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危機四伏/懸崖山莊謀殺案 Peril at End House By 阿嘉莎‧克莉絲蒂 Dame Agatha Mary Clarissa Christie

第一章 美琪旅館

  我覺得,英國南部沒有哪個濱海小鎮有聖盧那麼令人流連忘返,因此,人們稱它為“水城皇后”真是再恰當也沒有了。到了這裡,遊客便會自然而然地想起維艾拉(譯注:法國東南部及義大利西北部的海濱地區,瀕臨地中海,以風光旖旎著稱)。在我的印象裡,康沃爾郡的海岸正像法國南方的海濱一樣迷人。

  我把這個想法告訴了我的朋友赫丘勒·白羅。他聽了以後說:

  “昨天餐車裡的那份菜單上就是這麼說的,我的朋友,所以這並非你的創見。”

  “難道你不同意這種說法嗎?”

  他出神地微笑著,沒有回答。我又問了一遍。

  “哦,真是對不起,黑斯廷斯。我想到別處去了。我在想你剛才提起的那個遙遠的地方。”

  “法國南方嗎?”

  “是的,我在想去年冬天,去年冬天我就在那個地方,還有那個案子……”

  我記起來了。去年冬天在法國南方的藍色列車上發生了一起謀殺案。案情複雜神秘,但被白羅偵破了。他永遠是那麼審慎敏銳,而且老是百無一失。

  “要是我當時同你在一起該有多好!”我深感惋惜。

  “我也是這麼想的,”白羅說,“要是你在,你的經驗一定會對我大有裨益。”

  我從側面打量著他,經驗告訴我他的恭維是不可信的,但這次他顯得相當一本正經,不過他那一套我是心裡有數的。

  “尤其是你那引人入勝的想像和推測,黑斯廷斯,”他沉思著往下說,“一個人總是喜歡換換口味的。有時我也屈尊跟我那出類拔萃的男僕喬治討論個把問題,可是他連一點想像力都沒有。”

  這段話簡直不著邊際。

  “告訴我,白羅,”我說,“你難道不想再重操舊業了嗎?這種無所事事的生活……”

  “對我非常合適,我的朋友。躺在海灘上曬曬太陽——還有什麼比這更悠閒舒適的嗎?從大功告成的頂峰上急流勇退——還有什麼比這更冠冕堂皇的嗎?人們這樣在議論我:‘看呀,那就是赫丘勒·白羅——一個偉大的、舉世無雙的人!前無古人,後無來者!’這樣我就滿足了,我不再有更多的要求了。我是謙虛知足的呀!”

  我從來沒有用過“謙虛”之類的字眼來描寫自己。看來我這位朋友的自我吹噓並沒有因年紀的增長而有所消減。他往後一仰靠在椅背上,用各種自以為極其優美的姿勢拈著唇髭,發出一種自我陶醉的“唔……唔……”的聲音。

  我們坐在旅館的小陽臺上。這是聖盧最大的一家旅館,座落在海岬上,俯瞰著浩瀚無邊的大海。小陽台下就是旅館的花園,裡邊到處是棕櫚樹。大海深藍悅目,天上萬里無雲。八月的太陽以它所擁有的全部熱量一心一意地照耀著(這在英國實在難得)。蜜蜂發出嗡嗡聲,聽著使人心平氣和——所有這一切都好得無以複加。

  我們是昨天晚上才到這裡的,打算在這兒逗留一個星期。如果這種好天氣能延續下去的話,我們的這次休假便肯定完美無缺。

  我拾起從手中落下的晨報細看起來。政治形勢令人擔憂,而且在中國又出了麻煩。有一則消息詳細報道了一個傳聞中的城市騙局。總之一句話,報紙上沒有什麼振奮人心的東西。

  “有一種叫做什麼‘鸚鵡病’的毛病十分奇怪。”我說著把報紙翻了過去。

  “非常奇怪。”白羅這樣應了一聲。

  “瞧,在利茲又有兩個人得這種病死了。”

  “遺憾之至。”

  我又翻了一頁。

  “關於飛行員塞頓上尉的環球飛行還是沒有消息。這些傢伙真勇敢。他那架叫‘信天翁號’的水陸兩用飛機一定是一項偉大的發明。如果他上了西天可就太糟糕了。不過也許還有點希望,他可能降落在太平洋裡一個什麼海島上了。”

  “所羅門群島上大概還有吃人的生番吧,有嗎?”白羅笑嘻嘻地問。

  “那飛行員一定是個好樣兒的小夥子。這種壯舉歸根結底是為我們英國人爭光的。”

  “是呀,大可以安慰一下在溫布爾登(譯注:指世界網球錦標賽)的失敗了,”白羅說。

  “我,我並不是說……”

  我的朋友巧妙地岔開了我的辯解,宣稱說:

  “我並不是塞頓那倒楣蟲的什麼兩用飛機,我是個世界主義者。對于英國人,如你所知,我向來佩服得五體投地。比方說吧,他們始終一絲不苟,就連看報紙也總是一字不漏,看得十分徹底。”

  我繼續瀏覽著政治新聞。

  “內政部長的日子不好過呢!”我笑了起來。

  白羅聽了,說:

  “可憐的人,他有他的難處。啊哈,不錯,他還在緣木求魚哩。”

  我不解地看著他。

  白羅微笑著從口袋裡取出一卷用橡皮筋紮住的郵件,從中抽出一封信遞給我。

  “這信我本來昨天就應當收到的。”他說。

  我把信看了一遍,心裡不禁又愉快又激動。

  “白羅,”我叫道,“這真是對你最高的贊譽了。”

  “你這樣想嗎,我的朋友?”

  “他對你的才能恭維備至。”

  “他是對的。”白羅說著,謙虛地把眼光移到了別處。

  “他請求你幫他解決這些難題,而且是作為私人的要求。”

  “不錯,但你大可不必向我複述這封信的內容。你總該知道,親愛的黑斯廷斯,我自己看過這封信了。”

  “不妙啊,”我歎道,“這就意味著我們的休假算是到此結束了。”

  “不,不,你別急——完全不是那麼回事。”

  “但內政部長說事情已經火燒眉毛了。”

  “他可能是對的,也可能不對。政治家們總是神經過敏。我在巴黎下議院親眼看到……”

  “是呀,是呀。但,白羅,我們總應當准備啟程了吧?去倫敦的快車已經在十二點開走了,下一班……”

  “鎮靜些,黑斯廷斯,鎮靜些,我求求你。嗨,老是那麼沖動,見到風就是雨。我們今天不到倫敦去,明天也不去!”

  “但部長的要求……”

  “跟我毫不相干。我不屬於你們的員警系統,黑斯廷斯。他要我作為一個顧問偵探參加工作,我拒絕了。”

  “你拒絕了?”

