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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金堤太太之死/清潔女工之死 Mrs McGinty's Dead By 阿嘉莎‧克莉絲蒂 Dame Agatha Mary Clarissa Christie

第一章

  赫丘勒·白羅從維拉飯店出來,邁步朝索霍區走去。他豎起大衣領護住他的脖子,他這樣做,與其說是一種需要,不如說是處於謹慎,因為這時的夜晚並不太冷。“不過,在我這種年齡,一個人還是別冒什麼風險的好。”白羅習慣這樣說。

  他心情愉快,兩眼睡意朦朧。維拉飯店的蝸牛實在是美味極了,真是一個好地方,這個地道的小餐館,這次總算是找對了。這樣想著,赫丘勒·白羅像一隻吃得心滿意足的狗那樣,卷起舌頭舔了舔他的嘴唇,又從口袋裡掏出手絹,小心翼翼地拍了拍他濃密的小鬍子。

  是的,他已經吃飽喝足了……現在該幹些什麼呢?

  一輛出租車從他身邊過時,明顯地減慢了車速。白羅猶豫了一會兒,沒有做出任何招呼它的手勢。為什麼要搭出租車呢?不管怎麼說,他現在回去上床睡覺還為時過早。

  “哎呀,”白羅看著自己的鬍子自言自語道,“可惜的是一個人一天只能吃三頓飯……”

  下午的茶點從來就是他難以習慣的。“如果一個人在五點鐘的時候吃了東西,”他解釋說,“那麼到正式進晚餐的時候,就不會有太好的胃口了。而我們必須懂得,晚餐才是一天中最為豐盛、最為精美、最該好好享用的一頓飯。”對他來說,上午的咖啡也是很難習慣的。不,早餐吃巧克力和麵包。如果可能的話,是在十二點三十分,最遲也不能晚於一點享用午餐。到最後才是一天的高潮,正式進晚餐!

  這一日三餐就是赫丘勒·白羅目前一天生活中的幾個高峰。作為一個一向很注意保護自己的胃口的人,他現在到了老年,才感到它的樂趣。現在,吃飯已經不再僅僅是為了滿足身體的需要,它還成了一項智力運動。因為在每兩頓飯之間,他要花費大量的時間打聽搜集有關新的美味佳餚的新資訊,以確定他要去的下一個餐館。維拉飯店就是這項搜索和調查的一個結果,現在,維拉飯店已經得到了赫丘勒·白羅以美食家的眼光所給予的贊許。

  可是現在,非常不幸的是又該打發晚上的時間了。

  赫丘勒·白羅歎了口氣。

  “哎呀,”他心裡想,“如果黑斯廷斯在我身邊該有多麼好呀……”

  想起他的這位老朋友,他心裡一陣歡欣鼓舞。

  “他是我在這個國家結識的一個朋友——而且至今他依然是我所擁有的最親密的朋友。說實話,他以往是經常一次又一次地惹我生氣,但我現在還能記得這些嗎?不,我只能記得他那永遠令人難以置信的好奇心和他對我的聰明才智所表示的欣賞和贊歎——我不用說一句不真實的話,他是多麼容易被案情的表像所迷惑呀。可是最後,一旦他弄明白了事情的真象之後,他又總是驚訝不已。而事情的真象對我來說,一直都是清晰明瞭的。哎,我親愛的朋友,這是我的一個弱點,我總是想炫耀賣弄自己,這是我的一個弱點,黑斯廷斯從來就對此感到難以理解。但是,對於一個像我這樣具有超常智慧的人來說,贊賞自己卻是一種實實在在的需要——而且還需要來自外部他人的激勵和欣賞。說實話,我做不到,也不能夠整天坐在椅子裡,一直自己想:我是多麼了不起呀。一個人是需要和別人接觸的;一個人需要——就像現在一句時髦話所說的那樣——走狗和崇拜者。”

  赫丘勒·白羅又歎了口氣。他轉身向對面的莎弗茲波里大街走去。

  他應該橫過馬路來萊斯特廣場找一家電影院來度過這段晚間的時光嗎?他微微皺了皺眉,然後有搖了搖頭,否定了這個念頭。電影的那種鬆散的情節,缺乏邏輯的連續性總是令他不愉快——即使是被有些人極力推崇的,富有動感的電影畫面,在赫丘勒·白羅看來,都只不過是對場景與人物的拙劣模仿,只是為了讓它們看起來能與現實生活截然不同而已。

  赫丘勒·白羅的結論是,當今時代,所有的東西看起來都有太多人為的痕跡,沒有地方能夠找到他自己高度贊賞的那種條理清晰、邏輯嚴密的推理和科學的方法,對精微奧妙之處的欣賞更為少見,而暴力的場面和粗野的格鬥與殘酷的手段成為時尚。作為一名前任的警官,白羅已經厭倦了殘酷和暴行。在他的早年,他已看夠了野蠻和殘暴,有規律可循的事情總是多的,個別的例外終歸是少數。他感到這些東西讓人厭煩,淺薄無聊。

  “事實是,”當他邁步回家時,白羅想到,“我已經合不上時代的節拍了。而我,從高層次上來講是一個奴隸,正像其他人是自己的奴隸一樣,我的工作把我變成了我的工作的奴隸,就像他們的工作熔化了他們一樣。因此,當空閒來到時,他們就找不到要做的事情以填充他們的閒暇時光。那個退休的銀行家打起了高爾夫球,那個小商人在他的花園裡種養仙人球,而我呢,卻在吃飯上下工夫。可是現在,我又吃飽了一頓,可惜人每天只有三餐,三餐之間我就無事可做了。”他經過一個售報亭時,順便瀏覽了一遍報紙的標題。

  “麥金蒂太太案件的終審判決。”

  這沒有引起他的興趣。他隱隱約約想起了在報紙上看到過的一小段文字,那不是一件有意思的謀殺案:一個老婦人因為幾英鎊被人砸了腦袋。全都是當今時代裡的沒有理性的暴行。

  白羅走進他公寓所在的樓群,像往常一樣,他的心情又漸漸愉快了起來。他很是為自己的傢俱而驕傲,這是一幢設計完美,極其對稱的建築。乘電梯到三樓,那兒有他寬敞舒適的房間。房間裝飾華麗,陳設考究,擺放著寬大的搖椅,可以毫不誇張地說,這裡的一切無可挑剔,盡善盡美。

  當他打開房門,剛走進門廊,他的男僕喬治輕輕邁步上前。

  “晚上好,先生,有一位——先生等著要見您。”

  他敏捷地替白羅脫掉大衣。

  “真的嗎?”白羅察覺到喬治在說“先生”之前的稍微停頓。作為一個社會上的勢利小人,喬治在察言觀色方面堪稱專家。

  “他叫什麼?”

  “是位名叫斯彭斯的,先生。”

  “斯彭斯?”這名字一時間對白羅來說沒有特別意義,但他知道事情本該如此。

  在鏡子面前站了一會兒,整理好自己的鬍子,白羅打開了客廳的門走進去。正坐在那只寬大搖椅上的人站了起來。

  “您好,白羅先生,希望您還能記得我,我們上次見面是在很久以前。我是斯彭斯警監。”

  “啊,當然記得。”白羅很熱情地同他握手。

  斯彭斯警監是基爾賈斯特警察局的。以前他們曾一起合作調查過一起非常有趣的案件,正像斯彭斯說的那樣,已經過去很久了。

  白羅向他的朋友提議喝點什麼。是要加石榴汁的飲料,還是喝薄荷甜酒,或者本尼迪克特酒,或薄荷甜酒加巧克力……

  就在這時,喬治走進房間,手中的托盤上放著一瓶威士卡和吸管。“不知您是否想來些啤酒,先生?”他低聲對客人說到。

  斯彭斯警監寬闊的紅臉立刻興奮起來。

  “就來啤酒好了。”他說。

  白羅再次為喬治的出色表現暗暗稱奇,他從未想到這個房間裡會有啤酒,在他看來,竟有人更喜歡喝啤酒而不是威士卡是不可思議的。

  當斯彭斯端起他那冒著大泡沫的大酒杯時,白羅為自己倒了一小杯晶瑩剔透的綠色薄荷甜酒。

  “您能來看我,真是太好了,”他說,“太好了,您這是從——”

  “從基爾賈斯特來。我六個月之後就要退休了。事實上,我在十八個月前就已到了退休的年齡,他們請我繼續留下來,我就留下來了。”

  “您這樣做是很明智的,”白羅深有感觸地說,“確實非常明智……”

  “我這樣做明智嗎?我可拿不准。”

  “是的,是的,您很明智。”白羅堅持道,“長時間的無事可做,厭倦無聊,閒得發慌,您可沒有領教過這些。”

  “噢,我退休後會有很多事情要做。去年,我才搬到了一套新房子裡,那兒有一個大花園,可是花園裡卻荒蕪一片,缺少人照料,我還沒有時間來管它們。”

  “啊,是的,您有這樣一個花園需要照料。而我呢,我曾經決定搬到鄉下去住,在那裡種些西葫蘆。可是,我做不到,因為我沒有那份耐心。”

  “您該去看看我去年種的一棵西葫蘆,”斯彭斯熱情地說道,“個兒好大喲!還有我的玫瑰,我喜歡玫瑰,我准備——”

  他停住了。

  “這些都不是我來找您要談的話。”

  “當然不是。您來看一個老朋友——這太好了。我很感激。”

  “不僅僅如此,白羅先生。恕我直言,我需要您的幫助。”

  白羅故意低聲說:

  “您可能需要一張您的房產抵押證書吧,您好像喜歡借貸——”

  斯彭斯急忙打斷白羅的話:

  “噢,天啊,不是錢的事兒!根本不是錢的問題。”

  白羅優雅地揮了揮手表示道歉。

  “請您原諒。”

  “我直截了當告訴您吧——我來找您是為了那樁該死的案子。如果您讓我碰一鼻子灰走開,我也不會感到驚奇的。”

  “不會讓您碰一鼻子灰的,”白羅說,“還是繼續往下說吧。”

  “是因為麥金蒂太太的案子。您也許已從報上看到過有關報道。”

  白羅搖了搖頭。

  “沒有特別留意。麥金蒂太太——就是在一家商店或者是一所房裡被謀殺的那個老婦人。當然,她死了。她是怎麼死的?”

  斯彭斯盯著他。

  “天啊,”他說,“我也搞不懂,特別奇怪,直到現在我也搞不清楚。”

  “請您講得細致一點行嗎?”

  “沒有什麼蹊蹺。就像一個遊戲,一個小孩子們常做的遊戲。在我小的時候,也曾經做過這樣的遊戲。很多人站成一排,一問一答地向下進行。‘麥金蒂太太死了!’‘她怎麼死的?’‘一條腿著地,就像我這樣。’然後就是下一個問題,‘麥金蒂太太死了!’‘她怎麼死的?’‘伸著手,就像我一樣。’我們就這樣,一個一個都跪在地上,伸出右手不動,接下來,您知道該怎麼做!‘麥金蒂太太死了!’‘怎麼死的?’‘就像這樣!’猛地一砸,排頭的人向後一倒,我們所有的人都橫七豎八地倒在地上了!”斯彭斯對這些兒時的回憶大笑不止。“它確實使我想起了小時候的遊戲!”

  白羅禮貌地聽著。即使在這個國家住了將近半輩子,他仍然認為英國人難以理解。他自己在童年時玩過捉迷藏的遊戲,但是他絕對沒有心思再去說它,甚至連想也不願意想。

  在斯彭斯愉快的回憶結束之後,白羅又一次提出他的疑問,這時,他的語氣稍稍帶了些不耐煩:“她究竟是怎麼死的?”

  笑容從斯彭斯臉上消失了,他重新嚴肅起來。他說:

  “她的後腦勺被人用銳器砸了一下。她有大約三十英鎊現金,在她的住處被洗劫一空之後,也不見了。她一個人住在一所小房子裡,還為一名房客提供膳食。那個房客叫詹姆斯·本特利。”

  “啊,是的,本特利。”

  “現場不是被破門而入的,沒有任何窗戶或鎖被撬開的跡象。本特利日子過得很艱難,他失業後沒有了生活來源,並欠了兩個月的房租。丟的錢是在那所房子後的一塊石頭下面被發現的。本特利沾有血跡的大衣袖子包著那些錢和頭發,這些血跡和頭發和麥金蒂太太的血型和頭發完全吻合。根據他的第一次交待,他根本沒有接近過那屍體,所以東西不是偶然被藏到石頭下面的。”

  “誰發現的屍體?”

  “來送麵包的麵包師,那天是她該付錢的日子。詹姆斯·本特利為他開了門,說他敲過麥金蒂太太的房門,但沒人回答。麵包師便認為可能是她生病了,兩個人就到隔壁,叫來鄰居家的一個女人到樓上看看她。麥金蒂太太沒在臥室裡的床上睡覺,但她的臥室卻被洗劫一空,地板也被撬了起來。然後,他們就想到去客廳看看,結果發現她在那裡,人躺在地板上。隔壁那個女鄰居嚇得魂飛魄散,歇斯底里地尖叫起來。後來,他們報了警,當然報了警啦。”

  “那本特利被捕並受到審判了嗎?”

  “是的,案子已經作出了終審判決,就是在昨天開了庭,審判結果是在今天早上開庭後的二十分鐘後由陪審團裁定的。有罪,並處以死刑。”

  白羅點點頭。

  “那麼說在判決一結束,您就乘火車來倫敦找我?您為什麼要這麼做呢?”

  斯彭斯警監的眼睛正盯著他的啤酒杯。他用手指繞著杯子的邊緣慢慢地滑動著。

  “因為,”他說,“我認為他沒有殺人……”

第二章

  停了一兩分鐘,他們誰都沒說話。

  “您來找我——”

  白羅並沒有將話說完。

  斯彭斯警監抬起頭,他臉色比以前更加陰沉了。這是一張典型的鄉下人的臉龐,不善於表達,非常能夠自我克制,眼睛精明而誠實,一看就知道他是那種具有牢固不變的准則,從來不會對自己的是非觀念感到疑惑的人。

  “我幹員警已經很多年了,”他說,“在這方面,我有豐富的經驗和閱歷,我能夠判定一個人能幹什麼或不能幹什麼。在我工作期間,處理過很多謀殺案件——有些案情一目了然,也有一些不那麼明顯。有一個案子您知道,白羅先生——”

  白羅點點頭。

  “相當難處理。可是在您看來,我們也許是沒有搞清楚,但是我們確實搞清楚了,沒有任何疑問,其它您不瞭解的案子都是同樣的情況,有一個叫威斯勒的罪犯——他罪有應得。還有那些槍殺老古特曼的傢伙。還有一個叫威爾的人,他用砒霜下毒。有個流動商販,他做得很對。考特蘭太太——她很幸運——她的丈夫的確是個不可救藥的傢伙,墮落到了極點。陪審團當然對他做出了公正的判決,不是公正,而是情感。您時不時地會遇到這樣的情況,有時證據並不是很充足,這種判決有時候就是出於情感,因為謀殺者會屢屢地使陪審團受到蒙蔽——這當然不會經常發生,但是它是存在的。有些時候辯護律師表現得很出色,有的時候起訴律師也會做些錯事。啊,是的,像這類的事情,我見得很多,可是——可是——”

  斯彭斯捏著自己粗大的食指。

  “在我的經歷裡,還沒有看到一個無辜的人,因為他不曾做到的事而被處死。白羅先生,我不願意看到這樣的事情發生。”

  “不,”斯彭斯加了一句,“在這個國家裡,不該出現這種情況!”

  白羅瞪大了眼睛看著他。

  “那麼說您認為您現在就要看到這種情況了,但為什麼——”

  斯彭斯打斷了他。

  “我知道您要說什麼,您即使不問,我也會解釋的。我受命負責這件案子,尋找有關它的證據。我非常仔細地研究了整個事情的經過,也搜集到我所能搜集的所有事實,而這一切都說明瞭一個問題——它們全指向一個人。當我搜集齊了所有的證據時,我將它們交給了我的上司。這之後,就沒有我的什麼事兒了。後來這案子被轉交到公訴人那裡,由他負責提出起訴——他不可能有別的選擇——根據那些證據,他只能這麼做。所以,詹姆斯·本特利就被捕了,受到了審判。審判合情合理,結果他被判為有罪。他們不可能對他有別的判決,起碼根據那些證據是這樣的。那些證據才是陪審團應該考慮的。應該說,關於那些證據是沒有任何疑問的。是的,我應該說判決他有罪,是所有證據所表明的必然結果。”

  “可是您,為什麼對結果不滿意呢?”

  “我是不滿意。”

  “為什麼呢?”

  斯彭斯警監歎了口氣,他用他的大手沉思著摸了摸自己的下巴。

  “我不知道。我的意思是,我說不出理由,說不出一個確切的,令人信服的理由。在陪審團看來,我可以說,他的樣子確實像個殺人犯;對我來說,他卻不是這樣的。對那些殺人犯,我知道得要比他們多得多。”

  “是的,是的,在這方面,您是專家。”

  “原因之一就是,您知道,他沒有狂妄,一點也不讓人覺得狂妄。而以我的經驗,那些殺人犯通常都是很狂妄的,而且總是自以為是。他們總認為自己在作弄你,令你緊張不安,他們總相信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很聰明,即使是在受審時,他們也認為自己是在等著這一刻的到來,並會從中得到不少的樂趣。他們是引人注目的中心人物,他們正在扮演大明星的角色——那也許是他們平生第一次那樣。他們全都狂妄自大!”

  斯彭斯以結束的口吻說出了最後一個詞。

  “您會明白我所說的這些意思吧,白羅先生?”

  “我很明白。而這位詹姆斯·本特利的行為並不是這樣,對嗎?”

  “啊,是的。他害怕得要命,從一開始就膽戰心驚。對有些人來說,這正是他犯罪的證明,但我看來,並不是這樣。”

  “是的,我同意您的看法。這位詹姆斯·本特利什麼樣子?”

  “三十三歲,中等身材,皮膚呈灰黃色,黯淡無光,戴副眼鏡——”

  白羅打斷了他的話。

  “噢,不,我並不是指他的外表特徵,我是問他是怎樣的一個人。”

  “噢,這個,”斯彭斯警監想了想說,“不是那種一看就讓人喜歡的人。他神情緊張,不敢正視別人,看人時總是偷偷摸摸的。樣子看上去是詭計多端,為人狡詐,在陪審團看來,這可能是最糟糕的神態表現。有時會殘忍好鬥,有時會卑躬屈膝,唯唯諾諾,這些都是氣勢洶洶,色厲內荏,不成功的表現。”

  他停頓了一下,用聊天般的口吻加了一句:“事實上,他是那種很害羞的人。我有一個表兄很像他的神情,如果有什麼尷尬可笑的事兒由他們來說,人們就會以為好像是在說愚蠢的謊話,一點兒也不會得到大家的信任。”

  “您說的這個詹姆斯·本特利好像一點兒也不吸引人。”

  “啊,是的,他毫無動人之處,沒有人會喜歡他。但不管怎麼說,我還是不希望看到他被處死。”

  “您認為他會被處死嗎?”

  “我不認為他有不會被處死的理由。他的律師也許會提出上訴,但即使那樣的話,理由也是很難站得住腳的,那只能是一種程式上的問題,我看不出他有打贏官司的希望。”

  “他有一位好的律師嗎?”

  “年輕的格雷布魯克根據窮人辯護法出任他的律師,為他作辯護。應該說他還有良知,表現得不錯,他已經盡了自己的最大努力。”

  “這就是說那人受到了公正的審判,並被由他的同胞們組成的陪審團判處死刑了。”

  “正是如此。一個很好的陪審團,七位男士和五位婦女都是體面的、頭腦清醒的人物。法官是上了年紀的斯坦尼斯戴爾,公正無私,毫無偏見。”

  “如此說來——根據貴國的法律——詹姆斯·本特利就沒有什麼要申辯的了?”

  “如果他是因為他沒有做過的事而被處死的,他應該有理由進行申辯。”

  “非常精闢。”

  “對他不利的這起案子是我負責的——我搜集了那些證據並將他們綜合到一起——正是根據我搜集到的那些證據和調查到的事實,他才被判處死刑的。我不喜歡這樣,我不喜歡這一結果。”

  赫丘勒·白羅對著斯彭斯警監因激動和憂慮而漲得通紅的臉龐看了好長時間。

  “那麼,”他問,“您有什麼想法?”

  斯彭斯神色顯得尷尬起來。

  “我希望您對將要發生的事情有一個很清楚的看法,本特利的案子已經結束了,我現在又奉命調查另一個案子——監守自盜。今天晚上,我就得趕到蘇格蘭去,我身不由己呀,因為我不是個自由的人。”

  “而我——自由?”

  斯彭斯點了點頭,他的臉有些羞紅。

  “您明白了我的意思,您會認為我厚顏無恥,這樣做沒有道理。可是,我想不出別的辦法。當時,我盡力做了我該做的一切事情,我認真檢查了每一個細節,分析了每一種可能性,但我沒什麼新的發現。我不相信我會再有所發現,但對您來說,也許就不同了。誰知道呢?您看問題總是——如果您允許我這樣說的話——總是用一種很有意思,很獨到的方式。也許那正是您會在這起案件中所要採用的方式。因為,如果詹姆斯·本特利沒有殺害她,那麼肯定是別的什麼人幹的。她絕對不會自己拿東西砸自己的後腦勺,您也許能發現我遺漏的情況。來要求您做任何與此案有關的事情都是毫無道理的,即使我提出這樣的建議,也是很無理的。我來找您,是因為這是我所能想到的惟一的辦法,但是,如果您不想為難自己——您為什麼要為——”

  白羅打斷了他的話。

  “噢,不過,要我這麼做確實還是有些理由的。我有空閒——太多的空閒時間。而且您,已經引起了我的興趣。是的,您已經大大地激發了我的興趣,這是一個挑戰——對我小小聰明才智來說,這是個小小的挑戰;還有,我尊敬您,我看到您在您的花園裡花了六個月的時間種花的時候,您不是因為感到幸福才那樣做的,在您所做的這一切的後面,在您大大腦裡一直有一種不愉快的情緒,您竭力想擺脫它。我的朋友,我不會讓您有那種感覺的。最後的原因是——”白羅直了身子,用力地點點頭,“凡是都要有個是非曲直,要講求原則,如果一個人沒有犯謀殺罪,他就不應該被處死。”他停頓了一下,然後又問道:“不過,在考慮了所有的事實之後,能夠推測出確實不是他殺了她嗎?”

  “就這樁案子來說,如果所搜集到的證據不是說明這樣一個結果的話,我將感激不盡。”

  “兩個人的智慧總會比一個人的好,事情就這麼定了。我要將自己投入到對這件案子的調查之中了。很明顯,已經沒有太多的時間了,現場已經清理過了。麥金蒂太太被人殺死了——什麼時間?”

  “去年十一月二十二號。”

  “那麼就讓我們立刻動手查找線索吧。”

  “我有那起案子的記錄,可以轉送給您。”

  “好的。那麼現在,我們需要的只是一個大致的輪廓。如果詹姆斯·本特利沒有殺害麥金蒂太太,那麼是誰殺了她?”

  斯彭斯聳了聳肩膀,沉重地說道:“目前,就我掌握的情況來說,找不到其他什麼嫌疑人。”

  “可這種回答我們是不能接受的。現在,既然每一樁謀殺都必須有一個動機,那麼,就麥金蒂太太的這起案子而言,謀殺她的動機是什麼?是因為嫉妒、報複、害怕、羡慕還是錢?讓我們從最後,也是最簡單的一個原因開始考慮怎麼樣?對她的死,誰能得到好處?”

  “沒有人能夠得到多大的好處。她總共有二百英鎊存款。她的侄女得到了這筆錢。”

  “二百英鎊不是個大數目——可在一定的情況下,那也可以說是不少了。所以,就讓我們考慮一下她的那位侄女。我的朋友,很抱歉我得沿著您的腳步再走一遍。我知道您肯定已經把這些事情都考慮過了,但我必須從您已經走過的路上再走一遍。”

  斯彭斯點了點頭。

  “我們當然審查過她的那位侄女。她三十八歲,已婚。丈夫受雇于建築裝飾行業,是位裝飾畫家,他品行很好,職業穩定,是那種很聰明的年輕人,一點也不傻。她是個令人愉快的年輕婦女,有點愛說話,好像對她的嬸嬸很喜歡。我敢說,他們兩個誰也不可能對二百英鎊有任何急迫的需要,盡管他們很高興能得到這筆錢。”

  “那所小房子呢?他們能得到那所房子嗎?”

  “那是租來的。當然了,根據房屋租賃條例,房東不能將那老婦人趕出去,但是現在她死了,我認為她的侄女不會將它買過來——不管怎麼樣,她和她的丈夫還不想這樣做。他們有一套他們自己的、很現代化的小房子,他們很引以為榮。”斯彭斯歎了口氣說,“我非常仔細地調查過她的那位侄女和她的丈夫——他們看起來是很好的一對兒,您會明白的。不過,我什麼有價值的情況也沒得到。”

  “天啊。現在讓我們來談談麥金蒂太太本人的情況吧。請您給我講一下——如果您願意的話,請不要只講她的外貌特徵。”

  斯彭斯咧嘴笑了笑。

  “不想聽那種警方例行報告嗎?好吧,她六十四歲,是個寡婦,她的丈夫曾受雇於基爾賈斯特的霍奇斯商店,他七年前因肺病死去。從那以後,麥金蒂太太每天都要到附近不同的人家去幫助做些家務活。布羅德欣尼是一個小村子,最近才有人去住。村上有一兩個退休的人,還有一個工程師和一個醫生等等,到基爾賈斯特去的公共汽車和火車都很方便。我想您也知道,卡倫奎是一個相當大的避暑勝地,離那個村莊只有八英里的路。但是,那個村莊本身的景色還是相當漂亮,儼然一派田園風光。盡管離德賴茅斯和基爾賈斯特的公路只有四分之一英里,但布羅德欣尼本身卻仍然是個偏僻的小鄉村。”

  白羅點點頭。

  “麥金蒂太太的小房子是那村裡為數不多的建築之一,另外還有一家郵局兼商店,村裡其他的居民還有些幹農活的工人。”

  “她還招了一個房客,是嗎?”

  “是的。在她丈夫死前,通常夏季會有客人來住,後來,她就只接納一位常住的房客。詹姆斯·本特利已在那兒住了幾個月了。”

  “那麼,現在我們來談談詹姆斯·本特利吧。”

  “詹姆斯·本特利最後一份工作是受雇於基爾賈斯特的一個房屋經紀人。在那兒以前,他和他的母親同住在卡倫奎,她年邁體弱,由他來照料,從不長時間外出。後來她死了,死後她還有一份保險金。他賣掉了他們的小房子,自己找了份工作。他受過良好的教育,但卻無特殊的本領和專長,就像我說的那樣,不是個一見面就讓人喜歡的人。他不會發現在社會上做事不那麼容易。不管怎麼樣,還是有家公司錄用了他,那是一家二流的公司。我不認為他多麼成功,也不認為他多麼能幹,他們裁員的時候,他便名列其中。他很難另外找到一份新工作,他的錢也用光了,他通常是每月向麥金蒂太太付一次房租,她為他提供早餐和晚餐,每週三英鎊,這是相當公平合理的價格。他已有兩個月無錢付房租了,他的積蓄幾乎用完了,而他又一直沒有找到一份新工作。她催促他付清所欠房租。”

  “他知道她的房裡有三十英鎊嗎?順便問一下,既然她有一個銀行儲蓄賬戶,為什麼還要將三十英鎊藏在家裡呢?”

  “因為她不相信政府。她說他們已經替她保管了二百英鎊,就不能再讓他們多替她保存了,她要把錢存在她隨時都能輕易找到的地方。她曾對別人說過這樣的話,她將她的錢放在她臥室的一塊可以松動的地板下面——那是個非常顯眼的地方。詹姆斯·本特利承認他知道錢是放在那兒的。”

  “他倒是很直率。那侄女和她丈夫也知道這地方嗎?”

  “噢,是的。”

  “那麼,現在,我們再回到我向您提出的第一個問題上來,麥金蒂太太是怎麼死的?”

  “她是在十一月二十二號晚上死的,法醫推斷的死亡時間是在晚上七點到十點之間。她已經吃過晚飯——鯡魚幹、麵包和黃油。根據調查,她通常是在六點半左右吃晚飯。如果案發的當天晚上,她在這一通常進完餐的時間吃的晚飯,那麼,從她的食物消化情況來推斷,她遇害的時間大約是八點三十分到九點之間。詹姆斯·本特利,根據他自己的交待,在當天晚上的七點十五分到九點之間外出散步去了。他幾乎每天天黑之後,都要出去散步。他自己聲稱,是在九點鐘的時候回來的(他有自己房門的鑰匙)。之後他就到自己的房間了。麥金蒂太太在臥室裡為夏天的房客們准備了洗浴盆。他看了大約半個小時的報紙,爾後便上床睡覺了,他沒有聽見,也沒有注意到有什麼異常的事情發生。第二天早上,他下樓到廚房去,廚房裡沒人,也沒有任何跡象表明麥金蒂太太為他准備有早餐。他說,他猶豫了一會兒,然後去敲麥金蒂太太的房門,可是沒有聽到回答,他以為她睡過頭了,可又不願再敲下去。後來麵包師來了,詹姆斯·本特利又上樓去敲了一次門。在此之後,就像我告訴您的那樣,麵包師到隔壁叫來一位鄰居埃利奧特太太,她後來發現了屍體,驚得呼天喊地。麥金蒂太太躺在客廳的地板上,她是被東西擊中後腦勺而致命的。兇器可能是那種帶有利刃的砍肉用的斧頭,她當場就死了。屋裡的抽屜都被打開,東西被翻得亂七八糟,臥室裡那塊松動的木板已被掀開,三十英鎊現金不見了。所有的窗戶都從裡面關得嚴嚴實實,沒有任何跡象說明是從外面強行闖入的。”

  “因此,”白羅說,“要麼就肯定是詹姆斯·本特利殺了她,要麼就是她趁本特利外出時自己將自己殺死的,對嗎?”

  “的確如此。它不是入室搶劫或盜竊。那麼,她有可能把誰讓進屋裡呢?一個鄰居,或者她的侄女或她的丈夫。問題只能導致這樣一個結論:我們排除掉了她的鄰居。那天晚上,她的侄女和她的丈夫去看電影了,它的可能性是——也僅僅是有一點兒可能,他們兩個人中的一個悄悄離開電影院,騎自行車走了三英里,殺掉那位老婦人,將錢藏到了房後,然後不為別人察覺地再騎車返回影院。我們認真分析了這種可能性,但沒有發現任何證據可以加以證實。如果事實是這樣的話,他們為什麼要把錢藏到房子後面呢?那是一個日後很難將錢取走的地方。為什麼不將錢藏到從房子到影院這三英里之間的什麼地方呢?不,將錢藏到那個地方的惟一可信的解釋是——”

  白羅替他說完了這句話:

  “因為你正住在那房子裡,但又不願將錢放在自己的房間裡,或者是屋裡的什麼地方才會那麼做的。事實上,這樣做事的人只能是詹姆斯·本特利。”

  “完全正確。每一個地點,每一個時間,你都可以得出對本特利不利的結論。最後一點,他的衣袖上有血跡。”

  “他如何解釋這血跡?”

  “他說他記得出事的前一天他到一個屠夫的肉店裡去幫忙了。一派胡言!那不是屠宰動物的血。”

  “他堅持那種說法嗎?”

  “沒有。在審判的時候,他說的話截然不同。您知道,在他的袖口上還有一根頭發,一根沾有血跡的頭發,那根頭發和麥金蒂太太的頭發完全一樣,這就把事情給解釋清楚了。後來,他承認在前一天晚上他散步回來的時候,他進過麥金蒂太太的房間。他說,他敲門之後進去,發現她死在了地板上,便彎腰摸了一摸她,他就是這麼說的。他這樣是為了得到證實她的確死了。然後,他就失去了理智,他一看到血就會十分沖動,壓抑不住,情緒很受影響。他說,他回到自己房間時,人幾乎要崩潰了,差點兒暈了過去。到了第二天早上,他仍然沒有勇氣承認他已經知道了發生過的事情。”

  “非常靠不住的說法。”白羅評論道。

  “是的,的確如此,然而您知道,”斯彭斯沉思著說,“它很有可能是真的。這不是一個正常人或者陪審團的人所能相信的那種事實。但是我見過這種人,我不是說那種精神崩潰的說法,我是指需要對一種行為負責,而只是不能夠面對事實,承擔責任的那種很害羞的人。比如說,他走進房間,發現她已經死了,他知道他應該做些什麼——去報警——去告訴一個鄰居——去做當時當地要求的應該做的事。而他都嚇得驚慌失措。他想:‘我不需要知道這件事,我今晚不應該到這個房間裡來。我要去睡覺,就像我根本沒有到這兒來過一樣。’這樣想過之後,當然就是害怕——害怕他被懷疑和這事兒有牽連,他認為他要盡可能長時間地使自己擺脫掉這件事。這樣,這個傻瓜實際上就使自己陷了進去,把絞索套到了自己的脖子上。”

  斯彭斯停頓了一下。

  “有可能是這麼回事。”

  “是有可能。”白羅沉思著說。

  “另外,那也可能是他的律師為他編造的最好的藉口。但是,我不知道,基爾賈斯特一家咖啡館的女招待說,他去那個小餐館吃午飯的時候,總是挑一個他只能夠看見一堵牆或者角落的桌子坐下,而從不看人。他是那種有點古怪的傢伙,但是還不足以怪到成為一個殺人犯。他沒有迫害別人的欲望,也沒有做出殘酷行為的能力,他不是那塊料。”

  斯彭斯懷著希望看了看白羅,但是白羅沒有任何表示——他在緊皺著他的雙眉。

  兩個人默默地坐著。

第三章

  最後,白羅吐出一口氣,使自己振作起來。

  “啊,”他說,“我們已經浪費了錢的動機,讓我考慮一下其它動機吧。麥金蒂太太有沒有仇人?她是不是害怕什麼人?”

  “沒有這類證據。”

  “她的鄰居們對此有何看法?”

  “沒有太多看法。也許他們不願對員警說,但我以為他們沒有隱瞞什麼。她獨身一人,深居簡出,但這看來很正常。我們的村民對人並不很友好,這您是知道的。在戰爭期間,從城裡疏散到這兒的人都這麼認為。麥金蒂太太和她的鄰居們共渡時光,但他們彼此的關系並不親密。”

  “她在那裡住了多久了?”

  “大概有十八或者二十年吧。”

  “在這以前的四十年她是如何過的?”

  “她這人沒什麼秘密。她出生於德文郡北部,是個農民的女兒。她和她的丈夫在伊爾弗勒科姆住過一段時間,後來搬到了基爾賈斯特,在那裡擁有了自己的一所房子,但他們覺得那地方太潮濕,便搬到了布羅德欣尼來。她的丈夫似乎是一個一貫安分守己的人,做事很謹慎,他很少去公共場合,這是很能令人尊重的,是無可挑剔的。沒有什麼事情值得隱瞞。”

  “可是她還是被人謀殺了,不是嗎?”

  “她還是被人謀殺了。”

  “那個侄女難道就不知道她的嬸嬸有什麼仇人嗎?”

  “她沒有說過。”

  白羅惱怒地擦了一下鼻子。

  “您可以理解,我的朋友,如果麥金蒂太太過去的經歷不是現在這個樣子的話,那麼就要容易理解得多了。如果她有可能是所謂的那種擁有鮮為人知的過去的那種女人,就好辦多了。”

  “啊,她不是,”斯彭斯沉穩地說,“她就是麥金蒂太太,過去和現在都是如此。多多少少是個缺少良好教育的女人。她出租房屋,給人做些雜活零工,在英國各地,有成千上萬的這樣的女人。”

  “可是她們並沒全被別人謀殺了呀。”

  “是的,我也這樣認為。”

  “那麼,為什麼麥金蒂太太就該遭到謀殺呢?那個顯而易見的答案我們都不能接受。有什麼可疑的人呢?一個捉摸不清,不可能殺人的侄女;還有一個更捉摸不清,更不可能殺人的陌生房客,事實呢?讓我們來看看事實吧。事實是什麼呢?一個年老的清潔女工被人殺害了,一個害羞的、缺乏風度的年輕人被捕了,而且被判定為謀殺者。為什麼詹姆斯·本特利會被捕呢?”

  斯彭斯又瞪大了眼睛。

  “證據對他不利,我告訴過您。”

  “是的,證據。但是,請您再告訴我,我親愛的斯彭斯,這些證據是真的還是有人蓄意安排的?”

  “蓄意安排?”

  “是的。假設詹姆斯·本特利是無辜的這一推理成立的話,那麼只存在兩種可能性。其一,證據是人為假造的,是故意做出的一種假像以便將嫌疑扣在他的身上;其二,他碰巧做了當時那種情況下的不幸的受害者。”

  斯彭斯想了想。

  “是的,我明白您的思路和想法了。”

  “沒有證據說明第一種可能性的存在,但是,也沒有任何證據說明它的不存在。那些錢被拿走並藏到了房後的一個很容易找到的地方。如果把錢放到他自己的房間裡,就可以使員警多費些事才能找到它。謀殺發生在他按照自己的習慣獨自外出散步的時候,那沾在他袖口上的血跡是按照他在審判的時候說的那樣沾到他袖口上的,還是有人故意那麼做的?是不是有人在暗地裡要栽贓陷害他,才將那個明顯的證據偷偷地抹到了他的袖口上呢?”

  “我想這可能有點太離譜了,白羅先生。”

  “也許吧,但我們必須這樣想。在這個案子裡,我們必須要這樣考慮,因為我們的想像力目前還不能將事情的來龍去脈搞清楚……因為,你知道,親愛的斯彭斯,如果麥金蒂太太只是一個很普通的清潔女工——那個謀殺者肯定是很優秀的。是的——事情明明白白該這樣想。這個案子的關鍵在於謀殺者而不是被害人,這是與大多數的案件不同的地方。通常情況下,遇害人的個性才是案情的關鍵,我所感興趣的往往是被害的人。他們的恨與愛,行為和做事才是我所關注的。當你真正瞭解了被殺害的人,當他能夠開口說話,從他那死人的嘴裡所吐出的名字——這就是你想要知道的殺害他的人。”

  斯彭斯的表情極不舒服。

  “這些外國人的想法真是奇怪!”他好像在心裡這麼對自己說。

  “但是這件案子,”白羅繼續發表他的見解,“卻恰恰相反。在這個案子中,我們猜想有一個沒有出現的人——一個仍然躲在黑暗中,沒有暴露的人物——他才是這件案子的關鍵。麥金蒂太太是怎麼死的?她為什麼會死?只研究麥金蒂太太的生活經歷是找不到答案的。答案應該從那個謀殺者的經歷中去找尋,他的行為個性才能解釋此案的案情,您同意我的看法嗎?”

  “我想是吧。”斯彭斯警監很有保留地說道。

  “究竟是誰想要殺死麥金蒂太太呢?為什麼要殺她呢?或者說,為什麼要除掉詹姆斯·本特利呢?”

  斯彭斯警監用懷疑的口吻哼了一聲。

  “是的——是的,這是需要弄清楚的首要問題。誰是真正的受害者?那個謀殺者究竟想置誰於死地?”

  斯彭斯用難以相信的語氣說:“您真的以為有人殺死一位非常無辜,絕對不會傷害別人的老婦人,目的是為了讓別人承擔謀殺罪而被處死嗎?”

  “俗話說,不打碎雞蛋就不能做蛋炒飯。麥金蒂太太如果說是被打碎的雞蛋,那麼詹姆斯·本特利就可能是蛋炒飯了。現在,請給我講一講您所知道的詹姆斯·本特利的情況。”

  “我對他並沒有很多的瞭解。他的父親是位醫生,在本特利九歲時就去世了。他進過一所規模比較小的公立學校。由於身體不好,他不能參軍,在戰爭期間曾到政府部門工作過。他和他的母親住在一起。”

  “好了,”白羅說,“這就比麥金蒂太太的經歷有更多的導致這次謀殺的可能性。”

  “您當真相信您的這些想法嗎?”

  “不,到目前為止,我什麼也不能相信。但我要說,存在兩個需要調查的明顯線索。我們必須很快決定究竟追蹤哪條線索才是正確的。”

  “您想怎樣開始調查呢,白羅先生?有要我幫忙的地方嗎?”

  “首先,我想和詹姆斯·本特利面談一次。”

  “這可以做到,我會去找他的律師談這件事的。”

  “在此之後,當然,要根據這次談話的結果,如果它能使我有所發現的話——我對此所抱的希望並不很大,我就要到布羅德欣尼村去。在那兒,借助於您的案情記錄,我要盡可能很快地進行您所進行過的調查,把情況重新瞭解一遍。”

  “您可以彌補我所遺漏的地方。”斯彭斯警監臉上出現了一絲自嘲的微笑。

  “我倒是更願意這麼說,可能我們所遇到的同樣的情況能讓我產生不同的想法。人們對事物的反應不同,經驗也因人而異。我想要做的是我剛才列舉的一兩個疑點,要排除麥金蒂太太案件的疑點,很顯然,要比發現和調查新的疑點更快更簡單。那麼,在布羅德欣尼,我有地方可以住嗎?那兒有沒有一家比較舒服的旅店呢?”

  “有家‘三隻鴨子’酒店——不過它並不提供住宿。離村三英里的卡萊文,有一家‘羔羊’酒店。布羅德欣尼村裡也有一家旅店,它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旅店,只是一所古老的破舊的鄉村宅院,房東是一對夫婦,他們為客人提供住宿並收取費用。”斯彭斯又不失時機地加了一句,“我不認為那裡很舒服。”

  赫丘勒·白羅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如果該我去受罪,那我就去忍受吧。”他說,“這也是不得已而為之的事情。”

  “我不知道您去那兒有什麼用處。”斯彭斯看著白羅,懷疑地說道。“您好比是一名歌劇演員,嗓子壞了,該下臺休息了,可是您還硬撐著上臺演出。”

  “我還是要去,”赫丘勒·白羅的話音裡有一股忠誠的熱血在奔湧。“我要一如既往地親臨現場調查研究。”

  聽了這話,斯彭斯噘起了嘴巴。

  “您認為這有必要嗎?”

  “我認為非常必要!是的,非常必要。想想吧,我親愛的朋友,現在是我們面對現實的時候了。我們都知道什麼?什麼也不知道。因此,我們最好的希望就是假設我知道很多情況,這種假設,就是我們的希望。我是赫丘勒·白羅,我是偉大的、獨一無二、舉世無雙的赫丘勒·白羅。而我,赫丘勒·白羅對于麥金蒂太太的一案的判決並不滿意;我,赫丘勒·白羅對案子的真相表示懷疑。我希望我能揭開它的真相,只有我自己才能正確估價它的真正意義,你明白嗎?”

  “然後呢?”

  “然後,經過我切實的努力,我會有所發現的,應該有所發現,毫無疑問,肯定會有明確的結論。”

  斯彭斯警監很不自在地看著這個矮個子。

  “聽著,白羅先生,”他說道。“您不要太冒險,我不希望您遇到任何不測。”

  “如果出了什麼事,您會證明您是不受任何牽連的,是這樣嗎?”

  “我不希望得到那種證明。”斯彭斯警監回答說。

第四章

  赫丘勒·白羅極其厭惡地環視著房間的四周。這房間很寬敞,但毫無動人之處。他的手指沿著書架的邊緣滑過的時候,他做了個大鬼臉。但手指滑過的印痕證明瞭他的懷疑——到處都是灰塵。他小心翼翼地在一個沙發上坐下來。沙發由於繃斷了彈簧,在他身下吱吱叫著,一直往下沉。房間裡還有兩把年深日久,褪了色的扶手搖椅,感覺還稍好一點兒。第四把椅子好像是舒服些,可是,有一隻面目凶殘的大狗蹲在旁邊,似乎隨時都會發出嚇人的咆哮。白羅懷疑那狗有獸疥癬。

  房間的確很大,還貼著褪色的壁紙,牆上掛著一兩張油畫,油畫的邊框鑲嵌得很糟糕。椅子的罩布都已褪了色,而且肮髒不堪。地毯上到處都是破洞,圖案沒有一點讓人賞心悅目的樣子。有各種各樣的小擺設胡亂地擺在房間的各個角落裡,桌子因缺了腳輪而顯得高低不平。一個窗戶是打開的,很明顯,世界上再沒有任何力量可以將它關上了。房門眼下倒是關著的,看樣子似乎也不可能關得太久,它的門閂總也閂不牢,稍有動靜,就會被風吹開,一陣陣寒風像旋渦一樣在房間裡打轉。

  “我得忍受痛苦,”赫丘勒·白羅自哀自憐地說。“是的,我正在忍受。”

  門突然開了,莫林·薩默海斯太太帶著一陣風進了屋,她環視了一下屋子,好像對遠處的人喊了聲:“什麼?”隨即轉身又出去了。

  薩默海斯太太一頭紅色頭發,一臉明顯的雀斑,通常當她放下手裡的東西或找東西的時候,總是將周圍攪得一團糟。

  赫丘勒·白羅被驚得跳了起來,用力將門關上。

  過了一會兒,門又開了,薩默海斯太太重新出現在門口。她這次手裡端著一個大搪瓷盆,還拿了一把刀。

  一個男人的聲音從外面傳了進來:

  “莫林,那只貓又生病了,我該怎麼辦?”

  薩默海斯太太喊道:“我馬上就來,親愛的,看好它。”

  她放下瓷盆和刀子,又出去了。

  白羅再次起身將門關上,他說:

  “看來這罪我是遭定了。”

  一輛車駛來,那只大狗從椅子旁跳了起來,發出尖利的咆哮聲,它跳上一隻靠近窗戶的小桌子,那桌子“卡嚓”一聲被壓倒了。

  “天啊,”赫丘勒.白羅說,“它竟然如此經不起重量!”

  門突然開了,冷風尖叫著掃蕩著整個房間,那只狗沖了出去,一直咆哮個不停。莫林的聲音傳來,越來越大也越來越清晰。

  “約翰尼,你為什麼不記著關上後門,這些可惡的老母雞正在食品櫃裡偷食吃呢。”

  “就是這種條件,”赫丘勒·白羅深有感觸地說,“我每星期竟要付給他們七個幾尼。”

  門“砰”的一聲被撞了一下,從窗戶傳來母雞憤怒的咯咯叫聲。

  隨著門被打開,莫林·薩默海斯太太闖了進來,大叫著撲向那只瓷盆。

  “我怎麼也想不起來我把這盆放到哪兒了。先生——嗯——我的意思是您是否介意我在這裡切豆子?廚房裡的味道實在太糟糕了。”

  “夫人,我很榮幸。”

  這可能不是發自內心的話,但意思卻很明白,二十四小時之內,這是白羅找到的第一個能持續六分鐘以上的談話機會。

  薩默海斯太太一屁股坐到一把椅子上,開始手忙腳亂地用刀切那些豆子,那氣勢可真嚇人。

  “我真的希望,”她說,“您不要感到太不舒服,如果您有什麼需要的話,請照直說出來。”

  白羅已經意識到,在這兒,他惟一能夠忍受的就是他的這位女房東。

  “您這樣說真是太好了,”他彬彬有禮地說,“我只是希望在我力所能及的範圍內,為您找一位合適的傭人。”

  “傭人!”薩默海斯太太尖叫著說道,“多好的願望啊,可是現在連一個計時女傭都找不到。我們這裡真正很好的一個計時女傭被人殺了,這真是背運氣。”

  “您說的是麥金蒂太太吧?”白羅緊接著問。

  “是麥金蒂太太。天啊,我多想念那個女人啊!當然,這事兒在當時的確熱鬧了一陣兒。這是我們這兒發生的第一件謀殺案,但是,就像我對約翰尼說的那樣,對我們來說,這絕對是件壞事兒,沒有麥金蒂,我真不知該怎麼應付這麼一大堆事兒。”

  “您和她的關系很好嗎?”

