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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隻小豬之歌/啤酒謀殺案 Five Little Pigs By 阿嘉莎‧克莉絲蒂 Dame Agatha Mary Clarissa Christie

楔子 卡拉·李馬倩

  赫丘勒·白羅用欣賞的眼光有趣地打量著剛被引進辦公室的這位小姐。

  她寫給他的信,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只要求見他一面,沒提任何別的事。信很簡短,語氣也很認真,唯有堅毅有力的字跡,可以看出這位卡拉·李馬倩是個年輕活潑的女性。

  現在,他終於見到她本人了──高挑,苗條,二十出頭。她是那種任何人都會忍不住多看一眼的女人,身上穿的衣服很昂貴,裁剪也很合宜。她的眉生得相當方正,鼻樑挺直而有個性,下巴堅毅果決。

  不過最吸引人注意的,不是她的美,而是她的活潑生動。

  她還沒來之前,赫丘勒·白羅覺得自己死氣沉沉,毫無生氣,可是現在卻仿佛年輕了不少,又充滿了活力和幹勁!

  他上前迎向她,同時發覺她深灰色的眸子正緊緊盯著他打量,像要仔細地稱稱他到底有多少分量似的。

  她坐下來,接過他遞過來的煙,點著之後,抽了一兩分鐘,仍然用那種熱切,若有所思的眼光看著他。

  白羅溫和地說:“不錯,你要先拿定主意,對不對?”

  她說:“對不起,我不大懂你的意思。”

  她的聲音很迷人,帶著一種令人愉快而略顯沙啞的語音。

  “你在想,我到底是江湖郎中,還是你所需要的人,不是嗎?”

  她微微一笑,說:“不錯──差不多,你知道,白羅先生,你──和我想像中不大一樣。”

  “而且也比你想得老,對不對?”

  “是的,”她遲疑了一下,又說:“我是實話實說,我需要──一定要選最好的人。”

  “放心!”赫丘勒·白羅說,“我就是最好的人選!”

  卡拉說:“你這個人並不謙虛……不過,我還是相信你的話。”

  白羅平靜地說:“你知道,一個人不一定要身強力壯。我用不著彎下身量腳印,撿煙蒂或者查看草梗,只要坐下來動腦筋想,就是這玩意兒”──他指指自己蛋形的頭──“發揮了最大的功用。”

  卡拉·李馬倩說:“我知道,所以我才來找你。我要讓你做一件非常難讓人相信的事!”

  “那倒很有意思。”赫丘勒·白羅說,同時用鼓勵的眼光看著她。

  卡拉·李馬倩深深吸了口氣。

  “我的名字,”她說,“不叫卡拉,叫做凱若琳,和我母親的名字一樣。”

  她頓一頓,又說:“雖然我目前姓李馬倩,其實我真正的姓應該是柯雷爾。”

  赫丘勒·白羅困惑地皺了一會兒眉,喃喃道:“柯雷爾──我好象記得……”她說:“先父是個畫家──相當有名,有人說他是個了不起的畫家,我也的確相信。”

  白羅說:“安雅,柯雷爾?”

  “是的。”她頓了頓,“先母凱若琳·柯雷爾因為謀殺他的罪名而受審。”

  “啊──哈,”白羅說:“我現在想起來了──不過印象不深,因為當時我正在外國,而且又隔了那麼久。”“十六年了。”她說。

  此刻,她的臉已經非常蒼白,兩眼仿佛兩簇燃燒的火炬。

  “你知道嗎?她受了審判,也被判了刑──不過沒被吊死,因為法官認為她情有可原,所以判了她無期徒刑。可是一年之後她就死了。你知道嗎?一切都過去了──完了……”“那你現在打算怎麼樣?”

  這個叫卡拉·李馬倩的女孩緊握著雙手,緩慢囁嚅,但卻帶著一種奇怪而又堅定的口氣道:“你一定要完全瞭解這一切經過。事情發生的時候,我只有五歲左右,對這件事一點都不瞭解。當然,我還記得家父和家母,也記得我突然離開家裡,送到鄉下去。我記得那兒有很多豬,還有一位和氣的胖農婦──每個人都對我很好,我更記得清清楚楚,每個人都用一種近乎狡猾的奇怪眼光看我,真有些可笑。當然,我象所有小孩一樣,知道一定有什麼事不對勁,可是卻不知道到底是什麼事。後來,坐了好多天船,最後到了加拿大,賽門叔叔接我回去,我就跟他和露薏絲嬸嬸一起住在蒙特利爾。每次我問到媽和爸的事,他們就說他們很快就會來看我。漸漸地,雖然沒有人告訴我,我仿佛也知道爸媽都死了。那時候,我也不再去想他們了,只是快樂地過日子。賽門叔叔和露薏絲嬸嬸對我非常好,我也上學校,交了很多朋友,完全忘了我除了李馬倩之外還有另外一個姓,露薏絲嬸嬸告訴我,我在加拿大就用這個姓,當時我也覺得很合理──那只是我在加拿大的姓,不過我說過,後來我根本就忘了我還有另外一個姓。”

  她猛然抬起下巴挑釁似的說:“看看我,要是你在路上看到我,一定會想,那女孩真是得天獨厚,無憂無慮!我很有錢,身體很好,也長得很好看,應該可以好好享受生命。我二十歲的時候,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快樂的人,絕對不願意跟任何其他女孩交換地位。”

  “可是,我已經對我的父母產生了疑問,我的父母是誰?他們在哪裡?做些什麼事?我一定要查出來……”

  “最後,他們在我二十一歲的時候,把真相告訴了我。一方面是因為我繼承了屬於自己的財產,一方面是由於那封信的緣故──家母臨死前留給我的那封信。”她的表情變得暗淡起來,兩眼不再像兩簇明亮的火炬,而是兩池黑暗幽深的湖水。

  她說:“那時候,我才瞭解事實,知道家母犯了謀殺罪──真是可怕。”

  她停了一會兒,又說:“我還要告訴你一件事:我訂了婚,就快結婚了,他們要我等二十一歲之後再結婚。等我知道這件事之後,才明白是為了什麼。”

  白羅動了動身子,第一次開口道:“你未婚夫對這件事有什麼看法?”

  “約翰?他不在乎。他說那對他沒什麼影響,他和我,還是約翰跟卡拉,沒什麼改變,事情早就過去很久了。”她俯身向前。

  “我們的婚約依然存在,可是你知道,事實上的確有影響,不但對我有影響,對約翰也一樣……不是往事會改變,而是未來。”

  她握緊了拳頭,“我們兩個人都想要孩子,也不希望成天憂心忡忡地看著自己的孩子長大。”

  白羅說:“難道你不知道,每個人的祖先都曾經有過粗暴的行為嗎?”

  “你不懂,你的話當然沒錯,問題是不一定每個人都知道,而我們卻知道,而且時間隔得很近。有時候──我發覺約翰就那麼靜靜地看著我,雖然只是短短的一瞥,可是──萬一我們結婚之後吵架,我發現他用那種眼光看我,而且──”白羅說:“令尊是怎麼死的?”

  卡拉用清晰肯定的聲音說:“被毒死的。”白羅說:“我懂了。”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接著,她又用冷靜,實際的聲音說:“感謝老天,你很理智,知道這件事的確有影響,不會象別人那樣,用不著邊際的話來安慰我。”

  “這一點我非常瞭解。”白羅說:“可是我不懂,你為什麼會找上我?”

  卡拉簡單地說:“我想嫁給約翰,真心真意地想嫁給他!而且至少要替他生兩男兩女。我要你幫我實現這個願望!”

  “你是說,你要我跟你未婚夫談談?不,應該不是這麼回事!你指的一定另有其事,告訴我,你打算怎麼做?”“你聽著,白羅先生,我要聘你調查一件謀殺案!”

  “你是說……?”

  “不錯,謀殺案!不管它發生在昨天還是十六年前,它毫無疑問地是件謀殺案……”

  “可是,小姐……”

  “等一等,白羅先生,我的話還沒說完,還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喔?”

  “先母是無辜的。”卡拉說。

  白羅揉揉鼻子,喃喃道:“當然──我瞭解……”

  “不,我不是感情用事。她臨死之前留了一封信給我,要他們在我二十一歲的時候交給我。她留下那封信只有一個原因──要我相信她,她沒做那件事──她是無辜的。”

  白羅若有所思地看著眼前這張熱切凝視著他的年輕生動的臉龐。他緩緩地說:“善意的謊言。”

  卡拉微微一笑道:“不,媽不是那種人!你認為她也許不想讓我傷心,所以才說謊?”

  她熱切地俯身向前,又說:“白羅先生,小孩子對某些事情已經非常瞭解。我還記得家母──我對她的印象當然不完整,可是我非常瞭解她的為人。她不會說謊──不會為了善意而說謊,要是有什麼事會傷害你,她一定實話實說,譬如看牙醫會痛等等。她本性就喜歡說實話。我並不特別喜歡她,可是我相信她。我現在還是相信她!要是她說沒有殺先父就一定沒有殺他!她那種人決不會在臨死前還鄭重其事地撒個謊。”白羅緩緩地,幾乎有點不情願地點點頭。

  卡拉又說:“所以,我嫁給約翰一點都沒關系,我知道這一點,可是他不知道啊!他以為我當然會覺得先母是無辜的。白羅先生,我一定要澄清這件事,這個工作就交給你了!”

  白羅緩緩地說:“就算你說的是真的,小姐,可是事情已經過去十六年了啊!”

  卡拉說:“喔!事情當然不好辦!而且只有你才辦得到!”

  白羅輕輕眨眨眼,說:“你對我的評價很高──嗯?”

  卡拉說:“我以前就聽說過你的大名,知道你辦過很多了不起的案子,也知道你辦案的方法跟別人不同。你最有興趣的是犯罪心理,不是嗎?犯罪心理是不會因為時間而改變的。有形的東西都消失了──煙蒂,腳印等等,恐怕你再也找不到了,可是你可以再調查事情的經過,並且跟當時在場的人談談──那些人現在全都活著,然後──就象你剛才說的,你可以坐在椅子上,好好想一想,就會明白事情的真相了……”

  白羅站起來,一隻手摸摸胡須說:“小姐,我覺得非常榮幸。我會證明給你看,你的眼光沒錯。這件謀殺案我接下了,我會調查十六年前的經過,找出事情的真相。”

  卡拉站起來,兩眼閃耀著光芒,可是她只說:“很好。”

  白羅搖搖食指,說:“等一等,我說要查出事情的真相,可是你知道,我沒有任何先入為主的觀念,也不能接納你保證令堂無罪的信心,萬一,她真的是兇手──怎麼辦呢?”卡拉勇敢地一揚頭,說:“我是她的女兒,我必須知道事實!”

  白羅說:“好,一言為定。”

第一部

第一章 被告律師的話

  “我記不記得柯雷爾的案子?”蒙太。狄普利奇爵士說。

  “當然記得,記得清楚得很。她是個非常迷人的女人,可是心理不大平衡,缺乏自製力。”他斜著眼看看白羅。“你問這個幹啥?”

  “我很有興趣。”

  “你真不夠老練,老弟。”狄普利奇說,同時露出他那著名的使證人聞風喪膽的“狼之笑”,“你知道,那個案子我辦得並不成功,沒讓她無罪開脫。”

  “我知道。”蒙太爵士聳聳肩,說:“當然,我當時沒現在這麼多經驗,不過我也盡了一切力量。可是要是得不到合作,實在做不了事。我們總算只讓她判了無期徒刑。很多有地位人士的太太和母親都很同情她,替她請願。”

  他靠在椅背上,伸出一雙長腿,臉上露出公正,評判的神色。

  “你知道,要是她用刀或者槍殺了他,我一定會盡力為她爭取過失殺人的罪名,好減輕刑罰,可是下毒,這可變不出什麼花樣,非常難處理──非常難!”

  “抗辯的理由是什麼呢?”白羅問。

  其實他早就從報社的檔案知道了,可是他發現在蒙太爵士面前裝作毫不知情,不會有什麼壞處。

  “喔,是自殺。只有這個理由勉強可以抗辯,可是並不成功,柯雷爾根本不是那種人!我想,你大概從來沒見過他吧?沒有?喔,他是很活躍的傢伙,大情聖,啤酒也能喝得很……反正對追求肉體的享受從不落在人後。陪審團不會相信這種人會一聲不響地坐下來自殺,所以這個抗辯沒有成功。其實,我想我一開始就已經居於下風了。而且,她也不肯做戲!她一走進被告席,我就知道我們輸定了,她一點都不替自己爭辯。可是事情就是這樣,你的當事人要是不出席,陪審團就只好判決了。”

  白羅說:“你剛才說,要是得不到合作,就辦不了事,指的就是這個。”

  “對極了,親愛的朋友。你知道,我們不是魔術師,被告在陪審團眼中所造成的印象非常非常重要。我知道有好多次陪審團的判決都和推事的決定完全不同。可是凱若琳·柯雷爾連試都不肯試一下!”

  “為什麼呢?”蒙太爵士聳聳肩。

  “別問我,當然,她很喜歡那傢伙,當她發現自己做了什麼事的時候,真是悲痛欲絕!我想她大概始終沒辦法恢復平靜的心情。”

  “所以你認為她確實是兇手?”

  狄普利奇看來相當意外,他說:“喔──我還以為我們都認為這個結論是理所當然的呢。”

  “她有沒有向你承認過她是兇手?”

  狄普利奇看來非常驚訝。“當然不會承認──當然不會承認。你知道,我們這一行有我們的規矩。我們總是假定被告是無辜的。要是你真的那麼有興趣,不妨去找梅休。老梅休是原告的律師,一定能告訴你更多的事。不過他已經去世了。小喬治。梅休當時只是個孩子,你知道,事情已經過去太久了。”

  “是的,我知道。幸好你記得那麼多,你的記憶力真好。”

  狄普利奇看來非常高興,喃喃道:“喔,你知道,重大的事情總是讓人難以忘懷,尤其是像這種殺人案。當然,柯雷爾的案子在報上非常轟動,因為這種桃色新聞一向特別吸引人。案子裡那個女孩相當漂亮,我想是那種冷酷無情的人。”

  “對不起,你也許會覺得我太羅嗦了。”白羅說:“可是我想再請教一次,你是不是確實認為凱若琳·柯雷爾有罪?”

  狄普利奇聳聳肩,“老實說,我覺得沒什麼好懷疑的。不錯,她是兇手。”

  “有什麼對她不利的證據嗎?”

  “證據對她非常不利,最主要的是動機,她和柯雷爾多年來一直爭吵不休,因為他老是情不自禁地和一些女人糾纏不清,他就是那種人。大體上說,她已經相當忍耐了。而他,你知道,是個一流畫家。他的作品售價越來越高──非常高。我本人不大喜歡那種繪畫──可是毫無疑問,確實很好。”

  “嗯,就象我剛才說的,他經常拈花惹草。柯雷爾太太不是那種一聲不吭,逆來順受的女人。他們常常吵架,可是他最後總是會回到她身邊,那些桃色新聞也都會過去。可是最後那一回卻不一樣,那個女孩很年輕,只有二十歲。她叫愛莎。葛理,是約克郡某個廠商的獨生女,不但有錢,也很有個性,要什麼有什麼,她要的東西一定要弄到手。這一次,她想得到安雅柯雷爾,要他替她畫像──他通常是不畫人像畫的,可是卻替這個女孩作畫,最後還全心全意愛上她!他快四十歲,也結婚很多年了,居然會愛上一個小女孩,實在太傻了。他真是被愛莎。葛理迷瘋了,一心想跟他太太離婚,再娶愛莎。葛理。凱若琳沒辦法忍受,有兩個人聽到她威脅他說,要是他不放棄那個女孩,她就殺了他。而且她真的有那個意思!出事的前一天,他們到一個鄰居家喝下午茶,那個鄰居很喜歡自己做些草藥,其中有一種叫毒芹鹼,他當天也提到那種藥的毒性。第二天,他發現毒芹鹼少了半瓶,最後在柯雷爾太太房裡一個抽屜角落,找出那瓶幾乎用完的毒藥。”

  白羅不安地動動,說:“也可能是別人放在她抽屜裡的。”

  “喔,她親口向警方承認是她拿的。當然,她那麼說很不聰明,可是當時沒有律師給她忠告,所以她就坦白承認了。”“她拿那個做什麼?”

  “她說,她本來想自殺的,可是她沒有辦法解釋瓶子怎麼會空了,也沒辦法說明瓶子上為什麼只有她的指紋,這是對她最不利的證據。她說安雅是自殺的,可是如果是他從她房裡拿走那瓶毒芹鹼,瓶子上應該不但有她的指紋,也有他的指紋。”

  “是放在啤酒裡給他喝的,對不對?”

  “對,她從冰箱裡拿出來,親手拿到他作畫的地方,倒了一杯給他,看著他喝下去。大家都去吃午飯,剩下他一個人──他常常不和別人一起吃飯。後來,她和家庭教師一起發現他死在那兒,照她說,她給他倒的那杯啤酒一點問題也沒有。有人認為,也許他忽然變得很擔心,很後悔,所以服毒自殺,根本是一派胡言!他絕對不是那種人。而且最糟糕的是瓶子上的指紋問題”“瓶子上有她的指紋?”

  “不,只有他的,而且是偽造的。你知道,發現屍體後,家庭教師去打電話給醫生,只剩她一個人留在屍體旁邊。她一定是把瓶子和杯子擦乾淨之後,印上他的指紋,想假裝自己從來沒碰過,可惜沒成功。檢察官老魯道夫在法庭上示範過,一個人絕對不可能用那種姿勢握住瓶子!當然我們盡可能證明他能那樣握住瓶子,因為他臨死之前痛苦地扭曲著手──可是老實說,這種說法實在很難讓人相信。”

  白羅說:“酒瓶裡的毒芹鹼一定是在她把酒拿到花園之前就放好了。”

  “酒瓶裡根本沒有毒芹鹼,杯子裡才有。”他頓了頓,英俊的面容突然一變,倏地轉過頭,說:“白羅,你到底想證明什麼?”

  白羅說:“萬一凱若琳不是兇手,那麼啤酒裡的毒芹鹼是怎麼來的。被告當時說是安雅。柯雷爾自己放的,可是你認為非常非常不可能──我也同意你的看法,他不是那種人,換句話說,如果不是凱若琳下的毒,兇手一定另有其人。”

  狄普利奇幾乎立即唾沫橫飛地說:“去他的。老兄,別白費心機了,事情早就過去許多年,也早就結束了。她當然是兇手。要是你當時見到她,就會相信她真的是兇手,從她臉上一眼就可以看出來!我甚至覺得那個宣判對她是種解脫,她一點都不害怕,也不緊張,只想趕快宣判完畢,真是個勇敢的女人……”

  “可是,”白羅說,“她臨死之前留了一封信給她女兒,鄭重地表明她是無辜的。”

  “我相信她會那麼做,”蒙太。狄普利奇爵士說,“換了你我,也一樣。”

  “她女兒說她不是那種女人。”

  “她女兒說?啐,她女兒知道什麼?親愛的白羅,審判的時候,她只是個小孩。四歲還是五歲?他們讓她換了個姓氏,送到國外某個親戚那兒,她能知道什麼?記得什麼?”“有時候,孩子對人的認識相當正確。”“也許,可是這回可不是。那孩子當然希望她母親不是兇手。就讓她那麼想好了,反正也沒什麼害處。”

  “可是不幸的是,她要證明。”“證明凱若琳。”柯雷爾沒有殺她丈夫?”“不錯。”“喔,“狄普利奇說:“她弄不到的。”

  “你認為她弄不到?”

  這位著名的王室顧問律師,若有所思地看著他的同伴。

  “我一直認為你是個誠實的人,白羅,可是我不懂你這一回到底想幹什麼?想玩弄一個女孩純朴的天性來賺錢?”

  “你不瞭解那個女孩,她跟一般女孩子不一樣,個性非常強。”

  “不錯,我想安雅和凱若琳·柯雷爾夫婦的女兒可能就是那個樣子,她的目的何在?”

  “她只想明白事情的真相。”

  “哼…我想,她會發現真相並不討人喜歡。老實說,白羅,我覺得事情沒什麼好懷疑的,她確實殺了他。”

  “請原諒。朋友,可是我必須讓自己得到滿意的答案。”

  “喔,對了,當事人非常重要,或許你還記得有哪些人吧?”

  狄普利奇想了想。“我想想看…已經隔了這麼久了。當事人可以說只有五個…我沒把僕人算在內,他們只是一對忠心耿耿,嚇壞了的老傢伙,什麼都不知道,誰也不會懷疑他們。”

  “你說一共有五個人,告訴我是哪些人。”

  “好,有菲力浦·布萊克,是柯雷爾最好的朋友,從小就認識他。當時他也在場,現在也還活著,我偶爾會在高爾夫球場碰見他。他住在聖喬治山,是個股票經紀,在股票市場上相當成功,收入很不錯。”

  “好,還有什麼人?”“布萊克的哥哥,是個鄉紳,經常留在家裡。”

  白羅腦中閃過一線靈光。他極力壓制著,他認為自己不該老是想到童謠,他最近老是想到這個。可是他腦子裡還是忍不住縈繞著那首歌。

  “這只小豬跑到市場,這只小豬留在家裡……”

  他喃喃地道:“他留在家裡…是嗎?”

  “他就是我跟你說的那個人…常常玩些藥草,自己做些藥,差不多可以算是藥劑師。他叫什麼名字來著?很有點文學意味的……我想起來了,麥瑞迪。布萊克。不知道他是不是還活著。”

  “還有誰?”

  “喔,還有那個禍水,那個叫愛莎。葛理的女孩。”“這只小豬吃烤牛肉。”白羅喃喃道。

  狄普利奇看了他一眼。

  “她是個非常積極進取的女人,從那以後,一共嫁過三個丈夫,把進出離婚法庭當成家常便飯,每次離婚,都是為了嫁個更有辦法的老公。她目前是狄提善夫人,打開任何”泰德勒期刊“,都可以找到她的名字。”“另外兩個人呢?”

  “一個是女家庭教師,我想不起她的名字了,是個能幹的好女人,叫湯姆森還是瓊斯什麼的。還有一個是那孩子,凱若琳·柯雷爾的同父異母妹妹,她那時候大概十三歲,現在已經相當有名氣了。她姓華倫,叫安姬拉。華倫,我前幾天還看到她。”

  “那她不是那只嗚嗚哀泣的小豬羅?”

  蒙太。狄普利奇爵士用很奇怪的眼光看著他,冷冷地道:“她生命裡的確有些讓她哀泣的事,你知道,她受過傷,一邊臉上有個難看的疤。她…喔,我想你一定會聽到別人說起的。”

  白羅站起來說:“謝了,你真親切。要是柯雷爾太太沒有殺她丈夫……”

  狄普利奇打斷他的話道:“可是她確實殺了他,真的,相信我的話。”

  白羅沒有理會他的打岔,繼續說:“…那麼,這五個人當中應該有一個是兇手。”

  “我想,他們當中可能有一個是兇手,”狄普利奇用懷疑的口氣說,“可是我看不出有什麼理由使他們當中任何人行兇。老實說,我相信他們當中沒有一個是兇手。別再那麼死心眼了,老弟!”可是白羅只是微笑一下,搖搖頭。

第二章 原告律師的話

  “絕對有罪。”法格先生簡潔地說。白羅沉思地看著這個律師瘦削,輪廓明顯的面龐。

  昆丁·法格王室法律顧問,是個和狄普利奇完全不同的人。狄普利奇有說服力,有催眠力,驕傲而帶著些淩人的氣息。他是靠一種迅速而戲劇性的態度轉變吸引人的注意:一會兒英俊,文雅,迷人,一會兒又露出讓人毛骨悚然的笑容。法格則瘦削而蒼白,缺少屬於他個人的特性,他的問題平靜,不帶任何感情,但是卻相當固執。如果說,狄普利奇象把輕巧細長的劍,法格就像是螺絲鑽,不停地鑽孔。他始終沒有特別出名,不過大家都知道他是一流的律師,他經手的案子通常都勝訴。白羅若有所思地看著他,說,“你的印象就是這樣?”

  法格點點頭,說:“你真該看到她在法庭上的模樣,老韓福瑞。魯道夫(你知道,他主辦這個案子)弄得她一點反辯的餘地都沒有!”他頓了頓,又出人意外地說:“你知道,大體說來,這個案子實在太好辦了點。”“我恐怕不太瞭解你的意思。”白羅說。

  法格那兩道優雅明顯的眉毛皺在一起,用一隻靈敏的手輕撫上唇,說:“該怎麼說呢?這是一種很典型的英國觀點,用‘對停著不動的鳥開槍’這句話來形容可以說是最恰當,你瞭解我的意思嗎?”

  “你說得對,這是很典型的英國觀點,可是我想我瞭解你的意思。不論在中央法庭,伊頓市的遊樂場,或者狩獵的鄉下,英國人都喜歡給被害者一個機會。”

  “對極了。可是這個案子的被告根本什麼機會都沒有,韓福瑞真是順利得一塌糊塗。首先是狄普利奇向她發問,她站在那兒,柔順得像個參加宴會的小女孩,照狄普利奇教她的話,回答狄普利奇的問題,非常柔順,話也一點沒說錯…只是;理由太沒辦法讓人相信!她完全按照狄普利奇教她的話說,可是狄普利奇也沒有錯,那個老傢伙把他的角色演得很成功。可是無論如何,一個巴掌拍不響,只有他一個人演獨角戲也不行,她沒跟他好好配合,讓陪審團留下很壞的印象。接下來就輪到老韓福瑞發問了,你大概見過他吧?”

  “我剛才說過,他弄得她一點反駁的餘地都沒有。每一次,她都掉進他的陷井,他讓她承認自己的話有多荒謬,讓她自相矛盾,越陷越深。然後,他用他一貫堅定有力的口氣說:‘柯雷爾太太,你這種偷毒芹鹼想自殺的說法實在太牽強了,我認為你偷它的目的,根本就是想毒死即將離開你投入另外一個女人懷抱的柯雷爾先生,而且,你是蓄意謀殺他。’

  她看看他…她真是個美麗優雅的女人…說:‘喔,不,不,不,我沒有。’這句話實在太平淡,太難叫人相信了。我看到狄普利奇在座位上局促不安地動了動,他知道一切都完了。“法格頓了頓,又說:“可是……我不知道,從某些方面來說,她只有這麼做最聰明,就像是騎士精神…那種使多數外國人認為我們英國人是無所不能的騙子,而且跟血腥運動有關的奇怪騎士精神!陪審團認為,她一點機會都沒有,甚至連為自己奮鬥的機會都沒有,碰上老韓福瑞那麼聰明的傢伙,她當然什麼把戲都耍不出來。她用那麼柔弱無助的,難以讓人相信的聲音說:‘喔,不,不,不…我不是兇手。’真是惹人同情…可是也只是同情而已,她是罪有應得!

  “不錯,從某一方面來說,她只有這麼做最聰明。陪審團只休息半小時左右,就做了判決,有罪!”事實上,你知道,她跟另外那個女人完全不同,一開始,陪審團對那個女孩毫不同情,她一副毫不在乎的樣子,長得很漂亮,很冷酷,也很時髦。庭上其他女人都覺得她是那種典型的狐狸精,家裡有了那種女人,就一點都不安全了。那種女孩充滿性的誘惑,一點也不把做妻子和母親的權利放在眼裡。不過,她很誠實,並沒有表示自己毫不相干。她愛上安雅,對方也愛上她,對于從他太太和孩子身邊把他搶走,她一點也沒有顧忌。

  “從某方面來說,我很欣賞她,因為她很有勇氣。狄普利奇又詢問了她一些可笑的問題,她都勇敢地回答了。不過法庭上對她並不同情。推事是老艾維斯,他年輕的時候也常常出言不遜,可是一穿上法官長袍,就非常嚴厲。他對凱若琳的判決,就是和善的表現。他沒有辦法否認事實,可是他否定了有關她殺人動機的強烈暗示。”白羅問:“他不同意被告所說的自殺理論?”

  法格搖搖頭:“那根本就不可能成立。你聽著,我不是說狄普利奇沒盡力辦這個案子,他表現得非常出色,描繪出一幅非常生動的畫面,一個豪爽,愛玩,神經質的男人,忽然情不自禁地愛上一個年輕女孩,雖然他良心覺得不安,卻又無法自製。所以他覺得畏縮,厭惡自己,後悔不該那樣對待妻兒,不該忽然決定要離開她們,結束這一切!於是他選擇了最漂亮的解決方法。告訴你,那真是一幅動人的表演,狄普利奇的聲音會讓你忍不住流淚,效果真不錯,不過,他一說完,那種魔力也就消失了。安雅是什麼樣的人,大家都清楚得很…跟狄普利奇所說的完全不同,而且狄普利奇的話也並沒有根據。我敢說,柯雷爾那人連最起碼的良心都沒有,他自私,無情,是個快樂的自我主義者,他要是有什麼倫理觀念的話,也是跟繪畫有關的。我相信,他無論如何都不願意畫一幅差勁的畫…不管代價有多迷人。可是他是個精力充沛,熱愛生命的人,自殺?門都沒有!”

  “所以,被告選擇這個理由抗辯也許並不聰明,是嗎?”

  法格聳聳肩,說:“不然還有什麼理由呢?對她不利的證據太多了…她摸過毒藥,也承認是她偷的。行兇的動機,機會,全都有了。”“也許是有人故意安排的呢?”

  法格率直地說:“她大部分都承認了,而且無論如何,也太牽強了。我想,你的意思是說,另外一個人殺了他,卻把一切安排成像是她下手的一樣?”“你認為很不可能?”

  法格緩緩地說:“恐怕是的,你指的神秘兇手該到什麼地方去找呢?”

  白羅說:“範圍顯然很小,可能下手的人應該只有五個,不是嗎?”

  “五個?我想想看,第一個是那個喜歡玩藥草的老笨蛋,這種嗜好真危險,不過那個人倒還和藹可親,是個迷糊的人,看起來不像是神秘兇手。還有那個女孩,她也許會想除掉凱若琳,可是當然不會對安雅下手。接下來是那個股票經紀,他是安雅最好的朋友,偵探小說裡常常有這種情節,可是我不相信會發生在真實生活裡。好像沒有其他人了…噢,對了,還有凱若琳的小妹妹,她實在算不上一份,就只有這四個人。”白羅說:“你忘了那個家庭教師了。”

  “對,你說得沒錯,那些家庭教師都不討人喜歡,常常會被人遺忘,不過我現在有點記得她了,中年,樸實,能幹。我想心理學家一定會說她私心愛慕安雅,所以殺死他。因為她是個心理不平衡的老處女!沒用…我不相信這一套。雖然我對她的記憶並不鮮明,但是我記得她起碼不是那種神經質的女人。”“時間已經隔得很久了。”

  “我想大概有十五六年。不錯,有那麼久了。我對這個案子當然不會記得很清楚。”白羅說:“可是相反地,你記得太清楚了,我覺得非常意外,你幾乎可以一一看到當時的景象,不是嗎?”

  法格緩緩地說:“對,你說得對…我確實可以清楚地回想起當時的情形。”白羅說:“要是你能告訴我為什麼,我非常願意洗耳恭聽。”

  “為什麼?”法格瘦削睿智的臉上,露出有興趣的表情,“是啊,到底為什麼呢?”白羅說:“你印象最深的是什麼?那些證人?被告律師?推事?站在法庭上的被告?”

  法格平靜地說:“當然,就是這個原因。你說對了,我始終對她的印象很深…很可笑,浪漫情調,她就有那種特性。我不知道她到底漂不漂亮……她不很年輕…看起來很累,眼睛下面有黑圈,可是大家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她身上。話說回來,她至少有一半時間不在那兒,嘴角禮貌地露出一絲淡淡的微笑。她始終心不在焉,可是,卻比另外那個女人有活力…就是那個有漂亮身材,美麗臉蛋和年輕人精力的女孩。我欣賞愛莎。葛理,因為她有膽量,敢反抗,勇於面對使她苦惱的人,而且從不畏縮!可是我欣賞凱若琳卻是因為她沒有起來反抗,因為她退縮到她自己陰暗的世界。她絕對不會失敗,因為她從來也沒打過仗。”他頓了頓,又說:“我只知道一件事,她深深愛著她所殺的那個男人,所以他一死,她也等於死了一半……”

  法格頓了頓,擦擦眼鏡,又接著說:“老天,我所說的事好像很不可思議!你知道,當時我還很年輕,只是個野心勃勃的年輕小夥子。這些事都留在我腦海裡。無論如何,我肯定凱若琳是個與眾不同的女人,我永遠不會忘記她,是的…我永遠也不會忘記她……”

第三章 年輕律師的話

  喬治。梅休非常謹慎,態度相當曖昧。

  當然,他記得這個案子,可是並不十分清楚。這個案子是他父親經手的…他本人當時只有十九歲。

  不錯,這個案子非常轟動,因為安雅是個名人,他的畫很棒…真的非常棒,有兩張珍藏在泰特美術館。他希望白羅多多包涵,可是他實在不懂,白羅為什麼多這個案子有興趣?喔,是那個女兒有興趣,是嗎?真的嗎?加拿大?她從加拿大來?他一直以為她住在紐西蘭。

  梅休放輕松了些,鬆弛了一下身子。

  對一個女孩子來說,那實在是很讓人震驚的事。他非常同情她。要是她始終不知道事實或許會好些,不過,現在說這個也沒用了。

  她想知道?想知道什麼呢?當然,她可以查查審判報告。事實上,梅休也不知道什麼。

  不,他認為柯雷爾太太幾乎毫無疑問就是兇手。她當然有些藉口,那些藝術家…確實很難跟他們一起生活。就梅休所知,安雅一直和一些女人糾纏不清。

  而她本人,可能就是那種佔有欲很強的女人,沒辦法接受事實。換了今天,她只要跟他離婚,忘了這件事就行了。梅休又謹慎地說:“我想想看,呃…狄提善夫人,對了,她就是當年引起軒然大波的那個女孩。”白羅說他相信是的。

  “報上不時會提到她,”梅休說,“她是離婚法庭的常客。你大概知道,她非常有錢。嫁給狄提善之前,她嫁過一個名探險家,反正她一直相當受人注意就是了。我覺得那種女人喜歡惡名昭彰。”

  “也許她特別崇拜英雄。”白羅說。梅休對這種看法有點遲疑,他猶豫地接受道:“這,也許吧…嗯,我想也許有這種可能。”他似乎在腦子裡思索著。

  白羅說:“貴公司是不是代理柯雷爾太太很多年了?”梅休搖搖頭。

  “剛好相反,強納森才是柯雷爾家的法律顧問。不過在當時的情形下,強納森先生覺得他無法好好代表柯雷爾太太,所有就和先父商量好,由我們接手這個案子。白羅先生,我想你如果能跟強納森見一面,或許會有點收獲。他已經退休,因為他七十多歲了。可是他對柯雷爾家的事很熟,可以比我告訴你更多的事。老實說,我當時只是個孩子,所以沒辦法告訴你什麼,我想我當時可能根本沒出庭。”

  白羅站起來,梅休也站起來,說:“也許你願意和我們的主任談談,他當時在那家公司,對那個案子很有興趣。”

  *

  愛德蒙說話的口氣很慢,兩眼透出帶有法律意味的戒意。他先仔細打量白羅一番,然後才開口道:“是的,我是留意過柯雷爾的案子。”又嚴厲地說:“那是個很失名譽的案子。”

  他精明的眼睛用贊賞的眼光看看白羅,接著說:“時間已經過了很久了。”

  “法庭的判決並不一定真的意味案子已經結束了。”愛德蒙方形的頭顱緩緩點了點。

  “這一點,我想你說得不是沒道理。”白羅又說:“柯雷爾太太留下一個女兒。”

  “喔,我知道他們有個孩子,被送到國外親戚家去了,不是嗎?”白羅又說:“那孩子堅決相信她母親是無辜的。”

  愛德蒙揚起寬而粗的眉毛,說:“那是理所當然的事,不是嗎?”

  白羅問道:“你有什麼理由支持這種理論呢?”

  愛德蒙想了想,然後緩緩搖搖頭,說:“我也說不上來,反正我很欣賞柯雷爾太太。無論如何,她都是個淑女,跟另外那個女人不一樣。那個女人輕佻得很,臉皮又厚!一點都不懂謙虛。可是柯雷爾太太卻非常優雅。”

  “不管怎麼說,她仍舊是兇手?”

  愛德蒙皺皺眉,不再那麼自製地說:“我也常常忍不住這麼問自己。她那麼安祥溫和地坐在法庭上,一點都不像兇手。我一直告訴自己:‘我不相信她是兇手。’可是你要知道,白羅先生,除此之外,就沒有別的可能了。柯雷爾先生的啤酒裡,不會無緣無故地跑出毒藥來,一定是有人故意放的。要不是柯雷爾太太放的,又會是誰呢?”“是啊,“白羅說,”就是這麼個問題,如果不是她,又會是誰呢?“那對精明的眼睛又在白羅臉上搜索著。”你就是為了這個,才舊事重提?“愛德蒙說。”你的看法呢?“愛德蒙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沒什麼可以證明這一點…沒有任何證明。”

  白羅說:“你當時去旁聽了嗎?”

  “每天都去。”

  “也聽到證人的證詞了?”

  “不錯。”

  “你有沒有覺得哪個證人反常或者不夠坦誠?”

  愛德蒙粗率地說:“你是問,他們當中有沒有人說謊?他們當中,是不是有人有理由希望柯雷爾先生死?對不起,白羅先生,這種想法太戲劇化了。”

  “至少有這種可能。”白羅又說。

  他看著那張精明的臉,緊皺著的雙眉和若有所思的眼睛。

  最後,愛德蒙惋惜地緩緩搖搖頭,說:“那位葛理小姐真夠激烈,她很好辯。我敢說,她所說的有一大半都太過分了,可是她當然希望柯雷爾先生活著。他一死,就對她一點用都沒有了。她確實恨不得柯雷爾太太被吊死…可是那是因為她把她的男人毒死了。她可真像頭怒吼的母獅子!不過我說過,她只是不希望柯雷爾先生死。菲力浦·布萊克也對柯雷爾太太有偏見,恨不得一刀殺了她,可是我相信他說的都是實話。他是柯雷爾先生最好的朋友,他哥哥麥瑞迪。布萊克…他不是個好證人,模棱兩可,遲疑不決…好像對自己說的任何答案都沒有把握。這種證人我看多了,雖然說的全都是實話,可是看起來卻像在說謊一樣,因為他們想盡可能不說太多話。其實這麼一來,律師反而能從他們口中得到更多資料。他就是那種動不動就發慌的紳士。至於那位家庭教師,表現得非常好,沒半句廢話,答案都很中肯切題。從她所說的話,實在聽不出她是站在哪一邊。她確實很機智,是那種活潑爽快的人。”他頓了頓,“我想她所知道的一定比說出來的多。”

  “我也相信。”白羅說。

  他用銳利的眼光凝視著亞佛烈。愛德蒙先生帶皺紋的精明臉龐。那張臉上毫無表情,相當平靜。但是白羅覺得他仿佛隱約暗示了什麼。

第四章 老律師的話

  凱爾伯。強納森先生住在艾塞克斯郡。白羅禮貌地和他互通一封信之後,接受了他的邀請,前去吃飯過夜。這位溫文儒雅的老先生的確有他的個性。和年輕的喬治。梅休平淡無趣地交談過後,再和強納森相處,就像品嘗著自家釀的葡萄美酒一樣。他有他自己討論問題的方法。直到將近午夜,品嘗著一杯芬芳的陳年白蘭地時,強納森的態度才和緩近人起來。對於白羅不用任何手段催促他的態度,他覺得相當欣賞。此刻,他非常情願地主動談起柯雷爾家的事。

  “當然,敝公司跟柯雷爾家已經來往好幾代了。我認識安雅和他的父親李察,也記得恩納可…安雅的祖父。他們都是鄉紳,把馬看得比人還重要。他們喜歡騎馬,喜歡女人,不喜歡多花腦筋想主意。可是李察的太太滿腦子是主意…比理智還多。她很喜歡音樂和詩…會彈豎琴。她身體很差,躺在沙發上看起來一副楚楚可人的樣子。她很喜歡金斯利的詩,所以替她兒子取名叫安雅。他父親不喜歡這個名字,可是最後還是同意了。”安雅從他父母那兒得到的天賦對他很有益,母親傳給她藝術天賦,父親傳給他無限的活力和無情的自我主義。柯雷爾一家都是自我主義者,他們只顧自己,從來不為別人著想。“老人用手指優雅地在椅子把手上輕敲著,同時用精明的眼光看了白羅一眼。”如果我說得不對,請你糾正,白羅先生。不過我覺得你最感興趣的是…性格方面,是嗎?“白羅答道:“我對所有案子最感興趣的是一點,就是性格。”

  “我看得出。換句話說,就是深入罪犯的內心世界。非常有趣,非常吸引人。當然,敝公司從來沒有辦過犯案。即使我們有興趣,也沒有能力接下柯雷爾太太的案子。但是梅休卻非常合適,他們委託狄普利奇辯論,他收費很昂貴,當然,也非常有表演天才!可惜他們沒想到,凱若琳不肯照他的希望合作。她不是個會做作的女人。”

  “那她是什麼樣女人?”白羅問,“我最想知道的就是這一點。”

  “對,對…當然。她為什麼會做出那種事,才是最重要的問題。你知道,我在她婚前就認識她了。她本名叫凱若琳。史柏汀,既狂熱又不快樂,非常活躍。她母親早年守寡,凱若琳非常愛她母親。後來她母親再婚,又生了一個孩子。是的,非常,非常可悲,忌妒永遠不會放過人心。”

  “她很忌妒?”

