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豔陽下的謀殺案 Evil Under the Sun   By 阿嘉莎‧克莉絲蒂 Dame Agatha Mary Clarissa Christie

  羅吉·安墨林船長於一七八二年在皮梳灣外的小島上建造一棟大房子的時候,大家都覺得那是他怪異行徑的極致。像他這樣出身名門的人,應該有一幢華廈,座落在一大片草地上,附近也許有一條小溪流過,還有很好的牧場。可是安墨林船長畢生只愛一樣:就是大海。所以他把他的大房子——而且由於必要,是一棟非常堅固的大房子——建在這個有風吹襲,海鷗翱翔的小島上。每次一漲潮,這裡就會和陸地隔開。他沒有娶妻,大海就是他唯一的配偶。他死了之後,這棟房子和這座小島到了他一個遠房堂弟手裡。這位仁兄和他的後代很少想到這個地方,他們自己的地越賣越少,他們的後人也越來越窮。

  到了一九二二年,到海邊度假蔚為風氣,而一般人也認為從狄文到康威爾一帶的海邊在夏天不太熱。亞瑟·安墨林發現他那棟大而無當的房子賣不出去,可是當年羅吉船長所傳留下來的那點小產業卻可以賣到個好價錢。那棟堅固的大房子經過添加和改建,又在島陸之間加建了一條水泥的堤路。島上到處都舖上小路和棧道,辟了兩個網球場,還有大陽台,往下可以通到一個小灣,灣裡還有小筏子和跳水台。這樣,皮梳灣私販島的樂園旅館就很得意地開張了。從六月到九月(再加上復活節前後的短短假期),樂園旅館一直都住客常滿。一九三四年,又加以擴建和改進,加了一間雞尾酒吧,一間大一點的餐廳和幾間浴室,價錢也漲了,大家都說:“有沒有去過皮梳灣?那裡有個好棒的旅館,造在一個小島上,很舒服,沒有只到那裡玩一天的觀光客和遊覽車來吵,那裡的菜也很棒,你真該去玩玩。”大家也真的都去。

  在樂園旅館裡,住了一個很重要的人物(至少他自認為如此),赫丘勒·白羅,穿著一身耀眼的白西裝,一頂圓邊草帽斜蓋到眼睛,兩撇小鬍子修得很漂亮,他躺靠在一張改良過的海灘椅上,看著四下海濱浴場上的一切。從旅館那邊有階梯直通下來,海上有浮筒,用帆布和橡皮做的小艇,球和橡皮玩具。有一條長長的跳板,還有三座和岸邊距離彼此不相等的浮台。至於泳客,有些在水裡,有些躺著曬太陽,也有些在仔細小心地往身上搽防曬油。臨著這邊的陽臺上,那些不下水的客人坐在那裡聊著天氣、眼前的景色、今早報上的新聞和其他想到的話題。

  白羅的左邊是賈德納太太,嘴裡一直不停地在說著話,一面忙著織毛線,再過去是她的丈夫歐帝爾·賈德納,躺在一張帆布摺椅上,帽子直蓋到鼻尖,每次在他老婆問到他的時候,就發出一兩聲應答的話。白羅的右邊是布列斯特小姐,她是個運動女將型的人,一頭花白頭發,一張飽經風霜但很和藹的臉,說話卻很不客氣。其結果聽來就像一隻牧羊犬用短促的吠聲打斷了一隻德國小狗不停的吠聲。賈德納太太正在說著:“後來我跟賈德納先生說,哎,我說,觀光是一件很好的事情,我也喜歡把一個地方看得很徹底,可是,我說,到底我們在英國各地都去過了,我現在只想去海邊一個安靜的地方,放鬆一下。我是這樣說的吧?是不是?歐帝爾?只要放鬆一下。我說,我覺得我一定要放鬆放鬆。我是不是這樣說的?歐帝爾?”

  賈德納先生在他帽子底下喃喃地道:“是啦,親愛的。”

  賈德納太太繼續說道:“所以,我在富客旅行社跟齊松先生一提(我們所有旅行的事都由他替我們安排,他在每一方面都再幫忙不過了,我真不知道要是沒有他的話,我們怎麼辦!)——呃,我剛要說,我跟他這麼一提,齊松先生就講我們到這裡來最好了。他說,這是個最漂亮的地方,像是世外桃源,而且在每一方面說來都非常舒服而獨特。當然賈德納先生這時候插嘴說,衛生設備怎麼樣?因為,不曉得你相不相信,白羅先生,賈德納先生的一個姊姊有次住在一家賓館裡,他們說那是個一流的地方,在一個獵場中心,可是你信不信,那裡居然只在地上搭了間小棚子當廁所!所以賈德納先生當然會對這些與世隔絕的地方產生懷疑了,對不對?歐帝爾?”

  “哎,對啦,親愛的。”賈德納先生說。

  “可是齊松先生馬上向我們保證,他說,這裡的衛生設備絕對是最新的,這裡菜也非常的好。我相信一定是如此,我最喜歡的一點是,這裡很叫人覺得‘近乎’,你明白我的意思吧。地方小,我們都會彼此聊天,每個人都認得每個人。要是說英國人有什麼缺點的話,那就是他們老是一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樣子,一定要等跟你認得一兩年了。以後就再沒有人比他們更好了。齊松先生說有很多很有意思的人到這裡來,我也看得出他的話不錯,比方說你啦,還有戴禮小姐。哦,我知道你是誰之後,真是興奮得要死,你說是吧?歐帝爾?”

  “真的,親愛的。”

  “哈!”布列斯特小姐像爆炸似地插嘴說道:“真是過癮之至吧,呃,白羅先生?”

  赫丘勒·白羅求饒似地舉起雙手。可是那只不過是表示禮貌而已。賈德納太太絲毫不受打擾地繼續說:“你知道吧,白羅先生,我從卡妮莉亞·羅勃森那裡聽說到很多你的事。賈德納先生和我五月間在巴德賀夫,當然卡妮莉亞把埃及那個案子的事情全都跟我們講了。她說你好了不起,我一直就好想能見到你,是不是,歐帝爾?”

  “是的,親愛的。”

  “我也好想認得戴禮小姐,我很多衣服都是在玫瑰屋買的,當然,她就是政瑰屋羅。是吧?我覺得她設計的衣服都好漂亮,線條太美了。我昨天晚上穿的那套衣服就是她設計的。我覺得,她在每方面說起來都是個可愛的女人哩。”

  坐在布列斯特小姐那頭的巴瑞少校兩眼一直盯在那些泳裝美女身上,這時哼著說:“看起來很高貴。”

  賈德納太太不停地編織。“我一定要坦白地向你說句話,白羅先生,能在這裡見到你真有點叫我吃驚——不是說見到你不感到興奮,因為我的確覺得好興奮,賈德納先生也知道的。可是我就是會想到你可能之所以會到這裡來——呃,是有職業上的原因,你知道我是什麼意思吧?哎,我這個人就是敏感得可怕,賈德納先生也知道的,我實在受不了會牽扯到什麼罪案裡來。你知道——”

  賈德納先生清了下嗓子,說道:“你知道,白羅先生,賈德納太太是個很敏感的人。”

  赫丘勒·白羅的兩手伸進空中,“我可以向你保證,夫人,我之所以到這裡來就和你們兩位元來的目的完全一樣——來享受一下——來度假的。我甚至連犯罪的事想都不想。”

  布列斯特小姐又用她短促的聲音說道:“在私販島上可沒有屍體。”

  赫丘勒·白羅說:“啊,這話並不見得完全對。”他指著下麵說:“看看他們,成排地躺著,他們算什麼呢?他們不是男人和女人。他們沒有一點個性,只不過是一些——人體而已!”

  巴瑞少校很表贊賞地說:“有些妞兒還真漂亮呢,也許嫌瘦了一點。”

  白羅叫道:“不錯,可是那有什麼?有什麼神秘可言?我,我年紀大了,是老一輩的人。我年輕的時候,最多只能看到女人的足踝,瞥到一眼有花邊的襯裙,真具誘惑力!小腿柔和的曲線——膝蓋——吊襪帶——”

  “壞孩子,壞孩子!”巴瑞少校用沙啞的聲音說道。

  “現在我們穿的衣服——要有道理得多了。”布列斯特小姐說。

  “哎,不錯,白羅先生,”賈德納太太說:“我以為,你知道,現在的男孩子和女孩子過的生活要自然而健康得多。他們現在一起,他們——呃,他們——”賈德納太太臉上微微發紅,因為她的思想很正派——“他們不覺得那有什麼大不了,你們懂我的意思吧?”

  “我知道,”白羅說:“實在可歎。”

  “可歎?”賈德納太太詫異地問道。

  “舍棄所有的浪漫情調——所有的神秘!現在一切都標准化了!”他朝底下那一排排的人體揮了一下手。“這很讓我想起了巴黎的停屍間。”

  “白羅先生!”賈德納太太大不以為然地說道。

  “人的身子——排得好好的——就像屠夫的砧上肉!”

  “可是,白羅先生,這樣說法不是太過分了嗎?”

  赫丘勒·白羅承認道:“可能吧。”

  “不管怎麼說,”賈德納太太起勁地編織著,“有一點我倒是同意你的。那些這樣子躺在太陽下的女孩子,會長滿手滿腿的毛。我就跟伊蘭妮說過——她是我女兒,白羅先生,我說,伊蘭妮,要是你那樣躺在太陽底下的話,你就會全身長毛,你手上、腿上、胸口都會長毛,那你會是個什麼樣子?我這樣跟她說的。對不對,歐帝爾?”

  “對啦,親愛的。”賈德納先生說。

  所有的人都沉默了,大概都在想伊蘭妮在那種情形下會是什麼樣子。賈德納太太把她編織的東西卷了起來,說道:

  “我想現在——”

  “什麼事呀?親愛的?”賈德納先生說。他掙紮著由躺椅上站了起來,接過賈德納太太的編織東西和書本。他問道:

  “要不要和我們一起去喝一杯?布列斯特小姐?”

  “現在不行,謝謝。”

  賈德納夫婦向旅館走去。布列斯特小姐說:“美國丈夫真是不錯。”

  賈德納太太的位子由史蒂文·藍恩牧師坐了下來,藍恩先生是個五十多歲,高大而充滿活力的牧師,臉曬得黑黑的,深灰色的法蘭絨長褲正是度假的穿著式樣,很遭人物議,他很熱切地說:“好漂亮的地方,我從皮梳灣到哈福德走了個來回,從懸崖上走的。”

  “今天散步真熱。”巴瑞少校是從來不散步的。

  “很好的運動,”布列斯特小姐說:“我今天還沒划船呢。再沒有比划船更能鍛煉腹部肌肉的了。”赫丘勒·白羅的視線不禁有點懊惱地落向他自己隆起的肚子。布列斯特小姐注意到了他的眼光,很慈藹地說:“白羅先生,要是你每天劃一趟船,肚子不久就會消下去的。”

  “謝謝你,小姐,我不喜歡船。”

  “你是說小船?”

  “各種大小的船都一樣!”他閉上了眼睛,打了個寒戰,“海上的搖晃,實在不舒服。”

  “天可憐見,今天海上平靜得像個池塘。”

  白羅斬釘截鐵地說:“天下就沒有真正平靜的海洋,總會有浪的。”

  “要是你問我的話,”巴瑞少校說:“暈船的十有九個是心理作用。”

  “這話,”那個牧師面帶微笑地說:“是慣常跑海的人說的——是吧?少校?”

  “只暈過一次船——還是在橫渡英法海峽的時候,我的座右銘是,不要去想它。”

  “暈船實在是一件很奇怪的事,”布列斯特小姐說:“為什麼有些人會暈?有些人又不會呢?看起來真不公平,而且這和一個人平常的健康情形又一點關系都沒有,有些病人反倒是好水手,有人告訴我說,這事跟一個人的脊椎有關。另外還有就是有些人受不了在高的地方,我自己在這方面就不大行,可是雷德方太太比我還糟得多,前幾天,在到哈福德去的那條崖頂小路上,她就像垮了似地,緊緊抓著我,她告訴我說,有一回,她在米蘭天主堂外面的梯子上卡住了,弄得不上不下,她當初往上爬時根本沒想到這回事,下來的時候可把她搞慘了。”

  “那,她最好別去爬小妖灣的直梯子。”藍恩說。

  布列斯特小姐做了個鬼臉。“我自己都不敢去,年輕孩子們倒沒問題,柯溫家那幾個男孩子,還有馬士特曼家的孩子,他們跑上跑下,開心得不得了。”

  藍恩說:“雷德方太太游過泳上來了。”

  布列斯特小姐說:“白羅先生應該會欣賞她的,她也不喜歡曬太陽。”

  年輕的雷德方太太脫下了她的橡皮游泳帽,把頭發抖開來,她一頭淺金色的頭發,皮膚也是正好相配的白晰,兩腿和雙臂都很白。巴瑞少校輕笑了一聲道:“跟其他的人比起來,她就像是沒烤熟的,對不對?”

  克莉絲汀·雷德方披上一件長長的浴袍,從海灘上走上台階,直朝他們這邊走來。她的面貌相當嚴肅、漂亮,卻有點讓人覺得淒美,手腳都很纖細。她向他們微微一笑,坐在他們身邊,把身上的浴袍裹得更緊了些。布列斯特小姐說:

  “你很得白羅先生的贊賞,他不喜歡那些曬日光浴的人,說他們就像是屠夫的砧上肉什麼的。”

  克莉絲汀·雷德方很懊惱地笑了笑說:“我倒真希望我能作日光浴,可是我皮膚不會變成棕色,只會曬得發紅,然後整個手臂上都會起可怕的斑點。”

  “總比賈德納太太的伊蘭妮弄得滿手毛好些。”布列斯特小姐說,她看到克莉絲汀疑問的眼光,就繼續說道:“賈德納太太今早一直精神抖擻,簡直就沒停過。‘是不是呀?歐帝爾?’‘是啦,親愛的。’”她停了一下,然後說道:“不過,白羅先生,我倒希望你跟她開個玩笑,你為什麼不告訴她說,你是來調查一件可怕的謀殺案的,而那個兇手是一個瘋子殺手,正在這個旅館裡住著?”

  赫丘勒·白羅歎了口氣,他說:“我實在怕她會真相信我的話。”

  巴瑞少校發出一聲輕笑,“她一定會的。”

  艾蜜莉·布列斯特說:“我不知道,我覺得有些地方就是和別處不同,這裡就不是那種地方說是會有——”她的話停了下來,覺得很難說明她的意思。

  “這裡很有浪漫情調,”赫丘勒·白羅表示同意道:“這裡很平靜,陽光照耀,海水湛藍,可是你忘了,布列斯特小姐,在太陽底下,到處都有邪惡的事。”

  那位牧師在椅子上欠動了下身子,他俯過身來,一對藍眼閃閃發光,布列斯特小姐聳了下肩膀,“哦!我當然知道這一點,可是——”

  “可是你還是覺得這不像是個犯罪地點?你忘了一件事,小姐。”

  “我想,你說的是人性吧?”

  “那是一點,總是會牽扯到的,不過我要說的還不是這個。我要向你指出的是,到這裡來的每一個人都是來度假的。”

  艾蜜莉·布列斯特對他露出一臉不解的表情,“這我就不懂了。”

  赫丘勒·白羅很慈祥地對她笑了笑,伸出手指來在空中點了點,“這樣說吧,假設你有個敵人,要是你到他住的地方,他的辦公室,或是在街上找他——哎,你一定得有個理由——一定要說明自己的行為意圖。可是在海邊,就不必費這種事。你來到了皮梳灣,為什麼呢?很簡單嘛,現在是八月天——八月大家都到海邊去的——去度假,所以你看,你在這裡,藍恩先生在這裡,巴瑞少校在這裡,雷德方太太和她先生在這裡,全都是很自然的事,因為英國人在八月裡到海濱來,已經是沿習成風的一件事了。”

  “嗯,”布列斯特小姐承認道:“這的確是一個很精采的想法,可是賈德納夫婦呢?他們可是美國人呀。”

  白羅微微一笑,“就算是賈德納太太,也像她跟我們說的那樣,感覺到有放鬆一下的必要。而且,她既然是在‘玩’英國,她也就非要在海濱過一兩夜不可——那怕只是為了表示她是個好觀光客。她很喜歡看人咧。”

  雷德方太太喃喃地說道:“我想,你也喜歡注意看別人吧。”

  “夫人,坦白地說,我的確如此。”

  她沉吟地說:“你看到——很多。”

  大家沉默了一陣,史蒂文·藍恩清了下嗓子,有點不大自在地說:“白羅先生,我對你剛才所說的話有點興趣。你說太陽底下到處都有邪惡的事,這簡直有點像是引了‘傳道書’上的話。”他停頓了一下,然後引了那幾句話說:“‘並且世人的心,充滿了惡,活著的時候心裡狂妄。’”他的臉上煥發著近乎狂熱的光彩,“我很高興能聽到你說這話,現在沒有一個人相信有邪惡之事,充其量也只把它當作是善的一個反意詞而已,大家都說,惡事是一些不懂事的人做出來的——那些未開化的人,應該可憐他們,而不該責備他們。可是,白羅先生,邪惡是真實的!確有其事!我相信有惡,正如同我相信有善一般!那的確存在!很有勢力!行走在世界上!”他停了下來,呼吸急促,他用手帕擦了下前額,突然滿面歉意,“對不起,我越扯越遠了!”

  白羅平靜地說:“我瞭解你的意思,有一部分我也很表同意,邪惡的確存在於世界上,也可以叫人認識。”

  巴瑞少校清了清嗓子,“說到這種事,當年在印度的時候——”

  巴瑞少校在這裡耽擱的時間已經長久到每個人都隨時在防備他長篇大論地說他那些在印度的故事。布列斯特小姐和雷德方太太同時開口說起話來。“那邊是你先生游過來了吧?雷德方太太?他游起來真有力,實在是個游泳好手。”雷德方太太則叫道:“快看!那條小船好可愛啊,張著紅帆,是卜拉特先生的船吧?對不對?”張著紅帆的船正橫過海灣的盡頭。

  巴瑞少校咕嚕道:“想得滑稽,紅顏色的船帆。”可是他那段想當年的故事就此被打斷了。

  赫丘勒·白羅很表欣賞地看著剛剛上岸的年輕男人,派屈克·雷德方的確是很好的人類範本,結實的古銅色肌膚,寬肩窄腰,渾身散發著歡樂的氣氛——一種與生俱來的單純,使他能得到所有的女性和大部分男性的喜愛。他站在那裡把身上的水抖掉,一面很開心地舉手和他妻子招呼,她也揮了下手,叫道:“過來吧,派特。”

  “來了。”

  他先朝海灘那頭走去,准備去拿他放在那裡的毛巾,就在這時候,一個女人從旅館那邊經過他們面前向海灘走去,她的出現就如名角登臺,而且她走路的姿態就好像她心裡很明白這一點,她一點也沒有不自在的感覺,好像她早已習慣於她的出現必然會產生的影響。她的身材高而窈窕,穿著一件式樣簡單的露背白色泳裝,袒露出來的每一寸肌膚都是曬得十分均勻漂亮的淺古銅色,她完美得有如一座雕像,赤鳶色的頭發濃密捲曲,垂落頸際,由她臉上的表情看來,是三十歲過了的女人才有的那種冷淡,但整個人給人的感覺卻很年輕——充滿了活力。她的臉上有種東方人八風不動的感覺,深藍色的眼睛微向上翹,她的頭上戴了一頂中國式的翠綠色硬紙帽,她有種特殊的風韻;使得海灘上所有其他的女人都黯然失色,相形見絀。而所有在場的男人都毫無例外地將視線投注在她身上。

  赫丘勒·白羅的眼睛張了開來,他的鬍子微微顫動。巴瑞少校坐了起來,兩眼興奮地瞪得更大。在白羅左邊的史蒂文·藍恩牧師嘶嘶作響地倒吸了一口氣,整個身子都僵直了。巴瑞少校用沙啞的聲音低聲說道:“艾蓮娜·史達特(後來她才嫁給了馬歇爾)——我在她退出舞臺之前看過她演的《送往迎來》,真是值得一看,啊?”

  克莉絲汀·雷德方用很冷的聲音緩緩說道:“她很漂亮——不錯,我覺得——她看起來倒像是一隻野獸!”艾蜜莉·布列斯特突然說道:“白羅先生,你剛才談到邪惡,現在,在我看來,那個女人正是邪惡的化身!她實在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壞女人,我正好很清楚她的事。”

  巴瑞少校回想道:“我記得在印度有個女孩子,也是一頭紅頭發,一個尉官的老婆,她那時候可真是風靡一時,男人都為她瘋狂,當然,所有的女人都恨不得把她眼珠挖出來!好多人家都為她搞得雞犬不寧。”他輕輕笑了起來。“她老公是個很好、很安靜的傢伙,對她崇拜得五體投地,從來不說什麼——對她百依百順。”

  史蒂文·藍恩用充滿激動情緒的語氣低聲說道:“這種女人就是邪惡的——邪惡得——”他停了下來。

  艾蓮娜·史達特已經走到了水邊,兩個還像男孩子似的年輕人跳了起來,向她跑過去。她停下來,對他們微微笑著,她的眼光卻望向他們身後正沿海灘走來的派屈克·雷德方。赫丘勒·白羅覺得那就像是望著羅盤上的指針。派屈克·雷德方受到了影響,他的腳步改了方向,那根指針不管怎麼樣也必須服從磁力定律轉向北方。派屈克的兩腳將他帶到艾蓮娜·史達特這邊來,她站在那裡對他微笑,然後她沿著水邊慢慢地朝海灘那頭走去。派屈克·雷德方跟著她,她躺在一塊大石頭邊,雷德方也在她身邊坐了下來。克莉絲汀·雷德方突然站起身來,走進旅館裡去。

  在她離開之後,有一陣很叫人不舒服的沉默。然後艾蜜莉·布列斯特說:“真差勁!她是個很好的小東西,她們結婚才一兩年哩。”

  “我剛才說起的那個女孩子。”巴瑞少校說:“就是在印度的那個,她搞砸了好幾對美滿的夫妻,真是可惜,你說什麼?”

  “有一種女人,”布列斯特小姐說:“就喜歡去破壞別人的家庭。”她停了一兩分鐘,又說道:“派屈克·雷德方是個傻瓜。”赫丘勒·白羅一句話也沒說。他望著海灘那邊,可是並不是在看派屈克·雷德方和艾蓮娜·史達特。布列斯特小姐說:“呃,我還是先走一步去划船吧。”她離開了這堆人。

  巴瑞少校把他那雙發紅的眼睛轉過來,好奇地望著白羅。

  “哎,白羅,”他說:“你在想什麼?你都沒開過口,你覺得這個女妖精怎麼樣?很熱情吧?”

  白羅說:“可能。”

  “哎,你這只老狗,我很清楚你們法國人。”

  白羅冷冷地說:“我不是法國人。”

  “好吧,可是別騙我說你從來不看漂亮女人!你覺得她怎麼樣?呃?”

  赫丘勒·白羅說:“她不年輕了。”

  “這有什麼關系?女人的年齡是靠外表決定的!她看起來不錯!”

  赫丘勒·白羅點了點頭,他說:“不錯,她很美,可是歸根結底重要的並不是美貌,讓所有的人(除了一個之外)把頭轉過來看她的,並不是她的美貌。”

  “是那種風韻,”那位少校說:“重要的是——那種風韻。”然後他突然好奇地說:“你一直兩眼盯著在看什麼呀?”

  赫丘勒·白羅回答道:“我在看那個唯一例外的人,她走過的時候,只有那一個男人沒有抬起頭來。”

  巴瑞少校順著他的眼光看去,看到一個年約四十上下的男人,他一頭美發,皮膚微黑,有一張很靜而愉悅的臉,正坐在海灘上吸著煙鬥,看一本“時代”雜志。“啊,那個人呀!”巴瑞少校說:“那就是做老公的,他就是馬歇爾。”

  赫丘勒·白羅說:“我知道。”

  巴瑞少校笑了聲,他本人是個單身漢,他一向對“丈夫”只有三種看法——“障礙”、“不便”和“保鏢”。他說:“看起來是個好人,很安靜。不知道我訂的《時代》雜志來了沒有。”他站起身來,向旅館走去。

  白羅的視線緩緩轉到史蒂文·藍恩的臉上。史蒂文·藍恩正望著艾蓮娜·馬歇爾和派屈克·雷德方。他突然轉過頭來對著白羅,他的眼中閃著狂熱的光芒。他說:“那個女人簡直就是邪惡的化身,你還有什麼懷疑嗎?”

  白羅緩緩地說:“這事很難說得一定。”

  史蒂文·藍恩說:“可是,難道你不能感覺得到?在你四周圍?都有邪惡存在。”

  赫丘勒·白羅慢慢地點了點頭。

  羅莎夢·戴禮過來坐在他身邊的時候,赫丘勒·白羅毫不掩飾他的高興,而且他也當眾承認過他對羅莎夢·戴禮像他所見過別的女性一樣的愛慕有加,更欣賞她的出眾,她優雅的身材,昂首而行的神情。他喜歡她一頭黑發亂如光滑的波浪,以及她略帶諷刺的笑容,她穿著一套深藍色料子做的洋裝,上面點綴了些白色,看來十分簡單,其實線條十分複雜。羅莎夢·戴禮的玫瑰屋服飾公司是倫敦最著名的女裝公司之一。她說:“我覺得我並不喜歡這個地方,我還在奇怪到底是為什麼到這裡來。”

  “你以前也來過這裡的,是吧?”

  “是的,兩年前的復活節,當時還沒現在這麼多人。”

  赫丘勒·白羅看看她,很溫柔地說:“出了什麼讓你擔心的事,我說得對不對?”

  她點了點頭,兩腳前後擺動,她低頭瞪著兩腳,說道,

  “我見到鬼了。”

  “鬼?”

  “嗯。”

  “什麼鬼?還是什麼人的鬼魂?”

  “哦,我自己的鬼魂。”

  白羅柔和地問道:“這個鬼很叫人痛苦嗎?”

  “沒想到會那麼痛苦,把我拉回到以前去了,你知道。”她停了下來,想了想,然後說道:“想想我童年時的——不,你不可能想像得到,你不是英國人!”

  白羅問道:“是非常英國化的童年嗎?”

  “哦,你簡直不敢相信有多英國化!住在鄉下——一座好大的老房子——有馬,有狗——在雨中散步——木柴生火——果園裡有蘋果——沒什麼錢——舊蘇格蘭呢衣服——穿上好幾年的夜禮服——沒人照料的花園——秋天到處都是小野菊花……”

  白羅溫柔地問道:“你希望能回到那時候去?”

  羅莎夢·戴禮搖了搖頭。她說:“人是不能回到過去的,不是嗎?永遠也不可能。可是我倒希望自己選了——另外一條路。”

  白羅說:“不見得。”

  羅莎夢·戴禮笑了起來,“我真的那樣想呢。”

  白羅說:“我年輕的時候(哎,小姐,那可真是好久以前的事了),流行過一個遊戲叫‘若不做你自己,你想做誰?’答案要寫在一些女孩子的小本子裡,那些本子有金邊,外面是藍顏色的皮面。小姐,這個問題的答案卻很不容易找得到呢。”

  羅莎夢說:“唉——我想也是。那會要冒很大的險。誰也不會想做墨索里尼或是伊莉莎白公主,至於自己的朋友,對他們又瞭解得太多,我還記得有次碰到一對很好的夫婦,他們彼此好有禮貌,好開心,在結婚那麼多年之後還能維持這樣的關系,真叫我羡慕那個女人,我絕對會心甘情願地和她交換身份,可是後來有人告訴我說,他們兩人私下已經有十一年不曾交談了!”她笑了笑,“這不正表示你什麼事都想像不到嗎?”

  過了一陣之後,白羅說:“有很多人想必都很羡慕你呢。”

  羅莎夢·戴禮冷冷地說:“哦,不錯,當然啦。”她想了想,嘴角提了上去,露出那帶諷刺的笑來,“不錯,我正是成功女性的典型,我很能享受一個成功的創作藝術家在藝術上的滿足(我也真喜歡設計服裝),以及一個成功的職業婦女在錢財上的滿足,我生活得相當好,我的身材不錯,臉孔也過得去,還有並不太尖刻的口舌。”她停了下,她的笑更大了些,“當然——我還少個丈夫!這一點是失敗了,對不對?白羅先生?”

  白羅很殷勤地說:“小姐,你之所以還未結婚,是因為我的同性之間沒有一個夠資格的,你之所以維持獨身,是你的選擇,而非必要。”

  羅莎夢·戴禮說:“話雖是這麼說,可是我相信你也和所有的男人一樣,在心裡深信一個女人要不等到結婚生子就不可能滿足。”

  白羅聳了下肩膀,“結婚生子是一般女人都會的,但一百個女人裡只有一個——不對,一千個女人裡只有一個——能像你一樣得到今天的名聲和地位。”

  羅莎夢對他咧嘴一笑道:“可是,我畢竟還只是一個已經憔悴了的老處女!至少,我今天就有這樣的感覺,我倒情願一年沒幾個錢,卻有個高大卻不多嘴的丈夫,和一大堆小鬼跟在我後面,這也是實話吧。是不是?”

  白羅聳了下肩膀,“你既然這樣說,就算是這樣吧。”

  羅莎夢笑了起來,她突然恢復了自製,拿出一支香煙來點上,她說:“你真懂得如何應付女人,白羅先生,我現在倒覺得要採取相對的立場和看法,來和你爭執女性應以事業為重了。我現在這樣的生活當然不壞——我也知道。”

  “那,我們是不是可以說,一切又都很美好了?”

  “一點也不錯。”

  白羅也掏出了煙盒,點上一支他最喜歡的細支香煙,他望著裊裊上升的青煙,喃喃地說道:“那麼,馬歇爾先生是你的老朋友了?小姐。”

  羅莎夢坐直了身子,她說:“哎,你怎麼知道的?哦,我想是甘逸世告訴你的吧?”

  白羅搖了下頭,“什麼人也沒告訴我什麼,可是,小姐,我是個偵探呀,這是個很顯然可得的結論。”

  羅莎夢·戴禮說:“我不明白。”

  “想想看!”他兩手比劃著,“你到這裡來了一個禮拜,很活躍,很開心,一點心事也沒有,今天卻突然說到鬼,說到以前的事,這是怎麼回事呢?過去幾天裡都沒有新的客人來,一直到昨天晚上才來了馬歇爾先生和他的太太跟女兒。今天你就起了這樣的變化!事情不是很明顯嗎?”

  羅莎夢·戴禮說:“嗯,這倒是真的,甘逸世·馬歇爾和我算是青梅竹馬的朋友,馬歇爾家就住在我們隔壁,甘逸世一向對我很好——當然,是一種照顧式的好法,因為他比我大四歲。我後來好久沒有見過他。總有——至少有十五年了。”

  白羅沉吟地道:“好長的一段時間。”羅莎夢點點頭,他們沉默了一陣,然後赫丘勒·白羅說:“他很有同情心,是嗎?”

  羅莎夢很熱情地說:“甘逸世是個好人,最好的人,沉靜而內向得可怕,我敢說他唯一的錯誤就是有專結不幸婚姻的壞習慣。”

  白羅很瞭解地說了一聲:“啊……”

  羅莎夢·戴禮繼續說道:“甘逸世是個傻瓜——他一碰到女人就成了個大傻瓜!你還記得馬婷黛的案子嗎?”

  白羅皺起了眉頭,“馬婷黛?馬婷黛?是下毒吧,是不是?”

  “不錯,十七八年前的事了,那個女人被控謀殺親夫。”

  “後來證明他有服食砒霜的習慣,結果她被判無罪開釋了。”

  “不錯。呃,在她獲釋之後,甘逸世娶了她,他就會做這種傻事。”

  赫丘勒·白羅喃喃地道:“可是說不定她的確是清白的呢?”

  羅莎夢不耐煩地說道:“啊,我敢說她一定是清白的,誰也搞不清楚!可是世界上有多少女人好娶,又何必偏去娶個因為謀殺案受過審的女人呢?”白羅沒有說什麼,也許他知道如果他保持沉默的話,羅莎夢·戴禮就會繼續下去,她果然繼續說道:“當然,那時候他還很年輕,才二十一歲,他對她愛得發瘋,她在生琳達的時候死的——他們結婚才一年。我相信她的死讓甘逸世很受打擊。後來他亂過一陣子——我想他是想把以前的事忘掉。”她頓了一下,“後來又來了這個艾蓮娜·史達特,她常常演歌舞劇。有一宗有名的離婚案子,柯丁頓夫人和柯丁頓離婚的時候,就指艾蓮娜·史達特是妨害家庭的第三者,他們說柯丁頓爵士愛她愛得要命,大家都知道一等離婚成立之後,他們兩個就要結婚的。可是,事到臨頭,他卻沒有娶她,硬把她給拒之千里之外。反正,這件事在當時鬧得很大,接下來,就是甘逸世去把她娶了回來。這個傻瓜——這個大傻瓜!”

  赫丘勒·白羅喃喃說道:“這種傻瓜也有值得原諒的地方——她很美呢。”

  “不錯,一點也不錯。三年前,還有一件醜聞,老爵士羅吉·安思勤死後把全部財產遺贈給她。我原以為這件事總該讓甘逸世睜開眼睛來了。”

  “可是並沒有嗎?”

  羅莎夢聳了下肩膀:“我告訴你我已經有多年沒見過他了。不過,別人說他絲毫未動聲色地就認了下來,我倒想知道這是為什麼?難道他對她盲目地信任嗎?”

  “也許另有原因。”

  “不錯,面子問題,面子總要維持!我不知道他對她到底感覺如何,沒有人知道。”

  “她呢,她對他有什麼感覺?”

  羅莎夢瞪著他。她說:“她?她是世界上天字第一號的掘金女郎,也是個會吃人的妖精!只要是個男人到了她周圍方圓百碼之內,艾蓮娜馬上就想動手了,她就是這種人。”

  白羅極表同意地點了點頭。“不錯,”他說:“你說得不錯,她的兩眼只看一樣東西——男人。”

  羅莎夢說:“她現在又看上了派屈克·雷德方,他長得很好看——很單純的一個人——你知道,喜歡他太太,不是到處拈花惹草的人,這種人最對艾蓮娜的胃口,我很喜歡雷德方太太——她那副楚楚可憐的樣子很好看——可是我想她是絕對搞不過吃人母老虎艾蓮娜的。”

  白羅說:“嗯,正像你說的那樣。”他看來很是沮喪。

  羅莎夢說:“克莉絲汀·雷德方好像是個老師,她是那種相信思想重於一切的人。她可有得吃驚的哩。”白羅懊惱地搖了搖頭。羅莎夢站了起來,她說:“這真不該。”她很含糊地又補上一句說:“真該有人用什麼辦法來解決一下。”

  琳達·馬歇爾很不開心地在臥室裡照著鏡子,她很不喜歡自己的這張臉。現在她尤其覺得大部分只是骨頭和雀斑,她看到自己一頭紅棕色蓬鬆的頭發就討厭(她在心裡暗罵一聲,就像老鼠一樣)。她也不喜歡自己灰綠色的眼睛,高高的顴骨和長長的下巴。她的嘴和牙齒也許不那麼壞——可是牙齒好又有什麼用?還有,她鼻子旁邊長的這個紅點是什麼呢?後來發現並不是一粒粉刺,才放心下來。她自己暗想:“十六歲真可怕——簡直可怕透了!”

  一個人好像就是搞不清自己的處境。琳達笨得像條小牛,坐立不安得又如一只刺蝟。她隨時都感到自己很醜,也覺得自己什麼也不是。在學校裡還沒這麼壞,可是她現在離開了學校,好像沒一個人知道她該做什麼,她父親含含糊糊地提到今年冬天要送她到巴黎去。琳達不想去巴黎——可是她也不想耽在家裡,一直到現在她才真正明白她有多討厭艾蓮娜。

  琳達那張年輕的臉繃緊起來,灰綠的眼睛神色變得冷硬。艾蓮娜……她心裡想道:“她是個禽獸——畜牲……”後母!有個後母實在是一件壞事,每個人都這樣說。這話一點也不錯!倒不是說艾蓮娜對她不好,大多數的時候,艾蓮娜根本就不注意到這個小女孩,可是一旦注意到了,那她的眼裡和話裡總帶著一種輕蔑的神情……艾蓮娜優雅的姿態和動作,正強調了琳達的笨拙,只要艾蓮娜在身邊,她就會很慚愧地感受到自己的幼稚和粗魯。可是問題還不止這些,還不止這一點而已,琳達想著又停了下來。她還不善於理清自己的感覺,問題在艾蓮娜給別人——給他們家——帶來的影響,“她是個壞人。”琳達想道:“她很壞,很壞。”

  可是事情還不止到此而已,不能只對她嗤之以鼻就可以置之不理了,問題在她對別人的影響。比方說,對爸爸,爸爸現在和以前很不一樣了……她不解地想了想,爸爸來帶她出學校的時候,爸爸有次帶她去遊船,還有爸爸在家——艾蓮娜也在的時候。一切——一切好像都雜在一起而又不——不在那裡。琳達想道:“事情還會繼續這樣下去,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我受不了。”

  展現在她眼前的生活——無盡無止——是一連串因為艾蓮娜而黑暗的日子,她還很孩子氣,不大有比較觀念。一年,在琳達看來就如永恆,一陣憎恨如焚燒的火浪在她心裡升起,她想道:“我真想殺了她。啊!我真希望她死掉……”

  她的目光越過鏡子望向下麵的海水,這個地方其實很好玩,至少應該會很好玩的。有好幾處海灘、小灣,還有好多好玩的小路,有好多可以去探險的地方,也有好多可以一個人去廝混的地方,柯溫家的孩子告訴她說,也有好些山洞,琳達想:“只要艾蓮娜走了,我就可以玩得開心了。”

  她回想起剛到的那天,從對面過來讓她感到很興奮,潮水淹沒了堤路,他們是坐小船過來的。這個旅館看來很特殊、很刺激,然後在陽臺上有一個高高黑黑的女人跳了起來,說:“哎呀,是你,甘逸世!”

  而她父親一副非常吃驚的樣子,失聲叫道:“羅莎夢!”

  琳達用孩子們慣有的挑剔態度仔細打量了羅莎夢·戴禮之後,決定她很欣賞羅莎夢。她認為羅莎夢很明理。她的頭發也長得很好——好像正配她——大部分人的頭發都和他們的人不配。她的衣著也好,她還有一張很有趣的臉——好像很自得其樂的樣子。羅莎夢對琳達也很好,既沒有大驚小怪,也沒有“說”什麼(在琳達所謂的“說什麼”項下,是一大堆討人厭的東西)。而且羅莎夢也沒有把琳達當作個傻孩子似地看待,而是把她當作一個真正的人來對待。琳達很少有這種被人家當作真正的人的感覺,所以每碰到有這樣的人,她就感激萬分。

  爸爸也好像很高興見到戴禮小姐。奇怪——他看起來好像突然變了一個人似的。他看起來——他當時看起來——琳達想了又想——哎,他看起來變年輕了!他大聲地笑著——笑得像個孩子。現在琳達回想起來,才發現她很少聽到她父親笑,她感到很困惑,就好像她看到了另外一個完全不同的人。她想道:“不知道爸爸在我這個年紀的時候,是什麼樣子……”可是這太困難了,她決定不去想它。

  她腦子裡突然閃過一個念頭。要是他們——只有她和爸爸——到這裡,見到戴禮小姐,那該多開心。她突然想見到這樣的一個畫面:爸爸孩子氣地大笑著,戴禮小姐和她自己——在島上享受所有的樂趣——游泳——鑽山洞——黑暗又籠罩下來。

  艾蓮娜,有艾蓮娜在,就沒辦法開心。為什麼不行呢?哎,至少她,琳達,就開心不起來。有一個你恨的人在,你就不會快樂的。不錯,恨!她恨艾蓮娜。那陣憎恨的火焰慢慢地又在她心裡升了起來,琳達的臉色變得很白,她的嘴唇微微張了開來,兩眼的瞳孔收縮,十指僵直拳曲……

  甘逸世·馬歇爾敲了敲他妻子的房門,聽到她回應的聲音,他推開門走了進去。艾蓮娜剛化好妝,她穿著一身閃亮的綠衣服,看來有點像條人魚,她正站在鏡子前面,把睫毛膏塗刷在眼睫毛上,她說:“啊,原來是你。”

  “嗯,我來看看你弄好了沒有?”

  “馬上好。”

  甘逸世·馬歇爾走到窗前,望向外面的大海,他的臉和平時一樣沒有流露出什麼表情,還是很愉悅而平常,他轉過身來,說道:“艾蓮娜?”

  “什麼事?”

  “我猜,你以前就認得雷德方吧?”

  艾蓮娜很輕松地回答道:“啊,是啊,親愛的,在什麼地方一個雞尾酒會上見過,我覺得他很乖呢。”

  “我想也是。你原先就知道他跟他太太要到這裡來嗎?”

  艾蓮娜把眼睛睜得好大,“啊,不知道啊,親愛的,我再也沒想到會碰到他啊。”

  甘逸世·馬歇爾很平靜地說:“我以為也許就是因為他們要來才讓你想到要來這個地方的,當時你很堅持要我們到這裡來呢。”

  艾蓮娜把睫毛膏放下,轉過身去對著他。她微微一笑——笑容中充滿了誘惑,她說:“有人跟我說起這個地方,我想是李南夫婦吧。他們說這個地方太好了——完全保持了很純正的風光!你難道不喜歡這裡嗎?”

