了,我們沒有辦法求證。”

  “什麼……被人謀殺?”賴拉比醫生臉上的表情就好像他非常懷疑安惠所先生自己也不正常一樣。

  “你也許在報紙上看過,住在柏克郡裡契特·聖瑪麗的藍斯貴尼特太太。”

  “當然……我想不到她是理查·亞伯尼瑟的親戚!”賴拉比醫生相當震驚。

  安惠所先生感到已報複了醫生的專業優越感,同時為自己白跑一趟,心中的疑團沒有得到澄清而感到不悅,告辭離去。

  安惠所先生回到恩德比,決定跟藍斯坎伯談談。

  他以問那老主僕將來有什麼計劃作為開端。

  “裡奧太太要我留在這裡直到房子賣出去,先生,我確信我樂於聽從她的吩咐,我們都非常喜歡裡奧太太。”他歎了口氣。“我深深感到遺憾,先生,如果你能原諒我這麼說,這幢房子不得不賣出去。我在這裡這麼多年了,看到所有年輕的淑女和紳士在這裡長大。我經常想莫提墨先生會繼承他父親,也許也在這裡組成一個新家庭。都已經安排好了,先生,我退休以後要住到北面的小屋去。一間非常好的小屋子……我非常盼望這一天來到,可是如今我想都已成為了過去。”

  “恐怕是的,藍斯坎伯,全部都不得不賣出去。不過你分到的那份遺產……”

  “噢,我並不是在抱怨,先生,而且我很感激亞伯尼瑟先生的慷慨。他給我的養老金很優厚,不過現在不容易買到小房子,而且雖然我已經出嫁的侄女要我跟她們住在一起,可是這跟住在這裡不太一樣。”

  “我知道,”安惠所先生說。“對我們老一輩的人來說,這是個冷酷的新世界,我真希望我能在我的老朋友走掉前多見見他。他生前最後幾個月裡看起來怎麼樣?”

  “哦,他跟以前不太一樣,先生,自從莫提墨先生去世之後。”

  “不,他事實上是整個人崩潰了。然後他就成了一個病人……病人有時候會胡思亂想,我想亞伯尼瑟先生在最後幾天裡一直飽受這種折磨。他有時提到仇人,提到有人想傷害他--也許吧?他甚至可能以為他的食物被動了手腳?”老藍斯坎伯一臉驚訝……驚訝而且被觸怒了。

  “我想不起來有這種事,先生。”

  安惠所先生注視著他。

  “我知道你是忠心耿耿的僕人,藍斯坎伯。不過亞伯尼瑟先生有這種幻覺……呃……也沒什麼大不了……這是……呃……某些病的自然症狀。”

  “真的嗎,先生?我只能說亞伯尼瑟先生從沒對我說過那種話,我也沒聽說。”

  安惠所先生悄悄轉入另一個話題。

  “在他去世之前,他找了一些家人跟他住在一起,不是嗎?他的甥兒,他的甥侄女和她們的先生?”

  “是的,先生,是這樣沒錯。”

  “他對他們的來訪滿意嗎?或是失望?”

  藍斯坎伯的雙眼變得細眯,背脊發僵。

  “我真的不能說,先生。”

  “我認為你能,你知道,”安惠所先生溫和地說。“依你的身分你不能說……這是你真正的意思,不過有時候一個人得權宜變通一下,我是你主人的老朋友,我非常關心他,你也一樣。因此我才把你當做一個人而不是主僕,來徵求你的意見。”

  藍斯坎伯沉默了一陣子,然後以平淡的語氣說:

  “是不是有什麼……不對勁,先生?”

  安惠所先生據實以答。

  “我不知道,”他說。“我希望沒有,我想確定一下,你自己有沒有感到有什麼……不對勁?”

  “只是在葬禮之後,而且我也說不上來到底是什麼。不過裡奧太太和提莫西太太,他們那天晚上在其他人走了以後,也跟往常不太一樣。”

  “你知道遺囑的內容吧?”

  “知道,先生。裡奧太太認為我想知道一下,所以告訴了我。如果我可以置評的話,在我看來,那是非常公平的遺囑。”

  “不錯,是公平,利益均分。不過,我說那不是亞伯尼瑟先生在他兒子去世之後,原本想要立下的遺囑。現在你要不要回答我剛剛問你的問題?”

  “就我個人的觀點……”

  “是的,是的,這我已說過。”

  “主人在喬治先生來過這裡之後非常失望,先生……他本人希望,我想,喬治先生能像莫提墨先生一樣。喬治先生,如果我可以這樣說的話,並不夠標准。蘿拉小姐的先生向來就不令人滿意,我恐怕喬治先生也跟他一樣。”藍斯坎伯暫停了一下然後繼續說,“然後那兩位年輕淑女和她們的先生來了。他先見蘇珊小姐……一位非常有精神、漂亮的年輕女士,不過我的看法是他無法忍受她先生。時下的年輕女士選的丈夫都很可笑,先生。”

  “另外一位呢?”

  “這我能說的就不多了,一對漂亮、討人喜歡的年輕夫婦。我想主人很高興他們在這裡……不過我認為……”老人猶豫了起來。

  “怎麼樣,藍斯坎伯?”

  “哦,主人從來就不太和舞臺打交道。他有一天對我說,‘我真不明白為什麼有人會以舞臺為生,那是種傻瓜的生活,似乎把人所有的一點感覺都剝奪了。我不知道這對你的道德感有什麼影響,不過你當然會因而失掉你的均衡感,’當然他並沒有直接指……”

  “沒有,沒有,我知道。在他們都來過之後,亞伯尼瑟先生自己離開了……先到他弟弟那裡,然後到他妹妹藍斯貴尼特太太那裡。”

  “這我就不知道了,先生。我的意思是他跟我提過他要去找提莫西先生然後到一個叫什麼聖瑪麗地方去。”

  “不錯,你記不記得他回來之後說過什麼?”

  藍斯坎伯回想了一下。

  “我真的不知道……沒什麼直接有關的,他說他很高興回到家裡,出外住在別人的家裡讓他感到非常累……我是記得他這樣說過。”

  “沒有其他的?沒有提起他們任何一個?”

  藍斯坎伯皺起眉頭。

  “主人習慣……呃,喃喃自言自語,如果你懂我的意思……好像在對我說,又更像是自言自語……幾乎沒注意到我在場……因為他對我那麼瞭解……”

  “瞭解你而且信任你,是的。”

  “不過我對他所說的印象非常模糊……好像是他不知道他的錢都到那裡去了……他指的是提莫西先生,我想。然後說什麼‘女人可能當九十九次傻瓜,但是第一百次卻可能非常精明’,噢對了,他還說,‘你只能對你同一輩的人說出你心裡真正所想的。他們不會像年輕的一輩一樣,認為你是在胡思亂想。’後來他又說……不過我不知道他指的是什麼……‘誘人入彀不太好,不過我不知道還能怎麼辦。’不過我想,先生,可能他當時想的是那個園丁……偷嘗禁果的問題。”

  但是安惠所先生並不認為理查·亞伯尼瑟當時所想的是那個園丁的事。再問了幾個問題之後比便放過了藍斯坎伯,回想他所問到的資料。沒有什麼,真的……沒有什麼,換句話說,沒有什麼是他以前沒推想過的,然而是有幾點具有暗示性的。在他說到女人是傻瓜卻又可能是很精明時,他所想的是他的妹妹柯娜,而不是他的弟媳摩迪。他傾訴他的“幻想”的對像是她,他說過設下圈套。為誰設下圈套?

  安惠所先生已經仔細考慮過到底該告訴海倫多少,最後他決定完全信任她。

  他先謝謝她整理好了理查的東西同時料理了各種家務。房子出售已經登廣告出去了,而且有一兩個可能的買主很快就會來看房子。

  “私人買主?”

  “恐怕不是。基督教女青年會在考慮,還有一個年輕人的俱樂部,傑弗遜信託基金會的受託人也在找一個合適的地方作為收存珍藏的地方。”

  “想到這幢房子不再作為住家似乎令人難過,不過這在現在當然是不切實際的。”

  “我正想問你在房子賣出去之前,你能不能留在這裡。或是這對你來說是一大不便?”

  “不……實際上這非常適合我。在五月之前我不想去賽普勒斯,而且我倒寧可留在這裡而不是如我原先所計劃的到倫敦去。我喜愛這幢房子,你知道,裡奧也喜愛,而且我們以前大家都在這裡時,一直過得很快樂。”

  “如果你留在這裡,我還有另外一個感激你的理由。我有一個朋友,一個叫赫丘勒·白羅……”

  海倫突然尖聲說:“赫邱時·白羅?那麼你認為……”

  “你認識他?”

  “是的。我的一些朋友……不過我以為他早已去世了。”

  “他還活得好好的。當然,已不年輕。”

  “是的,他不可能年輕。”

  她機械似地說。她的臉色轉白,肌肉緊張。她費勁地說:

  “你認為……柯娜說的沒錯?理查真的是……被人謀殺?”

  安惠所先生如釋重擔地把一切告訴了海倫。把那個心理重擔交給頭腦清醒的海倫是一大快慰。

  等他說完之後,她說:

  “我應該覺得那是不可思議的……可是我卻不這麼覺得。摩迪和我,在葬禮之後的那天晚上……我相信,我們都有同樣的想法。我們各自在心裡對自己說柯娜真是個笨女人……卻又感到內心不安。然後……柯娜遇害……我對自己說那只是巧合……當然可能……或是,噢!要是能確定就好了。這太難了。”

  “不錯,是很難。不過白羅是個很有創意的人,而且他真的很接近天才。他十分瞭解我們的需要……保證說一切只是空穴來風。”

  “如果不是呢?”

  “你怎麼會這樣說?”安惠所先生尖刻地說。

  “我不知道。我一直感到不安……不只是因為柯娜那天所說的……還有其他的。我當時感到不對勁的。”

  “不對勁?怎麼不對勁?”

  “就只是不對勁。我也不知道。”

  “你是說當時在場的某一個人有某個地方不對勁。”

  “是的,是的……這一類的。不過我不知道是誰或是什麼……噢,這聽起來很荒謬--”

  “一點也不。這有意思……非常有意思。你並不傻,海倫。如果你注意到了什麼,那必定具有意義。”

  “是的,可是我想不起來是什麼。我越想就越……”

  “不要想。這樣想是錯的。不要管它。遲早它會出現在你腦海裡。它一出現……馬上讓我知道。”

  “我會的。”

  紀爾克莉斯特小姐穩穩戴上她的黑氈帽,把一小綹掉落出來的灰發塞進帽子裡。偵查庭定在中午十二點,現在才將近十一點二十分。她的灰色裙子和外套看起來相當不錯,她想,而且她買了一件黑色寬松的上衣。她真希望能全身都穿上黑色的,可是這超出了她的經濟能力。她環視整潔的小臥房,看著牆上掛著的一些寫生畫,布列克漢港、柯克京頓港、安斯特伊港灣、基蘭斯港灣、波爾佛列生港、巴貝坎比港灣等等,所有的畫上都有柯娜·藍斯貴尼特龍飛鳳舞的簽名。衣櫃門上掛著一張褪色的“柳屋茶館”照片,細心地裝在像框裡。紀爾克莉斯特小姐珍愛地注視著那張照片,歎了一口氣。

  樓下的門鈴響起,驚動了她的夢想。

  “哎呀!”紀爾克莉斯特小姐喃喃地說:“不知道誰……”

  她走出房間,沿著有點搖晃的樓梯走下去。門鈴再次響起而且帶著急促的敲門聲。

  紀爾克莉斯特小姐為了某種原因覺得緊張。她的腳步有一陣子慢了下來,然後有點不情願地走向門去,強迫自己不要瞎緊張。

  一個穿著黑衣的俊俏小婦提著小手提箱站在門前臺階上。她發現紀爾克莉斯特小姐臉上警覺的表情,迅即說:

  “紀爾克莉斯特小姐?我是藍斯貴尼特太太的侄女……蘇珊·班克斯。”

  “唷,是的,當然。我不知道。請快進來,班克斯太太。小心廳台……有點突出來。進來這裡,對了。我不知道你要來參加偵查庭。我去弄點喝的……咖啡或什麼的。”

  蘇珊·班克斯精神勃勃地說:

  “我不想喝什麼。我很抱歉,如果我嚇到了你。”

  “哦,你知道你是嚇到了我,有一點。我實在很傻。我通常都不會緊張的。事實上。我告訴那個律師說我不會緊張,而且我不怕自己一個人留在這裡,我真的不是神經質的人。只是……也許只是因為偵查庭和……正想著事情,不過我整個上午都神經線繃得緊緊的。就在大概半個鐘頭前門鈴響了而我幾乎沒有辦法去開門……這真是傻到了極點,再說這種時候兇手也不會回來……再說為什麼他要回到這裡?……而且事實上是一個修女,來為孤兒募捐--我松了一大口氣,所以給了她兩先令。雖然我不是羅馬天主教徒,但是我相信這位窮人的姐妹真的是在做好事。請務必坐下來,班……班……”

  “班克斯。”

  “對了,當然,班克斯太太。你坐火車來的?”

  “不,開車來的。這裡的巷道這麼窄我開過頭一點才找到一處舊採石場把車子開進去。”

  “這條巷子是非常窄,不過也幾乎沒有車子來過這裡,這是條有點冷清的巷道。”

  紀爾克莉斯特小姐說完最後一句,身子有點顫抖起來。

  蘇珊·班克斯正在觀看著室內。

  “可憐的老柯娜姑媽,”她說。“她把她所有的都留給我,你知道。”

  “是的,我知道。安惠所先生告訴過我。我預料你會為這些傢俱感到高興。你剛結婚不久,我知道,而如今添購傢俱是很花錢的事。藍斯貴尼特太太有一些非常好的貨色。”

  蘇珊不表同意。柯娜對古董的品味很差。屋子裡所有的都是一些介於“現代”和“假藝術”的貨色。

  “我不想要這裡的任何一樣傢俱,”她說。“我自己已經有了,你知道。我想把它們拍賣掉。除非……有沒有任何一件你喜歡的?我樂於……”

  她停了下來,有點不好意思。不過紀爾克莉斯特小姐一點也不感到難堪。她微微一笑。

  “真的,你真是太好了,班克斯太太……是的,真的太好了。我真的很感激。不過實際上,你知道,我自己也有了。我把它們貯藏起來以備萬一……有一天……我需要用到。還有一些我父親留下來的畫。我曾經有過一家小茶館,你知道……不過後來戰爭來了……非常倒楣。不過我並沒把所有的東西都轉賣掉,因為我的確希望有一天能再度擁有自己小小的一個家,所以我把最好的東西和我父親的一些畫還有一些我們老家的遺寶一起貯藏起來。不過我會非常喜歡,如果你真的不介意的話,那張親愛的藍斯貴尼特太太的小茶几,這麼漂亮的小東西,我們常坐在它旁邊喝茶。”

  蘇珊有點戰栗地看著一張綠色、繪有紫色大鐵線蓮的小桌子,很快地說她樂於送給她。

  “非常感謝你,班克斯太太。我真有點貪心。我已經得到了她那些漂亮的寫生畫,你知道,還有一個可愛的石榴石胸針,不過我覺得也許我應該把那個胸針還給你。”

  “不用,不用,真的。”

  “你要看看她所有的東西?偵查庭完後,也許吧?”

  “我想我會留在這裡一兩天,看看她的東西,清理一下。”

  “你是說,睡在這裡?”

  “是的。有困難嗎?”

  “噢沒有,班克斯太太,當然是沒有。我會在我的床上舖上新床單,我可以睡在這長沙發上沒問題。”

  “可是,不是有柯娜姑媽的房間嗎?我可以睡在她房裡。”

  “你……你不忌諱?”

  “你是說因為她是在那裡被謀殺的?噢不,我不忌諱。我非常大膽,紀爾克莉斯特小姐。房間已經……我是說……已經沒問題了吧?”

  紀爾克莉斯特小姐瞭解這個問題。

  “噢是的,班克斯太太。所有的毯子都已經送去洗衣店而且潘特太太和我把整個房間都徹底清洗過了。而且還多的是毯子。不過你自己上來看看吧。”

  她帶路上樓,蘇珊跟著她。

  柯娜·藍斯貴尼特死去的房裡清爽幹淨,而且奇怪的是一點都沒有罪惡的氣息。就像客廳一樣,裡面都是些“現代”和精心繪制的傢俱,顯示出柯娜愉悅卻缺乏審美的個性。壁爐架上掛著一幅胸部豐滿的少婦正要入浴的油畫。

  蘇珊看得有點心驚,紀爾克莉斯特小姐說:

  “那是藍斯貴尼特太太的先生畫的。樓下餐廳裡還有很多他的畫。”

  “真是可怕。”

  “哦,我自己也不太喜歡那種風格的畫……不過藍斯貴尼特太太深深以她先生為畫家而感到驕傲,而且認為他的作品沒受到激賞是很可悲的事。”

  “柯娜姑媽自己的畫在什麼地方?”

  “在我房裡。你想看一看?”

  紀爾克莉斯特小姐驕傲地展示她的珍藏。

  蘇珊表示她的意見說,柯娜姑媽好像對海邊風光特別有好感。

  “噢是的。你知道,她和藍斯貴尼特先生在布列丹尼的一個小漁村裡住了好幾年。小漁船一向都很入畫,不是嗎?”

  “顯然是,”蘇珊喃喃說道。她想,柯娜·藍斯貴尼特這些描繪入微、色彩鮮艷的寫生畫可以做成一系列的風景卡。這些畫讓人產生懷疑,懷疑實際上可能就是照風景卡畫下來的。

  但是她冒險說出這個觀感時,卻引來紀爾克莉斯特小姐的憤慨:“藍斯貴尼特太太一向都是即景寫生!事實上有一次她還曾經苦苦守候著,為的是捕捉陽光的味道,好讓正確的光線呈現在畫面上。”

  “藍斯貴尼特太太是位真正的畫家,”紀爾克莉斯特小姐帶著譴責意味說。

  她看了看腕表,蘇珊很快地說:

  “對了,我們該出發去參加偵查庭了。路遠嗎?要不要我去開車過來?”

  走路只要五分鐘,紀爾克莉斯特小姐向她保證。因此她們一起步行過去。坐火車來的安惠所先生遇見她們,陪她們一起走進村公所。

  好像有大量的陌生人出席,偵查庭並不聳人聽聞。死者身分證詞。醫學檢驗報告。沒有掙紮的跡象。死者受到攻擊時可能正在麻醉狀態中,在不知不覺中死去。死亡的時間不可能在四點三十分之後。最接近的估計是介於兩點和四點三十分之間。紀爾克莉斯特小姐出庭作證發現屍體。一位巡官和毛頓督察各自出庭作證。驗屍官作了簡明的報告。“被某人或某些人謀殺”,陪審團對這個判決沒有異議。

  偵查庭結束。她們走回陽光裡。幾架攝像機卡喳作響。安惠所先生護送蘇珊和紀爾克莉斯特小姐走進“金武士”飯店,他預訂了一個隱秘的午餐房間。

  “恐怕不會是太好的午餐,”他抱歉說。

  不過午餐也並不怎麼糟。紀爾克莉斯特小姐有點鼻酸,喃喃地說“太可怕了”,但是馬上又輕松了起來,在安惠所先生堅持之下,喝了一杯雪利酒,然後胃口大開地吃起愛爾蘭燉肉。安惠所先生對蘇珊說:

  “我不知道你今天要來,蘇珊,要不然我們就可以一道。”

  “我知道我說過我不出庭。不過那樣一來就沒有任何家人出庭了。我打過電話給喬治,可是他說他很忙不可能來,而羅莎蒙要試演,提莫西伯伯當然更不可能,他是個廢人。所以我只好來了。”

  “你先生沒跟你一起來?”

  “葛瑞格不得不到那累人的店裡去。”

  蘇珊看到紀爾克莉斯特小姐吃驚的眼神,說:“我先生在一家藥房工作。”

  一個從事零售工作的先生似乎跟紀爾克莉斯特小姐印象中聰明的蘇珊不怎麼相配,不過她勇敢地說:

  “噢是的,就像濟慈(注:英國名詩人)。”

  “葛瑞格不是詩人,”蘇珊說。

  她又說:

  “我們未來有很好的計劃……一幢雙並的建築……化妝品和美容院,還有特別處方實驗室。”

  “那就好多了,”紀爾克莉斯特小姐贊同地說。“就好像伊麗莎白·阿登她其實是個女爵,我聽說是這樣……還是海倫娜·魯賓斯坦?不管是誰,”她和善地又說,“一家藥房絕不像普普通通的商店……比如說布料店,或雜貨店。”

  “你開過一家茶館,你說過,不是嗎?”

  “是的,我是開過,”紀爾克莉斯特小姐容光煥發。她從沒覺得“柳屋”所做的生意跟一般的商店意味相同。在她心目中,開一家茶館是上流的行業。她開始向蘇珊訴說她的“柳屋”。

  以前已經聽過的安惠所先生讓心思轉向其他的事上。蘇珊向他說過兩次話都沒有回答,他急忙向她道歉。

  “原諒我,親愛的,老實說,我正在想你伯伯提莫西。我有點擔心。”

  “擔心提莫西伯伯?我才不會。我不相信他真的有什麼毛病。他只不過是患了臆想症。”

  “是的……是的,你也許對。我坦白說我擔心的不是他的身體健康。是提莫西太太。顯然她不小心從樓梯摔下來,摔斷了腳踝。她躺在床上不能動,而你伯伯的情況糟透了。”

  “因為他這下不得不換過來照顧她?這對他很有好處,”蘇珊說。

  “是的……是的,也許吧。可是你可憐的嬸嬸真的能得到照顧嗎?這真是個問題。家裡一個僕人都沒有。”

  “生活對老年人來說真是苦不堪言,”蘇珊說。“他們住在一幢喬治王時代的領主宅邸裡,不是嗎?”

  安惠所先生點點頭。

  他們有點機警地走出“金武士”飯店,不過記者似乎都已散開離去。

  有幾個記者躺在別墅門口等蘇珊。在安惠所先生的護送之下,她說了幾句必要而無關痛癢的話。然後她和紀爾克莉斯特小姐走進門去,而安惠所先生回到“金武士”飯店,他已訂了一個房間。葬禮將在第二天舉行。

  “我的車子還停在採石場裡,”蘇珊說。“我忘了。我等一下開到村子裡去。”

  紀爾克莉斯特小姐焦急地說:

  “可不要太晚。你不會天黑才出去吧?”

  蘇珊看看她,笑了起來。

  “你不會認為兇手還在這附近吧?”

  “不……不,我想是不會。”紀爾克莉斯特小姐一臉尷尬。

  “她心裡正是這樣想的,”蘇珊心想,“真是有趣!”

  紀爾克莉斯特小姐走向廚房。

  “我相信你會喜歡提早喝下午茶。大概再半個鐘頭怎麼樣,班克斯太太?”

  蘇珊認為三點半就喝下午茶是太過分了,不過她能體會出“一杯好茶”是紀爾克莉斯特小姐為恢復緊張而出的點子,而且她也有她自己樂於取悅紀爾克莉斯特小姐的理由,因此她說:

  “隨你意吧,紀爾克莉斯特小姐。”

  紀爾克莉斯特小姐高高興興的在廚房裡忙著,蘇珊走進客廳。她坐不到幾分鐘,門鈴響起,伴隨著一陣非常規律的“咚咚”聲。

  蘇珊走到大廳,紀爾克莉斯特小姐出現在廚房門口,身上穿著一件圍兜,雙手粘滿麵粉在上面擦著。

  “天啊,你想會是誰?”

  “又是記者,我想,”蘇珊說。

  “哎呀,真是煩人,班克斯太太。”

  “噢,沒關系,我去應付。”

  “我正要做些圓餅下茶。”

  蘇珊走到門前,紀爾克莉斯特小姐不安地躊躇著。蘇珊懷疑她是否認為一個拿著手斧的男人正等在門外。

  然而,訪客是一個上了年紀的老紳士,蘇珊打開門時他舉起帽子,朝他微微一笑,就像伯叔輩的人一樣,說:

  “我想你就是班克斯太太?”

  “是的。”

  “我叫顧斯瑞……亞歷山大·顧斯瑞,我是藍斯貴尼特太太的朋友……多年的老朋友,你,我想,是她的侄女,以前的蘇珊·亞伯尼瑟小姐?”

  “不錯。”

  “那麼既然我們彼此已經知道對方是誰,我可以進去了吧?”

  “當然。”

  顧斯瑞先生仔細地在踏板上擦擦鞋底,走進門,脫下大衣,跟帽子一起放在一隻橡木箱上,隨著蘇珊走入客廳。

  “這是個哀傷的時候,”顧瑞斯先生說,對他來說,哀傷似乎顯得不自然,他的習慣是微笑。“是的,非常哀傷的時候。我就住在這附近,我覺得至少我可以出席偵查庭……當然還有葬禮。可憐的柯娜……可憐的傻柯娜。她剛結婚不久我就認識她了,我親愛的班克斯太太。一個很有精神的女孩……而且對藝術非常認真……對皮爾瑞·藍斯貴尼特也是一樣……我是說,把他看作是個畫家。綜合來說,他待她還不壞。他誤入歧途,如果你懂我的意思,是的,他誤入歧途……不過幸好柯娜把這看作是藝術家氣質的一部分。他是個藝術家因此得以不朽!事實上,我不敢確定她不會更進一步認為他永垂不朽因此他一定是個藝術家!可憐的柯娜,一點都沒有藝術感……盡管我得說,她在其他方面,感性很夠……是的,令人驚訝的感性。”

  “好像每一個人都這樣說,”蘇珊說。“我並不真的瞭解她。”

  “是的,是的,她跟家人斷絕往來,因為他們不欣賞她的寶貝皮爾瑞。她不是個漂亮的女孩……不過她有某種特質。她是個好相處的人!你從不知道她接下去會說什麼,而且你決不知道她的天真無知是真的或是她故意裝出來的。她總是惹我們大笑。永恆的孩子……我們一向都覺得她是這樣。而且我最後一次見到她時(皮爾瑞死後我偶爾來看她)她還是讓我感到驚異的是個十足的小孩子。”

  蘇珊抽出一根煙遞給他,但是這位老紳士搖搖頭。

  “不,謝謝你,親愛的,我不抽煙。你一定奇怪我為什麼來?老實告訴你,我覺得有點良心不安,我答應柯娜幾個星期以前來看她。通常我是一年來看她一次,然而最近她養成了在本地拍賣場買畫的嗜好,要我來看一些她買的畫。我的職業是藝術評論,你知道。當然柯娜大部分買進來的都是一些拙劣品,不過大體來說,這不失為一項不太壞的投機。在這些鄉下拍賣場上出售的畫幾乎不值一文錢,光是畫框就不只值你付出的那一點錢。當然任何一個重要的拍賣會都有行家在場,你不可能買到傑作。不過,就在幾天前,一張邱伊普的小號油畫在一次農莊拍賣會上被以幾鎊的價錢賣出去。這幅畫的來歷很有意思。有一人家把它送給了一個在他家忠實地服務了好幾年的老護士……他們不知道它的價值。老護士把它送給了一個耕田的甥兒,他喜歡畫中的那匹馬可是嫌它太髒!是的,是的,這種事有時候是會發生,而柯娜自信對畫很有眼光。當然事實上她並沒有。要我來看一幅她去年買的雷姆布蘭特的畫。一幅雷姆布蘭特的畫!甚至算不得是幅好翻版!不過她是瞎貓碰到死老鼠,買過一幅很好的巴陀若濟的版畫……可惜受潮了。我替她賣到了三十磅,當然這給了她莫大的鼓舞。她寫信興高采烈的告訴我說她買到了一幅義大利複興前的作品,我答應過她我會過來看看。”

  “就是那邊那一幅吧,我猜想,”蘇珊指著他背後的一面牆說。

  顧斯瑞先生站起來,戴上一付眼鏡,走過去看那一幅畫。

  “可憐的柯娜,”他終於說。

  “還有很多,”蘇珊說。

  顧斯瑞隨意地巡視一下滿懷希望的藍斯貴尼特太太的珍藏,偶爾嘖嘖作聲,偶爾歎氣。最後他拿下眼鏡。

  “灰塵,”他說,“是種奇妙的東西,班克斯太太!它可以為糟透了的偽畫蒙上一層古雅的浪漫的氣息。恐怕那幅巴陀若濟的版畫純粹是碰運氣買到的。可憐的柯娜。然而這為她的生活增添了一份樂趣,我真的很慶幸沒有揭穿她的妄想。”

  “餐廳裡還有一些畫,”蘇珊說,“不過我想都是一些她先生的作品。”

  顧斯瑞先生有點發抖,舉起手來直搖著。

  “不要強迫我再看那些。那不適合我這種階層的胃口!我一向盡力不要傷到柯娜的感情。一個死心塌地的妻子……非常死心塌地。好了,親愛的班克斯太太,我不該再耽誤你的時間。”

  “噢,請務必留下來喝口茶。我想快好了。”

  “你真是太好了。”顧斯瑞先生很快的又坐下來。

  “我去看看。”

  廚房裡,紀爾克莉斯特小姐正從烤箱裡拿出最後一個圓餅。茶具都已准備好了,茶壺的蓋子正被蒸氣掀起。

  “有一位顧斯瑞先生在這裡,我請他留下來喝杯茶。”

  “顧斯瑞先生?噢對了,他是親愛的藍斯貴尼特太太的一個好朋友。他是有名的藝術評論家。真是湊巧;我多做了不少圓餅而且還有一些自製的草莓醬,我剛又做了一些小蛋糕。我來泡茶……茶壺已經溫過了。噢,班克斯太太,不要拿那麼重的茶盤。我來就好了。”

  然而蘇珊還是托起茶盤走進客廳,紀爾克莉斯特小姐拿著茶壺和熱水壺跟在後面,跟顧斯瑞打了個招呼,然後三個人坐下來開始喝茶吃點心。

  “熱餅,太好了,”顧斯瑞先生說,“還有這麼可口的果醬!時下能買到的貨色真是沒得比。”

  紀爾克莉斯特小姐高興、臉紅。小蛋糕做得好極了,小圓餅也不同凡響,大家都吃得津津有味。“柳屋”氛圍重現,顯然紀爾克莉斯特小姐真是得其所哉。

  “哦,謝謝,也許我還吃得下,”顧斯瑞先生接過紀爾克莉斯特小姐塞給他的最後一塊蛋糕說。“雖然我真的感到有點慚愧……在可憐的柯娜被殘酷地謀殺掉的地方享受茶點。”

  紀爾克莉斯特小姐出人意料地表示出維多利亞女王時代風格的反應。

  “噢,不過藍斯貴尼特太太如果還在世,也會希望你喝杯好茶,吃點點心。你得保持你的體力。”

  “是的,是的,也許你說對了。不過事實上,你知道,一個人真的無法相信他認識……真正認識的人……會被謀殺掉!”

  “我有同感,”蘇珊說。“這真的好像……太不可思議了。”

  “而且當然不是被某一個偶然闖進來的流浪漢殺害的。我能想像,你知道,為什麼柯娜會被人謀殺……”

  蘇珊迅即說,“你能?什麼原因?”

  “哦,她太不小心了,”顧斯瑞先生說。“柯娜從來就不小心,而且她喜歡……我該怎麼說……表現她有多精明?就像一個保有別人秘密的小孩子。如果柯娜知道了別人的秘密她會想說出來。即使她答應過不說,她還是會說。她是身不由己。”

  蘇珊默默無言,紀爾克莉斯特小姐也是。她表情擔憂。顧斯瑞先生繼續說。

  “是的,在一杯茶里加上一點砒霜……這我不會感到意外,或是郵寄一盒巧克力。可是卑鄙地搶劫殺人……似乎非常不合適。我可能錯了,不過我的確認為她沒有什麼值得一偷的東西。她家裡也沒放多少錢,不是嗎?”