  “親愛的先生,她可是個很可靠的人啊。她到我這兒做工,時間定的是每星期一上午,星期四下午,她每次都像鐘表一樣准時。我現在請的這個女傭住在車站那邊,她有五個孩子,還有丈夫。當然她從來不能准點幹活,要麼是她丈夫喝醉了,要麼是她的老母親或那些孩子生了什麼可惡的病或其它什麼原因。有麥金蒂太太的時候,如果有什麼問題的話,至少是一個人的事兒,要說不守時的時候,我必須說是從來沒有過的!”

  “您一直認為她誠實正直,值得信賴嗎?您一直很信任她?”

  “噢,她從不偷東西——連吃的都不拿。當然了,她愛打聽事兒,喜歡看別人的信或者諸如此類的事兒。但誰也免不了有這份好奇心,我的意思是每個人都活得這麼單調乏味,是不是?”

  “麥金蒂太太的生活也很單調乏味嗎?”

  “我想她的日子糟糕透了吧,”薩默海斯太太含糊其辭地說,“她總是跪著雙膝擦地板,然後別人家還有成堆的東西每天傍晚堆在那裡,等著第二天要她洗。如果我天天這麼過日子,我倒認為被人殺了更是一種解脫,我真會這麼想。”

  薩默海斯少校從窗戶探進頭來,薩默海斯太太一下子從椅子上站起來,將豆子推到一旁,沖到窗戶前,將窗開到了最大限度。

  “那條該死的狗又吃母雞的食了,莫林。”

  “噢,該死,這下它該生病了!”

  “看這兒,”約翰·薩默海斯舉著一個漏勺問,“這麼多菠菜夠不夠?”

  “當然不夠。”

  “我看已經夠多的了。”

  “它一炒就只有茶勺那麼多了,難道你到現在還不知道漏勺能裝多少東西嗎?”

  “噢,天啊!”

  “魚送來了嗎?”

  “還沒有。”

  “該死,我們只好開瓶罐頭了。你來做這件事,約翰,在屋子角的那只碗櫃裡有一瓶。就是那個有點向外凸出的瓶子,我認為它的味道還可以。”

  “菠菜怎麼辦?”

  “我去炒。”

  她從窗戶跳了出去,夫妻倆一起離開了。

  白羅穿過屋子來到窗戶前,將它盡可能地關嚴。薩默海斯的聲音還能夠隨風傳到了他的耳朵裡。

  “這個新來的傢伙怎麼樣,莫林?我看他有點兒怪,他叫什麼來著?”

  “剛才和他說話時我就沒能記起來。可能是叫——嗯——白羅。就是這個名字,他是個法國人。”

  “你知道,莫林,我好像聽說過這個名字。”

  “也許是在理發店裡吧,他的樣子看著像個理發師。”

  白羅聽了埋下了頭。

  “不,也許這是胡說八道,我不知道,但我肯定聽說過這個名字,不過最好還是盡快從他那裡拿來第一個星期的七個幾尼房租吧。”

  聲音慢慢消失了。

  赫丘勒·白羅將地上的豆子撿了起來,薩默海斯太太奔向窗戶時,把它們撒得滿地都是。剛撿完了豆子,薩默海斯太太便又從門裡走了過來,白羅很有禮貌地把豆子遞給了她。

  “給你,太太。”

  “噢,太感謝了,我說,這些豆子看起來有些發黑,您知道,我們是把它們放到瓦罐裡,再撒上鹽醃起來。不過這些好像已經變質了,恐怕不會太好吃。”

  “我也這麼想,您是否允許我將門關上呢?風太大了。”

  “噢,是的,關吧。不過我總是讓門開著的。”

  “我已經注意到了。”

  “不管怎麼說,那門是從來關不嚴的,這房子實際上都快裂成碎片了。約翰的爸爸媽媽在這裡住過。他們處境不好,一對可憐的人。他們從來沒有對這房子進行過修繕。後來,我們從印度到這兒來,也無力對它進行修繕。假期裡,這倒是孩子們喜歡的地方,有很多房間可以讓他們進進出出地瘋跑,花園和院子也都很大,我們接待過一些肯付房租的客人,收入也僅僅能夠維持我們的日常開銷。”

  “我是你們目前惟一的客人嗎?”

  “我們樓上還住著一位老太太,她從來的那天起一直都住在這兒,我看不出她有什麼問題。說到她呀,我每天都要給她送上去四盤菜,她的胃口很好。不管怎麼說,她明天就要離開,去看她的侄女或什麼親戚了。”

  薩默海斯太太停頓了一下,接著又說了起來,她的話音裡可以聽出一些作假的痕跡。

  “送魚的人一會兒就到,我不知您是否介意——嗯——先把第一個星期的房租交上,您是要在這兒住上一個星期的,是嗎?”

  “或許會更長。”

  “很抱歉這樣麻煩您,但我眼下手頭上沒有一點兒現錢,您知道現在這些人都什麼樣——他們總是欠債不還。”

  “您不必道歉,夫人。”白羅拿出了七英鎊七先令。薩默海斯太太急忙將錢收了起來。

  “非常感謝。”

  “太太,我或許該把我的情況多告訴您一些,我的名字是赫丘勒·白羅。”

  這個如雷貫耳的名字並沒有引起薩默海斯太太的任何反應。

  “多麼好聽的名字啊,”她熱心地說,“是個希臘名字嗎?”

  “也許您聽說過,”白羅說,“我是一個偵探。”他拍了拍自己的胸脯,“也許是當今世上最赫赫有名的偵探。”

  薩默海斯太太快樂地叫了起來。

  “我看您是個了不起的開玩笑的專家,白羅先生。您偵探什麼?撿煙頭,還是查腳印?”

  “我正在調查麥金蒂太太謀殺案,”白羅說道,“而且我也不開玩笑。”

  “哎呀,”薩默海斯太太說道,“我把我的手指切傷了。”

  她舉起一個手指看了看。

  然後,她又盯著白羅打量了一下。

  “您的意思是要在這裡調查嗎?”她問。“我的意思是說這件事已經過去了,已經全都結束了,他們逮捕了那個可憐的、缺腦子的傻瓜,他租住著她的房子,他已經接受了審判並被判了刑,一切都已經過去了。現在,他沒準兒已經被絞死了。”

  “不,夫人,”白羅說,“他還沒被絞死——至少現在還沒有。而事情也並沒有‘過去’——麥金蒂太太的案子還沒結束。我想用你們國家的一位詩人的話提醒您:‘事情在沒有結束之前就不能說是過去了——的確如此。’”

  “噢,”薩默海斯太太應了一聲,她的注意力從白羅身上轉到了她腿上放著的那只搪瓷盆上,“我手上的血流得滿盆都是,我們拿這些豆子做午飯倒是一個不壞的主意。不過沒關系,反正這些豆子是要用水煮開的。如果用水煮它們的話,他們總還是能吃的,對不對?甚至罐頭瓶裡的也是這樣。”

  “我看,”赫丘勒·白羅平靜地說,“我的午飯就不在這裡吃了吧。”

第五章

  “我不知道,我說不准。”伯奇太太說道。

  她已經這麼說了三次了。對留著黑鬍子,穿毛邊大衣,長相像外國人的男人,她一向是不信任的。這種不信任感不是輕易能夠改變的。

  “那是件令人很不愉快的事兒,”她說道,“可憐的姑姑被人殺害了,員警無休止的問話和所有的這些事情都令人很不愉快。來來回回到處走,翻箱倒櫃地搜查,沒完沒了地問問題,鄰居們又那麼唧唧喳喳地不停地說三道四。一開始,我倒還沒覺得我們的生活成了那個樣子。我丈夫的母親很討厭那些事,她的家裡從來沒出過這種事,她總不停地這麼說,‘可憐的喬’等等諸如此類的話。我不可憐嗎?她是我的姑姑啊,對不對?但現在,我確實認為事情全都過去了。”

  “那麼,假如說詹姆斯·本特利是清白無辜的,那怎麼辦呢?”

  “胡說。”伯奇太太厲聲說道,“他當然不是清白無辜的。那件事就是他幹的,我從來就不喜歡他長的那個樣子,總是對著自己自言自語地嘟囔個不停。我確實勸過我的姑姑:‘您不該把房子租給這麼一個人,他很可能會發神經病的。’我就是這麼說的。可她說他人很安靜又守規矩,不會惹什麼麻煩。她還說他不喝酒,甚至也不抽煙。好了,這下兒,她可算是瞭解他了,可憐的人。”

  白羅沉思著看了看她。她是個高大豐滿的女人,皮膚的顏色很健康,善於言談。這所小房子整潔幹淨,傢俱光潔明亮,氣味清新,從廚房裡隱隱約約飄來了很吊人胃口的香味。

  這是一個好妻子,把他們的房間收拾得很整潔幹淨,不惜勞苦下廚房為自己的丈夫烹飪飯菜。他在心裡贊許著。她有點兒偏見和固執,可是,不管怎麼說,這樣又有什麼不可以的呢?可以肯定的是,她不是那種人們能夠想像得到的,會用一把砍肉的斧頭砍她姑姑腦袋的女人,也不會是個鼓動自己的丈夫那麼做的女人。斯彭斯已經調查過這對伯奇夫婦的經濟背景,沒有發現任何會因經濟引起謀殺的動機。斯彭斯是個辦事十分認真的人。

  他歎了口氣,鍥而不舍地堅持完成自己的使命。這時,伯奇太太對外國人的懷疑和不信任有了轉變。她將談話從謀殺案上引開,把話題集中到遇害人的身上。他問了許多有關她那可憐的姑姑的事情,包括她的健康狀況,她的生活習慣,她對食物和飲料的喜惡,她的政治觀點,她的人生態度,她對性的看法,她對罪惡的看法,以及她的宗教觀點和對孩子及動物的看法等等。

  這些無關緊要的問題將來是否有用,他說不清,他這是在大海裡撈針。可是,談著談著,他還是不經意地瞭解到了一些貝西·伯奇的情況。

  貝西對她的姑姑實際上瞭解得並不很多,因她們有血緣關系她才會尊敬年長的一輩,但她們並不十分親密,時不時的或是一個月左右,她和她的丈夫,在星期天會過去看望一次她的姑姑,並在那兒共進一頓午餐。也有的時候,姑姑會來看他們夫婦,但這種情況很少見,他們在聖誕節互相交換禮物。他倆還知道姑姑存了一點兒錢,也知道在她去世後,他們將得到那筆錢。

  “但這並不是說我們真的需要這筆錢,”伯奇太太不斷提高嗓門解釋道,“我們也有自己的積蓄。我們把她的葬禮安排得很體面,那的確是個很隆重的葬禮,有鮮花和各種該有的東西。”

  姑姑喜歡做針線活兒。她不喜歡狗,它們會將到處搞得一團糟。但她過去養過一隻貓——後來它走丟了,以後,她就再也沒弄過貓。但在郵局裡工作的那個女人曾堅持要送她一隻小貓,她堅持沒要。她總是讓自己的房間很整潔,她不喜歡垃圾,她不斷地擦洗,每天都清理一遍廚房的地板。她外出做活兒也都幹得不錯,她通常的工錢是一小時一先令零十便士,而卡彭特先生卻給她兩先令一個小時。卡彭特家很有錢,他們想讓姑姑每週多去幹幾次,但姑姑不願讓她其他的雇主失望,因為她在替卡彭特先生做活之前,已經在替其他的雇主幹活了。那樣做,她認為是不對的。

  白羅又提到了薩默海斯太太。

  “噢,是的。姑姑也給她做活——每星期兩天,他們是從印度回來的。他們在印度的時候,有過許多當地的僕人。薩默海斯太太對管家理事一竅不通,他們曾經試著經營蔬菜農場,但是對蔬菜種植也知之甚少。當孩子們假期回到家時,整個院子簡直亂得不可開交。可薩默海斯太太為人不錯,是個很好的女主人,姑姑喜歡她。”

  麥金蒂太太的形象就這樣清晰起來。她做針線活兒、擦地板、釘鈕扣;她喜歡貓而不喜歡狗,她喜歡孩子但不過分;她獨來獨往,對自己分內的工作盡職盡責;她星期天去教堂,但不參加教堂的其它活動;有時她也去看電影,但這樣做的時候很少;她看不慣不合規矩的事情——她曾經放棄為一個藝術家和他的妻子做活兒,因為她發現他們的婚姻不合法;她不讀書,但喜歡看週末版的報紙。她喜歡舊雜志,如果她的女主人們給她送些雜志和報紙的話,她也喜歡看;雖然她不大去電影院,但她對聽別人講那些電影明星的故事很感興趣;她對政治不熱心,卻像她丈夫生前的一貫的做法一樣,她投保守黨的票;在衣服上,她從不花太多的時間,她的女主人們給她的衣服已經足夠她穿的了;她還略有積蓄。

  麥金蒂太太事實上和白羅所想像的她應該的形象非常相似。而貝西·伯奇,也就是麥金蒂太太的侄女,也正和斯彭斯的案情記錄裡的那個貝西·伯奇十分吻合。在白羅起身告辭之前,喬·伯奇回家來吃午飯了。他是個個子矮小,樣子精明的男人,不如他的妻子那麼容易被判斷出個性,他神情稍微有點緊張,他的表現比她的妻子更沒有讓人懷疑和認為是故意的跡象。事實上,他似乎急於顯得樂於合作,而這一點,在白羅看來,就好像是異常的表現。為什麼喬·伯奇會急於和一個不斷提問題的、陌生的外國人合作呢?原因只能是這個陌生人帶給他一封當地警察局斯彭斯警監的信。難道喬·伯奇因此就急於要和員警搞好關系嗎?難道他不能像他妻子那樣經得起員警的盤問和異議嗎?也許這是一個良心不安的人。為什麼會良心不安呢?可以有多種解釋——但沒有一種是與麥金蒂太太死亡有關的。或者也可以這樣理解,那個由於看電影而不在犯罪現場的證據說法都是他的偽造。正是這個喬·伯奇敲開了那所小屋的房門,被他的姑姑迎進了門,然後他把那個毫無戒心的老婦人幹掉了。可不可以這樣理解呢?接著,他翻遍了所有的抽屜,將房間洗劫一空,製造出像是搶劫的現場。他將那些錢藏到房子後面,非常狡猾地以此嫁禍於詹姆斯·本特利。而那筆存於儲蓄所裡的錢,事後總是會歸他所有的,那二百英鎊會歸到他妻子的名下,因為某種不為人知的原因,他急切地需要這筆錢。白羅又想起來,殺人的兇器還沒有找到。為什麼在犯罪現場找不到那件兇器呢?就是白癡也知道作案的時候要戴上手套,以避免留下指紋的。那麼為什麼要扔掉那件兇器呢?那件兇器肯定是件帶有利刃的、很重的東西,難道是因為那件兇器很容易被認出來是伯奇家的東西嗎?它會不會就是現在這所房子裡正用著的什麼東西?那件兇器當然可以被洗幹淨血跡再擦亮。根據法醫的驗屍報告,那應該是件砍肉用的工具——然而看起來又不完全像一把砍肉用的斧頭,到底是件什麼東西呢?也許有點兒不同尋常……很容易被識別出來。員警一直在搜索這件兇器,但到目前為止仍未找到。他們搜查了樹林,打撈了湖水。在麥金蒂太太的廚房裡,沒有發現任何丟失的東西。沒有人能夠證明詹姆斯·本特利的私人用品中,有任何類似於兇器的東西。他們從來沒有發現他買過砍肉的斧頭或向人借過類似的東西。這是一個對他有利的小小證據,但和其它明顯的證據的分量比起來,這一點兒又顯得微不足道。但是,不管怎麼說,這仍是個疑點……

  白羅敏銳地掃視了一遍他正坐著的這間小客廳裡的各個角落,裡面的東西好像太多了。

  那件兇器會藏在這裡或者這所房子的其它什麼地方嗎?難道是因為這個原因,喬·伯奇才顯得良心不安,而急於要顯出樂於合作的樣子嗎?

  白羅難以對此下斷語。事實上,他並不這樣想,但是,他又不是十分肯定……

第六章

1

  詹姆斯·本特利曾經任職過的佈雷瑟—斯卡特爾公司的辦公室裡,經過盤問,白羅被人領進了斯卡特爾先生的房間。

  斯卡特爾先生是一個繁忙而熱心的人。

  “早上好,早上好。”他搓著他的雙手說,“我們能為您做些什麼?”

  他用帶著職業特點的目光打量了一番眼前的白羅,想要弄清楚他的身份。外國人,衣料質量很好,相當富有,是個酒店業主?還是個賓館經理?還是個演藝界的老闆?

  “我希望我不會過分地佔用您的時間,我想向您瞭解一下您以前的雇員詹姆斯·本特利。”

  斯卡特爾先生富於表情的眉毛向上挑高了一寸,然後落了下來。

  “詹姆斯·本特利。詹姆斯·本特利?”他迅速地提出了下一個問題,“您是報紙的記者?”

  “不。”

  “您不會是員警吧?”

  “不。至少——不是在這個國家裡。”

  “不是在這個國家裡。”斯卡特爾先生立即將這句話存到了大腦裡以備後用。

  “關於什麼事兒呢?”

  白羅從來就不會過分地迂腐,知道應該抓緊時機直截了當地說出事情的真象。

  他開口說道:

  “我正在展開對詹姆斯·本特利案件的進一步調查——詢問一下他的親戚朋友。”

  “我不知道他有什麼親戚。不管怎麼說,他被判定有罪,您是知道的,最終被判處了死刑。”

  “但是還沒有執行。”

  “啊,只要生命還在,就有希望,對嗎?”斯卡特爾先生搖了搖頭,“不過值得懷疑,證據是充足的。他的親戚是些什麼人?”

  “我只能告訴您如下事實:他的親戚既有錢,又有權勢,非常非常富有。”

  “您這話很令我吃驚。”斯卡特爾先生很難做得更加友好。白羅那句“非常非常富有”的話,對他來說,有一種不可抗拒的催眠作用。“是的,您這話的確令我吃驚。”

  “本特利的母親,也就是本特利夫人,”白羅接著解釋道,“跟她自己的家庭徹底斷絕了聯系,她不讓她兒子知道她娘家的情況。”

  “她娘家是一個名門望族嗎?好了,這就好了。年輕的本特利從沒因此沾過一點兒光。很可惜,他的這些親戚沒有及早趕來營救他。”

  “他們剛剛知道這些情況,”白羅解釋道,“他們雇我盡快趕到這個國家來,全力以赴採取任何有可能的補救措施。”

  斯卡特爾向椅子後背一仰,他的公事公辦的態度放鬆了下來。

  “我不知道您能做些什麼,我想他可以說是精神錯亂吧?現在有點為時太晚了。不過,如果您能夠找到那些很有名的醫生作證明的話,也許可以試試。當然,我在這方面很不在行。”

  白羅向前傾了傾身。

  “先生,詹姆斯·本特利在這兒工作過。您可以給我講一講他的情況。”

  “能告訴您的情況寥寥無幾——確實不甚了了。他是我們的低級職員,沒什麼對他不好的印象。他看起來是個很體面的年輕人,相當有教養,如此等等。但他缺乏生意頭腦,他就是不能把一件事兒給辦好。幹這行,不精明是不行的。如果一個代理人來找我們,說他有幢房子要賣掉,我們就想方設法給他賣掉;如果一個代理人想買一幢房子,我們就替他找一幢。如果這是一座孤零零的房子,沒有什麼令人愉快的設施和方便條件,我們就強調它悠久的歷史,而不提它周圍的不利環境。如果這幢房子正好對著煤氣場,我們就說它設備完善,使用方便,而不提它周圍的景色。總而言之,要想方設法使我們的代理人感到滿意,將錢賺到手——這才是你在這兒要做的事情。在這兒需要各種各樣的手腕和計謀。‘我們奉勸您趕快買下這幢房子,夫人,有一個議會議員對它非常感興趣——確確實實非常喜歡這幢房子。今天下午他還要再來,讓我們領他去看一看!’他們十有八九會上當中計——說一個議會議員想要幹什麼,總是能打動很多人的心。他們也不想想為什麼!沒有一個議會議員的選擇會不影響到他選區的選民對房子的選擇。這個辦法非常奏效。”他突然大笑了起來,滿嘴的假牙全露了出來。“心理學——事情就是這樣辦成的——就是要抓住人們的心理。”

  白羅緊抓住這個詞。

  “心理學。您說得對極了。我看得出,您是個對人很有判斷力的人。”

  “不算太壞。不算太壞。”斯卡特爾先生謙虛地答道。

  “因此,我再問您,您對詹姆斯·本特利的印象如何?這話就在你我兩個人之間說——嚴格保密在你知、我知的範圍內——您認為他會殺了那個老婦人嗎?”

  斯卡特爾瞪起了眼睛。

  “當然。”

  “那麼,從心理學上講,您也認為他很有可能做這種事兒嗎?”

  “啊,如果您這樣說話——不,不完全肯定。根本想不到他會有這樣的膽量。如果您真的這麼問我的話,我就告訴您原因是什麼。他性情溫和,頭腦總是有點猶豫不決,做事優柔寡斷,於心不忍。一旦接受下一份工作,就總是沒完沒了地擔心著急。他就是有點精神錯亂。”

  “您解雇他沒有什麼特殊的理由嗎?”

  斯卡特爾搖了搖頭。

  “這年頭兒生意不好做,職員們沒有足夠的事兒幹,我們就解雇那些最沒有能力的人。這就輪到了本特利。我認為這屬於正常情況,公司處境不好的時候,情況總是如此。給他一份評語很好的推薦信,不過他還是沒能找到一份新工作。他勁頭不足,缺乏活力,這給人的印象不很好。”

  事情總是這樣的,白羅心裡想著,離開了辦公室。詹姆斯·本特利總給人留下不好的印象。絕大多數人認為殺人犯都很有魅力,他這樣想時,心裡稍微有些安慰。

2

  “對不起,您介意我坐下來和您談談嗎?”

  白羅坐在“藍貓”咖啡店的一張小桌子旁,從他剛才正在認真研究的菜單上抬起頭來。

  “藍貓”咖啡店的燈光很暗,它的特色是專門營造一個由橡樹和方格玻璃窗構成的過去的世界。但剛剛在他對面落座的那位女士,在她身後昏暗背景的映襯下,卻顯得格外引人注目,鮮艷動人。她一頭金發,穿著一件發亮的藍色短裙。此外,赫丘勒·白羅還能感覺到,就在不久以前,他在什麼地方曾經見過這個女人。

  她繼續說:“我禁不住聽到了您和斯卡特爾的事情。”白羅點了點頭。他已經意識到佈雷瑟—斯卡特爾那些隔開的辦公室,與其說是為了保密,倒不如說是為了做事方便。這倒沒有使他擔憂,因為他所希望能夠達到的目的是引起公眾的注意。他說:“您當時正在右邊的那個窗戶旁打字?”

  她點點頭,露出了潔白的牙齒,含笑表示默認。

  這是一個健康的年輕女性,身材豐滿。這是白羅非常欣賞的。年齡,據他判斷大約有三十三四歲。

  “我們談談本特利先生吧?”她說。

  “談本特利先生什麼?”

  “他打算上訴嗎?那是不是有了什麼新的證據?啊,我太高興了,我簡直難以——我只是不相信他會殺人。”

  白羅的眉毛揚了起來。

  “這麼說,您從來也不認為是他幹的?”他慢慢地說道。

  “啊,一開始我就不這麼想,我以為那肯定是搞錯了。但是後來有了證據——”

  她停了下來。

  “是的,有證據。”白羅說。

  “根據那些證據,好像不可能是別人幹的。我當時就想,也許是他的腦子發瘋了。”

  “在您看來,他是不是好像有點兒——我應該怎麼說呢——他是不是有點兒古怪?”

  “啊,不,不是古怪,他只是有點兒害羞和手足無措。每個人都會有那種情況的。事實是,他從來就沒有很好地展示自己,他對自己沒有信心。”

  白羅看了看她,她自己當然有足夠的自信,她還很可能有足夠的自信去激發另一個人。

  “您喜歡他?”他問。

  “是的,我是喜歡他。”她的臉紅了。“艾米——這是辦公室裡的另外一個女孩——她經常取笑他,叫他‘討厭鬼’,但我非常喜歡他。他彬彬有禮,性情溫和——而且他知道很多事情,我的意思是很多從書上看來的東西。他想念他的母親,您知道,她病了很多年了,不是真正地生病,只是身體不太健康,他對她服侍得特別細致周到。”

  白羅點點頭,他對那些母親非常瞭解。

  “當然了,她也關心他,照料他在冬天很弱的心髒,還有他的衣食方面的事兒。”

  白羅又一次點點頭,問道:

  “您和他是朋友嗎?”

  “我說不清——不十分確切。我們總在一起說話。但自從他離開這裡之後,我就再沒怎麼見過他。我給他寫過一封信,口氣很友好,但他並沒回信給我。”

  白羅輕輕地問:

  “但是您喜歡他?”

  她有些逞強地說道:

  “是的,我喜歡他。”

  “這非常好。”白羅說著,腦子裡飛快地回想起他與那位被判處死刑的罪犯會面那天的情況。那天他對詹姆斯·本特利看得十分清楚,灰褐色的頭發,瘦瘦的身材,兩只手上的關節很大,細長的脖子上大大的喉結看得很清楚。他也看到了那種偷偷摸摸的,有些尷尬難堪的,幾乎是鬼鬼祟祟的眼神。他不是幹淨利索的人,也不是那種胸懷坦蕩,給人以信賴感的人——而是那種神神秘秘,略帶狡詐,好像看東西躲躲閃閃的傢伙,說話含混不清,喜歡自言自語,一點兒也不坦蕩。他是那種不誠實、不禮貌的傢伙,這就是大多數喜歡從外表看人的人對詹姆斯·本特利的印象,這也正是他給陪審團留下的印象。

  這種傢伙會撒謊、會偷錢、也會砸爛一位老婦人的腦袋。但對於很有識別能力的斯彭斯警監來說,他對他並沒有這樣的印象。赫丘勒·白羅對他也不是懷有這樣的印象。現在,這位姑娘也不這樣看他。

  “小姐,您的名字是——”

  “莫德·威廉斯。有什麼需要我幫助的嗎?”

  “我想是有的。有人相信詹姆斯·本特利是無辜的,威廉斯小姐。他們正在努力證實這件事,我就是那位受命進行調查的人。我可以告訴您的是,我已經取得了相當大的進展——是的,進展相當大!”他毫不臉紅地撒了一個謊。在他看來,撒這個謊非常有必要。

  有些人在有些地方總覺得不自在。

  莫德·威廉斯會開口說話的。她一旦開始說話,就像是投石水中,被擊起的漣漪迅速蔓延開來。他說:

  “您剛才對我說,您和詹姆斯·本特利過去總在一起說話交談,他給您講過他的母親和他的家庭生活,他是不是還提到過別的什麼人?這個人與他或是他的母親關系很不好呢?”

  莫德·威廉斯想了想。

  “不——不是您所說的那種關系很不好。他的母親不太喜歡年輕女人。兒子很孝順的母親都不會喜歡年輕的女人。”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有些家族世仇或是什麼宿敵,或是對他心懷不滿,有敵意的人。他有沒有跟您提起過這些?”

  她搖了搖頭。

  “他從未說過在他的生活中有這種人存在。”

  “他有沒有提到過他的女房東,麥金蒂太太呢?”

  “沒有提到過那個名字。他說過一次,她讓他吃鯡魚的次數太多了。他還有一次提到他的女房東很難過,因為她的貓丟了!”

  “他是不是向您提起過——請您務必誠實認真。他是不是說他知道她放錢的地方?”

  那姑娘的臉上出現了一片不自然的紅暈,但她堅定地繃起了臉頰。

  “事實上他對我說過。我們曾在一起談過有些人就是不相信銀行——他就說他的女房東把她的錢放在一塊地板的下麵。當時他說。‘說不定哪一天她外出的時候,我會去把那錢拿過來。’這並不像個玩笑,他從來不開玩笑。他的意思實際上是指他替女房東的粗心大意感到擔憂。”

  “噢,”白羅說,“那就對了。我的意思是,根據我的觀點來看,這樣就對了。當詹姆斯·本特利想到要偷錢的時候,在他自己看來,那好像是在從別人的角度來說這件事的。他也許會這樣說,‘有一天,也許有個什麼人會為了錢把她的腦袋給砸開的。’”

  “但不管怎麼說,事情不是那樣的。”

  “噢,是的。但是人一開口說話,不管多麼不經意,總是不可避免地暴露自己心裡的想法。聰明的罪犯從不願開口說話,但那些罪犯又很少是聰明的。他們通常會誇誇其談,說個沒完沒了——這樣,絕大多數罪犯遲早總會束手就擒。”

  莫德·威廉斯沖口說道:

  “但是肯定有人殺了那位老婦人。”

  “那是當然的了。”

  “您有什麼想法嗎?”

  “是的。”赫丘勒·白羅又一次撒謊道,“我認為我已經有了一些想法,但目前還只是剛剛有了進展。”

  那位姑娘看了看她的表。

  “我必須回去了。我們只能談半個小時。基爾賈斯特離這兒有一箭之地——我以前總是在倫敦找工作。如果有什麼我能幫得上忙的話,您務必讓我知道,行嗎?”

  白羅拿出了一張名片,寫上了現在所住的旅舍和電話號碼。

  “這就是我現在住的地方。”他注意到他的名字並沒有給她留下什麼特別的印象,這使他感到苦惱。他禁不住想:年輕一代總是缺乏對名人的認識。

3

  赫丘勒·白羅坐上返回布羅德欣尼的公共汽車,稍稍感到了一點兒愉快。不管怎麼說,現在總算有了一個和他一樣相信詹姆斯·本特利是清白無辜的。本特利的處世方式使他的朋友太少了。他的大腦又禁不住回想起了監獄裡的本特利。那是一次多麼令人失望的會見呀,沒有激起任何的希望,甚至可以說沒有一點點的興趣。

  “謝謝您,”本特利呆板地說。“但我想在這件事上,沒有人可能再對我有所幫助了。”不,他相信他沒有任何敵人。

  “當人們幾乎注意不到你是活著的,你就不可能有什麼敵人。你的媽媽呢,她有仇人嗎?”

  “當然沒有。每個人都喜歡她,而且尊敬她。”他的聲音裡有一絲惱怒。

  “你的朋友們呢?”詹姆斯·本特利說得相當勉強:

  “我沒有什麼朋友。”

  這話並不確切,因為莫德·威廉斯就是一個朋友。上帝的安排是多麼的奇妙啊!白羅想。不管一個人的外表是多麼的貌不驚人,一個男人總還是有女人喜歡的。盡管威廉斯小姐外表很性感,他敏銳地覺察到,她實際上是真正擁有寬厚的母愛的那種人。她具備的那些品質正是詹姆斯·本特利所缺少的。那種旺盛的精力,那種活力,那種力量,那種拒絕認輸,永往直前一定要取得勝利的決心,都是本特利所不具備的。他歎了口氣。

  今天,他撒了個多麼大的彌天大謊呀。但是不必介意——撒謊是必要的。白羅讓自己胡思亂想起來,自言自語地說了好多混亂不堪的比喻。

  “不管怎麼說,大海裡總還是能撈到一顆針的;在一大群沉睡著的狗中,我總能夠抬腳踩上一條的;如果向天上放箭,總會有一枝箭掉下來,射中一所玻璃房子的。”

第七章

1

  麥金蒂太太從前住的小屋離公共汽車站只有幾步遠。兩個孩子正在台階上玩耍:一個手裡捧著個好像是被蟲咬壞的蘋果在啃。另一個手裡拿著個錫托盤正往門上砸,口裡亂喊亂叫。兩個孩子看上去都髒兮兮的,很開心。

  白羅上前用力打門,各種聲音更是亂作一團。一個女人從牆角處過來看了看。她穿著一件五彩繽紛的大外套,頭發亂蓬蓬的。

  “停下來,厄尼。”她喊道。

  “不停,就不停!”厄尼說了一聲,又繼續敲托盤。

  白羅離開了門前的台階,朝那個屋角走去。

  “你拿孩子真沒辦法,是不是?”那個女人說。

  白羅想說有辦法,但卻沒有張開口。

  那女人示意他繞過牆角,從後門進去。

  “我把前門給閂上了,先生,請您從這裡進去吧。”

  白羅穿過一間肮髒的,堆放農具的屋子,進了廚房。廚房比那一間髒得更厲害。

  “她不是在這兒被人殺死的。”那個女人說,“她死在了客廳裡。”

  白羅眨了眨眼。

  “您到這裡就是為了這個,對嗎?您是個外國人,住在薩默海斯太太那裡,是嗎?”

  “這麼說,您對我所有的情況都知道了?”白羅說著,臉上放出了光彩。

  “是的,的確。”

  “您怎麼稱呼?”

  “吉德爾太太。我丈夫是個粉刷工,四個月前我們剛搬來。以前,我們和伯特的媽媽住在一起。有人說,你們不會搬到一個出過謀殺案的房子裡去住吧?可我的回答是,房子總歸是房子,總要比擠在起居室後面好。有人死在這兒,太可怕了,對不對?但不管怎麼說,我們在這兒卻從來沒有受到打擾。人們總是說,被害死的人會在這兒來回晃悠,可她沒有。讓我們去看看發生謀殺的地方吧。”

  感覺就像是個遊客在接受導遊服務一樣,白羅很滿意。

  吉德爾太太把他領進了一個小房間,裡面放著一件很沉重的詹姆士一世時代的擺設,顯得過分擁擠。不像這所房子的其它房間,它一點兒也看不出有人住過的跡象。

  “她倒在地板上,後腦勺被砸爛了,這可嚇壞了埃利奧特太太,是她最先發現了她的屍體——她和拉金,就是那個麵包師一起過來,樓上藏的錢被偷走了。請上來,我這就帶您看錢被偷走的地方。”

  吉德爾太太領路上了樓梯,將白羅帶進了一間臥室,這裡有一個很大的、帶抽屜的櫃子,一張很大的銅床,還有幾把椅子和一排很好看的嬰兒服裝,有的濕,有的幹。

  “就在這兒。”吉德爾太太驕傲地說道。

  白羅朝四周大量了一下。很難想像,這個雜亂無章、擁擠不堪的地方曾經是一位有潔癖的老婦人的住所。

  “這是麥金蒂太太生前生活和睡覺的地方,她總是為自己房間的整潔幹淨而驕傲。”

  “依我看,這不是她的傢俱吧?”

  “噢,不是的。她的侄女從卡倫奎過來,把東西都給搬走了。這裡現在沒有留下任何麥金蒂太太的東西。”

  吉德爾夫婦搬進這個房間住下了,生者總是比死者更強大。

  從樓下傳來了一個小孩扯著嗓子尖叫的哭聲。

  “啊,這是孩子醒了。”吉德爾太太毫無必要地解釋道。

  她急忙沖下樓去,白羅也緊跟著下去了。

  “在這裡沒什麼可調查的了。”他朝隔壁鄰居家走去。

2

  “是的,先生,是我最先發現了她。”埃利奧特太太表情非常誇張。院落幹淨整潔,井然有序,惟一做作的是埃利奧特太太的神情。她是個高大、瘦削、黑頭發的女人。當她回憶起她生活中令人驕傲的那一刻時,變得神采飛揚起來。

  “拉金,就是那位麵包師來敲我的門,他說:‘麥金蒂太太出事兒了,我們怎麼敲門她都不回答,她好像是病得很重。’的確,我想她也可能是生病了,她年紀不小了。依我看,她肯定是中風了。所以我就趕快過去,看到那兒有兩個男人,他們當然不會進她的臥室。”

  白羅對這種禮節克制表示贊許。

  “我急忙朝樓梯上跑,他在後面跟著,臉色像死人一樣慘白,我當時可沒想到死人這回事兒。噢,當然了,我當時並不知道出了什麼事。我使勁敲門,可裡面沒有回答。於是我就擰開門把手,自己走了進去。整個房間亂作一團——地上的木板都被撬起來了。‘這是搶劫。’我說。但是那個可憐的老人在哪兒呢?然後我們想到去客廳看一看,啊,她就在那裡。人在地板上躺著,那顆可憐的腦袋被砸得陷了進去。謀殺!我一眼就看了出來。是謀殺。這不可能是別的事情,入室搶劫,謀財害命,就在布羅德欣尼,竟然出了這種事!我叫啊叫啊,哭喊個不停。

  “他們對我可費盡了事兒了,我當時一下子就暈了過去,他們只好跑到‘三隻鴨子’酒店去,給我拿來白蘭地。即便是我醒來之後,有好長好長時間,我渾身上下還一直哆嗦個不停。‘求您別那麼大呼小叫的了,太太!’警監來了以後,就這麼對我說。‘求您別這樣呼天喚地的了,您最好是回家自己喝杯茶靜靜神兒吧。’於是,我就回家了。當埃利奧特從外面回來時,他眼瞪著我說,‘哎呀,到底出什麼事兒了?’那時我渾身上下還在抖個不停。從小時候起,我一直都是這麼敏感。”

  白羅機敏地打斷了這個女人神經質般的敘述。

  “是的,是的,這一點誰都看得出來。請問您,您是什麼時候最後一次看到可憐的麥金蒂太太?”

  “那肯定是出事的前一天。我看見她時,她正從房子裡出來,要到後院去摘薄荷葉兒,我當時正好在喂小雞。”

  “她和您說什麼話了嗎?”

  “只打了個招呼,說了聲下午好。”

  “那就是您最後見她的情況嗎?在她遇害的當天,您見過她沒有?”

  “沒有。不過我看到她走神了。”埃利奧特太太壓低了聲音說。“大約在上午十一點的時候,我看見她從大路走了過來,像平時一樣,拖著腳,一步一步向前走。”

  白羅耐心地等著,但好像不會再有什麼用了。他問道:

  “當員警逮捕他的時候,您覺得奇怪嗎?”

  “啊,我覺得奇怪又不奇怪。我跟你說,我總覺得他有點兒傻,我對此毫不懷疑。這些傻子有時候會辦蠢事的。我的叔叔有個低能兒,他有時做事非常傻——當他長大的時候,就是那個樣子,他連自己有多大力氣都不知道。是的,那個本特利是有點兒傻。但如果他們把他送到精神病院裡而不是處死的話,我是不應該感到吃驚的。啊,你看看他藏錢的地方,沒有人會把錢藏到那種地方,除非他想要被人發現。就是有點兒傻裡傻氣,頭腦簡單,他就是那種人。”

  “除非他想讓人找到他藏的那些錢。”白羅自語道,“隨便問一句,您沒有丟過一把砍刀或一把斧頭吧?”

  “沒有,先生,我沒丟過。員警也問過我這個問題,問了我們這個村子裡所有的人。”

  到目前為止,他是用什麼兇器將她砍死的仍是一個謎。

3

  赫丘勒·白羅朝郵局走去。

  殺人者想讓人找到那筆錢,但他不想讓人找到殺人的兇器。找到那筆錢,就會懷疑到詹姆斯·本特利頭上。那麼,找到那件兇器時,會懷疑到誰呢?他搖了搖頭。

  他已經走訪了兩戶人家,他們都既不比吉德爾太太更充滿活力,又不像埃利奧特太太那樣誇張,大驚小怪。他們一致認為,麥金蒂太太是一位非常令人尊敬的女人,她深居簡出,恪守婦道。她在卡倫奎有一個侄女。除了那個侄女,沒有看到過有別人來看望過她。據他們所知,也沒有人不喜歡她或者和她有仇。據說,有人提議為詹姆斯·本特利寫請願書,不知道是不是真有這回事兒?會不會要求他們在請願書上簽名呢?

  “我一無所獲——一無所獲,”白羅自言自語道,“我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如何是好。我現在非常能理解斯彭斯警監為什麼會感到失望了。但是,這對我來說應該有所不同。斯彭斯警監是個好心、勤奮、工作努力的人。但我,我是赫丘勒·白羅!對於我來說,總應該有所發現。”

  他的一隻光潔錚亮的皮鞋踩到了一個小水窪裡,濺上了一兩點泥汙。他趕緊將腳撤了出來。他是了不起的赫丘勒·白羅,但他也是位上了年紀的老人,他的鞋也會夾腳。他走進了郵局。

  郵局裡靠右邊的一側是辦理郵寄業務的;左側陳列著各種各樣的商品貨物,包括糖果、食品雜貨、五金器具、金屬製品、生日卡片、針線包,還有小孩子的衣服等等。

  白羅慢慢走上前,想買些郵票。一個女人急忙迎了過來接待他。這是個中年女人,眼睛敏銳而明亮。白羅心想,這個地方毫無疑問是布羅德欣尼村消息最集中的地方。那個女人的名字卻有點不合適,她叫斯威蒂曼太太。

  “十二便士。”斯威蒂曼太太說著,敏捷地從一大本中撕下了郵票。“這總共是四先令十便士,您還要點兒別的什麼嗎,先生?”

  她急切地注視著他。從她身後的門裡,探出了一個女孩兒的腦袋,明顯地想聽兩人說話,她頭發亂蓬蓬的。

  “我在這裡人生地不熟。”白羅嚴肅地開口說。

  “是的,先生。”斯威蒂曼太太附和道,“您是從倫敦來的吧?”

  “我希望您知道我此行的目的。”白羅帶著輕微的笑容說道。

  “噢,不,先生,我一點兒也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斯威蒂曼太太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

  “您知道麥金蒂太太。”白羅提了一句。

  斯威蒂曼太太搖了搖頭。“那是件令人難過的事情——很令人震驚。”

  “我想您對她非常瞭解吧?”

  “噢,是的。我敢說,我和布羅德欣尼的所有人一樣,都很瞭解她。她每次來這兒買東西,總要和我聊上一會兒。是啊,出了這事兒,真是可怕;現在還沒結案吧?或者我聽人這麼說過。”

  “就詹姆斯·本特利是否有罪,從某種角度來講,目前還存在疑點。”

  “啊,”斯威蒂曼太太說道,“警官抓錯人又不是頭一回了,雖然在這個案子中我不願意這麼說。我也不應該想他是否真的有罪。他是那種容易害羞、尷尬的人,但對人不會構成什麼威脅。您也會這麼想的。不過,這種事兒是很難說的,對不對?”

  白羅請她拿紙和信封。

  “當然可以了,先生。請到櫃檯這邊來。”斯威蒂曼太太急忙跑到左邊櫃檯下麵坐了下來。

  “難以想像的是,如果不是本特利先生殺的人,那麼究竟會是誰呢?”

  她說著,把手伸到架子最上層,取紙和信封。

  “有時候,我們這兒確實有一些很可惡的流浪漢,也很可能是他們中的一個人發現窗戶沒關嚴,就跳了進去。但是他總不會把錢丟下不要了。不管怎麼說,那也是三十英鎊啊,給您,先生。這是很好看的藍色信紙,配這些信封也很漂亮。”

  白羅接過東西並付了錢。

  “麥金蒂太太從未提過她害怕什麼人或什麼人使她感到緊張嗎?”他問。

  “她沒這樣對我說過。她不是個膽小、容易害怕的人。有時候,她在卡彭特先生家呆到很晚——他們家住在山頂上,他們家經常請客人吃晚飯並住在那兒。麥金蒂太太有時晚上到那兒去幫忙洗洗涮涮,經常半夜裡才從山上下來,我可不喜歡那麼做,天很黑,再從山下走下來。”

  “您瞭解她的侄女嗎?就是伯奇太太。”

  “我只是和她見面時打個招呼,她有時會和她丈夫一起到這兒來,麥金蒂太太死後,他們繼承了一點兒錢。”她用目光銳利的黑眼睛看了看他。“啊,那是自然的了,對不對,先生?你總不能自己帶走,你的親骨肉得到它是非常自然的事情。”

  “噢,是的,是的。我對此表示完全同意。麥金蒂太太喜歡她的侄女嗎?”

  “是的,非常喜歡,先生。我認為她的愛表示得過於明顯。”

  “她也喜歡她侄女的丈夫嗎?”

  斯威蒂曼太太的臉上出現一種逃避似的表情。

  “據我所知是這樣的。”

  “您最後一次看見麥金蒂太太是在什麼時候?”

  斯威蒂曼太太想了想。

  “嗯——讓我想想看,那是什麼時候呢,埃德娜?”

  埃德娜在台階上喘著氣,沒有回答。

  “是不是她遇害的那天呢?”

  “不,不是。是她死的前一天——或者是在那一天以前。啊,是的,是星期一,這就對了,她是在星期三被害的。那天,她買了瓶墨水。我想她是想寫封信吧。”斯威蒂曼太太聰明地說道。

  “有這種可能。那天她看起來和平時沒有什麼兩樣吧?她沒有什麼異常的地方?”

  “沒有,我認為是沒有。”

  喘著粗氣的埃德娜從門口闖進了店裡,突然插嘴說道:

  “她那天不一樣!”她肯定地說,“她為什麼事兒感到高興——不是十分高興,而是很激動。”

  “也許你是對的,”斯威蒂曼太太說,“我當時沒注意到這一點兒。現在你這麼一說,我倒想起來了,她是有點容光煥發,神高氣爽。”

  “您還記得她那天說過什麼話嗎?”

  “通常我記不得和人說過什麼,但是,因為她被謀殺了,員警又再三地盤問,還有諸如此類的事情,使我想起來了。她當時根本沒提任何和詹姆斯·本特利有關的事兒,這一點我很肯定。她談了一點兒卡彭特一家的情況,還有厄普奧德太太——這些都是她幹活的人家,這您是知道的。”

  “啊,是的。我本打算問您她在這裡具體都替哪些人家幹活兒?”

  斯威蒂曼太太立刻回答說:“星期一和星期四她去薩默海斯太太那兒幫忙,也就是您現在住的那家旅館,對不對?”

  “是的,”白羅歎了口氣。“我看是沒有別的地方可住吧?”

  “在布羅德欣尼沒有,您在那個地方住不太舒服吧?薩默海斯太太是個好人,但她不會照料房子,那些從國外回來的女人都是那個樣子。總是把家里弄得亂糟糟的,什麼時候去都得重新打掃。麥金蒂太太總是這麼說。是的,星期一下午和星期四上午去薩默海斯太太的旅館裡幫忙;然後在星期二上午到雷德爾醫生家,下午去厄普奧德太太家;星期三去韋瑟比太太家;星期五到卡彭特夫人那兒。厄普奧德太太上了年紀,和她的兒子一起住,她們有一個女僕,可她是個新手,麥金蒂太太通常是每星期去一次,把事情給整理出個頭緒來;韋瑟比先生和太太好像從來用人也用不長,韋瑟比太太常年體弱多病;卡彭特家很漂亮,經常招待客人。他們都是很好的人。”

  聽了這句關於布羅德欣尼人的最後評語,白羅走出了郵局,重新來到大街上,他慢慢走上山坡,朝他住宿的“長草地”旅館走去。他衷心地希望那罐早已膨脹變大的罐頭裡的食品和染著血跡的豆子都已經按薩默海斯太太的預先安排,在中午時被吃完了,而不必作為晚餐拿來招待他。但是,也還會有別的讓人懷疑的類似的罐頭,在“長草地”旅館的這種生活肯定有它本身的危險。總的來說,這一天令人失望,他有什麼收獲呢?

  那個詹姆斯·本特利有一個朋友,無論是他還是麥金蒂太太都沒有任何仇人。那位麥金蒂太太在她死去的兩天前,神色激動,還買了一瓶墨水,白羅突然停住了腳步,牢牢地站在了原地。

  難道這是一個有用的、值得思考的線索嗎?難道他終於有所發現了嗎?