  甘逸世·馬歇爾說:“我不知道。”

  “哦,親愛的,可是你最喜歡游泳跟閒散了,我想你一定會喜歡這裡的。”

  “我知道你的意思是說你自己會享樂。”她的眼睛更睜大了一點,有點不知所措地望著他。甘逸世·馬歇爾說:“我猜實際上是你告訴雷德方說你要到這裡來吧?”

  艾蓮娜說:“甘逸世,親愛的,你可不是要找我麻煩吧?”

  甘逸世·馬歇爾說:“哎,艾蓮娜,我知道你是個什麼樣的人。他們是對很好的小夫妻,那個男孩子真的很愛他的太太,你難道一定要去攪和人家嗎?”

  艾蓮娜道:“這樣怪我未免太不公平了,我什麼也沒做——一點也沒,我也不能管著別人不——”

  他追問道:“不怎麼樣?”

  她的眼睛不停眨動,“哎,當然,我知道很多人都為我而瘋狂,可是那也不是我的錯,他們就是會這樣嘛。”

  “那你承認雷德方為你瘋狂了!”

  艾蓮娜喃喃道:“他實在太蠢了,”她向她丈夫走近一步,“可是你瞭解的,是吧?你知道我真正愛著的只有你一個人。”

  她抬起眼來,透過刷了睫毛膏的睫毛望著他,她的表情很動人——很少有男人能抗拒得了。甘逸世·馬歇爾陰沉地俯視著她。他的臉上神色如常,聲音平靜地說:“我想我相當瞭解你,艾蓮娜……”

  走到旅館南側的陽臺上,海濱浴場就正在陽台下面,也有一條小路通出去。繞過懸崖到島的西南側,往前走一小段路,有幾級石階通到一連串在懸崖上開鑿出來的凹處。在旅館地圖上標注做“陽光崖”,這些地方都設有座椅,雷德方夫婦在一吃過晚飯後,就到了一處這樣的地方。夜色清明,月光很亮,雷德方夫婦坐了下來,沉默了好一陣,最後派屈克·雷德方說:“夜色真美,是不是?克莉絲汀。”

  “嗯,”她的語氣裡有一絲也許會讓他感到不安的表情。

  他坐在那裡,沒有看她,克莉絲汀用她平靜的聲音問道:

  “你原先就知道那個女人要到這裡來的嗎?”

  他車轉身來,說道:“我不懂,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想你明白。”

  “哎,克莉絲汀,我不知道你這是怎麼了——”

  她打斷了他的話,她的聲音很低,顫抖著。“我怎麼了?是你怎麼了!”

  “我沒有怎麼樣。”

  “哦,派屈克,就有!你堅持一定要到這裡來,你非常的固執,我本來想再去我們以前度蜜月的地方,可是你非要來這裡不可。”

  “哎,為什麼不行呢?這是個很好的地方呀!”

  “也許吧,可是你之所以想到這裡來,是因為她要來的緣故。”

  “她?誰是她?”

  “馬歇爾太太。你——你愛上她了。”

  “我的老天,克莉絲汀,別搞得你自己出醜。這樣吃醋法,簡直不像是你。”他這脾氣發得有些不自然,相當誇張。

  她說:“我們一直很快樂!”

  “快樂,當然我們一直很快樂呀!我們現在也很快樂!可是要是我一跟別的女人說話,你就吵吵鬧鬧的話,那我們就不會快樂了!”

  “不是這麼回事。”

  “就是!結了婚的人也一定得——呃——和別人維持友誼。你這種疑心的態度完全不對。我——我一跟個漂亮女人說話,你就馬上推出結論說我愛上了她——”他停了下來,聳了聳肩膀。

  克莉絲汀·雷德方說:“你本來就是愛上了她……”

  “啊,別傻了,克莉絲汀!我——我只不過是跟她談了兩三句話而已。”

  “才不是呢。”

  “不要養成我們一碰到漂亮女人,你就吃醋的壞習慣。”

  克莉絲汀·雷德方說:“她可不止是一個漂亮女人而已!她——她和別人不一樣!她是個壞女人!一點也不錯,她就是,她會害你的。派屈克,我求求你,放開她吧,讓我們離開這裡。”

  派屈克·雷德方不高興地將下巴伸了出來,很孩子氣地辯解道:“別傻了,克莉絲汀,我們——我們別為這種事吵架。”

  “我不想吵架。”

  “那就好好講點道理,來,我們回旅館去吧。”

  他站起身來,克莉絲汀略停了下,然後也站了起來,她說:“好吧……”

  在隔壁的凹處,赫丘勒·白羅坐在那裡,他有點憂傷地搖了下頭。有些人也許會在可能偷聽到別人談話時趕緊走開,可是赫丘勒·白羅卻不會,他完全沒有這種想法,“何況”他後來向他的朋友海斯亭說:“事關謀殺。”

  海斯亭瞪大了眼睛道:“可是,當時謀殺案還沒發生哩。”

  赫丘勒·白羅歎了口氣,他說:“可是,我的朋友,事情已經很明顯有這種跡象了。”

  “那你為什麼不事先制止呢?”

  赫丘勒·白羅歎了口氣,像他以前在埃及時說的一樣,說要是有哪個人決心要謀殺別人的話,就不容易防止了,對所發生的事情,他一點也不怪自己,據他說,那件事根本是無法避免得了的。

  羅莎夢·戴禮和甘逸世·馬歇爾坐在岩頂剪得短短的草坪上,下面就是鷗灣。這裡位於島的東側,有些人在早上到這裡來游泳,因為這裡比較安靜。羅莎夢說:“能離開人群真是好。”

  馬歇爾含糊地應道:“嗯,”他翻過身去,嗅著草皮,“氣味真好,還記得家鄉的草原嗎?”

  “當然。”

  “那些日子真好。”

  “嗯。”

  “你沒有變多少,羅莎夢。”

  “變了,我變了好多。”

  “你一直很成功,你也很有錢,可是你還是以前那個羅莎夢。”

  羅莎夢喃喃地道:“我倒希望真是這樣。”

  “你說什麼?”

  “沒什麼,甘逸世,我們沒法保持年輕時那些好的本性和很高的理想,實在是一件可惜的事,是不是?”

  “我倒不知道你的本性有多好,孩子,你以前常常會大發脾氣。有一次在發火的時候差點把我給扼死了。”

  羅莎夢大聲笑了起來。她說:“你還記得那天我們帶托比去抓水老鼠的事嗎?”

  他們談了一陣子往事,然後停頓下來,羅莎夢的手指玩弄著她皮包的搭扣。最後她終於開口說道:“甘逸世?”

  “嗯。”他的回答似乎聽不清楚,他還俯身躺在草坪上。

  “要是我說幾句實在不該說的話,你以後會不會從此不再和我說話了?”

  他翻過身,坐了起來,很嚴肅地說道:“我想我絕不會認為你有什麼話是不該說的。你知道,你是很有分寸的人。”

  她點了點頭,表示接受他最後那句話的意思,只掩飾了她因這句話而感到的高興。“甘逸世,你為什麼不跟你的太太離婚?”

  他的臉上起了變化。表情變冷了——原先的快樂都消失不見。他將煙鬥從口袋裡掏了出來,開始裝煙絲。羅莎夢說:

  “要是我這話冒犯了你,請你原諒。”

  他不動聲色地說:“你沒有冒犯我。”

  “啊,那,你為什麼不離婚呢?”

  “你不瞭解。”

  “難道你——那麼喜歡她嗎?”

  “不只是這個問題而已,你知道,我娶了她呢。”

  “我知道,可是她——聲名相當狼藉。”

  他想了想,仔細地將煙絲填裝進去,“是嗎?——我想也是。”

  “你可以跟她離婚的,甘逸世。”

  “親愛的孩子,你實在不該說這種話,只因為別的男人對她會昏了頭,並不表示她也會昏了頭。”

  羅莎夢忍住了要說出口的話,然後說道:“你可以安排得讓她主動提出和你離婚——如果你情願那樣子的話。”

  “當然是可以的。”

  “你應該這樣做。甘,真的,我不是開玩笑,你還要考慮孩子的事。”

  “琳達?”

  “是的,琳達。”

  “琳達和這件事有什麼關系?”

  “艾蓮娜對琳達不好,真的。我覺得琳達對很多事情有她的感覺。”

  甘逸世·馬歇爾劃著了火柴去點煙鬥。他吸了兩口煙,說:“嗯——這是個問題,我想艾蓮娜和琳達彼此並不好,也許對那個小女孩來說不是一件好事,這有點叫我擔心。”

  羅莎夢說:“我喜歡琳達——很喜歡,她有些——很好的地方。”

  甘逸世說:“她就像她母親,她對什麼都很看重。”

  羅莎夢說:“那難道你不覺得——真的——該擺脫艾蓮娜嗎?”

  “安排離婚?”

  “是呀,隨時都有人這樣做的嘛。”

  甘逸世·馬歇爾突然忿忿地說:“不錯,我正是討厭這一點。”

  “討厭?”她吃了一驚。

  “不錯,現代人的這種生活態度。要是你弄上一件你不喜歡的東西,馬上就盡快擺脫掉。該死的,世界上總該有所謂信心這東西吧。要是你娶了一個女人,決心要照顧她,哎,那你就要做到,這是你的責任,是你自己找的,我實在討厭結得快,離得也容易的婚姻,艾蓮娜是我的妻子,事情就是這樣子了。”

  羅莎夢的身子俯向前去,她用低沉的聲音說道:“你就是這樣的想法?至死不離?”

  甘逸世·馬歇爾點了點頭,他說:“正是如此。”

  羅莎夢道:“啊。”

  由一條曲折而又狹窄的小路回到皮梳灣來的賀雷士·卜拉特先生在一個拐彎的地方,差點撞倒了雷德方太太。她整個人貼靠在山壁上,卜拉特先生用力把車煞住。“你好——你好。”卜拉特先生很開心地招呼道。他的個子很大,一張臉通紅,一圈紅發圍著禿頂,他的野心是所到之處都要成為團體的靈魂人物。樂園旅館在他看來,很需要再添加些歡樂的氣氛。他常常不解為什麼他一到,就有很多人好像消失不見了。

  “差點把你做成草莓醬了吧?”卜拉特先生得意地說。

  克莉絲汀·雷德方說:“不錯,真差一點。”

  “上車吧,”卜拉特先生說。

  “哦,謝謝你——我還是走路吧。”

  “胡說,”蔔拉特說:“那車子是做什麼用的?”

  在這種情形下,克莉絲汀·雷德方上了車。卜拉特先生重新發動引擎,因為他剛才猛地煞住車,引擎就停了。卜拉特先生問道:“你一個人走來走去幹嗎?像你這樣漂亮的女孩子,這樣是不對的。”

  克莉絲汀急急地說:“哦,我喜歡一個人。”

  卜拉特先生用手肘輕撞了她一下,差點因此讓車子撞上了山岩。“女孩子老是喜歡這樣說,”他說:“其實根本不是這個意思。你知道,這個地方,樂園旅館,需要加進點活力,這裡一點也不樂,沒有活力。當然,有不少人住在這裡,不少孩子,可是也有不少阿公阿婆,比方說那個去過印度的英國人,無聊透了,還有那個體育健將型的牧師,那對喋喋不休的美國夫婦,還有那個留了小鬍子的外國人——他那兩撇鬍子真叫我覺得好笑!我想他一定是個理發師一類的人。”

  克莉絲汀搖了搖頭,“不是的,他是個偵探。”

  卜拉特先生差點又把車撞上了山岩,“是個偵探?你是說,他化了妝?”

  克莉絲汀·雷德方微微笑了笑說:“不是,他本來就是這個樣子,他叫做赫丘勒·白羅,你想必聽說過他。”

  卜拉特先生說:“沒聽清楚他的名字。啊,對了,我聽說過他,可是我以為他早已經死了……媽的,他應該已經死了嘛,他到這裡來查什麼案的?”

  “他不是來查案——只是來度假的。”

  “嗯,我想也是。”卜拉特先生似乎很表懷疑,“看起來有點粗魯,是不是?”

  “呃,”克莉絲汀有點遲疑地說:“也許有點怪吧。”

  “我的意思是說,”卡拉特先生說:“蘇格蘭場有什麼不好?我隨時還是支持英國的。”他們到了山腳下,他很得意地按了聲喇叭,把車停放在旅館的車房裡。車房為了潮漲潮落的關系,設在旅館對面的陸地上。

  琳達·馬歇爾在一家小店裡,這裡賣的全是給皮梳灣的遊客買的東西。一邊的架子上放滿了兩塊錢租一次的書,其中最新的書也有十年了,有些是二十年前的舊書,還有些則更老。琳達先拿了一本,又很懷疑地從架子上抽下另外一本,翻了一下,她決定自己不可能看《四羽毛及其他》。她拿下一本用棕色軟皮做封面的小書,看得忘記了時間……然後琳達陡然一驚,把書插回架上,因為克莉絲汀·雷德方的聲音在她身邊響起,說道:“你在看什麼書呀,琳達?”

  琳達急急地說:“沒什麼,我正在找一本書。”她信手抽出一本書來,走到櫃檯前,摸出兩塊錢來付租金。

  克莉絲汀說:“卜拉特先生剛開車送我回來——起先差點把我給撞倒了,我實在沒辦法跟他一起走堤路回旅館去,所以我說我得來買點東西。”

  琳達說:“他真可怕,總在說他多有錢,說的英語又差勁得要命。”

  克莉絲汀道:“可憐的傢伙,我倒替他難過呢。”

  琳達不表同意,她不覺得卜拉特先生有什麼值得可憐的,她還年輕而不懂事。她陪著克莉絲汀·雷德方一起走出小店,向堤路走去。她一直忙著想心事,她喜歡克莉絲汀·雷德方,在琳達看起來,島上只有克莉絲汀和羅莎夢·戴禮還可以叫人忍受,她們兩個都不多嘴,比方現在走在一起的時候,克莉絲汀就什麼也沒說。琳達覺得這是很有道理的一件事,如果沒什麼值得一談的事,又何必一直吱吱喳喳呢?她沉入了自己的思索中。

  她突然說道:“雷德方太太,你有沒有覺得這一切都好可怕——可怕得——叫你——呃,好像要爆炸一樣……”

  這幾句話十分可笑,可是琳達繃緊了臉,表情充滿了焦慮,卻一點也不笑。克莉絲汀·雷德方起先有點不解地望著她,發現一點也沒有可以取笑之處……她倒吸了一口氣,說道:“有過——我曾經有過——正是這樣的感覺……”

  卜拉特先生說:“原來你就是那個有名的大偵探,呃?”他們坐在酒吧間裡,那是卜拉特先生最喜歡去的地方。

  赫丘勒·白羅以他慣常那種毫不謙虛的態度認可了對方的話。卜拉特先生繼續說道:“你到這裡來幹嗎呢——查案子嗎?”

  “不是,不是,我來休閒的,我在度假。”

  卜拉特先生眨了下眼睛,“你反正一定會那樣說的,是不是?”

  白羅回答說:“那倒不一定。”

  賀雷士·蔔拉特說:“啊!算了吧,說老實話,你跟我在一起絕對安全,我聽到什麼都不會說出去!多年前就學會守口如瓶了,要是我不知道該怎麼做的話,就不會貿然去做的。可是你知道大部分人是什麼樣的——對聽到的東西,不管是什麼事,都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你這一行可受不了這種事!所以你非堅持說你到這裡來不是為了別的事,只是來度假的不可了。”

  白羅問道:“你為什麼會有相反的想法呢?”卜拉特先生閉起一隻眼睛,他說:“我世面見多了,我瞭解各人的習性,像你這樣的人,應該會去杜維裡,或是托奎特,或是到法國的什麼地方度假,那裡才能讓你——那該是怎麼說來著?——得其所哉。”

  白羅歎了口氣,他望望窗外,雨正在落著,濃霧圍著小島,他說:“你說得可能很對!至少,那些地方在下雨時也會有很多娛樂消遣。”

  “有賭場……”卜拉特先生說:“你知道,我這大半輩子都工作得很辛苦,沒時間度假找樂子,我想要幹得好,我也幹得很好,現在我可以隨心所欲了,我的錢不少,我告訴你,過去幾年裡,我可享受了不少。”

  白羅喃喃地道:“哦,是嗎?”

  “不知道我怎麼會到這個地方來的。”卜拉特先生繼續說道。

  白羅說:“我也覺得奇怪。”

  “呃?你說什麼?”

  白羅擺了擺手,“我也不是一個沒見過世面的人,我也覺得你該去杜維裡或是比瑞市的。”

  “可是我們沒去那些地方,卻都到了這裡。”卜拉特先生發出沙啞的笑聲。“真不知道我為什麼到這裡來,”他想了想說:“你知道,我想是私販島和樂園旅館這個名字聽起來很浪漫。你知道,這種地方會讓你心動的,讓你想起小時候,海盜、私販之類的東西。”他有點尷尬地笑了起來,“我小時候常駕船出去,當然不是在這邊,是在東岸,奇怪的是,這種事一旦嘗到味道就再也丟不開了。如果我想要的話,就可以去弄一條相當好的遊艇,可是我卻又不這麼想,我喜歡只駕著我那條小船逛逛,雷德方也好想駕船,他和我一起出去過一兩次,現在可難找得到他了——一天到晚死纏著馬歇爾那個紅頭發的老婆。”他停了一下,然後放低了聲音繼續說道:“這個旅館裡大部分全是些老柴棒子,馬歇爾太太大概是唯一鮮蹦活跳的吧!我想馬歇爾要盯著她就夠他忙的了。關於她在舞臺上——跟舞臺下的故事一大堆,好多男人為她瘋狂,你看著好了,總有一天會出事的。”

  白羅問道:“出什麼樣的事?”

  賀雷士·蔔拉特說:“那就要看情形了,你看看馬歇爾,我覺得他的脾氣很怪。其實,我知道他是什麼人,聽過一些他的事,我以前也見過像他這樣不說話的人,你根本不知道他會怎麼樣,雷德方最好還是小心點——”

  他打住了話頭,因為他說到的那位先生走進了酒吧間。他有點不自在地繼續大聲說道:“我說過,在這一帶駕船實在很好玩。你好,雷德方,跟我一起喝一杯吧。你喝什麼?馬丁尼?好,你呢?白羅先生?”

  白羅搖了搖頭,派屈克·雷德方坐了下來,說道:“駕船?這是世界上最好玩的事,真希望我能多上幾次船。我小時候經常在海邊劃小船的哩。”

  白羅說:“那你對這一帶很熟了?”

  “當然!這裡還沒造這幢旅館之前我就很熟了,以前在皮梳灣只有幾座漁夫的小茅屋,和一座破舊的老房子,在島上沒別的了。”

  “這裡原來有一幢房子?”

  “哦,不錯,不過已經有多年沒住人了,幾乎都倒塌了。以前有很多傳說,說是屋子裡有幾條秘密通道通到妖精洞。我還記得我們以前一直在找那條秘密通道。”

  賀雷士·蔔拉特的酒潑出來了。他咒罵一聲,擦乾淨了之後問道:“妖精洞在那裡?”

  派屈克說:“啊,你不知道嗎?就在小妖灣那邊,很難找到入口,那在石頭堆起的堤防後面,只有一條長長窄縫,人剛好可以擠過去,裡面則開闊起來,成為一個相當大的山洞。你可以想像得到那對一個孩子來說,是多好玩的一個地方,一個老漁夫帶我去的,現在,就連打魚的也不知道那個地方了。那天我問一個漁夫,那個地方為什麼叫小妖灣,他就答不上來。”

  賀雷士·蔔拉特說:“可是我還是不明白,這個小妖是什麼?”

  派屈克·雷德方說:“哦,這是本地的傳說,在大德漠也有一個妖精洞。據說你在那裡要留下一根針,算是送給妖精的禮物。這個妖精是沼澤裡的精靈。”

  賀雷士·蔔拉特說:“啊,真有意思。”派屈克·雷德方繼續說道:“這一帶到現在還有很多關于妖精的傳說,有人說妖精會騎在人背上,到現在還有農夫在半夜裡回家後,會說給妖精騎了。”

  賀雷士·蔔拉特說:“你是說他們喝了一兩杯老酒?”

  派屈克·雷德方微微一笑道:“照一般常識判斷,這是最好的解釋。”

  蔔拉特看了看表。他說:“我要到餐廳去了。說起來,雷德方。我最喜歡的還是海盜,不是妖精。”

  派屈克·雷德方望著他走出去,大笑著說:“真有信心,我倒想看看這個老小子碰上妖精。”

  白羅沉吟地道:“以一個辛勤的生意人來說,卜拉特先生倒很有浪漫的想像力。”

  派屈克·雷德方說:“那是因為他沒受過多少教育的緣故,至少我內人是這樣說的,你看他看的書,不是懸念偵探小說,就是西部拓荒的故事。”

  白羅說:“你是說他的思想還像個孩子?”

  “呃,難道你不以為然嗎?”

  “我,我跟他還不大熟。”

  “我其實也跟他並不熟,我跟他一起駕船出去過一兩次——可是他其實也不喜歡有別人跟他在一起,他情願自己一個人。”

  赫丘勒·白羅說:“這真奇怪,跟他在陸地上的作風完全不一樣。”

  雷德方笑道:“我知道,我們都有點躲不開他似的,他真想把這個地方搞得很熱鬧。”

  白羅沉默了一兩分鐘,他很專注地審視著對方的笑臉,突然很意外地開口說道:“我想,雷德方先生,你很會享受生活。”

  派屈克吃驚地瞪著他。“的確如此,為什麼不呢?”

  “說得也是,”白羅同意道:“在這一點上,我倒要恭喜你。”

  派屈克·雷德方微笑著應道:“謝謝你。”

  “所以,我這個老頭子,比你要老得多的人,想給你一點忠告。”

  “是什麼呢?”

  “我在警方的一個很聰明的朋友在幾年前對我說過:‘赫丘勒,我的好朋友,如果你想過得安穩的話,就要躲開女人。’”

  派屈克·雷德方說:“我怕這話說得太晚了。你知道,我已經結婚了。”

  “這我知道,你的夫人是個很迷人、很好的女人,我想,她很喜歡你。”

  派屈克·雷德方馬上回嘴道:“我也很喜歡她。”

  “啊,”赫丘勒·白羅說:“我真高興能聽到這句話。”

  派屈克的眉頭突然皺了起來,一副雷雨將至的模樣,“我說,白羅先生,你到底打算說什麼?”

  “女人呀,”白羅往後一靠,閉起眼睛,“我對她們也略知一二,她們有種叫生活變得無比複雜的本事,而英國人,他們在這方面又一點不懂得隱密。如果你一定要到這裡來不可,雷德方先生,那你又何必把你夫人也帶了來呢?”

  派屈克·雷德方憤怒地道:“我不懂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赫丘勒·白羅不動聲色地說:“你懂得很清楚,我還不至於笨到和一個昏了頭的人爭辯,我只是勸勸你而已。”

  “你聽信那些該死的三姑六婆,賈德納太太,還有姓布列斯特的女人——她們整天無事可作,只有搬弄口舌,只因為一個女人長得好看——她們就對她這樣欺負。”

  赫丘勒·白羅站了起來。他喃喃地說道:“你難道真的這麼少不更事嗎?”他搖著頭,離開了酒吧間。派屈克·雷德方怒視著他的背影。

  赫丘勒·白羅在從餐廳回房間去時,在走廊裡停了一下,門都開著——一陣夜風吹了進來,雨已經停住,霧也散了,夜色清朗。赫丘勒·白羅發現雷德方太太坐在外面她最喜歡的椅子上,他走到她身邊說:“椅子是濕的,你不該坐在這裡,會著涼的。”

  “不錯,我不該坐在這裡,可是管他去呢,反正沒什麼關系。”

  “哎,哎,你又不是小孩子!你是個受過教育的女人,對事情要講道理。”

  她冷冷地說:“我可以向你保證,我絕對不會著涼的。”

  白羅道:“今天天氣潮濕,刮風下雨,霧大得叫人都看不穿。現在呢?霧氣散了,天晴了,天上星星在閃亮,人生也是如此。”

  克莉絲汀低聲道:“你可知道我最討厭這個地方的是什麼嗎?”

  “是什麼呢?”

  “憐憫。”她這兩個字說得好似一鞭子抽過來似的。她繼續說道:“你以為我不知道嗎?你以為我沒看見?那些人整天都在說:‘可憐的雷德方太太——那個可憐的小女人。’可是我一點也不小,我個子很高,她們說我小,是因為他們替我難過,我可受不了!”

  赫丘勒·白羅很小心地將手帕舖在椅子上,坐了下來。他沉吟地道:“這話有點道理。”

  她說:“那個女人——”她又停了下來。

  白羅鬱鬱地說:“夫人,你肯讓我告訴你一句話嗎?這可是一句實話,真實得像我們頭上的星星一樣。世界上像艾蓮娜·史達特——或者是艾蓮娜·馬歇爾這類的人——根本不作數的。”

  克莉絲汀·雷德方說:“胡說。”

  “我可以跟你擔保,真的。她們的王國都只屬於暫時性的。真正算數的女人一定要有好的德行和頭腦。”

  克莉絲汀不屑地說:“你以為男人在乎好的德行和頭腦嗎?”

  白羅鄭重地說:“基本上說來,確是如此。”

  克莉絲汀笑了一聲。她說:“我不同意你的話,”

  白羅道:“你的丈夫很愛你,夫人,我知道的。”

  “你不可能知道。”

  “哎,我知道,我看過他望著你的神情。”

  突然之間,她整個崩潰了,她靠在白羅寬厚的肩膀上大哭起來。她說:“我受不了……我受不了……”

  白羅輕拍著她的手臂,安慰她道:“要忍耐——只有忍耐。”

  她坐直身子,將手帕按了按眼睛,她用略帶窒息的聲音說:“沒什麼,我好多了,你走吧,我——我想一個人靜一下。”

  他遵命而行,讓她坐在那裡,自己沿著小路回到旅館裡。就在他快到旅館時,卻聽見輕微的人聲,他略轉離了小路,樹叢中有一塊缺口。他看到艾蓮娜·馬歇爾,派屈克·雷德方在她身邊,他聽到那個男人用充滿了感情的聲音說:“我為你瘋狂——你使我發瘋——你也有一點喜歡我——有一點吧?”

  他看到艾蓮娜·馬歇爾的臉——他想,就像一隻快樂的貓——充滿了獸性,不像是人類。她柔和地說:“當然啦,派屈克,親愛的,我很愛慕你,你明明知道……”

  赫丘勒·白羅很難得地沒有再偷聽下去,他回到小路上,直接走回到旅館裡。

  突然之間,有個人影走到他身邊,原來是馬歇爾。馬歇爾說:“晚上天氣真好,是吧?尤其是今天一天都陰沉沉的。”他抬頭望瞭望天上。“看來明天還是好天氣。”

  八月二十五日清晨天氣晴朗無雲,這種天氣會讓再懶的人也想早起,樂園旅館裡這天有好幾個人都起得很早。

  八點鐘的時候,琳達坐在梳妝台前,把一本有皮面的厚厚小書翻轉來放在桌上,望著自己映照在鏡子裡的臉,她的嘴唇抿得很緊,兩眼的瞳孔收縮,她咬牙切齒地說:“我一定會幹的……”

  她脫下睡衣,換上了泳裝,再罩上一件浴袍,穿上一雙涼鞋,就走出房間,順著走廊走下去,走廊盡頭有一道門,通往外面的陽台,然後是一道階梯直通旅館下面的岩石。岩石上又有一道鐵梯通到下面的海水裡,很多旅館的客人都從這裡下去,在吃早飯之前先遊一會早泳,因為這比到前面的大海水浴場去花的時間少多了。在琳達從陽臺上往下走的時候,碰到她父親由底下上來,他說:“你起得好早,要下去泡泡水嗎?”

  琳達點了點頭。他們擦身而過,但是琳達卻沒有往下走,反而繞過旅館,到了左側,一直走到通往連接旅館和對面的堤路去的小徑上。潮水漲得很高,把堤路淹沒了,但將旅館客人送過對岸去的小船卻系在小小的碼頭上。管船的人正好不在。琳達上了船,解開纜繩,自己劃了過去。

  她在對岸將船系好,走上斜坡,經過旅館的車房,一直走到那家小雜貨店。女老闆剛剛打開門,還正在擦地板,她看到琳達,吃了一驚。“哎,小姐,你起得可真早。”

  琳達把手插進她浴袍的口袋裡,掏出一些錢來,開始選購她要買的東西。

  等她回到旅館的時候,克莉絲汀·雷德方正站在她房間裡。“啊,原來你在這裡,”克莉絲汀叫道:“我還以為你沒起床哩。”

  琳達說:“呃,我剛去游泳去了。”

  克莉絲汀看到她手裡拿的包裹,吃驚地說:“今早郵差來得可早。”琳達的臉紅了。由於她習慣性的緊張和笨手笨腳,那個包裹從她手裡滑落下去,細繩子繃斷了,裡面的一些東西滾落在地上。克莉絲汀叫道:“你買這麼些蠟燭做什麼?”可是讓琳達松了口氣的是,她並沒有等著聽回答的話,就一面幫忙把東西從地上撿起來,一面繼續說道:“我是進來問你今早要不要和我一起到鷗灣去,我要到那裡去寫生。”

  琳達很高興地答應了,在過去幾天裡,她不止一次陪克莉絲汀去寫生。克莉絲汀是她所見過最不專心的畫家,可是很可能她是借此來維持她的自尊心,因為她的丈夫現在大部分時間都在陪著艾蓮娜·馬歇爾。

  琳達·馬歇爾越來越不高興,脾氣也越來越壞,她很喜歡和克莉絲汀在一起,因為她一旦注意畫了起來,就很少說話。琳達覺得這就跟自己一個人差不多一樣好,而她很奇怪地又希望能有個人陪著,在她和那個年紀比她大一點的女人之間似乎有種微妙的同情,也許是因為她們兩個都討厭同一個女人的緣故吧。克莉絲汀說:“我十二點要打網球,所以我們最好早點動身,十點半好嗎?”

  “好的,我會准備好,在大廳裡跟你碰頭。”

  羅莎夢·戴禮在吃過很晚才開的早餐之後,走出了餐廳,正好給從樓梯上沖下來的琳達撞了個正著。“啊!對不起,戴禮小姐。”

  羅莎夢說:“今天早上天氣真好,是不是?經過昨天那種天氣之後,真叫人想不到。”

  “我知道,我要和雷德方太太到鷗灣去,我說我十點半跟她碰頭的,我以為已經遲到了。”

  “沒有,才十點二十五分。”

  “啊,好極了。”

  她有點喘,羅莎夢奇怪地看著她。“你沒有發燒吧?琳達?”

  那個女孩子的兩眼特別亮,兩頰紅紅的,“哦,沒有,我從來不發燒的。”

  羅莎夢微微一笑道:“今天天氣真好,所以我起來吃早飯,平常我都是叫人送到床上來吃的,可是我今早卻下樓來,像個大男人似地吃蛋和鹹肉。”

  “我知道,和昨天比起來,今天真像天堂一樣。鷗灣在早上也好美,我要搽好多油在身上,曬成棕色。”

  羅莎夢說:“嗯,鷗灣在早上很美,而且比這邊的海濱要安靜多了。”

  琳達有點害羞地說:“你也來吧。”

  羅莎夢搖了搖頭說:“今天不行,我還有別的事要做。”

  克莉絲汀·雷德方走下樓來,她穿了一套很寬大的海灘裝,袖子很長,褲腳很寬,是用綠底黃花的料子做的。羅莎夢很想告訴她說黃色和綠色這兩種顏色最不配她那纖弱而有點貧血的面孔。羅莎夢最不高興看到人家對衣著沒有觀念,她想:“如果由我來給這個女孩子打扮的話,我就會讓她丈夫坐直身子注意她了。不管艾蓮娜有多傻,至少她還懂得穿衣服,這個女孩子看起來簡直像一棵萎了的萵苣。”她大聲說道:“好好開心地玩一玩,我要到陽光崖去看書了。”

  赫丘勒·白羅像平常一樣在他房間裡吃咖啡和麵包卷當早餐。可是天氣好得讓他比平常早離開了旅館,那時候才十點鐘,至少比他平時早了半個小時,他走到底下的海濱浴場,海灘上只有一個人。

  那個人就是艾蓮娜·馬歇爾,她穿著緊身的泳裝,頭上戴著那頂中國式的綠色帽子,正准備把一個白色的木頭筏子推下水去。白羅很殷勤地趕去幫忙,因此而毀了他一雙白色的小羊皮鞋,她斜眼瞥了他一下,向他道了謝。就在她把筏子撐開時,又叫道:“白羅先生。”

  白羅跳到水邊,“夫人,”

  艾蓮娜·馬歇爾說,“幫我個忙,好嗎?”

  “隨你吩咐。”

  她向他徽微一笑,喃喃地道:“不要跟任何人說我在什麼地方。”她眼光中露出懇求的神色。“每個人都到處跟著我,我只想一個人耽一陣子。”她很用力地劃了開去。

  白羅走上海灘,自言自語地說:“才怪哩,這話我就不相信。”

  他很懷疑這位在舞臺上藝名叫艾蓮娜·史達特的女人這輩子裡會想到一個人獨處,像赫丘勒·白羅這樣見過世面的人就知道是怎麼回事。艾蓮娜·馬歇爾毫無疑問地是去和人幽會去了,而白羅心裡也很明白那個人會是誰。至少他以為自己知道會是誰,可是在這一點上卻證明他錯了。因為就在那個筏子繞過灣岬,消失不見之後不久,派屈克·雷德方和緊跟著他的甘逸世·馬歇爾一起由旅館那邊走下了海灘。

  馬歇爾對白羅點了點頭,“你早,白羅,有沒有看到我內人?”

  白羅避重就輕地回答道:“夫人起得這麼早嗎?”

  馬歇爾說:“她不在她房間裡。”他抬頭看了看天說:“天氣真好,我應該現在就去游泳,今早還有好多字要打哩。”

  派屈克·雷德方則暗地裡在海灘上下搜尋,他在白羅身邊坐下,假裝在等著什麼人。白羅說:“雷德方太太呢?她也起得很早嗎?”

  派屈克·雷德方說,“克利絲汀?哦,她出去畫畫去了,她最近對藝術大感興趣。”他的語氣很不耐煩,顯然心不在焉。時間過了很久他也越來越不耐煩,很明顯地表現出他在等艾蓮娜出現,每次聽到有腳步聲,他就著急地回過頭去看是誰從旅館出來了。

  他一次又一次地失望,先是賈德納夫婦帶著他們的編織物和書本,然後是布列斯特小姐來到。賈德納太太像平常一樣勤奮,坐進她那張椅子之後,就開始一面拼命編織,一面說了起來:“白羅先生,今早海灘上的人好像特別少,人都到那裡去了?”

  白羅回答說那兩家有孩子的客人都駕船出海,要玩一整天去了。

  “哎,難怪大不相同了,少了他們在這裡笑笑鬧鬧呀。只有馬歇爾先生一個人在游泳。”

  馬歇爾剛遊完上岸,他摔著毛巾走上了海灘,“今早在海裡很舒服,”他說:“不幸的是,我還有很多工作待做,得馬上去做了。”

  “哎呀,那真是太可惜了,馬歇爾先生,尤其是今天的天氣這麼好,哎,昨天實在是太可怕了。我就跟賈德納先生說了,要是天氣還繼續這麼壞下去的話,那我們只好離開這裡了。你知道,島上到處都是濃霧的時候好怪異,叫人覺得鬼氣森森的。不過,我從小就對周圍的氣氛特別敏感就是了,你知道,有時候我都會尖聲叫了又叫,當然,這事叫我爹媽傷透腦筋。不過我媽是個可愛的女人,她跟我爹說:‘辛克萊,要是孩子想這樣的話,我們就得讓她這樣做,尖叫是她自我表現的一種方式。’我爹當然同意她的說法,他很服我媽,對她唯命是從。他們是非常可愛的一對,這點我相信賈德納先生也會同意的,他們真是一對很了不起的夫婦,對不對?歐帝爾?”

  “對啦,親愛的。”賈德納先生說。

  “令媛今天早上在那裡呀?馬歇爾先生?”

  “琳達?我不知道,我想她大概是在島上什麼地方逛吧。”

  “你知道,馬歇爾先生,我覺得那個女孩子太瘦了,她需要好好喂一喂,而且很需要,很需要同情。”

  甘逸世·馬歇爾很唐突地說:“琳達很好。”

  他往旅館走了過去,派屈克·雷德方並沒有下水,他還坐在那裡,公然地朝旅館那邊望著。他看起來好像有點懊惱,布列斯特小姐來的時候倒很開心。

  他們的談話大致上和前一天差不多,賈德納太太喋喋不休,布列斯特小姐則斷續插入,最後她說道:“海灘上好像很空曠,大家都出海去了嗎?”

  賈德納太太說:“我今天早上還跟賈德納先生說,我們實在該乘船到大德漠去,那裡離這很近,而且整個環境很有浪漫情調。我也很想看看那座監獄——王子縣吧?是不是?我想我們最好馬上安排一下明天就去,歐帝爾。”

  賈德納先生說,“好的,親愛的。”

  赫丘勒·白羅對布列斯特小姐說:“你打算去遊游泳嗎?”

  “哦,我吃早飯以前已經下過一次水了,有人從旅館房間窗口丟了個瓶子下來,差點砸爛我的頭。”

  “哎,這種事實在是太危險了!”賈德納太太說,“我有個很好的朋友,就是在路上走的時候給一罐牙膏打中了頭,得了腦震蕩——東西是從三十五樓的視窗丟下來的,這種事實在太危險了,他傷得很重呢。”她開始在她那一大堆羊毛線裡翻找著。“哎,歐帝爾,我想我淺紫色的毛線沒拿來。在我們睡房五斗櫃的第二個還是第三個抽屜裡。”

  “好的,親愛的。”

  賈德納先生很順從地站起身來,去替她找東西。賈德納太太繼續說道:“你知道,有時候我真覺得現在我們太過分了點,好多偉大的發現,還有大氣裡的電波什麼的,我想就因此才會使得很多人精神不安。我覺得該是叫我們重新認清人性的時候了,白羅先生,我不知道你對金字塔的預言有沒有過興趣。”

  “沒有。”白羅說。

  “哎,我可以向你保證,那真是非常非常的有意思。比方說莫斯科以北正好一千英里的地方就是——哎,是什麼地方來著?——會不會是尼日微?——反正你只要畫一個圈,就可以看到最意想不到的事——你也可以看得出那些事想必有些特殊的指導,古時候的埃及人不可能以為那全是他們自己做出來的。要是你研究了數字和重現的理論,哎,那所有的一切都再清楚不過了,我簡直不明白怎麼還會有人會感到懷疑。”賈德納太太很神氣地停了下來,可是白羅和布列斯特小姐都沒有表示任何異議。

  白羅懊惱地打量著他那雙白皮鞋。艾蜜莉·布列斯特說:

  “白羅先生,你穿著皮鞋去涉水了?”

  白羅喃喃地道:“不幸得很,我也是不得已。”

  艾蜜莉·布列斯特放低了聲音說:“我們那位女妖精今早怎麼沒見到?她比平常晚了。”

  賈德納太太抬起眼來打量了下派屈克·雷德方,喃喃地說道:“他看來就像是雷雨要來的滿天烏雲,啊呀!我真覺得這件事實在可恥,不知道馬歇爾先生有什麼樣的想法,他實在是個很好、很沉靜的人——非常英國派頭,喜怒不形於色,你根本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派屈克·雷德方站了起來,開始在海灘上走來走去。賈德納太太喃喃地道:“簡直就像是一隻老虎。”

  三對眼睛看著他走來走去,他們的注視似乎使得派屈克·雷德方覺得很不自在。他看起來比先前更沮喪,好像脾氣很壞似的,在寂靜之中,一陣微微的鐘聲從對面那邊傳到他們的耳朵裡,艾蜜莉·布列斯特低聲說道:“風又從東邊吹過來了,能聽到教堂的鐘敲幾點是個好現象。”

  沒有人再說什麼。最後賈德納先生拿了一束鮮紫色的毛線回來,“哎,歐帝爾,你怎麼去了那麼久。”

  “對不起,親愛的,可是毛線根本不在五斗櫃裡,我是在你衣櫃的架子上找到的。”

  “哎,那可真太奇怪了,我敢說我的確是放在五斗櫃抽屜裡的,我總說幸好我從來不需要到法庭裡去作證,要是我什麼事沒記對的話,我真會急死。”

  賈德納先生說:“賈德納太太是個很謹慎的人。”

  大約過了五分鐘之後,派屈克·雷德方說:“布列斯特小姐,你今早要不要去划船?我跟你一起去好不好?”

