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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羅的聖誕假期 Hercule Poirot's Christmas By 阿嘉莎‧克莉絲蒂 Dame Agatha Mary Clarissa Christie

第一章 十二月二十二日

1

  斯蒂芬一邊沿著月臺輕快地走著,一邊豎起了外衣的領子。天空中一片路淡的霧氣籠罩了整個車站。巨大的機車盛氣淩人地發出嘶嘶的聲響,把大團大團的蒸汽吐進陰冷潮濕的空氣中。一切都是肮髒的而且蒙上了汙濁的煙塵。

  斯蒂芬反感地看著眼前的一切。

  多麼令人厭惡的國度,多麼令人厭惡的城市。

  他對倫敦最初的興奮感已經消退了,那種興奮感起先是由那些商店、飯館和那些穿著入時非常迷人的女郎們所引起的。現在他只覺得這個城市就像一塊鑲嵌在肮髒底座上的閃閃發光的假鑽石。

  假如他現在身在南非……想到這裡他突然感到一陣思鄉的痛楚。陽光——藍天——鮮花花園——清新的藍色花朵——籬笆牆上盛開的藍茉莉——紫色牽牛花爬滿了每一所鄉間小屋。

  而在這裡——塵埃、污垢,還有那望不到頭、奔流不息的人群——走著、趕著、推操著,就像忙碌的蟻群努力地奔向它們的窩,一時間他想:“我要是不來就好了……”

  接著,當他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他的嘴又繃成一條堅毅的直線。不,見鬼2他一定要繼續下去!他已經為此計劃了好幾年了。他一直就打算要這麼做——做他將要做的事。

  對,他一定要接著幹下去!

  那一時的猶疑,那突如其來的對自己的質問:“為什麼要這麼做?值得嗎?為什麼一定要抓住過去不放?為什麼不能忘掉所有的事情?”這些全都僅僅是由於軟弱。他不再是一個孩子了——讓一時興起的念頭無緣無故地支使來支使去。他已經是一個四十歲的男人,充滿自信而且有堅定的決心,他一定要繼續下去,達到此次英格蘭之行的目的。他登上火車,沿著過道一邊走一邊找座位。他剛剛轟開了一個腳夫,自己拿著生牛皮制的箱子,一個車廂一個車廂地查看,這趟車滿滿當當的。還有三天就要過聖誕節了。斯蒂芬·法爾厭惡地看著擁擠的車廂,人!沒完沒了、數不清的人!而且都是這麼面目可憎!

  這麼相似,可怕的相似!那些人長得不是像綿羊就是像兔子,他想“他們中的一些人在喋喋不休、大驚小怪;另一些臃腫的中年男人在哼哼唧唧,更像是豬。就連那些長圓臉、嘴唇塗抹得鮮紅的苗條女郎們,也都像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看上去很不舒服,想著這些,他的心裡突然升起了一種渴望,渴望南非高原上那廣闊無根的草原,那裡陽光炙熱,荒無人煙……

  就在這時,剎那間,他屏住了呼吸,向一個車廂裡望去。

  那個女郎完全不同,烏黑的頭發,細膩的奶油色的皮膚——

  眼睛像夜一樣深一樣黑,那種憂鬱而高傲的眼神是南歐人特有的……這個火車上的女郎絕不該出現在這群乏味的、面目可憎的人中——肯定是弄錯了,她根本不該來到這陰沉的英格蘭中部地區。她應該倚在一個陽臺上,嘴裡銜著一枝玫瑰花,高傲的額頭上裝飾著一根黑色的帶子,空氣中應該彌漫著塵土、熱浪還有血腥的味道——正是那鬥牛場的味道……她實在應該出現在那些華麗輝煌的地方,而不是擠進這三等車廂的一個角落裡。

  他是一個善於觀察的人。他並沒有忽略她寒酸的黑色小外套和襯衣,以及劣質的線織手套,還有那不結實的鞋子和具有挑釁意味的火紅的手袋,然而他還是認為她光彩照人。她的確是燦爛的、美妙的,有一種異國風情……

  她到底來這兒幹嗎?在這個大霧籠罩之下寒冷的國家和這些忙忙碌碌、勞作不休的螞蟻中幹什麼?

  他想:我一定要知道她是誰,她來這兒幹什麼……我一定要……

2

  皮拉爾緊貼窗戶坐著,心想英國人怎麼會有股這樣的怪味兒呢……這就是迄今為止英格蘭給她的最深入人心的感受——這裡的氣味和西班牙完全不同。這裡沒有大蒜的味道,沒有泥土氣息也幾乎沒有什麼香料的芬芳。在這個車廂裡有的只是一種窒悶的寒冷氣息——火車的硫磺氣味——肥皂的氣味和另一種讓人非常不舒服的氣味——她認為那氣味來自於坐在她身邊的那個肥胖女人的毛皮領於上。皮拉爾敏感地抽抽鼻子,不情願地吸著樟腦球那難聞的氣味。她暗想:為自己選擇這樣一種香型真夠可笑的。

  汽笛長鳴,火車顛簸著慢慢地開出了車站。他們出發了……

  她的心跳得快了一點兒。一切會順利進行嗎?她能完成自己想要做的事嗎?一定會的,一定。她把一切都非常仔細地考慮過了……地對所有的可能性都有所准備。噢,是的,她會成功的——她必須成功……

  皮拉爾紅唇的弧線向上彎著,那張嘴突然間變得冷酷起來。冷酷而貪婪——就像一個孩子或者是一隻貓的嘴——一張只知道自己的欲望而不知道憐憫的嘴。

  她用一種孩子才有的毫不掩飾的好奇打量著四周。所有這些人,一共七個,他們是多麼滑稽啊!這些英國人!他們看起來都是那麼有錢,那麼闊氣——瞧他們的衣服——

  他們的靴子——呀:毫無疑問就像她一直聽說的那樣,英國真是一個富裕的地方。可是他們卻一點兒也不快樂,對,顯然並不快樂。

  過道裡站著一個英俊的男人……皮拉爾認為他長得很帥。她喜歡他古銅色的臉和高高的鼻子還有那寬闊的雙肩。

  皮拉爾比任何一個英國女孩都要伶俐得多,已經看出那個男人很欣賞她。雖然她並沒有直接看過他一眼,可她卻很清楚他一直在頻頻地打量著她。她不動聲色地注意到這個事實,並不太感興趣。在她的國家裡,男人看女人是理所當然的,而且從不會過分掩飾。她懷疑他是不是英國人,最後認為他不可能是。

  作為一個英國人來說,他太活潑,太有生氣了。皮拉爾這樣想,可他又是金頭發白皮膚,那他可能就是個美國人。

  她覺得他很像那些粗獷的西部電影裡的男主角。

  一個列車員沿著過道走過來:

  “第一次午餐,第一次午餐,請大家去用餐。”

  皮拉爾這個車廂裡的七位乘客都持有第一次午餐的票券。他們一塊起身離開,車廂裡一下子變得冷清而安寧。

  皮拉爾飛快地把宙戶拉上,那是坐在對面角落裡那個灰發女士剛剛才放下來的。然後她就舒舒服服地在座位上攤開四肢,從宙戶裡看著倫敦北部的郊區。她沒有因為自動拉門發出的聲響而回過頭去。她知道,是那個過道裡的男人,他進來的目的一定是為了跟她搭話。

  她仍然望著窗外,一副沉思的樣子。

  斯蒂芬·法爾說:

  “你想要把窗戶全放下來嗎?”

  皮拉爾故作端莊地答道:

  “正好相反,我剛剛把它關上。”

  她英語說得很好,只是有輕微的口音。

  在隨後片刻的沉默中,斯蒂芬想:多麼美妙的嗓音,在那裡面有陽光……聽起來就像夏夜一樣溫暖……

  皮拉爾想:我喜歡他的聲音,宏亮有力。他很吸引人——是的,他很吸引人。

  斯蒂芬說:“這趟火車很擁擠。”

  “噢,的確是的。人們都在離開倫敦。我想是因為那兒太沉悶了。”

  皮拉爾從小到大所受的教育使她並不認為在火車上和陌生男人說話是一種罪過。她完全可以像別的人一樣照顧好自己,可她並不願死守那些所謂的清規戒律。

  如果斯蒂芬是在英格蘭長大的,他也許會因為和一個年輕女孩談話而發窘。但斯蒂芬是一個隨和的傢伙,他覺得自己高興跟誰說話就跟誰說話。

  他不自覺地笑著說:“倫敦是個相當可怕的地方,不是嗎?”

  “噢,是的,我一點兒也不喜歡那兒。”

  “我也是。”

  皮拉爾問:“你不是英國人吧,對嗎?”

  “我是,可我從南非來。”

  “噢,我明白了,這就對了。”

  “你剛從國外來嗎?”

  皮拉爾點點頭,“我從西班牙來。”

  斯蒂芬很感興趣:“你真的從西班牙來嗎?那麼你是西班牙人啦?”

  “一半是,我媽媽是英國人。所以我英語才說得這麼好。”

  “那兒打仗打得怎麼樣了?”斯蒂芬問。

  “太可怕了,非常不幸。到處都毀了,好多地方——是的。”

  “你支持哪一邊?”

  皮拉爾的政見看起來相當迷糊。她解釋說,在她的村子裡,沒有人很關心打仗的事。

  “它離我們不是很近,你明白吧。市長作為一個政府官員,當然支持政府,而神父則支持佛朗哥將軍——但大多數人都忙著照料他們的葡萄園和土地,沒時間去管這些事兒。”

  “那麼在你們附近沒怎麼打吧?”

  皮拉爾說過去是這樣的,“可後來有一次我坐汽車,”她解釋道,“遍地都是廢墟,我還看見一顆炸彈掉下來炸毀了一輛車——另一顆炸毀了一所房子。真刺激2,,斯蒂芬·法爾露出一絲不易覺察的扭曲的笑容。

  “這就是它給你的感覺嗎?”

  “這倒也是件討厭的事,”皮拉爾說,“因為我想接著走,可我們車的司機被炸死了。”

  斯蒂芬看著她,說:

  “這一點兒都沒讓你不安嗎?”

  皮拉爾的黑眼睛睜得非常大。

  “每個人都要死的:事情就是這樣,不是嗎?如果是飛快地從天而降——彭——像那樣,和其它任何死法又有什麼不同呢?一個人會活一陣兒——是的,然後就要死掉,這個世界上的事兒就是這樣的。”

  斯蒂芬.法爾笑了。

  “我認為你不是一個和平主義者。”

  “你認為我不是什麼?”皮拉爾顯然由於這個以前不在她詞匯表裡的詞兒而感到困惑,“你會原諒你的仇人嗎,小姐?”

  皮拉爾搖搖頭。

  “我沒有仇人,不過,如果我有”“怎麼樣?”

  他注視著她,再一次被她那彎彎的、可愛而又無情的嘴迷住了。

  皮拉爾嚴肅地說:

  “如果我有一個仇人——如果有人恨我而我也恨他——那我就會割斷他的喉嚨,像這樣……”

  她做了一個生動的手勢。

  那手勢是那麼敏捷那麼粗魯,以致於斯蒂芬·法爾一下子吃了一驚。他說:

  “你是一個嗜血的女郎。”

  皮拉爾淡淡地反問了一句:

  “那你會怎樣對待你的仇人呢?”

  他開始先是盯著她,然後大笑起來。

  “我不知道,”他說,“我不知道啊!”

  皮拉爾不滿意地說,“可你當然是知道的。”

  他止住笑,倒吸了口氣,低聲答道:

  “對,我知道……”

  然後他馬上換了一種態度,問道:

  “你到英格蘭來幹什麼?”

  皮拉爾帶著一種端莊的神情答道:

  “我來這兒跟我的親戚們一起住——我的英國親戚。”

  “我明白了。”

  他靠在椅背上,仔細地打量著她——猜想她所說的那些英國親戚是什麼樣,他們會怎麼對待這個西班牙陌生人……試圖想像出她在一群嚴肅的英國人中間過聖誕節的情景。

  皮拉爾問他:“南非很不錯,是嗎?”

  他開始給她講有關南非的事。她就像一個孩子聽故事一樣高興地聽著。他喜歡她天真而又精明的問題,而且樂於為她編造頗為誇張的童話色彩的故事。

  車廂裡的乘客們都回來了,這種娛樂也只好到此為止。

  他站起身來,微笑著和她對視了一眼,又走進過道裡。

  他在門口站了一會兒,以便讓一個上了年紀的太太先進來,這時,他的目光落在皮拉爾明顯是外國式的草編箱子的行李標簽上。他很有興趣地默念著她的名字——皮拉爾·埃斯特拉瓦多斯小姐——但當他看見那地址時,他的眼睛不由得睜大了——那上面寫著:戈斯頓府,朗代爾,阿德斯菲爾德。

  他半轉過身來,盯著那個女孩,臉上露出一種複雜的表情——迷惑,怨恨,懷疑……他走到過道上,站在那兒點著了一根煙,皺起了眉頭。

3

  在戈斯頓府金碧輝煌的大客廳裡,艾爾弗雷德·李和他的妻子莉迪亞,正坐在那兒討論聖誕節的計劃。艾爾弗雷德是一個體形高大的中年人,有著一張和善的臉和溫柔的棕色眼睛。他說話時聲音很輕,吐字很清晰。腦袋縮在肩膀裡,顯出一種不同尋常的遲鈍。莉迪亞,他的妻子,是一個精力飽滿,像靈提一樣瘦而敏捷的女人。她非常瘦削,但一舉一動都很優雅。

  她那漫不經心而又憔悴的臉並不美麗,但有一種不凡的氣質。她的嗓音也很迷人。艾爾弗雷德說:“父親堅持要這樣做!這是沒辦法的事。”

  莉迫亞控制住一陣突如其來的不耐煩,說道:

  “你非得總是向他讓步嗎?”

  “他上年紀了,我親愛的——”

  “噢,我知道——我知道!”

  “他希望能隨心所欲。”

  莉迪亞不動聲色地說道:

  “當然啦,既然他總能得到滿足:可到什麼時候,艾爾弗雷德,你也應該還擊一下吧。”

  “你這是什麼意思,莉迪亞?”

  他盯著她,露出明顯的沮喪和驚愕,以致於一時間她咬住自己的嘴唇,好像在猶豫是不是該繼續說下去。

  艾爾弗雷德·李又重複了一遍:

  “你這是什麼意思,莉迪亞?”

  她聳了聳瘦而優雅的雙肩,開口了,小心翼翼地選擇著恰當的詞:

  “你父親有——暴君的——傾向——”

  “他老了。”

  “會更老的,而且結果會越來越暴虐。到什麼時候才有個頭呢?他已經完全掌握了我們的生活。我們根本不能有自己的生活計劃!一旦我們有什麼計劃,最後總是要失望的。”

  艾爾弗雷德說:

  “父親希望能被放在首位來考慮。他對我們很好,別忘了。”

  “噢,對我們很好!”

  “非常好。”

  艾爾弗雷德的口氣有點兒嚴厲。

  莉迪亞平靜地說:

  “你是指在錢的方面嗎?”

  “是的,他自己的需要非常簡單。可他在錢上對我們從不吝裔。要買衣服或是裝修房子,你可以想怎麼花錢就怎麼花,他付賬的時候吭都不吭一聲。就在上個星期他剛給我們一輛新車。”

  “就錢的問題來說,你父親的確非常大方。我承認。”莉迪亞說,“但作為回報,他希望我們像奴隸一樣。”

  “奴隸?”

  “我用的正是這個詞。你就是他的奴隸,艾爾弗雷德。如果我們計劃出去而你父親突然希望我們不要去,你就會取消你的安排,一聲不吭地留下來!如果他又突發奇想讓我們離開,我們就走……我們沒有屬於自己的生活——自己不能作主。”

  她丈夫苦惱地說:

  “我求你別這麼說,莉迪亞。這是忘恩負義的,我父親為咱們做了那麼多……”

  她把到嘴邊兒的反駁咽了回去,再次聳了聳那瘦弱而優雅的雙肩,艾爾弗雷德說:

  “你知道,莉迪亞,老人家是很喜歡你的。”

  他妻子回答得清楚:

  “我可一點兒都不喜歡他。”

  “莉迪亞,聽你這麼說我真是太難受了。這也太無情了“也許吧。可有些時候人會身不由己地想說出真相來。”

  “如果父親猜到的話……”

  “你父親很清楚我不喜歡他!這讓他覺得很有意思,我想。”

  “真的嗎?莉迪亞,我敢肯定你錯了。他經常對我說起你對他的態度是如何地彬彬有禮。”

  “我當然總是很客氣的。今後我也會一直這樣的。我只想讓你知道我真實的感覺是什麼。我不喜歡你父親,艾爾弗雷德。我認為他是一個惡毒而暴虐的老人。他肆意踐踏你,濫用你對他的愛。你早就應該起來反抗了。”

  艾爾弗雷德嚴厲地說:

  “夠了,莉迪亞,請不要再說下去了。”

  她歎了口氣。

  “對不起。也許我錯了……讓我們來談談聖誕節的安排吧。你認為你弟弟戴維真會來嗎?”

  “為什麼不呢?”

  她懷疑地搖搖頭。

  “戴維很——古怪。別忘了,他有些年沒進過這個家門了。他那麼忠於你們的母親——他對這地方好像有種特別的感情。”

  “戴維總是讓父親惱火,”艾爾弗雷德說:“他的音樂和他不切實際的生活方式。父親有時也許對他是有點兒太嚴厲了。但我想戴維和希爾達還是會來的。要知道,這是聖誕節呀。”

  “和平友好,”莉迪亞說,她小巧的嘴巴嘲諷地撇了撇。

  “我很懷疑2喬治和馬格達倫要來,他們說可能明天到。我恐伯馬格達倫會覺得沒意思透了。”

  艾爾弗雷德帶著一絲輕微的惱怒說:

  “我真想不出為什麼我弟弟喬治會娶一個比他小二十歲的女郎!喬治一直是個傻瓜!”

  “他在事業上非常成功,”莉迪亞說,“他的選民們喜歡他。我相信馬格達倫在政治上非常努力地為他工作著。”

  艾爾弗雷德慢吞吞地說:

  “我想我不太喜歡她。她長得很好看——但有時候我覺得她就像那些美麗的珍珠——它們有玫瑰色的紅暈和相當光滑的外表——”他搖了搖頭。

  “但它們卻是徒有其表?”莉迪亞說,“你竟會這樣說,真滑稽!艾爾弗雷德!”

  “有什麼滑稽的?”

  她回答說:

  “因為——通常來說——你是這麼一個老好人。你幾乎從不說別人的不好。我有時候讓你弄得很生氣,因為你實在不夠——噢,我該怎麼說?不夠多疑——簡直不像生活在這世上的人!”

  她丈夫笑了。

  “我總是覺得,你說的這個世界只是你自己想出來的。”

  莉迪亞尖刻地說:

  “不!罪惡絕不只是人想出來的。罪惡是存在的2你好像對這世界上的罪惡毫無意識。可我有,我能感覺到它。我一直能感覺到它——就在這所房子裡——”她咬住嘴唇,別過臉去。

  艾爾弗雷德說:“莉迪亞——”

  但她飛快地做了一個手勢,止住了他的話,她的視線越過他的肩膀看著他的身後。艾爾弗雷德轉過頭去。

  一個膚色黝黑,彬彬有禮中透著虛偽的男人謙恭地站在那兒。

  莉迪亞不客氣地說道:

  “什麼事兒,霍伯裡?”

  霍伯裡的嗓音很低,只不過是低聲下氣的咕噥。

  “是李先生,夫人。他讓我告訴您還有兩個客人要來過聖誕節,您能為他們再准備兩個房間嗎?”

  莉迪亞說:“還有兩個客人?”

  霍伯裡平靜地回答:“是的。夫人,一位先生和一位年輕女士土。”

  艾爾弗雷德驚訝地問:“一位年輕女士?”

  “李先生就是這麼說的,先生。”

  莉迪亞很快地說:“我要上去見他——’’霍伯裡往前邁了一小步,那只是很輕微的一個動作,但卻使莉迪亞迅速的舉動不由自主地停了下來。

  “對不起,夫人,李先生正在午休。他特別吩咐了他不想被打擾。”

  “我知道了。”艾爾弗雷德說,“我們當然不會打擾他。”

  “非常感謝,先生。”霍伯裡退下了。

  莉迪亞忿忿地說:

  “我真是太討厭這個人了:他在這房子裡像只貓似的躡手躡腳地走來走去。你從來聽不見他怎麼來怎麼走的。”

  “我也不太喜歡他。但他忠於職守。現在要找一個好的男看護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再說父親喜歡他,這是最重要的。”

  “對,就像你說的那樣,這是最重要的。艾爾弗雷德,這位年輕女士是怎麼回事,哪個年輕女士呢?”

  她丈夫搖搖頭。

  “我想不出來。我根本想不到一個可能的人。”

  他們倆面面相域,接著莉迪亞先開口了,她那富於表現力的嘴突然抽搐了一下‘“你知道我在想什麼嗎,艾爾弗雷德?”

  “什麼?”

  “我認為你父親最近覺得很沒意思。我想他是在為自己策劃一個小小的聖誕節娛樂節目。”

  “以這種方式,把兩個陌生人請進家庭聚會裡來?”

  “噢,我並不知道具體的細節是什麼——但我認為你父親正准備——找樂子。”

  “我希望他能從中得到些樂趣。”艾爾弗雷德鄭重地說,“可憐的老人家,在他過去種種的冒險生活之後,他變成了一個殘廢。”

  莉迪亞侵吞吞地說,“在他過去的——冒險生活之後。”

  她在這個形容詞之前的短暫停頓使得它有了一種模糊不清而又特別的意義。艾爾弗雷德好像覺察到了這一點。他漲紅了臉,看上去很不開心,她突然提高了嗓門:

  “他怎麼會有你這麼個兒子呢,我真難以想像!你們兩個人就像對立的兩極一樣。而他又讓你著迷——你只是一味地祟拜他!”

  艾爾弗雷德苦惱地說,“你也太過分了吧,莉迪亞?應該說,這是很正常的事,一個兒子愛他的父親。要不這麼做才是不正常的呢。”

  莉迪亞說‘“在這件事上,這家裡的大多數成員都是——不正常的!噢,咱們別吵了!我道歉。我知道我傷害了你的感情。

  相信我,艾爾弗雷德,我真的不是有意的。我非常欽佩你的——你的——忠誠。忠心耿耿如今是相當罕見的美德。讓我們這麼說吧,好嗎?就算我是嫉妒吧。既然女人們被認定會嫉妒她們的婆婆——那麼為什麼,不能嫉妒她們的公公呢?”

  他把手臂伸過去輕輕地擁著她。

  “你管不住自己的嘴巴啦,莉迪亞。你沒理由要嫉妒。”

  她飛快地給了他一個表示歉意的吻,溫柔地輕撫過他的耳垂。

  “我知道。同樣的,艾爾弗雷德,我也不認為我竟會嫉妒你的母親。我多希望能認識她呀。”

  “她是一個可憐蟲。”他說。

  他妻子很感興趣看著他。

  “她給你的印象就是這樣嗎……一個可憐蟲……這真有意思。”

  他心不在焉地訴說著:

  “我記得她差不多總是在生病……經常哭泣……”他甩甩頭,“她沒有生氣。”

  她注視著他,悄聲說道:

  “太怪了……”

  但當他向她投來詢問的一瞥,她飛快地搖了搖頭,把話題岔開了。

  “既然不讓我們知道我們的神秘客人是誰,我還是先出去把我的花園裡的事情做完吧。”

  “外面很冷,親愛的,寒風刺骨。”

  “我會裹得暖暖和和的。”

  她離開了房間。艾爾弗雷德。李一動不動地站了一會兒,微微皺著眉頭。然後他走到房間盡頭的大窗戶旁邊,窗外是一個和房子連在一起的寬闊的露天平臺。過了一兩分鐘,他看見莉迪亞出現在那兒,拿著一個平底籃子,身上穿著一件大厚外套。她放下籃子,開始在一個稍稍高出地面的方形石槽裡幹起來。

  她丈夫看了一會兒。最後他走出了房間,給自己拿了外套和圍巾,從側門來到了露天平臺上。他一邊走一邊穿過其它佈置成微縮景觀的石槽、這些作品都出自於莉迪亞靈巧的雙手。

  一個代表沙漠的景色,舖著平坦的黃沙,用染了色的罐頭鐵皮做成一小叢綠色棕擱樹、還有一列駱駝隊和一兩個阿拉伯人。幾所原始的泥屋是用膠泥做的。另一個是義大利式的,有露臺和井然有序的花圃,鮮花則是用染了色的封蠟做的。還有一個是北極的景色,有綠色玻璃做的一座座冰山、一小群企鵝。下一個是有著美麗的小盆景的日本式園林,用鏡子代表水面,還有膠泥塑成的小橋。

  他走到最後,站在她正在工作的地方。她把藍色的紙舖在地上,用玻璃壓在上面。旁邊是一塊塊堆起來的石頭。這時候她正從一個小袋子裡往外倒著粗糙的鵝卵石。並把它們佈置成海灘的樣子。在石頭之間是一些小小的仙人掌。

  莉迪亞正在低聲地自言自語:

  “對,就是這個樣子——和我想的完全一樣。”

  艾爾弗雷德說:

  “這最新的作品是什麼?”

  她吃了二驚,因為沒聽見他過來。

  “這個?噢,這是死海,艾爾弗雷德,你喜歡它嗎?”

  他說:“它相當荒涼,不是嗎?這兒不應該多一點綠色植物嗎?”

  她搖搖頭。

  “我想像中的死海就是這樣的。它叫死海,你明白嗎?”

  “它不如其它的那些好看。”

  “它本來就不是為了要特別好看。”

  露臺上響起了腳步聲。一個上了年紀的男管家,白頭發,有點兒駝背,正向他們走過來。

  “喬治·李太大來電話了,夫人。她問明天她和喬治先生五點二十到方便嗎?”

  “可以,告訴她完全沒有問題。”

  “謝謝您,夫人。”

  男管家匆匆地走了。莉迪亞望著他離去,臉上的表情非常柔和。

  “親愛的老特雷西利安。他多麼值得信賴啊!我不能想像咱們要是沒有他該怎麼辦。”

  艾爾弗雷德也很同意。

  “他是那種老派的人,在這兒差不多四十年了。他把一生都奉獻給我們了。”

  莉迪亞點點頭。

  “是的,他就像小說裡那些忠心耿耿的老僕人。我相信如果有必要的話,為了保護家中的一員,他會一反常態,不惜和別人拉下臉來。”

  艾爾弗雷德說:

  “我相信他一定會的……是的,我相信。”

  莉迪亞把最後一塊海灘小鵝卵石放好。

  “這兒,”她說,“全准備好了。”

  “准備什麼?’’艾爾弗雷德看起來很困惑。

  她笑了,“聖誕節呀,笨蛋!為了我們即將迎來的這個溫情脈脈的家庭聖誕節。”

4

  戴維正在讀信。他剛把它揉成一團扔到一邊,接著又拿了過來,重新展平讀了起來。

  他的妻子希爾達靜靜地注視著他,什麼都沒說。她注意到他太陽穴上抽搐的肌肉,那細長柔軟的雙手在微微顫抖,全身的動作都伴著緊張的痙攣。當他把總是垂在前額的一路金發拂開,用一雙藍眼睛求助地望著她時,她已經准備好了”“希爾達,我們該怎麼辦?”

  希爾達開口之前猶豫了一下。她聽出了他聲音中的懇切。她知道他對自己是怎樣地依賴——從結婚起就一直如此——知道她可能會影響他最後的決定。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她才非常謹慎,不想把任何事情說得太絕對。

  她開口了,聲音裡有著一個經驗豐富的幼兒園阿姨的那種能使人平靜、給人以安慰的力量。

  “那要看你是怎麼想的,戴維。”

  希爾達,一個大塊頭的女人,並不美麗,但有一種吸引人的地方。她身上的一些東西就像是一張風景畫,那種甯靜是永恆的。她嗓音中的溫暖和憐愛,她的堅強——那能夠感染弱者的深藏的生命力。一個剛強得有點過分的矮胖的中年婦女——不聰明——也不出色——但有一些你不能忽視的東西。力量:希爾達·李有一種力量:

  戴維站起身來開始在屋裡踱步。他的頭發一點兒也沒白,有著一副奇特的孩子氣的長柏。他的臉就像伯恩·瓊斯筆下的騎士一樣柔和。也就是說,有些不太真實……

  他的語氣很惆悵:

  “你知道我是怎麼想的,希爾達,你一定知道。”

  “我不敢肯定。”

  “但我告訴過你呀——我一次次地講給你聽。我是多麼恨它們——那所房子和周圍有關的地方以及所有的一切:

  它只會喚起我痛苦的回憶。我恨我在那兒度過的每一刻!當我想到它——想到她受過的所有苦難——我的母親……”

  他妻子同情地點點頭。

  “她是這麼地可愛,希爾達,而且這麼有耐心。躺在那兒,經常很痛苦,但忍受著它——承受著一切。當我想到我的父親”,他的臉沉了下來,“給她一生帶來的不幸——羞辱她一炫耀他的艷遇一常常對她不忠卻從不肯費心掩飾一下。”

  希爾達·李說,“她不該這樣忍氣吞聲,她應該離開他。”

  他的語氣裡帶著一絲責備的意味:

  “她太善良了,不能這麼做。她認為留下來是她的責任。

  再說,這是她的家—她還能去哪兒呢?”

  “她可以自己謀生。”

  戴維煩躁地說:

  “在那個時候是不可能的!你不明白。女人們不會那樣做的。她們包容一切,她們只能忍受。她還得考慮我們。即使她和我父親離了婚,又怎麼樣?他很可能會再婚的,會有一個新的家庭。我們的利益就會被扔到一邊。她不得不考慮到所有的利害關系。”

  希爾達不答話。

  戴維繼續說著:

  “不,她做得對。她是個品德高尚的人。她一直忍受到死——毫不抱怨。”

  希爾達說,“不是一點兒都不抱怨,不然你就不會知道這麼多了,戴維!”

  他輕柔地訴說著,臉色好了起來:

  “是的——她告訴了我——她知道我多麼愛她。當她去世的時候——”

  他頓住了,把雙手插進頭發裡。

  “希爾達,那太慘了!那種淒涼的光景!她那時其實還很年輕,她不該死的。是他殺了她——我父親:他要對她的死負責。他傷透了她的心。我從那時就決定不要再住在他的屋簷下。我逃走了——離這一切遠遠的。”

  希爾達點點頭。

  “你很明智,”她說,“就該這麼做。”

  戴維說:

  “父親想讓我加入他的事務,那就意味著要住在家裡,這是我無法忍受的。我不明白艾爾弗雷德怎麼能忍受得了——他這些年是怎麼過來的。”

  “他從來就沒反抗過嗎?”希爾達頗感興趣地問。“我記得你告訴過我一些關於他放棄了別的職業的事情。”

  戴維點點頭。

  “艾爾弗雷德本來參了軍。父親全安排好了。艾爾弗雷德,長子,去進騎兵團,哈裡加入他的事務,我也是。喬治去參政。”

  “但事情並沒有這麼發展?”

  戴維搖搖頭。

  “哈裡把一切都打亂了!他總是非常狂放不羈。欠了債——惹了各種各樣的麻煩。最後有一天他拿了幾百英鎊不屬於他的錢一定了之,留下一個字條說他不適合在辦公室裡坐板凳,他要去闖世界。”

  “從此你們就再也沒有他的信兒了嗎?”

  “噢,不,我們有。”戴維笑了,“我們經常有他的消息!他總是從世界各地拍電報來要錢,也總能得到!”

  “而艾爾弗雷德呢?”

  “父親讓他退伍回來加入他的事務。”

  “他介意嗎?”

  “最開始的時候非常介意,他恨那個工作。但父親總能把艾爾弗雷德玩弄於股掌之間。我相信,他仍然完全被父親攥在手心裡。”

  “而你——卻逃脫了!”希爾達說。

  “是的,我去了倫敦,學了繪畫。父親明白地告訴我如果我去幹這樣一件蠢事,那在他生前我只能得到很少的生活費,而在他死了以後我將什麼也得不到。我說我不在乎。他管我叫小傻瓜,就是這樣了!我從此再也沒見過他。”

  希爾達溫柔地說:

  “你沒後悔過嗎?”

  “不,真的沒有。我知道我在藝術上不會有多大成就,我永遠不會成為一個偉大的藝術家——但我們在這間鄉間小屋裡已經夠幸福的了——我們有我們想要的一切——所有最根本的東西。而如果我死了,我也已經使你的生活能有所保障。”

  他停了一會兒又說:

  “可是現在——瞧這個:“他用巴掌拍了一下那封信。

  “我很遺憾你父親寫了那封信,如果它讓你這麼難受的話。”希爾達說。

  戴維就像沒聽見她說的話又接著說下去。

  “叫我帶我的妻子去過聖誕節,表達了一個願望,希望我們大家能一起過聖誕節,一個團圓的大家庭!這會是什麼意思?”

  希爾達說:

  “還會有什麼別的意思嗎?”

  他疑慮地看著她。

  “我的意思是,”她笑著說,“你父親他年紀大了。他開始對家庭紐帶產生感情。你要知道,的確會發生這種事的。”

  “我希望是這樣。”戴維侵吞吞地說。

  “他是一個老人,又很孤單。”

  他飛快地看了她一眼。

  “你想讓我去,不是嗎,希爾達?”

  她侵條斯理地答道:

  “如果不答應這個請求的話——好像很可惜。我敢說,我是一個很老式的人,但聖誕節的時候我們為什麼就不能和平友好呢?”

  “在我告訴你所有這些事之後,你還這麼想?”

  “我知道,親愛的,我知道。但那些都已經成為往事了,所有的事情都已經了結了。”

  “對我來說還沒有。”

  “是的,因為你不願意讓這一切過去,你讓往事活在你的記憶中。”

  “我不能忘記。”

  “你不願忘記——這才是你的意思,戴維。”

  他的嘴閉得緊緊的。

  “我們就是這樣,我們李家的人。我們會把事情藏在心裡很多年——記著它,讓回憶永遠栩栩如生。”

  希爾達有點兒不耐煩地說:

  “這有什麼可驕傲的嗎?我可不這麼想!”

  他沉思著看著她,目光中有一絲責備的意味。

  他說:“那麼,你不認為忠實是有價值的嗎?對回憶的忠實?”

  希爾達說:

  “我相信現在——而不是過去:過去的事是一定要過去的。如果我們讓往事一直活在我們的記憶中,我想,我們最後會使它變形的。我們會以一種誇張的眼光去看待往事……一種錯誤的看法。”

  “我清楚地記得那些日子裡的每一句話和每一個細節。”戴維激動地說。

  “是的,可你不應該這樣,我親愛的!這樣做是不正常的!你在用一個孩子的眼光去對那些事情做出判斷而不是用更合適的成人的看法去對待它們。”

  “這又有什麼不一樣呢?”戴維問道。

  希爾達猶豫了。她感覺到再繼續說下去是不明智的,可是有一些東西她的確很想說出來。

  “我想,”她說,“你把你父親看成了一個怪物!如果你現在見到他,你很可能就會發現他只不過是一個普通人。一個也許已經沒有了激情的人,他的一生雖然絕非毫無過錯,但不管怎麼說,他是一個人——而不是沒有人性的怪物。”

  “你不明白!他是怎麼對待我母親的——”

  希爾達嚴肅地說:

  “有一種溫順——順從——會激起一個男人身上最壞的東西——而正是這同一個人,當他面對的是女人的勇氣和決心的時候,他可能會成為一個完全不同的人。”

  “那麼照你說這是她的錯——”

  希爾達打斷了他的話。

  “不,我當然不是這個意思2我從不懷疑你父親的確待你母親很不好,但婚姻是一件很特別的事情——我懷疑任何的局外人——甚至包括他們的孩子在內——是否有權利去判斷其中的是與非。再說,你的種種怨恨對你母親都已於事無補。整件事都已經過去了——已經留在你的身後。現在只剩下一個衰弱的老人,想讓他的兒子回家過聖誕節。”

  “那麼你想要我去?”

  希爾達遲疑了一下,然後突然下了決心。“是的,”她說,“我想讓你去,從此永遠地擺脫掉那個怪物。”

5

  喬治·李,韋斯特林厄姆的國會議員,是一個有點兒發福了的紳士,今年四十一歲。他的眼睛是淡藍色的,而且有點兒輕微的突出,帶著懷疑的神情。他長著一個雙下巴,說起話來有一種拖杏、賣弄的腔調。

  他正用一種煞有介事的態度說:

  “我告訴過你,馬格達倫,我認為我有義務要去。”

  他的妻子不耐煩地聳聳肩。

  她很苗條,是一個白皙的金發女郎,有著一張光滑的鴨蛋臉和修過的眉毛。那張臉有時候看上去會顯得很茫然,毫無表情。她現在就是這個樣子。

  “親愛的,”她說,“我敢肯定那一定會很討厭的。”

  這時,由於想到了一個很吸引入的主意,喬治·李開始眉飛色舞地說了起來,“而且,這樣我們就可以節省相當的一筆錢。聖誕節的時候開銷總是很大的,這樣我們就可以只給傭人們一筆伙食費。”

  “喚,行啦,”馬格達倫說,‘‘總之,聖誕節在哪兒過都挺討厭的!”

  “我想,”喬治只顧順著他自己的思路說下去,“他們在期待一頓聖誕節晚餐吧?如果不是一隻火雞,也許就是一塊好牛排吧。”

  “誰?傭人們?喚,喬治,別這麼小題大做了,你總是在為錢的事操心。”

  “人是該為這些事操心的。”喬治說。

  “對,可淨在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上精打細算、斤斤計較也未免太可笑了。你為什麼不讓你父親再多給你些錢呢?”

  “他已經給了我一筆可觀的生活費了。”

  “總是完全依賴你父親多討厭啊,就像你現在這樣!他應該撥一筆錢讓你自由支配。”

  “這不是他辦事的方式。”

  馬格達倫看著他,那雙褐色的眼睛突然變得敏銳而精明,那毫無表情的鴨蛋臉也有了某種意味。

  “他非常非常有錢,不是嗎,喬治?他一定是個百萬富翁吧,是嗎?”

  “是一個百萬富翁的兩倍,我相信。”

  馬格達倫嫉妒地歎了口氣。

  “他怎麼賺來的?是在南非嗎?”

  “對,他在早年就職了一大筆,主要是鑽石。”

  “太刺激了:“馬格達倫說道。

  “後來他到英國來發展,財產實際上又翻了兩三倍,我想。”

  “他死以後會怎麼樣呢?”馬格達倫問。

  “父親從來不怎麼談這種事,而你當然又不能去問。我猜想大部分錢會歸艾爾弗雷德和我,艾爾弗雷德當然會多一些。”

  “你還有別的兄弟吧,不是嗎?”

  “是的,還有我的弟弟戴維。我不認為他會得到多少。他離開家去搞藝術或是別的什麼蠢事兒。我想父親警告過他將會把他從遺囑的名單中去掉,可戴維說他不在乎。”

  “多傻啊!”馬格達倫輕蔑地說。

  “還有我姐姐詹妮弗,她跟一個外國人跑了——一個西班牙藝術家——戴維的一個朋友,但她一年前死了,留下了一個女兒。父親也許會給她留下一點兒錢,但不會有多少。

  當然還有哈裡——”

  他停住了,有點兒尷尬。

  “哈裡?”馬格達倫說道,很驚訝,“哈裡是誰?”

  “哦——呃,我弟弟。”

  “我從來不知道你還有個弟弟。”

  “我親愛的,他可不是我們家的——嗯——什麼光彩的事。我們從不提他。他的行為是很可恥的。我們現在已經有些年沒聽到他的消息了。他沒準兒已經死了。”

  馬格達倫突然笑了起來。

  “怎麼啦?你笑什麼?”

  馬格達倫說:

  “我只是覺得很好笑,你竟然會有一個聲名狼藉的兄弟。你是這麼受人尊敬。”

  “我希望如此。”喬治冷冷地說。

  她的眼睛眯了起來。

  “你父親不太——正派,喬治。”

  “真的嗎?馬格達倫?”

  “有時他說的一些話讓我很別扭。”

  喬治說:

  “真的?馬格達倫,你讓我很吃驚。嗯——莉迪亞也這麼覺得嗎?”

  “他對莉迪亞說話並不那樣,”馬格達倫說。她氣沖沖地又加上一句:“不,他從不對莉迪亞說那樣的話,我真不明白為什麼。”

  喬治飛快地瞧了她一眼,又把目光移開。

  “喚,行啦,”他含糊不清地說,。一個人是一定要有生活費的,在父親這個年紀——而且健康狀況又這麼差——”

  “他真的——病得很重嗎?”

  “噢,我可沒那麼說。他還是相當結實的。無論如何,他希望有他的家人陪在身邊一起過聖誕節。我認為我們很應該去,這也許是他最後一個聖誕節了。”

  她尖刻地說:

  “你是這麼說,喬治,可我想,實際上他可能還要活上好幾年吧?”

  她丈夫微微吃了一驚,結結巴巴地答道:

  “是——是的,他當然可能。”

  馬格達倫扭過臉去。

  “唉,”她說,“我希望我們去是對的。”

  “我對此毫不懷疑。”

  “可我討厭去那兒!艾爾弗雷德是那麼沉悶乏味,莉迪亞又瞧不起我。”

  “瞎說!”

  “她就是的!我還討厭那個人模狗樣的男僕。”

  “老特雷西利安?”

  “不,是霍伯裡。總是像貓一樣躡手躡腳地走來走去,還假惺惺地笑。”

  “是這樣嗎?馬格達倫,我看不出來霍伯裡對你會有什麼影響。”

  “他只是讓我神經緊張,沒別的。我們別再多說什麼了。

  我明白了,我們一定得去。可不能去惹那個老頭。”

  “對——對了,你說到點兒上了。關于傭人們的聖誕晚餐———”

  “現在別——喬治,什麼時候再說吧。我要打電話給莉迪亞告訴她我們明天五點二十之前列。”

  馬格達倫匆匆地離開房間。打完電話之後她上樓來到自己的房間,坐在寫字台前。她把桌子邊的活動板放下來,在各種各樣的格子裡翻著。賬單像小瀑布一樣紛紛地落了下來。馬格達倫一邊理著,一邊試著將它們分門別類。最後,伴隨著一聲不耐煩的歎息,她把它們又卷起來扔回到原來放著的地方。她用手摸摸自己柔順的金發。

  “我到底該怎麼辦?”她喃喃自語道。

6

  在戈斯頓府的二樓,一條長長的走廊通向一間可以俯瞰門前車道的房間。那是一間用舊式的華麗傢俱佈置起來的房間。那兒有織錦的牆紙,昂貴的皮扶手椅,龍紋的浮雕大花瓶,青銅雕像——每一樣東西都是既豪華奢侈又很結實的。

  在一張大太師椅上,那是最大最富麗堂皇的一張,坐著:

  一個瘦而幹癟的老人,他長長的手像爪子一樣,放在椅子的扶手上。一根鑲金的手杖放在身旁。他穿著一件破舊的藍色睡袍,腳上穿著軟底拖鞋。他的頭發全白了,臉色黃黃的。

  一個寒酸的、不起眼的傢伙,你也許會這麼想。但他那高傲的鷹鉤鼻,還有那黑而生動有神的眼睛,可能就會讓一個旁觀者改變他的看法。那裡面有著激情、生氣和活力。老西米恩·李突然呵呵地笑了起來,那是一陣饒有興味的大聲的笑,他說:

  “嗨,你把我的口信帶給艾爾弗雷德夫人了?”

  霍伯裡正站在他的椅子旁邊。’他用溫順謙恭的口氣答道,“是的,先生。”

  “我跟你說的每一句話?一點兒不走樣,是嗎?”

  “是的,先生。我沒犯任何錯誤,先生。”

  “對,你不會出錯,你也最好不要出錯——否則你會後悔的。她怎麼說的,霍伯裡?艾爾弗雷德先生怎麼說的?”

  霍伯裡平靜地,毫無感情色彩地複述了所有的經過。老人再次哈哈地笑了起來,興奮地搓著手。

  “太好了……第一流的……他們會一直想著,琢磨著——整整一下午!太好了!我現在要他們上來,去叫他們。”

  “是的,先生。”

  霍伯裡無聲無息地穿過房間走了出去。

  “還有,霍伯裡——”

  老人看看四周,然後暗暗地罵了一句。

  “這傢伙走起路來活像只貓,從來不知道他在哪兒。”

  敲門聲響起之前,他一直靜靜地坐在椅子裡,用手指撫摸著自己的臉頰。艾爾弗雷德和莉迪亞走了進來。

  “啊,你們來啦,你們來啦。坐在這兒,莉迪亞,我親愛的,坐在我身邊。你的氣色真好!”

  “我剛才出去了,外面很冷。後來我的臉就火辣辣的。”

  艾爾弗雷德說:

  “您怎麼樣,父親?您下午休息得好嗎?”