  “當然。我禮數周到地寫了封信向他深致歉意,告訴他我已經成了一座荒涼的廢墟。我退休了,告老了,完蛋了。”

  “你沒有完,沒有!”我激動地喊了起來。

  白羅拍拍我的膝蓋。

  “啊,我忠實的朋友,你的話當然也有道理。我大腦裡那些小小的灰色細胞還照樣有用,我的機敏才智也不減當年。但退休之後,我的朋友,我畢竟是個退了休的人啦。我不是那種戲演完了還賴在臺上對著喝彩的觀眾謝幕十二次的名角兒。我以一切慷慨姿態中之最慷慨的姿態說:讓年輕人有個機會來一顯身手吧。雖然我懷疑他們到底有沒有什麼身手可顯,但誰知道呢?也許他們真的會有那麼兩下子,至少應付一下部長的那些令人沉悶不堪的案子總還是可以的。”

  “可是,白羅,部長畢竟是很恭維了你一番的。”

  “我,哦——我是不吃那一套的。內政部長是個有頭腦的人。他當然明白如果有我助他一臂之力,一切疑難都會迎刃而解。可惜他運氣不佳,赫丘勒·白羅已經辦完他一生中最後一個案子了。”

  我默默地看著他,打心眼裡痛惜他如此固執。偵破了部長委託給他的案子以後,他那早已蜚聲全歐的聲譽不是會添上一道更耀眼的光彩嗎?不過,我對他的堅決態度又不能不欽佩。

  突然我想起了激將法,就說:

  “我想,你不會是害怕了吧?信裡那一席話甚至可以打動上帝。”

  “不,”他回答說,“誰都不可能動搖赫丘勒·白羅。”

  “不可能嗎?白羅。”

  “的確,我的朋友。‘不可能’這種字眼是不應當隨口亂用的。其實,我並不是說即使有一顆子彈打在我身邊的牆上我都會置之不理。人總是人呀。”

  我笑了。他說話時一顆小石子剛剛打在我們腳下的台階上。他那迅捷的聯想叫我覺得有趣。他彎腰拾起那玩意兒,繼續說道:

  “是呀,人總是人。雖然有時就像一條睡得又香又甜的狗,卻還是一叫就醒的。你們有句格言就是這麼說的。”

  “不錯,”我說,“要是有人在你眼皮底下作案,盡管你已經退休了,那傢伙還是要倒楣的。”

  他點點頭,可是心不在焉。

  突然間不知為什麼他站了起來,邁下臺階走進了花園。這時一位姑娘正在花園裡向我們這邊匆匆走來。這是個非常嬌媚的姑娘,當她走到白羅身邊時,白羅不知在看什麼地方,結果一不小心在樹根上絆了一下,重重地摔倒在地。我連忙跑過去同那姑娘一起把他攙了起來。我雖然全部心思都在我那朋友身上,卻也感覺到——不是嗎?人們有時不用眼睛只憑感覺也能看得一樣清楚——那姑娘有深棕色的頭發和深藍色的大眼睛,滿臉頑皮的神情。

  “太對不起了,”白羅結結巴巴地說,“小姐,你太好了,我非常抱歉——哎喲,我的腳疼得厲害。哦,不,不,沒什麼,只不過腳脖子扭了一下而已,過幾分鐘就會好的。不過要是你們能扶我一下,黑斯廷斯,還有這位好心腸的小姐……嗯,求這位小姐來扶我可真是怪害臊的。”

  我們一邊一個扶著這位嘮叨不已的老頭子走到台階上,讓他坐在一張椅子裡。我建議馬上找個醫生,可他堅決反對。

  “沒事兒,我告訴你。只不過是腳脖子扭了一下。疼上一陣子便會萬事大吉的。”他齜牙咧嘴地皺起眉頭,“瞧吧,一會兒我就會把這件倒楣事忘得一干二淨。小姐,我對你千恩萬謝啦。請坐一會兒,求求你。”

  姑娘坐了下來。

  “有什麼可謝的!”她說,“不過我總覺得應當請個醫生看看。”

  “小姐,我向你保證用不著麻煩醫生。你在這兒比醫生還強呢。”

  姑娘笑了起來,說:

  “這倒很有趣。”

  “來點雞尾酒怎樣?”我提議,“現在正是喝點雞尾酒的時候。”

  “那麼——”她含糊地說,“我就沾光了。”

  “馬丁尼酒(譯注:一種用杜松子酒、苦艾酒和苦味酒混合而成的雞尾酒)好嗎?”

  “好的,要那種不帶甜味的。”

  等我去叫了酒回來,發現白羅和那姑娘已經談得十分投機了。

  “你想到沒有,黑斯廷斯,”他說,“岬尖上那所房子,就是我們剛才贊美不已的那所,就屬于這位小姐。”

  “真的?”我說。我根本想不起什麼時候贊美過那所房子,事實上我幾乎壓根兒沒注意到那裡有一所房子。“它看起來怪陰森森孤零零的。”

  “它叫作‘懸崖山莊’,”這姑娘說,“我很喜歡它。但它是一所古老破舊的房子,而且一天比一天凋敝了。”

  “你是一個古老世家的惟一後裔吧,小姐?”

  “哦,算不上什麼世家。但我們姓巴克利的住在這兒已有兩三百年了。我哥哥三年前去世後,我就成了巴克利這一家族的惟一繼承人了。”

  “多淒涼!你一個人住在那所房子裡?”

  “啊,我常出門。不過我不出門的時候家裡總是賓朋滿座的。”

  “這倒相當時髦,不知怎麼回事,我腦子裡總有這麼個畫面:你在那所房子裡,身邊圍繞著徘徊不去的陰魂,坐在神秘的古屋深處。”

  “真怪,你怎麼會想出這樣一幅圖畫?不,沒有什麼陰魂。就算有,也一定是些善良的幽靈。我三天裡三次倖免於慘遭橫死,所以我覺得一定有一種冥冥中的神力在庇佑著我。”

  白羅在椅子上挺起了身子。

  “倖免於死?那倒是挺有意思的,小姐。”

  “哦,倒也不是什麼驚人的事兒,只是些意外事故,你知道。”她掉開頭避開了一隻飛過的黃蜂,“這些該死的黃蜂!這附近肯定有它們的巢。”

  “啊,這些蜜蜂黃蜂什麼的——你不喜歡它們嗎,小姐?你大概被它們螫過了吧?”

  “那倒沒有。可是討厭它們緊挨著你的臉大模大樣飛過去的那股邪惡勁兒。”

  “帽子裡有一隻蜜蜂(譯注:指神經不正常),”白羅說,“這是你們英國人的說法。”

  這時雞尾酒送來了。我們舉起酒杯,照例互相說些無聊的祝酒詞,幹了杯。

  “我該到旅館裡去了,真的,”巴克利小姐說,“我猜他們一定在找我了。”

  白羅清了清嗓子放下酒杯。

  “嗨,如果有一杯美味的巧克力該多好!”他喃喃地說,“但是在英國,人們是做不出這種飲料的。不過英國人有些習慣倒也叫人看著覺得賞心悅目。比方說,女孩子們帽子的戴法怪有模有樣的,而且這種戴法多麼方便……”

  姑娘看著他,說:

  “我簡直不懂你在說些什麼,難道這樣戴帽子不好嗎?”