  布列斯特小姐很開心地道:“好呀。”

  “我們划船繞這個島一圈。”雷德方建議道。

  布列斯特小姐看了下表:“我們有時間嗎?哦,可以的,現在還不到十一點半。那,來吧,現在就開始。”

  他們一起走下海灘,派屈克·雷德方先扳過槳來,他劃得十分有力,船直朝前射出去。布列斯特小姐很表贊賞地道:

  “好極了,看你是不是能一直堅持下去。”

  他對著她大聲笑了起來,他的興致提高了,“等我們回來的時候,我恐怕滿手都是水泡了。”他一昂頭,把黑發摔向後去。“老天,今天天氣真好!在英國要是碰上一個真正大好的夏天日子,那真是什麼也比不過呢。”

  艾蜜莉·布列斯特用很粗的聲音說道:“在我看起來,英國的什麼東西,別人都比不過,這個世界上只有這個地方可以住。”

  “我完全同意。”

  他們繞過灣岬,向西劃去,船行在懸崖下麵,派屈克·雷德方抬頭看了看,“今天早上可有人在陽光崖上?呃,有個影子,不知道那會是誰?”

  艾蜜莉·布列斯特說:“是戴禮小姐吧,我想,她才有那種日本陽傘。”

  他們沿海岸劃去,左邊就是大海。艾蜜莉·布列斯特說:“我們應該從那邊走的,由這邊走正好是逆流。”

  “浪不大,我在這邊遊過泳,都沒有注意到。反正也不能從那邊走,堤路不會被海水淹過的。”

  “當然,那要看潮水怎麼樣。可是他們都說在小妖灣那邊要是遊得太遠的話,就很危險呢。”

  派屈克仍然很用力地劃著,同時一直不停地抬頭搜尋著崖上。艾蜜莉·布列斯特突然想到:“他是在找馬歇爾的老婆,所以他才會要跟我一起出來划船,她今天早上一直沒有出現,而他在猜不知她怎麼了。也許她故意這樣做,這是她玩這場遊戲中的一招——欲擒故縱。”

  他們繞過那個叫小妖灣的海灣南側伸出的岩岬,那是一個相當小的海灣,在靠岸的海濱一帶有不少嶙峋怪石,海灣朝向西北,大部分在高聳的懸崖之下。這是一個很受人歡迎的野宴地點。早晨太陽照不到這一帶時,很少有人到這裡來。不過現在卻有一個人躺在海灘上。派屈克·雷德方的動作停了一下,然後又繼續划船,他用強作鎮定的聲音說道:“喂,是什麼人在那裡?”

  布列斯特小姐冷冷地說:“看起來很像馬歇爾太太。”

  派屈克·雷德方好像這才想到了似地說:“原來是她。”

  他改變了航線,向岸邊劃去。艾蜜莉·布列斯特抗議道:“我們不是要在這裡上岸吧?”

  派屈克·雷德方很快地說道:“哦,還有的是時間哩。”

  他兩眼正視著她——眼中有種很天真的哀求神色,就像一隻乞食的小狗,使得艾蜜莉·布列斯特沉默下來,她心裡暗想道:“可憐的孩子,他真是給困住了,好吧,反正也沒什麼辦法,他過一陣子就會好的。”

  船很快地向海灘接近,艾蓮娜·馬歇爾臉朝下俯躺在沙石上,兩手朝外伸開來。那具白色的木筏拉上了岸,放在旁邊,艾蜜莉·布列斯特感到一陣困惑,就好像她眼前所看到的是一件她很熟悉的東西,然而在某方面說來又完全不對勁似的。直到過了一兩分鐘之後,她才想到問題在哪裡。艾蓮娜·馬歇爾的姿態是在曬日光浴的姿勢。她在旅館前面的海灘上這樣躺過好多次,曬成古銅色的身子伸展著,那頂綠色的硬紙帽子遮著頭和頸子。

  可是小妖灣的海邊沒有太陽,而且這幾個鐘點陽光都還照不到這裡來,矗立在後面的懸崖在早晨把太陽全都擋住了,艾蜜莉·布列斯特不禁感到一陣不祥之感。

  船擱淺在砂石上,派屈克·雷德方叫道:“喂,艾蓮娜。”

  緊接著艾蜜莉·布列斯特果然感到事情不對了,因為那個躺著的人既沒有動彈,也沒有回應。

  艾蜜莉看到派屈克·雷德方臉上的表情變了。他跳下船去,她也緊跟著他,他們把船拖上岸,然後向那個一動也不動地躺在懸崖下的白色人體走過去,派屈克·雷德方先趕到那裡,但艾蜜莉·布列斯特就緊跟在他後面。

  她就像在夢中似地,看到曬成古銅色的四肢,白色的泳裝——翠綠色的帽子底下露出一些紅色的卷發——還看到了點別的——兩只向外伸出的手臂,角度十分奇怪而異常。緊接著,她又感覺到那個身體不是躺下來,而是給丟成這個樣子……她聽到派屈克的聲音——受到驚嚇的低語,他跪在那一動也不動的身子邊——伸手摸了下手——手臂……他用低弱而顫抖的聲音說:“我的天,她死掉了……”

  然後,他稍微將那頂帽子掀開了一點,看看她的頸部,“啊,我的天,她是被人扼死的……她被謀殺了。”

  像這種時候,時間都好似停頓了,艾蜜莉·布列斯特感到一種有如置身幻境的不真實感,聽到她自己說:“我們什麼也不能動……要等員警來。”

  雷德方很機械的回答道:“不錯——不錯——當然應該這樣。”然後十分苦惱地低聲問道:“誰?是誰?誰會對艾蓮娜下這種毒手?她不可能——被人謀殺的,不可能是真的!”艾蜜莉·布列斯特搖了搖頭,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她聽見他深吸了一口氣——聽到他壓抑著怒氣說道:“我的天,要是我抓到是誰做的這種事……”

  艾蜜莉·布列斯特打了個寒戰,她腦中浮現了兇手可能還躲在岩石後面的景象,她聽到自己的聲音說道:“兇手不會再留在這附近的,我們一定要趕快找員警來,也許——”她遲疑了一下——“我們之中應該有一個人守著——守著屍體。”

  派屈克·雷德方說:“我留下來。”

  艾蜜莉·布列斯特放心地歎了口氣,她不是那種肯承認自己害怕的女人,可是她私下卻覺得最好不要一個人留在海灘上,說不定那個可怕的殺人兇手還就在附近呢。她說,“好,我會盡快趕去,我還是上船吧,我沒法爬上那道直梯子。在皮梳灣就有警察局。”

  派屈克·雷德方機械地喃喃應道:“好——好,你看著辦吧。”

  艾蜜莉·布列斯特用力地將船劃離了岸邊時,她看見派屈克跌坐在那個已死的女人身邊,將頭埋進雙手裡,看來有如一隻守著已死主人屍體的忠犬。但是她仍然忍不住想道:“對他和他太太來說,這可是再好也不過的事了——對馬歇爾和他的孩子來說也是一樣——可是,我想他是不可能這樣想的,可憐的傢伙!”

  艾蜜莉·布列斯特是一個很能應變的女人。

  柯根德巡官站在懸崖邊,等著法醫檢查艾蓮娜的屍體。派屈克·雷德方和艾蜜莉·布列斯特站在另外一邊,倪司敦大夫很靈巧地站直了身子,說道:“被扼死的——兇手的兩手相當有力。她好像並沒怎麼掙紮,很意外地受到扼殺吧。嗯——呃——很殘忍。”

  艾蜜莉看了一眼,就把目光從那個已死女人的臉上轉了開去,死者臉上發紫,十分可怕。柯根德巡官問道:“死亡的時間呢?”

  倪司敦不樂地說:“不經過更詳細的檢查沒法說得准,有很多因素需要考慮在內,我看看,現在是一點差一刻,你們是什麼時候發現屍體的?”

  被問到這個問題的派屈克·雷德方含糊地說:“十二點差幾分吧。我不知道確切的時間。”

  艾蜜莉·布列斯特說,“我們發現她死了的時候,正好是十二點差一刻。”

  “啊,你們是划船來的。你們什麼時候看到她躺在這裡的呢?”

  艾蜜莉·布列斯特想了一想:“我想我們繞過那邊的岩岬,大約是五六分鐘之前吧。”她轉頭問雷德方:“你說是不是?”

  他含糊地說:“是——是——差不多吧,我想。”

  倪司敦放低了聲音問巡官說:“這位是死者的先生?哦!我明白了。是我弄錯了,我還以為他就是呢。看起來他好像悲傷過度的樣子。”他提高了聲音,很正式地說:“我們可以說死亡時間是十二點差二十分。不會再早多少,大約是那時候到十一點——到十一點差一刻之間。十一點差一刻是最早的極限了。”

  巡官把他的記事本用力合上:“謝謝,”他說:“這對我們應該大有幫助,上下時限相當短——加起來不到一個小時。”

  他轉頭對布列斯特小姐說:“現在,我想一切到目前為止都很清楚了,你是艾蜜莉·布列斯特小姐,這位是派屈克·雷德方先生,兩位都住在樂園旅館。你們認定這位太太是你們同一個旅館的客人——馬歇爾先生的太太?”

  艾蜜莉·布列斯特點了點頭。

  “那,我想,”柯根德巡官說:“我們回旅館去吧。”他招手叫來一名警員。“霍克斯,你守在這裡,不准任何人進入海灣,我等下派菲力浦也來。”

  “我的天!”溫斯頓上校說:“真沒想到你在這裡!”

  赫丘勒·白羅以他慣有的態度回應了這位警察局長的招呼,他喃喃地說道:“啊,不錯,從在聖盧鎮的那件案子之後,已經有好多年了。”

  “不過,我可沒忘記那個案子。”溫斯頓說。“真是我這輩子最意外的一件事,我再也想不通你怎麼會在葬禮那件事上騙過我的,整個案子實在是太超乎常軌,太奇妙了。”

  “上校,”白羅說:“結果還是很好,對不對?”

  “呃——哎,也許吧。不過我敢說如果以正規的辦法去查的話,也還是會得到那個結果的。”

  “很可能。”白羅很委婉地表示同意。

  “你現在又碰上了一宗謀殺案。”警察局長說:“對這個案子有什麼想法沒有呢?”

  白羅慢慢地說道:“還沒有什麼確切的想法——不過這案子很有意思。”

  “打算幫幫我們的忙嗎?”

  “看你答不答應了。”

  “親愛的朋友,能有你幫忙真叫人高興呢。還不知道這個案子是不是要交給蘇格蘭場去辦。就這樣看起來,兇手很可能就在這有限的範圍,不過從另一方面來說,所有這些人都是外地到這裡來的,要知道他們的資料和動機,非得去倫敦不可。”

  白羅說:“嗯。這倒是真的。”

  “首先。”溫斯頓說:“我們一定要找出來誰是最後一個還看到那位太太活著的人。女傭在九點的時候給她送了早餐去。樓下櫃檯的女該子看到她大約在十點左右穿過休息室出去。”

  “我的朋友,”白羅說:“我想我就是你要找的那個人。”

  “你今天早上看到她?什麼時候?”

  “大約是十點零五分的時候,我幫她在海水浴場那邊把筏子推下了水。”

  “然後她就乘著筏子走了?”

  “是的。”

  “一個人嗎?”

  “是的。”

  “你有沒看到她往那個方向去的?”

  “她劃過去繞過了右邊的岩岬。”

  “那就是往小妖灣那個方向了?”

  “是的。”

  “那時候的時間是——”

  “我想她真正離開海灘的時候是十點一刻。”

  溫斯頓想了想。“時間很合,你想她把筏子劃到小妖灣要多少時間?”

  “啊,我,我不是這方面的專家。我既不上船,也不會上筏子。也許要半個鐘點吧?”

  “這跟我估算的差不多。”警察局長說:“我猜她不會很趕。呃,要是她在十一點差一刻左右到那裡的話,時間又對了。”

  “法醫認為她死亡的時間是什麼時候?”

  “哦,倪司敦並沒有確定,他是個很謹慎的人,他只說最早不會超過十一點差一刻。”

  白羅點了點頭。他說:“還有一點我必須要提的,馬歇爾太太在離開的時候,要我不要跟別人說我看見了她。”

  溫斯頓瞪大了眼睛。他說:“啊,這倒很有點意思。是不是?”

  白羅喃喃說道:“嗯,我也這麼想。”

  溫斯頓撚著鬍子,他說:“哎,白羅,你是個見多識廣的人,馬歇爾太太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白羅的唇邊浮現了一抹微笑。他問道:“你難道還沒聽說什麼嗎?”

  警察局長冷冷地說:“我知道那些女人怎麼說她,一定是會那樣說的。那些話裡到底有多少是真的呢?她跟那個叫雷德方的傢伙到底有沒有什麼關系?”

  “我毫無疑問地要說是有的。”

  “他跟著她到這裡來的吧,呃?”

  “可以這樣說。”

  “那個做丈夫的呢?他知不知道這件事?他有什麼感覺呢?”

  白羅慢慢地說道:“要知道馬歇爾先生有什麼感覺,或是在想什麼,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是一個喜怒不形於色的人。”

  溫斯頓很精明地說:“可是不管怎麼樣,他還是個有喜有怒的人吧。”

  白羅點了點頭。他說,“哦,不錯,他還是有這些感覺的。”

  這位警察局長在訊問康素太太時,也一樣很有他的技巧。

  康素太太是樂園旅館的老闆和所有人,她年約四十出頭,胸部豐滿,一頭火紅的頭發,說起話來有點講究得過分。她說:“這種事情怎麼會發生在我的旅館裡!我一直覺得這裡可是你所想得到最平靜的地方了!到這裡來的客人全都是再好不過的人,沒有什麼下三流的人——我想你懂我的意思。這裡可不像是聖盧一帶的大飯店。”

  “一點也不錯,康素太太,”溫斯頓上校說:“可是就算是管理得再好的地方,也可能會有意外發生的。”

  “我相信柯根德巡官可以幫我證明,”康素太太說著朝正經八本地坐在一邊的巡官哀懇似地看了一眼。“至於說到各種法律規定,我特別注意,從來沒有過任何違規的事情。”

  “當然,當然。”溫斯頓說:“我們並沒有怪你什麼啦,康素太太。”

  “可是這對我們的聲譽大有影響。”康素太太說,她那對大胸脯不住地起伏。“我一想到噪雜好奇的人會湧過來,就……當然,島上只准住旅館的客人來的——一可是還是一樣,那些人想必會到岸邊來指指點點。”她打了個寒戰。

  柯根德巡官看到這正是他把話題轉一下的好機會,他說:“提到你剛說的這一點,不讓閒雜人等到島上來,你怎麼管得住呢?”

  “我在這一點上特別注意。”

  “是呀,可是你用什麼方法來做呢?怎麼讓他們不來?夏天的泳客到處都是,就像蒼蠅一樣呢。”

  康素太太又打了個寒戰。她說:“都是遊覽車的錯。有次我在皮梳灣看到有十八人擠在碼頭上,十八個人哩!”

  “就是啊,你怎麼讓他們不過來?”

  “我們有告示,另外,當然,潮水漲的時候,島跟陸地就不連在一起了。”

  “不錯,可是退潮的時候呢?”

  康素太太解釋道,在堤路近島這端有一扇門,上面有告示說:“樂園旅館為私有財產,非旅館住客嚴禁入內。”至於兩邊全是矗立在海裡的岩石,無法攀援的。

  “不過,隨便什麼人都可以弄條小船吧。我想,繞過去在那個小海灣上岸的話怎麼辦呢?這點你可無法防止,人人都有權到岸的,潮漲潮落之間,沒辦法不讓人來。”

  可是這種事好像很少,在皮梳灣港口的確可以弄到小船,可是從那裡劃到島上可遠得很呢,而且在皮梳灣的港門外就有一股很大的洋流。在鷗灣和小妖灣也都在梯子附近貼有告示,她還說喬治或威廉經常會在靠近大陸這邊的海水浴場上巡邏。

  “誰又是喬治和威廉呢?”

  “喬治是負責海水浴場的,他管人進出和筏子,戚廉是園丁,他負責所有的小路,標記,網球場什麼的。”

  溫斯頓上校不耐煩地說:“唔,這樣好像夠清楚了,並不是說沒有外人能進得來,不過來的人至少得冒很大的險——可能會被別人看見。我們等下要跟喬治和威廉談談。”

  康素太太說:“我不喜歡那些來逛逛的人——他們很吵,常常把橘子皮和香煙盒丟在堤路上跟岩石下,可是我不相信他們之中會有殺人凶乎,哎呀!這事簡直可怕得難以形容,像馬歇爾太太這樣的人會死於非命,而且更可怕的是——呃——給扼死的……”康素太太簡直說不出最後幾個字,非常勉強地講了出來。

  柯根德巡官安慰她道:“嗯,這實在是件很差勁的事。”

  “還有報紙,我的旅館會上報!”

  柯根德微笑道:“哦,哎,這說起來,也算是一種廣告吧。”

  康素太太挺直了背脊,胸口起伏著,冷冷地說:“我才不在乎這種廣告哩,柯根德先生。”

  溫斯頓上校插嘴道:“呃,康素太太,我請你准備的旅客名單准備好了沒有?”

  “好了,局長。”

  溫斯頓上校拿過旅館旅客登記簿,他看了看也和他們一起在經理室的白羅。“你恐怕現在在這裡可以幫上我們點忙。”

  他把所有的名字看了一遍,“工作人員呢?”

  康素太太拿出另外一張名單,“一共有四個女傭,侍者領班和他的三個手下,還有酒吧間的亨利,威廉管擦皮鞋,還有一個廚娘,帶著兩個手下。”

  “侍者是那些人?”

  “哦,領班叫安伯特,是由朴萊茅斯的文生大飯店來的,在這裡做了好幾年了,他三名手下也都來了三年——其中還有一個已經做了四年,都是很好的青年,非常可靠,亨利是打從旅館開業就一直在這裡做的,能幹得很。”

  溫斯頓點了點頭,他對柯根德說:“看起來都沒問題,你當然要再查問他們一下的。謝謝你,康素太太。”

  “沒有別的事了吧?”

  “暫時沒有了。”

  康素太太走出了房間,溫斯頓說:“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跟馬歇爾先生談談。”

  甘逸世·馬歇爾靜坐著回答所有問他的問題,除了表情比較硬之外,他還算相當鎮靜,從這邊看過去,由窗口透進來的陽光照在他的臉上,可以看得出他是個很英俊的男人。端正的五官,穩定的藍眼,嘴唇飽滿,他的聲音低沉悅耳。溫斯頓上校說:“馬歇爾先生,我很理解,你一定感到非常震驚,可是你知道我希望能盡快得到所有的資料。”

  馬歇爾點了點頭。他說:“我很瞭解,請問吧。”

  “馬歇爾太太是你第二任妻子?”

  “是的。”

  “你們結婚有多久呢?”

  “剛滿四年多。”

  “她在婚前的閨名是什麼?”

  “海倫·史達特,她的藝名叫艾蓮娜·史達特。”

  “她是女演員嗎?”

  “她演喜歌劇和歌舞劇。”

  “她是不是因為和你結婚而退出了舞臺?”

  “沒有,她婚後還繼續登臺演出,她實際退休是大約一年半以前。”

  “她退出舞臺有沒有什麼特殊原因呢?”

  甘逸世·馬歇爾好像考慮了一下。“沒有,”他說:“她只是說她覺得厭倦了。”

  “不是——呃——因為順從你的意思吧?”

  馬歇爾挑起眉毛,“啊,不是的。”

  “你對她在婚後繼續演出的事沒有意見嗎?”

  馬歇爾淡淡地笑了笑說:“我當然希望她放棄演出,不過我並沒有要求什麼。”

  “這件事沒有引起你們夫妻不和?”

  “當然沒有,我內人可以隨心所欲。”

  “你們的婚姻——很美滿嗎?”

  甘逸世·馬歇爾冷冷地說:“當然。”

  溫斯頓上校停了一分鐘,然後說道:“馬歇爾先生,你想不想得到可能是誰殺了你的太太?”

  他毫不遲疑地回答道“一點也不知道。”

  “她有沒有仇人呢?”

  “可能有。”

  “怎麼說?”

  對方很快地繼續說道:“不要誤會我的意思,局長,我內人是個女演貝,她也是一個很好看的女人,在這兩方面她都會引起相當程度的羡慕和嫉妒。有時為了爭一個角色——其他的女人和她之間的競爭——我們可以說,一般對她都有點嫉妒、憎恨、惡意,而且都很無情。可是那並不是說會有什麼人蓄意謀殺她。”

  赫丘勒·白羅這才第一次開口說道:“你的意思是說,她的仇人大部分,或者說完全都是女人?”

  甘逸世·馬歇爾看了他一眼。“是的,”他說:“正是如此。”

  警察局長說道:“你不知道有那個男人對她懷有恨意的嗎?”

  “不知道。”

  “這個旅館的其他客人裡,有沒有她在來之前就認識的?”

  “我記得她以前見過雷德方先生——在一個什麼酒會的場合,其他的人我就不知道了。”

  溫斯頓又停了下來,他好像在考慮是不是該再就這個問題追問下去,最後他決定換個話題。他說:“我們現在談一下今天早上的事,你最後見到你太太是在什麼時候?”

  馬歇爾停了一分鐘,然後說道:“我在下樓吃早飯的時候到她房間去看了一眼——”

  “對不起,你們各人有自己的房間?”

  “是的。”

  “那時候是幾點鐘?”

  “應該是九點左右。”

  “她當時在做什麼?”

  “她正在拆信。”

  “她有沒有說什麼呢?”

  “沒說什麼,只說了聲早——今天天氣很好——這一類的話。”

  “她的態度如何?有沒有什麼不尋常的地方呢?”

  “沒有,完全正常。”

  “她看起來並沒有興奮,沮喪或是不安什麼的嗎?”

  “我完全沒有注意到。”

  赫丘勒·白羅說:“她有沒有談起她那幾封信的內容?”

  馬歇爾嘴角又露出一絲淡淡的微笑。他說:“就我記憶所及,她說那些全是帳單。”

  “你太太在床上吃的早餐嗎?”

  “是的。”

  “她一向有這個習慣嗎?”

  “毫無例外。”

  赫丘勒·白羅說:“她通常幾點鐘下樓?”

  “哦,十點到十一點之間——通常接近十一點。”

  白羅繼續問道:“要是她是十點正下樓來的,可是很出人意外的事了吧?”

  “不錯,她很少會那麼早下樓的。”

  “可是今早她卻是如此,你想是怎麼回事呢?馬歇爾先生?”

  馬歇爾絲毫不動感情地說:“我一點也不知道,恐怕是天氣的關系——今天天氣特別好。”

  “你後來有沒有再找她?”

  甘逸世·馬歇爾在椅子上挪動了一下身子,他說:“吃過早飯之後我又去看了她一回,房間裡沒人,我覺得有點奇怪。”

  “然後你到了下面海灘上,問我有沒有看到她?”

  “呃——是的。”然後他略略加重了點語氣說:“你說你沒有……”

  赫丘勒·白羅那對一副無辜表情的眼睛連眨也沒眨一下,他很溫柔地摸著他既大又翹的鬍子。

  溫斯頓說:“你今早有沒有任何特殊的原因一定要找到你太太呢?”

  馬歇爾把眼光轉到這位局長臉上,他說:“沒有,只是奇怪她到哪裡去了而已。”

  溫斯頓又停了下來,他將椅子微微挪動了一下,換了個語調說:“馬歇爾先生,你剛才提到你太太以前就認得派屈克·雷德方先生,你太太和雷德方先生到底有多熟?”

  甘逸世·馬歇爾說:“我可以抽煙嗎?”他在口袋裡摸索著。“該死!我又不知把煙鬥放在哪裡了。”

  白羅遞給他一支香煙,他接過去點上,說道:“你問到雷德方,我內人告訴我說,她是在一個雞尾酒會上認得他的。”

  “那麼,只是點頭之交了?”

  “我想是的。”

  “那以後——”局長停了一下,“據我瞭解他們之間的交往變得比以前親密多了。”

  馬歇爾語氣犀利地問道:“據你瞭解是這樣?誰告訴你的?”

  “旅館裡大家都這樣說。”

  馬歇爾看了看赫丘勒·白羅,眼光中帶著冷冷的憤怒。他說:“旅館裡傳的閒話大多都是假的。”

  “可能是吧,不過我想雷德方先生和尊夫人也有些事情讓人家說這種閒話。”

  “什麼事情?”

  “他們一直在一起。”

  “不過如此而已?”

  “你並不否認有這種事吧?”

  “可能有吧,我實在沒有注意。”

  “你並不——對不起,馬歇爾先生——你並不反對你太太和雷德方先生交往?”

  “我一向不批評我內人的事。”

  “你既沒有抗議,也沒有反對?”

  “當然沒有。”

  “甚至於在事情成為醜聞的話題,在雷德方先生和他太太之間造成失和之後,也沒有任何表示嗎?”

  甘逸世·馬歇爾冷冷地說:“我只管我自己的事,也希望別人只管他們自己的事,我是從來不聽閒話和謠言的。”

  “你並不否認雷德方先生很愛慕尊夫人吧?”

  “他也許對她很愛慕,大部分男人都如此。她是個很美的女人。”

  “可是你本人卻覺得他們之間的交往並沒有什麼曖昧之處?”

  “我跟你說過了,我從來沒想到會有那種事。”

  “假如說,我們有證人可以證明他們之間有很親密的關系呢?”

  那對藍眼又轉向赫丘勒·白羅,在那張平素不大顯露出感情的臉上,又露出了厭惡的表情。

  馬歇爾說:“要是你想聽閒話就去聽吧,我內人已經死了,她也不能再為自己辯白。”

  “你的意思是說,你本人並不相信那些閒話?”

  馬歇爾的前額上第一次浮現了汗珠,他說:“我不會主動去相信這一類的事。”他繼續說道:“你這不是離正題太遠了嗎?我相不相信和謀殺案這件很明顯的事實都沒有什麼關系。”

  赫丘勒·白羅在他們兩個都還沒來得及開口之前就搶先說道:“你不瞭解,馬歇爾先生,世界上沒有所謂謀殺案的明顯事實,十之八九,謀殺都是因為死者的性格和環境而引起的。因為被害者是這樣的人,所以才會遭到謀殺!要不等到我們完全瞭解艾蓮娜·馬歇爾是怎麼樣一個人,我們就不能夠很清楚而確實地看到兇手會是什麼樣的人。就因為這樣,才有必要問這些問題。”

  馬歇爾轉頭向警察局長問道:“這也是你的看法嗎?”

  溫斯頓猶豫了一下,他說:“呃,在某方面來說,我是同意的——也就是說……”

  馬歇爾短促地笑了一聲,他說:“我想你是不會同意的,這套性格什麼的說法,我相信是白羅先生的專長。”

  白羅微笑道:“你至少可以恭喜你自己一點也沒幫上我的忙。”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你到底跟我們談到尊夫人些什麼呢?根本什麼也沒說,你所說的,每個人自己都看得見,她很漂亮,很受人愛慕,別的什麼也沒有。”

  甘逸世·馬歇爾聳了下肩膀,他很簡單地說:“你是個瘋子。”他望著警察局長,用很強調的語氣問道:“你還有什麼別的要問我嗎?”

  “還有,馬歇爾先生,請你告訴我你本人今天早上的一切行動。”

  甘逸世·馬歇爾點了點頭,顯然他早想到會有此一問。他說;“我像平常一樣大約在九點左右下樓吃早餐和看報紙。我剛才也跟你們說過,後來我又上樓到我內人房間去,發現她已經出去了。我下樓,到了外面的海灘上,看到了白羅先生,問他有沒有看見她,然後我遊了一會泳,又回到旅館裡,那時候是,我想想看,大約十一點差二十左右——不錯,大概是那個時候,我看了下大廳裡的鐘,剛過十點四十。我回到自己的房間,但是女傭人還沒完全打掃好,我有幾封信要打字,想趕上郵班的,我又下了樓,在酒吧間裡和亨利聊了一兩句,在十一點差十分的時候再回到房間裡,在那裡打信,一直打到十二點差十分。然後換上網球裝,因為我約好了十二點要去打網球,我們頭一天訂好了場地的。”

  “你所謂的我們是那些人?”

  “雷德方太太、戴禮小姐、賈德納先生和我。我十二點鐘下樓,去了網球場,戴禮小姐和賈德納先生已經到了。雷德方太太遲到了幾分鐘,我們打了一小時的網球,打完之後回到旅館的時候,我——我——就聽到了這個消息。”

  “謝謝你,馬歇爾先生,只是照規矩要問一問,有沒有人能證明你在你房間裡打字,從——呃——十一點差十分到十二點差十分之間?”

  甘逸世·馬歇爾淡然一笑道:“你是不是認為我殺了我自己的老婆?我想想看,女傭人在附近的房間裡整理,想必會聽見打字機的聲音,還有我所打的信可以做為證明,因為這些雜亂的事,我那幾封信都還沒寄出,我想這都是很好的證據吧。”

  他從口袋裡掏出三封信來,信封上都寫了地址,但還沒貼郵票。他說:“信裡的內容都是機密性的,可是碰到的既是謀殺案,也只好被迫信任警方不致洩密了。裡面有不少數字和財務上面的多種資料。我想如果你們派一個人照樣打一份的話,就會發現不可能在一個小時不到的時間打完的。”他略停頓了一下,“我希望你們滿意了吧?”

  溫斯頓說:“這不是說誰有沒有嫌疑的問題。在島上的每一個人都要說明今天早晨從十一點差一刻到十二點差二十這段時間裡的行動。”

  甘逸世·馬歇爾說:“好。”

  溫斯頓說:“還有一件事,馬歇爾先生,你知不知道你太太會怎麼樣處理她的遺產?”

  “你是說她的遺囑?我想她根本沒有寫遺囑吧。”

  “可是你並不能確定?”

  “她的律師是在貝德福廣場的三條法律事務所,他們負責她所有的合約等等。不過我很確定她從來沒立過遺囑,她有次就說過做這種事會讓她感到不寒而慄。”

  “在這個情形下,她既沒有立遺囑,身亡之後,你是她的丈夫,就能繼承她的全部財產?”

  “嗯,我想是這樣的。”

  “她還有別的近親嗎?”

  “我想沒有吧。就算有,她也從來沒提起過。我知道她很小的時候就父母雙亡,而且她沒有兄弟姊妹。”

  “這樣說來,我想,她沒有多少遺產了?”

  甘逸世·馬歇爾冷冷地道:“正好相反,兩年前,羅吉·安思勤爵士,她的一個老朋友,把他的大部分財產都遺贈給她,我想,總數大約有五萬鎊。”

  柯根德巡官抬起頭來,眼裡露出警醒的神色。到現在為止,他一直保持著沉默,這下他問道:“那,馬歇爾先生,你太太實際上是個很富有的女人了?”

  甘逸世·馬歇爾聳了下肩膀說:“我想是吧。”

  “你還是說她沒有立過遺囑?”

  “你們可以去問她的律師,不過我相當確定她沒有,我剛才說過,她覺得那樣做會倒楣。”他略停了一下,然後說道:“還有什麼別的事嗎?”

  溫斯頓搖了搖頭,“我想沒有了——呃,柯根德?沒有了,馬歇爾先生,讓我們再一次向你致哀悼之意。”

  馬歇爾眨了眨眼睛,有點唐突地道:“啊——謝謝。”他走了出去。

  剩下的三個人彼此對望了一眼,溫斯頓說:“此公真是冷靜,什麼也不肯說,你覺得他怎麼樣?柯根德?”

  巡官搖了搖頭說:“很難說,他是那種深藏不露的人,這種人出庭作證的時候給人的印象最壞,可是這樣說法對他們實在有點不公平。有時候他們心裡很痛苦,卻不能表現出來,這種態度就會讓陪審團作錯誤的判決,不是證據的問題,而是一般人不相信一個人在死了太太之後還能這樣冷靜地談這個問題。”

  溫斯頓轉頭問白羅道:“你說呢?白羅。”

  赫丘勒·白羅把兩手舉了起來。他說:“還有什麼好說的?他守口如瓶——像只合緊了的蛤蠣。他決定扮什麼樣的角色,什麼也沒聽到,什麼也沒看到,什麼也不知道。”

  “我們知道了有好幾種動機,”柯根德說:“有嫉妒,有金錢。當然,在某方面說來,做丈夫的是嫌疑最重的,很自然的第一個就會想到他,要是他知道他老婆跟別的男人有什麼——”

  白羅插嘴道:“我想他知道。”

  “你為什麼這樣說呢?”

  “哎,我的朋友,昨天晚上我和雷德方太太在陽光崖上談了一會兒,然後從那裡下來回旅館去,在回來的路上我看到了那兩個人在一起——馬歇爾太太和派屈克·雷德方。過了一會兒之後,我又碰到了馬歇爾,他繃緊了臉,臉上沒有表情——可是太一點表情都沒有了,幾乎過分空白,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懂我的意思,啊!他一定知道了。”

  柯根德有點懷疑地哼了一聲,他說:“啊,好吧,要是你認為是這樣——”

  “我很確定!可是,即使如此,又能表示什麼呢?甘逸世·馬歇爾到底對他的太太有什麼感覺?”

  溫斯頓上校說:“能很冷靜地把她殺掉。”

  白羅不表滿意地搖了搖頭。柯根德巡官說:“有時候這些不說話的人骨子裡卻是最凶殘的傢伙,全藏在心底,他很可能愛她愛得發瘋——也非常嫉妒,可是他卻不是那種會把這些感情表現出來的人。”

  白羅慢吞吞地說:“不錯——有這種可能。這位馬歇爾先生實在是個很有意思的人,我對他很有興趣,也對他的不在場證明很有興趣。”

  “用打字機做不在場證明。”溫斯頓發出了一聲短促的笑聲,“你對這一點有什麼意見?柯根德?”

  柯根德巡官把眼睛翻了上去,他說:“哎,你知道,局長,我有點服氣他的這個不在場證明,那並不是個太好的證明,你懂我的意思吧,可是——呃,可是很自然,要是我們能找到在附近整理房間的女傭,而她又確實聽到了打字的聲音,那,我覺得就沒問題了,我們得再往別的地方去查去。”

  “嗯。”溫斯頓上校說:“你打算到那裡去查呢?”

  這三個人考慮了一陣,柯根德巡官首先開口。他說:“先要決定一個基本的問題——兇手是外面來的?還是旅館的客人?我並沒有完全排除可能是旅館職員的情形,可是我也不相信他們之中有那一個會牽扯在裡面。哎,我想是一個旅館裡的客人,要不就是從外面來的什麼人。我們得這樣看,第一是——動機。有人可以因而獲利,看起來因為這位太太過世而可以獲利的就是她的丈夫。另外還有什麼別的動機呢?最先也最重要的是——嫉妒。在我看來——就表面上來看——要說是有‘嫌犯’(他以法語說了這兩個字,向白羅微一鞠躬)的話,就是這位老兄了。”

  白羅兩眼望著天花板,喃喃地說道:“熱情有好多種。”

  柯根德巡官繼續說道:“她的丈夫不肯承認她有什麼仇人——真正的仇人,可是我一點也不相信是這樣!我認為像她這樣的女人一定——呃,一定會有很恨她的仇人的——呃,白羅先生,你剛剛說什麼來著?”

  白羅回答道:“哦,不錯,是這樣的。艾蓮娜應該會有仇人的,不過就我的意見來說,這個理論未見得有多少用處,因為你知道,巡官,我想艾蓮娜·馬歇爾的仇人會像我剛才說的那樣,全是女人。”

  溫斯頓哼了一聲說:“這話有道理,是那些女人幹了她不錯。”

  白羅繼續說道:“但這個案子的兇手不可能是個女人,法醫是怎麼說的?”

  溫斯頓又哼了一聲。他說:“倪司敦斷言說是一個男人扼死她的,很大的兩手——握力很強。當然,也可能是一個會武有力的女人幹的——可是,看來實在不像。”

  白羅點了點頭,“一點也不錯,在一杯茶裡下砒霜——在一盒巧克力糖裡下毒——用刀甚至用手槍——可是要扼死人——不可能!我們要找的兇手是個男人。”他繼續說道:“這樣一來,事情就更困難了。在這個旅館裡有兩個人有想把艾蓮娜·馬歇爾幹掉的動機——可是兩個都是女人。”

  溫斯頓上校問道:“我想,雷德方的太太是一個吧?”

  “是的,雷德方太太很可能下定決心要殺艾蓮娜·史達特。我們可以說,她有充分的理由。我想,雷德方太太也可能真正動手殺人。可是不是這種方式,因為她雖然很不快樂,又很嫉妒,然而我卻認為她不是一個情感激烈的女人,在愛情上,她會很真誠——但不會很熱情沖動。我剛剛也說過——在茶裡下毒——有可能——用手扼殺,就不會了。我同時也能確定她在體力上來說,也不能做到這種犯罪行為。何況她的兩手比一般人要小得多呢。”

  溫斯頓點了點頭,他說:“這不是女人做得出的案子,兇手是個男人。”

  柯根德巡官咳嗽一聲道:“我先說說另外一個推理。比方說,在認得雷德方先生之前,死者已經和另外一個男人有什麼關系,我們姑且稱那個男人叫某甲,她為了雷德方而拋棄了某甲,某甲因此十分憤怒而又嫉妒,他跟著她到了這裡,躲在附近的什麼地方,然後到了島上,把她幹掉。這也有可能吧!”

  溫斯頓說:“有這可能不錯,如果真是如此,也很容易證明。他是走來的?還是划船過來的,後面一種情況比較可能,如果真是這樣的話,他想必要在什麼地方租條船,你最好到處去查一下。”他看了看白羅。“你認為柯根德這個說法怎麼樣?”

  白羅緩緩地道:“這種說法有太多要碰運氣的地方,再說——有點地方也不大對,你知道,我很難想像出那個男人……你說的那種既憤怒又嫉妒的男人。”

  柯根德說:“不過,的確有人為她神魂顛倒哩,你看看雷德方。”

  “不錯,不錯……可是我總還是覺得——”柯根德疑問地望著他,白羅搖了搖頭,皺起眉頭說道:“在什麼地方,有什麼事情我們沒有注意到……”

  溫斯頓拿了旅館的旅客登記簿。

  他大聲念道:

   “柯溫少校及夫人

    潘蜜拉·柯溫小姐 雷德山,皮頭鎮

    羅勃·柯溫少爺

    伊文·柯溫少爺

    馬士特曼先生及夫人

    愛德華·馬士特曼 馬伯樂大道五號

    珍妮佛·馬士特曼 倫敦,西北區

    羅伊·馬士特曼

    佛德烈·馬士特曼

    賈德納先生及夫人 紐約

    雷德方先生及夫人 山■,雙門街

    雷士堡王子市

    巴瑞少校 卡頓街十八號

    倫敦聖詹姆士區

    賀雷士·卜拉特先生 皮克西街五號 倫敦

    赫丘勒·白羅先生 倫敦白堂大廈

    羅莎夢·戴禮小姐 卡丁甘大廈八號

    艾蜜莉·布列斯特 南門街 倫敦

    史蒂文·藍恩牧師 倫敦

    馬歇爾先生及夫人 安普蔻大廈七三號

    琳達·馬歇爾小姐 倫敦”

  他停了下來,柯根德巡官說:“局長,我想我們可以把最前面兩家消除,康索太太告訴我說,這兩家人每年都帶著他們的孩子到這裡來度假。今天早上他們一起出去,駕船遊海,耍玩一整天,還帶了午餐去的,九點過一點兒就動身了。駕船帶他們出去的人叫安德魯·巴斯東,我們可以找他查對一下,可是我想我們現在就可以把他們從名單上面剔除了。”溫斯頓點了點頭,“我同意,我們能剔除的人都盡量先剔除掉。白羅,其他的人你能不能大略向我們說明一下呢?”

  白羅說:“只是表面形容一下,那很容易。賈德納夫婦是一對中年夫婦,很好的人,旅行過很多地方,話都由那位太太一個人說完了,做丈夫只在一旁答腔,他打網球和高爾夫,其實也有他的幽默感,不過那得在只有他一個人的時候才會表現出來。”

  “聽起來沒什麼問題。”

  “下麵一對,雷德方夫婦,雷德方很年輕,很得女士們注意,很好的泳者,網球打得不錯,舞也跳得很好。他的太太我剛才已經跟你說過了,她很安靜,美得有點憔悴,我想她一心愛她的丈夫,她還有些艾蓮娜·馬歇爾所沒有的東西。”

  “是什麼呢?”

  “頭腦。”

  柯根德巡官歎了口氣說:“談起愛情來,頭腦就不作數的了。”

  “也許吧,可是我仍然認為派屈克·雷德方雖然被馬歇爾太太迷昏了頭,卻真正關心他的太太。”

  “也有可能,這種事情以前也有過的。”

  白羅喃喃地說道:“就是這種地方可憐,女人對這一點最難相信了。”他繼續說道:“巴瑞少校,原先在印度服役,現在已經退伍了,很欣賞女人,很喜歡說又長又無聊的故事。”

  柯根德巡官歎了口氣,“你不必再多說下去,這種人我也見過幾個。”

  “賀雷士·卜拉特先生,很顯然的是個闊人,他的話很多——談的都是他自己的事,他希望和每個人都交朋友,這實在可憐,因為沒有人很喜歡他。另外還有一件事,卜拉特先生昨晚問了我很多的問題,卜拉特先生很不安的樣子,不錯,卜拉特先生有那麼點不對勁的地方。”他停頓了一下,然後換了個聲調繼續說道:“下麵一位是羅莎夢·戴禮小姐,她開了一間玫瑰屋服飾公司。她是一個很有名的服裝設計師,我該怎麼說她呢?她很有頭腦,風度很好,也很時髦,叫人看了會覺得很愉快。”他略頓一下,又說道:“她是馬歇爾先生的老朋友。”

  溫斯頓在椅子上坐直了身子,“啊,真的嗎?”