  他慢慢問自己這些問題,為什麼麥金蒂太太想要買一瓶墨水?斯威蒂曼太太對此所做的回答相當嚴肅,她猜她是想要寫一封信,這樣就有了重大發現——這一重要事實幾乎逃過了他的注意。因為對他來說,就像對絕大多數人一樣,寫一封信是一件極其平常的事情。但是,對麥金蒂太太來說,就非同尋常了,對她而言,寫信是如此的不同尋常,以至於如果她想這麼做的話,她就必須特意出門一趟,去買一瓶墨水。那麼,麥金蒂太太以前就很少寫信。斯威蒂曼太太在郵局裡工作,對這樣一個事實肯定是不會搞錯的。但是,麥金蒂太太就在她死去兩天之前寫過信。她究竟是給誰寫信呢?又是為什麼呢?這也許是不太重要的,她可能是給她侄女寫,也可能是給一個不曾見面的朋友。在諸如買一瓶墨水這樣的簡單的事情上費這麼大的腦筋,簡直是荒謬滑稽,但這正是他所有的收獲。他要根據這條線索追蹤下去。

  一瓶墨水。

第八章

1

  “一封信?”貝西·伯奇搖了搖她的頭。

  “不,我沒有收到過信,她給我寫信幹什麼?”

  白羅提醒她說:

  “也許她有什麼事兒想告訴您。”

  “姑姑不是個愛寫信的人,她都快七十歲了,您知道,她年輕時幾乎沒受到過什麼教育。”

  “但她識字,對嗎?”

  “噢,那當然,她認得的字不多,雖然她也喜歡看《世界新聞》和她的《星期天彗星報》,但是寫信對她來說是件困難的事情。如果她有什麼事兒想要我知道,比如說想推遲我們去看她的時間或者是說她不能來我們這裡,她通常是打電話告訴本森先生。他是一個藥劑師,就住在我們的隔壁,然後由他來告訴我們,他非常守信用。您知道,在我們這兒,這樣做只需要花上兩個便士,在布羅德欣尼郵局裡,有個公用電話。”

  白羅點點頭,他很欣賞兩便士的電話費總要比郵費便宜這一事實。他已經對麥金蒂太太有了清晰的印象,她是那種愛節儉、會精打細算的女人。他想,她生前肯定是很愛錢。

  他又輕聲追問:

  “但依我看來,您姑姑不可能沒有給您寫過信吧?”

  “啊,寫過聖誕卡片。”

  “也許她在英國的其他地方有朋友,想給他們寫信?”

  “這我就不知道了。她有一個小姑子,但兩年前就死了,她還認識喬治太太,但她也過世了。”

  “這麼說,如果她要寫信給什麼人,那肯定是為已經收到的信寫的回信,是這樣嗎?”

  貝西·伯奇再次充滿了困惑。

  “我不知道誰會給她寫信,我肯定,當然了,”她的臉突然亮了起來。“‘政府’總可能給她寫信吧?”

  白羅同意。在當今時代,貝西所漫不經心提到的所謂“政府”只是一種口頭禪,而不是一種例外。

  “那種事通常很愚蠢,”伯奇太太說。“總讓你填很多表格,問一大堆粗野無禮的問題,體面的人就不應該被這樣問。”

  “這麼說,麥金蒂太太也許是收到了政府的表格或什麼調查需要她回復嗎?”

  “如果真是這樣的話,她就會把它拿給喬看,這樣,喬就可以幫她填寫那些東西,那種事會讓她手忙腳亂的,她總是去請喬幫忙來寫。”

  “您是否記得她的個人物品裡有什麼信件?”

  “我不記得有這類東西,但警監先生翻查了一遍,沒多久就讓我收拾了她的東西,把它們拿走了。”

  “那些東西現在怎麼樣了?”

  “那邊的那只箱子是她的——是很結實的上好的紅木。樓上還有一個衣櫃和一些很好的廚房用具,其它的東西我們都給賣了,因為我們沒有地方保存。”

  “我指的是她的個人物品,”他解釋道,“比如梳子、刷子、照片、毛巾、衣服等等。”

  “噢,是這些東西。告訴您吧,我把它們都收拾到一個衣櫃裡放了起來,現在還在樓上。我當時不知道該拿它們怎麼辦。我原想在聖誕節時,把那些衣服拿到廢舊貨物交易市場上賣掉,但我忘了。把這些衣服拿給那些喜歡買舊衣服的人好像不太合適。”

  “我不知道——我是否可以看看那些東西?”

  “當然沒問題。不過,我不知道您會不會發現什麼有用的東西,員警已經全部檢查了一遍。”

  “我知道,不過,我還是再去看看吧。”

  貝西太太很快將白羅領到了後面的臥室裡。白羅判斷,這個房間主要是放衣服用的,她從床底拉出一隻箱子,說:

  “啊,就在這裡,您自己看吧。請您原諒,我得離開一會兒,我得下去看著燉肉鍋。”

  白羅非常樂于原諒她,聽到她登登地跑下樓去。

  他將箱子拉過來,打開了它。一股樟腦味迎面撲來。帶著遺憾的心情,他拎出了裡面的東西,這些東西毋庸置疑地表明這個女人已經死了。

  裡面有一件相當破舊的黑大衣、兩件羊毛套衫、一件外套和一條裙子、長統襪,沒有內衣,可能是貝西·伯奇拿去自己穿了。兩雙用報紙包著的鞋子、一個刷子、一把梳子,很舊但很幹淨,還有一面年頭很久的鏡子,一幅結婚照,帶著皮革相框。照片上的兩個人的衣著打扮都是三十年前的樣式——這可能就是麥金蒂太太和她丈夫的結婚照。還有兩張彩色明信片,一隻瓷器狗,一張從報紙上剪下的關於如何做醬菜的食譜,還有一篇描寫飛碟的文章,第三張剪紙是一份剪報,寫的是希普頓預言,還有一本《聖經》和一本祈禱書。

  沒有紗布或手套。可能是貝西·伯奇把這些東西拿走了,也可能是把它們給扔了。根據白羅的判斷,這裡的衣服對膀大腰圓的貝西來說可能太小了,麥金蒂太太是個瘦小的女人。

  他解開了用報紙包著的兩雙鞋,它們的質量很好,沒怎麼穿過,肯定是比貝西·伯奇腳的號碼要小。

  他剛想將鞋再重新用報紙仔細地包好,他的眼睛卻被那張報紙的標題吸引住了。

  那是一份《星期天彗星報》,日期是十一月十九日。

  麥金蒂太太是在十一月二十二日被人殺害的,那麼,這就是那張她在她死前的那個星期天買的報紙。當時,它肯定是放在她的房間裡,貝西·伯奇就順便拿它包上了她姑姑的鞋子。

  星期天,十一月十九日;在星期一,麥金蒂太太去郵局買了瓶墨水……

  是不是有可能因為她在星期天的報上看到了什麼東西呢?

  他又打開另外一雙鞋,包那雙鞋的報紙是《世界新聞》,日期也是十一月十九日。

  他將兩張報紙攤平,拿起來坐在椅子上認真地看著。他很快就發現了問題,在《星期天彗星報》上,有一篇文章被剪掉了,中間那一頁上留下了一個長方形的空白。這個空白對任何剪報來說都太大了。

  他仔細閱讀了兩份報紙,但沒發現其它有意思的東西,他又將這兩雙鞋子重新包好,整整齊齊地放回到了箱子裡。然後他邁步下樓。

  伯奇太太正在廚房裡忙著。

  “我想您沒發現什麼有用的東西吧?”

  “啊,”他又用很隨便的口氣說道。“您能不能記得在您姑姑的錢包或手提包裡有一塊剪下來的報紙?”

  “我不記得了,也許員警拿走了吧?”

  員警不會把它拿走的。白羅從斯彭斯所作的記錄中可以肯定這一點。那位死去的老婦人的手提包裡的東西都開出了清單,其中並沒有那張剪下的報紙。

  赫丘勒·白羅心想:

  下一步就容易了,要麼是徹底失敗,要麼就是我終于有進展了。

2

  白羅靜靜地端坐不動,面對著成摞成摞的落滿灰塵的報紙,他心想:他對那瓶墨水重要性的認識並沒有使他枉費心機。

  《星期天彗星報》刊登的都是過去的浪漫故事,白羅現在看的這張《星期天彗星報》的日期是十一月十九日,星期天,在中間一頁的最上方,是如下醒目的大標題:

  過去悲劇中的婦女受害者,

  如今這些女人都在哪裡?

  標題下面是四幅模糊不清的照片,很明顯是很多年前拍攝的。她們看起來並不顯得多麼不幸,實際上,她們的表情都相當滑稽,因為她們都穿著過時的服飾,再沒有什麼比過時的時髦更滑稽的了——雖然在過去的三十年裡,她們可能會顯得很有魅力,或者,不管怎麼說,她們那身裝束也曾經流行一時。

  每一張照片下面都有一個名字和簡單的介紹:伊娃·凱恩,著名的克雷格案件中的“另一個女人”;賈尼斯·考特蘭一個不幸的妻子,她的丈夫吸毒成癖,一無是處,簡直是個惡魔;小莉莉·甘博爾,我們這個過分擁擠時代的不幸兒童;維拉·佈雷克,涉嫌殺害丈夫的妻子。

  接下來,又用醒目的黑體字提出了這個問題:

  如今這些女人都在哪裡?

  白羅眨了眨眼,定下神來,開始認真閱讀這些年代久遠、令人記憶模糊的女主人公們的人生傳奇故事。

  他記得伊娃·凱恩這個名字。因為克雷格案件在當時曾經轟動一時。埃爾弗雷德·克雷格是一個市政職員,辦事勤勤懇懇,他身材矮小,風度宜人,令人愉快。他的巨大不幸是,他娶了一個令人討厭、喜怒無常的妻子。克雷格太太使他負債累累,她逞強霸道,對他沒完沒了地嘮叨找岔子,而且患有精神病。一些不懷好意的朋友說,那完全是因為想像所致。伊娃·凱恩是他們家的保姆,她當時年僅十九歲,長得很漂亮,無依無靠,人也相當單純。她如醉如癡地愛上了克雷格,他也愛她,然後有一天,鄰居們就聽說克雷格太太到國外治病去了,這都是從克雷格的口裡聽來的。作為到國外旅行的第一步,在一天晚上夜深的時候,他用車先將她送到倫敦,後來又送她去了法國南部,最後,他就回到他住的鎮上。

  過一段時間,他便向人提起根據他妻子的來信中所寫的她的健康狀況沒有什麼好轉。伊娃·凱恩一直留在家裡,替他照料家務。這時,就開始有流言蜚語傳了開來,最後,克雷格收到他妻子在國外病死的消息,他離開了家,在一個星期後回來,對大家說他在國外給他妻子辦完了葬禮。

  從某種程度上講,克雷格是個頭腦簡單的人。他犯了一個錯誤,提到了他妻子死亡的地點,說那是法國一個著名的旅遊勝地——裡維艾拉。有人的朋友在那裡住,通過寫信,瞭解到既沒有發現一個叫克雷格太太的女人的死訊,也沒有聽到過任何在那裡舉行的葬禮。

  過了一陣子,謠言四起,於是有人向員警報了案。後來的事情可以簡單地概括如下:

  克雷格太太根本就沒去過法國的那個旅遊勝地,她被碎屍肢解埋在了克雷格家的地窖裡,驗屍報告顯示,她是被農藥毒死的,克雷格被捕並被送上法庭受審;伊娃·凱恩一開始被指控為同謀,但是指控後來被撤銷了,因為事實清楚地表明,她對所發生的事情毫不知情。最後,克雷格全部招認,被判了死刑,伊娃·凱恩當時快要生孩子了,就離開了那個小鎮。

  用《星期天彗星報》上的話說,就是:

  她在新世界的好心的親戚們在那裡給她安置了一個家,她改換了姓名。這個可憐的年輕女人,在她容易輕信的青春歲月,曾被一名冷血殘酷的殺人犯勾引誘騙。她從此永遠離開了這個島國,開始了一種新的生活。在她的內心將永遠把往事封閉,而且將永遠對她的女兒隱瞞她父親的真實姓名。

  “我的女兒長大以後要快樂、幸福、無憂無慮,她的生命絕對不能被殘酷的過去所玷污。我發誓,要盡我所能做到這一點,我不幸的記憶將永遠留在我一個人心裡。”

  脆弱可憐,容易輕信上當的伊娃,這麼年輕就領教了人的醜陋和罪惡。如今她在哪裡?是不是變成了一位年邁的婦女,住在東、西部一個小鎮上,安靜度日,受她鄰居的尊敬?也許,她的眼睛還布滿了悲哀,是不是會有一個年輕的女人,幸福而快樂,也許會帶上自己的一大堆孩子,前來看望她的老媽媽,給她講述她每天生活中遇到的點滴痛苦和幽怨,家務瑣事,而對她媽媽曾經忍受過的那些過去的痛苦一無所知呢?

  “哎呀呀,”白羅說,然後感歎道,“賈尼斯·考特蘭,她的不幸當然根源于她的丈夫。她謹小慎微,處處提防,為了避免極其無休止的好奇心挑起事端。他古怪的行經讓她忍受了八年之久,整整八年的受苦殉難。”《星期天彗星報》這樣語氣極為嚴厲地評論道。後來,賈尼斯交了一位朋友,那是個帶著理想主意色彩而涉世未深的年輕人。有一次,他被他偶然看到的這對夫妻之間的爭執場面嚇壞了,因此,就對那位丈夫進行了突然襲擊,他一下子使出了很大的力氣,後者的頭碰到了光滑的大理石壁爐邊上,頭蓋骨被撞碎了。

  陪審團認為,案情屬一時激憤所致,那位年輕的理想主義者並沒有殺人動機,因此,以過失殺人罪對他判處了五年徒刑。

  飽受痛苦的賈尼斯感到了這個案子帶給她的輿論壓力,為了遺忘這一切,她出國去了。

  “她已經遺忘了嗎?”

  《星期天彗星報》這樣問道。

  “我們希望如此。也許在某個地方,她成為一個幸福的妻子和母親。對她來說,這麼多年默默忍受的噩夢一般的痛苦,現在回首望去,只像是一場煙雲的夢幻。”

  “好了,好了。”赫丘勒·白羅說著,將眼睛移到了莉莉·甘博爾身上。

  “這是我們這個過分擁擠的時代產生的一個不幸的兒童,莉莉·甘博爾像是從她那過分擁擠的家中被趕了出來,好像是她的一位姨媽負責監護莉莉的生活。莉莉想去看電影,姨媽說:‘不行。’莉莉·甘博爾就順手抄起一把放在桌上的砍肉斧頭,對准她的姨媽砍了過去。

  “那位姨媽雖然平時獨斷專橫,人卻長得瘦弱矮小,莉莉那一斧頭就把她砍死了。

  “對於一個十二歲的女孩來說,莉莉發育完好,身強體壯。

  “少年管教所的門打開了,莉莉從普通人的生活中消失了。

  “現在,莉莉已經是位成年婦女了,重新獲得了自由,在我們的文明社會裡佔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

  “在她受關押的緩刑期裡,她的行為可以說是很有代表性的。難道這不說明我們應該譴責的不是這樣一個孩子,而應該是社會制度嗎?在愚昧無知的環境中被人養大,小莉莉·甘博爾只是她自己環境的受害者。

  “現在,既然已經為她不幸的失足進行了彌補,我們希望她幸福地生活著。既是一個好公民,又是一個好妻子和好母親。”

  “可憐的小莉莉·甘博爾。”

  白羅搖了搖頭。

  一個十二歲的孩子,對著她的姨媽的腦袋揮動一把砍肉的斧頭,使出的力氣足以把她殺死。根據他的觀點,這無論如何也不是個好孩子,在這個案子裡,他的同情心屬于那位姨媽。

  他又將目光移到了維拉·佈雷克的報道上。

  顯而易見,維拉·佈雷克屬於那種萬事不順,處處出錯的女人。

  首先,她的一位男朋友原來屬於一個犯罪團夥,因為殺了一位銀行警衛而受到員警的通緝。後來,她嫁給一位受人尊敬的商人,結果卻發現那位商人接受過失竊的財物,為人銷贓。她的兩個孩子也是如此,隨著年齡的不斷增長,也受到了員警的“特別關照”。他們跟著媽媽一起到商店裡去,做過很多次趁人不注意偷拿商品的勾當。然而最後,終於有一個“好人”出現在她的生活中。

  他主動給可憐的維拉在海外的自治領地安置了一個家,她帶著她的孩子們離開了這個令人心酸的國家。從此以後,一種新的生活等待著她們。

  在受過多年命運的打擊之後,維拉的痛苦終於過去了。

  “我說不准,”白羅懷疑地說,“也許她發現自己又嫁給了一個專門定期在客輪上作案的大騙子。”

  白羅向後一仰,仔細看那四張照片。

  伊娃·凱恩一頭鬈發,蓋著她的耳朵,頭上還戴著一頂大帽子,手裡捧著一束玫瑰花,它們蹭著她的耳朵,就像她拿著一個電話聽筒一樣。

  賈尼斯·考特蘭的帽子壓得很低,一直壓到了耳朵上面,披一個大圍巾,一直垂到了她的臀部。

  莉莉·甘博爾一副小孩的模樣,大張著嘴巴,戴著一副厚眼鏡,樣子像患有腺樣增殖體腫脹性呼吸困難。

  維拉·佈雷克一身黑白分明的衣服,看起來那麼不幸,沒有什麼明顯的特徵。

  麥金蒂太太剪下了這些報道和照片一定有什麼原因。為什麼呢?難道只是因為她對這些故事感興趣嗎?

  白羅不這麼認為。

  麥金蒂太太在她長達六十年的生活中,只保存下來寥寥無幾的幾樣東西。從員警對她物品的記錄上,白羅瞭解到了這個情況。她在去世前的那個星期天,把這份報紙剪了下來,在星期一,她去買了瓶墨水,她從來也不寫信,而這一次卻打算給什麼人寫一封信。如果那是一份公事信件,她很可能會去請喬·伯奇幫助她寫,因此,那不會是一封有關公事的信件。那麼,它究竟是怎樣的一封信呢?白羅的眼睛又一次瀏覽了那四張照片。

  《星期天彗星報》這樣問道:

  如今這些女人在哪裡呢?

  白羅想,這些女人中的一個在上個十一月份也許就在布羅德欣尼。

3

  第二天,白羅和帕姆拉·霍斯福爾小姐進行了單獨會晤。

  霍斯福爾不能和他談很長時間,因為她隨後必須趕往設菲爾德。她這樣向白羅解釋道。

  霍斯福爾小姐身材高大,很有男子風度,她吸煙、喝酒都很厲害。看著她粗獷的面龐,再想想《星期天彗星報》上那些過分纏綿傷感的文章竟然是出於她的筆下,總使人感到不太可能,然而事實卻正是如此。

  “快講,快講,”霍斯福爾小姐不耐煩地對白羅說道。“我馬上就要走。”

  “我約您出來,是想和您談一談《星期天彗星報》上您寫的那篇文章,就是去年十一月那一組關于不幸女人的系列文章。”

  “啊,那個系列,糟糕透了,是不是?”

  白羅對此沒有發表任何見解。他說:

  “我特別要指出的是十一月十九日刊登的那一組和犯罪案件有關的那些女人的文章。它談到了伊娃·凱恩、賈尼斯·考特蘭、維拉·佈雷克和莉莉·甘博爾。”

  霍斯福爾小姐咧嘴笑了笑。

  “噢,我想起來了。就是那篇《如今這些不幸的女人在哪裡》吧?”

  “依我看,您通常會在這些文章刊登之後收到一些來信吧?”

  “這是肯定的了。有些人好像是除了寫信就沒什麼更好的事可做似的。有的人來信說,他有一次曾看到殺人犯克雷格在大街上走;還有人喜歡告訴我說,他的人生經歷比我所能想像到的要更加不幸。”

  “在那篇文章刊登之後,您有沒有收到從布羅德欣尼一位叫麥金蒂太太寄來的信?”

  “我敬愛的先生啊,我怎麼會記得呢?我收到的信成捆成摞,我怎麼能夠記得住來信人的姓名呢?”

  “我想您會記得的,”白羅說,“因為幾天之後,這位麥金蒂太太被人謀殺了。”

  “啊,現在您終於吐出了實情。”霍斯福爾小姐忘記了她要趕往設菲爾德的事兒。她分開兩腳,安安穩穩坐在了那把椅子上。

  “麥金蒂——麥金蒂,我確實記得那個名字,被她的房客在腦袋後面砸了一下,從公眾的觀點上看,那不是一件多麼令人激動的罪案,也沒什麼性吸引力可以渲染。您說那個女人給我寫過信?”

  “我認為她給《星期天彗星報》寫過信。”

  “那是一回事,它總是會送到我手裡的。至於說那樁謀殺案——它的名字肯定上了報紙——我當然應該記得——”

  她停了一下。

  “啊,我想起來了——那不是從布羅德欣尼發出的信,是從百老匯。”

  “您記得是這樣嗎?”

  “是的,啊,我不敢肯定,但那名字,很有意思的名字,是不是?麥金蒂。是的,字寫得很難看,好像文化程度很低。如果我能認出那字跡的話……但我肯定,那信是從布羅維寄來的。”

  “您剛才說字寫得很糟糕,布羅德欣尼和百老匯——這兩個地點看來差不多的樣子,很容易被混淆。”

  “是的,也許是吧,不管怎麼說,沒有人願意知道這些希奇古怪的農村地名。麥金蒂,是的,我確確實實記起來這回事,也許是那樁謀殺案使這個名字給我留下了印象。”

  “您能記起她在信中都說了些什麼嗎?”

  “說關於一幅照片什麼的。她說她知道有一張和那報紙上一樣的照片——如果她找到了,我們是不是會付錢給她?能付多少?”

  “您給她回信了嗎?”

  “我敬愛的先生,我們根本就不要那種東西,我給她發了千篇一律的答覆,對她表示了禮節性的感謝,但什麼實質性的問題也沒談,可是我們將那封信寄到了布羅維——我不知道她會不會收到。”

  她說她知道有一張和報紙上一樣的照片。

  此時白羅的腦子裡回想起了一句話,那是莫林·薩默海斯太太不經意的聲音。“當然,她有點兒愛打聽事兒。”

  麥金蒂太太喜歡打聽事兒。她為人誠實可靠,但她喜歡小道消息,喜歡打聽別人的事兒。人們保守秘密——想把過去那些愚蠢無聊的事情忘掉,你守秘密有時是為了懷舊的原因,有時只是不願意回首,不再想那些過去的事情。

  麥金蒂太太看見過一張舊照片,後來她認出了那張照片在《星期天彗星報》上被刊登了出來,她不知道是否能用它換點錢。

  白羅利索地站起身來。

  “謝謝您,霍斯福爾小姐。請您允許我問一下,關於您所寫的那些案件的具體情況是否真實可靠。比如說,我注意到克雷格案件的審判時間您給搞錯了——事實上,那案子的受理時間比您說的要晚一年;還有關於考特蘭的那個案子,丈夫的名字叫海伯特而不是哈伯特,我記得好像是這樣;莉莉·甘博爾的姨媽住在伯金漢郡,而不是伯克郡。”

  霍斯福爾小姐點上一支煙。

  “我的先生,沒有一點是準確可靠的,整個事情從頭至尾都是一個大雜燴,我只是把那些事情東拼西湊,拉到一起,然後大筆一揮,隨意發些感慨而已。”

  “我想表達的意思是您們那些女主人公也許並不是那麼有代表性的吧?”

  潘蜜拉像一匹野馬一樣發出了嘶鳴般的長笑。

  “她們當然沒有什麼代表性。”

  “您怎麼想?”

  “我毫不懷疑伊娃·凱恩是個徹頭徹尾的小無賴,根本不是個受到傷害的小賤婦。至於說考特蘭,她為什麼要默默地忍受一個性虐待狂長達八年之久,因為他一直能掙錢養家,而那位浪漫的小男朋友卻身無分文。”

  “那麼您又是怎麼看那個不幸的孩子莉莉·甘博爾呢?”

  “我們不願意她手裡拿著一把砍肉的斧頭圍著我跳來蹦去。”

  白羅在他的手指上做了記號。

  “她們離開了這個國家。”白羅扳著手指說道:

  “她們離開了這個國家——她們到了新世界——她們去了國外——她們到了自治領地,又開始一種新的生活。那麼現在就沒什麼情況說明後來她們是否回到過這個國家嗎?”

  “沒有,”霍斯福爾小姐應道。“不過現在,我真的要走了。”

  那天晚上,在晚些時候,白羅給斯彭斯打了電話。

  “我一直在掛念您,白羅,您是不是有了什麼進展?”

  “我已經著手調查了。”白羅答道。

  “是嗎?”

  “調查的結果如下:住在布羅德欣尼的那些人都是非常好的人。”

  “您這話是什麼意思,白羅先生?”

  “啊,我的朋友,想一想吧,‘很好的人們’,在此之前,就是殺人動機啊。”

第九章

1

  “都是很好的人們。”

  白羅一邊喃喃低語,一邊邁步來到車站附近靠近十字路口的一扇大門前。台階上掛著的銅牌子表明,倫德爾醫生,醫學博士,就住在這裡。

  倫德爾醫生身材魁梧,神情快活,大約四十歲,他對來訪的客人表示了誠摯的歡迎。他說:“偉大的赫丘勒·白羅的光臨,使我們安靜的小村莊感到無限光榮。”

  “啊,”白羅心滿意足,非常高興。“這麼說您聽說過我?”

  “我們當然聽說過您。誰會不知道您呢?”

  對這一問題作何種回答都會有損於白羅的自尊心。他只是禮貌地說道:“很幸運,我來訪時您正好在家。”

  這並非幸運,事實上恰恰相反,這是白羅準確地把握了時機。但是,倫德爾醫生還是由衷地回答說:

  “是啊,正好碰上我在家。一刻鐘後就有一個外科手術。現在,我能為您做什麼呢?我滿懷好奇,迫切希望知道您來此有何貴幹,是來休養度假,還是我們中間發現了什麼案情?”

  “那是過去了,不是現在。”

  “過去?我記不得——”

  “麥金蒂太太。”

  “啊,當然,當然了,我都快忘了。但是您不是說您來此是和這件事兒有關吧——您來此不是為了這事兒吧?現在已經太遲了。”

  “請允許我向您表示信任,我是受雇于被告一方,奉命而來,要找出新的證據以提出上訴。”

  倫德爾醫生敏銳地問道:“但是又有什麼新的證據呢?”

  “這個,哎呀,我沒有什麼權利要說出——”

  “噢,當然——請原諒我。”

  “但是我想到了一些問題,我該怎麼說呢,我認為有些地方非常奇怪——非常——我到底該怎麼說呢——引人深思。倫德爾醫生,我來找您,是因為我知道麥金蒂太太以前曾受雇於您,幫您做過工。”

  “噢,是的,是的,她在我這兒幫過工。來點兒喝的怎麼樣?雪利?還是威士卡?您更喜歡雪利酒?我也是。”他端來兩只杯子,在白羅身旁落座,繼續說道,“她過去每週來一次,幫著做些清理工作,我有一個很好的女管家——非常好——但是傢俱上的銅把手,還有擦洗廚房地板之類的活兒——哎,我的女管家斯科特太太的膝蓋不太好,她不能很方便地跪在地上擦地板,麥金蒂太太是個非常出色的雇工。”

  “您認為她是個誠實可信的人嗎?”

  “誠實可信?啊,這是個奇怪的問題。我認為我不可能說——我沒有機會瞭解,根據我所知,她相當誠實可靠。”

  “那麼,如果她對誰說過一句話,您就認為她說的是真實可信的了?”

  倫德爾醫生露出了疑惑不解的表情。

  “噢,我不願意那麼想。我對她的瞭解確實很少,我可以問一問斯科特太太,她瞭解的會多些。”

  “不必,最好還是別這樣做。”

  “您使我的好奇心越來越大了,”倫德爾醫生和氣地說,“她會到處說什麼呢?是不是有點兒誹謗別人。誹謗,我想我就是這個意思。”

  白羅只是輕輕地搖了搖頭。他說:“您明白,所有的這一切在目前還處於特別謹慎保密的狀態,我只是剛剛開始著手我的調查。”

  倫德爾醫生乾巴巴地說:

  “那您得加快一點兒吧,是嗎?”

  “您這話很對。時間對我而言非常緊迫。”

  “我必須說您的話很讓我吃驚……我們這裡的人都相當肯定地認為是本特利殺的人,這不可能有什麼值得懷疑的。”

  “這看起來是個非常普通的,不足掛齒的案件,沒有什麼太大的興趣,這就是您要說的話嗎?”

  “是的——是的,這樣來評價此案,非常公平合適。”

  “您認識詹姆斯·本特利嗎?”

  “他來找我看過一兩次病。他為自己的健康感到緊張、擔心。我想是他母親對他過分嬌生慣養了,人們經常會看到這種情況。我們這兒也有一個與此類似的事情。”

  “噢,真的嗎?”

  “是的,我指的是厄普沃德太太,勞拉·厄普沃德,她對她的兒子太溺愛了。她把他捆到了她的裙子上,她讓他處處聽她的支配。他是個聰明的小夥子,但不像他自己認為的那麼聰明,在你我之間——但是確實還是相當有天賦,正在成為一名很有前途的劇作家。”

  “他們在這裡住的時間長嗎?”

  “有三四年了吧,布羅德欣尼的住戶沒有哪一家在這兒定居的時間有多麼長。最初的村莊是繞著‘長草地’旅館周圍的幾戶農舍,我知道您現在就住在那裡吧?”

  “是的。”白羅的語氣沒有預想的那麼歡欣鼓舞。

  倫德爾醫生臉上露出愉快的神情。

  “那倒確實不像是個旅館。”他說,“那個女人對如何經營旅館簡直是一無所知,她過去一直住在印度,一結婚就有成群的僕人圍著她轉。我敢說您住在那裡一點兒也不舒服,沒有人在那兒住過太長的時間。至於說那個可憐的老薩默海斯,他現在正苦心經營著蔬菜果園,什麼時候也不會有什麼驚人的成就。她倒是個好心人,可是她沒有一點兒生意頭腦。好在當今時代,只要你不想使自己處於水深火熱之中,免遭滅頂之災,那麼生意經就無處不在。不要以為我治好了哪個病人,我只不過是個引以為榮的表格填寫人和證書簽字人。不過我還是喜歡薩默海斯太太,薩默海斯太太是個很迷人的女人,雖然薩默海斯先生喜怒無常,脾氣暴躁,他屬於老一輩的人了,已經過時了。您應該知道,老薩默海斯上校那才叫趾高氣昂得不得了,經常暴跳如雷。”

  “他是薩默海斯少校的父親嗎?”

  “是的,老傢伙死的時候沒有留下多少錢。當然,這些人總是固執己見,不肯作絲毫的變通。真不知該佩服他們,還是該說他們是傻瓜。”

  他看了看表。

  “我不准備再打擾了。”白羅說。

  “我還有幾分鐘。另外,我還想給您介紹一下我的妻子。我不知道她現在到哪兒去了,聽說您來了,她非常高興。我們倆對犯罪破案都很著迷,讀了很多那方面的東西。”

  “是犯罪學,偵探小說,還是週末版報紙?”白羅笑著說。

  “三種都讀。”

  “您也屈尊讀《星期天彗星報》嗎?”

  倫德爾笑了笑。

  “沒有這種報紙,星期天怎麼打發?”

  “五個月以前,上面登過一些很有意思的文章,其中一篇是關於那些和謀殺案有牽連的女人,以及她們的不幸經歷。”

  “是的,我記得您提到的這些文章,不過,全是一大堆胡說八道的廢話。”

  “啊,您是那麼認為嗎?”

  “當然,我只在報上看到過克雷格的案子。其它的幾個案子——像考特蘭的那個案子,我可以告訴您,那個女人決不是個不幸的無辜受害人,她絕對是個殘酷惡毒的女人,我知道這個情況,是因為我的一個叔叔照顧過那個丈夫。他當然不地道,但他的妻子也決不比他好到哪裡去。她然後抓住那個沒有經驗的年輕人,慫恿他謀殺了她的丈夫。然後,他因過失殺人罪被關進監獄,而她卻一身無事地走開了,成了一個很富有的寡婦,後來又嫁給了別人。”

  “《星期天彗星報》沒有提到這些情況,您知道她嫁給誰了嗎?”

  倫德爾搖了搖頭。

  “我記不得那個名字了。不過有人告訴我說,她自己幹得很漂亮,給自己安排了很好的出路。”

  “讀了這篇文章,有人會禁不住想,現在那四個女人都在哪裡呢?”白羅打趣地說道。“我知道上一星期,在一個晚會上,也許有人會認出這四位女人中的哪一位,我敢打賭,她們全都把自己的過去掩蓋得嚴嚴實實。根據那些舊照片,你根本就不可能認出她們,這是我的話,她們看起來都清白無辜。”

  鐘報時的聲音響了,白羅站了起來:“我不能再打擾您了,您已經非常友好地接待了我。”

  “恐怕對您沒有什麼太大的幫助,像我這樣的人很少,幾乎不知道自己的清潔女工什麼樣子。不過,請稍候片刻,您必須得見我妻子一面,不然的話,她永遠也不會原諒我的。”

  他帶白羅來到前廳,大聲叫道:

  “希拉——希拉——”

  樓上傳來了隱隱約約的回答。

  “請你馬上下來,我給你介紹一個人。”

  一個臉色蒼白、瘦小、頭發金黃的女人輕快地從樓上跑了下來。

  “這位是赫丘勒·白羅先生,希拉,你覺得怎麼樣?”

  “啊!”倫德爾太太驚得一時說不出話來,她那淡藍色的眼睛緊緊盯著白羅。

  “夫人。”白羅以他非常獨特的方式向她微微一鞠躬。

  “我們聽說您到這兒來了,”希拉·倫德爾說,“但是我們沒想到——”她停住了,她的藍眼睛飛快地看了看她丈夫的臉。

  “她對他唯命是從,說話做事,一切都得看他的眼色行事。”白羅心想。

  他說了幾句禮節性的應酬話後告辭了。

  他得出的印象是,倫德爾醫生和藹可親;倫德爾太太嘴巴很嚴,善解人意。對倫德爾夫婦的瞭解到此為止,這就是麥金蒂太太每個星期四上午要來做工的倫德爾家。

2

  亨特大院是一所牢固的維多利亞式建築。大門前有長長的車道,雜草叢生,極不整潔。剛剛建成的時候,它可能不是一座很大的宅院,可是現在龐大得很不便於管理了。

  白羅問那個前來開門的年輕外國女人,韋瑟比太太是否在家。她盯著他看了一會兒,然後說:

  “我不知道。請進來吧,也許亨德森小姐在吧?”

  她把他一個人留在大廳裡。

  按房地產經紀人的話說,這個大廳裝修得非常華麗——擺著很多從世界各地搜集到的古董、文物。哪一樣看起來也不是十分幹淨整潔,它們落滿了灰塵。

  過了一會兒,那個外國女人又出現了。

  “請進來吧。”她說。

  然後,他被領進了一間很冷的小房間,裡面擺著一張大書桌,在壁爐架上,放著一隻大大的、非常難看的銅咖啡壺,巨大的壺嘴看起來好像一個碩大無比的鷹鉤鼻子。

  白羅身後的門開了,一個姑娘走了進來。

  “我媽媽正在床上躺著,”她說,“要我幫您什麼忙嗎?”

  “您就是韋瑟比小姐?”

  “我是亨德森,韋瑟比是我的繼父。”

  這是個年齡在三十歲左右的年輕女人,衣著樸素,身材高大,表情拘謹,她的一雙大眼睛顯得非常警覺。

  “我急於知道您是否能告訴我一些麥金蒂太太的情況?她過去在這裡幹過活。”

  她眼睛盯著他。

  “麥金蒂太太嗎?可她已經死了。”

  “我知道她死了,”白羅輕聲說,“然而我還是想聽聽她的情況。”

  “噢,是不是因為保險或其它什麼事?”

  “啊,不是為保險的事,是有關新的證據。”

  “新的證據?您的意思是說——有關她的死因?”

  “我受雇于被告的律師,”白羅回答說,“負責調查對詹姆斯·本特利有利的情況。”

  她仍然盯著他問道:

  “但是,難道不是他殺的人嗎?”

  “陪審團認為是他殺的人。但是,審判會出現失誤。”

  “那麼說真是別人殺了她?”

  “有可能。”

  她急切地問:

  “誰?”

  “這——”白羅緩緩地說,“這目前還是個疑問。”

  “我難以明白。”

  “不明白嗎?但願您可以給我講一講麥金蒂太太的情況,對嗎?”

  她很不情願地開口說:

  “我想是吧,您想知道什麼呢?”

  “啊,從頭開始講吧。您認為她這人怎麼樣?”

  “噢,沒什麼特別的地方,她和其他人沒什麼兩樣。”

  “愛說話還是沉默寡言?非常好奇還是謹小慎微?令人愉快還是愁眉不展?是個好女人或者不是個很好的女人?”

  亨德森小姐想了想。

  “她幹活很賣力,但是,她話太多,有時候她會說些稀奇古怪的話……我不是很喜歡她。”

  門開了,那個外國女僕說道:

  “迪爾德麗小姐,您媽媽說請把客人帶上去。”

  “我媽媽想讓我把這位先生給她帶到樓上去?”

  “是的。謝謝您。”

  迪爾德麗·亨德森疑惑地看了看白羅。

  “您願意上樓和我媽媽談談嗎?”

  “當然願意。”

  迪爾德麗·亨德森在前面帶路,穿過客廳上了樓,她無關緊要地講了一句:

  “外國人有時確實很討厭。”

  因為她的話明顯是指她的女傭,而並非指前來拜訪的客人,所以白羅沒有注意它,不覺得她是在冒犯自己。

  他想到迪爾德麗·亨德森好像是個頭腦相當簡單的年輕女人,簡單到在社交場合很不會說話的程度。

  樓上的房間裡擺滿了各種小擺設,這是一個愛好旅遊的女人的房間。這個到過世界上很多地方去旅遊的女人,看來下決心在她所到的每一處都買一份那裡的紀念品。大多數的紀念品很明顯可以看出是為了取悅遊客和賺錢而製作的。房間裡的沙發、桌子和椅子都擺得太多,衣服、布料也多得過分,因而空間顯得太小。在這所有的擺設、衣服的正中間端坐的就是那位韋瑟比太太。

  韋瑟比太太看起來是個小女人,一間寬大的房間裡的一個哀婉動人的小女人。這就是那種效果。但實際上,她並不像她表面上看起來的那麼小。“可憐的小小我”這盤磁帶如果放在這個房間裡播放的話,肯定會達到它的最佳效果。

  她此時正舒舒服服地靠在一個沙發上,在她旁邊放著書本和一些針線活兒,另外還有一杯橘子汁和一盒巧克力。她愉快地說道:

  “您得原諒我不能站起來迎接您,但是大夫堅持要我這樣做,每天都要休息好。如果我不按照別人吩咐的那麼做,每個人都會責備我的。”

  白羅接過她伸出的手,帶著很得體的敬意微微鞠了鞠躬。

  他的身後傳來了迪爾德麗固執的聲音:

  “他想要知道麥金蒂太太的情況。”

  那只嬌弱精巧的小手,馴服地放在白羅的手掌中,使白羅一時間感覺自己握著的是一隻小鳥的爪子。但這可不是一種精美的細瓷器的那種爪子,而是一隻鋒利無比,貪婪食肉的利爪。

  韋瑟比太太輕聲笑著說:

  “你多可笑啊,親愛的迪爾德麗。麥金蒂太太是誰呀?”

  “噢,媽媽,您真的應該記得,她替我們幹過活兒,就是被人殺死的那個清潔婦女。”

  “別說了,親愛的,這太可怕了!她死後好幾個星期我一直都很緊張。可憐的老女人!可是她怎麼這麼傻,竟然把錢藏到地板下麵,她應該把錢存到銀行裡去。我當然記得這些事情,我只是忘了她的名字。”

  迪爾德麗很遲鈍地又重複了一遍:

  “他想知道她的情況。”

  “噢,現在請您坐下來吧,白羅先生。我非常好奇,倫德爾太太剛剛打來電話說,我們這兒來了一位非常著名的犯罪學家。她告訴我一些您的情況,當弗裡達那個傻子說有一位客人時,我相信那肯定是您。我於是吩咐下去,把您請到樓上來,現在,請您告訴我究竟是怎麼回事?”

  “就像您女兒說的那樣,我想瞭解麥金蒂太太的情況,她在這兒做過工。我知道她每星期三來照顧您,而正是在星期三,她遇害死了,所以,在她死的當天,她在您這裡幹過活,對不對?”

  “我想是這樣的,現在我說不准,時間過去這麼久了。”

  “是的,事情過去好幾個月了,可那天她有沒有說什麼——什麼特別的話?”

  “那種女人總是說話太多,”韋瑟比太太厭惡地說,“沒有人真願意聽,可不管怎麼著,她總不會說那天晚上她會被人搶劫、遭人殺害吧,對不對?”

  “凡事總有原因和結果。”白羅說。

  韋瑟比太太皺了皺眉頭。

  “我不明白您這話是什麼意思。”

  “也許我自己也不明白——至少現在還不明白。我正在努力打破疑團,尋找線索……您看週末報紙嗎,韋瑟比太太?”

  她的藍眼睛睜得大大的。

  “是的,當然了,我們這裡有《觀察家報》和《星期天時刻》,為什麼問這個呢?”

  “我想知道。因為麥金蒂太太看過《星期天彗星報》和《世界新聞報》。”

  他停頓了一下兒,但沒有人作出任何反應,韋瑟比太太歎了口氣,又微微閉上了她的眼睛。她說:

  “這太令人沮喪難過了,她的那個可怕的房客,我確實認為他腦子有些不太正常,可是他又顯然是個受過相當教育的人。那就使情況更糟了,對不對?”

  “您是這樣想嗎?”

  “當然,我就是這麼想的,多麼殘酷的罪行啊,竟然用一把砍肉用的斧頭,哎呀呀!”

  “員警從來也沒有找到那件兇器。”白羅說。

  “我想他可能是把它扔到水塘或什麼地方去了。”

  “他們打撈過那些水塘了,”迪爾德麗說,“我,我親眼看到的。”

  “親愛的,”她媽媽歎息著說,“別說得這麼嚇人。你知道我多麼痛恨這種事情,我的頭受不了。”

  那個姑娘嚴厲的目光直視著白羅說。

  “您就不應該繼續談這件事了,”她說,“這對她很不好。她敏感得過分,連偵探小說都不敢看。”

  “我很抱歉,”白羅說著,站起身來。“我這樣打擾您只有一個理由,一個人在三個星期內就要被處死了。如果他沒有那麼幹——”

  韋瑟比太太用胳膊肘撐起身子,她的聲音很尖銳,很刺耳。

  “他當然幹了,”她叫道,“當然是他幹的。”

  白羅搖了搖頭。

  “我並不十分肯定。”

  白羅疾步走出了房間,當他下樓時,那個姑娘從後面趕了上來,她在客廳攔下了他。

  “您是什麼意思?”她問道。

  “您是指我剛才說的話嗎,小姐?”

  “是的,可是——”她停了下來。

  白羅沉默不語。

  迪爾德麗·亨德森慢慢地說:

  “您讓我媽媽很難過,她痛恨那種事情——搶劫、謀殺,還有暴力。”

  “這麼說,當一個確實在這兒幹過活的女人被人殺死的時候,對她來說,肯定是個極大的打擊。”

  “噢,是的。噢,是的,確實如此。”

  “她心力交瘁,是嗎?”

  “她不願聽到任何關於那件事兒的消息。我們——我——我們都盡量,盡量使她避開任何關於那件事情的消息,避開所有惹人討厭、恐怖可怕的事情。”

  “戰爭期間怎麼樣?”

  “幸運的是我們這一帶從未受到過轟炸。”

  “小姐,在戰爭期間,您做過什麼工作?”

  “噢,我在基爾賈斯特參加過志願救護隊的工作,還給婦女志願服務隊開過車。當然了,我不能離開家,媽媽需要我,就像現在這樣,她不願意讓我出去太多,很多事情都太難了,還有僕人——當然,媽媽從來不做家務的——她身體一直不很好。要找到合適的人來幫忙,實在太難了。正因為這樣,麥金蒂太太才這麼受歡迎,她對我們幫助很大,她從開始來幫忙的時候就是這樣。她活兒幹得很出色。但是,當然了,現在什麼事情都和過去不一樣了。”

  “您很介意這些事嗎,小姐?”

  “我?噢,不。”她好像很奇怪,“但對媽媽來說就不同了,她——她很多時候是生活在對過去的回憶裡。”

  “有些人就是這樣,”白羅說,他的想像回到了不久前他待過的那個房間。在那裡,他拉開一個五斗櫃的抽屜,那裡面裝滿了各種各樣的小東西——一把折斷的扇子,一個銀咖啡壺,一些舊雜志。那個抽屜裝的東西太滿了,怎麼也合不上。他輕聲說:“他們保存東西——保存過去時代的記憶——包括舞會的票子,用過的扇子,還有那些逝去的老朋友的照片,甚至是菜單和戲院的節目單,因為,看著這些東西,過去的記憶就復活了。”

  “我想是這樣吧,”迪爾德麗說,“我自己卻不明白,我從來不保存東西。”

  “您總是在向前看,而不是向後看?”

  迪爾德麗語氣緩慢地說:

  “我不知道該向哪裡看……我的意思是說,能一直看到眼下就足夠了,是不是?”

  前門開了,一個又高又瘦的老年男人走進了大廳。當他看見白羅的時候,他的腳死死地站住了。

  他瞟了迪爾德麗一眼,他的眼毛向上揚了揚,帶有一種詢問的神情。

  “這是我的繼父,”迪爾德麗說,“我不知道您的名字。”

  “我叫赫丘勒·白羅。”白羅像平時那樣,要說出這個了不起的名字時,總是感到不好意思。

  韋瑟比先生聽了好像沒什麼印象。

  他應了一聲“噢”,然後轉身掛他的大衣。

  迪爾德麗說:

  “他來是問一下麥金蒂太太的情況。”

  韋瑟比先生一動不動,停了一會兒,然後在掛鉤上掛好了他的大衣。

  “在我看來,好像是很令人注目。那個女人幾個月前就死了,雖然她在這兒幹過活兒,我們對她和她的家庭卻毫不瞭解。如果我們知道的話,我們早就應該報告給員警了。”

  他的話裡有一種想要結束的口氣,他看了看他的表。

  “午飯再過一刻鐘就要准備好了。”

  “恐怕今天的時間太晚了。”

  韋瑟比先生的眼毛又抬了起來。

  “是嗎?我可以問一問為什麼嗎?”

  “弗裡達今天一直很忙。”

  “我親愛的迪爾德麗,我痛恨總要提醒你,但是管理家務的任務已經落到了你的肩上。如果按時開飯、做事守時,我會很贊賞的。”

  白羅推開前門,自己走了出去,他回過頭看了看。

  韋瑟比先生投向他繼女的目光中,有一絲冷冷的厭惡,他的繼女回敬他的目光裡可以看出類似仇恨的眼神。

第十章

  白羅吃過午飯才去拜訪第三戶人家。午飯吃的是文火燉牛尾、番茄湯,還有莫林樂觀地希望能夠做成薄煎餅的那種食物,這些東西吃起來味道都很怪。

  白羅漫步向山上走去。目前,向右一轉,他就要來到拉伯納姆斯大院了。這是兩個小院合併到一起,又按照現代的品位重新進行了修繕,這裡住著厄普沃德太太和她那位前途遠大的年輕劇作家羅賓·厄普沃德。

  來到門前,白羅停住腳步,伸出一隻手,整理了一下他的鬍子。這時,一輛車從山上開了下來,一個蘋果核用力地從車上被扔了下來,正砸在白羅的臉頰上。白羅驚得跳了起來,嘴巴抗議地喊了一聲。車停住了,一個人從車窗裡探出頭來。

  “非常對不起,我砸到您了嗎?”