  紀爾克莉斯特小姐說,“非常少。”

  顧斯瑞先生歎了口氣站起來。

  “啊!不管怎麼說,自從戰後,目無法紀的人太多了。時代已經改變羅。”

  他謝謝她們的茶點,禮貌地跟她們道別。紀爾克莉斯特小姐送他出去,幫他穿上大衣。蘇珊從客廳的視窗,看著他輕松地走向大門。

  紀爾克莉斯特小姐回到客廳,手裡多了一個小包裹。

  “我們去參加偵查庭時郵差一定來過。他把它從信箱塞進來,掉到門後面的角落裡。我不知道……唷,當然,一定是結婚蛋糕。”

  紀爾克莉斯特小姐撕開包裝紙,裡頭是個白色小紙盒,系著一條銀絲帶。

  “果然是!”她拉開絲帶;裡面是一塊不大不小的楔形蛋糕,上面帶有杏仁醬和白色的糖衣。“真是好!是誰……”她看了看上面的卡片。“約翰和瑪麗……會是誰?怎麼傻到沒寫出姓來。”

  蘇珊從沉思中站了起來,含糊地說:

  “有時候人們只用名而不帶姓,實在難以辨認。我前幾天收到一張署名瓊安的卡片。我數了數,我認識八個叫瓊安的……現在電話這麼普遍,大家經常都認不出筆跡來了。”

  紀爾克莉斯特小姐高興地想著她所認識的約翰或瑪麗。

  “可能是杜若絲的女兒……她的名字是瑪麗,可是我沒聽說她訂過婚,更不用說結婚了。還有一個小約翰·班菲爾德……我想他已長大到了結婚年齡了……或者是恩菲爾德的女兒……不是,她的名字是瑪格蕾特。這上面又沒有地址或什麼的。噢,管它的,我敢說是寄給我的……”

  她收拾起茶具,走回廚房去,

  蘇珊站起來說:

  “呃……我想我還是去找個地方停車的好。”

10

  蘇珊從採石場把車子開入村子裡。她看到了一個加油幫舖但是沒有車庫,有人告訴她停到“金武士”飯店去,他們那裡有車庫。她停在一部正要開出去的巨型“丹勒”高級汽車旁。開車的是個私家司機,車裡坐著一位整個身子幾乎全被衣服包住、留著大鬍子的外國老紳士。

  蘇珊……正在跟他談論車子的那個技工出神地看著她,似乎聽不進她所說的話。

  最後他以肅然起敬的聲音說:

  “你是她的侄女,不是嗎?”

  “什麼?”

  “你是死者的侄女,”服務生重複了一遍。

  “哦……是的……是的,我是。”

  “啊!我好象以前在什麼地方見過你。”

  “莫名其妙,”蘇珊踏上別墅的門階時心想。

  紀爾克莉斯特小姐迎接她說:

  “噢,你安全回來了,”解脫一般的語氣更進一步令她感到心煩。紀爾克莉斯特小姐焦急地又說:

  “你吃通心面吧?我想今晚吃……”

  “噢,是的,什麼都可以。我不太想吃。”

  “不是我自誇,我的乳酪通心面做得非常有味道。”

  她真的不是蓋的。蘇珊心想,紀爾克莉斯特小姐真的是個優秀的廚師。蘇珊提議幫忙洗碗盤,可是紀爾克莉斯特小姐雖然很感激她提議幫忙,卻向蘇珊說沒什麼好忙的。

  稍後她端著咖啡回到客廳。咖啡稍微差一點,不夠濃。紀爾克莉斯特小姐拿一塊結婚蛋糕給蘇珊,蘇珊沒有接受。

  “這真的是非常好的蛋糕,”紀爾克莉斯特小姐嘗了一口說。她已經滿意地認為這盒蛋糕是“親愛的愛琳”的女兒的結婚蛋糕,“我知道她以前已經訂過婚而且就要結婚了,不過我想不起來她叫什麼名字。”

  蘇珊在開始自己的話題之前先讓紀爾克莉斯特小姐喋喋不休直到她自己靜下來。這個時刻,吃過了晚餐,坐在壁爐前,是個隨和的時刻。她終於開口說:

  “我伯伯理查在去世之前來過這裡,不是嗎?”

  “是的,他是來過。”

  “他是那一天來的?”

  “我想想看……一定是一,二……大概他的去世消息宣佈之前三個星期。”

  “他看起來有沒有……生病的樣子?”

  “哦,沒有,我不覺得他有什麼生病的樣子。他看起來精力充沛。藍斯貴尼特太太見到他感到非常驚訝。她說,‘哎,真是的,理查,這麼多年了!’而他說,‘我親自來看看你怎麼樣。’然後藍斯貴尼特太太說,‘我不錯,’。我想你知道,她有點不高興他那麼隨隨便便就來了……在長久失和之後。‘無論如何,’亞伯尼瑟先生說,‘記恨是沒有用的。你和我和提莫西是最後三個還活在世上的……而且沒人能跟提莫西交談,除非是談自己的健康問題。’他還說,‘皮爾瑞好象讓你過得快樂,所以看來我好象是錯了。好了,這樣你可滿意了吧?’他說得非常動聽。一個英俊的男人,雖然是老了一點,當然。”

  “他來這裡多久?”

  “他留下來吃午飯。我做了橄欖牛肉。幸好那天正好是肉販來的日子。”

  紀爾克莉斯特小姐的記憶似乎都環繞在跟廚房有關的事情上。

  “他們似乎在一起還蠻合得來的?”

  “噢,是的。”

  蘇珊頓了頓然後說:

  “柯娜姑媽有沒有嚇一跳……他去世的時候?”

  “噢,有,相當突然,不是嗎?”

  “是的,是突然……我的意思是……她是嚇了一跳。他沒有跟她說他病得有多重?”

  “噢……我明白你的意思。”紀爾克莉斯特小姐暫停了一會兒。“沒有,沒有,我想也許你說對了。她是說過他變得很老……我想她是說衰老……”

  “可是你不認為他衰老?”

  “哦,看起來不像。不過我沒跟他說幾句話。當然,我讓他們單獨在一起。”

  蘇珊看著紀爾克莉斯特小姐,深思著。紀爾克莉斯特小姐是不是那種會偷聽人講話的女人?她誠實,蘇珊感到確定,她決不會欺騙或盜用家裡的東西,或是偷拆信。不過好奇的人可能披上正人君子的外衣。紀爾克莉斯特小姐可能發現必要在靠近一扇開著的窗子附近做些園藝工作,或是清除大廳裡的灰塵……這是在許可的距離之內。然後,當然,她就身不由己地聽到了某些……

  “你沒有聽到他們所談的任何話吧?”蘇珊問。

  問得太魯莽了。紀爾克莉斯特小姐一聽氣得臉紅。

  “沒有,真的,班克斯太太。我從來沒有偷聽人家談話的習慣!”

  這表示她有,蘇珊心想,要不然她只會說:“沒有。”

  她提高嗓門大聲說:“我很抱歉,紀爾克莉斯特小姐。我不是那個意思。不過有時候,在這麼不堅固的小別墅裡,你就是沒辦法不聽到別人在說的話,再說如今他們兩個人都去世了,對家人來說,知道他們見面時到底談些什麼,真的是件相當重要的事。”

  這幢別墅根本不是如她所說的不堅固……它是在施工嚴謹的年代建造的,不過紀爾克莉斯特小姐吞下了這個餌,對她的暗示起了反應。

  “當然你所說的都相當正確,班克斯太太……這是個很小的地方,而且我的確瞭解你想知道他們之間說些什麼,可是我真的恐怕幫不上多少忙。我想他們是在談亞伯尼瑟先生的健康……和一些……呃,他的幻覺。他看起來不像,可是他一定是個病人而且這種病例常見,他把他的病歸罪于外人。一種普遍的症狀,我相信。我姑媽……”

  紀爾克莉斯特小姐描述她姑媽的情形。

  蘇珊,如同安惠所先生一樣,引開她的話題。

  “是的,”她說。“我們就是這樣想。我伯伯的傭人都對他很忠心,當然他們對他的想法感到很不高興……”她停頓了一下。

  “噢,當然!傭人對這種事非常敏感。我記得我姑媽……”

  蘇珊再次打斷她的話。

  “他懷疑的是傭人,我想?我是說,懷疑他們下毒?”

  “我不知道……我……真的……”

  蘇珊注意到她的困惑。

  “不是傭人。是不是某一個人?”

  “我不知道,班克斯太太。我真的不知道……”

  但是她避開蘇珊的眼光。蘇珊心想,紀爾克莉斯特小姐知道的遠比她願意承認的多。

  有可能紀爾克莉斯特小姐知道很多……

  蘇珊決定暫時不要追問下去,她說:

  “你自己未來有什麼計劃,紀爾克莉斯特小姐?”

  “這,真的,我正打算跟你提這件事,班克斯太太。我告訴過安惠所先生我願意留下來直到一切都處理好。”

  “我知道。我非常感謝。”

  “我想問你這可能需要多久,因為,我必須開始找另外一個工作。”

  蘇珊想了想。

  “這裡真的也沒有什麼好清理的。只要一兩天我就可以整理好,通知拍賣商。”

  “那麼你決定把一切東西都賣掉?”

  “是的。我想這幢別墅租出去沒什麼困難吧?”

  “噢沒有……想租的人大排長龍,我確信。能租到的別墅太少了。你總是非得用買的不可。

  “這麼一來就好辦了,你知道。”

  蘇珊猶豫了一下才說,“我想告訴你……我希望你收下三個月的薪水。”

  “你真是非常大方,班克斯太太。我真的感謝你。而且你准備……我是說我可不可以請你……如果必要時……幫……幫我寫封推薦信?說我幫你一個親戚做過……工作令人滿意?”

  “噢,當然。”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該作這個要求,”紀爾克莉斯特小姐的雙手開始發抖,而且盡力穩住自己的聲音。“但是能不能不要……不要提到這裡的情況……甚至不要提到名字?”

  蘇珊瞪大眼睛看她。

  “我不瞭解你的意思。”

  “那是因為你沒有想過,班克斯太太。這是謀殺。報紙上登過的謀殺案,而且每個人都看過。你不明白嗎?人們可能會想:‘兩個女人住在一起,其中一個被殺害……也許是另外一個幹的。’你不明白嗎?班克斯太太?我相信如果是我要請人,我會……哦,我會事前多想一想……如果你瞭解我的意思。因為這很難說!這叫我永遠找不到另外的工作……找不到這一類的工作。除了這種工作,其他的我還能做什麼?”

  這個問題帶著潛在的悲愴感。蘇珊突然感到苦惱。她瞭解到這位依雇主的一念之差而生存、談吐愉人的平凡婦人的絕望感。而且紀爾克莉斯特小姐所說的也多是實話。如果不是迫不得已,你不會聘請一個曾經涉身謀殺案的婦人幫你做家務事,不管她再怎麼無辜。

  蘇珊說:“但是如果他們捉到了下手的人……”

  “噢,那當然就沒事了。不過他們捉得住嗎?我個人就不認為警方有任何概念。而且如果兇手沒有捉住……那,那就剩下不是非常可能,但是還是可能下手的我。”

  蘇珊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柯娜·藍斯貴尼特死掉對紀爾克莉斯特小姐並沒有什麼好處,這是事實……但是又有誰知道呢?而且除此之外還有那麼多的故事……醜陋的故事……兩個住在一起的女人之間產生了憎恨……因奇怪的病態動機而突然發生暴力行為。不認識她們的人可能想像柯娜·藍斯貴尼特和紀爾克莉斯特小姐之間就是如此……

  蘇珊如往常一般果斷地說:

  “不要操心,紀爾克莉斯特小姐,”她活潑輕快地說。“我確信我能幫你在我朋友那裡找個工作。這沒什麼困難。”

  “我恐怕,”紀爾克莉斯特小姐恢復了些往常的態度說,“我不能承擔任何真正粗重的工作,只能燒燒家常菜和做做家事……”

  電話鈴聲響起,紀爾克莉斯特小姐應聲跳了起來。

  “天啊,會是誰打來的?”

  “我想是我先生,”蘇珊跳起來說,“他說今晚要打電話給我。”

  她過去接電話。

  “喂?……是的,我是班克斯太太……”

  暫停了一下,然後她的語氣改變,變得溫柔熱情。“喂,親愛的……是的,是我……噢,相當好……不知名的某一個人謀殺的……沒什麼特別的……只是安惠所先生……什麼?……很難說,不過我想是這樣……是的,正如我們所想的。……一切按照計劃……我會賣掉。沒有什麼我們想要的……一兩天的事……真的可怕極了……不要大驚小怪。我知道我在幹什麼……葛瑞格,你不……你已經小心……沒有,沒什麼。沒什麼事。晚安,親愛的。”

  她掛段電話。紀爾克莉斯特小姐人在附近,有點妨礙到她。雖然她有意地退回廚房裡,但是還是可能聽到她的話。她想要問葛瑞格一些什麼,但是她沒有問。

  她站在電話機旁,心神恍惚地皺起眉頭。然後突然想起了一個主意。

  “當然,”她喃喃自語。“就這麼辦。”

  她拿起電話,撥通長途電話交換台。

  十幾分鐘之後交換台來了一個不耐煩的聲音:

  “恐怕是沒有人接。”

  “請繼續試試。”

  蘇珊霸道地說。她聽到遙遠的電話鈴“嘟……嘟……”聲。然後,突然聲音中斷,傳來了一個暴躁、有點氣憤的男人聲音:

  “喂,喂,是誰?”

  “提莫西伯伯嗎?”

  “什麼?我聽不見。”

  “提莫西伯伯嗎?我是蘇珊·班克斯。”

  “蘇珊什麼?”

  “班克斯。以前是亞伯尼瑟。你的侄女蘇珊。”

  “噢,你是蘇珊,是嗎?有什麼事?你這麼晚了打電話來有什麼事?”

  “還相當早嘛。”

  “不早了。我已經上床了。”

  “你一定很早就上床。摩迪嬸嬸好嗎?”

  “你打電話來就問這個?你嬸嬸痛得要命什麼事都不能做。一點點事都不能做。她無助得很。我可以告訴你,我們這裡簡直是一團糟。那個笨醫生連個特別護士也找不到。他想要把摩迪送到醫院去。我堅決反對。他正在想辦法幫我們找個人來。我什麼事都不能做……甚至試試都不敢。今晚村子裡有個呆瓜來這裡過夜幫忙……可是她嘮嘮叨叨的說什麼要回到她丈夫身邊。不知道我們該怎麼辦。”

  “我正是為了這件事才打電話給你。你中不中意紀爾克莉斯特小姐?”

  “她是誰?從來沒聽過。”

  “柯娜姑媽的伴從。人非常好而且非常能幹。”

  “她會做菜嗎?”

  “會,她做得非常好,而且她能照顧摩迪嬸嬸。”

  “那太好了,可是她什麼時候能來?我在這裡,自己一個人,只有不定時來幫忙的一些鄉下土包子,而且這對我可不好。我的心髒在跟我過不去。”

  “我會安排讓她盡快過去。也許是後天吧,怎麼樣?”

  “噢,非常謝謝,”聲音有點不情願。“你是個乖女孩,蘇珊……呃……謝謝你。”

  蘇珊掛斷電話,走進廚房。

  “你願不願意北上到約克郡去照顧我嬸嬸?她摔了一跤跌斷了腳踝而我伯伯又相當沒用。他有點叫人受不了,不過摩迪嬸嬸人非常好。他們有從村子裡去的人做幫手,不過你可以做做飯和照顧摩迪嬸嬸。”

  紀爾克莉斯特小姐興奮得丟下咖啡壺。

  “噢謝謝你,謝謝你……你真好。我想我可以說我照顧病人真的很有一手,而且我相信我應付得了你伯伯而且幫他燒些可口的小菜。你真的非常好,班克斯太太,我真的感激不盡。”

11

  蘇珊躺在床上等著睡神來臨。過了長長的一天,她是累了。她相信她立即就會睡著。然而她躺在床上,一個小時又一個小時過去,卻沒睡著,眼睛睜得大大的,腦子裡不停地想著。

  她說過她不忌諱睡在這個房間,這張床上。這張床是柯娜·亞伯尼瑟……

  不,不,她必須把這一切拋開。她一向以自己的冷靜自傲。為什麼要想起不到一個星期之前的那個下午發生的事?往前想……想想未來的事。她和葛瑞格的未來。在卡迪根的那些房地產……正是她們想要的。樓下作生意,樓上是可愛的住家,後面另外的一個房間劃給葛瑞格作實驗室。這樣的安排非常好,可以節省不少所得稅。葛瑞格會恢復平靜正常,不再會有那些令人提心吊膽的突然的精神錯亂發生。想想他好像不知道她是誰那樣地看著她的神情,有一兩次令她十分害怕……而且老柯裡先生……他暗示過……威脅過:“如果再發生這種事……”而事實上是可能再發生……是會再發生。要不是理查伯伯適時去世……

  理查伯伯……可是為什麼一定要那樣想?他沒有什麼好再活下去的。老了,累了而且有病。他的兒子死了。這真是一大解脫。像那樣平靜地在睡眠中去世。平靜地……在睡眠中……要是她能睡著就好了。沒道理一個鐘頭又一個鐘頭地在這裡睡不著……聽著傢俱輾軋聲,風吹樹枝和矮樹籬的聲音,還有偶爾傳來奇怪、悲愴的梟叫聲……貓頭鷹的聲音,她想,鄉下地方有點陰森森的。跟嘈雜、冷漠的城鎮大不相同,人在那裡感到那麼安全……為人們所圍繞著……從不會感到是單獨一個人。而在這裡……

  有時候發生凶殺案的房子會有鬼魂出現。也許這幢別墅會以鬼屋聞名。柯娜·藍斯貴尼特的鬼魂駐守的地方……柯娜姑媽。真是奇怪,怎麼從她一到這裡她就覺得好像柯娜姑媽就一直在她身邊……伸手可及。都是些無謂的幻想和神經過敏。柯娜·藍斯貴尼特已經死了,明天就會被埋葬。屋子裡除了蘇珊她自己和紀爾克莉斯特小姐之外,別無他人。那麼為什麼她覺得這個房間裡有某一個人,某一個就在她身旁的人……

  斧頭砍下來時她正躺在這張床上……正躺著睡著了……什麼都不知道,直到斧頭落下……而現在她不讓蘇珊睡著……

  傢俱的輾軋聲再度傳來……那是不是鬼鬼祟祟的腳步聲?蘇珊打開電燈。什麼都沒有。神經過敏,只是神經過敏……閉上你的眼睛……

  那確實是呻吟聲……呻吟聲或是細微的悲歎聲……某人在痛苦中……某人垂死……

  “我不該想像,不該,不該,”蘇珊輕聲自言自語。

  死亡是終結……死後一切都不再存在,絕不可能再回來。或是她正在使過去的那一幕活生生地重現……一個垂死呻吟的婦人……

  又來了……更大聲……有人劇痛呻吟……

  但是……這是真的。蘇珊再度打開燈,坐在床上仔細聽著。真實的呻吟聲,她聽出來是來自隔壁房。

  蘇珊從床上跳下來,披上外袍,沖向門去。他沖出去到樓梯口,敲了敲紀爾克莉斯特小姐的房門然後進去。房內的燈亮著,紀爾克莉斯特小姐坐在床上,形容恐怖,一張臉痛苦地扭曲著。

  “紀爾克莉斯特小姐,怎麼啦?你病了?”

  “是的。我不知道怎麼……我……”她試著想下床,突然嘔吐了一陣以後癱回枕頭上。

  她喃喃說道:““請……打電話找醫生。一定是吃了什麼……”

  “我幫你拿些小蘇打水來。如果明天早上你沒好點我們再找醫生。”

  紀爾克莉斯特小姐搖頭。

  “不,現在就找醫生。我……感到難過死了。”

  “你知道他的電話號碼?或是要找電話簿?”

  紀爾克莉斯特小姐告訴她電話號碼,說了一半又嘔了一陣。

  蘇珊撥通電話,接的是個似醒未醒的男聲。

  “誰?紀爾克莉斯特?米德港。好,我知道,我馬上來。”

  他真的馬上就到。十分鐘之後蘇珊聽到他的車子停在外面的聲音,她下去幫他開門。

  她一面帶他上樓一面向他說明。“我想,“她說,“她一定吃壞了什麼東西。可是她看起來很嚴重。”

  醫生的樣子看起來是個脾氣不錯的人,而且有過半夜三更被叫出診結果沒必要出診的經驗。不過他一檢查過那苦苦呻吟的婦人之後,態度馬上改變。他簡略地下了幾道命令給蘇珊隨即下樓打電話。然後跟蘇珊一起到客廳。

  “我已經叫了一部救護車。必須把她送到醫院去。”

  “那麼她是真的很嚴重?”

  “不錯。我替她打了一針嗎啡減輕痛苦。但是看來……”他中斷沒再說下去。““她吃了什麼?”

  “我們晚餐吃乳酪通心面和軟布丁。後來又喝咖啡。”

  “你也吃一樣的東西?”

  “是的。”

  “而你卻沒事?沒有疼痛或不舒服的感覺?”

  “沒有。”

  “她沒再吃其他的東西?魚罐頭?或是香腸?”

  “沒有。我們午餐是在金武士飯店吃的……偵查庭過後。”

  “是的,當然。你是藍斯貴尼特太太的侄女?”

  “是的。”

  “那是件極為卑鄙的事。希望他們逮到下毒手的人。”

  “是的。”

  救護車來了。紀爾克莉斯特小姐被送上車,醫生跟她一起離去。他告訴蘇珊明天上午會打電話給她。他離去後,她上樓回到床上。

  這一次她頭一碰到枕頭就睡著了。

  葬禮參加的人不少。大部分的村人都參加了。蘇珊和安惠所先生是僅有的兩個哀悼者,不過其他的家人都送來了花圈花環。安惠所先生問說,怎麼不見紀爾克莉斯特小姐,蘇珊低聲快速地把經過情形說明給他聽。安惠所先生揚起眉頭。

  “有點奇怪吧?”

  “噢,她今天上午好多了。他們從醫院打電話給我。人總會碰上膽汁異常的時候。有些人比較大驚小怪。”

  安惠所先生不再吭聲。葬禮過後他立即轉回倫敦。

  蘇珊回到別墅去。她找了幾個蛋,做了個煎蛋捲。然後她回到柯娜的房裡,開始整理死去的婦人的東西。醫生的來到打斷了她的整理工作。

  醫生一臉擔憂。他回答蘇珊的詢問說紀爾克莉斯特小姐好多了。

  “她再過一兩天就可以出院了,”他說。“不過幸好我及時趕到。否則……差點沒命。”

  蘇珊睜大眼睛。““她真的那麼嚴重?”

  “班克斯太太,再告訴我一次,紀爾克莉斯特小姐昨天確實吃過喝過的東西。每一樣東西。”

  蘇珊想了想,一樣樣仔細說出來。醫生不滿意地搖搖頭。

  “一定有某種東西她吃了而你沒吃吧?”

  “我不這樣認為……蛋糕、圓餅、果醬、茶……然後是晚餐吃的東西。沒有,我不記得有什麼。”

  醫生摸摸鼻子,來回走動。

  “是不是確實是她吃壞了什麼?確實是食物中毒?”

  醫生以銳利的眼光瞄了她一眼。然後似乎下了決心。

  “砒霜,”他說。

  “砒霜?”蘇珊兩眼圓睜。““你是說有人給她吃砒霜?”

  “看來是這樣沒錯。”

  “會不會是她自己吃的?我是說,故意的?”

  “自殺?她說不是而且神志非常清醒。再說如果她想自殺她不可能選擇用砒霜。這屋子裡有安眠藥。她可以多吃一點安眠藥就成了。”

  “會不會是砒霜湊巧掉進什麼東西裡去了。”

  “我是這樣懷疑,似乎非常不可能,不過這種事是發生過。但是你和她吃同樣的東西……”

  蘇珊點點頭。她說,“看起來是很不可能……”然後她突然叫了一聲。““哎,當然,結婚蛋糕!”

  “什麼?結婚蛋糕?”

  蘇珊說明。醫生仔細地聽著。

  “奇怪。你說她不能確定是誰送的?還有沒有剩下的?或是包裝盒還在不在?”

  “我不知道。我找找看。”

  他們一起動手找,終於發現還留有一點蛋糕屑的那個白紙盒方在廚房的櫃子上。醫生小心地用紙把它包起來。

  “我來保管。知不知道原來的包裝紙可能在什麼地方?”

  這次他們失敗了,蘇珊說可能已被丟進爐子裡燒掉了。

  “你還不會離開這裡吧,班克斯太太?”

  他的語氣溫和,不過這句話令蘇珊感到有點不舒服。

  “不會,我還得整理我姑媽的東西。我會留在這裡幾天。”

  “好。你知道警方很可能想問些問題,你不知道有任何一個人……呃,可能恨紀爾克莉斯特小姐吧?”

  蘇珊搖搖頭。

  “我其實不太瞭解她。我只知道……她跟了我姑媽幾年。”

  “是的,是的。一向看起來是個溫順的婦人……相當平凡。你會說,不是那種會有仇的女人,或戲劇化的那種。郵寄的結婚蛋糕。聽起來好像是某個嫉妒的女人……但是誰會嫉妒紀爾克莉斯特小姐?似乎講不通。”

  “是講不通。”

  “哦,我該走了。我不知道我們這平靜的小地方到底怎麼了。先是一件殘暴的凶殺案,現在又是企圖毒害。奇怪,……件跟著一件。”

  他沿著小徑走向他的車子。室內空氣不太好,蘇珊讓門開著,慢慢上樓去,回到她原先的工作上。

  柯娜·藍斯貴尼特不是個整潔、有條理的女人。她的抽屜裡五花八門,形形色色的各種東西都有。有一個抽屜裡擠滿了化妝用品、信件和舊手帕、畫筆等。一些舊信件和帳單塞在擠滿內衣的抽屜裡。在另外一個抽屜裡的一些毛線背心底下有一個硬紙盒裝著兩綹假劉海。還有另外一個抽屜裡放滿了一些舊照片和素描簿。蘇珊瀏覽著一張顯然是好幾年前在法國某地拍攝的團體照,照片中的柯娜苗條多了,挽著一個高大瘦弱、留著稀疏的鬍子、穿著一件好像是天鵝絨外衣的男人的手臂,這個男人蘇珊判定是已去世的皮爾瑞·藍斯貴尼特。

  這些照片引起了蘇珊的興趣,不過她還是把它們擺到一邊去,她把找出來的所有檔擺成一堆後有條不紊地加以整理。大約整理了四分之一她看到了一封信。她看過了兩遍,仍然盯著它,這時她身後的講話聲讓她嚇得尖叫了起來。

  “你找到什麼了,蘇珊?喂,怎麼啦?”

  蘇珊不安地臉紅了起來。她的尖叫不是出於自願的,她覺得慚愧,急於解釋。

  “喬治!你可把我嚇壞了!”

  她表弟懶散地微微一笑。

  “看來是這樣。”

  “你怎麼來的?”

  “哦,樓下的門開著,所以我就走進來了。樓下好像沒有半個人,所以我就上來了。如果你問的是我怎麼來這裡的,我今天一早就出發來參加葬禮。”

  “我並沒有在葬禮上見到你?”

  “我那部老爺車擺了我一道,油路似乎卡住了。我搞了個半天它終於自己通了。所以我就趕不上葬禮了,不過我想我還是可以過來這裡。我知道你在這裡。”

  他頓了頓然後繼續:

  “老實說,我打過電話給你……葛瑞格告訴我說你來這裡‘接收財產’,可以這麼說。我想我可以幫你一下忙。”蘇珊說:“你不用上班嗎?或是你隨時高興都可以自動請假?”

  “葬禮總是不上班的好藉口。而這個葬禮又是如假包換的。再說凶殺案總是會引起人們的遐想。不管怎麼說,我將來也不怎麼需要上班了……如今我是個有辦法的人。我有更好的事情可做。”

  他頓了頓,咧嘴一笑。“就像葛瑞格一樣,”他說。

  蘇珊滿腹心思地看著喬治。她很少見過她這位表弟,當他們見面時,她總是發現他有點難以捉摸。

  她問到:“你到底是為了什麼來這裡,喬治?”

  “我不敢確定我不少來客串一下偵探的工作。我們上次參加的葬禮讓我想了很多。柯娜姨媽那天可真是一鳴驚人。我一直懷疑她到底純粹是不負責任、開個玩笑增添一點樂趣,或是她真的言之有物。我進來時你看得那麼專注的那封信上到底寫些什麼?”

  蘇珊緩緩地說:“這是理查伯伯來這裡見她之後寫給柯娜的信。”

  喬治的眼睛真是非常的黑。她以為是褐色的但卻是黑色的,而黑眼睛有種深不可測的神秘感。它掩蓋住了藏在它們後面的思想。

  喬治懶洋洋地說:

  “上面有什麼有趣的嗎?”

  “沒有,沒什麼……”

  “我可以看看嗎?”

  她猶豫了一下,然後把信放入他伸出來的手中。

  他看著信,以低沉單調的聲音大略念出內容。

  “很高興過了這麼多年後又見到你……看起來很好……歸途愉快回到家並不太累……”

  他的聲音突然改變,尖銳了起來:

  “請不要告訴任何人我所告訴你的。那可能是個錯誤。你親愛的哥哥,理查。”

  他抬起頭看著蘇珊。“這是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都可能……也可能只是關于他的健康。或者可能是有關他們都認識的朋友的閒話。”

  “噢,是的,可能的意思很多。沒有辦法下定論……不過卻具有暗示性……他告訴柯娜什麼?有沒有任何人知道他告訴她什麼?”

  “紀爾克莉斯特小姐可能知道,”蘇珊若有所思地說。“我想她聽到了。”

  “噢,是的,那個伴從。對了,她人呢?”

  “在醫院裡,砒霜中毒。”

  喬治睜大雙眼。

  “你不是說真的吧?”

  “我是說真的。有人送給她一塊下過毒的結婚蛋糕。”

  喬治在一張椅子上坐下,同時吹了一聲口哨。

  “看來,”他說,“好像理查舅舅並沒有錯。”

  第二天上午,毛頓督察來到別墅裡。

  他是個安靜的中年人,說話帶著一點鄉下的喉音。他的態度平靜沉著,一對精明的眼睛。

  “你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了吧,班克斯太太?”他說。“布若克特醫生已經告訴了你有關紀爾克莉斯特小姐的事。他從這裡帶走的那些結婚蛋糕屑已經化驗過了,有砒霜的反應。”

  “原來是有人蓄意要毒死她?”

  “看來是這樣沒有錯。紀爾克莉斯特小姐本人似乎不能幫我們的忙。她一直重複說那是不可能的……說沒有人會做這種事。可是是有人這樣做了。你能不能指點我們一下?”

  蘇珊搖搖頭。

  “我實在啞口無言,”她說。“你們不能從郵戳上找到什麼線索嗎?或是筆跡?”

  “你忘了……包裝紙想來是已經被燒掉了。而且是不是經由郵寄的也有點可疑。小安德魯斯,開郵車送信的郵差,似乎不記得曾經送過那個郵包。他要繞一大圈,而且他不能確定……不過郵包確實是在……有點可疑。”

  “但是……另外一種可能是什麼?”

  “另外一種可能,班克斯太太,是利用一張上面已經有紀爾克莉斯特小姐的姓名地址還有郵戳的土黃色舊包裝紙,而且包裹是由信箱口塞進來的或是親手放置在門內,讓人產生是由郵差送來的印象。”

  他冷靜地又說:

  “相當聰明的點子,你知道,選擇結婚蛋糕。結婚蛋糕可以打動孤單的中年婦女的心,讓她高興自己還被人記得。一盒糖果之類的就可能會引起懷疑。”

  蘇珊緩緩地說:

  “紀爾克莉斯特小姐花了不少心思想是誰送的,但是她一點都沒起疑心……正如你所說的,她很高興而且對了……受寵若驚。”

  她又說:“下的毒是不是足以……致命?”

  “這在我們得到劑量分析報告之前很難說。這取決於紀爾克莉斯特小姐是否把整塊蛋糕都吃下去了。她好像說沒有。你記不記得?”

  “不……不,我不能確定。她要我吃我拒絕了,然後她吃了一些而且說那是非常好的蛋糕,可是我不記得她有沒有全部吃掉。”

  “如果你不介意,我想上樓去,班克斯太太。”

  “當然不介意。”

  她跟他到紀爾克莉斯特小姐的房裡。她道歉說:

  “這裡恐怕是一團糟,可是我沒有時間整理,我姑媽的葬禮等等,後來布若克特醫生來過之後,我想也許應該保持現狀不要亂動的好。”

  “你真是非常聰明,班克斯太太。不是每個人都會這麼有見識。”

  他走向床去,手滑進枕頭底下小心地把枕頭抬起來。一抹笑意慢慢地在他臉上擴散。

  “有了,”他說。

  一小塊蛋糕躺在看來有點破舊的床單上。

  “真是奇特,”蘇珊說。

  “噢,不,這不奇特。也許你們這一代不會這樣。時下的少女對結婚也許不會這麼看重。但是,這是一個古老的風俗。放一塊結婚蛋糕在你的枕頭下,你就會夢見你未來的丈夫。”

  “可是紀爾克莉斯特小姐當然……”

  “她不想告訴我們,因為她覺得在她那種年齡還做這種事很傻。可是我知道這個風俗,猜想可能是這樣。”他的表情恢復嚴肅。“而且要不是因為老處女的傻念頭,紀爾克莉斯特小姐可能就活不到今天了。”

  “可是有誰可能會毒害她呢?”