  “一流——絕對一流,夢見了過去的好日子。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那時我還沒安定下來,成為一個社會中堅。”

  他突然呵呵地笑出聲來。

  他的兒媳默默的坐在那兒,臉上的微笑僅僅是出於禮貌。

  艾爾弗雷德說,“這是怎麼回事?父親,多了兩個客人來過聖誕節。”

  “啊!這個嘛!是的,我——定要告訴你們。今年對於我來說將是一個盛大的聖誕節一一盛大的。讓我看看,喬治和馬格達倫要來——”

  莉迪亞說,“對,他們明天五點二十到。”

  老西米恩說:

  “可憐的木頭人。喬治!什麼都不是,只會廢話連篇,可他還是我的兒子。”

  “他的選民們喜歡他。”

  西米恩又笑了。

  “他們也許認為他誠實。誠實:還從沒有一個姓李的是誠實的呢!”

  “噢,別這樣,父親。”

  “我得把你除外,我的兒子,除了你以外。”

  “戴維呢?”莉迪亞問。

  “戴維嘛,經過這麼多年,對於能再見到這孩子我是很驚奇的。他那時候是一個多愁善感得可笑的毛孩子。他的妻子什麼樣?不管怎樣,他沒有娶一個比他小二十歲的女郎,像那個傻瓜喬治一樣!”

  “希爾達的信寫得很好,”莉迪亞說,“我剛剛又收到她的一封確認的電報說他們明天一定到。”

  她的公公看了看她,那一瞥是敏銳而且有穿透力的。

  他笑了。

  “我從來都拿莉迪亞沒辦法,”他說,“我告訴你。莉迪亞,你是一個很有教養的女人,這是可以看出來的。我知道得很清楚。可遺傳有時是件滑稽的事,只有你一個人像我——在這個家裡只有你。”

  他的目光閃動起來。

  “現在來猜猜誰來過聖誕節。我給你們三次機會,我用五便士硬幣打賭你們肯定猜不出來。”

  他看看這一個又看看那一個。艾爾弗雷德皺著眉頭說:

  “霍伯裡說您在等候一位年輕女士。”

  “這激起了你們的好奇心——是的,我敢說一定是的。

  皮拉爾現在隨時都會到來,我叫車去接她了。”

  艾爾弗雷德嚴肅地說:

  “皮拉爾?”

  西米恩說:

  “皮拉爾·埃斯特拉瓦多斯——詹妮弗的女兒,我的外孫女。我想知道她情況怎麼樣。”

  艾爾弗雷德叫了出來:

  “老天:父親,您從沒對我說起過……”

  老人正咧著嘴笑。

  “是的,我想要保密!我是讓查爾頓去寫的信,安排的這件事。”

  艾爾弗雷德又說了一遍,他的語氣既傷心而又含著責備的意味:

  “您從沒對我說起過……”

  他父親開口了,仍然不懷好意地咧著嘴笑著:

  “那樣就不意外了!在這個家裡又要注入新鮮血液了,覺得怎麼樣?我從沒見過埃斯特拉瓦多斯。這個女孩長得會像誰呢——她的母親還是父親?’’“您真的認為這樣做是明智的嗎,父親?”艾爾弗雷德又開口了,“從各方面考慮——”

  老人打斷了他的話。

  “安全——安全——你考慮安全考慮得太多了,艾爾弗雷德:你總是這樣!那並不是我的作風!想怎麼樣就怎麼樣,下地獄也無所謂:這就是我:那個女孩是我的外孫女——家裡惟一的第三伏:我不在乎她的父親是誰或是他做:

  過什麼:她是我的骨肉我的血脈:而且她還要住在這兒,我的家裡。”

  莉迪亞尖銳地說:“她要來住在這兒?”

  他飛快地掃了她一眼,“你反對嗎?”

  她搖搖頭,笑著說:

  “我怎麼能反對您叫什麼人住在您自己的家裡呢,可能嗎?不,我只是對她——好奇。”

  “對她——你什麼意思?”

  “她會高興住在這兒嗎?”

  “她身無分文。她應該感激不盡:“莉迪亞聳聳肩。

  西米恩轉向艾爾弗雷德:

  “你看到了?這將是一個盛大的聖誕節!我所有的孩子都在身邊。所有的:這,艾爾弗雷德,這就是你的線索。現在來猜猜另一個客人是誰。”

  艾爾弗雷德盯著他。

  “我所有的孩子!猜,兒子!當然是哈裡啦:你弟弟哈裡!”

  艾爾弗雷德的臉一下子白了。他結結巴巴地說:

  “哈裡——不——不是他——”

  “正是哈裡本人!”

  “可我們以為他死了!”

  “他沒有!”

  “您——您讓他回到這兒來?在那一切發生之後?”

  “浪子回頭,(這是一個典故,來自耶穌講述的一個著名寓言。抿《聖經·路加福音》第十五章11、32節記載.法利賽人和猶太法學家指責耶穌不該接納有罪之人,耶穌就對他們講了三個寓言說明原委,“浪子回頭”就是其中之一。故事敘述有一個父親把財產平分給兩個兒子,小兒子攜財離家.揮霍一空。結果饑腸轆轆,恨不得拿豬吃的豆莢來充饑。最後他回到家時已經奄奄一息.對自己的放蕩行為懊悔不已,而他的父親則不汁前嫌.仍然熱情地迎接了他.還為他宰殺了肥牛犢。潔身自好的哥哥對此耿耿於懷.父親就向他說明瞭浪子回頭的重要性。下文哈裡所說的古老寓言也是指這件事.他提到的”豬吃的豆莢’即出自於此。——譯注。)嗯?沒錯。我們的肥牛犢呢,我們一定要把肥牛犢宰了,艾爾弗雷德,我們要熱烈歡迎他回來……”

  艾爾弗雷德說:

  “他那樣對待您——還有我們大家——那麼可恥。他“別再歷數他的罪過了:那會是一個長長的清單。可這是聖誕節,你別忘了,是該寬恕別人的時候!我們歡迎浪子回家。”

  艾爾弗雷德站起身來,他嘟囔著:

  “這真是一一一個意外。我從沒想到哈裡還會再走進這個門兒。”

  西米恩向前欠欠身。

  “你從來就不喜歡哈裡,對嗎?”他輕聲問道。

  “在他那樣對您之後——”

  西米恩哈哈地笑了。他說:

  “啊,可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這正是聖誕節的宗旨。

  不是嗎,莉迪亞?”

  莉迪亞的臉也白了。她不動聲色地說:

  “我看到您今年為聖誕節想得很多。”

  “我希望我的全家都在我身邊,和平友好。我已經是一個老人了。你要出去嗎,我親愛的?”

  艾爾弗雷德匆匆地走了出去。

  西米恩看著遠去的身影點點頭。

  “這讓他心煩意亂。他和哈裡從來合不來,哈裡以前總嘲笑艾爾弗雷德,管他叫老烏龜。”

  莉迪亞張了張嘴,她想要開口,可當地看到老人渴望的神情,她忍住了。她看得出,她的自我克制使他失望了。察覺到這個事實,她忍不住說:

  “就像龜兔賽跑,嗯。最後獲勝的還是烏龜。”

  “不總是這樣,”西米恩說,“不會總是這樣,我親愛的莉迪亞。”

  她仍然微笑著說:

  “請原諒,我要去追艾爾弗雷德,突如其來的刺激總讓他很難受。”

  “是的,艾爾弗雷德不喜歡變動,他——直是——個喜歡生活一成不變的老頑固。”

  莉迪亞說:

  “艾爾弗雷德非常愛您。”

  “你覺得這很怪,是嗎?”

  “有時候,”莉迪亞說:“的確是的。”

  西米恩目送她離開了房間。

  他輕聲地呵呵笑著,搓著兩只手。“有意思,”他說,“還有好多樂子呢!我會好好享受這個聖誕節的。”

  他努力站起身來,靠著手杖的支撐,步履蹣跚地走過房間。

  他來到房間角落裡的一個大保險箱跟前,轉動著密碼轉盤上的把手。門開了,他伸手進去摸索,手指哆哆嚷嚷的。

  他拿出一個鹿皮的小袋子,打開它,讓一捧沒加工過的鑽石從手指間滾過。

  “啊,我的美人,啊……還是那樣——還是我的老夥伴。

  那些好時光一一美好的日子……我不能讓他們把你們拿去切割打磨。我的朋友們。你們不該掛在那些女人的脖子上或是戴在她們的手指上和耳朵上。你們是我的!我的老夥伴!

  有些事情,只有你知我知。他們說,我老了,又有病,可我還沒倒下呢:這個老傢伙還能活很久。而且生活中還有的是樂子呢。還有的是……”

第二章 十二月二十三日

1

  特雷西利安跑出去開門。門鈴一直咄咄逼人地響著。這時,當他慢騰騰地穿過大廳的時候,門鈴聲又響了起來。

  特雷西利安漲紅了臉。這樣粗魯、不耐煩地摁一個紳士家的門鈴!如果是那些新來的唱詩班的傢伙,他一定要說他們一頓,透過門上邊的結了霜的玻璃,他看見一個人的側面輪廓——一個戴著垂邊軟帽的大個子男人。他開了門,正如他所想的——一個淺薄的、花裡胡哨的陌生人——他衣服上那令人厭惡的圖案——真刺眼:一個厚顏無恥的乞丐:

  “哎呀,不是特雷西利安才怪!”陌生人開口說:“你好嗎,特雷西利安?”

  特雷西利安瞪大了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氣——又瞪大了眼睛。那輪廓清晰、傲慢的下巴,高挺的鼻樑,快樂的眼睛。是的,它們多年以前都在這兒出現過,那時要更柔和一些……

  他喘著氣說:

  “哈裡先生!”

  哈裡。李笑了。

  “看起來我讓你大吃一驚。為什麼?在等著我來吧,不是嗎?”

  “是的,的確是的,先生。當然啦,先生。”

  “那為什麼會吃驚呢?”哈裡後退了一兩步,打量著這房子——一所很大的紅磚建築,沒什麼創意,但它非常堅固。

  “還是那所醜陋的老房子,”他評論道,“還沒倒哪,不過也就剩這麼點兒東西了。我父親怎麼樣,特雷西利安?”

  “他可以說是個殘廢了,先生。待在他的房間裡,不能到處走動了。但就一個病人來說,他的健康還算很不錯的。”

  “這個老混蛋!”

  哈裡·李走進來,讓特雷西利安幫他解下圍巾,並摘下那頂有點兒戲劇化的帽子。

  “我親愛的哥哥艾爾弗雷德怎麼樣了,特雷西利安?”

  “他很好,先生。”

  哈裡咧嘴笑了。

  “盼著見到我?呢?”

  “我想是的,先生。”

  “我可不這麼想!恰恰相反,我敢打賭這讓他很不痛快地大吃一驚,我是說我的到來2艾爾弗雷德和我從來都合不來。還念聖經嗎,特雷西利安?”

  “當然,先生,有時候,先生。”

  “記得那個關于浪子回頭的寓言嗎?那好兄弟可不喜歡,記得嗎?完全不喜歡!我打賭,老艾爾弗雷德也會不高興的。”

  特雷西利安低頭看著腳底下,保持沉默。刀口僵直的後背表明了他的不滿,哈裡拍拍他的肩膀。

  “帶路,老兄,”他說,“肥牛犢在等著我呢:帶我到那兒去。”

  特雷西利安小聲說:

  “您請從這邊走,到客廳去,先生。我不能肯定大家都在那兒……他們不可能來迎接你,先生,他們都不知道你什麼時候到。”

  哈裡點點頭,他跟著特雷西利安走過大廳,一邊走一邊左看右看。

  “我注意到,所有的老擺設都在老地方,”他發表意見,“我相信從我二十年前離開之後這裡就沒什麼變化。”

  他隨著特雷西利安走進客廳。老人喃喃道:

  “我去看看能不能找到艾爾弗雷德先生或夫人。”然後就匆匆出去了。”

  哈裡·李走進房間,停住了腳步,盯著坐在窗臺上的那個身影。他的目光半信半疑地在那烏黑的頭發和奶油色的肌膚上游走。

  “上帝!”他說,“你是我父親最美麗的第七任太大嗎?”

  皮拉爾從窗臺上滑下來,走到他面前。

  “我是皮拉爾。埃斯特技瓦多斯,”她宣佈說,“而你一定是我的哈裡舅舅,我母親的兄弟。”

  哈裡瞪大了眼睛說道:

  “原來你是詹妮的女兒!”

  皮拉爾說:“你為什麼問我是不是你父親的第七個妻子?他真的有過六個妻子嗎?”

  哈裡笑了。

  “不,我相信他只有一個正式的。哎——皮——你叫什麼?”

  “是皮拉爾。”

  “噢,皮拉爾,在這間陰森的大屋子裡見到像你這麼青春美貌的女郎可真讓我吃了一驚。”

  “這間——啊——什麼?”

  “陳列填充標本的博物館!我一直覺得這房子糟透了!

  現在又見到它,我覺得它比以前更糟!”

  皮拉爾很吃驚:“噢,不,這兒很漂亮!傢俱都很好,還有地毯——到處都是厚厚的地毯—還有那麼多裝飾品。所有的東西都那麼好而且非常非常豪華!”

  “你正好在這兒,”哈裡說,咧開嘴笑著。他饒有興味地著她,“你知道嗎,看到你和他們在一起我忍不住覺得很興奮——”

  當莉迪亞快步走進房間的時候,他就閉上嘴不再說下去。

  她徑直向他走來。

  “你好嗎,哈裡?我是莉迪亞——艾爾弗雷德的妻子。”

  “你好,莉迪亞。”他和她握握手,迅速地打量了一下她那張表情豐富的聰慧的臉,打心眼兒裡欣賞她走路的姿態——很少有女人走路走得這麼好看。

  莉迪亞也在打量著他。

  她想:他雖然很有魅力——可看上去很粗暴。我一點兒都不會信任他……

  她笑著說:“過了這些年這兒看起來怎麼樣?是很不一樣還是老樣子?”

  “差不多還是老樣子。”他環視四周,“這間重新裝修過了。”

  “噢,好多次了。”

  他說:

  “我是說被你……你讓它——變得不一樣了。”

  “是的,我希望這樣……”

  他朝她咧嘴笑著,那是一個突然浮現的頑皮笑容,讓她吃了一驚,一下於想起那樓上的老人。

  “這兒現在更有品位了:我記得聽說老艾爾弗雷德娶的女人,是和征服者威廉一起來到英國的一個家族裡邊的。”

  莉迪亞笑了,她說:

  “我相信是這樣的,可到現在我們這個家族已經敗落了。”

  哈裡說,“老艾爾弗雷德怎麼樣了?還是那個該死的老保守,一點兒都沒變?”

  “我不知道你會不會覺得他有什麼變化。”

  “別的人呢?分散在英國各地?”

  “不——要知道,他們全在這兒過聖誕節。”

  哈裡的眼睛瞪得大大的。

  “例行的聖誕節家庭聚會?這老傢伙怎麼啦?他在感情上可從來都是很吝惜的。我也從來不記得他這麼關心過他的家庭。他一定是變了。”

  “也許吧。”莉迪亞的聲音裡不帶任何感情色彩。

  皮拉爾注視著這一切,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一副很感興趣的樣子。

  哈裡說:

  “老喬治怎麼樣?還是那麼摳門兒?以前要是讓他從零花錢裡拿出半個便士來,他都會嚎個沒完!”

  莉迪亞說:

  “喬治現在在國會裡,他是韋斯特林厄姆的議員。”

  “什麼?金魚眼在國會裡?天哪,這很好。”

  哈裡仰著頭大笑起來。

  那笑聲非常洪亮——絲毫不加掩飾,在房間裡有限的空間中聽起來非常粗魯。皮拉爾屏住了呼吸,莉迪亞則有些畏縮。

  就在這個時候,覺察到身後的動靜,哈裡止住了笑猛然轉過身去。他沒有聽到任何人進來的聲音,可艾爾弗雷德已經靜靜地站在那兒。他正看著哈裡,臉上有一種古怪的表情。哈裡站了一會兒,然後笑容慢慢地浮現在他的臉上。他向前走了一步。

  “啊,”他說,“這不是艾爾弗雷德嗎?”

  艾爾弗雷德點點頭。

  “你好,哈裡。,,他說。

  他們站在那兒,瞪著對方。莉迪亞倒吸了口氣。她想:

  多荒唐啊:就像兩條狗——你看著我我看著你……

  皮拉爾的眼睛睜得更大了。她暗想:

  “他們那麼站在那兒看上去真可笑……他們為什麼不擁抱呢?噢,不,英國人不會那樣做的。但他們總可以說點兒什麼吧。他們為什麼只是看著對方呢?”

  最後哈裡先開口了:

  “嗯,呃,又回到這兒了,感覺真奇怪!”

  “我想是的——對,已經過了好多年了,自從你——走了以後。”

  哈裡抬起頭,他用手摸著自己的下巴。那是他的一個習慣動作,它帶著挑釁的意味。

  “是的,”他說,“我很高興我又回……”他頓了一下,特別強調了接下來的那個詞一一家。

2

  “我曾經是,我想,一個非常惡毒的人。”西米恩·李說。

  他正靠在他的椅背上,他抬起下巴,不自覺地用手撫摩著它。在他面前,熊熊火焰在跳動著,閃爍著。旁邊坐著皮拉爾,手裡拿一小片硬紙板。她用它遮著臉,擋著火苗。她不時靈活地轉動著手腕用它輕輕扇著,西米恩滿意地看著她。

  他接著說下去,更像是自言自語而不是說給這個女孩子聽,而只是由於她的在場才說得更起勁了。

  “是的。”他說,“我曾是一個惡毒的人。你怎麼想,皮拉爾?”

  皮拉爾聳聳肩。她說:

  “所有的男人都很壞,修女們是這麼說的,所以我們應該為他們祈禱。”

  “啊,可我要比大多數人更壞。”西米恩笑了,“要知道,我並不後悔。不,我一點兒都不後悔。我過得很開心……每時每刻!他們說當你老了之後你就會悔過的。全是胡說八道:我才不會後悔呢!就像我跟你說的,我什麼都幹過……

  一切的壞事:我騙過、偷過人……哎呀,是的!還有女人——

  我總是愛拈花惹草。有一次有人曾經告訴我,一個阿拉伯酋長有一個由他的兒子們組成的四十人的衛隊——而且差不多都是一樣的年紀:啊哈!四十個!我可能沒有四十個,可我敢打賭如果我一直繼續尋花問柳的話,我也會有那樣一個相當可觀的衛隊!皮拉爾,你怎麼想?嚇了一跳?”

  皮拉爾睜大眼睛。

  “不,我為什麼要吃驚呢?男人總是需要女人的。我父親,他也一樣。正因為這個,那些妻子們才經常不快樂,才常常要去教堂祈禱。”

  老西米恩皺皺眉頭。

  “我讓阿德萊德過得很不幸福,”他說。他用低得近乎耳語的聲音喃喃自語道:“天哪,那是怎麼樣的一個女人啊!我把她娶過來的時候,她白裡透紅,漂亮得像畫上的人一樣。

  可後來呢,總是抽抽搭搭地抹著眼淚。當一個男人的妻子沒完沒了地哭泣的時候,這是會激起他身上的獸性的。她沒有勇氣和膽量,這就是阿德萊德的問題所在。要是她能站起來反抗我!她從來沒有——一次也沒有。當我和她結婚的時候,我想我是打算安頓下來了,供養一個家——和過去的生活一刀兩斷……”

  他的聲音漸漸消失了。他凝視著火堆中騰起的火焰。

  “要養家——天哪,這是怎麼樣的一個家啊!”他進發出一陣憤怒而尖利的笑聲。“你看看他們——看看他們!沒有一個孩子能繼承我!他們到底怎麼了?難道他們身上流的不是我的血嗎?不管是婚生子還是私生子,一個都沒有:就說艾爾弗雷德吧——老天在上,我都快讓他煩死了!他總是用哀求的眼神看著我,隨時准備聽從我的吩咐。天哪,真是一個傻瓜!他的妻子——莉迪亞——我喜歡莉迪亞。她是有勇氣的,雖然,她不喜歡我。是的,她不喜歡我,可她不得不忍受下去,就為了那個傻瓜艾爾弗雷德。”他看著火邊的那個女孩兒,“皮拉爾——記住——再沒有什麼比全心全意地奉獻更讓人厭煩的了。”

  她朗他笑笑。他又接著說下去,她的年輕和女性魅力使他覺得很親切”“喬治?喬治算什麼?一根木頭!一條醃鱈魚!一個沒有腦子、沒有內涵,只會誇誇其談的自負的傢伙——就知道錢!戴維?戴維一直是個傻瓜——傻瓜加空想家。戴維一直只是他媽媽的寶貝。他做的最明智的事情就是娶了那個結結實實的看起來挺順眼的女人。”

  他用手在椅子邊緣重重地拍了一下。“哈裡是他們之中最出色的。可憐的老哈裡,是個流氓!可不管怎麼說他是有生氣的!”

  皮拉爾很贊同。

  “是的,他很不錯。他總是笑——大聲地笑——頭向後仰著。噢,是的,我很喜歡他。”

  老人看著她。

  “你喜歡他,是嗎,皮拉爾?哈裡對女孩子總是有一手,這倒是像我。”他笑了起來,這是一陣低低的呼哧帶喘的輕笑。“我這輩子過得不錯——非常不錯。什麼都不缺了。”

  皮拉爾說:“在西班牙我們有條諺語,意思大概是:‘上帝說:你盡可以隨心所欲,然後再為此付出代價。”’西米恩贊同地在椅於扶手上拍了一下。

  “說得對,事情就是這樣。隨心所欲……我就是這麼幹的——這輩子一直是這樣——想怎麼樣就怎麼樣……”

  皮拉爾說道,她的聲音又尖又清晰,而且顯得咄咄逼人:

  “那你為此付出代價了嗎?”

  西米思止住了笑,他坐起身來瞪著她。他說:“你說什麼?”

  “我說,你為此付出代價了嗎,外公?”

  西米恩慢慢地說:

  “我——不知道……”

  然後,他捶了一下椅子的扶手,勃然大怒:

  “是誰教你這麼說話的,丫頭?是誰教你這麼說的?”

  皮拉爾說:

  “我——只是想知道。”

  她的手裡拿著硬紙板,停在那兒,她的眼睛黑而神秘。

  她坐在那兒,頭微微向後仰著,很明白自己身上的女性魅力,西米恩說道,“你這個該死的黃毛丫頭……”

  她溫柔地說:

  “可你喜歡我,外公。你喜歡我坐在這兒陪你。”

  西米恩說:“是的,我喜歡。我有很久沒看到過像你這麼年輕這麼美麗的女孩子了……這對我有好處,讓我這把老骨頭覺得熱乎乎的……而且你又是我的骨肉血脈……詹妮弗還不錯,事實證明她到底是最出色的一個。”

  皮拉爾坐在那兒,笑著。

  “小心點,你可糊弄不了我,”西米恩說,“我知道你為什麼這麼不厭其煩地坐在這兒聽我絮絮叨叨,是為了錢——

  都是為了錢……難道你還能裝作是很愛你的老外公嗎?”

  皮拉爾說:“對,我不愛你,可我喜歡你,我非常喜歡你。

  你一定要相信,因為這是真的。我想你以前是很壞的,可這我也喜歡。你和這所房子裡的其它人比起來更真實,而且你說的事情都很有意思,你到處去旅行,過著冒險的生活。如果我是一個男人,我也希望能那樣生活。”

  西米恩點點頭,“是的,我相信你會的……傳說我們家族中有吉普賽人的血統,在我的孩子們中沒怎麼表現出來——除了哈裡——可我認為在你身上顯露出來了。留神,在必要的時候,我可是很有耐心的,為了去報複一個坑過我的人,我曾經等了十五年。這是李家人的另一個特點——他們不會輕易忘記:他們即使要等上好多年也一定要報仇。一個人騙了我,我等了十五年才等到機會——然後我就出擊了,我毀了他,讓他傾家蕩產!”

  他輕聲地笑了。

  皮拉爾說:

  “那是在南非嗎?”

  “對,一個非常棒的國家。”

  “你後來又回去過,是嗎?”

  “我結婚後又回去待了五年,那是我最後一次去那兒了。”

  “但在此之前呢?你在那兒待過很多年?”

  “是的。”

  “給我講講那兒吧。”

  他開始講,皮拉爾遮著臉聽著。

  他說得很慢,顯得很疲倦:

  “等一下,我給你看樣東西。”

  他小心翼翼地站了起來。然後,靠著他的手杖,他一瘸一拐慢慢地走到房間那頭。他打開那個大保險箱,轉過身來,招手叫皮拉爾過去。

  “來,看看這個。感覺一下,讓它們從你的手指間滾過。”

  他注視著她滿是疑問的臉,笑了起來。

  “你知道它們是什麼嗎?鑽石,孩子,是鑽石。”

  皮拉爾睜大了眼睛,她一邊彎下腰去,一邊說:

  “可這些只是小鵝卵石啊,不是別的。”

  西米恩大笑。

  “它們是未經切割的鑽石,它們開采出來的時候就是這個樣子。”

  皮拉爾不相信地問:

  “如果把它們切開,它們就是真正的鑽石了?”

  “當然啦!”

  “它們會發亮、會閃光?”

  “會閃閃發光。”

  皮拉爾孩子氣地說:

  “噢——噢——噢,我真不敢相信!”

  他被逗樂了。

  “這是千真萬確的。”

  “它們很值錢?”

  “非常值錢,它們沒切開之前很難說確切值多少錢,但不管怎麼說,這一小捧都要值上幾千英鎊呢。”

  皮拉爾一字一頓地說:

  “幾——千——英鎊?”

  “就算是九千或一萬英鎊吧——你看,它們算是大顆的鑽石。”

  皮拉爾眼睛睜得大大的,她問:

  “那你為什麼不把它們賣了呢?”

  “因為我喜歡把它們放在這兒。”

  “那可是一大筆錢啊?”

  “我並不缺錢。”

  “噢,我明白了。”皮拉爾看上去相當受震動。

  她說:

  “可你為什麼不把它們切開,讓它們更漂亮呢?”

  “因為我更喜歡它們這樣。”他的臉繃緊了,他的臉轉向一邊開始自言自語,“它們會帶我回到過去——觸模到它們,用手指感覺著它們……過去的一切就全都回到眼前,那陽光,那草原的氣息,那些放牧著的牛群——老埃比——所有的兄弟們——那些夜晚……”

  這時,響起了輕輕的敲門聲。

  西米恩說:“把它們放回保險箱裡,關上門。”

  然後他叫道:“進來。”

  霍伯裡畢恭畢敬地走了進來。

  他說:“樓下的下午茶准備好了。”

3

  希爾達說:“原來你在這兒,戴維,我一直到處找你。我們別待在這個房間裡了,這兒實在太冷了。”

  戴維有一會兒沒有答話,他正站在那兒看著一張躺椅,它的緞子坐墊已經褪色了。他突然開口了:

  “那是她的椅子……她總是坐在那張椅子上……還是老樣子——就和原來一樣。當然,只是褪色了。”

  希爾達的額頭微微皺了一下,她說:

  “我明白了,可我們還是從這兒出去吧,戴維,這兒真是太冷了。”

  戴維根本無動於衷。環視四周,他說:

  “她大部分時間都坐在這兒,我記得當她讀書給我聽的時候我就坐在那張凳子上。《殺巨人者傑克》——就是這個——《殺巨人者傑克》1。我那時肯定有六歲了。”

  1這是十八世紀英國《笨拙》週刊中的故事。它是將《傑克與仙豆》、《勇敢的小裁縫》與笨巨人的故事連接而形成的一系列的故事。故事主人公傑克是—個聰明勇敢的年輕人,類似法國的小讓(Petite Jean)和俄國的傻子伊凡。一一譯注。

  希爾達堅定地挽起他的手臂,“回客廳去吧,親愛的,這屋裡沒有取暖的設備。”

  他順從地轉過身去,但她感覺到他全身都在微微顫抖。

  “還是老樣子,”他喃喃道,“還是老樣子、就好像時間靜止了一樣。”

  希爾達看上去很擔心,她用一種愉快而堅定的聲音說:

  “我想知道別的人都上哪兒去了?現在肯定快到喝茶的時間了。”

  戴維把他的手臂抽出來,打開另一扇門。

  “這兒以前有一台鋼琴……噢,對,它就在那兒:我懷疑它的音還准不准。”

  他坐下來,打開琴蓋,雙手輕輕地滑過琴鍵。

  “是准的,顯然一直都有人給它調音。”

  他開始彈奏,他彈得很好,旋律從他的手指間飄了出來。

  希爾達問:“這是什麼曲子?我好像知道,可我記不清了。”

  他說:“我有些年沒彈過了。她以前常常彈這支曲子,是門德爾松的一首無詞歌。”

  那旋律回蕩在房間裡,聽起來有點兒過于甜蜜了。希爾達說:

  “彈點兒莫札特吧,好嗎?”

  戴維搖搖頭,他開始彈另一首門德爾松的曲子。

  接著他突然用雙手在鋼琴上彈出一組刺耳的非和絃。

  他站起身來,渾身都在顫抖。希爾達向他走去。

  她說:“戴維……戴維。”

  他說:“沒什麼——沒什麼……”

4

  門鈴咄咄逼人地響了起來。特雷西利安站起身來,從餐具室裡慢慢地走出來,朝門口走去。

  鈴聲又響了起來。特雷西利安皺皺眉頭。透過門上結了霜的玻璃,他看見一個戴著垂邊軟帽的男人的側影。

  特雷西利安用手摸摸額頭,他覺得很不安,好像什麼事都發生了兩次。

  這情景他以前肯定看到過,一定……

  他拉開門日,打開了門。

  這時候鈴聲停了,站在那兒的那個男人開口說道:

  “西米恩·李先生是住在這兒嗎?”

  “是的,先生。”

  “我想見他,謝謝。”

  特雷西利安一部分已經褪色的記憶被喚醒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記得當李先生剛來英格蘭的時候,說話的聲調就是這樣的。

  特雷西利安狐疑地搖搖頭。

  “李先生現在是一個病人了,先生。他已經不怎女見客了。如果你——”

  陌生人打斷了他的話。

  他拿出一個信封,把它遞給管家。

  “請把這個交給李先生。”

  “是,先生。”

5

  西米恩·李拿起信封,從裡面抽出一張紙。他看起來很驚訝。他的眉毛揚了起來,可他又笑了。

  “這太好了!”他說。

  然後他對管家說:“帶法爾先生到這兒來,特雷西利安。”

  “是,先生。”

  西米思說:“我剛剛正想到那個老埃比尼澤·法爾呢,他是我在金伯利時的合夥人,而這會兒他的兒子就來了。”

  特雷西利安重新出現了。他喊道:“法爾先生。”

  斯蒂芬·法爾帶著一絲緊張的神情走了進來,他用有:

  點兒過分的裝模作樣來掩飾自己的緊張。他說——就在這一刻他的南非口音比平常明顯得多:“李先生?”

  “很高興見到你,你就是埃比的兒子?”

  斯蒂芬·法爾相當腸腆地咧嘴一笑。

  “這是我第一次到老家來,父親一直對我說如果我來這兒就來拜訪您。”

  “很好,”老人看看旁邊,“這是我的外孫女,皮拉爾·埃斯特拉瓦多斯。”

  “你好。”皮拉爾說。

  斯蒂芬·法爾欽佩地想:

  “這個冷靜的小魔鬼,她見到我吃了一驚,但只是一晃而過,幾乎看不出來。”

  他很鄭重地說:“認識你我很高興,埃斯特拉瓦多斯小姐。”

  “謝謝。”皮拉爾說。

  西米恩·李說:“坐下來,給我講講你的事。你會在英格蘭待很長時間嗎?”

  “噢,我既然到了這兒,幹嗎要這麼匆忙地離開呢?”

  他仰著頭笑了起來。

  西米恩·李說:“很好。你一定要和我們一起在這兒住一陣兒。”

  “噢,瞧這個,先生。我不能就這麼冒冒失失地闖來,還有兩天就是聖誕節了。”

  “你一定要跟我們一起過聖誕節——除非你還有別的計劃?”

  “啊,不,我沒有,但我不想……”

  西米恩說:“就這麼決定了。”他轉過頭去,“皮拉爾?”

  “我在這兒,外公。”

  “去告訴莉迪亞我們又多了一個客人,叫她來這兒。”

  皮拉爾離開了房間,斯蒂芬的目光跟著她。西米恩注意到這個事實,很感興趣,他說:“你是從南非直接來這兒的嗎?”

  “正是這樣。”

  他們開始談論那個國家。

  幾分鐘之後,莉迪亞進來了。

  西米恩說:“這是斯蒂芬·法爾,我的老朋友和合夥人埃比尼澤·法爾的兒子。他要和我們一起過聖誕節,如果你能為他找到房間的話。”

  莉迪亞笑了。

  “當然啦。”她訂量著這個陌生人的長相:他的古銅色皮膚,藍色的眼睛以及那經常向後仰的頭,“這是我的兒媳。”西米恩說。

  斯蒂芬說:“我覺得很不好意思——打擾這樣一個家庭聚會。”

  “你也是這個家的一員,我的孩子,”西米恩說,“你應該這麼想。”

  “您真是太好了,先生。”

  皮拉爾又走了進來,她靜靜地坐在火前,拿起那片硬紙板,她把它當成一把扇子,慢慢地左右轉動著手腕。她低垂著眼簾,一副端莊嫻靜的樣子。

第三章 十二月二十四日

1

  “你真的希望我住在這兒嗎,父親?”哈裡問道。他的頭向後仰著。“要知道,我都捅了馬蜂窩了。”

  “你這是什麼意思?”西米恩嚴厲地問。

  “艾爾弗雷德老弟,”哈裡說,“好弟弟艾爾弗雷德:他,反對我住在這兒,如果我可以這麼說的話。”

  “該死的,他敢!”西米恩厲聲說,“我是這個家的主人。”

  “都一樣,先生。我想你是相當依賴艾爾弗雷德的。我可不想惹——”

  “你照我說的去做。”他父親厲聲說道。

  哈裡打了個哈欠。

  “不知道我能不能適應足不出戶的生活,對一個曾浪跡天涯的人來說這種生活會令人窒息的。”

  他父親說:“你最好先結婚,這樣才能安定下來。”

  哈裡說:“我跟誰結婚呢?一個人不能跟他的外甥女結婚真是可惜。小皮拉爾迷死人了。”

  “你注意到這一點了?”

  “說到安頓下來,胖喬治看起來倒是幹得不錯。她是做什麼的?”

  西米恩聳聳肩。

  “我怎麼會知道?我想,喬治是在一個時裝模特表演上遇見她的。她說她父親是一個退役的海軍軍官。”

  ‘哈裡說,“很可能是個近海輪船上的二副吧。喬治要是不小心的話,和她在一起是會惹麻煩的。”

  “喬治,”西米恩·李說,“是個笨蛋。”

  哈裡說:“她嫁給他是為了什麼呢——為了他的錢?”

  西米恩又聳聳肩,哈裡說:“好吧,你認為你可以擺平艾爾弗雷德?”

  “我們很快就可以把這件事了結了。”西米思冷冷地說。

  他按了一下桌子旁邊的鈴”霍伯裡很快就出現了。西米恩說:

  “叫艾爾弗雷德先生到這兒來。”

  霍伯裡走了出去,哈裡慢吞吞地說:

  “那個傢伙在門外偷聽。”

  西米恩聳聳肩。

  “也許吧。”

  艾爾弗雷德急急忙忙地走進來。當他看見他弟弟時他的臉抽搐了一下。他完全不理會哈裡的存在,直截了當地說:

  “你找我,父親?”

  “對,坐下。我剛剛正在想我們需要把家裡重新安排一下,因為現在又多了兩個人。”

  “兩個人?”

  “皮拉爾當然要在這兒安家落戶,這是理所當然的。還有哈裡也要在家長住下來了。”

  艾爾弗雷德說:“哈裡要來住在這兒?”

  “為什麼不呢,老兄?”哈裡說。

  艾爾弗雷德突然轉向他。

  “我認為你自己應該很清楚!”

  “是嗎,對不起——可我不明白。”

  “在所有的這一切發生之後?你做過的不光彩的事,那可恥的行為……”

  哈裡輕描淡寫地擺擺手。

  “所有的那些都已經是過去的事了,老兄。”

  “在他為你做了那麼多之後,你竟能那麼惡劣地對待父親。”

  “嗨,艾爾弗雷德,我覺得這是父親的事,不是你的。如果他願意原諒而且忘掉——”

  “我願意。”西米思說:“說到底,要知道,哈裡還是我的兒子,艾爾弗雷德。”

  “是的,可是——為了父親——我反對這麼做。”

  西米恩說:“哈裡要住這兒,我希望這樣。”他溫柔地把一隻手放在艾爾弗雷德的肩上。“我很喜歡哈裡。”

  艾爾弗雷德站起來。離開了房間,他臉都白了。哈裡也站起來,跟著他走出去,笑著。

  西米恩則坐在那兒,自己抿著嘴笑著。就在這時,他被嚇了一跳,左右看看。“該死的是誰?噢,是你,霍伯裡。別那麼偷偷模摸的。”

  “對不起,先生。”

  “沒關系。聽著,我有點兒事要讓你辦一下,我要所有人在午飯之後都上我這兒來——所有的人。”

  “是的,先生。”

  “還有別的事,他們來的時候,你要和他們一起過來。當你走到走廊中間的時候,大聲點兒說話,讓我能聽到。什麼樣的暗示都行,明白嗎?”

  “是的,先生。”

  霍伯裡從樓上下來。他對特雷西利安說:

  “如果你問我的話,我們要過一個快樂的聖誕節了。”

  特雷西利安嚴厲地問:“你這是什麼意思?”

  “你等著瞧吧,特雷西利安先生,今天是聖誕節前夜了,到處都是美妙的聖誕節氣氛——我可不這麼想!”

2

  他們走進房間,在門口逗留了一會兒。

  西米恩正在對著話筒說話,他朝他們擺擺手。

  “你們,都坐下,我馬上就打完了。”

  他接著對著話筒說下去。

  “是查爾頓,霍奇金斯和布魯斯事務所嗎?是你嗎,查爾頓?我是西米恩·李。對,不是嗎?對……不,我想讓你為我立一份新遺囑……是的,我那份遺囑已經有些年頭了……事情有變化……噢,不,不急,不想打擾你的聖誕節,大概在節禮日(英國的一個節日,聖誕節的第二天。——譯注)或之後哪天吧。到這兒來,我會告訴你我想怎樣,不,這樣挺好。我還不會馬上就死的。”

  他掛上電話,然後看看他的八位家庭成員。他笑呵呵地說:“你們看上去都灰溜溜的,出什麼事啦?”

  艾爾弗雷德說:“您叫我們來……”

  西米恩很快說道:“噢,很抱歉——沒什麼特別的事。你們以為這是一次家庭會議嗎?不,只是我今天很累了,你們晚飯過後就都不用過來了,就是這麼回事。我要上床休息了,我希望我可以精精神神地過聖誕節。”

  他朝他們咧嘴笑著。喬治懇切地說:

  “當然啦……當然啦……”

  西米恩說:“聖誕節是最重要的古老習俗了,它能提高家庭的凝聚力。你怎麼想,馬格達倫,我親愛的?”

  馬格達倫跳了起來。她那相當可笑的小嘴張開又合上了。她說:“噢——噢,是的!”

  西米恩說:“依我看,你原來和一個退役的海軍軍官住一起,”他頓了一下——“那個海軍軍官就是你的父親。你們兩個人是過不好聖誕節的,需要一個大家庭才能熱熱鬧鬧地過聖誕節的。”

  “啊——嗯——對,也許是這樣的。”

  西米思的目光越過了她。

  “這個時候不想說什麼讓人掃興的事,可你要知道,喬治,我恐伯要減少一點兒你的生活費。我這裡以後會需要更多的錢來維持開銷。”

  喬治的臉漲得通紅通紅的。

  “你瞧,父親,你不能那麼做的!”

  西米恩輕聲說:“噢,我不能嗎?”

  “我的經濟負擔已經很重了,非常重。如果那樣,我真不知道我該怎樣才能兩全,這需要非常嚴格地緊縮開支。”

  “讓你的妻子多想著點兒這件事。”西米恩說,“在這種事上,女人們總是很善於精打細算的。她們總是想方設法地去省錢而一個男人可能根本就想不到這上面。而且一個聰明的女人應該自己做衣服,我的妻子,我記得,她的針線活做得很好,她幹什麼都很心靈手巧——一個好女人,就是太乏味了——”

  戴維一下子跳了起來。他父親說:

  “坐下,兒子,你會把東西碰翻的——”

  戴維說:“我母親——”

  西米恩說:“你母親根本沒有腦子:而且看起來她也把這一點遺傳給了她的孩子們。”

  他突然站起身來,臉頰上現出兩團紅暈。他的聲音變得又尖厲又刺耳,“你們都一錢不值,每一個人:我已經受夠了你們了:你們不是男人:你們都是弱者——一群傷感得可笑的廢物。皮拉爾一個就能頂你們倆!我對天發誓在世上的什麼地方我還有一個兒子,比你們哪一個都強,你們只不過是碰巧生對了地方!”

  “嘿,父親,消消氣吧。”哈裡嚷道。

  他已經跳起來站在那兒,他那通常富於幽默感的臉上眉頭緊鎖著。

  西米思厲聲說道:

  “你也一樣!你做過什麼好事?從世界各地拍電報來找我要錢;我告訴你們我看見你們就難受:滾出去!”

  他靠在他的椅子背上,喘著粗氣。

  這些人慢慢地、一個接一個地走了出去。喬治氣得臉通紅;馬格達倫看上去很害怕;戴維面色慘白,渾身發抖;哈裡咆哮著走出了房間;而艾爾弗雷德就像做夢一樣;莉迪亞則把頭拾得高高的,跟在他後面;只有希爾達在門口停了一下又轉身慢慢地走回來。

  她盯著他,他睜開眼睛發現她站在那兒,不禁吃了一驚。她站在那兒,那種穩穩當當一動不動的樣子有一種威脅的意味。

  他急躁地說:“怎麼啦?”

  希爾達說:“你來信的時候我相信了你的話——你說聖誕節的時候想讓家人陪在身邊,是我說服了戴維,讓他來的。”

  西米恩說:“嗯,又怎麼樣呢?”

  希爾達慢悠悠地說:“你的確想讓你的家人陪在身邊——但目的不是像你原來說的那樣;你想要他們在這兒,是為了在他們之間挑撥離間,是不是?上帝保佑你,這竟然就是你心目中的樂趣!”

  西米恩抿著嘴笑著,他說:“我的幽默感一直是很特別的,我並不指望任何人能欣賞這個玩笑,反正我是很開心的!”

  她一言不發。西米恩·李感到一種莫名的恐懼,他嚴厲地說:

  “你在想什麼?”

  希爾達·李慢慢地說:“我怕……”

  西米恩說:“你怕——怕我?”

  希爾達說:“不是怕你—是替你害怕!”

  就像一個下了判決書的法官一樣,她轉過身去。她向前走著,腳步緩慢而沉重,就這樣走出了房間……

  西米恩坐在那兒注視著門的方向。

  而後他站了起來,走到保險箱前。他嘟囔道:“讓我來看一眼我的美人們。”

3

  八點差一刻的時候門鈴響了。

  特雷西利安去開門。他回到餐具室裡,發現霍伯裡在那兒,正拿起托盤上的咖啡杯看著上邊的標記。

  “是誰啊?”霍伯裡說。

  “薩格登警監——留神,你在幹什麼呀?”

  霍伯裡把一個咖啡杯掉在地上摔碎了。

  “瞧瞧這個吧,”特雷西利安惋惜地說:“我負責清洗這些杯子已經十一年了,從來都沒打破過一個,可現在你卻碰了你根本不該碰的東西,瞧你都幹了些什麼呀!”

  “對不起,特雷西利安先生,實在很抱歉。”霍伯裡道歉說,他的臉上全都是汗。“我不知道是怎麼搞的,你是說有個警監來了嗎?”

  “對——薩格登先生。”

  男僕從蒼白的嘴唇裡吐出一句話。

  “什麼——他想幹什麼?”

  “為警方的孤兒院籌款。”

  “噢!”男僕松了口氣,他的聲音自然多了。

  “他得到什麼了嗎?”

  “我把登記簿拿上去給李先生,他讓我帶警監上去,把雪利酒放在桌子上。”

  “在每年的這個時候,除了要錢就——沒別的事,”霍伯裡說,“那個老傢伙很慷慨,盡管他有這樣那樣的毛病,可我還是要為他說句好話。”

  特雷西利安威嚴地說:

  “李先生從來就是一個非常大方的紳士。”

  霍伯裡點點頭。

  “這是他最好的一點!好了,我現在要走了。”

  “去看電影?”