  白羅作出答覆之前安靜了下來,那張臉看上去很高貴,灰白的頭發翻卷著不整齊的波浪,他的記憶之弦被撥動了,尤其是那個蘋果核也有助於提醒他的記憶。

  “可以肯定,”他喊了一聲,“您是奧利弗夫人。”

  的確,正是那位大名鼎鼎的偵探小說作家。

  隨著一聲驚呼:“啊,是白羅先生。”那位女作家試圖立刻從轎車裡抽身出來,轎車車身很小,而奧利弗夫人是個身材高大的女人,白羅趕忙上前伸手相幫。

  她低聲作瞭解釋:“開車開了這麼遠的路,人都給累壞了。”奧利弗突然從車裡冒了出來站在了大路上,那樣子簡直就像火山爆發一般。

  大量的蘋果也隨著她的話音嘩啦啦快活地滾下山去。

  “袋子破了。”奧利弗夫人解釋道。

  她從胸前外衣上抖落幾片吃剩的蘋果皮,然後,像一隻巨大的紐芬蘭狗一樣搖了搖她那碩大的頭顱,藏在她衣服裡的最後一隻蘋果,從她身上滾落下來,去追那些沿著山坡滾下去的蘋果了。

  “我的蘋果袋子爛了,”奧利弗夫人說道,“這些都是很好的蘋果。不過,我想在這裡的農村,一定會有很多蘋果,對不對?也許都是運出去。我發現現在很多事都這麼古怪。好了,您怎麼樣,白羅先生?您不在這裡住吧?是的,我敢肯定您不是住這裡。那麼,我猜一定是謀殺案了?我希望不會是我的女房東吧?”

  “您的女房東是誰?”

  “在那兒,”奧利弗夫人說著,用頭點了點。“我意思是說,如果那套房子就叫拉伯納姆斯的話,就該是那個地方了。在經過教堂之後,左邊的半山腰上,是的,肯定是那個地方。”她又問:

  “我的女房東怎麼樣?”

  “您不認識她?”

  “是的,可以說我來這裡是為了我的職業需要,我的一本書正在被改編成戲劇,由羅賓·厄普沃德來改編。我們要一起把劇本過一遍。”

  “我向您表示祝賀。”

  “根本不是那麼回事兒,”奧利弗夫人說,“這純粹令人痛苦,我都不知道我為什麼要那麼做。我寫的書給我帶來了足夠的錢,也就是說,那些吸血鬼們拿我的書賺足了錢。如果我得的越多,那麼他們賺得更多。所以,我不讓自己過分勞累。但是,你體會不到那種痛苦,別人將你筆下的人物形象改來改去,讓他們說些他們從來也沒說過的話,做些他們從來也不會做的事。如果你表示抗議,他們就會說這樣的戲才好看,這就是羅賓·厄普沃德腦子裡整天打的主意。人人都說他很聰明,如果他真的那麼聰明,我就不明白為什麼他不自己寫劇本,而讓我筆下那個可憐不幸的芬蘭人安生呢?現在,他改得連個芬蘭人的影子都不見了,他變成了一個挪威抗議運動的成員。”

  她伸出手抓了抓她的頭發。

  “啊,我把我的帽子弄哪兒去了?”

  白羅朝車裡看了看。

  “夫人,我想您肯定是將它坐到身下了。”

  “啊。看起來確實是這麼回事。”奧利弗夫人表示贊同,拿過被坐扁的帽子,察看了一番。

  “啊,好了。”她又快活地接著說,“我從來就不怎麼喜歡這帽子,但我想星期天我也許得到教堂去,雖然主教大人說過不一定非去不可,我還是認為那個老式的牧師還是希望到教堂去的人能戴著帽子。不過,還是給我講一講您的謀殺案或什麼別的案子吧,您還能記得我們的謀殺案嗎?”

  “難以忘懷。”

  “十分有趣,對不對?不是真正的謀殺——我一點兒也不喜歡那樣。但是後來我就喜歡了。這次是誰?”

  “這個人不像謝塔納先生那麼引人入勝。是一個老清潔女工,她幾個月前遭人搶劫殺害了。您可能在報紙上看到過,她的名字叫麥金蒂太太。一個年輕人被指控有罪,而且被判處了死刑。”

  “但是他並沒有那麼幹,您知道是誰幹的,而且您打算證明事實的真象。”奧利弗夫人敏捷地反應道,“這太精彩了!”

  “您想得太遠了,”白羅歎息了一聲說道,“目前我還不知道是誰幹的——由此開始,要證明事情的真象還有很多的事情要做。”

  “男人總是這麼慢慢騰騰,”奧利弗夫人充滿了詆毀的口氣。“我很快就能告訴您是誰幹的。我猜是這一帶的什麼人吧?給我一兩天時間,讓我轉一轉,我就會明白誰是殺人犯,憑一個女人的直覺——這,才是您所需要的,在謝塔納那個案子中,我非常正確,對不對?”

  白羅殷勤地提到奧利弗夫人在那個案子中一直不停地變換著她的懷疑對象。

  “你們這些男人啊,”奧利弗夫人寬容地說,“試試看,如果一個女人來領導倫敦員警廳的話——”

  她把這個很好的提議扔到了半空中,因為從院子大門裡傳來了一個聲音,打斷了她的話。

  “您好,”一個很悅耳的男高音說,“您是奧利弗夫人嗎?”

  “是我。”奧利弗夫人答應一聲,又小聲對白羅說:“別擔心,我會非常謹慎的。”

  羅賓·厄普沃德走下臺階,他光著頭,穿一條非常破舊的灰色法蘭絨褲子和一件很不正規的運動衣。如果不是有發胖的趨勢,他應該算得上一個相貌堂堂的人。

  “阿裡亞登,我的寶貝!”他大叫著,熱烈地擁抱了她。

  他站開一點兒,手還搭在她的肩膀上。

  “親愛的,關於第二幕,我有一個絕妙的構思。”

  “是嗎?”奧利弗夫人毫無熱情地說,“這位是赫丘勒·白羅先生。”

  “好極啦,”羅賓說,“你帶行李了嗎?”

  “帶了,在車後面。”

  羅賓拖出來兩只箱子。

  “真沒意思,”他說,“我們找不到合適的傭人,只有一個老珍妮特,我們還總得遷就著她。真叫人討厭,不是嗎?你的箱子怎麼這麼重,難道裡面裝了炸彈了?”

  他搖搖晃晃上了台階,回過頭叫道:

  “進來喝一杯吧。”

  “他這是叫你呢,”奧利弗夫人說著,從車的前排座位上拿過一個手提包、一本書和一雙鞋,“剛才你真的說想讓我不謹慎不怕聲張?”

  “越不怕聲張越好。”

  “我自己不傾向於那麼做,”奧利弗夫人說,“不過,那是你的謀殺案,我會盡力幫你。”

  羅賓又出現在門口。

  “進來吧,進來吧,”他喊道,“等一會兒再管那輛車。老媽媽急著要見你們。”

  奧利弗夫人快步奔上臺階,赫丘勒·白羅緊隨其後。

  拉伯納姆斯的室內裝飾非常講究格調。白羅猜想,在這上面一定化了很大一筆錢,其結果卻是代價昂貴,又簡朴得高雅,每一片小橡木板都貨真價實。起居室的壁爐旁有一把輪椅,上面坐著勞拉·厄普沃德。她微笑著表示歡迎。她是一個充滿活力神采飛揚的女人,年紀大約六十歲左右,頭皮呈鐵灰色,下巴堅硬頑強。

  “我很高興見到你,奧利弗夫人,”她說,“我知道你不願意讓人當面恭維你,說你寫的書。但是,多年來,你的書一直是我巨大的安慰——尤其是自從我成了這麼個殘疾。”

  “您這麼說真是太客氣了,”奧利弗夫人說著表情極不自在,雙手扭捏地交叉在一起,像個在校的女學生。“啊,這位是白羅先生,他是我的一個老朋友,在您的門外,我們倆碰巧相遇。事實上,我當時拿蘋果砸到了他的身上。”

  “您好,白羅先生。羅賓!”

  “什麼事,媽媽?”

  “給我們弄點兒飲料來,香煙在哪裡?”

  “在那張桌子上。”

  厄普沃德太太問:“您也是一位作家嗎?白羅先生?”

  “噢,不,”奧利弗夫人說,“他是個偵探。您知道,就像歇洛克·福爾摩斯那種人——頭戴鹿皮帽,手拉小提琴,如此等等。他到這裡來是為了偵破一樁謀殺案。”

  好像傳來了打碎杯子的叮當響聲。厄普沃德太太大聲說:“羅賓,小心點。”她又對白羅道:“那非常有趣,白羅先生。”

  “這麼說,莫林·薩默海斯的話是對的。”羅賓喊著說,“她嘮嘮叨叨地告訴我說,我們這裡來了一位偵探,她好像認為這事滑稽可笑。不過,這件事是相當嚴肅的,對吧?”

  “當然是嚴肅的,”奧利弗夫人說,“你們中間有一名殺人兇手。”

  “是的,但是你朝周圍看看,是誰被謀殺了?或者是否有人被活埋了而大家都嚇得默不吱聲呢?”

  “不是默不吱聲,”白羅說,“關於那樁謀殺案,你們都已經知道了。”

  “麥金——什麼太太——一個老清潔女工——去年秋天。”奧利弗夫人說。

  “噢,”羅賓·厄普沃德失望地叫了一聲,“但是那件事早過去了。”

  “一點也沒有過去,”奧利弗夫人說,“他們抓錯了人。如果白羅先生不能及時查出真正的兇手,那人就會被處死。這種事真令人激動。”

  羅賓開始給大家發飲料。

  “這杯白衣女士雞尾酒,給您,媽媽。”

  “謝謝,我親愛的寶貝。”

  白羅微微皺眉。羅賓把飲料又分別遞給奧利弗夫人和他。

  “好了,”羅賓說,“為罪惡乾杯。”

  他喝了下去。

  “她過去經常來這裡幹活。”他說。

  “麥金蒂太太嗎?”奧利弗夫人問。

  “是的。不是嗎,媽媽?”

  “你說她經常來幹活,她也只是一周幹一天。”

  “有時候下午來加班。”

  “她這人怎麼樣?”奧利弗夫人問。

  “十分可敬,”羅賓說,“整潔得要命,她把每一件東西都整理得規規矩矩整整齊齊,放在抽屜裡,你簡直難以想像抽屜裡放得下那麼多東西。”

  厄普沃德太太幽默中帶著殘酷的語氣:

  “如果不是有人至少一周整理一下的話,恐怕很快你在這所小房子裡就無法轉身了。”

  “我知道,媽媽,我知道。不過,除非所有的東西都放在原處不動,我簡直沒法找到它們著手工作。我的筆記本總是被搞得亂七八糟。”

  “我一點兒也幫不上忙,這很令人惱火。”厄普沃德太太說,“我們有一位非常忠實的老僕人,但是,她所能夠做的全部事情也只是做做飯而已。”

  “你得的什麼病?”奧利弗夫人問,“關節炎嗎?”

  “有點類似,恐怕不久我就需要一個保姆一直護理我了,真討厭,我喜歡獨自行動。”

  “現在,親愛的,”羅賓說,“別激動別緊張。”

  他用手輕輕拍著她的胳膊。

  她突然溫柔地沖他一笑:

  “羅賓對我好得像女兒一樣,”她說,“他什麼事都肯做——把一切都考慮得很周到。再沒有人比他更會體貼人了。”

  他們彼此相互微笑。

  赫丘勒·白羅站起身來。

  “唉呀,”他說,“我必須告辭了。我要出去拜訪一個人,還要趕火車。夫人,多謝您的盛情款待。厄普沃德先生,我謹祝您的那部戲圓滿成功。”

  “祝你的謀殺案偵破順利,大獲全勝。”奧利弗夫人說。

  “這真是一件嚴肅的事情嗎,白羅先生?”羅賓·厄普沃德問道,“或者這只是一個可怕的惡作劇?”

  “當然不是開玩笑,”奧利弗夫人說,“這事絕對嚴肅,他不肯告訴我兇手是誰,但是他知道。對不對?”

  “不,夫人,”白羅的抗議是顯得很沒有說服力,辯解的語氣極不肯定,“我告訴過你,到目前為止,我還不能說我知道。”

  “那是你這麼說,但是我認為你確實知道……可你搞得神神秘秘的,對不對?”

  厄普沃德太太尖聲叫道:

  “這件事當真的嗎?這難道不是玩笑嗎?”

  “這不是玩笑,夫人。”白羅笑道。

  他鞠了一躬,轉身離開了。

  當他走下臺階時,聽見羅賓·厄普沃德清楚的男高音: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親愛的,”他說,“至於那個小鬍子,怎麼能把他的話當真呢?你真會相信他是對的嗎?”

  白羅暗自發笑,他當然是對的,千真萬確。

  他正要橫過那條狹窄的小路,又非常及時地抽身往後猛地一跳。

  是薩默海斯家的接站汽車,正搖搖晃晃飛駛過來,和他擦身而過。開車的是薩默海斯。

  “對不起,”他叫道,“急著要去趕火車。”遠處還能傳來他隱隱約約的解釋。

  白羅也打算趕火車——乘坐當地駛往基爾賈斯特的火車,他和斯彭斯警監已經約好要在基爾賈斯特會晤。

  在趕火車之前,他還有時間再去拜訪一戶人家。

  他邁步朝山頂走去,穿過層層大門,走上一條保養精心的車道,車道通向一座由玻璃和混凝土為主構建成的現代化住宅,屋頂方方正正,前牆開著很大的玻璃窗。這就是卡彭特夫婦的家。蓋伊·卡彭特是那家規模很大的卡彭特工程公司的合夥人,他非常富有,最近投身政界謀求發展。他和妻子新婚不久。

  為卡彭特家開大門的既不是外國傭人,也不是一位忠心耿耿的老僕人,開門的是一位表情冷峻的男管家。他很勉強地將赫丘勒·白羅讓進門來。依他的眼光來看,赫丘勒·白羅屬於那種應該被拒之門外的來訪者。他明顯地懷疑赫丘勒·白羅到這裡來是搞上門推銷的。

  “卡彭特先生和夫人此刻都不在家。”

  “那麼,也許我可以稍等片刻?”

  “我說不准他們什麼時候會回來。”

  他關上了門。

  白羅並沒有走下車道,而是繞著屋角朝院裡走去,他幾乎撞著了一位穿著貂皮大衣身材高大的年輕女人身上。

  “喂,”她說道,“你究竟想幹什麼?”

  白羅彬彬有禮地脫帽致意。

  “我希望,”他說,“我能夠有幸見到卡彭特先生或者是他的夫人。我是否榮幸地看見了卡彭特夫人?”

  “我就是卡彭特夫人。”

  她不客氣地答道,但是,語氣稍微有些緩解。

  “我的名字叫赫丘勒·白羅。”

  沒有任何反應,不但這個偉大非凡、獨一無二的名字對她來說一無所知,而且白羅認為,她甚至也沒認出來他是莫林·薩默海斯家開設的旅館裡最新來的客人。由此看來,這個消息還沒有在當地傳開。這是個很小的事實,但也許非常重要。

  “是麼?”

  “我希望見過卡彭特先生或者他夫人,但是夫人,見到您最符合我的目的。因為我所要問的都是些尋常的家務瑣事。”

  “我們這裡來的是一位像胡佛調查局長一樣的人了。”卡彭特夫人不無懷疑地說。

  白羅笑了起來。

  “不,不,您誤解了我的意思。我所要向您做的調查只是提有關家政瑣事方面的幾個小問題。”

  “啊,你的意思是指那些家政調查表嗎?我認為那種做法愚蠢透頂——”她停頓了一下,“也許你最好是進屋裡說。”

  白羅微微一笑,她剛好管住自己的嘴巴,沒有說出大逆不道的話來。由於她丈夫的政治活動,在批評政府行為時措辭謹慎是非常必要的。

  她領路穿過大廳,來到一個大小適宜的房間,這房間通向一個修剪整齊的花園。房間賞心悅目,擺放著一套寬大的沙發和兩把帶扶手的椅子,三四件奇彭代爾傢俱仿製品,一個五斗櫃,一個寫字台。其造價昂貴難以計數,都是從最有名的公司購置的,明顯沒有個人品位。白羅想,新娘為什麼這麼做呢?是精心挑選,還是毫不在乎?

  當她轉身時,白羅看著她對她進行了估價。這是一個身價昂貴,年輕漂亮的女人。頭發呈白金色澤,梳理得十分精心,無可挑剔,但是更深的意味——一雙碧藍的大眼睛,眼睛瞪大時,裡面有一絲冷冷的寒光,這是一雙美麗異常使人沉醉的眼睛。

  她又開口說話了,語調優雅,卻難以掩飾其百無聊賴。

  “請坐吧。”

  白羅坐下來,他說:

  “您真是太友好了,現在我希望向您提出問題。這些問題與一位已故的麥金蒂太太有關——也就是說被人殺死的那位老婦人——事情是去年秋天。”

  “麥金蒂太太?我不知道你這話什麼意思。”

  她瞪著他看,眼神刺人,充滿懷疑。

  “您記得她的謀殺案嗎?或者說,那樁謀殺案在這一帶都傳遍了,幾乎人人皆知,而您卻沒有注意?”

  “噢,那樁謀殺案?啊,當然記得。我只是忘了那個老女人的名字。”

  “即使她在這個院子裡為您幹過活,您也能把她忘了嗎?”

  “她沒有為我幹過活。我當時不在這裡住。卡彭特先生和我才結婚三個月。”

  “但是她的確為您幹過活。我想是在每星期五上午吧,您當時是賽拉克太太,您住在玫瑰園。”

  她慍怒地說:

  “如果你什麼都知道的話,我就不明白你為什麼還需要提問題。不管怎麼說,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我正著手調查與那樁謀殺案有關的情況。”

  “為什麼?究竟為什麼?不管怎麼說,為什麼要來找我?”

  “您也許知道一些情況,這些情況對我也許會有所幫助。”

  “我什麼也不知道。我為什麼應該知道?她只是一個愚蠢的老清潔女工。她把錢藏在地板下麵,有人就因為那點錢搶了她殺了她。這實在令人厭惡——這整個事情都令人厭惡,就像你在那些週末版的報紙上讀到的事一樣。”

  白羅迅速抬起頭。

  “像週末版的報紙,是的。就像《星期天彗星報》上的故事一樣。您也許讀過《星期天彗星報》吧?”

  她雙腳跳了起來,跌跌撞撞地朝一直敞開的那扇通向花園的落地窗走去。她步履不穩,差點撞上落地窗的邊框。這使白羅聯想到一隻大飛蛾,盲目地忽閃著翅膀朝燈火撲去。

  她大聲喊:“蓋伊!蓋伊!”

  一個男人的聲音在不遠的地方回答道:

  “伊娃?”

  “趕快到這裡來。”

  一個大約三十五歲的高個子男人出現了。他加緊腳步,上了陽台,朝落地窗走了過來。伊娃·卡彭特對他嚷道:

  “這裡有一個人——一個外國人。他問我去年秋天那樁可怕的謀殺案。那個老清潔女工——你記得麼?我痛恨那種事。你知道我恨那種事。”

  蓋伊·卡彭特緊鎖雙眉,穿過落地窗,走進客廳。他的臉很長,像一張馬臉,臉色蒼白,非常傲慢,仿佛目中無人。他神態自負。

  赫丘勒·白羅覺得他毫不吸引人。

  “我可以問一下這究竟是怎麼回事麼?”他問道,“你惹我妻子生氣了?”

  赫丘勒·白羅攤開了手掌。

  “惹這麼一位迷人的女士生氣是我最不願意看到的事情,我只是希望,那位已逝的女人曾經為她幹過活,她也許對我正在著手進行的調查有所幫忙。”

  “可是,那是些什麼調查?”

  “對,問問他這個問題。”他妻子催促道。

  “對于麥金蒂太太的死因正在開始一次新的調查。”

  “胡說。那案子已經了結了。”

  “不,不,在這一點上您搞錯了。案子並沒有結束。”

  “你是說一次新的調查?”蓋伊·卡彭特又皺起了眉頭。他懷疑地說,“是員警嗎?胡說——你和員警毫無關系。”

  “正是,我獨立辦案,和員警無關。”

  “是新聞界,”伊娃·卡彭特插話道,“是可怕的週末版報紙。他這麼說過。”

  蓋伊·卡彭特眼裡閃著一絲謹慎的神情。處於他目前的位置和身份,他不急於招惹新聞界。他口氣比較親切溫和了。

  “我妻子很敏感。謀殺案之類的事總是讓她難過。我相信你打擾她沒有什麼必要。她對那個女人幾乎沒什麼瞭解。”

  伊娃語氣強烈地嚷道:

  “她只是個愚蠢的老清潔女工。我告訴過他。”

  她又加了一句:

  “她還愛撒謊。”

  “噢,這很有趣,”白羅臉上發光,逐個打量著兩個人,“這麼說,她撒過謊。這也許對我們是個很有價值的線索。”

  “我不明白。”伊娃慍怒道。

  “作案動機,”白羅說,“這正是我要追蹤的線索。”

  “她是因為她存的錢被人搶劫殺害的,”卡彭特嚴厲地說,“那才是作案動機。”

  “噢,”白羅輕輕地說,“但是,真是這麼回事嗎?”

  他像一位剛剛說過一句台詞的演員那樣站起身來。

  “如果我使夫人感到任何痛苦與不快,我深表遺憾,”他彬彬有禮地說,“這種事總是令人相當不愉快。”

  “整個事情都令人沮喪,”卡彭特很快接話說道,“我妻子自然不願意重新想起此事。我很抱歉我們不能給您提供任何消息。”

  “啊,不過你們已經提供了有用的情況。”

  “您再說一遍您的話好嗎?”

  白羅輕聲說:

  “麥金蒂太太撒過謊。這是一個很有價值的事實。夫人,請說具體點,她到底撒過什麼謊?”

  他禮貌地等候伊娃·卡彭特開口說話。她終於說道:

  “噢,沒什麼特別的。我的意思是——我不記得了。”

  也許是意識到兩個人都在看著她,希望她說下去,她又說:

  “愚蠢的話——議論人的話。那些話不可能是真的。”

  仍然是一陣沉默,然後,白羅說:

  “我明白了。她的口舌很危險。”

  伊娃·卡彭特迅速作出了反應:

  “噢,不——我不是那個意思,沒那麼嚴重。她只是愛散佈流言蜚語,說些小道消息,就這個意思。”

  “只是流言蜚語小道消息。”白羅輕輕說。

  他做了個告辭的手勢。

  蓋伊·卡彭特陪他出了會客室。

  “你任職的那家報紙——那家週刊——叫什麼?”

  “我向夫人提到的那家報紙,”白羅措辭小心地說,“是《星期天彗星報》。”

  他停頓了下來。蓋伊·卡彭特深思著說道:“《星期天彗星報》。恐怕我不經常讀這份報。”

  “有時候上面登些有趣的文章,還有些有趣的照片……”

  不等沉默的時間過長,他彎腰鞠躬,迅速說道:

  “再見,卡彭特先生。如果我對您多有打擾,我表示道歉。”

  出了大門,他又回頭看了看那所宅院。

  “我想知道,”他說,“是的,我想知道……”

第十一章

  斯彭斯警監坐在白羅的對面歎息道:

  “我並不是說你一無所獲,白羅先生,”他語氣緩慢地說,“就我個人而言,我認為你有所收獲。但是收獲微乎其微。這太站不住腳了。”

  白羅點點頭:

  “就事實本身而言,的確如此。要說明問題還需要更多的證據。”

  “我和我的部下應該對那份報紙引起注意。”

  “不,不,你不能就此責備自己。罪行本身太明顯了,搶劫行兇。房間被翻得亂七八糟,錢不知去向。一堆雜物之中,一份被剪掉的報紙怎麼可能引起你的注意呢?”

  斯彭斯固執地重複說:

  “我本來是應該多加注意的。還有那瓶墨水——”

  “我聽到這個情況是極其偶然的。”

  “然而,這卻能使你有所發現——為什麼呢?”

  “只是因為它對寫信這件事本身來說,意義不同。對你我這樣的人來說,斯彭斯,我們經常寫信——對我們來說,這是件理所當然習以為常的事。”

  斯彭斯警監又歎息一聲。然後,他拿出了四張照片,擺在桌子上。

  “這些就是你要我找的照片——《星期天彗星報》上刊登過的原照。不管怎麼說,它們也比登在報紙上的影本要清楚一點。但是,在我看來,它們不會有多大用途,又舊又褪色——上面女人的頭發又是那種樣式,根本看不清楚哪是耳朵哪是側面。那種鐘形女帽,那種附庸風雅的發型,還有那些玫瑰花,看看都像什麼樣!你不會有所發現的。”

  “我們可以排除維拉·佈雷克。在這一點上,你同意我的看法吧?”

  “我有理由這樣想。如果維拉·佈雷克在布羅德欣尼住,每個人都知道——會講出她生命中那段不幸的故事。”

  “對其他幾位你怎麼看?”

  “我已經瞭解到了我能為你提供的情況。伊娃·凱恩在克雷格被判刑之後離開了這個國家。而且我還能告訴你她用的新名字。她名字叫霍普,意思是‘希望’。也許還兼有‘同情’之類的意思吧?”

  白羅低語道:

  “是的,是的——非常浪漫的想法。‘美麗的伊芙琳·霍普死了。’這是你們國家一位詩人的詩句。我敢說她取名字的時候一定想到了這句話。順便問一句,她過去的名字叫伊芙琳嗎?”

  “是的,我相信是這名字。但是,人們總是叫她伊娃。順便說一句,白羅先生,既然我們談到了正題,我可以告訴你,員警對伊娃·凱恩的看法與這篇文章的觀點並不十分相符。事實上,兩種看法相去甚遠。”

  白羅笑了笑。

  “員警怎麼想——這不足為證。但是,這通常是非常有價值、非常能說明問題的思路。告訴我,員警對伊娃·凱恩怎麼看?”

  “他們認為,她決不是一個無辜的受害人。當時,我很年輕,記得聽我的上司和負責這個案子的特雷爾檢察官討論過。特雷爾相信(我提醒你,他毫無證據),將克雷格夫人毀屍滅跡這個絕妙把戲完全是伊娃·凱恩的主意。她不僅想出了這個辦法,她還親自下手了。克雷格一天回到家中,看見他的小朋友已經下手把人幹掉了。我敢說,她當時的想法是,這件事會當成自然死亡煙消雲散的。但是,克雷格心裡比她更明白。他收拾了殘局,將屍體藏在地窖裡,編造出了讓克雷格夫人死在國外的謊言。後來,當事情敗露之後,他強硬聲明是他一人所為,伊娃·凱恩對此事一無所知。好了,”說到這裡,斯彭斯警監聳聳肩膀,“沒有人能提出任何證據表示異議,實物都擺在那裡。他們倆任何一個都能那麼說。漂亮的伊娃·凱恩滿臉無辜的神情,充滿恐懼。她那種表現相當出色,像個聰明的演員。特雷爾檢察官心存懷疑,但是沒有任何事實可以證明。白羅先生,我給你講述這個故事是希望你明白它的啟示。沒有證據你什麼也不能證明。”

  “但是,它說明這些所謂‘不幸的女人’中,至少有一位女人絕對不僅僅是個不幸的人——她可能是一名女兇手,而且,如果有充足的理由和動機,她還可能會再次殺人……好了,現在談一談下面一位不幸的女人,賈尼斯·考特蘭吧。關於她的情況,你能告訴我什麼呢?”

  “我查過檔案記錄了。很令人厭惡的事情。如果我們處死了伊迪恩·湯普森,我們當然也應該處死賈尼斯·考特蘭。一對討厭的傢伙,她和她的丈夫,難分出個好歹來。她教唆那個年輕人,一直到使他怒火填胸。不過,我要提醒你,自始至終,都有一位闊人在幕後藏而不露,正是為了要和他結婚,她才急於要擺脫她的丈夫。”

  “她後來和他結婚了嗎?”

  斯彭斯搖搖頭。

  “不知道。”

  “她到了國外——再後來呢?”

  斯彭斯還是搖搖頭。

  “她自由了。她沒有受到任何指控。她是否又結婚,或者後來情況怎樣,我們都一無所知。”

  “也許有人會在某一天的一個雞尾酒會上遇到她。”白羅說道,他想起了倫德爾醫生的話。

  “千真萬確。”

  白羅把凝視的眼神移到了最後一張照片上。

  “那個孩子莉莉·甘博爾的情況怎麼樣?”

  “年紀太小了,不能按謀殺罪起訴。她被送進了少年犯教養院。在那裡表現很好。學會了速記和打字,在緩刑期間找到了一份工作,幹得不錯。最後聽到她的消息是在愛爾蘭。我認為,我們可以排除她的嫌疑,你知道,白羅先生,這和維拉·佈雷克的情況相同,不管怎麼說,她終於改邪歸正,人們對一個十二歲的孩子在一怒之下做出的事是不會斤斤計較的,排除她的嫌疑怎麼樣?”

  “如果殺人兇器不是一把斧頭的話,我也許願意這麼想。”白羅說道,“不可否認,莉莉·甘博爾是用一把斧頭砍了她的姨媽,而殺害麥金蒂太太的兇手所用的兇器據說也是像一把斧頭一樣的東西。”

  “也許你是對的。現在,白羅先生,讓我們聽聽你那邊的情況吧。我很高興可以看出,沒有人想要欺騙你。”

  “呃,沒有。”白羅遲疑了一下,說道。

  “自從在倫敦的那個傍晚以來,我毫不隱諱要對你說,我曾經有一兩次放棄了對你的期望。現在告訴我,在布羅德欣尼的居民中,是否存在什麼可能性?”

  白羅打開了他的小記事本。

  “伊娃·凱恩如果現在還活著的話,應該是接近六十歲的人了。《星期天彗星報》上描述過的她的女兒如今也該是三十多歲了。莉莉·甘博爾也大約是這個年齡。賈尼斯·考特蘭現在該是不小於五十歲了。”

  斯彭斯點點頭表示贊同。

  “因此,我們調查布羅德欣尼的居民時,重點放在麥金蒂太太為她們幹活的那些人身上。”

  “最後這一推論相當合理,我認為。”

  “是的,麥金蒂太太在不同的人家、不同的時間做一些家務雜活。這樣的事實使情況變得有些複雜。但是,我們可以推測,在她替人幹活的時候,她看見了她不應該看見的東西,比如說,在她經常去做工的某一家中,她看見了一張照片。”

  “我同意。”

  “那麼,按照照片上人物的年齡推算,就可能給我們提供有價值的線索——首先是麥金蒂太太在臨死的當天做過工的韋瑟比家。韋瑟比太太和伊娃·凱恩的年紀吻合。她也有一個和伊娃·凱恩的女兒年紀相符的女兒據稱是前夫所留下的女兒。”

  “那張照片能說明問題嗎?”

  “沒有任何肯定的特徵。時間過去得太久遠了。用你的話說就是,時間的河流流過去的水太多了。惟一可以清楚的是,韋瑟比太太肯定曾經是一個非常漂亮的女人,她風韻猶存。她看起來太脆弱了,無力去行兇殺人。但是,我也因此明白,大家普遍地認為伊娃·凱恩不會殺人的看法了。不確切查明殺害麥金蒂太太所使用的兇器,兇器的把手,揮動起來的難易程度,它的刀鋒的尖銳程度,如此等等,就無法斷定殺死麥金蒂太太究竟需要多麼大的力氣。”

  “是的,是的。為什麼我們始終也沒有辦法找到兇器呢——繼續說下去吧。”

  “關於韋瑟比一家,我要說的另一點是韋瑟比先生會使自己很不愉快。女兒對她母親孝順備至,體貼有加。她恨她的繼父。對這些事實我不加評論。我提出來僅供思考。女兒也許會為了防止母親的過去傳到繼父耳朵裡而殺人滅口。母親也許會為了同樣的原因而殺人。繼父也許會為了阻止‘誹謗中傷’而殺人。為了所謂的體面和受人尊敬而犯下的謀殺比人們所能想像的要多!韋瑟比一家可是‘好人家’。”

  斯彭斯點點頭。

  “如果——我說如果——這份《星期天彗星報》上的這篇文章確實有此事,那麼,韋瑟比一家很明顯是相符合的人選。”他說道。

  “千真萬確。在布羅德欣尼的居民中,在年齡上和伊娃相符的另一個人是厄普沃德太太。如果她是伊娃·凱恩,有兩點證據說明她不可能殺死麥金蒂太太。其一,她患嚴重的關節炎,大部分時間是癱坐在輪椅上——”

  “在一本書中說道,坐輪椅可能是偽裝的,”斯彭斯有些居心叵測地說,“然而,在現實生活中,它很可能是精心安排做出的表像。”

  “其二,”白羅繼續說,“厄普沃德太太好像是個教條死板、強勢有力的人物。有些橫行霸道而不是善於引誘別人,這一性格特徵和年輕的伊娃不符。另一方面,人們的性格確實會發展,而驕橫專斷通常會隨歲月增進而日益明顯固執。”

  “這是實情。”斯彭斯表示同意,“厄普沃德太太——不是不可能,而是非常不可能。現在看看有沒有別的可能性吧。賈尼斯·考特蘭呢?”

  “我認為,她可以被排除在外。布羅德欣尼沒有一個人年齡與她吻合。”

  “除非有一個比較年輕的女人是做過美容,改頭換面的賈尼斯·考特蘭。別介意,這只是我的玩笑話。”

  “有三個女人在三十歲上下。有一個叫迪爾德麗·亨德森,有一個是倫德爾醫生的妻子,還有一個是蓋伊·卡彭特夫人。也就是說,她們幾個中有一個可能會是莉莉·甘博爾或者是伊娃·凱恩的女兒,根據年齡來推測,可以這麼認為。”

  “有沒有具體的可能性呢?”

  白羅歎息道:

  “伊娃·凱恩的女兒身材也許高也許矮,頭發也許金黃也許黑——我們沒有材料證明她到底長得什麼樣。我們在那方面已經考慮過迪爾德麗·亨得森的情況了。現在看看其他兩位。首先,我要告訴你的是:倫德爾太太害怕什麼東西。”

  “害怕你?”

  “我認為是這樣。”

  “這也許很有意思,”斯彭斯慢慢說道,“你是說倫德爾太太可能是伊娃·凱恩的女兒或者是莉莉·甘博爾。她是金黃頭發還是黑頭發?”

  “金黃頭發。”

  “莉莉·甘博爾是個頭發金黃的女孩。”

  “卡彭特夫人也是金黃頭發。她是一個身價極其昂貴,精心修飾打扮起來的年輕女人。不管她是否真正漂亮好看,她的眼睛非常令人難忘。非常可愛的湛藍湛藍的大眼睛。”

  “啊,白羅!”斯彭斯沖著他的朋友搖搖頭。

  “你知道她沖出房間叫她丈夫時的樣子嗎?她使我想起一隻美麗可愛的飛蛾。她攤開雙手像盲目的動物一樣搖搖晃晃朝傢俱撞去。”

  斯彭斯入迷地看著他。

  “羅曼蒂克,白羅先生,你現在就是這副神情,”他說,“你,還有你所描述的可愛的飛蛾和那雙睜得大大的湛藍湛藍的眼睛。”

  “一點也不羅曼蒂克,”白羅說,“我的朋友黑斯廷斯,他才是羅曼蒂克和多愁善感呢,我從來不這樣!我很嚴肅,非常實際。我所要告訴你的是,如果一個女孩真是一位絕色美女,主要依賴她那雙可愛美麗的眼睛。那麼,不管她多麼近視,她也要摘掉眼鏡,哪怕周圍是一片模糊,距離遠近很難判斷,她也要摸索著走路。這樣才顯出眼睛的可愛和女人的美麗。”

  說著,他用食指輕輕地敲打著照片上那個小女孩,那是莉莉·甘博爾,戴著厚厚的模糊不清的眼鏡。

  “這就是你所想到的結果嗎?你懷疑她是莉莉·甘博爾?”

  “不,我只是說也許有這種可能。在麥金蒂死的時候,這時的卡彭特夫人還沒有嫁過來。她當時是個因為戰爭死了丈夫的年輕寡婦,生活非常糟糕,住在一座勞動者的農舍裡。她已經訂婚要嫁給當地那位富人——這個人有政治抱負,自認為舉足輕重。如果蓋伊·卡彭特發現他要娶的是一位出身低微,因為用斧頭砍死了她的姨媽而臭名昭著的女孩,或者是本世紀最聲名狼藉的罪犯之一克雷格的女兒——這種罪犯會陳列在你們的恐怖物象陳列室裡——那麼,人們有理由發問,他是否願意接受這一切呢?你會說,也許吧,如果他真愛那個女孩的話,是的!但是,他不是那種人。我的觀察是,他自私自利,野心勃勃,舉止風度和他的名望非常匹配。我認為,如果當時年輕的賽拉克太太,就是後來的卡彭特夫人,急於要使自己配得上卡彭特的話,她就會非常非常擔心,怕有絲毫不利的消息傳到她未婚夫的耳朵裡。”

  “我明白,你認為是她幹的,對不對?”

  “我再次告訴你,我親愛的朋友,我不知道。我只是尋找可能性的結論。卡彭特夫人對我有戒心,非常警覺,嚴加防範。”

  “這看來很糟。”

  “是的,是的,這使事情非常困難。我曾經在鄉下和幾個朋友住在一起,他們出去打獵。你知道打獵是怎麼回事吧?我們帶著槍和狗在樹林裡行走,讓狗把小鳥從隱蔽處驚嚇出來——小鳥被驚得飛出樹林,飛向空中,我們舉槍射擊。那種情形和我們現在要做的事差不多。我們要驚動的不僅是一隻鳥,也許還有其它的鳥躲在隱蔽處暗藏不露。也許那些鳥和我們沒有什麼關系,但是鳥兒自己並不知道這種情況,我親愛的朋友,我們必須搞清楚哪一只是我們要找的鳥。在卡彭特夫人寡居期間,可能有些隱秘行為——這並不太糟糕,只是非常不便調查。當然,她那麼快就脫口沖我說麥金蒂太太愛撒謊肯定是有原因的!”

  斯彭斯警監擦了一下他的鼻子。

  “讓我們先把這一點講清楚吧,白羅。你到底怎麼想?”

  “我怎麼想並不重要。我必須瞭解事實。然而,到目前為止,獵狗才剛剛進入隱蔽地帶。”

  斯彭斯低語道:“要是我們能夠找到一點確切的證據就好了。這的確是疑象環生。就目前的情況而言,一切還都只是推測,而且是遠遠站不住腳的推測。你知道,就像我說過的那樣,推測的根據也微不足道,真的會有人因為我們所推測的種種原因而殺人害命嗎?”

  白羅說:“這要取決於許許多多我們所不知道的家庭狀況。但是,要保持體面和受人尊敬是一種很強烈的願望。這些人可不是藝術家和放蕩不羈的人。他們都是住在布羅德欣尼的非常好的人家。那位郵局的女士就是這麼對我講的。而且,體面人喜歡維護他們的體面,他們一起過了數年幸福的婚姻生活,也許根本不會懷疑到你曾經是最聳人聽聞轟動一時的殺人案中一位聲名狼藉的人物,根本不會懷疑你的孩子會是一個著名殺人犯的親骨肉。你也許會說‘我寧願死掉也不願意我的丈夫知道這一切!’或者說‘我寧願去死也不願意讓我的女兒發現她真實的身世!’然後,你或許會接著想,如果麥金蒂太太死了的話,情況也許會好一些……”

  斯彭斯靜靜地說:

  “因此,你認為是韋瑟比夫婦幹的了。”

  “不。也許他們與各種情況最吻合,不過僅此而已。事實上,厄普沃德太太比起韋瑟比太太來,更有可能是一個謀殺者。她有決心和意志力,對兒子非常嬌寵。她結婚之後安頓下來,過上了受人尊敬的婚姻生活,盡享天倫之樂,為了防止她兒子知道她此前的身世經歷,我認為她有可能做出那種事。”

  “那種事會讓他如此難過嗎?”

  “就我個人而言,我不這麼認為。年輕的羅賓具有現代人的懷疑意識,非常自私。不管怎麼樣,我應該說,他不像他媽媽對他那樣,全心全意地關注她,他可不是詹姆斯·本特利。”

  “假如厄普沃德太太就是伊娃·凱恩,那麼,她的兒子羅賓就不會為了防止事實洩露而殺死麥金蒂太太嗎?”

  “我應該說,一點也不會這樣的。他很可能會誇大這一事實。利用這一事實極力渲染,為他的劇本服務!我看不出羅賓·厄普沃德會為了體面或全心全意地維護他母親而犯殺人罪,除非是為羅賓·厄普沃德他本人的利益。”

  斯彭斯歎息了一聲。他說道:“這樣要瞭解的範圍就大了,我們也許可以發現這些人過去的歷史。可是這需要時間,戰爭把很多事情搞複雜了。很多檔案文件被毀了,這給那些想要掩蓋自己過去的人帶來了無窮無盡的機會,他們可以通過利用別人的身份證明等等手段來達到這一目的,尤其是在‘遇難’之類的事情之後,根本沒有人能認出屍體是誰的情況下,這麼做更是容易!如果我們能夠把懷疑對象確定在一個人身上也好辦,可是,你卻發現了這麼多的可能性,白羅先生。”

  “我們不久就可以把範圍縮小,排除掉一些懷疑對象。”

  白羅離開這位警監的辦公室時,心裡並不像他所表現的那麼興奮。他和斯彭斯一樣感到時間的急迫性。如果他有更多的時間就好啦……

  再退一步講,還有一個問題值得懷疑——他和斯彭斯精心推測的結論果真站地住腳嗎?不管怎樣,假若詹姆斯·本特利真的有罪呢……

  他並沒有屈從於那種懷疑,但是,這使他感到不安。

  他在腦海裡一次又一次回憶起他和詹姆斯·本特利會面時的情形。此時,當他站在基爾賈斯特的月臺上等待他要乘坐的列車時,他又想起了那時的情形。今天是一個有集市的日子,月臺上很擁擠。穿過柵欄進站上車的人比往常多。

  白羅身體向前傾著朝列車開來的方向張望。是的,列車終於進站了,他還沒來得及站直身子,就感到有人故意對准他的後背頸部猛地用力一推,推的力量非常大且突如其來,令人毫無防備,他徹底失去了知覺,再過一瞬間,他就會倒在鐵道上,被壓在滾滾而來的車輪之下,但是,月臺上他身邊的一個人在這生命關頭一把抓住了他,將他拉了回來。

  “喂,你這是怎麼啦?”那人問道。他是個身體強壯的大個子士兵,“是不是突發奇想,有了什麼怪念頭?你差點兒倒在車輪下。”

  “謝謝你。我萬分衷心地感謝你。”人群已經在他們身邊擁擠起來,正在爭先恐後地上車,下車的人已經開始離開月臺。

  “現在沒事了吧?我來幫你擠上去。”

  白羅搖搖晃晃被推到車上,找到一個座位坐下。

  再說“我被人推了一把”是沒用的,但是,他的的確確是被人猛推了一下。在那天傍晚以前,他一直是非常警覺的,時刻注意提防著危險的逼近。但是,在和斯彭斯談話之後,在斯彭斯開玩笑似地問他是否有人企圖謀害他的性命之後,他無意中放鬆了警惕,認為危險已經過去,或者不可能會付諸行動,真正讓他遭遇到。

  但是,他的感覺是多麼地錯誤啊!他在布羅德欣尼所做的這些調查和會面中,其中一次會面產生了後果。有人害怕了。有人設法想要中止他對一個已經了結的案件進行的危險的重新調查。

  在布羅德欣尼車站的一間電話亭裡,白羅撥通了斯彭斯警監的電話。

  “是你嗎,我親愛的朋友?我請你注意聽我說。我有重要消息告訴你,十分精彩的消息。有人已經企圖要幹掉我……”

  他滿意地聽著電話線另一頭傳過來的滔滔不絕的關切和問候。“不,我沒受傷。但那是千鈞一發的事……是的,差點倒在列車車輪下。

  不,我沒有看見是誰幹的。但是,請記住,我的朋友,我早晚會找出來這個人的。

  現在,我們知道——我們追蹤的方向對頭。”

第十二章

1

  正在檢查電表的那個人和蓋伊·卡彭特家的男管家一邊聊著天,管家一直看著他檢查電表。

  “這條線路要往一個新住宅區延伸了,”他解釋說,“根據人口居住密度電流用量也會相應增加。”

  那位男管家表示懷疑地問道:

  “你的意思是說,電費的開支和其它東西一樣也要上漲嗎?”

  “這要看情況而定。費用合理,資源共用,這才是我要表示的意思。你參加昨天晚上在基爾賈斯特的集會了嗎?”

  “沒有。”

  “他們說,你的主人卡彭特先生演講得非常精彩。你認為他會當選嗎?”

  “我認為上一次他就差一點兒當選。”

  “是啊。只占了一百二十五票的上風。參加那種集會時,通常是你開車送他,還是他自己開車去呢?”

  “通常他自己開車去。他喜歡開車。他有一輛羅爾斯·本特利。”

  “他自己開車倒不錯。卡彭特夫人也會開車嗎?”

  “是的。依我之見,她開的車速太快了。”

  “女人通常就是那樣。昨天晚上的集會她也參加了嗎?或許她對政治並不感興趣?”

  男管家咧咧嘴。

  “不管怎麼說,她還是假裝有興趣的。不過,她昨天晚上沒有堅持到底,因為頭痛還是什麼別的原因,在演講中途她退場了。”

  “噢!”那位電工又檢查了一下保險絲。“現在差不多都好了。”他說道。

  當他收拾工具准備離開時,又漫不經心地順口亂聊了幾句別的問題。

  他快步走下車道,但是,剛一繞過大門口那條路的轉彎處,他就停下腳步,在他的記事本上又添了一條:

  “卡彭特昨天晚上獨自駕車回家。到家的時間最晚是十點三十分。有可能在事發的時間內出現在基爾賈斯特中心火車站。卡彭特夫人提前離開會場。只比卡彭特先生早十分鐘到家,說是乘火車回的家。”

  這是這位電工記事本上的第二條記錄。第一條內容如下:

  “倫德爾醫生昨天晚上出門應診。方向是基爾賈斯特。有可能在事發時間內出現在基爾賈斯特中心火車站。倫德爾太太整個晚上獨自一人在家(?),在送咖啡之後,女管家斯科特太太當天晚上沒有再見過她。她自己有輛小轎車。”

2

  在拉伯納姆斯,小說家與劇作家的合作正在進行之中。

  羅賓·厄普沃德正急切地說:

  “你確實看得出這是一句多麼精彩的台詞,對不對?而且,如果我們真能使這傢伙和那姑娘之間產生敵對情緒,整個故事就會有巨大的吸引力!”

  奧利弗夫人神情沮喪地用手使勁掠過她燙過的灰白的頭發,使她的頭發看上去像遭受過龍卷風的侵襲一樣淩亂不堪。

  “你確實明白我的意思吧,對不對?親愛的阿裡亞登?”

  “噢,我明白你的意思。”奧利弗夫人臉色陰沉。

  “但是,主要的是你應該確實為此感到高興。”

  除非是自欺欺人,奧利弗夫人臉上絕對看不出絲毫高興的表情。

  羅賓神色愉悅,繼續說道:

  “我的感覺是,那是一位奇妙的年輕人,他從空中跳傘降落——”

  奧利弗夫人打斷他說:

  “他六十歲了。”

  “啊,不!”

  “他是六十歲了。”

  “我可不這麼看他。他頂多三十五歲——一天也不能再老了。”

  “可是我寫關於他的書都寫了三十五年了。他在我第一本書裡至少有三十五歲。”

  “可是,親愛的,如果他六十歲,你就不可能讓他和那姑娘之間產生感情糾葛——那姑娘叫什麼名字?啊,對了,英格裡德。我的意思是,那會使他成為一個老混蛋!”