  他跟她四目相對,他的眼裡帶著一種奇怪、深思的意味令蘇珊感到不自在。

  “你不知道?”他問道。

  “不……當然我不知道。”

  “那麼看來好像我們得去找出答案來,”毛頓督察說。

12

  兩個老年人一起坐在一個裝潢現代的房間裡。房裡沒有任何曲線。一切都是四四方方的。幾乎可以說唯一例外的是本人全身充滿了曲線的赫丘勒·白羅。他的肚子是討人喜歡的圓形,他的頭形像顆蛋,而他的胡須華麗誇耀地往上彎翹。

  他啜飲著一杯糖漿,若有所思地看著哥比先生。

  哥比先生瘦瘦小小的好像是縮了水一樣。他的外表一向都是清清爽爽地沒有什麼特徵,而現在他更是特別地難以名狀,有如他根本就不在場一樣。他並沒有看著白羅,因為哥比先生從來就不看任何人。

  正在說著話的他,好像是在對著他左手邊的鍍鉻壁爐柵欄的一角說一樣。

  哥比先生是有名的搜集資料高手。很少人知道他也很少人雇傭他……但是認識他和雇傭他的那極少數人通常都極為富有。他們不得不是有錢人,因為哥比先生的收費高昂。他的專長是快速搜集資料。在哥比先生的麾下,有數百名孜孜不倦、富有耐心的男女老少、遍佈社會各階層的人物替他工作,進行探詢、調查,同時獲取成果。

  哥比先生如今實際上已退休,不過偶爾還是礙於情面,難以推辭幾個老主顧的請托。赫丘勒。白羅便是其中的一個。

  “我已盡我所能的替你搜集到了,”他以輕柔自信的細語對著壁爐柵欄說。“我派那些小男孩出去。他們盡了力……好孩子……他們都不錯,不過已大不如前了。如今他們已不再像以往的一樣。不願意虛心學習,就是這個毛病。做了一兩年就以為什麼都懂了。而且他們不願意加班。多一分鐘都不幹,真是叫人震驚。”

  他傷感地搖搖頭,把目光移到一個插座上。

  “都是政府,”他對插座說。“和不正當的教育,造成了他們這種觀念。他們受完教育回來,倒過來告訴我們他們的想法。其實他們根本就不動大腦,大部分都是。他們知道的全都是書本上的知識,在我們這一行並不管用。找出答案……這就成了……不用思考。”

  哥比先生猛然靠回椅背上,對著一個燈罩眨眨眼。“不過,也不應該苛責政府!沒有政府我們不知道該怎麼辦。我可以告訴你,時下你可以拿著一本筆記本和一支鉛筆到幾乎任何一個地方去,穿著體面,冒充英國廣播公司的采訪記者,問人們有關他們日常生活的細節,以及他們的背景一切,和他們在十一月二十三日那天吃些什麼,因為這一天是中產階級收入的考驗日子……或隨便找個藉口(給他們打個高分數、花言巧語巴結巴結他們!)……隨便你問他們什麼;他們百分之九十都會說出來,一點都不懷疑你的身份……或政府是不是真的想知道你問的那些……完全令人難以理解!我可以告訴你,白羅先生,”哥比先生仍然對著燈罩說,“這是我們從沒有見過的大好時機;比假裝抄電表或修電話的時期好太多了……是的,或是比假扮修女、男女童子軍去募捐……雖然這些手法我們也用到。不錯,政府的好管閒事對我們調查員來說是上帝賜與的禮物,願它永遠如此繼續下去!”

  白羅沒有作聲。哥比先生隨著年歲的增長而變得有點喋喋不休,不過他自會在他自己認為適當的時機談到正題。

  “啊,”哥比先生說著拿出一本非常難看的小記事本。他舔了舔手指,翻閱著。“有了。喬治。柯羅斯菲爾德先生。我們先從他說起。只說出事實。你並不想知道我是怎麼弄到的。他住在奇奇街已有相當一段日子了。賭博……大部分是賭馬……在女人方面不太吃香。時常到法國去,還有蒙地卡羅。大部分時間都花在娛樂場裡。太精明了,不在那裡兌換支票,不過手頭擁有遠比旅行准予結匯多的現金。我對這個沒有加以調查,因為這不是你想知道的。不過他毫無顧忌地鑽法律漏洞……身為一個律師他知道該怎麼鑽。有理由相信他挪用客戶的信託金。近來盲目地投機……把大筆錢投入股票和賽馬場上。判斷錯誤,運氣不佳。三個月來三餐不繼。在公司裡心情煩悶,脾氣暴躁,動輒大發脾氣。但是他舅舅死後,一切改觀。就像早餐桌上的煎蛋一樣(如果我們時下還吃得到的話),亮出了光鮮麗透的一面。

  再來是關於你所要的特別資料。他在哈特斯公園賭馬的說詞可以說幾近於謊言。他幾乎一成不變的通過一兩個掮客下賭注。那天他們並沒見到他的人影。可能是搭火車從派丁頓到某一地方去。載他到派丁頓去的計程車司機,看了他的照片後,不太確定是他。不過司機的話靠不住。他是個一般類型的人……沒有什麼特別可供辨認的地方。問過了派丁頓的行李搬運工等等,沒有所獲。顯然沒在喬西站下車……離裡契特·聖瑪麗最近的一站。小車站,陌生人會引人注意。可能在瑞丁站下車,然後搭公車。那裡的公車班次很多,乘客擁擠,有幾條路線可達裡契特·聖瑪麗附近方圓一英里的地方,也有公車直達村子裡。他不會搭這條直達線……如果他玩真的。總而言之,他是個精明的小子。如果他那天到過村子裡,一定經過喬裝,不同於平日的打扮。我把他保留下來,好嗎?我想繼續追查他的黑市活動。”

  “好,保留。”赫丘勒·白羅說。

  哥比先生舔舔手指頭,翻過另外一頁。

  “麥克·雪安先生。他的事業心很重。很有自知之明。想要成名,一步登天,成為大明星。喜好金錢,生活闊綽。對女人非常有魅力。她們緊隨他的左右。他自己也樂此不疲……不過還是事業第一,可以這麼說。他搭上了蘇瑞兒·丹頓,他參演的上一部戲的女主角。他只是演一個小角色,不過演得相當出色,丹頓小姐的先生不喜歡他。他太太不知道他和丹頓小姐的事。她似乎什麼都知道得不多。不太像是做女演員的料子,我想,不過讓人看了蠻順眼。深愛她先生。謠傳不久以前她們夫婦瀕臨破產,不過現在似乎危機已經解除,自從理查·亞伯尼瑟先生去世以來。”

  哥比先生加強最後一句的語氣,對著一塊沙發墊猛點頭。

  “在關鍵的那一天,雪安先生說他跟一個羅生漢先生和一個奧斯卡·路易士先生見面洽談舞臺劇的事。他並沒有跟他們見面。打電話告訴他們說他很抱歉無法赴約。他到艾墨拉杜租車公司去,租了一部車,大約中午十二點左右開出去。那天傍晚大約六點還車。照里程數來看,大約跟到聖瑪麗來回的里程相合。不過裡契特·聖瑪麗方面沒有證實。似乎那天在那裡並沒有人看到陌生的車子進出。但是附近一英里左右可停車不讓人注意到的地方很多。而且在別墅那條小巷子約幾百碼的盡頭就有一個廢棄的採石場可以停車。在步行可及的地方有三個商店區,可以路邊停車,員警不會過問。好了,我們也保留雪安先生吧?”

  “那當然。”

  “再來是雪安太太。”哥比先生摸摸鼻子,對著他的左袖口談起雪安太太!“她說她去逛街……都像瘋了一樣,她們就是這樣。再說她前一天知道她發了一筆財,當然照道理說應該更是買起東西來肆無忌憚才是。她有一兩張簽帳卡,不過透支過多被人催著要錢,所以沒有再用過。她的確是東逛西逛,試衣服,看珠寶,討價還價的……但是卻什麼都沒買?她很容易對付……我敢說。我派了應該對舞臺界非常瞭解的年輕女士去套她的話。在一家餐廳跟她搭訕說:‘親愛的,自從《暗度陳倉》那出戲後我便一直沒見過你了。你演得真好!你最近有沒有再見過哈伯特?’哈伯特是製作人,雪安太太在那出戲裡演得一塌糊塗……不過這樣的搭訕效果很好。她們立刻熱絡地談起舞臺經來,我的那位女孩露了幾手。然後她說,我相信我在某某時候在某個地方見過你,提起關鍵的那一天……大部分女人都會否認說,‘噢,不會是我,那天我……’管她是在幹什麼。但是雪安太太例外。她只是茫然地說,‘噢,也許吧。’你能拿這樣的女人怎麼樣?”哥比先生對著暖氣機猛搖頭。

  “是拿她沒辦法,”赫丘勒·白羅頗有感觸地說。“我這樣說是有道理的,不是嗎?我永遠忘不了愛吉威爾爵士遇害的案子(掃校者注:此案詳見愛葛莎的小說《人性記錄》)。我差點被擊敗了……不錯,我,赫丘勒·白羅……差一點鬥不過一個極為單純空洞的頭腦。最為單純率直的人常常具有幹下單純的罪案而逍遙法外的天分。但願我們這位兇手……如果有兇手的話……是個聰明絕頂,自視甚高,無法抗拒自信心的驅使,因而會幹出欲蓋彌彰的事來的人。這是題外話……繼續吧。”

  哥比先生再次翻過筆記本。

  “班克斯夫婦……他們說他們那天整天都在家裡。然而,她並不在家!她到車庫去,開出她的車子,大約一點左右離去。去什麼地方不知道。約五電左右回家。不知道她跑了多少里程,因為她每天都把里程表調過一次,這又不犯法。”

  “至於班克斯先生,我們查出了一些奇怪的資料。首先我想提一下,那一天他幹些什麼我們不知道。他沒去上班。好像他已經為葬禮請了幾天假。後來放棄了那個工作……一點也不為公司想想。一家規模相當不錯的藥劑商店。他們對班克斯大師不怎麼中意。好像是他脾氣古怪,常常激動。”

  “唔,如同我所說的,藍太太死的那一天,我們不知道他在幹些什麼。他沒跟他太太一起出門。有可能是他整天呆在家裡。他們住的公寓沒有門房,沒有人知道房客在家或外出。不過有意思的是他的背景。直到大約四個月前……就在他遇見他太太之前,他一直在一家精神病院理。沒有醫生證明……只是所謂的精神崩潰。似乎是他不小心配錯了一帖藥(他那時是在麥菲爾公司上班),吃下那帖藥的女人後來痊癒了,公司沒命地向她致歉,結果她沒控訴。畢竟,這種事是會發生,而且大部分高尚的人士都會原諒一個不小心犯錯的年輕小夥子……也就是說,只要沒有造成永久的傷害。公司沒有開除他,不過他自己辭職了……說他神經受到刺激。但是後來好像他情況非常嚴重而且對醫生說他自感罪孽深重--說那是他故意的……那個女人走進藥房時對他態度惡劣,傲慢自大,抱怨說他上次幫她配的藥很糟糕……他感到氣憤,因此故意加了一點幾乎足以致命的藥或什麼的。他說:‘她膽敢那樣對我說話,該受一點教訓!’然後他哭泣了起來,說他罪孽太深,活不下去了等等之類的話。醫生說這種叫做……‘罪惡情結’或什麼的……不相信他是蓄意的,只是不小心,他只不過是把事態看得太嚴重了。”

  赫丘勒·白羅講了個法文術語,哥比先生聽不懂。

  “什麼?總之,他進了精神療養院,他們替他診療,然後病好要他出院,然後一遇見了亞伯尼瑟小姐。然後他在這家偏僻的小藥房找到了工作。對他們來說他離開英格蘭一年半,問起他過去的工作,他告訴他們在東伯恩的一家藥房。那家藥房沒有他什麼不良記錄,不過有個同事說他脾氣非常古怪,而且有時候態度很奇特。有一次一個顧客開玩笑說,‘真希望你能賣我一些好毒死我太太的藥,哈,哈!’而班克斯非常平靜溫和地對他說:‘我能……那得花你兩百英鎊。’那個顧客聽了很不自在,一笑置之。他也可能只是開玩笑,不過在我看來班克斯不像是個會開玩笑的人。”

  “我的好友,”赫丘勒·白羅說。“你真是有一套!這麼秘密的資料也弄到手了!”

  哥比先生的眼睛四處轉動著,最後落在門上,喃喃說道,“有的是方法……”

  “再來是鄉間的部分,提莫西·亞伯尼瑟夫婦。他們住的地方非常好,不過很需要花錢整修一下。他們似乎非常窮困,非常窮困,稅金,還有不幸的投資。亞伯尼瑟先生為自己的健康不佳而自得其樂,我要強調的是自得其樂。常常抱怨,對每個人呼來喚去的要東要西。胃口很好,看起來相當強健,白天幫傭的人離去後,屋子裡便沒有外人,而且他如果沒有按叫人鈴,任何人都不准進他的房間。葬禮過後第二天早上他脾氣不好。咒罵瓊斯太太,早餐只吃一點點而且說他不吃午餐……他前一晚睡得很不好。過了一天他脾氣更糟,說她留給他的晚餐簡直不是人吃的等等。他從那天早上九點三十分一直到第二天上午都單獨在屋子裡,沒有人見過他。”

  “亞伯尼瑟太太呢?”

  “她在你提過的那個時間開車離開恩德比。徒步走到一個叫卡斯石的地方一家小修理車廠,說她的車子在幾裡外拋錨了。”

  “一個技師開車跟她去拋錨的地方,檢查了一下,說他們得拖回去修理而且修理起來很費工夫……不能保證那天就能修好。這位女士一籌莫展,只好到一家小旅館過夜,叫了一些三明治,說她想欣賞一下鄉下的風光……那是幾近於荒涼的鄉下地方。那天晚上她相當晚才回旅館。我的線人說他不懷疑她。那是個不值一提的小地方!”

  “時間呢?”

  “她十一點叫了三明治。如果她走到大路去。約一裡路,她可以搭便車到華爾卡斯特去,然後搭上南海岸特快車到瑞丁去。其他的搭公車等等就不必多說了。可以辦得到,如果凶殺案發生的時間可能是在下午相當晚的話。”

  “我知道醫生把可能的時間延伸到最晚四點半。”

  “你要知道,”哥比先生說,“我認為不太可能。她似乎是位好女士,每個人都喜歡她。她熱愛她先生,把他當作孩子看待。”

  “是的,是的,母性情結。”

  “她身強力壯,經常劈柴,一抱就是一大捆。對車子內部也很在行。”

  “我正想要問。她的車子到底出了什麼毛病?”

  “你想聽聽細節嗎,白羅先生?”

  “不必了,我沒有機械頭腦。”

  “要找出毛病很難,要修好也很難。而且可能是某人惡意破壞,某個對車子內部構造內行的人,不必費多少手腳。”

  “這下可好!”白羅譏諷地說。“所有人都很方便,所有的人都有可能。好傢伙,難道我們不能排除任何一個嗎?那麼,裡奧·亞伯尼瑟太太呢?”

  “她也是一位很好的女士。死去的亞伯尼瑟先生非常喜歡她。在他死前,她到那裡住了兩個星期。”

  “在他到裡契特·聖瑪麗去看過他妹妹之後?”

  “不,就在那之前。自從戰後,她的收入大減。她賣掉了英格蘭的房子,買了倫敦一層公寓。她在塞普路斯有一幢別墅,每年有段時間住在別墅裡。她供一個小侄兒受教育,而且好像不時資助一兩個年輕的藝術家。”

  “聖女海倫一般無暇的生活,”白羅閉上眼睛說,“而且那天她不太可能離開恩德比而不讓傭人知道吧?告訴我正是如此吧,我求你!”

  哥比先生抱歉的眼光移到白羅的專利亮漆皮鞋上,這是他自始自終唯一眼光落到白羅最近的地方的一次,同時喃喃說道:

  “恐怕我不能這樣說,白羅先生。亞伯尼瑟太太到倫敦去拿她一些私人衣物,因為她答應安惠所先生留下來照料恩德比。”

  “除了這點外,她是無懈可擊的!”白羅感觸良深地說。

13

  赫丘勒·白羅接過喬治遞給他的伯克郡警察局毛頓督察的名片,眉毛上揚說:

  “請他進來,喬治,請他進來。還有拿……員警喜歡喝什麼?”

  “我想是啤酒,先生。”

  “真可怕!不過倒是很合英國人的習慣。那麼,就拿啤酒吧。”

  毛頓督察進門後即單刀直入。

  “我不得不到倫敦來,”他說,“我有你的地址,白羅先生。星期四的偵查庭上我看到了你,引起了我的興趣。”

  “原來你在那裡看到了我?”

  “是的。我感到意外……而且,如同我所說的,感到有興趣。你不記得我了,不過我對你的印象很深刻。在潘邦那個案子見過你。”

  “嗯,你跟那個案子有關?”

  “我那時只是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已經很久了,不過我沒有忘記你。”

  “你那天一眼就認出我?”

  “那並不難,先生。”毛頓督察強捺住一絲笑意。“你的外表……有點不凡。”

  他的目光掃射著白羅一身完美無疵的衣著,最後落在他彎翹的胡須上。

  “你在鄉下地方有如鶴立雞群,”他說。

  “有可能,有可能,”白羅得意地說。

  “我感興趣的是為什麼你會到那裡去。那種罪案……搶劫……殺人……通常並提不起你的興趣。”

  “那是一般類型暴力罪案嗎?”

  “這正是我感到懷疑的地方。”

  “你一開始就感到懷疑,是不是?”

  “是的,白羅先生。有些異常的特點。案發後我們便循例行的方式處理。找人來問話,不過每個人對案發時的行蹤都交代得令人滿意。那並不是所謂的一般罪案,白羅先生……這一點我們相當確信。員警署長也同意。是某人蓄意讓它看起來像是一般搶劫殺人罪案。有可能是那個叫紀爾克莉絲特的婦人,但是似乎沒有什麼動機……也沒有什麼感情上的潛因。藍斯貴尼特太太也許有點精神病……或是‘幼稚’,如果你想這麼說的話也可以,但是她們之間純粹只是主僕關系,沒有任何狂熱的同性友誼存在。那附近有不少像紀爾克莉斯特小姐一樣的婦人,她們一般都不是會犯謀殺罪的類型。”

  他頓了頓。

  “因此看起來我們似乎得從別的地方著手。我來是想問你能不能幫幫我們的忙。你到那裡去一定是有原因的,白羅先生。”

  “不錯,是有原因。”

  “你有……情報?”

  “不是你所謂的情報。沒有什麼足以作為證據的。”

  “不過有些可以作為……線索?”

  “不錯。”

  “你知道,白羅先生,是有進展了。”

  他小心翼翼地詳細把下過毒的結婚蛋糕事件告訴白羅。

  白羅深吸了一口氣。

  “高明……真是高明……我警告過安惠所先生要留意紀爾克莉斯特小姐的安全,她有可能受到攻擊。不過我必須承認沒料到會是下毒。我預測的是斧頭事件的重演。我只是想到入黑以後她單獨走在人跡罕至的巷子裡是不智之舉。”

  “但是你為什麼預測她會受到攻擊?我想,白羅先生,你該告訴我。”

  白羅緩緩地點點頭。

  “好,我告訴你,安惠所先生不會告訴你,因為他是個律師,而律師不喜歡談假設的事。或是從一個死去的婦人的個性或一些不負責的言辭所作成的推論。但是他不會反對我告訴你……他反而會感到松了一口氣。他不願讓自己顯得愚蠢或被人認為是胡思亂想,但是他想要你知道一些可能……僅僅是可能……的事實。”

  喬治端進來一大杯啤酒,白羅暫停了下來。

  “先潤潤喉,督察先生。不要推辭,我堅持你先喝了再說。”

  “你不一起喝嗎?”

  “我不喝啤酒。不過我會喝杯肉桂糖漿……英國人不喜歡,我注意過。”

  毛頓督察滿懷感激地看著他的那杯啤酒。

  “這一切,是從葬禮開始的。或者,更確切的說,是在葬禮之後。”

  他帶著許多手勢,生動地說出安惠所先生所告訴他的故事,由於他內涵豐富的天性,說來幽默有趣。讓人覺得他有如身臨其境一般。

  毛頓督察頭腦極為清晰。他一聽立即抓住了不斷飛躍的重點。

  “這位亞伯尼瑟先生可能是被人毒死的?”

  “可能。”

  “而屍體已被火化而且毫無證據?”

  “正是。”

  毛頓督察沉思著。

  “有意思。這沒我們的事。也就是說,理查·亞伯尼瑟的死沒什麼值得我們加以調查的。那只是徒然浪費時間而已。”

  “不錯。”

  “但是那些人……那些在場的人……那些聽到柯娜·藍斯貴尼特說那句話的人,其中之一可能想到她可能會再說出來,而且說得更詳細。”

  “毫無疑問的她會這樣做。如同你所說的,督察先生,那些人。現在你該明白為什麼我出現在偵查庭,為什麼我對這個案子有興趣的原因了吧……因為,我一向都對人感興趣。”

  “那麼紀爾克莉斯特小姐受人攻擊……”

  “一直都有跡可循。理查·亞伯尼瑟到過那幢別墅。他跟柯娜談過。也許他提到了一個人名。唯一可能知道或偷聽到的人是紀爾克莉斯特小姐。在讓柯娜永遠閉上嘴之後,兇手可能還不安心。另外一個女人知不知情?當然,要是兇手聰明的話,那他就會置之不理。但是兇手,督察先生,很少是夠聰明的。對我們來說是一大幸運。他們細想,感到不確定,想要弄個明白……直到安心為止。他們自信很聰明。而這麼一來,到最後,他們就露出狐狸尾巴來了。”

  毛頓督察微微一笑。

  白羅繼續說:

  “企圖讓紀爾克莉斯特小姐也永遠閉上嘴,這已經是一項錯誤。如今你調查的是兩個案子。蛋糕卡片上有筆跡。可惜包裝紙已經燒掉了。”

  “不錯,要不然我就可以確定是不是經由郵寄的。”

  “照你這麼說,你有理由認為答案是否定的?”

  “那只是郵差的想法……他不確定。如果那個包裹是經由村子裡的郵局送的,那麼郵局女局長八成會注意到,但是時下郵件都是由坎尼爾的郵車直接派送的,而那小夥子要繞一大圈而且派送的郵件又很多。他記得沒有這件包裹……但是他又不能確定。事實上他正遭到女孩子方面的煩惱,沒有心思想其他的事。我試過他的記憶力,一點也不可靠。如果那個包裹的確是他送的,那在我看來似乎很奇怪,為什麼一直沒被注意到。直到那位……什麼先生……顧斯瑞”

  “啊,顧斯瑞先生。”

  毛頓督察微微一笑。

  “是的,白羅先生。我們正在調查他。畢竟,要冒充是藍斯貴尼特太太的朋友,是件容易的事,不是嗎?班克斯太太又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他可能丟下那個小包裹,你知道。要弄成是經由郵件的也是容易的事。把郵票放在燈上熏,就可以熏出象樣的郵戳來。”

  他頓了頓然後又說:

  “還有其他的可能性。”

  白羅點點頭。

  “你認為……?”

  “喬治·柯羅斯菲爾德先生去過那裡……不過是在第二天,打算參加葬禮,可是路上車子出了點毛病,知不知道他,白羅先生?”

  “知道一點,不過還不夠。”

  “是嗎?據我的瞭解,有不少人對亞伯尼瑟先生的遺囑感興趣,我希望這不表示每個人都得調查一番。”

  “我搜集了一點資料,你可以用,當然我沒有權力問這些人話,再說我如果真這樣做也是不智之舉。”

  “那我自己慢慢來進行,你不希望打草驚蛇,但是一旦你開始動手,想便一舉成功。”

  “非常好的技巧,那麼我的朋友,在你這方面,例行的工作……以你的人力物力去進行,雖然慢……但卻確實,至於我自己……”

  “怎麼樣,白羅先生?”

  “我自己,我北上,如同我所告訴你的,我感興趣的是人,不錯……加上一點偽裝……我就北上。”

  “我准備,”赫丘勒·白羅又說:“為外籍難民購買一幢鄉下的莊園,我代表U·N·A·R·C·O。”

  “U·N·A·R·C·O是什麼?”

  “聯合國老年難民救助中心,說起來蠻不錯的,你認為怎麼樣?”

  毛頓督察咧嘴一笑。

14

  赫丘勒·白羅對一臉不悅的珍妮說:

  “非常感謝你。你真是太好了。”

  珍妮噘著嘴唇,走出房去,這些外國人!他們所問的問題,真是沒規矩!說什麼他是個專家,對沒有人懷疑的亞伯尼瑟先生的心髒病感到興趣,主人一定是心髒病突發死的……非常突然的就走了,醫生也感到意外。但是這關這個外國醫生什麼事,跑來問東問西的?

  裡奧太太可好,說什麼:“請回答潘達禮爾的問話,他有充足的理由問。”

  問話,老是問話,有時候是要你盡可能回答一張表上的問題……到底政府或其他人要知道你的私事作什麼?竟然在普查問卷中問你的年齡……真是沒規矩,她也沒老實告訴他們!她自己少報了五歲,有什麼不可以?如果她覺得自己只有54歲,那她就可以自稱54歲!

  不過潘達禮爾先生倒是沒問她年齡。他還算蠻高尚的,只是問主人吃些什麼藥,藥放在什麼地方,以及要是他覺得不太舒服,可不可能服用過量……或是他忘了已經吃過了又再吃,好像她應該記得這些芝麻小事似的……主人自己知道他在幹什麼!還問說他吃過的藥還有沒有剩下來,當然早就丟光了。心髒病……他還說了一些長長難懂的醫學名詞,總是想出些新名堂來,這些做醫生的,看他們告訴老羅哲士說他脊髓骨長了個什麼奇奇怪怪的瘤之類的就知道了,其實他的毛病,根本就是腰痛而已。她父親也是個園丁,就是常受腰痛的折磨。什麼醫生嘛!

  自稱為醫生的男人歎了一口氣,下樓去找藍斯坎伯。他沒從珍妮身上問出多少來,不過他沒指望能問出什麼來,他真正的目的只是想查對一下海倫·亞伯尼瑟所提供給他的資料,而海倫·亞伯尼瑟所提供給他的資料也是來自同一源頭……不過她比較容易得到,因為珍妮認為裡奧太太有權問她,而且珍妮自己也喜歡對她主人最後幾個星期的生活發表長篇大論,生病和死亡的話題很對她的胃口。

  白羅心想,他是可以依賴海倫所提供給他的資料。他也真的這樣做,不過基於他的本性和長久養成的習慣,他在印證之前是不信任任何人的。

  不管怎麼說,證據很少而且令人不滿意。總之只有一個事實,那就是理查·亞伯尼瑟的藥方裡有維他命膠囊,這些膠囊裝在一個大藥瓶裡,到他死去時瓶子裡的藥已所剩無幾,任何有心人,都可以在這些膠囊上動手腳,只要用一根皮下注射器就成了,而且可以重新安排一下藥瓶裡的膠囊,讓那顆注射過致命毒劑的膠囊在動手腳的人離開幾星期之後,才會被吃掉。或是某人可能在理查·亞伯尼瑟死去前一天溜進屋子裡,在藥瓶裡放進一顆致命的膠囊……或者,更可能的是……掉換一顆放在床頭櫃上的安眠藥,或者更直截了當的是在他的食物或飲料中動手腳。

  赫丘勒·白羅自己做過了實驗,前門一直上鎖,不過靠花園有道側門,入晚之前不加鎖。大約一點過一刻,園丁和所有的家人都去吃午飯時,白羅走進花園,來到側門,上樓到理查·亞伯尼瑟的臥房,沒有遇見任何人。他換另一種方式,推開一道紗門,溜進食物貯藏室,他聽得到走道盡頭廚房裡有人講話的聲音,但是沒有人看到他。

  不錯,是辦得到,但是事實是不是這樣?並沒有任何線索顯示事實就是如此,白羅真正的用意並不是在找證據……他只是想印證一下各種可能性,理查·亞伯尼瑟被人謀殺可能僅僅是假設而已,真正需要證據的是柯娜·藍斯貴尼特的謀殺案,他的目的在於研究那天聚集在葬禮上的那些人,然後歸納出自己的結論,他心中已有了腹案,不過他想先跟老藍斯坎伯談一談。

  藍斯坎伯態度謙恭,但卻保持相當距離,不像珍妮那樣易怒,然而卻把這位有如暴發戶一般的外國人看成是聖經舊約但以理第五章“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形象化,看來真是在劫難逃!

  他放下一塊他用來擦拭一隻喬治王時茶壺的皮革,挺直腰背。

  “有事嗎,先生?”他禮貌地說。

  白羅慎重其事地在一張圓凳上坐下來。

  “亞伯尼瑟太太告訴我你退休後希望住到北門那邊的那幢小屋子裡去?”

  “是這樣沒錯,先生。當然現在一切都改變了。這裡賣掉之後……”

  白羅巧妙地打斷他的話:

  “那還是有可能,園丁有小平房可住。那間小屋子用不上,還是可以設法安排一下。”

  “噢,謝謝你的提示,先生。但是我不敢想……未來住這裡的人……大部分都是外國人是吧?”

  “是的,是外國人。大部分由歐洲其他地區逃奔這裡的都是年老體弱的人。如果他們回到自己祖國去,不可能有前途,因為這些人,你知道,他們留在自己祖國的親友都已死光了。他們在這裡又無法像一般人一樣謀生,因此便設立了一個基金會,由我所代表的機構來管理,到各地鄉下去替他們找安身之所。我想,這個地方非常合適,這件事實際上已成定局。”

  藍斯坎伯歎了一口氣。

  “你能瞭解,先生,我一想到這個地方不再是私人住家就感到傷心。不過我也知道時下的情況,沒有人能擔負得起住這麼大的房子……而且我也不認為年輕的一代想住這種地方,時下傭人太難請了,而且即使請得到也很貴,而且水準令人不滿意,我相當瞭解這些美好的大宅都該功成身退了。”藍斯坎伯又歎了一口氣。“如果它不得不成為一種機構用地,我倒很高興是你提到的那種。我們這個國家的人倖免于難,先生,是由於我們海空軍的力量和我們勇敢的青年,還有幸好我們國家是個海島。如果當年希特勒在這裡登陸,我們早就讓他死無葬身之地。我的眼力不太好,開槍瞄不准,但是我會用草耙,先生,而且我當時也下定決心如果必要時要這樣做,我們這個國家一向歡迎遭逢不幸的人,先生,這是我們的驕傲。我們會一直保持這樣。”

  “謝謝你,藍斯坎伯,”白羅和善地說:“你家主人去世對你來說一定是一大打擊。”

  “是的,先生。我從我家主人還很年輕時就跟隨他。我真是非常幸運,先生。沒有人能服侍比他更好的主人。”

  “我跟我的朋友……呃……同事賴拉比醫生說過。我們懷疑你家主人在去世前一天有沒有可能有任何令他格外擔心的事……或跟任何人有過不愉快的談話?你不記得那天有任何訪客來過吧?”

  “我想是沒有,先生。我想不起來。”

  “那個時候沒有任何人來訪?”