  “你問這話是因為你很年輕,太年輕了,小姐。但我見得比較多的倒是那種老式的戴法:頭發梳得又高又結實,帽子扣在上面,用一大堆別針從四面八方把它緊緊地別在頭發上。”

  他用手在頭上比劃著怎樣用那些別針狠狠地把帽子和頭發夾在一起。

  “那多不舒服呀!”

  “我倒不這麼想,”白羅說。可是他說出來的話卻說明他對那種發式的帽子的弊端瞭解得十分透徹,“不過一旦起了風可就遭罪了。要飛走的帽子靠了那些別針死死抓住你的頭發,叫你像得了偏頭痛似的。”

  巴克利小姐取下她的寬邊呢帽放在一旁,說:

  “現在取下帽子才不費事哩。”

  “所以我才深有感觸,說話既簡便又優雅。”白羅說著微微彎了彎腰。

  我很有興致地打量著她。她那亂蓬蓬的深棕色的頭發使她看上去很淘氣。其實她整個人都是一身調皮相。小小的臉蛋,豐富的表情,活像一朵貓臉花。那雙深藍色的大眼睛,還有其它一些隻可意會不可言傳的韻味,都具有勾魂攝魄的魅力。但當我看見她眼圈發黑,就暗自思忖,這會不會是輕浮的標志。

  我們坐的地方是比較冷僻的。一般人都坐在正面大陽臺上。那個大陽台就在海邊峭壁上。現在那裡出現了一個紅臉漢子,他走起路來左搖右擺,兩手半握著拳,滿面春風,無憂無慮,一望而知是個吃航海飯的。

  “我真想不出她跑到哪兒去了,”他說起話來聲如洪鐘,連我們都聽到了,“尼克!尼克!”

  巴克利小姐站了起來。

  “我知道他們等急了。好小子——喬治!我在這兒呢!”

  “弗雷迪想喝酒都快想瘋了。來吧,姑娘!”

  他邊說邊好奇地瞟了白羅一眼,大概覺得白羅一點都不像尼克的其他朋友,跟這麼個老頭有什麼話可談這麼久的。

  姑娘把手一伸,介紹說:

  “這位是查林傑中校——呃——”

  那姑娘在等白羅作自我介紹,但出我意料之外,白羅沒有說出自己的姓名。他站起來客氣地鞠了一躬,吶吶地說:

  “英國海軍裡的!我對英國海軍素來敬仰備至。”

  在人家請他介紹自己的時候卻說出這些不倫不類的話來,真是唐突無禮。查林傑中校的臉更紅了。尼克·巴克利馬上扭轉了僵局,說:

  “來吧,喬治,別那麼怪模怪樣的。我們找弗雷迪和吉姆去吧。”

  她對白羅笑道:

  “謝謝你的雞尾酒。但願你的腳脖子快快痊癒。”

  她對我點頭一笑,挽著海員的胳膊走了。

  “他是小姐的一個朋友,”白羅若有所思地說,“是她那些歡天喜地的夥伴中的一個。他是怎樣的人呢?請你用專家的眼光判斷一下,黑斯廷斯。他是不是人們可以稱之為‘好人’的那種人?”

  我遲疑了片刻,想弄清楚白羅所說的“好人”究竟是指哪一類人。後來我猶豫不決地同意了。

  “他看起來好像並不壞,”我說,“一眼之下我也看不出什麼名堂來。”

  “不一定吧?”白羅說著彎下腰去把姑娘忘在這兒的那頂帽子拿了起來,心不在焉地用手指頂著它旋轉。

  “他對她很有意思吧?你是怎麼想的,黑斯廷斯?”

  “我親愛的白羅!我怎麼知道呢?來,把這頂帽子給我,讓我去還給她。”

  白羅沒理我,繼續慢慢地在指頭上旋轉那頂帽子,說道:

  “他對她也許還沒有什麼意思,不過我倒要把這頂帽子留著玩玩。”

  “真的嗎,白羅?”

  “是的,我的朋友。我老糊塗了,是嗎?”

  我覺得正是如此,只不過難於出口罷了。白羅嘻嘻一笑,用一個指頭搔著鼻樑,湊過身來說:

  “但是不對,我還不至於像你所想像的那麼神志不清。我們要把這頂帽子還給她的,不過不是現在,還得過一會兒。我們要把它帶到‘懸崖山莊’去。這樣我們就有個藉口可以再看看那位迷人的尼克小姐了。”

  “白羅,”我說,“我覺得你墮入情網了。”

  “她美得很,呃?”

  “你自己看得見,何必問我?”

  “因為我說不准。對我來說,現在凡是年輕的都是美的。啊,青春哪,青春……但你覺得怎樣?其實你對於美的鑒賞力也不見得高明。你在阿根廷住得太久了。你欣賞的是五年前那一套,不過雖然過時也還是比我強,她很漂亮,是不是?男人和女人都會被她迷住的。”

  “有個人就已被她迷得神魂顛倒的啦!白羅。”我說,“我這句話是一點兒也不會錯的。你為什麼對這個女子這麼感興趣?”

  “我感興趣了?”

  “嘿,回味一下你自己剛才說的那些話吧。”

  “你誤會了,我的朋友。我對那位女郎可能是感興趣,是的,但我對她的帽子更覺得興味無窮。”

  我困惑地看著他,但他顯然不是在開玩笑。他對我點點頭,把帽子向我遞過來說:

  “是呀,黑斯廷斯,就是這頂異乎尋常的帽子。你看得出我感興趣的原因嗎?”

  “一頂挺好的帽子,”我說,“一頂普普通通的帽子。許多姑娘都戴這種帽子。”

  “但不像這一頂!”

  我更仔細地打量了這頂帽子。

  “看出點什麼了嗎,黑斯廷斯?”

  “……淡黃色的女帽,式樣美觀……”

  “我不要你形容它。你還沒看出來?簡直叫人不能相信,我可憐的黑斯廷斯,你這雙眼睛大概從來就沒有派過用場,真叫我詫異。可是你注意看呀,我親愛的老傻瓜,這並不需要動腦筋,用眼睛就行了。仔細看看——看呀——”

  後來我總算看到了他要我看的東西。那頂帽子在他一個手指上慢慢地打轉,而那個手指頭插在帽子邊沿上的一個小洞眼裡。看到這個洞眼後,我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從洞裡抽出手指,把帽子遞給我。那是個小小的邊緣整齊的圓洞,可我想不出這個小洞洞有什麼含意——如果它真的有什麼含意的話。

  “尼克小姐討厭黃蜂,哈哈,‘蜂逐花鈿入雲鬢’。真奇怪呀,黃蜂鑽進了美人兒那芬芳的頭發,在帽子上就留下了一個洞。”

  “黃蜂是鑽不出這樣一個洞的。”

  “啊,對極了,黑斯廷斯!我早就說過你是聰明絕頂的!蜂兒自然鑽不出這樣一個洞,但子彈卻有這個本事,我的夥計。”

  “子彈?”