  “當然是那樣。”

  “所以你明白,他肯定得是三十五歲。”羅賓不無得意地說。

  “那麼,他就不是斯文·耶爾森。就把這個人物改成是一個抵抗運動中的挪威青年好了。”

  “可是,親愛的阿裡亞登,這個劇作家的整個核心就是斯文·耶爾森。你已經贏得了大批的觀眾崇拜斯文·耶爾森。他們成群結隊去劇院就是為了看他,他是最吸引人的角色,親愛的!”

  “但是,讀我書的人知道他是個什麼樣的人物!你不能憑空杜撰一個全新的人物,把這個人叫做斯文·耶爾森就算完事,而你杜撰的這個人其實是個挪威抵抗運動中的新式青年。”

  “阿裡亞登,親愛的,我對這一切都確實已經做過解釋。這不是一本書,親愛的,這是一部戲,一個劇本。我們只是必須要使它充滿魅力!如果我們能寫出這種情感糾葛,能加上斯文·耶爾森和這個姑娘——她叫什麼名字呢?——卡倫——你知道,他們倆產生敵視情緒,處處鬧別扭,然而,同時又確實相對吸引,為對方著迷——”

  “斯文·耶爾森對女人毫無興趣。”奧利弗夫人冷冷地說道。

  “可是,你這樣做,他連一束紫羅蘭也贏不到,親愛的。他這形象在這種戲劇中不合適。我的意思是這種戲不是描寫綠色的月桂樹或為勝利者喝彩歡呼歌唱英雄人物。這部戲寫的是驚心動魄的凶殺與清爽明朗的戶外遊戲娛樂。”

  提到清爽的戶外空氣,立刻產生了效果。

  “我認為我該出去走走了,”奧利弗夫人生硬唐突地說道,“我需要空氣。我迫切地需要呼吸新鮮空氣。”

  “要我跟你一塊出去嗎?”羅賓溫存地問。

  “不必了。我寧願一個人獨自走走。”

  “你隨意吧,親愛的。也許你做得對。我最好過去給媽媽調一杯蛋奶酒。可憐的人兒現在覺得就像是一個失寵的小女孩。她喜歡別人的注意,你知道。你會接著考慮那場戲的,對吧?整個劇情確實正變得非常美妙。它會獲得十分巨大的成功。我有這個把握!”

  奧利弗夫人歎了口氣。

  “但是,最主要的是,”羅賓繼續說,“你應該為此感到高興。”

  奧利弗夫人冷淡地瞥了他一眼,抓過一件很惹眼的軍用短斗篷甩在自己寬大的肩膀上,那是她在義大利買來的。然後,大步走出房間,朝布羅德欣尼村走進去。

  她決定把她的注意力轉移到對真實罪行的調查和推理上,藉以忘掉眼下的煩惱。赫丘勒·白羅需要幫助。她要察看一遍佈羅德欣尼的居民,鍛煉一下她作為女人的直覺,她的這種直覺從未失敗過,然後告訴白羅誰是兇手。到時候,他只需要去取得必要的證據即可。

  奧利弗夫人走下山坡,來到郵局,買了兩磅蘋果,由此開始她的調查。在買蘋果的時候,她開始和斯威蒂曼太太進行親切交談。

  在對近期內的天氣非常溫暖這一事實達成共識之後,奧利弗太太提到,自己正住在拉伯納姆斯厄普沃德太太家裡。“噢,我知道。你是從倫敦來寫凶殺偵探小說的那位女作家吧?我這裡有三本企鵝版的偵探小說。”

  奧利弗夫人朝企鵝版圖書陳列櫃瞥了一眼。櫃檯被兒童用品占去了一大半。

  “《第二條金魚奇案》是一本相當好的書,”她說道,“《死的是只貓》——寫這本書的時候我做了一個一英尺長的吹火筒,其實它有六英尺長。很奇怪會有這麼大的吹火筒,但是,這是博物館裡的人寫信告訴我的。有時候我覺得有些人讀書只是為了在書裡挑錯找毛病。還有一本書是什麼?啊!書名叫《少女之死》——這本書廢話連篇,無一可取!我想讓安眠藥溶入水裡,可是這種安眠藥不溶于水,整個故事從一開始就有一大堆麻煩,幾乎難以完成。至少接連死去了八個人,斯文·耶爾森發揮出了他的聰明智慧。”

  “這些書都很暢銷,”斯威蒂曼太太只顧說道,對作者那些有趣的自我批評無動於衷,“你簡直難以相信!我自己從來沒讀過一本。因為我確實沒有時間讀書。”

  “你們這裡出了一件真實的謀殺案,對不對?”奧利弗夫人問。

  “是的,那是在去年十一月份,和這裡幾乎可以算是隔壁鄰居。”

  “我聽說有一個偵探正在這裡做調查,是嗎?”

  “噢,你說的是一個住在‘長草地’旅館的小個子外國先生吧?他昨天還在這裡——”

  斯威蒂曼太太突然住口不說了,因為又來了一位顧客買郵票。

  她急忙趕到郵品櫃檯那邊。

  “上午好,亨德森小姐。今天天氣可真暖和。”

  “是的,是很暖和。”

  奧利弗夫人盯著這個高個子姑娘的背影仔細觀察。她帶著一條短腿白毛的威爾士小種犬。

  斯威蒂曼太太問:“韋瑟比太太近來好嗎?”

  “很好,謝謝。她不大外出。近來東風刮得很厲害。”

  “基爾賈斯特本周要上映一部非常好看的電影,亨德森小姐,你應該去看看。”

  “昨天晚上我還想著要去的,可是我實在抽不出時間。”

  “下周是貝蒂·格拉布爾——我這裡五先令的郵票沒有了。給你這種郵票行嗎?”

  那姑娘走了之後,奧利弗夫人說:

  “韋瑟比太太是個殘疾人,對不對?”

  “可能是那樣吧,”斯威蒂曼太太語氣尖刻地答道,“我們有些人卻沒有時間閒躺著不動彈。”

  “我非常贊同你的看法。”奧利弗夫人說,“我告訴厄普沃德太太,只要她稍微努力活動活動她的雙腿,就會對她有好處。”

  斯威蒂曼太太表情歡快起來。

  “她想躺著的時候,她的腿就能不管用——我是聽人說有這麼回事。”

  “現在她也是這種情況嗎?”

  奧利弗夫人考慮了一下消息的來源。

  “聽珍妮特說的?”她大膽地猜測道。

  “珍妮特·格魯姆有點發牢騷,”斯威蒂曼太太說,“你不會覺得奇怪吧?格魯姆小姐本人年紀也不輕了,當東風刮起來的時候,她自己的風濕病也很嚴重。不過他們稱那種病叫關節炎,當那些有錢人得了那病的時候,就會坐上輪椅什麼的。啊,好了,我可不願意冒險讓我的兩條腿停止活動,我不能這麼做。可是,現如今即使你長了凍瘡,你都會跑去看醫生,就是為了享受到國民醫療保健制度的好處,使你出過的錢劃得來。我們這種保健醫療太多了。想想你自己生病了,感覺有多麼糟糕,這種保健根本不會帶給你任何好處。”

  “我想你的話很對。”奧利弗夫人說道。

  她收拾起自己買的蘋果,出門去追迪爾德麗·亨德森。這並沒有費多大事,因為那條小狗又老又肥,走得慢慢悠悠,正盡情享受青草的芳香氣息。

  奧利弗夫人的經驗是,狗總是一種幫助人相識的有效途徑。

  “多麼可愛呀!”她叫了一聲。

  那個高個子年輕女人平靜的臉龐上流露出感激的表情。

  “這狗確實很迷人,”她說,“你是不是很迷人,本?”

  本抬起頭,輕輕搖了搖它臘腸一樣的身體,用鼻子嗅了嗅一簇薊,點點頭,又湊上前去,像平時那樣對嗅到的味道做出了滿意的表示。

  “它會打架吧?”奧利弗夫人問,“這種小犬通常打得很厲害。”

  “是的,它是個兇猛的鬥士。所以我外出總讓他帶路同行。”

  “我也考慮到了這一點。”

  兩個女人都注視著那條小狗。

  過了一會兒,迪爾德麗·亨德森有些唐突地問:

  “你是——你是阿裡亞登·奧利弗吧,對不對?”

  “對。我現在住在厄普沃德家。”

  “我知道,羅賓告訴我們說你要來。我必須告訴你我對你的書有多麼喜歡。”

  奧利弗夫人像往常一樣,聽到人恭維她又尷尬得臉色通紅。

  “啊,”她聲音低低地喃喃道,“我很高興。”她神情並不顯得高興地加了一句。

  “雖然我想讀很多書,可是我並沒有能夠做到,因為我們的書是泰晤士讀書俱樂部直接提供的,而且我媽媽不喜歡偵探小說。她敏感得要命,那種書會使她整夜睡不著覺。但是我卻對偵探小說很入迷。”

  “你們這裡出過一件真正的殺人案,對嗎?”奧利弗夫人問,“發生在哪棟房子裡?是在其中這些農舍裡嗎?”

  “就是那邊的那棟房子。”

  迪爾德麗·亨德森說話的聲音有些驚魂未定。

  奧利弗夫人把視線投向了麥金蒂太太生前住過的房子,門口的台階上有兩個外表很令人不愉快的孩子坐在那裡,正在幸福地折磨一隻貓。當奧利弗夫人趕上前阻止他們這麼做時,那只貓伸出鋒利的爪子掙脫男孩的控制,趁勢逃掉了。那個大男孩被貓抓傷了,痛得大聲嚎叫起來。

  “你活該。”奧利弗夫人說了一句,又對迪爾德麗·亨德森說道,“看起來這不像是一所曾經出過謀殺案的房子,對嗎?”

  “對,是不像。”

  兩個女人好像對此很有共識。

  奧利弗夫人接著又說道:

  “被殺的是一位清潔女工,是嗎?據說是有人謀財害命。”

  “是她的房客幹的。她有一些錢——她把錢藏在屋裡的地板下麵。”

  “我明白。”

  迪爾德麗·亨德森突然又冒了一句:

  “可是也許根本就不是他幹的。我們這兒來了一位很有趣的小個子外國人。他名字叫赫丘勒·白羅——”

  “赫丘勒·白羅嗎?啊,是的,我對他很瞭解。”

  “他真是個偵探嗎?”

  “親愛的,他非常著名,他也非常聰明。”

  “那麼,也許他會發現,他根本就沒殺人。”

  “誰?”

  “那個——那個房客。詹姆斯·本特利。啊,我真希望他能洗清罪名。”

  “你這麼想嗎?為什麼?”

  “因為我不希望那事會是他幹的。我從來也不希望會是他。”

  奧利弗夫人好奇地看了看她,被她聲音裡強烈的感情色彩打動了。

  “你瞭解他嗎?”

  “不,”迪爾德麗慢慢地說道,“我不能算是瞭解他。但是,有一次,我的小狗本一隻腳被套住了,他幫助我把它解開。而且,我們談過話……”

  “他這人怎麼樣?”

  “他非常孤獨。他媽媽剛去世不久。他非常愛她。”

  “你也非常愛你母親嗎?”奧利弗夫人敏銳地問道。

  “是的,這使我明白事理,我意思是說,使我明白他當時的感受。我和我媽媽——我們倆相依為命,誰也離不開誰,你知道這一點。”

  “我記得羅賓給我說你有個繼父。”

  迪爾德麗憤恨地說:“噢,是的,我是有個繼父。”

  奧利弗夫人含糊地說:“那和自己的親爸爸不是一回事,對嗎?你現在記得你的生身父親嗎?”

  “不記得,他在我出生之前就去世了。我四歲的時候,媽媽和韋瑟比先生結婚。我——我總是恨他。而媽媽——”她停頓了一下才說,“媽媽的日子很難過。她得不到同情和理解。我的繼父是一個最沒有良心的人,冷酷無情,鐵石心腸。”

  奧利弗夫人點點頭,然後低語道:

  “這個詹姆斯·本特利一點也不像個罪犯。”

  “我從來沒想到員警會把他抓起來。我相信,這一定是哪個流浪漢幹的。有時候,在公路兩旁這一帶流浪漢可怕極了。肯定是他們之中的哪個幹的。”

  奧利弗夫人安慰似地說道:

  “也許赫丘勒·白羅最終會查明真相。”

  “是的,也許——”

  她突然轉身走上了亨特院子的門道。

  奧利弗夫人在她身後盯著看了一會兒,然後從手提包裡掏出一個小記事本。她在上面寫道:“不是迪爾德麗·亨德森。”並且在“不是”兩個字下面打上了重號,她因為用力過猛,鉛筆都被折斷了。

3

  在半山坡上,她遇見了羅賓·厄普沃德正陪著一位漂亮的白金色頭發的年輕女人朝山下走。

  羅賓為她們作了介紹。

  “伊娃,這就是那位美妙出眾的阿裡亞登·奧利弗。”他說,“親愛的,我不知道她是怎麼平衡自己的。她看起來也是如此的仁慈寬厚,對不對?一點也不像是整天滿腦子沉溺於凶殺犯罪的構思和推理中的人。這位是伊娃·卡彭特。她丈夫將成為我們下一任議員。目前這位議員喬治·卡特韋瑟比先生老糊塗了,瘋瘋癲癲的。他經常躲在門後面朝年輕姑娘猛撲過去。”

  “羅賓,你不能散佈這種可怕的謠言。你這麼做會敗壞黨的聲譽。”

  “啊,我為什麼要在乎這個呢?這又不是我的黨。我是個自由主義者。這是當今我惟一有可能屬於的組織,人數少又很挑剔,沒有任何加官晉級的機會,我崇拜迷惘的事業。”

  他又對奧利弗夫人說:

  “伊娃今天晚上想讓我們參加宴會。這是特意為你准備的晚會,阿裡亞登。你知道,這是為了結交名人。我們大家都非常非常激動看到你到我們這裡來。你難道就不能把你下一本書的凶殺案地點放在布羅德欣尼的背景下描寫嗎?”

  “啊,你一定要這麼做,奧利弗夫人。”伊娃·卡彭特說道。

  “你可以很容易讓斯文·耶爾森出現在這裡,”羅賓說,“他可以像赫丘勒·白羅一樣住在薩默海斯家的旅館裡。我們現在正要到那裡去,因為我對伊娃說,赫丘勒·白羅在他那一行裡和你在文學界一樣是赫赫有名的人,她說她昨天對待他態度相當粗魯,因此她也要去邀請他參加晚會。不過,說真的,親愛的,一定要把你描寫的下一個凶殺案的地點放在布羅德欣尼。我們都會非常激動。”

  “啊,請你一定這麼寫,奧利弗夫人。那會多麼有趣啊!”伊娃·卡彭特說。

  “我們會讓誰做殺人兇手,誰來做受害人呢?”羅賓問。

  “你家現在的清潔女工是誰?”奧利弗夫人問。

  “啊,我親愛的,不是那種謀殺案。那太沒意思了。不,我認為伊娃可以成為一個相當好的犧牲品。也許可以用她自己的長統襪把她勒死。也不行,有人用過這種方法。”

  “我認為最好是你被人謀殺了,羅賓,”伊娃說,“未來的劇作家被人刺死在鄉村農舍裡。”

  “我們還沒有確定下來殺人兇手,”羅賓說,“我媽媽怎麼樣?她可以用她的輪椅,這樣就不會留下任何腳印。我認為這個主意肯定精彩。”

  “不過,她可不會把你刺死,羅賓。”

  羅賓想了想。

  “是的,也許不會。事實上,我還在考慮她把你勒死。她一點都不會在乎這麼做。”

  “可是我想讓你成為犧牲品。殺你的人可能是迪爾德麗·亨德森。那個受壓抑的姑娘相貌平常,誰也不曾注意她。”

  “就這樣吧,阿裡亞登,”羅賓說,“你下一本小說的情節已經都有了。你所要做的就是虛構一些假相,還有——當然——還要真正在寫作技巧上下些功夫。噢,天吶,莫林養的狗多厲害呀。”

  他們已經來到“長草地”旅舍門前,兩只愛爾蘭獵狗從裡面沖上前來,狂吠亂嚎。

  莫林·薩默海斯從院裡出來,手拎著一個水桶走進了豬圈。

  “趴下,弗林。過來,考密克。你們好,我剛要清掃豬圈。”

  “我們知道,親愛的,”羅賓說,“從我們站的地方就能聞到你那邊的氣味。豬仔怎麼樣?”

  “昨天晚上我們可被它嚇壞了,它躺在地上一動也不動,也不想吃早飯。我和約翰尼查遍了養豬手冊上的所有病症,為它擔心得整夜睡不著覺,可是今天早上,它又一點兒事也沒有了,活蹦亂跳,當約翰尼來給它餵食的時候它都鬧瘋了,實際上是把他撞倒在地上。約翰尼不得不再去給自己洗個澡。”

  “你和約翰尼過的日子多麼激動人心啊。”羅賓說道。

  伊娃說:“你和約翰尼今天晚上來參加我們的宴會好嗎,莫林?”

  “當然願意。”

  “主要是為了見見奧利弗夫人,”羅賓說,“不過,事實上現在你就可以見到她。這位就是。”

  “真的就是你嗎?”莫林叫道,“多麼令人激動啊。你正在和羅賓一起合作寫劇本,對嗎?”

  “我們合作得非常愉快,”羅賓說,“順便提一下,阿裡亞登,今天早上你出去之後我考慮了挑選演員的問題。”

  “啊,選演員。”奧利弗夫人松了一口氣應道。

  “我找到了扮演伊雷克的合適人選。賽西爾·利奇——他在保留劇目輪演劇團擔任演員。總有一天我們要去看他的演出。”

  “我們想見見你的房客,”伊娃對莫林說,“他在嗎?今天晚上我也想邀他過去。”

  “我們會把他一起帶去的。”莫林說。

  “我認為我最好親自邀請他。事實上,昨天我對他有一點態度粗暴。”

  “啊!他應該在吧,”莫林含糊不定地說,“大概是在花園裡吧。考密克——弗林——這兩條可惡的狗——”她咚地一聲把水桶丟在地上,朝養鴨池的方向飛奔過去,從那裡傳過來一聲聲憤怒的鴨子嘎嘎亂叫的聲音。

第十三章

  奧利弗夫人手裡拿著鏡子,朝赫丘勒·白羅走來。此時,卡彭特夫婦的晚宴已接近尾聲。在此之前,他們倆都是自己圈子裡引人注目的中心人物。現在,杜松子酒已經喝掉了許多,晚會氣氛融洽,老朋友舊相識就容易湊到一起,重複大家都熟知的小道消息和飛短流長,兩位外人也就能夠有機會互通資訊,進行交談。

  “到外面陽臺上去。”奧利弗夫人像個陰謀家一樣壓低聲音說。

  與此同時,她往他手裡塞了一張小紙片。

  他們一同走出去,穿過落地窗戶,來到陽臺上。白羅打開了那張紙。

  “倫德爾醫生。”他讀道。

  他詢問的目光投向了奧利弗夫人。奧利弗夫人使勁點了點頭,一大片白發隨著她點頭散落下來掩住了她的臉。

  “他是殺人兇手。”奧利弗夫人說道。

  “你這麼認為嗎?為什麼?”

  “憑直覺,”奧利弗夫人說,“他是那種類型的人。熱心腸,對人和藹可親,如此等等。”

  “也許吧。”

  白羅的聲音並不肯定。

  “但是你認為他的動機應該是什麼?”

  “違反職業道德的行為,”奧利弗夫人說,“麥金蒂太太知道了這一點。但是不管原因是什麼,你可以相當肯定就是他幹的。我仔細觀察了所有其他人,他是最可懷疑的。”

  作為一種回答,白羅隨意地說道:

  “昨天晚上,有人在基爾賈斯特火車站試圖把我推倒在鐵軌上。”

  “天哪。你的意思是說,有人想要謀殺你。”

  “毫無疑問,我認為正是如此。”

  “而倫德爾醫生昨夜出去應診了,我知道這一事實。”

  “我明白——是的——倫德爾醫生外出應診。”

  “那麼,這一事實就說明瞭問題。”奧利弗夫人滿意地說。

  “不能十分肯定。”白羅說,“昨天晚上,卡彭特先生及夫人都在基爾賈斯特,他們又是分頭各自回家的。倫德爾太太整個晚上也許獨自一人在家聽收音機,也許她不是這樣——誰也不能證明。亨德森小姐經常到基爾賈斯特去看電影。”

  “她昨天晚上沒去。她在家裡,是她親口告訴我的。”

  “你不能完全相信別人告訴你的一切,”白羅有些責備道,“一家人總是抱成一團兒的。另一方面,那個外國女僕弗裡達昨天晚上確實是在看電影。因此,她不能向我們證明亨特宅院裡誰在家誰不在家!你看,要縮小範圍並不是那麼容易的。”

  “我可以擔保我們能夠成功。”奧利弗夫人問,“你說的那件事發生在什麼時候?”

  “準確的時間是九點三十五分。”

  “那麼,拉伯納姆斯住的這一家人可以被完全排除在外。從八點到十點半這一段時間內,羅賓,他媽媽,還有我一直在耐心地打撲克。”

  “我還認為你和他很可能是關在一起進行密切合作呢?”

  “把那位老媽媽丟在一旁,讓她往藏在灌木叢裡的摩托車上跳嗎?”奧利弗夫人大笑起來,“不,老媽媽一直在我們的眼皮底下。”當更令人悲哀的念頭向她襲來時,她長歎一聲。“合作,”她痛苦地說道,“整個事件完全是一場噩夢!你怎麼能夠忍心看到往巴特爾警監臉上貼上一副大大的黑鬍子,然後告訴你說,那人就是你。”

  白羅眨巴著眼睛想了一會兒。

  “這個建議倒真是個噩夢!”

  “現在你明白我所受的罪了。”

  “我也在受罪,”白羅說,“薩默海斯太太的烹調技藝之糟,簡直難以描述。那根本就不是在做菜。還有那淒厲的寒風,餓著肚子發出哀叫的貓,長著長毛的狗,斷腿的椅子,還有我躺在上面入睡就寢的那張可怕恐怖的床”——他緊閉雙眼,又想起了諸多的痛苦——“浴室裡的水總也不熱,樓梯地板上到處有破洞,還有咖啡——他們稱之為咖啡的那種液體難以用言語形容其難喝難咽的程度。那簡直是對腸胃的侮辱。”

  “天哪,”奧利弗夫人說,“不過,你知道,她人可非常好。”

  “薩默海斯太太嗎?她很迷人,她相當迷人。這使事情更為糟糕。”

  “她現在過來了。”奧利弗夫人說。

  莫林·薩默海斯正朝他們走過來。

  她長滿雀斑的臉上流露著狂喜的表情,手裡端著一隻酒杯。她熱情洋溢地朝兩個人微笑著。

  “我覺得我有些醉意了,”她說道,“有這麼多可愛的杜松子酒。我真是喜歡晚會!在布羅德欣尼,我們並不經常舉辦晚會。這一次是因為有你們二位這麼名聲顯赫的人物。我希望我也能寫書就好了。我的問題是,我什麼事也做不妥當。”

  “你是個好妻子,好母親,夫人。”白羅醉意朦朧地說。

  莫林的眼睛瞪大了。她布滿雀斑的小臉上那雙眼睛顯得非常迷人。奧利弗夫人搞不清楚她有多大年紀。不會超過三十多歲吧,她想。

  “是嗎?”莫林說,“我不知道,我倒是全心全意地愛他們每一個人,可是這就夠了嗎?”

  白羅清了清嗓子。

  “請您不要認為我言語放肆,夫人。一個真正愛她丈夫的妻子應該精心照料他的肚子,這是非常重要的,肚子。”

  莫林好像受到了冒犯。

  “約翰尼的肚子很好,”她憤憤地說,“十分平坦。實際上根本就沒有圓肚皮。”

  “我指的是肚子裡吃下去的東西。”

  “你是說我做的飯菜,”莫林說,“我從來不認為一個人吃什麼有多大關系。”

  白羅發出一聲呻吟。

  “我從來不認為一個人穿什麼,或者做什麼有多大關系,”莫林做夢似的說著,“我從來不在乎具體的事情。”

  她閉口不語,停了一會兒,眼睛裡透出了朦朧的醉意,好像在望著很遠的地方。

  “有一天,有個女人寫了一封信,”她突然開口說道,“一封非常愚蠢的信。問什麼是最好的方法——把你的孩子讓給別人撫養,那人能給孩子提供一切好處——一切好處,她原話就是這麼說的——她的意思是指良好的教育,漂亮的衣服,還有舒適的環境——或者是,在你不能給孩子提供任何好處的情況下是否還應該把孩子留在自己身邊。我認為這種想法非常愚蠢——愚蠢透頂。如果你能給孩子吃飽——這就足夠了。”

  她眼睛朝下,盯著她手中的空杯子,好像那是一隻水晶杯。

  “我應該知道,”她說,“我曾經就是一個被人收養的孩子。我母親離開了我,而我得到了一切好處,這就像他們說的那樣。可是只要一想起來並不是人家真的想要你,一想起你的媽媽可以忍心讓你離開,就總是令人傷心的。”

  “也許那是為了你好而做出的一種犧牲。”白羅說。

  她明朗的目光與他相視了。

  “我不認為事實如此。這是他們自己欺騙自己。但是,事情歸根結底在於,他們真的能夠離開你……這叫人心痛。我決不會放棄我的孩子——哪怕是給我全世界所有的好處也決不放棄!”

  “我認為您完全正確。”奧利弗夫人說。

  “我也深表贊同。”白羅道。

  “那麼,這就好啦,”莫林高興地說,“我們還在這兒爭論什麼呢?”

  羅賓從落地窗走了過來,和他們站在一起問道:

  “啊,你們在爭論什麼呀?”

  “收養問題,”莫林說,“我不喜歡被人收養,你呢?”

  “噢,那比成為孤兒要好得多,你不這麼看嗎,親愛的?我覺得我們現在該走了,對不對,阿裡亞登?”

  客人們一起告辭,倫德爾醫生已經提前匆匆離去。他們一起漫步走下山丘,由於雞尾酒的作用,大家邊走邊興高采烈地議論紛紛。

  當他們走到拉伯納姆斯門前的時候,羅賓執意要大家都進去。

  “進去告訴媽媽今天的晚會上的所有情況。親愛的老媽媽真可憐,因為雙腿不能行走,整日關在家裡孤苦伶仃。可是她很痛恨對周圍的事情一無所知。”

  他們興高采烈,蜂擁而至。厄普沃德太太見到他們好像很高興。

  “還有誰參加了?”她問,“韋瑟比夫婦去了嗎?”

  “沒有。韋瑟比太太身體不大舒服,那位悶悶不樂的亨德森小姐不願意自己去。”

  “她那個樣子真令人悲哀,對不對?”倫德爾太太說道。

  “我認為那簡直是不合情理,是病態。”羅賓應道。

  “這都是她那位母親一手造成的,”莫林說,“有些母親真的幾乎要把她們的孩子拖累死了,是不是?”

  當她遇到厄普沃德太太詢問的眼神時,莫林突然臉色漲紅了。

  “我拖累你了嗎,羅賓?”厄普沃德太太問。

  “媽媽!當然沒有!”

  為了掩飾她的慌亂,莫林急忙扯起了她喂養愛爾蘭獵狗的一些事情。談話變得機械呆板。

  厄普沃德太太下結論似的說:

  “你不能脫離遺傳關系——在這一點上,人和狗都是一樣的。”

  倫德爾太太低聲說:

  “你不認為環境因素是至關重要的嗎?”

  厄普沃德太太打斷了她:

  “不,親愛的。我不那麼認為。環境只是表面的因素——僅此而已。血統關系才是最緊要的。”

  赫丘勒·白羅的目光好奇地停在了倫德爾太太漲紅的面龐上。她用好像是不必要的強烈語氣說道:

  “可是那太殘酷了——也不合理。”

  厄普沃德太太說道:“生活本身就不合理。”

  約翰尼·薩默海斯慢吞吞懶洋洋的聲音插了進來:

  “我贊同厄普沃德太太的看法。血統說明一切,我的信條一向如此。”

  奧利弗夫人疑惑地說:“你的意思是有些東西世代相傳。一直傳到第三代或第四代人的身上——”

  莫林·薩默海斯突然用她甜美的高音說道:

  “但是有句話叫做:‘要對眾生慈悲。’”

  在場的每一個人又一次感到有些尷尬,也許這句嚴肅的引語在此時插入談話中使大家覺得不合時宜。

  他們把矛頭轉向白羅,使談話有了轉機。

  “給我們講講麥金蒂太太的案子吧,白羅先生。為什麼不是那個神情憂郁的房客要殺她呢?”

  “他過去總是在那些小胡同裡邊走邊沉思默想,”羅賓說,“我經常遇見他。而且確確實實,他看起來非常古怪。”

  “你認為他沒有殺人肯定有你的一些理由,白羅先生。給我們講講吧。”

  白羅對他們面含微笑。他翹了翹他的鬍子。

  “如果他沒殺人,人是誰殺的?”

  “是啊,是誰?”

  厄普沃德太太乾巴巴地說道:“別難為他。他也許正懷疑是我們之中的一位人士幹的呢。”

  “我們中間的人?噢!”

  一陣喧鬧聲中,白羅的目光和厄普沃德太太相遇了。厄普沃德太太的目光含有洋洋得意的神情——還有其它的表示——也許是蓄意挑釁?

  “他懷疑我們之中的人,”羅賓快活地說,“那麼,莫林,”他裝出威脅的口吻提問道,“在事發的當天晚上你在哪裡——那天晚上是什麼日子?”

  “十一月二十二號。”白羅回答。

  “十一月二十二號那天晚上你在哪裡?”

  “天哪,我不知道。”莫林說。

  “過了這麼久,沒有人記得清楚。”倫德爾太太說。

  “啊,我能記得,”羅賓說,“因為我那天晚上在電台播音。我開車到科爾波特去發表戲劇評論。我之所以現在還記憶猶新是因為我當時花了相當長的時間討論高爾斯華綏筆下的清潔女工形象。第二天,麥金蒂太太就遇害了,我懷疑高爾斯華綏那個劇本裡的清潔女工是否像麥金蒂太太一樣的命運。”

  “對啦,”倫德爾太太突然說道,“現在我想起來了,因為你說你媽媽要獨自呆在家裡,我吃過晚飯就來這裡陪她。只是很不幸,我當時沒能讓她聽收音機。”

  “讓我想想,”厄普沃德太太說,“噢!是的,當然。我當時因為頭痛已經上床休息了。我的床正對著後花園。”

  “第二天,”希拉·倫德爾說,“當我聽說麥金蒂太太被害了,我就想,‘噢!我也許在黑暗中和殺人犯擦肩而過’——因為一開始,我們都認為這肯定是破門而入的流浪漢幹的。”

  “啊,我還是記不得我當時在幹什麼,”莫林說,“不過第二天早上的事情我的確記得清清楚楚。是麵包師告訴我們的消息。‘老麥金蒂太太被關在屋裡。’他說。我當時就奇怪她為什麼不像平時那樣出門露面呢。”

  她身上一陣顫抖。

  “那真是可怕,是不是?”她說。

  厄普沃德太太仍然眼睛盯著白羅。

  白羅心想:“她是個智商非常高的女人——也是個殘忍成性的人,還很自私。她不管幹了什麼,都會無怨無悔,絕不緊張猶豫……”

  一個細細的聲音在說話——既是慫恿敦促,又含著牢騷抱怨。

  “您找到什麼線索了嗎,白羅先生?”

  說話的人是希拉·倫德爾。

  約翰尼·薩默海斯長長的黑臉興奮了起來。

  “對呀,線索,”他說道,“我閱讀偵探小說時就喜歡找裡邊的線索。線索對偵探來說意味著一切——而對讀者來說毫無價值——一直到你讀完全書幡然領悟為止。您能不能給我們講一條小小的線索呢,白羅先生!”

  眾人哈哈大笑著,懇切的目光都轉到了他的身上。這對他們大家來說是一場有趣的遊戲(或許對其中一個不是這樣?)。但是,謀殺可不是遊戲——謀殺是危險的。你想像不到有多危險。

  白羅出其不意,突然從他口袋裡掏出四張照片。

  “你們想要線索嗎?”他說,“瞧,這就是!”

  他用一個非常誇張的動作,一把將照片全都甩在桌子上。

  他們都擁過來,彎下腰去爭著看,七嘴八舌議論紛紛。

  “看啦!”

  “這衣著穿戴真是老古董!”

  “再看看這玫瑰花。”

  “天哪,看那帽子!”

  “這小孩多可怕呀!”

  “不過這些人都是誰呀?”

  “時髦新潮不是挺滑稽嗎?”

  “那個女人肯定曾經是個美人。”

  “可是為什麼這些人就是線索呢?”

  “她們是誰?”

  白羅慢慢地逐個打量著每一個人的臉色。

  他除了本來可能預料到的之外,一無所獲。

  “你不認識這其中的人嗎?”

  “認識?”

  “我是否可以這麼說,您不記得以前曾經見到這其中的某張照片嗎?不過,啊——厄普沃德太太,您呢?您能認出來什麼,能嗎?”

  厄普沃德太太猶豫片刻。

  “是的——我認為——”

  “哪一張?”

  她伸出食指,停在了莉莉·甘博爾那戴著眼鏡的娃娃臉上。

  “您看見過這張照片——是什麼時候?”

  “就在最近……在什麼地方呢——不,我記不起來了。不過我確信我見過一張和這非常相似的照片。”

  她坐在那裡,雙眉緊緊皺在了一起。

  當倫德爾太太朝她說話時,她才回過神來。

  “再見,厄普沃德太太。如果哪一天您感覺好的話,我真心希望您能和我共進茶點。”

  “謝謝你,親愛的。如果羅賓願意推我上山坡我就去。”

  “當然樂意,媽媽。推你的輪椅使我鍛煉得肌肉非常發達。你還記得我們到韋瑟比家去的那天嗎?路上泥濘滿地——”

  “啊!”厄普沃德太太突然叫道。

  “怎麼啦,媽媽?”

  “沒什麼。接著說下去。”

  “那天我推你上山。先是輪椅打滑,接著我腳下也打滑。我那天還認為我們怎麼也不會回到家了。”

  一陣哄笑過後,大家起身告辭,紛紛走出。

  白羅想,酒喝多了肯定會使言語不慎。

  展示這些照片是聰明的做法呢,還是愚蠢之舉?那個手勢也是酒精的作用嗎?

  他不敢肯定。

  不過,小聲向眾人道歉後,他又轉身返回。

  他推開大門,朝正房走去,通過他左邊打開著的窗戶,他聽到了兩個人的低語聲。那是羅賓和奧利弗夫人的聲音。奧利弗夫人說話很少,羅賓則滔滔不絕。白羅推開門,穿過右邊的房門,走進了他不久前剛剛離開的房間。厄普沃德太太正坐在壁爐前,臉色陰沉可怕。她正陷入沉思,他的進來使她受了驚嚇。聽到他表示道歉的咳嗽聲,她突然抬起頭。

  “啊,”她說道,“原來是你。你嚇著我了。”

  “很抱歉,夫人。您認為這是其他什麼人嗎?您認為這是誰呢?”

  她沒有對此作出回答,只是說:

  “你丟下什麼東西了嗎?”

  “恐怕我丟下的是危險。”

  “危險?”

  “也許對您是個危險。因為您剛才認出了其中一張照片。”

  “我並沒說我認了出來。所有的舊照片模樣都極為相似。”

  “聽著,夫人。麥金蒂太太也認出了其中一張照片,或者說我相信是這樣的。而麥金蒂太太死了。”

  厄普沃德太太眼裡掠過一絲想不到的幽默神情,她開口說道:

  “麥金蒂太太死了。她怎麼死的?把她的脖子伸出來,就像我一樣。你是這個意思嗎?”

  “是的。如果您知道什麼——無論什麼,現在請立即告訴我。這樣比較安全。”

  “我親愛的先生,事情並不是如此簡單。我根本不敢肯定我是否真的知道些什麼——當然不是像事實那樣確定無疑。模糊的記憶是很微妙的。人總應該想想是怎麼回事,到底是什麼時候什麼地方,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但是,在我看來,您好像已經想起來了。”

  “不僅僅如此。總有各種各樣的因素要予以考慮。現在你這樣急切地催促我毫無用處,白羅先生。我不是那種讓別人催促著做出決定的人。我有我自己的頭腦,我要花些時間慢慢把事情想清楚。我一旦做出決定,我就著手行動。但是,不做好准備,我不輕舉妄動。”

  “您在很多方面是個神秘女人,夫人。”

  “也許吧——在某種意義上來說是這樣的,知識就是力量,力量必須只用於正確的結果。您要原諒我這麼說,您也許對我們英國的鄉村生活方式並不贊賞。”

  “換句話說,您的意思是,‘你只是個可惡的外國佬?’”

  厄普沃德太太輕輕微笑道:

  “話不該說得那麼無禮。”

  “如果您不願意跟我談,還可以找斯彭斯警監。”

  “我親愛的白羅。我不跟員警談。現在還不是時候。”

  他聳了聳肩。

  “我已經警告過您了。”他說。

  因為到目前,他已經肯定,厄普沃德太太一定十分清楚地想起來她見到莉莉·甘博爾照片的確切時間與地點了。

第十四章

1

  “確定無疑,”第二天早上,白羅自言自語道,“春天已經來了。”

  他前一天晚上的抱怨好像絲毫沒有了根據。

  厄普沃德太太是個敏感的女人,她會照顧好自己的。

  然而,從某種奇特的方面說,她蒙蔽了他。他根本搞不清楚她的反應。很明顯,她不想讓他清楚。她認出了莉莉·甘博爾那張照片,她下決心要單槍匹馬地行動。

  白羅一邊回想著這些情況,一邊踱步走上一條花園小徑,從身後傳來的聲音把他嚇了一跳。

  “白羅先生。”

  倫德爾太太早已悄悄跟在他身後,她步履輕盈,白羅沒有聽到她的腳步聲。自從昨天到現在,他感覺特別緊張。

  “請原諒,夫人。您嚇了我一跳。”

  倫德爾太太呆板地微微一笑。如果說他緊張的話,他認為倫德爾太太更加緊張。她的一隻眼睫毛一直忽閃個不停,兩只手在一起不安地搓來搓去。

  “我——我希望我沒有打斷您。也許您正忙著。”

  “不,不,我不忙。天氣很好,我喜歡春天的感覺。到戶外活動很適合。呆在薩默海斯太太的屋子裡總是,總是有氣流。”

  “氣流——”

  “就是空氣不停地流動。”

  “啊,是的。我想是吧。”

  “那些窗戶總也關不上,房門總是被突然打開。”

  “那真是一所搖搖欲墜的房子。不過,當然啦,薩默海斯夫婦日子這麼艱難,他們也負擔不起維修房屋的費用。如果是我的話,我就由它去了。我知道那房子在他們家祖傳已經有好幾百年了,可是現在這年頭,你不能只為感情的緣故死守舊東西不放。”

  “是啊,如今我們都不再多愁善感了。”

  一陣沉默。白羅透過眼角,注視著那雙白皙緊張的手。他等待她先開口說話。當她確實開口時,話語非常唐突。

  “我認為,”她說,“當你要著手調查一件事的時候,你總是得有個前提條件吧?”

  白羅對這個問題想了想。雖然他並沒有看她,他也能清楚地覺察到她盯著他的急切眼神。

  “正如您所說,夫人,”他不置可否地答道,“這很方便。”

  “要解釋您為什麼在那裡,而且——而且還問那些問題。”

  “那也許是有用的。”

  “為什麼——究竟為什麼您要來布羅德欣尼,白羅先生?”

  他有些驚訝地凝視著她。

  “可是,我可敬愛的女士,我告訴過您——我是來調查麥金蒂太太的死因的。”

  倫德爾太太厲聲說道:

  “我知道你會這麼說。可是這很荒謬。”

  白羅眉毛一揚。

  “是嗎?”

  “當然啦。沒有人會相信這種說法。”

  “可是我向您保證,事實正是如此。”

  她黯淡的藍眼睛眨了眨,朝一旁看去。

  “你不肯告訴我。”

  “告訴您——什麼,夫人?”

  她好像是突然粗暴地轉換了話題。

  “我想問你——有關匿名信的事。”

  “說下去。”當她停下來的時候,白羅鼓勵地說道。

  “匿名信總是撒謊,對不對?”

  “有時候是謊言。”白羅謹慎地說。

  “通常是謊言。”她堅持道。

  “我不知道我是否該那麼說。”

  希拉·倫德爾語氣強烈地說:

  “寫匿名信是膽小怯懦、愛搞詭計、陰險狡詐的人做的事!”

  “噢,是的,這話我應該同意。”

  “你不會相信任何一封匿名信裡的話,對吧?”

  “這個問題很難回答。”白羅嚴肅地說。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裡面說的任何一句話。”

  她又語氣強烈地加了一句:

  “我知道你為什麼要來這裡。那不是真的,我告訴你,那不是真的。”

  她猛然轉身走開了。

  赫丘勒·白羅頗感興趣地揚了揚眉毛。

  “現在怎麼辦?”他問自己,“我還要接著在花園裡散步嗎?難道這是只顏色不同的小鳥嗎?”

  他覺得困惑不已。

  倫德爾太太堅持相信他來這裡的原因不僅僅是要調查麥金蒂太太謀殺案。她認為這只是一個前提條件。

  她真的這麼相信嗎?或者,她正把他引向一條不同方向的道路呢?

  匿名信和這個案子有什麼聯系呢?

  難道倫德爾太太就是厄普沃德太太所說的她“最近”見到的照片上的人物?換句話說,倫德爾太太就是莉莉·甘博爾嗎?作為一名恢復了正常人生活的社會成員,人們最後一次提到莉莉·甘博爾的名字是在伊利。難道倫德爾醫生就是在那裡認識了他這位妻子並和她結婚,而對她過去的歷史一無所知嗎?莉莉·甘博爾受訓做過速記員。她的工作很容易和那位醫生的職業發生往來聯系。

  白羅搖搖頭,歎了口氣。

  這都有十分的可能性。但是他需要證據。

  一陣寒風驟起,太陽落下去了。

  白羅打了個寒顫,邁步向屋裡走去。

  是的,他需要證據搞清楚。如果他能找到殺人的兇器——

  就在這一剎那,他奇怪地覺得自己突然有了把握——他看見了那件兇器。

2

  後來,他下意識地想,他是否很早以前就看見並注意到了它呢。假如說,自從他住進“長草地”旅館以來,它一直就放在那裡……

  它就放在靠近窗戶的書架頂部。

  他想:“我以前為什麼沒有注意到呢?”

  他拿過來,把它放在手裡掂量、檢查、左搖右晃,然後又舉起來准備劈下去——

  莫林像往常那樣急匆匆闖進門來,還帶著兩只狗,她聲音既輕快又友好地說:

  “您好,您這是在拿著糖斧頭玩嗎?”

  “這是一把糖斧頭嗎?它就叫這個名字嗎?”

  “是啊。一把糖斧頭——或者叫敲糖榔頭——我搞不清楚它應該叫什麼才合適。樣子很怪,對不對?斧頭上還有一隻小鳥,太小孩子氣了。”

  白羅仔細地拿在手裡轉動著這件工具反復察看。這是用裝飾著花紋的青銅做的,樣子像一把扁斧,分量很重,刀刃鋒利,還帶有紅藍相間的裝飾品。在斧頭頂端鑲著一隻綠眼睛的小鳥,樣子顯得愚蠢輕浮。

  “拿它殺誰都很好玩,對不對?”莫林語調輕松漫不經心地說。

  她從他手裡把斧頭拿過來,瞄準空中一個目標砍了下去。

  “太容易啦。”她說,“有一首歌謠是怎麼說的?‘就是這樣幹的,他說,把他的腦袋劈開了。’我認為,用這把斧頭你想劈開誰的腦袋都很容易,你說是不是?”

  白羅打量了她一眼。她的雀斑臉安詳又快活。

  她說:

  “我給約翰尼說過,要是我煩他了,等待他的會是什麼結果。我說這把斧頭是做妻子的最好的朋友!”

  她哈哈大笑起來,把敲糖斧頭放下來,轉身朝門口走去。

  “我來這屋裡要幹什麼呢?”她使勁兒想著,“我記不得了……真糟糕!我最好去看看平底鍋裡的布丁是不是需要再加點水。”

  在她快走到門口的時候,白羅叫住了她。

  “你是從印度帶回來的這把斧頭吧,是不是?”

  “噢,不,”莫林說,“我在聖誕節期間在舊貨交易會上買到的。”

  “舊貨交易會?”白羅迷惑不解地問道。

  “舊貨交易會,”莫林解釋道,“在教區牧師住所舉辦。你把自己用不著的舊東西帶去,買些你用得著的東西。如果你能找到你想要的東西,倒是不算太糟。當然也有時候,你根本找不到任何你想要的東西。我買回來這把斧頭和那只咖啡壺。我喜歡那只咖啡壺嘴,我也喜歡斧頭上這只小鳥。”

  那把咖啡壺很小,是銅制的。它的壺嘴很大,彎彎曲曲的,白羅想起了一件很相似的東西。

  “我認為這些是巴格達產的,”莫林說,“至少我認為韋瑟比夫婦是這麼告訴我的,也許是波斯出產的。”

  “那麼說,東西原來是韋瑟比家的了?”

  “是的,他們家有很多破舊玩意兒。我該走了。去看看布丁。”

  她走了出去。門砰地一聲被帶上了。白羅重新撿起那把斧頭,把它拿到窗戶底下。

  刀鋒邊上隱隱約約有些褐色。

  白羅點點頭。

  他猶豫片刻,然後把斧頭帶上,回到了自己臥室。在臥室裡,他把斧頭小心翼翼地用紙和線包好,放在一個箱子裡,重新下樓,離開了這所房子。

  他認為,不會有人注意到丟失了一把斧頭。這裡的家什物件並不整齊。

3

  在拉伯納姆斯,劇本合作依然困難重重。

  “可是,把他塑造成一個素食主義者,我確實認為不合適,”羅賓正在表示反對意見,“這太與眾不同了,肯定不會吸引人。”

  “我別無選擇,”奧利弗夫人毫不讓步,“他一貫吃素食,他隨身帶一個軋胡蘿蔔的小器具。”

  “可是,阿裡亞登,寶貝兒,為什麼?”

  “我怎麼知道?”奧利弗夫人生氣地說,“我怎麼知道我為什麼要構思一個使用左輪手槍的人?我當初肯定是瘋了!我為什麼要把他說成是一個芬蘭人,而我對芬蘭一無所知!為什麼他是個素食主義者?為什麼他有這麼些稀奇古怪的行為舉止和習慣?這些事就這麼寫的,自然而然就這麼做了。你做了一些嘗試——人們好像都喜歡這些嘗試——然後你就接著寫下去——在你還沒搞清楚你到底在寫什麼的時候,你塑造出了像斯文·耶爾森那樣令人發瘋的人物就束縛住了你的生活。甚至還有人寫信說你肯定多麼多麼喜歡他。喜歡他?如果我在現實生活中真的遇上那位瘦骨嶙峋、搖搖晃晃,只吃素食的芬蘭人,我寧願來一次真正的謀殺,比我所虛構過的任何一次都精彩。”

  羅賓·厄普沃德充滿敬意地瞪大了眼睛看著她。

  “你知道,阿裡亞登,這也許是個精彩之極的主意。有一個真正的斯文·耶爾森——而你把他謀殺了。你也許可以把它寫成一本天鵝之歌——在你死後出版。”

  “絕對不!”奧利弗夫人說,“出書後賺的錢怎麼辦?寫謀殺案得到的每一分錢我都想現在拿到手。”

  “對,對。在這一點上,我萬分贊同你的做法。”

  這位煩惱不堪的劇作家在屋裡來回踱著大步。

  “英格裡德這個人物變得越來越令人厭煩,”他說,“地窖裡那場戲的確會十分精彩,在那之後,我不知道我們怎麼樣不讓下一場戲突然從高潮降下來。”

  奧利弗夫人沉默不語。她覺得每一場戲都讓羅賓·厄普沃德頭痛。

  羅賓不滿地瞪了她一眼。

  那天上午,在像她往常一樣外出散步以改變心境的時候,她對自己被風吹亂的頭發感到不快。拿一把梳子沾上水,她把自己灰白的頭發牢牢固定在頭皮上,她高聳的前額,寬大厚重的眼鏡,還有她嚴厲的神態都在提醒羅賓,她越來越像一位學校教員,使他這種毛頭青年感到畏懼,驚奇地說不出話來。他覺得自己越來越難以用“親愛的”來稱呼她,即使改稱她為“阿裡亞登”也不容易叫出口。他煩躁地說:

  “你知道,我今天一點情緒也沒有。也許這都是因為昨天晚上的杜松子酒喝得太多的緣故。我們停止劇本改編,談一談物色演員的問題吧。如果我們能請到鄧尼斯·卡勒裡,當然是十分精彩的。不過,他眼下正忙於拍電影脫不開身。瓊·貝柳扮演英格裡德應該非常適合——她想扮演這個角色,這是件好事。埃裡克——我想到了埃裡克。我們今晚到小雷普劇院去如何?你到時候給我講講你對塞西爾扮演那個角色的想法。”

  奧利弗夫人對這一建議充滿希望,她同意了。羅賓走開去打電話。

  “好啦,”他回來時說道,“一切都安排好了。”

4

  早上看似晴朗的天氣並不像人們期待的那麼美好。濃雲密佈,天氣陰沉,好像要下雨的徵兆。當白羅漫步穿過密密的灌木叢林,來到亨特大院門前的時候,他拿定主意,他可不願意住在山坡前面這條淺淺的山谷裡。房子四周被樹木環抱,院牆上爬滿了常春藤。他想,這確實用得著伐木工人的斧頭。(伐木斧頭?還是敲糖斧頭?)