  “我想是的。回頭見,特雷西利安先生。”

  他從通向下房的一扇門裡出去了。

  特雷西利安看看掛在牆上的鐘。

  他走進飯廳,把熱毛巾卷放在餐巾上面。

  在確定一切都毫無問題之後,他敲響了大廳裡通知開飯的鑼。

  當最後一響鑼聲消失以後,那個警監走下樓來。薩格登警監是一個高大英俊的男子。

  他穿著一件扣得緊緊的藍制服、走起路來一副自命不凡的樣子。

  他和藹地說:“我敢肯定今天晚上會有霜凍。好事兒啊,最近天氣一直不太正常。”

  特雷西利安搖著頭說:

  “潮濕對我的風濕症很有影響。”

  警監說風濕症是一種很痛苦的疾病,然後特雷西利安把他從前門送了出去。

  老管家把門重新聞好,慢慢地回到大廳裡。他用手揉著眼睛歎了口氣,接著當他看見莉迪亞穿過客廳時他就挺直了腰。喬治·李也正從樓上下來。

  特雷西利安已經等候在一旁,當最後一位客人——馬格達倫走進客廳時,他就站了出來,低聲說:

  “晚餐准備好了,”對於女土們的著裝,特雷西利安是一個有著自己看法的鑒賞家。當他繞著桌子,手裡端著倒酒的酒蹲的時候,他總是要注意女士們的長抱晚裝,而且還要暗自品評一番。

  他注意到,艾爾弗雷德夫人穿上了她那件黑白相間而且有花的波紋綢新衣。醒目的設計,非常引人注目,雖然很多女士穿上都不好看,可穿在她身上就能讓人接受。喬治夫人穿的衣服是一件樣品,這一點他非常肯定,一定花了不少錢。他很奇怪喬治先生怎麼會願意付錢:喬治先生不喜歡花錢——從來都不喜歡。輪到戴維夫人了:一位很好的女士,可是不怎麼會穿衣服。對於她的身材來說,黑色平絨是最好的面料,而這種有條紋的天鵝絨,又是深紅色的,真是一個糟糕的選擇。皮拉爾小姐呢,她無論穿什麼都無所謂,憑著她的身材和一頭秀發,穿什麼衣服都很好看,即使只樣一件薄薄的很便宜的小白袍子。盡管如此,李先生很快會留心到這件事的。他已經被她的美貌迷住了。每一位紳士上了年紀之後都是一樣的,一張年輕的面孔就可以完全控制了他。

  “德國白葡萄酒還是法國波爾多紅酒?”特雷西利安在治夫人的耳邊謙恭地小聲問道。從眼角的餘光中他注意到沃爾特,那個男僕,又把蔬菜在肉汁之前端上來了——這些事都已經告訴過他好多回了!

  特雷西利安端著蛋奶酥繞著桌子走著。現在他對女士們著裝的興趣和由沃爾特的過失引起的不安都已經過去了,他突然有一種感覺,那就是今晚每個人都非常沉默。只哈裡先生在那裡誇誇其談。噢,不,不是哈裡先生,是那個南非來的紳士。而別的人也在說話,只是像這樣一陣一陣的。餐桌周圍的氣氛有點兒一一怪怪的。

  比如說艾爾弗雷德先生,他看上去完全不對勁,好像受什麼打擊或是別的什麼,他看起來很茫然,只把盤子裡的食物撥來撥去卻一點也不吃。女主人呢,她很為他擔心,特雷西利安看得出來。她一直隔著桌子望著他——當然啦,只是靜悄悄地,讓人不太看得出來。喬治先生的臉很紅——他正在狼吞虎嚥,根本不注意食物的滋味,他要是不小心的話,總有一天會中風的。喬治夫人沒吃東西,是在節食減肥嗎,好像不太可能。皮拉爾小姐好像吃得很開心,正和那個南非紳士說說笑笑。他很可能被她迷住了,他們倆心裡好像什麼事也沒有!

  戴維先生?特雷西利安很替他擔心,從長相上說,他真像他的母親,而且年輕得出奇,可他這會兒神情緊張,瞧,他把自己的杯子都打翻了。特雷西利安把它拿開,很利索地把地上的酒擦乾,一切都弄好了。可戴維先生好像根本沒注意到他幹了些什麼,只是臉色蒼白地坐在那兒瞪著前方。

  說到臉色蒼白,剛才在餐具室裡,當霍伯裡聽到來了個員警時,他那副樣子真夠可笑的……差不多就像——

  特雷西利安的思路一下子剎住了,沃爾特把他端著的:

  一道菜裡的一個梨給弄掉了。現在的這些男僕真是不行2他們再這麼下去就只能當馬夫了!

  他端著甜酒繞桌而行。哈裡先生今晚好像有點兒心不在焉,他不停地看著艾爾弗雷德先生,他們倆從來就不對勁,從小就是這樣。哈裡先生,當然了,一直是他父親最喜愛,的孩子,而這讓艾爾弗雷德先生耿耿于懷。李先生從來就不怎麼關心艾爾弗雷德先生,真遺憾,艾爾弗雷德先生一直對他的父親這麼全心全意。

  瞧,艾爾弗雷德夫人現在站起來了,她沿著桌邊走著,儀態高貴而典雅,那波紋綢的設計非常美妙,那斗篷也很適合她——一位非常優雅的夫人。

  特雷西利安回到餐具室,關上餐廳的門讓男土們去享用他們的甜酒,他端著咖啡托盤走進客廳,他覺得四位女士坐在那兒很別扭,她們都一言不發。他靜靜地上了咖啡。

  他又走出了客廳,當他走進餐具室的時候,他看見餐廳的門開了,戴維·李從裡面出來,穿過大廳向客廳走去。

  特雷西利安走回他的餐具室,他向沃爾特提出了嚴重警告,這傢伙簡直也太莽撞了!

  特雷西利安獨自待在餐具室裡,坐下來,疲憊極了。

  他覺得情緒很低落,在聖誕節前夜,這種緊張不安的氣氛……他不喜歡這樣!

  他努力站起身來,去客廳裡收拾咖啡杯。房間裡只剩下了莉迪亞,她正站在房間那一端的盡頭,窗簾半遮著她的身影,她站在那兒看著窗外的夜色。

  戴維先生在彈琴,一陣哀怨的音樂聲飄了過來,特雷西利安心思,為什麼戴維先生要彈這首《葬禮進行曲》呢?

  的確就是這支曲子。噢,事情真的越來越不對勁了。

  他慢慢地穿過客廳,回到了他的餐具室。

  這時候他開始聽見頭頂上的喧鬧聲:瓷器碰撞破碎的聲音,傢俱撞翻倒地的聲音,接連不斷破裂和撞擊的聲音。

  “天啊!”特雷西利安想,主人在幹什麼呀?上面到底發生什麼事啦?

  而就在這時,傳來了一聲尖叫,清晰而尖厲——那是一種令人毛骨依然的尖銳的哭號,漸漸消失在一陣像噎住了似的格格的笑聲中。

  特雷西利安一時間幾乎癱在那兒,然後他跑了出去,來到大廳裡,爬上那寬闊的大樓梯。其它人也跑來了。整所房子都聽見了那尖厲的叫聲。

  他們沖上樓梯,轉過一個彎,經過一個壁龕,裡面擺放著幾座神秘而恐怖的雕像。他們沿著筆直的走廊來到西米恩·李的房間。法爾先生和戴維夫人已經在那兒了,她背靠著牆,而他正轉動著門把手。

  “門鎖上了,”他說,“門是鎖著的!”

  哈裡·李擠了過來,搶過門把手又擰又推。

  “父親,”他喊道:“父親,讓我們進來。”

  他舉起手示意大家安靜,大家都靜靜地聽著。沒有任何回答,房間裡沒有任何聲音。

  大門的門鈴響了,可誰也沒注意到。

  斯蒂芬·法爾說:

  “我們必須要把門撞開,這是惟一的辦法。”

  哈裡說:“那會是一項艱巨的任務,這些門質地都非常堅固。來,艾爾弗雷德。”

  他們使勁又拉又拽,最後找來了一條橡木長凳,用它來撞門,門終於被撞開了,門的鉸鏈斷開了,靠在門框上搖搖欲墜。

  有那麼一會兒,他們擠作一團,一起向裡張望著,他們看見的景象是他們每一個人都終生難忘的……

  看得出來,這裡顯然有過一場可怕的搏鬥,笨重的傢俱都翻倒在地,瓷花瓶的碎片散落了一地,在壁爐前的地毯上,西米恩。李躺在血泊之中……血濺得到處都是,這地方簡直就像一個屠宰場。

  有人發出一聲長長的帶著顫音的歎息,兩個聲音先後響起。奇怪的是,他們都引用了別人說的話。

  戴維。李說:

  “天網恢恢……”

  莉迪亞聲音發顫,幾乎低不可聞:

  “可是誰想到這老頭兒會有這麼多血1……”

  1《麥克白》第五幕第一場,朱生豪譯,人民文學出版社1978年4月版。——譯注。

4

  薩格登警監已經按了三遍鈴了。最後,在絕望中他砰砰砰地砸著門環。

  嚇壞了的沃爾特終於來開門了。

  “噢,”他說,看上去大松了一口氣,“我正要給警察局打電話呢。”

  “為什麼?”薩格登警監嚴厲地說,“這兒發生什麼事了?”

  沃爾特悄聲說:

  “是老李先生,他被人謀殺了。”

  警監推開他跑上了樓梯,沒有任何人注意到他的到來。

  當他走進房間的時候,他看見皮拉爾向前彎下腰去,從地板上撿起了什麼東西。戴維站在那兒,雙手捂著眼睛。

  他看見別的人擠作一團。艾爾弗雷德·李一個人站在他父親屍體的旁邊,他站得非常近,低頭看著,他的臉上毫無表情,喬治·李正鄭重地說著:

  “什麼也不要動——記住——所有的東西——在員警趕來之前。這是最重要的!”

  “對不起。”薩格登說。

  他向前擠去,輕輕地把女士們推到一邊。

  艾爾弗雷德認出了他。

  “啊,”他說,“是你,薩格登警監,你來得真快。”

  “是的,李先生。”薩格登警監沒有浪費時間去解釋。“這是怎麼回事?”

  “我父親,”艾爾弗雷德·李說,“他被殺了——謀殺他的話音斷了。

  馬格達倫突然開始歇斯底里地抽泣。

  薩格登警監官氣十足地舉起了一隻大手,他非常權威地說:

  “除了李先生和——呃——喬治·李先生,其他的人請離開房間,好嗎?”

  他們慢慢地向門口走去,很尷尬的樣子,活像一群綿羊。薩格登警監突然攔住了皮拉爾。

  “對不起,小姐。”他親切地說,“所有東西都是不能動,不能碰的。”

  她瞪著他。斯蒂芬·法爾不耐煩地說:

  “當然了,她知道的。”

  薩格登警監的態度還是很親切,他又說:“你剛才從地板上撿起了什麼東西?”

  皮拉爾睜大了眼睛,她瞪著他,不相信地說:“我撿了嗎?”

  薩格登警監仍然很親切,只是聲音稍稍堅定了一些。

  “是的,我看見你……”

  “噢!”

  “所以請把它給我,它現在就在你的手裡。”

  皮拉爾慢慢地張開她的手,她手裡有一小片橡膠和一小塊木頭做的東西。薩格登警監把它們拿了過來,裝進一個信封然後放進自己胸前的口袋裡。他說:“謝謝。”

  他轉過身去,就在這一剎那,斯蒂芬·法爾的眼睛裡流露出一絲敬意,好像是說他先前小瞧了這位高大英俊的警監。

  他們慢慢地走出房間,在他們身後,他們聽見警監公事公辦地說著:

  “那麼現在,如果你們願意……”

5

  “沒有什麼東西比木柴生的火更好了,”約翰遜上校一邊往壁爐裡添了一根木柴一邊說著,接著他把椅子向火苗靠得更近了。“你請自便吧,”他又加了一句。殷勤地讓他的客人注意到身邊的透明酒櫃和蘇打水瓶子。

  他的客人禮貌地抬起一隻手表示不要,他小心翼翼地把他的椅子朝著燃燒著的木柴挪動,雖然他認為這樣做不僅擋不住背後呼嘯著的冷風,還很有可能會烤著腳尖,就像某些中世紀的酷刑一樣。

  米德什爾郡的警察局長約翰遜上校,可能認為沒有任何東西能勝過壁爐裡的火,可赫丘勒·白羅卻認為中央取暖設備要勝過它千倍!

  “卡特賴特那個案子真是讓人吃驚,”主人帶著一種懷舊的感慨評論道,“不可思議的人:為人處事都那麼有魅力。

  怎麼搞的,當他和你一起來的時候,他讓我們對他都俯首貼耳、言聽計從。”

  他搖搖頭。

  “我們從沒有接觸過那樣一個案子!”他說,“幸運的是,用尼古丁投毒還是相當罕見的。”

  “有時候你會認為所有的投毒案都不是英國式的,”赫丘勒·白羅說,“一種外國的方式!不討人喜歡!”

  “我簡直根本沒這麼想過,”警察局長說,“我們有大量砒霜投毒的案例——很可能比我們懷疑到的還多得多。”

  “對,很可能。”

  “投毒案總是一件讓人很尷尬的事情,”約翰遜說,“專家們的證言互相矛盾——而且醫生們對他們所說的話通常都非常小心謹慎。這種案子總是很難取得陪審團的支持。如果一個人非得去謀殺的話——當然這是上帝所不允許的,就給我一件直截了當的案子,一件死因清清楚楚的案子。”

  白羅點點頭,“槍傷,被刀割斷的咽喉,被砸扁了的腦袋?這些就是你偏愛的嗎?”

  “噢,別管它叫偏愛,我親愛的夥計。可別有這樣的想法,說我喜歡謀殺案:我倒希望再也不要有了。不管怎麼說,在你來訪期間我們應該是足夠安全的。”

  白羅謙遜地說:

  “我的名聲——”

  但約翰遜接著說了下去。

  “聖誕節的時候,”他說,“和平、友好——都是這一類的事,到處都在互示親善。”

  赫丘勒·白羅靠在他的椅子背上,兩手插在一起,若有所思地審視著他的主人。

  他喃喃道:“那麼,你的意見是,聖誕節的時候不太可能會發生罪惡事件?”

  “我就是這個意思。”

  “為什麼呢?”

  “為什麼?”約翰遜稍稍有點兒窘迫。“這個嘛,就像我剛才說的——聖誕節是美酒佳餚以及所有那些美好的東西的時節!”

  赫丘勒·白羅喃喃地說道:

  “這些英國人,他們是這麼富於感情2”約翰遜堅決地說:“如果我們就是這樣又怎麼樣?如果我們真的喜歡那些舊日時光——那些古老的傳統節日,又怎麼樣?這有什麼壞處嗎?”

  “這並沒有壞處,這是非常迷人的!可讓我們先來看一些事實。你說聖誕節是一個美酒佳看的時節。那是不是意味著大吃大喝?這實際上也就意味著,過度的飲食!過度的飲食會引起消化不良!而伴隨著消化不良而來的則是急躁易怒!”

  “犯罪,”約翰遜上校說,“並不是由於急躁易怒才發生的。”

  “這可說不好:再換一個出發點,在聖誕節有一種親善的氣氛,你可以說,它是‘做出來的’。從前的爭吵平息下來,那些原本不和的人同意再次和解,即使只是暫時的。”約翰遜點點頭,“對,言歸於好。”

  白羅繼續著他的理論,“而那些家庭,那些在一年中分散在各地的家庭成員,再一次團聚在一起。在這種情況下,我的朋友,你必須承認這會產生一種很大的壓力,那些脾氣並不好的人給自己施加了很大的壓力來使自己表現得和藹可親。在聖誕節有很多偽善的東西,可敬的偽善,pour le bon motif,c’est enten—du(法語:為了好的理由。這是可以理解的。—一—譯注。)而採取的偽善,但無論如何都是一種偽善!”

  “反正,我是不會這麼想的。”約翰遜上校懷疑地說。

  白羅高興地朝他微笑著。

  “不,不。這是我的理論,不是你的。我向你指出在這種情況下——精神上的壓力,身體上的不適——都很可能使原先並不嚴重的厭惡以及輕微的不和突然間表現得非常嚴重。把自己偽裝成一個更和藹可親、更仁慈、品格更高尚的人的結果,遲早會影響一個人的表現,使他比實際上脾氣更壞、更殘忍,總之是更讓人不愉快!如果你抑制住本性的自然流露,monami(法語:我的朋友。——譯注。)內心的堤壩是遲早要被洪流沖垮的!”

  約翰遜上校半信半疑地看著他。

  “從來不知道你什麼時候是認真的,什麼時候是在和我開玩笑。”他抱怨道。

  白羅朝他笑著。

  “我不是認真的,一點兒也不是:但反正都是一樣的,我說的沒錯——人為的情況會使人們流露出本性。”

  約翰遜上校的男僕走進房間裡來。

  “薩格登警監來電話了,先生。”

  “好的,我就來。”

  警察局長道了歉,而後離開了房間。

  過了大約三分鐘,他回來了,神色嚴肅而焦慮。

  “該死的!”他說,“謀殺案!而且還是在聖誕節前夜!”

  白羅的眉毛揚了起來。

  “毫無疑問嗎?我是指謀殺。”

  “呃?噢,不可能有別的答案了:非常清楚的案子:是謀殺——而且是相當殘忍的謀殺!”

  “被害人是誰?”

  “老西米恩·李是我們這兒最有錢的人之一:早先在南非賺的錢,是黃金——不,我想是鑽石。他投資一大筆錢開工廠,製造一種礦山機械上用的特殊的小部件,我相信那是他自己的發明。不管怎麼說,他很快就發了大財,他們說他的財產是一個百萬富翁的兩倍。”

  白羅說:“他很受歡迎,是嗎?”

  約翰遜慢吞吞地說:

  “我不認為有人會喜歡他,他是那種怪人。他現在已經殘廢了好些年了,我本人和他不太熱,可他絕對是這個郡的大人物之一。”

  “那麼這個案子,它會引起很大轟動?”

  “是的,我必須盡快趕往朗代爾。”

  他猶豫了一下,看著他的客人。白羅回答了他沒有說出口的問題:

  “你願意我陪你去嗎?”

  約翰遜尷尬地說:

  “求助於你好像是很讓人羞愧的,可是,這個嘛,你知道是怎麼回事:薩格登警監是個好人,不能再好了,勤懇,謹慎,完全可靠——可是,嗯,他在任何方面都不是一個有想像力的人。有你在這兒,得益于你的忠告,應該會非常願意的。”

  他在說最後一句話時躊躇了一會兒,這使他的話有點兒像電報的格式。白羅馬上說:

  “我將非常高興,我會盡我所能來協助你們。我們不應該傷害好警監的感情,那是他的案子——不是我的。我只是一個非官方的顧問。”

  約翰遜上校親切地說:

  “你是一個好人,白羅。”

  說完了這句話,兩個人就出發了。

6

  一個員警來為他們開門並向他們敬了禮。在他身後,薩格登警監從大廳裡走過來,他說:

  “我很高興你來了,長宮。我們去左邊的那個房間好嗎?

  去李先生的書房。我想先講一遍主要的經過,整件事情非常奇怪。”

  他領著他們走進了大廳左邊的一個小房間。那兒有一台電話和一張放滿了檔的寫字台,四面都是一排排的書櫥。

  警察局長說:“薩格登,這是赫丘勒·白羅先生。你可能聽說過他,他正好和我在一起。這是薩格登警監。”

  白羅頷首示意,打量著這個人。站在他面前的是一個高個子的男人,有著寬闊的肩膀和軍人式的舉止,鷹鉤鼻,具挑釁意味的下巴和一大叢茂盛的栗色唇髭。在互相介紹之後,薩格登使勁盯著白羅看,而白羅則一個勁地注視著薩格登警監的唇髭,它的濃密和茂盛好像使白羅為之著迷。

  警監說:

  “我當然聽說過你,白羅先生。你好些年前來過這兒,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巴塞洛繆·斯特蘭奇爵士的死,投毒案,用的是尼古丁。那不是我這區裡的,可這件事的始末我無疑是聽說過的。”

  約翰遜上校不耐煩地說:

  “現在,那麼,薩格登,我們來看看事情的經過。你說,這是一個很清楚的案子。”

  “是的,長官,它肯定是謀殺——絲毫不可能有什麼疑問。李先生的喉嚨被切開了——頸部靜脈被割斷了,我聽醫生說的。但是整件事有一個非常奇怪的地方。”

  “你的意思是——”

  “我希望你能先聽聽牽涉到我的一些事,長官。情況是這樣的:今天下午,大約五點鐘,我在阿德斯菲爾德警察局接到李先生的電話,他的聲音在電話中聽起來有些古怪——叫我晚上八點鐘去見他——特別強調了這個時間。還有,他指示我跟他的管家說我是去為警方的慈善事業募集捐款的。”

  警察局長抬起頭來,目光顯得很銳利:

  “想找個說得過去的理由讓你去他家?”

  “沒錯,長官。嗯,當然啦,李先生是個重要人物,於是我就答應了他的請求。我不到八點鐘就到了,而且介紹自己是來為警方的孤兒院募捐的。管家去了又回來,告訴我李先生要見我。隨後他帶我去李先生的房間,房間是在二樓,就在餐廳的正上方。”

  薩格登警監停頓了一下,喘了口氣,然後又公事公辦地接著報告下去。

  “李先生坐在壁爐旁的一張椅子上,他穿著一件睡衣。

  當管家關上門離開之後,李先生叫我坐在他的身旁。然後他猶豫不決地說他想為我提供一些細節,是和一件盜竊案有關的。我問他說是什麼被偷了,他回答說他有理由認為價值幾千英鎊的鑽石——沒加工過的鑽石,我想他是這麼說的,被人從保險箱裡偷走了。”

  “鑽石,嗯?”普察局長說。

  “是的,長官。我問了他一些例行的問題,但他的態度非常不確定而且他的回答頗為含糊。最後他說,‘你一定要明白,警監,這件事我也可能是弄錯了’。我說,‘我不太明白,先生。要麼是鑽石不見了,要麼是它們還在——不是前者就是後者’。他回答說,‘鑽石確實是不見了,警監,但它們的失蹤也可能只是一個相當愚蠢的惡作劇’。啊,我覺得很怪,但我什麼都沒說。他接著說:‘我很難給你詳細說明,可就是這麼回事:到目前為止照我看,只有兩個人有可能拿了鑽石,有一個人也許只是為了開個玩笑。如果是另一個人拿走的,那它們就肯定是被偷了。’我說,‘你到底想讓我做些什麼呢,先生?’他立刻回答,‘我想讓你,警監,大約半個小時後再來——不,更晚一點兒——九點一刻吧,那時候我就能告訴你鑽石是否被偷了。’我有點兒想不明白,但我還是同意了,然後就離開了。”

  約翰遜上校發表著他的意見:

  “奇怪——太奇怪了。你怎麼說,白羅?”

  赫丘勒·白羅說:

  “我可以問你個問題嗎,警監,你從中得出了什麼結論?”

  警監一邊模著自己的下巴,一邊小心翼翼地答道:

  “呃,我有過各種各樣的想法,但總的說,我是這麼推斷的:根本沒有什麼惡作劇,鑽石的確是被偷了,可老人不能確定是誰偷的。我的看法是,他說有兩個人有可能,這是真的——而且這兩個人一個是傭人,另一個則是家裡人。”

  白羅贊賞地點點頭。

  “Tres bien(法語:非常好。———譯注。),對,這就很好地說明瞭他的態度。”

  “因此他希望我晚些時候再來。在這段時間,他打算把那兩個人分別找來面談一下,他會告訴他們說他已經把這件事跟員警講了,但是如果他們能盡快歸還的話,他可以把這件事掩蓋過去。”

  約翰遜上校說:

  “如果他的猜想沒有被證實呢?”

  “這樣的話,他決定讓我們來調查這件事。”

  約翰遜上校皺著眉頭,捋著自己的鬍子。他提出了異議:

  “他為什麼不在叫你來之前把事情辦好呢?”

  “不,不,長官。”警監搖著頭,“你不明白嗎,如果他那樣做,那也許只是虛張聲勢,絕不會像這樣有說服力。那個人可能會對自己說,‘不管他猜到了什麼,老傢伙是不會把員警找來的!’但如果老人對他說,‘我已經跟員警說了,警監剛剛才離開。’假如那個賊去問管家,而管家又證實了這件事,‘對,警監開飯前那會兒正在這兒’。這樣的話那個賊就會相信老先生是認真的,他還是把鑽石吐出來為妙。”

  “哦,對,我明白了。”約翰遜上校說,“有什麼想法嗎,薩格登,這個‘家裡人’可能是誰呢?”

  “沒有,長官。”

  “他沒給你任何暗示嗎?”

  “沒有。”

  約翰遜搖了搖頭。他說:

  “好吧,我們繼續吧。”

  薩格登警監以公式化的態度接著說下去:

  “我回到那所房子,長官,正好在九點一刻的時候。就在我要去摁鈴的時候,我聽到從房子裡傳來一聲尖叫,接著是一陣嘈雜的叫喊聲和一片混亂。我按了幾次門鈴,又砸了門環。三四分鐘後才有人來開門,當男僕最終把門打開,我馬上看出這兒發生了什麼重大的事情。他渾身哆嗦而且看起來就快要暈過去了,他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李先生被謀殺了。

  我急忙跑上樓去,我發現李先生的房間裡一片狼藉,那裡顯然有過一場激烈的搏鬥。李先生本人躺在壁爐前的血泊之中,喉嚨被割開了。”

  警察局長嚴厲地說:

  “他不可能是自殺?”

  薩格登搖搖頭。

  “不可能,長官。舉一件事來說,房間裡的桌子和椅子都翻了,到處都是打破的陶器和其它裝飾品,而且現場沒有發現任何用來作案的刀片或其它工具的蹤跡。”

  警察局長沉思著說:

  “對,這好像是可以確定的。有什麼人在房間裡嗎?”

  “大部分家庭成員都在那兒,長官,只是站在周圍。”

  約翰遜上校說:

  “你怎麼想,薩格登?”

  警監慢吞吞地說:

  “這是一件糟糕的事,我覺得看起來像是他們中的某一個人幹的,我看不出來任何外人能幹了這件事並且又能及時地逃走。”

  “窗戶是什麼樣的?關著還是開著的?”

  “房間裡有兩個窗戶,長官。一個是關著的而且是閂著的,另一個從底下打開了幾英寸——但那是用一個防盜螺栓固定在那個位置的,而且,我試過了,它卡得非常緊——

  我敢說好幾年沒開過了。還有外面的牆很光滑也沒有裂縫——沒有長春藤或是其它的爬藤植物,我認為誰都不可能從那兒逃走。”

  “房間裡有幾扇門?”

  “只有一扇。房間在走廊的盡頭,門從裡面鎖住了。當他們聽到搏鬥的聲音以及老人垂死的尖叫,立即就沖上樓來,他們不得不把門砸開才能進去。”

  約翰遜嚴厲地說:

  “而誰在房間裡呢?”

  薩格登警監神情嚴肅:

  “沒有任何人,長官,除了幾分鐘之前剛剛被殺死的老人。”

7

  約翰遜上校瞪著薩格登足足有幾分鐘,然後沖口而出:

  “你是想告訴我,警監,這是一個你在偵探小說裡讀到過的那些該死的案子,什麼一個人在一間鎖著的房間裡被某種顯然是超自然的力量殺了嗎?”

  當警監鄭重地回答的時候,一絲不易覺察的笑容出現在他的唇邊。

  “我不認為事情有那麼糟,長官。”

  約翰遜上校說:

  “自殺,肯定是自殺!”

  “如果是這樣的話,兇器在哪兒呢?不,長官,自殺是不成立的。”

  “那麼兇手是怎麼逃走的呢?從窗戶嗎?”薩格登搖搖頭。

  “我發誓他沒有。”

  “但門是鎖著的,據你說,是從裡面。”

  警監點點頭。他從口袋裡拿出一把管式鑰匙放在桌上。

  “沒有指紋,”他宣佈說,“可再瞧瞧那把鑰匙,長官,用那兒的放大鏡好好看一下。”

  白羅彎下腰去,他和約翰遜上校一起檢查著鑰匙。警察局長發出一聲驚歎。

  “啊喲,我找到了,那些在鑰匙管頂端的輕微的劃痕。你看見了嗎,白羅?”

  “啊,是的,我看見了。那就是說,鑰匙是從門外轉動的——用一種特別的工具穿過鑰匙孔後抓住鑰匙管——很可能一把普通的尖嘴鉗就能做到這一點。”

  警監又點了點頭。

  “可以做得非常好”白羅說:“那麼,他的想法是要這次死亡被認為是自殺,因為門是鎖著的而房間裡又沒有別的人。”

  “正是這樣,白羅先生。我想說,這是毫無疑問的。”

  白羅懷疑地搖搖頭。

  “可是房間裡亂成一團!像你說的,這本身就排除了自殺的可能.兇犯首先肯定應該把房間佈置好。”

  薩格登警監說:“可他沒有時間了,白羅先生。這就是問題所在,他來不及了,就說他原指望不知不覺地制伏老頭,嗯,可事情沒有這麼發展,發生了一場博鬥——一場顯然會被樓下的人聽到的搏鬥;而且,更有甚者,那位老先生喊了救命,所有人都沖了上來,兇手只來得及匆忙溜出房間再從外面把門鎖上。”

  “這沒錯,”白羅承認,“這個兇手可能是搞砸了,可他至少也該留下兇器呀?因為理所當然的,如果這兒沒有兇器,就不可能是自殺!這是最嚴重的錯誤。”

  薩格登警監不為所動:

  “據我們的經驗,罪犯們總是要犯錯誤的。”

  白羅輕輕歎了口氣。他小聲說:

  “結果還是一樣的,他雖然犯了錯誤,可他還是逃脫了。”

  “我不認為他真的逃脫了。”

  “你是說他還在這所房子裡?”

  “我不認為他還能在哪兒,這是一件內部人作的案。”

  “可是,tout de meme(法語:都是一樣的。——譯注。),”白羅溫和地指出了這一點,“從某種意義上說,他還是逃脫了,因為你不知道他是誰。”

  薩格登警監的語氣溫和而堅定:

  “我們很快就會知道的,對此我很有把握。我們還沒對這家人進行問訊調查呢。”

  約翰遜上校插了進來:

  “瞧,薩格登,我想到一個問題。無論是誰從外邊鎖上了門,他一定具備不少這方面的知識,那就是說,他很可能有過犯罪經驗,這類工具不是很容易找到的。”

  “你的意思是說這是一件職業案件,長官?”

  “我就是這個意思。”

  “看起來是這樣,”薩格登也承認了這一點,“由此推斷,看起來在傭人中有一個職業小偷。這就解釋了鑽石被偷的事,而謀殺案的起因也就因此順理成章了。”

  “那麼,這結論有什麼不對嗎?”

  “我自己開始就是這麼想的。可這是很困難的,這家裡有八個傭人:六個是女人,而且在這六個人中,有五個都在這兒幹了四年以上了。還有管家和男僕。管家在這兒快四十年了——我想說這是很可觀的記錄了。男僕是本地人,一個園丁的兒子,在這兒長大的,我看不出來他怎麼會是個職業小偷。剩下最後一個是李先生的男看護,和其他人比起來,他算新來的,可他當時不在房子裡—現在也還沒回來——他是八點鐘之前剛剛出去的。”

  約翰遜上校說:

  “你有名單了嗎,當時都有誰確實在這房子裡?”

  “是的,長官,我從管家那兒得到的。”他拿出他的筆記本。“我念給你聽好嗎?”

  “請吧,薩格登。”

  “艾爾弗雷德·李先生和夫人,國會議員喬治·李及他的妻子,哈裡·李先生,戴維·李先生和夫人。皮……”警監遲疑了一下,小心地念出那個詞兒——“皮拉爾”——他認真地一個音節一個音節地拼著——“埃斯特拉瓦多斯小姐,斯蒂芬·法爾先生。然後就是傭人:愛德華·特雷西利安,管家;沃爾特·錢皮恩,男僕;艾蜜莉·裡夫斯,廚於;格雷斯·貝斯特,二等女僕;比阿特麗斯·莫斯庫姆,三等女僕;

  瓊·肯奇,打雜女僕;西德尼·霍伯裡,男看護。”

  “就這麼多了,呃?”

  “這就是全部的人了,先生。”

  “知道謀殺發生的時候他們每個人都在哪兒嗎?”

  “只知道大概的情況。我告訴過你們,我還沒問訊過任何人呢。據特雷西利安說,先生們還在餐廳裡,而女士們則去了客廳。特雷西利安上過咖啡,據他的證詞,當他聽到頭頂上的喧鬧聲時他剛剛回到他的餐具室裡,他跑出來沖進大廳,跟在其他人之後跑上樓去。”

  約翰遜上校說:

  “都有誰是住在這所房子裡的?誰是才到這兒來的?”

  “艾爾弗雷德·李先生和夫人住在這兒,而其他人是來做客的。”

  約翰遜點點頭。

  “他們現在都在哪兒?”

  “我要求他們待在客廳裡,直到我准備聽取他們的證詞。”

  “我明白了。好吧,我們最好先上樓去看看現場。”

  警監領著他們走上寬闊的樓梯,穿過走廊。

  當約翰遜走進案發現場時,他深深地吸了口氣。

  “太可怕了!”他評論道。

  他站了一會兒,仔細觀察著那些翻倒的椅子,打破了的瓷器,以及染上了血跡的散落的碎片。

  一個瘦瘦的上了年紀的男人正跪在屍體旁,這時他站了起來向他們點頭示意。

  “晚上好,約翰遜,”他說,“一片狼藉,嗯?”

  “我想說是的,給我們找到什麼了嗎,醫生?”

  醫生聳聳肩。他咧嘴笑了。

  “我會提供給你們有關驗屍的科學術語,沒什麼複雜的情況,喉嚨被割開了,像殺豬一樣,他不到一分鐘就失血而死,沒有兇器的蹤跡。”

  白羅穿過房間來到窗戶旁,就像警監說的,一個是關著的而且是閂上的,另一個從底部打開約四英寸。一根粗而顯眼的螺釘把它牢牢地固定在那個位置上,那種螺釘是好些年前被用作防盜螺栓的。

  薩格登說:“據管家說,不論天氣好壞那個窗戶都從來不關。為了伯雨飄進來,在窗戶下麵舖了一小塊油氈,可因為有伸出來的屋格擋著,所以沒多少雨。”

  白羅點點頭。

  他走回屍體旁,低頭看著那個老人。

  死者毗牙咧嘴,面目猙獰可怕,彎曲的手指像爪子一樣。

  白羅說:

  “他看上去不像是個強壯的人。”

  醫生說:

  “我相信他很結實,他還可以頂住好些很厲害的病,而這些病可能會要了大多數人的命。’’白羅說:‘‘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他不是很魁梧,體格上不是很健壯。”

  “對,他很瘦弱。”

  白羅從死者身邊走開。他彎下腰去檢查一張翻倒的椅子,這是一張桃花心木的大椅子,在它旁邊是一張桃花心木的圓桌和一個大瓷台燈的碎片。另外兩張小一點兒的椅子倒在一旁,還有一個酒樽和兩個玻璃杯的小碎片,一個完好無損的大玻璃鎮紙,一些各種各樣的書,一個日本大花瓶被摔得粉碎,再加上一個裸女的青銅小雕像,這就是全部的殘骸。

  白羅在這些殘骸前彎下腰,神情嚴肅,他並沒有碰它們,只是仔細觀察著。他皺著眉頭,好像很困惑的樣子。

  警察局長說:

  “你想到什麼了嗎,白羅?”

  赫丘勒·白羅歎了口氣。他嘟囔著,“這麼一個弱不禁風的老人——可是——所有的這些東西。”

  約翰遜看起來很不解,他轉過臉去,對正忙於工作的警員說:

  “指紋怎麼樣?”

  “大量的指紋,長官,房間裡到處都是。”

  “保險箱上呢?”

  “沒什麼,只有那老先生自己的指紋。”

  約翰遜轉向醫生。

  “血跡怎麼樣?”他問道,“殺了他的人自己身上一定會有血跡的。”

  醫生懷疑地說:

  “不一定,血幾乎都是從頸部靜脈中流出來的,不會像動脈的血那樣噴出來。”

  “是的,可不管怎樣,這周圍好像有很多的血呢。”

  白羅說:

  “是的。這兒有好多的血一一它會給人這種印象,很多的血。”

  薩格登警監很有禮貌地說:

  “您——呃——它使您想到什麼了嗎,白羅先生?”

  白羅看著他,他不解地搖著頭。

  他說:

  “這兒的確有某種東西——暴力……”他停了一會兒,又接著說下去:“對,正是這個————暴力……還有血———對血的特別強調……這兒有——我該怎麼說呢?這兒有太多的血,椅子上,桌子上,地毯上……血祭?獻祭的血?是這樣嗎?也許吧。這樣一個孱弱的老人,這麼瘦,這麼皺巴巴,這麼幹癟——可是——死的時候——這麼多的血……”

  他的聲音漸漸消失了,薩格登警監用圓圓的、吃驚的眼睛注視著白羅,以一種敬畏的語氣說:

  “奇怪——她也是這麼說的——那位夫人……”

  白羅嚴厲地說,“哪位夫人?她說了什麼?”

  薩格登答道:“李夫人——艾爾弗雷德夫人。她當時站在門那兒說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我當時沒明白它的含義。”

  “她說了什麼?”

  “什麼誰想到這老頭有這麼多血……”

  白羅輕聲說道,“誰想到這老頭有這麼多血?’麥克白夫人的台詞。她是這麼說的……啊,這很有意思……”

8

  艾爾弗雷德·李先生和夫人走進了小書房,白羅、薩格登和警察局長都站在那兒等著他們。約翰遜上校先走上前來”“你好,李先生。我們並沒有正式地會過面,但如你所知,我是這個郡的警察局長,我的名字叫約翰遜。發生這樣的事我真是難以表達我有多麼難過。”

  艾爾弗雷德的棕色眼睛流露出深深的痛苦,他聲音嘶啞地說,“謝謝你,太恐怖了——實在是非常恐怖。——這是我的妻子。”

  莉迪亞平靜地說:

  “這對我丈夫來說是一個可怕的打擊——對我們所有人都是——但對他尤其是。”

  她的手放在她丈夫的肩膀上。

  約翰遜上校說:

  “可以請你坐下嗎,李夫人?讓我給你介紹一下,赫丘勒·白羅先生。”

  赫丘勒·白羅頷首示意,他的目光感興趣地從丈夫轉到妻子身上。

  莉迪亞用手溫柔地按著艾爾弗雷德的肩膀。

  “坐下,艾爾弗雷德。”

  艾爾弗雷德坐下了。他喃喃道:

  “赫丘勒·白羅。啊,誰——是誰呢?”

  他用手摸著額頭,非常恍惚的樣子。

  莉迪亞·李說:

  “約翰遜上校會問你好多問題,艾爾弗雷德。”

  警察局長贊許地看著她。

  他為艾爾弗雷德·李夫人會是這樣一個理智而能幹的女人而感到欣慰。

  艾爾弗雷德說:

  “當然,當然……”

  約翰遜在心裡對自己說:

  “這個打擊好像把他完全搞垮了,希望他多少能控制一下自己的情緒。”

  他開口了:

  “我有一個名單,上面有今晚在這所房子裡的所有人的名字,也許你可以告訴我,它是否正確無誤。”

  他對薩格登做了個小小的手勢,後者拿出他的筆記本又把那些名字念了一遍。

  這種公式化的程式好像使艾爾弗雷德·李漸漸恢復了正常,他重新控制住了自己,不再是眼神發直、恍恍惚惚的了。當薩格登念完了,他點點頭,“非常正確。”他說。

  “你介意再多告訴我們一些關于你的客人們的事嗎?我想,喬治先生和夫人以及戴維先生和夫人是你的親戚吧?”

  “是我的弟弟和弟媳。”

  “他們只是在這兒逗留?”

  “對,他們是來我們這兒過聖誕節的。”

  “哈裡·李先生也是你的弟弟?”

  “對。”

  “另外的兩個客人呢?埃斯特拉瓦多斯小姐和法爾先生?”

  “埃斯特拉瓦多斯小姐是我的外甥女,法爾先生是我父親在南非時的合夥人的兒子。”

  “啊,一個老朋友。”

  莉迪亞插話說:

  “不,事實上我們在此之前從未見過他。”

  “我明白了,可你們請他留下和你們一起過聖誕節?”

  艾爾弗雷德猶豫了一下,看著他的妻子。她清楚地答道:

  “法爾先生昨天很意外地出現在這裡,他碰巧到附近來,於是就來拜訪我的公公。當我公公得知他是自己老朋友和合夥人的兒子,他就堅持要他待在這兒和我們一起過聖誕節。”

  約翰遜上校說:

  “我明白了,家裡人都清楚了。至於傭人們,李夫人,你認為他們都是可信的嗎?”

  莉迪亞在回答之前考慮了一會兒。然後她說:

  “是的,我很肯定他們都是完全可靠的,他們大多數都和我們在一起多年了。特雷西利安,他是管家,從我丈夫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就在這兒了。惟一新來的人是打雜女傭瓊和侍候我公公的男看護。”

  “他們怎麼樣呢?”

  “瓊是一個相當傻氣的小東西,除此以外,她是壞不到哪兒去的。我對霍伯裡知道得很少,他來這兒才剛一年,他工作很能幹,而且我的公公看起來對他也很滿意。”

  白羅很敏感,他說:

  “可你,夫人,不是很滿意?”

  莉迪亞微微聳聳肩。

  “這跟我沒關系。”

  “可你是這個家的女主人,夫人,傭人的事不該你管嗎?”

  “噢,是的,當然啦。可是霍伯裡是我公公的私人貼身男僕,他不在我的管理權限之內。”

  “我明白了。”

  約翰遜上校說:

  “現在我們來談談今晚發生的事,我恐怕這對你來說是很痛苦的,李先生,但我希望你能說說都發生了些什麼事情。”

  艾爾弗雷德聲音低低地說:“當然。”

  約翰遜上校提示他說:

  “比如說,你最後一次見到你的父親是什麼時候?”

  當艾爾弗雷德低聲回答的時候,一絲不易察覺的抽搐從他臉上閃過,“是在下午茶之後,我和他待了一小會兒,最後我對他說了聲晚安然後就離開了他,是在——讓我想想——大約六點差一刻。”

  白羅注意到他的話:“你對他說了晚安?那麼你已經料到當天晚上不會再見到他了?”

  “是的。我父親晚飯吃得很少,一般是在七點鐘吃。晚飯後他有時很早就上床了,有時則只是坐在他的椅子裡,但除非他特地派人來叫,一般他是不會見我們任何一個人的。”

  “他經常叫你們去嗎?”

  “只是有時候,如果他高興的話。”

  “但這並不是例行的程式?”

  “對。”

  “請繼續說吧,李先生。”

  艾爾弗雷德接著說下去:

  “我們八點鐘吃的晚飯。晚飯後我妻子和其他的女士們都去了客廳。”他的聲音開始發顫,眼神也開始發直,“我們坐在那兒——坐在桌子旁邊……突然間頭頂上響起了令人震驚的喧鬧聲。椅子倒了,傢俱翻了,玻璃和瓷器破碎的聲音,而就在這時——噢,天哪,”他哆嗦起來——“我現在還能聽見那個聲音——我父親尖叫起來——非常可怕的、拖得長長的尖叫——那是一個人由於致命的痛苦而發出的尖叫聲……”

  他用顫抖的雙手捂住自己的臉。莉迪亞伸出手去,碰碰他的袖子。約翰遜上校溫和地說:“後來呢?”

  艾爾弗雷德斷斷續續地說:

  “我想——一時間我們愣住了,接著我們跳了起來,沖出門去,向樓上我父親的房間跑去。門是鎖著的,我們進不去,只得把門砸開,後來,當我們進去後,我們看見——”

  他不出聲了。

  約翰遜忙說:

  “那一部分就不用講了,李先生,把時間往回推一點兒,當你還在餐廳裡,在你聽到那喊聲時,誰和你在一起?”

  “誰在那兒?怎麼,我們都——不,讓我想想,我弟弟在那兒——我弟弟哈裡。”

  “沒有別人嗎?”

  “沒有。”

  “其他的先生們在哪兒呢?”

  艾爾弗雷德歎了口氣,努力回憶著。

  “讓我想想一一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是的,像有好幾年了——到底發生了什麼?噢,當然了,喬治去打電話了。然後我們開始談家庭事務,斯蒂芬·法爾說他看出來我們想討論一些事情,就離開了。他做得很得體,很聰明。”

  “你弟弟戴維呢?”

  艾爾弗雷德皺皺眉頭。

  “戴維,他不在那兒嗎?對,他當然不在那兒。我不太清楚他什麼時候溜出去的。”

  白羅溫和地說:

  “那麼你們有家庭事務要討論嘍?”

  “呢——對。”

  “那就是說,你有點事情,只能跟你家裡的一個人討論?”

  莉迪亞說:

  “我不明白你這話是什麼意思,白羅先生?”