  “一點不錯,像這樣的一顆子彈。”

  他伸出手來,掌心裡有一樣小東西。

  “這是一顆打過的彈頭,我的朋友。就是它,而不是小石子,當我們剛才在閒談時打在陽臺上的。一顆子彈!”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只差一英寸,這個被子彈擊穿的洞就不在帽子上而在她的腦袋上了。現在懂了吧,黑斯廷斯,我為什麼這麼感興趣?我的朋友,你對我說不應當使用‘不可能’這個字眼,你說對了。是呀,人總是人。但那開槍的人犯了一個重大的錯誤:他居然膽敢在距離赫丘勒·白羅不到十二碼的地方開槍殺人!對他來說,這是大失策!現在你總該明白我們為什麼要到‘懸崖山莊’去看那位小姐了吧?三天裡三次險些喪命,這是她自己說的。我們必須趕快行動,黑斯廷斯,危險已經迫在眉睫了!”

第二章 懸崖山莊

  “白羅,”我說,“我一直在想……”

  “想是一種應當大力提倡的運動,繼續想下去吧。”

  我們面對面地坐在窗口一張小桌子上吃午飯。

  “這一槍是在離我們很近的地方打的,但我們怎麼沒聽見呢?”

  “你認為在除了海濤拍岸之外似乎什麼聲響都沒有的環境裡,這一槍聲應當使我們倆一起跳起來?”

  “是啊,很奇怪。”

  “不,並不奇怪。有些聲音你聽慣之後根本就不會感覺到這種聲音的存在。今天整個上午那些賽艇都在下面海灣裡東沖西闖,鬧聲連天。剛開始你煩得要命,但很快就習慣了,置若罔聞。這些賽艇只要有一艘在海灣裡開,開手槍的聲音就不易被人察覺。”

  “這倒也是。”

  “啊,看,”白羅輕聲說道,“小姐和她的朋友們!他們像是要到這兒來吃午飯了。這一來我不得不把帽子還給她了。不過沒關系,還了帽子我依然可以到她家去看她的。”

  他敏捷地站了起來,匆匆穿過餐廳,在他們剛剛圍著桌子坐下的時候把帽子還給了她,還風度翩翩地鞠了一躬。

  他們一共四人。尼克·巴克利、查林傑中校,還有另外一男一女。從我們坐的地方不大看得清他們,但不時聽到那個海軍軍官放聲大笑。他好像是個開朗快活的人,我對他已經有了好感。

  吃飯時,我的朋友心不在焉地沉默著。他把麵包撕成小塊,自言自語地發出一些奇怪的輕呼聲,還下意識地把桌上的每樣東西擺得井井有條。我打算跟他談話,他卻沒有反應。我只好作罷。

  吃完了乳酪,他又坐了很久。但那四位一離開餐室,他也馬上站了起來。他們走進休息室,剛在桌旁坐下,白羅就以他最出色的軍人風度走過去,直截了當地對尼克說:

  “小姐,我是否可以和你說幾句話?”

  姑娘皺起眉頭。我覺得她無疑感到厭煩,怕這個形跡可疑的外國佬糾纏不休。她很不情願地走到了一旁。

  在白羅跟她說話的當兒,我見她臉上突然現出驚異的表情。同時我卻渾身不自在。幸虧老練豁達的查林傑把我救出了尷尬的處境。他過來請我抽煙並閒聊了幾句。我們互相看看,彼此都覺得滿意。我感到查林傑和與他同桌吃飯的那個男人不大合得來,還是跟我更為融洽一些。現在我有機會來端詳一下與查林傑同桌的那個男子了。他是個高個子、黃頭發、大鼻子、白皮膚的青年,可以算得上是個美男子。他老是賣弄著懶散倦怠的傲慢風度。我尤其不喜歡他那種對什麼都裝出不屑一顧的神情。

  然後我的視線又移到旁邊的那位女士身上。她面對著我坐在一張大椅子裡,剛剛扔下她的帽子。她不是我們常見的那種女郎。她的外貌其實不用形容,你只要想像一下聖母馬利亞的無精打采的塑像就行了。一頭淡得幾乎發白的黃頭發從中間分開,垂下來遮出兩只耳朵,在頸部漫不經心地挽了個結。蒼白憔悴的雙頰配上一雙瞳仁很大的淺灰色的眼睛,倒也自有一種嫵媚。她臉上有一種萬念俱灰的淡漠的神情,像是冰從眼睛一直結到了心底。

  她凝視著我,突然開口了:

  “坐下——坐到你的朋友跟尼克把話講完。”

  她的語氣憂鬱做作,但她的音調纏綿悱惻,倒是怪吸引人的。這位女士幾乎可以算是我所遇見過的最委頓的人了——不是指體力而是指心靈。她好像覺得世上一切都是空虛的,既無意義,也無價值。

  “今天中午,當我的朋友扭傷了腳的時候,她幫了很大的忙。”我坐下時這麼說。

  “尼克告訴過我,”她眼神恍惚地看著我,“他的腳好些了沒有?”

  我覺得臉上有些發熱,解釋說:“只不過蹩了一下而已。”

  “哦,這樣說來尼克這次說的倒是真話。你知道嗎,她是個天字第一號的說謊專家。真叫人奇怪——無中生有也是招待朋友的一種辦法。”

  我無話可說了。她像是覺得我的窘態很好玩,就接著說:

  “尼克是我的老朋友。我總感到誠實是一種難能可貴的美德。你說呢?像蘇格蘭人似地省吃儉用、循規蹈矩多不容易呀。可尼克多會撒謊,吉姆,你說是嗎?什麼關於汽車剎車失靈的聳人聽聞的故事……吉姆說壓根兒就沒有這麼回事。”

  那淡黃頭發的年輕人用一種溫柔而響亮的聲音說:

  “我是懂得汽車結構的。”

  他側過頭去。外面,在其它許多汽車當中停著一輛車身頎長的紅色轎車,它比其它隨便哪輛車身都長,顏色也紅得別具一格,的確是一輛呱呱叫的小轎車。

  “那是你的車嗎?”我信口問道。

  他點點頭:“是的。”

  我酸溜溜地加上一句:“是啊,像這樣一輛轎車除了你還會是誰的呢?”

  這時白羅走了過來。我剛站起來他就拉著我的膀子對大家很快地鞠了一躬,把我拖走了。

  “約好了,我的朋友。我們將在六點半鐘到懸崖山莊去拜訪那位小姐。到那時她會回去的。嗯,是的,她肯定會回去的——平平安安地回到家裡的。”

  他神色憂慮,說話的口氣也顯得十分不安。

  “你對她說了些什麼?”