  “在感情方面,是很忌妒。並且還發生了一件令人惋惜的事。可憐的孩子,從此以後,她一直非常自責。可是你知道,白羅先生,這種事是免不了的,誰也沒辦法防範。”

  白羅說:“發生了什麼事?”

  “她用一個書鎮打那孩子,結果把那孩子的一隻眼打瞎了,臉上也永遠留下一道疤痕。”

  強納森歎口氣,又說:“你可以想像得出,這麼簡單的一件事,會對審判造成什麼樣的影響。”

  他搖搖頭,接著說:“那件事讓人覺得凱若琳的脾氣非常暴躁,很難控制。其實這不是真的。”

  他頓了頓,“凱若琳常常到奧得柏利去玩,她的騎術很好,反應也很敏捷,李察很喜歡她。她侍奉柯雷爾太太,既靈巧又溫柔,柯雷爾太太也很喜歡她。她在自己家不快樂,在奧得柏利卻很快樂。安雅的妹妹戴安娜和她也是朋友。鄰家的菲力浦和麥瑞迪。布萊克兄弟常常到奧得柏利玩。菲力浦是個不擇手段賺錢的傢伙,我承認,我一直不大喜歡他。不過據說他很會說話,也是個可靠的朋友。麥瑞迪是個有點娘娘腔,多愁善感的男人,喜歡植物,蝴蝶,觀察鳥和動物,也就是現在一般人所說的研究自然。喔…年輕人老是讓父母失望,不是打獵,就是射擊,釣魚。麥瑞迪喜歡鳥獸勝於狩獵。可是菲力浦喜歡城市遠勝於鄉下,也走上賺錢的道路。戴安娜嫁了一個算不上紳士的男人,而安雅…健壯,英俊,男子氣的安雅…則變成一位畫家。我記得李察是死於麻痹。”後來,安雅娶了凱若琳,他們始終爭吵不休,可是彼此還是熱愛著對方。但是安雅就跟柯雷爾家所有的人一樣,是個無情的自我主義者。他愛凱若琳,卻從不替她著想,只知道愛怎麼做就怎麼做。我覺得他愛她勝於任何人,可是她對他的藝術很不瞭解。而他一直把他的藝術看得比任何女人都重要,他常常跟女人糾纏不清,因為女人會給他靈感…可是靈感一過,他就離開那些女人。他不是個感情脆弱的男人,也並不羅曼蒂克,更不是個只重肉欲的人。他唯一在意的女人,就是他的太太。她也明白這一點,所以對他相當容忍。

  你知道,他真的是個好畫家。她瞭解,也尊重他。他也許會暫時愛上別的女人,可是最後還是會回來,而且帶回一幅畫展示他的成果。”“要不是愛莎。葛理,情形可能就一直這樣繼續下去。愛莎…“強納森搖搖頭。白羅問:“她怎麼樣?”

  強納森出人意外地說:“可憐的孩子,可憐的孩子。”

  白羅說:“你對她的感覺如此?”

  強納森說:“也許是我老了,可是我覺得,白羅先生,年輕人那種不能自衛的情形,常常使我感動得流淚。年輕人太容易受傷害了。那麼無情,那麼肯定,那麼慷慨,那麼苛求。”

  他站起來,走到書架邊,拿出一本書,翻開某一頁,念道:“如果你的愛是正直可敬的為的是想娶我,那麼喚我到你身邊來,告訴我你將在何時何地舉行儀式我會把我所有的財富放在你腳邊追隨你,直到天涯海角我的主人啊‘”這是用朱麗葉的話說出年輕人的愛。毫不沉默,毫不退卻,也沒有所謂的少女矜持。有的只是勇氣,堅持,年輕人的活力。莎士比亞非常瞭解年輕人。朱麗葉的表現勝過羅密歐,黛斯狄莫娜也勝過奧賽羅。她們沒有疑慮,沒有畏懼,也不驕傲,這就是年輕人。“白羅若有所思地說:“你覺得愛莎就代表朱麗葉的精神?”

  “是的,她是個幸運的天之驕女…年輕,可愛,又有錢。她找到了自己心目中的對象,希望和他長相廝守…不是年輕的羅密歐,而是中年,已婚的畫家。愛莎的行為沒有戒律,她只知道要什麼,就拿什麼…人只活一輩子!”他歎口氣,靠回椅背上,又輕輕敲著椅子扶手。

  “有掠奪傾向的朱麗葉!年輕,無情,卻又脆弱極了!什麼都只知道孤注一擲。表面上看來,她好像贏了…接著…在最後一刻…死神卻降臨了…活躍,熱情,愉快的愛莎也死了。只剩下一個滿懷怨恨的冷酷女人,對殺死她心愛男人的那個女人恨之入骨。”

  他的聲音變了:“天哪,天哪,請你原諒這一幕戲吧。一個未經琢磨的年輕女人…對生活有一種未經琢磨的看法。我想,算不得是個有趣的角色。把年輕,熱情去掉之後,還剩下什麼呢?只是一個平凡的年輕女人,想從生活中找尋一個英雄,放在空戲臺上罷了。”

  白羅說:“如果安雅不是一個名畫家……”

  強納森迅速同意道:“對極了,對極了,你說得非常對,像愛莎那種女人,只崇拜英雄,只仰慕有成就的男人…而凱若琳卻能在一個平凡的小職員身上找出優點,她愛的是安雅這個男人,不是畫家安雅。凱若琳並不粗野…粗野的是愛莎。”

  他又說:“可是愛莎既年輕又漂亮,我覺得也很讓人同情。”

  白羅一直到臨睡前都在想這個問題,他對這些人的個性實在很有興趣。對那個職員愛德蒙來說,愛莎只是的輕佻的女子,別的什麼都不是。但是對強納森來說,她卻是永恆的朱麗葉。

  那麼凱若琳呢?每個人對她的看法都不一樣。狄普利奇瞧不起她,認為她只是個失敗者,是個懦夫。年輕的法格認為她代表浪漫。愛德蒙只覺得她是“淑女”。

  強納森說她的性格猛烈。白羅應該給她什麼樣的評價呢?他覺得,這個問題的答案要看他探詢的結果而定了。到目前為止,不管他所見的這幾個人對凱若琳的看法如何,可以肯定的是,他們都認為她確實就是兇手。

第五章 督察的話

  前任督察海爾沉思地吸著煙鬥,說:“白羅先生,你這種想法很有趣。”

  “也許有點不平常。”白羅謹慎地同意道。

  “你知道,”海爾說:“事情已經過去非常久了。”

  白羅看得出,這句話已經讓他有點厭煩了,於是溫和地說:“當然,事情回想起來難免比較困難。”

  那一位說:“舊事重提如果有什麼特殊‘用意’的話……”

  “當然有。”“是嗎?”

  “追求事實本身就是一件有趣的事,我有這個興趣。而且,你一定也不會忘了那位小姐。”

  海爾點點頭。“對,我知道她的想法。可是……請原諒,白羅先生,你是個聰明人,可以編個故事告訴她嘛。”

  白羅答道:“你不瞭解那位小姐。”

  “噢,算了,像你這麼經驗豐富的人,還會有什麼困難嗎?”

  白羅坐直身子道:“也許,我的謊能撒得既漂亮又讓她相信…你好像這麼認為。可是我覺得這對我來說是不道德的行為。”

  “對不起,白羅,我無意傷害你的感覺。可是我有我的理由。”

  “是嗎?什麼理由?”海爾緩緩地說:“一個就快結婚的快樂無辜女孩,忽然知道自己母親是殺人兇手,真是非常不幸。如果我是你,就會告訴她,她父親的確是自殺的,狄普利奇弄錯了。告訴她,‘你’覺得安雅一定是自殺的。”

  “可是連我自己都不相信他是自殺的,你呢?”

  海爾緩緩搖搖頭。“你知道嗎?我一定要查出事實,不是用一個謊言來敷衍塞責。”

  海爾抬頭看著白羅,他那方中帶圓的面龐,這時似乎更方了,更紅了。他說:“你一直說要找出事實,我希望你明白,我們覺得我們已經找出事實了。”

  白羅迅速說:“我很尊重你的看法,也瞭解你的為人…誠實而又能幹。請告訴我,你是不是也從來也沒懷疑過柯雷爾太太不是兇手?”

  督察迅速答道:“是的,從來也沒懷疑過,白羅。我們發現的所有事實都證明這種看法沒錯。”

  “可以大概告訴我,有哪些對她不利的證據嗎?”

  “可以。接到你的來信之後,我又查了查檔案,”他拿出一本小筆記本,“並且把所有明顯的事實都記在這兒了。”

  “謝謝你,我迫不及待地想聽聽。”

  海爾清清喉嚨,用帶有權威的聲音說:“九月十八日下午兩點四十五分,安德列。佛賽醫生打電話給康威巡官。佛賽醫生說,奧得柏利的安雅忽然死了,有位布萊克先生當時也在場,他認為應該請警方來調查一下。”康威巡官在一位警官和一位醫生的陪同下,直接到了奧得柏利。佛賽醫生帶他到柯雷爾先生屍體所在的地方。屍體沒有任何人動過。

  “柯雷爾先生本來在一個叫貝特利園的小花園裡作畫,那地方面對著海,還有一座放在城垛上的小型大炮,離房子大概有四分鐘路程。柯雷爾先生沒去吃午飯,因為他想觀察石頭上的光線,再晚,光線就不對了。他一個人留在花園裡作畫。這也是常有的事,柯雷爾先生不大重視吃飯時間,有時候家人會送三明治給他,可是通常他寧願獨自一個人不受打擾。最後看見他的人是愛莎。葛理小姐(她也住在柯雷爾家)和麥瑞迪。布萊克先生(附近鄰居)。他們兩人一起進屋子,和其他人吃午飯。吃萬午飯,大家在陽臺上喝咖啡。柯雷爾太太喝完咖啡,想下去看看安雅畫得怎麼樣。家庭教師席西麗。威廉也跟她一起離開,去找她學生可能丟在海邊的一件套頭上衣。她學生安姬拉。華倫是柯雷爾太太的妹妹。”她們兩人一起走過小徑,穿過樹叢,到了通往貝特利園的門口。那道門一邊通往貝特利園,另一邊通往海邊。

  “威廉小姐往海邊繼續走,柯雷爾太太則走向貝特利園的方向。可是她們兩人剛分手不久,柯雷爾太太就尖叫起來,威廉小姐趕快掉頭回來。柯雷爾先生倒在椅子上,已經死了。”在柯雷爾太太急切的請求下,威廉小姐離開貝特利園,匆匆走向屋子,想打電話找醫生來。但是她在路上碰到麥瑞迪。布萊克,就把這個任務交給他,又回到柯雷爾太太那兒,看她需不需要幫忙。十五分鐘之後,佛賽醫生趕到現場。他立刻看出柯雷爾先生已經死了有一段時間了…死亡時間應該是下午一點到兩點之間。看不出是怎麼死的,沒有任何外傷,從柯雷爾先生的態度來看,死得非常自然。但是佛賽醫生跟安雅很熟,對他的健康狀況很瞭解,他肯定安雅沒有任何疾病或者不適,所以認為情形很嚴重。這時候,菲力浦·布萊克對佛賽醫生說了一番話。“海爾巡官頓了頓,深吸一口氣,翻到第二章。”後來,布萊克又把話對康威巡官重複了一次。事情是這樣的:那天早上,他接到他哥哥麥瑞迪的電話。麥瑞迪是個業餘藥劑師…或者說是草藥採集者。他當天早上走進實驗室的時候,發現有一瓶前天還是一整瓶的毒芹鹼汁,居然幾乎完全空了。他非常擔心畏懼,就打電話問他弟弟該怎麼辦。菲力浦要他哥哥立刻到奧得柏利來商量對策,同時到半路上去接他哥哥,兩人一起回到屋裡。可是他們一時想不出什麼辦法,就決定午飯過後再說。

  “康威巡官經過進一步調查之後,又發現下面幾件事實:前一天下午,有五個人從奧得柏利步行到漢克斯莊園喝下午茶,這五個人是柯雷爾夫婦,安姬拉。華倫小姐,愛莎。葛理小姐和菲力浦·布萊克先生。當時,麥瑞迪曾經向客人詳細介紹他的嗜好,並且帶他們參觀他的實驗室。其中包括毒芹鹼。他向客人解釋這種毒藥的特性,對官方藥典不再包含這種藥覺得很遺憾。並且說,只要用一點這種中藥,就能治癒百日咳和氣喘。接著,他又提到這種草藥強烈的毒性,還念了一位希臘作者描寫它毒性的一段文字。”

  海爾督察停下來,把煙鬥重新裝滿煙草,繼續念第三章。

  “警察局長佛瑞爾上校把這個案子交給我處理。驗屍報告證明死因已經確定是被人毒害。我知道毒芹鹼致死從外表上看不出什麼跡象,可是醫生自有他們的方法。結果查出死者曾經服下不少劑量。醫生認為毒藥是在死前二至三小時服用的。柯雷爾先生面前的桌上有一個空酒杯和一個空啤酒瓶,化驗之後發現,瓶子裡沒有毒,杯子裡才有。我查問過,貝特利莊園一間夏季小屋裡雖然替柯雷爾先生准備了一些啤酒和杯子,讓他作畫口渴時飲用。可是當天早上卻是柯雷爾太太從屋裡另外拿了一瓶剛冰鎮好的啤酒來。她拿酒到園裡的時候,柯雷爾先生正忙著作畫,葛理小姐則坐在城垛上擺姿勢給柯雷爾先生畫。”柯雷爾太太打開酒瓶,倒了杯啤酒遞給站在畫架前的丈夫,他一口氣就喝完了…據我所知,他一向如此。然後做個鬼臉,把杯子放回桌上,說:‘今天每樣東西吃起來都有股臭味!’葛理小姐笑著說:‘跟肝一樣!’柯雷爾先生說:‘無論如何,總算夠冷的了。’“海爾停下來,白羅問他:“這是幾點鐘的事?”

  “十一點一刻左右。柯雷爾先生繼續作畫,照葛理小姐的說法,他後來又抱怨四肢僵硬,說自己一定有點風濕。可是他是那種不願意承認自己有病痛的男人,所以盡可能不提有什麼不舒服。他要其他人去吃飯,讓他獨自一個人作畫,這也是他一貫的作風。”

  白羅點點頭。

  海爾又說:“於是柯雷爾就一個人留在貝特利園。顯然,其他人一走,他就坐在椅子上休息,這時候,他的肌肉開始僵硬,旁邊又沒有人可以救他,死神就奪走了他的生命。”

  白羅又點點頭。

  海爾說:“我找以往的習慣繼續調查。用不著費多大力氣就查出事情的真相:柯雷爾太太和葛理小姐前一天曾經發生過爭執,因為後者相當無禮地表示等她住到這裡的時候,要重新安排傢俱位置。柯雷爾太太說:‘你是什麼意思?你住在這裡的時候?’葛理小姐答道:‘別假裝不懂我的意思,凱若琳,你就像只把頭埋在沙子裡的鴕鳥一樣。你明明知道安雅和我彼此相愛,而且就快結婚了。’柯雷爾太太說:‘我可不知道有這種事。’葛理小姐於是說:‘好啊,你現在知道了吧。’這時候,柯雷爾先生剛好進門,柯雷爾太太就問他道:‘安雅,你是不是真的要娶愛莎?’“白羅感興趣地問:“柯雷爾先生怎麼說?”

  “他突然轉身看著葛理小姐,大聲對她說:‘你把事情抖出來是什麼意思?你就不能閉上你那張嘴嗎?’

  “葛理小姐說:‘我覺得凱若琳應該知道事實。’“柯雷爾太太對她丈夫說:‘是不是真的?安雅。’

  “他似乎不願意看她,掉轉頭喃喃說了些什麼。”她又說:‘說啊,我一定要知道。’

  “於是他說:‘喔,是真的…可是我現在不想談這個。’

  “說完,他立刻轉身走出房間,葛理小姐說:‘你聽到了嗎?’又說柯雷爾太太再死賴下去也沒用等等,大家都要拿出理智的態度,她個人希望凱若琳和安雅以後仍然是好朋友。”“柯雷爾太太怎麼回答呢?“白羅好奇地問。”根據證人的說法,她笑著說:‘除非我死了,愛莎。’然後走向門口,葛理小姐在後面喊道:‘你是什麼意思?’柯雷爾太太回答說:‘我會先殺死安雅,再把他交給你。’“海爾頓了頓,又說:“真夠狠的,不是嗎?”

  “對,”白羅若有所思地說,“當時還有誰在場?”

  “威廉小姐和菲力浦·布萊克。他們都覺得很尷尬。”

  “他們兩人的說法是不是一樣?”

  “大體上差不多。你我都知道,絕對不會有兩個證人所記得的是完全一樣。”

  白羅點點頭,想了想,又說:“對,如果能知道…”他沒把話說完。

  海爾又說:“我搜查過屋裡,在柯雷爾太太臥室一個底層抽屜的一堆襪子底下,發現一個標明茉莉香水的空瓶,上面只有柯雷爾太太的指紋。但是經過化驗之後,我發現瓶裡不但有茉莉香水,也有毒芹鹼氫溴化合物的濃溶液。”我向柯雷爾太太提出警告,並且把瓶子給她看,她胸有成竹地答道,她心情很不好,聽了麥瑞迪形容他的草藥之後,她又溜回他的實驗室,把一個茉莉香水瓶裡的香水倒掉,然後裝入毒芹鹼溶液。我問他為什麼要那麼做,她說:‘我希望盡可能不要多說話,可是我受了很大的刺激,我丈夫要離開我,投入另外一個女人的懷抱。如果真的那樣,我也不想活了,所以我才拿了那瓶毒藥。’“海爾停下來。白羅說:“畢竟……這也是很可能的事。”

  “也許吧,白羅,可是那跟別人聽到她所說的話不一樣,而且第二天早上還有進一步的發展。菲力浦·布萊克聽到一部分,葛理小姐聽到另外一部分。事情發生在書房,房裡只有柯雷爾夫婦。布萊克坐在大廳,聽到一點片斷,葛理小姐坐在書房外面,因為窗子開著,所以也聽到不少。”“他們聽到什麼?”

  “布萊克聽到柯雷爾太太說:‘你和你那些女人啊!我真想殺了你。總有一天我會殺了你。’”“沒提到自殺?”“不錯,根本沒提到,也沒說‘要是你這麼做,我就自殺’。葛理小姐的證詞大致相同,她說柯雷爾先生說:‘請你理智一點,凱若琳,我喜歡你,也希望你永遠安好…你跟孩子兩個人。可是我要娶愛莎,我們不是說過,要讓彼此都擁有自由嗎?’

  柯雷爾太太答道:‘很好,別說我沒警告過你。’他說:‘你這話什麼意思?’她說:‘意思是我愛你,不能失去你。我寧願殺掉你,也不願意讓你跟那個女孩在一起。’“白羅輕輕動了一下。”我覺得,“他喃喃道,”葛理小姐提起這個問題真不夠聰明。柯雷爾太太可以輕易地拒絕跟她丈夫離婚。”“這一點,我們也有一些證據。“海爾說,”柯雷爾太太似乎透露了一點消息給麥瑞迪。布萊克。他是他們家可靠的老朋友,對這個消息非常失望,想跟柯雷爾先生談談。這個,我想是前一天下午的事。布萊克技巧地規勸了他朋友,說柯雷爾夫婦的婚姻如果悲慘地破裂,他會覺得非常失望。他又強調,葛理小姐非常年輕,把一個年輕女孩拖上離婚法庭,是很嚴重的事。柯雷爾先生格格笑道:‘愛莎根本不打算那樣,她不會出現在法庭上,我們會用平常的方法解決。’“白羅說:‘那葛理小姐這樣把事情說穿就更顯得輕率了。“海爾督察說:“喔,你也瞭解女人,老是想握住對方的喉嚨。無論如何,那種處境一定很困難。我不懂柯雷爾先生為什麼會允許這種事發生。照麥瑞迪的看法,是因為他想完成那幅畫,為什麼不照些相片,然後照著相片畫呢?我知道有個畫水彩畫的畫家就是這麼做。”

  白羅搖搖頭,說:“不,我可以理解柯雷爾身為藝術家的心情。朋友,你必須瞭解,當時,那幅畫可能是柯雷爾最重視的一件事。不管他有多想娶那個女孩,一定要先完成那幅畫,所以他希望把畫畫完之後,才公開他們之間的事。但是那個女孩當然不瞭解這一點,因為女人一向是愛情至上主義。”

  “我難道不知道嗎?”海爾督察感傷地說。

  “男人,”白羅又說,“尤其是藝術家…就不一樣了。”

  “藝術!”督察輕蔑地說,“什麼都是拿藝術做幌子!我從來不瞭解藝術,也永遠不會瞭解!你真該看看柯雷爾畫的畫,全都很不平衡,他畫的那個女孩好像正在牙痛一樣,城垛也都歪歪的。反正看起來很不舒服就是了,看過之後,我好久都忘不掉,甚至連做夢都夢到!更氣人的是,連我的視力都受到了影響…常常看到畫裡有城垛啦,牆啦什麼的,對了,還有女人!”白羅微笑道:“你自己雖然不知道,但是卻在潛意識中向安雅。柯雷爾的藝術致敬呢!”

  “胡說,做個畫家,為什麼不畫些讓人看了舒服的好畫?為什麼要找些醜陋的東西來畫呢?”

  “有些人,就是能在奇怪的地方發現美。”

  “那個女孩是長得不錯,”海爾說,“化妝化得很濃,衣服也少得不能再少。那些女孩子追求的不是高雅的風格。別忘了,那是十六年前的事,如果換成現在,當然算不得什麼,可是那時候……哈,可真把我給下著了。她穿著長褲,還有開領口的帆布襯衫…別的什麼都沒穿,我敢說!”

  “你似乎對這些事記得很牢。”白羅頑皮地說。

  海爾督察紅著臉,嚴峻地說:“我只是告訴你我的印象。”

  “當然,當然,”白羅安慰他道,“所以說,對柯雷爾太太最不利的證人,看起來應該是菲力浦·布萊克和愛莎。葛理?”

  “對,他們兩人的態度都很激烈。可是檢察官也傳了家庭教師當證人,她的證詞比前面兩個人的分量更重。你知道,她完全站在柯雷爾太太這邊,非常願意幫助她。可是她是個誠實的女人,毫不考慮地就把實情說出來。”

  “麥瑞迪。布萊克呢?”

  ‘可憐的紳士,他對這件事失望極了,不過這也是理所當然。他對製造那種藥自責很深…驗屍官也責怪他。毒芹鹼是在毒品法案第一篇目錄名下。他遭到相當嚴厲的譴責,他是雙方的朋友,所以受到很大的打擊。”“柯雷爾太太的小妹妹沒有出庭作證嗎?”“沒有,沒這個必要。柯雷爾太太威脅她丈夫的時候,她不在場,而且她能告訴我們的事,別人也一樣能告訴我們。她看到柯雷爾太太從冰箱拿出啤酒,被告律師只要傳她來,就可以讓她說出,她看到柯雷爾太太直接把酒拿給柯雷爾先生,沒在上面弄什麼花樣。可是這一點並不重要,因為我們從來沒說毒芹鹼是在啤酒瓶裡。”“可是他們兩人在旁邊看著,她怎麼有辦法把毒藥放進杯子呢?”“很簡單,第一,他們兩人並沒有注意柯雷爾太太,柯雷爾先生在專心作畫,眼睛只看到畫布和模特兒,而葛理小姐所擺的姿勢幾乎背對著柯雷爾太太站的地方,眼睛也只看著柯雷爾先生肩膀以上。“白羅點點頭。”我說過,他們都沒有注意柯雷爾太太,她把東西藏在一個墨水填注器裡…就是灌鋼筆的那種東西,我們發現它破碎在靠近屋子的路上。“白羅喃喃道:“你一切答案都准備好了。”

  “好了,白羅!我們平心靜氣地看看事實,她威脅過要殺他,她從布萊克先生的實驗室拿走毒藥,空瓶是在她房裡發現的,而且除了她之外,沒有別人碰過那個瓶子。她特地拿冰啤酒給他…這件事也很奇怪,他們明明已經吵過架了…”“是很奇怪,我也注意到了。”

  “對,她可以說是向他讓步,可是,她為什麼忽然變得那麼親切呢?他抱怨啤酒的味道不好,而毒芹鹼確實有股討人厭的味道。發現屍體的事是她安排的,她又要家庭教師去打電話,以便擦掉瓶子和杯子上的指紋,然後把他的指紋印上去。這麼一來,她就可以說他因為後悔自殺了,倒是個很有可能的故事。”

  “只是編得不夠完善。”白羅說。

  “不錯,要是你問我,她為什麼不好好想一想再做,那是因為她滿心都是仇恨和忌妒,一心只想除掉他。可是等她看到他的屍體,才醒悟到自己已經謀殺了一個人…而殺人是會被吊死的,於是她費盡心思編了一個理由…自殺。”

  白羅說:“你說得非常正確…不錯,她的確可能是這麼想。”

  “從某一方面來說,這是預謀殺人,可是從另一方面來說又不是。”海爾說,“你知道,我並不相信她真的有預謀,只是盲目地一步一步往前走。”

  白羅喃喃道:“很難說……”

  海爾奇怪地看著他,說:“我是不是已經讓你相信,這是一件無可置疑的謀殺案了?”

  “差不多了,只是有一兩點……”

  “你能提出其他的答案嗎?”

  白羅說:“那天早上,其他人在做什麼?”

  “我可以保證,我們都調查過了,每個人的行動都調查過了。沒有人有你可以稱為不在場證明…毒殺案沒有這種可能。因為誰也沒辦法在前一天阻止一個可能行兇的人把毒藥藏在一顆藥裡,交給被害者,告訴他那是醫治消化不良的藥,一定要在午飯前服用…然後遠走高飛到英國的另外一角。”

  “可是你覺得這個案子不可能有這種情形?”

  “柯雷爾先生沒有消化不良的毛病,而且我看不出有這種可能。不錯,麥瑞迪。布萊克很喜歡自己製造草藥,可是我看柯雷爾先生不可能服用過,如果真的有,他很可能會開玩笑地跟別人提起。而且話說回來,麥瑞迪又何必殺死柯雷爾呢無論從哪方面看,他們兩人都處得很好。菲力浦是他最好的朋友,葛理小姐正在熱戀他,我想威廉小姐也許並不十分同意他的為人處事態度,可是光是道德方面看不順眼,還用不著殺了他。小華倫小姐跟他經常有摩擦,她那個年紀對什麼都有反感,可是他很喜歡她,她也喜歡他,家裡的人都對她特別溫和憐愛。你大概知道為什麼,她小時候被柯雷爾太太在狂怒之下傷得很厲害。從這一點可以看出,柯雷爾太太是一個很缺乏自製的人,不是嗎?把怒氣發泄在一個孩子身上,害得她終身殘疾。”

  “也許可是證明,”白羅沉思道,“安姬拉。華倫可能因此對凱若琳懷恨很深。”

  “也許…可是卻不是針對安雅。柯雷爾。而且無論如何,柯雷爾太太非常喜歡這個小妹妹…她雙親死後,給了她一個家,而且特別愛護她…別人說她把她寵壞了。那孩子顯然很喜歡柯雷爾太太。審判期間,她被隔開了,並且盡可能不讓他接觸有關審判的一切。這一點,柯雷爾太太非常堅持。可是那孩子非常不安,希望到牢裡看她姊姊,凱若琳卻堅持不肯,她說那會一輩子傷害到一個女孩的心理,於是設法送她到國外去上學。”

  他又說:“後來,華倫小姐成了一位非常出色的婦女,到世界各地去旅行,並且發表演講等等。”

  “可是誰也不記得那個案子了?”

  “喔,她們不同姓,她們是同母異父姊妹,柯雷爾太太本姓史柏汀。”

  “那位威廉小姐是柯雷爾夫婦孩子的家庭教師?還是安姬拉。華倫的?”

  “是安姬拉的老師,那孩子另外有護士照顧,不過我想她每天也跟威廉小姐學點功課。”

  “那孩子當時在哪裡?”

  “和護士一起去看她祖母崔西良夫人…是個寡婦,自己的兩個小女孩都死了,所以很喜歡這孩子。”

  白羅點點頭,說:“我懂了。”

  海爾又說:“至於其他人在謀殺案當天的行蹤,我可以一一告訴你。”

  “葛理小姐吃完早飯後,坐在靠近書房窗口的陽臺上,我剛才說過,她就在那裡聽到柯雷爾夫婦之間的爭執。然後,她陪柯雷爾先生一起到貝特利園,擺姿勢讓他作畫,一直到吃中飯為止,中間也有短暫的休息,讓她鬆弛一下肌肉。”菲力浦·布萊克吃完早飯留在屋裡,也聽到一部分爭執,柯雷爾先生和葛理小姐走開之後,他就看報紙,一直到他哥哥打電話給他,然後他就到海邊去見他哥哥。他們一起路過貝特利園,葛理小姐覺得有點冷,回屋裡去拿套頭上衣,柯雷爾太太則和她丈夫討論安姬拉上學的事。”“喔,倒是一次友好的談話。”“不,並不友好,據我所知,柯雷爾幾乎是吼著對她說話,怪她不該用雞毛蒜皮的小事煩他。我想,她覺得既然彼此要分手,就該把事情一一解決。“白羅點點頭。海爾又說:“兩兄弟和安雅。柯雷爾簡單交談了幾句話,葛理小姐又回來了,坐回她原來的位置,柯雷爾拿起畫筆,顯然想要擺脫他們兩人。他們瞭解他的意思,就到屋裡去了。對了,就是他們在貝特利園的時候,安雅抱怨那兒的啤酒不夠冰,他太太就答應送點冰啤酒來。”

  “啊…哈!”

  “不錯,真奇怪,她居然甜得像蜜糖一樣。他們到屋子那邊,坐在外面的陽臺上,柯雷爾太太和安姬拉把啤酒拿到那邊給他們。後來,安姬拉去做日光浴,菲力浦也一起去。麥瑞迪到貝特利園上面的一塊空地去,他坐的位置剛好可以看見正在擺姿勢的葛理小姐,也聽得到她和柯雷爾先生說的話。他坐在那兒沉思有關毒芹鹼的事,他還是很擔心,可是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愛莎看見他,向他揮揮手。午飯鈴響的時候,他走到貝特利園,愛莎和他一起回到屋裡。當時,他發現柯雷爾看起來很奇怪,不過並沒有放在心上。柯雷爾那種人從來不會生病,所以誰也沒想到他可能生病。而且,他要是畫得不順利,常常會脾氣不好,心情低沉。那時最好別理他讓他獨自一個人,所以葛理小姐和麥瑞迪就先走開了。至於其他人,僕人忙著整理家務和煮午餐,威廉小姐早上有一部分時間在課室改作業簿,後來又拿了些女紅到陽臺上去。安姬拉早上大部分在花園裡玩,爬樹啦,吃東西啦……你也瞭解十五歲的女孩!梅子,酸蘋果,硬梨子什麼的。後來她回到屋裡,跟菲力浦一起到海邊做日光浴,一直到吃午飯才回來。”海爾督察頓了頓,用,挑戰的口吻說:“好了,你是不是覺得這裡面有什麼可疑,騙人的地方呢?”

  白羅說:“一點也沒有。”

  “好了,就是這麼回事了!”這兩句話包含了無限的意思。

  “不過,”白羅說,“我還是想滿足自己,我…”“你打算怎麼樣?”

  “我想去拜訪這五個人,一一聽聽他們的說法。”

  海爾督察憂郁地深深歎口氣道:“兄弟,你真是太熱心了!他們每個人說的故事一定都不一樣!你難道連這一點都不懂嗎?任何兩人對同一件事所記得的順序都不一樣。而且時間又隔了這麼久!你一定會聽到五件不同的謀殺案!”

  “我就是希望這樣,”白羅說,“反而可以讓我得到不少情報。”

第六章 到市場去的小豬

  菲力浦和狄普利奇所形容的非常相似。一帆風順,精明,神情愉快…略微有點發胖。

  白羅把約會定在週六下午六點半。菲力浦剛剛打完十八杆,贏了他的對手,心情非常開朗。白羅自我介紹之後,說明瞭此行的任務,這時候,他至少沒有表現出對清白事實不適當感情。菲力浦想,大概是要寫一些著名罪案的書籍。

  菲力浦皺皺眉,說:“老天,何必編這麼多故事呢?”

  白羅聳聳肩,他今天已經准備好了接受最不合乎他本性的事…讓人輕視,可是卻必須得到支持。

  他喃喃道:“都是一般大眾,他們樂於接受。”

  “食屍鬼!”菲力浦說。

  不過他的口氣很和善,不像有些敏感的人所表現的那麼吹毛求疵和令人嫌惡。

  白羅又聳聳肩,說:“那也是人性。布萊克先生,你我都是懂事的人,對人類不會存有什麼幻想,大多數人都不是壞人,只是不夠理想罷了。”

  布萊克誠懇地說:“我早就不存在什麼幻想了!”

  “不過我聽人說,你非常能言善道。”

  “啊!”布萊克眨眨眼,說:“你聽說了?”

  白羅適時笑笑,這不是個誨人的故事,但是卻很好笑。菲力浦向後靠在椅背上,肌肉鬆弛了,眼中也充滿了笑意。白羅忽然想到,他看起來就像頭心滿意足的豬。一頭豬…這只小豬到市場去……這個人…菲力浦…到底是個怎樣的人呢?看起來似乎無憂無慮,一帆風順而又心滿意足。沒有任何往事值得他後悔,或者讓他良心不安,也沒有讓他寢食難安的回憶。不,他就像頭飼養良好,到市場上賣得到好價錢的豬……

  可是也許菲力浦曾經擁有過更多東西。年輕時,他一定相當英俊。眼睫毛也許短了些,兩眼的距離也許近了些,可是除此之外,卻是個相當英俊出色的年輕人。

  他現在有多大?大概五十到六十之間吧,那麼柯雷爾死的時候,大概將近四十。

  那時候,他應該比較體面,對生活要求得更多,但是收獲卻很少……

  白羅隨口喃喃道:“你瞭解我的處境。”

  “不,說真的,我瞭解才怪呢?”股票經紀人坐直身子,眼光又顯得精明起來,“你來做什麼?你不是作家吧?”

  “不…老實說,我是私家偵探。”白羅以往可能從來都沒用這麼謙遜的口氣說過話。“當然,我們都知道,你就是大名鼎鼎的白羅。”

  但是他的聲音中卻有點嘲弄的意味。根本上,菲力浦的英國紳士觀念太重,無法把一個外國人的托詞當真。如果是他的密友,他就會說:“奇怪的小江湖郎中。喔,我想他的作品是跟女人有關。”

  雖然這種嘲弄傲慢的態度正是白羅故意引出來的,但他還是不禁有點惱火。這個人,這個事業上洋洋得意的男人,竟然不把白羅放在心上!這真是奇恥大辱。

  “閣下居然這麼清楚我的名字,”白羅假意說,“我真是受寵若驚。不妨告訴你,我的成功是依靠心理學…為什麼就是我成功的要素,我希望瞭解別人行為的原因。這一點,布萊克先生,也正是今日世界對犯罪學最感興趣的地方,以往,人們多半把罪案跟愛情聯想在一起,著名的犯案都是從愛情故事的觀點著眼,可是現在不同了。我說過,現在人們最有興趣的,就是罪犯為什麼會犯下一件案子。”

  菲力浦輕輕打個呵欠說:“我相信大部分犯案的原因都非常明顯…為了錢。”

  白羅高聲說:“可是親愛的先生,‘為什麼’是絕對不可能明顯的,這是最重要的一點!”

  “所以你才來找我?”

  “對,這就是我插手的原因!為了重寫某些舊案子…從心理角度來寫…而犯罪心理學又是我的專長,所以我就接受了這個任務。”

  菲力浦微微一笑。“待遇很優厚嗎?”

  “但願如此……但願如此。”

  “恭喜啦!好了,現在你或許可以告訴我,我又怎麼會扯進來呢?”

  “當然,當然。先生,是柯雷爾的案子。”白羅迫不及待地問道:“那你並不覺得不高興了?布萊克先生。”

  “關於這一點,”菲力浦聳聳肩,“憎恨一件自己無力阻止的事,一點也沒有用。安雅的案子是公開審判的,誰都可以挖出來炒熱,光是我反對也沒有用。不妨告訴你,從某一方面來說,我很不喜歡這件事。安雅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很遺憾這件令人討厭的事又給提起來,可是這種事也是難免的。”

  “你真是個曠達的人。”

  “不,我只是懂得不必用螳臂當車罷了。而且我相信你會比很多其他人客氣有禮些。”

  “我希望,至少我能用優雅高尚的態度去寫。”白羅說。

  菲力浦高聲大笑,但卻似乎並不真的覺得有趣。“聽你這麼說,我肚子都快笑破了。”

  “我可以保證,布萊克先生,我是真的對這件事有興趣,並不是只看在錢的份上。我真的想重新回味一下往事,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去感受那幕戲裡演員的親身體驗。”

  菲力浦說:“我覺得這件事沒什麼不清楚的地方,可以說是一目了然。完全是女人的忌妒心在作祟。”

  “要是能聽聽你對這件事的反應,我會非常有興趣。”

  菲力浦忽然漲紅了臉,用力說:“反應!反應!別說得那麼假道學似的!我又不是只站在那兒反應!你好像一點也不瞭解我朋友…告訴你,死者是我的朋友,他被人毒死了!要是我反應快一點,應該可以救他一命!”

  “此話怎說?布萊克先生。”

  “事情是這樣的,我想你一定知道事情的大概經過了吧?”