  他按了按門鈴,沒人回答,他又按了一遍。

  趕來開門的是迪爾德麗·亨德森。她好像有些驚奇。

  “噢,”她說,“原來是你。”

  “我能進來和你說說話嗎?”

  “我——噢,是的,我想可以。”

  她把他領進他以前來過的那個又黑暗又窄小的起居室。在壁爐架上,他認出了莫林家書架上擺放的那把小咖啡壺的大兄長。它那巨大的鉤狀壺嘴似乎暗示著東方的兇猛殘暴,要主宰這間西方的小屋。

  “恐怕我們這裡今天有些淩亂,”迪爾德麗抱歉地說,“我們家的幫工——那位德國姑娘要走了。她在這裡只呆了一個月。事實上,好像她來做幫工只是為了應付這一段日子,從這個國家過一趟,因為她想要結婚。現在,他們倆都安排妥當了,她今天晚上馬上就要離開了。”

  白羅咂了咂舌。

  “很不體諒人。”

  “就是這樣。我繼父說她這樣做不合法。但是,即使不合法,如果她就這麼離開去結婚,我看不出別人對此有什麼辦法。如果不是我發現她在打包整理衣服,我們甚至都不知道她要走。她甚至可以一句話不說就從這所房子裡走掉。”

  “啊,這種年紀可是不會體諒人。”

  “是啊,”迪爾德麗沮喪地說,“我認為也是。”

  她用手背揉了揉額頭。

  “我累了,”她說,“我很累。”

  “是啊,”白羅輕聲道,“我想你可能很累。”

  “你想要什麼,白羅先生?”

  “我想問一下一把敲糖斧頭的情況。”

  “敲糖斧頭?”

  她的臉一時露出了茫然不解的神情。

  “一把銅制的工具,上面有一隻小鳥,鑲飾有紅綠色的石頭。”白羅非常認真地進行了確切的描述。

  “噢,是的。我知道。”

  她聲音裡沒有一絲熱情或半點興趣。

  “我想它是你們家的東西吧?”

  “是的。我媽媽從巴格達的義賣市場上買到的。這是我們拿到教區牧師住所那個市場上的東西之一。”

  “是舊貨交易會,對嗎?”

  “是的。我們這裡有很多這種舊貨交易會。很難找到人付錢,但是通常你總能找到一些東西拿出去。”

  “這麼說,那把斧頭在聖誕節前一直在這個屋子裡,聖誕節的時候你才拿到舊貨交易市場上去的,對嗎?”

  迪爾德麗皺眉想了想。

  “不是聖誕節那次交易會。是在那之前的一次。是收獲節的那一次。”

  “收獲節——那應該是——什麼時候?十月份?還是九月?”

  “九月底。”

  小屋裡一片寂靜。白羅看了看那位姑娘,她也抬眼望著他。她的氣色溫和,臉上毫無表情。透過她漠然的神情背後,他竭力猜測她內心的活動。也許是死水一潭,也許正像她說的那樣,她只是累了……

  他輕聲地、急切地問:

  “你肯定是收獲節那次舊貨交易嗎?確實不是聖誕節那一次?”

  “非常肯定。”

  她目光堅定,眼睛一眨不眨。

  赫丘勒·白羅等待著。他耐心地繼續等待著……

  然而,他所等待的局面並沒有出現。

  他鄭重地說道:

  “我不能再打攪您了,小姐。”

  她陪他朝大門走去。

  現在,他又一次步行沿車道走下去。

  出現了兩種不同的說法——兩種不可能重合相符的說法。

  誰的話對呢?該相信莫林·薩默海斯,還是迪爾德麗·亨德森呢?

  如果那把敲糖斧頭像他所相信的那樣曾被用做殺人兇器,這一點則是至關重要的。收獲節是九月底。從那時到聖誕節期間,在十一月二十二號,麥金蒂太太遭人殺害。在她遇害之時,這把斧頭是誰的財產歸誰所有呢?

  他朝郵局走去。斯威蒂曼太太總是樂於助人,而且會竭盡全力。她說兩次交易會她都去了,她總是一次不拉都要去的。在那裡你能找到很多好東西。她還幫助人家事先把東西准備好。雖然多數人隨身將東西帶去,但是事先並不做准備。一把銅錘子嗎?樣子像斧頭,又鑲有彩色石頭和一隻小鳥。不,她記不太清楚了。交易會上有那麼多類似的東西,那麼亂,有些東西要手疾眼快抓到手裡。啊,也許她確實能想起來類似的東西——價格是五先令,還外帶一把咖啡壺,但是,那咖啡壺底都有一個洞——不能用,只能作裝飾品擺設。但是她記不清具體是什麼時間了——總是過去了一段吧。也許是在聖誕節,也可能是早些什麼時候。她沒有注意……

  她接過白羅的包裹。要掛號嗎?是的。

  她把地址抄下來,在她遞收據給他的時候,他注意到她敏銳的黑眼睛裡閃過一絲頗感興趣的神情。

  赫丘勒·白羅漫步走上山坡,獨自沉思。

  在那兩個人中,莫林·薩默海斯腦子稀裡糊塗,快活忙亂,大大咧咧,更有可能搞錯。收獲節或聖誕節對她來說都是一回事。

  迪爾德麗·亨德森,慢條斯理,呆板拘束,她對時間和日期的記憶很可能要精確得多。

  然而,那個惱人的問題依然存在。

  在他提出問題之後,她為什麼不問一問他為什麼想知道這個情況?這難道不是個自然而然,幾乎難以避免的問題嗎?

  但是迪爾德麗·亨德森並沒有問他。

第十五章

1

  “有人給你打電話。”當白羅進屋時,莫林從廚房裡喊道。

  “給我打電話?誰?”

  他稍微有些驚訝。

  “不知道,不過我匆匆忙忙把電話號碼記下來了。”

  “謝謝,夫人。”

  他走進餐廳,繞過桌子。在一堆紙張之中,他找到了記有電話號碼的本子,上面寫的號碼和地名是——基爾賈斯特350。

  他拿到電話聽筒,撥通了那個號碼。

  立刻聽到了一個女人的聲音:

  “佈雷瑟—斯卡特爾公司。”

  白羅迅速做出了猜測。

  “我能和莫德·威廉斯小姐通話嗎?”

  稍微停頓了一會兒,然後傳來了一個女低音:

  “我是威廉斯小姐。”

  “我是赫丘勒·白羅。我想是你給我打過電話吧。”

  “是的——是的,我打過電話。是有關那天你要我瞭解的財產情況。”

  “財產?”一時間白羅迷惑不解。然後他就意識到,莫德現在打電話有人在旁邊能聽到。她以前打電話給他,肯定是趁她獨自一人在辦公室的時候。

  “我能明白。我想是有關詹姆斯·本特利和麥金蒂太太的謀殺案吧。”

  “可是,有關此事我們能為您做些什麼嗎?”

  “你想幫忙。現在你不是獨自一人吧?”

  “對。”

  “我明白了。仔細聽著。你當真想幫助詹姆斯·本特利嗎?”

  “是的。”

  “你願意辭掉你目前的工作嗎?”

  對方一點兒也沒有猶豫。

  “是的。”

  “你願意做家務活嗎?很可能要與不太合得來的人相處,怎麼樣?”

  “沒問題。”

  “你能立刻辦妥離開嗎?比如說,明天怎麼樣?”

  “噢,好的,白羅先生。我想辦得到。”

  “你明白我想要你幹什麼。你要住進一戶人家——幫忙做家務。你會做菜嗎?”

  一種略顯愉快的語調使聲音非常動聽:

  “手藝妙極了。”

  “真是難得!現在請聽好,我立即動身來基爾賈斯特,我將在午餐時間在我以前見你的同一家小餐館與你會面。”

  “好,不見不散。”

  白羅放下了電話。

  “真是個令人佩服的年輕女人,”他心想,“腦子機敏,反應快,知道自己何去何從——也許,更好的是,她還會烹調做菜……”

  他費了一番周折才在一份養豬手冊下面翻出了當地的電話簿,在上面找到了韋瑟比家的電話號碼。

  接電話是韋瑟比太太。

  “喂?喂?我是白羅先生——您記得我嗎,夫人?”

  “我記不清楚——”

  “赫丘勒·白羅先生。”

  “噢,對啦——當然記得——請原諒。今天家裡真是亂糟糟的。”

  “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我才打電話給您。我聽說了您目前的困難。”

  “這麼忘恩負義——這些外國女孩。傭金都給過她了,所有的問題都談妥了。我實在痛恨忘恩負義的人。”

  “是的,是的。我確實覺得同情您。這太可惡了——正因為如此,我這才急急忙忙地要告訴您,也許我有一個解決方法。很碰巧,我知道有一位年輕女人想找份做家務的工作。恐怕她沒受過系統的訓練。”

  “噢,如今沒有此類的訓練。她願意做飯嗎——好多傭人現在不願意做飯。”

  “是的,是的——她願意做飯。那麼,我把她送到您家裡去只是試用一段,好嗎?她名字叫莫德·威廉斯。”

  “啊,請把她送來吧,白羅先生。您真是太好啦。有人幫忙總比沒有人強。我丈夫這麼愛挑剔,當家務沒有條理的時候,他總是動不動就對親愛的迪爾德麗發脾氣。現如今很難指望男人能理解料理家務有多麼難——我——”

  說話中斷了。韋瑟比太太對進屋的什麼人在說話。雖然她的手捂著電話筒,白羅還是能聽見她壓低聲音說的話。

  “是那位小個子偵探——他介紹一個人來代替弗裡達。不,不是外國人——是英國人。天哪,他實在是很好的人,他好像很關心我。噢,親愛的,別反對。這有什麼關系呢?好啦,我認為這件事很好——我想她不會太糟糕。”

  和身邊的人說完話,韋瑟比太太表示了最大程度的感激之情。

  “非常感激,白羅先生。我們十分感激。”

  白羅放下電話,看了一下他的表。

  他朝廚房走去。

  “夫人,我不在這裡吃午飯了。我要到基爾賈斯特去。”

  “天哪,”莫林說,“我沒有及時看好布丁。它都煮幹了。我認為還能吃——也許只是有點兒糊。萬一吃起來味道難受,我想我可以開一瓶我去年夏天做的草莓醬。上面一層好像發黴了,不過他們說這沒關系。這對你確實有好處——全當吃阿司匹林吧。”

  白羅離開了這所屋子,很高興那塊燒焦的布丁和近乎阿司匹林的味道今天沒有他的份。在“藍貓”餐館享用通心粉和蛋奶羹,還有梅子比吃莫林·薩默海斯隨興所至做出的布丁要好得多。

2

  在拉伯納姆斯出現了一場小小的沖突。

  “當然啦,羅賓,你一寫起劇本來,好像從來記不得任何事情。”

  羅賓悔恨不迭。

  “媽媽,我非常非常抱歉。我把今天晚上該帶珍妮特出去這事全都忘光了。”

  “一點也沒有關系。”厄普沃德太太冷冷地說。

  “當然有關系。我這就給劇院打電話告訴他們,我們改在明天晚上去看演出。”

  “你不會做這種事。你安排好今天晚上去,你就一定會去。”

  “可是這實在是——”

  “就這麼定了吧。”

  “我請珍妮特改天晚上出去好嗎?”

  “當然不行。她痛恨她的計劃被人改變。”

  “我相信她不會真正介意的。如果我給她講清楚,她一定不會——”

  “你不會這麼做,羅賓,請不要讓珍妮特難過了。別再提這件事。我不在乎覺得自己是個討人嫌的老太婆,要使別人掃興。”

  “媽媽——最親愛的——”

  “夠啦——你出去好好玩兒吧。我知道我該叫誰來和我做伴。”

  “誰?”

  “這是我的秘密,”厄普沃德太太說著,心情又好轉過來了,“現在,別小題大做大驚小怪了,羅賓。”

  “我這就給希拉·倫德爾打電話——”

  “我要自己打電話,謝謝你。就這麼著吧,問題都解決了。在你走之前請把咖啡准備好,把它放在煮咖啡壺裡,拿到我身邊來,我隨時可以打開開關。噢,你最好還是再多拿出一隻杯子——萬一我有一位客人來也好辦些。”

第十六章

  坐在“藍貓”餐館共進午餐的時候,白羅向莫德·威廉斯大致講述了他要她做的事情。

  “這樣,你明白你要找的東西了嗎?”

  莫德·威廉斯點點頭。

  “你辦公室裡的事情都安排好了?”

  她大笑起來。

  “我姨媽病危!我給自己發了一份電報。”

  “好。我還有一件事要說。在那個村子裡的某個地方,我們知道有一個殺人兇手。拿到那件東西可不安全。”

  “你這是警告我?”

  “是。”

  “我會保護自己。”莫德·威廉斯說道。

  “這句話,”赫丘勒·白羅說,“可以收進著名遺言錄裡去。”

  她又大笑起來,笑聲爽朗有趣。鄰桌有一兩個人扭過頭來朝她這邊看。白羅覺得自己正暗自稱贊她。一個強壯自信的年輕女人,充滿活力,激動起來,急切地對一份危險的任務躍躍欲試。這究竟是為什麼呢?他又想起了詹姆斯·本特利,還有他那因飽受挫折而言輕意微的聲音,以及他毫無生命氣息的漠然表情,造化的確好奇而有趣。

  莫德說:

  “你是在請求我這麼做的,是不是?為什麼突然又想讓我洩氣呢?”

  “因為如果一個人承擔一份使命,就必須要對它帶來的一切後果有確切的瞭解。”

  “我不認為我身臨險境。”莫德充滿信心地說。

  “現在這種時候我不這麼認為。在布羅德欣尼,沒有人認識你吧?”

  莫德點點頭。

  “對,是的。我應該這樣說。”

  “你以前去過那裡?”

  “去過一兩次——當然都是去給公司辦事——近來只去過一次——大約是在五個月前。”

  “你都見過誰?你去過哪裡?”

  “我去看一位老太太——卡斯特太太——還是卡裡斯太太——她的名字我記不準確了。她要在那裡買一小塊房地產,我帶了一些文件資料,還有一份土地測量和房屋鑒定報告去看她。她當時住在你現在住的那個旅館裡。”

  “‘長草地’旅館?”

  “正是這個名字。房子樣式很不好看,還有一大群狗。”

  白羅點點頭。

  “你當時見到了薩默海斯太太,還是薩默海斯上校?”

  “我見了薩默海斯太太,我猜是她。她帶我到臥室去。一隻老貓咪正臥在床上。”

  “薩默海斯太太會記得你嗎?”

  “別指望她能記得我。即使她能記住我,那也沒關系,是不是?不管怎麼說,現如今人們換工作總是很經常。但是我想她連看都沒看我一眼。她那種人不會記事。”

  莫德·威廉斯的聲音裡隱約有一絲痛苦。

  “在布羅德欣尼你還見過其他人嗎?”

  莫德很尷尬地說:

  “噢,我見過本特利先生。”

  “啊,你見過本特利先生。很偶然遇見的?”

  莫德在椅子裡扭動了一下。

  “不,事實上,我事先給他發了一張明信片。告訴他那天我要去,問他是否願意和我見面。不是說要到什麼地方去。一塊彈丸之地,既沒有餐館又沒有電影院可以去坐坐。事實上,我們就趁我等公共汽車的時候,在車站談了一會兒話。”

  “這是在麥金蒂太太死以前吧?”

  “是的。不過,在那之前不太久的時候。因為幾天之後,報紙上就登出了麥金蒂太太遇害的消息。”

  “他對你提過他的女房東嗎?”

  “我想沒有。”

  “你沒有跟布羅德欣尼的其他人說過話嗎?”

  “呃——只和羅賓·厄普沃德先生說過話。我聽過他在收音機裡講話。我看見他從他院子裡出來,根據他的照片認出了他。我確實向他要過他的照片。”

  “他給你了嗎?”

  “給了。他態度好極了。我當時沒帶本子,但是我有一張記事便箋,他就掏出他的自來水筆,在上面題了字。”

  “你還看見過別的人嗎?”

  “噢,我當然知道卡彭特夫婦。他們經常來基爾賈斯特。他們的車很漂亮,她的衣服很美。人們說他會成為我們的下一任議員。”

  白羅點點頭。然後,他從口袋裡掏出來他總是隨身帶著的那個信封,在桌上攤開了那四張照片。

  “你認識這些照片上的什麼人嗎——怎麼回事?”

  “我看見了斯卡特爾先生。他剛剛走出去。我希望他沒有看見我和你在一起。不然他也許會感到有些奇怪,你知道,人們正到處議論你,說你是從巴黎派來的。”

  “我是個比利時人,不是法國人。不過沒關系。”

  “這些照片怎麼啦?”她躬下身仔細打量著,“這些人都相當過時了,是不是?”

  “最舊的一張是三十年前。”

  “衣服樣式又老又呆板,這些女人穿著打扮看上去愚蠢透頂。”

  “你以前見過她們嗎?”

  “你是說我認識這些女人,還是說我見過這些照片呢?”

  “怎麼理解都行。”

  “我記得我見過這一張,”她的手指停在了賈尼斯·考特蘭的帽子上,“在報紙上或者是在其它什麼地方見過,但是我記不清什麼時候見過。那個小孩看起來也有點熟悉。但是我記不得到底什麼時候見過這張照片;以前有一段時間了吧。”

  “所有這些照片都在麥金蒂太太死前的那個星期天刊登的《星期天彗星報》上。”

  莫德目光敏銳地看了看他。

  “這些照片與案子有關?這就是你想讓我——”

  她的話沒有說完。

  “對,”白羅說,“正因為如此。”

  他從口袋裡拿出來一份東西給她看。那是從《星期天彗星報》上剪下來的文章。

  “你最好讀一讀。”他說。

  她仔細讀著。她那明亮的金色頭發披散在那張剪下來的報紙上。

  過了一會兒,她抬起頭。

  “這麼說,是這些人幹的了?讀這篇文章使你有了新的發現?”

  “你的解釋非常恰當。”

  “但是,我還是不明白——”她沉默了一會兒,靜靜地思考著。白羅沒有說話。然而,他無論對自己的想法感到多麼愉快,他總是樂於傾聽別人的想法。

  “你認為這些人中有一兩位在布羅德欣尼?”

  “可能吧,難道不可能嗎?”

  “當然。任何人都可能在任何地方……”他說著,手指停在了伊娃·凱恩正在傻笑的漂亮的臉上,“她現在應該相當老了——大概和厄普沃德太太年紀不相上下吧。”

  “大概是那樣。”

  “我剛才正在想的問題是——她這種女人——肯定有幾個人會對她懷有惡意。”

  “那是一種看法,”白羅語調緩慢地說,“是的,是有人這麼看。”他又加了一句,問道:“你記得克雷格的案子嗎?”

  “誰能不記得呢?”莫德·威廉斯說,“我當時只是個孩子,但是,報紙現在總是拿他的案情和其它案例比較。我認為誰也不會把這事忘掉,你說呢?”

  白羅猛然抬起頭。

  他在想,她聲音裡突然發出的痛苦的語調源於何處。

第十七章

  奧利弗夫人疲憊已極,她竭力縮在劇院化妝室的一個角落裡。作為名人,她卻不是一個能躲得開的人,她越躲反倒使自己更顯眼。神采飛揚的年輕演員正在用毛巾抹去臉上的油彩,紛紛圍住她,有的還給她端來大杯溫熱的啤酒。

  厄普沃德太太的情緒徹底好轉了起來,在和她們分別時致以良好的祝福。在離開家前,羅賓忙忙碌碌為她做好了所有准備,使她盡量舒服,直到上車之後又跑回家好幾次,以確保安排得盡善盡美。

  終於,他咧嘴笑著回到了車上。

  “媽媽剛剛打完電話,老東西還是不肯告訴我她打電話找誰。不過我想我能猜出來。”

  “我也知道。”奧利弗夫人說。

  “噢,你說是誰?”

  “赫丘勒·白羅。”

  “對,我猜也是他。她打算和他好好談談。媽媽確實喜歡擁有她的小秘密,是不是?好啦,親愛的,現在談談今天晚上的戲吧。你要開誠布公地告訴我你對塞西爾的看法——他是否符合你對他扮演埃裡克的要求……”

  無庸諱言,塞西爾·利奇根本不符合奧利弗夫人關于埃裡克的要求標准。的確,沒有人比他更不適合了。那出戲本身她還是喜歡的,只是場景變換安排的順序令人難以接受。

  羅賓當然適得其所。他和塞西爾談興正濃(至少奧利弗夫人猜想那人是塞西爾)。奧利弗夫人已經被塞西爾的演技嚇壞了。此時,她對正在與她談話的一個叫麥克爾的演員更有好感。麥克爾至少並不指望她來答話,事實上,麥克爾好像更喜歡一個人說起來沒完沒了。一個叫彼得的人不時在他們的談話中插上幾句,但是,整個說來,主要是麥克爾滔滔不絕地調侃似的惡意中傷:

  “——羅賓太可愛了,”他在說,“我們一直催他來看演出。不過,當然啦,他對那個可怕的女人完全俯首聽命,不是嗎?唯命是從,俯首貼耳。羅賓確實很出色,你們不這麼認為嗎?相當相當出色。他不應該犧牲在母權專利的祭壇上。女人有時候非常可怕,是不是?你們知道她當初是如何對待可憐的阿裡克斯·羅斯考夫的嗎?幾乎將近一年的時間內,對他百般體貼,後來發現他根本不是俄國移民。當然啦,他過去曾經給她講過一些大話,對自己有些吹噓,但是很有意思,我們也都知道那不是真的,可是,為什麼要在乎這些呢?——後來,當她發現他只不過是個小小的理發匠的兒子,她就遺棄了他,我的天啦。我的意思是,我確實痛恨那種勢利小人,你們難道不恨這種人嗎?阿裡克斯能從她身邊走開擺脫她倒確實謝天謝地。他說她有時候非常可怕——他認為她腦子有點古怪。她性情暴躁,一怒沖天!羅賓,親愛的,我們正在談你那位可愛的媽媽。她今天晚上不能來看演出真是遺憾。不過,有奧利弗夫人光臨倒是精彩之極。還有那些膾炙人口的謀殺案。”

  一位年長的男子抓住了奧利弗夫人的手,他緊緊地握住她的手,他聲音極低。“我應該怎樣感謝你才好呢?”他低低的聲調裡充滿了憂鬱,“你救過我的生命——不止一次地挽救了我。”

  然後,他們全都走出化妝室,來到深夜的大街上,呼吸著清新的空氣,穿過馬路,找到一家酒館,在那裡又喝了一陣,進行了更多有關舞臺演出的談話。等到奧利弗夫人和羅賓正驅車回家的路上,奧利弗夫人精疲力竭。她身體後仰,禁閉雙目。而羅賓依然滔滔不絕,說個不停。

  “——你的確認為,這也許是個主意,對不對?”她問道,他的話終於結束了。

  “什麼?”

  奧利弗夫人猛地睜開了眼睛。

  她剛才沉浸在想家的美夢中。珍稀鳥類和奇花異草圖案裝飾的牆壁。一張松木板桌子,她的打字機,濃咖啡,到處都擺放著蘋果……多麼幸福啊,多麼光榮多麼幽靜的極樂之所!一位作家從她深居簡出的秘密領地走出來拋頭露面是多麼大的錯誤。作家是害羞拘束、不善交往的人,通過虛構杜撰自己的朋友夥伴和談話以彌補他們對社交能力的缺乏與不足。

  “恐怕你累了吧。”羅賓說。

  “不算是真累。事實上是我不善於與人相處。”

  “我喜歡人多,難道你不喜歡嗎?”羅賓快活地說。

  “不喜歡。”奧利弗夫人斬釘截鐵地說。

  “但是你必須喜歡。看一看你書裡所有的那些人物。”

  “那有所不同。我認為樹木也比人好許多,更能給我安寧。”

  “我需要人群,”羅賓說出了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他們激勵我。”

  他把車開到了拉伯納姆斯門前。

  “你進去,”他說道,“我把車放好。”

  奧利弗夫人像平時一樣費勁地從車裡抽身出來,上了門前的小徑。

  “大門沒鎖。”羅賓喊道。

  門是沒有上鎖。奧利弗夫人推開門走進院裡。沒有燈光,這使她認為女主人很不禮貌。或許這樣做是為了節儉?富人總是這麼會精打細算。大廳裡有一股香水的味道,像是非常少見非常昂貴的那種香水。一時間,奧利弗夫人懷疑自己是否走錯了房間,後來,她摸著開關,扭亮了電燈。

  燈光一下子照亮了低低的方形客廳。通往起居室的門微微開著,她看見一隻腳和一條腿。厄普沃德太太還沒有上床就寢。她肯定是坐在她的輪椅裡睡著了,因為沒有燈光亮著,她肯定是睡著了好長時間。

  奧利弗夫人走到門口,打開了起居室的燈。

  “我們回來了——”她剛開口又停住了。

  她的手猛地摸住了自己的喉嚨,她覺得喉嚨被緊緊地箍住了,想要叫喊卻怎麼也喊不出來。

  她的聲音變成了喃喃低語:

  “羅賓——羅賓……”

  過了一會兒,她才聽見他走上小徑,邊走邊吹著口哨,然後,她迅速轉過身,跑上前去在大廳裡迎住了他。

  “別到那裡面去——別進去。你媽媽——她——她死了——我想——她被人殺死了……”

第十八章

1

  “活兒幹得很利索。”斯彭斯警監說。

  他那張通紅的面孔很憤怒。他生氣地看著正端坐一旁洗耳恭聽的赫丘勒·白羅。

  “利索又難看。”他說,“她是被勒死的,”他接著說下去,“用的是絲綢圍巾——她自己的,那天她正戴在脖子上——往脖子上一繞,把兩頭系成結就行了——然後用力拉緊。幹淨,利索,省時省力。在印度刺客都這麼幹。死者遇害時既沒有掙紮也沒叫喊——正勒在她的頸動脈上。”

  “需要受過專門訓練嗎?”

  “也許吧——不過沒有必要。如果你想那麼做,你總可以從書上讀到這種知識。沒有什麼特殊困難,尤其是當遇害人沒有懷疑的情況下——她的確毫無戒心。”

  白羅點點頭。

  “是她認識的人幹的。”

  “對。她們在一起喝咖啡——她面前放著一隻杯子,還有一隻杯子放在——客人面前。客人杯子上的手指紋被謹慎地擦掉了,但是口紅卻不那麼容易被完全抹去——隱隱約約還可以看出口紅的痕跡。”

  “那麼說,是一個女人幹的?”

  “你認為是一個女人,是嗎?”

  “噢,是的。根據現場可以得出這種結論。”

  斯彭斯接著講:

  “厄普沃德太太認出了其中一張照片——就是莉莉·甘博爾那張。因此,這就和麥金蒂太太的凶殺案聯系在一起了。”

  “對,”白羅說,“它和麥金蒂太太的凶殺案有聯系。”

  他想起了厄普沃德太太愉快的語調:

  “麥金蒂太太死了。她是怎麼死的?”

  “她的脖子伸出來,就像我一樣。”

  斯彭斯接著說:

  “她找的機會似乎對她有利——她兒子和奧利弗夫人當時一同出去看戲。她打電話給相關的那個人,請那人過來看她。你是這麼推測的嗎?她正在搞偵探推理。”

  “有點像這麼回事。這是好奇心。她自己把秘密藏在心裡,但是她還想有更多發現。她根本沒有意識到她這麼做很可能是危險的。”白羅歎息道,“很多人認為謀殺像遊戲,可這不是遊戲。我提醒過她,可是她不願意聽。”

  “她是不聽,我們知道。好了,這樣就把問題解釋清楚了。當羅賓和奧利弗夫人就要驅車啟程時,他又跑回屋裡去,當時他媽媽剛給什麼人打過電話。她不願意告訴他打電話給誰,故意搞得很神秘。羅賓和奧利弗夫人原來認為也許是給你打的電話。”

  “但願如此就好了。”赫丘勒·白羅說,“你想不到她會打電話給誰嗎?”

  “毫無主意。這些事都是自然而然發生的,你知道。”

  “那個女傭難道也不能提供什麼幫助嗎?”

  “不能。她大概十點半回來——她有一把後門鑰匙。她直接走進她的臥室,那裡和廚房相連,然後就上床睡覺了。房子整個都是黑的,她認為厄普沃德太太早已入睡,其他人都還沒回到家。”

  斯彭斯又說:

  “她耳朵背,而且脾氣壞。對周圍發生的事很少在意——我還想,她肯定是盡量少地幹活,盡可能多地發牢騷抱怨。”

  “不是個忠心耿耿的老僕人嗎?”

  “不是!她來厄普沃德家只有幾年時間。”

  一位警監頭探進門口說:

  “有一位年輕女士要見您,先生。她說有件事您也許應該知道。是有關昨天晚上的情況。”

  “關於昨天晚上的事?讓她進來。”

  迪爾德麗·亨德森進來了。她臉色蒼白,神情緊張,像往常一樣覺得拘束。

  “我想我最好來一趟,”她說,“希望我沒有打擾您們。”她表示歉意地又加了一句。

  “不用客氣,亨德森小姐。”

  斯彭斯站起身,拉出來一把椅子。她坐了下來,動作笨拙,像個小學生。

  “你有話要說?”斯彭斯鼓勵似的說,“你的意思是有關昨天晚上的事嗎?和厄普沃德太太有關?”

  “是的,正是這樣。她被人謀殺了,對嗎?我意思是郵局和麵包店的人都這麼說。媽媽說這當然不可能是真的——”她停了下來。

  “恐怕在這個問題上你媽媽說的不對。這事千真萬確。好了,你想——告訴我們什麼情況?”

  迪爾德麗點點頭。

  “是的,”她說,“你們知道,我在那裡。”

  斯彭斯的態度發生了變化。也許變化很輕微,但是一個警監的嚴厲鎮靜在起著作用。

  “你在那裡,”他說,“昨天晚上你在拉伯納姆斯。什麼時間?”

  “我記不清楚了,”迪爾德麗說,“在八點半和九點之間吧,我想很可能是近九點的時候。不管怎麼說,是晚飯之後,你們知道,是她打電話叫我去的。”

  “厄普沃德太太給你打電話?”

  “是的。她說羅賓和奧利弗夫人要去看戲,她獨自一人在家,問我是否願意過去和她一起喝咖啡。”

  “你就去了?”

  “是的。”

  “你——和她喝了咖啡?”

  迪爾德麗搖了搖頭。

  “沒有。我到了之後——敲了敲門,可是沒應聲。於是我就開門進了大廳。裡面很黑,我從外面看見起居室裡沒有燈光。因此我感到很困惑。我叫了兩聲‘厄普沃德太太’,但是沒人答應。於是我就想肯定有什麼地方不對勁。”

  “你認為可能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呢?”

  “我想也許她和他們一塊去看戲了。”

  “沒有預先讓你知道嗎?”

  “這確實奇怪。”

  “你想不起來其它的理由嗎?”

  “噢,我還想到也許弗裡達把話傳錯了。她有時候確實會把事情記錯。她是個外國人。昨天晚上她很激動,因為她馬上要離開了。”

  “你當時怎麼做的,亨德森小姐?”

  “我離開了。”

  “回家去了?”

  “是的——我是說,我先散了一會兒步。昨天天氣很好。”

  斯彭斯沉默了一會兒,眼睛打量著她。白羅注意到,他正打量她的嘴唇。

  此時,他站起身說道:

  “好了,謝謝你,亨德森小姐。你來找我們說出來這件事,做得非常對。我們非常感謝。”

  他過去跟她握握手。

  “我想我應該這麼做,”迪爾德麗說,“媽媽不想讓我來。”

  “她現在還是不想讓你來嗎?”

  “不過我想我最好來說一下。”

  “非常正確。”

  他領她到門口,又轉身回來。

  他坐了下來,手敲著桌子,看看白羅。

  “沒有口紅,”他說,“或者只是今天上午她才這樣嗎?”

  “不,不僅是今天上午,她從來不用口紅。”

  “這很古怪,對不對?在如今還有不用口紅的女人。”

  “她是那種很古怪的女孩——沒有完全發育。”

  “就我的嗅覺而言,也沒有聞到香水的味道。而奧利弗夫人說有明顯的香水味——她說是非常名貴的香水——昨天晚上在那所屋子裡。羅賓·厄普沃德也證實了這一點,那不是他媽媽用的那種香水。”

  “我認為這個女孩不會用香水。”白羅說。

  “我也應該這麼認為,”斯彭斯說,“看起來像一個老式女校裡的班長——不過她肯定有三十歲了吧?”

  “應該那麼大了。”

  “發育受到了壓抑,你是這意思嗎?”

  白羅想了想。然後他說並不是這麼簡單。

  “這對不上號,”斯彭斯皺眉道,“沒有口紅,沒有香水。並且由於她還有一位非常好的母親,而莉莉·甘博爾的母親在卡迪夫一次酗酒爭吵中喪生,當時莉莉·甘博爾九歲。我看不出她怎麼可能是莉莉·甘博爾。不過——昨天晚上厄普沃德太太打電話叫她過來——你不能擺脫這一事實。”他擦了擦鼻子,“這怎麼也解釋不通。”

  “屍體化驗怎麼樣?”

  “沒有多大幫助。所有的法醫都肯定地說她很可能是九點半的時候就死了。”

  “這麼說,當迪爾德麗·亨德森趕到拉伯納姆斯的時候,她可能已經死了。”

  “如果這姑娘講的是實話,也許是這樣。要麼她講的是實話——要麼她有重大嫌疑。她說她媽媽不想讓她來告訴我們。這裡面有什麼可疑的情況嗎?”

  白羅想了想。

  “沒有什麼特別之處。做母親的總會這麼說。你明白,她是那種盡量避免一切不愉快的人。”

  斯彭斯歎息道:

  “這樣,我們知道迪爾德麗·亨德森——在現場。或許還有個什麼人在迪爾德麗·亨德森之前去過那裡。是一個女人,一個用口紅和名貴香水的女人。”

  白羅低聲說:“你要調查——”

  斯彭斯打斷了他:

  “我正在調查!目前只是悄無聲息地做這件事。我們不想驚動任何人。昨天晚上伊娃·卡彭特在幹什麼?莎拉·倫德爾在幹什麼?九點五十分的時候,她們都在家裡坐著。據我所知,卡彭特昨晚出席了一個政治集會。”

  “伊娃,”白羅沉思道,“取名字的時尚變了,對不對?如今你幾乎聽不到有人叫伊娃這個名字了。這名字過時了。但是這個伊娃卻很受歡迎。”

  “她用得起名貴香水。”斯彭斯說著,繼續按自己的思路往下想。

  他又歎口氣。

  “我們必須找到她更多的背景材料。要做一名戰爭寡婦太容易了。你在任何地方都可以做出悲痛的樣子,哀悼某個年輕勇敢的空難士兵。不會有人問你什麼。”

  他又轉向了另一個話題。

  “你送來的那把敲糖斧頭或者不管它叫什麼吧——我認為是抓住了問題的關鍵所在。那正是麥金蒂太太謀殺案中使用過的兇器。法醫們一致認為斧頭形狀和屍體傷痕十分吻合。而且上面還沾有血跡。當然血被洗過——可是他們沒有認識到,哪怕是最小的一點血跡也會通過最新的試劑做出反應。是的,上面是人的血。這就又一次和韋瑟比夫婦及這位亨德森姑娘有了聯系。是不是這麼回事?”

  “迪爾德麗·亨德森非常肯定,敲糖斧頭是在收獲節的舊貨市場上被賣掉的。”

  “而薩默海斯太太同樣肯定是聖誕節舊貨市場上買回來的?”

  “薩默海斯太太一向對什麼都記不確切,”白羅沮喪地說,“她是個很有魅力的人,可是她做事毫無章法不講秩序。不過,我要告訴你如下事實——我在‘長草地’旅館住過——那裡的門和窗總是開著。不管什麼人——任何人都有可能進來把東西拿走,過一段時間再放回原處,薩默海斯上校和薩默海斯太太誰也不會注意到。如果有一天她發現這件東西不見了,她就會認為她丈夫拿去剝兔子或砍樹用了——而他則會認為是她拿去剁豬肉了。在那個家裡,沒有人把東西整理得井然有序——他們只是隨手拿起什麼用什麼,用完了就隨便亂放。誰也記不住任何東西。如果我像那樣生活,我就會處於不斷的擔心著急之中——可是他們——他們好像並不在乎。”

  斯彭斯歎了口氣。

  “好了——關於此案只有一件好消息——這件事不查個水落石出,他們不會處死詹姆斯·本特利。我們給內政大臣辦公室遞交了一份報告。他們給了我們所需要的——時間。”

  “我想,”白羅說,“既然我們知道了更多的情況,我想再去看看詹姆斯·本特利。”

2

  詹姆斯·本特利變化很小。他也許只是稍微瘦了一點,兩只手更加不安了——否則,他還和從前一樣安靜,不抱希望。

  赫丘勒·白羅說話很謹慎。有有了一些新證據。員警正重新調查此案。因此,有希望……

  但是,詹姆斯·本特利對希望無動於衷。

  他說:

  “沒有好處。他們還能找到什麼呢?”

  “你的朋友們,”赫丘勒·白羅說,“正在非常努力地工作。”

  “我的朋友們?”他聳了聳肩膀,“我沒有朋友。”

  “你不應該這麼說。你至少有兩個朋友。”

  “兩個朋友?我非常想知道他們是誰。”

  他的語調裡聽不出任何想知道的意圖,只是表示不相信而已。

  “首先,是斯彭斯警監——”

  “斯彭斯?斯彭斯?就是那位調查此案把我抓起來的警監嗎?這簡直是滑稽。”

  “不滑稽,是幸運。斯彭斯是一個非常精明又有良心的警監。他想要確鑿證據。保證不抓錯人。”

  “他找的證據很確鑿。”

  “不夠確定,他難以肯定。因此我說,他是你的朋友。”

  “這種人也算是個朋友?”

  赫丘勒·白羅耐心等待。他想,即使像詹姆斯·本特利這樣的人肯定也有一些常人的情感。即便是詹姆斯·本特利也不可能完全沒有普通人的好奇心。

  非常肯定,過了一會兒,詹姆斯·本特利問:

  “那麼,另一位呢?”

  “另一位朋友是莫德·威廉斯。”

  本特利似乎沒有反應過來。

  “莫德·威廉斯?她是誰?”

  “她在佈雷瑟—斯卡特爾公司辦公室任職。”

  “噢——原來是那位威廉斯小姐。”

  “千真萬確,正是那位威廉斯小姐。”

  “可是這與她有什麼關系?”

  時不時地,赫丘勒·白羅總能發現詹姆斯·本特利的性格這麼容易使人發火,以致於他熱切地希望他能夠相信詹姆斯·本特利就是麥金蒂謀殺案的兇手。不幸的是,本特利越是激他發火,他越來越認識到本特利的思維方式。他覺得越來越難以設想本特利會謀殺任何人。白羅確信,詹姆斯·本特利對待謀殺的態度是,那無論如何不會有任何好處。如果像斯彭斯堅持認為的那樣,過分自信是殺人犯的一個性格特徵,那麼,本特利絕對不具備絲毫殺人犯的本質。

  白羅控制著自己的思路,說道:

  “威廉斯小姐自己對這件案子很感興趣。她相信你是無辜的。”

  “我不明白她怎麼會瞭解這案子。”

  “她瞭解你。”

  詹姆斯·本特利眨了眨眼睛,勉強說道:

  “我想她在一定程度上瞭解我,但是不全面。”

  “你們在一起工作,不是嗎?你們有時候還一起吃飯?”

  “呃——是的——有過一兩次。在‘藍貓’餐館,那裡很方便——就在路對面。”

  “你和她一起散過步嗎?”

  “事實上,我們散過步,有一次,我們一起在草地上走。”

  赫丘勒·白羅忍無可忍,發作起來:

  “哎呀,天哪!難道我是在讓你坦白一樁罪行嗎?和一位漂亮姑娘結伴同行,難道不是極其自然的事嗎?難道不令人愉快嗎?難道你自己就不能讓自己為此事感到高興嗎?”

  “我不知道為什麼。”詹姆斯·本特利說。

  “在你這個年齡,有姑娘陪伴是很自然的,你有權利享受這種快樂。”

  “我不認識很多姑娘。”

  “你應該為此感到羞愧,而不是自命不凡!你認識威廉斯小姐。你和她一起工作過,和她一起談過話,有時候還和她一起吃飯,並且一起在草地上散過一次步。而當我提到她,你竟然連她的名字都記不起來!”

  詹姆斯·本特利臉紅了。

  “呃,你知道——我一向和女孩子交往不多。她又不是那種會被稱之為優雅女士的人,是不是?啊,對人很好——如此等等——可是,我總是覺得我媽媽會認為她太普通了。”

  “這就是你認為重要的東西。”

  詹姆斯·本特利又臉紅了。

  “她的頭發,”他說,“還有她穿的那種衣服——我媽媽,當然,是舊式的——”

  他打斷了這句話。

  “可是你覺得威廉斯小姐——我應該怎麼說呢——有同情心?”

  “她總是很好,”詹姆斯·本特利慢吞吞地說,“可是她並不——真正——理解。她媽媽死的時候她還只是個小孩子,你知道。”

  “後來,你失掉了工作,”白羅說,“你又找不到新工作。威廉斯小姐在布羅德欣尼見過你一次。是這樣嗎?”

  詹姆斯·本特利很沮喪。

  “是——是的。她當時出差到那裡,她還給我寄了一張明信片,請我和她見面。我不理解她為什麼這麼做。好像我並不怎麼瞭解她。”

  “可是你確實和她見面了?”

  “是的,我不想失禮。”

  “你帶她去看電影還是吃飯了?”

  詹姆斯·本特利好像極為憤慨。

  “噢,沒有。沒幹那類事情。我們——呃——只是在她等公共汽車的時候談話。”

  “啊,這對那位可憐的姑娘來說,該是多麼愉快呀!”

  詹姆斯·本特利生氣地說:

  “我沒有一點錢。你必須記住這一點。我一點錢也沒有。”

  “當然。那是在麥金蒂太太遇害前幾天吧?”

  詹姆斯·本特利點點頭。他出其不意地說:

  “是的,那是在星期一。她是星期三被害的。”

  “我現在要問你一些別的事情,本特利先生。麥金蒂太太買《星期天彗星報》嗎?”

  “是的。”

  “你讀過她的報紙嗎?”

  “有時候,她總是主動給我讀,但是我不經常要。媽媽對那種報紙從來不在意。”

  “這麼說,你沒有讀那一周的《星期天彗星報》?”

  “沒讀。”

  “麥金蒂太太沒有說起那份報紙,或者談報上的文章嗎?”

  “啊,她說了,”詹姆斯·本特利出人意料地答道,“她一直說個不停!”

  “哎呀呀,她一直說個不停。她都說了些什麼?仔細想想。這很重要。”

  “我現在記不大清楚了。說的都是關於發生在過去的謀殺案。我想她說的可能是克雷格——不,也許不是克雷格。不管怎麼說,她說與那個案子有關的一個人現在就住在布羅德欣尼。她總是提那件事。我看不出來這與她有什麼關系。”

  “她說過誰——在布羅德欣尼?”

  詹姆斯·本特利含糊不清地說:

  “我想是那位和她兒子寫戲劇的女人吧。”

  “她提到過她的名字嗎?”

  “沒有——我——那件事過去那麼久了。”

  “我懇求你——努力想想。你想重新獲得自由,對不對?”

  “自由?”本特利好像很吃驚。

  “是的,自由。”

  “我——是的——我想我願意自由——”

  “那麼就請認真想想!麥金蒂太太到底說過什麼?”

  “呃——好像是說——‘她現在這個樣子倒是蠻高興蠻驕傲。要是事情都被大家知道了,她就不會這麼驕傲了。’後來又說,‘你怎麼也不會想到這和照片上是同一個人。不過,當然了,這照片是多年以前拍的。’”

  “可是,你怎麼肯定她說的是厄普沃德太太呢?”

  “我實際上並不知道……我只是得出了這種印象。她一直提厄普沃德太太的事——後來我失去了興趣,不再聽了,再後來——好了,現在我想起來,我確實不知道她當時說的是誰。你知道,她說了很多很多。”

  白羅歎息。

  他說道:“我自己也不認為她說的是厄普沃德太太。我認為那是別的什麼人。一想到假如是因為你沒有適當留意和你談話的人說的話而被處死,這簡直荒謬……麥金蒂太太給你說過她幹活的人家嗎,或者專門說起那些人家的女主人?”

  “是的,說起過——不過,你這樣問我沒什麼用途,你好像並沒有認識到,白羅先生,我當時有自己的生計問題要操心。那時候我因心力交瘁十分著急。”

  “總沒有你目前的處境這麼令人擔心著急!麥金蒂太太說起過卡彭特夫人嗎?——她那時候還是塞拉克太太——或者她說起過倫德爾太太嗎?”

  “卡彭特在山頂上有一棟新房子,是不是?他那時已經和塞拉克太太訂婚——麥金蒂太太一向看不起塞拉克太太。我不知道為什麼。‘一下升到天上去了。’她總是這麼說她。我不知她這話什麼意思。”

  “倫德爾夫婦呢?”

  “他是個醫生,對嗎?我不記得她說過他們什麼特別的話。”

  “韋瑟比夫婦呢?”

  “我記得很清楚她是怎麼說他們的。‘總是大驚小怪,胡思亂想,毫無耐心’,她就是這麼說的。至於卡彭特先生,她說他,‘不管好話歹話,他從來不說一句。’”他停頓了一下,“她說——那是一個不幸福的家庭。”

  赫丘勒·白羅抬眼觀看。有一會兒,從詹姆斯·本特利的聲音裡,他聽到了某種他以前沒有聽到的東西。他並不是簡單地重複他所能想起來的話。他的思想,有一段很短暫的時間,脫離了它的漠不關心。詹姆斯·本特利在想亨特大院,想那裡面的生活,想那是否真的是一個不幸的家庭。詹姆斯·本特利正在用心思考。

  白羅輕聲問他:

  “你和他們熟悉?母親?父親?還是那家的女兒?”