  “我要求她安排一次會晤,越快越好。當然她不太樂意。她肯定在想——我看得出她在這樣想:‘他是什麼人?這男的到底是誰?一個肖像畫家?一個暴發戶?還是個電影導演?’她想要拒絕我——但又不好意思出口,因為突如其來地提出的要求叫她難以應付。她答應在六點半回到懸崖山莊去。一切順利!”

  剩下要做的只是等待。白羅真是沒有片刻安寧。整個下午他自言自語地在我們的起居間裡踱來踱去,周而復始地把屋裡各種小擺設移來移去,弄出種種新花樣。我想跟他談話時,他就向我又是擺手又是搖頭。

  好容易捱到六點,我們便離開了旅館。

  “簡直不可思議,”當我們走下旅館的台階時我這麼說,“竟企圖在旅館的花園裡開槍殺人!只有瘋子才會幹出這種事來。”

  “我倒頗不以為然,”白羅說,“這個花園相當荒蕪,遊客們又全都像一群羊似的喜歡坐在大陽臺上眺望海灣,因此在花園裡幹這種勾當很安全。嘿,只有我——與眾不同的赫丘勒·白羅卻坐在冷僻的小陽臺上欣賞花園!遺憾的是即便如此我還是沒能看見開槍的人。有許多東西擋住了我的視線——樹呀、棕櫚呀、開滿了花的灌木呀什麼的。隨便什麼人在等待小姐經過的時候都可以十分安全地隱藏起來。而且尼克小姐一定會走這條路的,因為從山莊到旅館的正路要遠得多。這位小姐是這樣一種人,她老是姍姍來遲,然後不得不抄近路。”

  “反正不管怎麼說,這麼幹對于兇手來說是很危險的,可能被人看見。況且你總不見得有辦法使槍殺看起來像一次偶然事故。”

  “偶然事故?不,不像偶然事故,但可能會像別的……”

  “你的意思是——”

  “沒什麼。我有個想法,但也可能不對,且不去說它。我認為,這次槍殺說明那個罪犯具有一個主要的有利條件。”

  “什麼條件?”

  “你自然是明知故問羅,黑斯廷斯。”

  “我是不會使你喪失拿我取樂的機會的。”

  “啊,你話裡帶刺好了!你挖苦我好了!不過我不介意。瞧,有一點是很清楚的:罪犯的動機一定不明顯。否則這樣莽撞行事就未免太冒險了。人們會說:‘我懷疑是某某人幹的。開槍時某某人在什麼地方?’由此可見,這個兇手——我應當說是未遂兇手——的動機一定隱藏得很深,因此不容易或者說不可能懷疑到兇手身上。而這,黑斯廷斯,就是我所擔心的。是啊,此時此刻我就十分提心吊膽。我安慰自己說:‘他們有四個人,他們都在一起時什麼事也不會發生的。’我說,‘要是還會出事,就真的只能是瘋子幹的了。’但我還是放心不下。這些‘偶然事故’還沒完呢。”

  突然他轉過身來說:

  “還早呢,我們走另外那條路吧。在花園裡的小路上我們不會再發現什麼的。讓我們看一看到懸崖山莊去的正路吧。”

  我們沿大路走出旅館正門,向右轉上了一座陡峭小山丘。小山頂上有條小路,路旁的山石上寫道:“此路僅通懸崖山莊。”

  沿這條小路走了幾百碼以後,小路突然一彎,眼前就出現了兩扇久經失修、破敗不堪的大門。門內右邊有一所門房小屋,這所小屋同那兩扇大門以及荒草滿徑的小道形成鮮明的對比。它周圍的小花園是得到精心照料的,生氣勃勃,洋溢著香味。小屋的窗框和窗欞都是新近油漆的,窗上還掛著清潔的淺色窗簾。

  花床上有一個身穿諾福克上衣的人正彎腰幹活。聽見大門的吱嘎聲他直起身來回頭看看我們。這是個年近花甲的人,至少有六英尺高,他幾乎完全禿了頂,但還魁梧有力;飽經風霜的臉上有一雙炯炯有神的天藍色眼睛,看上去忠厚慈祥。

  “下午好!”當我們從他身旁走過時他這樣招呼道。

  我照樣回答了一聲,同白羅一起沿著小徑繼續往前走,可是卻感覺那雙天藍色的眼睛一直在好奇地打量著我們的背影。

  “我在想。”白羅心事重重地說。可是他沒告訴我他在想什麼。那句話就這麼開了個頭,就算是說完了。

  我們面前的這所懸崖山莊是一所又大又陰沉的房子,被濃密的樹蔭包圍著。那些樹枝幾乎伸進屋頂也沒人管。白羅把房子從外面打量了一番,就去拉門上的拉鈴。要把鈴拉響可不是件輕而易舉的事,得花上九牛二虎之力才行。但一旦被你拉響了,它那淒涼的回聲便在深宅裡徘徊徜徉,經久不息。

  出來開門的是個中年婦人。我想應當這樣來描寫她:一位渾身緇衣的端莊婦人,令人尊敬,但卻又哀愁滿面,毫無生趣。

  她說巴克利小姐還沒回來。白羅解釋說我們跟小姐是有約在先的。為了說明這件事他很費了一番口舌,因為她是那種對一切外國人深具戒心的女人。我確實滿可以得意一下,因為我不是外國人,而我的在場幫了白羅不少忙。我們被讓進客廳,坐等巴克利小姐歸來。

  這間客廳裡倒沒有那種淒涼味兒。它面向大海,陽光充足。房間佈置得不倫不類,捉襟見肘的窘態一目了然:最時新的廉價小玩意兒與維多利亞時代古色古香的笨重傢俱相映成趣。當年華美的緞子窗簾已經發脆,在風裡飄動起來雖然依舊儀態萬方,但發出的聲音卻叫人聽了不由得要為它們的壽命擔些心事。椅子上的坐墊套全是新做的,色彩絢麗奪目,可是坐墊本身卻七拼八湊,沒有兩只是一樣的。牆上掛著許多幅家庭成員的肖像畫。我覺得有幾位祖宗看上去溫文爾雅、大有古風。房間裡有台留聲機,唱片東一張西一張隨意亂放。還有一台手提收音機臉朝下躺在沙發上,裡頭還嘰哩咕嚕地發出些莫名其妙的聲音,像個愛發牢騷的老頭獨自在生悶氣。房間裡東西不少,就是找不到一本書。一張報紙攤開在沙發上。白羅把它撿了起來,皺皺眉頭又扔下了。這是《聖盧周報》。報上有什麼東西使得他又把它重新撿起來。正當他看報的時候門開了。尼克·巴克利走了進來。

  “拿冷飲來,埃倫。”她回頭喊了一聲,然後跟我們打了招呼。

  “我來了——甩開了那幾位,我好奇心很重。你說,我會不會是個人家踏破鐵鞋無覓處的電影明星?你不以為然嗎?”她對白羅說,真的把他當成了電影導演。“但我覺得當個電影裡的女主角,做了電影明星,才是老天爺把我派到這個世界上來的目的。你給我一個機會試試吧。”

  “哎呀,小姐……”白羅剛要開始解釋,又被她打斷了。

  “可別是你倒想叫我給你一個機會吧?”她的聲音近於懇求了。“別對我說你畫了些小玩意兒要我買一幅。不過不會的,一個長著如此威嚴的胡須,住在全英國價錢最貴而飯菜最劣的美琪旅館的人,決不會是個畫畫的。”

  那位給我們開門的儀態端莊的婦人,拿著冰和一些酒瓶進來了。尼克熟練地調起了雞尾酒,邊調邊絮絮不休。最後大約她察覺到白羅不尋常的沉默,就突然放下雞尾酒問道:

  “喂,怎麼啦?”