  “那天牧師來喝過茶。其他的……一些修女來募捐……還有一個年輕人到後門去想賣給瑪嬌娜一些刷子和洗鍋盤的用具。他非常纏人,除了這些人外便沒有了。”

  藍斯坎伯臉上露出擔憂的表情,白羅沒再追問下去,藍斯坎伯已經把一切告訴安惠所先生了。他對赫丘勒·白羅到底還是存有戒心。

  白羅在瑪嬌娜方面倒是很成功。瑪嬌娜沒有傳統傭人的“死忠”。她是個一流的廚師而要打動她的心必須由烹調著手。白羅到廚房去找她。別具慧眼地贊賞她做的幾道菜,這麼一來,瑪嬌娜馬上瞭解這是個言之有物的行家,傾心跟他交談。他不必費多少工夫就問出了理查·亞伯尼瑟死前一晚吃的是些什麼東西。瑪嬌娜一點也沒懷疑他的居心,說“亞伯尼瑟去世的那天晚上我做了巧克力蛋白奶酥。我特地留了六個蛋,送奶品的是我的朋友,我也弄到了一些奶油。最好不要問是怎麼弄到的。亞伯尼瑟先生吃得津津有味。”其他的餐點也是描述得歷歷如繪。餐廳沒吃完的都端回廚房裡由廚房裡的人吃完。瑪嬌娜話匣大開,白羅卻從她身上問不出什麼有價值的資料來。

  他回去披上大衣和一條圍巾,迎著北地的涼風,走出門去找正在剪下一些遲開的玫瑰的海倫·亞伯尼瑟。

  “你有沒有發現什麼新鮮的?”她問道。

  “沒有。不過我本來就不抱什麼希望。”

  “我知道。自從安惠所先生告訴我你要來的消息,我便一直到處探問,不過真的沒什麼成果。”

  她頓了頓,然後滿懷希望地說:

  “也許只是空穴來風?”

  “被斧頭殺害會是空穴來風?”

  “我指的不是柯娜。”

  “但是我想的是柯娜。為什麼有人非殺她不可?安惠所先生告訴過我,那一天,她突然說出那句語驚四座的話來的那一刻,你自己感到有某個地方不對勁。是這樣沒錯吧?”

  “哦……是的,但是我不知道……”

  白羅緊緊追問下去!

  “怎麼不對勁?出人意料?驚訝?或是……我們該怎麼說……不安?不祥?”

  “噢不,不是不祥?只是有某個地方不……噢,我不知道,我記不起來而且這並不重要。”

  “但是你為什麼記不起來……因為其他的事把它擠出了你的腦海……更重要的事?”

  “是的……是的……我想你說對了。我想,是提到謀殺的那些話,把其他的一切都掃除掉了。”

  “也許,是某一個人聽到‘謀殺’時的反應吧?”

  “也許……但是我不記得當時我特別看著某一個人,我們大家都瞪著柯娜。”

  “也許是你聽到什麼……也許某一樣東西掉了……或是破了……”

  海倫皺起眉頭盡力想著。

  “不……我不認為是這樣……”

  “啊,算了,總有一天會想起來。而且可能沒有什麼重要性。現在請告訴我,這裡的人,誰跟柯娜最熟?”

  海倫想了想。

  “我想是藍斯坎伯,他還記得她小時候的情形,珍妮是在她出嫁離去後才來的。”

  “再來呢?”

  海倫若有所思地說:“我想……是我。摩迪幾乎可以說不認識她。”

  “那麼,姑且把你當作是最瞭解她的人,你認為她為什麼會問那個問題?”

  海倫微微一笑。

  “那跟柯娜的個性非常吻合!”

  “我的意思是,那是不是純粹只是惡作劇?她是不假思索地就冒出那句話來?或是她心懷不軌--想要令每個人不安而自得其樂?”

  海倫回想著。

  “你無法真正瞭解一個人,不是嗎?我從不知道柯娜究竟是真的天真無邪……或是她有意製造某種效果。你的意思是指這個,不是嗎?”

  “不錯,我在想:假如這位柯娜太太對自己說,‘問他們理查是不是被人謀殺的,然後看看他們的表情該是多麼有趣的事!’這像是她會做的事嗎?”

  海倫一臉疑惑。

  “有可能。她的確具有孩子般頑皮的幽默感。但是這有什麼不同?”

  “這強調了一點,那就是拿謀殺來開玩笑的話題是不智之舉,”白羅冷冷地說。

  海倫不寒而慄。

  “可憐的柯娜。”

  白羅改變話題。

  “葬禮過後提莫西·亞伯尼瑟太太留下來過夜?”

  “是的。”

  “她有沒有跟你談過柯娜所說的話?”

  “有,她說那真是要不得,而且只有柯娜才會那樣!”

  “她沒把它當真?”

  “噢,沒有。沒有,我確信她不……”

  第二句“沒有”,白羅心想,讓人聽起來覺得她有點懷疑。但是,這不正是當你回想某件事時常有的現象嗎?

  “你呢,你有沒有把它當真?”

  海倫·亞伯尼瑟在一頭灰發下的雙眼看起來湛藍深邃,而且顯得出奇的年輕,她滿腹心思地說:

  “是的,白羅先生,我想我是把她的話當真。”

  “因為你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

  “也許。”

  他等著……但是她並沒有再說下去,他繼續說:

  “藍斯貴尼特太太和她娘家的人,疏遠了好幾年是吧?”

  “是的,我們沒有人喜歡她先生,她很憤怒,所以就疏遠了。”

  “然後,你大伯突然去見她。為什麼?”

  “我不知道……我想大概他知道,或是猜測,他活不長久了,想要跟她和好……不過我真的不知道。”

  “他沒告訴你?”

  “告訴我?”

  “是的。你在這裡,跟他在一起,就在他去見她之前。他甚至沒對你提過他的用意?”

  他看出她的態度有所保留。

  “他告訴我他要去見他弟弟提莫西……他真去了。他從沒提過柯娜。我們進去吧?快吃午飯了。”

  她捧著剪下來的花朵,走在他身旁。他們走進側門時,白羅說:

  “你確信,十分確信,你來這裡做客時,亞伯尼瑟沒有對你提過任何可能有所關聯的家人?”

  海倫有點憤慨地說:

  “你的語氣就像個員警一樣。”

  “我是個員警……曾經是。我沒有資格……沒有權力質問你。但是你想知道真相……我有這種感覺,不是嗎?”

  他們進入綠色調的客廳。海倫歎口氣說:

  “理查對年輕人的一代感到失望。老一輩的人通常都是如此。他多方貶抑他們……但是並沒有什麼……完全沒有,你知道嗎……可能引起謀殺動機的。”

  “啊,”白羅說。她走到一隻中國花盆前,開始插起玫瑰來。直到自認為滿意後,她四周找尋擺置的地方。

  “你的插花技術真令人羡慕,太太,”赫丘勒說。“我想你不管做什麼事,都能做得盡善盡美。”

  “謝謝你。我喜歡花。我想這盆花擺在那張綠色孔雀石桌上會很好看。”

  那張孔雀石桌原來有一束玻璃罩著的蠟制花。她把那束花移走時,白羅不經意地說:

  “有沒有任何人告訴亞伯尼瑟先生說他的侄女蘇珊的先生有一次差點配藥毒死一個顧客?啊,真是對不起!”

  他躍向前去。

  那維多利亞時代的裝飾品從海倫手中滑落。白羅動作不夠快。那束蠟制花掉落到地上,玻璃罩破碎了。海倫一臉懊惱。

  “我太不小心了。還好,花沒傷到。我可以訂做一個玻璃罩。我先把它放到樓梯底下的大櫥子裡去。”

  白羅幫她把那束蠟花放進那個黝暗的壁櫥裡。回到客廳後,他說:

  “是我的錯。我不該嚇著了你。”

  “你剛剛問我什麼?我忘了。”

  “噢,不需要重複我的問題。真的……我自己也忘了。”

  海倫走向他,一隻手擱在他臂上。

  “白羅先生,有沒有任何一個人的生活真的經得起嚴密的調查?人們的私生活有必要被這樣追根問底,在他們跟……跟……”

  “跟柯娜·藍斯貴尼特之死毫無瓜葛時?不錯。是有必要。因為不得不徹底調查。啊!沒錯……這是一個老格言……每個人都有所隱藏。這對我們每個人來說都是句實話……也許對你來說也是,太太。但是我告訴你,沒有什麼可以忽視的。這就是我的朋友,安惠所先生,他找上我的原因。因為我不是員警。我小心謹慎而且我所知道的跟我無關。但是我必須知道。而且既然這件事的主要證據是在於人……那麼我就從人身上著手。我需要,太太,見葬禮那天在這裡的每一個人。而且如果我能在這裡見他們……那將是一大方便……而且符合我的策略。”

  “這,”海倫緩緩地說,“恐怕太難……”

  “並不是你所想的那樣難。我已經想好一個辦法。房子,已經賣出去了。安惠所先生可以對他們這樣宣佈。邀請他們聚集在這裡,在傢俱擺設等等拍賣出去之前,各自挑選他們自己喜愛的東西。可以挑個大家方便的週末。”

  他頓了頓然後說:

  “你看,這不是很容易嗎?”

  海倫注視著他。她的一對藍眼顯得冰冷……幾近於結凍。

  “你是在為某人設下圈套嗎,白羅先生?”

  “啊呀!我真希望我知道的已經夠多了。不,我仍然在虛心求證中。”

  “可能,”赫丘勒·白羅若有所思地說,“會作某些考驗……”

  “考驗?什麼樣的考驗?”

  “我還沒有想好。再說不管怎麼樣,你還是不要知道的好。”

  “那我才能也接受你的考驗?”

  “你,太太,已經被剔除到幕後。現在有一點不能確定,我想,年輕的那些都會來,但是很難保證提莫西·亞伯尼瑟先生一定會來,不是嗎?我聽說他從沒離過家。”

  海倫突然微微一笑。

  “我想這一點你倒是很幸運,白羅先生。我昨天聽摩迪說,她們家正有工人在油漆,而提莫西非常受不了油漆的味道。他說那很嚴重傷害到他的健康。我想他和摩迪會樂於到這裡來……也許待個一兩星期。摩迪還不太能走動……你知道她的腳踝斷了?”

  “我沒聽說過。真是不幸。”

  “幸好他們有柯娜的伴從紀爾克莉斯特小姐幫忙。好像她已成了他們一項珍寶。”

  “那是怎麼一回事?”白羅突然面向海倫。“他們要紀爾克莉斯特小姐去的?誰提議的?”

  “我想是蘇珊安排的。蘇珊·班克斯。”

  “啊哈,”白羅很有興味地說,“原來是小蘇珊出的點子。她倒很喜歡替人安排。”

  “蘇珊是個非常能幹的女孩,我很驚訝。”

  “不錯。她是能幹。你有沒有聽說紀爾克莉斯特小姐差一點被一塊下過毒的結婚蛋糕毒死?”

  “沒有!”海倫一臉驚嚇。“我現在想起來了,摩迪是在電話中說過紀爾克莉斯特小姐剛出院,不過我沒想到她為什麼住院。中毒?可是,白羅先生……為什麼?”

  “你真的想知道嗎?”

  海倫突然激動地說:

  “噢!把他們都找來這裡!找出真相!不能再有任何謀殺了。”

  “這麼說你願意合作?”

  “是的……我願意合作!”

15

  “那塊油氈布看起來不錯,瓊斯太太。你對挑油氈布真有一手,茶壺在廚房桌上,你自己先去喝吧。我把茶點送上去給亞伯尼瑟先生就來。”

  紀爾克莉斯特小姐端著茶點,快步踏上樓梯。她輕敲提莫西的房門,房內傳來一聲咆哮,她精神勃勃地走進去。

  “咖啡和餅幹,亞伯尼瑟先生。我希望你今天感到開朗些。這麼可愛的一天。”

  提莫西咕嚕幾聲,懷疑地說:

  “那杯牛奶上有沒有浮脂?”

  “噢沒有,亞伯尼瑟先生。我非常小心地撇掉了。再說我把小濾網帶上來了,以防又結成油脂。有些人喜歡,你知道,他們說那是奶油,而事實上也是。”

  “白癡!”提莫西說。“那些是什麼餅幹?”

  “是可口的消化餅幹。”

  “不值一吃的東西。只有姜汁餅幹才值得一吃。”

  “恐怕這個星期天買不到薑汁餅幹。不過那些真的非常好吃。你嘗嘗就知道了。”

  “謝了,我知道它們是什麼味道。你不能不動那些窗簾嗎?”

  “我想你可能喜歡有一點陽光。這麼一個陽光普照的日子。”

  “我要這個房間保持黑暗。我的頭痛死了。都是油漆味,我一向對油漆很敏感,都快毒死我了。”

  紀爾克莉斯特小姐聞了聞,心情開朗地說:

  “這裡並不太聞得到。工人是在另一頭油漆。”

  “你沒有我敏感。有必要把我在看的書都放到我夠不到的地方嗎?”

  “對不起,亞伯尼瑟先生,我不知道那些書你都在看。”

  “我太太在什麼地方?我有一個多鐘頭沒見到她了。”

  “亞伯尼瑟太太在沙發上休息。”

  “叫她上來這裡休息。”

  “我會告訴她,亞伯尼瑟先生。但是她可能睡著了。再過十五分鐘如何?”

  “不行,告訴她我現在需要她。不要亂動那條毛毯。我喜歡它那樣子。”

  “對不起,我以為它滑下去了。”

  “我喜歡它滑下去。去找摩迪,我要她來。”

  紀爾克莉斯特小姐回到樓下,躡手躡腳地走進客廳,摩迪·亞伯尼瑟正翹起腳看小說。

  “真對不起,亞伯尼瑟太太。”她抱歉說。“亞伯尼瑟先生找你去。”

  摩迪一臉慚愧地把小說丟到一邊去。

  “天啊,”她說,“我馬上去。”

  她拎起拐杖。

  提莫西在她一進門就大吼:

  “你可終於來了!”

  “我很抱歉,親愛的,我不知道你需要我。”

  “你找來的那個女人會把我逼瘋掉。像只發狂的老母雞一樣,嘮叨個不停,煩都煩死人了。真是典型的老處女。”

  “抱歉她吵了你。她只不過是熱心想幫忙。”

  “我不要任何人幫忙。我不要一個討厭的老處女老是對我喋喋不休。而且,她真他媽的會作弄人……。”

  “只有一點點,也許。”

  “把我當成是一個煩人的三歲小孩子看待!簡直叫人發瘋。”

  “我相信你說的沒錯。但是請務必,提莫西,請務必試著不要對她粗魯。我的情況還是非常糟……而且你自己也說她菜燒得不錯。”

  “她的菜燒得還可以,”亞伯尼瑟先生不情願地承認說。“不錯,她稱得上是個好廚師。但是把她留在廚房裡,我只要求這一點。不要讓她上來煩我。”

  “當然,親愛的,當然。你覺得怎麼樣?”

  “一點也不好。我想你最好還是找巴頓來看看我。這個油漆味影響到我的心髒。你摸摸我的脈搏……跳得這麼不規律。”

  摩迪不發一言地摸著。

  “提莫西,我們住到旅館去等油漆好了再回來好嗎?”

  “那太浪費了。”

  “那有什麼關系……現在來說?”

  “你就像所有的女人一樣……奢侈得不可救藥!只因為我們得到了一小部分我哥哥的遺產,你就以為我們可以永遠住到瑞滋飯店去。”

  “我並沒有這樣說,親愛的。”

  “我可以告訴你,理查給我們的錢並不足以讓我們的生活有什麼改觀。這個吸血的政府會吸得你一干二淨。你記住我的話,扣掉遺產稅便什麼都沒有了。”

  亞伯尼瑟太太傷心地搖搖頭。

  “咖啡冷了,”他惡心地看了一眼他還沒喝過的那杯咖啡。“我怎麼老是喝不到熱咖啡?”

  “我拿下去溫一溫。”

  在廚房裡,紀爾克莉斯特小姐正喝著茶,和藹地跟瓊斯太太交談,態度有點謙虛。

  “我急於盡我所能替亞伯尼瑟太太分勞,好讓她休息,”她說,“樓上樓下爬來爬去對她來說太痛苦了。”

  “她無微不至地服侍他,”瓊斯太太攪拌著咖啡說。

  “像他這樣的病人也夠可憐的。”

  “也不是什麼病人,”瓊斯太太陰郁地說。“他好得很,舒舒服服地躺下來,拉拉鈴,叫人家樓上樓下來回服侍他。但是其實他可以起身走動。我還看過他走出去到村子裡,她不在的時候。走起路來精神好得很。他需要的任何東西……像他的煙草或是郵票……他都可以自己去拿。所以她去參加葬禮,回家路上被耽擱了,他要我留下來過夜時,我拒絕了。‘對不起,先生,’我說,‘但是我得先替我先生想想。白天出來做事沒關系,但是他下班回家我總得回去照顧他。’我毫不讓步。我想,讓他有機會走動走動,自己照顧自己,對他有好處。也許他會發現自己可以做很多事。所以我堅持不留下來,真的。他沒什麼辦法。”

  瓊斯太太深吸了一口氣,然後喝了一大口甜濃茶。

  “啊,”她滿意地歎了口氣。

  瓊斯太太雖然深深懷疑紀爾克莉斯特小姐,同時認為她是個吹毛求疵的傢伙,一個”典型大驚小怪的老處女”,但卻對紀爾克莉斯特小姐分配雇主的茶和糖的慷慨大方頗有好感。

  她放下茶杯,殷勤地說:

  “我把廚房地板好好的刷一刷,然後再走。馬鈴薯的皮都削好了,親愛的,放在洗滌槽旁邊。”

  紀爾克莉斯特小姐雖然聽她一聲“親愛的”,心裡很不是滋味,覺得有點受到“侮辱”,但是倒能體會她的善意,一大堆的馬鈴薯皮都已去好了。

  她正想開口時,電話鈴聲響起,她急忙走進大廳接聽。五十多年前式樣的電話,很不方便地安裝在樓梯後一條通風走道上。

  紀爾克莉斯特小姐還在對著話筒講話時,摩迪·亞伯尼瑟出現在樓梯頂端。紀爾克莉斯特小姐仰頭朝她說:

  “是……裡奧太太……是裡奧吧?……裡奧·亞伯尼瑟太太打來的。”

  “告訴她我馬上來聽。”

  摩迪痛苦、緩慢地下樓。

  紀爾克莉斯特小姐喃喃說道:“很抱歉你又得下樓來,亞伯尼瑟太太。亞伯尼瑟先生茶點用過了吧?我上去收拾收拾。”說完快步上樓。

  亞伯尼瑟太太對著話筒說:

  “海倫嗎?我是摩迪。”

  樓上的病人用“敬鬼神而遠之”的眼光看著紀爾克莉斯特小姐。當她收拾起茶盤時,他焦躁地問道:

  “誰打來的電話?”

  “裡奧·亞伯尼瑟太太。”

  “噢?她們八成又要講個把鐘頭。女人一講起電話來一點時間觀念都沒有。從沒想到她們因此浪費掉的金錢。”

  紀爾克莉斯特小姐伶俐地回說該付錢的是裡奧太太,提莫西聽了嘀咕了幾聲。

  “把那邊的窗簾拉一拉好嗎?不,不是那邊,是另外一邊。我不想讓光線直接射到我的眼睛。這還差不多。沒有理由因為我是病人就得整天坐在黑漆漆的房間裡。”

  他繼續說:

  “還有那邊書架上幫我找那本綠色……現在又是怎麼啦?你匆匆忙忙地要去幹什麼?”

  “有人在按門鈴,亞伯尼瑟先生。”

  “我怎麼沒聽到。樓下不是還有個婦人在嗎?讓她去就好了。”

  “是的,亞伯尼瑟先生。你要我找的是什麼書?”

  病人閉上眼睛。

  “我想不起來。你把我搞忘了。你還是走吧。”

  紀爾克莉斯特小姐托起茶盤,急忙離去。把茶盤放回餐具室的桌上後,她又匆匆忙忙地走進前廳,經過還在打電話的亞伯尼瑟太太身旁。

  過了一會兒,她回來以低啞的嗓音說:

  “很抱歉打斷你的話。是個修女,來募捐的。我想她說的是瑪麗愛心基金會。她拿著一本樂捐簿。大部分人捐的好像都是三五先令。”

  摩迪·亞伯尼瑟說:

  “稍等一下,海倫,”然後對紀爾克莉斯特小姐說,“我們有我們自己的樂捐機構。”

  紀爾克莉斯特小姐又匆匆忙忙離去。

  摩迪又講了幾分鐘後,用一句話結束了電話交談:“我跟提莫西商量一下。”

  她放下聽筒,走到前廳。紀爾克莉斯特小姐出神地站在客廳門旁,皺著眉頭,一臉疑惑。摩迪·亞伯尼瑟跟她說話,把她嚇得跳了起來。

  “不會是有什麼問題吧,紀爾克莉斯特小姐?”

  “噢,沒有,亞伯尼瑟太太,我恐怕只是在發呆,實在不應該,那麼多事情要做。”

  紀爾克莉斯特小姐恢復她老姑婆一般的忙碌狀,摩迪·亞伯尼瑟痛苦緩慢地爬上樓梯,回到她先生的房裡去。

  “海倫打來的電話。房子好像賣定了……某個外籍難民機構……”

  她暫停了下來,聽著提莫西大談他對外籍難民的觀感,中間穿插著他生長的那幢房子的種種。“這個國家的高尚水準已經蕩然無存了。那可是我的老家!想起來就叫人受不了。”

  摩迪繼續說。

  “海倫很能體會你……我們……的感受。她提議我們在房子移交之前去住一陣子。她非常痛惜你的健康狀況,以及油漆所帶來的不良影響。她想也許你寧可住在恩德比去而不是住進旅館。那裡的傭人都還在,你可以受到好好的照顧。”

  提莫西聽得嘴巴大張,氣得正想抗議,然後又閉上。他的眼睛突然變得精明起來,同意地點點頭。

  “海倫真體貼,”他說。“非常體貼。我不知道,我相信,我得考慮一下……沒有錯,這油漆味都快把我毒死了……油漆含有砒素,我相信。我好像聽說過。換一方面來說,長途跋涉我又可能受不了。很難決定怎麼樣才好。”

  “也許你寧可住進旅館,親愛的。”摩迪說。“好旅館非常貴,但是為了你的健康……”

  提莫西打斷她的話。

  “我真希望我能讓你明白,摩迪,我們不是百萬富翁。既然海倫非常善意地建議我們到恩德比去,為什麼還要住旅館?也並不是她建議我們才能去!那房子又不是她的。我不懂複雜的法律,不過我還知道那房子在買出去之前是平均屬於我們大家的。什麼外籍難民,老葛尼路斯聽到了不氣得從墳墓裡跳出來才怪。好,”他歎了口氣,“在我死前,我倒真想再看看那老地方。”

  摩迪巧妙地推出她的最後一張王牌。

  “我聽說安惠所先生提議家人去挑選各人喜歡的幾件傢俱或瓷器或什麼的……趁那些還沒有拍賣出去之前。”提莫西敏捷地坐直身子。

  “我們一定得去。每個人所挑選的一定都是非常值錢的東西。那些女孩子所嫁的丈夫……從我所聽來的,我一個都不信任他們。可能場面會相當尖銳。海倫太和善了。身為一家之主,我有義務在場!”

  他站了起來,精力十足地在房裡走來走去。

  “不錯,這是個上好的主意。寫信給海倫,接受她的建議。我其實是在替你著想,親愛的。對你來說,可以換個環境好好休息一下。你最近實在太勞累了。我們走了,裝潢工人還是可以繼續粉刷的,而且那個叫紀爾莉斯皮的婦人可以留下來看房子。”

  “是紀爾克莉斯特,”摩迪說。

  提莫西揮揮手說,“叫什麼名字都一樣。”

  “我沒有辦法,”紀爾克莉斯特小姐說。

  摩迪大感驚訝地看著她。

  紀爾克莉斯特小姐全身顫抖。她以哀求的眼光與摩迪對視。

  “我知道,我是很傻……但是我就是辦不到。我沒有辦法自己一個人留在這屋子裡。有沒有可能找一個人來,而且……也睡在這裡?”

  她滿懷希望地注視著摩迪,但是摩迪搖搖頭。摩迪·亞伯尼瑟非常瞭解要在附近找這樣的一個人有多難。

  紀爾克莉斯特小姐聲音帶點絕望的意味繼續說:

  “我知道你會認為我膽小無知……我自己也沒想到我會變得像這樣子。我一向不是個神經緊張的人……也不會胡思亂想。但是現在似乎一切都改變了。我嚇壞了……是的,真的嚇壞了……不敢單獨一個人留在這裡。”

  “當然,”摩迪說。“我也未免太笨了。在裡契特·聖瑪麗發生那些事情後。”

  “我想原因就在這裡……我知道,這不合邏輯。而且起初我也沒這樣覺得。我那時並不在乎自己留在那別墅裡……在事情發生之後。可是這種害怕的感覺漸漸形成。你會認為我不該這樣,亞伯尼瑟太太,但是甚至打從我到這裡開始,我就感覺到……害怕,你知道。並不是特別害怕什麼……就只是害怕……是很可笑,我真的自己也感到慚愧。就好像我一直期待某種可怕的事情會發生……甚至連那個修女來敲門也嚇我一大跳。噢,天啊,我糟透了……”

  “我想這是他們所謂的遲發性振蕩,”摩迪含糊地說。

  “是嗎?我不知道。天啊,我真抱歉我這麼……這麼不知道感恩圖報,你對我這麼好。你會認為……”

  摩迪安慰她。

  “我們必須想辦法另作安排。”她說。

16

  喬治·柯羅斯菲爾德望著一個女人的背影消失在走道上,腳步不禁暫停了下來。然後他對自己點點頭,追了過去。

  那是一條有著雙拼門面的商店走道……一家停止營業的商店。玻璃櫥窗裡空空如也。店門關著,喬治敲打著。一個戴著眼鏡,一臉迷糊相的年輕人打開門,瞪著喬治看。

  “對不起,”喬治說。“不過我想我表妹剛走進裡面。”

  年輕人退後一步,喬治走進去。

  “嗨,蘇珊,”他說。

  正拿著一把尺站在一個包裝箱上的蘇珊聞聲轉過頭來,有點驚訝。

  “嗨,喬治。你從什麼地方冒出來的?”

  “我看到你的背影。我確信一定是你。”

  “你真聰明。我想每個人的背部都各不相同,很好認出來。”

  “比臉部好認。只要加上一把鬍子,臉頰塗點東西,發型改變一下,即使面對面也沒人認得出你……可是當你轉身離去時可就得當心了。”

  “我會記住你的話。我沒空寫下來,你幫我記下七尺十五寸好嗎?”

  “沒問題。這是什麼尺寸,畫架的?”

  “不,是立方空間。八尺十九……三尺十二……”

  在一旁拘促不安的年輕人輕咳了一聲。

  “對不起,班克斯太太,要是你要在這裡待段時間……”

  “是的,”蘇珊說。“如果你把鑰匙留下來,我會自己把門鎖上,然後回去時順路把鑰匙送到公司去還給你。這樣行嗎?”

  “行,謝謝你。如果不是今天上午我們缺人手……”

  蘇珊點點頭接受他這說了一半的致歉語,年輕人隨即走出店去。

  “很高興我們擺脫了他,”蘇珊說。“房屋經紀商真煩人。他們講個不停害我都靜不下心來算一下。”

  “啊,”喬治說。“空店謀殺。路過的行人看到一具漂亮的女屍陳列在玻璃窗內該有多刺激。他們的眼睛會睜得很大,就像金魚一樣。”

  “你沒有任何理由謀殺我,喬治。”

  “哦,我可以多分到舅舅留給你的那份遺產的四分之一。要是一個人愛財如命,這足以構成一個理由。”

  蘇珊停止丈量,轉身看著他。她眯起雙眼。

  “你看起來跟以往不一樣,喬治。真的……不太尋常。”

  “不一樣?怎麼不一樣。”

  “就像一則廣告上說的。‘這是你在次頁所看到的同一個人,但是現在他吃了阿品頓健康鹽’。不一樣就是不一樣。”

  她在包裝盒上坐下來,點燃一根煙。

  “你一定非常需要老理查留給你的那筆錢,是吧,喬治?”

  “時下沒有一個老實人會說他不愛錢。”

  喬治語氣輕浮。

  蘇珊說:“你身陷困境,不是嗎?”

  “不關你的事,是嗎,蘇珊?”

  “我只是好奇。”

  “你要租下這個店面做生意?”

  “我要整幢買下來。”

  “買下來?”

  “是的。上面兩層是公寓。一層現在空著,跟這店面一樣同屬一個人的。另外一層有人住,我會買下來請他們搬出去。”

  “有錢真好,不是嗎,蘇珊?”

  喬治語氣帶著不懷好意的意味。但是蘇珊僅僅深吸一口氣說:

  “在我看來,是太奇妙了。祈禱靈驗。”

  “祈禱能幹掉老親戚嗎?”

  蘇珊不加理會。

  “這個地方恰到好處。是在建築施工嚴謹時期蓋的。樓上可以當住家,相當獨特。天花板造型可愛,房間格局更是漂亮。樓下這裡已經出現裂痕的地方,我會完全加以現代化。”

  “你想做什麼?服裝生意嗎?”

  “不。美容訓練。藥草調配。面膏面霜!”

  “全套包辦?”

  “老行業,賺錢。一向都賺錢。你只要再加上一點特色。這我辦得到。”

  喬治激賞地注視著他表姐。他愛慕她那斜俏的臉型,那大方的嘴,那光彩耀人的膚色。總之是一張不凡、鮮活的臉。而且他看出蘇珊那奇特、無法形容的氣質,成功的氣質。

  “嗯,”他說。“我想該有的你都有了,蘇珊。你會收回成本,而且你會有成就。”

  “這裡地段正好,剛好在主要商店街旁,而且店門前就可以停車。”

  喬治再度點點頭。

  “是的,蘇珊,你會成功。你這個計劃已經想了很久了吧?”

  “一年多了。”

  “為什麼你沒向老理查提出?他也許會贊助你?”

  “我是向他提過。”

  “他不覺得可行?我懷疑為什麼。我以為他應該能在你身上看出跟他自己一樣的性格。”

  蘇珊沒有回答。喬治的腦海裡閃過一個人影,一個瘦高,神經緊張,眼神狐疑的年輕人。

  “那……他叫什麼名字……葛瑞格……跟這個計劃有什麼關系?”他問道。“他會放棄原來的工作,不再一天到晚跟那些藥丸藥粉廝混了吧,我想?”

  “那當然。後面會建一個實驗室。我們會有自己的面霜和美容藥品配方。”

  喬治忍住沒笑出來。他想說:“這麼一來小嬰兒就有了游樂園了,”不過他沒說出來。身為她的表弟,他並不在乎開個惡劣的玩笑,但是他有一種不安的感覺,蘇珊對她先生的感情很特別,必須小心不要去觸及這個敏感地帶。她對他先生的感情具有危險的爆炸性。他懷疑,如同在葬禮那天一樣懷疑,那個古怪的傢伙,葛瑞格。那個傢伙是有點古怪。外表那麼難以名狀……然而,就某一方面來說,又不盡如此……

  他再度注視著平靜、精神煥發的蘇珊。

  “你深得亞伯尼瑟家族真傳,”他說。“所有的家人中唯一得到真傳的。就老理查來說,一定深深感到遺憾你是個女的。如果你是男的,我相信他會把全部家當都留給你。”

  蘇珊緩緩地說:“不錯,我想他會這樣做。”

  她頓了頓然後繼續:

  “他不喜歡葛瑞格,你知道……”

  “啊。”喬治揚起眉頭。“他的錯。”

  “是的。”

  “噢,不管怎麼樣,如今一切都很順利……一切按照計劃進行。”

  他說完驚訝地發現一個事實:這句話特別適用於蘇珊。

  一時之間,這個念頭令他感到有點不自在。

  他並不真的喜歡這麼冷靜能幹的女人。

  他改變話題說:

  “對了,你有沒有收到海倫的信?關于恩德比的?”

  “有,我收到了。今天上午。你呢?”

  “有。你打算怎麼樣?”

  “葛瑞格和我想下一個週末去……如果大家都方便的話。海倫好像要我們大家一起去。”

  喬治精明地大笑。

  “否則有人會挑選比其他人挑選的更值錢的東西?”

  蘇珊也笑了起來。

  “噢,我想是有適當的估價的。不過遺產估計要比市面上的價格低多了。再說我也蠻想保存一些家族財富創始人的遺物。我想在這裡擺上一兩件真正維多利亞時代的荒謬而迷人的東西會相當有趣。利用它們來吸引顧客!那個時期的風尚現在又漸漸流行起來了,客廳裡有一張綠色孔雀石桌。你可以利用它作為主色,設計出相當不錯的色彩。也許我會要一雙盒裝的填充蜂鳥……或是一個蠟花冠。像這一類的東西……用來作為基調可能非常有效。”

  “我相信你的判斷正確。”

  “我想你也會去吧?”