  “是的,不過他們有多年沒有見面了。”

  溫斯頓問道:“她原先知不知道他要到這裡來?”

  “她說不知道。”白羅停了停,繼續說道:“下麵一個是誰?布列斯特小姐,她讓我感到有點擔心,”他搖了搖頭,“她的聲音像個男人,人很直率,也很粗鹵,她會划船,高爾夫球也打得很好。”他頓了頓。“不過,我想她心腸很好。”

  溫斯頓說:“剩下的只有史蒂文·藍恩牧師了,他是什麼人?”

  “我只能告訴你一件事,他是一個精神在極度緊張狀態下的人,我想,他也是一個狂熱份子。”

  柯根德巡官說:“哦,那種人呀。”

  溫斯頓說:“就是這麼些人了!”他看了看白羅,“你好像在想什麼心事,朋友。”

  白羅說:“嗯,因為,馬歇爾太太今早離開海濱的時候,要我不要跟任何人講我見到過她,我馬上就想到是怎麼回事,我想到她和派屈克·雷德方之間的友誼在她和她丈夫之間惹出了麻煩,我以為她打算在什麼地方和派屈克·雷德方見面,卻不希望她丈夫知道她在那裡。”

  他停了一下,“可是,你知道,這一點我卻錯了,因為,雖然她丈夫幾乎是馬上就到了海灘上,向我打聽有沒有見到她,派屈克·雷德方也來了——而且很明顯的到處在找她!所以,我的朋友們,我現在要自問,艾蓮娜·馬歇爾去會的人,究竟是什麼人呢?”

  柯根德巡官說:“這正和我的看法相合,是一個從倫敦還是什麼地方來的男人。”

  赫丘勒·白羅搖了搖頭,他說,“可是,根據你的理論,艾蓮娜·馬歇爾已經和這位神秘人物斷了往來。那末,為什麼她還費盡心思去和他相會呢?”

  柯根德巡官也搖搖頭,他說:“你想會是什麼人呢?”

  “這就是我想不通的地方了。我們剛才已經把旅館裡客人的名單念過了一遍,都是中年人——很沒什麼道理的,其中有那一個會讓艾蓮娜·馬歇爾比對派屈克·雷德方更喜歡呢?這種事情不可能。可是,話雖如此,她卻的確是去見什麼人去了——而這個人又不是派屈克·雷德方。”

  溫斯頓喃喃地說道:“你認為她不會只是一個人出去嗎?”

  白羅搖了搖頭,說:“你這樣說是因為你沒有見過那個已經故世的女人,有人曾經寫過一篇論文,談到獨處對各人所有的不同影響。我親愛的朋友,艾蓮娜·馬歇爾根本就不會獨處的,她只生活在男人對她的愛慕中,艾蓮娜·馬歇爾今天早上是去見什麼人的,那個人到底是誰?”

  溫斯頓上校歎了口氣,搖搖頭說:“唉,我們以後再談理論,現在先把調查工作做完再說。一定要白紙黑字寫清楚每個人各在什麼地方。我想我們最好現在先見見馬歇爾的女兒。她說不定可以告訴我們一些有用的資料。”

  琳達·馬歇爾手足無措地走進房間,撞在門框上,她的呼吸急促,兩眼瞳孔擴張,她看起來像一隻受驚的小馬,溫斯頓上校禁不住對她感到一陣憐愛。他想:“可憐的孩子——她終究只是個小孩子而已。這對她來說,想必是很大的震驚。”

  他拉過一把椅子,用很叫對方安心的語氣說:“對不起,要讓你經歷這些事,你叫——琳達,是吧?”

  “是的,我叫琳達。”

  她的聲音有種悶悶的喘息聲,一般女學生特有的聲音,她的兩手無助地擱在他面前的桌上——很可憐的一雙手,又大又紅,骨頭很大,手腕很長。溫斯頓想:“孩子不該牽扯到這種事情裡來,”他用撫慰的語氣說:“這些事情沒什麼好緊張的,我們只要你把你所知道而我們大概可以用得到的資料告訴我們,如此而已。”

  琳達說:“你是說——關于艾蓮娜的事?”

  “是的,你今天早上有沒有看到她?”

  小女孩搖了搖頭,“沒有,艾蓮娜一向很晚才下樓來,她都在床上吃早餐的。”

  赫丘勒·白羅說:“你呢?小姐。”

  “哦,我很早起床,在床上吃早飯好無聊。”

  溫斯頓說:“你能不能告訴我,今天早上你都做了些什麼事?”

  “呃,我先去遊了會泳,然後吃早飯,再跟雷德方太太去了鷗灣。”

  溫斯頓說:“你什麼時候和雷德方太太動身去的?”

  “她說她十點半在大廳裡等我,我當時怕會遲到,結果沒有,我們大約是在二十七分左右動身的。”

  白羅說:“你們到鷗灣做什麼?”

  “哦,我在身上搽了油,行日光浴。雷德方太太畫畫。後來,我到海裡游泳,克莉絲汀回旅館去換衣服,准備打網球。”

  溫斯頓盡量用很隨便的語氣問道:“你還記得那大約是幾點鐘嗎?”

  “雷德方太太回旅館的時候?十二點差一刻。”

  “你能確定是這個時間——十二點差一刻?”

  琳達瞪大了眼睛,說道:“哦,確定的,我看了表。”

  “就是你現在戴著的這只表?”

  琳達低頭看了下手腕,“是的。”

  溫斯頓說:“借給我看看好嗎?”

  她把手伸了出來,他將自己的表伸過去比較了一下,再對對旅館牆上的鐘,他微笑道:“准得一秒不差。然後你就去游泳了?”

  “是的。”

  “你再回旅館是——什麼時候?”

  “差不多一點鐘左右,我——後來——我就聽說了——艾蓮娜……”她聲音哽咽。

  溫斯頓上校說:“你——呃——和你後母之間相處得還好嗎?”

  她一言不發地對他看了一分鐘,然後說道:“哦,還好。”

  白羅問道:“你喜歡她嗎?小姐?”

  琳達說:“哦,喜歡。”她又加上一句:“艾蓮娜對我很和藹。”

  溫斯頓有點不安地說:“不是個很殘忍的後娘,呃?”

  琳達搖了搖頭,臉上沒有一點笑容。

  溫斯頓說:“那好,那好。你知道,一個家裡有時會有些問題——嫉妒啦,什麼的,女兒跟爸爸之間原本像好朋友一樣,後來他一心招呼新娶的太太,做女兒的心裡就不大舒服了。你可沒有這種感覺吧?呃?”

  琳達瞪著他,一副真誠的樣子說:“啊,沒有。”

  溫斯頓說:“我想你父親——呃——心都在她身上吧?”

  琳達很簡單地說:“我不知道。”

  溫斯頓繼續說道:“我剛才也說過,家裡會有各式各樣的問題,吵架——爭鬧——這一類的事,要是夫妻之間有什麼爭執,對做女兒的來說,總不免尷尬。有沒有過這類的事?”

  琳達很清楚地問道:“你是不是說,我爹和艾蓮娜有沒有吵過架?”

  “呃——是的,”溫斯頓心裡暗想:“這種鬼差事——對一個孩子盤問她父親的事,我為什麼要幹員警呢?媽的,可是該做的事情還是要做。”

  琳達很肯定地說:“啊,沒有。”她又加上一句說:“爹不跟人吵架的,他不是那種人。”

  溫斯頓說:“呃,琳達小姐,我希望你仔細地想一想,你知道不知道可能會是什麼人殺了你的後母?在這一點上,你有沒有聽說過什麼,或是知道點什麼,可以幫得上我們忙的?”

  琳達沉默了一分鐘!她好像正在從容不迫地對這個問題慎加考慮,最後她終於開口說道,“沒有,我不知道有誰會想要殺掉艾蓮娜。”

  她接著又說:“當然,除非是雷德方太太。”

  溫斯頓說:“你認為雷德方太太想殺她?為什麼呢?”

  琳達說:“因為她的丈夫愛上了艾蓮娜,可是我並不是說她真的想動手殺掉她,我的意思是她覺得她希望艾蓮娜會死掉——這可不是一回事,對不對?”

  白羅很溫和地說:“對,完全不是一回事。”

  琳達點了點頭,她臉上起了一陣奇怪的痙攣。她說:“而且,雷德方太太反正也不可能做那種事——殺人,她不是——她不是很暴戾的人,我想你們懂我的意思。”

  溫斯頓和白羅都點了點頭。白羅說:“我很清楚你的意思,孩子,我也同意你的看法。雷德方太太正像你說的那樣,不是那種會‘見紅’的人,她不會——”他靠向後方,半閉起眼睛,很小心地選擇他所用的字眼——“有突發性的暴戾情緒——看到她的生活在眼前變得狹窄——看到一張她憎恨的臉——一段她恨的白色頸子——感覺到她的十指拳曲——想要扼進肉裡去——”

  他停了下來,琳達像抽搐似地由桌邊退了開去。她用顫抖的聲音問道:“我可以走了嗎?還有沒有別的事?”

  溫斯頓上校說:“好了,好了,沒事了。謝謝你,琳達小姐。”他站起來,為她拉開了房門,然後回到桌子面前坐下,點上了一支香煙。“呸,”他說:“我們幹的真不是好差使,我可以告訴你,我覺得真不該對一個孩子問她父親和她繼母之間的關系,這多少有點像讓做女兒的把繩圈套在她老子脖子上。不過,再怎麼說,事情總還是要做的。謀殺案到底是謀殺案,而她又是最可能知道事情真相的人,不過她在這方面沒什麼可以告訴我的,倒讓我覺得是件叫我感激不盡的好事。”

  白羅說:“不錯,我猜你也是這樣想。”

  溫斯頓有點尷尬地咳嗽一聲道:“對了,白羅,我想,你最後有點太過分了,說什麼伸手扼進肉裡之類的話!這種想法實在不該說給孩子聽的。”

  赫丘勒·白羅沉吟地望著他說:“你認為我是在把這些想法灌輸到她的腦袋裡嗎?”

  “呃,難道不是嗎?承認了吧。”白羅搖了搖頭,溫斯頓轉了個話題。他說:“說起來,我們從她那裡也沒問出什麼有用的東西來,只不過間接地給雷德方太太提供了不在場證明,要是她們從十點半到十二點差一刻這段時間裡都在一起的話,那克莉絲汀·雷德方就沒嫌疑了,嫉妒妻子身分的嫌犯退場。”

  白羅說:“還有比這更好的理由讓她擺脫嫌疑,我深信在身心兩方面來說,她都不可能扼殺什麼人。說起來她是屬于冷靜一型的,只會深愛某一個人,不管對方怎麼樣都始終如一。而不會有那種沖動的熱情或憤怒,再說,她的手也太小、太纖細了。”

  柯根德說:“我同意白羅先生的說法,她的名字可以剔除了,倪司敦大夫說扼殺那位太太的人有一雙有力的大手。”

  溫斯頓說:“好吧,我想接下來先問雷德方夫婦吧,我想他現在應該已經從所受的驚嚇中恢復一點了。”

  派屈克·雷德方已經完全恢復過來了。他看來很蒼白而憔悴,而且突然變得很年輕,但是他的態度卻相當沉著。

  “你就是住在雷士堡王子市山■雙門街的派屈克·雷德方先生嗎?”

  “是的。”

  “你認得馬歇爾太太有多久了?”

  派屈克·雷德方遲疑了一下,然後說道:“三個月。”

  溫斯頓繼續問道:“馬歇爾先生告訴我們說,你和她是在一次雞尾酒會上偶而認識的,對嗎?”

  “是的,就是這樣。”

  溫斯頓說:“馬歇爾先生表示,在你們兩人到這裡來又碰了面之前,你們彼此並不太熟,這事是不是真的?雷德方先生?”

  派屈克·雷德方又遲疑了一分鐘,然後說道:“呃——並不完全正確。事實上,我和她見過好幾次。”

  “馬歇爾先生都不知道?”

  雷德方的臉上微微發紅。他說:“我不曉得他是不是知道。”

  赫丘勒·白羅開了口,他喃喃地道:“你太太也一樣不知道吧,雷德方先生?”

  “我相信我向我內人提到過,說我認識了著名的艾蓮娜·史達特。”

  白羅追問道:“可是她並不知道你和她經常見面的事?”

  “呃,也許不知道。”

  溫斯頓說:“你是不是和馬歇爾太太約好了到這裡來見面的?”

  雷德方沉默了一兩分鐘,然後聳了下肩膀。“哎,好吧,”他說:“我想事情總歸會知道的,我再瞞你們也沒什麼好處。我對那個女人愛得發瘋——愛昏了頭——隨你們怎麼說都可以,她要我到這裡來,我先支吾了一陣,後來就同意了。我——我——哎,不管她要我做什麼,我都會做的,她對人就有那樣的影響力。”

  赫丘勒·白羅喃喃地道:“你把她形容得非常清楚,她就是一個迷人的女妖,一點不錯!”

  派屈克·雷德方冷冷地說:“她的確會把男人變成豬玀!”

  他繼續說道:“我對各位很坦白,我不會隱瞞任何事,再瞞又有什麼用?我剛才說過,我愛她愛得昏了頭,至於她愛不愛我,我一點也不知道,她假裝很在乎我,不過我想她是那種對某個男人一旦得手,就棄之如敝屣的女人,她知道她已經得到了我,今天早上,當我發現她死在海灘上的時候,就好像——”他停了一下——“我好像遭到當頭棒喝,我感到暈眩——人都昏過去了一樣。”

  白羅的身子俯向前來,“現在呢?”

  派屈克·雷德方正視著他的兩眼。他說:“我把真話都告訴了你們,我想要問的是——這件事有多少會公開出來?因為這事情對她的死沒什麼關系,而若是整個公開出來的話,對我內人來說會是相當大的打擊。哦,我知道,”他很快地接下去說道:“你們大概在想,我早為什麼不多為她想想?也許事情確是如此。可是,這話聽起來恐怕很虛偽,可是實際上,我真的很愛我的妻子——對她深為關切。另外的那個”——他聳了下肩膀——“那是一種瘋狂——是男人都會做的傻事——可是克莉絲汀不同,她才是真實的,我對她盡管很不好,可是我心底裡一直知道她才是真正重要的人。”他停了下來——歎了口氣——有點可憐兮兮地說:“我希望我能讓你們相信我所說的這些。”

  赫丘勒·白羅朝前俯著身子,他說:“我相信,真的,真的,我相信你的話。”

  派屈克·雷德方很感激地望著他說:“謝謝你。”

  溫斯頓上校清了下嗓子,他說:“你大概在想,我們很可能不會把這件事對外宣佈,如果說你和馬歇爾太太之間的一段情和謀殺案本身無關的話,那就用不著硬插進這件案子裡來,可是你似乎不明白——呃——你們的親密關系很可能與謀殺案有直接牽連,你知道,這很可能造成了犯罪的動機。”

  派屈克·雷德方說:“動機?”

  溫斯頓說:“是的,雷德方先生,動機!馬歇爾先生也許並不知道你們的關系,假設他突然發現了呢?”

  雷德方說:“哦,天啦!你是說他發現了隱情就——就殺了她?”

  警察局長冷淡地說:“你從來沒想到過會有這樣的可能嗎?”

  雷德方搖了搖頭,他說:“沒有——奇怪,我從來沒有想到過這種事,你知道,馬歇爾是一個非常沉靜的人,我——啊,看起來就不像會有這種事。”

  溫斯頓問道:“在你們交往之中,馬歇爾太太對她丈夫的態度如何?她有沒有覺得——呃,不安——怕事情傳到他耳朵裡?還是說,她根本不在乎?”

  雷德方慢吞吞地說:“她——有一點緊張,她不希望他懷疑什麼。”

  “她是不是有點怕他呢?”

  “怕?不會,我覺得不會。”

  白羅喃喃地道:“對不起,雷德方先生,這段時間裡,有沒有提起過離婚的問題?”

  派屈克·雷德方很肯定的搖了下頭,“啊,沒有,從來沒談到這類的問題。你知道,我有克莉絲汀,而艾蓮娜,我敢說她從來沒想到過這種事。她嫁給馬歇爾,非常滿足,他是——呃,說起來也算是個有頭有臉的人物了——”他突然微微笑了起來,“是個鄉紳——這一類的,而且相當有錢。她從來沒想過可能會選我做丈夫。我只是她眾多可憐的面首中的一個——只是用來排遣她空閒時間的,這種情形我心裡一直明白得很,可是,奇怪得很,這一點也沒影響到我對她的感情……”

  他的聲音小了下去,坐在那裡想著。溫斯頓把他從沉思中喚了回來,“呃,雷德方先生,你今天早上有沒有特別和馬歇爾太太訂下約會?”

  派屈克·雷德方有點不解地說:“沒有特別約定什麼,我們通常每天早上都在海灘上碰頭的,經常劃著小筏子出去。”

  “你今早沒有看到馬歇爾太太,是不是覺得意外?”

  “嗯,是的。我很意外,完全不能瞭解是怎麼回事。”

  “你當時怎麼想呢?”

  “呃,我不知道該怎麼想,我是說,我一直在想她就要來了。”

  “如果說她是在別處跟別人約會的話,你想不想得到可能會是和什麼人呢?”派屈克·雷德方只瞪大了兩眼,搖了搖頭。“你平常若是和馬歇爾太太約會,都在那裡碰頭?”

  “呃,有時候我下午會和她在鷗灣見面,因為鷗灣一帶下午沒有太陽,所以通常那裡都沒什麼人。我們在那裡約會過一兩次。”

  “從來沒去過別的海灣?小妖灣呢?”

  “沒有過,小妖灣朝西,下午有很多人乘船和小筏子到那邊去,我們也從來不在早上約會,那樣太引人注意了。下午大家會去睡個午覺,或是到處遊蕩,誰都不知道其他的人在那裡。”溫斯頓點了點頭。派屈克·雷德方繼續說道:“當然,吃過晚飯之後,天氣好的話,我們會到島上各個地方去散步。”

  赫丘勒·白羅喃喃地說道:“嗯,不錯。”派屈克·雷德方不解地看了他一眼。

  溫斯頓說:“那你也沒辦法幫我們找出馬歇爾太太今天早上會去小妖灣的原因了?”

  雷德方搖了搖頭,他用很不解的語氣說道:“我真的一點也不明白!這簡直不像艾蓮娜平素的行為。”

  溫斯頓說:“她有沒有什麼朋友住在這附近一帶的?”

  “我不知道,啊,我相信一定沒有。”

  “呃,雷德方先生,我要你仔細地想一想,你在倫敦認識馬歇爾太太的,你想必也認識她的那一圈子朋友,你印象中有沒有那個對她懷有很深的恨意,比方說,有沒有那個是她因為你而拋棄了的?”

  派屈克·雷德方想了幾分鐘,然後搖了搖頭。“說老實話,”他說:“我想不出有什麼人。”

  溫斯頓上校用指節敲著桌面。最後終於開口說道:“好了,沒別的事了,我們好像只剩下三種可能。也許是一個不知名的兇手——一個瘋子——正好在這附近——這實在是太玄了一點——”

  雷德方插嘴道:“可是,說老實話,倒可能真是這麼回事。”

  溫斯頓搖了搖頭,他說:“這個案子不會是這種情形,那個海灣相當難到得了,那個人若不是由堤路上過來,經過旅館,翻過島的那邊再由梯子下去,否則就只有坐船過去,兩條路都不像是兇手臨時起意會走的。”

  派屈克·雷德方說:“你剛才說一共有三種可能情況。”

  “呃——不錯,”警察局長說:“那就是說,在這個島上有兩個人有謀殺她的動機。一個是她的丈夫,另外一個就是你的太太。”

  雷德方瞪著他,一副木然的樣子。他說:“我內人?克莉絲汀?你是說克莉絲汀和這件事有關系?”他站了起來,氣急敗壞地說道:“你瘋了——簡直是瘋了——克莉絲汀?哎,這完全不可能,太可笑了!”

  溫斯頓說:“不管怎麼說,雷德方先生,嫉妒是一種很強烈的動機,嫉妒的女人會完全失去對自己的控制。”

  雷德方很熱切地說道:“克莉絲汀不會,——她,啊,她不是那樣的人,她很不快樂,不錯,可是她不是那種會——哎,她的本性一點也不暴戾。”

  赫丘勒·白羅沉吟地點了點頭。暴戾,琳達·馬歇爾也用過這兩個字,他像剛才一樣,同意了這種看法,“再說,”雷德方很有自信地說道:“這樣想法也太荒謬了,艾蓮娜在體力上至少比克莉絲汀要強壯兩倍,我懷疑克莉絲汀是不是能扼得死一隻貓——更不用說像艾蓮娜那樣強壯的一個人了。而且克莉絲汀也不可能從崖頂爬那道直梯子下到海灘上去,她不敢做這種事的,還有,啊——這真是太荒謬了!”

  溫斯頓上校抓了抓耳朵:“呃,”他說:“這樣說法的確是不可能,這點我同意,可是動機是我們要我的第一件東西。”

  他又加上一句說:“動機和機會。”

  雷德方離開房間之後,警察局長面帶微笑地說:“我想不必要告訴這個傢伙說他老婆已經有不在場證明瞭,想聽聽他對我們這種說法有什麼意見,好讓他吃一驚是不?”

  赫丘勒·白羅喃喃說道:“他所說的那一大套也和不在場證明同樣有力。”

  “不錯!哦,不是她幹的!不可能是她幹的——正好你所說的,她沒有那麼大的力氣,馬歇爾倒可能下手——可是顯然也不是他幹的。”

  柯根德巡官咳了一聲,他說:“對不起,局長,我在想那個不在場證明。你知道,如果他早有計劃的話,他可以先把那三封信打好,這也是可能的。”

  溫斯頓說:“這個想法很好,我們一定要調查——”

  他停住了話,因為克莉絲汀·雷德方走進了房間。她像平常一樣,相當鎮定,而且舉止有度。她穿了一件白色的網球裝,外罩一件淺藍色的套頭絨線衫。襯出她頭發的顏色,使她漂亮了不少。但是,赫丘勒·白羅心中暗想道,她那張臉既不愚蠢,也不軟弱,相當有決心、勇氣和理性。他很表贊賞地點了點頭。溫斯頓上校想道:“很好的一個小女人,也許有點嫌太淡了點,這樣的人,她那個拈花惹草的笨驢老公實在有點配不上。啊,也罷,那個孩子還年輕,女人常會讓男人迷糊的。”他說:“請坐,雷德方太太,你知道,有些例行公事是非要經過不可的。我們要問每個人今天早上做了些什麼事,只是做個記錄而已。”

  克莉絲汀點了點頭,用她那平靜而清晰的聲音說:“哦,我很瞭解,你希望我從哪裡開始呢?”

  赫丘勒·白羅說:“越早越好,夫人,你今天早上起床之後就做了些什麼?”

  克莉絲汀說:“我想想看,在我下樓去吃早飯的時候,我到了琳達·馬歇爾的房間裡,約她今天早上和我一起到鷗灣去,我們說好了十點半在大廳裡碰頭。”

  白羅問道:“你吃早飯之前沒有先去遊游泳嗎?夫人?”

  “沒有,我很少那麼早去游泳的,”她微笑道:“我喜歡等水溫熱一點之後再下水。我是個蠻怕冷的人。”

  “可是你先生會去早泳?”

  “是的,差不多每天都去。”

  “馬歇爾太太呢?她也一樣嗎?”

  克莉絲汀的聲音變了,變得很冷。而且有些恨意。“啊,不會,馬歇爾太太不到十點多鐘是不會露面的。”

  赫丘勒·白羅一副不解的表情說道:“對不起,夫人,我先打個岔。你剛才說你去了琳達·馬歇爾小姐的房間,那是幾點鐘的事呢?”

  “我想想看——八點半——不對,還要再晚一點。”

  “馬歇爾小姐那時候已經起床了嗎?”

  “啊,起來了,她都出去過了一趟。”

  “出去過?”

  “是的,她說她去游泳了。”

  克莉絲汀的語氣有一點——很少一點尷尬的表情,使赫丘勒·白羅感到很迷惑。

  溫斯頓說:“後來呢?”

  “後來我就下樓去吃早飯。”

  “吃過早飯之後?”

  “我回到樓上,收拾好我的筆盒和素描簿,然後我們就出發了。”

  “你和琳達·馬歇爾小姐?”

  “是的。”

  “那時候是幾點鐘?”

  “我想正好是十點半吧。”

  “你們做了些什麼呢?”

  “我們去了鷗灣。你知道,就是在島東側的那個小海灣。我們在那裡,我畫畫,琳達曬日光浴。”

  “你什麼時候離開海灣的?”

  “十二點差一刻,我因為十二點要打網球,得先回來換衣服。”

  “你自己戴著表嗎?”

  “沒有,我沒有戴表,時間是問琳達才知道的。”

  “啊,然後呢?”

  “我收拾畫具什麼的,回到旅館裡。”

  白羅說:“琳達小姐呢?”

  “琳達?哦,琳達下水游泳去了。”

  白羅說:“你們坐的地方離海遠嗎?”

  “呃,我們在最高水位線上面一點,正好在懸崖下面——這樣我可以坐在陰涼的地方,而琳達可以曬到太陽。”

  白羅說:“在你離開海濱的時候,琳達小姐是不是真正已經到海裡去游泳了?”

  克莉絲汀皺起眉頭來,盡力地回想了一陣。她說:“我想想看。她跑下了海灘——我蓋好了我的筆盒——不錯,我在爬上懸崖去的小路上聽到她跳下水去的聲音。”

  “這點你可以確定嗎?夫人!她真的到了海裡?”

  “是呀!”她有點吃驚地瞪著他。

  溫斯頓上校也瞪著他,然後說道:“說下去,雷德方太太。”

  “我回到旅館,換好衣服,到網球場上和其他人見面。”

  “都有那些人呢?”

  “有馬歇爾先生、賈德納先生和戴禮小姐。我們打了兩局,正准備再開始的時候,就聽到了消息——馬歇爾太太的事。”

  赫丘勒·白羅的身子俯向前來。他說:“你聽到那個消息的時候,有什麼想法?夫人!”

  “我有什麼想法?”她一副不喜歡這個問題的表情。

  “不錯。”

  克莉絲汀·雷德方慢慢地說道:“那實在是——一件可怕的事。”

  “啊,不錯,你感到很不快,這我很瞭解。可是這對你個人來說,有沒有什麼含意?”

  她很快地看了他一眼——帶有些哀求的神色。他當即有了反應,以煞有介事的語氣說:“我請求你,夫人,你是一個很聰明,又很有理性和判斷力的女人,在你住進旅館來之後的這一段時間裡,你想必對馬歇爾太太是個什麼樣的女人有你的看法吧?”

  克莉絲汀很小心的說:“我想一個人住在旅館裡的時候,多少總會對人產生某些看法的。”

  “當然,這是很自然的事。所以我請問你,夫人,在聽到她的死訊時是不是真的覺得很意外呢?”

  克莉絲汀慢慢地說道:“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不,我不覺得意外,我的確感到很震驚,可是像她那樣的女人——”

  白羅替她說完了後半句話,“像她那樣的女人就是會碰上這種事的……不錯,夫人,這是今天早晨以來,在這個房間裡所說過最真實,也最重要的一句話。且把——呃——(他很小心地選用著字眼)個人的感情放在一邊,你對已故的馬歇爾太太到底有什麼樣的看法?”

  克莉絲汀·雷德方鎮靜地說:“現在再去說這些,值得嗎?”

  “我想是值得一談的。”

  “呃,我能怎麼說呢?”她那光滑的肌膚突然紅了起來。她原本矜持的態度也放鬆了,在這一刻間,她的本性似乎顯露了出來。“她是那種在我看來一文不值的女人!她沒有腦筋——沒有思想,除了男人、衣服和別人對她的奉承之外,什麼也不想,她一無用處,是個寄生蟲!我想,她對男人很有吸引力——哦,她當然是這樣的,她過的也就是這種生活。所以,我想,我對她會有這樣的結局一點也不覺得意外。她是那種專和一些亂七八糟的事搞在一起的女人——勒索、嫉妒,所以這類淺薄低下的感情,她——她是最下賤的人。”

  她停了下來,有點喘息,略為顯短的上唇翹起來,一副不屑的樣子。溫斯頓上校突然想到再也找不到一個比克莉絲汀·雷德方更和艾蓮娜·史達特正好相反的女人了。他同時也想到,一個人如果娶了克莉絲汀·雷德方,整個氣氛會純淨得讓你覺得世界上像艾蓮娜·史達特那樣的女人特別具有吸引力。然後,就緊跟在這些念頭後面,一個單一的名詞在她所說的眾多字句中突現出來,非常特別地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將身體朝前面俯了過來。說道:“雷德方太太,你在說到她的時候,為什麼會提起‘勒索’這兩個字呢?”

  克莉絲汀瞪著他,好像一時沒聽懂他的意思。她幾乎是很機械地回答道:“我想——因為她受到了勒索。她是那種會遭人勒索的人。”

  溫斯頓上校很熱切地說:“可是——你知道她遭人勒索嗎?”

  她的兩頰上起了一陣紅暈,她有點尷尬地說:“說老實話,我碰巧知道,我,我——偶而聽到了一些話。”

  “你能不能解釋一下?雷德方太太?”

  克莉絲汀·雷德方的臉越來越紅,她說:“我——我並不是有意偷聽,完全是意外。那是兩——不是,是三天之前,我們正在玩橋牌。”她轉頭對白羅問道:“你還記得吧?我先生和我,白羅先生和戴禮小姐,我正好是空位。橋牌室裡空氣很悶,我就從落地長窗走到外面去吸口新鮮空氣。我向海灘走去時,突然聽到有人聲,一個聲音——就是艾蓮娜·馬歇爾——我馬上就聽出來了,她說:‘這樣逼我也沒有用,我現在再弄不到錢了,我丈夫會懷疑的。’然後有個男人的聲音說:‘我不管你有什麼藉口,你一定得把錢吐出來。’艾蓮娜·馬歇爾說:‘你這個勒索人的下流胚子,’那個男人說:‘下流不下流,你還是得付錢,夫人’。”克莉絲汀停了一下。“我轉身往回走,一分鐘之後,艾蓮娜·馬歇爾從我身邊沖過,她看來——呃,非常不高興的樣子。”

  溫斯頓說:“那個男人呢?你知道他是什麼人嗎?”

  克莉絲汀·雷德方搖了搖頭說:“他的聲音壓得很低,我都幾乎聽不清他說些什麼。”

  “聽不出是你認得的那個人的聲音嗎?”

  她想了想,但又搖了搖頭。她說:“我不知道,聲音很含糊,也很低。那聲音——啊,可以是任何一個人的聲音。”

  溫斯頓上校說:“謝謝你,雷德方太太。”

  等克莉絲汀·雷德方出去把門帶上了之後,柯根德巡官說:“這下我們有點頭緒了。”

  溫斯頓說:“你認為如此,呃?”

  “哎,這很有參考性。局長,不能丟下不管,這個旅館裡有人在勒索那位女士。”

  白羅喃喃地道:“可是死的不是那個勒索的歹徒,而是被害人。”

  “這一點有些叫人懊惱,我同意,”巡官說:“勒索的人通常是不會把他們勒索對象幹掉的。不過這至少給了我們一個答案,給馬歇爾太太那天早上的奇異行徑提供了一個理由。她是去和那個勒索她的人見面,她不希望讓她的丈夫或雷德方知道這件事。”

  “這點倒的確可以解釋得通。”白羅同意道。

  柯根德巡官繼續說道:“想想所選定的地方,正是為這目的而安排的適當地點。那位太太乘著小筏子去,夠自然的了。她每天都這樣的,她繞到小妖灣那樣一個早上從來沒人去的地方,正是談話的安靜地方。”

  白羅說:“不錯,我也想到這些。那裡正如你所說的,是個碰頭的好地點,沒有別人,要從陸地這邊到那裡,只有由崖頂沿梯子下去,那不是每個人都愛走的一條路。還有,那個地方大部分從上面都看不見,因為被懸崖遮擋住了。另外還有個好處。雷德方先生那天才跟我說起過,那裡有個山洞,入口很難找得到,但任何人都可以在那裡等著而不被別人看到。”

  溫斯頓說:“對了,叫妖精洞——記得聽人提起過。”

  柯根德巡官說:“不過已經有好多年沒聽人說到了。我們最好到洞裡去查一查,誰知道呢,說不定可以找到點線索什麼的。”

  溫斯頓說:“對,說得對,柯根德,我們已經得到這個謎的一部分答案了,知道了馬歇爾太太為什麼去小妖灣。不過,我們還要另外一半答案,她到那裡去見什麼人?假定那也是個住在這個旅館裡的人。這裡沒有一個夠資格做她的情人——可是勒索者又是另外一種身分了。”他把旅客登記簿拉了過來,“把侍者、傭人什麼的除外,我覺得他們不大可能,剩下的是:那個美國佬,賈德納、巴瑞少校、賀雷士·卜拉特先生,還有史蒂文·藍恩牧師。”

  柯根德巡官說:“我們還可以把範圍再縮小一點,局長。我想我們也可以把那個美國佬除外,他一整個上午都在海灘上,是這樣的吧?白羅先生?”

  白羅回答道:“他有一小段時間不在,去給他太太拿毛線去了。”

  柯根德說:“啊,呃,那不必算。”

  溫斯頓說:“另外三個呢?”

  “巴瑞少校今早十點鐘出去的,一點半回來。藍恩牧師更早,他八點鐘吃早飯,說他要去健行。卜拉特先生九點半駕船出海,跟他平常一樣,他們幾個都還沒回來吧?”

  “駕船出去了?呃?”溫斯頓上校說話時好像在想著什麼。

  柯根德巡官隨聲附和地說道:“蠻相合的呢,局長。”

  溫斯頓說:“呃,我們要跟那位少校談談——我看看,還有些什麼人?羅莎夢·戴禮,還有那個姓布列斯特的女人,她跟雷德方一起發現屍體的。她是個什麼樣的人?柯根德?”

  “啊,一個很理智的人,局長,什麼都實事求是。”

  “她對這件案子有沒有發表過什麼意見?”

  巡官搖了搖頭,“我想她再沒什麼要告訴我們的了,局長,不過我們得確定一下。另外就是那對美國夫婦。”

  溫斯頓上校點了點頭,他說:“我們讓他們一起進來,盡早把話問完,誰曉得呢,說不定會有什麼發現。即使不說別的,也許在勒索案上有點線索。”

  賈德納夫婦到了他們面前,賈德納太太馬上解釋道:“我希望你能瞭解,溫斯頓上校——我想,大名沒說錯吧?”這一點上得到證實後,她繼續說道:“這對我來說真是相當大的震驚,而賈德納先生一向非常、非常注意我的健康——”

  賈德納先生在這裡插進嘴來。“賈德納太太,”他說:“是個很敏感的人。”

  “——他對我說:‘哎呀,嘉麗,’他說:‘我當然馬上陪你去。’倒不是說我們對英國員警的偵察方法不表最高的贊賞,因為我們確實非常贊佩,有人告訴我說,英國員警的偵察工作是最精細、最好的,我從來就不懷疑這一點。而且有回我在三福大飯店丟了一隻手鐲,再沒人比為這事來看我的那個年輕警員更可愛,更富同情心的了,當然,其實我的手鐲根本就沒有掉,而是放錯了地方,這都是因為什麼事情都太匆忙的緣故,讓你忘了東西在那裡了——”賈德納太太停了下來,輕輕地吸了口氣,然後又開始說道:“我要說的是,我知道賈德納先生也同意我的話,那就是,我們絕對願意竭盡全力來在各方面協助英國警方,所以請盡量問你們想要問的任何問題——”

  溫斯頓上校張開嘴來,准備遵命行事,但又只好暫時把話忍住,因為賈德納太太繼續說道:“我是這樣說的吧?對不對?歐帝爾,就是這樣,對不對?”

  “是的,親愛的。”賈德納先生說。

  溫斯頓上校很快地說道:“據我所知,賈德納太太,你和你先生一早上都在海灘上吧?”

  這次賈德納先生居然搶了次先著。“不錯。”他說。

  “哎,當然在呀,”賈德納太太說:“今天早上天氣真可愛,也真安靜,就像其他日子一樣,你懂我的意思吧,甚至更好些,我們一點也沒有想到就在另外那邊那個沒人的海灣裡會出了那樣的事情。”

  “你今天有沒有看到過馬歇爾太太?”

  “沒有。我跟歐帝爾說,哎,馬歇爾太太今早到哪裡去了?我說。起先是她丈夫來找她,然後是那個長得很好看的年輕人,雷德方先生,他好不耐煩的樣子,坐在海灘上,對什麼人、什麼東西都皺著眉頭,我心裡想,為什麼他有了那麼好,那麼漂亮的太太,還一定要去追那個可怕的女人呢?因為我覺得她就是個可怕的女人,我一直對她有這種感覺,是不是?歐帝爾?”

  “是的,親愛的。”

  “我實在想不通那麼好的馬歇爾先生怎麼會娶這麼個女人——何況他還有個正在發育期間的小女兒,女孩子要有好的影響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呀!馬歇爾太太完全不是適當的人選——完全沒有教養——我該說她是很獸性的才對。哎,要是馬歇爾先生真有點腦筋的話,他就該娶戴禮小姐,那才是一個非常、非常迷人的女子。而且又非常有名氣,我實在是佩服她能這樣直接下功夫,搞出個一流的生意,跟她一樣了不起,要做這種事,非得靠頭腦不可——而你只要看看羅莎夢·戴禮,就可以看得出她是個頭腦很好的人,隨便什麼人能想得到的事,她都能計劃得好好的,而且還能實行出來。我對這位女士簡直是佩服得無法形容,那天我還跟賈德納先生說,恁誰都看得出她很愛馬歇爾先生——我當時說的是,愛他愛得發瘋,對不對,歐帝爾?”

  “對啦,親愛的。”

  “好像他們是青梅竹馬的老相識了。哎,現在,誰知道,那個女人既然已經不在了,說不定就真會有好結果了。我不是個思想偏狹的女人,溫斯頓上校,也不是說我不贊成演藝界的人到那個程度——哎,我的好朋友裡,有好多都是女演員哩——可是我一直跟賈德納先生說,那個女人有點邪氣,你看,現在證明我的話對了吧。”

  她很得意地停了下來。赫丘勒·白羅的嘴唇顫抖著,止不住微笑起來。他的眼光和賈德納精明的灰色眼睛對望了一眼,溫斯頓上校有點絕望地說道:“呃,謝謝你,賈德納太太,我想你們兩位自從住到這裡來之後,大概沒有再注意到別的什麼和這個案子有關的事了吧?”

  “哎,沒有,我想是沒有了。”賈德納先生細聲慢氣地說:“馬歇爾太太大部分時間都和年輕的雷德方在一起——不過每個人都能告訴你這件事。”

  “她的丈夫呢?你想,他會很在乎嗎?”

  賈德納先生很小心地說道:“馬歇爾先生是個很內向的人。”

  賈德納太太很表同意地說:“哎,一點也不錯,他是真正標准的英國人!”

  在巴瑞少校充血的臉上,各種感情交織在一起,他很想露出一副大為吃驚的表情,可是又忍不住有種不該有的高興。他用他那沙啞而微帶喘息的聲音說:“我樂意盡我所能來幫你們忙。我當然對本案一無所知——什麼也不曉得。和有關系的幾個人都不熟,不過我這輩子也見多了,你知道,我在東方住了很久,我可以告訴你,在印度山裡駐紮過之後,你對人性要是還有些不知道的,那都是不值一談的部分了。”他停下來,換了口氣,又繼續說道:“說起來,這件事例讓我想起以前在印度支那地方的一件案子,一個叫羅賓森,還是胡可納的傢伙,反正他駐在東維帝市,要不還是北蘇瑞■?現在記不清楚了,反正也沒關系,他是個很沉靜的人,你知道,書看得很多——溫柔得像牛奶一樣,有天晚上在他們住的小屋裡把他的老婆給幹掉了,扼住了她的脖子。她一直和一個傢伙來往,後來被他發現了。老天啦,他差點為她送了命!事情一觸即發,我們全都嚇壞了!從來沒想到他會這樣。”

  赫丘勒·白羅喃喃地道:“你認為那件案子和馬歇爾太太之死有相同之處嗎?”

  “呃,我的意思是說——扼死的,你知道,事情一樣,那傢伙突然眼紅發作了嘛。”

  白羅說:“你認為馬歇爾先生有那樣的感覺嗎?”

  “哎,我可從來沒說過這句話,”巴瑞少校的臉更紅了。“從來沒說馬歇爾什麼的,他是個大大的好人,我說什麼也絕不會說他一句壞話的。”

  白羅喃喃地說道:“啊,對不起,可是你的確談到了做丈夫的自然反應。”

  巴瑞少校說,“哎,我的意思是說,我覺得她是相當熱的人物。呃?把年輕的雷德方引上了鉤,在他之前恐怕還少不了有別的人。可是滑稽的是,你知道,那些做丈夫的都很頑固,這件事真叫人奇怪,也一再叫我感到吃驚,他們只看到一個傢伙對他太太怎麼怎麼好,就看不見她對那傢伙怎麼好法。我還記得在印度普拉地方的一個案子,那個女人好漂亮。老天爺,她帶她丈夫去跳舞——”

  溫斯頓上校挪動了下身子,說道:“是的,是的,巴瑞少校,目前我們只要弄清楚事實,你個人是不是知道什麼——聽到或注意到什麼可能對我們破案有幫助的事?”