  白羅點點頭,他又說,“很好,那天早上,家兄打電話給我(他對製造草藥很內行)說他有一瓶草藥不見了…而且是一種毒性很強的草藥。我就叫他過來商量一下,看看怎麼做最好。現在想起來,我真是個猶豫不決的傻瓜!我早該想到不能再耽誤了,我早該直接警告安雅,告訴他:‘凱若琳偷了麥瑞迪一瓶毒藥,你跟愛莎最好自己多當心點。’“布萊克站起來,激動地來回走著。”老天爺,先生,你難道以為我沒有一遍又一遍地回想嗎?我知道自己該有機會救他,可是我卻拿不定主意,等著麥瑞迪行動!我為什麼沒想到凱若琳絕對不會遲疑?她拿了那東西,而且,當然一有機會就會用,不會傻等麥瑞迪發現東西丟了。

  我知道…我當然知道…安雅的處境非常危險,可是,我卻沒有採取任何行動!”“我覺得你這樣自責不對,先生,你沒多少時間…“對方打斷他的話,說:“時間?我有的是時間。有好幾種方法,我可以去跟安雅說明…不過他當然可能不相信,他那種人不輕易相信自己有危險,他一定會一笑置之,而且他從來不瞭解凱若琳有多陰險。不過我也可以去找凱若琳,跟她說:‘我知道你在打什麼主意,要是安雅或者愛莎被毒芹鹼毒死,你也會被吊死!/這也可以阻止她。要不然,我還可以打電話給警方。喔,我可以做的事太多了,可是,我卻被麥瑞迪慢吞吞,小心翼翼的作風給耽誤了。’我們一定要有絕對把握…確實知道是什麼人拿的……‘該死的老傻瓜!他一輩子從來沒乾脆爽快過!幸好他是長子,有家產可以繼承。要是他試著去賺錢,一定會把所有的錢都弄光。“白羅問:“你一點都不懷疑是誰拿走毒藥的?”

  “當然不,我馬上就知道一定是凱若琳,因為我對她太瞭解了。”

  白羅說:“真有趣,布萊克先生,我想瞭解凱若琳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女人。”

  菲力浦尖聲說:“她不像審判是人們所想的那樣,是個受害而又無辜的人。”

  “那是什麼樣的人?”

  布萊克又坐下來,嚴肅地說:“你真的想知道?”

  “真的非常想知道。”

  “凱若琳是個下流胚,下流透了。可是你要知道,她有一種魔力,有一種甜美的態度,所以人家都被她騙住了。她外表看來很柔弱,很無助,讓人不由自主地憐吝。有時候當我看歷史書的時候,心裡想,蘇格蘭的瑪麗皇后一定有點像她,外表那麼甜美,不幸,吸引人,事實上卻是個冷酷,有心機,會算計人的女人,達恩裡國王的死是她一手導演的,但是卻沒有受到報應。凱若琳就是那種冷酷,有心機,又陰險的女人,而且脾氣也很壞。”不知道他們有沒有告訴過你…這是審判中最重要的一點,可以看出她的個性…她對她妹妹做過什麼事?你知道,她母親再婚之後,把所有的愛心和關切全都放在小安姬拉身上,凱若琳非常忌妒,無法忍受,想用一個書鎮打死那嬰兒,幸好沒成功,不過做出這種事實在太狠毒了。”“是的。”“這就是凱若琳的真面目,什麼都想得到第一優先,她最不能忍受的事就是得不到第一。而且她心裡還有一個冷酷,自私的魔鬼,會刺激他謀殺人。:你知道,她看起來很被動,其實心機很深。她小時候到奧得柏利玩,就什麼都有計劃。

  她自己沒錢,我也從來沒被他列在考慮的範圍之內,因為我是次子,必須自力更生。她曾經考慮過麥瑞迪,不過最後還是決定選擇安雅。安雅可以繼承奧得柏利,雖然不會有多少遺產,但是她知道他的繪畫才能非常出眾。在她看來,他不但是個天才,也是棵搖錢樹。

  “她果然勝利了,安雅的才華很早就受人賞識。其實他並不是流行的畫家,但是確實有人欣賞他的天才,買他的畫。你看過他的畫嗎?那邊有一張,一起過去看看。”

  他帶頭走進餐廳,指著左邊牆上。“這就是安雅的作品。”

  白羅默默地欣賞著,他驚訝地發現,一個人竟然能用一支彩筆把一個傳統的題材表現得這麼不同。那是一張桃心木桌上擺的一盆玫瑰。背景灰白陳舊,而安雅卻使那盆玫瑰閃耀著野性,甚至有點淫猥的意味。光亮的木桌仿佛也顫抖著,帶著生命似的。總之,非常使人興奮。桌上的比例必然會使海爾督察覺得很失望,他也會抱怨世界上沒有玫瑰是畫裡這種形狀或顏色。以後,他又會莫名其妙地覺得,為什麼他看到的玫瑰那麼讓人不滿意,圓形的桃心木桌子也會莫名其妙地讓他發火。

  白羅輕歎一聲,說:“對…全都在裡面了。”

  布萊克帶路回來,含糊地說:“我自己從來不瞭解藝術,可是卻不知道為什麼那麼愛看那玩意兒,是真的。它…喔,去他的,它實在太好了。”

  白羅用力點點頭。

  布萊克遞給客人一支煙,點著之後又說:“就是這個人…畫那些玫瑰的人…在盛年的時候突然離開人世,被人剝奪了他活力充沛的生命。這一切,都是那個滿心怨恨,生性卑鄙的女人造成的!”

  他頓了頓,又說:“你也許會說我很刻薄,對凱若琳有偏見。她確實有魔力,連我都可以感覺到。可是我知道…我一向都知道…她是個什麼樣的女人,白羅,我知道她是個邪惡的女人,殘酷,惡毒,什麼都想貪心強取。”

  “可是據說柯雷爾太太婚後也容忍了很多難以忍受的事啊?”

  ‘不錯,而且她還大肆渲染,讓每個人都知道她是犧牲者!不是嗎?可憐的安雅!他的家庭生活就像永無止境的煉獄一樣。或者說,要不是他有那種天才,就一定會造成這種情形,他的藝術才華…他一向有天才…就是他的避風港。他畫畫的時候,就什麼都不在乎了,把凱若琳和他的嘮叨,那些永無止境的爭吵,全都丟在一邊。你知道,他們兩人真是吵個不停,沒有一個禮拜是平平安安度過的。她就喜歡這樣。我相信她一定覺得吵架很興奮,是一種發泄,愛說什麼諷刺刻薄的話,就盡量說,吵完架之後,她就像頭吃飽飯,梳好毛,心滿意足,神采飛揚的貓一樣。可是他就不一樣了,他要的是平靜,安寧的生活。當然,像他那種男人實在不應該結婚。他不適合家庭生活,家裡的瑣事只會讓他煩躁不安。”“這些是他告訴你的?”“嗯…他知道我是個忠心耿耿的朋友,所以讓我知道很多事。他並沒抱怨,因為他不是那種人。有時候他會說:‘女人全都該死。’或者:‘兄弟,千萬別結婚,否則就像下地獄一樣。’”“你知道他對葛理小姐非常喜歡?”“嗯,是的…至少我看到事情的經過。他跟我說,他碰到一個很棒的女孩,跟他以前所碰見的女孩子都不一樣。我倒沒怎麼放在心上,因為他老是遇到一些‘與眾不同’的女孩,可是要不了一個月之後,要是你再提起那個女孩,他還會瞪著眼睛,問你在說誰呢!可是這個愛莎真的不一樣,我到奧得柏利的時候,就明白這一點了。她真的逮住他了,把他栓得牢牢的,死死的。那個可憐的傻子逃不過她的手掌心。”“你也不喜歡愛莎?”“對,我不喜歡她。她是個百分之百具有侵略性的女人,想把安雅整個靈魂和身體都掌握住。不過我還是覺得他比凱若琳適合安雅。只要她肯定自己抓住了他,可能就會把他放在一邊,或許她也會對他厭倦,另外愛上別人。安雅最好是完全別扯上任何女人。”“可是看起來他好像並不希望這樣吧?“菲力浦歎口氣:“那個該死的傻瓜總是和女人糾纏不清。不過從某一方面來說,女人對他實在算不了什麼,他一生真正在乎過的女人只有兩個,一個是凱若琳,一個是愛莎。”

  白羅說:“他喜歡那孩子嗎?”

  “安姬拉?喔!我們都很喜歡安姬拉。她真是精力充沛,老是在萬這個,弄那個的。不錯,安雅很喜歡安姬拉,可是有時候她實在太過分了,他也會生氣。那時候,凱若琳就會插手。凱若琳老是站在安姬拉那邊,所以安雅就更生氣了,他忌妒凱若琳老是把安姬拉看得最重要,願意為她做任何事。而安姬拉又忌妒安雅,反抗他那種過於蠻橫的作風。是他決定那年秋天送他到學校去的,她非常生氣,我想並不是因為她不喜歡上學…其實她倒很想去,可是她氣的是安雅獨斷的態度。她用各種方法跟他搗蛋,表示報複。有一次還在他床上放了十隻蛞蝓。大致說來,我覺得安雅沒錯,她應該學點規矩。威廉小姐很能幹,可是連她也承認,有時候實在管不了安姬拉。”

  他停下來,白羅才插話道:“我問的是安雅自己的孩子…他女兒。”

  “喔,你說小卡拉?對,他非常愛她,心情好的時候,很喜歡跟她玩。可是他雖然愛她,卻不會因此不娶愛莎。”

  “凱若琳很愛孩子嗎?”菲力浦臉上一陣抽搐,他說:“我不能說她不是個好母親,只有這一點……”

  “怎麼樣?布萊克先生。”

  菲力浦痛苦地緩緩說道:“這是我對這件事唯一覺得遺憾的地方。想到那孩子…她那麼小就碰到這種悲劇。他們把他送到國外安雅堂妹夫婦那兒。我希望…我虔誠地希望…他們別把事實告訴她。”

  白羅搖搖頭,說:“布萊克先生,事實是會自己表現出來的…即使過了很多年。”

  股票經紀喃喃道:“很難說。”

  白羅又說:“為了明白真相,菲力浦,我想請你做一件事。”

  “什麼事?”

  “我想請你把那幾天在奧得柏利發生的事,寫一份正確的說明給我。也就是說,請你把謀殺案及有關情形寫下來。”

  “可是,老兄,已經過了這麼多年,我寫得一定很不正確。”

  “不一定。”

  “我說一定。”

  “不,隨著時間的消逝,人的腦子會抓住要點,排斥掉一些膚淺的事。”

  “喔,你只要個大綱?”

  “不,我希望你盡可能寫詳細點,如果能記得談話的內容更好。”

  “萬一我記錯了呢?”

  “你可以盡量把你記得的部分寫下來,也許會有點出入,可是那也是沒辦法的事。”

  布萊克好奇地看著他。“你這麼做到底是為什麼?警方可以提供你相當正確的資料啊。”

  “不,布萊克先生,我們現在研究的是心理觀點,我要的不只是單純的事實,我要知道你挑選哪些事實,這要靠時間和你的記憶來決定。也許有些你們做的事,說的話,是警方檔案上找不到的。你沒向警方提起,是因為你覺得沒什麼關聯,或者不想重複。”

  布萊克尖聲說:“這份說明是不是打算公開?”

  “當然不會,只有我一個人看,以便決定該刪減哪些事。”

  “如果沒有我同意,你不會引用其中的字句吧?”

  “當然不會。”

  “嗯,”菲力浦說,“我很忙,白羅先生。”

  ‘我知道一定會花費你一些時間,帶給你一些麻煩,所以我很願意--出個合理的價錢。“菲力浦遲疑了一會兒,忽然說:“不,如果我答應做,就不接受任何代價。”

  “那你願意嗎?”

  菲力浦用警告的口氣說:“別忘了,我不能保證我記得正確。”

  “我非常瞭解。”

  “那麼,”菲力浦說,“我很願意做,我覺得這是我…從某一方面來說,這是我欠安雅的一份情。”

第七章 留在家裡的小豬

  白羅這種人,是不會忽略細節的。

  他去找麥瑞迪是經過仔細策劃的,他已經可以肯定,麥瑞迪和菲力浦的個性完全不同。速戰速決的政策對他行不通,必須好整以暇,一步一步慢慢來。

  白羅知道只有一個方法可以攻破他的防線:他必須用適當的身份證明去接近麥瑞迪,而且要社教方面的證件,而不是職業證明。幸好,白羅因為職業的關系,結識了不少各地的好友。德文郡也不例外。所以,他在這兒發現了兩位麥瑞迪的朋友,而他去拜訪後者的時候就帶了兩封介紹信,一封是瑪麗。李頓高夫人(一位收入有限的貴族寡婦,是個最與世無爭的人)寫的,一封是一位已經在此定居四代的退休海軍上將寫的。

  麥瑞迪有點困惑不解地接待白羅。

  “就跟他最近感覺到的一樣,這個世界真是改變太多了。不過話說回來,私家偵探還是私家偵探,對那種人,你如果有什麼隱私,一定得多加戒備。不過瑪麗。李頓高夫人信上說:“白羅是我非常看重的老友,請盡力予以協助,好嗎?”而瑪麗絕對不是那種會跟私家偵探亂扯在一起的人。

  克朗蕭上將信上也說:“是個很好的傢伙,非常正直。如能盡力予以協助,當不勝感激。他也是個很有趣的人,會說很多好故事。”

  而現在,這個人就站在這兒,實在是個很不可救藥的人,衣服穿得不對,又穿著有扣子的鞋!再加上難以相信的髭!完全不像他麥瑞迪平常來往的人,看起來他好像從來沒打過獵,玩過射擊,或者高尚的遊戲。到底是個外國人!

  白羅有趣地看著面前的主人,知道他心裡製造想些什麼。

  火車把他帶到西部的這個郡來的時候,他越來越覺得有趣。現在,他終於可以親眼看見多年以前發生那些事的現場了。

  就在那個地方…漢克斯莊園…兩個住在當地的小兄弟,曾經到奧得柏利玩耍嬉戲,跟小安雅以及一個叫凱若琳的小女孩一起歡度童年。命案發生的那個早上,麥瑞迪也是從這個地方前往奧得柏利。

  那都是十六年前的事了。此刻,白羅有趣地打量著面前這個禮貌卻有些不安地迎接他的男人。

  麥瑞迪跟他所想的差不多,外表上和其他所有財力有限,喜歡戶外生活的英國紳士大致一樣。

  一件陳舊的哈理斯呢外套,飽經風霜,神情愉快的中年人面龐,略顯黯淡的藍色眸子,軟弱的唇有一半被相當零散的胡須遮住了,他的態度猶豫不決,思緒顯然很悠閒,仿佛這些年來,他的生活步調變慢了,但是他弟弟反而變快了。

  白羅猜得沒錯,跟這種人在一起不能急,英國鄉下的悠閒生活已經在他骨子裡落地生根了。

  白羅覺得,照強納森先生的說法,他們兄弟只相差幾歲,但是他卻比他弟弟看來老得多。

  白羅一向很得意自己懂得處理“學生時代的領結”,但是此刻卻不是想表現英國人作風的時候,不行,一定要看起來像個外國人。

  “當然,這些外國人不大懂禮節,有時候會在早餐是握手,不過,他仍然是個真正高尚的傢伙……”

  白羅盡量使自己符合這種形象。兩個男人坐著謹慎地談瑪麗。李頓高夫人和克朗蕭上將。也提到一些其他人。還好,白羅也認識某人的堂妹,見過某人的小姑等等。他發現,對方的眼神漸漸溫和起來。

  最後,白羅終於技巧地談到他此行的目的。他很快就使得對方不再退縮,這本書,老天,是勢必要寫的,柯雷爾小姐…她目前是李馬倩小姐…急著要他做個正確明智的編者。不幸的是,事實是眾所周知的,不過只要多費點功夫,就可以避免容易傷害人的敏感問題。

  白羅又喃喃說,以往他也曾經謹慎地使一本回憶錄中避免了某些不名譽的片段。

  麥瑞迪生氣地漲紅了臉,裝煙鬥時,連手都有點顫抖,他用略微結巴的聲音說:“他們這麼翻老帳,實在是太殘忍了。十六年了,難道他們還不能放手嗎?”

  白羅聳聳肩,說:“我同意你的看法,可是你又能怎麼樣呢?這是情勢使然,任何人都有自由重題一樁已經確認的罪行,並且加以批評。”

  “可是我覺得很可恥。”白羅喃喃道:“老天…我們可不是活在一個優雅的時代了……布萊克先生,要是你知道我曾經使某些讓人不愉快的書籍……怎麼說呢?和緩下來吧,你一定會覺得很意外。我現在一心只想盡力挽救柯雷爾小姐對這件事的感覺。”

  麥瑞迪喃喃說:“小卡拉!是那孩子!已經長大成人了,真叫人不敢相信。”

  “我知道,光陰似箭,不是嗎?”

  麥瑞迪歎口氣,說:“時間過得實在太快了!”

  白羅說:“你看過柯雷爾小姐的信,就知道她非常希望知道有關那件悲慘往事的每一個細節了。”

  麥瑞迪有點憤怒地說:“為什麼?為什麼又要提起這一切?就這麼忘了不是很好嗎?”

  “布萊克先生,你所以這麼說,是因為你對往事瞭解得太清楚了。可是別忘了,柯雷爾小姐卻什麼都不知道,或者說,她所知道的只是官方的報道。”

  麥瑞迪畏縮地說:“對,我倒忘了,可憐的孩子,她的處境實在太叫人同情了。先是知道事實,然後又是那些讓人洩氣而又無情的審判報告。”

  白羅說:“事實,是絕對沒辦法光靠一份法律文字來評判的,上面沒有提到的才是重要的事。情緒,感覺,演出那幕戲的演員的個性,可斟酌的情形等等……”

  他一停下來,麥瑞迪馬上像輪到念台詞的演員一樣,迫不及待地說:“可斟酌的情形!對!就是這個。要是有所謂可斟酌的狀況,就是這個案子裡的情形。安雅是我的老朋友…他家和我家是世交,不過我必須承認,他的行為實在有點肆無忌憚。當然,他是藝術家,好像這就可以解釋一切似的。可是事實上他確實引起很多特殊的問題和事件。任何正當的紳士都不會願意處在那種地位。”

  白羅說:“聽你這麼說真有意思,那種情況很使我困惑,有教養,懂人情的男人,絕不會惹出這些事。”

  布萊克瘦削,遲疑的面龐忽然顯得生氣勃勃起來,他說:“對,可是問題是安雅從來就不是個平凡的人。你知道,他是個畫家,總是把他的畫放在第一位…有時候方式真是夠特殊的!我自己是不懂這些所謂藝術家的…從來也不懂,我之所以對安雅有點瞭解,是因為我從小就認識他。他來往的人和我來往的人一樣。從某種方面來說,安雅很合乎藝術家的典型,只要跟藝術有關的事,他才不遵守常規。你知道,他並非業餘畫家,而是一流…真正的一流畫家。有人說他是天才,也許沒錯,可是也因此使他成為我覺得不平衡的人。他畫畫的時候,任何事都不在乎,任何事都不能阻攔他,就像在夢遊一樣,精神完全集中在畫上。一直等畫完之後,他的神智才會離開畫布,又恢復正常生活。”他用詢問的眼光看看白羅,後者點點頭。

  “我知道你懂,我想,這也是造成這種特殊情況的原因。他愛上那個女孩,想離開妻女,並且跟她結婚。不過當時他已經開始替她畫像,希望把那幅畫畫完再說,除了那幅畫,任何事都不放在他眼裡,任何事他都不在乎。所以他也完全沒想到,兩個女人很難在那種情形下相處下去。”

  “她們都不瞭解他的想法嗎?”

  “喔,不,從某一方面來說,我想愛莎大概懂,她對他的畫著迷德不得了。可是當然,她的處境非常為難。至於凱若琳……”

  他沒往下說,白羅說:“至於凱若琳…那倒真是的。”

  麥瑞迪有點艱難地說:“凱若琳…嗯,我一直很喜歡她。有一度,我曾經很想娶她,可是很快就成了過眼雲煙,不過我一直還是很願意為她…效力。”

  白羅沉思著點點頭,從這句話可以看出,他面前這個男人非常典型,是那種隨時願意為自己羅曼蒂克和高貴的愛情奉獻的男人。他願意永遠效忠自己的偶像,卻不求任何酬勞。對,確實非常典型。

  於是白羅小心翼翼地挑選字眼道:“為了她,你一定相當討厭這種……態度吧?”

  “對,沒錯。老實說,我還因此責備過安雅。”

  “什麼時候?”

  “就是在……在出事的前一天。你知道,他們都到我那兒喝下午茶,我把安雅拉到一邊,跟他明講這件事。我記得我甚至說,這對她們兩人都不公平。”

  “喔,你那麼說?”

  “是的,不過我想他並不瞭解我的意思。”

  “也許。”

  “我告訴他,如果那樣做,就是逼凱若琳走上絕路。要是他真想娶那個女孩,就不該讓她留在家裡對凱若琳耀武揚威,那實在是難以忍受的侮辱。”

  白羅好奇地問:“他怎麼回答?”

  麥瑞迪厭惡地說:“他說:‘凱若琳必須忍耐。’“白羅揚揚眉。”好像沒什麼同情心。”“我覺得他太可惡,就忍不住生氣了。我說他因為不愛太太所以不在乎她的痛苦,可是那個女孩呢?他難道不瞭解,她也很為難嗎?結果他回答說,愛莎也必須忍耐!

  然後他又說:‘麥瑞迪,你好像不懂,我現在畫的這幅畫,是我到目前為止最好的作品。告訴你,這真是一幅好畫,兩個愛忌妒,好吵嘴的女人,絕對不能阻止我往下畫…對,絕對不能阻止。’跟他談一點用都沒有。我說他好像什麼常規都不顧了,並且告訴他,繪畫並不就是一切。他立刻打斷我的話說:‘啊,可是對我卻是啊。”“我還是很生氣,說他對待凱若琳的態度真是太可恥了。他跟他過日子已經夠可憐的了。他說他知道,也很抱歉。抱歉!去他的!他說:‘麥,我知道你不相信,可是這是事實。我讓凱若琳過得非常痛苦,可是她一直都盡力忍耐。我想他自己也知道她會過什麼樣的日子,因為我早就坦白告訴過她,我是個自私自利,生活糜爛的傢伙。’“那時候,我很嚴肅地告訴他,他不該破壞自己的婚姻,應該考慮孩子和其他的一切。我說我很瞭解像愛莎那種女孩確實會讓男人著迷,可是就算為了她,也不該把一切都毀了。她太年輕了,目前也許會盲目地接受,可是以後一定會後悔的。我問他難道不能振作起來,把一切作個了斷,回到他太太身邊嗎?”

  “他怎麼說?”

  布萊克說:“他只是露出尷尬的表情,拍拍我肩膀說:‘麥,你是個好人,可是你太多愁善感了。等一切都明朗化之後,你就會知道我沒做錯。’

  “我說:‘我再也不相信你那一套了。’他只是微笑一下,我又說最好先瞞著凱若琳,等他把畫畫完再說。他說那不是他的錯,是愛莎堅持把事實說出來的。我問他為什麼?他說她希望把話說清楚,不要悶在心裡。當然,從某一方面來說,她這種作法的確沒錯。不管她的行為有多不對,她至少願意坦誠。”“有很多悲痛都是因為誠實引起的。“白羅說。麥瑞迪懷疑地看看他,不懂白羅的意思。麥瑞迪歎口氣說:“那段時間,我們都過得很不快樂。”

  “唯一不受影響的人好像是安雅。”白羅說。

  “你知道為什麼嗎?因為他是個十足的自我主義者,我現在還記得他臨走的時候對我微笑著說:‘別擔心,麥,一切都不會問題的。’”“無可救藥的樂觀主義者。“白羅喃喃道。麥瑞迪說:“他那種人不會把女人看得多重要,我應該告訴他,凱若琳非常絕望。”

  “她跟你說過?”

  “嘴上沒說,可是我一直記得那天下午她臉上的表情,既蒼白又絕望,她大聲盡情地談笑,可是她的眼睛閃耀著深沉的痛苦,那是我所見過的最動人的東西。她實在是溫和文雅的人。”

  白羅靜靜的看了他一會兒。顯然,他一點都不覺得這麼說一個次日就蓄意殺死親夫的女人有什麼不對。

  麥瑞迪這時已經克服了先前懷疑和有所保留的態度,繼續往下說。白羅有專心聽人說話的本領,對麥瑞迪這種人來說,把往事傾吐出來是很大的欣慰。現在,與其說是在對客人說話,還不如說是在自言自語。

  “我想,我當時應該會起疑心的。是凱若琳先把話題轉到我的小嗜好上的。我承認,我對草藥很熱衷,你知道,英國的草藥是一門很有趣的學問呢。用來正式作藥的植物非常多,可是其中有很多都沒被官方的藥典提到。有些簡單的草藥就能發揮神奇的效力,實在很讓人驚訝。大部分時間都用不著請醫生。法國人很懂這些,他們有些草藥真是一流的。”他已經談興大發了。

  “例如蒲公英就是一種很神奇的東西,還有玫瑰煮出來的汁…我前幾天在一本書上看到,醫藥界又流行這一套了。噢,對了,我必須承認,我從制草藥上得到很大的樂趣…適時采下藥草,曬乾,浸軟等等。我也有點迷信,有時候會趁月圓或者其他古老傳說的日子去采藥。我還記得,那天我曾經特別跟客人談到毒芹鹼是一種被人遺忘的藥,我相信現代的藥典上都沒有記載,可是我證明它對百日咳和氣喘都很有效,關於那方面……”

  “那天下午你談了這麼多?”

  “對,我帶他們四處看看,向他們解釋各種藥…纈草和它吸引貓的方式…只要吸一口,就夠貓受的了!後來他們問起莨菪和顛茄精,他們都很有興趣。”

  “他們?包括哪些人?”

  麥瑞迪顯得有點意外,仿佛忘了聽他說話的人當時並不在場。

  “噢,我想想看,有菲力浦,安雅,凱若琳,安姬拉,還有愛莎。”

  “就是這些人?”

  “對,我想是的,我可以肯定。”布萊克好奇地看著他:“應該還有誰呢?”

  “我想那位家庭教師也許……”

  “喔,我懂了,她那天下午沒去。我現在已經忘了她姓什麼了。她是個好女人,工作很認真。我想安姬拉的確很讓她操心。”

  “為什麼呢?”

  “喔,她是個好孩子,就是太野了點。一天到晚不是耍這個就是逗那個。有一次安雅正在專心畫畫的時候,她把蛞蝓還是什麼的放在他背上,他真是氣得七竅生煙,把她從頭罵到腳。所以他堅持要送她到學校。”

  “送她到學校?”

  “對,我不是說他不喜歡她,只是覺得她有時候太過分了。而且我想…我一直認為……”

  “什麼?”

  “他有點忌妒她。你知道,凱若琳對安姬拉好得不得了。從某一方面來說,她把安姬拉看得比他還重要,所以安雅很不高興。這當然是有原因的,我不想談那麼多,可是…”白羅打岔道:“是因為凱若琳使那孩子變成殘疾,所以自責很深?”

  布萊克喊道:“喔,你也知道?我本來不想提的,事情早都過去了。好嗎,你說得沒錯,我想她確實是因為那件事才會對安姬拉那麼好。她好像覺得,無論怎麼做都不能彌補對她的愧疚似的。”

  白羅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然後問:“安姬拉呢?她會不會因此恨她姊姊?”

  “不,別想得那麼遠,安姬拉很喜歡凱若琳,我相信她從來也沒想過那件陳年舊事。只是凱若琳一直不能原諒自己。”

  “安姬拉喜歡去上寄宿學校嗎?”

  “不喜歡,她對安雅非常生氣,凱若琳也站在她那邊,可是安雅已經決定了。除了脾氣暴躁一點之外,安雅在很多方面都很平易近人,可是他一生起氣來,誰都得屈服,凱若琳和安姬拉最後只好聽他的。”

  “那她預備什麼時候走呢?”

  “秋天…我還記得他們把她的東西都收拾好了。我想要不是發生那件悲劇,她過幾天就要出發了。那天早上他們還提到替他收拾行李的事。”

  白羅說:“那家庭教師呢?”

  “你是指什麼?”

  “她覺得怎麼樣?安姬拉一走,她就丟了一份工作,不是嗎?”

  “對,我想,從某一方面來說應該是的。小卡拉也跟他學點功課,可是卡拉當時才……多大?六歲左右吧。她自己有護士,他們不會只為她留下威廉小姐。對了,她就是姓威廉。真有意思,有時候突然之間就會想起一些事。”

  “是啊,你又回想到以往的一切了,不是嗎?往事都一幕幕回到你腦海裡,那些人說了什麼話,做了什麼動作,臉上有什麼表情等等。”

  麥瑞迪緩緩說:“不錯,可是…你知道,還是有點距離,而且可能遺漏很多。例如我記得我剛聽說安雅要離開凱若琳時,覺得非常震驚,可是我卻記不得是他還是愛莎告訴我的。我記得和愛莎為了這件事大吵特吵,我是說,我想告訴她,這樣做實在太差勁了,她只用那種一貫的冷酷表情笑著對我說,我太古板了。不錯,我是很守舊,可是我還是覺得自己沒錯,安雅是有妻,兒的人,他應該跟她們在一起。”

  “可是葛理小姐覺得你的觀念太過時了?”

  “對,可是別忘了,十六年以前,一般人可不像現在那樣不把離婚當一回事。可是愛莎是那種激進的女孩,她覺得如果兩個人在一起不快樂,還不如分手算了。她說安雅和凱若琳一直爭吵不休,最好不要讓孩子在這種不和諧的氣氛下長大。”

  “你不贊成她的說法?”

  麥瑞迪緩緩說:“我一直覺得她並不是真的瞭解自己在說什麼。她只是把書上看來或者朋友那裡聽來的話重複一遍。說起來也奇怪,她多少有點可憐。那麼年輕,又那麼自信。”

  停了停,又說“白羅,青春就是有一種非常動人的力量。”

  白羅用有趣的眼光看著他,說:“我懂你的意思……”

  布萊克又用更像自言自語的態度繼續說:“這也是我為什麼規勸柯雷爾的原因。他比她大了快二十歲,看起來太不公平了。”

  白羅喃喃道:“唉,一個人已經下了決心,尤其是關于女人的事的時候,實在很難讓他回心轉意。”

  麥瑞迪說:“對極了,”他的聲音有點刺人,“我干涉這件事當然沒什麼用,不過話說回來,我也不是個有說服力的人,從來都不是。”

  白羅迅速看了他一眼,知道他這種辛酸的口氣是因為對自己缺乏個性而覺得不滿。他也承認麥瑞迪說得沒錯,麥瑞迪不是個有力量說服人的人,他的善意只會被人擱在一旁,沒有絲毫分量。基本上說來,他是個沒有用的人。

  白羅有意岔開這個痛苦的話題,說:“你那個做草藥的實驗室還在嗎?”

  “不在了。”

  麥瑞迪的聲音很尖,甚至有點痛苦的意味,他紅著臉說:“我把那東西完全拆掉了。我實在沒辦法再繼續做草藥,發生那種事之後,怎麼可能還有心情呢?你知道,別人也許會說那件事全都是我的錯。”

  “不,不會的,布萊克先生,你想得太多了。”

  “可是你難道看不出來,要是我沒有收集那些該死的藥,沒有向那些人炫耀,讓他們不由自主地注意……可是我從來沒有想到……從來沒有夢想到…我怎麼可能…”“是啊。”

  “可是我卻一路錯下去,越弄越糟,對我自己那一點無足為奇的知識洋洋自得。我真是個盲目,愚蠢的傻瓜。我向他們指出毒芹鹼,甚至還帶他們到書房,把藥典上形容蘇格拉底的死的那段文字念給他們聽。那段文字真美,我一直非常喜歡,可是那件悲劇發生之後,我的腦子也始終抹不掉這個陰影。”

  白羅說:“毒芹鹼瓶子上有沒有指紋?”

  “有她的指紋。”

  “凱若琳的?”

  “對。”“沒有,我沒摸過瓶子,只用手指了一下。”

  “可是你以前一定摸過吧?”

  “喔,當然,可是我經常定期擦瓶子…我從來不准僕人進去…那一次,我大概是四五天剛擦拭過。”

  “你把房門鎖著?”

  “那當然。”

  “凱若琳是什麼時候拿走瓶子裡的毒芹鹼的?”

  麥瑞迪不情願地答道:“那天下午,她最後離開房間,我還記得她匆匆忙忙走出來的時候,我叫住她,她臉頰有點紅,眼睛張得大大的,顯得很興奮。喔,上帝,我現在都可以看到她當時的神情。”

  白羅說:“那天下午你有沒有跟她說過話?我是說,你有沒有跟她談到她和她丈夫之間的事?”

  布萊克緩緩低聲說:“沒有直接談到。我說過,她看起來好像很不安。差不多只有我們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候,我跟她說:‘親愛的,有什麼不對勁嗎?’她說:‘每件事都不對勁……’你要是能親耳聽到她那種絕望的聲音就好了。安雅就是凱若琳的整個世界,她說:‘一切都完了,我也完了,麥瑞迪。’真的就是這個意思。說完,她笑著又轉向其他人,而且忽然變得非常狂熱,非常不自然地快樂。“白羅緩緩地點點頭,說:“對,我懂…就是那種情形……”

  麥瑞迪忽然用拳頭敲著桌子,提高聲音叫喊似地說:“我告訴你,白羅先生…凱若琳在法庭上說她拿走毒藥是想自殺,我相信她說的絕對是真話!當時她根本沒想到要殺人,我敢打賭,她絕對是後來才想到的。”

  白羅說:“你肯定她後來的確想過要殺人嗎?”

  布萊克張大了眼睛說:“對不起,我不懂你的意思…”白羅說:“我是說,你肯定她真的想過要殺人嗎?你完全相信凱若琳是蓄意殺人嗎?”

  麥瑞迪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說:“可是如果不是……你是說……可能是某種意外?”

  “那也未必。”

  “這話真奇怪。”

  “是嗎?你說過,凱若琳是個文雅的人,文雅的人會殺人嗎?”

  “她是很文雅……可是……你知道,他們有時候還是吵得很激烈。”

  “這麼說,她也不見得有多文雅了?”

  “可是她真的…唉,這真難解釋。”

  “我盡量試著瞭解。”

  “凱若琳的嘴很快,說起話來很激動。她也許會說:‘我恨你,你死了最好。’可是那並不表示她會真的做什麼事。”“也就是說,柯雷爾太太殺人是很不合乎她個性的事?”“你解釋事情的方式真奇怪,白羅先生。我只能說…是的…在我看來,這件事的確很不符合她的個性。我只能說,是因為刺激太深了。她深愛她的丈夫,在這種情形下,女人也許會……會殺人。“白羅點點頭,說:“對,我同意……”

  “起初我覺得很震驚,我覺得那不可能是真的。其實那也不是真的…希望你瞭解我的意思…殺人兇手不是真正的凱若琳。”

  “不過你還是認為,在法律上來說,凱若琳確實是殺人兇手?”

  麥瑞迪又看看他,說:“親愛的先生…如果她不是兇手…”“如果她不是的話,怎麼樣?”

  “我實在想不出其他可能了,是意外?絕對不可能。”

  “我也認為絕對不可能。”

  “而且我也不相信自殺的說法。律師不得不提出這種解釋,可是每個認識安雅的人都絕對不會相信。”

  “對極了。”

  “那還有什麼可能呢?”麥瑞迪問。

  白羅冷冷地說:“可能是另外一個人殺了安雅。”

  “可是這實在太荒唐了!”

  “你覺得這樣?”

  “我肯定沒錯。除了她,還有誰會想殺他?還有誰可能下手?”

  “你應該比我知道得更清楚。”

  “你總不會真的以為…”“也許不是,不過我覺得考慮一下這種可能也很有意思。希望你仔細想一下,再告訴我你的想法。”

  麥瑞迪靜靜看了他一會兒,然後垂下眼睛想了一兩分鐘,最後搖搖頭說:“我實在想不出任何其他可能。要是有理由懷疑別人,我真希望相信凱若琳是無辜的,真的但願她不是兇手。本來我實在不敢相信她殺了他,可是除了她還可能是誰呢?菲力浦?他是安雅最好的朋友。愛莎嗎?太可笑了。我自己?我看起來像個殺人兇手嗎?是那個可敬的家庭教師?還是那一對忠心耿耿的僕人?或許,你是指安姬拉那孩子?不,白羅先生,不可能是別人,除了安雅的太太,誰也不可能殺了他。不過,也是他逼她走上這條路的。所以從某種方面來說,他的確是自殺。”

  “也就是說,他雖然不是真的自己殺死自己,但是卻是他自己造成的後果?”

  “對,也許這種觀點太偏於想像,可是……反正你知道,種瓜得瓜,種豆得豆。”

  “布萊克先生,你有沒有想過,只要研究一下被害人的背景,差不多都可以找出兇手行兇的動機?”

  “沒有…嗯,我瞭解你的意思。”白羅說:“除非確實瞭解被害人是什麼樣的人,否則就沒辦法看清犯罪背景,對嗎?我要追求的目標就是這個…重新瞭解安雅這個人,這也是你和令弟幫我得到的東西。”

  麥瑞迪沒理會他話中的重點,只注意到一件事。他迅速說:“菲力浦?”

  “是的。”

  “你已經跟他談過了?”

  “當然。”

  麥瑞迪尖聲說:“你應該先來找我的。”

  白羅微笑著做了個禮貌的手勢,對他說:“我知道長幼有序,也知道你是長子,可是你知道令弟住得離倫敦近些,先去拜訪他比較容易。”

  麥瑞迪仍然皺著眉,並且不安地牽動者嘴角,說:“你應該先來找我的。”

  這一回,白羅沒有回答。麥瑞迪又立刻接下去說:“菲力浦有偏見。”

  “是嗎?”

  “事實上,他的偏見一直很深。”他不安地迅速看了白羅一眼,“他一定讓你對凱若琳產生偏見。”

  “要緊嗎?事情都過去那麼久了?”

  麥瑞迪深深歎口氣,說:“我知道。我忘了事情已經過去了,而且是那麼久以前,凱若琳已經不會再受到任何傷害了。可是無論如何,我還是不願意你對她有錯誤的印象。”

  “你認為令弟可能給我不正確的印象?”

  “老實說,是的。你知道,他對凱若琳一直存有敵意。”

  “為什麼?”

  這個問題似乎激怒了布萊克,他說:“為什麼?我怎麼知道為什麼?反正事實就是這樣。只要一有機會,菲力浦就老是挑剔她。我想安雅和她結婚的時候,他一定很生氣。安雅可以說是他最好的朋友,可是安雅結婚之後,他有一年多都不理他們。也許正因為安雅是他最好的朋友,所以他才覺得任何女人都配不上安雅。而且他也許覺得凱若琳會破壞他們的友誼。”

  “結有沒有呢?”

  “不,當然沒有,安雅還是一樣喜歡菲力浦,也一樣責備菲力浦愛錢,嗜好庸俗。菲力浦並不在乎,只是笑了笑,說安雅有個可敬的朋友真是件好事。”

  “令弟對愛莎的事有什麼反應?”

  “這實在有點難說,他的態度很難定義。我想他大概對安雅像個傻子一樣地追求那女孩很生氣。他不止一次說過,這件事一定不會有好結果,安雅一定會後悔的。不過我也覺得,他看到凱若琳失望反而有點高興。”

  白羅揚揚眉,說:“他真有那種感覺?”

  “喔,別誤會我的意思。我只能說,我相信他內心深處有這種感覺,別的我也不想多說了。我不知道他自己是不是明白這一點。菲力浦和我沒什麼相同的地方。可是你知道,血緣相同的人之間總是有些聯系,兄弟倆可以經常瞭解對方的想法。”

  “發生悲劇之後呢?”

  麥瑞迪搖搖頭,臉上露出一股痛苦的神色,說:“可憐的菲力浦,他難過得不得了,你知道,他一直非常喜歡安雅,我想可能有點崇拜英雄的心理。安雅的年紀跟我一樣大,菲力浦小我兩歲,他一直很尊敬安雅。對…那件事給他很大的打擊,他…他恨透了凱若琳。”

  “那麼,他至少沒有懷疑了?”

  麥瑞迪說:“我們都一點也不懷疑……”

  他沉默了一會兒,用虛弱,憤怒而坦白的態度說:“事情全都過去…被人忘懷了…現在‘你’卻來了…把舊事又全部掏出來……”

  “不是我,是凱若琳·柯雷爾。”

  麥瑞迪瞪著他說:“凱若琳?你是什麼意思?”