  他飛快地轉向她。

  “夫人,你丈夫說法爾先生離開是因為他們有家庭事務要討論,但由於戴維先生和喬治先生都不在那兒,它就不是a conseildefamille(法語:一次家庭會議。——譯注)。

  那麼,它是一場僅僅限於兩個家庭成員之間的討論。”

  莉迪亞說:

  “我的小叔子哈裡,他在國外待了很多年。他和我丈夫有事情要談是很自然的事。”

  “啊,我明白了。事情是這樣的。”

  她很快地掃了他一眼,然後把視線移開。

  約翰遜說:

  “好吧,看起來你說的已經很清楚了。當你沖上樓向你父親房間跑去的時候,你注意到別的人了嗎?”

  “我——真的不知道,我想是這樣。我們是從不同的方向來的,但我恐怕沒能注意到——我是這麼的驚慌失措,那可怕的叫聲……”

  約翰遜上校馬上換了一個話題。

  “謝謝你,李先生。現在,還有另外一個問題,我瞭解到你的父親有一些很值錢的鑽石。”

  艾爾弗雷德看起來相當驚訝。

  “是的,”他說,“是這樣。”

  “他把它們放在哪兒?”

  “放在他房間的保險箱裡。”

  “你能形容一下它們是什麼樣嗎?”

  “它們是未經加工的鑽石——就是說,未經切割的鑽石。”

  “你父親為什麼把它們放在那兒呢?”

  “那是他的一個怪癖。它們是他從南非帶回來的,他從不把它們拿去加工,他只是喜歡把它們作為他財產的一部分,就像我說的,這是他的一個怪癖。”

  “我明白了。”警察局長說。

  從他的語氣可以看出他根本沒弄明白。他接著說:

  “它們很值錢嗎?”

  “我父親估計它們的價值大約是一萬英鎊。”

  “事實上,它們是價值很高的鑽石嘍?”

  “是的。”

  “把這樣的鑽石放在臥室的保險箱裡,看起來是個古怪的主意。”

  莉迪亞插進來。

  “約翰遜上校,我公公他本來就是個有點兒古怪的人,他的想法是不同尋常的,把玩那些鑽石無疑給了他很大的快樂。”

  “也許,它們能喚醒他對往昔歲月的記憶。”白羅說。

  她向他投以感激的一瞥。

  “對,”她說,“我想是的。”

  “它們上保險了嗎?”警察局長問。

  “我想沒有。”

  約翰遜向前欠了欠身,他平靜地問道:

  “你知道嗎?李先生,那些鑽石被偷了。”

  “什麼?”艾爾弗雷德·李瞪著他。

  “你父親沒對你提起鑽石失蹤的事嗎?”

  “隻字未提。”

  “你不知道他曾把薩格登警監叫到這兒來並向他報告失竊的事嗎?”

  “我一點兒都不知道有這樣的事情!”

  警察局長又轉而注視著莉迪亞。

  “你呢;李夫人?”

  莉迪亞搖搖頭。

  “我一點兒也沒聽說。”

  “就你所知,鑽石應該還在保險箱裡?”

  “是的。”

  她遲疑了一下又問道:

  “他就是因為這個被殺的嗎?為了那些鑽石?”

  約翰遜上校說:

  “這正是我們要查清楚的!”

  他接著說:

  “你有什麼想法嗎,李夫人?誰可能精心策劃了這樣一個竊案呢?”

  她搖搖頭。

  “不,我實在不知道。我敢肯定傭人們都是誠實可信的,而且在任何情況下,他們都很難接近保險箱,我公公總待在他的房間裡,他從不到樓下來。”

  “誰照管那個房間呢?”

  “霍伯裡負責整理床舖和打掃衛生。二等女僕每天早上進去清理壁爐並且把火生起來,否則的話,所有的事都是霍伯裡做的。”

  白羅說:

  “那麼霍伯裡是最有機會的人?”

  “對。”

  “那麼你認為是他偷了鑽石嗎?”

  “我想,那是可能的……他有非常好的機會。嗅,我不:

  道該怎麼說。”

  約翰遜上校說:

  “你丈夫給我們講了他今晚的行動,也請你這麼做,好嗎,李夫人?你最後一次見到你公公是在什麼時候?”

  “我們今天下午都在他的房間裡——在下午茶之前。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他。”

  “你後來沒見過他,向他道晚安?”

  “沒有。”

  白羅說:

  “你通常會去向他道晚安嗎?”

  莉迪亞尖刻地說:

  “不。”

  警察局長接著說:

  “案發的時候你在哪兒?”

  “在客廳裡。”

  “你聽見搏鬥的動靜了嗎?”

  “我想我聽見有很重的東西倒了下來。我公公的房間是在餐廳的上面,而不是在客廳的上面,所以我不會聽很太清楚。”

  “你聽見叫聲了?”

  莉迪亞顫抖起來:

  “是的,我聽見了……它太恐怖了——就像——像是一個地獄裡的靈魂發出來的,我立刻就知道有可怕的事情發生了,我匆匆跑了出來,跟著我丈夫和哈裡沖上樓去。”

  “那時候還有誰在客廳裡?”

  莉迪亞皺皺眉。

  “事實上——我記不起來了。戴維在隔壁的音樂室裡,彈著門德爾松的曲子。我想希爾達去和他在一起了。”

  “還有其他兩位女土呢?”

  莉迪亞慢悠悠地說:

  “馬格達倫去打電話了,我不記得她回來了沒有。我不知道皮拉爾在哪兒。”

  白羅溫和地說:

  “實際上,你是一個人待在客廳裡了?”

  “對——是的——事實上,我相信我是一個人。”

  約翰遜上校說:

  “關於這些鑽石,我想,我們應該確認一下,你知道你父親保險箱的密碼嗎,李先生?我看它的樣子比較老式。”

  “你會在他睡袍的兜裡找到一個小筆記本,密碼就寫在上面。”

  “好的,我們一會兒就去看看。如果我們先見一下其他的家庭成員的話,這樣大概會好一點兒,女土們可能要上床休息了。”

  莉迪亞站了起來。

  “來,艾爾弗雷德。”她轉向他們,“要我叫他們來嗎?”

  “一個一個地來,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李夫人。”

  “當然可以。”

  她向門口走去。艾爾弗雷德跟著她。

  突然,就在最後一剎那,他轉過身來。

  “沒錯,”他說。他迅速地向白羅走過來,“你是赫丘勒·白羅!我不知道我當時怎麼這麼傻,我應該馬上就想到的。”

  他說得很快,聲音低而興奮。

  “你能在這兒絕對是天意啊!你一定要查出真相,白羅先生,要不借任何代價!我付多少錢都行,只要你能查出來……我可憐的父親——被謀殺了——用最殘忍的手段:你一定要查出來,白羅先生。我父親的仇一定要報。”

  白羅平靜地回答:

  “我向你保證,李先生,我會盡我的最大努力來協助約翰遜上校和薩格登警監。”

  艾爾弗雷德·李說:

  “我要你為我工作,我父親的仇一定要報。”

  他開始劇烈地顫抖,莉迪亞走了回來。她走向他,挽起他的手臂。

  “來,艾爾弗雷德,”她說,“我們得去叫別的人了。”

  她的目光與白羅相遇,那雙眼睛有著自己的秘密,可它們並不退縮。

  白羅輕聲說:

  “誰想得到達老頭——”

  她打斷了他:

  “不,不要說了:“白羅喃喃地說道:

  “是你說的,夫人。”

  她輕輕地吐出幾個字:

  “我知道……我記得……它——太恐怖了。”

  然後她急忙走出了房間,走在一旁的是她的丈夫。

9

  喬治·李神情肅穆,舉止很得體。

  “一件可怕的事,”他說,搖著頭。“一件非常,非常,可怕的事。我只能認為那一定是——呢——一個瘋子幹的事:“約翰遜上校禮貌地說:

  “這就是你的看法?”

  “是的,對,的確是這樣,一個殺人狂。也許,是從附近的某個瘋人院裡逃出來的。”

  薩格登警監加入了討論:

  “那麼你認為這個——嗯——殺人狂是怎麼被允許進來的呢,李先生?而他又是怎麼離開的呢?”

  喬治搖搖頭。

  “這個嘛,”他堅定地說:“正是警方該去調查的問題。”

  薩格登說:

  “我們立即就對房子周圍進行了例行檢查,所有的窗戶都是關上的而且是閂著的。側門是鎖著的,前門也是。而且沒有人能從廚房離開而不被廚房裡的人看見。”

  喬治·李叫道:

  “但這太荒謬了!你接下來就該說我父親根本就沒被謀殺了:““他是被謀殺了,”薩格登警監說,“這是毫無疑問的。”

  警察局長清了清嗓子,把問題接了過來。

  “事情發生的時候,李先生,你正在哪兒?”

  “我正在餐廳裡,剛剛吃完飯。不,我想,我是在這個房間裡。我剛剛打完電話。”

  “你一直在打電話?”

  “是的,我給在韋斯特林厄姆——我的選區——的保守黨代理人打了電話。有一些緊急的事情。”

  “而你是在那之後聽到那聲尖叫的?”

  喬治·李輕輕地哆嗦了一下。

  “是的,讓人非常不舒服。它——嗯——把我的骨髓都凍住了,它消失在一種噎住了似的聲音或是格格的笑聲中。”

  他掏出一塊手絹,擦著額頭上冒出來的汗珠。

  “可怕!”他咕噥著。

  “後來你就趕緊上樓去了?”

  “是的。”

  “你看見你的兄弟們了嗎?艾爾弗雷德先生和哈裡先生?”

  “沒有,我想,他們一定是在我之前就上去了。”

  “你最後一次見到你父親是在什麼時候,李先生?:

  “今天下午,我們當時都在那兒。”

  “你後來就沒見過他?”

  “沒有。”

  警察局長停頓了一會兒,接著又說:

  “你知道你父親在他臥室的保險箱裡放著一些很值錢的未經切割的鑽石嗎?”

  喬治·李點點頭。

  “最不明智的做法,”他自負地說:“我經常這麼說他。他也許會因為它們被謀殺了的——我的意思是——那就是說約翰遜上校插話說:“你知道這些鑽石失蹤了嗎?”

  喬治驚訝地張大了嘴,下巴都快掉下來了,他的突出來的眼睛睜得大大的。

  “那麼他真是因為它們而被謀殺的?”

  警察局長慢悠悠地說:

  “就在他死前的幾個小時他發現了鑽石的失竊並報告了警方。”

  喬治說:

  “可是,那麼——我不明白——我……”

  赫丘勒·白羅溫和地說:

  “我們,也不明白……”

10

  哈裡。李大搖大擺地走進了房間。白羅盯著他看了一會兒,皺起了眉頭,他有一種感覺好像他以前在什麼地方見過這個人,他注意到他的外貌:高高的鷹鉤鼻,傲慢的頭和下巴;而且他意識到,雖然哈裡是一個大塊頭而他的父親只是一個中等身材的人,但他們倆有很多相似之處。

  他還注意到一些別的東西,在他的大模大樣之下,哈裡·李其實是很緊張的,他用一種輕快的動作把它掩飾起來,但焦慮是顯而易見的。

  “啊,先生們。”他說,“我能告訴你們些什麼呢?’,約翰遜上校說:

  “關於今晚的事情,你能提供任何線索我們都將非常高興。”

  “我什麼都不知道,這是很可怕而且是很意外的事。”

  白羅說:

  “我想,你最近剛從國外回來,李先生?”

  哈裡馬上轉向他。

  “是的,一個星期以前剛踏上英國的土地。”

  白羅說:

  “你走了很長時間?”

  哈裡·李抬起下巴,笑了:

  “你反正也會聽說的——很快就會有人告訴你的2我是一個浪子,先生們;我已經有快二十年沒踏進過這個家門了。”

  “可你現在回來了,你願意告訴我們是為什麼嗎?”白羅問道。

  哈裡已有所准備,仍然非常坦率地答道:

  “還是那個古老的寓言,我厭倦了豬吃的豆莢——要不然就是連豬都不吃的,我忘了是哪個寓言了。我想換換口味,覺得肥牛犢應該會很不錯。我收到一封我父親的信,建議我回來,我就遵從了他的召喚回到了家。就是這麼回事。”

  白羅說:

  “你是短期拜訪——還是長期的?”

  哈裡說:“我回家來——永遠地回來了!”

  “你父親願意嗎?”

  “老頭兒很高興。”他又笑了,眼角的皺紋很迷人。“老頭兒和艾爾弗雷德住得實在太沒意思了!艾爾弗雷德是根乏味的木頭——如此可敬,但決不是一個好的伴兒。我父親在年輕時候也是個浪子,他希望有我給他做伴。”

  “而你哥哥和他妻子呢,他們高興你住在這兒嗎?”

  白羅提問的時候,眉毛輕微地向上揚著。

  “艾爾弗雷德嗎?艾爾弗雷德氣得臉都青了。不知道莉迪亞怎麼樣?她為了艾爾弗雷德可能也會很惱火的,但我一點兒都不懷疑她最終會很高興的。我喜歡莉迪亞,她是一個令人愉快的女人,我會和莉迪亞處得很好的,可艾爾弗雷德又是另一回事了。”他又笑了起來,“艾爾弗雷德總是非常嫉妒我。他一直是個足不出戶的盡職盡責的好兒子,毫無上進心,可他最終為此會得到什麼呢?家中的好孩子得到的總是——屁股挨上一腳。聽我的吧,先生們,美德是得不到好報的。”他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

  “希望你們沒被我的坦率嚇著,但不管怎麼說,這正是你們要的事實真相,你們會把這個家裡的醜事都抖出來的,我還是把我自己的事都坦白地說出來吧!我並不特別為我父親的死而傷心——畢竟,從我還是個小夥子的時候就一直沒見過這老傢伙了——但盡管如此,他總還是我的父親,而且他又是被謀殺的。我會全力以赴地去復仇的。”他撫模著自己的下巴,看著他們,“我們家裡的人是很熱衷於復仇的,沒有一個李家的人會輕易忘記,我要確保謀殺我父親的人被抓起來而且被吊死。”

  “我想在這件事上你可以相信我們會盡力而為的,李先生。”薩格登說,“如果你做不到的話我會親手將他繩之以法。”哈裡·李說。

  警察局長嚴厲地說:

  “那麼你對謀殺者的身份有所瞭解嗎,李先生?”

  哈裡搖搖頭。

  “不,”他慢吞吞地說,“不——我想不出來。要知道這是一件非常令人震驚的事,因為我一直在想這件事——而我認為這不可能是一件外人作的案……”

  “啊,”薩格登說,點著頭。

  “而如果是這樣的話,”哈裡·李說,“那麼就是這所房子裡的什麼人殺了他……可會是哪個該死的幹的呢?不能想像會是傭人們。特雷西利安從一九O一年起就在這兒了。

  那個弱智的男僕?他這輩子也不會幹這種事的。霍伯裡,啊,他是一個無恥的傢伙,可特雷西利安告訴我他那時候出去了。那麼你們的結論是什麼呢?不算斯蒂芬·法爾的話——

  他幹嗎要不遠萬里地從南非跑來,就為謀殺一個未曾謀面的陌生人嗎?那就只剩下這個家裡的人了。就我而言,我想不出是誰幹的。艾爾弗雷德?他非常祟拜父親。喬治?他根本就沒腦子。戴維?戴維一直是個生活在夢幻世界裡的人,連看見自己的手指頭流血他都會暈倒的。太大們?女人不會那麼冷血地割斷一個人的喉嚨。那麼是誰幹的呢?如果我知道就好了,可這事兒也太令人不安了!”

  約翰遜上校清了清嗓子——一個官氣十足的習慣——

  說:

  “你今晚最後一次見到你父親是在什麼時候?”

  “在下午茶之後。他剛和艾爾弗雷德吵了一架——為了鄙人。這老頭就沒有安寧的時候,他總是想挑起事端。在我看來,這正是他對別人隱瞞我到來的原因。想在我意外地到來時引起騷亂:也正是因為這個他才談起修改遺囑的事。”

  白羅輕輕地動了一下。他低聲說:

  “那麼你父親提起他的遺囑了?”

  “是的——在我們所有人的面前,就想像一隻貓一樣看著我們的反應如何。他只是告訴那個律師聖誕節之後來和他談這件事。”

  白羅問道:

  “他考慮要做什麼改動呢?”

  哈裡·李咧嘴笑了:

  “他可沒告訴我們!別信這只老狐狸的!我想像——或者該說我希望——這個改動是對鄙人有利的:我想在先前的遺囑裡我是被去掉了的。現在,我相當有把握,他又把我寫上了。這對其他人來說是個令人不快的打擊。還有皮拉爾——他很喜歡她,我想她也會有些好處的。你們還沒見過她嗎?我的西班牙外甥女,她非常美麗,皮拉爾——有著南部的那種溫柔——也有冷酷的一面。真希望我不是她的舅舅!”

  “你說你父親喜歡她?”

  哈裡點點頭。

  “她知道怎麼去哄老頭,總陪他一起坐著,我打賭她知道她想要什麼!啊,他現在死了,遺囑不會為皮拉爾而改動了——也沒我的分了,真倒楣。”

  他皺皺眉頭,停了一會兒,又換了種腔調。

  “我是離題了。你們想知道我最後一次見到父親是在什麼時候?就像我告訴你們的,是在下午茶之後——可能是六點過一點兒。老頭那會兒精神很好——也許稍微有點累。我和霍伯裡一塊兒離開了他,之後就再也沒見過他了。”

  “他死的時候你在哪兒?”

  “和艾爾弗雷德一起在餐廳裡。那不是一次和睦的飯後會議。當我們聽見頭頂上的動靜時我們正在進行一場非常尖銳的爭吵,聽起來就像是有十個男人在上面角鬥。而接著可憐的老父親就尖叫了起來,活像殺豬一樣,那聲音都讓艾爾弗雷德癱在那兒了,他只是坐在那兒大張著嘴。等我把他徹底搖晃醒了,我們才開始往樓上跑去。門是鎖著的,得把它砸開,也費了好些勁,那該死的門怎麼會鎖上的,我真想像不出來:房間裡沒有別人只有我父親,如果有任何人能從窗戶那兒跑掉就真是活見鬼了!”

  薩格登警監說:

  “門是從外面鎖上的。”

  “什麼?”哈裡瞪大了眼睛,“可我發誓鑰匙是在裡面的。”

  白羅小聲說:

  “那麼你注意到這一點了?”

  哈裡·李嚴肅地說:

  “我對事情很留心,這是我的習慣。”

  他銳利的目光從他們三個人身上一一掠過。

  “還有什麼你們想知道的嗎,先生們?”

  約翰遜搖搖頭。

  “謝謝你,李先生,現在沒有了。也許你願意請下一個家庭成員來這兒:““我當然願意。”

  他向門口走去,頭也不回地走掉了。

  這三個人你看著我,我看著你。

  約翰遜上校說:

  “怎麼樣,薩格登?”

  警監懷疑地搖搖頭,他說:

  “他在害怕什麼,我想知道為什麼呢?”

11

  馬格達倫·李在門口站了一會兒,想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她的一隻修長的手放在那光滑而富有白金光澤的頭發上,葉綠色上裝緊貼著她身體優美的曲線。她看起來非常年輕而且像是有點兒嚇著了。

  三個男人都停下來看了她一會兒。約翰遜的目光裡流露出油然而生的愛慕。薩格登警監則沒有絲毫愛慕的表示,有的只是一種不耐煩的神情,急著想把他的工作進行下去。

  赫丘勒·白羅的眼光則是深深的欣賞——在她看來,但並非欣賞她的美貌而是欣賞她對它的善於利用。她不知道他在暗想:

  “Jolie mannequin,la petiteo Mais elle a les yeux durs(法語:漂亮的模特兒.這個小東西。但她有一雙冷酷的眼睛。——譯注。)。”

  約翰遜上校想,“這麼漂亮的姑娘,喬治·李如果不小心的話一定會有麻煩的。她確實該對別的男人留神。”

  薩格登警監在想:

  “頭腦空空、愛慕虛榮的女郎,希望我們可以很快完事。”

  “請坐,李夫人。讓我看看,你是——”

  “喬治·李夫人。”

  她親切而感激地笑著,坐了下來。那一瞥好像在說,“雖然你是一個男人而且是一個員警,你畢竟還不是這麼可怕。”

  那個笑也把白羅感染了,在與女人們有關的問題上外國人是非常敏感的。至於薩格登警監她則沒去費心。

  她憂心仲仲地絞著自己的雙手,樣子仍然很美麗。她小聲說道,“這太可怕了,把我給嚇壞了。”

  “來,來,李夫人,”約翰遜上校的態度和藹的口氣裡帶著點兒尖刻:“我知道。這對你而言是個打擊,但現在一切都已經結束了,我們只是想請你把今晚發生的事講一下。”

  她叫了起來:

  “可我什麼都不知道呀——真的。”

  一時間警察局長的眼睛眯了一下,他溫和地說:“對,當然啦。”

  “我們昨天剛到這兒,喬治一定要讓我來這兒過聖誕節,我真希望我們沒來。我肯定我再也不會是從前的那個我了!”

  “這的確讓人非常難受——是的。”

  “我對喬治的家庭幾乎一無所知,你明白吧。我只見過李先生一兩次——一次是在我們的婚禮上,後來還有一次。

  當然,我見到艾爾弗雷德和莉迪亞的次數多些,但他們對我來說還是相當陌生的。”

  她又把眼睛睜得大大的,一副受驚嚇的孩子似的表情。

  赫丘勒·白羅再一次用眼神表示了對她的欣賞——他又暗想:

  “Elle jotle tres bien la comedie,cette petite (法語:她大會裝腔作勢了.這個小東西。—一一譯注。)。”

  “是的,是的。”約翰遜上校說:“現在來告訴我你最後一次見到你公公——李先生的情況——在他還活著的時候。”

  “噢,這件事!那是今天下午了,事情糟透了!”

  約翰遜馬上說:

  “糟透了,為什麼?”

  “他們都是那麼生氣!”

  “誰生氣了?”

  “噢,他們全都是——我不是說喬治。他父親對他並沒說什麼,而是對其他所有的人。”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啊,當我們到那兒的時候——他叫我們所有的人去——他正在打電話——跟他的律師談遺囑的事,然後他說艾爾弗雷德看上去灰溜溜的,我想那是因為哈裡要回家來住,艾爾弗雷德為此非常沮喪。你明白嗎,哈裡做過一些很可怕的事。然後他說了些關于他妻子的話——她死了很久了——他說她根本沒有腦子,戴維就跳了起來,看上去就像想殺了他父親——噢!”她突然停下來,她的眼神很慌亂,“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完全不是那個意思!”

  約翰遜上校安慰她說:

  “是這樣——的確如此,一個比喻,僅此而已。”

  “希爾達,她是戴維的妻子,讓他平靜了下來,還有——

  啊,我想就是這些了。李先生說他晚上不想再見任何人了,所以我們就都走了。”

  “這就是你最後一次見到他?”

  “對,直到——直到——”

  她哆嗦起來。

  約翰遜上校說:

  “好的,就這樣。那案發的時候你在哪兒呢?”

  “噢,讓我想想,我想我是在客廳裡。”

  “你肯定嗎?”

  馬格達倫的眼神閃了一下,垂下了眼睛。

  她說:

  “當然啦,我多笨哪——我去打電話了,我全弄混了。”

  “你說,你是在哪兒打的電話,在這個房間嗎?”

  “對,除了樓上我公公房間裡的一部以外,這是惟一的一部電話。”

  薩格登警監說:

  “有誰和你一起在這個房間裡嗎?”

  她瞪大了眼睛。

  “嗅,不,我是一個人。”

  “你在這兒時間長嗎?”

  “嗯——有一會兒。在晚上接通電話是要花一些時間的。”

  “那麼,是一個長途電話?”

  “對——給韋斯特林厄姆。”

  “我明白了。那後來呢?”

  “後來就是一聲可怕的尖叫——每個人都在跑來跑去——門又鎖上了,要把它砸開。噢,真像一場噩夢!我肯定永遠都忘不了它!”

  “別,別,”約翰遜上校和藹的語氣顯得有些生硬。他接著說:

  “你知道你公公在他的保險箱裡放著一些值錢的鑽石嗎?”

  “不,他有嗎?”她激動的語氣是顯而易見的,“真的鑽石嗎?”

  赫丘勒·白羅說:

  “價值一萬英鎊的鑽石。”

  “噢!”那是一聲輕輕的幾乎喘不過氣來的感歎——努力克制著女人貪婪的本性。

  “啊,”約翰遜上校說,“我想現在就是這樣了,我們不需要再麻煩你了,李夫人。”

  “喚,謝謝你。”

  她站了起來——朝著約翰遜和白羅微笑——那是一個滿懷感激的小女孩的笑容,接著她走了出去,她的頭揚得高高的,聳著肩膀,走起路來手心微微向外翻著,樣子很做作。

  約翰遜上校叫道:

  “你能請你丈夫的弟弟戴維·李先生來這兒嗎?”他在她身後關上了門,回到桌邊來。

  “啊,”他說,“你們怎麼想?我們發現一些問題了!看到這一點了嗎?當喬治·李聽見尖叫聲的時候他在打電話:當他妻子聽見的時候也在打電話:這對不上——完全對不上:“他又加上一句:

  “你怎麼想,薩格登?”

  警監慢慢地答道:

  “我不想對這位夫人無禮,但我想說雖然她是那種能從一個紳土那兒弄到錢的一流的女人,可我認為她不是那種會割斷一個紳士的喉嚨的人。那完全不是她的做法。”

  “啊,可誰知道呢,nlonvietlx(法語:我的老朋友。——譯注),”白羅小聲說。

  警察局長轉過身來臉朝著他。

  ‘那你呢,白羅,你怎麼想?”

  赫丘勒·白羅向前欠了欠身。他撫平了面前的記事簿,又撣掉了燭臺上的一點兒灰塵。他答道:

  “我想說已故的西米恩·李先生的性格特徵已經浮現在我們面前。我想,這正是整件案子的重要線索所在……就在死者的性格特徵之中。”

  薩格登警監困惑不解地看著他。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白羅先生。”他說,“死者的性格特徵和他被謀殺究竟有什麼關系呢?”

  白羅心不在焉地說:

  “被害人的性格特徵和他的被謀殺總是有關系的。苔絲狄蒙娜那坦白直率、毫不猜忌的本性正是她死的直接原因。

  一個多疑的女人就會看到伊阿古的陰謀詭計並早早設法阻止它;馬拉的不愛清潔導致他最終死在了浴缸裡;而茂丘西奧的暴躁脾氣則使他喪命于劍卞。”

  約翰遜上校撚著他的鬍子。

  “你到底是什麼意思,白羅?”

  “我想告訴你們,西米思·李是一個特別的人物,他製造出一種壓力,而正是這種壓力最後導致了他的死亡。”

  “那麼,你不認為鑽石的事和他的死有什麼關系了?”

  白羅沖約翰遜笑了,後者的臉上滿是困惑的神情,樣子很誠懇。

  “Mon cher(法語:我親愛的。——譯注。),”他說,“正是因為西米恩·李與眾不同的性格他才把價值一萬英鎊的未經切割的鑽石放在他的保險箱裡:不是每個人都會這麼做的。”

  “這很對,白羅先生。”薩格登警監說道,帶著那種到最後終於明白和他談話的人用意所在的樣子點著頭。“他是一個怪人,李先生是這樣的。他把那些石頭放在那兒以便可以隨時把它們拿出來把玩,以找回過去的感覺,他離不開它們,這就是他從沒把它們切開的原因。”

  白羅有力地點點頭。

  “一點兒也不錯——一點兒也不錯,我看得出來你具有非凡的聰明才智,警監。”

  警監看上去對這個誇獎有點兒懷疑,這時約翰遜上校插了進來:

  “還有一些別的事,白羅,我不知道你是否感覺到了什麼……”

  “Mais oui(法語:啊,是的。)”白羅說,“我知道你是什麼意思。喬治·李夫人,她由於多嘴而在無意中洩露了秘密!關於最後一次家庭會議,她給我們留下了一個很深刻的印象。她指出——喚!相當天真的——說艾爾弗雷德生他父親的氣——

  而戴維看上去‘好像想殺了他’。我認為她對這兩件事的敘述都是真實的,但我們可以從中得出自己的結論。西米恩。

  李把他的一家人都召集起來是為了什麼?為什麼他們到的時候正趕上他在給他的律師打電話?Parbleu(法語:當然。),這是不會錯的,他是想讓他們聽見!那個可憐的老頭,他坐在椅子裡,失去了年輕時候的消遣和樂趣,他以激起人類天性中的貪得無厭為樂——是的,也以他們的感情沖動和激忿為樂。而從這一點我們又可以得出一個推論,在這個以激起他們的貪婪和沖動為目的的遊戲中,他是不會漏掉任何人的,他一定是合乎邏輯而且是必然的,像對其他人一樣也挖苦了喬治·李一下子!他妻子對此非常小心地閉口不談。對她,他可能也惡毒地刺了一兩下。我想我們會查出來的,會從其他人那裡知道西米恩·李對喬治·李和他妻子說了些什麼他停住不說了,這時,門開了,戴維·李走了進來。

12

  戴維·李把自己的情緒控制得很好。他的行為舉止非常平靜——平靜得幾乎有些不自然了。他朝他們走過來,拉過一張椅子坐下,他面色凝重,帶著一種詢問的神情看著約翰遜上校。

  燈光照著他前額的一綹頭發,勾勒出他那敏感的顴骨的輪廓。他看上去非常年輕,一點兒都不像是死在樓上的那個幹癟老人的兒子。

  “啊,先生們,”他說,“我能告訴你們些什麼?”

  約翰遜上校說:

  “我瞭解到,李先生,今天下午在你父親的房間裡有過一個類似家庭會議的聚會?”

  “是有過,但那是非常隨便的,我的意思是,那並不是一次正式的家庭會議。”

  “那兒發生了什麼事?”

  戴維·李平靜地回答:

  “我父親心情很不好,他是一個老人了,又是殘廢,我們當然應該體諒他,可他把我們叫去好像就是為了——嗯——惡意刁難我們,發泄他的怒氣。”

  “你能記起他說了些什麼嗎?”

  戴維平靜地說:

  “都是些很愚意的話,他說我們沒用——每個人都是——家裡就沒有一個像樣的男人:他說皮拉爾——她是我的西班牙外甥女——一個就頂我們倆。他說——”戴維停住了。

  白羅說,“李先生,如果可以的話,請最好用原話。”

  戴維尷尬地說:

  “他的話相當粗俗——說他希望在這世上的什麼地方他還有更好的兒子——即使他們是私生子……”

  他的臉上露出了對他所複述的話的厭惡之情。薩格登警監抬起頭來,突然警覺起來,他向前欠欠身,說:

  “你父親對你的哥哥喬治·李說了什麼特別的話嗎?”

  “對喬治?我不記得了。噢,對,我想他告訴他今後要裁減他的開支,他會減少他的生活費。喬治非常不高興,氣得臉紅得像只火雞,他激動地說錢少了他不可能應付得了,我父親則很冷靜地說他必須去應付,他說他最好讓他妻子幫著他節省開支。這是一個很惡毒的挖苦——喬治一直是最會精打細算的一個——對每個便士都要斤斤計較。而馬格達倫,我認為,是比較會花錢的——她很奢侈。”

  白羅說:

  “這麼說,她也被惹惱了?”

  “是的,除此之外,他還說了別的一些很粗魯的話——

  提到她曾和一個退役的海軍軍官住在一起,他當然是指她的父親,可那話聽起來很暖昧。馬格達倫臉都漲紅了,我不怪她。”

  白羅說:

  “你父親提到他已故的妻子——你的母親了嗎?”

  熱血湧上了戴維的太陽穴,他的手緊緊地抓住面前的桌子,微微地顫抖著。

  他結結巴巴地說:

  “是的,他提到了,他侮辱了她。”

  約翰遜上校說:

  “他說了什麼?”

  戴維的語氣很生硬,他說:

  “我不記得了,只提到了一些微不足道的事。”

  白羅輕聲說:

  “你母親去世很多年了?”

  戴維簡短地說:

  “她死的時候我還是個孩子。”

  “她在這兒的生活——也許——不是——很幸福?”

  戴維輕蔑地笑了一下:

  “和我父親那樣一個男人生活在一起,誰能幸福呢?我母親是一個聖女,她是帶著一顆破碎的心離開人世的。”

  白羅接著說:

  “你父親也許為她的死感到很難過?”

  戴維急忙說:

  “我不知道,我離開了家。”

  他停了一下接著說:

  “你們可能不知道,到這次回來看他之前,我已經有快二十年沒見過我父親了,所以你們要明白,關於他的生活習慣、他的敵人或是這兒一直怎麼樣之類的事兒,我是不能給你們提供太多情況的。”

  約翰遜上校問道:

  “你知道你父親在他臥室的保險箱裡放了好多值錢的鑽石嗎?”

  戴維不感興趣地說:

  “是嗎?這件事看起來挺愚蠢的。”

  約翰遜說:

  “你能簡要地敘述一下你昨晚的活動嗎?”

  “我的?噢,我很快就從餐桌那兒走開了,我覺得一群人圍坐在桌邊兒喝葡萄酒挺無聊的。此外,我看得出艾爾弗雷德和哈裡快吵起來了。我討厭看別人吵架,於是我就溜了出來,跑到音樂室去彈鋼琴。”

  白羅問道:

  “音樂室在客廳的隔壁,是嗎?”

  “對,我彈了有好一陣兒——直到——直到事情發生。”

  “你到底聽見了些什麼?”

  “噢!樓上的什麼地方遠遠地傳來了傢俱翻倒的聲音,接著就是一聲可怕的喊叫。”

  他又攥緊了他的手:“就像一個地獄裡的靈魂。上帝,它太可伯了:“約翰遜說:

  “你是一個人在音樂室裡嗎?”

  “呢?不,我妻子,希爾達也在那兒,她是從客廳過去的,我們——我們是和其他人一起上樓去的。”

  他很快又緊張地補充道:

  “你們不用我……描述我……我在那兒看見的東西,是吧?”

  約翰遜上校說:

  “對,沒什麼必要,謝謝你,李先生,沒別的事了。據我推測,你不知道誰想謀殺你父親吧?”

  戴維·李不假思索地說:

  “我認為——很多人都可能!我不能確定會是誰。”

  他匆匆地走了出去,在身後重重地關上了門。

13

  約翰遜上校除了清了清嗓子,別的什麼都還來不及做的時候,門就開了,希爾達·李走了進來。

  赫丘勒·白羅感興趣地看著她,他得承認這些李家的人娶的妻子們是個有意思的研究課題。莉迪亞的機智和優雅,馬格達倫俗氣的舉止和裝束;而現在,是希爾達那堅定而讓人舒服的力量,他看得出來。她實際上比她看上去的樣子要年輕,她的外表顯老是因為她那過時的發式和衣服,她的褐黃色頭發還沒變灰,胖胖的臉上有著一雙堅定的淡褐色眼睛,閃著和善的目光。他想,她是一個很令人愉快的女人,約翰遜上校的口氣前所未有地和藹:

  “……你們的壓力都很大,”他說道,“我從你丈夫那兒得知,李夫人,這是你第一次到戈斯頓府來?”

  她點頭表示同意。

  “你們在此之前和你的公公李先生有聯系嗎?”

  希爾達的嗓音悅耳動聽,聽起來令人愉快:

  “沒有,我們在戴維離開家後不久就結婚了,他一直不想和這個家有任何牽連。在此之前我們誰都沒見過。”

  “那麼,怎麼會有這次拜訪的呢?”

  “我公公寫信給戴維,他著重強調了他的年紀,說他希望今年的聖誕節所有的孩子都可以陪在他身邊。”

  “而你丈夫就答應了這個請求?”

  希爾達說:

  “他接受這個請求,恐怕都是由我促成的——我誤解了形勢。”

  白羅插話說:

  “你可以解釋得更清楚一點兒嗎,夫人?我認為你告訴我們的事可能會很有價值。”

  她馬上轉向他,她說:

  “那時候我從未見過我公公,我不知道他真實的動機是什麼,我猜想他又老又孤獨,所以真的想和他所有的孩子們和好。”

  “而在你看來,他真實的動機是什麼呢,夫人?”

  希爾達遲疑了一會兒。接著她慢吞吞地說:

  “我不懷疑——毫不懷疑——我公公不是想促進和解而是想挑起爭鬥。”

  “以什麼方式呢?”

  希爾達低聲說:

  “他——以暴露人們最惡劣的本能——為樂。我該怎麼說呢——他喜歡惡作劇已經到了極其過分的地步,他希望能讓每一個家庭成員都彼此不和。”

  約翰遜嚴肅地說:“他成功了嗎?”

  “噢,是的,”希爾達·李說,“他成功了。”

  白羅說:

  “夫人,我們已經知道了今天下午發生的事情。我想,那可以說是相當激烈的一幕。”

  她點了點頭。

  “你能為我們描述一下嗎——盡可能的真實,如果你願意的話。”

  她考慮了一會兒。

  “當我們進去的時候我公公正在打電話。”

  “你知道是給他的律師打的嗎?”

  “對,他建議——好像是查爾頓先生——我不太記得他的名字了——應該來一下,因為我公公想立一個新遺囑,他說他的舊遺囑已經過時了。”

  白羅說:

  “仔細想想,夫人。在你看來,你公公是有意讓你們都能聽到這個電話,還是你們只是碰巧無意中聽到?”

  希爾達·李說:

  “我幾乎可以肯定他是有意讓我們聽見。”

  “目的就是要在你們之間引起懷疑和猜忌?”

  “是的。”

  “那麼,實際上,他可能根本不打算要改動他的遺囑?”

  她對此持有異議:

  “不,我認為那一點是確有其事的,他可能是想要立一個新遺囑——可他樂於強調這件事。”

  “夫人,”白羅說,“你知道,我的身份是非官方的,所以我的問題可能不是那些英國的執法官員會問的。我很想知道是什麼使你認為會產生一個新的遺囑,我希望你憑直覺而不是理智來回答,我要的只是一種想法。Les femmes(法語:這些女人們。),Dieu merci(法語:感謝上帝。),對一件事她們總是很快就有自己的想法。

  希爾達微微笑了一下。

  “我不介意告訴你們我是怎麼想的。我丈夫的姐姐詹妮弗嫁給了一個西班牙人——胡安·埃斯特拉瓦多斯。她的女兒,皮拉爾剛剛到這兒來,她是一個非常可愛的女孩——

  而且她當然也是這個家裡惟一的第三代。李先生很高興和她在一起。他對她寵愛到了極點。在我看來,他想在他的新遺囑裡給她留一筆數目可觀的錢。在那個舊遺囑裡他可能只給了她一筆小數目,甚至可能一點兒都沒有。”

  “你認識你的大姑子嗎?”

  “不,我從沒見過她。她的西班牙丈夫死得很慘,我想,他在婚後不久就死了,詹妮弗自己一年前死了,皮拉爾成了一個孤兒。正因為這個原因,李先生才把她接到英國來和他一起住。”

  “而家裡的其他成員,他們歡迎皮拉爾嗎?”

  希爾達平靜地說:

  “我想他們都喜歡她,家裡有一個朗氣蓬勃的年輕人是件很令人愉快的事情。”

  “而她呢,看上去喜歡住在這兒嗎?”

  希爾達慢悠悠地說:

  “我不知道,這裡對於一個在南部——我是指西班牙——長大的女孩來說,一定是個又冷又古怪的地方。”

  約翰遜說:

  “目前生活在西班牙也不會太愉快的。嗯,李夫人,我們想聽你講一下今天下午的那場談話。”

  白羅嘟囔道:

  “很抱歉,我跑題了。”

  希爾達·李說:

  “我公公打完電話之後,轉過頭看著我們笑,他說我們看起來全都灰溜溜的。接著他說他累了,今天會早早休息,晚上所有人都不要上來看他了,他說他想為聖誕節保持一個良好的狀態。就是這一類的話。”

  “然後一”她皺起了眉頭努力回憶著,“我想他說了些關於歡度聖誕節需要一個大家庭什麼的話。接著他就談到了錢,他說這個家以後需要更多的開支來維持。他告訴喬治和馬格達倫他們必須要節省,說她應該自己做衣服,恐怕這是個老掉牙的觀點,我不奇怪這會惹惱了她。他說他自己的妻子針線活做得很好。”

  白羅溫和地說:

  “他就說了這些嗎?”

  希爾達臉紅了。

  “他稍稍提及了她的頭腦。我丈夫很愛他母親,而這使他非常難過。就在這時,李先生突然沖著我們大家吼了起來,他激動到了極點。當然,我能明白,他是怎麼想的——”

  白羅打斷了她的話,溫和地說:

  “他是怎麼想的?”

  她用平靜的目光看著他。

  “當然,他很失望,”她說,“家裡沒有一個孫子輩的——

  沒有男孩,我是說——沒有姓李的來繼承。我看得出他肯定很長時間以來一直為此苦惱,而突然間他再也忍耐不住了,因此就把怒氣發泄到他兒子們的身上一一說他們是一群感傷的老女人——這一類的話。當時我很替他難過,因為我能體會到他的自尊心受到了怎樣的傷害。”

  “後來呢?”

  “後來,”希爾達慢吞吞地說,“我們就都走了。”

  “那是你最後一次見到他?”

  她點點頭。

  “案發的時候你在哪兒?”

  “我和我丈夫一起在音樂室裡,他正在給我彈琴。”

  “後來呢?”

  “我們聽見樓上桌椅倒地的聲音。還有瓷器被打破——

  一場可怕的搏鬥。而接著就是他的喉嚨被割開時所發出的恐怖的尖叫……”

  白羅說:

  “它是一聲非常可怕的尖叫嗎?它是,”他頓了一下———

  “像一個地獄裡的靈魂嗎?”

  希爾達·李說:

  “比那更糟!”

  “你什麼意思,夫人?”

  “就像一個沒有靈魂的人……那叫聲是非人的,像野獸一樣……”

  白羅嚴肅地說:

  “那麼——這就是你對他的評價,夫人?”

  她在一陣突如其來的悲痛中舉起了一隻手,她的眼睛垂了下來,注視著腳下的地板。

14

  皮拉爾帶著一種警惕走進了房間,活像一隻預感到陷阱的動物。她的眼睛轉來轉去,看上去不怎麼害怕,倒是一副疑心重重的樣子。

  約翰遜上校站起來給她拿了把椅子,然後他說:

  “我想,你懂英語,埃斯特拉瓦多斯小姐?”

  皮拉爾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她說:

  ‘‘當然了,我母親是英國人,我實際上是很英國化的。”

  當約翰遜上校的目光落在她烏黑發亮的頭發、那驕傲的黑眼睛以及那彎彎的紅唇上,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浮現在他的嘴邊。很英國化!這種形容用在皮拉爾·埃斯特拉瓦多斯身上真是太不合適了。

  他說:

  “李先生是你的外祖父,他把你從西班牙接來。你幾天:

  之前剛到這兒,對嗎?”

  皮拉爾點點頭。

  “對,在逃出西班牙的時候我有——噢!好多的冒險——有一次天上掉下來一顆炸彈,司機被炸死了——腦袋都不見了,全是血,而我又不會開車,所以我不得不走了很長的一段路——我從來沒這麼走過,我的腳酸痛極了。”

  約翰遜上校笑了,他說:

  “不管怎麼說你還是到了這兒。你母親經常對你說起你外公的事嗎?”

  皮拉爾快樂地點點頭。

  “噢,是的,她說他是一個老惡魔。”

  赫丘勒·白羅也笑了,他說:

  “當你到了這兒之後,你自己怎麼看,小姐?”

  皮拉爾說:

  “他當然已經很老很老了,他不得不坐在一把椅子裡——而且他的臉全都幹癟了,可我還是一樣喜歡他。我想當他還是個年輕人的時候,他一定是非常英俊的——非常帥,像你一樣。”皮拉爾對薩格登警監說。她的目光裡帶著天真的快樂停留在他英俊的臉上,而他的臉這時已經因為這個誇獎而紅得發紫了。

  約翰遜上校忍住了笑,他還很少看到過這位不苟言笑的警監如此失態的樣子。

  “當然啦,”皮拉爾接著惋惜地說,“他不可能像你有那麼魁梧的身材。”

  赫丘勒·白羅歎了口氣。

  “那麼,你喜歡大個子的男人,小姐?”他問道。

  皮拉爾表示同意。

  “噢,對。我喜歡的男人要很高,很魁梧,還有肩膀很寬,非常非常強壯。”

  約翰遜上校嚴肅地說:

  “你到這兒以後經常和你外祖父在一起嗎?”

  皮拉爾說:

  “噢,是的。我常去陪他坐著。他告訴我一些事——說他曾是一個很惡毒的男人,還有所有他在南非幹的事。”

  “他告訴過你在他房間裡的保險箱裡有鑽石嗎?”

  “是的,他把它們拿給我看過,可它們不像鑽石——它們就像鵝卵石——很醜——真的。是很醜的。”

  薩格登普監簡短地說:

  “那他給你看過,是嗎?”

  “對。”

  “他沒有給你幾顆?”