  “哎,說老實話,溫斯頓,我想是沒有,有天下午在鷗灣看到她和年輕的雷德方在一起——”他別有含意地眨了下眼睛,發出沙啞而深沉的笑聲——“很漂亮,不過這可不是你們要的那種證據吧?哈,哈。”

  “今天早上你完全沒有看到馬歇爾太太嗎?”

  “今天早上我什麼人也沒見到。我到聖盧鎮上去了。這也怪我的運氣不好,像這裡這種地方幾個月也不出什麼事,出事的時候,我卻又錯過了。”

  少校的語氣裡帶著一絲懊惱。溫斯頓上校追問道:“你說,你去了聖盧鎮?”

  “是的,想去打個電話。這裡沒電話,而皮梳灣的電信局又太不隱密了。”

  “你打電話是為了很私人的事嗎?”

  巴瑞少校又很開心地眨了下眼睛。“哎,也可以說是,也可以說不是。想要和我的一個老朋友連絡上,讓他替我在一匹馬上押點注。運氣不好,沒能和他通到電話。”

  “你是在那裡打的電話?”

  “聖盧鎮郵電總局的電話亭裡。後來在回來的路上,我又迷了路——那些該死的小巷小弄——到處轉來繞去的,在那裡至少浪費了一個鐘頭。這一帶真是叫人搞不清楚。我剛回來不到半個小時。”

  溫斯頓上校說:“在聖盧鎮有沒有和什麼人談話,或是見到什麼人呢?”

  巴瑞少校輕笑著說:“要我提出不在場證明嗎?想不出有什麼有用的資料,在聖盧鎮見到了五萬人——可是那並不是說他們都記得見過我。”

  警察局長說:“這些話我們是一定要問你,你也知道。”

  “你說得不錯,隨時找我問好了,樂於幫忙。那個死者真是個很有吸引力的女人。樂於協助你們抓到做案的傢伙,無人海灘謀殺案——我敢跟你們打賭,報上一定會這樣說的。這又讓我回想起——”

  這回是柯根德巡官硬把這朵回憶之花還在蓓蕾時就給折了,把那位多嘴的少校給請了出去。他回來之後說道:“要到聖盧鎮上查證什麼都很困難,現在正是度假季節哩。”

  警察局長說:“嗯,我們不能把他從嫌疑名單上剔除掉。倒不是說我真相信他有什麼牽扯,像他這種叫人覺得厭煩的老頭子不少,我還記得我當兵的時候就碰過一兩個。可是——他還是可能有嫌疑。這件事就交給你了,柯根德,查一下他什麼時候開車出去的——巡邏的人——什麼的,他很可能把車停在一個沒有人的地方,走路回來,再到小妖灣去。不過我覺得這樣也不大對勁,他得冒被人家看到的險呢。”

  柯根德點了點頭。他說:“當然,今天有不少部遊覽車到這裡來,天氣好嘛,大約十一點半左右就開始進來了,漲潮是七點,低潮是一點左右,在沙灘上和堤路上都會有人。”溫斯頓說:“嗯,他得由堤路上過來,經過旅館呢。”

  “並不要正打這邊經過,他可以繞道走那條小路,翻過到島的那一側。”

  溫斯頓很表懷疑地說:“我並不是說他那樣做法就一定會給人看見,旅館裡的客人差不多全在前面的海水浴場,只除了雷德方太太和馬歇爾家的女孩子在鷗灣,而那條小路只有旅館的某幾個房間視窗可以望得見。在當時恐怕有人從那裡看出去的機會並不大,所以這樣說起來,我敢說一個人要是走進旅館,穿過大廳再出去,沒有一個人看見,也是可能的。不過我要說的是,他可不能打這麼好的如意算盤。”

  柯根德說:“他可以划船到小妖灣去。”

  溫斯頓點了點頭道:“這樣說法有道理得多,要是他在附近那個小海灣裡准備好了小船,他可以停下車子,划船或是駕船到小妖灣去,把人殺了,再劃回去,上了自己的汽車,回來說他那套去了聖盧鎮又迷了路的故事——這種說法他知道是很難證明不確的。”

  “你說得對極了,局長。”

  警察局長說:“好了,這我就交給你了,柯根德。把這附近一帶仔細搜查一番,你知道該怎麼做的,現在我們最好見見布列斯特小姐吧。”

  艾蜜莉·布列斯特沒有讓他們在已經知道的事情之外再有所增加,溫斯頓在她重複說過一遍之後,向她問道:“此外你沒有什麼其他可以對我們有所幫助的資料嗎?”

  艾蜜莉·布列斯特很乾脆地道:“恐怕沒有。這件事很叫人苦惱。不過,我希望你們能很快就挖到底。”

  溫斯頓說:“我也希望如此。”

  艾蜜莉·布列斯特淡然地說:“應該不會太困難。”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呢?布列斯特小姐。”

  “對不起,我可不是想班門弄斧,我的意思只是說,像這樣個女人,這種事應該很容易了。”

  赫丘勒·白羅喃喃說道:“這是你的意見?”

  艾蜜莉·布列斯特直截了當地說:“當然。雖然古話說:‘人死不記仇’,可是事實是不容推翻的,那個女人是個徹頭徹尾的壞女人,你只要好好調查一下她的過去就行了。”

  赫丘勒·白羅很溫柔地說:“你並不喜歡她吧?”

  “我對她瞭解得很多,”她看到那三個人疑問的眼光,繼續說道:“我一個堂妹嫁給了安思勤家的人,你們大概也聽說過那個女人也騙得老羅吉爵士把他的財產饋贈給她,而沒有留給自己家人的事了吧?”

  溫斯頓上校說:“而他的家人——呃——對這件事很有反感?”

  “當然啦,他和這個女人交往就已經是件大醜聞了,再加上留給她價值近五萬鎊的遺產,更說明瞭她是什麼樣的女人。我敢說我這話說來太難聽了點,可是在我看來,世界上像艾蓮娜·史達特這類的女人根本不值得同情。我另外還知道一件事——有個年輕人為她整個昏了頭——他本來就有點瘋狂。當然他和她的交往更讓他整個瘋掉了,他在股票的事上玩了點花樣——只是為了弄錢來花在她身上——後來差點吃上官司。這個女人是見一個人毀一個人,你看她把年輕的雷德方搞成什麼樣子。哎,我怕我對她的死一點也不覺得遺憾——不過當然最好是她自己淹死,或是失足從懸崖上摔死,扼死總叫人覺得不舒服。”

  “你認為兇手是她以前的情人之一?”

  “不錯,我正是這樣想。”

  “有人從對面過來,而又沒有人看見?”

  “怎麼會有人看見他呢?我們全在海水浴場上,我想當時馬歇爾家的孩子和克莉絲汀·雷德方正在往鷗灣去的路上,方向正好相反,馬歇爾先生在旅館他自己的房間裡,那還有誰會看到他呢?除非是戴禮小姐。”

  “戴禮小姐當時在那裡?”

  “坐在懸崖上開鑿出來的那個地方,叫做陽光崖的。我們看到她在那裡的,我是說雷德方先生和我,我們划船過去的時候。”

  溫斯頓上校說:“也許你說得對,布列斯特小姐。”

  艾蜜莉·布列斯特很肯定地說:“我有把握說我的想法一定是對的,像她這樣一個不折不扣的壞女人,她本人就是最好的線索,你同意我的說法嗎?白羅先生?”

  赫丘勒·白羅抬起頭來,看著她那對充滿了自信的灰色眼睛,他說:“哦,是的——我很同意你所說的這件事,艾蓮娜·馬歇爾就是她自己這件命案最好的線索。”

  布列斯特小姐說道:“那,就這樣了。”她直挺挺地站在那裡,用她冷靜而充滿了自信的眼光一個個地看著那三個男人。

  溫斯頓上校說:“布列斯特小姐,你放心,在馬歇爾太太過去生活中的所有線索,我們都絕對不會忽視的。”

  艾蜜莉·布列斯特走了出去。

  坐在桌子前的柯根德巡官挪動了下身子,沉吟道:“她實在是一個很有主見的女人,她對那個死者也心懷恨意,真的。”他停了一分鐘,又想起來似地說:“可惜她一早上都有鐵證如山的不在場證明,你有沒有注意她的兩只手?局長?大得像個男人的手一樣。而且她是個很壯實的女人——甚至於比某些男人更壯些……”他又停了一下,帶著近乎哀懇的眼光望著白羅,“你說她今早始終沒離開過海邊?白羅先生?”

  白羅緩緩地搖了搖頭,他說:“親愛的巡官大人,她來的時候,馬歇爾太太還不可能已經到了小妖灣,而她在和雷德方先生一起乘著小船劃出海去之前,一直就沒離開過我眼前。”

  柯根德巡官鬱鬱地說:“那她就沒嫌疑了。”他好像對這點很不樂似的。

  像平常一樣,赫丘勒·白羅看到羅莎夢·戴禮時,就感到一陣愉悅的強烈感受,即使只是在一次警方為查證謀殺案惡劣事實的訊問中,她也顯得非常出眾。她坐在溫斯頓上校對面,充滿智慧的臉上帶著些許哀愁,她說:“你要我的姓名住址嗎?我叫羅莎夢·安妮·戴禮,我開了家玫瑰屋服飾公司,在布洛克街六二六號。”

  “謝謝你,戴禮小姐,現在,你能不能告訴我們什麼有助於破案的事呢?”

  “我想大概沒有什麼吧。”

  “你本人的行動——”

  “我大約在九點半左右吃過早飯,然後上樓到我自己的房間裡去拿幾本書和我的陽傘,到了陽光崖,那時候大約是十點二十五分。我在十二點差十分左右回到旅館,上樓去拿網球拍,到網球場去打網球,一直玩到吃中飯的時候。”

  “你在那個叫做陽光崖的地方,從十點半一直耽到十二點差十分?”

  “是的。”

  “你今早有沒有見到馬歇爾太太?”

  “沒有。”

  “你在懸崖上的時候,有沒有看到她劃著小筏子到小妖灣去?”

  “沒有,她想必在我到那裡以前已經經過那裡了。”

  “今天一早上,你有沒有注意到任何人乘著筏子或小船過去呢?”

  “沒有,我沒有看到,你知道,我一直在看書,當然,我偶而也會停下來,抬頭望望,可是每次海上都很平靜。”

  “你甚至於沒有注意到雷德方先生和布列斯特小姐經過?”

  “沒有。”

  “我想,你跟馬歇爾先生原先就認識吧?”

  “馬歇爾先生和我們是通家之好,我們兩家住在隔壁,不過,我已經有好多年沒有見到他了——大概總有二十年吧。”

  “馬歇爾太太呢?”

  “在這裡再見到她之前,我跟她沒說過五六句話。”

  “據你所知,馬歇爾先生和他太太之間的關系好不好?”

  “我想,很好吧。”

  “馬歇爾先生很愛他太太嗎?”

  羅莎夢說:“大概是的,這方面我實在不清楚。馬歇爾先生是個很老派的人——他不像現在的人那樣習慣於把婚約誓言掛在嘴上。”

  “你喜歡馬歇爾太太嗎?戴禮小姐。”

  “不喜歡。”她這句話說得很平靜而不動聲色,聽起來意思很明顯——只是簡單地說明事實。

  “為什麼呢?”

  羅莎夢的唇邊浮現了半個微笑。她說:“你想必已經發現了艾蓮娜·馬歇爾在她的同性之間並不很受歡迎吧?她跟女人在一起,就一副煩得要死的樣子,而且還表現出來。不過,我倒很欣賞她的懂得穿著,她對穿著很有天份,她選的衣服都總是恰如其分,也穿得很好。我倒希望她能做我的客戶。”

  “她在衣飾上花錢很多吧?”

  “想必是的。可是她自己有私房錢,而馬歇爾先生也很有錢。”

  “你有沒有聽說,或是注意到馬歇爾太太受到什麼人的勒索?戴禮小姐。”

  羅莎夢·戴禮的臉上流露出非常驚訝的表情。她說:“有人勒索?艾蓮娜?”

  “這話好像令你大為吃驚。”

  “呃,不錯,的確如此,好像不會啊。”

  “可是,當然也有這種可能吧?”

  “什麼事都有可能的,不是嗎?人生在世就會瞭解這一點的,可是我想不到什麼人能有什麼事可以用來勒索艾蓮娜的。”

  “我想,總還是會有些事情,是馬歇爾太太不希望傳到她丈夫耳朵裡去的吧。”

  “呃——說得也是。”她微笑著解釋她語氣中含有懷疑的原因說:“我的語氣帶著懷疑,可是話說回來,你也知道,艾蓮娜的行為使她的名聲不大好,她從來不讓人覺得該對她有所尊重。”

  “那,你想她的丈夫是不是知道她——和別人的親密關系呢?”

  羅莎夢沉默了一陣,皺著眉頭,最後,她終於緩慢而勉強地說:“你知道,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麼想,我一向假定甘逸世·馬歇爾相當坦然地接受了他的太太,知道她是個什麼樣的人,對她也不抱什麼幻想。可是也可能不是如此。”

  “他很可能對她絕對信任嗎?”

  羅莎夢有些憤慨地說:“男人都是傻瓜。甘逸世·馬歇爾在他那種很懂世故的外表下,其實並不是個見多識廣的人,他也許會盲目地相信她,也許他認為她只是——很受仰慕而已。”

  “而你不知道有什麼人——也就是說你沒有聽說什麼人對馬歇爾太太懷有恨意的?”

  羅莎夢·戴禮微微一笑道:“只有一些討厭她的太太們,而我想她既是被扼死的,兇手想必是個男人。”

  “是的。”

  羅莎夢沉吟地說道:“呃,我想不起有什麼人來,不過,我也許根本就不會知道。你們應該去問問跟她比較親近的人。”

  “謝謝你,戴禮小姐。”

  羅莎夢在她的椅子裡微微側過身來,她說:“白羅先生沒有什麼問題要問嗎?”她那微帶著些諷刺性的笑臉向著他。

  赫丘勒·白羅微微一笑,搖了搖頭。他說:“我想不起有什麼要問的。”

  羅莎夢·戴禮站起身來,走了出去。

  他們站在艾蓮娜·馬歇爾的臥室裡,兩扇落地窗外便是可以俯視海水浴場和大海的陽台。陽光照進房間裡,閃亮在艾蓮娜的梳妝臺上排放著的各種瓶瓶罐罐上,到處都是化妝品和美容院裡用的東西。在這一大堆女性用的東西之間,三個大男人到處搜查著,柯根德巡官開開關關著抽屜,他哼了一聲,因為他找到了一束折好的信,他和溫斯頓一起把那束信翻閱了一遍。

  赫丘勒·白羅則走到衣櫃前,他打開了櫃門,看到裡面掛著各式各樣的禮服、洋裝和運動裝。他拉開另一邊的門,下面堆著的是透明的睡衣,上面一塊寬隔板上放的是好幾頂帽子。另外兩頂硬紙板做的海灘帽,一頂朱紅、一頂淺黃和一頂很大的夏威夷草帽——還有一頂用深藍色亞麻布做的帽子,三四頂裝飾性的小帽子,想必價錢都不在少數——一頂深藍色的小圓形扁帽——一頂用黑色天鵝絨做成一叢羽毛狀的頭飾——一頂淺灰色的頭巾帽,赫丘勒·白羅在那裡看了好一陣,唇邊漾起了一絲笑意。他喃喃地說了聲:“唉,女人!”

  溫斯頓上校把那些信折了起來,“三封是年輕的雷德方寫來的。”他說:“那個該死的小蠢才。再過幾年他就會學會不要給女人寫情書了,女人總會把信留下來,卻指天誓日地說已經燒了的。這裡還有一封信,一樣的東西。”他把信遞過去,白羅接了過來。“親愛的艾蓮娜:

  老天,我覺得好傷感,要動身到中國去——也許就此會有好多好多年無法和你再相見,我想世界上再沒有那個男人會對一個女人瘋狂到我對你的那種程度。謝謝你的那張支票,他們現在不起訴我了,不過,也真是危險之至,而一切只是因為我想為你弄大錢。你能原諒我嗎?我想把鑽石戴在你的耳朵上——你那對可愛又可親的耳朵,還要把奶白色的大珍珠圍在你的頸上,只不過他們說最近珍珠不流行了。那麼,弄塊大翡翠好嗎?對,就是這個,一塊大的翡翠,涼涼的,綠綠的,裡面隱藏著火,不要忘了我——我知道,你不會忘了我的,你是我的,永遠屬於我。

  再見——再見——再見。

  J·N·”

  柯根德巡官說:“也許值得調查一下這位J·N·是不是真的去了中國。否則——呃,他說不定正是我們要找的那個人。愛那女人愛得發瘋,將她理想化了,而後突然發現他被人當冤大頭耍了。我覺得這個人就是布列斯特小姐提到的那個。嗯,我想可能很有用。”

  赫丘勒·白羅點了點頭,他說:“嗯,這封信很重要,我認為很重要。”

  他轉過身去看了看那個房間——看梳妝臺上的瓶瓶罐罐——打開的衣櫃,還有放在床上的一個大洋娃娃。他們走進了甘逸世·馬歇爾的房間,那就在他太太房間的隔壁,但是兩間房間並沒有門戶相通,他這邊也沒有陽台。房間所朝的方向相同,有兩扇窗子,但房間要小得多。兩扇窗子之間掛了一面鏡子。右手邊那扇窗邊的屋角裡,放了一張梳妝台,上面擱著兩把象牙發刷,一把刷衣服的刷子和一瓶發水。左邊窗側的角落裡則放了一張寫字台,上面有一架打開蓋子的打字機,旁邊是一大疊白紙。

  柯根德很快地檢查了一遍。他說:“看起來都很沒問題。啊,這就是他今天早上提起的那封信。發信日期是二十四號——也就是昨天。這是信封——上面還有今天早上皮梳灣郵局的郵戳,看來沒有問題,現在我們可以查他是不是可能預先把他的回信寫好了。”

  他坐了下來,溫斯頓上校說:“這件事暫時交給你去辦,我們在這個房間裡四下看看。所有的人都給限制著不准走進這條走廊,大家都有點不樂了。”他們接著走進了琳達·馬歇爾的房間。那間房間朝東,望出去可以看見岩石和底下的大海。

  溫斯頓四下環顧,他喃喃地道:“我想這裡也沒什麼好看的。可是馬歇爾很可能把什麼不想被我們找到的東西放在他女兒房間裡,不過也不會吧,因為又不是有兇器,或是什麼該丟掉的東西。”他又走了出去。

  赫丘勒·白羅留了下來,他在壁爐架上看到一些很能引起他興趣的東西。那裡最近燒過些什麼。他跪了下來,很耐心地將他所找到的東西攤放在一張紙上,一大塊形狀不規則的蠟燭油——一些綠色的紙或是硬卡紙的碎片,很可能原是一張日歷,因為有塊沒有燒毀的碎片上有個“5”字,還有印著的字跡“……而行……”。另外有一根普通的針,一些燒毀的動物身上的東西,可能是毛發。白羅把這些東西整齊地放成一排,然後專心地望著。喃喃自語道:“‘坐而言,不如起而行’,可能就是這個。可是這些東西到底是怎麼回事呢?真奇怪!”然後他撿起那根針,眼光突然變得銳利起來。他喃喃說道:“我的天!有這個可能嗎?”

  赫丘勒·白羅從爐架邊他跪著的地方站起來,慢慢地在這個房間裡四下看過一遍,他臉上的表情完全變了,變得很沉鬱,甚至有點冷。在壁爐左側有個架子,上面放著一排書。赫丘勒·白羅沉吟地把所有書名仔細看過。一本聖經,一本很舊的莎士比亞戲劇選集、韓福瑞·華德夫人所寫的《威廉·艾許的婚事》、夏洛蒂·楊吉原著的《年輕的繼母》、艾略特的《大教堂謀殺案》、蕭伯納的《聖女貞德》、瑪格麗特·宓西爾女士著的《飄》,還有狄金遜·卡爾的《焚燒的庭院》。

  白羅抽出了兩本書,《年輕的繼母》和《威廉·艾許的婚事》,翻開來看看扉頁上模糊的印章,就在他要把那兩本書放回去的時候,卻看見另外一本給擠到這些書本後的書,那本書的開本較小,外面是棕色軟皮做的封面,他將書取出,打了開來,慢慢地點了點頭,喃喃地說道:“原來我還是對了……不錯,我對了,但是另外那件事——難道也可能嗎?不,不可能的,除非……”

  他一動也不動地站在那裡,捋著胡須,一面不停地想著那個問題,又輕輕地自言自語道:“除非——”

  溫斯頓上校在門口探進頭來,“喂,白羅,你還在這裡?”

  “來了,來了。”白羅叫道。他匆匆地走到走廊裡。琳達隔壁的房間就是雷德方夫婦住的,白羅看了看,馬上就注意到裡面顯示出兩種截然不同的個性——一邊非常整潔有序,他想這是克莉絲汀整理的,另一邊則十分淩亂,恰是派屈克個性的表現。除了這種個性的表現之外,這個房間卻並不引起他的任何興趣。再過去一間是羅莎夢·戴禮的,他在那裡多逗留了一刻,只是為了欣賞這個房間的主人,他注意到放在床邊幾上的幾本書,以及在梳樁臺上那些貴重但簡單的化妝品,同時鼻子裡也聞到羅莎夢·戴禮常用的香水那種優雅的香味。

  羅莎夢·戴禮的房間再過去,在走廊北側盡頭是一扇打開的落地窗門,通往一座陽台,陽臺上有梯子直達底下的岩石。溫斯頓說:“客人在吃早飯前去游泳的,就走的是這條路——當然是喜歡在岩石上跳水的人才走這邊。”

  赫丘勒·白羅的眼睛裡流露出很感興趣的眼光。他走到外面,低頭望去,底下有一條小路通往開鑿出來的梯階,曲曲折折地直通下麵的海邊。另外還有一條小路繞過旅館通往左側。他說:“可以從這道梯階下去,由左邊繞過旅館,接上從堤路那邊過來的大路。”

  溫斯頓點了點頭。他將白羅的說法再引申道:“可以不經過旅館就從島的這邊到那邊。”

  他說:“可是還是有可能被人家由視窗看到。”

  “什麼窗口?”

  “公共浴室朝這邊的兩扇窗子——朝北的——還有職員浴室,以及一樓的衣帽間,還有撞球間。”

  白羅點了點頭,他說:“不過前面那幾個地方的窗子上都裝的是毛玻璃,而早上天氣好的話,也沒人會去打撞球。”

  “一點也不錯,”溫斯頓停了一停說:“案子要真是他幹的話,正是走的這條路。”

  “你是說馬歇爾先生?”

  “對,不管有沒有勒索的事,我還是覺得問題在他身上,而他的態度——哎,他那種態度真太不幸了。”

  赫丘勒·白羅淡然地說:“也許吧——但是不能憑態度斷定兇手。”

  溫斯頓說:“那你認為他沒有嫌疑嗎?”

  白羅搖了搖頭,他說:“不,我不會這樣說。”

  溫斯頓說:“我們先看柯根德在打字那件不在場證明上查的結果如何,同時,我再把這一樓當值的女傭找來問問,很多問題要靠她的證詞來決定哩。”

  那個女傭年約三十歲,精神勃勃,做事很有效率,而且很聰明。她的證詞非常清楚,馬歇爾先生大約在十點半過後不久上樓來回到自己房間裡,她當時正在打掃,他請她盡快收拾。她後來沒有再看到他回來,可是過了一下之後,聽到有打字的聲音,她說那大約是十一點差五分左右。當時她在雷德方夫婦的房間裡打掃,然後她到走廊盡頭戴禮小姐的房間去清掃,在那裡就聽不見打字的聲音了。據她記得到戴禮小姐房裡時,大約是十一點剛過,她還記得走進門時聽見皮梳灣教堂的鐘敲十一點。十一點一刻的時候,她下樓去吃喝她十一點該用的茶點。然後她就到旅館另一邊的幾個房間去收拾。在回答警察局長的問話時,她說明在這邊打掃過的幾個房間,依序是:琳達·馬歇爾小姐的房間,兩間公用浴室,馬歇爾太太的套房,馬歇爾先生的房間,雷德方夫婦的套房,還有戴禮小姐的套房。馬歇爾先生和馬歇爾小姐的房間都沒有附帶浴室。在她打掃戴禮小姐的房間和浴室時,她並沒有聽到任何人從門口經過,或由階梯下到底下的海邊去,可是如果什麼人悄悄走過的話,她也可能聽不見什麼動靜。

  溫斯頓接著問了些關於馬歇爾太太的事。

  這位叫葛萊德絲·納瑞可德的女擁說,馬歇爾太太平常不會那麼早起床的,所以她在十點剛過就發現馬歇爾太太的房門開著,人已經下樓了的時候,不禁感到吃驚,這實在是一件不尋常的事。

  “馬歇爾太太一直都是在床上吃旱點的嗎?”

  “啊,是的,局長,一向如此,而且都吃得不多,只喝茶和桔子汁,再加一片土司麵包,像很多太太小姐們一樣要保持苗條。”沒有,這天早晨她並沒有覺得馬歇爾太太的神態有什麼反常之處,她看起來跟平常一樣。

  赫丘勒·白羅喃喃地道:“小姐,你對馬歇爾太太的想法如何?”

  葛萊德絲·納瑞可德瞪著他,說道:“呃,這可不該由我來說,是吧?您哪。”

  “當然可以由你來說啦,我們急於——很急於聽聽你的印象是什麼。”

  葛萊德絲有點不安地看了警察局長一眼,他馬上在臉上裝出副既同情而又帶有鼓勵的表情,其實他對這位外國同事所採取的訊問方法感到相當尷尬。他說:“啊——對,當然,說吧。”

  葛萊德絲那種做事效率突然不見了,她的手指摸索著身上穿的印花衣服,說道:“呃,馬歇爾太太——她實在不是個真正的淑女,你想必也會這樣說吧,我的意思是說,她比較像個女戲子。”

  溫斯頓上校說:“她本來就是個女演員。”

  “是的,您哪,我就是這個意思,她向來想怎麼樣就怎麼樣,她並不——呃,她要是不想對人家客氣的話,就不會對人家客氣,一下子笑容滿面,一下子或者因為什麼東西找不到了,或者是她按鈴叫人而人家沒馬上去,或者是她送洗的衣服沒送回來,她馬上就會變得很凶而且很壞。我們所有的人都不喜歡她,可是她的衣服很漂亮,而且,當然她也是個很漂亮的太太,所以很自然的會有很多人仰慕她。”

  溫斯頓上校說:“對不起,我不得不問你一個問題,不過這件事很重要,你能不能告訴我她和她丈夫之間的情形怎麼樣?”

  葛萊德絲遲疑了一陣,她說:“您不是——那不會是——您不會認為是他幹的吧?”

  赫丘勒·白羅很快地問道:“你說呢?”

  “哦,我可不會這樣想,他是個很好的人。馬歇爾先生不會做這種事的——我敢說他絕不會做這種事的。”

  “可是你並不真的非常確定——我從你的語氣裡就聽得出來。”

  葛萊德絲很勉強地說道:“在報上到底也看過不少新聞啦!那些牽扯到嫉妒的事情,如果的確有什麼曖昧——當然每個人都在談論——我是說,說她和雷德方先生有什麼的。而雷德方太太又是那樣好,那樣沉靜的一個女人,實在叫人覺得可惜。雷德方先生也是個很好的人。可是男人碰到像馬歇爾太太這種女人,好像就會不由自主了——她那種女人向來是要隨心所欲的。我想。做太太們的恐怕得好好忍耐了。”她歎了口氣,頓了頓,“可是如果馬歇爾先生發現了這件事的話——”

  溫斯頓上校緊跟著追問道:“怎麼樣呢?”

  “我不是說一定會怎麼樣,只是我覺得——有時候她也——很怕他。他是個很沉靜的人,可是他並不——並不很隨和。”

  溫斯頓說:“可是你沒有什麼確切的證據?比方說他們彼此之間說過些什麼話。”葛萊德絲慢慢地搖了搖頭。溫斯頓歎了一口氣,繼續說道:“哎,關於馬歇爾太太今天早上收到的幾封信,你有沒有什麼可以告訴我們的?”

  “大概有六七封吧,我記不清楚確實的數目。”

  “是不是你送上去給她的?”

  “是的,我像平常一樣從辦公室拿了信,放在早餐托盤裡一起送上去。”

  “你還記得那些信是什麼樣子嗎?”

  那個女孩子搖了搖頭,“只是普通的信件,有些是廣告和傳單吧,我想,因為都給撕碎了丟在托盤上。”

  “那些撕掉的信呢?”

  “丟進拉圾箱了,現在正有一位警員先生在檢查。”

  溫斯頓點了點頭。“字紙簍裡的東西呢?倒在那裡了?”

  “也在垃圾箱裡。”

  溫斯頓說:“唔——好,好,我想目前沒什麼別的事了。”他有點疑問地看了白羅一眼。

  白羅把身子俯向前來,“你今早打掃琳達·馬歇爾小姐房間的時候,有沒有清理壁爐?”

  “沒有什麼好清理的,您哪,又沒生過火。”

  “在壁爐裡也沒什麼東西嗎?”

  “沒有呀,什麼都很幹淨。”

  “你什麼時候去打掃她的房間的?”

  “大約是九點一刻吧,她下樓去吃早飯的時候。”

  “你是不是知道,她吃完早飯之後有沒有再回過房間?”

  “我知道,她在十點差一刻的時候上樓來的。”

  “她是不是就留在自己房間裡了?”

  “我想是吧,後來在快到十點半的時候,又匆匆忙忙地跑了出來。”

  “你沒有再進她的房間嗎?”

  “沒有,那間房間已經打掃好了。”

  白羅點了點頭,他說:“還有一件事情我想知道的,今天早上有誰在吃早飯以前去遊過泳的?”

  “另外那邊和上面那層樓的情形我不清楚,我只知道這幾間的情形。”

  “我只要知道這個就好了。”

  “呃,今天早上只有馬歇爾先生和雷德方先生去游過泳,我想,他們總是一大早就下水去的。”

  “你有沒有看到他們呢?”

  “沒有,可是他們濕的游泳衣像平常一樣晾在陽台的欄杆上。”

  “琳達·馬歇爾小姐今早沒去游泳嗎?”

  “沒有,她的游泳衣是幹的。”

  “啊,”白羅說:“我要知道的就是這一點。”

  葛萊德絲·納瑞可德自動地說:“她大部分時間都去早泳的。”

  “其他三位呢?戴禮小姐、雷德方太太和馬歇爾太太。”

  “馬歇爾太太從來不去,戴禮小姐去過一兩次吧,我想,雷德方太太很少在吃早飯之前游泳——只在天特別熱的時候才會,可是她今天早上沒有游泳。”

  白羅又點了點頭。然後問道:“不知道你今天在負責打掃的房間裡有沒有發現那裡少了個瓶子?”

  “瓶子?什麼樣的瓶子?”

  “不幸得很,我不知道——可是若是那個房間裡真少了什麼的話,你會不會注意到呢?”

  葛萊德絲很坦白地說:“是馬歇爾太太房間的話,就不會知道了,這是事實,她那裡的瓶瓶罐罐實在太多了。”

  “其他的房間呢?”

  “呃,戴禮小姐的房間裡,我也不敢確定,她也有很多冷霜和化妝水,可是其他的房間就會注意到了。我是說,如果真特別去看看,或是說真去注意的話。”

  “可是你並沒有真去注意?”

  “沒有,因為我沒有像我說的特別去看過。”

  “那,你現在去看一看如何?”

  “好的。”

  她離開了房間,那件印花衣服悉率作響。溫斯頓看著白羅說道:“這是怎麼回事?”

  白羅喃喃地說道:“我那井然有序的頭腦被一些小事弄亂了!布列斯特小姐今天早上在吃早飯之前到岩石下面去早泳,她說上面丟下來一個瓶子,差點打中了她,所以我想搞清楚是誰扔的那個瓶子?又為什麼要扔?”

  “哎呀,隨便什麼人都會丟掉個瓶子什麼的啦。”

  “才不呢。首先,只是由旅館東廂的窗子丟出去的,那也就是說,是從我們剛才檢查過的某一間房間的窗口扔出去的。現在我問你,要是在你的梳妝臺上或是浴室裡有個空瓶子的話,你會怎麼辦?我告訴你,你會扔進字紙簍裡,不會那麼麻煩地走到外面陽臺上,再把瓶子扔下海去!因為第一,你很可能會砸到別人,第二,那樣也太麻煩了。這樣做法,只會是因為不希望某種特殊的瓶子被別人看到。”

  溫斯頓瞪著他,說道:“我常聽我跟他辦過一兩次案的賈普督察說你的腦筋有七彎八拐,你可不是打算跟我說艾蓮娜·馬歇爾其實不是被扼死,而是被人以放在某個神秘瓶子裡的神秘藥物給毒死的吧?”

  “不是,不是,我想那個瓶子裡裝的不是毒藥。”

  “那裝的是什麼呢?”

  “我一點也不知道。所以我才會感興趣。”

  葛萊德絲·納瑞可德走了回來,有點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對不起,先生,可是我看不出少了什麼東西。我有把握說馬歇爾先生房間裡什麼都沒少。琳達·馬歇爾小姐和雷德方夫婦的房間裡也一樣,另外我也確定戴禮小姐房裡的東西沒有少,可是馬歇爾太太房裡,我就說不准了,我剛才說過,她那裡東西太多。”

  白羅聳了下肩膀,他說:“沒關系,暫時不用管他了。”

  葛萊德絲·納瑞可德說:“還有什麼別的事嗎?”她對他們一個個地望去。

  溫斯頓說:“我想沒有了,謝謝你。”

  白羅說:“謝謝你,沒事了。你確定沒有什麼——完全沒有什麼是你忘記告訴我們的吧?”

  “關於馬歇爾太太的事嗎?”

  “隨便什麼事,所有不尋常的,不合情理的,說不通的,有點特別,很奇怪——等等,反正是會讓你心裡想到,或是會跟你同事提起說:‘好奇怪!’的事情。”

  葛萊德絲有點懷疑的說:“呃,你總不會說是那一類的小事吧?”

  赫丘勒·白羅說:“不要管我的意思怎麼樣,你不知道我是什麼意思。哪,你的確在今天碰到過在心裡想到‘真奇怪’的事嗎?”他把那三個字說得頗有點諷刺的味道。

  葛萊德絲說:“其實根本不算什麼,只是有人在放水洗澡,不過我倒真跟樓下當值的愛喜說,好奇怪,怎麼會有人在十二點左右洗澡。”

  “誰的洗澡間?誰在洗澡?”

  “這我就不知道了,我們只是聽到有廢水從這邊的水管排下來,我就跟愛喜說了那話。”

  “你能確定那是有人在洗澡嗎?不是誰在洗手?”

  “啊!我很確定,放掉洗澡水的聲音是不會聽錯的。”

  白羅表示不需要再多留她了,於是他們放葛萊德絲·納瑞可德離去。

  溫斯頓說:“你不會認為有人洗澡是個很重要的問題吧?白羅?我是說,這方面沒有什麼關系,又不是有血漬要洗掉,這正是——”他猶豫起來。

  白羅插嘴道:“你要說的是,這就是扼殺的好處!沒有血漬、沒有兇器——不用丟掉或藏匿什麼!除了體力之外什麼也不需要——只不過還要有行兇的本性!”他的語氣非常憤怒,充滿了激動的感情,使溫斯頓為之退縮。赫丘勒·白羅微帶歉意地笑了笑,“哎,哎,”他說:“洗澡的事也許不重要,誰都可能洗個澡的。雷德方太太在去打網球之前,或是馬歇爾先生、戴劄小姐,我剛說過,誰都可以洗澡,這沒什麼。”

  一名警員敲了敲門,把頭伸進來說:“戴禮小姐找你們,她說想再見你們二位,她說,她有件事忘了告訴你們。”

  溫斯頓說:“我們現在就下去。”

  他們所見到的第一個人就是柯根德。他苦著臉。“勞駕一下,局長。”溫斯頓和白羅跟著他走進了康素太太的辦公室裡,柯根德說:“我找韓德查過了打字的事,沒有問題,至少要花一個小時的時間才打得完。如果說中間還得停下來想一下的話,恐怕花的時間還更多。我想這時間是沒有問題的了。還有,你看看這封信。”他把信遞過來。

  “馬歇爾先生大鑒:

  在閣下度假期間,致函相擾,殊感抱歉,惟與百利公司所簽合約,發生未能預見之緊急狀況……”

  “等等,云云。”柯根德說:“發信日期是二十四號——也就是昨天,信封上是昨天由倫敦發出的郵戳,和今天早上皮梳灣收到的郵戳。信封和信紙上的字是同一部打字機打的,由內容看來,馬歇爾完全不可能事先准備好回信。數字都是從信裡引出來的——整件事完全沒有問題。”

  “唔,”溫斯頓不快地說:“這下好像洗刷了馬歇爾的嫌疑,我們得另起爐灶了。”他跟著又道:“我得去見戴禮小姐,她現在正在等著呢。”

  羅莎夢很爽快地走了進來,臉上帶著微含歉意的笑容。她說:“實在抱歉得很,這件事也許不值得來麻煩你們,可是人有時就是會忘記事情的。”

  “什麼事呢?戴禮小姐?”警察局長指了指一張椅子。

  她搖了搖頭,“哦,小事情,不值得坐下來談,只不過是這樣的,我跟你們說過,我一早上都在陽光崖上,其實這話並不完全確實,我忘記了中間我還回到旅館一次,又再出去。”

  “那是幾點鐘呢?戴禮小姐?”

  “應該是十一點一刻吧。”

  “你說,你回到旅館裡?”

  “是的,我忘了我的太陽眼鏡,起先我以為沒關系,後來我眼睛有點累,所以決定回來拿一下。”

  “你直接回你房間,然後又出去的嗎?”

  “是的,不過,我也去看了下甘——呃,馬歇爾先生,我聽到他打字機的聲音,就想今天天氣那麼好,他卻坐在屋裡,實在是太笨了。我該叫他出去。”

  “馬歇爾先生怎麼說呢?”

  羅莎夢有點不好意思地微微一笑道:“呃,我打開門的時候,他正忙著打字,皺著眉頭,一副專心的樣子,所以我就悄悄地走了,我想恐怕他都沒看到我進去。”

  “那這——又是幾點鐘的事?戴禮小姐?”

  “正好十一點二十分,我出去的時候,看了下走廊上的鐘。”

  “這等於是最後再加了個蓋子,”柯根德巡官說:“女傭聽到他在打字,至少到十一點五分,戴禮小姐在十一點二十分又看見他,那個女人死在十二點差一刻。他說他在房間裡打字前後有一個小時,看起來,他的確是在房間裡打字,這下馬歇爾先生的嫌疑就洗刷清楚了。”他停了下來,有點奇怪地看了看白羅,問道:“白羅先生好像在想什麼事。”

  白羅沉吟地說道:“我在想戴禮小姐為什麼突然自告奮勇地來提供這個額外的證據。”

  柯根德巡官有點警覺地抬起了頭,“你想其中有詐?不是她‘忘了’的問題?”他想了一兩分鐘,然後慢吞吞地說:“我說,我們這樣看吧,假設戴禮小姐並不像她所說的早上在陽光崖,那套話根本是騙人的,假設在她跟我們說完之後,她發現有人在別處看到了她,或是說有什麼人上了陽光崖,卻發現她不在那裡。所以她很快地再編一套說詞,來告訴我們,以解釋她不在那裡的原因,你大概也注意到了她特別說到馬歇爾先生並沒有在她探頭進去的時候看見她。”

  白羅喃喃地道:“嗯,我注意到了。”

  溫斯頓不敢相信地問道:“你難道是說戴禮小姐也牽扯在這案子裡嗎?胡說八道,我覺得真是太荒謬了,她怎麼會呢?”

  柯根德巡官咳嗽一聲道:“你還記得那位美國女人,賈德納太太的話吧,她好像暗示說戴禮小姐很愛馬歇爾先生,這就是動機呀,局長。”

  溫斯頓不耐煩地說:“艾蓮娜·馬歇爾不是死在女人手裡,我們要找的兇手是個男人,我們在這個案子裡要查的是男人。”

  柯根德巡官歎了口氣,他說:“唉,這倒是真的,我們總是又回到老問題上來了,是吧?”

  溫斯頓繼續說道:“最好派一個警員去核計查對一下時間,比方說從旅館繞到島那頭的梯子頂上要多久,讓他跑一趟,走一趟。也要算過上下梯子要用的時間,最好再找人查查用小筏子從海水浴場到小妖灣要多久時間。”

  柯根德巡官點了點頭。“我會處理的。”他很自信地說。

  警察局長說:“我想找一個人現在去小妖灣。看菲力浦有沒有發現什麼。還有我們聽說過的妖精洞。應該去看看是不是有什麼人在那裡等過的痕跡,呃?白羅?你看呢?”

  “絕對要查,很有可能哩。”

  溫斯頓說:“要是什麼人從外地溜上小島,那正是藏身的好地方——如果他知道有那個地方的話。我想本地人都知道吧?”

  柯根德說:“我想年輕一代不會曉得,自從這裡的旅館開業以後,這些海灣都成了私產,漁夫和野餐的人都不去那裡了,旅館裡的人又都不是本地人。康素太太是在倫敦土生土長的。”

  溫斯頓說:“我們可以把雷德方帶去,他跟我們說過這個地方的。你呢?白羅先生?”