  白羅凝視著他說:“凱若琳·柯雷爾二世。”

  麥瑞迪露出輕松的表情,說:“喔,對,是那孩子,小卡拉,我……我剛才誤會了你的意思。”

  “你以為我指原來的凱若琳·柯雷爾?你以為他不會…安息?”

  麥瑞迪顫抖了一下:“別說了,先生。”

  “你知道她臨死前留了一封信給她女兒,說她是無辜的嗎?”

  麥瑞迪凝視者他,用完全不相信的口氣說:“凱若琳那麼寫?”

  “是的。”白羅頓了頓,說:“你覺得很意外?”

  “要是你看到她在法庭上的樣子,一定會覺得很意外。一付可憐無助的樣子,連掙紮都不掙紮。”

  “像個打敗仗的人。”

  “不,不,不是那樣。我想是因為自知她殺了自己所愛的人。”

  “你現在不那麼有把握了?”

  “她不會在臨死前還那麼鄭重地寫那種東西。”

  白羅提議道:“也許是個善意的謊言?”

  “也許,”麥瑞迪的口氣很懷疑,“可是那不……那不像凱若琳……”

  白羅點點頭,卡拉也這麼說過。卡拉的記憶也許只是一個孩子固執的回憶,但是麥瑞迪卻對凱若琳很瞭解。這是白羅第一次肯定卡拉的想法值得相信。

  麥瑞迪看著他,緩緩說:“如果……如果凱若琳是無辜的……那,這整件事實在是太荒唐了!我看不出……還有其他可能的解釋……”

  他忽然尖聲對白羅說:“你看呢?你覺得怎麼樣?”

  白羅沉默了好一會兒,最後才說:“到目前為止,我還沒想到什麼,我只得到一些印象,知道凱若琳是個什麼樣的人,其他當事人的個性怎麼樣,那兩天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等等。我所需要的就是這些。我想把經過情形一一仔細過濾,令弟答應幫我忙,把他所記得的事寫下來給我。”

  麥瑞迪提高聲音說:“你從他那裡得不到什麼的,菲力浦是個忙人,事情一過去他就忘了。說不定他會完全記錯。”

  “當然免不了有點距離,這一點我可以瞭解。”

  “告訴你…”麥瑞迪忽然停下來,然後又微紅著臉說:“要是你喜歡的話,我……我也一樣可以寫。我是說,你可以對照一下,不是嗎?”

  白羅溫和地說:“那會對我非常有用,如果你願意,真是太棒了!”

  “好,那我就寫,我有幾本舊日記。可是我線提醒你,”他有點尷尬地笑笑,“我在文學方面可不大行,連拼字都不大正確,你…你不介意吧?”

  “喔,我不要求文體,只要你把所記得的事直截了當地寫下來就行了。每個人說了什麼話,有什麼表情,發生了些什麼事。即使看起來跟謀殺案沒關系也不要緊,因為多多少少都可以幫我瞭解當時的氣氛。”

  “是的,我懂。要憑空想象一些你從來沒見過的人和地方,一定很難。”

  白羅點點頭。“我還想請教你一件事。奧得柏利離這兒很近,對不對?我們能不能過去看看…我想親眼看看發生悲劇的現場。”

  麥瑞迪緩緩說:“我馬上就可以帶你去,不過那兒當然改變了不少。”

  “沒有再重建嗎?”

  “沒有,謝天謝地…還沒糟到那種地步。不過現在已經變成招待所之類的地方,被某個社團買下來了。夏天有一群群的年輕人來住,所有的房間都被分割成小臥室,庭園也改變了很多。”“你恐怕要向我解釋一下,我才能想像出當時的情景。”

  “我會盡力的,要是你能看到它從前的樣子就好了。真是太可愛了。”

  他帶頭穿過落地窗,走上一塊草坡。“是誰把它賣掉的?”

  “代表那孩子執行遺囑了人。柯雷爾把一切都留給她。他沒立遺囑,所以我想遺產當然應該由他妻,女平分,凱若琳的遺囑把東西全都留給孩子了。”

  “沒留東西給她妹妹?”

  “安姬拉的父親留有遺產給她。”

  白羅點點頭,說:“我懂了。”然後他忽然喊道:“嘿,你到底帶我到什麼地方去?前面是海灘啊!”

  “喔,我得先向你解釋一下地形,等一下你自己看看就明白了。有一條跟陸地相通的河,叫做駱駝河,看起來像河口願意,可是不是…反正只是海就是了。從陸地到奧得柏利就要先走一段路,繞過小河。可是兩棟屋子之間最近的通道,就是從小河的這一部分劃過去,奧得柏利就在正對面…你看,就在那些樹後面。”

  這時他們已經到了一塊小海灘,正對面有一塊突出了陸地,樹叢後面隱約可以看到一棟白屋子。海灘上系著兩艘船,麥瑞迪在白羅略帶笨拙的協助下,把其中一條拖下水。不一會,他們就滑到對岸了。“從前,我們都是走這條路,”麥瑞迪解釋道:‘除非有暴風雨或者下著雨,我們才坐車過去,可是那差不多遠了三英里左右。“他把船停在另一邊的一塊石岸上,輕蔑地看了一眼那些新木屋和水泥陽台。”這全都是新的,以前是船庫,沒別的。從岸上走過去,就可以在那邊的石頭上做日光浴了。“他幫著客人下船,系牢船,帶頭走上一條斜徑。”別以為會碰到什麼人,“他回頭說,”除了復活節之外,這裡四月都不會有人。就算碰到人也不要緊,我跟鄰居處得很好。今天陽光很好,出事的那天,天氣也很棒,像七月,而不像九月。陽光很燦爛,不過有點涼風。“小徑盡頭是許多樹和一大塊石頭,麥瑞迪用手指指指上面,說:“那就是他們說的貝特利園,我們現在差不多就在它下面。”

  他們又走進樹叢中,接著,小徑又陡然急轉,他們來到一棟高大圍牆下的一道門。

  小徑仍然蜿蜒通往上面,但是麥瑞迪打開那道門,兩人一起走進去。剛從耀眼的陽光下走進來,白羅覺得有點暈眩。貝特利園是塊人工清理出來的高地,城垛上有座大炮。大體說來,它給人一種懸在海面上的感覺,上面和背面都有樹,但是臨海的那邊卻什麼都沒有,只看到下面那片耀眼的藍色海面。

  “很迷人的地方。”麥瑞迪說,又輕蔑地朝後面牆上一個小亭子似的東西點點頭,“以前當然沒這個,只有一個破棚子,安雅把作畫的東西,一些罐裝啤酒和幾張折椅放在裡面。還有一張長凳子和鐵桌子,就是這些。不過還是沒太大改變。”

  他的聲音很不穩定。

  白羅說:“命案就是在這裡發生的?”

  麥瑞迪點點頭。“長凳子在那邊…靠在棚子上,他就倒在上面,有時候他畫畫的時候也坐在上面,好久好久都不動,然後又忽然跳起來,發瘋似的在畫布上畫起來。”

  他頓了頓。“所以,那天他才看起來很自然,就像靠在上面睡覺一樣,可是他的眼睛張著,四肢都僵硬了,你知道,就像中風一樣,一點都沒有痛苦……我一直…我對這點一直覺得很高興……”

  白羅問了個他已經知道答案的問題:“是誰發現他的?”

  “是她,凱若琳,吃完午飯之後發現的。我想我和愛莎是最後看見他活著的人,那時候一定已經發作了,他…看起來好奇怪,我實在不想說,還是用寫的吧,容易一點。”

  他忽然轉身走出貝特利園,白羅一言不發地跟著他走出去。兩人沿著那條蜿蜒的小徑走上去,走到較高的地方,又有一塊小高原,栽滿了樹,也有一張長凳子和一張桌子。

  麥瑞迪說:“這裡沒什麼改變,不過這張椅子以前只在鐵片上油漆過,坐起來硬了點,可是看起來很可愛。”

  白羅表示同意他的看法。從樹叢間望下去,可是看到貝特利園和河口。

  “那天早上,我在這兒坐了好一會兒,”麥瑞迪解釋道:“當時樹沒這麼多,從這裡可以清楚地看到貝特利園的城垛,你知道,就是愛莎擺姿勢的地方,她坐在城垛上,扭著頭。”

  他肩膀輕輕抽動了一下。“真想不到樹長得這麼快!”

  他喃喃道:“喔,我想我是老了。到上面屋子去吧。”

  他們又沿著小徑一直走到屋子旁邊。那是一棟很好的喬治亞式的房子,附近一塊綠色草地上,新建了五十個左右的小房間。“男孩子睡在這裡,女孩子睡在屋裡。”

  麥瑞迪解釋道:“我想這裡沒什麼你要看的東西,房間全都被分割開了。這裡本來有一間小暖房,後來這些人又改建了涼廊。喔,我想他們在這裡度假一定很愉快,只可惜東西都不能保持原樣了。”他忽然轉身,又說:“我們從另外一條路下去,一切…你知道,一切都回到我腦海裡,我覺得好像到處都有鬼魂。”

  他們從一條較長,較曲折的路回到岸邊,兩人都沒再說什麼。本來很尊重他同伴的心情。又回到漢克斯莊園的時候,麥瑞迪忽然說:“我把那幅畫買下了,你知道,就是安雅最後那幅畫。我不能忍受它被賣給那些虎視眈眈,心地肮髒的畜生。那是幅好畫。安雅說是他最好的作品,我想他說得沒錯。大體上已經完成了,不過,他還想花一兩天潤飾一下。你……你願不願意看看?”白羅說:“當然。”

  麥瑞迪帶他穿過大廳,從口袋拿出一把鑰匙,打開一扇門,兩人走進一間中等大小,滿是灰塵的房間。百葉窗全都關上了,麥瑞迪走到窗邊,打開百葉窗,有點困難地推開一扇窗,一股新鮮空氣立刻一湧而進。麥瑞迪說:“嗯,這樣好點。”

  他站在窗邊呼吸新鮮空氣,白羅也走過來。不必問就知道這間屋子原來是做什麼用的,架子上是空的,可是看得出擺過瓶子的痕跡。一邊牆上有些廢棄的化學設備和一個洗槽。房裡到處是厚厚的灰塵。麥瑞迪看著窗外,說:“要回想其那一切很容易。站在這裡,聞著茉莉香味…一直說…一直說…我真是個該死的傻瓜…一直滔滔不絕地談我那些藥!”

  白羅心不在焉地伸手到窗外,摘下一片茉莉葉子。麥瑞迪堅定地蹋過地板,牆上有一幅畫,上面蓋著塊滿是灰塵的布,麥瑞迪用力扯下那塊布。

  白羅頓時停住了呼吸。到目前為止,他看過四幅安雅的畫,兩幅在奈特美術館,一幅在倫敦一位商人那兒,另外一幅是靜態的玫瑰。可是現在他眼前所看到的這幅畫,是畫家本身認為他自己的最佳傑作。白羅這才體會到他實在是個卓越的畫家。

  這幅畫有一種老式的平滑表面,乍看之下像是一張海報,一個穿著鮮黃色襯衫和深藍色款褲子的女孩,坐在艷陽下一道灰牆上,背景是澎湃洶湧的蔚藍大海。可以說只是海報畫的常有題材。

  但是第一眼的印象只是騙人的,還有一種轉變的意味藏在畫中,光線耀眼明亮得驚人,而那個女孩…對了,是一種生命力,在她身上,包含著生命,青春,燃燒的活力,那張臉栩栩如生,還有那對眼睛……

  真是太鮮活了!那麼強烈的生命力!那麼動人的青春!那當然就是安雅在愛莎身上所看到的東西,使得他對那個文雅的人…他妻子…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了。愛莎就是生命,愛莎就是青春!

  醒目,苗條,率直而又傲慢。她掉轉著頭,眼中露出勝利而傲慢的神色。看著你,凝視著你…等待著……

  白羅一攤手。說:“真了不起…是的,實在太了不起了…”麥瑞迪噎聲說:“她那麼年輕…”白羅點點頭,心裡想:“大多數人這麼說的時候,指的是什麼呢?‘那麼年輕’是指一種無邪,純真,動人,而又無助的氣質。可是青春卻不是那樣,青春是原始,強壯,力量…對了,還有殘酷以及脆弱!”

  他跟著主人走到門口,此刻,他對愛莎的興趣更濃了,打算下一個去拜訪她。這些年的歲月,對那個熱情,勝利,而又率直的女孩,有了什麼影響呢?他回頭看看那幅畫。

  那雙眼睛,凝視著他……凝視著他……仿佛在對他訴說什麼?

  要是她沒辦法瞭解那對眼睛想訴說的是什麼,那麼眼睛的主人會不會告訴他呢?

  或者連她自己都不瞭解?那種傲慢,那種勝利的期望。

  然後,死神卻插進一腳,從那雙迫切,緊握著的年輕手裡,奪走了她的獵物……

  於是,那對熱情,盼望的年輕眼睛中,就消失了光芒。愛莎的眼睛現在是什麼樣子呢?

  離開房間之前,他又回頭看了最後一眼。

  他想:“她實在太鮮活了。”

  他覺得…有一點…害怕……

第八章 烤牛肉的小豬

  布魯克街那棟房子的窗臺木箱上,種著鬱金香,大廳中有一大盆淺紫色的紫丁香,朝敞開的前門送來陣陣香味。中年管家接過白羅的帽子和手杖,一名僕人過來接他們,管家恭順地說:“請從這邊走好嗎?”

  白羅跟著他穿過大廳,再走下三道階梯。門開著,管家字正腔圓地報出來客的姓名。接著,門在他背後關上,一個瘦高的男人從火爐邊一張椅子上站起來走向他。狄提善男爵年紀將近四十,他不僅是有領地的貴族,也是位詩人。他有兩部最好的詩劇曾經以高價搬上舞臺,演出極為成功。

  他的前額非常突出,下巴顯得很熱心,眼和嘴都美得出人意料。

  他說:“請坐,白羅先生。”

  白羅依言坐下,接過主人遞來的煙。狄提善男爵蓋上煙盒,替白羅點燃香煙之後,自己也坐下來,若有所思地看著客人,然後說:“我知道你是來看望內人的。”

  白羅答道:“狄提善夫人非常親切,答應跟我見一面。”

  “喔,”沉默了一會兒之後,白羅碰碰運氣說:“我希望您不至於反對吧?”

  那張瘦削,如夢似的臉龐,突然迅速展現一抹笑容。“白羅先生,這年頭,太太已經不把先生的反對當一回事了。”“這麼說,你是反對羅?”

  “不,也不能那麼說,可是我必須承認,我的確有點擔心這件事會對內人造成不良的影響。坦白說,很多年前,當內人還是個妙齡女郎的時候,曾經遭受過很可怕的經歷。我希望他已經忘了那種痛苦,也相信如此。可是現在你一出現,勢必又會勾起她的回憶。”

  “真遺憾。”白羅禮貌地說。“我不知道會造成什麼後果。”

  “我只能保證,狄提善男爵,我一定會盡量小心,並且盡量不使狄提善夫人難過,不用說,她非常柔弱,而且容易緊張吧。”對方忽然意外地笑了起來,說:“愛莎?愛莎壯得像匹馬一樣。”

  “那麼…”白羅有意不往下說,他實在不瞭解目前的情況。

  狄提善男爵說:“內人可以承受任何打擊。不知道你曉不曉得她為什麼要見你?”

  白羅沉著地答道:“好奇?”

  對方眼中露出尊敬的神色,說:“噢,你知道?”

  白羅說:“這是難免的,女人一定會見私家偵探,要是男人,就會叫私家偵探滾開。”

  “有些女人也會叫他滾開。”

  “那是見面之後的事…不是沒見面之前。”

  “也許吧,”狄提善男爵頓了頓,又說:“這本書有什麼用意嗎?”

  白羅聳聳肩。

  “人都喜歡發掘老歌,老式的服裝,還有舊謀殺案。”

  “啐!”

  “要是你喜歡,你盡可以這麼說,可是卻改變不了人性。謀殺就是一種戲劇,人性一向非常嚮往戲劇。”

  狄提善男爵喃喃說:“我知道…我知道……”

  “所以羅,”白羅說:“這本書勢必要被寫出來。我的責任就是要弄清楚,書裡沒有太大的錯誤,沒有曲解事實。”

  “我想,事實已經眾所周知了。”

  “不錯,但是卻有不同的解釋。”

  狄提善男爵尖聲說:“你這是什麼意思?白羅先生。”

  “親愛的狄提善男爵,我們可以從很多方面來研究一件史實。舉個例子說:有關蘇格蘭瑪麗皇后的書有很多,有的說她是烈士,有的說她是個沒有原則的淫蕩女子,有人說她是個頭腦簡單的聖人,有人說她是殺人兇手,陰謀者,或者是環境和命運支配下的犧牲者。隨便人怎麼選擇。”

  “這個案子呢?柯雷爾是被他太太謀殺的,這一點當然沒什麼好爭論的。審判的時候,我覺得內人受到一些不該有的中傷。後來他甚至必須從法庭溜走,輿論對她非常不利。”

  男爵說。“英國人是個道德觀念很重的民族。”

  狄提善男爵說:“他們該死!”又凝視著白羅說:“你呢?”

  “我?”白羅說:“我的生活很嚴謹,可是那跟道德觀念不一定是一回事。”

  狄提善男爵說:“有時候我在想,這位柯雷爾太太不知道到底什麼樣子。這個受到傷害的太太…我有個感覺,這件事背後可能另有文章。”

  “尊夫人或許知道。”白羅說。

  狄提善男爵說:“內人從來都沒提到過那個案子。”

  白羅的興趣更深了,他說:“喔,我有點瞭解…”對方尖聲說:“瞭解什麼?”

  白羅鞠個躬說:“詩人創造性的想像力……”

  狄提善男爵按按叫人鈴,唐突地說:“內人會恭候大駕的。”

  門開了。“先生,您叫我有事嗎?”

  “帶白羅先生去見夫人。”上了樓梯之後,地面上全都是柔軟舒適的地毯,柔和優美的燈光。錢,錢,到處都是得花錢的昂貴東西,但是格調卻不怎麼高尚。狄提善男爵房裡有種憂鬱嚴肅的氣氛,但是這兒卻全都是最奢侈,最豪華的東西,只是不一定是最驚人的,顯得缺少想像力。白羅自語地道:“烤牛肉?對,烤牛肉。”

  這個房間並不大,大起居室在二樓,這是女主人個人的起居室。白羅走進屋子的時候,女主人正站在火爐邊。白羅腦海裡忽然掠過一句話,久久揮之不去:她年紀輕輕就死了……

  狄提善夫人…也就是以前的愛莎。葛理…就給白羅這種感覺。

  如果不是這兒,他絕對認不出她就是麥瑞迪給他看的那個畫中人。畢竟,那是一個年輕人充滿活力的畫像。而此刻在他眼前的這個人,卻看不出半點青春活力。不過他卻發現了一點安雅畫中看不出來的事…愛莎很美。是的,上前迎接他的女人確實是個美人,也一點都不老。她有多大?

  要是發生悲劇的時候她是二十歲,現在也不過三十六歲,她的頭發整齊優雅地梳理在美好的頭頸周圍,她的五官十分典雅,化妝也非常精巧。

  白羅忽然感到一種奇怪的痛楚,也許是強納森先生不該提到朱麗葉……

  這兒沒有朱麗葉…除非誰能把朱麗葉想成一個殘存者…沒有羅密歐,她還是照樣活下去……創造朱麗葉這個角色的時候,不是就註定了她早逝的命運嗎?愛莎獨自活了下來……

  她用平淡得近乎單調的聲音對他說:“我的興趣很濃,白羅先生,坐下來告訴我,你找我有什麼事?”

  他想,其實他根本沒興趣,她對什麼都沒興趣。大大的灰眼睛…像死湖一樣。白羅顯得非常意外。

  他說:“我很困擾…真的,我很為難。”

  “因為我知道,這樣……這樣重提舊事對你來說一定非常痛苦。”

  她露出歡樂的表情,不錯,是真的很歡樂的表情。她說:“我想是外子讓你產生那種想法的吧?你剛才見過他了,當然,他一點也不懂,從來也不懂。我根本不是他想像中那種多愁善感的人。”

  從她聲音中可以聽出,她還是覺得很好玩。她說:“你知道,先父本來是個磨粉工人,後來他白手起家。一個人要是太敏感的話,就做不了事了,我也一樣。”

  白羅心裡想:不錯,一個人要是敏感的話,就不會去住在凱若琳的家裡。

  狄提善夫人說:“你找我有什麼事?”

  “夫人,你肯定提起往事不會使你覺得痛苦嗎?”

  她考慮了一會兒,白羅忽然意外的發覺,狄提善夫人是個很坦白的女人,她也許會因為情勢所迫,不得不說謊,但是卻不會主動選擇說謊這條路。

  愛莎緩緩說:“不,不會。老實說,我倒希望會呢?”

  “為什麼?”

  她不耐煩地說:“對什麼都毫無感覺,實在是太愚蠢了……”

  白羅想,不錯,愛莎。葛理的確死了。於是他大聲說:“無論如何,狄提善夫人,這樣我的工作就容易多了。”

  她愉快地說:“你想知道什麼?”

  “你的記憶力好嗎?夫人。”

  “我想應該不錯。”

  “你肯定仔細回想那幾天的是不會覺得痛苦?”

  “一點也不會,事情只有在剛發生的時候才會讓人痛苦。”

  “我知道有些人是這樣。”

  狄提善夫人說:“外子愛德華就是不懂這一點,他以為那次審判對我的打擊非常大。”

  “難道不是嗎?”

  愛莎說:“不,我覺得很有意思。”她聲音中有一種滿足的語氣,又說:“老天,狄普利奇那個老混蛋對我的態度真夠惡劣的,真像個魔鬼一樣,我喜歡跟他奮鬥,他也沒把我打倒。”

  她微笑地看著白羅。

  “希望我沒有破壞你的幻想。我想,一個二十歲的女孩子應該在遭到羞辱的時候很容易屈服,可是我沒有。我不在乎他們對我說什麼,我只希望一件事。”

  “什麼?”

  “當然是希望她被吊死。”愛莎說。

  他注意到她的雙手…那是雙美麗的手,但指甲卻又長又鉤,是雙具有侵略性的手。

  她說:“你覺得我報複心太重?不錯,我的確想報複任何傷害我的人。在我心裡那個女人卑賤透了,她知道安雅愛我,而且打算離開她,所以就殺了他,不讓我得到他。”

  她看看白羅。“你不覺得那很卑鄙嗎?”

  “你不體諒或者同情她的忌妒心嗎?”

  “不,我想我不會。輸了就是輸了,要是她留不住自己的丈夫,就應該漂漂亮亮地放他走。我不能諒解強占別人的人。”

  “要是你嫁給他,或許就會體諒她了。”

  “我不同意你的看法,我們不是…”她突然對白羅微笑,他覺得她的微笑有點怕人。

  “我想把話說清楚,別以為安雅勾引了一個無邪的年輕女孩,根本不是那麼回事!我們兩個人之中,負責任的應該是我。我在一次宴會上認識他,就忍不住一見鐘情…我知道我一定要佔有他…”一幅諧謔的畫面…一幅可笑的諧謔畫面,可是…‘我會把我所有的財富放在你腳邊追隨你,直到天涯海角我的主人啊’“就算他結了婚也無妨?”

  “‘閒人勿入,違者嚴辦’?不是光靠這個牌子就可以逃避現實,要是他跟他太太在一起,不快樂,和我在一起卻能得到快樂,那又為什麼不可以呢?人只有一輩子可以活啊。”

  “可是據說他們夫妻處得很快樂。”愛莎搖搖頭。

  “不,他們成天吵吵鬧鬧的,她老是對他嘮叨不停…噢,她實在是個可怕的女人!”

  她起身點了根煙,微笑道:“也許我對她不公平,可是我真的覺得她好可恨。”

  白羅緩緩說:“那是一場大悲劇。”

  “對,是很大的悲劇。”他忽然轉身看著他,原本了無生氣,平淡疲倦的臉上,忽然露出顫抖活躍的神色。“那件事殺死了我,你懂嗎?殺死了我。從那以後,就什麼也沒有…什麼也沒有了。”她驟然放低了聲音,“一切都空了。”她不耐煩地揮揮手,“像條放在玻璃箱裡的標本魚一樣。”

  “安雅真的對你那麼重要?”

  她點點頭,那是種奇怪的輕輕頷首…奇怪得讓人同情。她說:“我想我一直腦筋很偏狹,”她憂鬱地沉思了一會兒,“我想…說真的…我也許應該自殺…像朱麗葉一樣。可是……可是那麼做等於承認我完了…命運之神已經把我打垮了。”

  “那又該怎麼做呢?”

  “應該什麼都有…還是像以前一樣…只要把那些事忘了就好。我確實過了那一關,那些事對我再也沒有什麼意義了。我覺得我應該繼續做下一件事。”

  不錯,下一件事。白羅看得出她坦率地努力想實現那種原始的決心,仿佛看到她用美麗,富有,迷人的姿態,用貪婪掠奪的雙手去勾引男人,填滿她空虛的生命,英雄的崇拜…“嫁一個著名的飛行員…然後是一位探險家,那位魁梧出眾的亞諾德。史蒂文生…”也許在體型上類似安雅…最後,又回到具有創造性的藝術家狄提善身邊!愛莎說:“我從來不做偽君子!有一句我最喜歡的西班牙諺語:‘神說,你想要什麼就拿什麼,只要付出代價。’我就是那樣。我已經拿了我所想要的東西…並且隨時願意付出代價。“白羅說:“可是你不瞭解,有些東西是金錢買不到的。”

  她凝視著他,說:“我指的不只是金錢。”

  白羅說:“不,不,我懂你的意思,可是生命裡的每一樣東西並不是都有代價的,有些東西是‘無價的’!”

  “胡說!”

  他淡淡一笑。從她的聲音中可以聽出當年那個磨粉工人致富後的傲慢心情。

  白羅忽然覺得對她產生一股同情心,他看著那張不老的光滑臉龐,疲倦的眼神,又想起安雅畫中那個女孩……愛莎說:“告訴我關於這本書的事。有什麼目的?是誰的主意?”

  “喔,親愛的夫人,炒冷飯有什麼意思呢?”

  “這麼說,你不是位作家了?”

  “不,我是個犯罪專家。”

  “你是說別人向你請教有關犯罪書籍的事?”

  “也不一定。這一次,我是受人之托。”

  “誰?”

  “我是……怎麼說呢?……代表一位有興趣的人替這本書做調查。”

  “什麼人?”

  “卡拉·李馬倩小姐。”

  “她是誰?”

  “安雅和凱若琳的女兒。”

  愛莎凝視了他一會兒,然後說:“喔,當然,我想起來了,他們是有個孩子,大概已經長大成人了吧?”

  “對,二十一歲了。”

  “她長得怎麼樣?”

  “高個子,黑頭發,我想也很漂亮。而且有勇氣,有個性。”

  “愛莎沉思道:“我想見見她。”

  “她未必想見你。”

  愛莎似乎很意外。“為什麼?喔,我懂了,可是那太無聊了啊!她什麼都不可能記得,她當時不會超過六歲。”

  “她知道她母親因為謀殺他父親而受到審判。”

  “她認為那是我的錯?”

  “有這種可能。”“愛莎聳聳肩,說:“真愚蠢!要是凱若琳像個人一樣的理智…”“你一點責任也沒有?”

  “我為什麼要負責?我沒什麼可恥的是,我愛他,願意使他快樂。”她看看白羅,臉上綻出暖意,忽然間很難讓人相信地,又露出畫中那個女孩的神情。她說:“要是我能讓你看到,要是你能從我的觀點去看,要是你知道…”白羅俯身向前。“可是那正是我所要的,你看,也是當事人的菲力浦·布萊克先生,答應把他所記得的每件事都寫下來給我。麥瑞迪。布萊克先生也一樣。如果你…”愛莎深吸一口氣,輕蔑地說:“他們兩個人!菲力浦一向就笨,麥瑞迪老粘著凱若琳…不過他倒很可愛。可是你別想從他們的報告上得到‘任何’有價值的資料。”

  他看著她,看著他眼中泛出活力,看著一個死氣沉沉的女人又恢復了生氣。

  她迅速地幾乎有點兇狠地說:“你想知道事實嗎?喔,不是為了那本書,只是為你自己。”

  “如果你不同意,我負責不出版。”

  “我願意把事實寫下來。”她考慮了一兩分鐘之後說。

  白羅看著她光滑的雙頰顫抖著,露出年輕的線條。往事又回到她腦海中時,她又恢復了生命力。

  “重溫舊夢…把那些事全都寫下來……讓你知道她是什麼樣子…”她眼裡閃耀著光芒,胸口起伏著。

  “她殺了他,她殺了安雅。安雅想要活下去,他熱愛生命。恨不應該比愛更強烈…可是她的恨卻比愛更強。而我對她的恨…我恨她…我恨她…我恨她……”

  她走到他面前,彎腰拉住他的袖子,迫切地說:“你必須瞭解…你一定要瞭解…我和安雅之間的感受。有些事…我必須讓你知道。”

  她像陣風似的走到房間另一端,打開一個秘密小抽屜。

  回來的時候,她手裡拿著一封折疊的信,信上的墨水已經褪色了。她把信塞進他手裡,白羅忽然回憶起一個小女孩把一件心愛的東西塞進他手裡的情景…那是海邊撿回來的一個別致貝殼,年孩子也像她現在一樣,後退一步看著他,既驕傲又害怕,擔心他不接受她的珍藏。他打開信紙。……愛莎…你這個美妙的孩子,世界上從來沒有任何東西像你一樣美。可是我擔心…我太老了…是個中年,壞脾氣,又沒有定性的魔鬼。不要相信我…我一點也不好…只有我的作品例外。我最大的優點就是我的畫。好了,別說我沒警告過你。

  喔,親愛的…我要永遠擁有你,我願意和你一起上天入地,我要為你畫一幅畫,讓這個愚蠢的世界喘息,靜止!我已經愛你愛瘋了…吃不下飯,睡不著覺。

  愛莎…愛莎…愛莎…我永遠是你的…一直到死。

  安雅……

  十六年前,墨水都褪色了,紙也折得快破碎了,可是那些字句仍然充滿了活力…仍然深深令人心動……

  他看著收藏這封信的女人。可是,他所凝視的已經不再是眼前這個女人。

  而是個正在戀愛的年輕女孩。

  他又想到朱麗葉……

第九章 一無所有的小豬

  “我可以請問為什麼嗎?”

  白羅考慮著答案,他可以感到面前那張枯槁瘦小的臉上,正有一對精明非常的灰眼睛打量著他。

  這裡是吉裡斯派大廈頂樓的五八四號房,這是專供職業婦女居住的小公寓。

  席西麗。威廉小姐就住在這個兼臥室,起居室,餐廳以及廚房的小房間裡,另外還有一間小浴室。

  環境雖然很簡陋,威廉小姐卻使這地方具有她個人的特色。

  牆壁是淺灰色的,上面掛著各種複製品。但丁在一座橋上遇見碧翠絲…有個孩子曾經形容那幅畫是“一個瞎女孩坐在一棵橘子樹上,不知道為什麼喊道:‘希望’。另外還有兩幅威尼斯的水彩畫和一幅義大利畫家包提柴裡的複製名畫。

  矮衣櫃上面,是一大堆褪色的照片,從發型看來,應該是二三十年前的東西了。

  地毯上的毛已經脫光,傢俱都傾斜了,質料也很差。白羅一眼就可以看出,席西麗。威廉的生活環境非常差,這裡沒有烤牛肉,這只小豬什麼都沒有。

  威廉小姐用清楚,機敏,鮮明的聲音說:“你要我回憶柯雷爾的案子?我可以請問原因嗎?”

  白羅有些朋友曾經在他惹得他們最火大的時候說,他喜歡說謊話勝過實話,甚至不惜費心編些謊話來達到他的目的。

  可是這一回他卻立刻做了決定,像很多小男孩子被老師問到:“你今天早上刷牙了嗎。安東尼?”的時候,想到過要撒謊,但卻迅速否定了這個念頭,可憐兮兮地答道:“沒有,威廉小姐。”

  威廉小姐就有那種每位成功的兒童教師所有的神秘特性…威嚴!如果她說:“瓊安,去洗洗手。”或者“回去看看有關伊莉莎白時期詩人的這一章,希望下次能回答我的問題。”孩子就一定會服從。威廉小姐從來也沒有想到有人會不服從她的命令。

  所以白羅這一次也沒提到那本什麼有關過去罪案的書,只簡單說明瞭卡拉。

  李馬倩找他的經過。

  那位穿著整齊舊衣服的瘦小,上年紀的女士專心地聽著,她說:“我很想知道那孩子的消息,不知道她現在變成什麼模樣。”

  “她現在是個漂亮,迷人的小姐,很有勇氣和頭腦。”

  “很好。”威廉小姐簡單說。

  “而且也相當固執,像她那種人,很不容易拒絕或者推卻。”

  往日的家庭教師沉思著點點頭,問道:“她有藝術天分嗎?”

  “我想沒有。”

  威廉小姐冷冷說:“那倒要感謝老天。”她顯然對藝術家毫無好感。

  她又說:“照你的說法,我想她應該比較像母親,而不像父親。”

  “很可能,等你見到她之後就可以告訴我了。你願意見她嗎?”

  “我確實很想見她。看看從前認識的孩子長大的模樣,的確很有意思。”

  “我想,你最後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她還很小吧?”

  “五歲半,是個很可愛的孩子…也許太過於沉默了。很愛思考,常常自己一個人玩,不需要別人幫忙。很自然,沒被慣壞。”

  白羅說:“幸好她當時還小。”

  “是啊,要是再大一點,那場悲劇可能會對她有很不好的影響。”

  “不過,”白羅說,“不管孩子懂得的是有多少,當時一定免不了有一種神秘和逃避的氣氛,而且也一定會要他突然離開,這些對孩子都不大好吧?”

  威廉小姐若有所思地答道:“也許不如你所想的那麼嚴重。”

  白羅說:“說到卡拉·李馬倩…也就是卡拉。柯雷爾,我還有件事想請教你。要是有人能解釋這件事的話,我想就是你了。”

  “什麼事?”她的口氣並不帶有許諾的意味。

  白羅一邊用手勢表達他的意思,一邊說:“我覺得,每當我提到這個孩子的時候,她好像都沒有得到應有的重視,問到的人都多少有點意外,好像忘了還有她存在一樣。女士,這當然不是正常的現象。對嗎?在那種情形下,孩子應該是很重要的,並不是說她本身重要,而是因為她是關鍵。安雅有他放棄或者不放棄妻子的理由,可是通常婚姻破裂的時候,孩子都是個重點。可是這孩子卻好像沒什麼分量,我覺得很…奇怪。”

  威廉小姐迅速說:“你說到重點了,白羅先生。一部分也是為了這個原因,所以我剛才說,把她送到另外一個環境,對他也許有些好處。你知道,等她長大之後,家庭生活中也許會缺少某些東西。”

  她俯身向前,謹慎而緩慢地說:“當然,在我的工作當中,曾經看過很多親子之間的問題。很多孩子…應該說大部分孩子…都受到父母太多的照顧,他們太愛孩子,太注意孩子了,所以孩子在潛意識中就很想掙脫束縛,不受人注意。獨子或者獨女尤其有這種情形。這種婚姻常常很不幸,做丈夫的不願居於第二位,就會向其他地方尋求安慰或者注意力,遲早會走上離婚的路。我相信對孩子來說,最好是父母雙方都適當地放鬆子女。人口多,經濟不好的家庭,這種情形就很普遍。孩子之所以被忽視,是因為母親實在沒有時間多費心。孩子都知道她喜歡他們,所以也不一定要她表現什麼。”不過還有另外一種可能,有時候由於夫妻雙方太過於關切對方,孩子反而好像不屬於兩人之中的任何一個。在這種情形下,孩子就會憎恨這種事實,覺得受到冷落。你知道,我的意思並不是指‘疏忽’,譬如說,柯雷爾太太可以稱得上是非常好的母親,她很注意卡拉的利益和健康…在適當的時候和她一起玩,而且始終都很親切,很愉快。可是盡管這樣,柯雷爾太太還是整個心都系在丈夫身上,可以說完全是為他而活。“威廉小姐頓了頓,然後平靜地說:“我想就是這個原因使她最後做出那種事。”

  白羅說:“你是說他們像情侶而不像夫妻?”

  威廉小姐輕輕皺皺眉,似乎聽不慣這種措詞。

  她說:“當然可以那麼說。”“他像她愛他一樣愛她嗎?”

  “他們彼此相愛,不過當然啦,他是個男人。”威廉小姐特別強調了最後兩個字。

  “男人哪…”威廉小姐沒再說下去。

  她的口氣就像一個規規矩矩的家庭主婦說:“蟑螂!”

  在她獨身的家庭教師生涯中,已經形成了一種強烈的女性主義。任何人一聽她說這個字眼的口氣,就知道對威廉小姐來說,男人無疑就是她的敵人。

  白羅說:“你不支持男人?”

  她冷冷答道:“男人已經擁有世界上最好的一切了,但願不會永遠這樣。”

  白羅思索地看著她,他可以輕易地想像出威廉小姐為了反對男人,不惜堅定忍受一切的情形。

  他暫時拋開一般男人,提到他們所談的那個男人,說:“你不喜歡安雅?”

  “當然不喜歡,也不贊成他的作風。如果我是他太太,早就離開他了。有些事,任何女人都不應該容忍的。”

  “但是柯雷爾太太卻容忍了?”

  “是的。”

  “你覺得她做錯了?”

  “對,做個女人,應該有適當的自尊,不必那麼低聲下氣。”

  “你有沒有跟柯雷爾太太談過這些事?”

  “當然沒有,那不適合我的身份。他們是請我去教安姬拉,不是自作主張地忠告柯雷爾太太。那麼做就太魯莽了。”

  “你喜歡柯雷爾太太?”

  “很喜歡。”幹練的聲音軟化了,包含著親切的感情,“非常喜歡她,也替她難過。”

  “你的學生…安姬拉呢?”

  “她是個很有趣的女孩,可以說,是我所教過的最有意思的學生。頭腦好,不成熟,性急,在很多方面都很難教,可是的確是個好人。”

  她停一停,又說:“我一直希望她有所成就,現在果然實現了。你看過天她那本有關撒哈拉沙漠的書吧?她還到埃及去挖掘過那些有趣的古墓呢!不錯,我對她感到很驕傲。我在奧得柏利沒有待多久…只有兩年半,可是我一直很高興我幫她啟開心智,並且鼓勵他對考古學方面的興趣。”

  白羅喃喃道:“據我所知,她後來被送到學校去繼續念書,你一定很討厭那個決定吧。”

  “不,白羅先生,我完全贊成。”她頓了頓,繼續說:“讓我把話說清楚,白羅先生。安姬拉是個親切的女孩,真的非常親切,心地好,又很沖動…可是她也是個淘氣的女孩,換句話說,像她那個年紀的女孩非常難管。女孩子總有一段時間對自己很沒有自信,覺得自己既不像女孩,又不像女人。有時候她會很理智,很成熟,完全像個大人,可是說不定過一會兒她就會調皮搗蛋,既沒禮貌,脾氣又壞。你知道,那個年紀的女孩子非常敏感,跟她們說什麼,她們都討厭。她們討厭被人看成小孩,可是又不好意思被當做大人。安姬拉就是這樣。她常常喜怒不定,有時候好幾天愁眉深鎖,坐著發呆,有時候又淘氣地爬樹,和其他男孩子追逐嬉戲,誰的話也不聽。”

  停頓片刻之後,她又說:“對那個年紀女孩子,上學很有幫助。團體生活的健全紀律,可以幫助她成為社中理智的一分子。安姬拉的家庭環境在我看來不夠理想,譬如說,柯雷爾太太就太溺愛她,安姬拉有任何要求,她都一定支持她,弄得安姬拉以為她在姊姊心裡應該佔有最多時間和注意力,所以她常常因此跟柯雷爾先生發生沖突。柯雷爾先生當然覺得他才是最重要的。他確實很喜歡他女孩,也處得很好,可是有時候會忽然痛恨柯雷爾太太把注意力完全放在安姬拉身上,什麼都以她優先。因為他跟所有男人一樣,像個被寵壞的孩子,希望每個人都把他看得最重要。那時候,他和安姬拉就會真的吵起來,而柯雷爾太太通常都站在安姬拉那邊,他就生氣了。可是反過來,如果她支持‘他’,安姬拉又要生氣了,變得非常孩子氣,對他惡作劇。他習慣一口就把飲料喝光,有一次她放了一大把鹽在他杯子裡,他氣得不得了。不過真正使事情鬧到不可收拾的地步的導火線,是因為她放了一大堆蛞蝓到他床上。他對蛞蝓有一種奇怪的反感,所以氣得不得了,堅持要把她送去上學,再也不願意忍受這些無聊的惡作劇。安姬拉覺得很不安…其實她自己也有一兩次表示願意去上寄宿學校…可是這時卻抱怨不已。柯雷爾太太也不希望她去,可是最後還是聽了我的勸告,我告訴她,這對安姬拉的好處很大。於是最後就決定秋天送她到南岸一所非常好的赫爾斯頓學校去。可是那些日子柯雷爾太太還是一直悶悶不樂,而安姬拉一想起這件事,就非常怨恨柯雷爾先生。你知道,白羅先生,其實那不是很嚴重的事,可是卻對那年夏天的所有其他事都造成一股暗流。”

  白羅說:“你是指……愛莎。葛理?”