  “噢,我是會去……即使不為什麼至少也要去看看分得公不公平。”

  蘇珊笑了起來。

  “你是說會有一場架好吵?”她問道。

  “羅莎蒙可能會想要你的那張綠色石桌作為舞臺擺設之用!”

  蘇珊這下笑不出來了。相反,她皺起了眉頭。

  “你最近見過羅莎蒙?”

  “從上次我們一起在葬禮過後搭三等車回來,我就一直沒見過美麗的羅莎蒙表姐。”

  “我見過她一兩次……她……她似乎有點古怪……”

  “她怎麼啦?有什麼企圖嗎?”

  “不。她似乎……呃……心神不寧。”

  “為繼承一大筆錢,有能力推出某部嚇壞人的戲,好讓麥克登臺出醜而心神不寧?”

  “噢,這已經在進行。而且那出戲聽起來也的確會嚇壞人……不過還是有可能成功。麥克不錯,你知道。他上舞臺滿有一套的,並不像羅莎蒙只是個漂亮的傻蛋。”

  “可憐的漂亮的傻蛋羅莎蒙。”

  “不過羅莎蒙也並不真的像別人所想的那樣傻。有時候,她說的一些事相當精明。一些你想像不到她會注意的事情。這……相當令人困惑。”

  “很像柯娜姨媽……”

  “是的……”

  一時之間,他們兩人同時也為不安的陰影所籠罩著……似乎是因提及柯娜·藍斯貴尼特而起的。

  然後喬治有點故作輕松地說:

  “談到柯娜……她那女伴從呢?我倒認為應該將她處理一下。”

  “將她處理一下?你是什麼意思?”

  “哦,可以說這是家人的責任。我是說我一直在想柯娜是我的姨媽你的姑媽……我想這個婦人柯娜不容易找到新工作。”

  “你想到,是嗎?”

  “是的,人們都那麼愛惜自己的生命。我並不是說他們真的會認為這個叫紀爾克莉斯特的女人會用斧頭對付他們……但是在他們內心深處,他們覺得雇傭她是不吉利的。人都會迷信。”

  “你會這樣想真是奇怪,喬治。你怎麼知道這些?”

  喬治冷淡地說:

  “你忘了我是個律師。我看多了人們不合邏輯的古怪面。我要說的是,我認為我們可以將她處理一下,給她一點津貼或什麼的,幫她度過難關,或是幫她找個辦公室的工作,如果她能做這方面的事。我覺得好像我們應該跟她保持聯系。”

  “你不用操心,”蘇珊說。她的語氣帶著嘲諷的意味。“我已經辦好了。她已經到提莫西和摩迪那裡去了。”

  喬治一臉驚嚇。“我說蘇珊……這是聰明之舉嗎?”

  “這是我能想出來的最好安排……目前是如此。”

  喬治表情奇怪地注視著她。

  “你對自己非常有信心,不是嗎,蘇珊?你知道你在幹什麼而且你不……後悔。”

  蘇珊淡淡地說:

  “後悔……只是徒然浪費寶貴的時間。”

17

  麥克把信扔過桌面給羅莎蒙。

  “怎麼樣?”

  “噢,我們去。你不以為然?”

  麥克緩緩地說:“去去也好。”

  “可能有些珠寶……當然屋子裡的東西都相當令人不忍目睹……填充鳥和蠟制花……真嘔心!”

  “是的。有點陰森森的。事實上我想畫一兩張素描……尤其是客廳。比如說,客廳裡的壁爐,和那非常古怪的長沙發,正好適合‘男爵出巡’那出戲的場景……如果我們能重演的話。”

  他站了起來,看看腕表。

  “這倒讓我想起來了。我得去見羅生漢。今天晚上我可能晚點回來,不必等我。我要跟奧斯卡一起吃晚飯,商談買下那出戲的事。”

  “親愛的奧斯卡。他會很高興見到你,這麼久沒見過面了。代我向他們問好。”

  麥克以銳利的眼神看著她。他臉上的微笑不見了,露出了掠食動物般機警的表情。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這麼久沒見過面了?任何人聽了都會以為我好幾個月沒見過他了。”

  “哦,你是沒見過他,不是嗎?”羅莎蒙低聲說。

  “什麼話,我們一禮拜前才剛一起吃過中飯。”

  “真好笑。那他一定是忘了。他昨天打電話來說他從‘望西’那出戲上演的第一晚後,就一直沒再見過你。”

  “這老傻子一定是昏了頭了。”

  麥克笑了起來。羅莎蒙睜大一雙湛藍的大眼,平靜地注視著他。

  “你認為我是傻瓜,不是嗎,麥克?”

  麥克辯駁說:

  “親愛的,我當然不這樣認為。”

  “是的,你是這樣認為。但是我並不是白癡。你那天根本沒去找過奧斯卡。我知道你到什麼地方去了。”

  “羅莎蒙親愛的……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知道你其實是到什麼地方……”

  麥克一張漂亮的臉蛋露出不確定的表情,盯著他太太看。她回盯他,冷靜、沉著。

  他突然覺得,真正不帶任何意味的凝視是多麼令人困惑不解。

  他有點言不由衷地說:

  “我不知道你在追究什麼……”

  “我的意思只是:對我撒那麼多謊有點可笑。”

  “聽我說,羅莎蒙……”

  他正想虛張聲勢……但是他太太溫柔的話語使他閉住了嘴:

  “我們是想利用優先購買權買下那出戲推出,不是嗎?”

  “豈止是想,那是我夢寐以求的一個角色。”

  “是的……我的意思也是。”

  “你到底是什麼意思?”

  “哦……很值得,不是嗎?不過也不能冒太多險。”

  他凝視她,同時緩緩地說:

  “錢是你的……這我知道。如果你不想冒險……”

  “是我們的錢,親愛的。”羅莎蒙強調“我們”。“我想這一點是相當重要的。”

  “聽著,親愛的。愛琳那個角色……值得大書特書。”

  羅莎蒙微微一笑。

  “我不覺得……我真的……想演她。”

  “我的好女孩,”麥克大吃一驚。“你到底是怎麼啦?”

  “沒什麼。”

  “不,是有什麼。你最近不太一樣……情緒不穩……神經緊張,什麼原因?”

  “沒什麼。我只是要你……小心,麥克。”

  “小心什麼?我一向都小心。”

  “不,我不認為你小心。你一直以為你能瞞天過海,每個人都會相信你要他相信的話。你那天說的奧斯卡的事就不高明。”

  麥克面紅過耳,惱羞成怒。

  “那你呢?你說你跟珍妮去逛街。其實你並沒有。珍妮人在美國,已經去了幾個星期了。”

  “是的,”羅莎蒙說。“我也不高明。我其實只是去散步……去瑞京公園。”

  麥克表情奇特地注視著她。

  “瑞京公園?你一輩子都沒去瑞京公園散過步。這是怎麼一回事?你有了男朋友?不管你怎麼說,羅莎蒙,你最近是不太一樣。為什麼?”

  “我在想一些事情。想該怎麼做……”

  麥克自然的繞過桌子急急走向她。他熱情洋溢地大聲說:

  “親愛的……你知道我愛你愛得發狂!”

  她對他的擁抱起了令他滿意的反應,但當他們分開時,他再度為她那美麗的眼睛裡所包含的古怪的精明的神色感到震驚。

  “不管我做了什麼,你總是會原諒我,不是嗎?”他問道。

  “我想是的,”羅莎蒙含糊其辭地說。“問題不在這裡。你知道,如今一切都不同了。我們不得不思考和計劃。”

  “思考和計劃什麼?”

  羅莎蒙皺起眉頭說:

  “事情並不是在你做過了之後就過去了。這其實是一種開端,然後你得安排下一步該怎麼做,想想什麼是重要的,什麼是不重要的。”

  “羅莎蒙……”

  她坐了下來,表情錯綜複雜,她張大的雙眼,顯然目光並沒投注在麥克身上。

  麥克連叫了三聲她的名字,她從失神狀態中逐漸恢復了過來。

  “你說什麼?”

  “我問你,你在想什麼……”

  “噢?噢,是的,我在想我要不要南下到……那個地方叫什麼?……裡契特。聖瑪麗,去見那個叫什麼名字的小姐……跟柯娜姨媽住在一起的那個。”

  “為什麼?”

  “哦,她不久就要離開了,不是嗎?去找她親戚或什麼的。我不認為在我們問問她之前該讓她走掉。”

  “問她什麼?”

  “問她誰殺了柯娜姨媽。”

  麥克兩眼圓睜。

  “你的意思……你認為她知道?”

  羅莎蒙有點心不在焉地說:

  “噢是的,我猜是的……她住在那裡,你知道。”

  “但是她應該已經告訴了警方。”

  “噢,我的意思並不是她知道是誰殺的……我只是認為也許她相當清楚。因為理查舅舅到那裡去時所說的話。”

  “可是她不會聽到他所說的話。”

  “噢會的,她會聽到,親愛的。”羅莎蒙的語氣就好像是跟一個不講理的小孩子爭論一樣。

  “沒有道理,我不太相信老理查·亞伯尼瑟會在外人面前談論他對他家人的懷疑。”

  “哦,當然:她會是無意中聽到的。”

  “你是說,偷聽?”

  “我想是的……事實上我確信。兩個女人關起大門住在一幢小屋子裡,除了洗洗碗盤,把貓狗放出去散散步之類的事,沒有什麼新鮮的事發生,一定非常沉悶乏味。當然她會偷聽。還有偷拆信……任何人都會。”

  麥克眼神有點恐慌地注視著她。

  “你會嗎?”他魯莽地問。

  “我不會到鄉下去做人家的伴從。”羅莎蒙聳聳肩。“我寧可死掉。”

  “我是說……你會不會看人家的信……等等?”

  羅莎蒙平靜地說:

  “如果我想知道,會的。每個人都會,你不認為嗎?”

  她透明的目光迎向他的雙眼。

  “只是想知道一下,”羅莎蒙說:“並不想採取什麼行動。我想她也是一樣……我是說,紀爾克莉斯特小姐。但是我確信她知道。”

  麥克以僵硬的嗓音說:

  “羅莎蒙,你想是誰殺了柯娜?還有老理查?”

  她透明的目光再度迎向他的雙眼。

  “親愛的……不要這麼荒謬了……你跟我一樣知道。不過還是不要提起。所以我們不要提起。”

18

  赫丘勒·白羅坐在書房壁爐旁的座位上,觀看著聚集在那裡的人。

  他滿腹心思地目光掠過坐得挺直、精神勃勃、活力十足的蘇珊,掠過她的先生,坐在她一旁,表情空洞,手中玩弄著一圈線;移向喬治·柯羅斯菲爾德,精神活潑、自得其樂,正在跟羅莎蒙談大西洋海上航行時的紙牌老千的事,羅莎蒙機械式地說,“真是不尋常,親愛的。但是,為什麼?”聲音了無興趣;再移向具有非常個人化的病態美,和外表非常迷人的麥克;移向海倫,冷靜而有點遙不可及;移向舒舒服服躺在最好的一張扶手椅上,背部外加一塊墊枕的提莫西,和一旁矮胖結實、專注關照他的摩迪;最後他的目光移向一個帶著歉疚的意味,坐在一家人圈子外的人身上……穿著一件有點太過“華麗”的寬松上衣的紀爾克莉斯特小姐。他判斷,她不久即會起身,喃喃道聲失陪,離開這家人的聚會,回到她自己的房間去。他想,紀爾克莉斯特小姐曉得分寸。她吃過苦才學到的。

  赫丘勒·白羅啜飲著他的飯後咖啡,半合起眼皮,開始盤算著。

  他要他們來這裡……全部都來,如今他們都來了。他自己心想,現在他要拿他們怎麼辦?他突然感到一陣厭倦,不想繼續下去。為什麼會有這種感覺?他懷疑,是不是因為海倫·亞伯尼瑟的影響?她有一種似乎出人意料堅強的消極抗力。盡管她表面上溫文而不在乎,她是不是已設法把她自己的不情願之感烙進他的腦海裡?她不贊成在老理查死後已是塵埃落定之時,又掀起漫天煙霧,他知道。她想讓這件事平息、淡忘下去。白羅對這倒不感到驚訝。他感到驚訝的是他自己有同意她的看法的意向。

  他意會到,安惠所先生對這家人每一分子的評估令人激賞。他已對這些人描述得很好。有老律師的瞭解和評估指引他,他想要自己作番瞭解。面對著這些人,他想他會有非常機靈的概念,不是“如何”或“何時”……(這兩個問題他不打算追究。謀殺是可能的……他只要知道這點就夠了!)……而是誰。因為赫丘勒·白羅經驗老到,而且身為一個看到畫就認得出畫家的人,他相信他能認出一個業余的罪犯……在必要時……不惜殺人的類型來。

  然而事實上並不這麼簡單。

  因為這些人幾乎每一個人都有可能……盡管可能性並非十分強……是兇手。喬治可能殺人……狗急跳牆。蘇珊冷靜……能幹……為了進一步進行計劃。葛瑞格因為他那古怪、病態的性格,這種性格有點不在乎,甚至乞求別人懲罰他的變態傾向。麥克因為他野心勃勃,而且具有殺人兇手所有的太過于自信的虛榮、自負。羅莎蒙因為外表天真得嚇人。提莫西因為他痛恨、不滿他的哥哥而且渴望他哥哥的財富所帶來的權勢。摩迪因為提莫西有如她的孩子而為了孩子她會無所不為。甚至紀爾克莉斯特小姐,他想,如果能讓她重整當年“柳屋”的雄風,恢復那貴婦人般的生涯,也可能為此計謀殺人。

  那麼,海倫呢?他無法看出海倫會是兇手。她太文明了……跟暴力離得太遠了。而且她和她先生喜愛理查·亞伯尼瑟。

  白羅暗自歎了一口氣。要找出真相來並沒有捷徑。相反的,他得採用一個較花時間,但卻合理明確的方法,那就是交談,大量的交談。因為到了最後,不管是透過謊言,或是透過實話,人們終究會不打自招……

  海倫介紹他給大家,而且已經設法克服了他們為他的出現所產生的困擾--一個陌生的外國人!……出現在家人團聚的時候。他用他的眼睛和耳朵。他觀察和傾聽……明的、暗的都來!他注意到在分財產時總是會引起的明爭暗鬥的話語。他巧妙的安排跟他們個別談心,然後觀察、推論。他跟紀爾克莉斯特小姐談過她往日茶館的風光和如何正確地調制奶油蛋捲和巧克力奶油餡餅,同時跟她一起到菜園子裡去,討論如何適當地在烹調中使用草藥。他花過長長的半個小時細聽提莫西談論他的健康以及油漆對他健康的影響。

  油漆?白羅皺起眉頭。有人也說過有關油漆的事……是安惠所先生?

  他也跟他們討論過各種畫的事。皮爾瑞·藍斯貴尼特身為一個畫家的問題。柯娜·藍斯貴尼特的畫作,紀爾克莉斯特小姐對之著迷,蘇珊不屑一顧。“就像風景卡片,”她說。“她根本就是從風景卡片上描下來的。”

  紀爾克莉斯特小姐對她的評語感到相當生氣,言辭尖酸地說親愛的藍斯貴尼特向來都是臨場寫生的。

  “但是我相信她耍詐,”紀爾克莉斯特小姐走出房間後,蘇珊對白羅說。“事實上我知道她騙人,雖然我不想傷那個老婦人的感情。”

  “你怎麼知道?”

  白羅注視著蘇珊那堅定自信的下巴。

  “這個女孩,一向都很自信,”他心想。“也許有時候,她會太過于自信……”

  蘇珊繼續說:

  “我告訴你,但是不要讓紀爾克莉斯特小姐知道。有一張畫的是波爾弗列克森,小港灣、燈塔和碼頭……任何業餘的畫家都會選取的通俗角度。但是那個碼頭在戰時已被炸毀,而柯娜姑媽那張畫是幾年前才畫的,不可能是臨場寫生,可能嗎?但是那裡出售的風景卡片上面還有那個碼頭。她臥室的抽屜裡就有一張。因此我想,柯娜姑媽是到那裡去畫下草圖,然後回家後照著風景卡片偷偷摸摸地完成她的作品!真好笑,不是嗎,這樣被人家揭了底?”

  “是的,如同你所說的,是好笑。”他頓了頓,然後心想這個開頭語起得不錯。

  “你不記得我,太太,”他說,“但是我記得你。這不是我第一次見到你。”

  她凝視著他。白羅興高采烈地點頭。

  “是的,是這樣沒錯。我在一部車子裡,全身裹著衣服,我從車窗看到你。你那時正在跟車庫裡的一個技師說話。你沒注意到我……這是自然的事……我在車子裡……一個全身裹滿衣服的外國老頭!但是我注意到你,因為你年輕、好看,而且你站在陽光下。因此我來到這裡時,我對自己說,‘真是巧合!’”

  “車庫?什麼時候?”

  “噢,不久前……一個星期……不,多一點。”白羅腦海裡浮現了“金武士”飯店的車庫全景,假裝說:“我一時想不起來是什麼地方。我去過的地方太多了。”

  “尋找適當的房子好為你的難民買下來?”

  “是的。要考慮的太多了,你知道。價錢……周圍環境……改裝的可能性等等。”

  “我想你得花不少工夫改裝這裡吧?這裡的隔間太恐怖了。”

  “樓上的臥室,是的,當然。不過一樓大部分的房間我們不會更改。”他頓了頓然後繼續。

  “你不感到傷心嗎,太太,把你這幢老家的房子賣給……外國人?”

  “當然不。”蘇珊表情愉悅,“我想這是一個最好的主意。這是個不可能有任何人想用來當住家的地方。我沒什麼好濫情的。這不是我的老家。我母親和父親住在倫敦。我們只是有時來這裡過聖誕節。實際上我總是認為這裡相當討厭……幾乎可以說是一座供奉財富的不高尚的殿堂。”

  “現在的殿堂大不相同了。高樓大廈,隱藏的燈光,以及簡單而價昂的東西。但是財富還是有它的殿堂存在。我知道……希望你不覺得我冒昧……你自己就計劃買下這樣的一幢大廈是吧?一切都是豪華的……不考慮花費。”

  蘇珊笑了起來。

  “不算什麼殿堂……只是個做生意的地方。”

  “也許名稱並不重要……但是要花很多錢……這是實話,不是嗎?”

  “現在什麼東西都貴死人了。但是我想剛開始的花費還是值得的。”

  “告訴我關於你的這些計劃。發現一位這麼能幹,這麼踏實的美麗少婦,讓我很感興趣。在我年輕的時代裡……很久以前了,我承認……美麗的女人只想到游樂,想到化妝品,想到服裝。”

  “女人還是把很多心思放在她們的臉上……我的生意也就在這裡。”

  “告訴我。”

  她告訴了他。詳詳細細地告訴了他,不知不覺地自己暴露了很多秘密。他贊賞她聰明的生意頭腦,她計劃的大膽和巨細無遺。一個膽大心細的計劃者,把一切枝枝節節的問題都掃清。也許有點冷酷無情,就像所有的大膽計劃者……

  他注視著她說:

  “嗯,你會成功,你會出人頭地。你真幸運,不像其他很多人,受到貧窮羈絆。沒有本錢是沒有辦法的。有這些創意,卻受到缺乏本錢的挫折……這會叫人無法忍受的。”

  “我無法忍受!但是我會設法籌錢……找人支持我。”

  “啊!當然。你伯伯,這幢房子的所有人,很有錢。即使他沒去世,他也會如同你所說的,‘支援’你。”

  “噢,不,他不會。理查伯伯對女人有點成見。如果我是男的……”一股怒氣快速掠過她的臉龐。“他令我非常生氣。”

  “我明白……是的,我明白……”

  “老人不應該擋住年輕人的路。我……噢,對不起。”

  赫丘勒·白羅灑脫地笑了起來,同時捋捋他的胡須。

  “我是老了,不錯。但是我並不妨礙年輕人。沒有人需要等我死。”

  “真是可怕的想法。”

  “但是你是個現實主義者,太太。不必大驚小怪,我們得承認這個世界上充滿了年輕人……或甚至是中年人……他們耐心地,或不耐心地等待著,等待著某一個人的死去會給他們……不是財富……就是機會。”

  “機會!”蘇珊深吸了一口氣。“這正是一個人所需要的。”

  白羅目光望向她的身後,愉悅地說:

  “你先生來加入我們的談話陣容了……班克斯先生,我們在談機會。黃金機會……必須雙手緊緊抓住的機會。一個人的良知能有多少作用?讓我們聽聽你的看法吧?”

  但是他沒有聽葛瑞格對機會或其他任何主題發表高見的命。實際上他發覺要跟葛瑞格·班克斯談話幾乎是不可能的事。班克斯具有一種奇特、不安定的性格。不管是否出自他自己或是他太太的心願,他似乎一點也不喜歡聊天或是平心靜氣的討論。嗯,“交談”這個法子對葛瑞格無效。

  白羅也跟摩迪·亞伯尼瑟談過……有關油漆(油漆的味道),還有提莫西能到恩德比來真是幸運,以及海倫連紀爾克莉斯特小姐也一起邀請來實在是太好了。

  “因為她真的非常有用。提莫西經常喜歡吃點小點心……而你又不能對別人的傭人要求太多,但是餐具室裡有一具小瓦斯爐,因此紀爾克莉斯特小姐可以幫他沖點阿華田之類的,不會干擾別人。而且她手腳勤快,甘心一天樓上樓下跑個十幾趟也不厭煩。噢對了,我真的覺得她沒有膽單獨留在我們屋子裡,有如天意要她跟過來幫助我們,雖然我承認當時她那樣說時,我感到困惑不解。”

  “沒有膽?”白羅興致來了。

  他仔細聽著摩迪敘說紀爾克莉斯特小姐當時突然情緒崩潰的情形。

  “你說,她嚇壞了?可是又說不出來為什麼?這倒有意思,非常有意思。”

  “我說那是遲發性振蕩。”

  “也許是。”

  “戰爭爆發是,有一次一顆炸彈落在離我們大約一英里外的地方,我記得提莫西……”

  白羅不想知道提莫西怎麼樣。

  “那天有沒有發生什麼特別的事故?”他問道。

  “哪一天?”摩迪不解地問。

  “紀爾克莉斯特小姐心神不寧的那天。”

  “噢,那……沒有,我想是沒有。好像自從她離開裡契特·聖瑪麗以後,就慢慢變成那樣,她自己說的。她在那裡時並不在意。”

  而結果是,白羅心想,一塊下過毒的結婚蛋糕。紀爾克莉斯特小姐在那個事件之後會感到恐懼是人之常情……甚至在她到了史坦斯菲爾德農場之後,這種恐懼感仍然流連不去。不只是流連不去,而是逐漸加強。為什麼加強?當然照顧像提莫西那樣的臆想症的病人,一定是非常吃力的事,因而緊張恐懼之感便會泛濫出來?

  但是,是那幢房子裡的某種東西讓紀爾克莉斯特小姐感到恐懼。什麼東西?她自己知道嗎?

  他找了個機會在晚餐之前單獨跟紀爾克莉斯特小姐在一起,白羅以一個外國人的好奇心做為引子帶入了正題。

  “你瞭解,我不可能對他們提及謀殺案。但是我很好奇。誰不會好奇?一件凶殘的罪案……一位感性的藝術家在偏僻的小屋子裡受到攻擊。對她家人來說,是件恐怖的事。但是我想,對你來說也是。因為提莫西·亞伯尼瑟太太告訴我你當時也在屋子裡,是吧?”

  “是的,我是在那裡。如果你不介意,潘達禮爾先生,我不想談這件事。”

  “我瞭解……噢,是的,我完全瞭解。”

  說完了這句話,白羅等待著。如同他所預料的,紀爾克莉斯特小姐真的開始談起來了。

  他從她的口中並沒有聽到任何他以前沒聽過的,但是他扮演了一個十分同情人的角色,不時地出聲表示理解,專注有趣地傾聽著,令紀爾克莉斯特小姐情不自禁地越講越起勁。

  在她長篇大論,費盡口舌講完了她自己的感想、醫生的說法和安惠所先生的仁慈之後,白羅才小心地繼續把談話帶入第二點。

  “我想,你沒單獨留在那幢小別墅裡是明智之舉。”

  “我沒有辦法,潘達禮爾先生,我真的沒有辦法。”

  “當然。據我的瞭解,提莫西·亞伯尼瑟夫婦要來這裡時,你也不敢單獨留在他們的房子裡,是吧?”

  紀爾克莉斯特小姐一臉愧疚。

  “這讓我慚愧死了,真是愚蠢。只是因為我的一種恐慌……我真的不知道是為什麼?”

  “但是當然聽到的人會知道為什麼。你剛剛才從醫院出來,差點被人毒死……”

  紀爾克莉斯特小姐聽到這裡歎了一口氣,同時說她簡直是想不透,為什麼會有人想毒害她?

  “但是顯然,我的好女士,因為這個罪犯,這個殺手,認為你知道某些可能導致他被警方逮捕的事。”

  “但是我能知道什麼?某個可怕的流浪漢,或是半瘋狂的東西。”

  “如果是個流浪漢,在我看來是不可能……”

  “噢請不要再說了,潘達禮爾先生……”紀爾克莉斯特小姐突然變得非常煩亂不安。“不要暗示這種事,我不要相信。”

  “你不要相信什麼?”

  “不要相信不是……我的意思是……是……”

  她停了下來,自己也搞不懂想說些什麼。

  “然而,”白羅精明地說,“你的確相信。”

  “噢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但是我認為你相信。所以你才感到恐懼……你現在仍然感到恐懼,不是嗎?”

  “噢不,我來這裡後就不會了。這麼多人,而且氣氛這麼美好。噢不,在這裡似乎一切都沒問題了。”

  “在我看來……你得原諒我的好奇……我是個老人,有點不中用了,我大部分時間都花在思考讓我感興趣的事物上……在我看來,好像在史坦斯菲爾德農場一定發生了什麼事,讓你潛在的恐懼感凸現出來。時下的醫生知道我們潛意識裡面的活動。”

  “是的,是的……我知道他們這樣說過。”

  “而且我認為可能是某一件具體的小事情,也許是相當無關的某一件事物,我們姑且稱之為導火線,把你潛意識裡的恐懼感引爆了出來。”

  紀爾克莉斯特小姐似乎急於接受他的這種說法。

  “我相信你說對了,”她說。

  “那麼,你想想,這……呃……無關的事件是什麼?”

  紀爾克莉斯特小姐想了一會兒,然後出乎意料地說:

  “我想,你知道,潘達禮爾先生,是那個修女。”

  白羅正想繼續循線追問下去,蘇珊和她先生走了進來,海倫緊隨在後。

  “一個修女,”白羅想著……“我到底在什麼地方也聽過有人提起一個修女?”

  他決定晚上找個時間跟她談談修女的事。

19

  一家人都很禮遇潘達禮爾先生,聯合國老年難民救助中心的代表。他真是選對了這個偽裝的身份。每個人都理所當然地相信他……甚至裝作對聯合國老年難民救助中心十分瞭解!人類是多麼地不願承認自己的無知!唯一例外的是羅莎蒙,她懷疑地問他:“那是什麼?我怎麼從沒聽說過。”幸好當時並沒有其他人在場。白羅對這個機構解說得好像羅莎蒙應該感到羞愧,因為只有她對這個遍及世界各地的聞名機構一無所知。然而羅莎蒙只是含糊地說:“噢!又是到處都是難民。我對難民厭倦透了。”這代表了很多人的發言,這些人都太過於墨守陳規,以致於不敢如此坦白地表示出自己心裡真正的想法。

  潘達禮爾先生就這樣被大家所接受……把他當作一個討厭的人,也是一個不足取的人物。他變成了一件外國裝飾品。一般共同的看法是,海倫應該避免讓他在這個特別的週末出現,但是既然他已經在這裡了,他們也只好盡量坦然處之。所幸這個奇怪的小外國人似乎並不太懂英語。他經常聽不懂你對他說的話,而當大家偶爾一起開口時,他就更有如墜入五裡霧中一樣茫然。他好像只對難民和戰後的情況感興趣,而他的英語字匯也只涵蓋那些主題。一般的談話閒聊似乎令他大惑不解。在或多或少為大家所遺忘的情況下,赫丘勒·白羅躺回椅背上,啜飲著他的咖啡,同時觀察著,有如一隻貓在觀察著一群吱吱喳喳,跳來跳去的小鳥。這只貓還沒有准備好躍起突擊。

  在屋子裡仔細徘徊檢視了二十四個小時之後,理查·亞伯尼瑟的繼承人已准備好說出他們各人中意的東西,而且,必要時,要為它們爭戰到底。

  剛開始的談話主題是盛放他們剛剛吃過的一道甜點的一套史波德瓷盤。

  “我不覺得我還有多久可活,”提莫西有點傷感地說。“而摩迪和我又沒有孩子。要一些無用的東西對我們來說是不值得的負擔。但是為了感情上的緣故,我想要那套老甜點餐盤。它們讓我想起了老日子。當然,它們已經過時了,而且我知道甜點餐盤如今很不值錢……但是我還是要。有了它們我就相當滿足了……也許我還要白色閨房裡的那座衣櫥。”

  “你晚了一步,舅舅,”喬治漫不經心、愉快地說。“我今天早上已經跟海倫說過我要那套史波德甜點餐盤。”

  提莫西臉色發紫。

  “跟海倫說過……跟海倫說過?你什麼意思?根本都還沒有成定案。而你又還沒有成家,你要甜點餐盤幹什麼?”

  “老實說,我在收集史波德瓷器。而這又是一套很精細的代表作品。不過你要的那座衣櫥沒問題,舅舅,我不會要它。”

  提莫西不提那座衣櫥。

  “你給我聽著,小喬治。你不要在那裡‘不過’‘不過’的,跟我來這一套。我年紀比你大……而且我是理查唯一在世的弟弟。那套甜點餐盤是我的。”

  “為什麼你不乾脆要那套德瑞斯登的好了,舅舅?非常好的一套,而且我相信它也同樣能滿足你的懷舊之情。無論如何,那套史波德是我的。誰先挑的就是誰的。”

  “荒謬……沒有這種事!”提莫西口沫飛濺地說。

  摩迪厲聲說:

  “請不要惹你舅舅生氣,喬治,這對他非常不好。當然他想要那套史波德就可以帶走!他有優先選擇權,你們年輕人應該讓一讓。他是理查的弟弟,如同他所說的,而你只是個外甥而已。”

  “而且我可以告訴你,年輕人,”提莫西怒火上升。“如果理查立下了恰當的遺囑,這個地方所有東西的處置權都應該操在我的手裡。所有的財產都應該這樣,如果不是這樣,我只能懷疑這是不良影響。是的……重複一遍……不良影響。”

  “不成體統的遺囑,”他說。“荒謬可笑!”

  他躺回到椅背上,一隻手擱在心髒的部位,呻吟著:

  “這對我非常不好。但願我能……喝一點白蘭地。”

  紀爾克莉斯特小姐急忙去拿,回來時手上端著一小杯“補藥”。

  “拿來了,亞伯尼瑟先生。請……請不要激動。你確信不要上樓回床上躺著?”

  “不要傻了,”提莫西一口吞下白蘭地。“上床?我打算維護我的權益。”

  “真是的,喬治,你讓我感到驚訝,”摩迪說:“你舅舅說的完全是實話。他的意願優先。如果他想要那套史波德甜點瓷盤,那麼便是他的!”

  “不管怎麼樣,真叫人不忍卒睹。”蘇珊說。

  “閉上你的嘴,蘇珊。”提莫西說。

  坐在蘇珊一旁的瘦弱年輕人抬起頭來,以比他平時更震顫的聲音說:

  “不要那樣對我太太講話!”

  他半站起身子。

  蘇珊很快地說:“沒有關系,葛瑞格。我不介意。”

  “但是我介意。”

  海倫說:“我想你能謙恭一點,喬治,把那套甜點瓷盤讓給你舅舅。”

  提莫西氣得口沫飛濺說:“沒什麼讓不讓的!”

  但是喬治微向海倫一鞠躬說,“你的心願就是法律,海倫舅媽。我放棄我的要求。”

  “不管怎麼說,你並不真的想要它們,不是嗎?”海倫說。

  他以銳利的眼光看了她一眼,然後露齒一笑說:

  “海倫舅媽,你的毛病是,你太精明了!你知道的比你想知道的多。不要擔心,提莫西舅舅,那套史波德是你的。我只是鬧著玩玩而已。”

  “玩玩,真是的。”摩迪·亞伯尼瑟憤慨地說。“你舅舅可能因此而心髒病突發!”