  赫丘勒·白羅遲疑了一下,用很重的外國腔說道:“不,我跟布列斯特小姐和雷德方太太一樣,不喜歡爬直梯子。”

  溫斯頓說:“你可以坐船繞過來。”

  赫丘勒·白羅又歎了口氣,“我的胃在海上就不舒服。”

  “胡說,老兄,今天天氣很好,海平靜得像小池塘,你不能讓我們失望呀。”

  赫丘勒·白羅看來一副不想答應這個英國人懇請的模樣,可是正在這時候,康素太太從門口探進頭來,“我希望沒有打擾各位。”她說:“可是藍恩先生,你知道,就是那位牧師,剛剛回來,我想你們大概想知道這件事。”

  “阿,是的,謝謝你,康素太太,我們馬上見他。”

  康素太太走進了房裡,她說:“我不知道有件事是不是值得一提,可是我聽說再小的意外,也不該忽視——”

  “對的,是什麼事呢?”溫斯頓不耐煩地說道。

  “沒什麼,只是差不多一點鐘的時候,有一位太太和一位先生來了,是從對岸來吃中飯的。我們告訴他們說這裡出了點意外,在這種情形下,沒辦法供應午餐。”

  “知道他們是什麼人嗎?”

  “我一點也不知道,當然也沒請教他們的尊姓大名,他們表示很失望,也很好奇的想知道出了什麼樣的意外,當然,我什麼也不能跟他們說。我看他們是夏天來玩的有錢人。”

  溫斯頓很唐突地說:“啊,好,謝謝你告訴我們這件事。也許並不重要,可是,什麼事都記得——呃——是對的。”

  “當然,”康素太太說:“我希望能盡我應盡的責任。”

  “對,對,請藍恩先生到這裡來。”

  史蒂文·藍恩像平常一樣很有活力地大步走進了房間。

  溫斯頓說:“我是本郡的警察局長,藍恩先生,我想你已經聽說這裡出了什麼事吧?”

  “是的——啊,不錯——我一回來就聽說了。真可怕……真可怕……”他瘦瘦的身子顫抖著,放低了聲音道:“這麼久以來——自從我到了這裡以後——我就注意到——非常注意到——我們身邊有邪惡的力量。”他熱切的眼光轉到白羅身上,他說:“你還記得吧?白羅先生,我們幾天前談過的話?談到真正有邪惡存在的問題?”

  溫斯頓正打量這個瘦高個子,覺得很難弄清他是個什麼樣的人。藍恩的目光回到他身上,那個牧師帶著微笑說:“我敢說這話讓你感到很荒謬,近來大家都不相信有邪惡了,我們廢除了地獄之火!我們不再相信有魔鬼!可是撒旦和撒旦的使者再也沒有像今天這麼有勢力過。”

  溫斯頓說:“呃——呃——是的,大概吧。藍恩先生,這是你在行的事,我這行比較無聊——只是要破這件謀殺案子。”

  史蒂文·藍恩說:“多可怕的字眼,謀殺!這是世人最早知道的罪惡之一——該隱無情地殺死了他無辜的兄弟……”他停了下來,兩眼半閉。然後用比較正常的聲音問道:“我有什麼可以效勞之處?”

  “首先,藍恩先生,你能不能把你今天的行動告訴我?”

  “可以。我今早很早就出發健行,我很喜歡健行。我走過這附近鄉野很多的地方。今天我去了聖培爾,大約在離此地七英里遠的地方——沿著彎曲的小路上下狄逢丘陵和山谷,非常好玩。我隨身帶著午餐,在一個小樹林子裡吃的。我也去了他們那裡的教堂——教堂裡有一些以前的玻璃碎片——可惜,只有些碎片而已——另外還有一面畫得很好的屏風。”

  “謝謝你,藍恩先生,你在路上有沒有碰到什麼人呢?”

  “沒有和人談話,有次一輛車子經過我身邊,還有兩個騎腳踏車的男孩子、幾頭牛。不過,”他微笑道:“如果你要我提出證明的話,我在教堂的來賓簽名簿上留下了名字,你可以去查一查。”

  “在教堂裡你也沒有見到什麼人嗎?——比方說,執事,或是堂守?”

  史蒂文·藍恩搖了搖頭。他說:“沒有,教堂裡沒有人,遊客也只有我一個。聖培爾是個很荒僻的地方,村子離教堂還又有半英里路呢。”

  溫斯頓上校很輕快地說:“你可別以為我們——呃——懷疑你的話,我們只是要查問每個人的行蹤,你知道,這是例行公事,例行公事而已。碰到這種事,就一定要照規矩來。”

  史蒂文·藍恩用柔和的語氣說:“哦,我很瞭解。”

  溫斯頓繼續說道:“第二個問題,你是不是知道有什麼可以對我們有所幫助的?關于死者的任何事情?可以讓我們知道兇手是誰的線索?或是你聽到、看到的事情?”

  史蒂文·藍恩說:“我什麼都沒聽說。我能告訴你的是:我一看到艾蓮娜·馬歇爾,馬上很本能的就知道她是邪惡的中心,她就是邪惡!是邪惡的化身!女人可以是男人生活中的助力與靈感——但也可能會毀滅男人。她會把一個男人往下拖到和禽獸一般的地步。那個已經死了的女人正是這樣一個女人。他代表了人類所有的原始本性。她就是聖經上所記述的妖女,現在——她在作惡的中途被擊倒了。”

  赫丘勒·白羅只動了下身子。他說:“不是被擊倒了——是被扼死的,藍恩先生,是一雙人的手扼死的。”

  那個牧師的兩手顫抖,十指拳曲。他的聲音低沉而哽咽地說:“真可怕——真可怕——你難道一定要這樣說嗎?”

  赫丘勒·白羅說:“事實如此。藍恩先生,你可知道那雙手是誰的嗎?”

  藍恩搖了搖頭,他說:“我不知道——什麼也不知道……”

  溫斯頓站了起來,朝柯根德看了一眼,對方向他微一頷首。溫斯頓說:“呃,我們該去小妖灣了。”

  藍恩說:“事情就——發生在那裡嗎?”

  溫斯頓點了點頭。藍恩說:“我能——能不能跟你一起去?”

  溫斯頓正要加以婉拒,白羅卻搶先一步說道:“當然可以,陪我一起坐船去吧,藍恩先生,我們馬上動身。”

  派屈克·雷德方今天這是第二次劃著小船往小妖灣去。船上還坐著臉色蒼白,一手撫著胃部的赫丘勒·白羅和史蒂文·藍恩。溫斯頓上校走陸路過去,因為路上略有耽擱,所以他到海灘時,小船也正好進海灣內。海灘上已經有了一名警員和一個便衣警佐,溫斯頓正在和便衣警佐說話時,船上的三個人都走了過來。

  菲力浦警佐說:“我想海灘上每一寸地方我都查過了。”

  “很好,有沒有發現什麼?”

  “都在這邊,局長,請過來看看。”一小堆東西很整齊地排放在一塊大石頭上。有一把剪刀,一個空紙袋,五個特殊設計的瓶蓋,幾根用過的火柴,三條繩子,一兩片碎報紙,一塊打爛了的煙鬥的碎片,四顆扣子,一根雞腿的骨頭,還有一個裝防曬油的空瓶子。

  溫斯頓低頭看看這些東西,“唔,”他說:“就今日海灘的情況看來,這些東西還算是少的了。大部分人好像都搞不清海灘不是垃圾堆。空瓶子在這裡很久了,標簽都模糊了——其他的東西,我看也很久了。不過這把剪刀倒是新的,還很亮。昨天下雨的時候還沒給淋到!這是在哪裡撿到的?”

  “靠梯子下面,那塊煙鬥的碎片也是那裡找到的。”

  “啊,可能是什麼人從那裡上下的時候掉的,看不出是什麼人的嗎?”

  “看不出,是一把很普通的、剪指甲用的剪刀,煙鬥的質料倒很好——價錢不便宜。”

  白羅沉吟地喃喃說道:“我想,馬歇爾先生跟我們說過他的煙鬥不知放到那裡去了。”

  溫斯頓說:“馬歇爾已經和這案子無關了,而且又不只有他一個人抽煙鬥。”

  赫丘勒·白羅注意地看著史蒂文·藍恩的手伸向口袋,又縮了回來,他用很高興的語調問道:“你也抽煙鬥的吧?藍恩先生?”

  那個牧師吃了一驚,他望著白羅,說道:“是的,哦,我也吸煙鬥,煙鬥是我的老朋友和伴侶。”他又把手伸進口袋裡,拿出一支煙鬥來,裝上煙絲,點了火。

  赫丘勒·白羅走到雷德方站著的地方,眼中沒有一點表情。他低聲地說:“我很高興——他們已經把屍體移走了……”

  史蒂文,藍恩問道:“是在哪裡發現她的?”

  警佐用很輕快的語調說:“就在你站著的地方。”藍恩很快地閃到一邊,他瞪著剛才他站的地方。警佐繼續說道:“從停泊小筏子的地方,推斷她抵達的時間是十點四十五分。當時是順潮水來的,現在流向反過來了。”

  溫斯頓說:“照片都照了嗎?”

  “照好了,局長。”

  溫斯頓轉身對雷德方說:“好了,老兄,你說的那個山洞入口在哪裡?”

  派屈克·雷德方仍然在瞪著海灘上藍恩剛才站著的那塊地方。就好像他還能看見那具現在已經不在那裡了的屍體。溫斯頓的聲音使他醒了過來。他說:“就在這邊。”他帶著路向懸崖底下一大堆淩亂的岩石走去,直接走到並立的兩塊巨石之間,那裡有一條狹窄的縫隙,他說:“入口就在這裡。”

  溫斯頓說:“這裡?看起來不像一個人可以擠得過去。”

  “這是視覺上的錯覺,局長,人正好可以通得過。”

  溫斯頓很快地走進石縫,那裡果然不像看來那麼窄。裡面的空間漸漸變大,相當的空,可以讓人站得直,也可以走動。赫丘勒·白羅和史蒂文·藍恩也走了進去。其他的人則留在洞外。光從石縫裡透照進來,溫斯頓手裡也拿了一個大手電筒,在洞裡各處照著。他說:“很方便的地方,從外面再也猜不到裡面會是這個樣子。”他把手電筒仔細地在地上照著。

  赫丘勒·白羅在空中不停地嗅著,溫斯頓注意到了,他說:“空氣相當新鮮,沒有魚腥味或海草氣,不過這是當然的事,這裡在最高水位線以上呢。”

  可是對白羅敏感的鼻子來說,這裡的空氣不只是很新鮮,而且有股淡淡的香味。他知道有兩個人用這種香水的……溫斯頓手裡的電筒光關熄了。他說:“這裡沒有看到什麼不對勁的東西。”

  白羅的眼光抬向比他頭部略高的一塊突出的石頭。“從這裡大概看不到上面有沒有東西吧?”

  溫斯頓說:“如果上面有什麼的話,那一定是故意放在那裡的。不過,我們最好還是看一看。”

  白羅對藍恩說:“我想,我們三個裡就數你最高了,可不可以勞駕你看看上面是不是確實沒有什麼東西?”

  藍恩踮起了腳尖,可是他還是無法完全摸到底。然後,他發現石頭上有點小縫,就把腳尖塞進去,利用一雙手將身體撐高了。他說:“哎喲,上面有個盒子呢。”

  一兩分鐘之後,他們回到洞外的陽光下,仔細看那位牧師找到的東西。溫斯頓說:“小心,不要過分亂動,恐怕有指紋在上面。”

  那是一個深綠色的鐵皮盒子,上面有“三明治”的字樣。菲力浦警佐說:“我想,是什麼人野餐之後丟下的。”他用手帕墊著打開了蓋子。裡面是一些小的鐵制容器,標明鹽,胡椒、芥末等,還有兩個較大的方塊形容器,顯然是放三明治用的。菲力浦警佐把鹽罐的蓋子打開,裡面的鹽放得滿滿的。他打開第二個小罐的蓋子,說道:“唔,胡椒罐子裡也放的是鹽。”放芥末的罐子裡放的還是鹽。這位警佐臉上突然露出了警黨的表情,打開方形扁盒的蓋子,那裡面同樣的放滿了白色晶體狀的粉末。

  菲力浦警佐很快地將手指伸進去蘸了下,再送到舌邊舔舔,他臉上的表情變了,用非常激動的聲音說道:“這不是鹽,局長,一點也不是!味道苦苦的!我想是某種毒品。”

  “第三種角度。”溫斯頓上校呻吟一聲道。他們又回到了旅館裡,警察局長繼續說道:“如果這件案子還牽扯到販毒,那又引出了好幾種可能,第一,死者很可能也是販毒的這幫人之一,你想有這可能嗎?”

  赫丘勒·白羅很謹慎地回答道:“有這可能。”

  “也許她自己就是用毒的人?”

  白羅搖了搖頭說:“不會吧,她的精神狀態穩定,身體健康,容光煥發,身上沒有注射的針孔(倒不是說這點能證明什麼,有些人是吸用的)。我想她不是個吸毒的人。”

  “如果是這樣的話,”溫斯頓說:“她很可能是偶然撞見了他們,結果被人殺了滅口,我們馬上就可以知道這些東西是什麼,我送去給倪司敦化驗了。如果真是碰上販毒集團,他們可不是那種——”

  他的話突然煞住,因為門開了,賀雷士·卜拉特先生很快地走了進來。卜拉特先生看來很熱的樣子,正在擦他額頭上的汗水。他又大又亮的聲音充塞了整個房間。“我剛回來就聽到了這個消息!你是警察局長?他們告訴我說你在這裡。我的名字叫蔔拉特,賀雷士·蔔拉特。有沒有什麼我可以幫忙的地方?我想大概沒有。今天一大早我就上了船,錯過了所有的熱鬧。在這樣一個小地方碰上真正出事的這一天,我偏偏又不在。人生就是如此,是不是?你好,白羅,起先沒有看到你。原來你也在辦這個案子?哦,好呀,我想你也會辦的。福爾摩斯和本地員警。對不對?哈哈!真來勁,能看你表演些偵探的本事,一定很過癮的。”

  卜拉特先生坐進一張椅子裡,拿出一個煙盒,遞給溫斯頓上校。他搖了搖頭,微笑道:“我是個抽煙鬥的。”

  “我也一樣,我也抽香煙——不過沒什麼比得過煙鬥就是了。”

  溫斯頓上校突然很親切地說:“那就點起煙鬥來抽吧,老兄。”

  蔔拉特搖了搖頭。“現在煙鬥不在我身上。先把這件案子跟我說一說吧。到現在為止,我聽說的只是馬歇爾太太被人謀殺,死在這裡的一處海灘上。”

  “是小妖灣。”溫斯頓上校說著,一面仔細地看著他。

  可是卜拉特先生只很興奮地問道:“她是被扼死的?”

  “是的,卜拉特先生。”

  “差勁——真差勁!我說,她這是咎由自取!事情很棘手吧?呃?白羅先生?知不知道是誰幹的?還是說,我不該問這個問題?”

  溫斯頓上校帶著淡淡的微笑說:“哎,你知道,應該是我們來發問的呢。”

  卜拉特先生揮著手裡的香煙,“抱歉——抱歉——是我的錯,請問吧。”

  “你今天早上駕船出海,是幾點鐘?”

  “十點差一刻離開這裡的。”

  “有沒有誰和你一起?”

  “一個人也沒有,完全孤伶伶一個人。”

  “你去了什麼地方呢?”

  “順海岸往撲萊茅斯那方向。我帶著午餐,風不太大,所以我其實沒有去多遠。”

  再問過一兩個問題之後,溫斯頓問道:“關於馬歇爾夫婦,你是不是知道什麼可以有助於我們破案的事?”

  “啊,我已經向你們表示過了我的意見,情欲引起的犯罪啦!我能說的是,跟我無關,漂亮的艾蓮娜對我沒有用,這方面扯不上關系。她有她自己的藍眼男孩子!要是你們問我的意見,我說是馬歇爾聽到了風聲了。”

  “這件事你有何證據嗎?”

  “看到他有一兩次橫著眼瞪年輕的小夥子雷德方,馬歇爾可是匹黑馬呀,看起來很軟弱溫馴,整天好像都是半睡半醒——可是他在倫敦的名聲可不是如此。我聽說過關於他的一兩件事。有次差點吃上傷害官司,我告訴你,對方的生意做得很下流,馬歇爾信任了他,他卻欺上瞞下,我想,那種做生意的手法真卑劣。馬歇爾發現了去找他算帳。打得他半死。那傢伙沒敢提起上訴,怕事情鬧出來,我告訴你們這件事,你們就知道怎麼樣了。”

  “那你想可能是,”白羅說:“馬歇爾扼死了他太太嗎?”

  “不是呀,我從來沒有說這種話。只是讓你們曉得他偶而會發狂。”

  白羅說:“卜拉特先生,由於某種原因,我們相信馬歇爾太太今天早上到小妖灣是去見什麼人的。你知不知道她可能會去見誰呢?”

  卜拉特先生眨了眨眼說:“我不是猜測,是說得定的,准是去見雷德方!”

  “那個人不是雷德方先生。”

  卜拉特先生似乎大吃了一驚,他有點遲疑地說:“那我就不知道了……哎,我想不出……”他略為恢復了些平日的自信,繼續說道:“我先也說過,總不會是我!我沒那麼好的福氣!我想想看,不可能是賈德納——他老婆盯他可盯得緊哩!是巴瑞那個老傢伙嗎?該死!也不大可能是那個牧師。不過,我告訴你,我也看到那位牧師常常盯著她看咧。他滿口批評她,可是說不定還是一樣要取眼皮子供養,呃?世界上偽君子可多著呢,大部分人都是,你有沒有看過上個月那個案子?牧師和教堂執事的女兒攪七撚三?可真讓人大開眼界。”

  卜拉特先生咯咯地笑了起來。

  溫斯頓上校冷冷地說:“你沒有再想到什麼對我們有幫助的事了嗎?”

  蔔拉特搖了搖頭。“沒有,想不起什麼來了。”他說:“我想,這總會搞出點熱鬧來的吧。新聞記者一定會來像搶剛出爐的熱蛋糕一樣。以後樂園旅館就沒什麼好再神氣了,還說什麼樂園,有啥好樂的呢?”

  赫丘勒·白羅喃喃地說道:“你在這裡玩得並不開心嗎?”

  卜拉特先生的一張紅臉變得比先前更紅,他說:“呃,我不開心。駕船出去還不錯,還有此地的風景,此地的服務和餐飲——可是這裡的人不夠親近,你懂我的意思吧!我要說的是,我的錢跟人家的錢一樣好,我們都是到這裡來開心的。那為什麼不大家一起來玩玩呢?結果各有各的小圈圈,自己坐在一堆,只冷冷地跟你說早呀——晚安——是呀,天氣真好,一點也不熱鬧開心,全是些木偶布娃娃似的。”卜拉特先生停了下來——他的臉現在真是非常的紅了。他又擦了下額頭,有點抱歉地說:“不要理我這些話,我一下子太激動了。”

  赫丘勒·白羅喃喃地說道:“我們對卜拉特先生有何看法?”

  溫斯頓上校咧嘴一笑道:“你認為他怎麼樣?你對他比我認識得多了。”

  白羅柔和地說:“你們英國人有不少俗語可以用來形容他的。未琢的鑽石!白手起家的人!在社交界拼命往上爬的!說起來,你會覺得他可憐、可笑、可厭,看你怎麼想,完全是各人的看法。可是我也覺得他另有一番面目。”

  “那又是什麼呢?”

  赫丘勒·白羅兩眼望著天花板,喃喃說道:“我想他是——緊張。”

  柯根德巡官說:“我已經把各種時間算過了,從旅館下到小妖灣的那道梯子一共三分鐘,那是走到旅館裡的人看不到你的地方再拼命跑過去所需的時間。”

  溫斯頓挑起了盾毛,他說:“比我想像的要快多了。”

  “從梯子下到海灘上,一分鐘又四十五秒,上來的話是兩分鐘。做這試驗的是符靈特,他有點運動家的派頭。照一般人走路和上下梯子的速度來算,全部大約將近十五分鐘左右。”

  溫斯頓點了點頭。他說:“還有一件事我們必須調查清楚,就是煙鬥的問題。”

  柯根德說:“蔔拉特抽煙鬥,馬歇爾也一樣,還有那位牧師。雷德方抽香煙,那個美國佬喜歡雪茄,巴瑞少校根本不吸煙。馬歇爾房間皇有一根清煙鬥的煙簽,卜拉特房間有兩根,牧師房裡有一根。女傭說馬歇爾有兩支煙鬥,另外一個女傭是個比較笨的女孩子,搞不清楚另外兩個人有幾支煙鬥,只含而糊之地說她注意到他們房間有兩支還是三支。”

  溫斯頓點了點頭。“還有什麼別的嗎?”

  “我也查過旅館的職員,好像都沒有問題,在酒吧間的亨利,證實了馬歇爾的話,說在十一點差十分時見過他。負責照顧海水浴場的威廉,早上大部分時間都在整修岩石上的梯子,他好像也沒有問題。喬治在網球場上畫線,然後在餐廳外面整理花木,要是有人從堤路過來,到小島上的話,他們幾個都不會看見的。”

  “堤路上的水什麼時候退盡?”

  “大約九點半左右。”

  溫斯頓摸著鬍子。“很可能真的有人從這條路過來。我們又有了新的發現,柯根德。”他把在洞裡找到那個三明治盒子的事告訴了這個巡官。

  門上響起了敲門聲。

  “請進。”溫斯頓說。

  來的人是馬歇爾,他說:“你能不能告訴我可以在什麼時候安排葬禮的事?”

  “我想我們在後天就要驗屍了,馬歇爾先生。”

  “謝謝你。”

  柯根德巡官說:“對不起,這幾件東西還給你。”他把那三封信遞了過去。

  甘逸世·馬歇爾有點挖苦地笑了笑。他說:“警方有沒有試驗過我打字的速度?我希望可以還我清白了吧。”

  溫斯頓上校用很開朗的語氣說:“是的,馬歇爾先生,我想我們可以給你開張健康證明書。這些信至少要花整整一小時來打字,而且,女傭聽到你打字,一直到十一點差五分,二十分鐘之後,另外一位證人又看到了你。”

  馬歇爾喃喃地道,“真的嗎?那一切都很令人滿意了。”

  “是的,戴禮小姐在十一點二十分的時候,到了你房間裡,你當時正忙著打字,所以根本沒注意到她進來。”

  甘逸世·馬歇爾的臉上表情冷淡地說:“戴禮小姐這樣說的嗎?”他停了一下,“其實她錯了,我看到了她,不過她不知道而已,我是從鏡子裡看到她的。”

  白羅喃喃地說道:“可是你並沒有把打字的工作停下來?”

  馬歇爾不快地說:“沒有。我想把信趕完。”他停了下,然後突然問道:“沒有什麼別的可以效勞的地方了吧?”

  “沒有了,謝謝你,馬歇爾先生。”

  甘逸世·馬歇爾點了點頭,走出房間。溫斯頓歎了口氣說:“這下我們最有希望的一個嫌疑犯沒有了——刷清了嫌疑。啊,倪司敦來了!”

  那位法醫很興奮地走了進來,他說:“你們送來的東西真不得了。”

  “是什麼呢?”

  “是什麼?就是俗稱‘海洛因’的毒品。”

  柯根德巡官吹了聲口哨,他說:“這下我們可真有點東西了!照這樣說起來,整個案子到底恐怕跟這個毒品有關哩。”

  一小群人從“紅牛小店”裡走出來,簡短的驗屍工作已經完了——結果要再等兩天。羅莎夢·戴禮走到了馬歇爾的身邊,低聲說道:“情形並沒有那麼壞,是吧?甘?”

  他沒有馬上回答,也許他注意到很多村民注視他的眼睛,以及那些強行忍住才沒有指向他的手指。

  “就是他。”“看,那就是那個女人的丈夫。”“羅!他就是那個老公。”“你看,走過去的那個人就是……”

  這些細語的聲音還不夠響得可以傳到他耳朵裡,但他卻仍然能夠感受得到。這是現代人的枷鎖,新聞界他已經接觸過了——那些充滿自信,極具說服力的年輕人,拼命想推倒他以“無可奉告”砌起的那座沉默之牆。就連他所發出的一些無意義的聲音,原以為至少不會引起胡亂猜測的,在第二天的報紙上,卻也有了完全不同的意義,“在問到他是否同意他妻子之死只能以殺人狂到了島上之假設為唯一解釋時,馬歇爾先生表示——”等等云云。

  照相機不停地響,就在現在這一刻,這個他很熟悉的聲音又傳進他的耳裡,他半側過身來——一個面帶微笑的年輕人朝他開心地點了點頭,他的目的已經達到了。

  羅莎夢喃喃地道:“馬歇爾及其友于驗屍後離開紅牛小店。”馬歇爾做了個苦臉,羅莎夢說:“沒有用的,甘!你必須要面對這件事!我說的不只是艾蓮娜已死的這個事實——我是說隨之而來的這些麻煩,那些瞪著你看的眼睛,和說閒話的口舌,以及在報上的那些虛假的采訪——最好的辦法就是直接面對它,一笑置之。用一些陳腔濫調的空話去回答他們,對他們不屑地撇著嘴。”

  他說:“這就是你對付他們的辦法?”

  “是的,”她停了下,“我知道,這不是你用的方法,你要用的是保護色,要保持著一動不動地退隱進背景裡去!可是你在這裡沒法這樣做——這裡沒有可以讓你混進消失的背景,你很明顯地可以讓每一個人看得清清楚楚——像一支有斑紋的老虎襯在一塊白布前面。你是那個被謀殺的女人的丈夫!”

  “我的天,羅莎夢——”

  她溫柔地說:“親愛的,我這是為你好。”

  他們默默地走了幾步,然後馬歇爾用另一種語氣說:“我知道你是為我好,我並不是不知感激,羅莎夢。”

  他們已經走到村子外,還有很多人的眼光跟著他們,但沒有什麼人在他們近處。羅莎夢的聲音放低了,重複了一遍她起先所說的第一句話,“情形其實並沒有那麼壞,是吧?”

  他沉默了一陣,然後說道:“我不知道。”

  “警方怎麼想呢?”

  “他們沒有發表意見。”

  過了一分鐘之後,羅莎夢說:“那個小個子——白羅——他是不是真的很有興趣調查?”

  甘逸世·馬歇爾說:“那天他好像是一直跟著警察局長。”

  “我知道——可是他有沒有在做什麼呢?”

  “我怎麼會曉得呢?羅莎夢?”

  她沉吟地道:“他相當老了,也許多少有點老糊塗了吧。”

  “也許吧。”

  他們走到了堤路上,那個小島就在他們對面,浴在陽光中,羅莎夢突然說道:“有時候——一切都很不真實,我現在就不能相信真發生這件事……”

  馬歇爾緩緩地說道:“我想我懂你的意思。大自然總是那樣——絲毫不受影響!不過是少了一隻螞蟻——在大自然中不過如此而已!”

  羅莎夢說:“不錯——實在也應該這樣去看才對。”

  他很快地看了她一眼,然後他用很低的聲音說道:“不要擔心,親愛的,一切都沒問題,一切都沒問題!”

  琳達由堤路那邊過來接他們。她像一匹緊張不安的小馬,動作突兀而激動,她那張年輕的面孔上兩眼下有深黑的陰影,兩唇幹而粗,她有點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怎麼樣了——什麼——他們怎麼說?”

  她父親很突兀地說:“要再延兩天才知道。”

  “那就是說他們——他們還沒決定?”

  “是的,還需要有更多證據。”

  “可是——可是他們怎麼想呢?”

  馬歇爾不由自主地微笑起來,“啊,孩子——誰知道呢?你說的他們又是誰?驗屍官?陪審團?員警?新聞記者?還是皮梳灣村子裡的漁民?”

  琳達慢慢地說道:“我想我是說——員警。”

  馬歇爾淡然地說:“員警想的不管是什麼,目前都沒有透露。”說完這話後,他的嘴就閉得緊緊地,逕自走進了旅館。

  羅莎夢·戴禮正要跟著進去,琳達說道:“羅莎夢。”

  羅莎夢轉過身來,那女孩子不快樂的臉上所流露出來的默默哀求使她深受感動。她挽起了琳達的手,一起離開旅館門前,沿那條通往島那頭的小徑走去。

  羅莎夢溫柔地說:“盡量不要太在乎這件事,琳達,我知道對你來說這是個很可怕的驚嚇,可是一直想這件事也沒有用,而且很可能只是——這件事的可怕使你很憂心,你知道,你根本一點也不喜歡艾蓮娜。”

  她感到琳達的身子起了一陣顫抖,聽到她回答道:“嗯,我不喜歡她……”

  羅莎夢繼續說道:“對一個人來說,悲傷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你不可能把悲傷拋在腦後,可是一個人若是能不讓自己去想的話,對震驚和恐怖是可以忘掉的。”

  琳達不樂地說:“你不瞭解。”

  “我想我瞭解的,孩子。”

  琳達搖了搖頭,“不,你不瞭解,你一點也不瞭解——克莉絲汀也不瞭解!你們兩個對我都很好,可是你們不瞭解我現在的感覺。你們只覺得這是件可怕的事——我明明不需要想,卻偏在想它。”她停了一下,“可是事情根本不是那麼回事,要是你知道我曉得什麼的話——”

  羅莎夢一下子呆住了,她的身子並沒有顫抖——相反的,卻僵直了。她站在那裡過了一兩分鐘,然後她將手由琳達的臂彎裡抽出來,說道:“你知道什麼?琳達?”

  那個女孩子瞪著她,然後搖了搖頭,支吾地道:“沒什麼。”

  羅莎夢抓住了她的手臂,緊到使琳達痛得皺起了盾頭。羅莎夢說:“小心點,琳達!你給我小心點!”

  琳達的臉色死白,她說:“我是很小心——一直很小心。”

  羅莎夢急切地說:“聽好,琳達,我一兩分鐘前說的話,現在還是那個意思——而且還要加一百倍,把所有的事忘掉,永遠不要再去想他,忘掉——忘掉……只要你肯試,就一定可以忘得掉的。艾蓮娜已經死了,再怎麼樣也不能使她複生……把一切都忘掉,活在將來,最重要的是,要守口如瓶。”

  琳達向後退縮了一點,她說:“你——你好像全都知道?”

  羅莎夢用力地說:“我什麼都不知道!在我看來,是有個殺人狂偷上了這個島,把艾蓮娜殺掉了,這也是最可能的答案。我大概可以說得定警方最後一定非接受這種說法不可。事情就一定得如此?事情根本就是如此!”

  琳達說:“要是爸爸——”

  羅莎夢打斷了她的話。“不要說了。”

  琳達說:“我一定要說一件事,我母親——”

  “怎麼樣?她怎麼樣?”

  “她——她曾經因為謀殺案而受審,是不是?”

  “是的。”

  琳達慢慢地說道:“後來爸爸娶了她,這樣看起來,好像爸爸並不認為謀殺是很不對的事——我是說,並不都是不對的。”

  羅莎夢斬釘截鐵地說道:“不准再說這些——那怕對我也是一樣!警方並沒有任何不利於你父親的說法,他有不在場證明——一個他們打不破的不在場證明,他完全安全。”

  琳達低聲說道:“難道他們起先以為爸爸——?”

  羅莎夢叫道:“我不知道他們原先怎麼想法!可是他們現在知道不可能是他幹的了,你懂不懂?不可能是他幹的!”她的語氣十分權威,眼光似乎在命令琳達接受她的說法。琳達歎了一口長氣,羅莎夢說:“你不久就可以離開這裡了,你會把一切都忘掉的——所有的一切!”

  琳達突然用令人意外的暴烈神情說道:“我永遠也忘不掉。”她車轉身子,跑回旅館去,羅莎夢瞪著她的背影。

  “夫人,我想請問一兩件事。”

  克莉絲汀·雷德方抬起頭來,有點茫然地望著白羅,她說:“什麼事呢?”

  赫丘勒·白羅似乎沒有注意到她的茫然,他早就注意到她的視線一直跟著她那在酒吧外陽臺上走來走去的丈夫,可是他目前對別人夫婦間的問題並無興趣,他要的是資料。他說:“夫人,我要問的是一句話——那天你偶而說出來的一句話,引起了我的注意。”

  克莉絲汀的兩眼仍然盯著派屈克,說道:“哦?我說的哪句話呢?”

  “那是一句回答局長問話的話,你說你在發生刑案的那天早上到了琳達·馬歇爾小姐的房間裡,發現她不在,後來她又回來了,就在那時候,局長問你她起先去了哪裡。”

  克莉絲汀有點不耐煩地說:“我說她去游泳了,是不是?”

  “啊,可是你那時候不是這樣說的,你並沒有說:‘她去游泳了’,你說的是‘她說她去游泳了’。”

  克莉絲汀說:“這根本是一回事嘛。”

  “不對,這可不一樣!你那樣回答法暗示了你這邊的某種看法。琳達·馬歇爾回到房間裡——她穿著泳裝,可是——因為某種緣故——你並沒有馬上假定她是去游泳回來,這由你用的句子‘她說她去游泳了’就聽得出來——是不是由於她的態度,或是她身上穿的什麼,或是她說的什麼話,使你在她說她去游泳了的時候感到頗為意外?”

  克莉絲汀的注意力離開了派屈克,而整個落在白羅身上,她這下感到了興趣。她說:“你真聰明。一點也不錯,我現在想起來了……當琳達跟我說她去游泳了的時候,我的確有點覺得驚訝。”

  “為什麼?夫人,為什麼呢?”

  “對了,為什麼?這正是我現在想要回想起來的事。啊,對了,我想是因為她手裡拿著的包裹。”

  “她拿著個包裹?”

  “是的。”

  “你不知道裡面是什麼吧?”

  “啊,我知道,繩子散了,他們村子裡綁東西綁得很鬆散,裡面是蠟燭——全散在地上了,我還幫她撿了起來。”

  “啊,”白羅說:“是蠟燭。”

  克莉絲汀瞪著他,她說:“你好像很興奮,白羅先生。”

  白羅問道:“琳達有沒有說她為什麼要買蠟燭呢?”

  克莉絲汀答道:“沒有,我記得她沒有說。我想大概是晚上看書用的吧——也許電燈不大亮。”

  “正好相反,夫人,她床頭的燈亮得很。”

  克莉絲汀說:“那我就不知道她要蠟燭做什麼了。”

  白羅說:“她當時的態度怎麼樣——繩子散了,蠟燭從紙包裡滾落出來的時候?”

  克莉絲汀慢吞吞地說:“她很——不安——尷尬。”

  白羅點了點頭,然後問道,“你有沒有注意到她房間裡有綠色的日歷?”

  “日歷?那種日歷?”

  白羅說:“可能是綠色的日歷——一張張撕用的。”

  克莉絲汀兩眼望向上面,努力回憶,“綠的日歷——翠綠色的,不錯,我見過這樣的一份日歷——不過記不得是在哪裡見過了。可能是在琳達的房間裡,不過我不能確定。”

  “不過你絕對看過有這樣的東西?”

  “是的。”白羅又點了點頭,克莉絲汀有點沒好氣地問道:“你在暗示些什麼?白羅先生,這到底是什麼意思?”

  白羅沒有答話,卻拿出一本由退色棕皮面裝訂的小書來,“你以前有沒有見過這本書?”

  “哎——我想——我不大確定——對,那天琳達在村子裡的租書店看這本書,可是我到她身邊的時候,她就把書一合,很快地放回架子上,我正奇怪不知道這是本什麼書。”

  白羅默默地把書名給她看:“巫術及無跡可尋毒藥史”。

  克莉絲汀說:“我不懂,這一切到底是什麼意思呢?”

  白羅鬱鬱地說:“夫人,其中的意思可能相當多。”

  她不解地望著他,可是他並沒有繼續說下去,卻又問道:“還有一個問題,夫人,那天早上你在去打網球之前有沒有洗澡?”

  克莉絲汀又瞪大了眼睛,“洗澡?沒有,我當時根本沒有時間,而且我也不會想到洗澡——不會在打網球之前洗澡的,打過之後才會洗澡呢。”

  “你回來之後,有沒有用過浴室呢?”

  “只洗了把臉,洗了下手,如此而已。”

  “完全沒有放洗澡水?”

  “沒有,我很確定沒有。”

  白羅點了點頭,他說:“這件事不重要。”

  赫丘勒·白羅站在賈德納太太正費盡心思在拼圖的桌子邊。她抬起頭來,嚇了一跳。“哎呀,白羅先生,你怎麼這麼靜悄悄地就走到我身邊來了?我根本都沒聽到聲音。你剛去參加過驗屍回來嗎?你知道,一想到驗屍什麼的,就讓我緊張不安,都不知如何是好。所以我才會在這裡拼圖,我只覺得沒辦法像平常一樣坐在外面的海灘上,賈德納先生知道,我一神經緊張,再也沒有比玩拼圖更能讓我鎮定下來的了。哎呀,這塊白的該放在哪裡呢?一定是這塊長毛地毯的一部分,可是我好像看不出……”

  白羅很溫柔地伸手由她手裡拿過那一塊來,他說:“該放在這裡,夫人,這是貓身上的一部分。”

  “不可能的,這是支黑貓呀。”

  “一支黑貓,不錯,可是你看,黑貓尾巴的尖端碰巧是白色的。”

  “哎,果然是這樣!你好聰明呀!可是我真覺得那些做拼圖遊戲的人真壞,他們故意想盡辦法來騙你。”她放好另外一塊,又繼續說道:“你知道,白羅先生,最近一兩天我一直在注意你,我是想看你怎麼偵查,你懂我的意思吧——倒不是我這樣好像很沒心肝似的,好像這是一場遊戲——而實際上死了個人哩。哎喲,每次我一想到就全身發抖!我今天早上還跟賈德納先生說我非離開這裡不可。現在驗屍也驗過了,他說他想我們明天就可以走了,這真是件好事。可是關于偵查的事,我真希望能知道你的方法——你知道,要是你能向我解釋說明的話,那我真是感激不盡。”

  赫丘勒·白羅說:“那有點像你玩的拼圖,夫人,我要把所有的碎片湊起來,就像一幅鑲嵌畫——很多的顏色,很多的式樣——而每一片奇形怪狀的小碎片,都一定要拼在它該在的地方。”

  “哎,這可真有意思。哎,你解釋得實在是太棒了。”

  白羅繼續說道:“有時候又像你剛才拼上去的這一塊拼圖碎片,一個人玩這種遊戲的時候,總會很有一套方法——把各種顏色分開來——可是也許有某個顏色的碎片好像是拼在——比方說,長毛地毯上的,卻該拼在黑貓尾巴尖上才對。”

  “哎,這可真是太奇妙了!有很多很多的碎片嗎?白羅先生?”

  “是的,夫人,差不多在這個旅館裡的每一個人都給了我一塊碎片讓我去拼湊,你也是其中之一。”

  “我?”賈德納太太的語氣十分興奮。

  “是的。夫人,你的一句話,對我極有幫助,我可以說,對我有振聾發聵的作用。”

  “哎喲,那真是太了不起了!你能不能再跟我多說一點,白羅先生?”

  “啊,夫人。我要把這些說明留到最後一章。”

  賈德納太太喃喃地道:“哎喲!那真是太可惜了!”

  赫丘勒·白羅輕輕敲了下馬歇爾先生的房門,裡面傳來打字的聲音,以及一聲“進來”,白羅走了進去。馬歇爾的背朝著他,正坐在兩扇窗子之間的小桌前打字,他並沒有回頭,但他的眼光在正掛在他對面牆上的鏡子裡望著白羅。他有點不樂地說:“哎,白羅先生,什麼事呀?”

  白羅很快地說道:“真對不起,這樣來打擾你。你正忙嗎?”

  馬歇爾很簡單明瞭地說:“很忙。”

  白羅說:“我有個小問題想請教你。”

  馬歇爾說:“我的老天,我回答問題都快煩死了,我已經回答過警方的問題,我不想再回答你的問題。”

  白羅說:“我的這個問題很簡單,就是,在尊夫人遇害的那天上午,在你打完字之後,去打網球之前,你有沒有洗澡?”

  “洗澡?沒有,我當然沒有!我在一個鐘點之前才剛洗過澡呀。”

  赫丘勒·白羅說:“謝謝你,沒別的事了。”

  “可是我說——哦——”馬歇爾不知所借地停了下來,白羅退出門去,輕輕地帶關了房門。甘逸世·馬歇爾說:“這傢伙瘋了!”

  白羅在酒吧間門口碰到了賈德納先生,他手裡端著兩杯雞尾酒,顯然正要送去給忙著拼圖的賈德納太太,他很客氣地向白羅笑了笑。“來和我們一起坐坐吧,白羅先生?”

  白羅搖了搖頭,說:“你對這次的驗屍調查覺得如何?賈德納先生?”

  賈德納先生放低了聲音說:“我覺得還沒什麼結果,我想你們警方還有沒使出來的招數。”

  “很有可能。”白羅說。

  賈德納先生把聲音壓得更低了些,“我很想把賈德納太太帶著早些離開這裡,她是個非常非常敏感的女人,這件事讓她很難過,她很緊張咧。”

  赫丘勒·白羅說:“賈德納先生,我能不能請教你一個問題?”