  “我但願你平安無事,小姐,”他從她手中接過雞尾酒,“為了你的健康,小姐,為了你還繼續健康下去,乾杯!”

  那姑娘並非傻瓜,她聽出了白羅的弦外之音。

  “怎麼,會出什麼事嗎?”

  “嗯,小姐,你看——”

  他把那顆子彈放在掌心裡給她看。她蹙起眉頭把它拿了起來。

  “你知道這是什麼嗎?”

  “當然知道,這是子彈。”

  “一點不錯,小姐。這就是今天上午從你耳邊飛過的黃蜂之一。”

  “你是不是說,今天有個白癡在旅館的花園裡向我開槍?”

  “好像是這麼回事。”

  “那麼,我可以起誓。”尼克肯定地說,“我的確生活在神靈的庇佑之下。這是第四次了。”

  “是的。”白羅說,“這是第四次。小姐,我想請你談談另外三次的情形,可以嗎?”

  她怔怔地看著白羅。

  “小姐,我要弄明白它們究竟是不是偶然事故。”

  “當然是的囉。不然,是什麼呢?”

  “小姐,你得有所提防,我懇求你。你要遭大難了。有人想暗算你呢。”

  聽了這話尼克樂得大笑了一陣。她像是覺得這個說法十分有趣。

  “多新鮮的想法!我親愛的先生,竟會有什麼人來暗算我?我又不是百萬富翁的繼承人。我倒希望真的會有人在想方設法謀害我,那才夠味兒呢。但我怕沒這個福氣。”

  “小姐,請你告訴我那些事故好嗎?”

  “當然可以,但沒有什麼說頭,都是些無聊的事。我床頭上掛著一幅很笨重的帶框架的圖畫,它在夜裡突然掉了下來。要不是我剛巧下樓去關一扇被風吹得乒乓作響的門,這下子准會砸得我腦漿迸裂。這是第一次。”

  白羅臉上一絲笑意都沒有。

  “說下去,小姐。第二次呢?”

  “哦,第二次更不值一提。那邊有一堵峭壁,峭壁上有條極陡的小路通到下面的大海。我沿那條小路下去,到海裡去游泳。海邊有一塊礁石可以用來跳水。我剛下到海邊,峭壁頂上一塊大石頭忽然松動了,直滾下來,差點打中我。

  “第三次就不同了。我汽車的剎車出了毛病——我不清楚是什麼毛病——修車工人告訴過我,但我不懂。反正如果我把汽車開出大門,駛下那座小山,由於沒有剎車,汽車就會失去控制,一直撞到山下的鎮議會大廳上去,連車帶人撞得粉碎。議會大廳的外牆會撞得不成樣子,我呢,自然也就一命嗚呼了。幸好我出門時老是把東西忘在家裡。在我還沒開到小山頂上就掉轉頭開回來取東西,結果僅僅沖進了那些月桂籬笆。”

  “你說不出是什麼零件出了故障?”

  “你可以去問莫特先生車行裡的人,他們知道。大概是個什麼螺絲松了吧。我不知道埃倫的男孩子(埃倫就是給你們開門的那位婦人,她是我的傭人)是否動過我的車,因為男孩子是頂喜歡擺弄汽車的。當然,埃倫賭咒發誓地說他沒走近過汽車。我想一定是車子用久了沒有好好維修之故。”

  “你的車庫在哪兒,小姐?”

  “就在這所房子的另一邊。”

  “上鎖嗎?”

  尼克眼裡露出驚奇的神色。

  “上鎖?幹嗎要上鎖呀?”

  “隨便什麼人都可以去擺弄你的車而不會被發現?”

  “是吧,我想是這樣的。不過誰會去做這種蠢事?”

  “不,小姐,不是蠢事。你不明白,你正處在危險之中——極大的危險,我告訴你。我!你可知道我是誰?”

  “不知道,”尼克屏住了氣說。

  “我是赫丘勒·白羅!”

  “哦,”尼克無動於衷,“哦,是的。”

  “你聽說過我的名字嗎?呃?”

  “啊……聽說過。”

  她不自在地扭動了一下,眼裡流露出不安的神色。這一切白羅看得清清楚楚。

  “你不自在了。這就是說,我猜,你還沒看過我的書。”

  “嗯,是的,沒有全部看過,但我當然知道這個名字。”

  “小姐,你是個有禮貌的小騙人精(我聽後吃了一驚,記起了在旅館裡同她朋友的談話)。我忘了,你還只是個孩子——你還沒有聽到過我的名字。名氣哪會傳得那麼快!我的朋友會告訴你我是誰的。”

  尼克看著我。我咳嗽了一聲,覺得怪別扭的。

  “白羅先生是——嗯——是一位大偵探家。”我解釋說。

  “嗨,我的朋友,”白羅叫道,“難道你只有這麼幾個字好說嗎?講下去呀,你應當對小姐說,我是空前絕後的、絕無僅有的、料事如神的最偉大的偵探家!”

  “現在不用我來講了,”我冷冷地說,“你自己全說了出來。”

  “哦,當然,一個人總還是謙虛點好。贊歌應當讓別人來唱才有意思。”

  “一個人養了條狗就應當讓狗去叫而不要自己叫個不停。”尼克譏諷地表示同意,“那麼誰是狗的角色呢?大概是華生醫生(譯注:柯南道爾筆下大偵探家福爾摩斯的助手)吧?”

  “我的名字叫黑斯廷斯。”我板著臉說。

  “一○六六年那次戰役就叫黑斯廷斯之戰,”尼克說,“誰說我不學無術?不過今天的事兒太叫人費解了。你認為真的有人要殺我嗎?這倒叫人不可思議,不過這種事不會真的發生,那只有小說書裡才有。我覺得白羅先生活像一個發明瞭一種新手術的外科醫生,急於一試,或者像個發現了一種前所未有的疾病而希望大家一患為快的內科大夫。”

  “簡直不像話,”白羅大聲說,“你嚴肅些好不好?現時你們這些年輕人把什麼都當成兒戲,但現在不是開玩笑的時候,小姐。如果你頭上被精巧地鑿了個小洞,變成一具美麗可愛的屍體躺在旅館花園裡的話,你可就笑不起來了。呃?”