  “你別信他那一套,”喬治快活地說,“提莫西舅舅可能比我們所有的人都活得更久。他是所謂的病人多長命。”

  提莫西凶惡地趨身向前。

  “我不懷疑,”他說,“理查會對你感到失望。”

  “這是什麼意思!”喬治的幽默感一下子全不見了。

  “你在莫提墨死後來這裡,期望取代他的地位……期望理查會立你為他的繼承人,不是嗎?但是我可憐的哥哥很快便看透了你。他知道如果他的錢由你來控制會流到什麼地方去。我倒很驚訝他還留給你一部分財產。他知道這些財產的下場。賽馬、賭博,蒙地卡羅、外國娛樂場。也許比這些更糟的地方也說不定。他懷疑你不正直,不是嗎?”

  喬治鼻翼兩旁各出現一道白色的凹痕,平靜地說:

  “你不覺得你還是講話小心一點的好嗎?”

  “我身體不適沒來參加葬禮,”提莫西緩緩地說,“不過摩迪告訴過我柯娜所說的話。柯娜一向就是個傻瓜……但是可能她言之有物!如果真是這樣,我知道我會懷疑誰……”

  “提莫西!”摩迪站起來,平靜、穩固,有如一座巨塔。“你今晚很辛苦了。你必須考慮到你的健康。你不能再病倒了。跟我來。你得吃顆鎮靜劑上床了。海倫,提莫西和我就拿那套史波德甜點瓷盤和那座衣櫥作為留念。沒有人反對吧,我希望?”

  她的目光掃射周圍的人,沒有人開口,她一手攙住提莫西的手肘,大踏步地邁出房去,揮開站在門口的紀爾克莉斯特小姐。

  他們離去後,喬治打破了沉默。

  “不可輕視的女人!”他說,“這正是摩迪舅媽的寫照。我可不敢擋她的路。”

  紀爾克莉斯特小姐有點不自在地再度坐下來,喃喃地說道:

  “亞伯尼瑟太太一向都那麼仁慈。”

  這句話有點自討沒趣,沒人答腔。

  麥克·雪安突然大笑說:“你們知道,我覺得這一切十分有趣!活生生的一出‘範賽遺產’。對了,羅莎蒙和我想要客廳裡的那張孔雀石桌。”

  “噢,不好,”蘇珊叫了起來,“我要那個。”

  “又來了,”喬治眼睛望向天花板說。

  “哦,我們不必為這個傷和氣,”蘇珊說。“我要那張桌子的理由是為了我的美容院。只是增添一點特色……我會在上面擺一大束蠟制花。那看起來會好極了。蠟制花很容易找到,不過綠色的孔雀石桌可就不那麼普遍了。”

  “可是,親愛的,”羅莎蒙說,“那正是我們要它的原因。為了一出新戲,如同你所說的,作為一個特色……那麼具有時代色彩。而且不管是擺上蠟制花或是蜂鳥,都配合得恰到好處。”

  “我懂你的意思,羅莎蒙,”蘇珊說。“但是我不覺得你的理由有我的充分。你可以輕易地在舞臺上用一張上過漆的孔雀石桌……看起來就跟真的一樣。但是我的美容沙龍就得用真的孔雀石桌。”

  “好了,女士們,”喬治說,“來個君子協定怎麼樣?為什麼不拋銅幣,或是比紙牌大小來決定?這跟那桌子的時代作風相當吻合。”蘇珊和善地微微一笑。

  “羅莎蒙和我明天再討論一下,”她說。

  她似乎如同往常一般,相當有自信。喬治滿有興味地看看她的臉再看看羅莎蒙的臉。羅莎蒙臉上有種模糊,相當遙不可及的表情。

  “你支持誰,海倫舅媽?”他問道,“我敢說是旗鼓相當。蘇珊有決心,但是羅莎蒙專心得令人歎為觀止。”

  “也許不用擺蜂鳥,”羅莎蒙說。“那些中國花瓶拿一個來當電燈座,配上金黃色的燈罩一定很可愛。”

  紀爾克莉斯特小姐急急打圓場。

  “這屋子裡到處都是非常漂亮的東西,”她說。“我相信那張綠桌放在你的新房裡一定很好看,班克斯太太。我從沒見過這麼漂亮的桌子。這一定值很多錢。”

  “當然,會從我那份遺產中扣除,”蘇珊說。

  “對不起……我的意思不是……”紀爾克莉斯特小姐一臉狼狽相。

  “可以從‘我們’那份中扣除,”麥克說。“加上蠟制花。”

  “它們擺在那張桌上很配稱,”紀爾克莉斯特小姐喃喃說道。“真的很藝術,非常好看。”

  可是沒有人理會紀爾克莉斯特小姐的好心意。

  葛瑞格再度以他那高度緊張的聲音說:

  “蘇珊要那張桌子。”

  這句話引起了一陣不安的騷動,好像葛瑞格用他的話,一下子就改變了原來氣氛。

  海倫連忙說:

  “你真正想要的是什麼,喬治?除了那套史波德瓷盤之外。”

  喬治露齒一笑,原先的緊張氣氛鬆弛了下來。

  “逗弄老提莫西實在有點叫人感到慚愧,”他說。“但是他實在有點叫人不敢相信。他被寵壞了,凡事予取予求,長久下來,都成了不良習慣了。”

  “你得遷就一下病人,柯羅斯菲爾德先生,”紀爾克莉斯特小姐說。

  “我看他紅光滿面,根本沒什麼病,只不過是個老臆想症患者而已,”喬治說。

  “當然,”蘇珊同意說。“我不相信他有任何毛病,你相信嗎,羅莎蒙?”

  “什麼?”

  “提莫西伯伯沒有任何毛病。”

  “沒有……沒有,我不這麼認為。”羅莎蒙含糊其辭。她道歉說。“對不起,我正在想什麼樣的燈光配得上那張桌子。”

  “你們知道了吧?”喬治說。“一個一心一意的女人。你太太是個危險的女人,麥克,我希望你瞭解這一點。”

  “我瞭解,”麥克有點嚴肅地說。

  喬治興高采烈地繼續說下去。

  “桌子爭奪戰!明天待續……君子之爭……但各人意志堅強。我們大家都應該各自加入陣營。我支持這麼甜美、表面上看起來柔順其實卻不然的羅莎蒙。丈夫理所當然是支持他們的太太。紀爾克莉斯特小姐?顯然是站在蘇珊那一邊。”

  “噢,真是的,柯羅斯菲爾德先生,我可不敢……”

  “海倫舅媽呢?”喬治不理會紀爾克莉斯特小姐,繼續說。“你是關鍵性的一票。噢,呃……我忘了。潘達禮爾先生呢?”

  “對不起,你說什麼?”赫丘勒·白羅一頭霧水。

  喬治考慮要不要向他解說,不過決定還是不要的好。這可憐的老頭子一個字都聽不懂。他說:“沒什麼,只是個家庭玩笑。”

  “是的,是的,我明白。”白羅和氣地微微一笑。

  “這麼一來你有決定性的一票,海倫舅媽。你站在誰那一邊?”

  海倫微微一笑。

  “也許我自己想要,喬治。”

  她巧妙地轉換話題,面向她的外國客人說:

  “恐怕你覺得無聊把,潘達禮爾先生?”

  “一點也不,夫人。我覺得很榮幸能加入你們的家居生活……”他一鞠躬說。“我想說……我不太能表達我的意思……遺憾這幢房子得從你們手裡交給外國人士。這,無疑的……是一大遺憾。”

  “不,真的,我們一點也不感到遺憾,”蘇珊說。

  “你很和氣,太太。讓我告訴你們,這個地方非常適合我那些飽受迫害的老年人,這麼平靜的避風港!我請你們記住這句話,當你遭受冷酷的打擊時。我聽說也有一所學校想來這裡……不是正規的學校,是女修道院……由女信徒經營的……我想你們是稱之為‘修女’吧?也許你們比較喜歡賣給她們?”

  “一點也不,”喬治說。

  “聖瑪麗愛心基金會,”白羅繼續說。“幸好由於一位善心人士的幫忙,我們出的價錢才能高出她們一點點。”他面對紀爾克莉斯特小姐說。“我想,你不喜歡修女吧?”

  紀爾克莉斯特小姐臉紅了起來,一付尷尬相。

  “噢,真是的,潘達禮爾先生,你不該……我是說,這無關人身攻擊。但是我從不認為像她們那樣離群索居是對的……我是說,沒有必要這樣,而且這樣未免太自私了。當然我指的不是教書的那些,或是那些替窮人家做事的……因為我相信她們是徹底犧牲自己的人,而且做很多善事。”

  “我簡直無法想像有人會想當修女,”蘇珊說。

  “他們非常優雅,”羅莎蒙說。“你們記得……去年他們重演‘奇跡’時,蘇妮亞·威爾斯看起來美得迷死人了,簡直無法用言語形容。”

  “我想不透的是,”喬治說,“為什麼要穿上那種中世紀的服裝上帝才會高興。因為,畢竟修女的服裝就是那樣的。完全不衛生、不方便又不切實際。”

  “而且使得她們每個人看來都那麼相似,不是嗎?”紀爾克莉斯特小姐說。“聽來好笑,你們知道,但是我在亞伯尼瑟先生家時,有個修女去募捐,害我嚇了一大跳。我以為她跟那天在裡契特·聖瑪麗的那個修女是同一個人。你們知道,我幾乎以為她好像一直在跟著我!”

  “我以為修女募捐時一向都是兩個人一道,”喬治說。“是有一本偵探小說曾經這樣說過吧?”

  “那次只有一個,”紀爾克莉斯特小姐說。“也許是她們不得不節約人力把,”她含糊地又說。“不管怎麼說,那不可能是同一個修女,因為另外一個是為了一架風琴募捐,要捐給聖……巴斯巴斯,我想……而這個是為不同的機構募捐……跟孩子有關。”

  “但是她們兩個有相同的特徵是吧?”赫丘勒·白羅問道。他的語氣顯得很感興趣。紀爾克莉斯特小姐轉向他。

  “我想一定是像你所說的……她的唇上……好像長有胡須一樣。我想,你知道,一定是這樣才引起我的警覺……我當時心情有點緊張,而且想起了戰時的一些故事,有關一些修女,其實是第五縱隊的人裝的,從天而降。當然我這樣想實在很傻。我後來也知道是我自己想像力太豐富了。”

  “修女是很好的偽裝,”蘇珊若有所思地說。“可以連你的腳一起掩飾起來。”

  “事實上是,”喬治說,“人很少真正仔細地看別人。所以在法庭上每個見證人的說法都不太相同,讓人感到驚訝。一個人經常被描述為高……矮;瘦……胖;白……黑;穿著深色……淺色的衣服;依此類推。只有一個見證人是可靠的,但是你得自己好好判斷是哪一個。”

  “另外一件奇怪的事,”蘇珊說,“是你有時候看到鏡子裡的自己,卻出乎意料地不知道鏡子裡的那個人是誰。只是覺得看起來面熟,然後你對自己說,‘這個人我很熟……’然後才突然瞭解那根本就是你自己!”

  喬治說:

  “更難的是你是否真正看到你自己……而不是鏡中的影像。”

  “為什麼?”羅莎蒙一臉迷惑地問。

  “因為,難道你不明白,沒有人曾經看過自己……像別人看他時的樣子。她們總是看到鏡子裡的自己……也就是說……一個左右顛倒的影像。”

  “可是那看起來有什麼不同嗎?”

  “噢,有的,”蘇珊迅即說。“一定有。因為人的臉左右兩邊不同。他們的兩道眉毛不同,他們的嘴有一邊向上翹,而他們的鼻子並不真的那麼直。你可以用一隻鉛筆看出來……誰有鉛筆?”

  有人遞給她一支鉛筆,她們就地試驗,把鉛筆平行放在鼻樑兩側,看到那可笑的不同角度不禁失聲大笑。

  現在氣氛輕松了很多。每個人的心情都不錯。他們不再是聚集在一起瓜分理查·亞伯尼瑟財產的繼承人。他們是一群聚集在鄉間度週末的快樂、正常的人們。

  只有海倫·亞伯尼瑟保持緘默,心不在焉。

  赫丘勒·白羅歎了一口氣,站了起來,向他的女主人禮貌地道了聲晚安。

  “還有,太太,我最好也趁此道別。我要塔的火車明天上午九點開,很早,所以我趁現在向你道別,謝謝你的款待。房子交接的日期……我們會跟安惠所先生接洽。當然,要看你什麼時候方便。”

  “看你喜歡什麼時候都可以,潘達禮爾先生。我……我來這裡的目的都已達成了。”

  “你要回你在塞普路斯的別墅去?”

  “是的。”海倫·亞伯尼瑟的雙唇浮現一絲笑意。

  白羅說:

  “你高興,是。你不遺憾?”

  “遺憾離開英格蘭?或是你指的是離開這裡?”

  “我是說……離開這裡?”

  “不……不。眷戀過去是沒有好處的,不是嗎?人們必須把過去拋諸腦後。”

  “如果做得到的話。”白羅眨眨眼,笑著以抱歉的眼光環顧周圍一張張彬彬有禮的臉孔。

  “有時候,過去的並不願成為過去,不願被遺忘,不是嗎?它還纏繞著你--它說‘我跟你還沒個完’。”

  蘇珊有點不信地笑了起來。白羅說:

  “我是說真的……是的。”

  “你的意思是說,”麥克說,“你那些難民來這裡是沒有辦法完全忘掉他們過去的苦難?”

  “我並不是指我的難民。”

  “他指的是我們,親愛的,”羅莎蒙說,“指的是理查舅舅、柯娜姨媽和斧頭,所有那些事。”

  她轉向白羅。

  “不是嗎?”

  白羅面無表情地注視著她,然後她說:

  “為什麼你這樣認為,太太?”

  “因為你是個偵探,不是嗎?這就是你來這裡的原因,聯合國老年難民救助中心,或管你說的是什麼,根本就是一派胡言,不是嗎?”

20

  此話一出,引起了一陣非常緊張的局面。雖然白羅的眼光仍然停留在羅莎蒙可愛、平靜的臉上,但是他感覺到這種緊張的存在。

  他微微欠身說,“你很有洞察力,太太。”

  “不見得,”羅莎蒙說。“有一次在一家餐廳裡,有人指出你來給我看,我記得。”

  “可是你一直沒有提起……直到現在?”

  “我想不要提起會比較有趣,”羅莎蒙說。

  麥克勉強控制住自己的情緒說:

  “我的……好女孩。”

  白羅目光移向他。

  麥克在生氣,生氣而且……掛慮?

  白羅的目光緩緩地掃視所有的臉孔,蘇珊的臉,氣憤、警覺;葛瑞格,死沉、封閉;紀爾克莉斯特小姐,一臉傻相,嘴巴大張;喬治,機警;海倫,緊張、恐慌……

  在這種情況下,這些表情是正常的。他真希望他能早一秒鐘看到他們的臉,在“偵探”一語吐自羅莎蒙的口中時,現在,當然是不太一樣了……

  他挺起胸膛向他們一鞠躬。他的英語不再那麼帶有外國腔調。

  “不錯,”他說。“我是個偵探。”

  喬治·柯羅斯菲爾德的鼻翼再度出現兩道白凹痕說:

  “誰派你來的?”

  “我受人之托調查理查·亞伯尼瑟的死亡情況。”

  “受誰之托?”

  “就目前來說,這跟你無關。但是你們如果能確信理查·亞伯尼瑟不容置疑的是自然死亡,那就皆大歡喜了,你們能嗎?”

  “他當然是自然死亡。誰說不是?”

  “柯娜·藍斯貴尼特說的。而且柯娜·藍斯貴尼特她自己也死了。”

  一股微微不安的氣息,就像一陣邪惡的微風,滿室吹動。

  “她在這裡說的……在這個房間裡,”蘇珊說。“但是我並不真的認為……”

  “是嗎,蘇珊?”喬治·柯羅斯菲爾德以譏諷的眼光看著她。“何必再假裝?你騙不過潘達禮爾先生的吧?”

  “我們都以為他真的是潘達禮爾先生……”羅莎蒙說。“其實他的名字是赫丘勒什麼的。”

  “赫丘勒·白羅……隨時候教。”

  白羅一鞠躬。

  沒有人意會到這個名字的分量,也沒有人為之感到震驚。他的名字對他們來說毫無意義。

  他們並沒有像聽到“偵探”兩個字時那樣警覺。

  “我可以問你有了什麼結論嗎?”喬治問。

  “他才不會告訴你,親愛的,”羅莎蒙說。“即使他告訴你,他也不會說實話。”

  似乎只有她一個人覺得有趣。

  赫丘勒·白羅深思地注視著她。

  那天晚上,赫丘勒·白羅並沒有睡好。他覺得心神不寧,而他不太確定為什麼他會心神不寧。無從捉摸的片斷談話、各種眼神、奇特的舉動……一切似乎都在寂靜的夜裡包含著呼之欲出的意義,惹得人心裡癢癢的。他已踏上睡神的台階,但是睡神就是不肯寵召他。就在他昏昏欲睡之時,腦海裡突然閃現出一個念頭,把他喚醒。油漆……提莫西和油漆。油畫……油畫的味道……跟安惠所先生有關。油畫和柯娜。柯娜的畫……風景卡畫……柯娜的畫有欺世之嫌……不,回到安惠所先生身上……安惠所先生說過的話……或是藍斯坎伯?理查·亞伯尼瑟死的那天有個修女出現。一個有胡須的修女。史坦斯菲爾德農場出現過一個修女……還有裡契特·聖瑪麗。太多修女了!羅莎蒙在舞臺上扮演修女迷死人了。羅莎蒙……說他是個偵探……她說這話時每個人都凝視著她。柯娜那天說出“可是他是被謀殺的,不是嗎?”對,他們一定也是這樣盯著她看。當時海倫·亞伯尼瑟覺得不對勁的是什麼?海倫·亞伯尼瑟……把一切拋諸腦後……到塞普路斯去……海倫·亞伯尼瑟手中的蠟花掉落在地上,當他說……他說什麼?他不太記得……

  然後他睡著了,他睡著了而且作起夢來……

  他夢見那張綠孔雀石桌。桌上是玻璃罩著的蠟花……只是整個塗上了一層厚厚的深紅色油彩,漆成血紅色。他聞得到油彩的味道,提莫西呻吟著,說著“我快死了……快死了……完了。”而摩迪站立一旁,高大健壯,手中拿著一把巨刃,隨著他說“是的,完了……”完了……靈床,燃著蠟燭,一個修女在禱告。如果他能看清這個修女的臉,他就知道……

  赫丘勒·玻璃醒了過來……他真的知道了!

  是的,是結束了……

  雖然路途還遙遠。

  他理了一下自己雜亂的思緒。

  安惠所先生,油彩的味道,提莫西的家,一定有什麼……或可能有什麼在他家……蠟花……海倫……破碎的玻璃罩……

  海倫·亞伯尼瑟,在她房間裡,准備上床。她正在思考。

  她坐在梳妝台前,望著鏡中的自己,視而不見。

  她被迫讓赫丘勒·白羅來這幢房子裡。她並不想要他來。但是安惠所先生讓她難以拒絕。如今事情已經公開了。不可能讓理查·亞伯尼瑟在墳墓裡安息。這一切都由柯娜那句話開始……

  葬禮完後那一天……她懷疑,他們是什麼表情?他們以什麼表情看著柯娜?她自己又是什麼表情?

  喬治是怎麼說的?關於一個人自己看自己?

  像別人看我們一樣地看我們自己……像別人看我們一樣。

  她投射在鏡子上的眼光突然專注了起來。她在看自己……但是並不是真的自己……不像別人看她……不像柯娜那天眼中的她。

  她的右……不,她的左眉弧度比右眉高一點。嘴巴呢?嘴巴的曲線是左右對稱的。如果她能看見別人眼中的自己,她當然看到的會跟這鏡中的影像沒什麼大不同。不像柯娜。

  柯娜……那一幕清晰地浮現在她眼前……

  柯娜,在葬禮那天,她的頭傾向一邊……發出那個問題……看著海倫……

  突然,海倫雙手掩面。“這沒有道理……這不可能有道理……”

  安惠所小姐被電話鈴聲從美夢中吵醒,她正夢見在跟瑪麗皇后玩紙牌。

  她想要不理會……但是電話鈴聲響個不停。她睡眼惺松地抬起頭看看床頭的手錶。差五分鐘七點……到底誰會在這種時候打電話來?一定是打錯了。

  電話鈴聲仍然令人心煩氣躁地響個不停。安惠所小姐歎了一口氣,抓起一件外袍披上,走進客廳。

  “這裡是肯辛敦675498,”她抓起話筒沒好氣地說。

  “我是亞伯尼瑟太太。裡奧·亞伯尼瑟太太。我可以跟安惠所先生講話嗎?”

  “噢,你早,亞伯尼瑟太太。”一句“你早”說得並不真誠。“我是安惠所小姐,我哥哥恐怕還在睡覺。我自己本來也還在睡覺。”

  “真是抱歉,”海倫被迫致歉。“但是我必須馬上跟令兄講話,很重要的事。”

  “晚一點不行嗎?”

  “恐怕不行。”

  “噢,那麼,好吧。”

  安惠所小姐語氣尖酸。

  她敲敲她哥哥的房門,走了進去。

  “又是那些亞伯尼瑟的人!”她憤憤地說。

  “呃,亞伯尼瑟?”

  “裡奧·亞伯尼瑟太太。一大早七點還不到就打電話來!真是的!”

  “是裡奧太太?天啊,真是不尋常,我的外袍呢?啊,謝謝你。”

  不久他對著話筒說:

  “我是安惠所。是你嗎,海倫?”

  “是的,非常抱歉吵醒了你。但是你曾經說過如果我想起來葬禮那天柯娜暗示理查是被人謀害時,我覺得不對勁的是什麼時就立刻打電話給你。”

  “啊!你想起來了?”

  海倫以疑惑的語氣說:

  “是的,但是這沒道理。”

  “你必須說出來讓我自己來判斷。是不是你注意到某一個人有什麼不對勁?”

  “是的。”

  “告訴我。”

  “似乎沒道理。”海倫以抱歉的語氣說。“但是我相當確定。我昨天晚上照鏡子時想起來的。噢……”

  這聲略帶驚嚇的半叫喊聲之後,接著古怪地傳來……一記悶重的聲響,安惠所先生想不通是什麼聲響……

  他緊急地說:

  “喂……喂……你在聽嗎?海倫,你在聽嗎?……海倫……

21

  安惠所先生費盡了工夫,跟交換台磨了一個小時後,終於接通了電話,找到了赫丘勒·白羅聽電話。

  “謝天謝地!”安惠所先生情緒的激昂是可以諒解的。“交換台好像費盡了工夫才接通這個電話。”

  “這沒什麼好驚訝的。聽筒沒有掛上。”

  白羅語氣中的陰森意味傳到了聽者的耳中。

  安惠所先生敏銳地說:

  “是不是發生什麼事了?”

  “是的。女傭大約二十分鐘以前發現裡奧·亞伯尼瑟太太躺在書房的電話分機旁。她昏迷不醒,嚴重腦震蕩。”

  “你的意思是她的頭部受擊?”

  “我想是這樣。有可能是她跌倒頭部撞到大理石門擋,但是我不這麼認為,而且醫生也不這麼認為。”

  “她那時正在跟我通電話。我就奇怪怎麼電話突然就斷了。”

  “原來她是在跟你通電話。她說了些什麼?”

  “不久以前她跟我提起過,在柯娜·藍斯貴尼特暗示她哥哥是被人謀害時,她自己有種某個地方不對勁……古怪……的感覺,她說不上來是什麼……她想不起來為什麼會有這種印象。”

  “而突然之間,她想起來了。”

  “是的。”

  “而且打電話告訴你。”

  “是的。”

  “然後呢?”

  “沒有然後了,”安惠所先生暴躁地說。“她正要告訴我,電話卻中斷了。”

  “她說了些什麼?”

  “都是些無關緊要的。”

  “對不起,我的朋友,但是這該由我來判斷,不是你。她到底說了些什麼?”

  “她提醒我說,我要她一旦想起她覺得古怪的是什麼時立刻告訴我。她說她想起來了……不過說那‘沒有道理’。”

  “我問她是不是跟那天在場的某一個人有關,她說,是的,是跟某一個人有關。她說她是在照鏡子時想起來的……”

  “再來呢?”

  “就這些了。”

  “她沒有暗示……是那一個人?”

  “如果她告訴了我,我不會不告訴你,”安惠所先生尖酸地說。

  “我向你道歉,我的朋友。當然你會告訴我的。”

  安惠所先生說:

  “我們只有等她神志清醒之後才能知道了。”

  白羅沉重地說:

  “那可能得很長的一段時間。也許……永遠不會清醒。”

  “有這麼嚴重?”安惠所先生的聲音有點顫抖。

  “是的,是有這麼嚴重。”

  “但是……那很可怕,白羅。”

  “是的,是很可怕。這也正是我們等不得的原因!因為這顯示出,我們得對付的這個人,如果不是心狠手辣到了極點,就是非常惶恐,反正不管是怎麼樣,我們都不能再等下去了。”

  “但是你先聽我說,白羅,海倫怎麼辦?我感到擔憂。你確信她在恩德比安全嗎?”

  “不,不安全。所以她現在人不在恩德比。救護車已經來把她接到一家療養院去了,由特別護士照顧她,不允許任何一個人見她,不管是家人或其他任何人。”

  安惠所先生歎了一口氣。

  “你讓我放心了不少。她本來可能危機重重。”

  “當然她本來是危機重重!”

  安惠所先生深受感動地說:

  “我非常敬重海倫·亞伯尼瑟,一向都是如此。一個非常不凡的女人。她的生活或有些……我該怎麼說?……秘而不宣的事?”

  “啊?有秘而不宣的事?”

  “我一直都這樣想。”

  “因此才會有別墅在塞普路斯。是的,這說明瞭很多……”

  “我不希望你開始想……”

  “你沒有辦法阻止我想。不過,現在我有一件小小的任務要交給你,等一下。”

  暫停了一下,然後白羅的聲音再度傳來。

  “我得確定一下沒有人在偷聽。還好。現在我們來說我要你去做的事。你必須准備一下遠行。”

  “遠行?”安惠所先生聽起來有點恐慌。“哦,我明白了……你要我到恩德比來?”

  “完全不是。這裡由我負責。不,你不用跑這麼遠。你的旅程不會離倫敦太遠。你到貝瑞·聖艾德蒙去……(我的天!你們英國的城鎮名可真是的!)到了那邊後,租一部車到福迪克屋去,那是一家精神病院。找到潘瑞斯醫生,向他詳細調查一個最近出院的病人。”

  “什麼病人?不管怎麼說,當然……”

  白羅打斷他的話說:

  “這個病人的名字是葛瑞格·班克斯。查查看他是因為那一種精神病而接受治療的。”

  “你是說葛瑞格·班克斯精神不正常?”

  “噓……說話小心,好了……我還沒有吃早餐,我想你也還沒吃吧?”

  “還沒有。我太急躁……”

  “我知道。那麼,我請你,好好吃頓早餐,鎮靜一下。十二點有一班不錯的火車到貝瑞·聖艾德蒙。如果我還有什麼消息,在你出發之前會打電話告訴你。”

  “你自己多小心,白羅,”安惠所先生有點擔心地說。

  “啊,對了!我,我可不想被人用大理石門擋敲我的頭。你可以放心,我會小心預防的。好了……暫時……再見了。”

  白羅聽到對方掛斷的聲響,然後他聽到非常細微的第二聲“卡嚓”聲……兀自微微一笑。有人在大廳裡放下聽筒。

  他走出去到大廳。沒有人在那裡。他躡手躡腳地走向樓梯下麵的壁櫥。這時藍斯坎伯端著一盤土司麵包和一隻咖啡銀壺走出來,看到白羅從壁櫥那邊冒出來,有點感到驚訝。

  “早餐已經准備好在餐廳裡,先生,”他說。

  白羅深思地審視著他。

  這位老主僕臉色蒼白而且驚懼。

  “勇敢一點,”白羅拍拍他的肩膀說。“一切都會好轉的。端杯咖啡到我臥房去不會太麻煩你吧?”

  “當然不會,先生。我會叫珍妮送上去,先生。”

  赫丘勒·白羅爬上樓梯,藍斯坎伯不以為然地看著他的背影。白羅穿著一件怪異的絲袍,上面都是三角形、四角形的圖案。

  “外國人!”藍斯坎伯憤憤地想。“外國人在這幢房子裡!而裡奧太太腦震蕩!我真不知道再下去會怎麼樣。自從理查先生去世之後,一切都改變了。”

  赫丘勒·白羅從珍妮手中接過咖啡時,已經換好了衣服。他的同情話語頗得珍妮之心,因為他強調她發現裡奧太太時,一定受到不少驚嚇。

  “是的,你說的沒錯,先生,我永遠不會忘記當我打開書房的門看到裡奧太太躺在那裡時的感受。她躺在那裡……我趕快過去。發現她沒有死。她一定是站在那裡講電話時昏倒了……想不到她竟然一大早就起來了!我從沒見過她這麼早起過。”

  “想不到,是的!”他隨意加上一句:“我想,那時還沒有其他人起來吧?”

  “老實說,先生,提莫西太太那時已經起床。她一向就早起……經常在早餐之前出去散步。”

  “她是屬於早起的一代,”白羅點點頭說。“現在的年輕人……他們不會那麼早起床吧?”

  “不會,你說的對,先生,我端茶去給他們,一個個都還在呼呼大睡--而我自己已經去得晚了,受了驚,找醫生來,又得自己先喝一杯鎮定一下自己,耽誤了不少時間。”

  她離去。白羅回想她所說的話。

  “摩迪·亞伯尼瑟已經起床了,而年輕的一代都還在床上……可是這並表示什麼,白羅心想。任何人都可能聽到海倫開門的聲音,而跟隨她去偷聽……然後回床去假裝呼呼大睡。”

  “但是如果我推斷的沒錯,”白羅心想。“而且終究我推斷正確是很自然的事……這是我的習慣!……那麼,沒有必要探究誰在這裡誰在那裡。首先,我必須為我的推論找出證據。然後……我發表一下小小的演說。然後坐下來,看看會發生什麼……”

  珍妮一離開房間,白羅便把一杯咖啡喝光,穿上大衣,戴上帽子,離開他的房間,敏捷地跳下後面的樓梯,從側門出去。他輕快地走了四分之一英里路,到電訊局去打長途電話。不久他便再度跟安惠所先生通話。

  “是的,又是我!不用理會我原先交付給你的任務。那是假的!那時有人在竊聽。現在,我的朋友,談談真正的任務。你必須,如同我原先說的,搭火車,但不是到貝瑞·聖艾德蒙去。我要你到提莫西·亞伯尼瑟家去。”

  “可是提莫西和摩迪現在人在恩德比。”

  “不錯。他家沒有人,除了一個叫瓊斯的婦人,他花了不少錢勸說她留下來幫他們看家。我要你做的是,到那裡去拿樣東西!”

  “我的好白羅!我可真的沒辦法降格當起小偷來!”

  “不會是要你去偷。你跟認識你的瓊斯說,亞伯尼瑟夫婦要你去幫他們拿樣東西到倫敦,她不會起疑心。”

  “是的,也許不會。不過我不喜歡這樣做。”安惠所先生以非常不情願的語氣說。“為什麼你不能自己去拿。”

  “因為,我的朋友,我是個陌生的外國人,瓊斯太太見到我會立刻起疑,難題就產生了!對你,她就不會了。”

  “是的,是的……我明白。但是提莫西和摩迪知道了會怎麼想?我認識他們已經四十多年了。”

  “你也認識理查·亞伯尼瑟四十多年了!而且你打從柯娜·藍斯貴尼特還是個小女孩開始就認識她了!”

  安惠所先生以“壯士斷腕”的語氣說:

  “你確定這真的有必要,白羅?”

  “這像戰時海報上的問題一樣,‘你的征途真的有必要嗎?’我告訴你,有必要。非常必要!”

  “那麼你要我去拿的是什麼東西?”