  “哎,當然可以,白羅先生,我絕對樂於盡我所能來幫忙的。”

  赫丘勒·白羅說:“你是個見多識廣的人——我想,你也是個絕頂聰明的人,坦白地說,你對已故的馬歇爾太太到底有什麼看法?”

  賈德納先生吃驚地揚起了眉毛,他很小心地四下環顧,然後放低了聲音說:“哎,白羅先生,我聽到一些傳言,你懂我的意思吧,尤其是那些女人之間傳來傳去的話。”白羅點了點頭。“可是要是你問我,我倒可以告訴你我心裡真正的想法,就是,那個女人實在是一個該死的傻瓜!”

  赫丘勒·白羅沉吟地道:“唔,這話倒很有意思。”

  羅莎夢·戴禮說:“這回輪到我了,是嗎?”

  “對不起,你說什麼?”

  她笑了起來,“那天警察局長問話的時候,你坐在一邊。今天,我想,你是在作你自己非正式的調查,我一直在注意你。先是找雷德方太太,然後我從休息室的窗子裡看到你跟玩她那個討厭的拼圖遊戲的賈德納太太在一起,現在輪到我了。”

  赫丘勒·白羅在她身邊坐了下來,他們在陽光崖上,下麵的海水顯出漂亮的綠色,再遠一點的地方,海水卻是一片耀眼的淡藍色。白羅說:“你很聰明,小姐,從我到這裡以後,我就一直有這樣的想法,和你討論問題會是一件很令人高興的事。”

  羅莎夢·戴禮柔和地說:“你希望知道我對這件事的看法?”

  “我想一定很有意思。”

  羅莎夢說:“我認為這件事其實非常簡單,案子的線索就在這個女人的過去。”

  “過去?不是現在?”

  “哦!不一定非要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我對這件事的看法是這樣的。艾蓮娜·馬歇爾很有吸引力,對男人極具吸引力,我想她也可能對某個男人很快就會感到厭倦,在她的——我們可以說是,追求者裡——有一個人對這一點很不喜歡,啊,不要誤會我的意思,不會是一個很突出的人,也許只是個微不足道的小人,很虛榮,又很敏感——那種會鑽牛角尖的人,我想他跟蹤著她來到這裡,等到有了機會,就把她殺了。”

  “你是說他是個外來的人?是從對岸來的?”

  “是的,他很可能就藏身在那個洞裡等下手的機會。”

  白羅搖了搖頭,他說:“她難道會到那裡去見一個像你形容的這種人嗎?不會的,她一定會置之一笑,不會去的。”

  羅莎夢說:“她也許不知道自己會見到他,也許他是用別人的名字送信給她的。”

  白羅喃喃說道:“這也有可能。”然後他說:“可是你忘了一件事,小姐,一個想謀殺別人的兇手不會敢冒險在光天化日之下經過堤路,穿過旅館的,說不定有人會看到他。”

  “可能——但是我想這也不見得一定,很可能他來了之後,一個人也沒注意到呢。”

  “這的確是可能的,這一點我同意,可是問題在於他不能這麼有把握。”

  羅莎夢說:“你忘記了一件事,天氣。”

  “天氣?”

  “不錯,凶案發生的那天,天氣很好,可是前一天呢?你還記得吧,既下著雨,又有濃霧。那樣有誰要到島上來,就不會有人注意了。他可以直接走到小妖灣,在洞裡過一夜,白羅先生,那場大霧是很重要的。”

  白羅沉吟地望著她,過了一兩分鐘。他說:“你知道,你剛才說的有不少很有道理。”

  羅莎夢的臉紅了。她說:“不管對不對,那是我的理論。現在說說你的吧。”

  “啊,”赫丘勒·白羅說,他望著下面的大海。“小姐,我是個很單純的人,我總會相信是嫌疑最重的那個人犯的案。起初我想有一個人,各項證據都很清楚地指向他。”

  羅莎夢的語氣冷了下來,她說:“說下去。”

  赫丘勒·白羅繼續說道:“可是你知道,其中還有障礙,似乎那個某人根本不可能行兇。”

  他聽到她猛地吐了口氣。她有點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怎麼樣呢?”

  赫丘勒·白羅聳了下肩膀。“哎,我們該怎麼辦呢?這是我的問題。”他停頓了一下,然後繼續說道:“我能請教你一個問題嗎?”

  “當然可以。”

  她轉過頭來對著他,有點警覺而充滿戒備,但白羅所提出的問題卻大出她的意料之外。“那天早上你回房間換衣服去打網球的時候,有沒有洗澡?”

  羅莎夢瞪著他,“洗澡?這話是什麼意思?”

  “就是這個意思,洗澡!一個磁的大缸,你扭開水龍頭,放水進去,然後進了浴缸,再出來,然後嘩啦——嘩啦——嘩啦,水就從排廢水的水管裡放出去了。”

  “白羅先生,你瘋了嗎?”

  “沒有,我非常清醒。”

  “不管怎麼樣吧,反正我沒有洗澡。”

  “哈!”白羅說:“原來誰都沒洗澡,這實在是太有意思了。”

  “可是為什麼要有誰洗澡呢?”

  赫丘勒·白羅說:“就是說嘛,為什麼呢?”

  羅莎夢有點不高興地說:“我想這是福爾摩斯的手法吧!”

  赫丘勒·白羅微微一笑,然後他嗅了下空中。“我能不能再冒昧地問一個問題,小姐?”

  “我相信你不會冒昧的,白羅先生。”

  “你太客氣了。那我可不可以說你用的香水味道很好——有種特殊的氣質——很迷人的香味。”他揮了下手,然後煞有介事地說道:“我想,是佳百麗八號香水吧?”

  “你真聰明,不錯,我一向用這種香水的。”

  “已故的馬歇爾太太也用這個牌子的香水,很流行的,呃?而且很貴吧?”羅莎夢聳了下肩膀,微微一笑。白羅說:“案子發生的那天早上,你就坐在我們現在坐的這個地方,小姐,有人看見你在這裡,或者說,至少布列斯特小姐和雷德方先生划船經過的時候,看到了你的陽傘。在那個早上,小姐,你確定你沒有走下到小妖灣,進過那個山洞——那有名的妖精洞嗎?”

  羅莎夢轉過頭來瞪著他,她以很平靜的聲音問道:“你是不是在問我有沒有殺艾蓮娜·馬歇爾?”

  “不是的,我是在問你有沒有走進妖精洞?”

  “我甚至於連那個洞在哪裡都不知道,我為什麼要進洞裡去?為了什麼原因呢?”

  “在罪案發生的那天,小姐,有個用佳百麗八號香水的人到過妖精洞裡。”

  羅莎夢以很淩厲的語氣說:“你自己剛才也說過,白羅先生,說艾蓮娜·馬歇爾也用佳百麗八號香水,那天她在那裡的海灘上,大概是她進過山洞吧。”

  “她為什麼要到山洞裡去呢?那裡面又黑、又狹、又不舒服。”

  羅莎夢不耐煩地道:“不要問我為什麼,因為她實際上就在那裡,所以她是最可能進去的一個人,我早已經告訴過你說我整個早上都沒離開過這裡。”

  “只除了你回旅館去馬歇爾先生房間的時候。”白羅提醒她說。

  “啊,對了,我忘了這件事。”

  白羅說:“而且你也錯了,小姐,你以為馬歇爾先生沒有看到你。”

  羅莎夢不敢相信地說:“甘逸世說他看到了我?他——他是這麼說的嗎?”

  白羅點了點頭,“小姐,他在掛在書桌上面的鏡子裡看到了你。”

  羅莎夢倒吸了一口氣。她說:“哦,原來如此。”

  白羅沒有再望著大海,他盯著羅莎夢放在懷裡的兩手。她的手長得很美,手指修長。羅莎夢看了他一眼,順著他的眼光望去。她不快地說:“你看我的手做什麼?難道你以為——難道你以為——?”

  白羅說:“我以為——什麼?小姐?”

  羅莎夢·戴禮說:“沒什麼。”

  大約一個小時之後,赫丘勒·白羅到了通往鷗灣的小徑上,有個人坐在海灘上,小小的個子,穿著紅襯衫和深黃色短褲。白羅順著小徑下去,穿著緊緊時髦皮鞋的腳小心翼翼地踏下。琳達·馬歇爾猛地轉過頭來,他覺得她似乎畏縮了一下。在他坐到她身邊海灘上時,她的眼光帶著像落入陷井的小動物一樣懷疑而警覺的神色,落在他的臉上,他突然感到她是那樣的年輕而脆弱。她說:“什麼事?你想幹嗎?”

  赫丘勒·白羅有一兩分鐘沒有答腔,然後他說:“那天你告訴警察局長說你很喜歡你的後母,她對你也很好。”

  “怎麼樣?”

  “其實不是這樣的,對不對?小姐。”

  “誰說的?就是。”

  白羅說:“她也許不見得真對你怎麼不好——這一點我同意,可是你並不喜歡她——啊,——我想你很討厭她,這種事情很明顯。”

  琳達說:“也許我並不是非常喜歡她,可是人都死了,不能再這麼說,這樣太不莊重。”

  白羅歎了口氣,他說“他們在學校裡是這樣教你的嗎?”

  “我想,多多少少總是這樣的吧。”

  赫丘勒·白羅說:“碰到有人被謀殺的時候,說實話要比莊重不莊重的事重要得多。”

  琳達說:“我想你就是會這樣說的。”

  “我會這樣說,我也這樣說了。你知道,我要查出是誰殺了艾蓮娜·馬歇爾。”

  琳達喃喃地說:“我想把這件事忘掉,這太可怕了。”

  白羅溫和地說:“可是你忘不了,是嗎?”

  琳達說:“我想是個凶殘的瘋子殺了她。”

  赫丘勒·白羅喃喃地道:“不會,我想不是這樣的。”

  琳達倒吸了一口氣。她說:“你這話說起來——好像你已經知道了。”

  白羅說:“也許我的確已經知道了。”他頓了一頓,又繼續說道:“孩子,你能不能相信我會盡我一切的力量來幫助你解決麻煩?”

  琳達一躍而起,她說:“我沒有任何麻煩,你也幫不上我什麼忙,我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麼。”

  白羅望著她說:“我說的是蠟燭……”

  他看到她兩眼中突然現出恐怖的神情,她叫道:“我不要聽你的話,我不要聽。”她沖過海灘,像一支年輕的羚羊,順著彎彎曲曲的小徑一路跑了上去。

  白羅播了搖頭,他的表情憂鬱而困惑。

十一

  柯根德巡官在向警察局長報告。

  “我查到了一件事,局長,這件事相當有意思,跟馬歇爾太太的錢有關,我和她的律師深談了一下,這件事對他們來說,相當令他們感到吃驚。我得到她受人勒索的證明瞭,你還記得老安思勤爵士贈給她五萬鎊吧?呃,她現在手裡只剩下大約一萬五千鎊了。”

  溫斯頓吹了聲口哨,“喔,其餘的錢呢?”

  “有意思的就在這一點,局長,她不時會賣一些東西,而每次都要拿現金或是不記名的公債券——也就是說她把錢給了人之後,還不希望能讓人追查得到。一定是勒索。”

  警察局長點了點頭。“看來的確是如此。而勒索者也在這個旅館裡,也就是說,必定是這三位男士之一。有沒有他們的新資料?”

  “還沒什麼決定性的東西,局長。巴瑞少校是一個已經退休的軍人,和他說的一樣。住在一間小公寓裡,有一份養老金,還有股票上來的小收入。可是他在去年卻在銀行戶頭裡收進好幾筆大數目的錢。”

  “這倒好像值得一查,他的解釋如何?”

  “說是賽馬贏來的,他的確都到所有的大賽馬場去,也都賭馬,不過沒有固定的戶頭。”

  警察局長點了點頭。“也很難提出反證,”他說:“不過很有問題。”

  柯根德繼續說道:“其次,是史蒂文·藍恩牧師,他的資料沒有問題——他原先在蘇瑞郡白崖鎮的聖海倫教區——因為健康情形不佳,在一年前辭去了聖職。他的病使他進了一家精神病療養院,他在那裡住了一年多。”

  “很有意思。”溫斯頓說。

  “是的,局長,我盡量想從負責診治的大夫那裡挖點內幕出來,可是你知道那些醫生都是那個樣子的——反正很難把他們逼著給你要的東西。可是據我調查所得,這位牧師的毛病在對魔鬼有他的偏執想法——尤其是魔鬼以女人的形態出現——猩紅色的女人——巴比倫的妓女。”

  “嗯,”溫斯頓說:“也有因此而犯謀殺案的先例。”

  “是的,局長,我覺得藍恩牧師至少是個可能的嫌疑。已故的馬歇爾太太正是這位牧師所說的那樣一個壞女人的典型——紅頭發,以及她的風情等等。在我看起來,要是他覺得他是上天派來毀滅那個女人的,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我是說,如果他真有那麼瘋的話。”

  “他沒什麼和勒索案扯得上關系的地方嗎?”

  “沒有,局長。我想在這方面可以洗清他的嫌疑。他自己有點小錢,不過不多,最近也沒有什麼突然的增加。”

  “案發那天他的行蹤有沒有什麼問題?”

  “沒法證實,沒有一個人記得在路上見過有牧師走過,至於教堂裡的那本簽名簿,最後一個名字也是三天前填進去的,而且從來沒有人去看它。他很可能在,比方說前一天,或是兩三天前去,把他簽名的日期填成二十五號。”

  溫斯頓點了點頭,他說:“第三位呢?”

  “賀雷士·蔔拉特。局長,在我看起來,他最有問題,他所付的稅數量大過他那五金生意所能賺得到的利潤。還有,他是個很滑溜的人,他恐怕會想出個很合理的說法來——他在股票市場上做一點股票,也有一兩樣額外的買賣。呃,反正,他總會有說得通的解釋,可是再怎麼說,他近好幾年來一直從很多無法解釋的來源賺了很多錢。”

  “說起來,”溫斯頓說:“你認為賀雷士·卜拉特先生是個職業性的勒索者嗎?”

  “要不是這樣,局長,那就是販毒。我去見了緝毒組的督察雷季威,他對這事興趣大極了。好像近來有大量的海洛因進來,他們能抓得到的都是些中小盤。他們也多少知道主使的人可能是誰,可是他們搞不清楚的是這些毒品到底是怎麼偷運進國內來的。”

  溫斯頓說:“要是馬歇爾太太的死是因為她跟這事扯上了關系,不管她本人是不是清白的,我們都最好把這個案子交給蘇格蘭警場。那就是他的事了,對吧?你怎麼說呢?”

  柯根德巡官有點懊惱地說:“我怕你說得不錯,局長,如果跟販毒有關的話,那就是蘇格蘭場的案子了。”

  溫斯頓想了一陣子之後,說道:“看起來這是最可能的解釋。”

  柯根德鬱鬱地點了點頭,“是的,不錯,馬歇爾跟這事已沒有關系了——雖然我這裡又有了點關於他的情報,如果他的不在場證明不是那麼好的話,倒真有點用呢。他的公司好像正搖搖欲墜,不是他和他合夥人的錯,只是去年不景氣,以及目前貿易與財務一般的狀況影響下的結果。就他所知,如果他太太死亡的話,他可以得到五萬鎊,而五萬鎊對他來說可是一筆很有用的數目哩。”他歎了口氣,“實在可惜呀,這個人有兩個非常好的謀殺動機,卻證明瞭他根本沒有關系!”

  溫斯頓微笑道:“開心點吧,柯根德,我們照樣還是有可以破案的機會。還有勒索的那件事,也還有那個瘋子牧師的事。不過就我個人看來,恐怕還是販毒的事最說得通。”他又說:“如果真是個販毒的走私販子把她殺了的話,那我們也算是有助於蘇格蘭警場解決了他們緝毒方面的難題,所以,歸根結底,不管怎麼樣,我們都幹得不錯。”

  柯根德很勉強地笑了笑,他說:“哎,就這麼回事,局長。對了,我還查過在她房間裡發現的那封信的寄信人,就是署名J·N·的,沒有問題,他的確在中國。就是布列斯特小姐跟我們說起過的那個小夥子。是個年輕的窩囊廢,我也查過了馬歇爾太太的其他朋友,毫無線索,我們能得到的資料,都早已經得到了。”

  溫斯頓說:“那現在全靠我們了。”他頓了一頓,又說道:“有沒有看到我們那位比利時籍的同事?你告訴我的這些,他都知道了嗎?”

  柯根德咧嘴一笑,答道:“他是個小怪人,是不是?你可知道他前天問我要什麼嗎?他要三年來所有關於扼殺案件的資料。”

  溫斯頓上校一下子坐直了身子,“真的嗎?我倒不懂——”他停了一分鐘,“你說史蒂文·藍恩牧師是什麼時候進精神病院的?”

  “一年前的復活節,局長。”

  溫斯頓上校深深地沉思著。他說:“當年有一個案子——一個年輕女子的屍體,在貝格夏附近發現的,她本來要去和她丈夫見面的,卻始終沒到。另外還有一宗報紙上稱那是‘荒樹林神秘艷屍案’的,兩件案子我記得都在蘇瑞郡。”

  他望著他手下的巡官,柯根德說:“蘇瑞郡?我的天,局長,那就對了,我想……”

  赫丘勒·白羅坐在島上的小丘頂上,他左邊過去一點的地方就是那道通往小妖灣的直梯。在梯頂有幾塊大石頭,他注意到如果有人想從梯子下到海灘去的話,很可以先藏身在大石堆裡。而由於突出的懸崖,所以從上面不大看得到下面的海灘。

  赫丘勒鬱鬱地點了點頭,他那張鑲嵌畫的碎片已經漸漸放在定位,他在腦筋裡再把所有這些零碎資料想過一遍:

  艾蓮娜·馬歇爾遇害前幾天早晨在海水浴場的時候。一、二、三、四、五句在那天早上說出來,互不相干的話。

  那天夜裡的橋牌戲。他,派屈克·雷德方,還有羅莎夢·戴禮在牌桌上,克莉絲汀·雷德方正好是空位,就走了出去,聽到了某一段談話,當時在休息室的還有哪些人?不在的又是哪些人?

  凶案發生的前夜,他在崖上和克莉絲汀的那番談話,還有他在回旅館路上目睹的一幕。

  佳百麗八號香水。

  一把剪刀。

  一塊碎了的煙鬥碎片。

  一個從視窗丟下去的瓶子。

  一份綠色的日歷。

  一包蠟燭。

  一面鏡子和一架打字機。

  一束毛線。

  一個女孩子的手錶。

  從廢水管排出去的洗澡水。

  這些互不相關的事實都必須各個安放在適當的位置,一定不能有湊不起來的地方,然後,等每一件確實的事實都歸到定位之後,就要到下一步!他自己相信在島上有著邪惡……邪惡……他低頭看看手裡的一張以打字機打好的資料,“妮莉·帕森絲——被發現勒斃于近查布漢的雜樹林內。至今尚未查出與兇手有關之任何線索。”妮莉·帕森絲?“艾莉絲·柯瑞甘。”他很仔細地看過關于艾莉絲·柯瑞甘一案的細節。

  柯根德巡官朝坐在崖頂的白羅走來。白羅很喜歡柯根德巡官,他喜歡這位巡官那張棱角分明的臉,他那對精明的眼睛,和他那從容不迫的舉止。柯根德巡官坐了下來,他低頭看了看白羅手裡的那張紙,說道:“這幾個案子都研究過了嗎?”

  “不錯——我仔細地看過了。”

  柯根德站了起來,走過去看看隔壁的凹洞,說道:“做人還是小心點好,不希望有人偷聽到我們的談話。”

  白羅說:“你很聰明。”

  柯根德說:“我可以告訴你。白羅先生,我本人對這幾個案子也很感興趣——雖然也許你沒向我要這些資料的話,我也不會想起來。”他頓了頓,“我尤其對其中的某一個案子感到興趣。”

  “艾莉絲·柯瑞甘?”

  “艾莉絲·柯瑞甘。”他說:“我曾向蘇瑞郡的警方查問這個案子——希望能把所有的資料收集齊全。”

  “告訴我吧,老兄,我對這案子有興趣——非常有興趣。”

  “我想你也會有興趣的。艾莉絲·柯瑞甘被人發現給扼死在黑山荒地的凱撒林裡——距離妮莉·帕森絲陳屍的馬連雜樹林不到十哩——而這兩個地方距離藍恩先生當牧師的白崖鎮都不到十二哩。”

  白羅說:“把艾莉絲·柯瑞甘的案子跟我說一下。”

  柯根德說:“蘇瑞郡警方起先並沒有把她的死和妮莉·帕森絲的案子連在一起。因為他們認為死者的丈夫是嫌犯。原因不詳,只知道他是個報上所謂的‘神秘人物’——對他所知不多——不知道他是什麼人,是哪裡人。她當初不顧親友反對嫁給了他,她自己有點錢——保了壽險,也是以他為受益人——這一切都會引起人懷疑的,我想你同意吧?”白羅點了點頭。

  “可是真正調查下來,那個做丈夫的卻完全洗脫了嫌疑。屍體是由一個在健行的女子發現的——是一個穿著短褲的年輕女子。她是一個非常可靠的證人——是蘭開夏一所學校裡的體育老師,她注意到發現屍體的時間——是四點十五分整——也向警方表示她的意見,說那個女人剛過世不久——不超過十分鐘。這和警方的法醫在五點四十五分時檢查屍體所得到的推論相同。她當時保留了現場,趕到貝格夏的警局去報案,而從三點到四點十分,愛德華·柯瑞甘卻正坐在從倫敦開來的火車上,他那天去倫敦辦事。有四個人和他坐在同一節車廂裡,他由車站搭乘當地的公共汽車。同時上車的還有和他一起坐火車來的兩個人,他在松岩茶屋門口下車,因為他說好要在那裡等他太太來一起喝茶。當時是四點二十五分,他叫了兩杯茶,可是關照等她來了之後再送來。然後他到店外走來走去等她。到了五點鐘,她還沒有到,他就覺得不對勁了——以為她大概是扭傷了足踝,他們本來約定她從那頭他們住的村子穿過沼澤地到松岩茶屋來,再和他一起乘公共汽車回去。凱撒林離茶屋不遠,大家認為她因為時間還早,所以在那裡坐下來看看風景再走,不想正好碰到什麼流氓或瘋子,出其不意地殺了她。等做丈夫的證明和這事毫無關系之後,警方當然就把這件案子和妮莉·帕森絲的案子連想到一起了——妮莉是個小女傭人,給扼死在馬連雜樹林裡,他們認為這兩個案子是同一個人幹的,可是始終沒抓到兇手——而且連一點線索也沒有,到處是一片空白!”

  他停了一下,然後慢慢地說道:“現在——是第三個被扼死的女人——而一個我們暫時不說他名字的先生又正好在場。”他停了下來,那對精明的小眼睛轉到白羅的臉上,充滿期盼地等他說話。

  白羅的嘴唇蠕動著,柯根德巡官俯過身去,白羅正喃喃地說道:“——真難知道哪幾塊是長毛地毯的一部分,哪些又是貓的尾巴。”

  “對不起,你說什麼?”柯根德巡官吃驚地問道。

  白羅很快地說道:“對不起,我還在想我自己的心事。”

  “長毛地毯和貓是怎麼回事?”

  “沒什麼——根本沒什麼。”他停了一下,“告訴我,柯根德巡官,如果你懷疑什麼人說了謊——很多很多的謊話,可是你又沒有證據,那你怎麼辦呢?”

  柯根德巡官考慮了一下,“這很困難。可是我以為,要是一個人謊話說多了,最後一定會出差錯的。”

  白羅點了點頭,“不錯,這話很對。你知道,我只是心裡明白某些人說的某些話是謊話,我想那是些謊話,可是我不能確知哪些是謊話。不過我可以做個小小的測驗——試一試一個很小、又不為人注意的謊言。如果能證明哪是謊話——哎,那就知道其餘的也都是謊話了!”

  柯根德巡官奇怪地望著他,“你的想法真奇怪,是不是?可是我敢說最後一定有好結果,如果你許我請教一下,你究竟是為什麼想起問到一般扼殺案的?”

  白羅慢吞吞地說:“你們的話裡有一個形容詞——滑溜。這件案子在我看來是一件很滑溜的罪案!讓我想起也許這不是第一次這樣做法。”

  柯根德巡官說:“哦。”

  白羅繼續說道:“我對自己說,我們來查查過去和這相似的案子吧,如果有和這件案子非常相似的——那我們可就有很有價值的線索了。”

  “你是說同樣的謀殺方法?”

  “不是,不是,我的意思絕不止這一點,比方說,妮莉·帕森絲的案子就讓我得不到什麼。可是艾莉絲·柯瑞甘之死——我說,柯根德巡官,你有沒有注意到這兩件案子之間有一點非常相似之處呢?”

  柯根德巡官在心裡把這個問題好好地想了想,最後開口說道:“沒有,我想並沒有真正看出什麼來,除非是,這兩個案子裡,做丈夫的都有牢不可破的不在場證明。”

  白羅柔和地說:“啊,原來你注意到了這一點?”

  “嗨,白羅,你好呀,請進。我正要找你。”赫丘勒·白羅接受了邀請,警察局長推過來一包香煙,自己取了一支點上,一面吸,一面說道:“我已經大致決定了行動的方向,不過在我採取實際行動之前,我想聽聽你的意見。”

  赫丘勒·白羅說:“你跟我說說看,朋友。”

  溫斯頓說:“我決定找蘇格蘭警場來,把這個案子交給他,在我看起來,雖然我們有些證據懷疑一兩個人,但是整個案子的關鍵卻還是在毒品走私上,我覺得那個地方,就是小妖灣,很明顯的就是他們走私見面交貨的地點。”

  白羅點了點頭,“我同意。”

  “好人。而且我也知道我們這裡販毒的人是誰,就是賀雷士·蔔拉特。”

  白羅又表示同意說:“這一點也很清楚。”

  “我看我們兩個人的想法一致,蔔拉特常常乘他那艘小帆船,有時請人和他一起去玩,但絕大多數的時候,他都是一個人出去,他在船上用一張很怪異的紅色大帆,可是我們發現他也有些白色的帆藏在船上。我想他會在說好的那天航行到某個地方,和另一艘船碰頭——帆船或是摩托快艇——這一類的,東西就這樣轉了手,然後蔔拉特順著島的岸邊到小妖灣,當然要找個適當的時間——”

  赫丘勒·白羅微微一笑道:“對,對,在下午一點半,那時候是英國人的午餐時間,每個人大概都會在餐廳裡。這個島是外人不上來的,也沒有外面的人到這裡來野餐,有時候有旅館的客人把下午茶由旅館改到小妖灣去吃,也是要等那裡有太陽的時候,要是他們要吃野餐,他們就會到對面好幾哩路遠的野地去。”

  警察局長點了點頭,“一點也不錯,”他說:“所以卡拉特在那裡上岸,把東西藏在妖精洞裡的突岩上,等別的人來取貨。”

  白羅喃喃地說:“你還記得,有一對夫婦在凶案發生的那天到島上來吃午餐吧?那就是取貨的方法之一,有些附近的避暑觀光客會到私販島上來,說要在這裡進午餐,他們先到島上四處走走,很容易地就走到下面的海灘上,取過那個裝三明治的盒子,我想必然是放進那位太太所帶的一個大袋子裡——然後回到旅館來吃午飯——也許會遲一點,比方說是,兩點差十分左右,大家都在餐廳裡吃飯的時候,他們去欣賞島上的風景去了嘛。”

  溫斯頓說:“是的,聽來相當切合實際。這些販毒組織的人都是些凶殘無情的傢伙,要是給人撞見,對他們有點什麼的話,他們是考慮都不考慮就動手滅口的。我覺得這正是艾蓮娜·馬歇爾的死因,很可能那天早上蔔拉特其實是在那個洞裡藏他的貨,那天中午接貨的人就要來取貨了,艾蓮娜乘著小筏子過來,看到他帶著盒子走進洞裡,她問起這件事,而他當場把她殺了,盡快坐船逃之夭夭。”

  白羅說:“你想絕對就是蔔拉特是兇手嗎?”

  “看來這是最可能的答案,當然也可能是艾蓮娜早已知道這件事,跟蔔拉特說過什麼,而販毒組織裡的其他人把她騙去,將她幹掉。我說過,我認為最好的辦法就是把這個案子交給蘇格蘭警場,他們要證明蔔拉特和那幫人有關,一定比我們方便得多。”

  赫丘勒·白羅沉吟地點了點頭。溫斯頓說:“你認為這樣做聰明嗎?——呃?”

  白羅想著心事,最後終於開口說道:“可能吧。”

  “他媽的,白羅,你是不是還暗藏著什麼玄機?呃?”

  白羅鬱鬱地說:“就算我有,我也不敢說是不是一定能證明得了。”

  溫斯頓說:“當然,我知道你和柯根德還有別的想法,在我看起來,未免有點太異想天開,不過我也不能不承認也許有點什麼在裡面。可是即使你是對的,我還是認為這是個該交給蘇格蘭警場的案子,我們把所有的事實提供給他們,他們可以和蘇瑞郡的員警合作破案。我的感覺是,這實在不是我們辦的案子,不完全是地方性的。”他停了一下。“你認為怎麼樣?白羅?你覺得我們該怎麼辦?”

  白羅似乎只在想著心事,最後他說道:“我知道該怎麼辦了。”

  “怎麼樣?”

  白羅喃喃地道:“我想去野餐。”

  溫斯頓上校張大了眼睛瞪著他。

十二

  “野餐?白羅先生?”艾蜜莉·布列斯特瞪著他,好像他瘋了似地。

  白羅用很動人的語調說:“你是不是覺得這樣做法很不妥?可是我卻的確覺得這是個再好也不過的想法。我們需要做點日常的事,像平常一樣的事,好讓我們恢復正常的生活。我很想去逛逛附近的名勝大德漠,天氣又好。這樣一定會——我該怎麼說呢?這樣一定會讓大家心情好轉的!所以,在這件事情上幫幫我的忙吧,幫我去說服所有的人。”

  他這個構想得到意想不到的成功,每個人最初都有點懷疑,但隨即都承認這個想法其實並不壞。大家並沒有認為最好不要去請馬歇爾先生。可是他自己說那天他正好一定得去一趟朴萊茅斯。卜拉特先生當然參加了,而且極度熱心。決定要成為這個團體的靈魂人物,除了他之外,還有艾蜜莉·布列斯特、雷德方夫婦、史蒂文·藍恩、賈德納夫婦也給勸得延一天動身,另外還有羅莎夢·戴禮和琳達。

  白羅花了很久的時間來說服羅莎夢,說這樣做法可以讓琳達心情寬舒。羅莎夢在這一點上表示同意,她說:“你說得很對,這種打擊對這個年齡的孩子來說,相當嚴重。使她緊張不安。”

  “這是很自然的事,小姐,可是這個年齡的孩子很快就會忘掉的,勸她一起去玩吧,我知道你能說得動她的。”

  巴瑞少校卻堅決拒絕,他說他不喜歡野餐,“要帶好多籃子,”他說:“而且一路會很不舒服。坐在餐桌上吃飯,我覺得就夠好了。”

  他們在十點鐘集合,叫了三輛車,卜拉特先生大聲喧嚷,高興地學著導遊的口氣吆喝道:“這邊走,各位女士,各位先生——這邊是往大德漠去的,有好吃的、好看的、還有好玩的。各位先生,請帶你們的太太來,要不就帶別的!每個人我們都歡迎!保證景色美如畫!大家來啊!大家來啊!”

  到了最後一分鐘,羅莎夢·戴禮滿面著急的神情走下樓來,她說:“琳達不去了,她說她頭痛得很厲害。”

  白羅叫道:“可是她去玩玩的話,對她會有好處的,去勸勸她吧,小姐。”

  羅莎夢很堅決地說:“沒有用的,她已經下定決心不去了。我給了她幾顆頭痛藥,她上床去睡覺了。”她遲疑了一下,說:“我想,也許我也不去了。”

  “不可以,小姐,絕對不可以。”卜拉特先生叫著,一把抓住她的手臂。“這位小姐一定要參加,不准拒絕!我把你逮住了,哈,哈,哈,判決你到大德漠去。”

  他把她拉向第一輛車去,羅莎夢恨恨地看了赫丘勒·白羅一眼。

  “我留下來陪琳達吧,”克莉絲汀·雷德方說:“我無所謂。”

  派屈克說:“啊,來吧。克莉絲汀。”

  白羅也說:“不行,不行,你一定要去,夫人。頭痛的人最好一個人休息,來,我們動身吧。”

  三部車子開了出去,他們首先到了在旭浦士陀的正牌妖精洞去,為了找入口在哪裡,好忙了一陣,最後終於找到了,還是靠了一張風景明信片之助。洞口在下面一大堆亂石之中,赫丘勒·白羅沒有爬下去。他望著克莉絲汀·雷德方輕巧地在巨石上跳來跳去,看到她的丈夫一直跟在她身邊,須臾不離;羅莎夢·戴禮和艾蜜莉·布列斯特也跟著大家一起尋找;不過艾蜜莉後來在石頭上滑了一下,稍微扭到了她的腳踝;史蒂文·藍恩也毫無倦意,瘦長的身子在巨石之間扭動轉側而過。卜拉特先生則只走了一小段路,大聲吆喝鼓勵大家繼續努力,同時拍下很多照片。

  賈德納夫婦和白羅一起坐在路邊,賈德納太太提高了聲音,又開始她那沒有什麼抑揚頓挫的獨白,只偶爾插進她丈夫很馴服的“是的,親愛的。”——“白羅先生,我一向就覺得,賈德納先生也同意——就是隨便拍人家照片,真叫人討厭。我是說,除非是朋友之間拍照,那又另當別論了。那個卜拉特先生簡直就是個一點也不敏感的人,他一逕走到每個人面前,一面嚕蘇,一面就拍了你的照片,我那天還跟賈德納先生說過,這種樣子實在是沒教養。我是這樣說的吧?歐帝爾,是不是?”

  “是的,親愛的。”

  “那天他拍了一張我們這群人坐在海灘上的照片,哎,這倒也沒什麼啦,可是他應該先問過一聲的,結果,布列斯特小姐正要起身,照片拍出來,當然把她搞成一副怪相。”

  “的確。”賈德納先生咧嘴笑道。

  “而且卜拉特先生把照片洗出來之後,送給每一個人,也不先問過一聲。我注意到,他還給了你一張,白羅先生。”

  白羅點了點頭,他說:“我對我們這群朋友看得很重哩。”

  賈德納太太繼續說道:“你看看他今天的舉止——這麼吵,這麼庸俗,哎呀,簡直叫我起雞皮疙瘩。你應該想辦法安排把他留在旅館裡的,白羅先生。”

  赫丘勒·白羅喃喃地道:“唉,夫人,那可困難得很啦。”

  “我想也是,那個人到處無孔不入地鑽,他簡直一點也沒感覺。”

  就在這時候,下麵一陣歡呼,找到了妖精洞。然後大隊人馬在赫丘勒·白羅的指導下,繼續乘車往前走,到了一個地方,下車往小丘陵下走不遠,就到了一條小河邊一處很美的地方。河上架著一道窄窄的獨木橋。白羅和賈德納先生扶著賈德納太太過了河,到了一處開著石南花,卻沒有雜樹刺草的地方,看來正是野餐的理想地點。賈德納太太一面說她過獨木橋時有多害怕,一面跌坐在地上。這時候,那邊傳來了一聲驚叫,其他的人都很輕快地跑過了獨木橋,可是艾蜜莉·布列斯特卻站在橋中間閉緊了兩眼,身子前後搖晃,白羅和派屈克·雷德方趕忙跑去扶她。艾蜜莉·布列斯特既不高興,又很不好意思。“謝謝、謝謝、抱歉啊,從河上過去,總會這樣。人會頭昏,真蠢,不是嗎?”

  午餐擺開來,野餐開始了。所有的人都在心裡暗自覺得奇怪,因為每個人都發現他們很喜歡這樣的玩一玩,也許是讓他們可以從充滿了懷疑與懼怕的氣氛中有個逃避的機會吧。在這裡,聽著潺潺的水聲,空中飄散著柔和的芬香,還有色彩繽紛的石南花,那個有著謀殺與員警盤查及懷疑的世界似乎全被屏棄於外,就好像根本不存在似的。就連卜拉特先生也忘了要做這個團體的靈魂人物。在吃過午飯之後,他到一邊去睡午覺,在睡夢中發出微微的鼾聲。

  到動身回去的時候,這些人都充滿了感激,收拾起野餐籃子,為白羅想出這個好主意而向他道賀。在他們回到曲折小徑上時,太陽已經開始下落。在皮梳灣外的小山頂上,他們看到那個上面有座白色旅館的小島,在夕陽中顯得寧靜而無邪,難得不在喋喋不休的賈德納太太歎了口氣說:“我真要謝謝你,白羅先生,我覺得好平靜,這實在是太美好了。”

  巴瑞少校出來接他們,“喂,”他說:“玩得好嗎?”

  賈德納太太說:“玩得好極了,那裡真是可愛得不得了。真充滿了英國風味和老世界的風情,空氣都芬芳可愛,你這麼懶,躲在旅館裡不去玩,真該感到慚愧才對。”少校咯咯笑道:“我幹這種事未免太老了——這把年紀怎麼還能坐在泥巴地上啃三明治呢。”

  一個女傭從旅館裡沖了出來,有點上氣不接下氣的,她遲疑了一下,然後飛快地趕到克莉絲汀·雷德方面前,赫丘勒·白羅認出她就是那個叫葛萊德絲·納瑞可德的女傭,她的話說得很快而不平穩:“對不起,夫人,可是我有點擔心那位小姐,馬歇爾小姐,我剛給她送了點茶去,卻叫不醒她,她看起來——樣子好像很奇怪。”

  克莉絲汀不知所措地四下張望,白羅馬上趕到了她的身邊,用手托著她的手肘,不動聲色地說:“我們上去看看。”

  他們很快地上了樓梯,順著走廊,到了琳達房間裡,只要看她一眼,他們兩個就都知道出了大事。她臉色奇怪,呼吸微弱到幾乎停止了的地步,白羅馬上伸手去搭脈,同時他注意到床邊小幾的燈旁豎靠著一個信封,信封上寫的正是他自己的名字。

  馬歇爾先生沖進房間來,他說:“琳達怎麼了?她到底是怎麼回事?”

  克莉絲汀·雷德方發出一聲害怕的啜泣。赫丘勒·白羅回過頭來,對馬歇爾說:“找醫生——趕快找醫生,不過我怕——我很怕——大概已經來不及了。”

  他拿過那封寫著他名字的信,拆開信封,裡面是琳達以孩子的筆跡寫的幾行字:“我想這是解脫的最好方法,請我父親原諒我,我殺了艾蓮娜。我原以為我會很高興的——可是不然,我對一切都覺得遺憾……”

  他們集聚在休息室裡——馬歇爾、雷德方夫婦、羅莎夢·戴禮和赫丘勒·白羅,他們默默地坐著——等著……門開了,倪司敦大夫走了進來,他很簡明扼要地說道:“我已經盡了一切能力,她也許可以撐得過去——不過我不能不告訴你們,希望並不大。”

  他停了一下,馬歇爾板著臉,兩眼的神色冷若冰霜,他問道:“她怎麼會有那些藥的?”

  倪司敦打開了門,招了招手,那個女傭走進房間來,她剛剛哭過。倪司敦說:“把你看到的情形再給我們說一遍。”

  那女孩子抽抽搭搭地說道:“我根本沒想到——我根本一點也沒想到有什麼不對——雖然那位小姐的樣子有點奇怪。”

  那位大夫不耐煩地揮了揮手,讓她繼續說下去。“她在另外一位太太的房間裡,雷德方太太的,你的房間啦,夫人,在浴室的小櫃子裡拿下一個小瓶子。我走進去的時候,她嚇了一跳,我覺得她到你房間去拿東西,是件很奇怪的事,可是,說不定那是她借給你的什麼東西呢,她只說了聲:‘啊,我要找的就是這個——’就走出去了。”

  克莉絲汀用很低的聲音說:“是我的安眠藥。”

  那位醫生很唐突地問道:“她怎麼知道你有安眠藥的?”

  克莉絲汀說:“我給過她一粒,凶案發生的第二天晚上,她告訴我說她睡不著,她——我還記得她說——‘一粒就夠了嗎?’——我說,啊,夠了,這種藥性很強的——我還說我一直很小心,最多只能吃兩粒。”

  倪司敦點了點頭。“她倒是很保險的做法,”他說:“一共吃了六粒。”

  克莉絲汀又啜泣起來,“哎呀,我覺得這全是我的錯,我應該把安眠藥鎖起來的。”

  大夫聳了下肩膀,“那樣做法可能比較聰明,雷德方太太。”

  克莉絲汀絕望地說:“她就要死了——這都是我的錯……”

  甘逸世·馬歇爾在椅子上欠動了下身子,他說:“不是的,你不能這樣自責,琳達自己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她是有意吃的,也許——也許這樣最好。”他低頭看著被他捏縐在手裡的紙條——那張白羅默不作聲遞給他的紙條。

  羅莎夢·戴禮叫道:“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是琳達殺了她,以各種證據來說——根本不可能。”

  克莉絲汀熱切地說:“不錯,不可能是她幹的,她一定受驚嚇過度,想像出來的這些事情。”

  門打開了,溫斯頓上校走了進來,他說:“我聽說的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倪司敦從馬歇爾手裡將那張紙條拿過來,交給那位警察局長。溫斯頓看了一遍,不敢相信地叫道:“什麼?這真是胡說八道——完全是胡說,不可能。”他很有把握地重複道:“不可能!是吧?白羅?”