  威廉小姐尖聲說:“一點也沒錯。”說完立刻閉緊雙唇。

  “你對愛莎的看法如何?”

  “我對他一點看法都沒有。她是個一點原則都沒有的年輕女人。”

  “她當時很年輕。”

  “已經大得該懂事了,我覺得她根本沒有任何藉口。”

  “她愛上了他,我想…”威廉小姐不屑地打斷他的話,說:“愛上他倒是真的。不過我覺得,白羅先生,不管我們內心有什麼感受,都應該適當加以節制,這樣就能控制自己的行為。那個女孩沒有一點道德觀念。柯雷爾先生是個已婚女人這件事,對她一點意義也沒有,她根本不覺得可恥…冷靜而又有信心。也許她沒什麼家教…我只能替她想出這個藉口。”

  “柯雷爾先生的死,一定使她受了很大的刺激。”

  “喔,對,可是那完全是她自作自受。我不想把話扯得太遠,可是白羅先生,要是說有哪個女人快被逼瘋了,那就是凱若琳。老實告訴你,有時候我真想親自殺了他們兩個人算了。把那個女孩放到自己太太面前炫耀,讓她容忍那個女孩的傲慢無禮…她的確太傲慢了,白羅先生。安雅是罪有應得,任何像他那樣對待妻子的人,都應該受到懲罰。他的死正是上天給他的懲罰。”

  白羅說:“你很堅持…”他面前的瘦小女人用不屈服的灰眼珠凝視著他,說:“我對婚姻道德觀確實很堅持。一個國家要是不尊重提倡這一點,就會越來越墮落。柯雷爾太太是個忠心,愛丈夫的妻子,但是她丈夫卻故意愚弄她,把情婦帶回家,所以我一點都不怪她那樣做。”

  白羅緩緩說:“我承認,他的行為的確很差勁。可是別忘了,他是個偉大的藝術家。”

  威廉小姐用力哼了一聲,說:“喔,是啊,我知道,現在的人老是拿這個做藉口。藝術家!什麼樣的糜爛生活都拿它做幌子…酗酒,打架,姦淫……柯雷爾先生那種舉止,算什麼藝術家!他的畫也許會暫時流行幾年,受人欣賞,可是絕對不會持久,因為他根本就不會畫畫。他的透視畫法太可怕了,連結構都不對。我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白羅先生,我學生時代曾經在佛羅倫斯學過一段時間繪畫,對任何真正瞭解和欣賞藝術大師的人來說,柯雷爾先生那些拙劣的畫實在太可笑了。就那麼隨便在紙上潑些顏料,既沒有結構,也沒仔細畫。哼,別想要我欣賞他的畫。”

  “有兩幅可是保存在泰特美術館喔。”白羅提醒她。

  威廉小姐又哼了一聲。

  “也許,我想是一幅艾普斯坦的像。”

  白羅暫時丟開藝術這個話題。

  “柯雷爾太太發現屍體的時候,你和她在一起。”

  “對,吃完午飯後,她和我一起離開屋子。安姬拉做完日光浴之後,可能把上衣忘在海灘,要不就是在船上。她老是不小心自己的東西。我和柯雷爾太太在貝特利園門口分手,可是她幾乎馬上叫住我。我想柯雷爾先生大約已經死了一個小時,他躺在畫架旁邊的長凳子上。”

  “她發現屍體的時候,有沒有很不安?”

  “你到底指什麼?白羅先生。”

  “我只是請問你當時的印象如何?”

  “喔,我懂了。對,我覺得她看起來很茫然。她要我打電話找醫生,因為我們畢竟不能肯定他到底死了沒有…也許只是全身僵硬。”

  “是她這麼說的?”

  “我不記得了。”

  “於是你就去打電話?”

  威廉小姐用直率冷淡的聲音說:“我在半路碰到麥瑞迪,就請他去打電話。我又回到柯雷爾太太身邊。你知道,我想她也許會支撐不住而崩潰,那種情形下,男人沒什麼用。”

  “她有沒有崩潰?”

  威廉小姐冷淡地說:“柯雷爾太太很有自製力,她和葛理小姐完全不同,後者表現得非常歇斯底里,弄得大家很不愉快。”

  “為什麼?”

  “她想打柯雷爾太太。”

  “你是說她知道柯雷爾太太應該對柯雷爾先生的死負責?”

  威廉小姐考慮了一會兒。

  “不,他沒辦法肯定。那種…可怕的可能還沒有人想到。葛理小姐只是大聲喊:‘都是你做的好事,凱若琳,你殺了他,都是你的錯。“她並沒說’你毒死他了‘。不過我想她一定是那麼想。”“柯雷爾太太呢?”威廉小姐不安地動了動。“我們一定要那麼偽善嗎?白羅先生,我沒辦法告訴你她當時有什麼感覺或者怎麼想,不知道是不是恐懼…”“看起來像那樣嗎?”“不…不,不能那麼說。很震驚,對…而且我想也很害怕。對,我肯定是害怕,不過那是很自然的事。”白羅用不滿意的聲音說:“對,也許那很自然……她對警方怎麼解釋她丈夫的死?”

  “自殺,她一開始就很肯定地說,一定是自殺。”

  “她私下是不是也這麼跟你說?或者另有解釋?”

  “不,她…她…努力要我相信柯雷爾先生一定是自殺。”

  威廉小姐似乎很尷尬。

  “你怎麼說呢?”

  “說真的,白羅先生,我說什麼有關系嗎?”

  “是的,我想有關系。”

  “我不懂為什麼…”可是他期待的沉默仿佛對她有催眠作用似的,她不情願地說:“我想我說:‘當然,柯雷爾太太,他一定是自殺。’”“你心裡相信嗎?“威廉小姐抬起頭,堅定地說:“不,我不相信。可是請你瞭解,白羅先生,我完全站在柯雷爾太太這邊。我很同情她。”

  “你希望看到她開釋?”

  威廉小姐用挑戰的口氣說:“不錯,我希望她能被開釋。”

  白羅說:“那你一定也同情他女兒的感受了?”“我非常同情卡拉。”

  “那麼,你不反對替我寫一份有關這場悲劇的詳細報告吧?”

  “給她看的?”

  “是的。”

  “嗯,我不反對。她決心要調查這件事,是嗎?”

  “對,我相信他如果不知道事實還好一點…”威廉小姐打斷他的話:“不,人還是面對事實比較好,玩弄事實來逃避不快樂是沒有用的。卡拉知道事實的時候,一定很震驚。現在她希望知道這場悲劇到底是怎麼發生的,我覺得一個勇敢的年輕女孩就應該這樣。只要她明白這一切,就會慢慢淡忘掉,過她自己的生活。”

  “也許你說得對。”

  “我相信自己沒錯。”

  “可是你知道,事情不只是這樣,她不但想知道事情的經過,還想證明她母親是無辜的。”

  威廉小姐說:“可憐的孩子。”

  “那是你的想法,不是嗎?”

  威廉小姐說:“我現在知道你為什麼說她根本不知道還好了,不過我還是覺得讓她知道的好。她當然希望證明她母親無辜…事實雖然很難接受,不過從你對她的形容,我相信她會勇敢地接受,而不會逃避。”

  “你肯定事實就是這樣?”

  “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覺得柯雷爾太太不可能是無辜的?”

  “我想沒有人真的這麼想過。”

  “可是她本人卻堅持他是自殺的?”

  威廉小姐冷冷說:“那個可憐的女人總得找點藉口。”

  “你知不知道,柯雷爾太太臨死之前留了一封信給她女兒,鄭重表示她是無辜的?”

  威廉小姐瞪大了眼睛,尖聲說:“她不該這麼做的。”

  “喔?”

  “不錯,我相信你跟大多數男人一樣,是個多愁善感……”

  白羅生氣地打斷她的話:“我並不多愁善感。”

  “可是你確實有一種錯誤的感覺。在那麼鄭重的時候,她何必還說謊呢?為了怕她孩子痛苦?對,很多女人都會那麼做,可是我沒想到柯雷爾太太也不能免俗。她本來是個勇敢,誠實的女人,我以為她寧可要她女兒別下任何判斷。”

  白羅有點生氣地說:“你一點也不認為凱若琳有說實話的可能?”

  “當然不可能!”“可是你承認愛她?”

  “我確實愛她,也非常同情她。”

  “好啊,那麼…”威廉小姐用很奇怪的眼神看著他。

  “你不懂,白羅先生。事情都過了那麼久了,我現在說也沒有關系了。告訴你,我確實知道凱若琳有罪!”

  “什麼?”

  “是真的。我不知道當時沒說出來對不對…可是我確實隱瞞了一件事。你一定要相信我,白羅先生,我真的‘知道’凱若琳就是兇手……”

第十章 嗚嗚哀泣的小豬

  安姬拉的房間正俯臨著雷琴特公園,在這個春光送暖的時節,一股溫和的氣流從視窗湧進來,要不是外面不時有隆隆的車聲傳來,還真像置身在鄉間似的。

  門打開時,白羅從窗口轉過身,安姬拉也走了進來。

  這並不是他初次見到她,他曾經聽過一次她的演講。他覺得她講得非常好,一般人也許會認為枯燥了些。安姬拉演講的時候,沒有停頓或遲疑片刻,也不曾重複,音調清晰而沒有旋律。她沒有對羅曼蒂克的情調讓步,所講的題材很少涉及流俗的興趣。她陳述了許多事實,展示了很多極佳的幻燈片,同時從所舉的事實中推論出睿智的結論。總之,正確,不帶感情,清晰,明瞭易懂,而且相當專門。

  白羅不由得深深贊許,他想,她的頭腦實在很清晰。

  此刻,他得以從近處看她,他發現,她原本可能是個很好看的女人。她的五官很端正,只是稍顯嚴厲。她的眉毛英挺,褐色的眼珠清晰睿智,皮膚也相當細白。

  肩膀方正,走起路來有點像男人。

  從她身上,當然看不出那雙“嗚嗚”哀泣的小豬的痕跡。但是她右頰上卻有一道起縐的疤痕,右眼也有點扭曲,眼角略向下垂,不過外人卻看不出這只眼睛已經失明了。白羅幾乎可以肯定,這麼多年的光陰,幾乎已經使她完全忘了殘廢的這部分肢體。也使他想到,目前,他最有興趣的這五個人當中,當初條件最好的,不見得現在就最成功最快樂。就拿當初條件最好的愛莎來說,她那時候年輕,漂亮,富有,但是現在卻顯得最失敗。她就像一朵被過早來臨的寒霜侵襲的花朵…仍然綻放著,但是卻沒有生命了。從外表上看來,威廉小姐沒有什麼值得誇耀之處,但是在白羅看來,她卻沒有絲毫意氣消沉,也不覺得自己有什麼失敗之處。威廉小姐對自己的生活很有興趣,也關心其他人和其他事。她具有這年頭的人所缺乏的嚴格維多利亞式教養所培養出來的頭腦和道德觀…她已經盡了上帝賦給她的職責,將來上帝一定會召喚她到天國去。

  這種自信,使她有了武裝,不致受忌妒,不滿和後悔的侵襲。雖然經濟能力有限,她卻有自己值得回憶的事和小小的快樂,而足夠的精力和健康,使她仍然得以對生命保持興趣。

  而眼前的安姬拉…肢體雖然受到殘害,也因此受過羞辱,但是白羅相信,不得不面對的奮鬥,卻使她更有自信,對生命更加肯定。當年那個調皮搗蛋,不受規矩的女學生,已經變成一個精力充沛的婦女。她有頭腦,有精力,可以完成任何雄心壯志。白羅相信,她是個既成功又快樂的女性,生活充實而可喜。

  不過,她卻不是白羅真正喜歡的那種女性。白羅雖然欣賞她清晰的頭腦,但是她卻只會使他想起男人。她的眼光一向很高。

  跟安姬拉談話,很容易就引入正題,不用找其他托辭。他只簡單說明瞭和卡拉見面的經過。

  安姬拉嚴肅的面容變得高興明朗起來。“小卡拉?她來了?我真想見她。”

  “你沒跟她保持聯絡?”

  “應該保持聯絡的,可是我們幾乎沒有。她到加拿大去的時候,我上寄宿學校去了,我當然以為過一兩年她就會忘了我們。往後那幾年,我們只偶爾在聖誕節彼此寄禮物。我想她現在已經完全習慣加拿大的生活,將來也會住在那邊。在這種情形下,最好是這樣。”

  白羅說:“當然可以那麼想,她改了姓氏,生活環境也改變了,過的是嶄新的生活。可是事實上並不那麼簡單。”

  接著,他談到卡拉訂婚了是,她成年之後發現了這件悲劇,以及她到英國來的動機。

  安姬拉靜靜地聽著,受傷的右頰倚在一隻手上。白羅說這些事的時候,她沒表現任何情緒,但是白羅說完後,她安靜地說:“這樣對卡拉也好。”

  白羅非常意外,這是他第一次接觸到這種反應。他說:“你贊成?華倫小姐。”

  “當然,我祝福她成功,而且願意盡一切力量幫助她。你知道,我對自己沒嘗試做任何事覺得很愧疚。”

  “這麼說,她的看法可能是對的?”

  安姬拉說:“當然對,凱若琳沒有殺他,我本來就知道。”

  白羅喃喃說:“你真讓我感到意外,小姐。我所見的每個人……”

  她立刻打斷他的話,說:“你不能聽他們的。我知道證據相當多,可是我這麼相信是有理由的…基於我對家姊的瞭解。我絕對肯定,凱若琳不可能殺任何人。”

  “一個人能對另外一個人這麼有把握嗎?”

  “大多數情形下也許不能,可是我有特殊的理由,可以比任何人都有資格這麼說。”

  她指指受傷的右頰。“看到了嗎?你大概也聽說了吧?”

  白羅點點頭。“是凱若琳弄的。就是因為這個,所以我才知道她不是兇手。”

  “大部分人很難接受這種解釋。”

  “不,剛好相反。我相信從這一點可以證明,凱若琳脾氣暴躁,而且不容易控制。因為她在我小時候傷害過我,有些人就以為她同樣會毒死不忠實的丈夫。”

  白羅說:“我至少還分得出其中的差別。脾氣暴躁的人不會先去偷毒藥,再等第二天才毒死人。”

  安姬拉不耐煩地揮揮手。

  “我指的根本不是這個。我必須把我的意思解釋清楚。假定你原來是個充滿愛心而又親切的人,只是忌妒心很重。再假定你年紀越大,越難控制自己的脾氣的時候,確實有一次怒火中燒,幾乎殺了一個人。想想看,你會覺得多麼震驚,恐懼和後悔。像凱若琳那麼多愁善感的人,永遠也擺脫不了那種恐懼和後悔的感覺。她就是這樣。我不是說我當時就有這種感覺,可是現在一回想起來我就非常瞭解了。凱若琳一直對傷害我的事耿耿於懷,內心一直無法得到平安,所以她對我才會那種態度。她覺得無論對我再好也不為過。在她眼裡,我永遠是最重要的。她和安雅大部分爭執都是為了我的緣故。我當時很忌妒他,常常對他惡作劇,把貓食偷放進他的飲料,有一次還放了蛞蝓在他床上。可是凱若琳總是偏袒著我。”

  安姬拉頓了頓,又說:“那對我當然很不好,真的是把我慣壞了,不過現在不談那個,我們現在是談對凱若琳的印象。那次沖動的行為,一輩子都影響著她,凱若琳一直留意她自己的舉動,生怕會再犯同樣的錯誤。她有她自己防範的方法,其中一種就是喜歡誇大其詞,她覺得如果在言語上夠激烈,就不至於採取猛烈的行動(從心理學上說,我也覺得很對)。她從經驗中發現,這種方法的確有效,所以她有時候會說:‘我要把某某人切成碎片,放進鍋裡油炸。’有時候會對我或者安雅說:‘要是你再這樣惹我生氣,我就殺了你。’同樣地,她很容易跟人吵架,吵起來也很凶。我想,她知道自己天性傾向與採取暴力,所以故意用這種方式發泄出來。

  她和安雅經常吵得天翻地覆。“白羅點點頭。”對,是聽說他們經常吵架。“安姬拉說:“一點都不錯,那種證據真是太可笑,太錯誤了。凱若琳和安雅當然吵架!他們彼此咒罵!可是沒有人知道,他們很喜歡吵架,是真的!他們就是那種夫妻,兩個人都喜歡演戲和戲劇化的場面。大部分男人不一樣,他們喜歡和平,可是安雅是個藝術家,他喜歡吵鬧,叫囂,表現的很粗暴。他是那種連領口裝飾鈕扣掉了都會吵翻天的人。我知道這話聽起來很奇怪,可是安雅和凱若琳就覺得這樣吵吵鬧鬧過日子很有意思!”

  她做個不耐煩的手勢。

  “要是他們不急著把我趕走,讓我上法庭作證,我就會告訴他們這些。”她聳聳肩,“不過我想他們也不會相信我。話說回來,當時我頭腦沒有這麼清楚,我以前雖然知道這些,但是卻從來沒想到要說出來。”

  她看看白羅。“你懂我的意思嗎?”

  他用力點點頭。

  “非常瞭解,也知道你說得完全正確。有些人就是覺得平平靜靜地過日子太單調了。需要在生活中演點戲來刺激刺激。”

  “對極了!”

  “華倫小姐,我想請問一下,當時你有什麼感覺?”

  安姬拉歎口氣。

  “我想主要是困惑和無助吧,就像一場不可思議的噩夢。凱若琳很快就被捕了,大概是三天左右。我還記得我好生氣…當然,我一直孩子氣地認為,那只是一個可笑的錯誤,不會真有什麼事的。凱若琳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她要我盡可能走得遠遠的,讓威廉小姐立刻帶我到遠方親戚家。警方並不反對,他們認為不需要我提供證據之後,我就被送到寄宿學校去了。”我當然不願意去,可是他們向我解釋,凱若琳非常擔心我,我唯一能幫她忙的方法,就是盡快離開。“她頓了頓,繼續說。”所以我就到慕尼克去了,需……宣判的時候,我就在那裡。他們不准我去,是凱若琳堅持的。我想,那是她唯一沒有瞭解我的一次。”“不能那麼說,華倫小姐,讓一個敏感的女孩到監獄裡看她深愛的人,也許會給她留下很可怕的印象。”“也許吧。“安姬拉站起來,說:“宣判她有罪之後,家姊寫了一封信給我,我從來沒給任何人看過,我想現在應該給你看看,好讓你瞭解她是怎麼樣的人。要是你願意,也可以拿給卡拉看看。”

  她走到門口,又轉身說:“跟我來,我房間裡有一幅凱若琳的畫像。”

  白羅跟她一起去,站著看了那幅畫好一會兒。

  就畫像本身來說,只是一幅普通的畫,但是白羅卻看得很起勁…吸引他的,不是它的藝術價值。

  他看到一張橢圓形的臉,優美的下巴線條和一幅甜美,略帶羞澀的表情。那是張沒什麼自信的臉,重感情,帶著畏縮隱蔽的美。她不如她女兒那麼活力充沛…卡拉這一點顯然是父親遺傳給她的。凱若琳就不如她積極。但是從這張臉上,白羅卻能明白,像昆丁·法格那種想像力豐富的人,為什麼沒有忘了她。

  安姬拉又站在他身邊,手裡拿著一封信。

  她平靜地說:“看過她的畫像,現在該看看她的信了。”

  他小心翼翼打開,展讀凱若琳十六年前所寫的信。

親愛的小安姬拉:

  你會聽到我的壞消息,也會覺得難過,不過我要強調的是,一切都沒問題。

  我從來沒對你說過謊,所以我告訴你我真的很快樂的時候,真的就很快樂…我體驗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平靜和安寧。沒事的,親愛的,什麼事都沒有。不用回想過去,不用替我難過…好好過你的日子,追求成功。我知道,你一定會成功的,一切都不會有問題,親愛的。我要追隨安雅去了,我堅決相信,我們一定會在一起。沒有他,我實在活不下去…替我做一件事…讓你自己快樂。我說過,我很快樂。人總得償還自己所欠的債。心裡覺得平安真好。

                    愛你的姊姊  凱若琳

  白羅仔細看了兩次,然後把信還給安姬拉。

  他說:“這封信很美,小姐…也很特別,真的非常特別。”

  安姬拉說:“凱若琳本來就是個特別的人。”

  “對,她的想法很特別……你覺得這封信是表示她無辜?”

  “那當然!”

  “信上並沒有說明啊。”

  “那是因為凱若琳根本沒想到我會認為她是兇手!”

  “也許…也許……可是也可以從另外一種角度來解釋,就是因為她有罪,所以只有贖罪才能使她得到平安。”

  他想,這和別人對她在法庭上的形容相符。此刻,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懷疑。

  到目前為止,所有的證據都對凱若琳不利,而現在,連她自己所說的話都對她不利。

  可是另外一方面,安姬拉對她的信心非常堅定。不用說,安姬拉當然非常瞭解她,可是那會不會只是一個深愛姊姊的妹妹一廂情願的執著忠誠呢?

  安姬拉仿佛知道他的想法,說:“不,白羅先生…我知道凱若琳並不是兇手。”

  白羅輕快地說:“上帝知道我並不想動搖你的信念,可是我們必須面對現實。你說令姐不是兇手,很好,那麼真實情形到底怎麼樣呢?”

  安姬拉默思著點點頭說:“我同意,要找出答案的確很難。我想可能凱若琳說得對,安雅是自殺的。”

  “從年對他的瞭解,有這種可能嗎?”

  “很不可能。”

  “可是你並沒像剛才那樣,說你知道沒有這種可能啊。”

  “不,我剛才說過,很多人都會做不可能的事…也就是說,看起來和個性不合的事。不過要是你對他們瞭解得夠深,就知道那並非完全不可能。”

  “你很瞭解你姊夫?”

  “對,可是沒有我對凱若琳瞭解得那麼深。安雅自殺在我看來確實很不可能…可是我想他還是可能會自殺。事實上,他一定是自殺的。”

  “你找不出其他解釋?”

  安姬拉平靜地接受他的建議,但也並非完全沒有興趣。

  “喔,我瞭解你的意思……我從來沒有認真考慮過那種可能。你是說那些人當中,另外有人殺了他?那是冷血的蓄意謀殺……”

  “有可能,不是嗎?”

  “是有可能……不過看起來實在太不可能了。”

  “比自殺更不可能?”

  “很難說……從表面上看來,沒有理由懷疑其他人。我現在回想起來,還是沒有理由……”

  “不過我們還是不妨考慮一下。那些關系密切的人當中,你覺得誰…最可能是兇手?”

  “我想想看。嗯,我沒殺他,那個愛莎當然也沒有,他死的時候,她氣得都快發瘋了。還有誰?麥瑞迪?他一直很喜歡凱若琳,像是他們家一隻小乖貓一樣,我想這也許會造成他的動機。他也許會希望除掉安雅,好跟凱若琳結婚。但是他只要讓安雅跟愛莎一起離開,也一樣可以達到目的。而且,我實在看不出麥瑞迪會是兇手。他太溫和,太謹慎了。還有誰呢?”

  白羅提示道:“威廉小姐?菲力浦?”

  安姬拉嚴肅的神情變為輕松的一笑。

  “威廉小姐?誰也不相信家庭教師真的會殺人吧!威廉小姐一直都很剛強,充滿公正,廉直。”

  她頓了頓,又說:“當然,她很喜歡凱若琳,願意為她做任何事。她也恨安雅,她是個十足的女性主義者,很討厭男人。這就足以構成謀殺的理由嗎?當然不。”

  “看起來的確不像。”白羅說。

  安姬拉又說:“菲力浦?”

  她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平靜地說:“你知道,如果我們說的只是可能性,他應該最有可能。”

  白羅說:“這可真有意思,華倫小姐。我可以請問為什麼嗎?”

  “有很確定的理由,可是從我對他的記憶看來,他應該是個想像力有限的人。”

  “你覺得想像力有限的人有殺人的傾向?”

  “可能會讓人用很粗魯的方式解決自己的困難,那種類型的人,會從某種行動求得滿足。謀殺本來就是很粗魯的事,你不覺得嗎?”

  “對,我想你說得沒錯……這的確是一種可能。但是,華倫小姐,更重要的是,我們必須有把握。菲力浦可能會有什麼動機呢?”

  安姬拉沒有立刻回答,她站著皺眉看著地面。

  白羅說:“他是安雅最好的朋友,不是嗎?”她點點頭。

  “你心裡一定還藏者什麼事沒告訴我,華倫小姐。他們兩人是不是對頭?也許,是為了那個女孩愛莎?”

  “喔,不,不是的。”

  “那是什麼事?”安姬拉緩緩說:“你知道,多年之後忽然回想起往事的方式非常奇怪,我解釋給你聽:我十一歲的時候,有人跟我說了應該故事,我當時一點也不懂有什麼意義,聽過就算了,從來也沒再去想過。可是差不多兩年以前,我去看一幕滑稽劇的時候,那個故事忽然又回到我腦海裡,我覺得好意外,甚至大聲說出來:‘喔,原來那個布丁的傻故事是這個意思,我現在才懂。’但是這兩者之間卻沒有直接關系,只是有些好笑的地方有點相似。“白羅說:“我懂你的意思,小姐。”

  “那你就會明白我現在要告訴你的事的意義了。有一次,我住在一家旅館,正走過一條通道時,一間臥室門開了,我認識的一個女人從裡面走出來。那不是她的臥室…可是她一看到我,臉上的表情就已經說得很明白了。”於是,我也體會到有一天晚上在奧得柏利,看到凱若琳從菲力浦房間出來的時候,臉上那種表情所代表的意義了。“她俯身向前,阻止白羅打岔。”你知道,當時我什麼都沒想到。我懂事了…那個年紀的女孩子通常已經瞭解男女之間的事了…不過並沒把那些事和現實聯想在一起。凱若琳從菲力浦房間走出來,在我眼裡就只是凱若琳從他房間走出來,和從威廉小姐或者我的房間走出來沒什麼不同。可是我確實注意到她臉上的表情…當時我不懂那種奇怪的表情,也不可能懂。一直等我在巴黎那一晚從另外那個女人臉上看到相同的表情,才明白是怎麼回事。“白羅緩緩說:“可是華倫小姐,你的話實在使我太意外了。從菲力浦親口告訴我的話,我覺得他一直很不喜歡令姐。”

  安姬拉說:“我知道,我也沒辦法解釋,可是事實就是如此。”

  白羅緩緩點點頭。他和菲力浦見面的時候,就覺得有些不對勁。菲力浦對凱若琳憎恨,多少有些不是發自內心。麥瑞迪所說的一句話,這時又回到白羅腦中:‘安雅和她結婚的時候,他一定很生氣……有一年多都不理他們……“那麼,菲力浦是不是一直唉著凱若琳呢?會不會因為她選擇了安雅,就使他由愛生恨了呢?對,菲力浦太激動…偏見太深了。不理仔細回想著他,一個愉快,成功的人,有高爾夫球和舒適的屋子陪著他。十六年前,他真正的感受到底是什麼呢?安姬拉說:“我不懂這個,你知道,我對愛情沒有經驗…愛神一直沒找上我。我告訴你這件事,是因為我想這件事也許……也許和所發生的事有關聯。”

第二部

第一章 菲力浦·布癩克的話

  親愛的白羅先生:為了實現我的諾言,謹隨信附上一份有關安雅·柯雷爾死亡事件的報告,因為時日相隔久遠,我必須承認,我的記憶難保完全正確,但是我已經盡力而為了。菲力浦·布萊克敬上以下是與一九──年九月安雅·柯雷爾被謀殺有關的事件:我與死者的友誼,可以追溯到很久以前。他家和我家彼此相鄰,兩家原本就是朋友,安雅·柯雷爾的年齡長我兩歲有餘。童年時,每當放假,我們就在一起玩耍,不過我們並不在同一所學校就讀。

  從我對他漫長的瞭解,我覺得自己特別適合說明他的個性和生活的大概,而且我可以坦白地說,認為安雅·柯雷爾是自殺的說法,實在太荒謬了,對任何認識他的人來說,這都是毫無疑問的事,柯雷爾“絕對”不會自殺。他大熱愛生命了!被告在法庭上說柯雷爾因為受良心譴責,一時悔恨不已、所以服毒自殺,相信瞭解他的人都會覺得可笑極了。我可以說,柯雷爾沒什麼良心,也不是個有道德觀念的人。此外,他和他妻子處得非常不好,我相信對他來說,拋棄一樁不完美的婚姻並不是什麼大事。他准備負擔她和孩子的生活。

  我相信他一定不會吝嗇。他為人非常慷慨,也很親切、可愛。

  他不僅是個偉大的畫家,也有許多忠心的朋友。就我所知,他沒有任何敵人。

  我也認識凱若琳·柯雷爾很多年了,因為她婚前就常到奧得柏利來玩。她是個有點神經質的女孩,常常忍不住生氣。

  她很有吸引力,但是卻很難共同生活。她幾乎毫不遲疑就對安雅表示好感。我想,他並非真的愛她,但是因為時常共處,而且她也很吸引人,所以他們最後就訂了婚。

  安雅·柯雷爾的朋友對這件婚事都很憂慮,因為他們都覺得凱若琳很不適合他。

  因此,新婚那幾年,柯雷爾的妻子和朋友之間就造成有些緊張的局面。但是安雅·柯雷爾對朋友很忠誠,不會為了妻子就舍棄朋友。過了幾年,他和我又和好如初,我也常到奧得柏利去。另外要說明一件事,我是他們小女兒卡拉的教父,由此可見,安雅把我當成至交,而我也有權利為一個自己無法再發言的人說話。

  言歸正傳,現在來談談你要我寫的事情。我從一本舊日記上查出,我是在凶案之前五天抵達奧得柏利的,也就是九月十三日。一到那兒,我就發覺氣氛非常緊張。當時還有一位愛莎·葛理小姐也住在奧得柏利,安雅正在為她作畫。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葛理小姐本人,不過我早就知道有她這麼個人,因為大約一個月之前,安雅曾經向我提過她。他說到她時,顯得很興奮,於是我就開玩笑道:“小心點,老兄弟,別又昏了頭了。”他叫我不要傻,他只是在替她畫像,對她個人並沒有興趣。我說:“算了吧!你這句話說過好多次了”他說:“這一次不一樣。”我有點風涼他說:“每次都不一樣。”

  安雅似乎很擔心地說:“你不懂,她只是個女孩子,比小女孩大不了多少。”又說她的觀念很激進,沒有老式的偏見。他說:“她很誠實、很自然,而且什麼都不怕!”

  我嘴上雖然沒說,心裡卻想道,安雅這回真是糟了。幾星期後,我聽到一些閒言閒語,有人說那個姓葛理的女孩真是把他迷昏頭了。也有人說,安雅也不想想那個女孩才多大,他實在有點不聰明。其他人都只是竊笑,說愛莎·葛理自己知道該怎麼做。

  更有人說,那個女孩財源不斷,要什麼就有什麼,而且“她老是採取主動”。有人懷疑,柯雷爾的太太對這件事到底有什麼想法,有人認為她早就習以為常了,但是也有人說她忌妒心實在太重,安雅過得非常痛苦,換了任何男人,都會不時另求慰藉。

  我所以提到這些,是因為我覺得有必要先說明我抵達奧得柏利之前的情況。

  我很有興趣見那個女孩──她非常漂亮、相當迷人──我呢,我必須承認,看到凱若琳受到傷害的模樣,我頗為幸災樂禍。

  安雅·柯雷爾自己沒有平常那麼心情輕松,雖然在外人看來,他的態度沒有什麼不對,可是我對他知之甚深,立刻就發現他有些緊張,脾氣不穩定,不時會生些小氣。

  雖然他作畫時心情一向喜怒無常,但是他當時所畫的那幅畫,並不完全是造成他緊張的原因,他很高興看到我,我們一有機會獨處,他就說:“你來了可真好,菲力浦。任何男人和四個女人住在一起,一定都沒辦法忍受,總有一天會進精神病院。”那種氣氛的確很不舒服。

  我說過,凱若琳顯然很生氣。她雖然好像很有禮貌,教養很好,但是卻比任何人所能想像的對愛莎更粗魯──不過她一個冒犯的字都沒說,愛莎卻光明正大地對凱若琳極端傲慢無禮。

  她是天之驕女,她自己也知道這一點,所以沒有任何禮教可以束縛她不要表現得太公然無禮。

  結果,安雅·柯雷爾不畫畫的時候,大部分時間都在跟安姬拉那個女孩子吵嘴,他們雖然經常彼此嘲笑、吵架,但是一般而言都處得很好,可是這一次,安雅說的每一句話,做的每一件事,都帶著刺,所以他們兩人真的鬥上了。家裡第四個女人就是家庭教師。安雅說她是個“苦瓜臉的老太婆,恨透了我,坐在一邊緊閉著嘴,不贊成我的作法,可是又不阻止我”。他又說:“女人全都該死!男人要是想得到平靜,非得離女人遠遠的才行!”

  “你不應該結婚的,”我說:“像你這種男人,不適合讓家務事來煩你。”

  他說現在說這些已經太遲了,又說凱若琳一定很高興擺脫他。我這才肯定,一定有什麼事不對勁。

  我說:“怎麼回事?這麼說,你和那個可愛的愛莎的事是真的了?”他痛苦地說:“她的確很可愛,不是嗎?有時候我真希望我從來沒碰見她。”

  我說:“老哥,你聽我說,你一定要控制住自己,別再跟任何女人糾纏不清了。”

  他看著我笑了笑,然後說:“你說得倒很輕松,我可沒辦法不惹女人──真的做不到──就算我做得到,女人也沒辦法不惹我!”說完,他聳聳寬闊的肩膀,說:“好了,船到橋頭自然直,你總得承認這幅畫很好吧?”他指的是他正在替愛莎畫的那幅畫,我對繪畫技巧雖然非常外行,但也看得出,那確實是幅有特殊力量的畫。

  “安雅作畫的時候,和平常完全不同。雖然他也會咆哮、呻吟、皺眉、怒罵,有時候甚至把畫筆拋開,但是他實際上卻非常快樂。只有他回屋裡吃飯的時候,女人之間的敵對氣氛才會使他心情沮喪。九月十六日,那種敵對氣氛終於到了頂點,那頓午餐,我們吃得非常尷尬。愛莎的態度非常……我想只有”傲慢“一詞可以形容!她故意不把凱若琳放在眼裡,不停地對安雅說話,就像房間裡只有他們兩人一樣。凱若琳則輕松愉快地和我們其他人交談,巧妙地在一些聽來毫無惡意的話裡暗中帶刺。她不像愛莎。葛理那麼肆無忌憚、信口胡言──凱若琳什麼事都是間接的,她只用暗示,而不會直接說出來。午飯後,我們在起居室剛喝完咖啡,事情就到達了高潮。我正在批評一塊漆得極亮的山毛棒木上刻的一個人頭──那是件很奇怪的事。凱若琳說:“那是一位年輕挪威雕刻家的作品,安雅和我都很喜歡他的作品,我們打算明年夏天去看他。”

  這種表示擁有的口氣實在讓愛莎受不了,她絕不放過任何挑戰,一兩分鐘後,她用清晰、稍微有點過於強調的聲音說:“這個房間要是好好安排一下的話,一定很可愛。現在的傢俱大多了。等我住進來之後,要把所有廢物拿走,留一兩件好的就夠了。我要換古銅色窗簾,我想──這樣夕陽才會從西邊那扇大窗照進來。”

  她又轉身看著我,說:“你不覺得那樣很可愛嗎?”

  我還來不及回答,凱若琳就說話了。她的聲音又柔又細,卻非常危險。她說:“你想買下這裡?愛莎。”愛莎說:“我用不著買。”

  凱若琳說:“你是什麼意思?”這時,她的聲音已經一點都不柔和了,既嚴厲又冷酷。

  愛莎笑著說:“何必假裝呢?好了,凱若琳,你明明知道我指的是什麼!”

  凱若琳說:“我不懂。”愛莎說:“別學駝鳥一樣,假裝看不到根本就沒用。安雅和我彼此相愛,這不是你的家,是他的家。我們結婚之後,我就要跟他一起住在這裡!”

  凱若琳說:“我看你是瘋了。”

  愛莎說:“哦,不,我沒瘋,親愛的,你也知道這一點。我們要是彼此坦誠相待,事情就簡單多了。安雅和我彼此相愛,你早就看得很清楚了。你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漂漂亮亮地放他走。”

  凱若琳說:“你說的半個字我都不相信。”

  但是她的聲音卻無法讓人相信,愛沙顯然已經讓她起了警戒心。

  這時,安雅·柯雷爾剛好走進房裡,愛莎就笑著說:“要是你不相信我的話,問他好了。”

  凱若琳說:“我會問的。”

  頓了頓,她說:“安雅,愛莎說你要娶她,是真的嗎?”

  可憐的安雅,我真替他難過,任何男人碰上這種場面,都會覺得自己像個傻瓜一樣。他漲紅了臉,咆哮地問愛莎,她為什麼不能保守秘密?

  凱若琳說:“這麼說,是真的羅?”

  他沒有回答,只站在那兒把手指放在襯衫領口裡。每次碰上難題,他就會這麼做。

  最後,他才盡量用威嚴的聲音──事實上卻辦不到──說:“我不想談這個。”

  凱若琳說:“可是我們已經在談了!”

  愛莎插嘴道:“我覺得應該告訴凱若琳才公平。”

  凱若琳平靜地說:“是真的嗎?安雅。”

  他看起來有點慚愧,男人被女人逼得沒辦法的時候都會這樣。

  她說,“請你回答我,我一定要知道。”

  他這才昂起頭,像鬥牛場上的牛一樣,用吼叫似的聲音說:“是真的──可是我現在不想談。”

  說完,他大步走出房間。我也跟著走出去,免得跟那些女人在一起,我在陽台趕上他,他正在大聲咒罵,我從來沒看過那麼生氣咒罵的人。

  後來他咆哮道:“她為什麼不能閉上嘴?為什麼不能閉上她的狗嘴?現在生米已經煮成熟飯了,我還是得畫完那幅畫──你聽到了嗎?菲力浦。那是我所畫過的最好的畫,我這一輩子最好的畫。可是那兩個該死的蠢女人卻想把它毀了!”