  尼克說:“但說真的,白羅先生,你對我真好,不過這些事情都只能是些偶然發生的意外事故。”

  “你像魔鬼一樣頑固不化!”

  “這正是我名字的來由。我祖父老是說他把靈魂賣給了魔鬼,人們都叫他老尼克。他是個糟老頭子,但很滑稽。我崇拜他,跟著他到處跑,因此他們叫他老尼克,叫我小尼克。我的真名是瑪格黛勒。”

  “這是個少見的名字。”

  “是的。但我們姓巴克利的有好幾個人叫瑪格黛勒。喏,那裡就有一個。”她朝牆上許多畫像中的一幅點了點頭。

  “哦,”白羅對那些畫像瞟了一眼,又看著壁爐架上方的一幅問道:“那是不是你祖父,小姐?”

  “是的。這幅畫很引人注目,對吧?吉姆·拉紮勒斯要買它,可我不賣。我很愛老尼克。”

  白羅沉默了片刻之後很認真地說:

  “言歸正傳。聽著,小姐。我求你嚴肅些。你正處于危險之中。今天有人用毛瑟手槍向你射擊——”

  “毛瑟手槍?”她吃了一驚。

  “是的。怎麼?你知道什麼人有毛瑟手槍嗎?”

  她笑了。

  “我自己就有一枝。”

  “你有?”

  “是的。是我爸爸的。他把它從戰場上帶回來以後隨處亂扔。前幾天我看見它在那只抽屜裡。”

  她指了指一張老式寫字台,接著好像想起什麼似的走過去拉開抽屜。她顯得迷茫困惑,連聲音也變了:

  “咦,它——不見了。”

第三章 偶然事故

  從這一瞬間起,氣氛就不同了。這以前,白羅和這姑娘總談不到一塊。他們年齡相差太遠,他的名氣和聲望對她絲毫不起作用——她這一代人只知道眼下正在當權的顯赫人物。她拿他鄭重其事的警告盡情取樂。對她來說,他只不過是個腦子裡裝滿了戲劇性怪念頭的滑稽的外國老頭。

  這使白羅十分難堪,主要是傷了他的自尊心。他一向堅信不疑地認定自己的鼎鼎大名在全世界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但這裡竟有一位女郎對之一無所聞。我私下慶幸,覺得這盆冷水潑得大快人心,不過對眼下發生的事可就談不上有任何助益了。

  手槍的失蹤使整個局面立刻改觀。尼克不再把這一切當成引人入勝的笑話,可她仍然不覺得手槍的失蹤有什麼大不了的。對什麼都滿不在乎正是她的性格。不過從她的舉止上看得出來她畢竟有了心事。

  她過來坐在一張椅子的扶手上,沉思地蹙起了眉頭,說:“真是怪事。”

  白羅向我轉過頭來。

  “你可記得,黑斯廷斯,在離開旅館時我說過我有了一個想法?現在看來我那個沒有說出來的想法是正確的。我們來設想一下:小姐被打中了躺在旅館的花園裡。她在短時間內不會被發現,因為那裡很冷僻。而在她手邊——有一枝她自己的手槍(毫無疑問那位尊敬的埃倫太太會認出它來)。於是這件不幸的事就會被很自然地看成是由於焦慮、擔憂或失眠而自殺。”

  尼克不自在地動了動。

  “這是真的。我煩得要命,人人都說我看起來很緊張,神經過敏。是啊——他們都這麼說……”

  “於是自殺了。手槍上除了小姐的指紋外沒別人的指紋——是啊,一切就是那樣簡單明白,使人信服。”

  “真好玩!”尼克說。但我很高興地看出來,其實她並不覺得怎麼好玩。

  白羅沒有理會她說話的口氣,接著說道:

  “是嗎?但你總該明白,小姐,這種好玩事兒決不能再來一次了。失敗了四次,可第五次卻也許會成功!”

  “准備好棺材吧。”尼克喃喃地說。

  “不過有我們在這兒,我和我的朋友。我們有法子使你轉危為安。”

  我很感激他說“我們”,而不是“我”。白羅有時根本不理會我的存在。

  “是的,”我說,“別害怕,巴克利小姐,我們會保護你的。”

  “你們真是太關心我了,”尼克說,“不過我總覺得這一切完全不能解釋。太叫人、太叫人毛骨悚然了。”

  她仍然裝出無所謂的樣子,眼裡卻流露出憂慮。

  “現在我們要做的第一件事,”白羅說,“是把情況瞭解一下。”

  他坐下來,溫存友好地對她笑了笑。

  “首先,小姐,你可有什麼仇人?”

  尼克有些遺憾地搖了搖頭,好像沒有仇人是一件對不起白羅的事似的。

  “恐怕沒有。”她道歉般地說。

  “好,我們可以排除這種可能性。現在,我們要問一個電影裡或是偵探小說裡常出現的問題:小姐,要是你死了,誰會得益?”

  “我想不出,”尼克說,“正是這一點使這一切顯得荒唐。當然,我還有這所令人望而卻步的朽屋,可它也抵押出去了。屋頂漏水,屋基下面又沒有什麼礦藏。”

  “它抵押出去了?怎麼回事?”

  “我不得不把它抵押了。你看,我們被征了兩次遺產稅,一次緊跟著一次。先是我祖父死了,才過了六年又輪到我哥哥。這兩次遺產稅幾乎叫我破產。”

  “你父親呢?”

  “在戰爭中殘廢之後他就退役回家了。後來患肺炎在一九一九年死了。我母親死得更早,那裡我還是個嬰兒。我跟祖父一起住在這兒。祖父跟我父親合不來,所以父親把我安頓在這兒之後就漫遊世界去了。傑拉爾德——那是我哥哥——跟祖父也合不來。我敢說如果我是個男孩子,跟祖父也一定合不來的,我還好是個女的。祖父常說他和我是一個模子裡用一樣的材料澆出來的,他的秉性遺傳給了我。”說到這裡她笑了起來。“他是個可怕的老浪子,但一生運氣倒不錯。這一帶的人都說他會點石成金哩。他也是個賭棍,不過賭起來老輸。在他死的時候,除了這所房子和這塊土地之外幾乎一無所有。那時我十六歲,哥哥傑拉爾德二十二歲。傑拉爾德三年前死於摩托車禍,這個產業就傳到我手裡了。”

  “你之後呢?小姐?誰是你最近的親戚?”

  “我表哥查爾斯·維斯。他是附近的一個律師,一個高尚人士,但並不聰明,他老是給我講許多忠告,還想出種種花招想叫我改變揮霍的脾氣。”

  “他替你料理事務——呃?”

  “是的,如果你願意那麼說的話。我沒有多少事務需要料理,他為我辦理了抵押手續,還要我把那間門房小屋租了出去。”

  “哦,那間門房小屋,我正要問這件事。它出租了?”