  赫丘勒·白羅這才動了動,他以低沉而悲傷的聲音說:“不對,我怕這事並不見得不可能。”

  克莉絲汀·雷德方說:“可是我一直和她在一起呀,白羅先生,我和她在一起一直到十二點差一刻,我跟警方也說過了。”

  白羅說:“你的證詞給了她不在場證明——不錯,可是你的證詞是以什麼為根據的呢?你的根據是琳達·馬歇爾的手錶,你離開她的時候,你自己並不確切知道那是十二點差一刻——你之所以知道,只是因為她這樣說。你自己也說過覺得時間過得好快。”

  她呆瞪著他,白羅說:“你好好想一下,夫人,在你離開海灘之後,你走回旅館的速度是快,還是慢呢?”

  “我——呃,我想,相當慢吧。”

  “你還記不記得走回來路上的事?”

  “不大記得,我怕,我——我當時正在想著心事。”

  白羅說:“對不起得很,我不得不問你這個問題,可是你能不能告訴我們你在走回來的路上想的是什麼呢?”

  克莉絲汀的臉紅了。“我想——如果真有這個必要……我當時想的是——是離開這裡的問題。我想不告訴我丈夫,一走了之。我——當時我很不快樂呢,你知道。”

  派屈克·雷德方叫道:“啊,克莉絲汀!我知道……我知道……”

  白羅的聲音插了進來,“一點也不錯,你正在考慮要走很重要的一步。我想可以說你對你周遭的一切,可說是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你說不定走得很慢很慢,偶爾還停下來幾分鐘,想想事情。”

  克莉絲汀點了點頭。“你真聰明,事情正像你說的那樣,我像從夢中醒來的時候,人已經到了旅館門口,因此我很快地趕進去,想我大概是遲到了,不過等我看到大廳裡的鐘,才知道我還有的是時間。”

  赫丘勒·白羅又說:“一點也不錯。”他轉身對馬歇爾說:“我現在必須要向你說一下,在謀殺案發生之後,我在你女兒房間裡找到幾樣東西。在壁爐裡有一大塊熔了的蠟,一些燒焦的毛發,硬紙板和紙的碎片,還有一根很普通的針。那些紙和硬紙板也許沒什麼特別,可是其他三樣東西卻代表了某種意義——尤其是後來我在書架上發現一本藏在後面的小書,那是從本地租書店裡租來的,書裡談的是巫術和魔法。這本書很容易翻到某一頁,在那一頁上談的又是各種殺人的方法,比方說用蠟做成人形,來代表受害人,再將人形熔化——或者是可以用一根針刺進蠟人心髒部位。這樣就可以讓那個人喪命。我後來從雷德方太太那裡聽說,琳達·馬歇爾在那天早上買了一包蠟燭,被人發現她買了什麼之後,還很尷尬。我可以想像得到後來的情形。琳達用蠟燭的蠟做了一個人形——也許在其中還加上了一小束艾蓮娜的紅發,以加強魔法的力量——然後用一根針刺進心髒裡,再放在壁爐裡,用一些碎紙和硬紙板放在底下,點著了火,把蠟人熔掉。

  “這件事很孩子氣,也很迷信,可是卻顯示了一點:謀殺的欲望!是不是有可能不止是存在心中的欲望而已呢?琳達·馬歇爾是不是可能真正殺了她的繼母?起先看起來,她好像有很好的不在場證明——可是實際上,正如我剛才指出的,時間的證據是由琳達本人提供的,她很可能把時間說得比實際的時間晚上一個小時。

  “很可能一等雷德方太太離開了海灘,琳達就跟在她後面,然後越過那一塊並不太寬的地方,到梯子那裡,很快地沿梯而下,在海灘上找到她的繼母,將艾蓮娜扼死,再趕在布列斯特小姐和派屈克·雷德方的小船劃過來之前,爬梯子回去。她可以再回到鷗灣,遊游泳,然後隨她高興什麼時候走,再返回旅館。

  “但是這樣必須有兩個前提,她一定要確知艾蓮娜·馬歇爾會在小妖灣,而且她一定要在體力上有真正可以行兇的能力。第一點是很可能的——比方說,琳達·馬歇爾可以假託別人的名義寫信約艾蓮娜去。至於第二點,琳達有一雙很大而強壯有力的手,大得像個男人一樣。至於體力問題,她這個年齡的人經常會在精神上產生不平衡,而精神上的刺激通常會使人產生不尋常的力量。另外還有一點小事,琳達·馬歇爾的母親曾經因涉嫌謀殺而被起訴和受審。”

  甘逸世·馬歇爾抬起頭來,他狠狠地說:“她被判無罪開釋了。”

  “不錯。”白羅同意道。

  馬歇爾說:“我可以告訴你,白羅先生,馬婷黛——我的前妻——是清白的,這件事情我絕對清楚而確定,在我們共同生活的那段時間裡,如果有什麼的話,是絕對騙不過我的。她是個清白的人,卻也是環境的犧牲者。”他喘了口氣:“我不相信琳達殺了艾蓮娜,這太荒唐——太荒謬了。”

  白羅說:“那你認為這封信是偽造的了?”

  馬歇爾伸出手來,溫斯頓把信交給了他,馬歇爾仔細地把信看過,然後搖了搖頭,“不是假的,”他滿心不情願地說道:“我相信這的確是琳達親筆寫的。”

  白羅說:“如果真是她寫的,那只有兩種解釋。若不是她留這封信時,知道她自己就是殺人兇手,就是——我說,否則就是——她故意這樣寫,來掩護什麼人,某一個她怕會受人懷疑的人。”

  甘逸世·馬歇爾說:“你是說我?”

  “有這個可能,不是嗎?”

  馬歇爾考慮了一下,然後他很平靜地說:“不,我認為你這種想法太荒謬了。琳達起初也許會以為我受到懷疑,但現在她絕對已經知道這種懷疑已然過去——知道警方已經接受了我的不在場證明,把他們的注意力轉移到別處去了。”

  白羅說:“萬一她並不是以為你受到懷疑,而是她以為她知道你有罪呢?”

  馬歇爾瞪著他,發出一聲短促的笑聲,“這太荒謬了。”

  白羅說:“未必見得。你知道,關於馬歇爾太太之死,有幾種可能的情況。有一個說法是她受到勒索。她那天早晨就是去和那個勒索者見面,而勒索者扼死了她。也有種說法是小妖灣與妖精洞是販毒的人用來將貨轉手的地方,而她之所以被殺,是因為她碰巧知道了這些事。還有第三種可能——就是她是被一個宗教上的狂熱分子所殺。另外第四種可能——你會因為你太太的死而得到一大筆錢。對不對,馬歇爾先生?”

  “我剛才跟你說過——”

  “是的,是的——我同意你不可能殺害你太太的說法——不過那是說如果你一個人行動的話。可是假設有人幫你的忙呢?”

  “你這是什麼意思?”這個沉靜的人終於被激怒了。他由椅子上站了起來,聲音中充滿了怒意,眼裡也流露出憤怒。

  白羅說:“我是說,這件罪案的兇手不止一個人。一共有兩個人牽扯在裡面。不錯,你不可能一面打那封信,同時又到那個海灘上去殺人——可是你可以有時間以速寫的方式擬好信稿——讓另外一個人在你房間裡打字,而你自己則去幹你的謀殺勾當。”

  赫丘勒·白羅望向羅莎夢·戴禮。他說:“戴禮小姐說她在十一點十分的時候離開陽光崖,看到你在房間裡打字。可是就在差不多那同一時間,賈德納先生回旅館樓上去替他太太找一束毛線,他既沒遇到戴禮小姐,也沒有看到她。這件事很值得注意,看來似乎戴禮小姐若不是根本沒有離開過陽光崖,就是她早就離開那裡,到你房間裡很賣力地在打字。另外一點,你說戴禮小姐在十一點一刻到你房間門口探頭進來看你的時候,你在鏡子裡看到了她。可是在凶案發生的那天,你的打字機和紙都放在房間角落的寫字臺上,而鏡子則掛在兩扇窗子之間。所以你的那句證詞其實根本是謊話。後來,你把你的打字機搬到鏡子下麵那張小桌子上來,好合乎你所說的故事——可是那已經太晚了。我已經發現你和戴禮小姐兩個人都說了謊話。”

  羅莎夢·戴禮開了口,她的聲音很低而清楚,她說:“你這個人真是鬼樣聰明!”

  赫丘勒·白羅提高了聲音說;“可是還不如殺艾蓮娜·馬歇爾的兇手那麼鬼,那麼聰明!回想一下,當時我以為是誰——所有的人都以為是誰——是艾蓮娜·馬歇爾那天早上要去相會的人?我們都馬上斷定是派屈克·雷德方。她要去見的不是一個勒索她的人,從她臉上的表情就可以讓我知道了。啊,不是的。她去見的是她的情人——至少她以為她要去見的是這樣一個人。不錯,我對這一點很有把握。艾蓮娜·馬歇爾要去見的人就是派屈克·雷德方。可是一分鐘之後,派屈克·雷德方卻出現在海灘上,而且很明顯地在找她。那是怎麼一回事呢?”

  派屈克·雷德方強忍住怒氣說:“那個鬼冒用了我的名字。”

  白羅說:“你當時顯然很不快,而且為她一直沒有出現而感到意外。也許,你做得太過分明顯了。我認為,雷德方先生,她去小妖灣是和你約會,她也的確見到了你,而你按照你的計謀殺死了她。”

  派屈克·雷德方瞪大了眼睛,他用他那充滿了高度幽默感的愛爾蘭腔調說:“你瘋了嗎?我起先一直和你一起在海灘上,然後我和布列斯特小姐一起上了船劃過去,發現了她的屍體。”

  赫丘勒·白羅說:“你是在布列斯特小姐划船回來報警之後把她殺了的。你到海灘上的時候,艾蓮娜·馬歇爾還沒有死,她正躲在妖精洞裡,要等一切都沒事了之後再出來。”

  “可是那具屍體!布列斯特小姐和我都看到了那具屍體。”

  “是一個人的身體——不錯,但不是已經死了的屍體。是那個幫助你的女人活生生的身體,把兩腿和兩臂弄得好像曬黑了一般,她的臉用綠色的硬紙帽子遮住,克莉絲汀,你的妻子——可能不是你的妻子——可是還是你的搭檔,幫你完成了這個罪案,正如過去她幫你完成了另外一次謀殺,當時她‘發現’了艾莉絲·柯瑞甘的屍體,至少在她死前二十分鐘。而殺艾莉絲·柯瑞甘的兇手是她的丈夫愛德華·柯瑞甘——也就是你!”

  克莉絲汀開口說了話,她的語氣很淩厲——也很冷。她說:“小心,派屈克,別發脾氣。”

  白羅說;“你大概會想知道你和你的太太克莉絲汀很容易讓蘇瑞郡的警方從我們這裡的人所照的一張團體照裡指認出來,他們馬上認出了你們兩個是愛德華·柯瑞甘和克莉絲汀·狄薇若,也就是那個發現屍體的女教員。”

  派屈克·雷德方已經站了起來,他那張英俊的臉整個變了,滿面通紅,憤怒得盲目了一般,那是一張殺手的臉——像一頭猛虎,他大聲叫道:“你他媽該死的管閒事的混帳王八蛋!”

  他整個人撲了過來,十指拳曲,一面咒罵,一面用手指扼緊了赫丘勒·白羅的咽喉……

十三

  白羅沉吟地說道:“那天早上我們坐在這裡的時候,談到那些給太陽曬黑的身子躺在底下,就好像是砧板上的肉,那時候我也說到這些身體之間沒有多少差別,如果仔細去觀察的話——當然是有區別的——可是若只是一眼掃過呢?每個身材較好的年輕女子彼此都很相象的,兩條棕色的腿,兩條棕色的手臂,中間是一件小小的泳裝——只不過是躺在陽光下的一個人體而已。一個女人如果在走路、說話、發笑、轉頭、抬手——那時候,不錯,到那時候,就看得出她的個性來——有她獨特的地方。可是在曬日光浴的時候——個性都沒有了。

  “那天我們也談到邪惡——藍恩牧師說過,艷陽下的邪行惡事。藍恩先生是個很敏感的人——邪惡對他很有影響——他能察覺邪惡的存在——可是他雖然是個很好的記錄工具,卻並不能真正瞭解邪惡在什麼地方。在他說來,邪惡的化身就是艾蓮娜·馬歇爾,而幾乎每個人都同意他的看法。

  “然而在我的心裡,雖然我也認為有邪惡存在,但並不是集中于艾蓮娜·馬歇爾一個人的身上。和她有關系,不錯——但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從頭到尾,我一直認為她其實是一個受害者,因為她很美,因為她有魅力,因為男人都會轉過頭來看她,大家就假定她是那種會毀了別人的生活,腐蝕別人靈魂的女人。可是我對她的看法完全不同。不是她到處吸引男人——而是到處有男人吸引她。她是那種男人很容易就看上,卻也很容易就感到厭倦的女人。而所有別人告訴我的,和我查到的一切,也都更證實了我的這種看法。第一件提到她的事,就是那個因為牽涉到她而鬧出離婚案的男人拒絕娶她為妻,就在那件事情之後,馬歇爾先生,這位有著非凡豪俠騎士精神的人,來向她求婚。對像馬歇爾這樣一個靦腆內向的人來說,當眾遭到羞辱是最難忍受的折磨——所以他才會對他第一任妻子有愛情和憐憫,因為她為了不會犯過的謀殺罪而遭到控訴與審判。他娶了她,發現自己對她的看法完全沒有錯,在她死了之後,另外一個美麗的女子,也許還是同一類型的人(因為琳達也有一頭紅頭發,大約是由她母親那裡遺傳來的),也遭到了公開的羞辱。馬歇爾又出面去救她,可是這一次他卻發現並不如他所預期的那樣,艾蓮娜很愚蠢,不值得他去同情和保護,而她很沒有腦筋。不過話雖如此,找想他對她也一直還有相當清楚的認識。在他不再愛她之後,雖然不願看到她,卻也為她感到難過。在他的心目中,她就像是一個在生活中難以再有新的一頁的一個小孩子。

  “我看到艾蓮娜·馬歇爾對男人的熱情,知道她正是某一類男人心目中最好的獵物。而從派屈克·雷德方那裡,以他的外表,輕松而充滿自信的神情,他那種對女人來說難以忽視的風采,都讓我馬上認出他是那一型的男人。那種會利用女人來賺生活的男人。從我坐在海邊的位置上看下去,我很有把握說艾蓮娜是派屈克的獵物,而不是反過來的情形。而我認為邪惡的人,是派屈克·雷德方,而不是艾蓮娜·馬歇爾。

  “艾蓮娜最近剛得到一大筆錢,是一個對她愛慕有加,還沒來得及對她感到厭倦的老人遺贈給她的,她是那種錢財終究不免會被男人騙取掉的女人。布列斯特小姐提到一個年輕人被艾蓮娜‘毀了’,可是在她房間找到他來的一封信裡,雖然表示了他要給她戴滿珠寶的願望——這話可是不必花錢的,實際上卻是為了說明收到了她寄去的一張支票,他希望這張支票可以讓他不致因虧空公款而被起訴,這正是年輕無賴向她詐財的好例子。我相信派屈克·雷德方一定也發現很容易就可以哄得她不時地給他一大筆錢‘去投資’。他說不定用不少有什麼大好機會的故事去騙她——說他可以讓他們兩個都發大財。沒有人保護的女人,一個人生活的,都是這一類男人最容易找的獵物——通常他也可以輕易得手而無後患。不過,萬一有個做丈夫的,或是有個兄弟,有個爸爸在,那事情就可能比較麻煩。一旦馬歇爾先生發現他妻子的錢財到哪裡去了之後,派屈克·雷德方很可能會碰上麻煩。但是,他一點也不擔心,因為他早已計劃好在必要的時候就下手幹掉她——他之所以這麼大膽,是因為已經幹過一次謀殺的勾當而沒有被人發現——那是一個他以柯瑞甘的名字娶來的年輕女子,聽了他的話,投下巨額的人壽保險。

  “在他的計劃中,幫他忙的是一個年輕女人,在這裡以他妻子的身分出現,實際上,他們兩人也有極親密的關系。這個年輕的女人和他的獵物盡量弄得截然不同——她很冷靜,一點也不熱情,但對他非常忠誠不二,並且還是一個很高明的演員。從她到了這裡之後,克莉絲汀·雷德方就開始扮演她的角色,演一個‘可憐的小妻子’——脆弱、無助、腦力勝於體力。想想她所強調的,她不能曬太陽,她那白晰的皮膚,她的懼高症——當年在米蘭大教堂外被卡在半空中等等的故事,處處都在強調她的纖弱——幾乎每個人提起她來都說她是個‘小女人’。其實她和艾蓮娜·馬歇爾一樣高,只不過她的手腳要小得多。她說自己以前是個老師,借此使別人印象裡認為她是個只會鑽在書本裡,卻沒有運動細胞的人。事實上,她的確在學校裡教過書,但她的職務卻是體育老師,而且她是個非常活躍的年輕女子,爬起山來像只貓,跑起來也像個運動家。

  “這件罪案本身計劃周詳,時間計算得也極其精確。正像我以前也說過,這是一件很‘滑溜’的罪案。時間的安排簡直是天才的作品。首先,有幾場在最初打底子的戲——一場扮演的地方是在陽光崖上,他們碰巧知道我在隔壁——一個典型的嫉妒的妻子和她丈夫之間的對話。後來,她又和我一起,再扮演了一次同樣的角色。那時候,我記得模糊地感覺到哪一套似乎在哪一本書裡看過,似乎很不真實。當然,那是因為本來就不真實的緣故,然後到了罪案發生的那天。那天的天氣很好——這是一個很必要的條件。雷德方的第一步是很早就溜出去——從他由裡面打開鎖的陽台門出去(如果有人發現門開了,也會以為有人出去早泳去了)。在他的大浴巾裡,包藏了一頂綠色的中國式帽子,做得跟艾蓮娜習慣上戴用的那頂一模一樣。他溜到島的那一邊,下了梯子,把帽子藏在事先約定好的地方,大概是幾塊岩石後面,這是第一部分。

  “在頭一天夜裡,他已經和艾蓮娜定下了約會,他們平常對見面的事就安排得很小心,因為艾蓮娜還有點怕她的丈夫。她同意很早就去小妖灣,早上那裡是沒人去的,雷德方說好要到那裡和她見面,說是會找機會乘人不注意的時候溜去,要是萬一她聽見有人從梯子上下來,或是有船從海上來的話,她就要趕快躲到妖精洞裡去,他早跟她說過那個地方的秘密,要她在裡面等到人都走開了之後再出來。這是第二部分。

  “同時,克莉絲汀在她算計琳達應該是去早泳去了的時間,到琳達的房間裡去,撥動琳達的手錶,撥快二十分鐘。這樣做法,當然要冒琳達可能會發現她表不對的險,可是就算她發現了也沒關系,克莉絲汀真正的不在場證明還是她手的大小,證明她根本不可能是行兇的兇手。不過多一件不在場證明總是好的。她在琳達的房間裡時,又發現了那本談巫術和魔法的書,打開在某一頁上,她看了一下,而在琳達回到房裡,又散落了一包蠟燭的時候,她就知道了琳達心裡在想些什麼,這也引發了她一個新的構想。原本這一對犯罪搭檔計劃把相當大的嫌疑推在甘逸世·馬歇爾身上,因此才會偷走他一個煙鬥,把部分碎片放在小妖灣靠梯子腳下的地方。琳達回來之後,克莉絲汀很輕易地和她約好一起去鷗灣,然後她回到自己的房間裡,由鎖著的箱子裡取出一瓶有顏色的油來,小心地塗在身上,再把空瓶由窗口丟出去,結果差點打中了正在早泳的艾蜜莉·布列斯特。第三部分成功地完成了。

  “克莉絲汀然後自己穿上一套白色泳裝,在外面罩上一套海灘上穿著的褲裝,寬大的衣袖和褲腳遮去了她剛塗成棕色的手臂和雙腿。十點十五分時,艾蓮娜離開海灘去赴她的約會,一兩分鐘之後,派屈克·雷德方下來,做出吃驚、煩惱等等的表情,克莉絲汀的工作就簡單得多了,她把自己的表藏起來,卻在十一點二十五分的時候問琳達幾點鐘了。琳達看了下表,回答說是十二點差一刻。然後她下海去游泳,而克莉絲汀則開始收拾她的畫具,一等琳達轉過背去之後,克莉絲汀就把那個女孩子在下水前一定要摘下的表拿起來,撥回到正確的時間。然後她很快地沿著小徑爬到岸上,再跑過一小段路,到了那邊的梯子頂上,脫掉她的衣服,和她的畫具等等一起藏在巨石後面,很快地緣梯而下。顯出了她運動員的真功夫。

  “艾蓮娜正在底下的海灘上奇怪派屈克怎麼這麼久還沒有來。她看見或是聽到有人從梯子上下來,她小心地偷看了一眼,發現來的人正是最不該來的——她情人的妻子!所以她很快地躲進了妖精洞裡。

  “克莉絲汀把帽子從藏著的地方取出來,一圈紅色的假發縫在帽子後面的邊緣下,她躺在沙灘上用帽子和假發遮住了臉部和頸子。時間計算得恰到好處,一兩分鐘之後,載著派屈克和艾蜜莉·布列斯特的小船由岬角那邊繞了過來。要記得是派屈克俯身下去檢查‘屍體’的,是派屈克呆住了——吃了一驚——然後因為他所愛的女人死了而崩潰!他的證人也是經過慎重選擇的。布列斯特小姐有懼高症,所以她不會想到爬上梯子由陸路去報警,她一定會再乘船離開海灣,當然要由派屈克留下來守看屍體——‘怕萬一那個兇手還在附近。’布列斯特小姐劃著船去找員警,克莉絲汀等船一走遠,馬上就跳了起來,用派屈克帶來的一把剪刀將紙帽子剪碎塞進她的泳衣裡,以飛快的速度爬上梯子,穿上她那套寬大的海灘裝,跑回旅館去,正好還有時間很快地洗了一個澡,把她身上塗的顏色沖洗幹淨,換上網球裝。她另外還做了一件事,就是把那頂綠色紙帽子的碎片及假發放進琳達房間的壁爐裡去加以燒毀,加進一頁日歷,好讓人以為硬紙板是日歷的一部分。燒的不是一頂帽子,而是一本日歷。因為她懷疑琳達大概是在作魔法試驗——才有燒熔的蠟燭和那根針。

  “然後,她趕到網球場,雖然是最後一個到的,卻一點也不顯得匆促。

  “同時,派屈克走到妖精洞去,艾蓮娜什麼也沒看到,聽到的也有限——有船來了——有人聲——她一直藏在洞裡。可是現在是派屈克在叫她,‘沒事了,親愛的。’她走出洞來,而他的兩手扼上了她的頸子——這個既可憐又愚蠢的美人艾蓮娜·馬歇爾就這樣喪了性命……”

  他的語聲停了下來,一時之間,沉默籠罩下來。然後羅莎夢·戴禮打了個寒噤說:“哎,你讓我們明白了所有的經過,可是這是哪一邊的故事,你還沒告訴我們,你是怎麼發現事情真相的呢?”

  赫丘勒·白羅說:“我有次和你說過,我的頭腦非常簡單,從一開頭,我就一直覺得是那個最可能的嫌犯殺了艾蓮娜·馬歇爾,而最可能的嫌犯就是派屈克·雷德方。他正是那樣一個典型人物——這種男人就是會利用像她那樣的女人——這種男人也就是兇手——這種男人會奪走一個女人的儲蓄,還會割斷她的喉嚨。那天早晨艾蓮娜是去和誰會面呢?由她的臉,她的笑容,她的態度,她和我所說的話等等,都可以證明是——派屈克·雷德方。所以,很自然的,就該是派屈克·雷德方殺了她。

  “可是,正如先前說過的,我馬上就碰上了不可能的情況。派屈克·雷德方不可能殺她,因為在發現屍體之前,他先是和我們一起在海灘上,然後又和布列斯特小姐一起在船上。所以我只好另尋答案——其餘也還有好幾種可能情況,她很可能是被她丈夫殺死的——由戴禮小姐從旁協助——他們兩個在某一點上都說了謊話,令人懷疑。她也可能是因為無意中撞見走私的人而被殺了滅口。她也可能是被一個宗教狂所殺。還可能是她的繼女下的手。最後這一點曾經一度讓我以為是真正的答案。琳達在第一次接受警方盤查時的態度就足夠證明。而後來我和她談過一次,更讓我在一件事上得到確認,琳達自認有罪。”

  “你是說,她想像自己真正殺了艾蓮娜嗎?”羅莎夢用不敢置信的語氣問道。

  赫丘勒·白羅點了點頭,“是的,要記得——她還不過是個孩子而已。她看了那本關于巫術的書,有一半相信裡面所寫的,她恨艾蓮娜。她故意做了個蠟人形,念了咒,用針刺穿心髒,再加以熔融——而就在那天,艾蓮娜死了。比琳達年紀大,也比她聰明的人裡都會有對魔法巫術深信不疑的,當然她也相信這一切全是真的了——她以為用巫術就真的殺死了她的繼母。”

  羅莎夢叫道:“啊,可憐的孩子,可憐的孩子。我還以為——我猜想是——跟這完全不一樣的事——我以為她知道一些可能會——”

  羅莎夢停了下來,白羅說:“我知道你的想法是什麼。實際上,你的態度使琳達更感到害怕。她相信她的行動真正帶來了文蓮娜的死亡,而你已經知道了這件事。克莉絲汀·雷德方在這方面下了功夫,讓她知道有安眠藥,讓她能很快而沒有痛苦地拋開她的罪。你知道,一旦馬歇爾先生證明他確有不在場證明之後,他們就一定得再找個新的嫌疑犯,克莉絲汀和她丈夫都不知道有走私販毒的這件事,所以他們決定讓琳達來做替罪羔羊。”

  羅莎夢說:“她真是個魔鬼!”

  白羅點了點頭,“不錯,你說得很對。她是個冷血而殘忍的女人。對我來說,我卻遭到了很大的困難。琳達到底只是孩子氣地想試試巫術?還是真的進一步發泄了她的恨意——真正的行了凶?我想讓她對我坦白,可是並沒有成功。當時我也不敢斷定。警察局長很有意思接受走私毒品什麼的那種說法。我可以就這樣讓他去。我把所有的事實又再仔細地重新想過一遍。你知道,我就像是有一大堆拼圖遊戲的碎片,一些獨立事件——一些簡單的事實。所有的這些必須能完整地拼湊出一個圖形來。有一把在海灘上找到的剪刀——一個從視窗丟下去的瓶子——有人洗過澡。可是誰也不肯承認——這些事件本身都好像沒有什麼大不了,可是偏偏都沒有人肯承認,其中就必定另有緣故了,所以這些事也必然有其重要性。而這些和馬歇爾先生,或琳達,或是走私毒品的人涉及行兇的事都扯不上任何一點關系。可是這些小事又一定具有某種意義,我於是又回到最初的想法上——認為派屈克·雷德方是兇手。有沒有支持這種說法的證據呢?有的。在艾蓮娜的帳戶裡少了很大的一筆錢,是誰得到了這筆錢呢?當然是派屈克·雷德方啦。她就是那種很容易把錢拿出去貼小白臉的女人——卻絕對不是那種會受人勒索的女人。她太容易叫人一眼就看穿了,根本守不住什麼秘密。那個說什麼有人勒索的故事,我根本就不相信是真的。可是卻有人聽到了這番話——啊,可是是誰聽到的呢?是派屈克·雷德方的妻子。那是她說的故事——完全沒有其他任何外來的證據,為什麼要編造這樣的故事呢?我馬上就想到了答案,要解釋艾蓮娜的錢到哪裡去了!

  “派屈克與克莉絲汀·雷德方,這兩人同謀合計,克莉絲汀既沒有扼殺艾蓮娜的體力,心理上也沒有足夠的助力,行兇的是派屈克——可是看起來又不可能!因為在發現屍體之前,他的每一分鐘都有證人。屍體——我心裡突然想到身體這兩個字——躺在沙灘上的人體——樣子都一樣。派屈克·雷德方和艾蜜莉·布列斯特到了海灣那邊,看到有個人躺在那裡。一個人的身體——如果那不是艾蓮娜,而是別的人呢?臉又被那頂中國式的帽子給遮住了。

  “可是事實上只有一具屍體——就是艾蓮娜的。那,可不可能是——一個活人的身體一什麼人假裝已經死了?那會不會是艾蓮娜本人,聽了派屈克的話,來開玩笑?我搖了搖頭——不對,那太冒險了。一個活人的身體——誰的呢?會有誰來幫雷德方?對了——是他的太太。可是她是個皮膚很白、人很纖弱的女人——啊,對了,人身上的棕色可以用顏料塗出來的,顏料裝在瓶子裡——瓶子——我的拼圖裡有一片就是一個瓶子,對了。事後,當然要洗個澡——在她出去打網球之前,一定要把身上的顏色沖洗幹淨。而那把剪刀呢?哎,就是要把另外那頂一模一樣的帽子剪碎用的——那頂帽子一定非要給毀掉不可,結果在匆忙中,那把剪刀就掉了下來——成為這對兇手忘記了的一件東西。

  “可是這段時間裡,艾蓮娜又在哪裡呢?這一點又很清楚了。我由兩位女士所用的同一種牌子的香水,知道不是羅莎夢·戴禮,就是艾蓮娜·馬歇爾到過妖精洞裡,既然絕對不是羅莎夢·戴禮,那就是艾蓮娜躲在裡面等外面的人散了。

  “艾蜜莉·布列斯特劃著船走了之後,整個海灘上只剩下了派屈克一個人,正是他實行犯罪計劃的大好時機。艾蓮娜·馬歇爾是在十二點差一刻之後被殺的,可是法醫的檢定只注意到罪案可能發生的最早時間。而說艾蓮娜在十二點一刻時已經死了的話,是他們告訴法醫、而不是法醫告訴警方的。

  “另外還有兩個問題必須解決,琳達·馬歇爾的證詞給克莉絲汀·雷德方提供了不在場證明。不錯,可是那個證明是靠琳達·馬歇爾的手錶而成立的,只需要證明克莉絲汀先後有過兩個機會來撥動表上的時間。我發現這件事很容易。那天早上她曾經一個人到過琳達的房間裡——另外有個間接的證明。有人聽到琳達說她‘怕自己會遲到’,可是等她趕到樓下時,大廳裡的鐘才十點二十五分。第二個機會更方便——她可以在琳達一轉過背去下水之後就可以把表撥回來了。然後還有那道梯子的問題。克莉絲汀一直說她不敢站在高處,這又是一個細心准備好的謊話。

  “我的拼圖已經差不多快完成了——每一片都很美地放到了定位。可是不幸得很,我並沒有確切的證據。這些全在我的腦子裡。就在這時候,我想到了一個好主意,這件罪案之所以會這麼順利,是因為他們很有把握,我深信派屈克·雷德方將來還會再重複他的罪行。可是在過去呢,很可能這不是他第一次行兇。他所用的手法,扼死對方,很合于他的本性——他是一個除了要獲利之外還為了得到快感而殺人的兇手。如果他已經做過兇手的話,我相信他一定也用的是同一種手法。我向柯根德巡官要一份近年來女子被扼死的舊案記錄,其結果使我非常高興。妮莉·帕森絲被扼死在雜樹林裡的事,不一定是派屈克·雷德方的傑作——對他也許只有在地區的選擇上有點暗示作用,可是艾莉絲·柯瑞甘一案卻讓我找到了我要找的東西。也就是說用同樣的方法,在時間上玩花樣——謀殺案發生的時間並不像平常一樣在假定發生的時間之前,而是在那之後。屍體據說是在四點一刻發現的,而死者的丈夫一直到四點二十五分都有不在場證明。

  “到底是怎麼回事呢?證人說愛德華·柯瑞甘到了松岩茶屋,發現他的妻子還沒到,就到外面走來走去等她。實際上,他卻是以全速跑到凱撒林——你們當然記得那裡相距不遠,將她殺了,再回到茶屋來,去報案的女子是個很受人尊敬的小姐,是一家著名女子學校裡的體育教員,她顯然和愛德華·柯瑞甘毫無關連,她得走相當遠的一段路去報警。警方的法醫到了六點差一刻的時候才檢查屍體,所以就像本案一樣,接受了報案者所稱的死亡時間而沒有另加追究。

  “我還做了最後一項試驗,我必須要很確定地知道雷德方太太有沒有說謊,所以我安排大家到大德漠去野餐,凡是有懼高症的人,就沒法橫過河上的那道狹窄的獨木橋,布列斯特小姐是這樣的人,結果就差點出事,可是克莉絲汀·雷德方卻毫不在乎地跑過橋去,這是一件小事,可是卻是個很好的試驗,如果她連這種不必要的事都會說謊——那其他的話也可能都是謊話了。同時柯根德巡官也把照片送給蘇瑞郡警方指認過了。我用我有把握一定可以成功的方法露了最後一張王牌,先哄得派屈克·雷德方以為自己已經安全無虞,然後再轉過頭來,盡力對他猛烈攻擊,使他失去自製。聽說柯根德讓人指認出他身分的事,終于讓他完全昏了頭。”

  赫丘勒·白羅摸著自己的喉嚨。“我所做的那件事,”他煞有介事地說:“非常非常危險——可是我並不後悔。我成功了!我沒有白受苦。”

  大家沉默了一陣,然後賈德納太太深深地歎了口氣。“哎呀,白羅先生,”她說:“這實在是太了不起了——聽你說到底是怎麼查得結果的,這簡直就像聽一篇犯罪學的演講一樣動人——說老實話,這就是一篇犯罪學的演講。想想看,我的那束毛線和在海水浴場上談到日光浴的那段談話,居然也和這個案子有點關系!真叫我興奮得無法用言語形容,我相信賈德納先生也有同樣的感覺,是不是?歐帝爾?”

  “是的,親愛的。”賈德納先生說。

  赫丘勒·白羅說:“賈德納先生也幫了我很大的忙,我希望能得到一個很通世故而講道理的人講講對馬歇爾太太的看法,我問賈德納先生的意見如何。”

  “真的呀?”賈德納太太說:“你對她的意見怎麼樣呢?歐帝爾?”

  賈德納先生咳嗽一聲,他說:“呃,親愛的,你知道,我根本就沒怎麼想她。”

  “男人跟他們老婆總是這樣說的,”賈德納太太說:“要是問我的話,就算白羅先生對她可以說是相當寬容,說她天生是個被害人什麼的,可是她實在不是個很有教養的女人,而且正好馬歇爾先生現在不在這裡,我可以告訴你,我一直覺得她有那麼點蠢,我以前也這樣跟賈德納先生說過,是不是?歐帝爾?”

  “是的,親愛的。”賈德納先生說。

  琳達·馬歇爾和赫丘勒·白羅一起坐在鷗灣。她說:“我當然很慶幸自己沒有死,可是你知道,白羅先生,這跟我殺了她還是一樣的,對不對?我原本就想殺她。”

  赫丘勒·白羅用很強調的語氣說:“這完全不是一回事。想殺人的念頭和實際殺人的行動是完全不同的兩件事,如果說,在你的臥室裡不是那個你做的蠟人,而是把你的繼母綁在那裡,你手裡拿的是一把刀,而不是一根針,你一定不會刺進她心髒裡去的。你心裡會有個聲音對你說‘不行’,我也是一樣。我跟某個人生氣,我說:‘我真想踢他一腳。’可是我沒有踢他,我踢了桌子一腳。我說:‘這張桌子,就是某人,我用力地踢了他。’這樣,要是我沒太踢痛我的腳趾頭的話,我就會覺得好過多了,而那張桌子通常也不會給踢壞。可是如果那個傢伙本人在那裡的話,我就不會踢他了。弄個蠟人來,拿針去刺它。很傻,不錯,很孩子氣,也不錯——可是這種做法也有好處。你把心裡的恨意都發泄在那個小蠟人身上了。用針和火摧毀的——不是你的繼母——而是你對她的恨意。事後,在你聽到死訊之前,你是不是覺得自己好過多了——輕松多了——也快樂多了呢?”

  琳達點了點頭,她說:“你怎麼知道的?那些正是我的感覺。”

  白羅說:“那就別再有這種感覺了,要下定決心,不要再恨你下一個繼母。”

  琳達吃了一驚道:“你想我又會再有一個繼母嗎?哦,我明白了,你是說羅莎夢,我不在乎她。”她遲疑了一下,“她很明理。”

  這不是白羅會選來形容羅莎夢·戴禮的話,不過他明白這在琳達說來是很誇贊的用語。

  甘逸世·馬歇爾說:“羅莎夢,你有沒有突發奇想地認為是我殺了艾蓮娜?”

  羅莎夢一副慚愧的表情,她說:“我想我是個該死的傻瓜。”

  “一點也不錯。”

  “哎,可是,甘,你就像個合緊了的蛤蜊一樣,我從來就不知道你對艾蓮娜的真正感覺如何。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能接受她這個人,或者只是為了要對她好,或者是你——呃,只是盲目地信任她。我想如果真是這樣,而你突然發現她對不起你,你很可能因此氣得發瘋。我聽過一些關於你的事,你一向很沉靜,可是有時候你也實在叫人害怕。”

  “所以你以為我用兩手扼住她的喉嚨,活生生地把她給扼死了?”

  “呃——是的——我正是那樣想。而你的不在場證明又好像不那麼充分,所以我才突然決定來插一手,編出了個愚蠢的故事來,說看到你在房間裡打字,後來我聽說你說你也看到我探頭進去的時候——哎,那可讓我認定準是你幹的了。除了那件事之外,還有琳達的古怪行為。”

  甘逸世·馬歇爾歎了一口氣說:“你難道不知道我之所以說我在鏡子裡看到你,是為了支持你的故事,我——我還以為你需要別人幫你的忙呢。”

  羅莎夢瞪著他,“你的意思可不是說,你以為是我殺了你的太太吧?”

  甘逸世·馬歇爾有點不安地挪動了下身子,他含糊地說道:“哎呀,羅莎夢,難道你不記得好久以前你差點為了一隻狗把那個男孩子殺了的事嗎?還有回抓著我的脖子不肯放。”

  “可是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

  “是的,我知道——”

  羅莎夢突然問道:“你想我會有什麼動機,一定要殺掉艾蓮娜?”

  他避開了她的目光,又含糊地說了句什麼。羅莎夢叫道:“甘,你這個妄想的自大狂!你以為我是替你把她殺了的嗎?還是——還是以為我之所以要殺了她,是因為我自己要你的緣故?”

  “完全不是這麼回事,”甘逸世·馬歇爾大不以為然地說:“可是你知道你那天說過的話——談到琳達和其他的等等——而且——而且你好像很關心我的事。”

  羅莎夢說:“我一向關心你。”

  “我相信。你知道,羅莎夢——我通常不大跟別人說什麼——我不善言辭——可是我想把這件事和你說清楚。我並不愛艾蓮娜——只是在最初對她有點關心——後來和她日以繼夜地生活在一起,卻是一件令人精神無法忍受的事。事實上,簡直就如生活在地獄裡一樣。可是我很為她難過,她實在是個大傻瓜——對男人瘋狂得不得了——她自己也禁不住自己——而那些男人又總都對不起她,對她很壞。我只是覺得我不能做那個最後推她一把的人。我既然已經娶了她,就一定要竭盡我能力所及來盡量好好照顧她。我想她也知道這一點,而且真正對我很感激,她是個——她實在是個很可憐的人。”

  羅莎夢很溫柔地說道:“沒有關系的,甘,我現在瞭解了。”

  甘逸世·馬歇爾沒有看著她,只是很小心地裝好了煙鬥,他含糊地說道:“你——你很善解人意,羅莎夢。”

  羅莎夢的嘴邊漾起淡淡的諷刺性的微笑,她說:“你是現在就要向我求婚呢?甘,還是決心再等六個月?”

  甘逸世·馬歇爾嘴裡的煙鬥掉了下去,摔碎在下面的岩石上。他說:“媽的,這已經是我在這裡掉的第二支煙鬥了,我身邊再沒有了。你到底是怎麼曉得我認為六個月是該等的時候?”

  “我想是因為就應該等那麼久才對吧。不過,拜託,我希望現在就能把事情說定了。因為在這一段時間裡,說不定你又會聽說那個女人境遇堪憐,又要發揮你的豪俠精神,挺身而出去救她了。”

  他大聲笑道:“這次境遇堪憐的會是你了,羅莎夢。你要放棄你那個服飾生意,我們要一起住到鄉下去。”

  “難道你不知道我的生意賺的錢相當多嗎?難道你不知道那是我的事業——是我創設、努力做起來的,我為此非常得意!你好大的膽子,居然來跟我說‘放棄了吧,親愛的。’”

  “我正是有這麼大膽子來說這句話。”

  “而你想我會愛你到這樣的程度?”

  “如果你不這樣做的話,”甘逸世·馬歇爾說:“那我就不要你了。”

  羅莎夢溫柔地說:“啊,親愛的,我一直好想和你一輩子住在鄉下,現在——我的夢想就要實現了……”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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