  皮拉爾搖搖頭。

  “不,他沒有。我想也許有一天他會的——如果我對他很好而且經常去陪他坐著.因為老先生們都很喜歡年輕女孩。”

  約翰遜上校說:

  “你知道那些鑽石被偷了嗎?”

  皮拉爾的眼睛瞪得大大的。

  “被偷了?”

  “對,你知道可能會是誰拿的嗎?”

  皮拉爾點點頭。

  “噢,是的。”她說,。一定是霍伯裡。”

  “霍伯裡?你是說那個男看護?”

  “對。”

  “你為什麼這麼想呢?”

  “因為他長著一張賊臉:他的眼睛像這樣,骨碌碌地轉來轉去。他走路很輕,又在門外偷聽,他像一隻貓,而所有的貓都是小偷。”

  “哦,”約翰遜上校說,“我們先把這件事放在一邊。我知道今天下午一家人都在你外祖父的房間裡,而且說了一些——呃——氣話。”

  皮拉爾笑著點點頭。

  “對,”她說,“非常好玩。外祖父把他們氣成那樣!”

  “噢,你喜歡這樣,是嗎?”

  “對,我喜歡看人們發脾氣,我非常喜歡。可是在英國,他們不像西班牙那兒的人那麼容易生氣,在西班牙他們會掏出刀子,又叫又罵。在英國他們就不會怎麼樣,只是臉漲得紅紅的,嘴巴閉得緊緊的。”

  “你記得他們說了些什麼嗎?”

  皮拉爾看起來很猶豫。

  “我說不好,外祖父說他們都不怎麼樣——他們都沒孩子。他說我比他們哪一個都強,他喜歡我,特別喜歡。”

  “他說了什麼關於錢或是遺囑的事嗎?”

  “遺囑——不,我不這樣認為。我不記得了。”

  “發生了什麼事?”

  “他們都走了——除了希爾達——那個胖的,戴維的妻子,她留在後面。”

  “噢,是嗎?”

  “對。戴維看起來特別可笑,他渾身都在哆嗦,噢!那麼慘白。他看上去好像要生病似的。”

  “而後來呢?”

  “後來我去找斯蒂芬,我們跟著留聲機跳舞。”

  “斯蒂芬·法爾?”

  “對,他從南非來——他是外祖父合夥人的兒子,他也很帥,棕色皮膚,大個子,他還有很美的眼睛。”

  約翰遜問道:

  “案發的時候你在哪兒?”

  “你問我在哪兒?”

  “對。”

  “我和莉迪亞一起去了客廳,然後我就上我的房間去化妝,因為我還要和斯蒂芬去跳舞。就在這時候,我聽見了遠處傳來一聲尖叫,每個人都在跑著,我也跑去了。他們正在試著把外祖父的門砸開,哈裡和斯蒂芬一起幹的,他們都是很強壯的男人。”

  “是嗎?”

  “後來呢——砰的一聲——門倒了——我們都往裡頭看,噢,慘不忍睹——所有的東西都被碰翻了撞倒了,而外祖父躺在血泊裡,他的喉嚨被割開了,像這樣,”她在自己的脖子上做了一個生動的戲劇化的手勢——“一直到耳朵根底下。”

  她停了一會兒,顯然很滿意自己的敘述方式。

  約翰遜說:

  “那血沒讓你覺得不舒服嗎?”

  她瞪著他。

  “不,為什麼呀?人們被殺的時候總是會有血的。噢!那兒到處都是血!”

  白羅說:“有什麼人說什麼了嗎?”

  皮拉爾說:

  “戴維說了句特別可笑的話——是什麼來著?噢,對。上帝的磨坊——他就是這麼說的”——她又重複了一遍,強調著每一個詞——“上帝——的——磨坊——那是什麼意思?

  磨坊是用來做麵粉的,不是嗎?”

  約翰遜上校說:

  “啊,我想現在沒有別的事了,埃斯特拉瓦多斯小姐。”

  皮拉爾順從地站了起來,她朝他們每個人投以飛快而迷人的一笑。

  “那麼,我走了。”她出去了。

  約翰遜上校說:

  “上帝的磨坊磨得很慢,可它們磨得特別細。

  (這是一句英國諺語.原文為:The mills of God grind slowly,but they grind

  exceeding small.意即“天網恢恢,疏而不漏”。此處為了使皮拉爾的話好理解.故採用直譯。——譯注。)。戴維·李競是這麼說的。”

15

  門又開了,約翰遜上校抬起頭來,一時間他以為進來的是哈裡·李,但當斯蒂芬·法爾走進房間裡的時候,他才發現了自己的錯誤。

  “請坐,法爾先生。”他說。

  斯蒂芬坐下了。他的目光冷靜而機智,從三個人的身上一一掃過去。他說:

  “我恐怕對你們沒有什麼幫助。不過,要是有你們覺得有用的事情,請隨便問吧。也許首先我還是最好解釋一下我是誰。我父親,埃比尼澤·法爾,是西米恩·李以前在南非的合夥人。我這是在講四十年前的事了。”

  他頓了一下。

  “我父親跟我講了很多西米恩·李的事——他是個什麼樣的人。他和父親一塊發了大財,西米恩·李帶著一筆錢回了家而我父親幹得也不錯,我父親總對我說,我到這個國家來的時候一定要來拜訪李先生。有一次我說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可能都不知道我是誰,可父親嘲笑了我的想法。他說:‘當兩個男人像我和西米恩一起經歷過那麼多事情,他們是不會把對方忘掉的。’嗯,我父親幾年前去世了。

  今年我第一次到英格蘭來,而我想我最好聽從父親的建議來拜訪李先生。”

  他微微笑了一下接著說下去:

  “我到這兒來的時候不由得有點兒緊張,可我其實沒必要那樣的。李先生熱情地接待了我。並且一定堅持要我留下來和他的家人們一起過聖誕節。我怕我會打擾他們,可他根本就不許我推辭。”

  他很不好意思地又補充說:

  “他們對我都非常好——艾爾弗雷德·李先生和夫人對我好得不能再好了。這樣的事發生在他們身上,我為他們感到非常難過。”

  “你到這兒多長時間了,法爾先生?”

  “從昨天起到現在。”

  “你今天見過李先生嗎?”

  “是的,我今天早上和他聊了聊。他那時精神很好,渴望聽到關於很多人和好多地方的事。”

  “那是你最後一次見到他?”

  “是的。”

  “他對你提過他在保險箱裡放著很多未經切割的鑽石嗎?”

  “沒有。”

  他在前者開口之前又加了一句:

  “你是說謀殺與盜竊有關嗎?”

  “我們還不能肯定,”約翰遜說,“說到今晚的事情,你能告訴我嗎,你當時在幹什麼?”

  “當然可以。當女士們離開餐廳之後,我留下來喝了一杯葡萄酒。後來我意識到李家的人有家庭事務要討論,而我的在場妨礙了他們,所以我找了個藉口就離開了他們。”

  “你後來去幹什麼了?”

  斯蒂芬·法爾靠在他的椅背上,他用食指撫摸著下巴。

  他的聲音很低:

  “我——呃——去了一個舖著木地板的大房間——類似舞廳的地方,我認為。那兒有一台留聲機,還有舞曲唱片,我放上了一些唱片。”

  白羅說:

  “也許,很可能會有什麼人到那兒去和你會合?”

  斯蒂芬·法爾的唇邊露出一絲淡淡的笑容。他答道:

  “是很可能,對。人總是有所期待的。”

  他直率地咧嘴笑了。

  白羅說:

  “埃斯特拉瓦多斯小姐非常美麗。”

  斯蒂芬答道:

  “在我到英格蘭以後,她顯然是我見到的最美的女孩子。”

  “埃斯特拉瓦多斯小姐來和你相會了嗎?”

  斯蒂芬搖搖頭。

  “當我聽到喧鬧聲的時候我還在那兒。我來到大廳裡飛快地跑上了樓,想去看看發生了什麼事。我幫哈裡·李砸開了門。”

  “這就是所有你能告訴我們的?”

  “恐怕就是這些了。”

  赫丘勒·白羅向前探探身,他輕聲說:

  “但我想,法爾先生,如果你願意的話,你還可以告訴我們很多東西呢。”

  法爾厲聲說:

  “你這是什麼意思?”

  “你可以告訴我們一些在這個案子裡非常重要的事情——李先生的性格特徵。你說你父親對你談他談得很多,你父親是怎麼形容他的?”

  斯蒂芬·法爾慢吞吞地說:

  “我想我明白你指的是什麼了。西米思·李年輕的時候是什麼樣的?嗯——你希望我很坦白,我想?”

  “如果你願意的話。”

  “好吧,首先,我認為西米恩·李不是一個道德高尚的社會成員,我不是說他就是個無賴,可他幾乎是不會守法的。他的品格不值一提,盡管他很有魅力。而且他還出奇地慷慨,那些背運的人要是去求助於他,從沒有一個人會空手而歸。他喝一點兒酒,但不過量,對女人們很有吸引力,而且很有幽默感。歸根結底,他有一種古怪的復仇的天性。說到大象愛記仇,你也可以這麼說西米恩·李。我父親告訴我好幾件事,姓李的為了去報複那些坑過他一回的人甚至能等上好幾年。”

  薩格登警監說:

  “兩方面可能都是不道德的。法爾先生,我想,你不知道是誰在那兒被西米恩·李坑了吧?過去的事情有什麼可以解釋今晚發生的這個案子的嗎?”

  斯蒂芬·法爾搖搖頭。

  “他有仇人,這是當然的,像他那樣的男人,一定會有的。可我並不知道什麼特別的事件,除此之外,”他的眼睛眯了起來,“就我所知——事實上,我問過特雷西利安——今晚房子裡面或周圍並沒有陌生人。”

  赫丘勒·白羅說:

  “除了你之外,法爾先生。”

  斯蒂芬·法爾立刻轉向他。

  “噢,是這樣?懷疑家裡面的陌生人!嗯,你們不會找出那類事情的。沒有西米恩·李搞垮埃比尼澤·法爾,而法爾的兒子又來為父親報仇這樣的事:不,”他搖搖頭,“西米思和埃比尼澤沒什麼過不去的。我到這兒來,就像我告訴你們的,完全是出於好奇。此外,我想留聲機和其它任何事一樣會是個很好的不在現場的證據,我不停地放唱片——肯定會有人聽到的,播放一張唱片的時間決不夠我沖上樓去——那些走廊無論如何足有一英里長——割斷老頭的喉嚨,洗去血跡,再在其他人跑上去以前回到這兒來。這種想法太可笑了!”

  約翰遜上校說:

  “我們並沒有暗示說是你幹的,法爾先生。”

  斯蒂芬·法爾說:

  “我不會太在乎赫丘勒·白羅先生說話的口氣。”

  “這,”赫丘勒·白羅說,“非常不幸!”

  白羅和藹可親地沖他笑著。

  斯蒂芬·法爾則怒氣沖沖地看著他。

  約翰遜上校馬上插話說:

  “謝謝你,法爾先生,現在沒有別的事了。不過,你暫時還不能離開這所房子。”

  斯蒂芬·法爾點點頭。他起身離開了房間,很自在地邁著晃晃悠悠的步子。

  當門在他身後關上的時候,約翰遜說:

  “來了一個未知數,X,一個不明底細的人,他的故事好像很直率。歸根結底,他是一匹黑馬,他可能偷了那些鑽石——可能編了一個假故事到這兒來好使自己被李家接納。

  你最好弄到他的指紋,薩格登,看看他有沒有案底。”

  “我已經弄到了,”警監乾巴巴地笑著說。

  “好樣的!你沒忽略什麼,我想你已經把所有明顯的線索都查過了?”

  薩格登警監一邊核對,一邊用手指在筆記本上面打著勾,“調查那些電話——時間等情況。調查霍伯裡,他什麼時候走的,誰看見他走了。檢查所有的出口和進口處。調查所有的人員。調查家庭成員的經濟情況。和律師聯系,調查遺囑的事。搜查房子,找武器和衣物上的血跡——還有鑽石可能會在哪兒。”

  “我想這包括了所有的問題。”約翰遜上校贊賞地說,“你有什麼建議嗎,白羅先生?”

  白羅搖搖頭。他說:

  “我覺得警監很值得欽佩。”

  薩格登一直在發愁,他說:

  “要在這所房子裡找鑽石可不是件開玩笑的事,我這輩子從沒見過這麼多的裝飾品和小玩意。”

  “肯定有很多可以藏的地方。”白羅也同意。

  “你真的沒有什麼可以建議的嗎,白羅?”

  警察局長看上去有點兒失望。

  白羅接著說:

  “你允許我用自己的方式來解決問題嗎?”

  “當然啦,當然啦,”就在約翰遜開口的同時,薩格登警監狐疑地說:

  “什麼方式?”

  “我想,”白羅說,“和這些家庭成員——經常地——頻繁地——談話。”

  “你是說你試圖對他們再進行一次問訊?”約翰遜上校問,有點兒不明白的樣子。

  “不,不是問訊——是談話:““為什麼?”薩格登問。

  赫丘勒·白羅有力地擺擺手。

  “在談話中,關鍵的東西就會暴露出來!如果一個人一直在談話,他是無法避免說出真相的!”

  薩格登說:

  “那麼你認為有人在說謊了?”

  白羅歎息道:

  “Mon cher,每個人都說謊——但就像助理牧師得到的那個雞蛋一樣,有壞的部分,也有好的。

  (這個典故出自1895年英國的幽默雜志《笨拙》週刊(Punch)上記載的一則故事:一個膽小的助理牧師與主教共同進餐時分得一隻壞了的蛋,他卻說這個蛋也還是有部分是好的。——譯注。)把無害的謊話和有害的區別開是很有好處的。”

  約翰遜上校嚴肅地說:“歸根結底,要知道,這件事令人難以置信。在這裡有一個特別冷酷殘忍的殺人犯——而我們有哪些嫌疑人呢?艾爾弗雷德·李和他的妻子——都是知書達理,性情溫和,令人愉快的人。喬治·李是國會議員,品德高尚的社會精英。他的妻子?她只不過是一個普通的摩登女郎。戴維·李看上去是一個柔弱的傢伙,而且他弟弟哈裡還說他看見血就受不了。他妻子看起來是一個理智的好女人——很平凡。這樣就只剩下那個西班牙外甥女和從南非來的男人。西班牙美人脾氣暴躁,可我不認為那個迷人的女郎會冷血地割斷那老頭的脖子,尤其是事實表明她最有理由要讓他話下去——不惜任何代價,直到他簽署一份新遺囑。斯蒂芬·法爾是有可能的——那就是說,他可能是一個職業騙子,為了鑽石才到這兒來的。老人發現了鑽石的丟失而法爾就割斷了他的喉嚨好讓他永遠沉默,那很可能是這樣的——用留聲機作為不在現場的證據是不夠好的。”

  白羅搖搖頭。

  “我親愛的朋友,”他說,“比較一下斯蒂芬·法爾先生和老西米恩·李的身材吧!如果法爾決定要殺了老頭,他用不了一分鐘就能幹掉他——西米思·李是不可能對他予以反抗的,有誰能相信那個虛弱的老人和那個棒小夥能搏鬥上好幾分鐘,還把椅子也碰翻了,瓷器都打碎了?這麼想也太荒唐了!”

  約翰遜上校的眼睛眯了起來。

  “你的意思是,”他說,“是一個瘦弱的男人殺了西米恩·李?”

  “或者是一個女人!”警監說。

16

  約翰遜上校看看表。

  “這兒沒什麼我可以做的事了,你已經把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條了,薩格登。噢,還有一件事,我們應該見一下那個管家,我知道你已經問過他了,可我們現在知道得多點兒了。

  確定每個人在案發的時候都在哪兒是很重要的。”

  特雷西利安動作遲緩地走了進來。警察局長叫他坐下。

  “謝謝你,先生。我得坐下,如果你們不介意的話。我一直覺得不舒服——實在是特別不舒服。我的腿,還有我的頭。”

  白羅溫和地說:“是的,你受了驚。”

  管家哆嗦了一下。“發生了這麼——這麼可怕的事情。

  在這幢房子裡!這兒的一切從來都是安安靜靜的。”

  白羅說:

  “這是一幢井然有序的房子,但不是快樂的,是嗎?”

  “我不願意那麼說,先生。”

  “在從前,一家人還都在這兒的時候,那時候是很快樂的了?”

  特雷西利安慢吞吞地說:

  “也許那時候也不能說是非常和睦融洽,先生。”

  “已故的李夫人生前就是個病人,是嗎?”

  “對,先生,她非常不幸。”

  “她的孩子們喜歡她嗎?”

  “戴維先生,他非常愛她。他更像個閨女而不是小於,她去世以後他就跑掉了,在這兒住不下去了。”

  白羅說:“而哈裡先生呢?他怎麼樣?”

  “他一直是一個很粗野的年輕人,先生,可心眼很好。

  喚,天哪,可嚇了我一跳,當門鈴響起的時候——接著又響了,那麼不耐煩,而我打開門,那兒站著一個陌生人,接著哈裡先生的聲音響了起來:‘嗨,特雷西利安。還在這兒,嗯?’就和從前一模一樣。”

  白羅同情地說:

  “那感覺一定很奇怪,是的,沒錯。”

  特雷西利安的臉上浮現了一抹紅暈,他說:

  “有時候看起來,好像時光並沒有流逝過去。我相信在倫敦有一出戲講的大概就是這事。有這麼回事—真的有。

  你心裡有一種感覺——就好像一切都曾經發生過一樣。對我來說就像門鈴響了而我去開門,那兒站著哈裡先生———

  甚至說是法爾先生或是別的什麼人——而我只是對自己說——這件事我以前是做過的……”

  白羅說:

  “這很有意思——非常有意思。”

  特雷西利安感激地看著他。

  約翰遜有些不耐煩,清了清他的嗓子,掌握了談話的主動權。

  “我們只是想再確認一下幾個時間問題。”他說,“啊,當樓上開始有動靜的時候,據我所知,只有艾爾弗雷德·李先生和哈裡·李先生在餐廳裡。是這樣嗎?”

  “我真的說不上來,先生。當我上咖啡的時候,所有的先生們都在那兒——可那是事情發生一刻鐘以前了。”

  “喬治先生正在打電話,你能肯定這一點嗎?”

  “我想的確有人在打電話,先生。餐具室裡的電話鈴會響的,而且當有人拿起話筒撥號時,電話裡會有一點兒微弱的響聲。我想起來了,我的確聽見了那聲音,可當時並沒怎麼注意。”

  “你不知道那確切是在什麼時候?”

  “我說不出來,先生。那是在我給先生們上過咖啡之後,我就知道這麼多。”

  “你知道在我說的那個時間那些女士都在哪兒嗎?”

  “當我去收咖啡托盤的時候,艾爾弗雷德夫人在客廳裡,先生,那是在我聽到樓上的聲音一兩分鐘之前。”

  白羅問:

  “她在做什麼?”

  “她正站在遠處的那扇窗戶旁邊,先生。她把窗簾拉開了一點兒,正向外望著。”

  “其他的女士都不在房間裡?”

  “是的,先生。”

  “你知道她們在哪兒嗎?”

  “我一點兒都說不上來,先生。”

  “你不知道別的人在哪兒嗎?”

  “戴維先生,我想,他正在客廳隔壁的音樂室裡彈琴。”

  “你聽見他彈琴了?”

  “是的,先生。”老人又哆嗦起來,“那就像一個徵兆,先生,我後來是這麼覺得的。他彈的是《葬禮進行曲》我記得,當時它讓我直起雞皮疙瘩。”

  “這很奇怪,是的。”白羅說。

  “啊,關於這個傢伙,”警察局長說,“你能肯定他在八點鐘之前就出去了嗎?”

  “噢,是的,先生。就在薩格登先生剛剛到這兒以後,我特別記住了這件事是因為他打破了一個咖啡杯。”

  白羅說:

  “霍伯裡打破了一個咖啡杯?”

  “是的,先生——一個那種古老的伍斯特瓷器。到今晚之前我負責清洗它們已經有十一年了,都從沒打破過一個。”

  白羅說:

  “霍伯裡動咖啡杯幹什麼?”

  “啊,當然啦,先生,他根本就不該碰它們,他拿起一個,正欣賞著它,我碰巧提到薩格登先生來了,他就把它掉在地上了。”

  白羅說:

  “你是說‘薩格登先生’還是提到了員警這個詞?”

  特雷西利安微微吃了一驚。

  “我現在想起來了,我是說警監來了。”

  “而霍伯裡就把咖啡杯掉在地上了?”

  “這好像讓人聯想到了什麼,”警察局長說,“霍伯裡問了什麼關於警監來拜訪的問題嗎?”

  “是的,先生,他問警監來這兒幹什麼,我說他是來為警方的孤兒院募捐的,已經上去見李先生了。”

  “當你這麼說的時候霍伯裡是不是好像松了口氣?”

  “你知道嗎,先生,現在你一說,我想他的確是這樣的。

  他的態度馬上就變了,說李先生是一個老好人,用錢很大方——他說話的口氣很不尊重——然後他就走了。”

  “從哪兒?”

  “從通向下房的門出去的。”

  薩格登插話說:

  “那些都沒問題,長官。他從廚房出去的,廚子和廚娘都看見他從後門出去了。”

  “聽著,特雷西利安,仔細想想,霍伯裡有沒有什麼辦法又溜回來而不被任何人看見呢?”

  老人格搖頭。

  “我看不出他怎麼能那麼做,先生。所有的門都從裡面鎖上了。”

  “如果他有鑰匙呢?”

  “門還是閂上的。”

  “他回來的時候怎麼進來呢?”

  “他有後門的鑰匙,所有的傭人們都從那個門進來。”

  “那麼,他可以那麼回來嗎?”

  “不可能不穿過廚房,先生。廚房直到九點半或是九點三刻都有人在。”

  約翰遜上校說:

  “那看來是沒有疑問的。謝謝你,特雷西利安。”

  老人站起身來,鞠了一躬離開了房間。可是他一兩分鐘後又回來了。

  “霍伯裡剛剛回來,先生。你們現在要見他嗎?”

  “是的,請叫他馬上來。”

17

  西德尼·霍伯裡的外表不會給人以好感。他走進房間,站在那兒搓著手,東張西望,眼珠子骨碌碌地轉個不停,樣子很油滑。

  約翰遜說:

  “你就是西德尼·霍伯裡?”

  “是的,先生。”

  “已故李先生的男看護?”

  “是的,先生。這件事太可怕了,不是嗎?當我從葛萊蒂絲那兒聽說的時候,我大吃一驚。可憐的老先生——”

  約翰遜打斷了他的話。

  “只要回答我的問題就行了,好嗎?”’“好,先生,當然啦,先生。”

  “你今天晚上什麼時候出去的,你去了哪兒?”

  “我是在八點差一點兒的時候離開的,先生。我去了豪華電影院,先生,離這兒只有五分鐘的路。看的電影是《塞維爾老教堂之戀》,先生。”

  “有誰看見你在那兒了嗎?”

  “售票處的女士,先生,她認識我。還有電影院門口的侍者,他也認識我。還有——呢——事實上,我是和一位年輕女士一起去的,先生。我約好了她在那兒見面的。”

  “噢,是嗎?她叫什麼?”

  “多麗絲·巴克爾,先生。她在聯合乳品店工作,先生,馬卡姆路,二十三號。”

  “好,我們會去查的。你直接回家了嗎?”

  “我先把我的女伴送回了家,先生,然後我就直接回來了。你會發現一切都是對的,先生。我和這事沒關系,我是約翰遜上校不客氣地說:

  “沒人指控你和這事有關系。”

  “對,先生,當然沒有。可在家裡發生一件謀殺案總不是件愉快的事。”

  “是啊。我想問一下,你為李先生服務了多長時間了?”

  “剛滿一年,先生。”

  “你喜歡你的職位嗎?”

  “是的,先生。我非常滿意,薪水很不錯。李先生有時候很難伺候,不過我當然已經習慣于照看病人了。”

  “你以前有過這方面的經驗?”

  “噢,是的,先生。我在韋斯特少校和尊貴的賈斯珀·芬奇那兒——”

  “你可以晚些時候把這些細節告訴薩格登。我想知道的是:你今晚最後一次見到李先生是在什麼時候?”

  “大約是七點半,先生。李先生晚飯吃得很少,一般是每晚七點鐘給他送上來,然後我就去為他舖床。那之後他會穿著睡衣坐在火旁直到他覺得想去睡了。”

  “那通常是在什麼時候?”

  “不一樣,先生。早的時候他會八點就睡了——如果他覺得票的話。有時候他會到十一點或更晚才睡。”

  “當他想上床休息時他會怎麼做?”

  “通常他都會按鈴叫我,先生。”

  “而你就去幫他上床?”

  “是的,先生。”

  “可今天是你的休息日。你總是星期五休息的嗎?”

  “是的,先生,星期五是我固定的休息日。”

  “那李先生想睡覺的時候怎麼辦呢?”

  “他會按鈴,而特雷西利安或是沃爾特會來的。”

  “他不是完全不能行動吧?他可以走動嗎?”

  ‘‘是的,先生,但比較困難。他得的是風濕性關節炎。”

  “白天的時候他從不到別的房間去嗎?”

  “是的,先生。他就喜歡待在那個房間裡,李先生並不追求奢侈的享受。那是一個很大的房間,有充足的空氣和光線。”

  “你說李先生在七點鐘吃的晚飯?”

  “是的,先生。我把托盤拿走,然後把雪利酒和兩個玻璃杯拿出來放在寫字臺上。”

  “你為什麼那麼做?”

  “李先生吩咐的。”

  “這符合常規嗎?”

  “只是有時候這樣。李先生有一條規矩:晚上的時候,如果沒有得到邀請,家裡人不能上樓去看他。有些晚上他喜歡一個人待著。其它時候他會派人到樓下叫艾爾弗雷德先生或是夫人,或者兩個人一起,讓他們吃完晚飯上去。”

  “可是,就你所知,這次他沒有這麼做?也就是說,他沒有捎口信給任何家庭成員,叫他們來?”

  “他沒有派我去捎什麼口信,先生。”

  “那麼他不是在等家裡的任何人?”

  “他也許會親自跟他們說,先生。”

  “當然啦。”

  霍伯裡接著說:

  “我看一切都弄好了,就對李先生道了晚安離開了房間。”

  白羅問道:

  “你離開房間前給壁爐添柴了嗎?”

  男僕猶豫了一下。

  “沒什麼必要,柴已經都添好了。”

  “李先生自己能添嗎?”

  “噢!不,先生。我想是哈裡·李先生幹的。”

  “當你在晚飯前進去的時候,哈裡·李先生正和他在一起?”

  “是的,先生。我進來他就走了。”

  “你能判斷他們兩個人之間的關系怎麼樣嗎?”

  “哈裡。李好像情緒不錯,先生。他把頭向後仰著,笑了半天。”

  “而李先生呢?”

  “他很安靜,沉思著。”

  “我明白了。喂,還有一些事我想知道。關于李先生保‘險箱裡的鑽石,你能告訴我們些什麼?”

  “鑽石,先生?我從沒見過任何鑽石。”

  “李先生在那兒放了一些未經切割的鑽石,你一定看見過他拿著它們玩。”

  “那些可笑的小鵝卵石,先生?是的,有一兩次我看見過他拿著它們,但我不知道那是鑽石。他昨天還給那位外國女士看呢——要麼是前天?”

  約翰遜上校突然說:

  “那些鑽石被偷了。”

  霍伯裡叫了起來:

  “先生,我希望你不會認為,這件事和我有什麼關系吧?”

  “我並沒有提出任何指控,”約翰遜說,“那麼現在,你能告訴我們一些和這件事有關的線索嗎?”

  “先生,您是指鑽石還是謀殺?”

  “都可以。”

  霍伯裡考慮著,用舌頭舔著自己發白的嘴唇。最後他抬起頭來,眼睛裡有一抹鬼鬼祟祟的陰影。

  “我認為沒什麼可說的,先生。”

  白羅輕聲說:

  “在你當班的時候,你無意中聽見的那些事情,就沒什麼可能對我們有幫助的嗎?”

  男僕的眼睛眨了一下。

  “不,先生,我不這麼想,先生。在李先生和——某些家庭成員之間有些尷尬的事情。”

  “和哪些家庭成員呢?”

  “據我推測,是在哈裡·李先生回來的事情上有點兒麻煩。艾爾弗雷德·李先生反對這件事,我知道他和他的父親談到了這件事——但談的也就是這件事,李先生根本沒有指責他拿了什麼鑽石,而我也敢肯定艾爾弗雷德‘先生是不會幹這樣的事的。”

  白羅飛快地說:

  “那麼,他和艾爾弗雷德的會面是在他發現了鑽石丟失之後,是嗎?”

  “是的,先生。”

  白羅向前探探身。

  “我想,霍伯裡,”他輕聲說:“直到剛才我們告訴你之前,你並不知道鑽石的失竊。那麼,你怎麼會知道李先生和他兒子談話前就發現了鑽石失蹤了呢?”

  霍伯裡的臉都紫了。

  “撒謊是沒有用的,說出來吧,”薩格登說,“你什麼時候知道的?”

  霍伯裡悶悶不樂地說:

  “我聽見他給什麼人打電話。”

  “你當時不在房間裡?”

  “對,在門外,聽不見什麼——只聽見一兩個詞。”

  “你到底聽見了什麼?”白羅溫和地問道。

  “我聽見盜竊和鑽石什麼的,我還聽見他說,‘我不知道該懷疑誰。’又聽見他說今晚八點鐘什麼的。”

  薩格登警監點點頭。

  “他是在跟我講話,小於。大約五點十分,是不是?”

  “對,先生。”

  “而當你在此之後走進他的房間時,他看起來很不高興嗎?”

  “只有一點兒,先生,他看起來好像心不在焉而且有點兒擔心。”

  “那就足以讓你害伯了嗎?”

  “瞧您說的,薩格登先生,我不願意您這麼說話。我從沒碰過什麼鑽石,我沒有,而且您也不能證明是我幹的,我不是個賊。”

  薩格登警監不為所動地說:

  “那還得走著瞧。”他詢問地看了警察局長一眼,看到他點頭之後,接著說:“行了,小於,今晚沒你什麼事了。”

  霍伯裡感激地匆忙出去了。

  薩格登贊賞地說:

  “幹得不錯,白羅先生。我眼看著你幹淨利索地讓他鑽進套裡了,不管他是不是賊,他一定是個一流的說謊大王。”

  “一個不討人喜歡的人。”白羅說。

  “一個下流胚,”約翰遜表示同意。“問題是,我們對他的證詞怎麼看?”

  薩格登把情況總結得有條有理。

  “在我看來有三種可能:一、霍伯裡既是竊賊又是兇手。

  二、霍伯裡是竊賊,但不是兇手。三、霍伯裡是無辜的。一些特定的證據:對第一種可能來說,他偷聽了電話知道鑽石失竊的事被發現了。從老人的態度推測,他已經被懷疑了,他於是就制定了這個計劃,假裝在八點鐘出去,以製造一個不在現場的證據,從電影院溜出來回到這兒而不被注意到是很簡單的,雖然他不得不確認這個女郎不會把他出賣了。明天我要去看看能從她那兒得到點兒什麼。”

  “那麼,他是怎麼設法重新進到房子裡來的?”白羅問道。

  “那就有點兒難了,”薩格登承認,“但會有辦法的。比如說是一個女傭人給他開的側門。”

  白羅嘲弄地揚起了眉毛。

  “那麼,他把他的生命放在兩個女人的手中?靠一個女人就是冒很大的風險了,靠兩個——eh bien(法語:好吧。),我覺得這種冒險是令人難以置信的!”

  薩格登說:

  “有些罪犯覺得他們在任何情況下都能逃脫!”

  他接著說:

  “讓我們看看第二種可能。霍伯裡偷了那些鑽石,他今晚把它們帶走了而且可能已經交給了他的同夥,這是很容易而且是很可能的。那麼我們得承認別的什麼人選了今晚來謀殺李先生。那個人完全不知道鑽石的糾紛。當然,這是可能的,只是有點兒過于巧合了。第三種可能——霍伯裡是無辜的,別的什麼人拿了鑽石而且謀殺了老先生。那麼,我們就得找出真凶來。”

  約翰遜上校皺皺眉,看了看表,站起身來。

  “好吧,”他說,“我想我們要幹上一夜了,嗯?在我們走之前最好還是再去看一眼保險箱,如果那些讓人頭疼的鑽石還一直在那兒就怪了。”

  但鑽石的確不在保險箱裡。他們在艾爾弗雷德·李告訴他們的地方找到了密碼,在死者睡衣兜裡的小筆記本上。

  在保險箱裡他們發現了一個空的麂皮袋子。在保險箱裡的檔中只有一份是讓人們感興趣的。

  那是一份十五年前簽署的遺囑。在各項遺產和物品清單之後,寫著很簡單的條款,西米恩·李的一半遺產給了艾爾弗雷德,李,剩下的一半分成四份,給其他的幾個孩子:

  哈裡、喬治、戴維和詹妮弗。

第四章 十二月二十五日

1

  在聖誕節中午燦爛的陽光裡,白羅走在戈斯頓府的花園中。宅子本身是一座堅固的大房子,在建築外觀上沒有什麼特別的裝飾。

  在南面是一片被修剪過的紫杉環繞著的寬闊的露天平臺。在石板路的縫隙之間長著小小的植物,那些佈置成縮微景觀的石槽沿著露天平臺的邊緣排列著。

  白羅帶著贊許的態度彎下腰看著那些微型園林。他自言自語道:

  “C’est bien imagin,ca(法語:這是多麼出色的設想啊!——譯注。)!”

  他看見在遠處有兩個身影朝大約三百碼遠的一個裝飾性的小池塘走去。一個身影很容易看出來是皮拉爾,而他起初以為另一個是斯蒂芬,法爾,接著才認出和皮拉爾一起的男人是哈裡·李。哈裡好像對他迷人的外甥女很殷勤,半道上他仰頭大笑,接著又更殷勤地低下頭來靠近她。

  “無疑,這兒有一個人是不感到悲痛的。”白羅嘟囔著。

  身後一聲輕微的響動讓他轉過身來。馬格達倫·李正站在那兒,她也正看著漸漸遠去的那一男一女的背影。她扭頭對白羅迷人地一笑。她說:

  “陽光多麼燦爛啊!讓人幾乎不敢相信昨夜所有可怕的事,是不是,白羅先生?”

  “是很難相信,真的,夫人。”

  馬格達倫歎了口氣。

  “我以前從沒被牽涉到這種悲慘的事中。我才——我才剛剛長大,很長時間以來我一直是個孩子,我想——那不是一件好事。”

  她又歎了口氣。她說:

  “皮拉爾,這會兒,看上去鎮靜得出奇——我想那是由於她的西班牙血統的緣故吧。這很奇怪,不是嗎?”

  “什麼很奇怪,夫人?”

  “她表現出來的樣子,一點兒都不難過2”白羅說:

  “我聽說李先生找了她相當一段時間,他給馬德里的領事館和在阿利誇拉——她母親死在那兒——的副領事都寫了信。”

  “他對這事保密,”馬格達倫說,“艾爾弗雷德什麼都不知道,莉迪亞也是。”

  “啊!”白羅說。

  馬格達倫離他近了點兒,他可以聞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水味道。

  “要知道,白羅先生,有一些關于詹妮弗的丈夫——埃斯特拉瓦多斯的故事。結婚之後不久他就死了,關於他的死有一些秘密,艾爾弗雷德和莉迪亞知道。我想是一些——很不光彩的事……”

  “那,”白羅說,“是挺慘的。”

  馬格達倫說:

  “我丈夫覺得——而我也同意他的意見——家裡有權利知道更多這女孩身世的事。說到底,如果她父親是一個罪犯———”

  她頓了一下,但赫丘勒·白羅什麼都沒說,他好像正在欣賞冬日裡戈斯頓府庭院中的美麗景色。

  馬格達倫說:

  “我總覺得我公公死的方式暗示著什麼,它——它是這麼地非英國式。”

  赫丘勒·白羅慢慢地轉過臉來,他看著她,神色鄭重,疑問的目光中帶著天真的神情。

  “啊,”他說,“西班牙式的,你認為?”

  “嗯,他們相當殘忍,不是嗎?”馬格達倫帶著一種孩子氣的感觸控訴說,“那些鬥牛的事什麼的:,,赫丘勒·白羅輕松地說:

  “你是說你認為是埃斯特拉瓦多斯小姐割斷了她外祖父的喉嚨?”

  “噢,不,白羅先生!”馬格達倫的反應很強烈,她嚇了一跳,“我可從沒那麼說過!真的沒有!”

  “啊,”白羅說,“也許你沒有。”

  “可我的確認為她是——嗯,一個可疑的人。比如說,昨晚她在那房間的地板上撿東西時那種鬼鬼祟祟的樣子。”

  赫丘勒·白羅的語氣突然不一樣了,他嚴厲地說:

  “她昨晚從地板上撿起了一些東西?”

  馬格達倫點點頭,她的孩子氣的嘴巴輕蔑地撇了撇。

  “是的,就在我們剛進屋的時候,她很快地膘了一眼周圍,看有沒有什麼人在看著她,接著一把就撿了起來。可我很高興警監看見了她,叫她交了出來。”

  “她撿的是什麼,你知道嗎,夫人?”

  “不,我離得不夠近,沒看見。”馬格達倫的聲音裡滿是遺憾。“是很小的東西。”

  白羅皺皺眉。

  “這很有意思,”他喃喃道。

  馬格達倫急切地說:

  “是的,我想你應該知道這件事。說到底,我們對皮拉爾的成長經歷和生活背景—一無所知。艾爾弗雷德總是這麼顧慮重重,而親愛的莉迪亞又是這麼疏忽。”接著她嘟囔著:

  “也許我最好還是去看看我能幫莉迪亞些什麼。可能有些信件要寫。”

  她從他身邊走開,嘴角上掛著一抹惡毒而心滿意足的笑容。

  白羅留在露臺上,依然在沉思著。

2

  薩格登警監向他走來,警監看上去悶悶不樂,他說:

  “早上好,白羅先生。說聖誕節快樂好像不太合適,是不是?”

  “Moncherc011egue(法語:我親愛的同事。一一譯注。),在你的臉上,我顯然看不到任何快樂的跡象。如果你說‘聖誕節快樂’,我也不會說‘年年如此!”’“我不希望再有一個這樣的聖誕節了,這是真的。”薩格登說。

  “你有了一些進展?”

  “我調查了好多問題。霍伯裡不在現場的證據是無懈可’擊的,電影院門口的侍者看見他和那個女郎一起進去,也看見他在電影散場的時候和她一起出來,而且看起來能確定他沒有離開,更不可能在放映中離開了又回來。那個女郎則很肯定地發誓說他一直和她一起在電影院裡。”

  白羅的眉毛揚了起來。

  “那麼我幾乎看不出來還有什麼好說的。”

  薩格登用挖苦的口氣說:

  “啊,誰知道這些女郎們的心思!她們會毫不臉紅地為了一個男人撒謊。”

  “那可以證明她們的心。”赫丘勒·白羅說。

  薩格登憤憤不平。

  “那麼看是不合適的,這超過了正義許可的限度。”

  赫丘勒·白羅說:

  “正義本來就是一樣奇怪的東西,你就從來都沒損害過它嗎?”

  薩格登注視著他,他說:

  “你是一個怪人,白羅先生。”

  “完全不是,我的想法是符合邏輯的,可我們不要再為這個問題爭論了。那麼,你相信牛奶店的那位小姐沒說真話?”

  薩格登搖搖頭。

  “不,”他說,“事情不是這樣的。事實上,我認為她是在說真話,她是那種很單純的女郎,我認為如果她編了一套謊:

  話我是會發覺的。”

  白羅說:

  “你是有這方面經驗的,是嗎?”

  “就是這麼回事,白羅先生。當一個人一輩子都在記錄證詞,他多多少少會知道,人們是否在撒謊。我認為那個女郎的證詞是真的,而如果是這樣,霍伯裡就不可能謀殺了李先生,這就使我們又回到了這家人中間。”

  他深深地吸了口氣。

  “是他們中的一個幹的,白羅先生。他們中間的一個,可會是誰呢?”

  “你沒發現新的證據?”

  “不,在電話的問題上我運氣不錯。喬治·李往韋斯特林厄姆打電話是在九點差兩分的時候,電話打了六分鐘。”

  “啊哈!”

  “就像你說的!此外,沒有打過任何別的電話了——無論是往韋斯特林厄姆或是別的任何地方。”

  “很有意思,”白羅贊同地說,“喬治·李先生說當他聽到頭頂上的動靜時他剛剛打完電話——但實際上他十分鐘前就打完了電話,在那十分鐘裡他在哪兒呢?喬治·李夫人說她正在打電話——但實際上她根本就沒打過電話,她在哪兒?”

  薩格登說:

  “我剛才看見你和她說話,白羅先生?”

  他的語氣裡帶著疑問,但白羅答道:

  “你錯了!”

  “呃?”

  “我沒有和她說話——是她和我說話2”“噢——”薩格登好像想把這個區別不耐煩地扔到一邊,接著,當他理解了它的含義時,他說:

  “你說,她在和你說話?”

  “的確是這樣,她是有意來這兒的。”

  “她有什麼要說的?”

  “她想強調一些關鍵的地方:這案子非英國化的特點——埃斯特拉瓦多斯小姐父系方面可能有的不受歡迎的前輩——埃斯特拉瓦多斯小姐昨晚鬼鬼祟祟地從地板上撿起了什麼東西的事實。”

  “她告訴你這些,是嗎?”薩格登感興趣地說。

  “是的,那位小姐撿起來的是什麼東西?’,薩格登歎了口氣。

  “我可以給你三百次機會讓你猜!我會給你看的,這是那種在偵探小說中可以解開整個謎團的東西:如果你能作出解釋,我就從警察局退休:““把它給我看看。”

  薩格登警監從他的口袋裡拿出一個信封,把裡面的東西倒在他的手心裡。他的臉上露出了一絲淡淡的笑容。

  “給你,你怎麼解釋?”

  在警監寬闊的手掌裡的是一小片三角形的粉色橡皮和一個小木頭楔子。

  當白羅拿起那東西皺著眉頭看時,他的嘴咧得更開了。

  “怎麼解釋呢,白羅先生?”

  “這一小片東西可能是從裝盥洗用具的橡皮防水袋上剪下來的。”

  “是的,它來自于李先生房間裡的一個橡皮防水袋。有人用鋒利的剪刀從上面剪了一小塊三角形橡皮下來。就我所知,也可能是李先生自己幹的,至於他為什麼要這麼做就把我難住了,霍伯裡也不瞭解這件事。而那個小木楔子,它的大小和紙牌遊戲用的釘子差不多,可那通常是用象牙做的。我倒認為,這只是一塊粗糙的木頭——從一塊杉木板上削下來的。”

  “太奇怪了,”白羅咕噥道。

  “如果你願意就留著吧,”薩格登和藹地說,“我用不著它們。”

  “Monami,我不會從你這兒把它們奪走的。”

  “它們對你來說完全沒有價值嗎?”

  “我必須承認——什麼價值都沒有。”

  “太好了!”薩格登的口吻裡帶著強烈的嘲諷意味,他把它們放回口袋裡。“我們繼續吧!”

  白羅說:

  “喬治·李夫人,她詳細描述了那位年輕女士彎下腰去撿起這些不重要的小東西時鬼鬼祟祟的樣子,這是真的嗎?”

  薩格登考慮著這個問題。

  “呃——不,”他遲疑地說,“沒到那種程度。她看起來並不心虛——完全不是那樣——但她下手的確相當——啊,又快又靜悄悄的——如果你明白我是什麼意思。而且她不知道我看見她拿了!這我能肯定。當我突然問到她的時候她跳了起來。”

  白羅沉思著說:

  “那麼這是有原因的了?可你能想像出是什麼原因嗎?

  那一小片橡皮相當新,它還沒被用來做過什麼。它可以沒有任何特別的意義,可是——”

  薩格登不耐煩地說:

  “啊,如果你願意的話你可以自個兒去為這個操心,白羅先生,我可還有別的事情要考慮。”

  白羅問道:

  “在你看來,這件案子處於——什麼情況?”

  薩格登拿出他的筆記本。

  “讓我們來認真地研究事實吧。首先是那些不可能做這件事的人,讓我們先把他們排除在外——”

  “他們是——”

  “艾爾弗雷德和哈裡·李。他們有一個確定無誤的不在現場的證據。還有艾爾弗雷德·李夫人,因為特雷西利安在樓上的喧鬧聲開始前幾分鐘剛剛看見她在客廳裡。這三個人是沒有問題的。現在輪到別的人,這裡有我寫的一份名單,你看看吧。”:

  他把筆記本遞給白羅。

  在案發時間喬治·李在?

  喬治·車夫人在?

  戴維·李在音樂室彈琴(由他的妻子證實)戴維·李夫人在音樂室(由她的丈夫證實)埃斯特拉瓦多斯小姐在她的臥室(沒人能證實)斯蒂芬·法爾在舞廳放留聲機(由三個在下房裡聽見音樂聲的傭人證實)白羅把名單遞回去,說:

  “所以呢?”