  白羅告訴了他。

  “不過,說真的,白羅,我不明白……”

  “你沒有必要明白。要明白的人是我。”

  “那麼你要我拿那樣鬼東西幹什麼?”

  “你把它帶到倫敦,送到榆園一個地方去,如果你手上有筆,把地址記下來。”

  安惠所先生用筆記下位址之後,仍舊以“壯烈犧牲”的口吻說:

  “我希望你知道你在幹什麼,白羅?”

  他的語氣帶著十分懷疑的意味……但是白羅的回答斬釘截鐵。

  “當然我知道我在幹什麼。我們將直搗黃龍了。”

  安惠所先生歎了一口氣。

  “要是我們猜得出海倫想告訴我的是什麼就好了。”

  “不用猜,我知道。”

  “你知道?可是我的好白羅……”

  “以後再跟你解釋。不過我先向你保證,我知道海倫·亞伯尼瑟在照鏡子的時候發現了什麼。”

  早餐的氣氛不太對勁。羅莎蒙和提莫西都沒有出現在餐桌上,不過其他的人都到了餐廳,以低沉的聲音交談,而且吃得比平常少一點。

  喬治是第一個恢復平日神情的人。他生性樂天快活。

  “我想海倫舅媽會沒事的,”他說。“醫生總是喜歡拉長著臉。畢竟,腦震蕩算得了什麼?經常幾天之內就痊癒了。”

  “戰時我認識一個腦震蕩的女人,”紀爾克莉斯特小姐答腔說。“她走在路上時一塊磚塊或什麼的擊中她的頭……那時正是空襲時期……她一點都沒感到異樣。只是繼續做她的事……然後十二個鐘頭之後突然在開往利物浦的火車上昏倒。你們相不相信,她一點都不記得她到過車站,搭上火車等等。她在醫院裡,怎麼想就是想不起來。她在醫院待了將近三個星期。”

  “我想不通的是,”蘇珊說,“海倫那麼早打電話幹什麼,還有她在跟誰打電話?”

  “感到不舒服,”摩迪肯定地說。“也許醒來時感到怪怪的,便下樓打電話找醫生。然後突然感到暈眩就倒在地上。這是唯一合理的解釋。”

  “倒楣正好頭撞到門擋上,”麥克說。“如果她跌到厚厚的地毯上就沒事了。”

  餐廳門打開,羅莎蒙走了進來,皺著眉頭。

  “我找不到那些蠟花,”她說。“我說的理查舅舅葬禮那天擺在孔雀石桌上的那些。”她以責怪的眼神看著蘇珊。“你沒有拿走吧?”

  “當然沒有!真是的,羅莎蒙,可憐的老海倫腦震蕩被拖到醫院去了,你不會還在想你的孔雀石桌吧?”

  “我不明白為什麼我不該想。如果你腦震蕩你什麼都不知道那根本對你沒什麼關系。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我們能幫海倫舅媽什麼呢?而麥克和我明天午餐之前得趕回到倫敦去,因為我們得跟傑克·李果見面,商談‘男爵出巡’上演的日期。所以我想徹底解決一下那張桌子的問題。不過我想再看看那些蠟花。那張桌子上現在擺的是一隻中國花瓶……很好看……但是不太配稱。我真懷疑它們跑到那裡去了……也許藍斯坎伯知道。”

  藍斯坎伯正好進來想看看他們早餐吃完了沒有。

  “我們都用過了,藍斯坎伯,”喬治站起來說。“我們的外國朋友怎麼啦?”

  “他在樓上喝咖啡吃吐司。”

  “聯合國老年難民救助中心代表的小小早餐。”

  “藍斯坎伯,你知不知道一向擺在客廳那張綠桌上的那些蠟花到什麼地方去了?”

  “據我所知,裡奧太太不小心把它們掉到地上去了,太太。她要重新訂做一個玻璃罩,不過我想她還沒有辦這件事。”

  “那麼現在放在什麼地方?”

  “可能是在樓梯下面的壁櫥裡,太太。待修的東西通常都放在那裡。要不要我去幫你看看?”

  “我會自己去看。跟我來,麥克當心。那邊暗暗的,在海倫舅媽出事之後我可不想自己一個人到任何暗暗的地方去。”

  每個人神情都為之一震。摩迪以她低沉的聲音問道:

  “你什麼意思,羅莎蒙?”

  “哦,她是被人襲擊的,不是嗎?”

  葛瑞格·班克斯突然說:

  “她是突然昏倒的。”

  羅莎蒙大笑。

  “她這樣告訴你嗎?不要傻了,葛瑞格,當然她是被人擊昏的。”

  喬治語氣銳利地說:

  “你不應該這樣說,羅莎蒙。”

  “笑話,”羅莎蒙說。“她一定是。我的意思是,想當然耳。一位偵探在屋子裡找線索,理查舅舅被毒死。柯娜姨媽被人用斧頭砍死,紀爾克莉斯特小姐收到下過毒的結婚蛋糕,而如今海倫舅媽又被鈍器擊昏。你們看吧,會這樣繼續下去。我們會一個接一個地被殺害掉而最後留下來的一個就是了……我是說,兇手。但是不會是我……我是說,殺人兇手。”

  “那為什麼會有人想殺害你,美麗的羅莎蒙?”喬治輕佻地問道。

  羅莎蒙兩眼睜得很大。“噢,”她說。“當然是因為我知道得太多了。”

  “你知道什麼?”摩迪·亞伯尼瑟和葛瑞格·班克斯幾乎同時發問。

  羅莎蒙露出純潔一如天使般的微笑。

  “你們不是也都知道嗎?”她和氣地說。“走吧,麥克。”

22

  十一點正,赫丘勒·白羅在書房召集一次非正式的會議。每個人都到場,白羅滿腹心思地看著圍成一個半圓圈的臉孔。

  “昨天晚上,”他說,“雪安太太向你們宣佈我是個私家偵探。當時我自己希望能保持我的……我們姑且說是‘偽裝’吧?……多保持一點時間。但是這沒什麼關系!今天……最遲是明天……我會告訴你們實情。現在請仔細聽我不得不說的一些話。”

  “我在我自己的行業裡是個名人……可以說是一個非常有名的人。事實上,我的能力,是無人能及的!”

  喬治·柯羅斯菲爾德露齒一笑說:

  “少來,龐德先生……不,是白羅先生,對吧?可笑的是我怎麼從來沒聽說過你?”

  “不是可笑,”白羅尖刻地說。“是可悲!時下的教育可真是糟糕。顯然除了經濟學……還有如何應付智力測驗之外,什麼都學不到!我們姑且不談這個,繼續下去。我是安惠所先生多年的朋友……”

  “原來是這老小子幹的好事!”

  “隨你怎麼說,柯羅斯菲爾德先生。安惠所先生因他老友理查·亞伯尼瑟先生的死而感到心神不安。他特別感到困惑的是葬禮那天亞伯尼瑟先生的妹妹,藍斯貴尼特太太所說的一些話,就在這個房間裡所說的話。”

  “很可笑……柯娜就是那樣。”摩迪說,“安惠所先生應該聰明一點,不要理會那些話!”

  白羅繼續:

  “安惠所先生在……我該說是巧合吧?……藍斯貴尼特太太死後,更感到困惑不安。他只有一個要求……確定她的死只是巧合。換句話說,他想要確定理查·亞伯尼瑟是自然死亡。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他委託我代為做一些必要的調查。”

  他暫停了下來。

  “我做了……”

  他再度停頓了下來。沒有人出聲。

  白羅的頭往後一仰。

  “你們會樂於聽到,根據我調查的結果……完全沒有任何理由相信亞伯尼瑟先生不是自然死亡。完全沒有理由相信他是被人謀害!”他微微一笑。他攤開雙手,作出勝利的姿態。

  “這是好消息,不是嗎?”

  依他們的表情看來,似乎並不然。除了一個人之外,其他的人都凝視著他,眼神中似乎帶著懷疑的意味。

  這個例外的人是提莫西·亞伯尼瑟,他正同意地猛點著頭。

  “當然理查不是被人謀害的,”他氣憤地說。“無法理解為什麼有任何人會曾經有過這種念頭!那純粹只是柯娜的惡作劇,想要嚇嚇你們,她好樂一樂。雖然她是我妹妹,但我不得不說實話,她一向就有點神經病,可憐的女孩。好了,不管你是叫什麼名字來著,我很高興你還夠聰明,得到正確的結論,雖然如果你問我,我會說安惠所可真不要臉,膽敢委託你來調查。而且如果他以為他能把雇傭你的費用轉到我們身上來,我可以告訴你,他門兒都沒有!真他媽的厚臉皮,不知道該怎麼罵他才痛快!他算什麼東西?如果一家人都滿意……”

  “但是家人並不滿意,提莫西舅舅,”羅莎蒙說。

  “喂……這話是什麼意思?”

  提莫西揚起雙眉,很不高興地注視著她。

  “我們不滿意。再說海倫舅媽今天早上的事你怎麼說?”

  摩迪突然尖刻地說:

  “海倫只是到了會中風的年紀,就是這麼一回事。”

  “我明白,”羅莎蒙說。“你認為,又是一次巧合?”

  她看著白羅。

  “巧合未免太多了一點吧?”

  “巧合,”赫丘勒·白羅說,“的確是會發生的。”

  “胡說,”摩迪說,“海倫是感到不舒服,下樓打電話找醫生,然後……”

  “但是她並不是打電話給醫生,”羅莎蒙說。“我問過她……”

  蘇珊突然說:

  “她打給誰?”

  “我不知道,”羅莎蒙說,臉上掠過一陣苦惱之色。“但是我敢說我能查出來,”她滿懷希望地加上一句。

  赫丘勒·白羅坐在維多利亞時代的涼亭裡。他從口袋裡掏出一隻大表來擺在面前的桌上。

  他宣佈他要搭十二點的那班火車離去。時間還有半個鐘頭。半個鐘頭讓某個人下定決心來找他。也許不只一個人……

  從屋子裡的大部分視窗,都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這座涼亭。不久,一定會有某一個人來吧?

  如果不然,他對人性的瞭解便不足,而他的主要前提便下得不正確。

  他等待著……在他頭頂上,一隻蜘蛛守在它織好的網裡,等著蒼蠅自投羅網。

  先來的是紀爾克莉斯特小姐。她面紅過耳,心煩氣躁,而且有點語無倫次。

  “噢,潘達禮爾先生……我記不得你的另一個名字,”她說。“雖然我不喜歡,但是我不得不來跟你談談……我真的感到必須來。我的意思是,在可憐的裡奧太太今天早上出事之後……我心想雪安太太說的相當對……不是巧合,當然也不是中風……如同提莫西太太所暗示的,因為我父親就中過風,臉上表情相當不一樣,而且不管怎麼說,醫生明明說是腦震蕩!”

  她停頓下來,吸了一口氣說,用祈求的眼神看著白羅。

  “是的,”白羅溫和地鼓勵她說下去。“你是想要告訴我什麼吧?”

  “如同我所說的,我不喜歡這樣做……因為她對我那麼好。她替我安排在提莫西太太家做事等等。她人真的很好。所以我才感到這麼為難,忘恩負義。她甚至把藍斯貴尼特太太的麝香鼠皮外套送給我,真的非常好看,而且很合身,因為毛多一點並沒有關系。而且我要把石榴石胸針還她時她連聽都不聽……”

  “你是在說,”白羅溫和地說,“班克斯太太?”

  “是的,你知道……”紀爾克莉斯特小姐低下頭,悶悶不樂地搓弄著手指。她抬起頭來突然咽下一口氣說:

  “你知道,我聽到!”

  “你的意思是你碰巧旁聽到一些談話……”

  “不,”紀爾克莉斯特小姐如女英雄一般果斷地搖遙頭。“我寧可實話實說。告訴你比較不那麼為難,因為你不是英國人。”

  赫丘勒·白羅瞭解她並沒有什麼惡意。

  “你的意思是對外國人來說,偷聽人家講話,偷拆人家的信件,偷看人家隨手放著的信件,是稀鬆平常的事?”

  “噢,我從沒偷拆別人的信件,”紀爾克莉斯特小姐以震驚的口吻說。“不是這樣,不過那天我那天是聽到了……理查·亞伯尼瑟先生去見他妹妹的那一天。你知道,我對他那麼多年了突然去見她感到好奇。而且我的確懷疑為什麼……而且……而且……你知道當你沒有多少私生活或多少朋友時,你是會變得有興趣……我是說,當你跟別人住在一起時。”

  “很自然的事,”白羅說。

  “不錯,我確是認為自然……雖然,當然啦,這不太應該。但是我做了!而且我聽到他說的話!”

  “你聽到亞伯尼瑟先生告訴藍斯貴尼特太太的話?”

  “是的。他好像是說……‘跟提莫西談是沒有用的。什麼事他都嗤之以鼻,根本不聽你的。但是我想要把它告訴你,柯娜。只剩下我們三個人了。而且雖然你一向喜歡裝作天真無知,其實你很有見識,因此告訴我,如果你是我,你會怎麼做?’”

  “我聽不太清楚藍斯貴尼特太太說什麼,但是我聽到她說‘員警’……然後亞伯尼瑟先生笑得相當大聲,說,‘我不能這樣做。不能對我的親侄女這樣。’然後我不得不跑到廚房去,因為有東西滾冒出來了,當我再回到原來的地方去時,亞伯尼瑟先生正在說,‘即使我不得好死,我也不想找員警,能避免就盡量避免。你瞭解的,不是嗎,我的好女孩?不過,不用擔心。現在既然我知道了,我會採取所有可能的預防措施。’然後,他接著說他立下了新遺囑,她,柯娜會沒事的。然後他說她跟她先生在一起很快樂,還有他過去真是看錯了。”

  紀爾克莉斯特小姐停頓了下來。

  白羅說:“我明白……我明白……”

  “可是我從不想說……告訴別人。我不認為藍斯貴尼特太太會要我說……可是現在……在裡奧太太今天早上受到攻擊之後……而你又那麼平靜地說那是巧合。噢,潘達禮爾先生,那並不是巧合!”

  白羅微微一笑。他說:

  “不,不是巧合……謝謝你來見我,紀爾克莉斯特小姐。你很有必要來見我。”

  他費了不少工夫打發掉紀爾克莉斯特小姐,而且他急需擺脫她,因為他希望別人再來。

  他的直覺是正確的。紀爾克莉斯特小姐才剛一走,葛瑞格·班克斯就大步邁過草坪,匆忙走進涼亭。他的臉色蒼白,前額貼著幾顆汗珠。他的眼神格外激動。

  “好不容易!”他說。“我還以為那個笨女人永遠不走了。你今天早上說的全錯了,你完全錯了。理查·亞伯尼瑟是被人殺害的。我殺了他。”

  赫丘勒·白羅讓他的眼光在這位激動的年輕人身上上下流動。他沒有驚訝的表情。

  “原來你殺了他,是嗎?怎麼殺的?”

  葛瑞格·班克斯微微一笑。

  “在我來說不難。你當然知道這一點。我有十幾二十種不同的藥可以派上用場。至於要怎麼下手就需要多花點腦筋,不過最後我想出了一個妙方。美妙的是我當時並不需要在現場附近。”

  “聰明,”白羅說。

  “是的。”葛瑞格·班克斯謙虛地低下頭。他似乎感到高興。“是的……我的確認為是聰明的辦法。”

  白羅感興趣地問:

  “你為什麼要殺害他?為了會留給你太太的錢?”

  “不,不,當然不是。”葛瑞格突然氣血沸騰。“我不是個吃軟飯死要錢的人。我不是為了錢才娶蘇珊!”

  “不是嗎,班克斯先生?”

  “那是他認為的,”葛瑞格突然惡毒地說。“理查·亞伯尼瑟!他喜歡蘇珊,他欣賞她,他以她為榮,亞伯尼瑟血統的榜樣!但是他認為她屈身下嫁……他認為我不好……他輕視我!我知道我的英語腔調不純正……我的衣著不得體。他是個勢利鬼……令人惡心的勢利鬼!”

  “我倒不認為,”白羅溫和地說。“就我所聽說的,理查·亞伯尼瑟並不勢利。”

  “他勢利,他勢利,”年輕人幾近於歇斯底里地說。“他一點都瞧不起我。他嘲笑我……表面上裝得很客氣,其實我知道他根本不喜歡我!”

  “有可能。”

  “那樣對待我的人不會有好下場的!他們以前就嘗過苦頭了!有個女人常去配藥。她對我粗魯無禮。你知不知道我對她怎麼樣?”

  “知道,”白羅說。

  葛瑞格嚇了一跳。

  “原來你知道那件事?”

  “是的。”

  “她差一點死掉。”他滿意地說。“這顯示出我不是那種人家隨便可以輕視的人!理查·亞伯尼瑟輕視我……結果他怎麼了?他命都沒有了。”

  “非常成功的謀殺,”白羅語氣沉重地恭賀他說。

  他又說:

  “但是為什麼要對我……招供?”

  “因為你說你已經調查完畢了!你說他不是被謀殺的。我得讓你知道你並不像你自己認為的那樣聰明……而且……而且……”

  “是的,”白羅說,“而且什麼?”

  葛瑞格突然癱坐在長條椅上。他的臉色改變,突然帶有失神昏迷的跡象。

  “那是錯的……邪惡的……我必須受到懲罰……我必須回到那裡……回到懲罰之地……去贖罪!懺悔!報應!”

  他的臉現在布滿心醉神迷之色。白羅好奇地審視了他一會兒。

  然後他問:

  “你急於離開你太太到什麼程度?”

  葛瑞格臉色兀自一變。

  “蘇珊?蘇珊好極了……好極了!”

  “是的。蘇珊是好極了。這是一大負擔。蘇珊太愛你了。這也是一項負擔吧?”

  葛瑞格直視著前方。然後有點像是個生氣的小孩子,說:

  “為什麼她不能不管我?”

  他跳了起來。

  “她現在來了……走到草坪上了。我要走了。但是,你會告訴她我所告訴你的吧?告訴她我已經到警察局去了。去自首。”

  蘇珊氣急敗壞地走進來。

  “葛瑞格呢?他剛剛在這裡!我看到他。”

  “不錯。”白羅停頓了一下……然後說:“他來告訴我毒死理查·亞伯尼瑟的人是他……”

  “真是一派胡言!我希望,你不會相信他吧?”

  “為什麼我不該相信他?”

  “理查伯伯死時他根本連這附近的地區都沒來過!”

  “也許是沒有。柯娜·藍斯貴尼特死時他在什麼地方?”

  “在倫敦。我們兩個都在。”

  赫丘勒·白羅搖遙頭。

  “不,不,這樣說是不管用的。比方說,你,那天開車出去,整個下午到不在。我想我知道你去什麼地方。你到裡契特·聖瑪麗去了。”

  “我沒做這種事!”

  白羅微微一笑。

  “我在這裡遇見你,太太,如同我所說的,並不是我第一次遇見你。在藍斯貴尼特太太的偵查庭之後,你在“金武士”飯店的車庫。你在那裡跟一個技師講話,而在你身旁是一部坐著一個外國老紳士的車子。你沒注意到他,但是他注意到了你。”

  “我不懂你的意思。那天可是舉行偵查庭的日子。”

  “啊,但是記得那技師對你說的話吧!他問你是不是死者的親戚,而你說你是她的侄女。”

  “他是該死的傢伙。他們都是該死的傢伙。”

  “而他接下去說的是,‘啊,我好像以前在什麼地方見過你。’他以前在什麼地方見過你,太太?一定是在裡契特·聖瑪麗,因為在他腦海裡,他覺得見過你是因為你是藍斯貴尼特太太的侄女。他在她的別墅附近見過你?什麼時候?這是一件值得一查的事,不是嗎?而調查的結果是你在那裡……在裡契特·聖瑪麗……在柯娜·藍斯貴尼特死亡的那天下午。你把車停在同一個採石場上,跟偵查庭那天一樣。車子被看到了。車號也被記下來了。到了這個時候毛頓督察知道車主是誰了。”

  蘇珊凝視著他。她的呼吸有點急促,但是她並沒顯示出不安的樣子。

  “你在胡言亂言,白羅先生。而且你害我忘了來這裡要說……我想單獨跟你在一起……”

  “向我坦白說出兇手是你而不是你先生?”

  “不,當然不是這樣。你以為我是什麼傻瓜?而且我已經告訴過你了,葛瑞格那天根本沒有離開倫敦。”

  “既然你自己出去了,這是你不可能知道的事。為什麼你到裡契特·聖瑪麗去,班克斯太太?”

  蘇珊深吸一口氣。

  “好吧,如果你一定要知道的話!柯娜在葬禮說的話令我擔心。我一直在想著她的話。最後我決定開車去見她,問她為什麼會有那種念頭。葛瑞格認為那是個笨主意,所以我沒告訴他我要去什麼地方。我大約三點到達那裡,敲門拉鈴,但是沒有人應門,因此我以為她一定出去了或是出遠門。就是這樣。我沒有繞到別墅後面去,要是我去了,我可能就看到窗子破了,我只是回到倫敦,一點都沒想到有什麼不對勁。”

  白羅一臉不信。他說:

  “為什麼你先生要自承罪狀?”

  “因為他……”蘇珊欲言又止。白羅緊緊追問下去。

  “你正要說‘因為他是瘋子’……開玩笑地說……但是這個玩笑太接近事實了,不是嗎?”

  “葛瑞格沒事。他沒事,他沒事。”

  “我瞭解他的一些過去的事,”白羅說。“他在你認識他之前曾在福迪克精神醫院待了幾個月。”

  “並沒有醫生證明他是精神病患者。他是自願的病人。”

  “這是事實。我同意,他不能歸類為瘋子。但是他確確實實心理不平衡。他有一種‘懲罰情結’……我懷疑,是從幼年時代開始。”

  蘇珊急忙說:

  “你不瞭解,白羅先生。葛瑞格一直沒有機會。這也就是我急需理查伯伯的錢的原因。理查伯伯太講求實際了,他無法瞭解。我知道葛瑞格必須為自己建立起身價。他必須感到自己是有頭有臉的人……而不只是一個供人差遣的藥劑師助理。如今一切都會改觀了。他將擁有自己的實驗室。他能調出他自己的配方。”

  “是的,是的……你會給他土地,讓他生根發芽……因為你愛他。太愛他了,不只是為了安定、幸福。但是你不能給一個人他無能消受的東西。到頭來,他仍舊是他自己不相當的那個人……”

  “什麼人?”

  “蘇珊的丈夫。”

  “你太無情了!簡直是胡說八道!”

  “只要跟葛瑞格·班克斯有關的,你什麼事都做得出來。你想要你伯父的錢……不是為了你自己……而是為了你丈夫。你有多急著要他的錢?”

  蘇珊氣得轉身沖出涼亭。

  “我想,”麥克·雪安輕描淡寫地說,“順路來跟你道別。”

  他微笑著,令人陶醉的微笑。

  白羅知道這個人的魅力。

  他默默地端詳麥克·雪安一陣子。他感到好像全屋子裡的人,他對這個人的瞭解最少,因為麥克·雪安只表現出他想要表現出的一面。

  “你太太,”白羅搭訕地說,“是位很不平凡的女人。”

  麥克揚起眉頭。

  “你這樣認為?她很可愛,我同意。但是頭腦並不太出眾,或許這只是我個人的感覺。”

  “她從不想表現得太聰明,”白羅說。“但是她知道她想要什麼。”他歎了一口氣。“這一點很少人能做到。”

  “啊!”麥克再度露出微笑。“你是指那張孔雀石桌的事?”

  “也許,”白羅停頓一下,然後又說:“還有桌上的東西。”

  “你是說,那些蠟花?”

  “那些蠟花。”

  麥克皺起眉頭。

  “我不太瞭解你,白羅先生。然而,”他的臉上再度亮起微笑。“我說不出我有多感謝你讓我們都脫離了災厄。不用說其他的,光是讓人懷疑我們之中有一個涉嫌謀害可憐的老理查舅舅,就是件令人難受的事。”

  “當你跟他見面時,他在你眼中就是這樣?”白羅詢問說。“可憐的老理查舅舅?”

  “當然他那時一點也沒有老的樣子,而且……”

  “而且各方面官能都很正常……”

  “噢,是的。”

  “而且事實上,相當精明?”

  “也許。”

  “精於判斷人。”

  臉上微笑依舊。

  “這一點你不能指望我同意,白羅先生,他對我不中意。”

  “他認為你是不忠實的類型,也許吧?”白羅試探說。

  麥克笑了出來。

  “多陳腐的觀念!”

  “不過卻是事實,不是嗎?”

  “我懷疑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白羅十指交叉。

  “都調查過了,你知道。”他低聲說。

  “你調查過了?”

  “不只是我。”

  麥克·雪安的眼光像探照燈似的快速掃過他的臉。白羅注意到他的反應很快。麥克·雪安絕不是傻子。

  “你的意思……警方感興趣?”

  “他們一直就不滿意,你知道,把柯娜·藍斯貴尼特的遇害看作是偶發事件。”

  “而他們對我進行調查?”

  白羅繃著臉說:

  “他們對藍斯貴尼特太太的親戚在她遇害那天的行蹤感興趣。”

  “那就麻煩了,”麥克以迷人、親密但卻悲傷的態度說。

  “是吧,雪安先生?”

  “比你所想像的還麻煩!你知道,我告訴羅莎蒙那天我跟一個叫奧斯卡。路易士的吃午飯。”

  “而事實上你並沒有?”

  “是的。事實上我開車去見一個叫蘇瑞兒·凡頓的女人……相當出名的一個女演員。我在她上一出戲裡跟她在一起。有點棘手,我知道……因為雖然警方沒有問題,但是羅莎蒙那一關就不太好過了。”

  “啊!”白羅態度謹慎地說,“你的這份友誼出了點小問題?”

  “是的……事實上……羅莎蒙令我答應不再見她。”

  “嗯,我能瞭解,是可能有麻煩……要保守秘密,你跟那位女士發生了戀情?”

  “嗯,只不過是那麼一回事!我並不真的愛她。”

  “但是她愛你?”

  “哦,她是有點煩人……女人確實粘人。無論如何,如同你所說的,警方對我的行蹤應該會滿意。”

  “你這樣認為?”

  “呃,我不太可能拿斧頭去殺柯娜,如果我正好在好幾裡外跟蘇瑞兒調情。她在肯特有幢小別墅。”

  “我明白……我明白……而這位丹頓小姐,她會替你作證?”

  “她不會喜歡……但是事關謀殺案,我想她不得不。”

  “也許,即使你當時並沒有去跟她調情,她也會。”

  “你這是什麼意思?”麥克突然表情像被雷擊一般。

  “那位女士喜歡你。女人喜歡一個人時,會替他作證……即使是假的,她們也會發誓說是真的。”

  “你的意思是你不相信我?”

  “我相不相信你並不重要。你得說服的人不是我。”

  “那麼是誰?”

  白羅微微一笑。

  “毛頓督察……他現在正從側門的台階那邊走出來。”

  麥克·雪安突然轉身。

23

  “我聽說你在這裡,白羅先生。”毛頓督察說。

  他們兩人在庭院陽臺上走著。

  “我跟馬奇田的巴威爾督察長一起過來。賴拉比醫生打電話告訴他有關裡奧·亞伯尼瑟太太的事,他過來這裡調查一下。醫生覺得那件事情不單純。”

  “那你呢,我的朋友,”白羅探詢說,“你怎麼也來了?這裡離你柏克郡可是千里迢迢。”

  “我想要問幾個問題……而我想問這幾個問題的人似乎都聚集在這裡,實在非常方便。”他頓了頓,然後又說,“你的傑作?”

  “是的,我的傑作。”

  “結果裡奧·亞伯尼瑟太太被人擊昏了。”

  “這你不應該怪我。如果她來找我……但是她並沒有。她反倒舍近求遠打電話給她在倫敦的律師。”

  “而在正要向他吐露時……癱倒在地!”

  “如同你所說的……癱倒在地!”

  “那麼她跟他說了些什麼?”

  “很少。她只有機會跟他說到她在照鏡子看自己。”

  “啊!呃,”毛頓督察頗富哲理地說,“女人是會這樣。”突然他以銳利的眼光看著白羅,“這對你來說是有啟發的作用?”

  “是的,我想我知道她那時正要告訴他什麼。”

  “你是令人歎為觀止的猜測者,不是嗎?一向都是。怎麼樣,她要告訴他什麼?”

  “對不起,你是在調查理查·亞伯尼瑟之死嗎?”

  “就任務上說,不是。實際上,當然啦,如果跟藍斯貴尼特太太遇害有關聯……”

  “是有關聯,但是我的朋友,我要求你再多給我幾個小時的時間。到時候我該知道我所猜想的……僅僅是猜想,你瞭解……是否正確,如果是……”

  “如果正確,那怎麼樣?”

  “那麼我就可以把一件具體的證據交到你的手中。”

  “我們當然可以這樣做,”毛頓督察有所感觸地說。他斜瞟了白羅一眼。“你在保留什麼?”

  “沒有,完全沒有。由於我所猜想的那件證據實際上可能不存在。我只是從一些片斷的談話中推論出它的存在。我可能,”白羅以全然言不由衷的口吻說,“是猜錯了。”

  毛頓微微一笑。

  “但是這種情形並不常發生在你身上吧?”

  “是不常發生。雖然我承認……是的,我不得不承認……是發生過在我身上。”

  “我該說我樂於聽你這麼說……老是猜對有時候未免太單調了。”

  “我倒不這麼覺得,”白羅語氣堅定。

  毛頓督察笑出聲來。

  “那麼你是要求我暫時不要問那些人問題。”

  “不,不,一點也不。照你的計劃去進行。我想你並不想逮捕任何人吧?”

  毛頓搖遙頭。

  “還早。我們得先得到檢查官的批准……我們離這還有一大段距離。不,只是要某些人交代一下那天的行蹤……為了謹慎起見,也許。”

  “我明白,班克斯太太?”

  “你真聰明,不是嗎?是的。她那天在那裡。她的車子停在那採石場裡。”

  “實際上並沒有人看到她開那部車?”

  “沒有。”

  督察又說,“你知道,對她不利的是,她從沒有提過她那天到哪裡。她得好好解釋清楚。”

  “她對解釋很有一套,”白羅冷淡地說。

  “是的。聰明的少婦。也許是有點太聰明瞭。”

  “太聰明總是不智之舉。兇手就是因為這樣被捕的。關于喬治·柯羅斯菲爾德,有沒有再調查出什麼來?”

  “沒什麼特別的。他是一個非常普遍的類型。火車、公車上多的是像他一樣的年輕人。人們在事後一個星期左右,很難記得清楚他們是哪一天在什麼地方,或是注意到某一個人。”

  他停頓一下,然後繼續說:

  “我們獲得一項相當古怪的消息……從某一所修道院的院長那裡。她有兩個修女出去挨家勸募。好像她們在藍斯貴尼特太太遇害的前一天到過她的別墅去,但是她們敲了半天門,又猛按門鈴,卻沒有人來應門。這沒什麼好奇怪的……她北上參加亞伯尼瑟的葬禮而紀爾克莉斯特小姐休假到伯恩尼茅斯去遊覽。問題是她們說‘屋子裡有人在’,她們說她們聽到哀歎呻吟聲。我問過是不是她們記錯了日期,應該是晚一天,但是院長相當確信就是她說的那一天。因為她們記載在一本簿子裡。是不是某人趁兩個婦人都不在的時候,跑進去找什麼東西?我不太重視她們所謂的哀歎呻吟聲。即使是修女也可能添油加醋,而且發生謀殺案的地方當然容易讓人聯想起呻吟聲。問題是,有沒有不該在那別墅而在裡面的人?如果有,是誰?所有亞伯尼瑟家的人都在葬禮上。”

  白羅問了一個似乎不相干的問題:

  “在那個地區募捐的那些修女,第二天有沒有再去試試?”

  “事實上她們是再去過……在約一個星期之後。實際上就在偵查庭那一天,我相信。”

  “那就符合了,”赫丘勒·白羅說。“那就非常符合了。”毛頓督察注視著他。

  “為什麼對修女這麼有興趣?”

  “她們一直強迫性地激起我的注意力。我想這也難逃你的注意,督察先生,修女再去的那天就是下過毒的結婚蛋糕送進別墅裡的那一天。”

  “你不會認為……這可是荒謬的想法吧?”