  然後他平靜了一點,說女人一點都不懂事情的輕重緩急。

  我忍不住微笑一下,說:“好了,就算她們該死,也全都是你自作自受。”

  “我難道不知道嗎?”他說著呻吟了一下,又接著說:“可是你得承認,菲力浦,碰上她男人實在忍不住會昏頭,就連凱若琳也應該瞭解。”

  我問他,萬一凱若琳堅持不肯離婚的話,他怎麼辦。

  可是他這時已經出了神,我又重複一遍問題,他心不在焉地說:“凱若琳絕對不會懷恨的,你不懂,老弟。”。

  “還有孩子呢?”他握住我的手臂。

  “菲力浦老弟,我知道你是好意一可是別像烏鴉一樣叫個不停,我自己的事自己會處理,不會有問題的,你等著瞧吧。”

  這就是安雅──一個不通情理的樂觀主義者。他愉快地說:“讓她們都下地獄去吧!”

  我們沉默了一會兒。

  幾分鐘後,凱若琳像一陣風似地穿過陽台,她頭上戴著一頂深褐色的怪帽子,挺漂亮的。

  她用一種完全若無其事的口氣說:“你的衣服上都是顏料,快脫掉,安雅,我們要到麥瑞迪那兒喝下午茶呢,你忘了嗎?”

  “喔,我真的忘了。對,我……我們當然要去。”

  她說:“那就快去把自己打扮得像樣一點。”

  她的聲音雖然很自然,但眼睛卻沒有看他。她走向一叢大麗花,把一些快枯萎的花拔掉。

  安雅轉身緩緩走進屋裡。

  凱若琳開始跟我聊天,她說了很多話,例如那種天氣還會維持多久,不知道附近有沒有鯖魚,還有安雅、安姬拉和我願不願意去釣魚等等。

  她實在很讓人驚奇,我真服了她。

  不過我覺得,這正足以說明她是什麼樣的女人。她的意志力很強,非常有自製力,我不知道她這時是不是已經下決心要殺他──如果是真的,我也不會覺得意外。她能夠十分冷靜無情的安排她的計劃。

  凱若琳·柯雷爾是個很危險的女人,我早就應該想到她不會就這麼罷手。可是我卻像個傻瓜似的,以為她認命了,或者她認為只要裝得若無其事,安雅也許會改變心意。

  一會兒,其他人也都出來了。愛莎一副旁苦無人的勝利表情,凱若琳沒去理她。倒是安姬拉打開了僵局,她一邊走出來,一邊和威廉小姐爭辯道,她絕對不會為了任何人特地去換裙子,她說她身上那件已經夠好了──對親愛的老麥瑞迪來說已經夠好了,反正他從來也不注意什麼。

  最後我們終於出發了。凱若琳和安姬拉一起走,我和安雅一起走,愛莎獨自一個人滿面春風地走。

  我本身並不欣賞她──她那種人太激烈了一一可是我必須承認,她那天下午真是美得叫人難以相信。女人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時,就會特別美。

  我沒辦法清楚地一一記得那天下午發生的事,只記得者麥瑞迪出來迎接我們。我想我們大概先繞著花園走走,我還跟安姬拉談了很久訓練(geng)捕鼠的事。她吃了好多蘋果,並且勸我也多吃些。

  後來,我們在大杉樹下喝茶。我記得麥瑞迪看來很不安,可能是凱若琳或者安雅跟他說了些什麼。他一下用懷疑的眼光看著凱若琳,一下又盯著愛莎,仿佛擔心極了。凱若琳當然希望麥瑞迪能助她一臂之力,他是個柏拉圖式的忠誠老友,永遠、永遠也不會太過分。

  她就是那種女人。喝完茶後,麥瑞迪匆匆跟我交談了一下,他說:“聽著,菲力浦,安雅絕對不能那麼做!”

  我說:“算了,他已經決定了。”

  “他不能離開妻兒,跟那個女孩走。他比她大多了,她頂多才十八歲。”

  我告訴他,葛理小姐是個非常世故的女孩,已經二十歲了。

  他說:“無論如何,還是大小了。她不可能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可憐的老麥瑞迪,永遠是那種有俠義精神的真正紳士。

  我說:“別擔心,老哥。她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也喜歡這麼做!”

  我們只有機會談這麼多。我想麥瑞迪也許很擔心凱若琳成為棄婦,一旦離婚之後,她也許會希望他娶她。這種事對他一廂情願的愛心實在大多了些,我覺得這倒挺有意思的。

  很奇怪,我對我們到麥瑞迪那個臭房間的事不大記得了。

  他很喜歡向人展示他的嗜好,我老是覺得好無聊。我想他在發表有關毒芹鹼的長篇大論時,我大概也和其他人在一起,不過我不記得了。我沒看到凱若琳偷那東西。我說過,她是個很伶俐敏捷的女人。不過我記得麥瑞迪念那段有關蘇格拉底的死的文章給大家聽。我覺得無聊透了,古典文學者讓我覺得好煩。

  那天其他的事,我不記得什麼了。我知道安雅和安姬拉吵得非常厲害,我們其餘的人倒是有點歡迎他們這樣做,這麼一來,反而避開了其他難題,安姬拉最後在一陣謾罵中上了床。她說第一,她會報複他;第二,她希望他死;第三,她希望他得麻風病而死;第四。她希望他鼻子上會粘上一條香腸,永遠拿不下來,就像神話故事裡一樣。她走了之後,我們都忍不住捧腹大笑。

  一會兒,凱若琳也去睡了。威廉小姐跟在她學生後面走了,安雅和愛莎一起到花園去,於是我獨自出去散步,那是個可愛的夜晚。

  第二天早上,我很晚才下樓,起居室裡沒有人,我記得我吃了味道很好的腰子和醺肉。腰子很好,是用芥末烤的。

  後來我四處走走,看看人都到哪兒去了,我走到門外,沒看到人,吸了一支煙,碰到威廉小姐到處找安姬拉。安姬拉這時應該做女紅的,但是卻溜掉了。我回到大廳時,發現安雅和凱若琳正在書房吵架。他們吵得很大聲,我聽到她說:“你和你那些女人啊!我真想殺了你,總有一天我會殺了你。”

  安雅說:“別傻了,凱若琳。”

  她說:“我是說真的,安雅。”

  我不想再聽下去,就走了出去。我朝陽台另外一邊走,迎面碰到愛莎。

  她坐在一張長椅上,椅子就在書房窗口正下方,窗子開著,我想書房裡說些什麼她一定聽得一清二楚。她看到我,非常沉著地站起來走向我。

  她微笑著拉住我的手臂,說:“真是個可愛的早晨,不是嗎?”

  對她來說當然是個可愛的早晨,相當殘酷的一個女孩!

  不,我想她也許只是心直口快,缺乏想像力,只看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

  我們站在陽臺上談了大約五分鐘,我聽到書房門用力拉開,安雅·柯雷爾走出來。他的臉非常紅。

  他很沒禮貌地抓住愛莎肩頭,說:“好了,你該去坐著了,我要畫畫。”

  她說:“好吧,我上去拿件衣服,有點冷風。”

  她走進屋裡。

  我以為安雅會跟我說什麼,但是他只說了一句:“這些女人!”

  我說:“高興點,老哥。”

  接著我們都沒再說什麼,等愛莎又從屋裡走出來,他們就一起到貝特利園去,我也回到屋裡。

  凱若琳站在大廳裡,我想她大概根本沒注意到我。她有時候就是這樣。我只聽到她喃喃自語道:“大殘忍了……”

  說完之後,她就從我身邊走過,上樓去了,好像還是沒看到我──仿佛心事重重,正在想像什麼。我現在想她可能是上樓去拿那玩意兒。也是那時候決心做她所決定做的事。

  (不過我當然沒權利這麼說,你知道。)這時,電話響了。因為我常到奧得柏利,就像是他們家的一分子,所以也沒等僕人去接,就自己拿起聽筒。

  對方是我哥哥麥瑞迪,他的聲音很不安,說他發現實驗室裡的毒芹鹼瓶子空了一半。

  這件事太使人意外了,我也傻乎乎地被嚇著了。麥瑞迪又在電話那頭顫抖不已。我聽到有人下樓的聲音,就簡單說要他馬上過來。

  我也過去跟他碰面。我說明一下,兩棟房屋之間最近的通道,是劃過一條小河,我打算走到停船的地方,所以又經過貝特利園,聽到愛莎和安雅一邊交談一邊作畫。他們似乎很高興。毫無憂慮。安雅說天氣真是太熱了,愛莎說她擺姿勢的城垛上有涼涼的海風吹過。又說:“我擺姿勢擺得都快麻木了,可不可以休息一下?親愛的。”安雅大聲說:“絕對不行,坐好,你是個有能耐的女孩,我現在畫得非常順利。”愛莎說:“討厭鬼。”

  又笑了笑。後來我就走遠了,沒再聽到什麼。

  麥瑞迪剛好從那邊划船過來,我等他把船系好,走上樓梯。他臉色蒼白,顯得很擔心。

  他對我說:“你的頭腦比我好,菲力浦。我該怎麼辦呢?那東西太危險了。”

  我說:“你肯定沒弄錯嗎?”

  你知道,麥瑞迪一向有點迷糊,也許就因為這樣,所以我沒把這件事看得很嚴重。他回答說他非常肯定,瓶子昨天下午還是滿滿的。

  我說:“你一點都想不出會是誰偷的嗎?”

  他回答說是的,問我有什麼看法。會不會是僕人偷拿的?

  我說也許是的,可是我覺得很不可能。他不是一向都把門鎖著的嗎?他說的確一向都鎖著,但是他發現窗戶底下打開了幾英寸,也許有人從窗口溜進去偷拿。

  “是順手牽羊?”我不相信地問:“麥瑞迪,我覺得有幾種很卑鄙的可能。”

  他問我有什麼想法?我說要是他確實沒有弄錯的話,可能是凱若琳偷了想謀殺愛莎,要不就是愛莎拿去,想除掉凱若琳。

  麥瑞迪顫抖了一下,說那太可笑、太戲劇性了,不可能是真的。我說:“好,那麼東西明明不見了。你又怎麼解釋呢?”

  他當然沒什麼理由。其實他想的和我完全一樣,只是他不敢面對事實罷了。

  他又說:“我們該怎麼辦呢?”

  我說──我真是個該死的傻瓜一“我們一定要仔細想想。你要是不當著大家的面坦白說出毒藥丟了,就最好單獨和凱若琳談談,要她把東西還給你。要是你肯定她跟這件事毫無關系,就對愛莎採取同樣方法吧。”他說:“她那種女孩子不可能偷東西的,”我說我不那麼有把握。

  我們一邊談一邊朝屋子走去,接下來,我們沉默了一會兒。走到貝特利園時,我聽到凱若琳的聲音。

  我以為是他們三個人在吵架,但他們卻是在談論安姬拉。

  凱著琳說:“那對那女孩太殘酷了,”安雅不耐煩地應答了一句話。

  我們走到花園門口時,門剛好打開,安雅看到我們似乎有點意外,凱若琳正要走出來,她說:“嗨,麥瑞迪,我們正在談安姬拉上學的事,我不知道這樣做對她到底好不好。”安雅說:“別替她擔心,她不會有事的。她走了真好。”

  這時,愛莎從屋子那邊跑過來,手上拿著一件猩紅色的上衣。安雅大聲說:“快過來,坐好,我不想浪費時間,”他回到畫架前面,我發現他腳步有點蹣跚,心想他不知道是不是喝了酒。處在這種尷尬的環境,男人免不了會喝點酒。他喃喃抱怨道:“啤酒熱得要命,咱們為什麼不在這裡擺點冰塊呢?”

  凱若琳·柯雷爾說,“我給你拿點冰啤酒來。”安雅說:“謝謝了。”

  於是凱若琳就關上貝特利園大門,和我們一起回到屋裡。

  我們坐陽臺上,她走進房間。大約五分鐘之後,安姬拉拿了兩瓶啤酒和一些杯子過來,天氣很熱,我們也樂得喝點冰飲料。我們正在喝酒時,凱若琳從我們面前走過,她手上又拿了一瓶啤酒,說要拿去給安雅,麥瑞迪自願替她拿去,她卻堅決要自己去。我以為──我實在大傻了──那只是因為她太忌妒,受不了讓他們而人單獨留在那兒。她剛才已經用不願安姬拉離家上學的牽強理由去過一次了。

  她沿著曲折的小徑下去,麥瑞迪和我目送著她離開,我們還沒決定採取什麼行動,安姬拉就吵著要我陪她一起去做日光浴。麥瑞迪看來不肯一起去,我就簡單跟他說:“吃完午飯再說,”他點點頭。

  於是我就和安姬拉一起去做日光浴,我們先在小河裡來回游了一趟,然後躺在岩石上曬太陽。安姬拉有點不想說話,這剛好符合我的心情。我決心吃完午飯就馬上把凱若琳拉到一邊,單刀直入地指責她偷了毒藥。讓麥瑞迪做是沒用的,他太懦弱了,不行,我一定要親口跟她說,要她把東西還給麥瑞迪。就算她不肯,也一定不敢用了,我相信是她偷的,愛莎大敏感、太冷酷了,不會冒險去偷毒藥。她頭腦精明,會小心愛護自己,凱若琳卻不──她很不平衡,非常沖動,也很神經質。不過你知道,我心裡還是覺得,麥瑞迪也許弄錯了。也可能是僕人摸進實驗室,不小心打翻了一些,卻不敢承認,你知道,毒藥實在太戲劇性了,叫人不大敢相信它是真的──一直到出事之前。

  我看看表,發覺時間已經很晚了,就和安姬拉三步並做兩步地跑回去吃午餐,大家剛剛就坐──不過安雅沒來,他留在貝特利園。對他來說,這是家常便飯。私下裡,我也覺得他今天這麼做很對,要不然大家又要吃一頓尷尬的午飯了。

  飯後,我們在陽臺上喝咖啡。我真希望自己記得凱若琳有什麼表情,做了什麼事。她看起來一點也不激動,在我印象中,她很平靜,而且有點悲傷,那個女人真是像魔鬼一樣!

  只有魔鬼才會狠心地毒死自己丈夫。要是她用手槍一槍打死他,那倒還可以諒解。可是她卻冷酷、蓄意、報複性的毒殺……而且又那麼冷靜鎮定。

  她站起來;用最自然的態度說要拿咖啡去給他。其實她明明知道──她一定早就知道了──這時候去他一定已經死了。威廉小姐和她一起去。我不記得是不是凱若琳提議的了,我想應該是的。

  她們兩人一起離開。一會兒,麥瑞迪也走開了。我剛找了個藉口跟著他後面走,他就從小徑跑回來了。他臉色灰白,喘著氣說:“趕快找醫生:……快……安雅──”我跳起來。

  “他病了──死了?”麥瑞迪說:“恐怕是死了……”我們一時忘了愛沙,可是她忽然尖叫一聲,像是妖精在哭泣。她喊道:“死了?死了?……”然後跑出去,我從來沒看過任何人像那樣行動──像只鹿一樣──像是後面有人在鞭打她──也像是憤怒的復仇之神。

  麥瑞迪喘著氣說:“快跟住她,我去打電話。快跟住她,誰也不知道她會做什麼。”

  我立刻跟著她出去──幸好我跟了去,否則她很可能會殺死凱若琳。我從來沒有看過那麼深切的悲痛和激烈的仇恨。

  所有教養全都拋開了,你可以看出她父親還有祖父母曾經做過工人。失去了愛人,她變成一個野蠻的女人。她用力抓凱若琳的臉,扯她的頭發,要是她能,甚至會把她摔過欄杆。她以為是凱若琳用刀殺了他,她完全弄錯了──這也難怪。

  我用力把她拉開,然後威廉小姐接了手。我必須承認,她很行,不到一分鐘,她就控制住了愛莎,叫她安靜下來,不能這樣鬧下去。那女人真是夠兇悍的,可是她成功了,愛莎安靜下來了一只是站在那兒喘息顫抖。

  至於凱若琳,她的假面具馬上就戳穿了,她非常平靜地站在那兒──也許可以說是很茫然。但是她的眼神卻露出了馬腳──在觀察四周,什麼都知道,靜靜地觀察著。我想,她大概開始害怕了……

  我走過去跟她說話,我的聲音很低,我想另外兩個女人都沒聽到。

  我說:“你這個該死的兇手,你殺了我最好的朋友。”

  她猛然退後一步,說:“不──不──是他──他自己自殺的……”

  我緊緊盯住她的眼睛,說:“你把那套故事去跟警方說吧。”

  她是那麼做了…不過他們並不相信。

第二章 麥瑞迪·布萊克的活

  親愛的白羅先生,我把我所記得與十六年前發生的悲劇有關的事,照我所答應你的,在此一寫下來。首先我要說明的是,我把我們這次見面對我說的話都全部仔細想過一遍,我越回想越覺得凱若琳·柯雷爾絕對不可能毒死她丈夫。這種說法本來就不適當,可是一方面沒有其他解釋,一方面她的態度也使我盲從附和別人的說法──也就是說,如果不是她下的毒手,又會是誰呢?

  和你見面之後,我又仔細考慮過被告當時提出的辯解──安雅。柯雷爾是自殺死的。雖然就我對他的認識而言,這種說法似乎很不可能,但是我現在覺得應該修改一下我的意見,首先,也是最重要的一點,是因為凱著琳相信,如果我們相信那位迷人而又文雅的女士受到不公平的判決,那麼她所相信的事必定佔有很重的分量。她比任何其他人都瞭解安雅,如果她相信安雅可能自殺,不管他的朋友有多懷疑,那他就一定有可能是自殺的。

  所以,我相信安雅。柯雷爾可能在良知譴責,潛意識後悔,甚至過度失望的心情下,終於走上自殺的道路,但是他的悔意只有他妻子知道。我想這種假設並非沒有可能,也許只有她瞭解,看過他那一面。雖然這和我以往聽他說過的話並不相符,不過大多救人確實有一種連最親近的人都會感到意外的另外一面,一位受尊敬而又嚴厲的人、也許有粗魯的一面,只是外人並不知道。一個庸俗的商人也許私底下很有藝術眼光。冷酷無情的人也會有潛藏的仁慈心,慷慨愉快的人或許有卑鄙殘忍的一面。

  所以,安雅·柯雷爾內心裡也許有一種不健全的自責,他越裝腔作勢地擺出自我主義的樣子,潛在的良知責備他越深。

  從表面上看來雖然很不可能,可是我現在相信一定就是這樣。

  我再重複一遍,凱若琳自己既然很堅持那種看法,就一定有她的道理。

  現在再就這種新的觀點來看看事實,或者說我對事實的記憶。

  下面這段話是悲劇發生之前幾周我和凱若琳所談的話,也許和這件事有所關聯。那是愛沙,葛理初次到奧得柏利的時候。

  我說過,凱若琳瞭解我對她有深厚的感情和友情,所以我是她最可以信賴的朋友。她看來不大快樂,可是有一天她忽然問我,我覺得安雅是不是真心喜歡他帶回來的那個女孩時,我還是有點意外。

  我說:“他喜歡替她畫像,你也知道安雅那個人。”

  她搖搖頭,說:“不,他愛上她了。”

  “這一也許有一點吧。”

  “我想他是非常愛她。”

  我說:“我承認,她的確非常吸引人,我們也都知道安雅感情很脆弱。可是,到現在你一定知道,親愛的,安雅真正愛的人只有一個──就是你。”他常常會感情出軌,可是並不持久。他心裡只有你一個人,即使他表現得並不好,卻並不影響他對你的感情。“凱若琳說:“我也一直這麼想。”

  “相信我,凱若琳,”我說,“本來就是這樣。”

  她說:“可是我這一次卻有點害怕,麥瑞迪,那個女孩太……太認真了。她那麼年輕……那麼熱切。我有一種感覺,這一回──他是真正愛上她了。”

  我說:“可是正如你所說的,她太年輕、大認真了,這樣反而會保護她。一般說來,女人只是安雅的追求對象,可是這個女孩就不一樣了。”

  她說:“是啊,我擔心的就是這一次會和以往不同。”

  她又說:“你知道,我三十四歲了,麥瑞迪,我們已經結婚十年了。外表上,我當然比不上愛莎那孩子,我自己也知道這一點。”

  我說:“凱若琳,你知道安雅是真心愛你。”

  她說:“誰能對哪個男人那麼有把握呢?”接著她悲哀地笑笑,說。“我是個很率直的女人。麥瑞迪,我真想拿把斧頭去找那個女孩。”

  我告訴她,那孩子也許根本就不瞭解自己在做些什麼,只是非常愛慕崇拜安雅,也許她根本沒想到安雅愛上她了。

  凱若琳只說:“親愛的麥瑞迪啊!”然後就把話題轉到花園上了,我也希望她不要再為這件事擔心。

  過了不久,愛莎回到倫敦,安雅也離開了好幾個星期,我真的完全忘了這回事。可是後來我又聽說愛莎再度回到奧得柏利,好讓安雅完成那幅畫。

  這個消息使我覺得有點不安,可是我看到凱若琳的時候,她好像並不想談什麼,看起來完全和平常一樣──點也不擔心或者不安。我想大概一切都沒問題。

  所以等我知道事情的發展時,才會大吃一驚。

  我告訴過你我和柯雷爾及愛莎的談話,我沒有機會跟凱若琳細談,只交換了幾句話,這也已經告訴過你了。

  直到現在,我仍然可以看到她的臉,大大的黑眼睛,情緒非常緊張,也可以聽到她說:“一切都完了……”

  我實在形容不出她那短短幾個字所表達的絕望。她說的確實就是事實,安雅一離開她,她的一切也都結束了,我想這也正是她拿走毒芹鹼的原因。那是一種解脫方式,而且是因為我向他們愚蠢他說明毒芹鹼的藥效,並且念了一段優雅死亡的文章給他們聽。

  我目前的想法是,她拿了毒芹鹼,准備在安雅離開她的時候結束自己的生命。他也許看到她偷拿──也許是後來發現她有那東西。

  這種發現給他帶來很大的震撼,他對自己使她產生那種想法非常驚恐。可是盡管他既害怕又後悔,卻還是無法放棄愛莎。我能體會他的心情,任何男人一旦愛上地,都會覺得難分難舍。

  他沒有愛莎活不下去,也知道凱若琳沒有他活不下去,於是決心走上唯一的道路──自殺。

  我想,這種態度也很符合他的個性。繪畫是他一生最重視的東西,所以他死的時候也把畫筆握在手裡,而且他最後一眼所看到的,就是他深愛的女孩子的臉,也許他覺得,只有他死了,對她才最好…

  我承認,這種理論有幾點難以解釋。例如空毒芹鹼瓶子上為什麼只有凱若琳的指紋,我想可能是安雅摸過之後,瓶子上的指紋全都弄混了,或者被放在瓶子旁邊的軟墊擦掉了,他死了以後,凱若琳摸摸看有沒有人碰過。這當然有可能,不是嗎?至於啤酒瓶上的指紋,被告律師認為一個人服毒之後,手確實可能扭曲成一種完全不自然的姿勢。

  還有一件事也有待解釋──就是凱若琳本身在審判期間的態度,不過我想我現在已經找出原因了,事實上,的確是她從我實驗室拿走毒藥的,她決心結束自己的生命,但是沒想到她丈夫反而在不得已的心情下自殺了,她覺得“我雖沒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所以認為自己就是兇手。

  我覺得這些都是有可能的事,果真如此,你就可以把這些事實告訴小卡拉,讓她知道她母親唯一的過錯就是想結束自己的生命,那她就可以安心地結婚了,這些都不是你要我寫的東西,我已經詳細跟你說過安雅死的前一天所發生的事,現在談談悲劇發生當天的情形。

  我一夜都沒睡好,擔心我朋友的不幸轉變。我在床上躺了好久,企圖設法挽救他的婚姻危機,一直到清晨六點左右,我才沉沉人睡。所以九點半左右才頭昏腦脹地醒來,一會兒我仿佛聽到樓下的房間有動靜,那是我的實驗室。

  事實上,那些聲音可能是貓弄出來的,因為我發現窗框有一點拉起來,大小剛好可以讓貓通過。就因為聽到有聲音,所以才走進實驗室看看。

  我一穿好衣服就走進實驗室,一會兒。我發現架子上裝毒芹鹼的瓶子沒放整齊,就走近一看,瓶裡的溶液竟然少了一大半,我嚇壞了。瓶子昨天明明是快滿的,現在卻幾乎空了。

  我把窗門關好,鎖上,走出來,把門鎖好。我覺得很不安也很困感,每當我受驚的時候,思想就特別緩慢。

  我先是不安,接著很擔憂,最後起了戒心。我問過家人,他們全都否認進過實驗室。於是我又考慮了一下,最後決定打電話給舍弟,問間他的意見。

  菲力浦腦筋比我靈活,他看出這件事很嚴重,要我立刻過去商量。

  我出門的時候碰到威廉小姐,她是來找逃課的學生。我保證沒有看到安姬拉,她也沒到我家來。

  我想威廉小姐大概發現有什麼事不對勁,用奇怪的眼神看著我。不過我並不想告訴她發生了什麼事。我要她到花園裡找找看,因為安姬拉很喜歡那兒的一棵蘋果樹。我自己則趕到岸邊,迅速划船到奧得柏利。

  舍弟已經在那邊等我了。

  我們沿著那天你和我一起走的那條小徑走向屋子。你知道,經過貝特利園的牆下時,免不了會聽到裡面的談話。

  由於凱若琳和安雅正在不高興,所以我沒怎麼注意他們在說些什麼。

  我當然沒聽到凱若琳說任何威脅的話。他們談論的內容是有關安姬拉的事,我猜大概是凱若琳要求安雅不要送安姬拉到學校去。安雅卻很堅持,生氣地大聲說一切都決定了,他會注意給她收拾行李。

  我們快走到貝特利園門口時,園門開了,凱若琳走出來。

  她看來很不安,心不在焉地對我笑笑,說他們剛在討論安姬拉的事。這時,愛莎從小徑那邊走過來,安雅顯然想繼續作畫,不希望被打擾,於是我們就上去了。

  菲力浦事後非常自責,怪我們沒有立即採取行動,可是我不同意他的看法。我們沒有權利假定有人想要謀殺別人(而且我現在也相信,沒有人想要謀殺誰)。我們顯然應該採取一些行動,可是我還是覺得最好先仔細商量一下。我們必須採取正確的行動──有一兩次我也懷疑,自己到底有沒有弄錯。那個瓶子前一天真是滿的嗎?我不是一個對事情有絕對把握的人。記憶往往會騙人,例如說,你有時候以為某樣東西放在某處,後來才發現在另外一個完全不同的地方。我越試著回想前一天下午瓶子裡到底有多少溶液,就越不敢肯定。這可惹怒了菲力浦,他開始對我失去了耐心。

  我們一時無法繼續談下去,就約定等吃完午飯再說。(恕我直言,只要我高興,隨時部可以到奧得柏利吃午餐。)後來,安姬拉和凱若琳替我們拿啤酒來,我問安姬拉為什麼要逃課,並且告訴她威廉小姐在四處找她,她說她去曬日光浴了,而且她既然就要准備很多新衣服到學校去,又何必花時間補那條可怕的舊裙子呢?

  既然沒機會再跟菲力浦單獨談,我又急著想一個人好好沉思一下,於是就獨自走到通往貝特利園的小徑。我指給你看過,貝特利園上面的樹叢裡有塊空地,裡面有一張舊椅子。

  我就坐在那兒抽煙沉思,偶爾看看愛莎擺姿勢給安雅作畫。

  她在我印象中始終是那天的模樣,姿勢非常挺直,身上穿著黃襯衫和深藍色長褲,肩膀上披了件紅外衣保暖。

  她臉上充滿了輕快的神情,生氣蓬勃,健康而有活力,並且用愉快的聲音暢談未來的計劃。

  聽起來我好像在窺視他們似的,其實不是這樣。愛莎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我,她和安雅都知道我在那邊。她還朝我揮揮手,說安雅那天早上真是精力充沛,一點都不讓她休息。

  她全身痛得要命,都快僵硬了。

  安雅吼著說,她還沒他那麼嚴重呢,他全身都僵硬了──肌肉風濕。愛莎嘲弄他說:“可憐的老頭!”他說她就要接收一個沒用的殘廢了。

  你知道,我覺得非常吃驚,他們使得別人那麼痛苦,自己卻能若無其事地談論他們的未來,可是我又不能反駁她。她那麼年輕,那麼有自信,愛得又那麼深,而且她並不真的瞭解自己在做些什麼。她不懂得什麼是受苦,她只是孩子氣地相信,凱若琳一定沒事,她很快就會忘了這些。她什麼都看不到,只知道要安雅和自己快樂地在一起。他說我的觀念太陳腐了。她毫無疑慮,毫無不安──也沒有憐憫,可是誰又能期望一個青春綻放的年輕人有同情心呢?只有年紀大、聰明些的人才會有。

  當然,他們談的話並不多,畫家作畫的時候都不希望跟人聊天,也許每十分鐘左右愛莎會說一句話,安雅也隨口答一句,有一次她說:“我覺得你對西班牙的看法很對,我們應該先去那裡,你一定要帶我去看鬥牛,我想一定棒透了。不過我希望牛把人殺死,而不是人把牛殺死。我可以體會羅馬女人看到男人死的時候有什麼感覺。男人算不了什麼,動物才真是了不起。”

  我覺得她自己就像頭野獸一樣──年輕、原始,沒有人類的悲哀體驗和帶有懷疑的智慧。我相信愛莎還不懂得“思考”──她只知道“直覺”。但是她非常活躍──比我所認識的任何人都有活力…···那是我最後一次看到她活躍而有自信──仿佛站在世界的頂端。

  午餐鈴響了,我起身沿著小徑走到貝特利園門口,愛莎和我一起離開。從陰涼的樹叢走進耀眼的陽光下,我一時幾乎看不見什麼,安雅仰靠在椅子上,兩手垂著。他正在凝視那幅畫,我經常看到他這樣,所以怎麼可能想到毒藥已經發作,讓他的四肢開始僵硬了呢?

  他很痛恨厭惡疾病,從來不承認自己有任何病,我相信他一定是覺得自己被日照過度,因為症狀差不多。可是他絕對不肯開口抱怨。

  愛莎說:“他不肯去吃午飯。”

  我心裡覺得他很聰明,就說:“那就再見吧。”

  他把眼光從畫上移到我身上,他的眼神包含著一種…

  怎麼說呢…像是怨恨似的,就那樣怨恨地看著我。

  當時我當然不懂──因為每當他畫得不順利,就常常似要殺人似的。我以為就是那麼回事,他還發了一聲似是咕嚕似的聲音。

  愛莎和我都沒看出他有什麼不對,以為只是藝術家喜怒無常的通性。

  於是我們就留下他一個人,她和我有說有笑地走回屋裡。

  要是她知道再也無法看到活著的安雅,可憐的孩子……喔,也好,感謝上天她不知道,還能夠多歡笑一會兒。

  午餐時分,凱若琳一切都很正常──只有一點心不在焉,沒別的。那不是正證明她和安雅的死無關嗎?她不可能那麼會演戲。

  吃過午飯,她和家庭教師一起下去時發現了他。我迎面碰到威廉小姐走回來,她要我打電話找醫生,然後又回到凱若琳身邊。

  那個可憐的孩子──我是指愛莎──瘋狂悲傷得就跟小孩一樣,不相信命運之神會對他們做出這麼殘酷的事,凱若琳相當鎮定,是的,她相當鎮定。當然,她比愛莎能控制自已,她一點部沒有後悔的意思,只說他一定是自殺的,我們都無法相信,愛莎嚎啕大哭,指著她鼻子罵她是兇手。

  她當然可能已經想到別人會懷疑她,對,所以她的態度才會那樣。

  菲力浦堅信一定是她害死他的。

  家庭教師幫了很大的忙,她要愛莎躺下,給她眼了一顆鎮定劑。員警來的時候,她又把安姬拉帶開。不錯,那個女人真有魄力。

  整件事就像夢魘一樣,警方搜索過屋子,問了一些問題。

  然後是記者,像蒼蠅似的到處飛來飛去,又用照相機卡嚓卡嚓照個不停,而且還要訪問家人。

  夢魘一樣…

  過了這麼多年,仍然是個夢魘。等你把真相告訴小卡拉之後;但願上帝幫我們忘了這一切,永遠別再想起。

  不管表面看來有多不可能──安雅一定是自殺的。

第三章 狄提善夫人的話

  我在此寫下我與安雅·柯雷爾相遇以及他不幸身亡的經過。

  我初次見到他,是在一個畫室的宴會上。我記得他站在窗子邊,我一進門就看見他。我問別人他是誰,人家說:“是畫家柯雷爾。”我馬上說我想認識他。

  那一次,我們談了大約十分鐘左右。如果你有過當時我對安雅·柯雷爾的那種印象,就會知道那實在是筆墨難以形容的。也許可以說我一見到他,其他人就變得非常渺小了。

  那次見面以後,我立刻盡一切可能到處去看他的畫。當時他正在旁德街開畫展,另外有一幅畫在曼徹斯侍,一幅在裡茲,兩幅在倫敦公共美術館。我一一去看過之後,又和他見了面。我說:“你的畫我全都看過了,我覺得真是太棒了。”

  他只露出很有興趣的樣子,說:“誰說你可以批評畫了,我相信你連皮毛都不懂。”

  我說:“也許不懂。可是你的畫還是很棒。”

  他對我微笑一下,說,“別做沖動的小傻瓜了。”

  我說:“我才不是呢,我要你替我畫像。”

  柯雷爾說:“要是你還有點理智的話,就會知道我是不替漂亮女人畫肖像的。”

  我說:“不必畫肖像,我也不是漂亮女人。”

  他看看我,仿佛這才第一次看到我似的。他說:“對,也許你不是。”

  我說:“那你願意畫我羅?”

  他歪著頭看了我好一會兒。然後說,“你是個奇怪的孩子,不是嗎?”

  我說:“你知道,我很有錢,可以付很優厚的費用給你,”他說:“你為什麼那麼急著要我替你畫像?”

  我說:“因為我想要。”

  他說:“這也算理由?”

  我說,“不錯,我一向要什麼有什麼。”

  他說:“喔,可憐的孩子,你太年輕了!”

  我說:“你願意替我畫像嗎?”

  他握住我的肩頭,把我轉向燈光,仔細打量著我,然後又站得遠些看,我一動也不動地站著等待。

  他說:“有時候我想畫在聖保羅大教堂上方排成一列飛翔的色彩迷人的金剛鸚鵡。要是我用一幅美麗的傳統戶外景色為背景來畫你,我想也會得到相同的效果。”

  我說:“那你願意畫我了?”

  他說:“你是我所見過的最可愛、最質樸、最艷麗、最奇特的色澤,我願意畫你!”

  我說:“那就一言為定了。”

  他又說:“可是我警告你,愛莎·葛理,要是我替你畫像,可能就會向你求愛。”

  我說:“但願如此……”

  我說得很鎮定、很平靜。我聽到他吸了一口氣。也看到他眼中泛起的神色。

  你知道,事情就是突然變成這樣的。

  一兩天后,我們又見面了。他告訴我希望我到得文郡──他已經在那兒找好了替我作畫的背景。他說:“你知過,我是有婦之夫,也很愛我太太。”

  我說要是他喜歡她的話,她一定很好。

  他說她非常非常好。“老實說,她非常可愛──我也確實愛她。所以希望你牢牢記住,愛莎。”

  我告訴他我非常瞭解。

  一星期之後,他開始替我畫像,凱若琳·柯雷爾很愉快地歡迎我。她不大喜歡我──可是話說回來,她又有什麼理由要喜歡我呢?安雅非常謹慎,他對我說的每一句話都沒有不能讓讓他太太聽到的,我對她也很有禮貌、很客氣,不過私底下我們心裡都有數。

  過了十天左右,他告訴我,要我回倫敦。

  我說:“還沒畫完呢?”

  他說:“才剛開始,可是我實在沒辦法畫你,愛莎。”

  我說:“為什麼?”

  他說:“你明明知道為什麼,愛莎,所以你必須離開。我沒辦法想繪畫的事──除了你,我什麼事都沒辦法想。”

  當時我們在貝特利園,那是個炎熱的艷陽天,四周有鳥和嗡嗡叫的蜜蜂,應該讓人覺得很快樂、很平靜,可是事實上卻不。有一種……悲劇的氣氛,就像……就像已經反映著未來要發生的事一樣。

  我知道即使我回倫敦也沒有用,不過我還是說:“好吧,要是你要我回倫敦,我就回去。”

  他說:“好女孩。”

  於是我就離開了,也沒有寫信給他。

  他忍耐了十天,最後還是來找我。他又瘦又憔悴,而且非常可憐,我真是嚇了一大跳。

  他說,“我警告過你了,愛莎,可別說我沒警告你”我說:“我一直在等你,我知道你會來的。”

  他發出一聲呻吟似的聲音,說:“有些事,男人實在忍受不了,沒有你,我真是茶不思,飯不想,覺也睡不好。”

  我說我知道,而且,我從初次見到他的那一刻起就知道會是這樣。這是天意,掙紮也沒有用。

  他說:“你並役掙紮太久,是不是?愛莎。”我說我一點也沒掙紮。

  他說他希望我沒那麼年輕就好了,我說那沒關系。我想我可以說,接下來那幾周我們非常快樂。可是用“快樂”這個詞來形容並不恰當,事實上是一種更深沉。更令人害怕的感覺。

  我們是上天註定的一對,現在彼此找到了對方──我們都知道我們必須永遠在一起。

  可是另外又發生了一些事,那幅還沒完成的畫一直縈繞在安雅的腦海裡,他對我說:“真是可笑,以前我沒辦法畫你──是因為你自己的緣故。可是我實在很想畫你,愛莎,我要使你的畫像成為我作品中最好的一幅。我現在真是迫不及待地想用畫筆畫下你坐在灰白的栗子樹下的模樣,樹旁邊有一道牆,還有傳統的藍色大海,高雅的英國樹,而你──你卻像在這一片和諧之中發出的勝利尖叫聲。”

  又說:“我一定要這樣畫你!我畫畫的時候,任何人都不能打擾我。畫完之後,我會把真相告訴凱若琳,事情就完全解決了。”

  我說:“凱若琳會不會不肯離婚。”

  他說他想不會,不過女人心實在狠難測。

  我說要是他覺得不安的話,我非常抱歉,可是這種事畢竟也很難免。

  他說:“你很好,也很理智,可是凱若琳並不理智。她一向都不理智,以後當然也不會。你知道,她很愛我。”

  我說我知道,可是如果她愛他,就應該把他的快樂擺在第一,而且如果他希望自由,她也不該勉強留住他。

  他說:“生活可不像文學作品中形容的那樣,別忘了,自然是很殘酷的。”

  我說:“我們現在當然都是文明人了吧!”安雅笑著說:“文明個鬼!凱若琳很可能會拿斧頭找你算帳。你難道不瞭解,愛莎,她會很痛苦──你難道不知道痛苦是什麼意思嗎?”

  我說:“那就別告訴她好了。”

  他說:“不行,遲早都要分手,你一定要正正當當、光明正大地屬於我。”

  我說:“萬一她不肯離婚呢?”

  他說:“我不伯這個。”

  我說:“那你怕什麼?”