  “所以,”薩格登說,“喬治·李可能殺了老頭,喬治·李夫人可能殺了他,皮拉爾·埃斯特拉瓦多斯可能殺了他,還有戴維·李先生或夫人也可能殺了他,但不可能都殺了他。”

  “那麼,你不接受他們不在現場的證據?”

  薩格登警監有力地搖搖頭。

  “決不!丈夫和妻子是——彼此忠實的!他們可能是一起幹的,或者一個人去幹,另一個准備好提供不在現場的證據。我是這麼看的:有人在音樂室裡彈琴,那可能是戴維·李,很可能是這樣,因為他是一個公認的音樂家,但除了他和他妻子的話,沒有證據說他妻子也在那兒。同樣地,也可能是希爾達在彈琴,而戴維·李偷偷地模到樓上殺了他父親!不,這和餐廳裡的兩兄弟的事完全不一樣。艾爾弗雷德·李和哈裡·李彼此沒有感情,沒有一個人會為另一個人作偽證的。”

  “斯蒂芬·法爾怎麼樣呢?”

  “他是一個可能的懷疑對象,因為他的留聲機證據有點兒不能令人信服。從另一方面說,它倒比那種的的確確不在現場的好證據要可靠得多,因為那種證據十有八九都是事前偽造好的。”

  白羅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我懂得你是什麼意思。一個人在事先並不知道他會被叫去提供不在現場的證據的情況下,他才能想到這樣的證據。”

  “正是這樣!而且無論如何,不管怎麼,我不相信一個陌生人會卷進這件事裡來。”

  白羅馬上說:

  “我同意你的看法,這是一件家庭事務,那是一種與生俱來的危險的東西——隱秘的——深深植根於其中的。我想,那裡面有仇恨和理解……”

  他擺擺手。

  “我不知道——這太難了!”

  薩格登警監恭敬地等著他說完,但對他的話幾乎無動於衷。他說:

  “是這樣,白羅先生。可我們會發現事實真相的,有排除法和邏輯推理,我們不用害怕困難。我們現在已經找到可能性了——有犯罪機會的人:喬治·李,馬格達倫·李,戴維·李,希爾達·李,皮拉爾·埃斯特拉瓦多斯,還要加上斯蒂芬·法爾。然後我們再來看看動機,誰有把李老頭幹掉的動機呢?我們可以再次排除掉一些人:埃斯特拉瓦多斯小姐是一個,據我推測,現在的這份遺囑意味著,她什麼也得不到。如果西米恩·李在她母親之前死,她母親的那二份會傳給她——除非她母親另有所圖——但由於詹妮弗·埃斯特拉瓦多斯在西米恩·李之前去世,那份遺產就要歸還給其他的家庭成員。所以就埃斯特拉瓦多斯小姐的利益來說她絕對是要老人活著的。他喜歡她,可以很肯定他在立新遺囑時會留給她一大筆錢,謀殺了他對她有百害而無一利,你同意嗎?”

  “完全同意。”

  “當然,還有一種可能是她在一場激烈的爭吵中割斷了他的喉嚨,可照我看絕對不是這樣的。首先,他們的關系非常好,她到這兒的時間不長,還可以忍受對他的厭惡,因此看起來埃斯特拉瓦多斯小姐和本案不可能有什麼關系——

  除了有一點,你也許會說割斷一個男人的喉嚨不像是英國人的手段,就像你的朋友喬治夫人評價的那樣?”

  “別把她叫做我的朋友,”白羅急忙說,“那樣我會說埃斯特技瓦多斯小姐是你的朋友,她認為你是一個英俊的男人!”

  他頗為高興地看著警監那官氣十足的姿態再次瓦解了,他的臉漲得通紅通紅的。白羅帶著一種惡作劇似的頑皮笑容看著他。

  他開口了,語氣裡有一絲惆悵的意味:

  “你的鬍子特別棒這倒是真的……告訴我,你用什麼特殊的潤發香脂嗎?”

  “潤發香脂?天哪,不!”

  “那你用什麼?”

  “用什麼?什麼都不用,它——就那麼長的。”

  白羅歎了口氣。

  “你這是得天獨厚啊。”他撫摸著自己茂密的黑鬍子,接著又歎了口氣,“用來恢復枯乾毛發的天然光澤的藥劑,”他嘟囔著,“是多麼昂貴啊!”

  薩格登警監對美發的問題一點兒不感興趣,用一種木訥的態度接著說下去:

  “考慮到案子的動機,我想說我們也許可以排除斯蒂芬·法爾先生,在他的父親和李先生之間有一些騙局而前者是受害者,這樣的事情是可能的,可我很難相信。當法爾提到那個問題時他的態度太輕松了,他相當自信——而且我認為他不是裝出來的,我認為我們在他身上找不出什麼線索來。”

  “我也不認為你會。”白羅說。

  “還有一個人有讓李老頭活著的動機——他的兒子哈裡。他是從這份遺囑中受益了,但我不認為他意識到了這個事實。當然這還不能肯定:普遍的看法大概是這樣,當哈裡從家裡跑掉的時候他就肯定被剝奪了繼承權,而現在他正要重新得寵呢!他父親要立新遺囑對他只有好處,他不會那麼傻,現在就殺掉他。實際上,就我們所知,他是不可能的。

  你看,我們是有進展的,我們排除了很多人。”

  “太對了,很快就會一個也不剩了。”

  薩格登咧嘴笑了。

  “我們不會那麼快的!我們還有喬治·李和他的妻子,以及戴維·李和他的妻子。他們都從李先生的死中受益,而且喬治·李,就我能瞭解到的,是一個抓住錢就不放的人。

  此外,他父親還威脅他要減少給他的生活費。所以我們發現喬治·李既有動機又有機會!”

  “接著說。”白羅說。

  “我們還有喬治·李夫人!她看見錢就像貓兒見著魚腥一樣,而且我敢打賭她現在已經負債累累!她對那個西班牙女孩很嫉妒,她很快看出那一個女孩正從老人那兒獲得權勢,她聽見他說要請律師來,所以她迅速地出擊了。你是可以找到證據的。”

  “有可能。”

  “然後是戴維·李和他的妻子,他們也受益於當前的遺囑,可我不認為對他們來說錢會是一個特別重要的動機。”

  “是嗎?”

  “是的。戴維·李看上去是一個夢想家——而不是那種貪財的類型。但他——嗯,他很古怪。就我看來,這件謀殺案可能有三個動機,鑽石糾紛,遺囑,還有——嗯——只是單純的仇恨。”

  “啊,你看到了這一點了,是嗎?”

  薩格登說:

  “當然啦,我從一開始就有這個想法了。如果戴維·李殺了他父親,我認為那不會是為了錢。而且如果他是兇手那也許就可以解釋——嗯,放血的事!”

  白羅贊許地看著他。

  “對,我想知道你什麼時候開始這樣想的。這麼多的血——那是艾爾弗雷德夫人說的。它讓人想起古代的儀式——血祭,用獻祭的血來施塗油禮……”

  薩格登皺著眉說:

  “你是說只有瘋子才做得出來?”

  “Moncher——在一個人的身上有很多他自己意識不到的深藏著的本性。對鮮血的渴望——對神聖祭祀的渴求!”

  薩格登懷疑地說:

  “戴維·李看上去是一個安靜的,不會傷人的傢伙。”

  白羅說:

  “你不懂心理學。戴維·李是一個生活在往事中的人——對母親的記憶在他的心中仍然栩栩如生。他離開他父親很多年是因為他不能寬恕他那麼對待他的母親。他來這兒,讓我們設想一下,是來寬恕的。但他也許還是不能寬恕……我們知道一件事——當戴維·李站在他父親的屍體旁,他心裡的某個部分終于平靜下來而且覺得滿意了。‘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報應!應得的懲罰!所有的罪惡在報應中被一筆勾銷了。”

  薩格登突然哆嗦了一下。他說:

  “別那麼說,白羅先生,你嚇了我一跳。也許就像你說的:

  那樣,如果這樣,戴維·李夫人是知道的——而且意味著她盡其所能地替他掩飾,我可以想像她會那麼做的。另一方面,我不能想像她是一個謀殺犯,她是這麼一個讓人愉快的平常女人。”

  白羅好奇地看著他:

  “她給你這種印象?”他小聲說。

  “嗯,是的——一個賢妻良母,如果你明白我什麼意思的話!”

  “噢,我完全明白你的意思!”

  薩格登看看他。

  “現在,來吧,白羅先生,你對這案子已經有了些想法,說說看吧。”

  白羅慢悠悠地說:“我是有了些想法,但它們都是相當混亂的,還是讓我先聽聽你對這案子的總結吧。”

  “好吧,就像我說的——三種可能的動機:仇恨,獲利,還有鑽石糾紛。按時間順序來看一下事實——

  三點三十分,家庭聚會,跟律師在電話中的談話被所有家庭成員無意中聽到了,接著老人沖他們發泄了一通,讓他們都碰了一鼻子灰。他們就像一群受驚的兔子一樣溜了出去。”

  “希爾達·李留在後面。”白羅說。

  “的確是這樣,可並沒多久。接著,大約六點鐘的時候艾爾弗雷德和他父親有一次會面——不愉快的會面。哈裡又要重新得寵了,艾爾弗雷德對此很不高興。艾爾弗雷德,當然,應該是我們主要的懷疑對象。他顯然有著最強的動機。

  然而,接著,哈裡第二個來了,談笑風生,老頭就喜歡他這樣。但在這兩次會面之前西米恩·李已經發現了鑽石的失蹤而且給我打了電話。他對兩個兒子都沒提鑽石丟失的事,為什麼呢?在我看來因為他很肯定他們兩個人都和這事沒關系。我相信,兩個人都不在被懷疑之列。就像我一直說的,老頭懷疑霍伯裡和另一個人,而且我很清楚他打算要幹什麼。記得嗎?他明確說那天晚上不要任何人來看他,為什麼?

  因為他在准備兩件事:第一,我的來訪。第二,另一個被懷疑的人的來訪。他的確叫某人晚飯後馬上來見他。那個人可能是誰呢?可能是喬治·李,更可能是他的妻子。還有一個人走進了我們的畫面——皮拉爾·埃斯特拉瓦多斯,他給她看過鑽石,他告訴過她它們的價值。我們怎麼知道那女孩不是個賊呢?記得那些有關于她父親的不光彩行為的暗示嗎?也許他是一個職業竊賊而且最後為此進了監獄。”

  白羅慢悠悠地說:

  “那麼這樣,像你說的,皮拉爾·埃斯特拉瓦多斯又回到了我們的畫面中……”

  “對,作為一個賊,而不是別的什麼。在被發現之後她也許會喪失理智,她也許憤怒地沖向了她的外祖父,襲擊了他。”

  白羅侵吞吞地說:

  “這是可能的——是的……”

  薩格登警監目光敏銳地看著他。

  “但你並不這麼看?白羅先生,你怎麼看呢?”

  白羅說:

  “我總是回到一件事上:死者的性格特徵。西米恩·李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這裡面並沒有什麼秘密。”薩格登說,瞪著他。

  “那麼,告訴我,從一個本地人的觀點看這個人是以什麼聞名的。”

  薩格登警監用食指懷疑地摸著下巴,一副迷惑不解的樣子。他說:

  “我自己並不是一個本地人,我來自裡夫斯什爾,在邊界那邊——相鄰的一個郡。但在這一帶李先生當然是個知名的人物,我對他的瞭解都來自於傳聞。”

  “是嗎?是什麼傳聞呢——什麼樣的?”

  薩格登說:

  “嗯,他是一個厲害的傢伙,很少有人能從他那兒得什麼好處。但他用錢很慷慨,就像天生那麼大方似的。我想不通喬治·李怎麼會是他父親的兒子,他和他父親完全相反!”

  “啊:在這個家中有兩種明顯的血統:艾爾弗雷德、喬治和戴維很像——至少是在表面上——像他們母親那邊的家族。我今天早上看了一些畫廊裡的畫像。”

  “他脾氣很暴躁,”薩格登警監接著說,“而且他在女人的事上名聲很壞——那是在他年輕的時候,他現在已經病了很多年了,但即使在那方面他也一直表現得很慷慨。如果有了什麼麻煩,他總是付一大筆錢而且往往能把那個女孩給嫁掉。他也許有很多劣跡,但他從不吝嗇。他對他妻子很不好,總追著別的女人,忽略她的存在。她傷心而死,他們是這麼說的。當然這是一種習慣的說法,可我相信她真的很不幸,可憐的夫人,她一直有病,不怎麼外出。李先生毫無疑問是一個古怪的人,生性好復仇,如果什麼人害他一下,他總是要還以顏色的,他們是這麼說的。他從不在意要等上多長時間才能報複。”

  “上帝的磨坊轉得很慢,可它們磨得很細(即前文多次提到的“天網恢恢,疏而不漏”。此處為了和下文薩格登的話相對應,故再次採用直譯。——譯注。)。”

  白羅喃喃地說道。

  薩格登警監重重地說:

  “還不如說是魔鬼的磨坊!西米恩·李身上沒有任何高尚的東西。你可以說他是那種把自己的靈魂賣給魔鬼還對這筆交易津津樂道的人!而他也是驕傲的,像撒旦一樣驕傲。”

  “像撒旦一樣驕傲!”白羅說,“你說的那句話,很有暗示性。”

  薩格登警監很不理解,他說:

  “你不是說他被謀殺了是因為他很驕傲吧?”

  “我是說,”白羅說,“遺傳的情況是存在的,西米恩·李把他的驕傲傳給了他的兒子們——”

  他突然住口不說了。希爾達·李從房子裡走出來正站在那兒向露臺這邊張望著。

3

  “我想找你,白羅先生。”

  薩格登警監找藉口告辭回到房子裡去了。希爾達目送他離去,她說:

  “我不知道他和你在一起,我以為他和皮拉爾在一起呢。他看起來是個謹慎的人,考慮問題很周密。”

  她的聲音很悅耳,低低的,有一種安撫的語氣。

  白羅問道:

  “你說,你想見我?”

  她點點頭。

  “是的,我認為你可以幫助我。”

  “我會很高興這樣做,夫人。”

  她說:

  “你是一個很聰明的人,白羅先生,我昨晚就看出來了。

  我想,有些東西你很容易就發現了,我希望你能理解我丈夫。”

  “是嗎,夫人?”

  “我不會對薩格登警監說這些話的,他是不會明白的,但你可以。”

  白羅微微欠身表示感謝,“你過獎了,夫人。”

  希爾達繼續平靜地說:

  “我丈夫,從我嫁給他起,很多年來就是一個我只能形容為精神殘廢的人。”

  “啊!”

  “當一個人在肉體上受到一些極大的傷害,它會引起震動和痛苦,但它會慢慢地痊癒,肌肉長上了,骨頭癒合了。也許,還會有一點兒虛弱,一道輕微的疤痕,但不會有什麼別的事了。我丈夫,白羅先生,在他最敏感的年紀受到了精神上的極大傷害,他崇拜他的母親又親眼看著她去世,他相信他父親在道義上對她的死是有責任的。他再沒能從那個打擊中完全恢復過來,他對他父親的憤恨從未平息過,是我說服戴維來這兒過聖誕節的,來和他的父親和解,我想這樣——是為了他——我想讓那個精神上的傷口癒合起來。我現在意識到來這兒是個錯誤。西米恩·李以刺探他過去的創傷為樂,那是——一件非常危險的事情……”

  白羅說:“你是想告訴我,夫人,你丈夫殺了他父親嗎?”

  “我想告訴你,白羅先生,他也許很容易就那麼做的……而我還要告訴你一他沒有!當西米恩·李被殺的時候,他的兒子在彈《葬禮進行曲》,那殺人的欲望埋藏在他心中,從他的指間流出,消失在起伏的音樂聲中——這是真的。”

  白羅沉默了一兩分鐘,接著他說:

  “那麼,夫人,對那場過去的悲劇,你的結論是什麼?”

  “你是說西米恩·李妻子的死?”

  “是的。”

  希爾達慢條斯理地說:

  “我對生活瞭解得很多,足以知道你永遠不能憑一件事表面的是非曲直來判斷它。從所有表面上的東西來看,西米恩·李完全該被譴責,而他妻子的確受到了不公正的對待。

  而同時,我真的相信有那麼一種柔順,一種心甘情願去受罪的稟性,會激起一種特定類型男人身上最壞的本性。我想,西米恩·李可能會崇拜有勇氣和力量的性格。他只不過是被忍耐和眼淚激怒了。”

  白羅點點頭。他說:

  “你丈夫昨晚說:‘我母親從未抱怨過。’這是真的嗎?”

  希爾達·李不耐煩地說:

  “當然不是!她一直在向戴維抱怨!她把她不幸的重負全都放在了他的肩上。他太年輕了——太年輕了,以致於不能忍受所有那些她讓他承受的東西!”

  白羅若有所思地看著她。她在他的注視下紅了臉,咬著嘴唇。

  “我明白了。”

  她的語氣很尖銳,“你明白什麼了?”

  他答道:

  “我明白你其實更想成為一個妻子,可你不得不做一個母親。”

  她別過臉去。

  就在這時,戴維·李從房子裡走了出來,而且沿著露臺向他們走來。他語氣中的快樂是顯而易見的:

  “希爾達,不是一個很棒的天氣嗎?幾乎像春天而不是冬天。”

  他走近了些。他的頭向後仰著,一舉金發垂在前額上,他的藍眼睛閃著光。他看上去不可思議地年輕而且很孩子氣,他身上有一種充滿青春氣息的渴望,一種無憂無慮的光彩。赫丘勒·白羅屏住了呼吸。

  戴維說:“讓我們到湖邊去,希爾達。”

  她笑了,伸手挽著他,他們一起走了。

  當白羅看著他們走開的時候,他看見她回過頭來飛快地膘了他一眼。他看出了那一瞥中一閃而過的焦慮,或者,他想,是恐懼?

  赫丘勒·白羅慢慢地朝露台的另一端走去。他喃喃自語道:

  “就像我一直說的,我是一個聽取仟悔的神父:而且因為女人們比男人更經常去仟悔,今天早上都是女人來找我,我懷疑,是不是很快又會有一個?”

  當他在露天平臺的盡頭轉過身來接著住回走時,他知道他的疑問有了答案。莉迪亞·李正朝他走來。

4

  莉迪亞說:

  “早上好,白羅先生。特雷西利安告訴我說我可以在外面找到你,他說你和哈裡在一起。可我很高興看見你一個人在這兒,我丈夫一直在談你,我知道他很渴望和你談談。”

  “啊,是嗎?要我現在去見他嗎?”

  “先別去。他昨晚幾乎沒睡,最後我給了他一片特效安眠藥。他還睡著呢,我不想打擾他。”

  “我很理解,這是很明智的。我可以看得出來昨晚的那個打擊對他來說有多麼大。”

  她很認真地說:

  “你看,白羅先生,他真的很把這件事放在心上——遠甚於其他的人。”

  “我明白。”

  她問道:

  “你——或者是薩格登警監——知道是誰可能做了這件可伯的事嗎?”

  白羅不慌不忙地說‘“關於都有誰不可能做了這件事,夫人,我們是知道一些情況的。”

  莉迪亞幾乎很不耐煩地說:

  “這就像一場噩夢——這麼令人難以置信——我不能相信它是真的:“她又加上一句:

  “霍伯裡怎麼樣?他真的在電影院嗎,像他說的?”

  “是的,夫人,他的說法已經核實過了,他說的是真話。”

  莉迪亞停了下來,摘了一點紫杉的葉子。她的臉色有點兒發白了,她說:

  “可這太可怕了:這就只剩下——家裡的人了!”

  “完全正確。”

  “白羅先生,我不能相信!”

  “夫人,你可以相信而且你的確相信:“她似乎想提出抗議,但接著她懊悔地苦笑了一下。

  她說:

  “人是多麼虛偽呀:“他點點頭。

  “如果你能對我開誠布公,夫人。”他說,“你會承認對你來說,這個家裡的一個人謀殺了你公公看起來是很自然的事。”

  莉迪亞嚴厲地說:

  “這話也太怪了,白羅先生!”

  “對,是這樣。可你公公就是一個很怪的人!”

  莉迪亞說:

  “可憐的老人。我現在為他感到難過了,在他還活著的時候,他只是惹得我說不出來的惱火!”

  白羅說:

  “這我可以想像得出來!”

  他彎下腰看著那些縮微景觀。

  “它們真是非常有創造性,非常令人喜愛。”

  “我很高興你喜歡它們,這是我的一個愛好。你喜歡這個有企鵝和冰山的北極景色嗎?”

  “很迷人。而這個——這是什麼?”

  “嗅,那是死海——或者說將會是,它還沒完成呢,不用去看它。而這一個設想是科西嘉的皮亞納。要知道,那兒的岩石是粉色的,一直延伸到蔚藍的海面上,樣子非常可愛。

  這幅沙漠的風景也很有意思,你不認為嗎?”

  她領著他一路走著。當他們走到那一頭時她看了一眼手錶。

  “得去看看艾爾弗雷德是不是醒了。”

  當她走了之後,白羅慢慢地走回代表死海的那個微縮景觀。他非常感興趣地看著它,然後他摳出幾塊鵝卵石拿在手裡玩著。

  突然間他的臉色一變,他把鵝卵石拿起來湊近臉跟前。

  “Sapristi1!”他說,“真是個意外!那這到底意味著什麼呢?”

  1法語:見鬼。———譯注

第五章 十二月二十六日

1

  警察局長和薩格登警監不相信地盯著白羅。後者把一捧小鵝卵石小心地放回一個小紙盒裡,推到警察局長的面前。

  “噢,是的。”他說,“這的確就是那些鑽石。”

  “那你說,你是在哪兒找到它們的?在花園裡?”

  “在艾爾弗雷德夫人佈置的一個微型花園裡。”

  “艾爾弗雷德夫人?”薩格登搖搖頭,“看起來不太像。”

  白羅說:

  “你的意思是,我猜,你認為不像是艾爾弗雷德夫人割斷了她公公的喉嚨?”

  薩格登馬上說:

  “我們知道她沒那麼做,我是說不像是她偷了這些鑽石。”

  白羅說:

  “要相信她是一個賊不是件很容易的事——是這樣:

  的。”

  薩格登說:

  “什麼人都可能把它們藏在那兒。”

  “這倒是真的,在那個特別的花園中是很方便的——它:

  代表的是死海——那些鵝卵石在形狀和外觀上都和它們很相似。”

  薩格登說:

  “你的意思是她事先就把那個弄好了?”

  約翰遜上校由衷地說:

  “我一點兒也不相信,一點兒也不。她究竟為什麼要拿那些鑽石呢?”

  “啊,說到這一點嘛——”薩格登慢吞吞地說。

  白羅趕緊插話說:

  “對於這個問題來說,答案可能是這樣的:她拿鑽石是為了讓人誤以為這是謀殺案的動機。那就是說,雖然她自己沒有在其中主動參與,可她是知道這次謀殺的。”

  約翰遜皺皺眉。

  “這想法根本站不住腳。你是在斷定她是一個同謀——

  但她可能會是誰的同謀呢?只可能是她丈夫的。可我們都知道,他和謀殺也沒有關系,這樣,所有的推測就都落空了。”薩格登一邊沉思一邊用手摩挲著下巴。

  “對,”他說,“是這樣。如果是李夫人拿了鑽石的話——

  而這個‘如果’可是非同小可的——那就只能是單純的盜竊,而且她可能真的為此特別准備了那個花園作為隱藏之處,等著風聲漸漸過去。另一種可能性則純屬巧合,那個花園裡有著和鑽石相似的鵝卵石,讓這個賊——無論他是誰——覺得那兒是一個理想的隱藏之處。”

  白羅說:

  “這很有可能。我始終都准備接受任何的巧合。”

  薩格登警監懷疑地搖搖頭。

  白羅說:

  “你怎麼看,薩格登警監?”

  薩格登警監謹慎地說:

  “李夫人是一位正派的貴婦人,她不像是會卷進任何肮髒勾當中的人。不過,這種事從來都說不准。”

  約翰遜上校惱火地說:

  “在任何情況下,不管關于鑽石事件的真相是什麼,她不會和這件謀殺案有任何的牽連,這是毫無疑問的。就在案發當時管家看見她在客廳裡,你記得嗎,白羅?”

  白羅說:

  “這一點我沒忘了。”

  警察局長轉向他的下級。

  “我們最好繼續下去。你有什麼要匯報的?有什麼新的情況嗎?”

  “是的,長官,我得到了一些新的情報。首先——霍伯裡,他之所以會害怕員警是有原因的。”

  “盜竊,呃?”

  “不,長官。威脅人家敲詐錢財,變相的勒索,那案子不約翰遜上校說:

  “明天的驗屍是有陪審團參加的。當然,最後的裁決是會延期的。”

  薩格登說:

  “是的,長官,我見過驗屍官,一切都安排好了。”

2

  喬治·李走進房間來,由他妻子陪著。

  約翰遜上校說:

  “早上好。請坐,好嗎?有幾個問題我想問問你們兩個人,一些我還不太明白的事情。”

  “我會很高興盡我所能地幫助你。”喬治的樣子很有些誇張。

  馬格達倫敷衍了事地說:

  “這是當然的。”

  警察局長朝薩格登微微點了點頭。後者說:

  “是關於案發那天晚上電話的事。你往韋斯特林厄姆打了個電話,我想你是這麼說的,李先生?”

  喬治·李冷冷地說:

  “是的,我打過電話給我選區的代理人,我可以讓你去找他核實而且——”

  薩格登警監舉起一隻手止住了他下麵滔滔不絕的話。

  “是這樣——是這樣,李先生,我們不是討論這一點。那個電話接通的確切時間是八點五十九分。”

  “嗯——我一一呃——至於確切的時間我可說不上來。”

  “啊,”薩格登說,“但我們可以!我們對這種事總是查得很仔細的,的確非常仔細。那個電話是八點五十九分接通的,而它是在九點零四分結束的。你父親,李先生,是在大約九點十五分被殺的,我必須再次請你解釋一下當時的行動。”

  “我告訴過你了——我當時正在打電話!”

  “不,李先生,你沒有。”

  “胡說——你肯定弄錯了!嗯,我也許,可能,剛剛打完電話——在我聽見樓上的聲音的時候——我想我正在考慮再打一個電話——正在考慮它是否——呃——值得——那筆費用。”

  “你不會為了要不要打這個電話考慮上十分鐘吧。”

  喬治氣紫了臉,他氣急敗壞地說:

  “你是什麼意思?你到底是什麼意思?太無禮了!你在懷疑我的話嗎?懷疑一個我這種地位的人的話?我——呃——我為什麼應該對我每一分鐘的活動加以說明?”

  薩格登警監不動聲色的態度讓白羅都覺得敬佩。

  “這很正常。”

  喬治怒氣沖沖地轉向警察局長:

  “約翰遜上校,你鼓勵這個——這種聞所未聞的態度嗎?”

  警察局長回答得很乾脆:

  “在一個謀殺案中,李先生,這些問題是必須要問的——也必須要回答。”

  “我回答了:我打完了電話正在——呢——考慮打另一個電話。”

  “當樓上響起尖叫聲的時候你就在這間屋子裡嗎?”

  “是的——對,我是在這間屋子裡。”

  約翰遜轉向馬格達倫。

  “我想,李夫人。”他說,“你聲明當尖叫響起的時候你在打電話,而且你那時候是一個人在這間屋子裡?”

  馬格達倫慌了,她屏住呼吸,看看旁邊的喬治——又看看薩格登,接著又懇求地看著約翰遜上校。她說:

  “噢,真的嗎——我不知道——我不記得我說了些什麼……我是那麼不安……”

  薩格登說:

  “要知道,我們都寫下來了。”

  她把攻勢轉向了他——用那大大的懇求的眼睛——顫抖的嘴唇,而回應她的則是一個嚴厲的品德高尚的男人那生硬的冷漠,他不欣賞她這種類型的人。

  她不確定地說:

  “我——我——我當然打了電話,我只是不能肯定是什麼時候——”

  她停住了。

  喬治說:

  “這都是怎麼回事?你在哪兒打的電話?不是在這兒。”

  薩格登警監說:

  “要我說,李夫人,你根本就沒打電話,那樣的話,那時候你在哪兒,在做什麼?”

  馬格達倫心煩意亂地看看周圍,突然大哭起來。她抽泣著說:

  “喬治,別讓他們威脅我!你知道如果什麼人嚇唬我、大聲地問我,我就什麼也記不起來了!我——我不知道那天晚上我說了些什麼——整件事都那麼可伯——而我又是那麼難過——他們對我又那麼惡劣……”

  她跳了起來,抽泣著跑出了房間。

  喬治·李迅速地站起身來,咆哮道:

  “你們這是什麼意思:我從不願讓我的妻子受到威脅和恐嚇!她是非常敏感的。這是很不光彩的!我要在國會提交一個關於警方根不光彩的威脅方式的提案。這絕對是很不光彩的!”

  他大步走出了房間,砰的關上了門。

  薩格登警監仰頭大笑。

  他說:

  “我們讓他們徹底地露餡了!現在我們明白了!”

  約翰遜上校皺著眉頭。

  “驚人的事情:看起來很可疑。我們一定要從她那兒得到進一步的證詞。”

  薩格登輕松地說:

  “噢!在她決定了該怎麼說之後,她一兩分鐘內就會回來的。呃,白羅先生?”

  白羅如夢方醒,吃了一驚。

  “pardon(法語:請原諒。——譯注)!”

  “我說她會回來的。”

  “也許——對,可能——噢,是的!”

  薩格登注視著他,說:

  “怎麼回事,白羅先生?看見幽靈了?”

  白羅慢悠悠地說:

  “要知道——我正是不能肯定這一點。”

  約翰遜上校不耐煩地說:

  “好吧,薩格登,還有別的嗎?”

  薩格登說:

  “我一直試圖把每個人到達謀殺現場的時間次序查清楚。事情是怎麼發生的,這一點很清楚。在謀殺發生之後,受害者垂死的尖叫聲發出了警報,兇手溜了出來,用鉗子或其它那一類東西鎖上門,而片刻之後第一個人匆忙地來到案發現場。遺憾的是,要大家看清到底是誰就不太容易了,因為在這個問題上人們的記憶是很不準確的。特雷西利安說他看見哈裡和艾爾弗雷德·李從餐廳出來穿過大廳沖上樓去。那就把他們排除在外丁,但不管怎樣我們都沒懷疑過他們。就我現在所瞭解的,埃斯特拉瓦多斯小姐很晚才到那兒——最後一個。大體上說,法爾、喬治夫人和戴維夫人是最先到的。他們中的每一個都說其他人比自己早到一點兒,難就難在這兒了,你分辨不出哪些屬於蓄意的謊話而哪些是屬於真的記不清了。所有的人都跑去了——這一點沒有問題,可要查清楚他們到達現場的次序就有點兒難了。”

  白羅慢慢地說:

  “你認為這很重要?”

  薩格登說:

  “這是時間因素的問題。要知道,在當時,時間是非常非常緊張的。”

  白羅說:

  “我同意你的意見,在這個案子裡時間是一個很重要的因素。”

  薩格登接著說:

  “更不利的情況是這裡有兩座樓梯。主要的那座樓梯在大廳裡,它到餐廳和客廳是等距離的。而另一座在房子的那一頭。斯蒂芬·法爾是從那一座樓梯上去的。埃斯特拉瓦多斯小姐是從房子那一頭樓梯頂端的過道過來的——她的房間正好在房子的那一頭——其他人說他們是從這一座上去的。”

  白羅說:

  “這件事是挺亂的。”

  門開了,馬格達倫急急忙忙地走了進來。她呼吸緊促,兩邊臉上都有一團紅暈。她走到桌子前,悄悄地說:

  “我丈夫以為我睡下了,我是從我的房間裡偷偷溜出來的。約翰遜上校,”她那大大的、悲傷的眼睛求助地望著他,“如果我告訴你真相你會保密的,是不是?我是說你沒必要把一切都公開吧?”

  約翰遜上校說:

  “你的意思,李夫人,我想是一些和這案子沒關系的事情?”

  “是的,完全沒有關系,只是一些有關我——我私人的事情。”

  警察局長說:

  “你最好還是坦白地說出來,李夫人,讓我們來判斷。”

  馬格達倫開口了,她的眼神遊移不定:

  “是的,我願意信任你,我知道我可以的,你看起來是這麼和藹可親。你看,是這樣的,有一個人——”她停住了。

  “什麼,李夫人?”

  “昨晚我想給某個人打電話——一個男人——我的一個朋友,而我不想讓喬治知道。我知道我很不對——可是,事情就是這樣的。所以晚飯後我想喬治會在餐廳裡,就跑去打電話。可當我到了這兒之後我聽見他在打電話,所以我就只好等著。”

  “你是在哪兒等著的,夫人?”白羅說。

  “在樓梯後面有一個地方是放衣服和別的東西的。那兒很黑,我悄悄地走過去,從那兒可以看見喬治從房間裡出來。可他一直沒出來,而就在這個時候,樓上就鬧騰了起來,李先生開始尖叫,我也就跑上了樓。”

  “那麼直到案發的時候你丈夫一直沒離開這個房間?”

  “是的。”

  警察局長說:

  “而你自己從九點鐘到九點一刻一直在樓梯後面等著?”

  “是的,可我不能這麼說,他們會想知道我在那兒做什麼。這對我來說是非常非常尷尬的,你真的明白了嗎?”

  約翰遜上校冷冰冰地說:

  “當然是很尷尬的。”

  她朝他甜甜地一笑。

  “告訴你真相我覺得真輕松。你不會告訴我丈夫的,是嗎?不,我肯定你不會的!我可以信任你們的,你們所有的人。”

  在她最後那懇求的一眼裡她把他們都包括在內了,然後她就匆匆地溜出了房間。

  約翰遜上校深深地吸了口氣。

  “好吧,”他說,“可能會是這樣的:這似乎是一個很可信的故事。另一方面——”

  “也可能不是。”薩格登總結說,“就是這樣,我們不知道。”

3

  莉迪亞站在客廳盡頭的一扇窗邊向外望著,她的身影半掩在厚重的宙簾後面。房間裡的動靜讓她吃驚地轉過身來,看見赫丘勒·白羅正站在門邊。

  她說:

  “你嚇了我一跳,白羅先生。”

  “我道歉,夫人,我走路很輕。”

  她說:

  “我還以為是霍伯裡呢。”

  赫丘勒·白羅點點頭。

  “是的,他的步子很輕,那個人——像一隻貓——或者一個賊。”

  他停頓了片刻,看著她。

  從她臉上什麼也看不出來,可當她開口說話時她微微做了個厭惡的鬼臉:

  “我從來就不喜歡那個人,能擺脫掉他我會很高興的。”

  “我認為你這麼做是明智的,夫人。”

  她飛快地看了他一眼。她說:

  “你是什麼意思?你知道什麼對他不利的事嗎?”

  白羅說:

  “他是一個搜集秘密的人——用這些秘密來為自己牟利。”

  她嚴厲地說:

  “你認為他知道什麼嗎——關於謀殺的事?”

  白羅聳聳肩。他說:

  “他的步子很輕耳朵又長,他可能聽見了什麼事情但沒說出來。”

  莉迪亞的話說得很清楚:

  “你是說他也許會試圖勒索我們中的某個人?”

  “這是可能的。可我來這兒不是為了說這個的。”

  “那你是要說什麼?”

  白羅慢悠悠地說:

  “我和艾爾弗雷德·李先生談過了,他向我提出了一個建議,在決定接受還是拒絕之前我希望能先和你商量一下。

  但剛才我被你構成的圖畫所打動了——你的針織外衣的迷人圖案和深紅的窗簾相映襯——就停下來欣賞了一會兒。”

  莉迪亞不客氣地說:

  “難道,白羅先生,我們非得把時間浪費在恭維上嗎?”

  “我請你原諒,夫人,幾乎沒有幾個英國女士懂得1a toilette(法語:服飾著裝。——譯注)。第一天晚上我看見你穿的那件女裝,它很醒目,但圖案很簡單,非常優雅——高貴。”

  莉迪亞不耐煩地說:

  “你想見我是為了什麼呢?”

  白羅嚴肅起來。

  “是這樣,夫人。你丈夫希望我非常認真地進行調查,他要求我待在這兒,住在這座房子裡,盡我所能把事情查個水落石出。”

  莉迪亞嚴厲地說:

  “怎麼?”

  白羅慢吞吞地說:

  “我不想接受一個沒有得到女主人認可的邀請。”

  她冷冷地說:

  “我當然認可我丈夫的邀請。”

  “是的,夫人,可我對你的要求還不止這些。你真的想讓我來這兒嗎?”

  “為什麼不呢?”

  “讓我們直說吧,我要問你的是:你希望真相大白,還是不希望?”

  “當然啦。”

  白羅歎了口氣。

  “你非得用這些套話來答覆我嗎?”

  莉迪亞說:

  “我就是一個很俗套的女人。”

  接著她咬著嘴唇,遲疑地說:

  “也許直說會好得多。我當然明白你的意思!現在情況不太妙,我公公被殘忍地謀殺了,而除非可以證實那個最有嫌疑的人——霍伯裡——盜竊而且謀殺——但看起來是不可能的——那麼結果就是這樣——是他家裡的某個人殺了他。把這個人送交法院審判就意味著給我們所有的人帶來恥辱……如果要我實說,我得說我並不想讓這種事發生。”

  白羅說:

  “你願意讓兇手逍遙法外?”

  “在世界上很多地方都可能會有一些不為人知的兇手。”

  “這,我承認。”

  “那麼,再多一個有什麼關系嗎?”

  白羅說:

  “那其他的家庭成員怎麼辦?那些無辜者?”

  她睜大了眼睛。

  “他們怎麼啦?”

  “你意識到了嗎,如果事情的結果如你所願,永遠沒有人會知道真相,這件事情的陰影就會一直籠罩著所有的人她半信半疑地說:

  “這一點我倒沒想過。”

  白羅說:

  “永遠沒有人會知道誰是那個有罪的人……”

  他輕輕地加上了一句:

  “除非你已經知道了,夫人?”

  她叫了出來:

  “你沒有權利說這種話!這不是真的!噢!只要他是個陌生人——而不是家裡人好了。”

  白羅說:

  “也許二者都是。”

  她盯著他看。

  “你什麼意思?”

  “也許是家裡的一員——而且,同時又是一個陌生人……你不明白我什麼意思?Ehbien(法語:哦。——譯注。),這是赫丘勒·白羅腦子裡剛想出來的主意。”

  他看著她。

  “那麼,夫人,我該怎麼對李先生說?”

  莉迪亞舉起了雙手,然後突然把手垂了下來,做了一個無助的手勢。

  她說:

  “當然——你必須接受。”

4

  皮拉爾站在音樂室的中央,她站得筆直,她的眼睛轉來轉去,就像一隻惟恐會受到襲擊的小動物。

  她說:

  “我想離開這兒。”

  斯蒂芬·法爾溫柔地說:

  “你不是惟一有這種想法的人,可他們不會讓我們走的,親愛的。”

  “你是說——員警?”

  “是的。”

  皮拉爾一本正經地說:

  “跟誓察攪和在一起可不是件好事,這種事情不應該發生在有身份的人身上。”

  斯蒂芬帶著一絲笑意說:

  “是指你自己嗎?”

  皮拉爾說:

  “不,我是指艾爾弗雷德和莉迪亞,還有戴維、喬治、希爾達以及——嗯——還有馬格達倫。”

  斯蒂芬點起一支煙,他說話之前先抽了一兩口。

  “為什麼有一個例外呢?”

  “什麼例外,嗯?”

  斯蒂芬說:

  “為什麼把哈裡老兄排除在外?”

  皮拉爾笑了,露出又白又光滑的牙齒。

  “噢,哈裡是不一樣的:我想他很明白和員警攪在一起是怎麼回事。”

  “也許你是對的。他對於這個家來說當然是有點兒太特別了,不是很協調。”

  他接著說:

  “你喜歡你的英國親戚嗎,皮拉爾?”

  皮拉爾猶豫不決地說:

  “他們很好——所有的人都是,可他們不怎麼笑,他們不快樂。”

  “我親愛的女孩,房子裡剛剛發生過一次謀殺!”

  “是——的。”皮拉爾懷疑地說。

  “一件謀殺,”斯蒂芬開導皮拉爾說,“不是那種讓你可以無動於衷的日常事件。不管在西班牙人們或許會怎麼做,在英國他們對謀殺是很認真的。”

  皮拉爾說:

  “你是在笑話我……”

  斯蒂芬說:

  “你錯了,我根本沒有笑的心情。”

  皮拉爾看著他說:

  “因為你,也一樣希望能離開這兒?”

  “是的。”

  “而那個高大英俊的員警是不會讓你走的?”

  “我沒有問過他,但如果我問了的話,我毫不懷疑他會說不。我必須得謹慎,皮拉爾,非常非常小心。”

  “這很討厭。”皮拉爾說道。

  “比討厭還要更糟一點兒,我親愛的。這會兒又有那個古怪的外國人在這兒暗中巡查,我不認為他能把我怎麼樣,可他讓我覺得緊張。”

  皮拉爾皺皺眉。她說:

  “我外祖父非常非常有錢,是不是?”

  “我想是這樣的。”

  “現在他的錢都會給誰呢?給艾爾弗雷德和其他的人?”

  “那得看他的遺囑。”

  皮拉爾沉思著說:“他也許會留給我一些錢,可我想他大概沒有。”

  斯蒂芬親切地說:

  “你不會有事的。說到底,你是家庭一員,你屬于這兒,他們得照顧你。”

  皮拉爾歎了口氣:“我——屬于這兒,這真可笑,可這一點兒也不好玩。”

  “我看得出來你大概不會覺得這很有意思。”

  皮拉爾又歎了口氣。她說:

  “如果放上唱片的話,你說咱們可以跳舞嗎?”

  斯蒂芬懷疑地說:

  “看起來不太好吧,這家裡正在服喪呢:你這個冷酷無情的西班牙小丫頭!”

  皮拉爾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她說:

  “可我真的不覺得難過呀!因為我和我外公並不怎麼親,雖說我喜歡跟他聊天,可我不想因為他死了就哭或者是不開心什麼的,非要假裝很難過也太傻了。”

  斯蒂芬說:“你真讓我佩服!”

  皮拉爾又鼓動他說:

  “我們可以把一些襪子和手套放在留聲機上,那麼它的聲音就不會太大,那樣就沒人能聽見了。”

  “那麼來吧,你這個小妖精。”

  她開心地笑著跑出了房間,向房子那一頭的舞廳走去。

  這時,就在她走到通向花園門的走廊裡時,她一下子站住了。斯蒂芬追上了她,也站住了。

  赫丘勒·白羅正從牆上摘下一幅畫像,借著露天平臺上來的光仔細研究著。他抬起頭來,看到了他們。

  “啊哈!”他說,“你們來得正好。”

  皮拉爾說:“你在幹什麼?”

  她走過來站在他身邊。

  白羅鄭重地說:

  “我正在研究一些非常重要的東西,西米恩·李年輕時候的長相。”

  “噢,這是我外公嗎?”

  “是的,小姐。”

  她注視著那張色彩鮮明的臉,慢悠悠地說:

  “多麼不一樣——太不一樣了……他後來是這麼老,這麼皺巴巴的。這會兒的他就像哈裡,像哈裡再年輕十歲的樣子。”

  赫丘勒·白羅點點頭。

  “是的,小姐,哈裡·李很像他父親。再看這兒一”他領著她在畫廊裡走了一小段路。“這是李夫人,你的外婆——一張溫柔的長圓臉,金色頭發,柔和的藍眼睛。”

  皮拉爾說:

  “像戴維。”

  斯蒂芬說:

  “和艾爾弗雷德也很像。”

  白羅說:

  “遺傳是很有意思的事,李先生和他妻子是完全相反的兩種類型。總的說來,這個家裡的孩子是隨母親的。看這兒,小姐。”

  他指著一個大約十九歲左右女孩的畫像,她有著金絲般的頭發和大大的、笑盈盈的藍眼睛,她的樣子活脫脫就是她母親的翻版,可她身上有一種生氣,一種活潑的東西,是那雙柔和的藍眼睛和平和的容貌所沒有的。

  “噢!”皮拉爾說。

  一片紅暈浮現在她的臉上。

  她把手伸向脖子,取出一個掛在一條長長的金鏈子上的裝照片的小盒子。她按了一下搭扣,盒子打開了,看著白羅的正是同一張笑臉。

  “我媽媽。”皮拉爾說。

  白羅點點頭。在小盒子的那一面是一個男人的頭像,他年輕而英俊,有著黑色的頭發和深藍的眼睛。

  白羅說:“你的父親嗎?”

  皮拉爾說:

  “對,我父親。他長得很好看,是不是?”

  “對,的確是的。西班牙人很少有藍眼睛的,不是嗎,小姐?”

  “有還是有的,只是不常見,一般都在北部。此外,我奶奶是愛爾蘭人。”

  白羅若有所思地說:

  “那麼你有西班牙、愛爾蘭和英格蘭的血統,還有一點兒吉普賽的。你知道我怎麼想嗎,小姐?有這樣的遺傳,你會結下一個很厲害的仇人的。”

  斯蒂芬笑著說:

  “記得你在火車上說的話嗎,皮拉爾?你說你對付仇人的辦法是割斷他們的喉嚨。噢!”