  “我的想法從來就不荒謬,”赫丘勒·白羅尖刻地說。“現在,我的朋友,我該讓你去進行你的問話和調查亞伯尼瑟太太受到攻擊的事。我自己得去找理查·亞伯尼瑟的甥女。”

  “你對班克斯太太說話可得小心一點。”

  “我並不是指班克斯太太。我是指理查·亞伯尼瑟的甥女。”

  白羅看到羅莎蒙坐在一張長條椅上,俯視著一條瀑布的水匯聚成的小溪,流過濃密的石楠花叢。

  “我希望,我沒打擾到歐菲莉兒(莎翁《哈姆雷特》劇中女主人翁),”白羅說著在她身旁坐下。“也許,你正在揣摩這個角色吧?”

  “我從沒有演過莎士比亞的戲,”羅莎蒙說。“除了有一次在《威尼斯商人》中飾演傑西嘉,一個蹩腳的角色。”

  “然而並非沒有悲愴感。‘美妙的音樂從不叫我心喜。’她的負擔多重啊,可憐的傑西嘉,被人痛恨、輕蔑的猶太人的女兒。當她帶著她父親的金幣,奔向她的愛人時,她對她自己該有多大的懷疑。有了金幣的傑西嘉是一個人……沒有金幣的傑西嘉可能又是另一個人。”

  羅莎蒙轉過頭來看他。

  “我以為你已經走了,”她帶點譴責意味地說。她低頭看了下腕表。“十二點已經過了。”

  “我沒搭上火車,”白羅說。

  “為什麼?”

  “你認為有原因的?”

  “我想是的,你相當守時,不是嗎?如果你想趕上某一班火車,我想你一定會趕上。”

  “你的判斷令人激賞。你知不知道,太太,我一直坐在那小涼亭裡,希望你也許會去找我?”

  羅莎蒙注視著他。

  “為什麼我該去?你在書房裡已經跟我們道過別了。”

  “不錯。那麼沒有什麼……你想要對我說的?”

  “沒有,”羅莎蒙搖遙頭。“我有很多事情要想。重要的事情。”

  “我明白。”

  “我不常作這麼多思考,”羅莎蒙說。“這似乎是浪費時間。但是這是重要的,我想一個人應該為自己想要過的生活好好計劃一下。”

  “那就是你正在做的?”

  “呃,是的……我正試著對某一件事下定決心。”

  “關于你先生?”

  “可以這麼說。”

  白羅等待了一下,然後說:

  “毛頓督察剛剛到達這裡,”他料到羅莎蒙會發問,因而繼續說:“他是負責調查藍斯貴尼特太太死亡事件的警官。他來這裡是要你們大家說明一下她遇害那天你們各自的行蹤。”

  “我明白,不在場證明。”羅莎蒙愉悅地說。

  她美麗的臉孔露出調侃的意味。

  “那可夠麥克受了,”她說,“他以為我不知道他那天是去跟個女人幽會。”

  “你怎麼知道?”

  “從他說他要去跟奧斯卡一起吃午飯的態度就可以明顯地看出來。太若無其事了,你知道,他的鼻子有一點點抽動,就像他說謊時總是會出現的情形一樣。”

  “我可真是慶幸我沒娶你,太太!”

  “後來,當然,我打電話向奧斯卡求證,”羅莎蒙繼續說,“男人總是說這麼不高明的謊話。”

  “恐怕他不是一個非常忠實的丈夫吧?”白羅冒險一問。

  然而,羅莎蒙並沒有提出抗議。

  “不是。”

  “但是你不介意?”

  “哦,就某一方面來說,這相當好玩,”羅莎蒙說,“我的意思是,有一個所有其他的女人都想從你身邊搶走的丈夫。我痛恨嫁給一個沒有人要的男人……像可憐的蘇珊一樣。真的,葛瑞格真的人見人嫌!”

  白羅研究著她。

  “那麼假如某人真的……把你的先生搶走呢?”

  “她辦不到,”羅莎蒙說。“現在辦不到,”她加上一句說。

  “你的意思是……”

  “如今有了理查舅舅的錢她們辦不到。麥克是拜倒在那些傢伙的石榴裙下,就某一方面來說……那個叫蘇瑞兒·丹頓的女人差一點鉤住了他……想要保有他……但是對麥克來說,總是演戲第一。他現在可以大大發揮一下……推出他自己的戲。自製自演。他有野心,你知道,而且他真的在行。不像我。我熱愛演戲--但是我外行,雖然我外形很好。不,我不再擔心麥克了。因為是我的錢,你知道。”

  她平靜地與白羅對視。他心想,多麼奇怪的事,怎麼理查·亞伯尼瑟的甥女和侄女會同樣深愛著兩個無能回報她們的愛心的男人。然而羅莎蒙美貌非凡,而蘇珊迷人,充滿了性的吸引力。蘇珊需要,而且深存著葛瑞格愛她的幻覺。羅莎蒙則眼光明晰,毫無幻覺,但是知道她想要的是什麼。

  “問題是,”羅莎蒙說。“我必須作個重大的決定……有關未來的決定。麥克還不知道。”她的臉上浮現微笑。“他發現我那天並沒有去逛街,而且他深深懷疑瑞京公園的事。”

  “瑞京公園什麼事?”白羅一臉迷惑。

  “我去那裡,你知道,逛完哈裡街後。只是去那裡散步思考。當然麥克以為如果我去了那裡,一定是去跟某個男人約會!”

  羅莎蒙笑得很開心,又說:

  “他可一點也不喜歡!”

  “但是,為什麼你不應該到瑞京公園去?”白羅問道。

  “你是說,只是去散散步?”

  “是的。你以前沒去那裡散步過?”

  “從沒去過。為什麼我要去?瑞京公園有什麼好去的?”

  白羅注視她,說:

  “對你……是沒什麼。”

  他接著又說:

  “我想,太太,你必須把那張綠孔雀石桌讓給你表姐蘇珊。”

  羅莎蒙兩眼圓睜。

  “為什麼,那是我要的。”

  “我知道。我知道。但是你……你會保有你的丈夫,而可憐的蘇珊,她會失去她的丈夫。”

  “失去他?你的意思是葛瑞格會跟別的女人離家出走?我不相信他會這樣。他看起來那麼不討人喜歡。”

  “不忠貞並不是失去丈夫的唯一因素,太太。”

  “你不會是說……?”羅莎蒙凝視著他。“你不會是認為葛瑞格毒死了理查舅舅,殺了柯娜姑媽又擊昏了海倫舅媽吧?這太荒謬了。即使是我也知道得比這高明。”

  “那麼,誰幹的?”

  “當然是喬治。喬治是個壞胚子,你知道,他牽連到某種外匯醜聞中……我聽我在蒙地卡羅的一些朋友說的。我想理查舅舅一定知道這件事,正要把他從遺囑上除名。”

  羅莎蒙接著又得意地說:

  “我一直知道是喬治。”

24

  電報在那天傍晚大約六點到。

  由於發報人的特別要求,是派人親手送到的,不是電話通知的。在前門附近徘徊了一段時間的赫丘勒·白羅正好從藍斯坎伯的手中接過後者從送電報的男孩手裡接過來的電報。

  他有點匆忙地撕開電報封袋,電報上只有幾個字和一個署名。

  白羅深深歎了一口如釋重負的氣。

  然後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張一英鎊的紙幣,遞給目瞪口呆的送報童。

  “有些時候,”他對藍斯坎伯說,“是應該放棄節儉的。”

  “非常有可能,先生,”藍斯坎伯禮貌地說。

  “毛頓督察在什麼地方?”白羅問。

  “一位員警先生,”藍斯坎伯嫌惡地說……同時隱隱暗示說像員警姓名這種事情他是不可能記得的……“已經走了。另外一位,我相信是在書房裡。”

  “好極了,”白羅說。“我馬上去找他。”

  他再度拍拍藍斯坎伯的肩膀說:

  “要有勇氣,我們就快到了!”

  藍斯坎伯表情有點迷惑,因為他想不出什麼快到不快到的。

  他說:

  “那麼,你不打算搭九點半的那班火車走了,先生?”

  “不要失去希望。”白羅告訴他。

  白羅離去,突然轉身問道:

  “我不知道,你記不記得藍斯貴尼特太太在你家主人葬禮那天抵達這裡所說的第一句話是什麼?”

  “我記得非常清楚,先生,”藍斯坎伯臉色一亮說,“柯娜小姐……對不起,是藍斯貴尼特太太……我總是把她想成柯娜小姐,因為……”

  “很自然的現象。”

  “她對我說:‘嗨,藍斯坎伯。好久好久不見了,你以前常帶些糕餅去小屋子裡給我們吃。’所有的小孩都有他們各自的小屋……在花園的圍牆邊。夏天時,一有宴會,我常帶些糕餅去給那些小淑女小紳士……年輕的那些,你知道,先生。柯娜小姐,先生,總是非常喜歡吃東西。”

  白羅點點頭。

  “嗯,”他說,“我想的正是這樣。是的,非常典型,那句話。”

  他走進書房找毛頓督察,一語不發地把電報遞給他。

  毛頓莫名其妙地看了看。

  “我一個字也看不懂。”

  “是到把一切告訴你的時候了。”

  毛頓督察咧嘴一笑。

  “你說起來就像一出維多利亞時代戲裡的年輕淑女一樣。不過也的確是你該交代一下的時候了。我無法再把這個場面撐下去了。那個叫班克斯的傢伙仍然堅持說他毒死了理查·亞伯尼瑟而且誇說我們無法找出他是如何下的手。我搞不懂的是為什麼每次一有謀殺案,總有人自動前來大喊大叫說是他幹的!你想他們到底是何居心?我一直都搞不懂。”

  “就這個案子來說,也許是想尋求庇護所,以免對自己負責……換句話說……福迪克精神病院。”

  “布勞德摩爾還比較有可能。”

  “那可能也一樣。”

  “是他幹的嗎,白羅?那個叫紀爾克莉斯特的婦人說她已經告訴過你,而且那跟理查·亞伯尼瑟提到他侄女的話相符合。如果她先生幹的,就會牽連到她。然而,你知道,我看不出那個女孩會幹下這麼多罪案。不過話說回來,為了替他掩飾,她會什麼都願一試。”

  “我會把一切告訴你……”

  “是的,是的,把一切告訴我!而且看在老天的份上,快點告訴我!”

  這次赫丘勒·白羅把他的聽眾召集在客廳裡。

  面對他的那一張張的臉,表情趣味多於緊張。讓他們感到威脅的是毛頓督察和巴威爾督察長。在警方問話,要求說明行蹤之後,赫丘勒·白羅這位私家偵探,相形之下,現得幾近於是笑話。

  提莫西對他太太的低語可以說大致說出了共同的感受:

  “他媽的小郎中!安惠所一定是昏了頭!……我只能這麼說。”

  看來赫丘勒·白羅得費一番工夫才能達到他的適當效果。

  他以有點傲慢的態度開始。

  “我再次宣佈我將離去!今天早上我宣佈搭十二點的火車。今天晚上我宣佈的是九點三十分的火車……也就是,晚飯之後,我馬上走。我走,因為這裡已經沒我的事了。”

  “早就該這樣告訴他。”提莫西的批評仍是清晰可聞。“這裡從來就沒他的事。這些傢伙臉皮也真夠厚!”

  “我原先是來解開一個迷。現在這個迷已經解開了。首先我來重複一下安惠所先生要我注意的幾點。”

  “第一,理查·亞伯尼瑟先生死的突然。第二,在他的葬禮之後,他的妹妹柯娜·藍斯貴尼特太太說,‘他是被謀殺的,不是嗎?’第三,藍斯貴尼特太太遇害。問題是,這三件事是不是前後相關?讓我們來看看再下去發生了什麼。紀爾克莉斯特小姐,死去的那個婦人的伴從,在吃下一塊含有砒素的結婚蛋糕之後住進醫院。這,是那些接連發生的事情的延續。”

  “如同我今天早上告訴你們的,在我的調查中,我一無所獲……沒有發現什麼可以支援亞伯尼瑟先生是被毒害這個說法的證據。同樣的,我可以說,我也沒有發現什麼可以證明他不是被毒死的。但是再下去,事情就變得容易多了。無疑的,柯娜·藍斯貴尼特是在葬禮上問過那個駭人聽聞的問題。這一點大家都同意。而且不容置疑的,第二天,藍斯貴尼特太太被人謀害了……用的兇器是手斧。當地開郵車送信的郵差深信……雖然他不能確切發誓……他並沒有發送過那個結婚蛋糕的包裹。如果是這樣,那麼那個包裹是由某人親自送去的,因為我們不知道這個人是誰……我們必須特別注意那些實際到過那裡而且有可能把包裹放在被發現的地點上的人。那些人是:紀爾克莉斯特小姐本人,當然;那天到那裡去參加偵查庭的蘇珊·班克斯;安惠所先生(是的,我們必須把他列入考慮;記住,柯娜說出那句令人不安的話時,他在場)。還有另外兩個人。一個自稱為顧斯瑞的老紳士……一個藝術評論家,還有一個或兩個那天早上去募捐的修女。”

  “現在,我決定從假定郵差所說的是正確的開始。如果他回想的沒錯,那麼對這一小群涉嫌的人必須非常小心地加以研判。紀爾克莉斯特小姐並不能因理查·亞伯尼瑟之死而得到任何好處,而且藍斯貴尼特太太之死也只能給她極微的好處……實際上她的死使她失去了工作而且使她可能很難找到新工作。而且紀爾克莉斯特小姐千真萬確的因砒素中毒而被送進醫院。”

  “蘇珊·班克斯的確因理查·亞伯尼瑟之死而得到好處,而且藍斯貴尼特太太之死也給了她些許好處……盡管就此而言,她的動機是為了安全起見。她可能有很好的理由相信紀爾克莉斯特小姐偷聽到了柯娜·藍斯貴尼特在和她哥哥之間的談話中提到了她,她可能因此決心除掉紀爾克莉斯特小姐。記住,她自己拒絕分享那結婚蛋糕而且也提議第二天早上才叫醫生,在紀爾克莉斯特小姐夜間發作時。”

  “安惠所先生從兩者之死都得不到好處……但是他對亞伯尼瑟先生的事業,還有信託金,擁有相當大的控制權,可能有某些理由不能讓理查·亞伯尼瑟活太久。但是……你們會說……如果是安惠所先生,那麼為什麼他會找我?”

  “對於這一點我會回答……這並不是第一次兇手對自己太過于有信心。”

  “再來談我所謂的兩個圈外人。顧斯瑞先生和一個修女。如果顧斯瑞先生真的是顧斯瑞先生,藝術評論家,那麼他就脫了嫌疑。修女也是一樣,如果她真是修女的話。問題是,他們是真的他們所自稱的人物,或是別人冒充的?”

  “而且我可以說這件事似乎有一個古怪的……特色……姑且這麼說……一個修女始終出現。一個修女出現在提莫西·亞伯尼瑟先生家門口,而紀爾克莉斯特小姐相信她是她在裡契特·聖瑪麗見過的同一個修女。而且在亞伯尼瑟先生去世的前一天也有一個,或幾個修女出現在這裡……”

  喬治·柯羅斯菲爾德喃喃地說:“三位一體,這位修女。”

  白羅繼續說:

  “怎麼一來,我們就有了一些大樣了……亞伯尼瑟先生之死,柯娜·藍斯貴尼特遇害,下過毒的結婚蛋糕,‘修女’的‘特色’。”

  “我再加上其他一些引起我注意的這個案子的特色:一位藝術評論家的造訪,油畫的味道,一張波爾弗列森港的風景畫,最後是一束擺在那張孔雀石桌上的蠟花。現在擺的是一隻中國花瓶。”

  “回想這些事情,使我導出了事實真相……而我現在就要告訴你們真相。”

  “第一部分我今天早上已經告訴你們了。理查·亞伯尼瑟死得突然……但是要不是她妹妹在他的葬禮上所說的那些話……根本就沒有理由懷疑事出蹊蹺。理查·亞伯尼瑟被人謀殺這個案子系於那一句話。結果,你們都相信是謀殺,而你們之所以相信,並不真的是因為那句話,而是因為柯娜·藍斯貴尼特她本人的個性。因為柯娜向來都是以在令人尷尬的時刻說出實話出名。所以理查被人謀殺這個案子不止系于柯娜所說的話,而且在於柯娜本人。”

  “現在我來問你們一個我突然自問的問題:

  “你們大家對柯娜·藍斯貴尼特到底有多瞭解?”

  他沉默了一陣子,蘇珊突然發問,“你這是什麼意思?”

  白羅繼續:

  “根本不太瞭解……這是答案!年輕的一代根本就從沒見過她,即使見過,也是在還很小的時候。實際上今天在場的只有三個人真的認識柯娜。藍斯坎伯,老而眼花的主僕;提莫西·亞伯尼瑟先生,只在她結婚那幾天見過她幾次,還有裡奧·亞伯尼瑟太太,相當瞭解她,但是已有二十多年沒見過她了。”

  “因此我對自己說:‘假如那天來參加葬禮的不是柯娜·藍斯貴尼特呢’?”

  “你的意思是柯娜姑媽……並不是柯娜姑媽?”蘇珊不相信地問道。“你的意思是被人謀殺的不是柯娜姑媽,而是別人?”

  “不,不,被人謀殺的是柯娜·藍斯貴尼特。但是在死前一天來參加她哥哥葬禮的不是柯娜·藍斯貴尼特。那天來的那個女人只為了一個目的而來……來利用,可以這麼說,理查突然死去這個事實,讓他的親戚腦子裡產生一個信念,相信他是被人謀殺的。這她倒是做得非常成功!”

  “胡說!為什麼?這樣做有什麼意義?”摩迪粗率地說。

  “為什麼,為了引開另一件謀殺案的注意力,柯娜·藍斯貴尼特本人的被謀殺。因為如果柯娜說理查是被人謀殺的,而她第二天自己被人殺了,這兩件死亡事件勢必至少會被認為可能是因果關系。但是如果柯娜被人謀殺了而她的別墅遭人破壞闖入,而且如果明顯的搶劫跡象無法讓警方信服,那麼他們會……往那裡去找答案?就在原地,不是嗎?嫌疑勢必落在跟她住在一起的女人身上。”

  紀爾克莉斯特小姐以幾近於光明正大的語氣抗議說:

  “噢得了……真是的……潘達禮爾先生……你不會是暗示我會為了一個石榴胸針和一些不值錢的寫生畫殺人吧?”

  “不,”白羅說。“為了比那些多那麼一點的東西。那些寫生畫中有一張,紀爾克莉斯特小姐,畫的是波爾弗列克森港口,而這一張畫,班克斯太太真夠聰明,發現是從一張仍然畫著舊碼頭的風景卡片上描下來的。但是藍斯貴尼特太太向來都是臨景寫生。後來我想起安惠所先生提起過。他第一次去那幢別墅時,發現裡面有一股油畫顏料味道。你能作畫,不是嗎,紀爾克莉斯特小姐?你父親是個畫家,而你對畫懂得很多。假設柯娜是從拍賣場上便宜買回去的是一幅值錢的畫,假設她自己不知道它的價值但是你卻知道。你知道她在等她一位很快會來見她的老朋友,他是一個很出名的藝術評論家。然後她哥哥突然去世……你的腦子裡浮現了一個計劃。在她的早茶中加入一些鎮靜劑讓她在葬禮那天整天昏昏沉沉的不省人事是件容易的事,而你自己來到恩德比扮演她的角色。你從她所說的有關恩德比的話中,對這裡瞭解得一清二楚。她說了很多有關她童年的事,人到了某個年齡都會這樣。你輕易就可以對老藍斯坎伯說些有關糕餅和小屋的事,讓他相信你的身份以防萬一他起疑。不錯,你那天把你對恩德比的知識用得很好,不時地觸景生情,鉤起回憶。他們沒有一個人懷疑你並不是柯娜。你穿著她的衣服,稍微易下容,而且由於她使用假劉海,這點讓你更容易辦到。沒有人曾經在過去的二十年當中見過柯娜……而在二十年當中人會改變很多,因此人們常會聽到這種說法:‘我一點都認不出是她!’但是一個人的怪僻是不會被人忘記的,而柯娜有些真正的怪僻,那些特有的怪僻你都對著鏡子小心地練習過了。”

  “而奇怪的是,你所犯的第一個錯誤就在這裡。你忘了鏡子裡的影像是左右顛倒的。你在看著鏡子裡自己模仿柯娜像小鳥般地把頭傾向一邊模仿地維妙維肖時,你沒想到實際上應該是傾向另一邊。我們不妨先說,你看到柯娜的頭慣於右傾……但是你忘了實際上你的頭向左傾才能在鏡子裡產生右傾的影像。”

  “這就是你在作那出名的暗示時海倫·亞伯尼瑟困惑不安的地方。她感到好像有什麼‘不對勁’。我自己在那天晚上羅莎蒙·雪安出人意料地說出當時的情形時就瞭解了。每個人都盯著說話的人看。因此,裡奧太太覺得有什麼‘不對勁’,一定是柯娜·藍斯貴尼特有什麼不對勁。另一個晚上,在談過了鏡中的影像和‘看自己’之後,我想裡奧太太便對著鏡子試驗。她自己的臉左右並不特別地對稱。她也許想到了柯娜,想起柯娜慣於把頭傾向右邊,她依樣畫葫蘆,然後看著鏡子……當然,鏡中的影像讓她看起來覺得‘不對勁’,在那一瞬間,她明白了葬禮那天是什麼不對勁。她解開了心中的疑惑……要不是柯娜改變了習慣,把頭傾向相反的方向……這非常不可能……就是她所看到的柯娜不是柯娜。兩者對她來說似乎都沒道理。當時她決心立刻把她的發現告訴安惠所先生。某一個習慣早起的人已經起床走動了,跟蹤她下樓,怕她可能要洩漏什麼秘密,用沉重的門擋把她擊倒。”

  白羅暫停了一下,然後又說:

  “我現在也可以告訴你,紀爾克莉斯特小姐,亞伯尼瑟太太的腦震蕩並不嚴重。她不久就可以把她自己的故事告訴我們。”

  “我從沒做過任何這種事,”紀爾克莉斯特小姐說。“這根本就是惡意的中傷。”

  “那天來的人是你,”麥克·雪安突然說。他一直在研究紀爾克莉斯特小姐的臉。“我應該早一點就看出來了……我模模糊糊地覺得我以前在什麼地方見過你……但是當然啦,一個人從不會太注意……”他停了下來。

  “是的,一個人不會費神去注意一個伴從,”紀爾克莉斯特小姐說。她的聲音有點顫抖。“一個做苦工的人,一個做家事操勞的苦工!幾乎等於是個傭人!不過,繼續吧,白羅先生。繼續這異想天開的荒謬之論吧!”

  “在葬禮上暗示謀殺的只是第一步,當然,”白羅說,“你還有其他的法寶。任何時候你到准備承認你聽到理查和他妹妹之間的談話內容。無疑的,他實際上告訴她的是他活不久了,這說明瞭他回家之後寫信給她的信中那句暗示的話。‘修女’是你的另一個暗示。那位……或者說是那兩位修女在偵查庭那天到別墅去,啟發你提及一個‘老是跟著你’的修女,而且你在急於聽聽提莫西太太和她在恩德比的妯娌說些什麼的時候派上了用場。同時也是因為你想陪她一起來親自看看懷疑猜忌進行得如何。真的用砒霜毒自己,嚴重但卻不致命,這是非常古老的方法……我可以說這正好引起了毛頓對你的懷疑。”

  “但是那幅畫呢?”羅莎蒙說。“那是一幅什麼樣的畫?”

  白羅緩緩地打開一封電報。

  “今天上午我打電話給安惠所先生,一位盡責的人,要他到史坦斯菲爾德農場去,假借亞伯尼瑟先生本人的授權”(說到這裡白羅緊盯著提莫西)“去看看紀爾克莉斯特小姐房裡的畫,選出波爾弗列克森港口那一幅,藉口說是要拿去重新裝框,要給紀爾克莉斯特小姐一個驚喜。他將那幅畫帶回倫敦,去找顧斯瑞先生,我已經事先打電報給顧先生。表面上那幅急就章的波爾弗列克森港寫生拿掉後,原來的畫就顯露了出來。”

  他拿起電報念著:

  “千真萬確的范米爾作品,顧斯瑞。”突然,紀爾克莉斯特小姐如遭電擊一般,冒出一大堆話來。

  “我就知道是范米爾。我就知道!她不知道!說什麼藍姆布蘭特和義大利文藝複興以前的作品,眼睜睜地看著一幅范米爾的作品卻認不出來!老是高談藝術嘮叨個不停……其實是一竅不通!她是個徹頭徹尾的笨女人。老是不停地講這個地方……恩德比,還有她們小時候在這裡幹什麼,還有理查怎麼樣,提莫西怎麼樣,蘿拉又是怎麼怎麼樣,還有其他所有的人。總是財源滾滾!總是享有最好的東西。你們不知道一個人重複講這些有多乏味多煩人,一個鐘頭又一個鐘頭,一天又一天,而你只能說‘噢,是的,藍斯貴尼特太太’和‘真的嗎,藍斯貴尼特太太?’裝作有興趣的樣子。其實是厭煩……厭煩……厭煩……而且沒什麼好期盼的……後來……一幅范米爾的畫!我在報上看過有一天一幅范米爾的畫賣了兩千多英鎊!”

  “你殺了她……慘無人道……就為了這兩千英鎊?”蘇珊以無法置信的語氣說。

  “兩千英鎊,”白羅說,“足夠一家茶館的租金和設備……”

  紀爾克莉斯特小姐轉身面向他。

  “至少,”她說,“還有你真的瞭解。這是我唯一的機會。我需要一筆資金。”她的聲音隨著她夢想的專注和強度顫動。“我想把它叫做‘椰樹’。而且在茶單上畫上小駱駝。偶爾可以買到相當好的瓷器……外銷退貨品……不是白得可怕的那種實用品。我打算選在某一個有高雅的人士會光顧的高雅地區開張。我想過雷爾……或是契賈斯特……我相信我能成功。”她停頓了一下,然後沉思地又說:“橡木桌……和小藍形椅,紅白條紋的椅墊……”

  有一陣子,這家永遠不可能開張的茶館,似乎比恩德比這維多利亞時代的堅固客廳還要真實……

  打破她的符咒的人是毛頓督察。

  紀爾克莉斯特小姐彬彬有禮地轉向他。

  “噢,當然,”她說,“馬上。我不想製造任何麻煩,我確信,終究,如果我不能擁有‘椰樹’,其他的一切似乎都無所謂了……”

  她跟他一起走出客廳。蘇珊說,她的聲音仍然顫抖著:

  “我從來沒想過一個……貴婦人般的兇手。太可怕了。”

25

  “但是那些蠟花令我不解,”羅莎蒙說。

  她的藍色大眼帶著譴責的意味緊盯著白羅。

  他們是在倫敦海倫的公寓裡。海倫本人在沙發上休息,羅莎蒙和白羅正和她一起喝茶。

  “我不明白那些蠟花跟那件事有任何關系,”羅莎蒙說。“或是那張孔雀石桌。”

  “那張孔雀石桌是沒有關系,不過那些蠟花可是紀爾克莉斯特小姐的第二項錯誤。她說它們在那張孔雀石桌上多好看啊,而你知道,太太,她不可能看到它們擺在那裡,因為在她跟提莫西·亞伯尼瑟夫婦抵達之前,玻璃罩破掉擺到別的地方去了。因此只有她冒充柯娜·藍斯貴尼特到那裡去時才可能看到它們。”

  “她太笨了,不是嗎?”羅莎蒙說。

  白羅對她搖搖食指。

  “這向你顯示,太太,談話的危險性。我深信如果你能導引一個人跟你交談,不管是任何話題,只要談的時間夠長,他遲早都會泄了底。紀爾克莉斯特小姐就是如此。”

  “我以後可得小心,”羅莎蒙若有所思地說。然後她又開朗了起來。

  “你知道嗎?我懷孕了。”

  “啊哈!原來哈裡街和瑞京公園就是這麼一回事?”

  “是的。我那麼心神不寧,你知道,而且那麼感到意外……所以我不得不找個地方好好想一想。”

  “我記得,你說過那不是常有的事。”

  “哦,不要懷孕事情就簡單多了。但是這次我不得不決定一下未來。我決定離開舞臺,專心做一個母親。”

  “非常適合你的一個角色。我已經可以預見那歡樂的景象。”

  羅莎蒙高興地笑了起來。

  “是的,是很美好。你知不知道,麥克很高興,我不真的認為他會高興。”

  她頓了頓,然後又說:

  “蘇珊得到了那張孔雀石桌。我想,既然我有了孩子……”

  她停了下來沒說完。

  “蘇珊的化妝品生意前途看好,”海倫說。“我想她已經一切就緒,准備成大功。”

  “是的,她生來就是成功相,”白羅說。“就像她伯伯。”

  “我想,你是指理查,”羅莎蒙說。“而不是提莫西吧?”

  “當然不像提莫西,”白羅說。

  他們都笑了起來。

  “葛瑞格到某個地方去了,”羅莎蒙說。“蘇珊說是去療養?”

  她以詢問的眼神看著一聲不響的白羅。

  “我想不通為什麼他一直說他殺了理查舅舅,”羅莎蒙說。“你認為這是一種愛出風頭癖嗎?”

  白羅轉回原先的話題。

  “我收到提莫西·亞伯尼瑟先生一封非常友善的信,”他說:“他說他對我所提供的服務非常滿意。”

  “我真的覺得提莫西舅舅相當可怕。”

  “我下星期要去跟他們住在一起,”海倫說。“他們好像把花園整理好了,但是仍然很難請到傭人。”

  “我想,他們懷念那可怕的紀爾克莉斯特小姐,”羅莎蒙說。“但是我敢說到最後她會連提莫西舅舅一起殺掉。如果她真這麼做了,那該多麼好玩!”

  “謀殺似乎對你來說一向都是好玩的事,太太。”

  “噢,絕不是,”羅莎蒙含糊其辭地說。“不過我的確以為是喬治。”她臉色一亮。“也許他有一天會幹下一件。”

  “那會很好玩。”白羅嘲諷地說。

  “是的,不是嗎?”羅莎蒙同意說。

  她從面前的盤子裡挑出另一塊乳酪塞進嘴裡。白羅轉向海倫。

  “那麼太太,你要去塞普路斯?”

  “是的,兩個星期內。”

  “那麼我祝你一路順風,旅途愉快。”

  他親吻她的手。她陪他一起走向門去,留下羅莎蒙自己一個人在那裡吃著乳酪發呆。

  海倫突然說:

  “我想讓你知道,白羅先生,理查留給我的那份遺產對我來說比其他任何一個人都更有意義。”

  “有這麼重大嗎,太太?”

  “是的。你知道……塞普路斯有個孩子……我先生和我感情非常好……我們最大的遺憾是沒有孩子。在他去世後我的寂寞是無法形容的。戰爭末期我在倫敦當護士時,認識了一個人……他比我年輕而且結過婚了,雖然我們在一起並不太快樂。我們交往了一段短時間。就是這樣。他回加拿大去……回到他妻子兒女的身邊。他不知道……我們有了孩子。如果他知道他不會想要。我想要。那對我來說有如奇跡一般……一個一切都已成為過去的中年婦女。用理查的錢,我就能夠教育我所謂的侄兒,給他一點基礎。”她停頓了一下,然後又說:“我沒告訴過理查。他喜歡我,我也喜歡他……但是他不會諒解。你對我們瞭解這麼多所以我想要你知道這件事。”

  白羅再度俯身親吻她的手背。

  他回到家裡發現壁爐左側的扶手椅上有人坐著。

  “嗨,白羅,”安惠所先生說。“我剛從法庭回來。當然,他們宣判有罪。不過如果她在布勞德摩爾精神病院度過晚年,我也不會感到驚訝。她一進監獄就占盡優勢,相當快樂,你知道,而且非常優雅。她的時間都用來精心計劃經營連鎖茶館。她最新的成就是‘紫丁花園’,她要在克羅莫開張。”

  “令人懷疑她是不是一直都有點瘋狂?但是我例外,我不認為。”

  “天啊,不!她在計劃謀殺案時就跟你我一樣清醒。冷血無情地執行計劃。你知道,在她迷迷糊糊的外表之下,可藏著一顆好腦袋。”

  白羅有點顫抖。

  “我在想,”他說,“蘇珊·班克斯所說的話……她從沒想像過一個貴婦人般的兇手。”

  “為什麼?”安惠所先生說。“什麼樣的兇手都有。”

  他們沉默了下來……白羅想著他所知道的那些殺人兇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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