  “不很熟悉。我在想那條狗,一條錫利哈姆犬。有一次它被套住了。她解不開套子,我幫了她。”

  在本特利的語調裡又一次出現了新的聲音,“我幫了她,”他說,在這句話裡有一種隱約的自豪和驕傲。

  白羅想起了奧利弗夫人給他講過的她與迪爾德麗·亨德森的談話。

  他輕輕問道:

  “你們在一起談過話?”

  “是的。她——她母親受過很多苦,她告訴我說,她很喜歡她母親。”

  “你就給她講你母親?”

  “是的。”詹姆斯·本特利簡單地答了一句。

  白羅一語不發。他在等待。

  “生活很殘酷,”詹姆斯·本特利說,“很不公平。有些人好像從來都沒有得到過任何幸福。”

  “有可能。”赫丘勒·白羅說。

  “我不認為她獲得過多少幸福。我是說韋瑟比小姐。”

  “她叫亨德森。”

  “噢,對。她給我說她有一個繼父。”

  “迪爾德麗·亨德森,”白羅說,“憂傷的迪爾德麗。一個很美的名字——不過,不是一位漂亮的姑娘,對嗎?”

  詹姆斯·本特利臉紅了。

  “我認為,”他說,“她長得很好看……”

第十九章

  “老老實實聽我說。”斯威蒂曼太太說。

  埃德娜喘著粗氣。她一直在老老實實聽斯威蒂曼太太說。這是一場毫無希望的談話,一次一次地兜著圈子毫無進展。斯威蒂曼太太同樣的話重複過好幾遍,只是措詞方式稍微有些變動,即便如此,變動也不大,翻來覆去說的總是那幾句話。埃德娜喘著粗氣,不時地哭訴兩聲,整個談話中她只反復說明瞭兩點:第一,她不可能!第二,爸爸會活剝了她的皮,他會的。

  “有那種可能,”斯威蒂曼太太說,“但是,殺人就是殺人,看見了就是看見了,你逃不掉。”

  埃德娜只是喘粗氣。

  “你所做的正是你應該做的——”

  斯威蒂曼太太的話沒有說完,就過去招呼韋瑟比太太,她進來買編織針和一盎司羊毛。

  “有一段時間沒見您了,夫人。”斯威蒂曼太太熱情地說。

  “是啊,我近來身體相當不好,”韋瑟比太太說,“我的心髒不好,你知道,”她深深歎了口氣,“我不得不好好躺著。”

  “我聽說你終於找到了幫手,”斯威蒂曼太太說,“您應該用顏色較暗的針配這種淺顏色的羊毛。”

  “對。新來的幫手很能幹,飯做得也不錯。可是她那種舉止!外觀打扮!染的頭發,還穿那種一點都不合適的緊身套裙。”

  “唉,”斯威蒂曼太太說,“如今的姑娘學的可不是怎麼好好地伺候人。我的母親,她十三歲開始給人幫工,每天早上四點四十五起床。到了最後,她手下管三個女僕。她一個一個把她們訓練得俯首貼耳。可是現如今這樣的人一個也找不到了——姑娘們現如今可不是訓練出來的,她們是教育出來的,就像埃德娜一樣。”

  兩個女人都看了看埃德娜,她此時正斜倚著郵局櫃檯,邊喘粗氣邊吸吮著一塊薄荷糖,神情茫然不知所措。作為受過教育的一個例證,她簡直難以體現教育制度的信譽。

  “厄普沃德太太的事太可怕了,是不是?”斯威蒂曼太太漫不經心地接著說道,韋瑟比太太正在挑選各式各樣顏色的針。

  “可怕極了,”韋瑟比太太說,“他們幾乎都不敢告訴我。他們給我說的時候,我心驚肉跳。我太敏感了。”

  “我們大家都很震驚,”斯威蒂曼太太說,“至於她兒子厄普沃德先生,他被嚇壞了。那個女作家雙手緊抱著他,一直等到醫生趕到給他服下鎮定劑,他才緩過神來。現在他搬到‘長草地’旅館住去了,付錢做房客,覺得他自己不能在那所房裡住下去——我後來才知道這些情況。珍妮特·格魯姆回家去找她侄子了,員警掌管著那所房子的鑰匙。寫謀殺案小說的那位女士回倫敦去了,不過她還會回來做調查的。”

  斯威蒂曼太太添油加醋地將所有這些情況一古腦說了出來。她很驕傲自己消息靈通。韋瑟比太太挑選編織針的念頭也許被想知道新鮮事的欲望驅使著,她很快付了錢。

  “太令人難過了,”她說,“這件事把整個村莊都鬧得這麼危險。這一帶肯定隱藏著一個瘋子。當我一想到我自己的親女兒那天晚上出門在外時,她自己也許會遭到襲擊,也許被人殺掉。”韋瑟比太太閉上了雙眼,跺著雙腳。斯威蒂曼太太頗有興致地注視著她,但是沒有驚慌。韋瑟比太太重新睜開眼睛,威嚴地說:“這個地方應該有人巡邏。年輕人在天黑之後一個也不許走動。所有的門都必須加上鎖上好門閂。你知道在‘長草地’旅館,薩默海斯太太從來不給她的門上鎖。哪個門都不鎖,即使晚上也是如此。她敞開後門和客廳的窗戶,以便她養的那些貓和狗進進出出。我本人認為那純粹是瘋了,但是她說他們一向這麼做,還說如果竊賊真想破門而入,他們總能找到辦法。”

  “想想看,‘長草地’旅館也沒有多少東西會讓一個竊賊動手拿走。”斯威蒂曼太太說。

  韋瑟比太太悲哀地搖搖頭,拿著她買的東西離開了。

  斯威蒂曼太太和埃德娜繼續她們的爭論。

  “你知道了事情閉口不說沒有一點好處,”斯威蒂曼太太說,“正義就是正義,謀殺就是謀殺。講真情實話,譴責惡魔壞蛋。我就是這種立場。”

  “爸爸會活剝了我的皮,他會的,肯定。”埃德娜說。

  “我會跟你爸爸談。”斯威蒂曼太太說。

  “我不能。”埃德娜說。

  “厄普沃德太太死了,”斯威蒂曼太太說,“而你看到了員警目前還不知道的情況。你受雇於郵局,對不對?你是一名政府雇員。你必須要履行你的職守。你必須要去找亞伯特·海靈——”

  埃德娜的抽泣聲突然響亮了起來。

  “不去找亞伯特。我不能去。無論如何,我怎麼能去找亞伯特呢?一去全都完啦。”

  斯威蒂曼太太猶猶豫豫地說:

  “還有那個外國先生——”

  “不找外國人,我不跟外國人說。不找外國人。”

  “是不能找外國人說,這一點上也許你對。”

  郵局外面傳來一聲刺耳的剎車聲,一輛汽車停了下來。

  斯威蒂曼太太的臉放出了光。

  “是薩默海斯少校,正是他。你把事情全講給他聽,他會告訴你怎麼辦。”

  “我不能。”埃德娜說道,但是語氣不那麼堅定。

  約翰尼·薩默海斯走進郵局,背上扛著三個硬紙箱腳步蹣跚。

  “你好,斯威蒂曼太太,”他快活地打著招呼,“希望這些箱子沒有超重。”

  斯威蒂曼太太例行公事按部就班地處理那些郵局寄物。當薩默海斯粘貼郵票的時候,她開口說道:

  “對不起,先生,有件事我很想聽聽您的意見。”

  “噢,斯威蒂曼太太?”

  “因為您世代都是這裡的人,先生,應該知道最好該怎麼辦。”

  薩默海斯點頭稱是。英國鄉村殘存的封建思想總是使他好奇。村裡的人們對他本人知之甚少,但是,由於他父親,他祖父以及他的祖父的祖父世世代代都曾經在長草地居住過,村民們就認為他自然而然地應該為他們出主意,當有事求教於他時,他應該為他們指明方向該怎麼做。

  “是關於埃德娜的事。”斯威蒂曼太太說道。

  埃德娜大口喘著粗氣。

  約翰尼·薩默海斯疑惑地打量了一眼埃德娜。他暗想,他還從來沒見過這麼不討人喜歡的女孩。瘦得活脫脫像只皮包骨頭的兔子。看起來也缺心眼兒,半呆不傻的。她肯定不會是遇上了大家工人的所謂“麻煩事”。不會的,要是那樣,斯威蒂曼太太也不會向他討主意。

  “好吧,”他慈祥地說,“有什麼困難?”

  “是關於那件謀殺案,先生。在謀殺案發生的那天晚上,埃德娜看見了什麼。”

  約翰尼·薩默海斯大瞪著黑眼珠從埃德娜身上移到斯威蒂曼太太身上,又回過來重新打量埃德娜。

  “你看見了什麼,埃德娜?”他問。

  埃德娜開始抽泣。斯威蒂曼太太接過話說道:

  “當然了,我們聽這人說個這那個人說個那。有的是謠傳有的是實話。但是,肯定的說法是,那天晚上有一位女士和厄普沃德太太一起喝咖啡。就是這麼回事,是不是,先生?”

  “是的,我相信是如此。”

  “我知道這是真的,因為我們是從亞伯特·海靈嘴裡聽說的。”

  亞伯特·海靈是當地的警監,薩默海斯很熟悉他。他說話慢慢的,總有一種自高自大的神情。

  “我明白。”薩默海斯說。

  “但是他們不知道那位女士是誰,對不對?啊,埃德娜看見她了。”

  約翰尼·薩默海斯看著埃德娜。他縮攏嘴唇,好像要吹口哨似的問道:

  “你看見她了,是嗎,埃德娜?是進去的時候——還是出來的時候?”

  “進去的時候。”埃德娜說。一陣朦朧感到的自己很重要的意識使她的話多起來了,“我當時站在馬路對面,樹底下。就在小胡同的拐角處,那裡很黑。我看見了她。她走到門前,上了台階,在門口站了一會兒,然後——然後她進去了。”

  約翰尼·薩默海斯的眉頭開朗了。

  “對,”他說,“那是迪爾德麗·亨德森小姐。員警對這一情況完全瞭解。她去告訴他們了。”

  埃德娜搖搖頭。

  “那人不是亨德森小姐。”她說。

  “不是——那她是誰?”

  “我不知道。我沒看見她的臉。她背對著我。她走上門前的小路,還站在那裡。可是那人不是亨德森小姐。”

  “可是如果你沒有看見她的臉,你怎麼知道不是亨德森小姐呢?”

  “因為她是金黃頭發。亨德森小姐是黑頭發。”

  約翰尼·薩默海斯的神情表示不相信。

  “那是一個很黑的夜晚,你幾乎看不清人的頭發顏色。”

  “但是盡管如此,我還是看清楚了。門廊上面的那盞燈亮著,是人走的時候就那樣開著的,因為羅賓先生和寫偵探小說的那位女士一起出去看戲了。她當時正好站在燈下麵。她穿的是一件黑大衣,沒戴帽子,她的頭發金黃,閃閃發亮。我看見了。”

  約翰尼慢慢吹了一聲口哨。他的眼神現在非常嚴肅。

  “那是什麼時間?”他問。

  埃德娜喘著氣:

  “我不知道確切的時間。”

  “你知道大概是什麼時間。”斯威蒂曼太太說。

  “不是九點鐘。我應該在那時候能聽到教堂的鐘聲。是八點半以後。”

  “那是在八點半到九點之間。她在那裡停了多久?”

  “我不知道,先生。因為我沒有再等下去。我什麼也沒有聽見。既沒有呻吟聲也沒有喊叫,什麼聲音也沒有。”

  埃德娜說起來稍稍有些委屈。

  但是,確實是沒有呻吟也沒有喊叫聲。約翰尼·薩默海斯知道這一點。他嚴肅地說:

  “唔,你能做的只有一件事,警監必須聽到這一情況。”

  埃德娜突然不停地喘著氣嗚咽起來。

  “爸爸會活剝了我的皮,”她哭著說,“他肯定會的。”

  她乞求的目光投向了斯威蒂曼太太,急匆匆逃進後面屋子裡去躲了起來。斯威蒂曼太太接過話道:

  “是這麼回事,先生,”她看著薩默海斯詢問般的眼神這樣說,“埃德娜一直都這麼傻。她爸爸很嚴厲,嚴得也許有點過頭,可是如今這社會很難講怎麼做才是最好。在卡拉馮有一個很好的小夥子,他和埃德娜在一起相處得很好,關系穩定,她爸對這事也很高興,但是瑞基這小夥子進行得很慢,你也知道現在姑娘們都什麼樣,埃德娜近來又和查利·馬斯特斯好上了。”

  “馬斯特斯?是附近一個農戶吧?”

  “對了,先生。是個農場勞力。一個結了婚有兩個孩子的男人。他總是追求女孩子,從各方面都是個壞傢伙。埃德娜一點兒頭腦都沒有,她爸爸把這件事中斷了。做得很對。這樣,你明白了,那天晚上埃德娜是要到卡拉馮找瑞基一起去看電影的——至少她是這麼對她爸說的。可是她實際上是出去見那位馬斯特斯。她在那個胡同拐角處等他,那好像是他們過去經常約會的地方。結果,他沒有來。可能是他妻子不讓他出家門,也可能是他又追上了另一位姑娘。但是事情就是這樣。埃德娜在那裡傻等,最後她終於放棄了。但是,你可以理解,她本來應該坐公共汽車去卡拉馮,卻在那裡等人,這麼解釋起來確實叫她尷尬。”

  約翰尼·薩默海斯點點頭。他無意間有個不相干的想法,對這位毫不討人喜歡的埃德娜竟然對兩個男人都有吸引力覺得驚奇,他對這件事的前因後果進行了具體的考慮。

  “她因此不願意去找亞伯特·海靈講這件事。”他表示非常理解地說。

  “正是這樣,先生。”

  薩默海斯很快想了想。

  “恐怕員警必須要知道這個情況。”他輕輕說道。

  “我也是這麼對她說的。”斯威蒂曼太太說。

  “可是他們很可能會謹慎從事。或許她沒必要提供證據。她所告訴他們的情況,他們會保守秘密。我可以給斯彭斯打電話叫他到這裡來——不,最好還是我用我的車帶埃德娜到基爾賈斯特去。如果她報告給那裡的警察局,這裡就沒有必要知道這件事了。我先給他們打電話說一聲,我們馬上趕到。”

  就這樣,在簡短的電話聯系之後,還在不停喘著粗氣的埃德娜將大衣紐扣牢牢地扣緊,斯威蒂曼太太在她背上拍了一下以示鼓勵,這才踏步上了薩默海斯的汽車,朝基爾賈斯特方向疾駛而去。

第二十章

  赫丘勒·白羅在基爾賈斯特斯彭斯警監的辦公室裡。他身體後仰,坐在椅子裡,眼睛緊閉,兩手的指尖相互敲擊。

  斯彭斯警監收到幾份報告,對一名下屬作了指示,最後回過頭來看著他對面的白羅。

  “正在想好主意,白羅先生?”他問。

  “我在想,”白羅說,“我在回憶。”

  “我剛才忘了問你,你上次見詹姆斯·本特利的時候瞭解到什麼有用的情況了嗎?”

  白羅搖搖頭。他的雙眉又皺了起來。

  的確,他剛才正是在想詹姆斯·本特利。

  白羅有些氣惱地想到,這事真令人生氣,在這樣一樁案子中,他完全是出於友誼對一名正直警監的尊敬而不要報酬地貢獻自己的聰明才智,主動效力,而案件的受害者即當事人竟然如此缺乏浪漫氣質。一位可愛的年輕姑娘既稀裡糊塗又天真無辜,或者是一位正直的好青年,也是稀裡糊塗,可是他的頭“寧折不彎”,白羅最近從一本選集中讀了大量的英語詩歌,他想起了這個詞。然而,他認為詹姆斯·本特利從病理學的角度講是個少有的例證,這是一個自我為中心的人,除了他自己從來對別人考慮很少。對別人正在努力營救他不存感激——可以說,對別人的努力他幾乎不感興趣。

  白羅想,既然他好像並不在乎,也許乾脆還是讓他被處死的好……

  不行,他不能這麼想。

  斯彭斯警監的聲音打斷了這些胡思亂想。

  “我們的會面,”白羅說,“如果我可以這麼說的話,是毫無建樹。本特利本來可以記得的任何有用的情況他都得記住——他所記得的事都模糊不清搖擺不定,很難由此做出判斷。麥金蒂太太看到《星期天彗星報》上那篇文章感到激動,並且告訴了本特利,尤其是她不斷重複說‘與那件案子有關的某個人’住在布羅德欣尼。”

  “和那樁案子有關?”斯彭斯警監敏銳地問道:

  “我們這位朋友拿不准,”白羅說,“他相當疑惑說是克雷格一案——可是克雷格案件是他惟一聽說過的案子,也很可能是他所能記得的惟一的案子。但是‘某一個人’是女人。他甚至引用了麥金蒂太太的原話。某一個人如果是真相大白的話就不會這麼驕傲了。”

  “驕傲?”

  “是啊,”白羅贊賞地點點頭,“很意味深長的一個詞,對嗎?”

  “難道沒有線索查出這位驕傲的女士是哪一位嗎?”

  “本特利的意思是指厄普沃德太太——可是,就我而言我難以相信!”

  斯彭斯搖搖頭。

  “很可能是因為她是一位驕傲專橫慣於頤指氣使的女人——非常突出,我應該說,不可能是厄普沃德太太,因為厄普沃德太太死了,死因和導致麥金蒂太太死亡的原因完全相同——因為她認出了一張相片。”

  白羅難過地說:“我警告過她。”

  斯彭斯氣憤地喃喃道:

  “莉莉·甘博爾!就年齡而言,只有兩個人有可能性,倫德爾太太和卡彭特夫人。我不懷疑那位亨德森姑娘——她有背景。”

  “其他兩位就沒有嗎?”

  斯彭斯歎了口氣。

  “你知道現如今都是怎麼回事。戰爭攪亂了一切。莉莉·甘博爾的那所勞教學校,以及它所有的檔案檔被一場空襲全都炸毀了。再看看人吧,世界上最難辦的事情就是驗證人的身份。就拿布羅德欣尼來說——我們對布羅德欣尼的居民中惟一有所瞭解的是薩默海斯一家,他們家祖祖輩輩在那裡住了有三百年。還有蓋伊·卡彭特,他是工程技術世家卡彭特家族的一員。所有其餘的人是——我該怎麼說——流動人口?倫德爾醫生是注冊過准許開業的醫生,我們知道他在哪裡受過訓練以及他實習行醫到過的地方,但是我們不知道他的家庭背景,他的妻子是都柏林附近的人。伊娃·卡彭特,在她嫁給蓋伊·卡彭特之前是個年輕漂亮的因戰爭失去丈夫的寡婦。現在任何人都可能成為年輕漂亮的戰爭寡婦。再看看韋瑟比夫婦——他們好像繞著世界漂來漂去,到過世界各地。為什麼?其中有原因嗎?他貪汙過銀行的鉅款嗎?或者他們有過什麼醜聞嗎?我不是說我們調查不清楚這些人的來由背景。我們能查出來——可是這需要時間。這些人自己是不會幫助你的。”

  “因為他們有些事情要隱瞞——但是又不必動殺機。”白羅說。

  “千真萬確。也許是陷進了一場官司,也可能是由於出身低微,或許是誹謗醜聞或桃色新聞。但是不管是什麼,他們都經歷了許多痛苦遮掩真相——這就給揭開真相帶來了困難。”

  “但是,並非毫不可能。”

  “啊,不,不是不可能,只是要費些時間。如我所說,如果莉莉·甘博爾現在布羅德欣尼村,她要麼是伊娃·卡彭特,要麼是希拉·倫德爾。我查過她們——只是例行公事——我就是這麼說的。她們說當時兩人都在家——都是單獨在家。卡彭特夫人瞪大眼睛,一副無辜的模樣。倫德爾太太神經緊張——但是她就是那種緊張的人,你不能忽略這一事實。”

  “是的,”白羅沉思著說道,“她是那種神經緊張的人。”

  他在想倫德爾太太在“長草地”旅館花園裡時候的情景。倫德爾太太收到過一封匿名信,或者至少她是這麼說的。他像從前一樣對這句話感到奇怪。

  斯彭斯繼續說道:

  “我們必須倍加小心——因為即使其中一個確實有罪,而另一個則是無辜的。”

  “而且蓋伊·卡彭特是一位前途美好的議會議員,是當地的重要人物。”

  “如果他真犯有謀殺罪或者是一位幫凶,那也救不了他。”斯彭斯語氣嚴厲地說。

  “我知道。但是你必須要查清楚,對不對?”

  “這是當然。不管怎麼說,你會同意,就在她們兩個人之中,對不對?”

  白羅歎了口氣。

  “不——不——我不會這麼說。還存在其他的可能性。”

  “舉個例子好嗎?”

  白羅沉默了片刻,然後他換了一種語調,幾乎是閒聊似的問道:

  “人們為什麼保存照片?”

  “為什麼?天曉得!為什麼人們保存各種各樣的東西——廢物——破爛,大大小小星星點點的毫無價值的東西。他們就這麼做——就這麼回事。”

  “在某種意義上我同意你的看法。有些人保存東西。有些人則一用完馬上就把東西一古腦扔掉。是的,這是由於各自稟性不同而已。但是,現在我特別指的是照片。為什麼人們特別要保存照片呢?”

  “如我所說,因為他們不愛扔東西。或者是因為照片提醒他們——”

  白羅猛然截住了這句話:

  “千真萬確。照片提醒他們。現在我們重新提出這一問題——為什麼?為什麼一個女人保存她自己年輕時候的照片呢?依我說,第一個原因是,最主要在於虛榮心。她曾經是個漂亮姑娘,她保留一張自己的照片以提醒她,自己原來多麼漂亮。當她照鏡子發現自己容顏已老時,這張照片會給她鼓舞和勇氣。也許她可以對一個朋友說,‘我十八歲時就是這副模樣……’然後,她歎息歲月的流逝……你同意嗎?”

  “是——是的,我應該說這種情況千真萬確。”

  “那麼說,這就是第一條原因,虛榮心。現在,我們來談談第二條原因,懷舊。”

  “這是一回事嗎?”

  “不,不,不完全是。因為這會使你不僅保存自己的照片,而且還保留別人的照片……一張你已經結婚的女兒的照片——當她還是孩提時,身圍薄紗,端坐在壁爐前的地毯上。”

  “我見過一些這種照片。”斯彭斯咧嘴笑了。

  “是的。有時候照片上的人覺得很尷尬,而母親們卻喜歡這麼做。兒女們則經常保存他們母親的照片,尤其是他們的母親年輕早逝的情況下。這是我母親做小姑娘時的模樣。”

  “我開始明白你的思路了,白羅先生。”

  “還有第三個原因,第三種可能性的理由。既非虛榮心,也非懷舊,亦非愛情——也許是仇恨——你對此有何評論?”

  “仇恨?”

  “是的。為了保持對活著的人復仇的欲望。有人傷害過你——你或許會保留一張照片提醒你。你不會嗎?”

  “但是肯定不適用於這個案子。”

  “不會嗎?”

  “你在想什麼?”

  白羅低語道:

  “報紙文章提供的情況經常不準確。那份《星期天彗星報》上說,伊娃·凱恩受雇於克雷格家做保姆。而事實是這樣嗎?”

  “是的,正是這樣。但是,我們正是假設,莉莉·甘博爾才是我們要尋找的人。”

  白羅突然從坐著的椅子上站直了身體。他伸出一隻食指指著斯彭斯。

  “看,看看莉莉·甘博爾那張照片。她不漂亮——不!坦白地說,她牙齒暴突又戴這副厚厚的大眼鏡,她顯得面目醜陋可憎。那麼,沒有人會因為我們剛才提到的第一條原因保留這樣一張照片。沒有一個女人會出於虛榮心保存這張照片的。如果伊娃·卡彭特或希拉·倫德爾,她們倆都是長相好看的女人,尤其是伊娃·卡彭特,如果她們自己有這張照片,她們就會很快將它撕成碎片,以防有人看見它!”

  “好吧,這種解釋有道理。”

  “因此,第一條原因不予考慮。現在,再來考慮懷舊這一條。莉莉·甘博爾在那個年紀有人愛她嗎?莉莉·甘博爾的所有問題在於他們不愛她。她是個沒人要沒人愛的孩子。最喜歡她的人是她的姨媽,而她姨媽死在了斧頭之下。因此,不會為了懷舊而保存這張照片。那麼,仇恨呢?也沒有人恨她。她慘遭殺害的姨媽是一個孤獨的女人,既沒有丈夫也沒有親近的朋友。沒有人對這個貧民窟裡的小孩心懷仇恨——只有可憐她。”

  “聽著,白羅先生,你這些話的意思是,沒有人會保存那一張照片。”

  “千真萬確——這就是我思考的結果。”

  “可是有人保存。因為厄普沃德太太看見過。”

  “她見過嗎?”

  “見鬼。是你告訴我的。是她自己這麼說的。”

  “是的,她這麼說過,”白羅道,“但是厄普沃德太太在某些方面,是一個神秘的女人。她喜歡按自己的方式處理事情。我拿出了那些照片,她認出了其中一張。可是後來,由於某種原因,她想把認出照片這件事藏在心裡不告訴人。我們就這麼說吧,她想要按照自己設想的方式應付一種特定的局面。她頭腦敏捷非常機智,因此,她故意指出另一張照片。這樣就把秘密藏在了自己心裡,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可是為什麼呢?”

  “因為,依我看,她是想單獨一個人來處理這件事。”

  “那不成了訛詐嗎?她是個非常富有的女人,你知道,是北部一位製造商的遺孀。”

  “噢,不,不是訛詐。更可能是仁慈。我們應該說她對那個有問題的人相當喜歡,她也不想把她們的秘密洩露出去。然而,她又覺得好奇。她想與那個人私下面談。在面談的時候,以便談判清楚那個人是否與麥金蒂太太的死有關。就是這麼回事。”

  “那麼,就要把注意力放在其它三張照片上了?”

  “的確如此。厄普沃德太太想一有機會就和那個人聯系接觸。她兒子和奧利弗夫人到卡拉馮去看戲恰是良機。”

  “而她給迪爾德麗·亨德森打了電話。這就是把迪爾德麗·亨德森說成了是那張照片裡的人物,還有她的媽媽!”

  斯彭斯警監看著白羅,悲哀地搖搖頭。

  “你的確喜歡把事情搞得複雜難辦,對不對,白羅先生?”他說道。

第二十一章

  韋瑟比太太從郵局朝家裡走去,對於一個被大家習慣認為行動不便的病人而言,她步履輕快得出人意料。

  只有當她邁入自家大門之後,她才重又虛弱地拖著兩條腿進了客廳,癱倒在沙發上。

  鈴就在她手能摸得著的地方,她摁響了。

  因為沒人應聲,她又摁了一遍,這一次她的手在鈴上停了一會兒。

  隨著鈴聲,莫德·威廉斯出現了,她身穿花色工作服,手裡拿著一把撣帚。

  “是您摁鈴嗎,夫人?”

  “我摁了兩遍。我摁鈴的時候,我希望會有人立刻過來。我可能病得很重。”

  “對不起,夫人。我剛才在樓上。”

  “我知道你在那裡。你在我的房間裡,我聽見你在上面。你把我的抽屜拉開了又合上。我不知道你為什麼要這麼做?偷看我的東西並不是你的職責。”

  “我沒有偷看。我是在把您隨便放的東西整理規矩。”

  “胡說八道。你們這種人都愛窺探隱私。我不允許這樣。我現在感到很虛弱。迪爾德麗小姐在家嗎?”

  “她帶著狗出去散步了。”

  “多蠢。她可能知道我需要她。給我一份牛奶加雞蛋,再來一點白蘭地。白蘭地在餐廳的餐具櫃裡。”

  “明天早飯就只剩下三個雞蛋了。”

  “那麼,就得有人不吃雞蛋。快去吧,好嗎?別站在那裡看我。你化妝太濃了,這不合適。”

  大廳裡傳來了狗吠的聲音,在莫德出去的時候,迪爾德麗和她的錫利哈姆犬進來了。

  “我聽見你的聲音了。”迪爾德麗氣喘吁吁地說,“你跟她說了什麼?”

  “沒什麼。”

  “她看起來很生氣。”

  “我讓她知道她自己的位置。傲慢無禮的姑娘。”

  “噢,親愛的媽咪,你難道非這麼做嗎?現在找個人多麼難呀。她做飯又那麼好。”

  “我想她對我傲慢無禮根本無所謂!啊,好啦,我不會和你長時間在一起了。”韋瑟比太太翻起眼皮,鼻子一張一合喘起氣來。“我走路走得太遠了。”她說。

  “你本來就不該出去,親愛的。你出去為什麼不告訴我一聲呢?”

  “我原想呼吸些新鮮空氣對我會有好處。真悶得慌。沒有關系。一個人如果只是別人的累贅,便不真的想再活下去。”

  “你不是個累贅,親愛的。沒有你我會死的。”

  “你是個好姑娘——可是我能明白我讓你受了多少累,還總讓你擔驚受怕。”

  “你沒有——你沒有。”迪爾德麗充滿激情地說。

  韋瑟比太太歎了口氣,眼瞼閉上了。

  “我——不能多說話,”她喃喃道,“我必須靜靜地躺一會兒。”

  “我會催莫德快點把雞蛋做好。”

  迪爾德麗沖出房間。匆忙之中,她的胳膊肘碰到桌子,將一尊青銅神像碰掉在地上。

  “真是笨手笨腳。”韋瑟比太太趕忙避開,喃喃自語道。

  門開了,韋瑟比先生走了進來。他在門口站了一會兒。韋瑟比太太睜開眼睛。

  “啊,是你嗎,羅傑?”

  “我對這裡的喧鬧感到莫名其妙。在這所房子裡要安安靜靜讀書簡直不可能。”

  “這都怪迪爾德麗,親愛的。她帶那條小狗進來了。”

  韋瑟比先生彎下腰,從地板上把那尊奇形怪狀的神像撿了起來。

  “迪爾德麗年齡不小了,她肯定不該總是撞掉東西。”

  “她總是手忙腳亂。”

  “嗯,在她這個年紀還手忙腳亂簡直荒謬。她難道就不能不讓那條狗狂吠亂叫嗎?”

  “我會跟她說的,羅傑。”

  “如果她把這裡當作她的家,她就必須考慮我們的意願,而不應該做得好像這所房子這個家是屬於她似的。”

  “也許你寧願她離開吧。”韋瑟比太太喃喃地說。透過半閉著的雙眼,韋瑟比太太注視著她的丈夫。

  “不,當然不。當然不。她的家自然是和我們在一起。我只是請她多點頭腦,做事穩當點兒。”他又問道:“你剛才出去了,伊迪思?”

  “對。我只是到郵局去了一趟。”

  “關於可憐的厄普沃德太太,沒有什麼新的消息嗎?”

  “員警仍然不知道是誰幹的。”

  “他們好像毫無希望破案。找到任何動機了嗎?誰得到她的錢?”

  “我想是她兒子吧。”

  “是的——是的,那麼,看起來這的確肯定是那些無業遊民幹的。你應該告訴這姑娘她必須多加小心,把前門鎖好。天近傍晚之後,只帶著鐵鏈開條門縫。這些人現在這種年頭心狠手辣膽大妄為。”

  “好像從厄普沃德太太家什麼也沒有拿走。”

  “奇怪。”

  “這和麥金蒂太太大不相同。”韋瑟比太太說。

  “麥金蒂太太?噢!那個清潔女工。她和厄普沃德太太有什麼關系?”

  “她替她幹活兒,羅傑。”

  “別傻了,伊迪思。”

  韋瑟比太太又閉上了眼睛。當韋瑟比先生步出房間時,她暗自微笑了。她睜開眼的時候,嚇了一跳,看見莫德正站在她面前,手裡端著一個杯子。

  “您的蛋奶做好了,夫人。”莫德說。

  她的聲音又大又清脆,在這死一般沉寂的房子裡顯得格外宏亮。

  韋瑟比太太抬起頭,心裡隱約感到一種警覺。

  這個姑娘多麼高大挺拔不屈不撓啊。她站在韋瑟比太太面前就像是——像“厄運之神”——韋瑟比太太心裡想到——接著就納悶她腦子裡怎麼會想到如此令人震驚的措辭。

  她抬起胳膊肘接過杯子。

  “謝謝,莫德。”她說。

  莫德轉身走出了房間。

  韋瑟比太太仍然隱約覺得沮喪。

第二十二章

1

  赫丘勒·白羅租了一輛車回到布羅德欣尼。

  他很累,因為他一直在思考。思考總是讓人精疲力竭。而他的思考並不完全令人滿意。這就好像是一個圖案,明明白白可以看見,可以編織進一件東西裡,然而,盡管他手裡正握著這件編織用的材料,他就是看不出來那個圖案究竟是什麼。

  然而問題就在這裡,這正是關鍵所在,全部的症結都在這裡。這種圖案本身帶有自己的色澤,精細微妙,不易察覺。

  在離基爾賈斯特不遠的地方,他的車遇上了薩默海斯的接站汽車,正從對面駛過來。約翰尼開著車,車上還坐著一個人。白羅幾乎沒有注意到他們擦肩而過。他仍然沉浸在思考之中。

  當他回到“長草地”旅館,他直接進了會客廳。他從屋裡那把最舒服的椅子上拿掉一隻盛滿菠菜的筐,坐了下來。從頭頂隱約傳來打字機敲擊的聲音。那是羅賓·厄普沃德正煞費苦心修訂一個劇本。他已經三易其稿,都撕毀重來了,他是這麼對白羅說的。可是不知怎麼,他仍然難以集中精力。

  羅賓也許真正感覺著他母親死亡帶給他的巨大悲痛,但是他依然是羅賓·厄普沃德,他最主要的興趣還是他自己。

  “媽媽,”他莊嚴地說,“應該希望我繼續工作。”

  赫丘勒·白羅聽過很多人說類似的話。這種死者對生者的希望是最方便的一種假設,被死亡奪去生命的人對他們親人的希望從來不抱任何懷疑態度,而那些希望通常是符合他們自己的意向愛好。

  在目前這個情況下,這很可能是真的。厄普沃德太太對羅賓的工作抱有很高的期望,並且為他感到巨大的驕傲。

  白羅向後一仰,閉上了眼睛。

  他想到了厄普沃德太太。他在考慮厄普沃德太太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他想了他有一次曾經聽到一名警監說過的一句話。

  “我們要把他拆開,看看他是由什麼構成的。”

  厄普沃德太太是由什麼構成的呢?

  門砰的一聲響,莫林·薩默海斯闖了進來。她頭發蓬亂,焦慮不安。

  “我難以想像約翰尼到底出了什麼事,”她說,“他帶著那些包裹到郵局去,早就該回來了。我還指望他把雞窩的門固定好呢。”

  作為一名真正的紳士,白羅恐怕應該自告奮勇,主動提出修理雞窩的門。可是,白羅沒有這麼做。他想繼續思考兩件謀殺案,思考厄普沃德太太的性格為人。

  “我找不到農業部寄來的表格,”莫林繼續說,“我到處都找遍了。”

  “菠菜在沙發上。”白羅主動幫忙道。

  莫林對菠菜並不掛念。

  “那份表格是上周寄來的,”她努力想著,“我肯定是隨手把它放哪兒了。也許是我給約翰尼縫補外套的時候。”

  她迅速翻了一遍櫥櫃,開始把抽屜全都拉開,大部分東西都被她粗暴無情地橫掃在地板上。赫丘勒·白羅看著她簡直是一種痛苦。

  突然,她發出了勝利的歡呼。

  “找到了!”

  她興高采烈地沖出了房間。

  赫丘勒·白羅長歎了一聲,繼續冥想。

  整理東西要有條理,講究精確——

  他眉頭緊鎖。櫥櫃旁邊那一堆雜亂無章的東西干擾了他的注意力。找東西怎麼能這樣!

  條理和精確。事情就該這麼做。條理和章法。

  雖然他把頭扭到一邊,他還是能看見地板上那堆亂七八糟的東西。針線紐扣,一堆襪子,信件,編織的毛線,雜志,封蠟,相片,一件套衫——雜亂無序!

  白羅起身,走到櫥櫃旁邊,以迅速而敏捷的動作開始把這些東西重新放回到開著的抽屜裡。

  套衫,襪子,毛線。然後,在第二個抽屜裡放進去封蠟,照片和信件。

  電話鈴響了。

  刺耳的鈴聲驚得他跳了起來。

  他急忙走到電話旁,拿起了聽筒。

  “喂,喂,喂。”他說。

  電話裡跟他說話的是斯彭斯警監的聲音。

  “啊!是你呀,白羅先生。我正想找你。”

  斯彭斯的聲音幾乎讓人聽不出來。一個很憂慮的人這一次卻變得充滿信心。

  “那張認錯的照片讓我說了一大堆胡言亂語,愚蠢透頂,”他既有責備又是縱容地說,“我們有了新的證據。布羅德欣尼郵局裡的一位姑娘提供的。薩默海斯少校剛把她帶來。好像她那天晚上正站在那所房子對面,她看見一個女人進去了。時間大約是八點三十以後九點鐘以前。那人不是戴爾·亨德森。那是一位金黃色頭發的女人。這就使我們回到了原來的思路上——肯定是她們兩個人中的一位——伊娃·卡彭特和希拉·倫德爾。惟一的問題就是——到底是哪一個?”

  白羅張著嘴,但是沒有說話。他小心地故意地將聽筒又放了下來。

  他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凝視著前方。

  電話又響了。

  “喂!喂!喂!”

  “請找一下白羅先生好嗎?”

  “我就是赫丘勒·白羅。”

  “我聽出來了。我是莫德·威廉斯。你十五分鐘內可以趕到郵局吧?”

  “我馬上就去。”

  他放回聽筒。

  他低頭看看雙腳。他應該換一雙鞋嗎?他的雙腳有點痛。唉,好了——沒關系。

  白羅下定決心似的戴上帽子,離開了。

  在他走下山坡的路上,碰上了斯彭斯警監的一位下屬和他打招呼,他正好從拉伯納姆斯院裡出來。

  “您好,白羅先生。”

  白羅禮貌地答了一句。他注意到那位弗萊徹神情激動。

  “警監派我來徹底搜查,”他解釋道,“您知道——任何細小的東西我們都有可能錯過去。你不會想到吧?我們當然搜過了書桌,可是,警監想,也許會有一個秘密抽屜——裡面肯定藏有報紙剪貼之類的東西。啊,沒有秘密抽屜。但是,搜完抽屜之後,我開始檢查那些書本。有時候人們會把一封信夾在他們正在讀的書裡,您知道嗎?”

  白羅回答說他知道。“這樣你發現了什麼東西?”他的問話彬彬有禮。

  “不是一封信或諸如此類的東西,不是。但我發現了有趣的東西——至少我認為有趣。請看。”

  他打開一張包在外面的報紙,露出了一本相當破舊的書。

  “它放在書架上。一本舊書,好多年前印刷的。但是,請看這裡。”他打開書,翻開扉頁。上面有鉛筆簽名:伊芙琳·霍普。

  “有趣吧,您不這麼認為嗎?如果您想不起來的話,這個名字是——”

  “這是伊娃·凱恩離開英國時用的名字。我當然記得。”白羅說。

  “好像當麥金蒂太太認出照片上的一個人在布羅德欣尼時,這人就是厄普沃德太太。這就把事情弄得有些複雜了,不是嗎?”

  “的確。”白羅有所觸動地說,“我敢向你保證,當你拿著這個回去告訴斯彭斯警監時,他驚得頭發根兒都會弄掉——是的,肯定會的。”

  “我希望不要如此糟糕。”弗萊徹警佐說。

  白羅沒有作回答。他繼續朝山下走去。他的思緒停止了。什麼事都不對勁。

  他走進郵局。莫德·威廉斯正在那裡看編織的花樣圖案。白羅沒有對她說話。他徑直走到賣郵票的櫃檯。當莫德買完了東西,斯威蒂曼太太朝他迎過來,他買了幾張郵票。莫德出了商店。

  莫德好像全神貫注在想心事,並不說太多的話。白羅於是就能很快跟在她後面走。他在路上很快趕上她,和她並排走著。

  斯威蒂曼太太從郵局窗戶裡朝外看見了,她極不贊同地獨自咕噥道:“這些外國人!都是一路貨。老得都能做她爺爺了,他真是!”

2

  白羅說:“你有話要告訴我?”

  “我不知道是否重要。有人試圖從窗戶裡潛入韋瑟比太太的房間。”

  “什麼時候?”

  “今天早上。她出門去了,那姑娘帶著狗在外面散步。那個冷冰冰的老傢伙獨自關在書房裡。我像往常一樣正在廚房裡做事——它對著書房的另一面——但是,實際上它極其有利於——你明白?”

  白羅點點頭。

  “這樣,我躡手躡腳上了樓,進了那個尖刻女人的臥室。有一個梯子對著窗戶,一個男人正摸索窗戶把手。自從謀殺案發生之後,她把所有的東西都加了鎖,封得嚴嚴實實,連一絲新鮮空氣都透不進來。當那個人看見我,他就倉皇下了梯子逃走了。那梯子是園丁的——他爬到梯子上砍常春藤,當時他去用茶點了。”

  “那人是誰?你能仔細講講他的樣子嗎?”

  “我只是瞥見他一眼。等我走到窗前,他已經下了梯子逃走了。我看見他的時候,他背對著太陽,所以我看不清他的臉。”

  “你肯定那是一個男人?”

  莫德想了想。

  “穿衣服像個男人——戴著一頂舊氈帽。那也可能是一個女人,當然……”

  “很有意思,”白羅說,“很有意思……再沒別的事了?”

  “暫時沒有。那個老女人保存的都是些什麼破爛玩藝!肯定是腦子有毛病!今天上午她回家時我沒聽見,她就大罵我偷聽偷看。下次我真會殺了她。如果有人自己找死,那女人就是。真正是令人討厭的東西。”

  白羅輕輕咕噥著:

  “伊芙琳·霍普……”

  “你說什麼?”她追著他問。

  “你知道這個名字?”

  “噢——是的……這是伊娃什麼的在她去澳大利亞的時候用的名字。它——它在報紙上出現過——在那份《星期天彗星報》。”

  “那份《星期天彗星報》說了很多事情,但是它沒有說這件事。員警在厄普沃德太太屋裡找到一本書,書上寫著這個名字。”

  莫德驚叫道:

  “那麼說就是她了——而她並沒有死在那裡呀……邁克爾是對的。”

  “邁克爾?”

  莫德倉促地說:

  “我不能久留,我做午飯要晚了。我把東西都放在了烤箱裡,可是會烤幹的。”

  她說著跑開了。白羅站在原地,看著她的背影。

  在郵局的窗戶後面,斯威蒂曼太太的鼻子緊貼著玻璃窗,她納悶那個老外國人是不是那種……

3

  回到“長草地”旅館,白羅脫掉鞋子,換上一雙軟拖鞋——這下,兩只腳肯定是放鬆了。

  他重新在那把輕便搖椅上坐下來,又開始思考。到現在,他要思考的問題很多。有些問題他過去遺漏了——很小的問題。

  圖案全都在那裡擺著,需要的只是組合。

  莫林手裡拿著酒杯,用做夢一般的聲音在說話——在提一個問題……奧利弗夫人關于那天晚上在雷普劇院與塞西爾的敘述?邁克爾?他幾乎可以肯定她提到了一個叫邁克爾的人——伊娃·凱恩,克雷格家的女教師——伊芙琳·霍普……

  當然啦!就是這個伊芙琳·霍普!

第二十三章

1

  伊娃·卡彭特非常隨便地走進了薩默海斯家的房子,像大多數人那樣,哪個門和窗戶方便就從哪裡進去。

  她是來找赫丘勒·白羅的。當她找到他的時候,開門見山地說:

  “聽著,”她開口道,“你是偵探,而且大家公認是個好偵探。好吧,我要雇你。”

  “假如我不接受雇傭呢,親愛的女士,我可不是輛出租車!”

  “你是一位私人偵探,而私人偵探收取傭金對不對?”

  “這是慣例。”

  “好,我就是這個意思。我付錢給你。我會付出很高的價錢。”

  “為什麼?您想要我幹什麼?”

  伊娃·卡彭特厲聲道:

  “保護我不受員警干擾。他們愚蠢透頂。他們好像以為我殺了厄普沃德家那個女人。他們到處打探,問我各種各樣的問題——東翻西找。我不喜歡這樣。它會叫我腦子受不了。”

  白羅打量一下她。她說的話有些的確是事實。她看起來比他幾星期前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面貌老了許多。她的眼圈說明她熬過了很多不眠之夜。從嘴唇到下巴,還有手上都出現了皺紋,當她點一支香煙時,手抖得厲害。

  “你必須制止這一切,”她說,“你必須這麼做。”

  “夫人,我能做什麼?”

  “不管用什麼辦法,把他們趕走。真可惡!如果蓋伊是個男子漢,他就會制止這一切。他不會允許他們迫害我。”

  “噢——他什麼也不做?”

  她悶悶不樂地說:

  “我還沒有告訴他。他只是一個勁談給員警提供盡可能多的幫助。他倒是挺好。那天晚上他參加了一個可惡的政治集會。”

  “您呢?”

  “我就坐在家裡。事實上我在聽收音機。”

  “可是,如果您能證明——”

  “我怎麼能證明?我主動提出給克羅夫特夫婦一大筆錢,讓他們說他們進出過我家,看見我呆在那裡沒動——那該死的下流坯拒絕了。”

  “那對您來說可是個極不明智的舉動。”

  “我不明白為什麼。那樣本來可以把這件事了結。”

  “您這樣做,很可能等於讓你的僕人相信你確實犯下了那樁謀殺罪。”

  “呃——我給克羅夫特錢,無論如何是為了——”

  “為了什麼?”

  “什麼也不是。”

  “記得——您需要我的幫助。”

  “噢!確實沒什麼關系。可是克羅夫特傳的她的口信。”

  “厄普沃德太太的?”

  “對。請我那天晚上過去看她。”

  “您就說您不去?”

  “我為什麼要去?該死的無聊的老太婆。為什麼我要去握她的手?我從來連一次想去的念頭都沒有過。”

  “口信是幾點捎給您的?”

  “是我不在家的時候。我不知道具體的時間——我想大概是五六點鐘之間吧。克羅夫特帶的口信。”

  “您給他錢,要他忘掉他帶過口信。為什麼?”

  “別裝傻。我根本不想跟那事沾邊兒。”

  “那麼,您給錢讓他證明您不在案發現場嗎?您認為他和他妻子會怎麼想?”

  “誰管他們怎麼想呢?”

  “陪審團會管的。”白羅嚴肅地說。

  她瞪著他。

  “你不是當真吧?”

  “我極其認真。”

  “他們會聽僕人的話——而不聽我的?”

  白羅看著她。

  竟然如此粗暴愚蠢!竟然與可能對她有幫助的人為敵。目光短淺,愚蠢透頂的想法。目光短淺——

  如此湛藍可愛的大眼睛。

  他平靜地說:

  “您為什麼不戴眼鏡呢,夫人?您需要眼鏡。”

  “什麼?噢,我有時候戴。小時侯我戴。”

  “您那時侯還帶牙托。”

  她瞪大眼睛。

  “我是那樣,事實上。為什麼說這些?”

  “醜小鴨變成了白天鵝?”

  “我過去當然很醜。”

  “您母親也這麼認為嗎?”

  她生氣地說:

  “我不記得我母親。我們這是在說什麼鬼東西?你願意接受這份差事嗎?”

  “很遺憾我不能。”

  “你為什麼不能?”

  “因為在這件事上,我為詹姆斯·本特利工作。”

  “詹姆斯·本特利?噢,你是說殺了那個清潔女工的缺心眼的傢伙。他和厄普沃德家有何相干?”

  “也許——什麼也沒有。”

  “那麼,好啦!是不是錢的問題?你要多少?”