  他停住了——突然間意識到自己的話的含義。

  赫丘勒·白羅很快把話題岔開。他說:

  “啊,對,有件事,小姐,我得問你一下。我的警監朋友要你的護照,你知道,這是警方的規定——很愚蠢,很討厭,然而對於一個在這個國家裡的外國人來說是必須的。而從法律上說,你當然是個外國人。”

  皮拉爾揚起了眉毛。

  “我的護照?好,我去拿。它在我房間裡。”

  白羅走在她的身旁,他抱歉地說:

  “打擾你我實在是太不好意思了。”

  他們走到了長長的畫廊的盡頭,那兒有一段樓梯,皮拉爾跑了上去,白羅跟在後面。

  斯蒂芬也來了,皮拉爾的房間就在樓梯的上面。

  當她走到門口的時候她說:“我去給你拿來。”

  她進去了。白羅和斯蒂芬在外面等著。

  斯蒂芬懊悔地說:

  “我那麼說真是傻到家了,可我不認為她注意到了,你說呢?”

  白羅沒有回答,他微微地側著頭好像在傾聽什麼。

  他說:“英國人真是太喜歡新鮮空氣了,埃斯特拉瓦多斯小姐一定也繼承了這種性格。”

  斯蒂芬瞪著他說:

  “為什麼?”

  白羅輕聲說:

  “因為雖然今天非常冷——可以說是厲害的霜凍天氣——不像昨天那麼溫和晴朗——可埃斯特拉瓦多斯小姐還是把她的窗戶推了上去。這麼喜歡新鮮空氣真是叫人驚訝。”

  突然間從房間裡傳來了一聲西班牙語的驚叫,接著皮拉爾不安地笑著重新出現在門口。

  “啊!”她叫道,“我太蠢了——而且又笨手笨腳的。我的小箱子在窗臺上,我翻得太快了,一不留神就把我的護照碰到窗戶外邊去了,它就在下邊的花圃那兒,我去拿。”

  “我去拿,”斯蒂芬說,但皮拉爾已經飛快地超過了他,她回頭喊著:

  “不,這都是因為我的愚蠢。你和白羅先生去客廳吧,我會把它送到那兒去的。”

  斯蒂芬。法爾好像想去追她,但白羅輕輕地拉住了他的胳膊,說:

  “讓我們走這邊吧。”

  他們從二樓的走廊朝房子的另一頭走去,一直走到那座主要的樓梯頂上。在那兒白羅說:

  “咱們先別下去,如果你願意和我一起到這個案發的房間來,我有點事想問你。”

  他們沿著通向西米恩·李房間的走廊走著,在他們的左邊他們經過一個凹進去的地方,裡面擺著兩座大理石雕像,健壯的仙女們緊緊擁住自己的裙裾,流露出一種維多利亞式的極度痛苦。

  (大約在1830—1900年間(相當於維多利亞女王統治時期)英語系國家在美術、建築和裝飾藝術上呈現出一種具有普遍性的風格.我們現在一般稱之為維多利亞風格。為了迎合市場的需要.許多維多利亞式的作品混雜採用了過時的樣式.過於華麗的裝飾.表現感情通常過分直露.毫不含蓄.致使作品品位普遍呈現出下降的趨勢。——譯注。)斯蒂芬·法爾看了它們一眼,咕噥道:

  “在白天看上去還挺嚇人的!那天晚上我從這兒走過的時候我還以為有三個呢,謝天謝地,這兒只有兩個!”

  “現在沒人喜歡它們了。”白羅承認說,“但那時候買下它們肯定是花了一大筆錢的。我想它們在晚上看起來會好一點兒。”

  “對,那樣就只看得見一個白色的微微閃光的身影。”

  白羅喃喃道:

  “在黑暗中所有的貓都是灰色的:“他們發現薩格登警監在房間裡,他正跪在保險箱旁用一個放大鏡檢查著。當他們進來的時候他抬起頭來。

  “這的確是用鑰匙開的,”他說,“打開它的人是知道密碼的,沒有任何別的痕跡了。”

  白羅朝他走過去,把他拉到一邊,對他耳語了一番。警監點點頭,離開了房間。

  白羅轉向斯蒂芬·法爾,他正站在那兒注視著西米恩·李一直坐著的那張椅子,他的眉頭擰在一起,額頭上顯出青筋。白羅靜靜地看了他一會兒,然後他說:

  “你想起了什麼——是嗎?”

  斯蒂芬慢慢地說:

  “兩天前他還活著,坐在那兒——而現在……”

  接著,他緩過神來,說:

  “對,白羅先生,你帶我到這兒來是要問我什麼事?”

  “啊,對。我想,你是那天晚上最早到達現場的人。”

  “是我嗎?我不記得了。不,我認為那些女士中的一個是在我之前到的。”

  “哪位女士?”

  “一位太大——喬治的夫人或者是戴維的——我知道她們都很快就到這兒了。”

  “我想你說過,你沒聽見尖叫聲?”

  “我認為我沒聽見,我記不清了。的確有人叫出聲了,可那也許是當時在樓下的某個人。”

  白羅說:

  “你沒聽見像這麼刺耳的聲音?”

  他仰面朝天突然發出一聲尖銳的號叫。

  事情發生得如此意外,以致於斯蒂芬嚇得往後一退差點兒摔倒。他怒氣沖沖地說:

  “看在上帝的分上,你是想要嚇著房子裡所有的人嗎?

  不,我沒聽見任何像這樣的聲音:你會把整幢房子裡的人都折騰起來的,他們會以為又發生了一枚謀殺案:“白羅看起來垂頭喪氣的。他嘟囔著:

  “真的……這樣太傻了……我們必須馬上離開。”

  他匆匆走出了房間。莉迪亞和艾爾弗雷德在樓梯腳下向上張望著——喬治從書房裡出來,也走了過來。皮拉爾也跑了過來,手裡拿著她的護照。

  白羅叫道:

  “沒什麼——什麼事都沒有,別緊張,我做了一個小實驗,就是這麼回事。”

  艾爾弗雷德看起來很惱火,而喬治則很氣憤。白羅留下斯蒂芬去解釋,他自己匆匆地沿著走廊溜到房子的另一頭去。

  在走廊的盡頭,薩格登警監悄悄地從皮拉爾的房間裡出來,和白羅會合。

  “Eh bien(法語:怎麼樣。——譯注。)?”白羅問道。

  警監搖搖頭。

  “一點兒聲音也沒有。”

  他用欣賞的眼神看著白羅,白羅點了點頭。

5

  艾爾弗雷德·李說:“那麼你接受了,白羅先生?”

  他的手捂著嘴,微微地顫抖著。他柔和的棕色眼睛裡閃著一種剛剛出現的狂熱的光芒。

  他說話有點兒結結巴巴的。莉迪亞靜靜地站在他身旁,有點焦急地看著他。

  艾爾弗雷德說:

  “你不知道——你不——不——不能想像——它對我來說——意——意味著什麼……謀殺我父親的兇手一定要找——找到。”

  白羅說:

  “既然你向我保證你已經仔細地考慮了很久——是的,我接受。但你要充分瞭解,這件事是收不回來的,我不是一條狗,你讓它去追捕獵物又可以把它叫回來,只因為你不喜歡它玩的把戲。”

  “當然啦……當然啦……一切都准備好了,你的臥室佈置好了。只要你願意,待多久都可以——”

  白羅鄭重地說:“不會很久的。”

  “呢?這是什麼意思?”

  “我說不會很久的。這件案子發生在這樣一個有限的圈子裡,因此要找出真相來不可能需要太長的時間,我想,最後的結果離我們已經很近了。”

  艾爾弗雷德瞪著他,“不可能!”他說。

  “恰恰相反,所有的事實都清楚地指向一個方向,只需要排除掉一些與此無關的事情,當這個任務完成之後,就會真相大白。”

  艾爾弗雷德不相信地說:

  “你是說你知道了?”

  白羅笑了。“噢,對。”他說,“我知道了。”

  艾爾弗雷德說:

  “我父親——我父親——”他扭過臉去。

  白羅簡短地說:

  “李先生,我還想提兩個要求。”

  艾爾弗雷德用低沉的聲音說:

  “什麼都可以——無論什麼都可以。”

  “那麼,第一,我想把李先生年輕時的畫像放在你好意為我安排的臥室裡。”

  艾爾弗雷德和莉迪亞盯著他看。

  前者說:“我父親的畫像——可為什麼呢?”

  白羅擺了擺手說:

  “它會——我該怎麼說呢——啟發我。”

  莉迪亞尖刻地說:

  “白羅先生,你是打算用一種透視的特異功能來解決這個案子嗎?”

  “這麼說吧,夫人,我不僅要用身體上的眼睛,而還要用頭腦的眼睛來看。”

  她聳聳肩。

  白羅接著說:“第二,李先生,我想知道關于你妹夫——

  胡安·埃斯特拉瓦多斯死亡的真實情況。”

  莉迪亞說:“有這個必要嗎?”

  “我需要所有的情況,夫人。”

  艾爾弗雷德說:

  “胡安·埃斯特拉瓦多斯是在一場因一個女人而起的口角中,在一個咖啡館裡把另一個人給殺了。”

  “他是怎麼把他殺了的?”

  艾爾弗雷德求助地看著莉迪亞。她平靜地說:

  “他用刀紮了他。胡安·埃斯特拉瓦多斯沒被判死刑,因為是那個人先激怒了他。他被判了無期徒刑,死在了監獄裡。”

  “他女兒知道她父親的事嗎?”

  “我想她不知道。”

  艾爾弗雷德說:

  “是的,詹妮弗從沒告訴過她。”

  “謝謝你。”

  莉迪亞說:

  “你不是認為皮拉爾——噢!這太荒謬了!”

  白羅說:“現在,李先生,你願意給我提供一些關于你弟弟——哈裡·李先生的具體情況嗎?”

  “你想知道什麼?”

  “我知道他在某種程度上被認為是家庭的恥辱,為什麼?”

  莉迪亞說:“那是很久以前的事……”

  艾爾弗雷德的臉因為激動而漲紅了:

  “如果你想知道的話,白羅先生,他通過在一張支票上偽造我父親的簽名偷走了一大筆錢,我父親當然沒有提出起訴。哈裡一直就是個騙子,他在世界各地都惹過麻煩,總是拍電報來要錢以擺脫困境。他一直在監獄裡進進出出。在哪兒都是。”

  莉迪亞說:

  “你並不真的知道所有的這些事,艾爾弗雷德。”

  艾爾弗雷德的手顫抖著,他怒氣沖沖地說:

  “哈裡身上就沒什麼奸的地方——一點兒都沒有!他從來就不是好人:“白羅說:

  “我明白了,在你們之間已經沒有任何感情?”

  艾爾弗雷德說:

  “他欺騙了我的父親——可恥地欺騙了我父親!”

  莉迪亞不耐煩地微微歎了口氣。白羅聽見了,向她投以犀利的一瞥。

  她說:

  “如果鑽石能找到就好了,那樣的話我敢肯定這個案子就能破了。”

  白羅說:

  “它們被找到了,夫人。”

  “什麼?”

  白羅溫和地說:

  “它們是在被你稱之為死海的小花園裡找到的……”

  莉迪亞叫了出來:

  “在我的花園裡?太——太驚人了!”

  白羅輕聲說:

  “可不是嗎,夫人?”

第六章 十二月二十七日

1

  艾爾弗雷德歎了口氣,說:

  “比我擔心的要好多了!”

  他們剛從調查死因的問訊中回來。

  查爾頓先生是一個有著一雙謹慎的藍眼睛的老牌律師,他也出席了問訊並和他們一起回來了。他說:

  “啊——我告訴過你那些程式純粹就是走形式——純粹是一種形式——一定會延期做出裁決的——以使警方再收集一些附加的證據。”

  喬治·李惱火地說:

  “一切都太不愉快了——實在是太討厭了——我們的處境很可怕:我本人確信這案子是一個瘋子幹的,誰知道他是怎麼進來的。那個叫薩格登的傢伙像頭騾子一樣強,約翰遜上校應該讓蘇格蘭場的人來協助辦案,這些地方上的員警不怎麼樣,很愚蠢。比如說,霍伯裡這個人是怎麼回事?

  我聽說他過去的經歷絕對有問題,可警方對這事根本不予理睬。”

  查爾頓先生說:

  “啊——我相信在時間問題上,那個霍伯裡有一個令人滿意的不在現場的證據,警方接受了。”

  “他們為什麼要接受呢?”喬治憤怒地說,“如果我是他們,我會有保留地接受這樣一個證據。一個罪犯當然總是能為自己提供一個不在現場的證據的!警方的責任就是使他的證據不能成立——那就是說,如果他們知道該怎麼幹的話。”

  “好了,好了,”查爾頓說,“我認為教警方怎麼去做不是我們的事,呢?總的說來他們是一群很能幹的人。”

  喬治悲觀地搖搖頭。

  “應該向蘇格蘭場求助。我對那個薩格登警監一點兒也不滿意——他也許是個任勞任怨的人,可他遠遠算不上有才能。”

  查爾頓先生說:

  “要知道,我不能同意你的說法。薩格登是個好人。他並不在人前焙耀自己的能力,可他辦案是很成功的。”

  莉迪亞說:

  “我肯定警方已經竭盡全力了。查爾頓先生,你想來杯雪利酒嗎?”

  查爾頓先生客氣地謝絕了。接著,清了清嗓子,他開始宣讀遺囑,所有的家庭成員都被召集起來了。

  他饒有興味地讀著,有時會在語義較模糊的地方逗留片刻,有時又津津有味地品味著那些法律術語。

  他讀完了,摘下眼鏡,擦了擦,又用詢問的眼光看看身邊這些被召集起來的家庭成員們。

  哈裡·李說:“這些法律上的東西都不太好懂,給我們講一下最根本的事項吧,行嗎?”

  “真的嗎,”查爾頓先生說,“這已經是一個非常簡單的遺囑了。”

  哈裡說:

  “我的上帝,那一個複雜的得什麼樣啊?”

  查爾頓先生冷冷地瞥了他一眼,算是對他的一種無言的責備。他說:

  “這個遺囑的主要規定非常簡單。李先生的一半財產歸他的兒子艾爾弗雷德·李先生,剩下的由他其他的子女們平分。”

  哈裡勉強地笑了。他說:

  “像以往一樣,艾爾弗雷德總是能交好運!父親一半的財產歸你!狗運朝天,不是嗎,艾爾弗雷德?”

  艾爾弗雷德臉紅了。莉迪亞嚴厲地說:

  “艾爾弗雷德是一個忠誠而且摯愛父親的兒子,他多年管理業務而且一直承擔著所有的責任。”

  哈裡說:“噢,是的,艾爾弗雷德一直是個好孩子。”

  艾爾弗雷德不客氣地說:

  “你也許該覺得你自己很幸運,我想,哈裡,父親到底還不是什麼都沒給你留!”

  哈裡仰頭大笑,他說:

  “如果他從遺書上把我去掉你會更喜歡的,是不是?你一向討厭我。”

  查爾頓先生咳了一下,他已經習慣了這種宣讀完遺囑之後難受的場面——而且令人遺憾的是,簡直太習慣了,他急著要在這種通常會發生的家庭爭吵發展到白熱化之前離開。他嘟囔著:

  “我想——呃——這,這就是所有我需要——呃——”

  哈裡不客氣地說:“皮拉爾怎麼辦?”

  查爾頓先生又咳了一下,這次是帶著歉意的。

  “呃——埃斯特拉瓦多斯小姐在遺囑裡沒有被提及。”

  哈裡說:“她不能得到她母親的那一份嗎?”

  查爾頓先生解釋說:

  “埃斯特拉瓦多斯夫人,如果她還活著的話,當然會和你們剩下的人一樣得到一份,但由於她已經去世了,她那一份就返還到財產中,在你們之間平均分配。”

  皮拉爾帶著濃重的南歐口音,慢吞吞地說:

  “那麼——我——一無所有?”

  莉迪亞飛快地說:

  “我親愛的,家裡人當然會留意到這一點的。”

  喬治·李說:

  “你可以在艾爾弗雷德這兒安家——呢,艾爾弗雷德,行嗎?我們——呃——你是我們的外甥女——照顧你是我們的責任。”

  希爾達說:“我們隨時都歡迎皮拉爾來和我們住在一起。”

  哈裡說:

  “她應該有自己的一份,她應該有詹妮弗的那份。”

  查爾頓先生咕噥道:

  “真的必須——呃——走了。再見,李夫人——有什麼我可以做的——呃——隨時向我諮詢……”

  他飛快地逃走了,他的經驗使他能預見到有可能構成一次家庭爭吵的所有因素。

  當門在他身後關上的時候,莉迪亞說:

  “我同意哈裡的意見,我認為皮拉爾有權利得到一份遺產,那份遺囑是詹妮弗死前很多年立的。”

  “胡說,”喬治說,“這是一種很不嚴謹而且也是不合法的想法,莉迪亞。法律就是法律,我們必須遵守。”

  馬格達倫說:

  “當然,她運氣很不好,而且我們都很為皮拉爾難過,但喬治是對的,就像他說的,法律就是法律。”

  莉迪亞站了起來,她拉起皮拉爾的手。

  “我親愛的,”她說,“這對你一定是很不愉快的事。在我們討論這個問題的時候,你願意離開一會兒嗎?”

  她把女孩領到門邊。

  “別擔心,皮拉爾,親愛的,”她說,“把這事交給我吧。”

  皮拉爾慢慢地走出房間。莉迪亞在她身後關上門,走了回來。

  爭吵暫時停頓下來,每個人都屏住了呼吸,片刻之後,遺產爭奪大戰又轟轟烈烈地開始了。哈裡說:

  “你一直是個該死的吝嗇鬼,喬治。”

  喬治反駁說:

  “不管怎樣,我至少不是寄生蟲和窩囊廢!”

  “你和我一樣是個寄生蟲,你這些年來一直是靠父親養肥的。”

  “你好像忘了我擔任著一個意義重大而且艱巨的職位,那是——”

  哈裡說:

  “去你的吧,什麼意義重大而艱巨,你只會華而不實地誇誇其談!”

  馬格達倫尖叫起來:“你怎麼敢……”

  希爾達以往平靜的聲音這時也稍稍高了一點兒,她說:

  “我們能不能心平氣和地討論這個問題?”

  莉迪亞向她投以感激的一瞥。

  戴維突然發作了:

  “我們非得為了錢這麼可恥地爭吵嗎?”

  馬格達倫惡毒地對他說:

  “風格這麼高當然是好的,可你不會拒絕你的遺產的,會嗎?你和我們剩下的人一樣想要錢!所有這些清高都只是擺姿態!”

  戴維用一種壓抑的聲音說:

  “你認為我應該拒絕它嗎?我懷疑——”

  希爾達嚴厲地說:

  “你當然不應該了。我們非得表現得像孩子一樣嗎?艾爾弗雷德,你是一家之主——”

  艾爾弗雷德好像剛從夢中醒來,他說:

  “對不起。你們所有的人都一塊嚷嚷,這——這把我給搞糊塗了。”

  莉迪亞說:

  “就像希爾達剛剛指出的,我們為什麼非得表現得像貪婪的小孩一樣?讓我們平靜而理智地討論這件事,而且”——她飛快地加了一句,“一次討論一件事,艾爾弗雷德應該先說,因為他是長兄。你怎麼認為,艾爾弗雷德,我們應該把皮拉爾怎麼辦?”

  他慢吞吞地說:

  “她一定要在這兒安家,這是當然的。而且我們會給她一筆生活費,我不認為她有什麼合法的權利要取得本該屬於她母親的錢,她又不是李家的人,要知道,她是西班牙人。”

  “沒有合法的權利,是的,”莉迪亞說,“但我認為她有道義上的權利,我是這麼看的,雖然詹妮弗違反他的意願嫁給了一個西班牙人,可你父親還是承認她和其他子女一樣有著平等的權利。喬治、哈裡、戴維和詹妮弗是平均分配的,詹妮弗去年剛死。在他要請查爾頓先生來的時候,我肯定他是計劃在新遺囑裡給皮拉爾留充足的一份,他至少會把她母親的那份留給她,很可能他還會給得更多。要知道,她是惟一的第三代。我想至少我們可以做到努力彌補你父親他本人正准備補救的不公平。”

  艾爾弗雷德由衷地說:

  “說得好,莉迪亞,我錯了,我同意你說的,皮拉爾應該得到父親財產裡詹妮弗的那份。”

  莉迪亞說:“該你了,哈裡。”

  哈裡說:

  “你知道我是同意的。我想莉迪亞把問題說得非常好,而且我想說我對此很欽佩。”

  莉迪亞說:

  “喬治……”

  喬治的臉通紅通紅的,他氣急敗壞地說:

  “當然不!整件事都是很荒謬的2給她一個家和一筆適當的服裝費,這對她就足夠了!”

  “那麼你拒絕合作了?”艾爾弗雷德問。

  “是的,我拒絕。”

  “他做得很對。”馬格達倫說,“建議他做任何這類的事都是種可恥的行為:考慮到喬治是這個家裡惟一在世界上有所作為的成員,我認為他父親留給他這麼少的錢是種恥辱2”莉迪亞說:“戴維?”

  戴維含糊不清地說:

  “噢,我想你是對的。非得為此爭執不休真的讓人很遺憾。”

  希爾達說:“你說得很對,莉迪亞,這只是公道!”

  哈裡看看周圍,他說:

  “好了,這很清楚了,在我們幾個兄弟裡,艾爾弗雷德,我自己和戴維贊成這個提議,喬治反對,提議多數通過。”

  喬治尖刻地說:

  “這不是同意和反對的問題。我那一份財產絕對就是我的,我一個便士也不會拿出來。”

  “對,就是這樣。”馬格達倫說。

  莉迪亞嚴厲地說:

  “如果你願意繼續反對,那是你的事,我們剩下的人會在總數裡補足你那份。”

  她環視四周以得到認可,而其他人都點了頭。

  哈裡說:“艾爾弗雷德得了最大的一份,他應該出大部分。”

  艾爾弗雷德說:“我想你開始那公正無私的提議很快就要落空了。”

  希爾達堅決地說:

  “我們別吵了!莉迪亞會告訴皮拉爾我們是怎麼決定的,我們稍後再確定細節方面的問題。”她又加了一句,希望能借此轉移話題,“我想知道法爾先生在哪兒,還有白羅先生。”

  艾爾弗雷德說:

  “白羅在我們去問訊的路上下了車,他說他要買一樣重要的東西。”

  哈裡說:“他為什麼沒去參加問訊?他肯定是應該去的!”

  莉迪亞說:

  “也許他知道那不是什麼重要的事。外面花園裡的那個人是誰?薩格登警監還是法爾先生?”

  兩個女人的努力算是成功了,家庭秘密會議就此結束了。

  莉迪亞私下裡對希爾達說:

  “謝謝你,希爾達,你能支持我真是太好了,要知道,在所有的這些事上,你真的給了我很大安慰。”

  希爾達沉思著說:“錢會讓人們這麼苦惱真是奇怪。”

  別的人都已經離開了房間,兩個女人單獨留在那兒。

  莉迪亞說:

  “是的——就連哈裡——雖然那是他的建議;而我可憐的艾爾弗雷德——他是這麼的英國式——他實在不喜歡李家的錢落到一個西班牙人的手裡。”

  希爾達笑著說:

  “你認為我們女人對錢是比較不感興趣的嗎?”

  莉迪亞聳了一下她優雅的雙肩。

  “嗯,要知道,那並不真的是我們的錢——不是我們自己的:這也許是有區別的。”

  希爾達沉思著說:

  “她是一個奇怪的孩子——皮拉爾,我是說。我想知道她會怎樣?”

  莉迪亞歎了口氣。

  “我很高興她會獨立,我想讓她住在這兒,給她一個家和一筆服裝費,不會讓她很滿意的。她太驕傲了,而且,我想,太——太外國化了。”

  她一邊沉思,一邊又進一步補充說:

  “我曾經從埃及帶回來一些美麗的藍琉璃。在那裡,映著陽光和沙灘,它有著燦爛奪目的色彩——一種明亮而溫暖的藍色。但當我把它拿回家後,它的藍色幾乎看不出來了,它只是一串暗淡無光的珠子。”

  希爾達說:

  “是的,我明白了……”

  莉迪亞溫柔地說:

  “我很高興最後終於認識了你和戴維,我很高興你們倆都來了。”

  希爾達歎了口氣:

  “在已經過去的幾天裡,我是多麼希望我們沒來這兒呀!”

  “我知道,你一定會這樣的……但你知道,希爾達,這個打擊並沒有對戴維產生那麼壞的影響。我是說,他是這麼敏感,那也許會讓他非常難受的。實際上,從謀殺案之後,他好像從來沒這麼好過。”

  希爾達看上去顯得有點心煩意亂,她說:

  “那麼你注意到這一點了?在某種程度上那很可怕……

  可是,噢!莉迪亞,真的是這樣的!”

  她沉默了一會兒,回想著她丈夫前一天晚上說過的話。

  他對著她,熱切地訴說著,他的金發從前額甩了上去:

  “希爾達,你記得在《托斯卡》1中一當斯卡皮亞死去的時候,托斯卡點燃蠟燭照著他的全身?你記得她說什麼嗎?他說:‘現在我可以原諒他了……’這就是我的感覺——

  對我的父親。我現在明白了這些年來我一直沒原諒他,但我又真的想原諒他……可我做不到——而現在所有的仇恨全被一筆勾銷了,而我覺得——噢,我覺得好像在我背上有一個沉重的負擔被去掉了。”

  1普契尼(Gincomo Puccini)的三幕歌劇。下文提到的斯卡皮亞和托斯卡均為劇中重要人物。它講述的是發生在19世紀初的義大利羅馬的一個故事:羅馬共和國前執政官安格洛蒂越獄潛逃,得到畫家卡伐拉多西的幫助,藏身在聖安德列教堂裡。員警總監斯卡皮亞為了追捕安格洛蒂.就把卡伐拉多西抓起來進行了嚴刑拷打,卡伐拉多西的女友.歌唱家托斯卡在悲痛中洩露了安格洛蒂的藏身之處。斯卡皮亞遂下令處決卡伐拉多西。為了挽救男友的生命,托斯卡不得已和斯卡皮亞做了一筆交易.以求得後者同意執行一次假死刑。但當所卡皮亞按交易條件要擁抱托斯卡時,托斯卡將他刺死。可斯卡皮亞也騙了他,執行死刑的子彈是真的。當托斯卡得知卡伐拉多西已遭處死,立即從城牆上縱身跳下。自殺身亡。——譯注。

  她努力克制住一陣突然產生的恐懼,說:

  “因為他死了?”

  他馬上做出了回答,他由於很急切而說得結結巴巴的:

  “不,不,你不明白。不是因為他死了,而是因為我對他那種幼稚而愚蠢的仇恨死去了……”

  希爾達現在想到了那些話。

  她想把這些話給身邊的這個女人複述一遍,可她本能地覺得不說是更明智的。

  她跟著莉迪亞出了客廳,來到大廳裡。

  馬格達倫正在那兒,站在大廳裡的桌子旁,手裡拿著一個小包裹。當她看見她們時她跳了起來,她說:

  “噢,這一定是白羅先生買來的重要東西,我看見他剛剛放在這兒的。我想知道它是什麼。”

  她看看莉迪亞,又看看希爾達,格格地笑著,但她的眼神是銳利而焦慮的,證實了她那矯揉造作的快樂語氣都是裝出來的。

  莉迪亞的眉毛揚了起來。她說:

  “我必須在午飯前去洗洗。”

  馬格達倫仍然假裝很孩子氣,可是她的樣子已無法掩飾她語氣中絕望的意味:

  “我一定要偷看一下!”

  她把包在外面的一張紙打開,發出一聲驚歎,她瞪著她手裡的東西。

  莉迪亞停住了腳步,希爾達也站住了,兩個女人都目不轉睛地盯住那東西。

  馬格達倫迷惑不解地說:

  “是一副假鬍子。可是——可是——為什麼呢?”

  希爾達不確定地說:

  “化妝?可是——”

  莉迪亞替她說完了這句話:

  “可是白羅先生自己有一副非常好的鬍子呀!”

  馬格達倫把包裹又包了起來。她說:

  “我不明白,這——這簡直瘋了。白羅先生為什麼要買一副假鬍子?”

2

  當皮拉爾離開客廳之後,她慢慢地在大廳裡走著。斯蒂芬’法爾從花園門裡進來,他說:

  “怎麼?家庭秘密會議結束了嗎?遺囑宣讀了嗎?”

  皮拉爾的呼吸急促起來,她說:

  “我什麼也沒得到——什麼也沒有!遺囑是好多年前立的。我外祖父把錢留給了我母親,可因為她死了,所以錢不歸我而要還給他們。”

  斯蒂芬說:

  “看起來你真夠倒楣的。”

  皮拉爾說:

  “如果那老頭還活著的話,他會另立一個遺囑,那樣他就會把錢留給我———很多的錢:也許遲早他會把所有的錢都留給我!”

  斯蒂芬笑著說:

  “那也不是特別公平,是不是?”

  “為什麼不?他會最喜歡我的,就是這樣。”

  斯蒂芬說:

  “你是一個多麼貪婪的孩子呀!一個真正的小交際花。”

  皮拉爾認真地說:

  “這世界對女人很冷酷,她們必須為自己做一切能做的事——趁她們還年輕的時候。到她們變得又老又醜,沒人會幫助她們的。”

  斯蒂芬慢吞吞地說:

  “雖然我不這麼認為,可你說的也對,只是不完全對。比如說,艾爾弗雷德·李就是真心地喜歡他父親,盡管那老頭極其的挑剔和難於伺候。”

  皮拉爾抬起了下巴。

  “艾爾弗雷德,”她說,“有點兒冒傻氣。”

  斯蒂芬笑了。

  接著他說:

  “好了,別擔心了,可愛的皮拉爾。你知道,李家的人一定會照顧你的。”

  皮拉爾悶悶不樂地說:

  “那不會很有意思的。”

  斯蒂芬慢悠悠地說:

  “是的,我恐怕是不會快樂的,我不能讓你住在這兒,皮拉爾。你願意到南非來嗎?”皮拉爾點點頭。

  斯蒂芬說:

  “那裡有陽光,有很大的地方,那兒也有艱苦的勞動,你幹活幹得好嗎,皮拉爾?”

  皮拉爾遲疑地說:

  “我不知道。”

  他說:

  “你更願意整天坐在陽臺上吃糖果?而且長得特別胖,長出三層下巴?”

  皮拉爾笑了,斯蒂芬說:

  “這好多了,我讓你笑了。”

  皮拉爾說:

  “我想這個聖誕節我是應該笑的:我在書上看到英國人的聖誕節是非常快樂的,人們吃烤葡萄乾和放在灼熱的白蘭地酒裡的提子布丁,還有一種叫做聖誕柴1的東西。”

  1燃燒聖誕柴是英國的一種古老的風俗.現在已經相當少見了,因為很少有家庭能有放得下這種柴禾的大壁爐。聖誕柴這種風俗是由(9世紀來自斯堪的納維亞半島的)維京人傳人英國的。他們燒大木柴原木是為了向雷神表示敬意.而英國人則把這種做法用到聖誕節慶祝中。習慣做法是從附近森林裡找來一根質地優良的木頭.隆重地安放在巨大的火爐中。人們於聖誕節前夜高唱傳統的歌曲,迎接聖誕柴的到來。主人和僕人一起在爐火前盛宴歡度聖誕節前夜。最後.凡是未燃盡的聖誕柴碎片都被小心翼翼地收集起來,包裝好。用以點燃次年的聖誕柴。—譯注。

  斯蒂芬說:

  “啊,可那你得有一個沒發生謀殺案的純粹的聖誕節呀。快到這兒來,莉迪亞昨天帶我來過這兒,這是她的儲藏室。”

  他領著她走進一間比碗櫃大不了多少的小房間。

  “瞧,皮拉爾,成箱的花紙炮,還有蜜餞、橘子、椰棗和乾果,還有這兒——”

  “噢!”皮拉爾雙手十指交叉地緊握在一起,“這些金銀小球非常漂亮。”

  “那些是掛在樹上的,和給傭人們的禮物放在一起。這兒還有帶著閃光的白霜的小雪人,是用來放在餐桌上的,還有各種顏色的氣球隨時都可以吹起來。”

  “噢!”皮拉爾的眼睛閃著光,“噢!我們可以吹起一個來嗎?莉迪亞不會介意的。我真的很喜歡氣球。”

  斯蒂芬說:“寶貝!給,你想要哪個?”

  皮拉爾說:“我想要個紅的。”

  他們挑了自己想要的氣球開始吹,腮幫子鼓鼓的。皮拉爾不吹了,笑了起來,而她的氣球就又癟下去了。

  她說:

  “你看起來真可笑——使勁兒吹著——你的腮幫子都鼓了出來。”

  她笑了,接著重新努力地吹了起來。他們把氣球的口仔細地系了起來,開始拿著玩,把它們輕輕地托起來,讓它們飛上天去。

  皮拉爾說:

  “在外面的大廳裡地方會更寬敞。”

  當白羅從大廳裡走過的時候,他們正一邊笑著一邊把氣球互相傳來傳去。他以疼愛的神情看著他們。

  “你們在玩lesjeuxd’enfants(法語:孩子的游戲。——譯注。)?

  這氣球很漂亮!”

  皮拉爾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我的是紅的,比他的大,大好多。如果我們把它拿到外面去,它會一直飛上天的。”

  “那我們就把它們送上天吧,然後許個願。”斯蒂芬說。

  “噢,對,這是個好主意。”

  皮拉爾向花園門口跑去,斯蒂芬跟著。白羅走在後面,看起來還是一副疼愛的樣子。

  “我希望會有一大筆錢。”皮拉爾宣佈說。

  她踮起腳尖,拿著氣球的線,當一陣風掠過時,氣球輕輕地搖擺著。皮拉爾松開了手,它就飄了起來,被微風帶走了。

  斯蒂芬笑了。

  “你不應該把你的願望說出來。”

  “不應該?為什麼不?”

  “因為這樣你的願望就不會實現了。現在,我要許願了。”

  他松開了他的氣球,可他不那麼幸運,他的氣球飄到了一邊,碰上了冬青樹叢,噴的一聲爆了。

  皮拉爾向它跑去。

  她故作沉痛地宣佈說:

  “它去了……”

  接著,當她用腳尖碰了一下那片薄而柔軟的橡皮,她說:

  “這就是我在外公房間裡撿到的東西呀,他也有一個氣球,只不過他的是粉色的。”

  白羅發出一聲刺耳的驚歎。皮拉爾轉過身來,想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白羅說:

  “沒什麼。我的腳指頭——紮著了——不,是碰著了。”

  他轉過身來看著這幢房子。

  他說:

  “這麼多的窗戶:一幢房子,小姐,也有它的眼睛——和耳朵。英國人這麼喜歡開窗戶真是件令人遺憾的事。”

  莉迪亞從露天平臺上走了過來。她說:

  “午飯剛剛准備好了。皮拉爾,我親愛的,一切都解決了,非常令人滿意。午飯後艾爾弗雷德會向你說明確切的細節。我們進去好嗎?”

  他們走進了房子。白羅最後一個進來,他顯得面色凝重。

3

  午飯吃完了,當他們從餐廳裡出來的時候,艾爾弗雷德對皮拉爾說:

  “你來我的房間好嗎?有一些事情我想跟你好好談談。”

  他領著她穿過大廳走進他的書房,隨後關上了門。其他人走進客廳,只有赫丘勒·白羅留在大廳裡,看著書房那緊閉的門,陷入了沉思”他突然發覺那個老管家正在他身旁不安地徘徊著。

  白羅說:“怎麼,特雷西利安,有什麼事嗎?”

  老人一副憂心仲仲的樣子。他說:

  “我有事要和李先生說,可我不想現在去打擾他。”

  白羅說:“發生了什麼事?”

  特雷西利安慢吞吞地說:

  “一件很奇怪的事情——莫名其妙的事。”

  “能告訴我嗎?”赫丘勒·白羅說。

  特雷西利安猶豫了一下,然後他說:

  “好吧,是這樣,先生,你也許注意過在大門的兩邊都放著一個實心的炮彈,是很重的大石頭球。嗯,先生,有一個不見了。”

  赫丘勒·白羅的眉毛豎了起來。他說:“什麼時候的事?”

  “它們今天早上還都在那兒呢,先生。我敢發誓。”

  “讓我去看看。”

  他們一起來到大門外。白羅彎下腰檢查著剩下的那個石頭炮彈。當他直起身來,他的神情變得非常嚴肅。

  特雷西利安顫聲說:

  “誰會想要偷那麼一樣東西呢,先生?這沒有意義呀。”

  白羅說:“我不希望這樣,我一點兒都不希望這樣……”

  特雷西利安焦急地看著他。他侵吞吞地說:

  “這家裡出什麼事了,先生?自從主人被謀殺之後,這地方好像就和原來不一樣了,我一直覺得我像在做夢一樣,我把好多東西都弄混了,有時候我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赫丘勒·白羅搖搖頭。他說:

  “你錯了,你一定要相信自己的眼睛。”

  特雷西利安搖著頭說:

  “我的視力很差——我不像以前看得那麼清楚了,我把東西都弄混了——看人也一樣。這份工作對我來說我的年紀太大了。”

  赫丘勒·白羅拍拍他的肩膀說:

  “別洩氣。”

  “謝謝你,先生。我知道,你是好意的,可就是這麼回事,我太老了。我總回到過去的日子,看到過去的臉,就像詹妮小姐、戴維小主人和艾爾弗雷德小主人,我一直把他們看成是年輕的紳士和女士。自從那天晚上哈裡先生回到家來白羅點點頭。

  “是的,”他說,“我也正是這麼想的。你剛才說‘自從主人被謀殺之後’——其實在那之前就開始了,從哈裡先生回到家來,事情就變得不一樣了,而且一切都好像顯得很不真實,是不是這樣?”

  管家說:

  “你說得很對,先生,就是從那時候起。哈裡先生總是給家裡帶來麻煩,過去就是。”他的目光又落在那空空的石座上。

  “誰會把它拿走呢,先生?”他悄聲說,“而且,為了什麼呢?這——這幢房子像是瘋了。”

  赫丘勒·白羅說:

  “我怕的不是瘋狂,而是理智!特雷西利安,十分危險。”

  他轉過身去,又走進了房子。

  就在這時,皮拉爾從書房裡跑了出來,雙頰誹紅。她高高地揚著頭,眼睛亮晶晶的。

  當白羅向她走去時,她突然跺了一下腳,說道:

  “我不會接受它的。”

  白羅揚起眉毛,他說:

  “你不會接受什麼,小姐?”

  皮拉爾說:

  “艾爾弗雷德剛剛告訴我,在我外公留下的錢裡我會得到我母親的那一份。”

  “那怎麼了?”

  “他說,從法律上講我是不能得到它的,可他和莉迪亞還有別的人認為它應該是我的。他們說這是公道,所以他們要把這筆錢交給我。”

  白羅又說:

  “那怎麼了?”

  皮拉爾又跺了一下腳。

  “你不明白嗎?他們要把它交給我——把它送給我。”

  “這會傷害你的自尊嗎?既然他們說的是對的——你得到這份遺產本來就是很正當的。”

  皮拉爾說:

  “你不明白……”

  白羅說:

  “正好相反——我很明白。”

  “嗅2”她氣呼呼地轉過臉去。

  這時門鈴響了。白羅回頭膘了一眼,他看見門外是薩格登警監的身影。他急忙對皮拉爾說:

  “你要去哪兒?”

  她陰沉著臉說:

  “去客廳,到其他人那兒去。”

  白羅飛快地說:

  “好,和他們一起待在那兒,別一個人在房子裡亂逛,特別是在天黑以後。自己要當心,你現在很危險,小姐。只要過了今天,你以後再也不會這麼危險了。”

  他轉身離開了她去迎接薩格登。

  後者一直等著特雷西利安回到餐具室去。

  然後他把一張電報放在白羅的鼻子底下。

  “我們收到了!”他說,“看看這個,是南非警方發來的。”

  電報裡寫著:

  “埃比尼澤惟一的兒子兩年前死了。”

  薩格登說:

  “這樣一來我們可知道是怎麼回事了!可笑——我完全追措了方向……”

4

  皮拉爾走進客廳,她的頭揚得高高的。

  她直接朝莉迪亞走去,後者正坐在窗邊織毛線。

  皮拉爾說:

  “莉迪亞,我來告訴你我不會拿那筆錢的,我要走了——馬上就走……”

  莉迪亞看起來非常驚訝,她放下她的毛線活。她說:

  “我親愛的孩子,艾爾弗雷德一定解釋得非常糟糕2這絕不是施捨,你不該這麼想。實際上,在我們這方面不是什麼仁慈和慷慨的問題,只是簡單的對與錯,在正常情況下你母親是會繼承這筆錢的,而你也會從她那兒得到,這是你的權利——從血緣關系上說你是有這個權利的。這是一個公道的問題,而不是施捨。”

  皮拉爾激動地說:

  “而正是因為這個我才不能接受——在你這麼說、這麼做的時候我是不會接受的:我很高興來這兒。很有意思!這是一次冒險,可現在你把它都給毀了!我現在就要離開,馬上——我再也不會麻煩你了……”

  她哽咽著說不下去了,轉過身沒頭沒腦地跑出了房間。

  莉迪亞瞪大了眼睛,她無助地說:

  “我一點兒也沒想到她會這樣:“希爾達說:

  “這孩子好像很難過。”

  喬治清了清嗓子,自命不凡地說:

  “呢——就像我今天早上指出的——這件事涉及的基本原則就是錯的。皮拉爾自己有腦子,她看到了這一點,所以拒絕接受施捨。”

  莉迪亞嚴厲地說:

  “這不是施捨,這是她應該享有的權利:“喬治說:

  “她好像不這麼想:“薩格登警監和白羅走了進來。前者往四下裡看看,說:

  “法爾先生在哪兒?我有話要跟他說。”

  緊接著,赫丘勒·白羅嚴厲地說:

  “埃斯特拉瓦多斯小姐在哪兒?”

  喬治·李有點兒幸災樂禍地說:

  “她馬上就要離開這兒了,她是這麼說的。也許她和她的英國親戚們在這裡待夠了。”

  白羅轉過身來。

  他對薩格登說:

  “來!”

  這兩個男人一沖進大廳,就聽見重物墜地的聲音和遠遠傳來的一聲尖叫。

  白羅叫道:

  “快……來……”

  他們跑過客廳,沖上那邊的樓梯。皮拉爾房間的門開著,一個男人站在門口。當他們跑上來的時候,他轉過頭來,那正是斯蒂芬·法爾。

  他說:

  “她沒事……”

  皮拉爾緊貼著牆蜷縮成一團,她瞪著地板上的那個大石頭炮彈。

  她嚇得連氣都喘不過來了,她說:

  “它就架在我的門上,放平了。我進來的時候它本來會掉下來砸在我的頭上,可就在這時候,一顆訂子掛住了我的’裙子把我往回曳了一下。”

  白羅跪下來檢查著那顆釘子,那上面纏著一絲紫色的花呢線。他抬起頭來,嚴肅地點了點頭。

  “這顆釘子救了你的命。”他說道。

  薩格登警監愣在那兒,他說:

  “哎,這都是什麼意思?”

  皮拉爾說:

  “有人想殺我!”

  她頻頻地點著頭。

  薩格登警監看了門一眼。

  “惡作劇:,,他說,“一個老掉牙的惡作劇——而它的目的卻是謀殺!這是在這所房子裡計劃的第二樁謀殺了!可這次它沒能成功:,,斯蒂芬·法爾嗓音嘶啞地說:

  “感謝上帝:你沒事。”

  皮拉爾張開她的雙手,做了一個求助的手勢。

  “MadredeDios1,”她叫道,“為什麼有人想殺我?我做了些什麼呀?”

  1西班牙語:我的上帝。一一譯注

  赫丘勒·白羅不緊不慢地說:

  “小姐,你更應該這麼問:我知道些什麼?”

  她瞪大了眼睛。

  “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

  赫丘勒·白羅說:

  “這就是你的不對了。告訴我,皮拉爾小姐,案發的時候你在哪兒?你不在這個房間裡。”

  “我在,我告訴過你的:“薩格登警監用一種假惺惺的和善的口氣說:

  “可要知道,你當時沒說真話,你告訴我們你聽見你外祖父尖叫——如果你在這個房間裡,你是不可能聽見的——白羅先生和我昨天實驗過了。”

  “噢!”皮拉爾屏住了氣。

  白羅說:

  “你在某個地方,那兒離他房間要近得多。我要告訴你我認為你在哪兒,小姐,你在擺著雕像的那個壁龕裡,那兒離你外公的房間很近。”

  皮拉爾吃了一驚,說:

  “噢……你怎麼知道的?”