  他緩緩說:“我不知道……”

  你知道,他瞭解凱若琳,我卻不。

  要是我早知道……

  我們又回到奧得柏利。這一次,日子就變得有點不好過了。凱若琳起了疑心,我真不喜歡──真的不喜歡──一點都不喜歡。我一向痛恨欺騙和隱瞞事情。我覺得我們應該把真相告訴她,可是安雅不肯。

  可笑的是,他並不是真的在乎。他雖然很喜歡凱若琳,不希望傷害她,可是卻不在乎自己到底是不是誠實,他狂熱地作畫,其他任何事都不在乎。我以前沒看過他作畫的情形,這時才瞭解,他真是個了不起的天才,他自然而然地就完全沉醉在畫裡,所有平常的禮數都下放在心上了;可是我不一樣啊,我的處境太可怕了,凱若琳憎恨我──那是當然。唯一能使我不處在這種尷尬地位的方法,就是老實告訴她真相。

  可是安雅堅持不肯在畫完之前受到任何打擾,我說也許不至於弄很太尷尬,凱若琳太驕傲尊貴了,不會怎麼樣的。

  我說:“我希望誠實地說出來,我們一定要誠實。”

  安雅說:“誠實個鬼!我現在一心只想畫畫,其他任何事都別說。”

  我瞭解他的看法,可是他卻不瞭解我的看法。

  最後我實在受不了了,凱若琳談到她和安雅明年夏天的計劃,口氣好像很有自信一樣,我忽然覺得我們這樣做太可厭了──讓她這樣下去──也許也是因為我很氣她那麼技巧地對我表示不高興,我卻抓不著把柄。

  所以我就把事實說出來了。從某一方面來說,我還是覺得自己沒錯。不過當時,要是我早知道會造成什麼後果,就不會那麼做了。、爭執馬上就發生了。安雅對我非常生氣,可是他不得不承認我說的是真的。

  我一點也不瞭解凱若琳。我們全部到麥瑞迪·布萊克家去喝下午茶,凱若琳掩飾得非常好;有說有笑的,我像傻瓜一樣,以為她已經接納事實了,我沒有離開柯雷爾家真是尷尬,可是要是我走了,安雅一定會火冒三丈,我想凱若琳也許會走,要是那樣,事情就簡單多了。

  我沒看見她拿毒芹鹼,我不想說謊,也許真的像她所說的,她拿那東西本來是想自殺。

  可是我並不“真的”認為這樣,我覺得她是那種嫉妒心和佔有欲非常強的女人,絕對不肯放棄任何她認為屬於自己的東而,安雅是她的財產。我想她早就准備好了,寧可殺了他,也不願意讓別的女人得到他,我想她一定是一得到這個消息,就立刻下決心殺他,麥瑞迪·布萊克心血來潮地談到毒芹鹼,剛好提供了她唾手可得的方法,實現她早就有的決心,她是個很刻薄,很愛報複的女人,安雅早就知道她很危險,我卻不知道。

  第二天早上,她又最後一次和安雅攤牌。我在外面陽臺上聽到一大部分,他很好──有耐心又平靜,也要求她保持理智。他說他非常喜歡她和孩子,以後也會一直這樣。他願意盡一切可能使她們未來幸福。然後他堅定他說:“可是你要瞭解,我一定要娶愛莎,任何事都沒辦法阻止我。你我一向同意讓彼此自由。你也知道,這種事是很難避免的。”

  凱若琳對他說:“你愛怎麼做就怎麼做,反正我已經警告過你了。”

  她的聲音很平靜,但是卻帶著一種奇怪的音調。

  安雅說:“你是什麼意思?凱若琳。”

  她說:“你是屬於我的,我不會放你走。我一定會在你到那個女孩身邊之前殺了你…”

  這時,菲力浦·布萊克從陽台那邊走過來,我起身走向他,因為我不希望他聽到他們的談話。

  一會兒,安雅也走出來,說該繼續畫畫了,於是我們就一起走向貝特利園,他沒說什麼,只說凱若琳態度很強硬,可是看在上帝份上,別再談這些了,他要專心作畫。他說只要再畫一天左右,那幅畫就可以完成了。

  他說:“那會是我所有作品中最好的一幅畫,愛莎。”

  過了一會兒,我進屋子去拿件上衣,因為外面有點涼鳳。

  我回到貝特利園的時候,凱若琳也在。我猜她是最後一次來請求他,菲力浦和麥瑞迪。布萊克也在。

  就在那時,安雅說他口渴,想喝飲料,又說園裡有啤酒,可是不冰。

  凱若琳答應替他拿冰啤酒來,她的語氣自然得近乎友善。

  那個女人真會演戲,當時她一定已經決定好要下手了。

  大約十分鐘之後,她把啤酒拿下來,安雅正在畫畫,她倒好酒,把杯子放在他身邊。我們兩人都沒有注意她,因為安雅在專心作畫,我必須保持挺直的姿勢。

  安雅喝啤酒的時候,一向一口氣喝光,這次也不例外,喝完之後,他做了個鬼臉,說啤酒有臭味──不過無論如何總算是冰的。

  就連他那麼說的時候,我也一點沒有疑心,只笑著說:“跟肝一樣!”

  凱若琳看到他喝完啤酒之後就離開了。

  大概四十分鐘之後,安雅開始抱怨四肢僵硬疼痛。他說他一定有點肌肉風濕。安雅一向無法忍受任何疾病,也不喜歡別人對他的事小題大做。所以他就輕松地說:“我想是上了年紀的關系。愛莎,你要接收一個沒用的老頭了。”我假裝支持他的說法,可是我發現他的腿奇怪而僵硬地移動,而且做了一兩次痛苦的表情。我根本沒想到不是風濕。隨後他就把長椅拉過去坐在上面,不時站起來在畫布上這里加一筆,那裡添一筆。他作畫的時候經常這樣,坐著打量我好久,然後又看半天畫布,有時甚至會看上半小時。所以我也不覺得特別奇怪。

  我們聽到午餐鈴聲,他說他不想上去,就留在那兒,什麼都不想吃,那也是常有的事,而且他留下來要比到餐桌上面對凱若琳好過多了。

  他說話的方式很奇怪,像是在喃喃抱怨似的。不過他不滿意作品進度的時候,偶而也會這樣。

  麥瑞迪·布萊克進來接我,他和安雅說話,可是安雅只是對他喃喃抱怨。

  於是我和麥瑞迪·布來克就一起走向屋裡,把他留在那兒。我們把他留在那兒——孤獨地死去。我沒見過什麼病症──對疾病也不瞭解──我以為安雅只是又在鬧畫家的脾氣。要是我知道……要是我懂……也許醫生可以救得了他……喔,天哪,我為什麼不懂──現在想那些也沒用了。我是個盲目的傻瓜,既盲目又愚蠢的傻瓜。

  其他沒什麼別的好說了。

  午飯過後,凱若琳和家庭教師一起下去,麥瑞迪也跟著去。不一會兒,他就跑回來,告訴我們安雅死了。

  那時候我就知道了!我是說,我知道是凱若琳害死他的。

  我當時並沒想到是毒藥,以為是她用槍或者刀殺死他的。

  我恨不得馬上抓住她──殺掉她……

  她怎麼能那麼做?怎麼能?他那麼生氣勃勃,充滿了旺盛的精力,而她卻使他麻痹、冰冷,讓我得不到他。

  可怕的女人……

  可怕、卑鄙、殘忍、報複心重的女人……

  我恨她,我到現在還是恨她……

  真應吊死她的…

  其實,連吊死她都太便宜她了……

  我恨她……我恨她……我恨她……

第四章 席西麗·威廉的話

親愛的白羅先生:

  以下是我目擊在一九XX年九月所發生的一些事的經過情形。

  我非常坦白,沒有隱瞞任何事。你可以把這份報告拿給卡拉。柯雷爾看,也許會使她覺得痛苦,可是我一向認為應該說真話。人一定要有勇氣接受事實。如果沒有這種勇氣,生命也就毫無意義了,對我們傷害最大的人,就是不讓我們知道事實的人。

  相信我。

                   席西麗·威廉 敬上

  我名叫席西麗·威廉。一九XX年時,我受柯雷爾太太之聘,擔任她同母異父妹妹安姬拉·華倫的家庭教師,當時我是四十八歲。

  我工作的地點在奧得柏利,是得文郡南部一個美麗的地方,用於柯雷爾家已經好幾代了,我知道柯雷爾先生是位名畫家,不過直到我住進奧得柏利,才初次見到他本人。

  柯雷爾家的成員包括柯雷爾夫婦、安姬拉·華倫(當時她是十三歲),和三名服務多年的僕人。

  我發現我的學生很有意思,也很有希望。她很有天分,教導她是很很愉快的事。她有點野,不守規矩,可是這些缺點都是由於她精力充沛,而我一向喜歡學生有精神,只要加以訓練和指導,過剩的精力可以導致真正的成就。

  大體說來,安姬拉還算聽話,她有點被寵壞──主要是柯雷爾太太太溺愛她,我覺得柯雷爾先生的影響很不好,他有時候非常放縱她,有時候又不必要地對她蠻橫,他是個喜怒無常的人──可能是由於所謂的藝術家特質。

  我本身從來就不懂,為什麼一個人有了藝術無分,就有藉口缺少自製,我個人並不欣賞柯雷爾先生的畫,我覺得線條不對,色彩也太誇張,不過他們聘請我當然不是要我去表示這些意見的,我很快就喜歡上了柯雷爾太太。我欣賞她的個性和她處理生活中難題的堅毅態度。柯雷爾先生不是個忠實的丈夫,我想這給她帶來了很多痛苦,要是換了其他個性比較強的女人,也許會離開他,可是柯雷爾太太似乎從未考慮過這條道路,她忍受他的不忠實,也原諒他──但是她可不是默不作聲柔順地忍受。她會提出抗議──而且火氣十足!

  審判的時候,別人說他們成天吵個不停,我覺得沒那麼過分,不過他們確實有爭執,我想在那種情況下,那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我在柯雷爾家剛剛待了兩年出頭,愛莎·葛理就出現了。

  她是一九XX年夏天到奧得柏利的。柯雷爾太太以前沒見過她,她是柯雷爾先車的朋友,據說她來的目的是為了讓柯雷爾先生替她畫像。

  “一開始,柯雷爾先生顯然就給這個女孩迷住了,而這個女孩本身也並沒有阻止他,我覺得她的舉止很粗魯,她很可惡,對柯雷爾太太很無禮,又公然向柯雷爾先生賣弄風情。柯雷爾太太自然沒跟我說什麼,可是我看得出她很困擾,也很不快樂,我只能盡量使她分心,減輕她的負擔。葛理小姐每天面對柯雷爾先生擺姿勢,可是我發現畫的進度並不快,他們顯然還有很多別的話要談!值得感謝的一點,是我的學生對家裡進行的事不大注意。從某些方面來說,安姬拉還不如她實際的年齡大。雖然她的智力發展得相當好,卻不能稱為早熟的女孩,她似乎無意看不適當的畫,也沒有她那種年紀女孩子的病態好奇心。所以她對柯雷爾先生和葛理小姐之間的友情,也不覺得有什麼不恰當。不過她不喜歡葛理小姐,覺得她很笨。這一點她倒是很對。我猜葛理小姐也許受過適當的教育,可是我從來沒見她看過書,對當前慣用的文學引喻也不熟悉,此外,她也沒辦法討論任何睿智的話題。她整個心思完全放在她個人的外貌、衣著和男人身上。我想,安姬拉甚至不瞭解她姊姊並不快樂,當時她的觀察力並不強。她把很多時間花在遊樂嘻戲上,例如爬樹、飛快地騎腳踏車等等,她也是個多愁善感的讀者,對她所喜歡或者憎惡的東西,都表現出很有水準的鑒賞力。柯雷爾太大總是盡可能避免在安姬拉麵前表現得不快樂,故意露出愉快高興的神情。後來,葛理小姐回倫敦去了──我可以告訴你,我們都覺得非常高興。僕人和我一樣不喜歡她。她是那種老惹些不必要的麻煩,又忘記向人道謝的人。過了不久,柯雷爾先生也離開了。我當然知道他是去找那個女孩。我很替柯雷爾太太難過,她對這些事非常敏感。我非常非常厭憎柯雷爾先生。男人有了這麼一位迷人、優雅,又聰明的太太,實在沒有理由對他不好。無論如何,她和我都希望這件事很快就會過去。我們彼此並沒有談到這件事,可是她很瞭解我的感覺。不幸的是,幾個星期之後、他們又雙雙出現,看來他又要繼續替她作畫了。柯雷爾先生現在非常狂熱地作畫,仿佛對畫的本身比對她還重視。盡管如此,我卻知道這次的情形和以往都不一樣,這個女孩已經用爪子牢牢抓住了他,而且非常認真。他已經成了她手裡的獵物。他是九月十八日死的,他死的前一天,事情終于白熱化了。最後那幾天,葛理小姐的態度傲慢得叫人無法忍受,她很有自信,也希望肯定自己的重要性。柯雷爾大太表現得像個十足的淑女,她冷淡而有禮貌,不過她讓另外那個女人明白她對她有什麼看法。九月十六日那天,午餐後我們坐在起居室時,葛理小姐忽然出人意料地說,等她在奧得柏利定居之後,就要重新佈置那個房間。柯雷爾太太當然不能就這麼算了,她也用挑戰的口吻回答她,葛理小姐竟然很無禮地在我們大家面前說要嫁給柯雷爾先生。她居然說要嫁一個有婦之夫──而且當著他妻子的面說!我非常非常氣柯雷爾先生,他怎麼能讓這個女孩在他妻子的起居室侮辱他妻子?要是他想跟這個女孩遠走高飛,就盡管走好了,不應該把她帶回家之後,還支持她這種傲慢無禮的態度。不管柯雷爾太太有什麼感覺。她並沒有失去尊嚴。就在這時,她丈夫進來了,她就向他求證。他當然責怪葛理小姐不該造成這種局面。不說別的,起碼他就處在不利的地位,而男人最不喜歡處在不利的地位,因為那有傷他們的虛榮心。他站在那兒·一個魁悟高大的男人,這時看來卻懦弱愚蠢得像個淘氣的小學生。能夠抬頭挺胸的人是他的妻子,他只的愚笨地喃喃說是真的,不過他本來並不希望她在這種情形下知道。我從來沒看過像她看他的那種輕蔑表情,她頭也不回地走出去,她是個美麗的女人──比那個妖冶的女孩漂亮多了──而旦走路的姿態就位個女王一樣。我衷心希望安雅·柯雷爾受到懲罰,因為他太殘忍,而且又對他長久受苦的高貴妻子加以侮辱。我第一次想要對柯雷爾太太表現我對她的感情,可是她阻止了我。她說:“我們最好還是裝得若無其事,大家都要到麥瑞迪·布萊克家喝下午茶。”

  於是我說,“我覺得你太了不起了,柯雷爾太太。”

  她說,“你不知道……”

  離開房間之前,她回頭吻了我一下,說:“你實在給我很大的安慰。”

  於是她就回自己房間去了,我想她一定哭了,他們一起出門喝下午茶的時候,我目送著他們離開。她戴了一頂大寬邊帽,遮住了她的臉──她一向很少戴那頂帽子。

  柯雷爾先生很不安,不過他厚著臉皮撐下去,菲力浦。

  布萊克先生盡量裝成若無其事一樣。那個葛理小姐就像搶到奶油罐子的貓一樣,自負得不得了,還咕嚕咕嚕叫個不停!

  他們全部去了,大概是六點左右回來的。那天晚上我沒有再單獨見到柯雷爾大大。晚餐時,她表現得非常安靜鎮定,很旱就上床了。“我想除了我之外大概沒有別人知道她很難過痛苦。整個晚上,就只聽到柯雷爾先生和安姬拉爭吵的聲音。話題還是安姬拉上學的老問題,他很生氣、很堅持,她也特別讓人受不了。事情已經決定了,她的服裝也買好了,再吵也沒有意義,可是他卻突然在這時候發起牢騷。我相信她一定感覺到氣氛根緊張,也像其他人一樣受到影響。我自己也心神不定,所以沒有盡責阻止她。最後她朝柯雷爾先生扔了一個書鎮,快步跑出房間。我跟出去,嚴厲地告訴她,她的舉動太幼稚了,可是她仍舊控制不了自己,我想還是讓她單獨留下比較好。我遲疑著,不知道要不要去柯雷爾太太房間,最後我想那或許會惹怒她。日後我一直後悔自己當時沒有克服了羞怯,堅持和她談談。果真如此,情況也許就不一樣了。你知道,她沒有什麼人可以談心。雖然我很欣賞有自製的人,可是我也必須後悔地承認,有時候太自製了反而不好。讓感情自然發泄出來也許還好些。我回房的途中遇到柯雷爾先生,他向我道晚安,可是我沒回答。我記得第二天天氣很好,一覺醒來,讓人覺得在那麼平靜安詳的環境下,每個人一定都會理智起來。早餐之前,我先到安姬拉房裡看看,可是她已經起床出去了。我拾起她掉在地上的一件破裙子,拿到樓下,准備要她吃完早餐補好。可是她已經吃過早餐出門了。我吃完飯後,就四處去找她,所以我那天早上沒有和柯雷爾太太在一起。無論如何,我覺得找尋安姬拉是我的職責。她很淘氣,也很頑固,不肯補她自己的衣服,我可不願意讓她在這件事上藐視我。她的泳裝不在房裡,因此我就到海邊去找她。但是仍然沒看到她,我想她或許到麥瑞迪·布萊克先生家去了。他們兩入是很要好的朋友。於是我又划船過去找她,最後還是空手而回。柯雷爾太太、麥瑞迪·布萊克先生和菲力浦·布萊克先生都在陽臺上。那天早上沒風的地方很熱,屋子和陽台都比較陰涼,柯雷爾太太問他們要不要喝冰啤酒。屋子旁邊有一間維多利亞式的暖房,柯雷爾太太不喜歡它,也沒用來種植花草,只把它當成酒吧間之類的東西,架子上存放了很多飲料,例如琴酒。檸檬水等等。還有一個小冰箱,每天早上都加滿冰塊,也放了些啤酒和清涼飲料。”柯雷爾太太去拿啤酒,我也一起過去。安姬拉剛從冰箱拿出一瓶啤酒。

  柯雷爾太太走在我前面,她說:“我要一瓶啤酒,是給安雅的。”

  我現在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應該起疑心,我幾乎可以肯定,她的聲音完全正常。不過我必須承認,當時我的注意力是放在安姬拉身上,而不是放在她身上。安姬拉站在冰箱邊,我很高興看到她有點臉紅像犯了錯的樣子。

  我對她很嚴厲,可是她卻意外地相當柔順。我問她剛才到什麼地方去了,她說去做日光浴。

  我說:“我在海邊沒找到你啊。”她笑了笑。我問她運動衫到哪兒去了,她說一定是遺忘在海邊了。

  我提到這些細節是為了說明,我為什麼讓柯雷爾太太獨自拿啤酒到貝特利園去。

  那天早上其餘的事我就不大記得了。安姬拉把她的插針墊拿來,沒再提出異議,就乖乖地補起裙子了。我想我大概也縫補了家裡的一些衣物。柯雷爾先生沒有上來吃午餐,我很高興他至少還懂這一點規矩。

  吃完午餐後,柯雷爾太太說她要到貝特利園,我想去海邊拿回安姬拉的運動衫,所以就和她一起去。她走進貝特利園,我剛要轉身離開時,她就叫住我,你來看我的時候,我告訴過你,她要我上去打電話,我在路上遇到麥瑞迪·布萊克先生,就把任務交給他,又回到柯雷爾太太身邊。

  我對警方和推事也都是這麼說。

  下麵我要說的這件事,我從來沒告訴過任何人。對于檢普雙方問我的任何問題,我都沒有作不誠實的回答,不過我確實隱瞞了一件事實──但我並不後悔。即使舊事重演,我還是會這麼做。我知道現在說出這件事很可能會使自己受到遣責,可是我想過了這麼久,誰都不會把那件事看得很嚴重了──尤其凱若琳·柯雷爾即使沒有我的證詞也已經被判了罪。

  以下就是所發生的事。

  我說過,我要去打電話的途中碰到麥瑞迪·布萊克先生,向他交代過後,我又盡快往回跑。我穿著沙灘鞋,而且我走路一向很輕。我走到打開的貝特利園門口,看到了這幅景象:柯雷爾太太急切地用她的手帕擦拭桌上的啤酒瓶,擦完之後,她拉起死去丈夫的手,把手指印在啤酒瓶上。這期間,她一直注意傾聽四周的聲音,也保持著警覺。從她臉上的畏懼表情,我就明白真相了。

  於是我意外地發現,原來是凱若琳·柯雷爾毒死她丈夫的。我並不責怪她這麼做,是他逼得她走到這一步,他完全是自作自受。

  我一直沒向柯雷爾大大提起這件事,所以她也不知道我看到了這一幕。

  凱若琳·柯雷爾的女兒不能靠謊活過一輩子。不論知道真相會讓她感到多痛苦,還是只有讓她知道最好。

  告訴他,我認為她母親的行為不能用常理來衡量,她是被迫走上去每一個有真愛的女人所無法忍受的道路。她的女兒應該體會和原諒她。

第五章 安姬拉·華倫的話

  親愛的白羅先生:我遵照對你的承諾,在此寫下我對十六年前那段可怕時間所記得的一切。可是直到提筆之際,我才發現自己所記得的實在非常少。你知道,現在寫這些已經沒什麼依據了。

  我對夏季只有很模糊的記憶──不過我說不出是哪個夏季發生的。安雅的死像是晴天霹靂,我一點都沒有想到,而且我似乎對導火線並不清楚。

  我試著回想,這件事到底是不是很出入意料之外。是不是大多數十三歲的女孩子都像我看起來那麼遲鈍?也許是的。

  我想我很容易體會別人的心情,不過我從來不花腦筋去想造成那些心情的原因。

  而且我當時忽然開始發現文字迷人的地方。我所看過的文章、詩篇──莎士比亞的作品──經常縈繞在我腦海裡。我還記得自己漫步在廚房後小徑上,用一種狂熱的心情重複念著“在那透明如鏡的綠色波濤之下”…那些詩句實在太可愛了,我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地吟詠。

  除此之外我記得我最愛做的事還有游泳、爬樹、吃水果、對馬房的男孩惡作劇,還有喂馬。

  凱若琳和安雅是我生活中最重要的人,可是我從來沒有想過他們、他們的事,或者他們的思想和感覺。

  我並沒有特別留意愛莎·葛理的來臨,我覺得她很笨,甚至一點都不好看。我只認為她是個有錢卻惹人煩的女人,正請安雅替她畫像。

  事實上,我初次得知這件事情,是有一次吃完午餐溜出去的時候,在陽臺上聽到的一段話──愛莎居然說她要嫁給安雅!我覺得真是太可笑了。還記得我曾經在漢克斯莊園的花園裡問過安雅,我說:“愛莎為什麼說要嫁給你,不可能嘛!誰都不能娶兩個太太,那是重婚罪,會坐牢的。”

  安雅很生氣他說。

  “你怎麼會聽到的?”

  我說我是從書房視窗聽到的。

  他變得更生氣了,說我應該上學校去,改掉偷聽別人說話的習慣。

  我還記得他這麼說的時候我非常恨他,因為那太不公平了,徹徹底底的不公平。

  我生氣地結巴說道,我並不是有意偷聽的。何況無論如何,愛莎又有什麼資格說那種蠢話?

  安雅說他只是開玩笑。

  我應該對這個答案滿足了,不錯──是差不多,但卻不是百分之百。

  回家途中,我對愛莎說:“我問安雅,你說要嫁給他是什麼意思,他說那只是開玩笑。”

  我覺得這應該使她覺得受到奚落,可是她只微笑了一下。

  我不喜歡她那種微笑的樣子,回家之後,我上樓到凱若琳房間去。她正在穿衣服准備吃晚餐,於是我就坦白問題,安雅有沒有可能娶愛莎。

  直到現在,我還清楚地記得凱著琳的回答,她的口氣一定相當強調。她說:“只有我死了,安雅才會娶愛莎。”

  他的話讓我信心十足,死亡仿佛離我有好幾世紀那麼遠。

  不過我對安雅下午說的話還是非常生氣,晚餐時我非常激烈地攻擊他,我記得我們吵得很厲害,最後我沖出房間上床去了,一直哭到入睡。

  我不大記得在麥瑞迪·布萊克家那個下午的事了。不過我記得他念了一段描寫蘇格拉底的死的文章。以前我從來沒看過,我覺得那是我所看過的最可愛、最優美的文字。我記得這件事──但卻記不得時間,可能是那年夏天的任何一天。

  我想了又想,但卻不記得第二天早上的事,我仿佛覺得去做過日光浴,也似乎聽話去縫補什麼東西。

  不過一切都很模糊,只記得後來麥瑞迪喘息著跑上陽台,臉色灰白而奇怪。我記得桌上一個咖啡杯掉在地下打碎了──是愛莎打破的,她飛快地拼命沿著小徑向前跑──臉上的表情好可怕。

  我一直對自己說:“安雅死了。”可是看起來還是那麼不真實。

  我記得佛賽醫生臉色嚴肅地到來,威廉小姐忙著照顧凱若琳,我寂寞地四處遊蕩,看看別人在做什麼。我有種不愉快的感覺。他們不肯讓我下去看安雅。不過等警方來了,在記事簿上寫下一些事之後,他們還是把他蓋上白布。用擔架抬上來。

  後來威廉小姐帶我到凱若琳房裡。凱若琳坐在沙發上,臉色非常蒼白難看。她吻吻我,要我盡快離開,說那一切太可怕了,可是我並沒為這事太煩心。他們要我到崔西良夫人家和卡拉會合,讓家裡的人盡量減少。

  我纏著凱若琳,說我不想離開,要跟她在一起。她說她知道,可是我還是離開比較好;可以便她減輕不少心理負擔,威廉小姐也說:“安姬拉,你幫你姊姊忙最好的辦法,就是乖乖聽她的話,不要替她再增加麻煩。”

  於是我說我願意照凱若琳的意思去做,凱若琳說:“這才是我親愛的安姬拉。”然後抱抱我,說沒什麼好擔心的,要我盡量別去想或者說這件事。

  我必須下樓去和警察局長談談。他很親切,問我最後一次看到安雅是什麼時候等等,當時我覺得那些問題根本無關,不過我現在當然明白他的用意了,他認為我所能告訴他的事,別人都已經說過了,所以他告訴威廉小姐,不反對我到崔西良夫人家去。

  我去了,崔西良夫人對我很好,可是我當然很快就明白了事實。凱若琳幾乎立刻被捕,我受驚過度,病得相當重。

  後來我聽說凱若琳非常擔心我,堅持要我在審判之前離開英國,不過這一點我已經告訴過你了。

  你看到了,我所寫的這些都實在沒什麼價值。跟你交談之後,我盡力從記憶中搜索一些片段──某甲的表情。某乙的反應等等。但是看不出任何人可能是兇手,愛莎瘋狂而激動,麥瑞迪臉色灰白憂慮,菲力浦悲痛而憤怒──看來都非常自然。不過我想這些人當中可能有人是在演戲吧?

  我只知道一件事──凱若琳不是兇手。

  我非常肯定這一點,可是我沒辦法提出什麼證據。完全是憑著我對她個性的深入瞭解。

第三部

第一章 結論

  卡拉·李馬情抬起頭來,眼中充滿了疑問和痛苦。她用疲倦的姿勢推開前額的頭發。

  她說:“實在大讓人困惑了。”

  她指指那一堆報告,“每個人的立場都不一樣,對我母親的看法也不同,可是事實卻是一樣的,每個人都同意事實。”

  “看了這些,你覺得很失望?”

  “是啊,難道你不是嗎?”

  “不,我覺得這些資料很可貴──讓我知道很多事。”白羅用緩慢深思的口吻說。

  卡拉說:“真希望我沒看過這些報告。”

  白羅看看她說:“喔──原來你就只有這點感想?”

  卡拉痛苦地說:“他們都覺得她是兇手──只有安姬拉阿姨例外,可是她的想法並不能算數,因為她根本沒有理由支持這種想法。她只是那種一味愚忠的人,只會說:‘凱若琳不可能是兇手。’”“你覺得這樣?”“不然還能怎麼想?我現在知道,要是我母親不是兇手,那麼他們五個人當中一定有一個是兇手,我甚至還想好了行兇的原因。”“喔?那倒有意思!說給我聽聽看。”“嗯,只是一些推論,例如菲力浦·布萊克,他是個股票經紀,是先父最好的朋友──先父也許很信任他。藝術家通常對錢財方面很粗心,也許菲力浦·布萊克有困難,動用了家父的錢,他也許讓家父在什麼檔上簽了名,但是後來事情快要被揭穿了──只有家父的死才能挽救他。我想這是一種可能。”“理由想得不錯,還有呢?”“嗯,其次是愛莎。菲力浦·布萊克在這上面說她的腦筋太直,不會想到下毒,可是我覺得這必是真的。要是先母告訴她,不願意和先父離婚──無論如何都不願意。不管你怎麼想,可是我覺得愛莎有資產階級的觀念,希望堂堂正正地嫁過來。在這種情形下,愛莎非常可能偷毒藥──那天下午,她和家母有相同的機會下手──想借毒藥除掉家母。我覺得這很合乎愛莎的個性。但是結果卻因為可怕的意外,使安雅取代凱若琳吃下了毒藥。”“想得也很合理,還有什麼?“卡拉緩緩說:“嗯,我想──也許──麥瑞迪吧!”

  “啊──麥瑞迪·布萊克?”

  “‘對,你知道,我覺得他就像是那種典型的兇手。我是說,他是那種別人老愛取笑的慢吞吞、遲疑不決的人,也許他心裡很痛恨這一點。先父娶了他想娶的女孩,而且既成功又富有,何況那些毒藥確實都是他做的!說不定他製造那些藥的目的,就是希望有一天能夠殺人。他故意讓別人知道毒藥被偷走了,免得別人疑心他,其實他自己才是最有可能拿走毒藥的人。也許他根本就是有意要害凱若琳被吊死,因為她多年前拒絕了他的求婚,我覺得他的報告中有一點很可疑──他說人常常會做出和日常習性不同的事,也許指的就是他自己呢?”赫丘勒·白羅說:“至少這一點你說對了──不一定要把他們所寫的話當真,也許寫的人是故意想引人走錯方向。”“喔,我知道,我也一直這麼想。”

  “還有其他看法嗎?”卡拉緩緩說:“我看這些報告之前,曾經考慮過威廉小姐。你知道,安姬拉一旦去上學,她就失掉了一份工作。要是安雅突然暴死,安姬拉也許就用不著走。我是說如果安雅是自然死亡──我想如果麥瑞迪沒有遺失毒芹鹼,安雅也很可能輕而易舉地自然死亡。我研究過毒芹鹼,死者下會有什麼明顯的特徵,別人也許會以為是中暑。我知道光是失掉一份工作實在不足以構成謀殺的理由,可是有很多謀殺案往往是為了微不足道的可笑理由,有時候只是為了一點點小錢。而一個中年,也許並不勝任的家庭教師,可能一時想不開,覺得自己已經沒有前途可言了,所以──‘我說過,那是我看這些報告之前的想法。可是威廉小姐看來完全不是那種人,她好像一點也不能說是不勝任”不錯,她到現在還是很能幹,很聰明。”“我知道,看得出來,而且似乎非常可靠,所以我才感到很不安。喔,你知道,你瞭解,你當然不會在乎。你早就說過。你要知道的只是事實,我想現在我們已經知道事實了。威廉小姐說得對,人必須接受事實,不能因為自己希望的事是謊話,就靠那個謊話過一輩子。好吧……我可以接受事實,我母親不是無辜的!她寫那封信給我,只是因為她脆弱、不快樂,想要安慰我而已。我不批評她,也許我也應該覺得高興才對。我不知道你對監獄有什麼感覺。我也不怪她──要是她覺得那麼迫切需要我父親,也是因為她實在控制不了自己。但是我也不怪我父親,我有一點瞭解他的感覺。他是那麼精力充沛,那麼需要一切……他沒辦法自製,是上天把他塑造成這樣的。他是個了不起的畫家──我想這個理由就很充分了。“她把興奮的紅臉轉過來,用挑釁的神態抬起下巴看著赫丘勒·白羅。赫丘勒·白羅說:“這麼說──你已經滿意了。”

  “滿意?”卡拉·李馬情的聲音高昂起來。

  赫丘勒·白羅俯身向前,慈愛地拍拍她的肩。

  他說:“聽著,你不該在最值得奮鬥的時候放棄,何況我對事情的真相已經大概知道了。”

  卡拉凝視著他,說:“威廉小姐很愛我母親,她親眼看到她偽造我父親自殺的假證據。如果你相信她的話──”赫丘勒·白羅站起來,說:“小姐,正因為席西麗·威廉說她看見你母親在啤酒瓶上──注意,是啤酒瓶上──偽造安雅·柯雷爾的指紋,所以我才那麼有自信,相信你母親並沒有殺死你父親。”

  他點點頭,走出房間,留下卡拉在背後張大眼睛看著他的背影。

第二章 白羅的五個問題

  “有什麼事嗎?白羅先生。”菲力浦·布萊克用不耐煩的口氣說。

  白羅說:“很感謝你那份有關柯雷爾悲劇的完整說明。”

  菲力浦·布萊克看來很有自知之明。

  他喃喃說:“你大客氣了,我真正下筆的時候,才發現自己記得的倒還真不少,實在有點意外。”白羅說:“那份敘述實在非常清楚,可是卻有意省略了一些東西,不是嗎?”

  “省略?”菲力浦·布萊克皺皺眉。赫丘勒·白羅說:“我們不妨說,你的敘述並不坦白。”他的音調變得強硬起來,“布萊克先生,有人告訴我,有一個夏夜,柯雷爾太太在某個不大恰當的時刻從你房裡走出來。”

  菲力浦·布菜克沉默了好一會兒,只聽得到他沉重的呼吸聲。最後他說:“是誰告訴你的?”

  赫丘勒·白羅搖搖頭。

  “誰告訴我的都沒有關系,重要的是我知道這件事。”

  又是好一陣沉默之後,菲力浦·布萊克終於下了決心。他說:“看來你湊巧撞上一件純粹屬於私人的事了。我承認那和我所寫的報告並不一致,不過也並非你所想像得那麼壞,現在我只好把事實告訴你了。”‘不錯,我確實很討厭凱若琳·柯雷爾,可是又情不自禁地對她非常著迷。也許正因為後者而造成前者。我痛恨她對我的影響力,所以不斷挑她的毛病來抵抗她對我的吸引力。我從來沒有喜歡過她──希望你瞭解我的意思,可是不論什麼時候,要我跟她作愛卻並不難。我從小就愛她,可是她卻毫不留意我,所以我一直不能原諒她。“安雅瘋狂地愛上那個姓葛理的女孩時,我發現我的機會來了。我情不自禁地告訴凱若琳,我愛上她了,她卻平平淡淡地說:‘對,我早就知道了。’那個女人實在太傲慢了!

  “我當然知道她不愛我,可是我看得出,她對安雅當時迷戀別的女人很困擾、很痛心,女人在那種心情下很容易投向其他男人的懷抱。她答應那天晚上來找我,結果真的來了。”

  布萊克頓了頓,似乎不知該如何措辭才恰當。

  ,‘她到我房間之後,我用手摟住她,她卻冷冷地告訴我,這是沒用的。她說,無論如何,她都是個從一而終的女人,不論在什麼情況下,她都只屬于安雅·柯雷爾。她說她知道自己對我很不好,可是她克制不了自己,希望我原諒她。“’然後她就離開我了,你聽到了嗎?她離開了我!白羅先生,難道我對她的恨意不會更增加千百倍嗎?難道我會原諒她嗎?她給了我那麼大的侮辱,而且又殺死這個世界上我最愛的好朋友。”

  菲力浦·布萊克不停地顫抖著,高聲說道:“我不想提起這件事,你聽到了嗎?你已經得到你所要的答案,現在可以走了!以後也不要再跟我提關於這件事的半個字了!”

  “布萊克先生,我想知道那天府上客人離開你的實驗室的次序。”麥瑞迪·布萊克說:“可是,親愛的白羅先生!都已經過了十六年了!我怎麼可能記得呢?我說過,是凱若琳最後一個出來的。”

  “你肯定沒錯?”

  “對──至少--我覺得沒錯……”

  “我們現在去一下實驗室好嗎?你知道,我們一定要非常肯定。”

  麥瑞迪·布萊克還是不十分情願地帶頭走過去,他打開實驗室門鎖,推開百葉窗,白羅用威嚴的口氣對他說:“好了,朋友,現在假定你已經給客人看過你有趣的草藥了,請閉上眼睛想一想一一”麥瑞迪·布萊克聽話地閉上眼睛,白羅從口袋裡拿出一條手帕,輕輕來回揮動著。

  布萊克輕輕抽動著鼻子,喃喃說。

  “對,對──一個人回想起事情的方式真是奇妙。我記得凱若琳身上穿一件淺咖啡色的洋裝,菲力浦看來很不耐煩……他一向覺得我的嗜好很愚蠢。”白羅說:“現在回想一下,假定你們已經要離開實驗室了,你打算到書房念一段有關蘇格拉底之死的文章給他們聽。是誰最先離開實驗室的?──是你嗎?”

  “愛莎和我──對,她先走到門外,我緊跟在她後面,我們在談話。我站在門口等其他人出來,好把門鎖上。菲力浦──對,菲力浦接著走出來。他後面是安姬拉,她正在問他一些問題,他們一直走進大廳,安雅也跟著去。我還是站在門口──當然是為了等凱若琳。”

  “也就是說,你確定凱若琳是最後一個出來。你有沒有看到她在做什麼?”

  麥瑞迪·布菜克搖搖頭。

  “沒有,你知道,我是背朝著實驗室。因為我正在跟愛莎說話──告訴她根據古老的迷信,應該在月圓的時候採集那些藥草,我想她一定煩惱死了。然後凱若琳就走出來──有點匆忙的樣子──我就把門鎖上了。”

  他停下來,看著白羅,後者正把手帕放回口袋。麥瑞迪·布萊克厭惡地想到:“咦,這傢伙居然還用香水!”然後大聲說:“我肯定就是這個次序,愛莎、我自己、菲力浦、安姬拉、安雅,還有凱若琳。這對你有什麼用嗎?”白羅說:“一切都很順利,我要在這裡安排一次聚會。我想,應該不會大困難……”

  “有事嗎?”

  愛莎·狄提善的口氣很迫切──像個孩子似的。

  “我想請問你一件事,夫人。”“喔?”

  “事情過去之後一我是指審判結束之後──麥瑞迪·布萊克有沒有向你求婚?”

  愛莎凝視著他,露出輕視。甚至有點厭倦的表情。

  “不錯──他是向我求過婚。怎麼樣?”

  “你覺不覺得意外?”

  “我覺不覺得意外?我不記得了。”

  “你怎麼回答他?”

  愛莎笑了笑,說:“你想我會怎麼回答?和安雅比起來──麥瑞迪?太可笑了!他太愚蠢了,他一向都很蠢。”她又忽然笑道:“你知道嗎,他想保護我──照顧我,他是這麼說的!他和別人一樣,以為審判對我的打擊很大,還有那些記者!那些不滿的群眾!那一切對我的毀謗!”

  她沉思了一會兒,然後說:“可憐的老麥瑞迪!真是個笨蛋!”就又笑了起來。

  赫丘勒·白羅再度面對著威廉小姐精明嚴厲的眼光,又覺得時光仿佛倒流了許久,自己又變成柔順畏懼的小男孩。

  他向她解釋,有個問題想請教她。

  威廉小姐說她願意聽聽看是什麼問題。

  白羅小心翼翼地選擇字眼道:“安姬拉·華倫很小的時候就受了傷,我從我的筆記中發現,這件事被提起過兩次。其中一次是說柯雷爾太大朝這孩子丟了個書鎮,另外一次是說她用鐵棍打她。請問哪一種說法才對?”

  威廉小姐面有慍色地答道:“我從來沒聽過用鐵棍的說法,應該是用書鎮。”

  “是誰告訴你的?”

  “安姬拉自己告訴我的,她很早就主動用我說這個故事。”

  “她是怎麼說的?”