  “這是您一個極大的錯誤,夫人。您總是從錢上來考慮問題。您有錢,您就認為只有錢是重要的。”

  “我並不是總是有錢。”伊娃·卡彭特說。

  “是啊,”白羅說,“我想也不是,”他輕輕地點著頭,“這就說明瞭很多問題。這也原諒了一些問題……”

2

  伊娃·卡彭特原路返回,和來的時候一樣,只是因為白羅記得她以前的事而走路有點兒跌跌撞撞。

  白羅輕聲自言自語:“伊芙琳·霍普……”

  這麼說,厄普沃德太太給迪爾德麗·亨德森和伊娃·卡彭特兩個人都打了電話。

  也許她還打電話叫過其他人。也許——

  隨著砰一聲門響,莫林進來了。

  “這回是找我的剪子。很抱歉午飯做晚了。我有三把剪子,可是一把也找不到。”

  她朝櫥櫃沖過去,她那套白羅很熟悉的程式又重複了一遍。這一次,東西很快就被翻了出來。帶著一聲喜悅的歡呼,莫林離開了。

  幾乎是不由自主地,白羅邁步上前,開始往抽屜裡重新放回東西。封蠟,記事簿,照片——

  照片……

  他站在那裡,瞪著手裡拿的那張照片。

  走廊上傳來了疾步奔走的腳步聲。

  盡管上了年紀,白羅還是能夠很快移開腳步。他把那張照片扔在沙發上,又在上面放了一個座墊,然後自己坐在上面,剛坐好莫林又進來了。

  “真見鬼,我那滿滿一漏勺菠菜又放哪兒了?”

  “在那邊,夫人。”

  他手指著那個漏勺,因為它就安放在他身邊沙發上。

  “原來我把它放這兒了。”她一把抓了起來。“今天什麼事都耽誤……”

  她的目光停在了赫丘勒·白羅身上,他正直挺著腰坐在沙發上一動不動。

  “你坐在那裡究竟想幹什麼?還加個座墊,那是這房間裡最不舒服的座位了。所有的彈簧都斷了。”

  “我知道,夫人。可是我——我在欣賞牆上那幅畫。”

  莫林抬頭瞥了一眼那幅油畫,畫面上是一個海軍軍官手拿望遠鏡。

  “啊——是好看。這大概是這所房子裡惟一的好東西。我們說不准這是不是著名肖像畫家庚斯博羅的作品,”她歎息一聲,“反正約翰尼不願意賣掉它。畫上的人是他的祖父的祖父,我想是好多輩了吧,他和他的船一塊沉入海裡,或者是做過什麼特別英勇的壯舉。約翰尼為此感到無尚驕傲。”

  “是的,”白羅輕聲說,“是的,他有令他驕傲的地方,我說的是您的丈夫!”

3

  三點鐘的時候,白羅來到了倫德爾醫生家。

  他吃的是燉兔肉、菠菜和很硬的土豆,還有一種很特別的布丁,這次倒是沒有烤糊,相反,“水用得太多了。”莫林這樣解釋。他還喝了半杯泥糊糊的咖啡。他感覺不好。

  門是那位上了年紀的女管家斯科特太太打開的,他請她引見倫德爾太太。她正在客廳聽收音機,當聽說他來訪時,吃了一驚。

  他對她的印象則和第一次見面時相同。她小心謹慎,警惕性很高,害怕他,或者害怕他所代表的某種東西。

  她好像比原先更蒼白憂鬱了。他幾乎可以斷言,比以前也更加瘦削。

  “我想問您一個問題,夫人。”

  “一個問題?噢,說吧。”

  “厄普沃德太太在她死那天給您打過電話嗎?”

  她盯著他。她點點頭。

  “在什麼時間?”

  “斯科特太太傳的口信。我想大概六點鐘左右吧。”

  “內容是什麼?是請您那天晚上過去嗎?”

  “是的。她說奧利弗夫人和羅賓要去基爾賈斯特,她將獨自一人在家,因為那天晚上,珍妮特照例應該放假外出。問我能不能過去和她作伴。”

  “定什麼時間了嗎?”

  “九點鐘或者稍晚一些。”

  “您去了?”

  “我本來要去的。我真的打算去。可是我不知道怎麼搞的,那天晚上吃過晚飯我就睡著了。等我醒來,已經十點多了。我當時想時間太晚了。”

  “您沒有告訴員警厄普沃德太太給您打過電話?”

  她的眼睛瞪大了,流露出孩子般天真無邪的神情,凝望著白羅。

  “我應該那麼做嗎?既然我沒去,我認為就沒關系。也許,即使如此,我也覺得相當內疚。如果我真去了,她可能現在還活著。”她說著突然屏住了呼吸,“噢,我希望事情不像那樣。”

  “不完全像那樣。”白羅說。

  他停了一會兒,然後又說:

  “您害怕什麼,夫人?”

  她猛地吸了口氣:

  “害怕?我不害怕。”

  “可是您害怕。”

  “胡說。什麼——我應該有什麼可害怕的?”

  白羅停了一會兒才開口說道:

  “我想也許您是害怕我……”

  她沒有回答。但是她的眼睛睜得很大。她慢慢地不服氣地搖了搖頭。

第二十四章

1

  “這樣會使人發瘋。”斯彭斯說。

  “不至於如此糟糕。”白羅語氣很鎮靜。

  “這是你說的話。每一點新的情況都把事情搞得越來越複雜。現在,你告訴我說厄普沃德太太給三個女人打過電話,請她們那天晚上過去。為什麼叫三個人?她難道不知道她們中誰是莉莉·甘博爾嗎?或者說是不是真有莉莉·甘博爾?就拿那本寫著伊芙琳·霍普名字的書來說吧,它難道不正是說明瞭厄普沃德太太和伊娃·凱恩是同一個人。”

  “這恰恰和詹姆斯·本特利說的麥金蒂太太對他說過的話完全一致。”

  “我認為他不肯定。”

  “他是不肯定。詹姆斯·本特利對什麼事都不可能肯定。他沒有好好地聽麥金蒂太太說的話。然而,如果詹姆斯·本特利有印象,麥金蒂太太說的就是厄普沃德太太,那就很可能是真實的。印象通常是這樣。”

  “我們從澳大利亞(順便提一下,她去的是澳大利亞,不是美國)收到的最新消息好像是說那位元涉嫌的‘霍普太太’二十年以前就死在那裡了。”

  “我已經瞭解到這一情況。”白羅說。

  “你總是什麼事都知道,對不對,白羅先生?”

  白羅對這句嘲諷沒有在意。他說:

  “一方面,我們知道‘霍普太太’死在了澳大利亞——另一方面呢?”

  “另一方面,我們知道厄普沃德太太是北部一位富有的製造商的遺孀。她和他住在利茲附近,還生有一子。兒子降生後不久,她丈夫去世。這個小男孩患有肺結核。自從她丈夫死後,她大部分時間住在國外。”

  “這種經歷什麼時候開始的?”

  “開始于伊娃·凱恩離開英國四年之後。厄普沃德在國外某地遇見他的妻子,結婚之後將她帶了回來。”

  “因此,厄普沃德太太實際上有可能是伊娃·凱恩。她沒結婚前叫什麼名字?”

  “哈格裡斯,我想是這個名字。但是這能說明什麼?”

  “確實能說明什麼。伊娃·凱恩或者是伊芙琳·霍普,也許死在了澳大利亞——但是她也許是安排了一次很容易說明問題的死亡而使自己重新以哈格裡斯的名字而復活,攀上了一個很富裕的婚姻。”

  “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斯彭斯說,“但是就假設這是真的吧。假設她保存了一張她自己的照片,再假設麥金蒂太太看見了照片——那麼,惟一能夠得出的推測是她殺了麥金蒂太太。”

  “有那種可能性,難道不可能嗎?羅賓·厄普沃德那天晚上在播音。倫德爾太太提到那天晚上去到那所院子,可是沒有人聽見她說話。據斯威蒂曼太太講,珍妮特告訴她,厄普沃德太太其實並不像她故意顯得那麼腿腳不便活動。”

  “這些解釋都合乎情理,白羅先生,可是事實卻是,她自己遇害了——而且是在認出了一張照片之後。這下,你又想說這兩起死亡並無關聯。”

  “不,不。我不這麼說。它們聯系密切。”

  “我無話可說。”

  “伊芙琳·霍普。這是整個問題的關鍵。”

  “伊芙琳·卡彭特?你難道是這樣想的?不是莉莉·甘博爾——而是伊娃·凱恩的女兒!但是,她肯定不會殺害她的親生的母親。”

  “不,不。這不是殺母罪。”

  “你是個多麼叫人惱火的傢伙,白羅。接下去你該說伊娃·凱恩和莉莉·甘博爾,還有賈尼斯·考特蘭以及維拉·佈雷克現在全都住在布羅德欣尼。四個人都是嫌疑犯了。”

  “不止四個。伊娃·凱恩是克雷格家的保姆,請記住。”

  “那與這案子有何關聯?”

  “哪一家有一位保姆,那一家就肯定有孩子——或者至少會有一個孩子。克雷格家的孩子情況如何?”

  “一兒一女。親戚把他們領走了。”

  “因此,又有兩個人應該納入被考慮的範圍。兩個有可能保留照片的人,其目的是我所提到的第三種原因——復仇。”

  “我不相信。”斯彭斯說。

  白羅歎息道:

  “不管怎麼樣,這一情況必須予以考慮。我想我知道事實真相——雖然只有一個事實令我困惑不解。”

  “我很高興能有什麼事讓你困惑。”斯彭斯說。

  “為證實一件事,親愛的斯彭斯。伊娃·凱恩是在克雷格被處死前離開這個國家的,是這樣嗎?”

  “非常正確。”

  “而當時,她快要生孩子了?”

  “非常正確。”

  “天哪,我多傻呀,”赫丘勒·白羅說,“整個案情極其簡單,不是嗎?”

  在這句話說完之後,差一點兒發生第三起謀殺——警監斯彭斯在基爾賈斯特警察局差點兒動手要了赫丘勒·白羅的命。

2

  “我想進行單獨的電話交談,”赫丘勒·白羅說,“請接通阿裡亞登·奧利弗。”

  不費一番周折難以接通奧利弗夫人的私人電話。奧利弗夫人正在工作,不能讓人打擾。然而,白羅不顧各種藉口和阻攔。現在,他聽到了女作家的聲音。

  女作家又生氣又有些氣喘吁吁。

  “好吧,怎麼回事?”奧利弗夫人說,“你難道非要在這個時候打電話給我不可嗎?我剛構思了一個在裝飾布店裡發生的極其精彩的謀殺案。你知道,就是賣那種滑稽西服背心和連衫褲的老式布店。”

  “我不知道。”白羅說,“無論如何,我要給你講的事情重要得多。”

  “不可能,”奧利弗夫人說,“我的意思是對我而言。除非是我對自己的構思有了大致的輪廓,就匆匆記了下來,這才重要!”

  赫丘勒·白羅對這種創作的艱辛毫不在意。他提了一些尖銳的,非常有必要回答的問題,奧利弗夫人答得有些模棱兩可。

  “是的——是的——是一家很小的保留劇目巡迴演出劇院——我不知道劇院的名字……噢,有一個人名叫塞西爾什麼的,我和他說話的那個人名叫邁克爾。”

  “好極了。這就是我所需要瞭解的全部情況。”

  “可是為什麼要問塞西爾和邁克爾呢?”

  “繼續構思那些連衫褲和西服背心吧,夫人。”

  “我想不通你們為什麼不逮捕倫德爾醫生,”奧利弗夫人說,“如果我是倫敦員警廳的官員,我就那麼辦。”

  “非常有可能。我祝你好運,寫好那個發生在布店裡的謀殺案。”

  “整個構思現在都沒了,”奧利弗夫人說,“你把它趕跑了。”

  白羅連連道歉。

  他放下電話,面帶微笑看著斯彭斯。

  “我們現在動身吧——或者,至少我要動身——去見一位教名是邁克爾的年輕演員,他在卡拉馮保留節目輪回演出劇院擔任小角色。但願他就是那位我們要找的邁克爾。”

  “究竟為什麼——”

  白羅機敏地避開了斯彭斯警監越來越強烈的憤怒。

  “你知道嗎,我親愛的朋友,什麼叫眾所周知的秘密?”白羅說了一句法語。

  “這是法語課嗎?”斯彭斯警監怒不可遏地問。

  “一個眾所周知的秘密即每個人都可能知道的秘密。因此,目前當不知曉這一個秘密的人從來不會聽人講述它——因為如果每個人都認為你知道一件事,就不會有人再告訴你。”

  “我不知道我怎麼樣才能控制住自己不對你動手。”斯彭斯警監說。

第二十五章

  調查結束了——

  之後,應赫丘勒·白羅的邀請,參予調查的人都來到了“長草地”旅館。白羅忙碌了一番,把那間長長的會客廳安排得有些井然有序。椅子被擺放成了整齊的半圓形,莫林的幾條狗費了很大勁兒才被趕出去,赫丘勒·白羅這位自封的主講人,坐在客廳的一端,輕輕清了清喉嚨,開始了長篇大論的講話。

  “女士們,先生們——”

  他停了一下。他下面的話完全出乎大家的意料,看起來幾乎像是鬧劇。

  “麥金蒂太太死了。她怎麼死的?

  雙膝跪地,就像我這樣。

  麥金蒂太太死了。她怎麼死的?

  兩手伸出,就像我這樣。

  麥金蒂太太死了。她怎麼死的?

  就像這樣……”

  看到大家異樣的表情,他接著說:

  “不,我不是瘋了。因為我向你們重複這個兒童游戲中的歌謠,它並不是說我現在正體會我的第二次孩提時光。厄普沃德太太做了這個遊戲。她說:‘麥金蒂太太死了。她怎麼死的?伸出脖子,就像我這樣。’這是她說過的話——這也是她所做的,她伸出她的脖子——因此,她也像麥金蒂太太一樣,死了……

  “為了闡明我們的意圖,我們必須從最先開始說起——從麥金蒂太太遇害,一個男人,詹姆斯·本特利被捕,受到審訊,被判處死刑。由於某種原因,負責此案的斯彭斯警監,不相信詹姆斯·本特利犯罪殺人,雖然證據確鑿。我同意他的看法。我到此地來,就是為了回答一個問題,麥金蒂太太是怎麼死的?她為什麼會死?

  “我將不給你們講述那冗長而複雜的過程,我只告訴你們,像墨水瓶這樣一件簡單的東西使我發現了線索。在麥金蒂太太死前的那個星期天讀到的那份《星期天彗星報》上,刊登有四張照片。到目前,你們都已知道了那四張照片,因此,我告訴你們的只是,麥金蒂太太認出了其中一張照片,她在她做工的某一人家中見過這張照片。

  “她把這件事告訴了詹姆斯·本特利,而他當時對此事並沒有留意,事實上,以後他也沒有多加考慮。他只是聽聽而已。但是,他得出了這樣的印象,麥金蒂太太在厄普沃德太太家見過這張照片。而且記得,當麥金蒂太太說如果一切真相大白,那個女人就不會如此驕傲的時候,她指的就是厄普沃德太太。我們不能完全相信他那種說法,但是,她的確使用過關於驕傲那個字眼。毫無疑問,厄普沃德太太確實是一位驕傲專橫的女人。

  “你們都知道——你們中有些人當時在場,有些人後來也聽說過——我在厄普沃德太太的家裡拿出了那四張照片。從厄普沃德太太的反應中,我捕捉到她瞬間掠過的吃驚的神情,表示她認出了照片,我追問她,她不得不予以承認。她說她‘見過其中一張照片,但是記不起來是在什麼地方見過’。當問起她見過哪一張時,她指著莉莉·甘博爾那個小孩的照片。但是,讓我來告訴你們,那不是事實。由於她自己的種種原因,厄普沃德太太試圖保守秘密,不讓人知道她認出的是哪張照片。她指著那張並不是她認出的照片,把我打發掉,搪塞過去了。

  “但是,有一個人沒有上當受騙——就是那位兇手。那人知道厄普沃德太太認出了哪一張照片。說到這裡,我就不再拐彎抹角——那張照片上的人是伊娃·凱恩——一個在著名的克雷格謀殺案中充當同謀,受害者或者可能是首要角色的女人。

  “第二天晚上,厄普沃德太太被人殺害。她遇害的原因和麥金蒂太太遇害的原因完全相同。麥金蒂太太伸著手,厄普沃德太太伸著脖子——結果相同。

  “在厄普沃德太太遇害之前,三個女人接到過電話。卡彭特夫人,倫德爾夫人,亨德森小姐。所有三個電話內容都是厄普沃德太太那天晚上請那個人過去看她。那天晚上,僕人放假外出,她兒子和奧利弗夫人到卡倫奎看戲。因此,看起來好像是她想和這三個女人各自進行單獨談話。

  “為什麼是三個女人?厄普沃德太太知道她在什麼地方見過伊娃·凱恩的照片嗎?或者說,她知道在什麼地方見過,可是她想不起來了嗎?這三個女人有什麼相同之處嗎?除了她們的年齡,好像是沒有任何相同之處。她們的年齡基本上都在三十歲上下。

  “你們也許看過《星期天彗星報》上那篇文章。上面確實提到伊娃·凱恩後來有一位女兒。厄普沃德太太邀請來看她的三個女人都和伊娃·凱恩的女兒年齡相符。

  “因此,事情看起來似乎是這樣的:一個身為著名的殺人犯克雷格及其情婦伊娃·凱恩的女兒的年輕女人住在布羅德欣尼,而且,這個年輕女人好像會不惜一切代價阻止真相大白,的確,甚至會不惜進行兩次謀殺。因為,當發現厄普沃德太太死亡的時候,桌上有兩杯咖啡,都喝了一些,在客人用的杯子上,還隱約留下了口紅的痕跡。

  “現在,我們再回過頭來看看三位接到電話口信的女人。卡彭特夫人接過電話,但是她說她那天晚上沒有去拉伯納姆斯。倫德爾夫人本來打算去,可是她躺在椅子上睡著了。亨德森小姐確實是去了拉伯納姆斯,但是房子漆黑一團,沒有人應聲,所以她又走開了。

  “這就是三個女人說的情況——但是有一個難以解釋的證據。在第二隻咖啡杯子上,有口紅,而且還有一位旁觀的目擊者,埃德娜姑娘,她肯定地說她看見一位金發女人走進了那個院子。還有現場的證據——一種名貴的外國香水;在那幾位涉嫌的女人中,只有卡彭特夫人才用。”

  話到此,暫告一段落。伊娃·卡彭特大聲叫了起來:

  “這是謊言,這是惡毒殘酷的謊言。不是我!我根本沒有去過那裡!我根本沒有走近過那個地方。蓋伊,你難道對這些謊言無能為力嗎?”

  蓋伊·卡彭特憤怒得臉色煞白。

  “讓我提醒您,白羅先生。法律上有誹謗罪,在座的所有這些人都是證人。”

  “說您妻子使用某種香水——或者說她使用某種口紅就是誹謗嗎?”

  “荒唐,”伊娃叫道,“荒唐之極!任何人都有可能把我的香水到處亂噴。”

  出乎意料,白羅對她面帶微笑。

  “千真萬確!任何人都可能這樣做。這是一件顯而易見並不十分複雜的事情,拙劣又愚蠢。就我所見,這件事做得如此拙劣,它欲蓋彌彰適得其反。它使我由此得到了,怎麼說呢,妙思和靈感。是的,妙思和靈感。

  “香水——還有杯子上口紅的痕跡。但是,從杯子上抹去口紅非常容易——我向你們保證任何一點痕跡都會相當容易地被抹去。或者說,杯子本身也可以被拿走洗幹淨。為什麼不呢?屋子裡又沒有一個人。但是並沒有這麼做。我就問自己這是為什麼?問題的答案好像是故意強調這樣一個不言而喻的事實,這是一個女人製造的謀殺案。我想到給那三個女人打的電話——她們全都是收到的口信。沒有一個親自和厄普沃德太太通過話。因此,也許那不是厄普沃德太太打的電話,那是某個急於要把一個女人捲入這件罪行中的人打的電話——任何一個女人都行。

  “我又問為什麼要這麼做?其答案只能有一個——那就是殺害厄普沃德太太的不是一個女人——而是一個男人。”

  他環視一遍他的聽眾。他們全都非常安靜,只有兩個人做出了反應。

  伊娃·卡彭特長歎一聲道:“現在你說話總算是有理智!”

  奧利弗夫人使勁點頭,說:“當然。”

  “因此,我做出了如下結論——一個男人殺死了厄普沃德太太,一個男人殺了麥金蒂太太!什麼樣的男人呢?製造謀殺的原因肯定還是相同的——都與一張照片密切相關。那張照片到底是誰的呢?這是第一個問題。為什麼要保存它呢?

  “好了,這也許就不太難了。假如說保存它的最初原因是緬懷往事吧。一旦麥金蒂太太被——除掉,那張照片就無需銷毀了。但是,在第二次謀殺案發之後,事情便有所不同。這時,那張照片肯定已經與那樁謀殺案連在了一起。要保存那張照片現在是一種危險的事情。所以,你們都會一致認為,它肯定要被銷毀。”

  他環視眾人,都點頭表示同意。

  “但是,盡管如此,那張照片依然沒有被毀!不,它沒有被毀掉!我知道這一情況——因為我找到了它。我在幾天以前找到了它。我就是在這個屋子裡找到的。從你們現在看到的正靠牆立著的那個櫥櫃的抽屜裡。請這邊看。”

  他伸出手,舉著那張褪色的照片,照片上一個抱著玫瑰的女孩在癡癡發笑。

  “是的,”白羅說,“這是伊娃·凱恩。在背面用鉛筆寫著字。要我告訴你們這是什麼字嗎?‘我的媽媽’……”

  他目光嚴肅而帶有責備似的落在了莫林·薩默海斯身上。她把垂到臉上的頭發向後一抹,用迷惑不解的眼睛凝視著他。

  “我不明白。我從來沒有——”

  “不,薩默海斯太太,你不明白。在第二次謀殺之後依然保留這張照片只能有兩個原因。其一是清白無邪的懷舊感傷。你沒有犯罪感,因此你可能保留這張照片。一天在卡彭特夫人家,你自己告訴我們說,你是個被人收養的孩子。我懷疑你是否可曾知道你親生母親的名字。可是別的人知道。那個人對家庭充滿了自豪——這種自豪使他深深迷戀他祖傳的家,一種對他祖先和對他血緣的自豪。那個人寧死也不願意讓世人——還有他的孩子們——知道莫林·薩默海斯是殺人犯克雷格和伊娃·凱恩的女兒。那個人,我說過,他寧願死掉。可是,那並不會有什麼用,對嗎?因此,讓我們這麼說吧,我們這裡有一個人准備行兇殺人。”

  約翰尼·薩默海斯從座位上站了起來。當他開口說話時,他的聲音平靜安詳,幾乎有些友好。

  “你這說的是一派胡言亂語,是不是?自己洋洋得意,信口開河,說出一大堆漫無邊際的猜測臆想。對,全都是憑空臆想!說我妻子——”

  他的憤怒突然爆發了,像洶湧的潮水一樣不可遏止。

  “你這個肮髒該死的下流坯——”

  他沖上前來,動作之迅猛使全屋的人猝不及防。白羅敏捷地閃身後退,斯彭斯警監突然擋在白羅和薩默海斯之間。

  “嘿,嘿,薩默海斯少校,鎮靜——鎮靜——”

  薩默海斯使自己恢復了常態,聳聳肩膀,說道:

  “抱歉。實在荒唐!不管怎麼樣——任何人都可能往抽屜裡塞張照片。”

  “千真萬確,”白羅說,“對於這張照片,有趣的是,它上面沒有指紋。”

  他住口,然後輕輕地點頭。

  “可是本來應該有,”他說,“如果是薩默海斯太太保存的,她會毫無邪念地保存。因此,她的指紋應該留在上面。”

  莫林叫道:

  “我看你是瘋了。我這輩子從來沒見過那張照片——除了那天在厄普沃德太太家。”

  “您很幸運,”白羅說,“我知道您說的是實話。這張照片是在我發現它之前幾分鐘才被放進那個抽屜的。那天上午,那個抽屜裡的東西被翻亂丟在地上兩次,兩次我都把東西重新裝好放回原位;第一次,這張照片不在抽屜裡,第二次它在抽屜裡。這是在那兩次翻亂抽屜的間隙被放進去的——而且我知道是誰放的。”

  他的聲音裡出現了新的語調。他不再是一個留著滑稽小鬍子染了頭發令人可笑的小矮個子了,他是一個獵手,離他的獵物已經非常近了。

  “這些罪惡是一個男人製造的——製造罪惡是為了諸多原因中最簡單的原因——為了錢。在厄普沃德太太的屋裡找到一本書,書的扉頁上寫的是伊芙琳·霍普。霍普是伊娃·凱恩離開英國時用的名字。如果她的真名叫伊芙琳,那麼,當她的孩子出生時,她很有可能給孩子取這個名字。可是伊芙琳既是個男人的名字也可以是一個女人的名字。我們為什麼猜測伊娃·凱恩生的是個女孩呢?大概因為《星期天彗星報》這麼說的!而事實上,《星期天彗星報》並沒有詳細說這件事。它只是根據和伊娃·凱恩的一次會面而這樣猜測的。但是,伊娃·凱恩離開英國是在這個孩子降生之前——因此,沒有人能說得准這個孩子的性別。”

  “那正是我自己被那份不確切的隨意報道引入誤區的地方。

  “伊芙琳·霍普,伊娃·凱恩的兒子,來到英國。他聰明過人,吸引了一位非常富有的女人的關注,她對他的身世一無所知——只知道他有選擇地告訴她的那種浪漫故事(這故事很簡單——說的是一個不幸的女芭蕾舞演員因肺病死於巴黎!)。

  “她是一位孤獨的女人,最近剛失去她的親生兒子。這位元聰明的年輕劇作家根據契約就跟隨她姓。”

  “但是你的真名叫伊芙琳·霍普,是嗎,厄普沃德先生?”

  羅賓·厄普沃德厲聲尖叫起來:

  “當然不是!我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麼。”

  “你確實難以否認。有人知道你那個名字。寫在那本書的名字伊芙琳·霍普,是你的筆跡——和這張照片背面‘我的媽媽’幾個字出於同一筆跡。麥金蒂太太在給你整理東西的時候看見了那張照片和寫在上面的字。在看過那份《星期天彗星報》之後,她對你說過那件事。麥金蒂太太猜想,那是厄普沃德太太年輕時候的照片,因為她沒想到厄普沃德太太不是你的親生母親。但是你知道,如果她一旦提起那事,讓厄普沃德太太聽到,一切都完了。厄普沃德太太對血統問題持很狂熱的觀點。她一刻也不會容忍養子是一個著名殺人犯的後代。她也不會饒恕你在這個問題上的撒謊行為。

  “因此,必須不惜一切代價讓麥金蒂太太保持沉默。也許是出於謹慎起見,你答應給她一件小禮物。第二天晚上,在你去電台播音的中途,你上門找她——你把她殺死了!就像這樣……”

  突然一個動作,白羅從架子上一把抓過那把敲糖斧頭,上下左右揮舞著,好像要朝羅賓的頭上砸下來似的。

  這種舉動如此嚇人,周圍的人發出了幾聲驚叫。

  羅賓·厄普沃德尖叫起來,叫聲很高很恐懼。

  他叫道:“別……別……那是一場事故。我發誓那是意外。我並不是存心要殺她,我失去了理智。我發誓。”

  “你洗掉了血跡,將斧頭放回到這個房間裡你原來找到它的地方。但是,有新的科學方法可以確定血跡——可以還原過去的指紋。”

  “我告訴你,我從來沒有存心要殺死她……那完全是一場誤會……不管怎麼說,那不是我的過錯……我不負責。那是我的血,我沒有辦法。你不能因為不是我的過錯而處死我。”

  斯彭斯壓著聲音屏住氣息說:“我們不能嗎?你看看我們能不能!”

  他亮開嗓門,嚴肅正式地喝道:

  “我必須警告你,厄普沃德先生,你所說的每句話……”

第二十六章

  “我確實不明白,白羅先生,你怎麼會懷疑到羅賓·厄普沃德。”

  白羅洋洋自得地看了看都轉到他這一邊的面龐。

  他總是樂于解惑。

  “我本來很早就應該懷疑到他。那個線索,一個如此簡單的線索就是那天雞尾酒會上薩默海斯太太說的一句話。她對羅賓·厄普沃德說:‘我不喜歡被人收養,你呢?’這就是說明問題的兩個字。你呢?其意思是——其意思只能是——厄普沃德太太不是羅賓的親生母親。

  “厄普沃德太太本人焦慮得近乎病態,不想讓任何人知道羅賓不是她的親生兒子。關於聰明的年輕人依靠年老女人生活的下流傳聞,她可能聽說過太多了。而確實知道的人沒有幾個——只有她最初遇到羅賓時戲劇圈裡的很少幾個人知道此事。在這個國家裡,她來往密切的朋友屈指可數,因為她在國外生活過很長的時間。於是,她選定離她家鄉約克郡十分遙遠的這個村莊定居。即使遇到她舊時的朋友時,如果他們以為這個羅賓正是他們從小認識的那同一個人,她也不向他們挑明這種猜測。

  “但是,從最初,在拉伯納姆斯院裡那些家庭細節上,有些情況使我感到很不自然。羅賓對厄普沃德太太的態度既不像一個被寵壞的孩子,也不像一個全心全意的兒子。那是一個受保護人對保護人的態度。他叫老媽媽那種口吻相當富有戲劇意味,像稱呼一位財神似的。厄普沃德太太呢,盡管她明顯地喜歡羅賓,然而,還是無意識中像對自己花錢買來的獎品那樣待他。

  “這就是羅賓·厄普沃德,用‘老媽媽財神’的錢袋做他冒險投機的後盾,舒舒服服地生活著。後來,在他安穩的世界裡,麥金蒂太太出現了,她認出了他保存在抽屜裡的那張照片——那張背面寫著‘我的媽媽’的照片。他曾經告訴厄普沃德太太說他的母親是一位有才華的年輕芭蕾舞演員,她死於肺病!麥金蒂太太當然認為那張照片是厄普沃德太太年輕時留下的,因為她順理成章地猜想厄普沃德就是羅賓的親生母親。我不認為麥金蒂太太頭腦中真正產生過訛詐的念頭,但是,她也許確實希望得到一份‘好看的小禮物’作為她守口如瓶的獎賞,否則,這種往事對於像厄普沃德太太這樣‘驕傲的’女人將不會感到愉快。

  “但是羅賓一刻也沒有放鬆。他暗自偷去了那把敲糖斧頭。薩默海斯太太曾經戲稱那是一件殺人用的絕好的兇器。第二天晚上,在他去電台播音的途中,他停車來到麥金蒂太太的屋子裡。她毫無戒心地將他領進客廳,他殺死了她。他知道她放錢的地方——布羅德欣尼每個人好像都知道——他偽造了入室偷竊現場,將錢藏到了屋子外面。本特利受到懷疑,被捕入獄。目前為止,對聰明的羅賓·厄普沃德來說,萬無一失。

  “可是後來,我突然亮出了四張照片,厄普沃德太太認出了伊娃·凱恩那一張和羅賓的女芭蕾舞演員母親一模一樣!她需要一點時間把事情想清楚。這裡面涉嫌謀殺。羅賓難道可能——不,她拒絕相信。

  “她最終會採取什麼行動,我無從知道,但是羅賓可不冒險。他精心安排了整個場面的前前後後。趁珍妮特放假外出和奧利弗夫人去看戲,打電話約人,把卡彭特夫人手提包裡偷來的口紅抹在咖啡杯上,他甚至還買了一瓶她用的那種名貴香水。整個過程都是精心策劃的,當奧利弗夫人在車裡等他的時候,他兩次返回屋裡。謀殺只是轉瞬之間的事情。之後,只需要按原來的意圖將現場迅速擺成我們看到的樣子即可。由於厄普沃德太太的死亡,根據她的遺囑條款,他繼承了一大筆遺產,而且誰也不會懷疑到他,因為好像可以相當肯定是一個女人製造的那起謀殺案。既然有三個女人當晚去過那所房子,其中一人幾乎肯定會受到懷疑。事實也的確如此。

  “但是羅賓像所有的罪犯一樣粗心大意且過分自信。他不僅在房間裡保留了一本有他原名的書,而且,為了自己的目的,他還保留了那張致命的照片。如果將照片銷毀,他會安全得多,可是他相信在適當的時候,他可以用照片嫁禍於人。

  “他在當時很可能想到了薩默海斯太太。那也許是他搬出去住進‘長草地’旅館的原因。不管怎麼,敲糖斧頭是她的,而且他知道,薩默海斯太太是個被人收養長大的孩子,要證明她不是伊娃·凱恩的女兒可能會覺得很難。

  “然而,當迪爾德麗·亨德森承認到過案發現場時,他又想到將照片放到她的東西中間。他爬上園丁留在窗下的梯子試圖達到此目的。但是韋瑟比太太神經緊張,一定堅持將所有的窗戶都封嚴鎖死。這樣,羅賓就沒有使他的意圖得逞。他直接回到這裡,將照片放在了一個抽屜裡,非常不幸,我不一會兒就找到了它。

  “因此,我知道那張照片是被故意放進去的,而且我知道是誰放的——是這所房子惟一有可能這麼做的人——即正在我頭頂上忙著打字的那個人。

  “由於從那所宅院裡搜出的那本書的扉頁上寫著伊芙琳·霍普的名字,那麼,伊芙琳·霍普肯定要麼是厄普沃德太太——要麼是羅賓·厄普沃德……

  “伊芙琳這個名字曾把我引向誤區——我曾經把它和卡彭特夫人聯系在一起,因為她的名字叫伊娃。但是,伊芙琳既可以是一個女人的名字,也可以作為男人的名字。

  “我想起了奧利弗夫人對我講的關於在卡倫奎那麼小劇院裡的談話。那個對她說話的年輕演員正是我想要找到以證實我推斷的人——我的推斷即羅賓不是厄普沃德太太的親生兒子。根據他說那些事的口氣來看,好像清楚地說明他知道事實真相。他談到厄普沃德太太曾經果斷地甩掉了一個在身世問題上欺騙過她的年輕人的事情也很有啟發。

  “事實上,我本來應該更早地覺察到整個陰謀。我被一個嚴重錯誤引入迷途。我相信有人故意用力推我,試圖將我推倒在鐵道軌上——而且那個推我的人正是謀害麥金蒂太太的兇手。而現在證實,布羅德欣尼居民中當時惟一不可能在基爾賈斯特火車站的人就是羅賓·厄普沃德。”

  約翰尼·薩默海斯突然發出了格格的笑聲:

  “很可能是一個挎筐子的老婦人吧。她們確實愛撞人。”

  白羅說:

  “事實上,羅賓·厄普沃德太自負了,他根本不可能害怕我。這是殺人兇手的一個特徵。也許算是運氣吧。因為這種情況很少能找到證據。”

  奧利弗夫人坐不住了。

  “你的意思是說,”她不相信地提出質疑,“羅賓殺害他母親的時候,我正坐在外面的車子裡,而我竟然一點兒都不知道?不會有作案的時間!”

  “啊,有的,會有的。人們的時間意識通常錯誤得荒謬可笑。注意一下一出戲多麼快就會重演。這都是精心預謀的結果。”

  “真是一出好戲。”奧利弗夫人乾巴巴地低聲喃喃道。

  “是的,這是一出精彩至極出類拔萃的謀殺,富有戲劇效果。從策劃到執行都天衣無縫。”

  “而我當時就坐在那輛車裡——竟然一點兒感覺都沒有!”

  “恐怕是,”白羅低語道,“你那女人的直覺那天放假休息了吧……”

第二十七章

  “我不打算回佈雷瑟—斯卡特爾公司了,”莫德·威廉斯說,“反正這是一家糟糕透頂的公司。”

  “但是它為自己的宗旨服務。”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白羅先生?”

  “你為什麼來到這個地方?”

  “我想什麼都知道,你認為你知道嗎?”

  “我有個小小的想法。”

  “這個了不起的想法是什麼?”

  白羅沉思似的打量著莫德的頭發。

  “我向來非常慎重,”他說,“曾經一度認為,埃德娜看見的,去過厄普沃德太太屋子的那位金發女人是卡彭特夫人,而她出於害怕,斷然否認去過那裡。既然是羅賓·厄普沃德殺害了厄普沃德太太,她到過那裡就像迪爾德麗小姐去過一樣,沒有什麼更大的意義了。但是,我還是不認為,她的確去過那裡。威廉斯小姐,我認為埃德娜看見的那個女人是你。”

  “為什麼是我?”

  她聲音倔強。

  白羅又提出一個問題,作為反駁:

  “你為什麼對布羅德欣尼那麼感興趣?為什麼呢?當你以前來這裡時,你向羅賓·厄普沃德要過親筆簽名嗎——你不是向名人索要簽名的那種人。你對厄普沃德一家有何瞭解?你來這地方的首要目的是什麼?你怎麼知道伊娃·凱恩死在了澳大利亞以及她離開英國時所使用的名字呢?”

  “你真善於猜測,不是嗎?好吧,我實在是沒什麼要隱瞞的。”

  她打開手提包,從一個破舊的皮夾子裡,她抽出一小張年深月久的報紙剪貼。上面是白羅迄今已相當熟悉的那張臉龐,伊娃·凱恩癡癡傻笑的臉龐。

  臉上橫寫著一行字:她殺了我的母親。

  白羅把它遞還給她。

  “是的,我認為是這樣。你的真名叫克雷格?”

  莫德點頭。

  “我被幾個親戚撫養長大——他們都待我很好。但是,那些事發生的時候,我已經懂事了,難以忘掉。我老想這事。想她這個人的做法。她壞透了——孩子們都知道!我父親只是——軟弱,而且是被她迷住了。但是他承擔了全部罪責。由於某些原因,我總相信是她幹的。噢,對了,在事情過後,我知道他是一個幫凶——但是那不完全是一回事,對吧?我總想查清楚她到底怎麼樣。當我長大成人,我雇偵探查過。他們追蹤她到澳大利亞,最近報告說她死了。她留下一個兒子——他自稱叫伊芙琳·霍普。

  啊,這件事好像就這麼過去了。可是後來,我交朋友,認識了一個年輕演員。他提到從澳大利亞來了一個叫伊芙琳·霍普的人,但是現在他稱自己是羅賓·厄普沃德,是個寫劇本的。我很感興趣,一天晚上,我朋友向我指出了羅賓·厄普沃德——他和他的母親在一起。於是我就想,不管怎麼說,伊娃·凱恩原來沒有死。相反,她有很多錢,驕傲得如同王后。

  “我來這裡有自己的打算。我感到好奇——不僅僅是好奇。好吧,我會承認的,我原來想,我要以某種方式與她扯平,報複她……當你提起有關詹姆斯·本特利案件的所有情況時,我立刻作出結論是厄普沃德太太殺了麥金蒂太太。伊娃·凱恩故伎重演。我碰巧從邁克爾·維斯特那裡聽說,羅賓·厄普沃德和奧利弗夫人去看戲。我決定到布羅德欣尼,勇敢地與那女人當面對質。我本想——我搞不清楚我到底想幹什麼。我都告訴你吧——我隨身帶了一把手槍,那是我在戰爭中得到的。是想嚇唬她?還是想——說實話,我不知道……

  “就這樣,我到那裡去了。屋裡沒有聲音,門也沒鎖。我進去,你知道我怎麼找到她的。她坐在那裡,死了,臉色發紫,面部腫脹。我一直想著要做的所有那些事情都似乎顯得愚蠢又離奇。我知道,我的的確確從來也沒有想過要殺任何人,結果卻成了這樣……但是,我確實認識到,要解釋清楚我在那屋子裡都幹了什麼,可能是非常難辦的。那天晚上很冷,我戴著手套,所以我知道我沒有留下任何指紋,我也絲毫不認為會有人看見我。講完了。”她停了一會兒,又匆忙加了一句:“對此,你打算怎麼辦?”

  “沒什麼,”赫丘勒·白羅說,“我祝你一生好運,僅此而已。”清潔女工之死—尾聲清潔女工之死

  尾聲

  赫丘勒·白羅與斯彭斯警監正坐在維拉飯店慶祝勝利。

  咖啡端上來了,斯彭斯警監在椅子上向後一仰,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這裡的飯菜還不錯,”他心滿意足地說,“也許有點兒法國風味,不過,現如今你在哪裡還能吃到美味的牛排和烤薯條呢?”

  “你第一次來找我的那個晚上,我就是在這裡用的晚餐。”白羅想起了當時的情景。

  “從那以後就忙活開了。我把案子轉到您手上,白羅先生。您幹得很好。”他木然的臉上一絲淡淡的笑容也消失了,“很幸運,那個年輕人沒有認識到我們實際掌握的證據那麼少。啊,一個聰明的律師會將證據徹底推翻!不過,他完全喪失了理智,放棄了反戈一擊,坦白交代了出來,使自己身陷困境無以自拔。我們真幸運哪!”

  “並不完全是幸運,”白羅責備道,“我誘他中計,就像你釣魚上鉤一樣的道理!他認為我將對薩默海斯太太不利的證據看得很重,我當時態度嚴肅——當他發現不是這麼回事時,他受到的感覺反差太大,從心理上被粉碎了。再者,他是個膽小鬼。我揮舞著那把斧頭,他就認為我想砸他。極端恐懼總是能讓人吐露真情。”

  “你沒有受薩默海斯少校的驚嚇也夠運氣,”斯彭斯呲著牙笑道,“他當時怒發沖冠,而且出擊迅猛,我擋在你倆中間可以說是千鈞一發。他原諒你了嗎?”

  “啊,是的,我們現在是最牢不可破的朋友。我送給薩默海斯太太一本烹飪書。我還親手教她如何做煎蛋捲。天哪,在那個地方我受了多大的罪呀!”

  他閉起了眼睛。

  “整個案情真是複雜棘手啊,”斯彭斯翻來覆去思考著,對白羅那痛苦的回憶毫無興趣,“這正說明瞭那句古老的說法,人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比方說吧,卡彭特夫人差點兒因涉嫌謀殺而被捕。如果那個女人行為可疑,那麼,她的嫌疑最大。這究竟是為什麼?”

  “為什麼?”白羅好奇地問。

  “只是通常說的那種過去的名聲不大好而已。她做過職業舞女,是一個性格活潑、有很多男朋友的姑娘!她到布羅德欣尼來定居之前不是戰爭寡婦。只不過是現在人們所謂的‘大眾妻子’。噢,所有這些對于像蓋伊·卡彭特這種道貌岸然妄自尊大的人來說是不會容忍的,因此,她就給他編造了一種很不相同的說法。她非常敏感不安,恐怕我們一旦著手追查人們身世的時候,這些情況會暴露出來。”

  他抿了一口咖啡,然後,低聲咯咯笑了起來。

  “再來看看韋瑟比家吧。一家人相互敵視和仇恨,充滿凶險。那姑娘手足無措心灰意冷。這究竟是什麼造成的?沒有任何凶險的事。只是為了錢!為了一筆財富。”

  “原因竟如此簡單!”

  “那個姑娘擁有那筆錢——相當一大筆錢。是她一位姑姑留給她的。所以,她母親緊緊控制住她,恐怕她想結婚。繼父憎惡她,因為她手裡有錢。支付家庭的費用,我想他本人是百無一用,什麼事也沒做成功過。一個卑鄙可詛咒的傢伙——至於韋瑟比太太,她純粹是糖裡的毒藥。”

  “我同意你的看法,”白羅滿意地點了點頭,“很幸運,那姑娘手裡有錢。這就使她嫁給詹姆斯·本特利這件事安排起來容易得多了。”

  斯彭斯警監露出了吃驚的表情。

  “迪爾德麗·亨德森?准備要嫁給詹姆斯·本特利?誰說的?”

  “我說的,”白羅說,“我整個心思都在想這件事。現在,我們這個小小的案子已經結束,我手頭的時間太多了。我要自己來湊合這樁婚姻。然而,兩位當事人對此事都毫無意向。但是他們相互吸引。由他們順其自然地發展,什麼結果也不會有——但是他們必須要指望赫丘勒·白羅。你會看到的!這件事會進展順利!”

  斯彭斯咧嘴一笑。

  “插手別人的私事,你難道就不在乎嗎?”

  “天哪,你可不該說出這種話。”白羅責備道。

  “啊,是你讓我這麼想的。不管怎麼樣,詹姆斯·本特利可是個呆頭呆腦的可憐的傢伙。”

  “他當然是個呆頭呆腦的可憐傢伙!現在他還覺得受了委屈,因為不打算處死他了。”

  “他應該雙膝跪倒在地,向你表示感激。”斯彭斯說。

  “其實也應該向你表示感激。不過,很明顯他不這麼想。”

  “怪小子。”

  “雖然你這麼說,至少還是有兩個女人對他感興趣。造物主是很出乎人意的。”

  “我原以為你打算讓莫德·威廉斯跟他結婚呢。”

  “他將作出自己的選擇,”白羅說,“他將——用你的話是怎麼說的?——挑選自己的意中人。不過,我認為他要選擇的人是迪爾德麗·亨德森。莫德·威廉斯太精力旺盛充滿朝氣,和她生活在一起,他會更加沉默寡言縮手縮腳。”

  “難以想像這兩個人竟然會想要他!”

  “造化的確難以理解。”

  “不管怎麼說,你要把你的工作做好。首先使他符合標准——然後把那姑娘從她母親的毒爪下解救出來——那女人會使全部本領和你決一雌雄!”

  “勝利屬於大多數。”

  “屬於大鬍子吧,我猜你的意思是這樣。”

  斯彭斯吼了一聲。白羅洋洋自得地翹起他的鬍子,建議再來一杯白蘭地。

  “我多喝一杯不在乎,白羅先生。”

  白羅又叫了兩杯。

  “啊,”斯彭斯說,“我知道我還有件事必須對你說。你記得倫德爾夫婦嗎?”

  “當然記得。”

  “好,當我們調查他的時候,發現了一件特別奇怪的事。好像他的第一位妻子死在了他當時開業的利茲。那裡的員警收到一些關於他的匿名信,說實際上是他毒死了她。當然,人們確實會說那種話。她接受過一位很有名望的醫生的驗屍檢查,他似乎認為她的死因非常明瞭,無可爭議。惟一的事實是,他們夫婦參加了人身保險,並將對方作為收益人,人們通常也確實是這麼做的……我們沒有什麼可以調查,就像我說的那樣,然而——我不知道。你的看法如何?”

  白羅想起了倫德爾太太擔驚受怕的神情。她提到匿名信,還有,她固執地表示不相信信上說的事。他還記得她肯定地認為,他對麥金蒂太太謀殺案的調查只是一個前奏。

  他說:“我可以想像,收到匿名信的不僅僅是員警。”

  “給她也寄了匿名信嗎?”

  “我認為如此。當我出現在布羅德欣尼的時候,她認為我是在追蹤她的丈夫,對麥金蒂太太一案的調查只是一個前奏。是的——他也是這樣想的……這就對啦!那天晚上,試圖把我推倒在列車輪下的是倫德爾醫生!”

  “他還想把這個妻子殺掉再賭一次嗎?”

  “我認為她不會傻到指定他作為自己的人壽保險金的受益人。”白羅乾巴巴地說,“不過,如果他相信我們對他密切監視的話,他很可能會謹慎從事的。”

  “我們將竭盡全力。我們會密切監視我們這位和藹可親的醫生,而且讓他明白我們的。”

  白羅舉起了他的白蘭地酒杯。

  “為奧利弗夫人乾杯。”他說。

  “你為什麼突然想到了她?”

  “女人的直覺。”白羅說。

  一陣沉默。然後,斯彭斯慢慢開口道:“羅賓·厄普沃德下一周將出庭收審。你知道,白羅,我禁不住懷疑——”

  “天哪!你現在總不至於懷疑羅賓·厄普沃德的罪行吧,對不對?別再說又想從頭重來。”

  斯彭斯警監放下心來,咧嘴笑道:

  “天哪,不。他百分之百是個殺人兇手!”他又加了一句:“什麼事都趾高氣揚自以為是!”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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