  白羅淡淡地一笑,說:

  “法爾先生看見你在那兒。”

  斯蒂芬嚴厲地說:

  “我沒有。這絕對是個謊言2”白羅說:

  “我請你原諒,法爾先生,可你的確看見她了。記得嗎?

  你說你印象裡那個壁龕裡有三個雕像,而不是兩個。那天晚上只有一個人穿白衣服,那就是埃斯特拉瓦多斯小姐,她就是你看見的第三個身影。是這樣吧,不是嗎,小姐?”

  皮拉爾遲疑了片刻,說:“對,這是真的。”

  白羅溫和地說:“小姐,現在告訴我們所有的真相。你為什麼在那兒?”

  皮拉爾說:

  “我在晚飯後離開了客廳,我想去見我的外公,我想這會讓他高興的。可當我從過道那兒轉過來的時候,我看見另外有人站在他的門邊。我不想被人看見,因為我知道外祖父說過他那天晚上不想再見任何人,我就溜進了那個凹進去的地方,以防門口的人轉過身來看見我。”

  “接著,突然間,我聽到了可怕的聲音,桌子——椅子……”她擺擺手——“所有的東西都倒了下來撞在一起。我不知道為什麼我沒有動,當時我都被嚇壞了。’而就在這時,那可怕的尖叫聲響了起來……”她用右手在胸前劃了個十字,“我的心髒幾乎都停止了跳動,我對自己說,‘有人死了……”

  “而後來呢?”

  “後來大家就都從過道那邊跑了過來,最後我就從那兒出來,加入了他們的行列。”

  薩格登警監嚴厲地說:

  “我們第一次問你的時候,這些事你一點兒都沒說,這是為什麼?”

  皮拉爾搖搖頭,她自作聰明地說:

  “對員警說得太多是不好的。你瞧,我認為如果我說我離那兒很近,你也許會認為是我殺了他,所以我說我在自己的房間裡。”

  薩格登嚴厲地說:

  “如果你有意不說實話,結果只能是你必定會受到懷疑。”

  斯蒂芬·法爾說:“皮拉爾?”

  “什麼?”

  “當你拐進這條過道時你看見誰站在門邊?告訴我們。”

  薩格登說:“對,告訴我們。”

  那女孩猶豫了一會兒,她的眼睛瞪大了,又眯了起來,她侵吞吞地說:

  “我不知道那是誰,光線太暗了看不清楚,但那是一個女人……”

5

  薩格登警監打量著身邊的這一小國人,他流露出一種前所未有的近乎惱怒的神情,他說:

  “這樣做很不符合常規,白羅先生。”

  白羅說:

  “這是我的一點兒想法。我想把我的發現公諸於眾,然後請大家跟我合作,這樣一來我們就會找出事情的真相。”

  薩格登用低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嘟囔道:“這簡直是胡鬧。”

  他靠在椅背上。白羅說:

  “首先,我想,你要請法爾先生做出一個解釋。”

  薩格登的嘴閉得緊緊的。

  “我本來該在私下裡跟你談這件事的,”他說,“然而,我也不反對這樣。”他把電報遞給斯蒂芬·法爾。“現在,法爾先生,你是這麼稱呼自己的,也許你可以解釋一下這個?”

  斯蒂芬·法爾接過它。他慢慢地讀出聲來,他的眉毛揚了起來。接著,他點了一下頭,把電報還給警監。

  “對,”他說,“我真該下地獄,不是嗎?”

  薩格登說:

  “這就是所有你想要說的話嗎?你很明白你沒有義務聲明———”

  斯蒂芬·法爾打斷了他。他說:

  “你用不著警告我,警監。我看得出來它就在你的嘴邊轉悠。是的,我會給你一個解釋。這解釋不是非常好,可它是真的。”

  他停了一下,接著他開始說了:

  “我不是埃比尼澤·法爾的兒子,可我跟他們父子兩個都很熟。你們現在設身處地地替我想想——順便說一句,我的名字是斯蒂芬·格蘭特——我一生中第一次來到這個國家。我很失望,這兒的每一樣東西每一個人看起來都是那麼單調乏味,沒有生氣。後來我在火車上見到了一個女孩,我得坦白地說:我被這個女孩迷住了!她也是這世界上最可愛的生物,她簡直就不該出現在人間:我在火車上和她談了一會兒,那時我就下定決心不想和她失去聯系。當我離開車廂時我看見了她旅行箱上的標簽——她的名字對我倒無所謂,可她此次旅行的目的地對我是很重要的。我聽說過戈斯頓府,而且對那兒的主人很瞭解,他曾是埃比尼澤·法爾一段時期的合夥人而且老埃比經常談起他,多次說到他是個什’麼樣的人,於是我想到一個主意,到戈斯頓府去;假裝我是埃比的兒子。像電報裡說的,他兩年前死了,可我記得老埃比說他現在已經有很多年沒有得到西米恩·李的消息了,所以我斷定姓李的是不會知道埃比兒子的死訊的。不管怎樣,我覺得值得試一試。”

  薩格登說:“不過,你沒有馬上就去試,你在阿德斯菲爾德的國王紋章旅館待了兩天。”

  斯蒂芬說:

  “我在仔細考慮——是否要試一下。最後我下定決心要試一下,它就像一次小的歷險一樣吸引著我。嗯,它成功了!

  老人用最友善的態度問候了我而且馬上就邀請我在他家裡住下,我接受了。這就是我的解釋,警監。如果你不相信,回想一下你墜入情網的那個年代,看你能不能記起那時你縱容自己做的一些傻事。至於我的真名,是斯蒂芬·格蘭特。

  你可以給南非拍電報去調查我,可我要告訴你的是:你會發現我是一個很正派的公民,我決不是一個騙子或是一個偷珠寶的賊。”

  白羅輕聲說:“我從來不認為你是。”

  薩格登警監謹慎地摸著自己的下巴,他說:

  “我會去調查一下這種說法。我想知道的是:在謀殺發生之後你為什麼不說出真相而是要告訴我們一套謊話呢?”

  斯蒂芬坦白地說:

  “因為我是一個傻瓜!我以為我可以成功地脫身的!我認為如果我承認是用一個假名到這兒來,那看起來會很可疑。如果我不是一個徹底的白癡,我應該會想到你們一定會往約翰內斯堡拍電報的。”

  薩格登說:

  “好吧,法爾——呢——格蘭特先生——我不是說我不相信你的故事,我們很快就可以證實它是否屬實。”

  他詢問地朝白羅看去。後者說:

  “我想埃斯特拉瓦多斯小姐有話要說。”

  皮拉爾的臉色變得非常蒼白,呼吸很急促:

  “這是真的,我本來永遠不會告訴你們的,可為了莉迪亞和那些錢我得把這件事說出來。來到這兒假扮、欺騙和表演——這很有意思,可當莉迪亞說那錢是我的而且說這只是個公道的問題,事情就不一樣了,它再也不好玩了。”

  艾爾弗雷德帶著迷惑不解的神情說:

  “我不明白,我親愛的,你在說些什麼。”

  皮拉爾說:

  “你們認為我是你們的外甥女皮拉爾·埃斯特拉瓦多斯?不是這樣的!當我和她一起在西班牙坐車的時候,皮拉爾死了!當時飛來了一顆炸彈,炸著了汽車,她就給炸死了,而我卻一點兒都沒傷著。我和她並不怎麼熟,可她告訴了我所有關於她的事,她外祖父怎麼派人來接她去英國的,還有他非常有錢什麼的。而我身無分文,不知道該上哪兒去或是做什麼。我突然想:‘我為什麼不能拿著皮拉爾的護照到英國去,成為非常有錢的人?”’她一下子笑容滿面,光彩照人。

  “噢,光想著我能不能順利行事就很有意思!我們在照片上並不像。可當他們要我的護照時,我打開了窗戶把它扔了下去,然後跑下去撿,接著我就把一點兒泥抹在照片上,因為在旅行中,海關的人不會看得很仔細,而在這兒他們也許艾爾弗雷德怒氣沖沖地說:

  “你是說你扮演成我父親的外孫女,並且利用了他對你的寵愛?”

  皮拉爾點點頭,她得意地說:

  “對,我馬上就看出來我可以讓他很喜歡我。”

  喬治·李勃然大怒:

  “太荒謬了!”他激動地說,“罪犯!企圖借欺詐來騙錢!”

  哈裡·李說:

  “她沒從你那兒拿到一個子兒,老兄!皮拉爾,我站在你這一邊,我非常欽佩你的膽量。而且,感謝上天,我不再是你的舅舅了:這樣我就不用顧忌什麼了。”

  皮拉爾對白羅說:“你知道了?你什麼時候知道的?”

  白羅笑了:

  “小姐,如果你研究過孟德爾定律你就會知道兩個藍眼睛的人不會有一個棕色眼睛的孩子。我敢肯定,你母親是一個非常正派而且可敬的女士。那麼,結果必然是這樣,你根本就不是皮拉爾·埃斯特拉瓦多斯。當你在護照上弄鬼的時候,我就能肯定了。這個做法挺機靈的,可還是差了一點兒,你明白嗎?”

  薩格登警監不愉快地說:

  “整件事都算不上機靈。”

  皮拉爾瞪著他。她說:

  “我不明白……”

  薩格登說:“你給我們講了一個故事——但我認為還有更多的事你沒說。”

  斯蒂芬說:“你放過她吧!”

  薩格登警監毫不理會。他接著說:

  “你告訴我們你晚飯後上樓到你外祖父的房間去,你說那是由於你一時心血來潮。依我看,也可能有別的原因吧,是你偷了那些鑽石,你拿了它們,必要時,也許你會把它們放回保險箱裡,而老頭不會留意到是你幹的:可在他發現鑽石失蹤了之後,他馬上看出只有兩個人是有可能的。一個是霍伯裡,他也許知道密碼並且在夜裡溜進來偷了鑽石。另一個就是你。李先生馬上採取了行動,他給我打了電話叫我來見他,接著他帶話給你讓你晚飯後立即來見他。你來了,而他就指責你拿了鑽石,你否認了,可他仍然不肯放過你。我不知道接下來到底發生了什麼——也許他明白了這個事實,你不是他的外孫女,而是一個非常聰明的職業小偷。不管怎樣,遊戲結束了,曝光的危險接近了你,而你就用刀砍了他,當時發生了一場搏鬥而他尖叫了起來,這會兒你可是真正地陷入了困境,你匆匆溜出了房間,知道你跑不掉了,就在其他人到來之前,溜進了放著雕像的壁龕裡。”

  皮拉爾尖聲喊道:

  “這不是真的!這不是真的!我沒有偷鑽石!我沒有殺他。我憑著聖母瑪麗亞發誓。”

  薩格登嚴厲地說:

  “那麼會是誰幹的呢?你說你看見一個人站在李先生的門外。照你的故事,那個人應該就是兇手。並沒有別的人經過壁龕!只有你說那兒有一個人。換句話說,你編造這個是為了替自己開脫!”

  喬治·李嚴厲地說:

  “她當然是有罪的!這夠清楚的了:我總是說是一個外人殺了我父親:非說這件事是他自己家裡的一個人幹的,這純粹是胡說八道——這是不符合人之常情的!”

  白羅從座位上奮然而起,他說:

  “我不能同意你的說法。考慮到西米恩·李的性格特徵,發生這樣的事是很正常的。”

  “呢?”喬治的嘴張得大大的,他盯著白羅。

  白羅接著說:

  “而且,在我看來,這樣的事的確發生了。西米恩·李被他的親生骨肉殺了,為了一個對兇手來說是很有理很充分的原因。”

  喬治叫道:“我們中的一個?我否認——”

  白羅斬釘截鐵地插了進來:

  “對于這兒的每個人來說都有一種不利的情況。喬治·李先生,我們先從你開始說吧。你一點兒都不愛你父親!你和他保持良好的關系只是為了錢。在他死的那天他還威脅要裁減你的生活費,你知道他的死可能會讓你繼承一筆相當數目的財產,這就是動機。照你說的,在晚飯後你去打電話,你的確打了電話——可那電話只打了五分鐘,那之後你很可能就去了你父親的房間,和他聊了聊,然後就對他下了毒手並且殺死了他。你離開了房間,把門從外面鎖上,因為你希望這件事會被認為是一件搶劫案。可你在慌亂中疏忽了一點,你忘了去確認一下窗戶是否是開著的,以便支持搶劫的理論。這很愚蠢,可如果你原諒我這麼說的話,你本來就是很愚蠢的一個人!”

  “然而……”喬治企圖開口但沒能成功,在這片刻的短暫停頓之後,白羅說,“很多愚蠢的人都成為了罪犯2”他把目光轉向馬格達倫:

  “夫人,她也有一個動機。我認為,她負了債,而且你父親說一些話的口氣也許引起了她的不安。她也沒有不在現場的證據。她說自己去打電話了,可是她沒打,而且她關於自己行動的說法也沒有人可以證明……”

  “然後,”他停了一下,“還有戴維·李先生。我們不是一次而是多次地聽說過,李家人一脈相承的那種復仇的天性和好記性。戴維·李先生沒有忘記也無法原諒他父親對待他母親的方式,他父親最後一次對死去的夫人的嘲笑也許突破了他忍耐的極限。當謀殺發生的時候戴維·李說他是在彈鋼琴,而他彈的湊巧是《葬禮進行曲》,但假設是別的什麼人正在彈《葬禮進行曲》呢?是某個知道他要去幹什麼的人,還會為他的行動作證。”

  希爾達平靜地說:

  “這種說法很無恥。”

  白羅轉向她:“我還有話呢,夫人,是你親手做了這件事,是你偷偷溜上樓去對一個你認為是超出人類寬恕限度的人執行了裁決。夫人,你是那種在憤怒中會變得很可怕的人……”

  希爾達說:“我沒殺他。”

  薩格登警監唐突地說:

  “白羅先生說得很對,除了艾爾弗雷德·李先生、哈裡·李先生和艾爾弗雷德·李夫人,對每個人來說都可能有一種不利情況。”

  白羅溫和地說:

  “即使是這三個人我也不會放過的……”

  警監抗議說:“噢,別這樣,白羅先生!”

  莉迪亞·李說:

  “那什麼是對我不利的情況呢,白羅先生?”

  她說話的時候微微地笑著,她的眉毛嘲弄地挑了上去。

  白羅躬身致意,他說:

  “你的動機,夫人,我就不說了,它夠明顯的了。至於其它的部分是這樣的:那天晚上你穿著一件有花的帶斗篷的波紋綢女裝,圖案很特別。我想提醒你一個事實,就是特雷西利安,那個管家,他是個近視眼,遠處的物體對他來說是暗淡和模糊的。我還要指出的是,你的客廳很大而且燈是被厚厚的燈罩罩著的。在那天晚上,就在尖叫聲響起的一兩分鐘之前,特雷西利安定進客廳來拿咖啡托盤,他看見了你,他是這麼想的。你站在被厚重的窗簾半遮著的遠處的宙邊,那是你的習慣姿勢。”

  莉迪亞說:“他的確看見了我。”

  白羅接著說下去:

  “我想說可能特雷西利安看見的是你女裝上的斗篷,它在窗簾邊被安置好了,好像你自己正站在那兒……”

  莉迪亞說:“我是正站在那兒……”

  艾爾弗雷德說:“你怎麼敢這麼說……”

  哈裡打斷了他。

  “讓他說下去,艾爾弗雷德,下麵該輪到我們了。既然我們當時一起在餐廳裡,你怎麼能說親愛的艾爾弗雷德殺了他深愛的父親呢?”

  白羅朗他微笑著。

  “這,”他說,“很簡單。一個可以證明自己不在現場的證據,即使它是由別人很不情願地提供的,它仍然是有效的。

  你和你兄弟關系很不好,這是眾所周知的,你在公共場合嘲笑他,他對你也沒有一句好話!可是,假設這些都是一個非常聰明的秘密計劃的一部分,假設艾爾弗雷德。李已經厭倦了這種生活,天天都要討好這個苛刻的監工;假設他和你在這以前已經會過面,你們把計劃佈置好了,你回到家來,艾爾弗雷德裝作反對你的到來,他表現出對你的嫉妒和不喜歡;你則表現出對他的輕視。而接著就到了謀殺的那天晚上,你們把一切都非常聰明地計劃好了,你們中的一個留在餐廳裡,自言自語,而且也許還大聲爭吵著就像有兩個人在那兒似的。另一個人則上樓去作案……”

  艾爾弗雷德騰地一下站起身來。

  “你這個惡棍!”他說,他的聲音是含混不清的。

  薩格登盯著白羅,他說:

  “你真的是說……”

  白羅的聲音突然洪亮起來,帶著一種威信:

  “我向你們說明瞭所有的可能性!這些是可能會發生的事情2我們只能越過表面現象來看內在的真實,才能判斷它們中的哪一種可能實際上的確發生了……”

  他停了下來,然後慢條斯理地說:

  “我們必須要回到——像我以前說過的——回到西米恩·李本人的性格特徵上來……”

6

  在白羅隨後片刻的停頓中,很奇怪,所有的憤怒和怨恨都平息下來。赫丘勒·白羅用他人格的魅力控制了他的聽眾們,當他慢慢地開始說話的時候,他們看著他,被他鎮住了。

  “要明白,一切問題都在這兒,這個死者正是神秘事件的焦點和中心:我們必須深入探究西米恩·李的心靈和思想,看看我們能找到些什麼。對於一個並非自生自滅的人來說,他身上的東西,都傳給了他的後代們……

  “西米恩·李留給他兒子和女兒的是什麼?首先,是驕傲——這種驕傲被他對孩子們的失望所挫傷。接下來,是耐心的品質。我們瞭解到為了報複一個坑過他的人,西米恩。

  李曾耐心地等了好些年。我們看到,繼承他這一點的,正是從外表看最不像他的一個兒子——戴維·李也會把一切銘刻在心,多年來他一直心懷對父親的怨恨。在長相上,哈裡·李是惟一非常像他的兒子,當我們仔細觀察西米恩·李年輕時候的畫像時,這種相像是非常顯著的:他們有著一樣的高挺的鷹釣具,長而輪廓分明的下巴,頭向後仰的姿勢。我想,哈裡也繼承了許多他父親的舉止上的特殊習慣——比如說,那個向後仰頭大笑的習慣,還有另一個用手指撫摸下巴的習慣。

  “憑著腦子裡裝著的所有這些問題,而且確信這件謀殺是一個和死者關系很密切的人幹的,我用心理學的觀點研究了這個家庭。那就是說,我試圖決定他們中的哪一個是心理學意義上可能的罪犯。而據我的判斷,只有兩個人在這方面是符合要求的,他們是艾爾弗雷德·李和希爾達·李——戴維的妻子。

  “戴維他本人我不認為會是一個可能的兇手,我不認為一個像他那麼脆弱敏感的人能面對喉嚨被割斷時那血腥的場面。喬治’李和他的妻子我同樣排除在外,不管他們有著怎樣的渴望,我認為他們不具備冒險的氣質,他們本質上都是很謹慎的人。艾爾弗雷德·李夫人我能肯定是不勝任任何暴力行動的,她對任何事都總持一種嘲諷的態度。對哈裡·李我則有所猶豫,他當然有著粗魯殘忍的一面,可我幾乎可以肯定,和他的虛張聲勢和口出狂言相反,哈裡·李本質上是個弱者,我現在知道了,這一點也是他父親的看法,他說,哈裡並不比其他人更有價值。這就剩下了兩個我剛才提到過的人:艾爾弗雷德·李是一個可以無私地做出很大奉獻的人,他多年來一直按照另一個人的意願生活著,無條件地服從他,任憑他支配,在這種情況之下總是可能會有一些東西會突然垮掉的。此外,他也許很可能心懷一種對他父親的怨恨,而這種怨恨會在從未以任何方式表現出來的過程中,逐漸地積聚了力量,最安靜最順從的人常常會有最突然最意外的暴力行為,原因是當他們的自製力一旦垮了,就會導致他們生活信念的全部崩潰。

  “另一個我認為能勝任這次犯罪的人是希爾達·李,她是那種說到做到的人,必要時,她能用自己的手來行使法律的權利——雖然她的動機從來都是無私的,這種人不僅自己做出裁決而且還會去執行,很多舊約裡的人物就是這種類型,比如說,雅億1和猶滴2。

  (《聖經》中殺死來帳篷避難的反對以色列人的迦南將領西西拉的希伯來婦人。——譯注。

  2古猶太寡婦.相傳殺了亞述大將荷羅孚尼而救了耶路撒冷全城。—譯注。

  “而到目前為止,我調查了案子本身的情況,呈現出來的第一個疑點——它是能給人當頭一棒的東西——就是案子發生時那非同尋常的環境!回憶一下西米恩·李躺倒在地的那個房間——如果你們還記得的話,那兒有一張沉重的桌子和一把沉重的椅子都翻倒了,還有一盞燈、陶器、玻璃杯等等。而那椅子和桌子尤其令人驚訝,它們都是堅固的桃花心木的,很難明白在那個虛弱的老人和他的對手間怎麼可能有任何形式的搏鬥,結果還能把這麼堅固沉重的傢俱碰翻和撞倒,整件事好像不真實。然而,當然不會有任何心智健全的人會製造出這麼一種效果,如果它不是真的發生了的話——除非可能是這樣:西米恩·李被一個強壯的男人殺了,而這個主意是想暗示攻擊者是個女人或是某個瘦弱的男人。

  “可這樣一種想法是完全沒有說服力的。因為傢俱發出的聲響會發出警報,而那個殺人兇手會因此幾乎來不及離開。盡可能無聲無息地割開西米恩·李的喉嚨對任何人來說肯定都是有利的。

  “另一非同尋常之處是從門外轉動的那把鑰匙,這麼做好像是沒道理的,這不可能被暗示為自殺,因為在這次死亡中沒有任何東西能與自殺的情況相吻合。它也不是為了暗示從窗戶逃跑——因為這些窗戶都安置好了,從那兒逃跑是根本不可能的2還有,這又一次涉及到了時間問題,時間對殺人兇手來說一定是非常寶貴的。

  “還有一件讓人無法理解的事情———從西米恩·李的橡皮防水袋上剪下來的一塊小橡皮和一個小木頭楔子,是薩格登警監拿給我看的,這些東西是第一個進入房間的人從地板上撿起來的——這些東西沒有任何意義2它們什麼都不是!可是它們居然就在那兒。

  “你們發覺了嗎?這個案子變得越發地不可理解,它沒有條理,沒有秩序——enfin1,它是不合乎情理的。

  “而現在我們碰到了一個更大的困難:薩格登警監曾被死者叫來;死者向他報告了一件盜竊案,而且他被要求在一個半小時以後再回來。為什麼呢?如果是因為西米恩·李懷疑他的外孫女或是任何別的家庭成員,而在他和被懷疑的人會面時把這件事直說出來的時候,他為什麼不讓薩格登警監在樓下等著呢?真的有警監在家裡,他就可以更強硬地向嫌疑犯施加壓力了。

  1法語:總而言之。一一譯注。

  “那麼現在我們能達成一致的觀點是:不僅殺人兇手的行為是非同尋常的,而西米恩·李本人的行為也是非同尋常的!

  “而我就對自己說:‘這件事全都錯了!’為什麼?因為我們是從一個錯誤的角度來看它的,而這正是殺人兇手所希望的……

  “我們有三件沒有意義的事情:搏鬥、轉動鑰匙和剪下來的橡皮碎片。但肯定會有一種方式使這三件事情產生意義!於是我就讓我的腦子裡成為一片空白,忘掉案子的情況,只從這些東西本身的意義來考慮。我想———一場搏鬥,那暗示著什麼?暴力——毀壞——嘈雜的聲音……那麼鑰匙呢?為什麼要轉動鑰匙呢?那麼就沒人可以進去了?可那並沒能阻止人進去,因為門幾乎馬上就被砸開了。要把某人關在裡面?不讓某人出來?一小片剪下來的橡皮?我對自己說:‘橡皮防水袋的一小片就是橡皮防水袋的一小片,沒別的了!’“那麼你們會說這兒什麼都沒有了——可這並不十分正確,因為留下了三個印象:嘈雜的聲音——隔離——無意義……”

  “它們和我認為可能的那兩個人之中的任何一個相吻合嗎?不,它們不合適。對艾爾弗雷德和希爾達兩人來說一件悄無聲息的謀殺都絕對是更可取的,把時間浪費在從外面鎖住門上面是荒謬的,而那橡皮防水袋上的一小片仍然又是’——毫無意義的:

  “然而我有一種非常強烈的感覺,這件案子裡沒有任何東西是荒謬的——相反,一切都計劃得非常周密並且實施得非常好。事實上,它已經成功了!因此發生的每一件事都意味著……

  “而這時,我又把整件事重新考慮了一遍,得到了第一個啟示……

  “鮮血——這麼多的血——到處都是血……對血的強調——新鮮的、濕潤的、鮮艷奪目的血……這麼多的血——

  太多的血……

  “而第二個想法也隨之而來:這是一件血案——兇手就在有血緣關系的這群人當中。正是西米恩,李自己的血脫反叛了他……”

  赫丘勒·白羅俯身向前。

  “在這個案子裡,兩條最有價值的線索是被兩個人分別在無意中說出來的。第一條是艾爾弗雷德·李夫人引自《麥克白》的一句:‘可是誰想得到這老頭兒會有這麼多血?’另一條是特雷西利安,那個管家說的一句話,他形容說他怎麼覺得自己眼花了,而且發生的事情好像都是以前發生過的,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讓他產生了這種奇怪的感覺。他聽見門鈴響了,就去給哈裡·李開了門,而第二天他又為斯蒂芬·法爾,做了同樣的事情。

  “那為什麼他會有這種感覺呢?看看哈裡·李和斯蒂芬·法爾,你們就會明白為什麼了。他們的長相是驚人地相像:這就是為什麼給斯蒂芬·法爾開門的感覺就像是給哈裡·李開門一樣。

  “這幾乎可能是同一個人站在那兒。而接下來,就在今天,特雷西利安提到他總是把人都搞混了。這不奇怪!斯蒂芬·法爾有一個高高的鼻子,還有一個習慣,笑的時候頭往後仰著,還有一個用食指撫摸下巴的小動作。如果你久久地審視西米恩·李年輕時的畫像,你就會發現不僅哈裡·李,而且斯蒂芬·法爾也……”

  斯蒂芬動了一下,他的椅子吱吱嘎嘎地響著。白羅說:

  “記得西米恩·李那次的大發作嗎?他對他家裡人發表了激烈的長篇大論。你們記得的,他說,他發誓他有更好的兒子,即使他們是私生子。我們再回到西米恩·李的性格特徵上來,西米恩·李追女人總是很成功而且讓他的妻子為此心碎!西米恩·李曾向皮拉爾吹噓,他也許會有一個由幾乎同樣年紀的兒子們組成的衛隊!所以我得出了這個結論:

  西米恩·李不僅有在這所房子裡的合法婚姻所生的兒子,還有他不知道的而且未被承認的兒子,他們和他是有著血緣關系的。”

  斯蒂芬站了起來。白羅說:

  “這才是你來這兒的真正原因,不是嗎?並不是你和火車上遇見的女孩那美麗的羅曼史:在你遇見她之前你就來這兒了,你來看看你父親是個什麼樣的人……”

  斯蒂芬的臉馬上變得十分慘白。他開口了,聲音沙啞,時斷時續:

  “是的,我一直想知道……母親有時會說到他。那念頭漸漸佔據了我的心——想去看看他是什麼樣的一個人!我賺了一點兒錢,來到了英格蘭,我不打算讓他知道我是誰,我假裝是老埃比尼澤的兒子。我到這兒來只有一個原因——來看看是我父親的這個男人到底是什麼樣子……”

  薩格登警監悄聲說:

  “天哪,我一直瞎了眼了……我現在明白了,我兩次都把你誤認為是哈裡·李先生,接著就發現了自己的錯誤,可我卻從來沒往這上面想!”

  他轉向皮拉爾:

  “就是這麼回事,不是嗎?你看見站在門外的那個人是斯蒂芬·法爾吧?我記得,在你說那是個女人之前,你遲疑了一下,看了看他。你看見的是法爾,可你不願把他說出來。”

  這時傳來一陣輕柔的衣物摩擦的沙沙聲。希爾達·李低沉的聲音響了起來:

  “不,”她說,“你錯了,皮拉爾看見的是我……”

  白羅說:

  “你,夫人?對,我是這麼想的……”

  希爾達平靜地說:

  “自我保護是一件奇怪的事情。我也不願相信我會是這樣一個膽小鬼,保持沉默只是因為我害怕:“白羅說:

  “你現在願意告訴我們嗎?”

  她點點頭。

  “我和戴維在音樂室裡。他正在彈琴,他的情緒很異常。

  我有點兒害怕而且我強烈地意識到了自己的責任,因為是我堅持要來這兒的。戴維開始彈《葬禮進行曲》,而突然間我就下了決心,不管這看起來或許有多怪,我決定我們兩個人要馬上離開——就在當天晚上。我悄悄地走出了音樂室,走上樓去,我想去見李先生,並且坦率地告訴他我們為什麼要走。我經過走廊,來到他的房間,敲了門,沒有任何回答,我又敲得更響了點兒,還是沒有回答。接著我試了一下門把手,門是鎖上的。而這時,正在我站在那兒猶豫的時候,我聽見一個聲音從裡面傳來——”

  她停了下來。

  “你們不會相信我,可這是真的!有人在那兒——攻擊著李先生。我先聽見桌椅翻倒,還有玻璃和瓷器破碎的聲音,接下來我聽著最後那聲可怕的尖叫漸漸消失——然後就是一片寂靜。我癱在那兒:動都不能動!而這時法爾先生就從走廊裡跑了過來,馬格達倫和其他的人也來了。法爾先生和哈裡開始撞門。門倒下了,我們看見了房間裡面,而那兒沒有一個人——除了已經倒在血泊裡的李先生。”

  她平靜的聲音提高了一點兒,她叫道:

  “那兒沒有別的人——一個也沒有,你們明白嗎?可沒人從房間裡出來過……”

  7薩格登警監深深吸了一口氣。他說:

  “要麼是我快瘋了,要麼是大家都快瘋了!你說的話,李夫人,是根本不可能的,都是些胡話!”

  希爾達·李叫道:

  “我告訴你我聽見他們在那兒搏鬥,我還聽見了當老人的喉嚨被割開時的那聲尖叫——而沒有人出來,也沒有人在房間裡!”

  赫丘勒·白羅說:

  “可你一直什麼都沒說。”

  希爾達·李的臉白了,可她還是鎮定地說:

  “是的,因為如果我告訴你們發生了什麼,你們只會說,或是想到一件事——是我殺了他……”

  白羅搖搖頭。

  “不,”他說,“你沒殺他,是他的兒子殺了他。”

  斯蒂芬·法爾說:

  “我在上帝面前發誓我從沒碰過他:““不是你,”白羅說,“他還有別的兒子!”

  哈裡說:

  “你他媽的——”

  喬治瞪大了眼睛;戴維用手蒙住了眼睛;艾爾弗雷德眨了兩下眼。

  白羅說:

  “我到這兒的第一個晚上——也就是發生謀殺的那天晚上——我看見了一個幽靈,那是死者的幽靈。當我第一眼看見哈裡·李的時候,我傷住了,我覺得我以前看見過他。

  後來我仔細地注意了他的相貌,我意識到他是多麼像他的父親,而我就告訴自己這就是產生那種相似感覺的原因。

  “可昨天一個坐在我對面的男人後仰著頭笑了起來——而我就知道了哈裡·李讓我想起了誰。而我又因此追溯到另一張臉——死者的相貌。

  “難怪可憐的老特雷西利安會覺得糊塗了,在他給三個而不是兩個彼此長得非常相像的男人去開門的時候。難怪他承認會把人搞混了,當這房子裡有三個男人,他們從稍遠的距離看都可能被認作是另一個人!一樣的體格,一樣的姿勢,尤其有一個撫摸下巴的小動作,一樣的仰著頭大笑的習慣,一樣特殊的高高的鼻子。可這相似之處並不總是很容易就看得出來——因為第三個人有一副鬍子。”

  他的身子向前探著。

  “人們有時會忘了員警也是男人,他們有妻子、孩子、母親”——他停頓了一下——

  “還有父親……記得西米恩·李在本地的名聲吧:一個因為他和女人們的私情而讓他的妻子心碎的男人。私生子也會繼承很多東西,他會繼承他父親的相貌甚至是他的習慣動作,他會繼承他的驕傲、他的耐心和他的復仇精神!”

  他的聲音提高了。

  “在你這一生,薩格登,你一直憎恨你父親犯下的錯。我認為你很久以前就決定要殺他了。你是從相鄰的郡來的,並不是從很遠的地方。你母親用西米恩·李給她的錢,毫無疑問的可以找到一個丈夫來做她孩子的父親。你很容易就進了米德什爾的員警部隊,等待著你的機會。一個員警是有著很好的機會來犯罪並且逃脫罪行的。”

  薩格登的臉變得像紙一樣慘白。

  他說:

  “你瘋了!當他被殺的時候我在房子外面。”

  白羅搖搖頭。

  “不,你在第一次離開之前就殺了他,在你離開之後沒人看見過他還活著,這對你是很容易的。西米恩·李在等候著你,是的,可他從沒叫你來,是你給他打的電話,含糊不清地說到一件未遂的盜竊案,你說你會在那天晚上八點之前去拜訪他,而且假裝是來為警方的慈善事業募捐的。西米恩。李毫不懷疑,他不知道你是他的兒子。後來,你來了,並且編造了一個假鑽石的故事。他打開保險箱讓你看真的鑽石還安全地躺在裡面。你道了歉,和他一起回到壁爐邊,突然抓住了他,你用手捂住他的嘴,割斷了他的喉嚨,這樣他就叫不出聲來了。對於一個像你這種體格強壯的男人來說,這就像小孩兒做遊戲似的簡單。

  “接下來你佈置了現場。你拿走了鑽石,你把桌椅、燈、玻璃杯都堆了起來,用你帶來的一根很細的繩子或是線,把它們穿來穿去地繞起來。你帶了一瓶新鮮的動物血,在裡面加了檸檬酸鈉,你把它灑得到處都是,又在西米恩·李傷口裡流出來的一灘血里加了些檸檬酸鈉。你還生起了火,這樣屍體就會保持溫暖。接著你把線的兩頭從窗戶下邊狹窄的縫隙中伸出去,讓它們從牆上垂下去。你離開了房間而且從外面把門鎖上,這是很重要的,因為一定不能有人在任何偶然的情況下進到那個房間裡去。

  “接著你走出去把鑽石藏在花園裡的石槽上。如果它們在那兒早晚要被發現的話,它們只會更使人把懷疑的焦點集中到你所希望的地方:西米恩·李合法的家庭成員們的身上。九點一刻差一點兒的時候你回來了,走到宙下的牆邊去拉動了那根線,那就挪動了你精心安排好的那堆東西,傢俱和瓷器都嘩啦一聲地倒了下來。你拉著線的一頭把它拽了出來,重新在外套和馬甲底下把線繞在自己的身上。

  “你還有另一個手段:“他轉向其他人:

  “你們記得嗎?你們每個人是怎麼用一種各不相同的方式來形容你們聽見的李先生垂死的尖叫聲的?你,李先生,形容它是一個在致命痛苦中的人發出的喊叫。你妻子和戴維·李用了同一個短語:一個地獄裡的靈魂。戴維·李夫人與此相反,說它是一個沒有靈魂的人發出的叫聲,她說那是非人的,像一頭野獸。哈裡·李說的最接近真相,他說它聽起來像殺豬一樣。

  “你們知道那些在集市上賣的長長的粉色氣球嗎?上面畫著臉叫做‘垂死的豬’的?當裡面的空氣噴出來時它們會發出一聲野獸似的的哭號。這個,薩格登,就是你的最後一招。你把一個氣球放在房間裡,口上用一個小塞子堵住,可這個小塞子也是連在線上的。當你拉線的時候,塞子跑了出來而那頭‘豬’開始放氣。緊接著傢俱翻倒的聲音,又響起了‘垂死的豬’的尖叫。”

  他再次轉向其他人。

  “現在你們明白了皮拉爾·埃斯特拉瓦多斯撿起來的是什麼了吧?警監希望能在有人注意到它們之前及時趕到,把那一小片橡皮取回來。然而,他還是以公事公辦的姿態盡快地把它從皮拉爾那兒要了過來。可是要知道,他從沒對任何人提起這件事。就它本身來說,這件事就是很奇怪而且是很可疑的。我從馬格達倫那兒聽說了這件事,問到他的時候,對這種可能出現的情況他已經作好了准備。他從李先生的橡皮防水袋上剪了一小片,和一小塊木楔子一起拿了出來。表面上它們符合同樣的形容——一小片橡皮和一小片木頭,就像我那時所想到的,它們絕對什麼都不是!可是,我太傻了,沒有馬上想到:這什麼都不是,所以它們不可能在那兒,而薩格登警監在撒謊……不,我愚蠢地繼續為它們尋找著一種解釋。直到埃斯特拉瓦多斯小姐在玩氣球的時候,氣球爆了,而她叫了起來,說她在西米恩·李的房間裡撿到的一定是一個爆了的氣球,這時候我才看見了真相。

  “你們現在明白了這一切是怎麼配合起來的了嗎?其實並未發生的搏鬥,確定一個錯誤的死亡時間是必要的;那鎖著的門——這樣就沒人會太早發現屍體;死者的尖叫。這案子現在是很有邏輯而且是很合情合理的了。

  “可是從皮拉爾·埃斯持拉瓦多斯大聲喊出了她關於氣球的發現起,她對兇手來說就成了一個危險的根源。而如果這話被他從房子裡聽見——這是很可能的,因為她的聲音又尖又清晰,而且窗戶都開著,她本人就處於相當的危險之中了。她已經有一次讓兇手很是尷尬了。在說到老李先生的時候,她說過:‘在他年輕的時候他一定長得很好看。’而且加了一句,直接對薩格登說的:‘像你一樣。’她的意思是打個比方,而薩格登是知道真相的,難怪薩格登臉都紫了,而且幾乎說不出話來,這對他是非常意外並且很危險的。在那之後,他希望能把罪名強加給她,可事實證明這比他料想的要困難得多。因為,作為老人得不到財產的外孫女,她顯然沒有犯罪的動機。後來,當他在房子裡無意中聽見她用又尖又清晰的聲音說出關於氣球的事時,他決定鋌而走險。在我們吃午飯的時候他設下了那個陷阱。很幸運,可以說簡直是個奇跡,它失敗了……”

  一片死一樣的寂靜之後,薩格登平靜地問道:

  “你什麼時候確定的?”

  白羅說:

  “我一直不太有把握,直到我帶回來一副假鬍子,並且放在西米恩·李的畫像上試了一下,這時——看著我的正是你的臉。”

  薩格登說:

  “上帝讓他的靈魂在地獄裡腐爛吧!我很高興我做了這件事!”

第七章 十二月二十八日

1

  莉迪亞·李說:

  “皮拉爾,我認為你最好還是先和我們待在一起,直到我們把你以後的生活安排好。”

  皮拉爾溫順地說:

  “你太好了,莉迪亞。你心眼真好,你這麼容易就原諒了別人,而不會為此小題大做。”

  莉迪亞笑著說:’“我還叫你皮拉爾,雖然我想你並不叫這個名字。’’“是的,其實我叫貢奇塔·洛佩茲。”

  “貢奇塔也是個很好的名字。”

  “你簡直是太好了,莉迪亞。可你不用為我操心了,我就要嫁給斯蒂芬了,而且我們要到南非去。”

  莉迪亞笑著說:

  “啊,這個結局非常完美。”

  皮拉爾怯生生地說道:

  “既然你一直這麼好,莉迪亞,你認為,有一天我們可以回來和你待在一起嗎——也許是過聖誕節——而那時我們就可以有彩色紙炮和烤葡萄乾,還有那些掛在樹上的閃光的東西和那些小雪人了嗎?”

  “當然啦,你可以來過一個真正的英國式的聖誕節。”

  “那就太好了!你瞧,莉迪亞,我覺得今年這個聖誕節一點兒都不美妙。”

  莉迪亞屏住了氣。她說:

  “對,這不是一個美妙的聖誕節……”

2

  哈裡說:

  “好吧,再見了,艾爾弗雷德。我不認為你會為經常見到我而苦惱了。我要到夏威夷去了,如果我有點兒錢的話,我計劃一直在那兒住下去。”

  艾爾弗雷德說:

  “再見了,哈裡。我希望你能過得開心,我希望是這樣。”

  哈裡頗為尷尬地說‘“對不起,我總是激怒你,老兄。我有著令人討厭的幽默感,總忍不住想拿人開玩笑。”

  艾爾弗雷德勉強地說:

  “我想我該學著經得起開玩笑。”

  哈裡松了一口氣,說:

  “好。再——見。”

3

  艾爾弗雷德說:

  “戴維,莉迪亞和我決定要賣掉這個地方。我想也許你會想要一些母親的東西——她的椅子和那個腳凳。你一直是她最喜歡的孩子。”

  戴維遲疑了一會兒,接著他慢吞吞地說:

  “謝謝你能想到這些,艾爾弗雷德。可你知道嗎?我不認為我會想要它們,我不想從這房子裡拿走任何東西。我覺得我最好還是和過去一刀兩斷。”

  艾爾弗雷德說:

  “是的,我明白。也許你是對的。”

4

  喬治說:

  “好吧,再見,艾爾弗雷德。再見,莉迪亞。這一陣兒我們是怎麼熬過來的啊:也快要開庭審判了,我想整件不光彩的事情都會傳出來的——薩格登是——呃——我父親的兒子。不能有人去安排一下,向他個提個建議嗎?我想。這樣會好一點兒的。如果他能聲稱自己殺人的原因是由於激進的共產主義觀點,以及對我父親作為一個資本家的憎惡——或是別的諸如此類的藉口。”

  莉迪亞說:

  “我親愛的喬治,你真的認為,一個像薩格登那樣的人會為了讓我們感覺好一點兒而說謊嗎?”

  喬治說:

  “呢——大概不會吧。對,我明白你的意思了。總之,那傢伙肯定是瘋了。好吧,再見了。”

  馬格達倫說:“再見。明年讓我們去裡維艾拉或是別的什麼地方過聖誕節吧,好好地開心一下。”

  喬治說:“那要看得花多少錢。”

  馬格達論說:“親愛的,別這麼摳門兒了。”

5

  艾爾弗雷德走出來,到了露天平臺上。莉迪亞正在一個石槽前彎著腰。當她看見他時,她直起身來。

  他歎了口氣,說:

  “啊——他們都走了。”

  莉迪亞說:

  “是的——多好啊!”

  “對,非常好。”

  艾爾弗雷德說:

  “你會很高興離開這兒的。”

  她問道:

  “你會很在乎嗎?”

  “不,我也會高興的,有這麼多有趣的事情我們可以一起去做,繼續住在這兒只會讓人不斷地想起那場噩夢。感謝上帝,一切都結束了!”

  莉迪亞說:

  “感謝赫丘勒·白羅。”

  “對,要知道,這真讓人驚奇,當他解釋的時候,一切都很自然地對上了。”

  “我知道,就像當你做完一個複雜的拼圖遊戲,而那些你曾發誓說放哪兒都不會合適的奇形怪狀的小塊,都很自然地找到了它們自己的位置。”

  艾爾弗雷德說:

  “還有一件小事我一直都沒對上,在喬治打完電話之後他幹什麼去了?他為什麼不願意說呢?”

  “你不知道嗎?我一直是知道的。他正在看你寫字臺上的文件。”

  “噢!不,莉迪亞,不會有人做這種事的!”

  “喬治會的,他對錢的事情好奇極了,可他當然不會這麼說。如果他坦白承認的話,他會使自己陷入很難堪的局面。”

  艾爾弗雷德說:

  “你在做另一個小園林嗎?”

  “是的。”

  “這一次是什麼?”

  “我想,”莉迪亞說,“它是對伊甸園的一個嘗試,一個新的版本——沒有蛇——而且亞當和夏娃無疑都已經是中年人了。”

  艾爾弗雷德溫柔地說:

  “親愛的莉迪亞,這些年來你一直是多麼耐心呀2你對我太好了。”

  莉迪亞說:

  “可是,你看,艾爾弗雷德,我愛你呀……”

6

  約翰遜上校說:

  “上帝保佑我的靈魂:“接著他說:

  “真的!”而最後,又來了一遍:“上帝保佑我的靈魂!”

  他靠在他的椅子背上,瞪著白羅。他傷心地說:

  “我的老朋友!員警都成了什麼了?”

  白羅說:

  “員警也有自己的私生活!薩格登是一個非常驕傲的人。”

  約翰遜上校搖搖頭,為了發泄一下心裡的不痛快,他踢了踢壁爐裡的木柴。

  他突然說:

  “我總是說——沒有什麼比得上壁爐裡生的火。”

  赫丘勒·白羅感覺到他脖子後面的冷風,自己暗想:PoLlrmoi1,無論何時都是中央取暖設備最好……

  1法語:對我來說。——譯注。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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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小小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