  “她摸摸臉頰,說:‘這是我小時候被凱若琳弄的,她用書鎮丟我。請你別跟她提這件事,好嗎?因為她會非常不安。’”“柯雷爾太太自己有沒有跟你談過這件事?”“只間接地提過。她認為我應該知道這個故事。我記得她有一次說:‘我知道你覺得我太寵愛安姬拉,把她慣壞了,可是你知道,我老是覺得無論如何都無法彌補我所做的事。,還有一次她又說:‘知道自己永遠傷害了別人,實在是無法忍受的心理負擔。,”“謝謝你,威廉小姐,我想知道的就是這些。“白羅走進面臨雷琴特公園的那一大排公寓時,略微放慢了腳步。他想到,事實上他根本不想問安姬拉·華倫任何問題。就連唯一要問她的那件事,也可以等到……不錯,他來,只是為了滿足那種對稱平衡感,既然有五個人,就該問五個問題!這樣,他的工作才比較圓滿。嗯,好吧──他總可以隨便想個問題。安姬拉·華倫用相當熱心的態度迎接他,她說:“找出什麼頭緒了嗎?有什麼進展嗎?”

  白羅用最恭敬的態度點點頭,說:“至少我有一點進展?”

  “是菲力浦·布菜克?”她的口氣介於敘述和疑問之間。

  “小姐,我目前還不想說什麼,因為時機還沒到。我只想麻煩你到漢克斯莊園一趟,其他人都已經同意了。”

  她輕輕皺皺眉,說:“你想做什麼?重溫十六年前的舊夢?”

  “也許是從一個比較清楚的角度來看這件事。你願意去嗎?”安姬拉·華倫緩緩說:“好,我會去。能夠再看看那些人,一定很有意思。也許正如你所說的,我現在也能從比較清楚的立場來看他們了。”

  “能不能把你給我看的那封信帶著?”安姬拉·華倫又皺皺眉。

  “那是我私人的信,我給你看是好意,理由也很充足,可是我不想讓那些陌生而沒有同情心的人看。”“這件事你能不能聽我的?”

  “我不做這種事。我會把信帶著,不過到時候我會自己作判斷。冒昧地說一句,我相信我的判斷力並不比你差。”

  白羅做了個一言為定的手勢。他站起來准備離開,並且說。“我可以再問一個小問題嗎?”

  “什麼問題?”

  “發生悲劇的時候,你是不是剛看過毛姆的《月亮和六便士》那本書?”

  安姬拉看看他,然後說:“我想──不錯,你說得對。”她好奇地看著他問:“你怎麼會知道?”

  “我只是想讓你知道,小姐,即使在微不足道的小事上,我也能像魔術師一樣。有些事,不用別人告訴我,我也會知道。”

第三章 重溫舊夢

  午後的陽光,照進漢克斯莊園的那間實驗室。房裡剛搬來幾張安樂椅和有靠背的椅子,不過非但沒有裝飾作用,反而更顯出房裡的孤寂。

  麥瑞迪·布萊克摸著鬍子,有點尷尬地和卡拉斷斷續續地交談著。有一次他說:“親愛的,你很像你母親──可是又很不像她。”

  卡拉說:“什麼地方像她?什麼地方不像呢?”

  ‘你的膚色像她,動作也像她,可是你……怎麼說呢……你比她積極多了。“菲力浦·布菜克愁眉不展地看著窗外,不耐煩地敲著窗臺,說:“這樣搞到底是什麼意思?一個好好的星期五下午…赫丘勒·白羅趕緊來打圓場說:“幄,真抱歉──我知道弄亂了你的高爾夫球節目實在罪不可赦。布萊克先生,這是你最要好朋友的女兒。你願意為她延後一下約會吧,對不對?”

  管家宣佈道:,‘華倫小姐到了。“麥瑞迪·布萊克上前迎接她,說:“你能從百忙中抽空來真好,安姬拉,我知道你非常忙。”他帶她走到窗邊。

  卡拉說:“嗨,安姬拉阿姨,我看到你今天早上登在泰晤士報上的那篇文章了。有個了不起的親戚可真好。”她指指身邊寬下巴、灰眼珠帶著穩定眼神的高個子年輕人,說:“這是約翰,雷特利。他和我──希望──結婚。”

  安姬拉·華倫說:“噢!我不知道……”

  麥瑞迪上前迎接下一位客人。“威廉小姐,好多年不見了。”

  這位上了年紀、瘦弱卻堅強的家庭教師走進房裡,她若有所思地把眼光停在白羅身上,然後又看著那個高大寬肩、穿著裁剪合宜蘇格蘭呢服裝的人。

  安姬拉,華倫走向她,微笑道:“我好像又回到學生時代了。”

  “我真替你感到驕做,親愛的,”威廉小姐說:“我想這是卡拉吧?她不可能記得我,她那時候太小了…”

  菲力浦·布菜克煩躁他說:“這倒底是幹什麼?沒人告訴我──”赫丘勒。白羅說:“我把它叫做重遊舊地,大家都請坐下好吧?等最後一位客人一到,就可以開始了,她來了以後,我們就可以動手──驅除鬼魂了。”菲力浦·布菜克高聲說:“你到底想搞什麼無聊的事?總不會是舉行降神會吧?”

  “不,不,我們只是要討論一些很久以前發生的事──討論之後,也許我們可以更看清那些事的意義。至於鬼魂,雖然不會現身,可是誰又能說它們不存在于這個房間呢?誰敢說安雅和凱若琳·柯雷爾沒有在我們身邊聆聽呢?”

  菲力浦·布萊克說,“無聊荒唐透了──”這時,門又打開了,管家報告說狄提善夫人到了。

  愛莎,狄提善帶著她一貫的略顯傲慢、不耐煩的表情走進來。她對麥瑞迪微笑一下,冷冷地看看安姬拉和菲力浦,然後走到窗邊一個遠離其他人的位置坐下來。她解開領子上昂貴的披肩,讓它掉落在身後。她打量了房間一會兒,然後看著卡拉,女孩也回看著她,暗自贊賞著這個曾經破壞她雙親之間感情的女人。她年輕熱切的臉上沒有恨意,只有好奇。

  愛莎說:“很抱歉遲到了,白羅先生。”

  “你能來就太好了,夫人。”

  席西麗。威廉輕哼一聲,愛莎毫無興趣地迎著她眼中的敵意。她說:“真是認不出你了,安姬拉。有多久沒見面了?十六年吧?”赫丘勒·白羅抓住機會說:“對,我們要談的事已經是十六年前的事了,不過讓我先告訴各位我們今天到這兒來的目的。”

  然後他簡單扼要地說出卡拉的要求,以及他接受這項工作的經過。

  他迅速說下去,沒有理會菲力浦臉上越來越濃的怒意,以及麥瑞迪臉上震驚厭惡的表情。

  “我接受她的委託──著手進行工作,希望找出──事實。”

  卡拉·李馬倩坐在大搖椅上,因為有一段距離,對白羅的話聽得並不很清楚。

  她悄悄地打量這五張臉,他們五個人當中,會有一個是兇手嗎?是有異國風味的愛莎,漲紅著臉的菲力浦,親切慈愛的麥瑞迪·布菜克先生,那個嚴厲的女家庭教師,還是冷靜能幹的安姬拉·華倫呢?

  要是她努力想像,能想出他們當中一個人殺人的情形嗎?

  對,也許──可是那不是真正的謀殺。她可以想像菲力浦·布萊克在震怒之下掐死一個女人……也可以想像麥瑞迪·布菜克用手槍威脅小偷──一不小心,開了一槍……?還有安姬拉·華倫也開了一槍,但卻不是意外。沒有任何私人的感情──必須這樣,才能又快又安全。另外還有愛莎,她坐在想像的城堡中,在用東方絲緞做成的車廂裡說:“把這個卑鄙的傢伙丟到牆外面去!”這些全都是胡思亂想──即使如此,她也實在想像不出瘦小的威廉小姐殺人的模樣!想想看,要是她間:“你殺過人嗎?威廉小姐。”威廉小姐一定會說:“好好做你的算術,卡拉,別問傻問題。殺人是非常邪惡的事。”

  卡拉想:“我一定有毛病──別再胡思亂想了。好好聽吧,你這個傻瓜,聽聽那個自稱知道真相的人說些什麼吧。”

  赫丘勒·白羅還在說話:“這就是我的工作──進到時光機器裡,找出多年前所發生事情的真相。”

  菲力浦·布萊克說:“我們都知道發生了什麼事,要想捏造任何其他事都是騙人的事──對,一點都不會錯,完全是騙人的事。你想用假話來騙這個女孩的錢。”

  白羅沒有被他的話激怒,他說:“你剛才說‘我們都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這話就有欠思考了。公認的解釋不一定就是事實,例如從表面看來,你──布萊克先生——並不喜歡凱若琳·柯雷爾,大家都知道這一點。可是任何對心理學稍有認識的人,都知道事實剛好相反,你一直對凱若琳·柯雷爾很迷戀,但是你又痛恨這種事實,所以不斷挑她的毛病,想克制自己對她的感情。同樣的,麥瑞迪·布萊克先生多年來一直摯愛著凱若琳·柯雷爾,他對悲劇的敘述中,說他是為了她才憎恨安雅·柯雷爾,可是只要仔細看看他字裡行間的文意,就可以知道他因為一輩子深愛著她,所以感情已經平淡下來了,當時佔據他心靈和腦海的,已經換成漂亮的愛莎·葛理了。”麥瑞迪·布萊克咕嚕著什麼,狄提善夫人微微一笑。白羅又說:“我提到這些,只是舉幾個例子,不過這些事和悲劇確實也有關系。好,我開始調查這件悲劇,盡可能查出我所能知道的一切。我先找到替凱若琳·柯雷爾辯護的律師,又找到王室法律顧問,對柯雷爾家很熟悉的老律師,審判期間出過庭的律師事務所職員,還有主辦這件案子的警官一最後,我終於找到當時在場的五個證人。而且得到一種印象──一種混合的印象,我知道一件事:“凱若琳·柯雷爾從來沒有為她的清白辯護過。(只有給她女兒的信中例外。)”“凱若琳·柯雷爾在法庭上一點都不顯得害怕,事實上,她好像毫不在乎,所以完全採取一種失敗主義者的態度。她在牢裡也很安靜平和。宣判過後不久,她寫了一封信給她妹妹,表示已經認命了。我所交談的每個人都認為凱若琳·柯雷爾就是兇手──只有一個明顯的例外。”

  菲力浦·布萊克點點頭,“她當然是兇手!”

  赫丘勒·白羅說。

  “可是我的職責並不是接受其他人的判決,我必須親自查查那些證據,我必須肯定這個案子的心理因素和證據相符。所以我先仔細查閱過警方檔案,也得到當時有關的五名證人的首肯,答應替我各寫一份有關慘案的報告。這些報告非常有價值,因為其中有些事是警方檔案上查不到的,也就是說,包含一些警方認為無關緊要的談話和事件;其次,還有這些人對凱若琳想法和感覺的意見;第三,還有一些警方有意保留的事實。”現在,我可以自己判斷這個案子了。無論如何,凱若琳·柯雷爾似乎有很充分的犯罪動機,她愛她丈夫。他公開承認要離開她,投入另外一個女人的懷抱,她也親口承認過,她是個忌妒心很重的女人。

  “有了動機,現在該來談談手段了。別人從她房間抽屜找出一個裝過毒芹鹼的空香水瓶,上面只有她一個人的指紋。警方問起的時候,她承認是從這個房間拿走的。毒芹鹼瓶子上也有她的指紋。我問過麥瑞迪·布萊克先生那天那五個人離開這個房間的順序──因為我覺得房間裡有五個人的時候,任何人都不可能拿走毒芹鹼。那五個人離開房間的次序是這樣的:愛莎·葛理、麥瑞迪·布萊克、安姬拉。華倫、菲力浦·布萊克、安雅·柯雷爾,最後是凱若琳·柯雷爾。此外,麥瑞迪·布菜克先生等柯雷爾太大走出來的時候,是背對著房間,當然不可能看到她的舉動。也就是說,她確實有機會偷拿毒藥。還有一個間接的證據,我記得麥瑞迪·布萊克先生上次曾經告訴我:‘我記得站在這裡,從打開的窗口聞到茉莉花香。’可是當時是九月,茉莉花的開花期已經結束了。

  通常茉莉花都在六、七月開花。可是從她房裡找出的香水瓶原來是裝茉莉香水的。所以我可以肯定柯雷爾太大決心偷拿毒芹鹼,因為她把皮包裡香水瓶中的香水倒掉,好用來裝毒芹鹼。

  “後來我又做了一次試驗,有一天我要求布萊克先生閉上眼睛,試著回想客人離開房間的次序,一般茉莉香味立刻勾起他的回憶,每個人都在不知不覺中受到味覺很大的影響。”現在要談到最重要的那個早上了,到目前為止,事實沒有什麼可爭辯的地方。葛理小姐忽然透露她和柯雷爾先生打算結婚。安雅·柯雷爾加以肯定,凱若琳。柯雷爾非常難過,這些事都不只有一名證人可以證明。

  “第二夭早上,柯雷爾夫婦之間在書房發生了一場爭執,證人最先聽到凱著琳·柯雷爾用刻薄的聲音說:‘你和你那些女人啊!,最後她又說:‘總有一天我會殺了你。’這是菲力浦·布萊克在外面大廳和葛理小姐在外面陽臺上同時聽到的。

  “葛理小姐後來又聽到柯雷爾先生要他太太理智點,柯雷爾大太說:‘我一定會在你到那個女孩身邊之前殺了你。’

  “不久,安雅·柯雷爾就從房裡走出來,唐突地叫愛莎·葛理下去擺姿勢給他作畫。她拿了件上衣就陪他去了。”從心理學上來說,到此為止都沒有什麼不對勁的事,每個人所表現的都和平常的言行沒有兩樣,可是接下來卻有一件不協調的事。

  “麥瑞迪·布萊克發現丟了東西,打電話給他弟弟,他們在停船的碼頭見面,一起走過貝特利園時,凱若琳·柯雷爾正和她丈夫討論安姬拉上學的事。我覺得這一點非常奇怪。他們夫妻才剛剛大吵過一頓,凱著琳還明明白白地警告過她丈夫,可是才過了二十分鐘左右,她又下來談一件家裡的小事。”

  白羅看著麥瑞迪·布萊克,說:“你在報告上說,你聽到柯雷爾說:‘一切都解決了,我會注意給她收拾行李。’對嗎?“麥瑞迪·布菜克說:“差不多──沒錯。”

  白羅又看著菲力浦·布萊克,間道:“你記得是不是這樣呢?”後者皺皺眉,說:“本來不記得,你說了之後我才想起來。的確說到關於收拾行李的事!”

  “是柯雷爾先生說的?不是柯雷爾太太?”

  “是安雅說的。我只聽到凱若琳說那樣對那個女孩大殘酷了什麼的。可是那又有什麼關系呢?我們都知道安姬拉過一兩天就要到學校去了。”

  白羅說:“你還沒弄懂我的用意。安雅·柯雷爾為什麼要替安姬拉收拾行李呢?太荒唐了,不是嗎?家裡有柯雷爾大太,有威廉小姐,還有一名女傭。收拾行李是女人的事──不是男人的事。”

  菲力浦·布萊克不耐煩他說:“那又有什麼差別?和這個案子一點關系都沒有。”

  “你覺得沒關系?我覺得這正是第一條線索;而且緊接著又有另外一條線索。柯雷爾太大在不久之前還絕望傷心地威脅過她丈夫,而且顯然正在考慮自殺或者殺人,卻又馬上和藹地答應替她丈夫拿些冰啤酒來。”

  麥瑞迪·布萊克緩緩地說:“要是她打算殺人的話,那就一點都不奇怪了,她正好借此掩飾啊!”

  “你這麼想嗎?她決定毒死她丈夫,毒藥也已經弄到手了。貝特利園裡准備得有啤酒,要是她有一點點頭腦的話,一定會趁沒人的時候把毒藥放在那些啤酒中的一瓶。”

  麥瑞迪·布萊克反對道。

  “不能那樣,也許會被別人喝下去。”

  “不錯,愛莎·葛理也許會誤喝。可是她既然已經決心殺死她丈夫了。難道還會在乎殺死那個女孩嗎?”不過我們現在不談這個,先來看看事實。凱若琳·柯雷爾要替她丈大送冰啤酒下來,於是上去到屋子旁邊放啤酒的暖房拿了一瓶啤酒給他,她替他倒了一杯,然後拿給他。

  安雅·柯雷爾喝完之後說:‘今天每樣東西吃起來都有股臭味。’

  “柯雷爾太大隨後又回到屋裡,像平常一樣吃完午餐和水果。據說她看起來有點擔心和心不在焉的樣子,這一點對我們並沒有幫助,因為殺人犯的行為並沒有一定的標准,有些殺人犯很冷靜,也有些很激動。”午餐過後,她又到貝特利園去,發現她丈夫已經死了,而且──做了顯然是意料中的事。她表現得很悲傷,要家庭教師去打電話找醫生。現在我們要提到一件以前大家都不知道的事實。“他看看威廉小姐,說:“你不反對吧?”

  威謙小姐臉色有點蒼白他說:“我並沒有要求你守密。”

  於是白羅用安靜但是卻帶有戲劇性的口氣,把威廉小姐目擊的事重述了一遍。

  愛莎·狄提善動了動身子,她看著坐在大椅子上的那個瘦小乏味的女人,不敢置信地問:“你真的看到她那麼做?”

  菲力浦·布萊克跳起來,說:“那不就結了!這麼一來,一點疑問都沒有了。”

  赫丘勒。白羅溫和地看看他,說:“未必。”

  安姬拉。華倫嚴厲他說:“我不相信。”並且用帶有敵意的眼光迅速看了家庭教師一眼。

  麥瑞迪·布萊克摸摸鬍子,臉上露出失望的神情。只有威廉小姐一個人絲毫不為所動,仍然挺直地坐著,兩頰略帶一點紅暈。

  她說:“我確實親眼看到。”

  白羅緩緩說:“當然,這只是你的片面之詞。”

  “不錯,”那對不屈服的灰眼勇敢地迎向他的眼睛,“白羅先生,可是我一向不習慣別人懷疑我的話。”

  赫丘勒·白羅點點頭,說:“我並不懷疑你的話,威廉小姐。事實的確正如你所看到的一樣,可是正因為這樣,我才知道凱若琳·柯雷爾並不是兇手。”

  那個滿臉憂慮的高個子年輕人第一次開口道:“我很想知道你為什麼這麼說,白羅先生。”

  白羅看著他說:“好,我當然會告訴你。威廉小姐看見凱若琳·柯雷爾著急而又小心地擦掉啤酒瓶上的指紋,再把她死去丈夫的指紋印上去。請注意,是印在啤酒瓶子上。但是毒芹鹼是在杯子裡──不是在瓶裡,警方在啤酒瓶裡沒有找到毒芹鹼的殘留液體,也就是說瓶子從來沒裝過毒芹鹼,但是凱若琳·柯雷爾卻不知道。”大家都認定了她是殺夫兇手,但是她卻不知道他是怎麼被毒死的。她以為毒藥在啤酒瓶裡。“麥瑞迪·布萊克反對道:“可是為什麼──?”

  白羅用手勢阻止他:“不錯──為什麼呢,凱若琳·柯雷爾為什麼那麼迫切地想說明他是自殺的呢?答案必然非常簡單,因為她知道兇手是誰,而且願意做任何事——忍受任何事──洗清那個人的嫌疑。”

  “剩下的就沒什麼疑問了。那個人可能是誰呢,她會衛護菲力浦·布萊克?麥瑞迪?愛莎·葛理?還是席西麗·威廉?都不是,她只可能不惜一切代價保護一個人。”

  他頓一頓,“接著說:“華倫小姐,要是你把令姊最後給你的那封信帶來的活,我想大聲念一念。”

  安姻拉·華倫說:“不行。”

  “可是,華倫小姐──”安姬拉·華倫站起來,用冷冰冰的聲音說:“我非常瞭解你的意思,你是說,是我殺死安雅·柯雷爾,而我姊姊知道這一點,對不對?我完全否認這種毫無根據的指控。”

  白羅說:“那封信……”

  “那封信本來就是寫給我一個人看的。”

  白羅看看房裡那兩個年輕人。

  卡拉·攣馬倩開口道:“求求你,安姬拉阿姨,就照白羅先生的話去做好不好?”安姬拉·華倫說:“夠了,卡拉!你難道一點也不懂禮節嗎?她是你母親--”卡拉用清晰嚴厲的聲音說:“不錯,就因為她是我母親,所以我才有權利這樣要求你、我是在替她說話,我一定要知道那封信的內容。”

  安姬拉·華倫緩緩從口袋裡拿出信,交給白羅,尖刻地說:“真希望從來沒給你看過這封信。”

  她把眼光從他們身上移開,看著窗外。

  赫丘勒·白羅念凱若琳·柯雷爾的那封信時,房間角落裡的陰影加深了,卡拉覺得似乎另外有什麼人也來靜靜地聆聽了,她想道:她來了──我母親來了。凱若琳——凱若琳·柯雷爾也到這個房間來了!“赫丘勒·白羅念完之後,說:“相信各位一定會同意,這是一封很特別的信,信寫得很美,可是確實很引人注意,因為裡面少提了一件事──她沒有說自己是無辜的。”

  安姬拉·華倫頭也不回他說:“沒有那個必要。”

  “是的,華倫小姐,沒有那個必要。凱若琳·柯雷爾用不著告訴她妹妹她是無辜的──因為她以為她妹妹早就知道事實了──凱若琳·柯雷爾一心只想安慰安姬拉,避免她招供,她一遍又一遍地向她保證──沒事,親愛的,一點都不會有。”

  安姬拉·華倫說,“你難道不瞭解?她只是希望我快樂,根本沒別的意思。”

  “是的,她希望你快樂,這一點的確非常清楚,也是她最大的心願。她有個孩子,可是她首先想到的不是那孩子。是的,她最掛心的人是她妹妹。她要她妹妹能夠徹徹底底過快樂而成功的日子。凱若琳·柯雷爾說了一句意義深長的話:‘人總得償還自己所欠的債。’

  “光是這句話就足以說明一切了,它明顯地指出凱若琳這麼多年來所背負的一個重擔──她在年輕氣盛的時候,朝年幼的妹妹丟了一個書鎮,使她一輩子都成了殘廢。最後,她總算有機會償還自己所欠的債了。我肯定地相信,凱若琳·柯雷爾在這種償債的行為上;已經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安詳和平靜。因為她相信自己是在還債,所以審判和判決都沒有使她受到打擊。這麼說一個被判決的人犯實在很奇怪──可是她確實覺得很快樂。是的,比各位所能想像的更快樂,我一會兒就會證明給各位看。”用這種理由來解釋,各位就會發現,凱若琳的每一種反應都是理所當然的。我們來從她的觀點看看這一連串的事。

  首先是前一天晚上發生的事,使她想起她少女時代一件事──安姬拉朝安雅·柯雷爾丟了一個書鎮!別忘了,多年前她自己也做過同樣的事。安姬拉對安雅吼道,她希望他死掉。

  接著在第二天早上,當凱若琳走進小暖房的時候,發現安姬拉正在玩弄啤酒。請各位記得威廉小姐的話:‘安姬拉就在那兒,看起來好像犯了錯一樣……’威廉小姐的意思是說她逃課所以有那種表情,可是在凱若琳看來,意義卻完全不同。別忘了,安姬拉不只一次在安雅的飲料裡放過東西,所以她很容易就會想到她做什麼。

  “凱若琳接過安姬拉給她的那瓶啤酒,走到貝特利園去。倒了一杯酒,遞給安雅。他一口喝掉之後,說了一句很重要的話:‘今天每樣東西吃起來都有股臭味。’

  “凱若琳當時並沒有懷疑什麼,可是她吃完午飯到貝特利園的時候,卻發現她丈夫已經死了,她馬上就想到他是被毒死的。她本人並沒有毒死他,那麼,會是誰呢?她迅速把事情回想一遍──安姬拉威脅過安雅,而且又像犯了錯似的站在冰箱旁邊弄啤酒。這孩子為什麼要這麼做呢?為了報複安雅·柯雷爾。也許她原本並不是想殺他,只是想讓他生病或者不舒服?或許,她是為了凱若琳才這麼做?她是不是已經知道並且憎恨安雅拋棄她姊姊的事了?凱若琳記得很清楚,自己在安姬拉那種年紀也曾經不服人管束,非常任性,於是她一心只想到一件事,怎樣才能保護安姬拉。安姬拉碰過酒瓶──上面一定有她的指紋,於是凱若琳迅速擦乾淨瓶子,要是別人能相信他是自殺,要是上面只有安雅的指紋……於是她試著拿起死者的手,印在瓶子上一一她做得非常費力──同時注意聆聽四周的動靜……”如果這種假設是真的,其他一切的事都很合情合理了。

  她一直為安姬拉擔心,堅持要把她送走,不讓她接觸所發生的事。又擔心安姬拉遭到警方盤問。最後,她甚至迫不及待地要在審判前把安姬拉送離英國。這一切,只因為她始終擔心安姬拉支撐不下去,招供出事實。”

第四章 真相大白

  安姬拉·華倫緩緩轉過身,用嚴厲輕視的眼光掃過房裡每一張看著她的臉。她說:“你是個盲目的傻瓜──你們全都一樣。你們難道不知道,如果我是兇手,我早就承認了!我從來沒有讓凱若琳為了我的行為而受苦,從來都沒有!”

  白羅說:”“可是你的確在啤酒上動了手腳。”“我?在啤酒上動手腳?“白羅掉頭看看麥瑞迪·布萊克。”聽著,先生,你在報告上說,凶案發生那天早上,你從樓上的臥房聽到這個房間有聲音?“麥瑞迪”布萊克點點頭。“不過,只是一隻貓而已。”

  “你怎麼知道是貓?”

  “我──我記不得了,可是的確是貓,我可以肯定。視窗只開了一點,大小剛好可以讓貓爬過。”

  “可是窗子是活動的,也許有人把它拉高之後進出過。”

  “對,可是我知道是貓。”

  “你並沒親眼看見貓吧?”麥瑞迪·布萊克緩慢而困惑地說:“是的,我沒看見──”他皺皺眉,又說:“可是我真的知道。”

  ‘讓我告訴你為什麼,同時我要告訴你一點,那天早上,的確很可能有人溜進你的實驗室,從架子上拿走某樣東西之後,又神不知鬼不覺地溜走。要是那個人是從奧得柏利來的,一定不可能是菲力浦·布萊克、愛莎·葛理、安雅·柯雷爾,或者凱若琳·柯雷爾,因為我們對這四個人的舉動都很清楚。這麼一來,就只剩安姬拉·華倫和威廉小姐了,威廉小姐來過府上──你出門的時候碰到過她,她說是來找安姬拉的。安姬拉一早就出去做日光浴了,可是威廉小姐在水中或者岩石上都沒有看到她。她可以輕而易舉地遊到這邊來──事實上當她後來和菲力浦·布萊克做日光浴時,確實遊過來了。我認為她遊到這邊之後,進到屋子裡,從視窗爬進你的實驗室,拿走了架子上的某樣東西。“安姬拉·華倫說:“我沒做那種事──沒有──至少,‘啊!”赫丘勒·白羅勝利地歡呼道:“你終於想起來了!你告訴過我,為了跟安雅·柯雷爾惡作劇,你偷了一種你稱為‘貓食’的東西──”麥瑞迪·布萊克尖聲說:“頡草!怪不得!”

  “一點都不錯,所以你心裡才一直認定是貓溜進你的實驗室。你的嗅覺很靈敏,也許你在不知不黨中聞到頡草那種淡淡的,讓人不舒服的味道──但是潛意識中卻始終想到是貓。貓最愛頡草,會到處找。頡草根吃起來有一種腥味,因為你前一天提到過,所以淘氣的安姬拉·華倫就想放點在她姊夫的啤酒裡,她知道他一向是一口氣就喝光的。”

  安姬拉·華倫驚訝地說:“真的是那一天嗎?我記得很清楚,的確去拿過。對,我還記得我剛拿出啤酒,凱若琳就走進來,差點逮著我!我當然記得……可是我從來沒把這件事和那一天聯想在一起。”

  “你當然不會──因為你心裡覺得這兩者沒什麼關系,兩件事根本就是風馬牛不相及。一個是你做慣了的惡作劇,另外一個是像平地一聲雷似的悲劇,事先沒有半點預兆、把你心裡所有其他小事全都掃得一干二淨,可是我留意到你說過我偷了什麼,什麼,想放在安雅的飲料裡,你並沒說真的那麼做了。”

  “對,因為我根本就沒放,我剛打開啤酒瓶,凱若琳就進來了。啊!”她驚呼一聲,“所以凱若琳以為一一她以為是我──”她停下來,看看四周,然後用一貫的冷淡音調說:“我想你們全都是這麼想。”

  她頓一頓,接著說:“我沒有殺安雅。要是有,我絕對不會保持沉默。”威廉小姐嚴厲他說:“你說得對極了,親愛的。”她看看赫丘勒·白羅,“只有‘傻瓜’,才會那麼想。”

  赫丘勒·白羅溫和他說:“我不是傻瓜,我也沒那麼想。誰是真正的兇手,我知道得非常清楚。”他停了停,又說:“相信憑空捏造的事非常危險,我們來看看奧得柏利的情形,這是司空見慣的事了:兩個女人爭一個男人,我們都以為安雅·柯雷爾要為另外一個女人離開他妻子,可是我現在告訴各位,‘他從來就沒有這種打算’。”他的確曾經迷戀過其他女人,可是往往過不了多久就結束了。他所愛的女人通常都有一種通性──並不期望從他身上得到什麼。可是這一回的女人不同,各位知道,她根本不是個女人,她只是個女孩,而且在凱若琳·柯雷爾的口中,她非常非常誠實……她在言詞方面也許很冷靜世故,可是對愛情方面卻單純得很。因為她自己非常迷戀安雅·柯雷爾,就以為他對她也一樣。她毫不懷疑他們的感情,以為會終身不變,而且她沒有問他,就以為他一定會離開他妻子。

  “可是各位一定會問,安雅·柯雷爾為什麼不對她說實話呢?我的答案是──為了那幅畫,他希望完成那幅畫。”有些人也許會覺得這太不可思議──可是只要瞭解藝術家的作風,這也就不足為奇了。原則上,我們也已經接受了這種解釋。安雅·柯雷爾和麥瑞迪·布萊克之間的那段對話也就更有意義了。柯雷爾很尷尬,他拍拍麥瑞迪。布萊克的背,用樂觀的口氣告訴他,這件事一定會圓滿解決的。各位知道,安雅·柯雷爾覺得事情非常簡單:他正在畫一幅畫,但卻遭到兩個忌妒而又神經質的女人所妨礙,不過他絕對不會讓她們阻止住他這一生最重要的事。

  “要是他對愛莎·葛理說實話,那幅畫一定沒辦法再畫下去,也許他剛開始迷戀她的時候,確實說過要離開凱若琳。男人談戀愛的時候,什麼話都說得出口。也許他嘴上沒說,只是讓她自己以為這樣。他並不在乎愛莎以為怎麼樣,她愛怎麼想就怎麼想吧,只要能讓她再安靜一兩天,等他把畫完成之後,就沒有問題了。”到時候,他會把事實告訴她──他們之間已經過去了。

  他是個從來都沒有什麼顧忌的人。

  ‘我想,他開始的時候確實打算不和愛莎扯上什麼,他早就警告過她他是什麼樣的男人。可是她不聽他的警告,反而迎向他,像柯雷爾那種男人,只是把女人當作消遣。要是你問他,他一定會說愛莎太年輕,過不了多久就會忘掉這件事。這就是安雅·柯雷爾一向的想法。“事實上,他唯一在乎的人只有他妻子。他並不擔心她,認為她只要再忍耐幾天就沒事了。他對愛莎口沒遮攔地把事情告訴凱若琳非常生氣,可是還是很樂觀地認為’沒什麼大不了‘。凱若林一定會像以往一樣原諒他,而愛莎──愛莎只要’忍耐忍耐,就行了。對于安雅·柯雷爾這種男人,生活上任何問題都很容易解決。”可是我想到了最後一個晚上,他開始真正擔心了──他擔心的是凱若琳,而不是愛莎,也許他去過她房間,但是她拒絕和他說話。總之,一夜輾轉反側難以入夢之後,一吃完早餐,他就把她拉到一邊,說出真相──他迷戀過愛莎,可是現在都已經過去了。只要一畫完那幅畫,他就永遠不再和她見面。

  “凱若琳·柯雷爾聽完他的話,就說:‘你和你那些女人啊!,各位可以看到,這句話把愛莎看得和其他女人完全一樣──那些一一離去的女人。她又生氣地加了一句:‘總有一天我會殺了你。”“她非常生氣,覺得他對那個女孩太無情、太殘忍。菲力浦·布萊克在大廳看到她的時候,她喃喃自語道:‘太殘忍了!,腦子裡就是想著愛莎。“至於安雅·柯雷爾,他從畫房走出來,看到愛莎和菲力浦·布萊克在一起,就唐突地要她下去擺姿勢:他不知道愛莎剛才坐在書房窗外,一切都聽到了。而愛莎後來所說的那段對話並不是真的,別忘了,那是她的片面之詞。”想想看,她聽到他那麼不留情地對凱若琳說出事實時。一定震驚極了!“麥瑞迪·布萊克說過,前一天下午,當他站在門口等凱若琳走出這個房間時,是背對著房門在跟愛莎·葛理說話,換句話說,面對著他的愛莎·葛理一定看到了凱若琳的舉動,而且只有她一個人可能看到。”她雖然看到凱若琳拿走毒藥,卻沒有說出來。不過當她在畫房窗外聽到柯雷爾夫婦的談話後,又想起這件事。“安雅·柯雷爾走出書房,要她下去擺姿勢時,她藉口說要去拿件上衣,溜進凱若琳·柯雷爾房裡去找毒藥。女人最瞭解女人,知道什麼地方最可能藏東西。她找到毒藥之後人為了避免留下自己的指紋,就把毒藥倒進一個鋼筆的墨水填注器裡。”然後她就下樓跟安雅·柯雷爾到貝特利園去。不用說,她隨即倒了一杯啤酒給他,他像平常一樣,一口就喝光了。“同時,凱若琳·柯雷爾深感不安,她看到愛莎走進屋裡(這回真的是去拿上衣),就馬上到貝特利園去找她丈夫。他的行為太可恥了!她沒辦法忍受!那樣對那個女孩太殘忍、太無情了!安雅怪她不該來打擾他作畫,說一切都解決了──等那幅畫一完成,他就會叫那女孩收拾行李!’一切都解決之後,我會要她收拾行李。你聽到了吧?‘”接著,他們聽到布萊克兄弟倆的腳步聲,凱若琳有點尷尬地走出來,隨口說他們在談安姬拉上學的事,有很多事要做等等,於是兩兄弟自然認為他們聽到的話是和安姬拉有關,那句’我會要她收拾行李,就變成‘我會注意給她收拾行李’。

  ‘至於愛莎,她手上拿著衣服,冷靜微笑地再度坐回她擺姿勢的地方。“不用說,她算好了凱若琳會受到懷疑,而且毒芹鹼瓶子會從她房間找出來。凱若琳答應替安雅送啤酒來,就更讓她安心了,還有凱若琳拿來啤酒之後,替她丈夫倒了一杯,簡直就像完全受她擺布一樣。”安雅一口把啤酒喝光,做個鬼臉,說:‘今天每樣東西吃起來都有股臭味。,“各位看得出這句話有多重要嗎?每樣東西吃起來都有臭味!換句話說,在那杯啤酒之前,他還吃過其他味道不好吃的東西,而且嘴裡還有味道。還有一點,菲力浦·布萊克說安雅·柯雷爾行動有點蹣跚,猜想’他不知道是不是喝多了酒‘。事實上,這一點正是毒芹鹼發作的跡象。也就是說,在凱若琳拿冰啤酒給他之前,他吃下毒芹鹼已經有一段時間了。”愛莎·葛理就那樣坐在牆上擺姿勢,為了避免他過早產生懷疑,她就若無其事、輕快地和安雅·柯雷爾說話。不一會兒,她看見麥瑞迪·布萊克坐在上面的凳子上,就跟他招招手,表演得更徹底了。“於是安雅·柯雷爾這個一向憎恨疾病,不願向疾病低頭的人,就頑固地繼續作畫,一直到他四肢僵硬,言語不清,才無助地靠在椅子上,但是神智仍然很清楚。”屋裡傳來午餐鈴聲,麥瑞迪·布萊克走下來到貝特利園,我想就在這短短的最後一刻,愛莎離開她的位置,跑到桌子前,把最後幾滴毒藥倒進啤酒杯子(她在回屋子的途中,把墨水填充器弄得粉碎),然後走到門口迎向麥瑞迪·布萊克。“麥瑞迪只看到他朋友用常有的姿勢伸開四肢靠坐在椅子上,把眼光從畫布上移到他身上,他並且形容他朋友的眼光中帶有惡意。”安雅到底知道或者猜到多少呢?我們不知道他腦子裡明白多少,可是他的手和眼睛卻說出了實話。“赫丘勒·白羅指指牆上的畫。”我第一次看到這幅畫的時候就應該知道的,因為這幅畫非常特別,是一名被害者筆下的兇手──是一個女孩眼看著她愛人死去的畫像……“

第五章 結尾

  接下來,是一陣可怕、令人膽寒的沉默。夕陽緩緩地消逝,原來停在屋裡那個穿白色皮毛的黑發女人身上的最後一道光芒,也已經不見了。愛莎·狄提善動動身子,說:“帶他們走,麥瑞迪。讓我和白羅先生單獨留下來。”

  她一動不動地坐著,直到門在他們身後關上,才開口說:“你非常非常聰明。不是嗎?”

  白羅沒有回答。她說:“你要我怎麼做?認罪?”他搖搖頭。

  愛莎說:“我絕對不會做那種事,也絕對不會承認什麼。不過我們現在所談的話並不算數,因為只是你和我兩個人的談話。”

  “一點都不錯。”

  “我想知道你有什麼打算?”赫丘勒·白羅說:“我會盡一切力量請求當局給予凱若琳·柯雷爾死後特赦,”愛莎笑了笑,說:“真可笑!要求別人赦免一件自己沒做的錯事。”又說:“那我呢?”

  “我會對必要的人提出我的結論,要是他們覺得需要控告你,也許會採取行動,不過我可以告訴你,在我看來並沒有足夠的證據一一只是一些推論,而不是事實。而且他們也不會急著對像你這種身分的人採取行動,除非證據非常充分。”愛莎說:“我不在乎,如果讓我站在法庭上,為我自己的生命而奮鬥,也許會很刺激、很有意思,我也許會──很喜歡。”

  “你先生可不會喜歡。”

  她看看他。“你以為我會在乎外子的想法嗎?”

  “不,我沒那麼想,我相信你這一輩子從來不在乎別人的感覺,否則你也許會過得快樂些,”她嚴厲地說:“你何必替我難過?”

  “孩子,因為你要學的東西太多了。”

  “我要學什麼?”

  “所有成人的感覺--同情、憐憫、諒解。你所知道的事只有兩件──愛和恨。”愛莎說:“我看到凱若琳拿毒芹鹼,以為她想自殺,那樣就簡單多了,可是第二天早上,我聽到他告訴她,他根本就不在乎我……他確實喜歡過我,可是那已經過去了,只要那幅畫一畫完,他就會要我收拾行李離開,他說她沒什麼好擔心的。”而她一一她卻替我感到難過……你知道那對我有什麼影響嗎?我找出那東西,讓他吃下去,同時坐在旁邊看著他一步一步走向死神。那一刻,我感到從未有過的活力、喜悅和精力。我看著他死掉……“她攤攤雙手。”但是我卻不知道我殺死的其實是我自己──不是他。後來我看到她中了圈套──可是那也沒用,我傷害不了她,因為她並不在乎,幾乎有一半以上的時間都心不在焉。她和安雅都逃開了──逃到一個我沒辦法傷害他們的地方,可是他們並沒有死,死的是我。“愛莎·狄提善站起來,走到門口時又說:“死的是我……”

  在大廳裡,她走過兩個剛剛展開生命的年輕人身邊。

  司機打開車門,狄提善夫人緩緩坐進車裡,司機把毛毯替她圍在膝上。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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