  “是的,租給一家澳大利亞人,姓克羅夫特。他們精神飽滿,古道熱腸,還有諸如此類的許多特點。他們不失時機地表達自己對別人的關心,叫人受不了,老是把些新鮮芹菜、剛上市的豌豆等等一大堆別的東西拿來送給我。他們見我讓我的花園荒蕪著,就大驚小怪得不得了。他們說起客氣話來想都不用想,只要一張開嘴,那些最最客氣的詞句就像維多利亞瀑布一樣沖得你沒有招架之力。至少那老頭兒是這樣的,真叫人心煩。他女人是個瘸子,可憐巴巴地一天到晚躺在沙發上。不管怎麼說,反正他們按時付房租,而這恰恰是最重要的。”

  “他們到此地多久了?”

  “哦,大概有半年了。”

  “好,知道了。那麼,除了你那位親戚——順便問一下,他是你父親方面的親戚還是你母親方面的?”

  “母親方面的。我母親叫艾米·維斯。”

  “那麼,除了這位表哥,你還有別的親戚沒有?”

  “還有一些父親方面的遠親住在約克郡,都姓巴克利。”

  “再沒有了嗎?”

  “沒有了。”

  “你真孤單。”

  “孤單?好奇怪的想法。我不常住在這兒,你知道。我經常住在倫敦。親戚有什麼好呢?他們太叫人受不了啦,老以為自己有資格干涉你的事兒。一個人獨處那就自由多了。”

  “我不多浪費我的同情了。我懂了。小姐,你是個摩登女郎。現在請談你的家人。”

  “家人?聽起來多麼堂皇!其實就是埃倫和她的丈夫。她丈夫是個不大高明的園丁。我付給他們很少的薪水,因為我讓他們隨身帶著他們的孩子。當我住在這裡時,埃倫就幫我照料家務。我要舉行宴會的話就另外再找人來臨時幫幫忙。順便告訴你,下星期一我要請客。下個星期這裡要舉行賽艇會了。”

  “下星期一,嗯,今天是星期六。那麼,小姐,你朋友們的情況呢?比方說今天跟你一起吃午飯的那幾位?”

  “弗雷迪·賴斯——頭發顏色很淺的那位女郎——是我最好的朋友。她過著很糟糕的生活。她嫁了一個畜牲,一個無法形容的怪物,又是酗酒又是吸毒。一兩年前她不得不同他分居了。那以後她到處遊蕩。老天爺,我希望她能跟他離婚,然後再嫁給吉姆·拉紮勒斯。”

  “拉紮勒斯?在邦德街上開藝術品商店的那個?”

  “對。吉姆是獨子,腰纏萬貫。你看見他那輛汽車了嗎?他是個猶太人,不過心腸倒不錯,正迷上了弗雷迪,跟她一起到處跑。他們在美琪旅館度週末,下星期一到這裡來。”

  “那麼賴斯太太的丈夫呢?”

  “那傢伙麼?嗨,他不知去向。誰也不知道他在什麼地方。這使弗雷迪感到十分棘手。你總不能跟一個影子都看不見的丈夫去辦離婚手續呀。”

  “當然。”

  “可憐的弗雷迪,”尼克鬱鬱不歡地說,“她走了黴運。有一次到了手的鳥兒又飛走了。那次她好容易找到了他,並把離婚的意思對他講了。他說他完全同意,只是當時他連帶一個女人去住旅館的錢都沒有,她就把錢全給他——他錢一到手就遠走高飛,從此杳無音訊。我把這叫做卑鄙。”

  “老天!”我歎道。

  “啊喲,我的朋友黑斯廷斯受驚了,”白羅說,“你說話可得當心一點,小姐。他是一位古風淳厚的君子,剛從最高尚聖潔的仙鄉淨土回來,還聽不慣摩登的語言呢。”

  “哦,有什麼可驚奇的?”尼克睜大了雙眼,說,“我是說,大家都知道世界上是有那麼一種人的。但我把這傢伙稱為下流坯。當時可憐的弗雷迪身無分文,簡直走投無路。”

  “是呀,這不是件叫人開心的事。你的另一位朋友,那位可敬的查林傑中校呢?”

  “喬治?我早先就認識他的,近五年來往更密了。他是個好人。”

  “他希望你跟他結婚嗎?呃?”

  “他常常跟我提起這件事。”

  “但你一直不動心。”

  “他跟我結婚有什麼用呢?我們倆的錢袋連小偷都不屑光顧,而且喬治會叫人生厭的。他一天到晚淨對你說些球賽呀、學校生活呀一類的天真話兒,仿佛他不是四十歲而是十四歲似的。”

  聽了這種說法我掉過臉去。

  “是啊,一隻腳已經站在墳墓裡了。”白羅說,“哦,別在意吧,小姐,我是個老爺爺,一個有等於無的龍鐘老頭。現在再告訴我一些關於這一連串偶然事故的情況。比方說那幅畫像。”

  “我重新把它掛上了。這次用了一根新繩子。要是你願意,可以來看看。”

  她領我們走出客廳,上樓進了她的臥室。那幅差點闖下大禍的畫像是一幅油畫,嵌在一個沉重的框子裡,掛在床頭正上方。

  “請准許我,小姐。”白羅含糊其詞地說了一聲,就脫下鞋子站到床上去了。他檢查了這幅畫和繩子,又小心地試了試畫的重量就下來了,優雅地做了個怪臉。

  “這樣的東西掉在頭上可絕不是什麼享受,小姐。以前用來掛這幅畫的也是現在用的這種鋼絲繩嗎?”

  “是的。但沒有這麼粗。這次我用了一根粗點的。”

  “你有沒有檢查過那根鋼絲繩的斷頭?是磨斷的嗎?”

  “我想大概是。但當時我沒注意。我為什麼要注意這種東西呢?”

  “當然要注意。我就很想看看那根繩子。它還在嗎?”

  “我叫那替我裝新繩子的人扔了。”

  “真可惜。能看一看就好了。”

  “到現在你還認為這不是偶然事故?不可能是別的嗎?”

  “嗯,說不定。難道弄壞你汽車上的剎車也是偶然的?還有從峭壁上滾下去的石頭——我想看看那個地方。”

  尼克帶我們穿過花園來到峭壁上。這就是懸崖。大海在我們下面閃耀著藍色的波光。有一條陡峭的小路從這裡通向下面那塊可以用來跳水的礁石。尼克指出了石頭滾下去的地點。白羅沉思地點點頭,然後問道:

  “有幾條路可以走進你的花園,小姐?”

  “有一條通過門房小屋的正路,在那條路一半的地方,圍牆上還有個供商販進出的邊門。從這裡過去,在峭壁的邊上還有一扇門,那裡有一條‘之’字形小道通向美琪旅館前面的海濱,然後可以穿過一條縫隙走進旅館的花園。這就是我今天上午走的路。走這條路穿過那個花園到鎮上去是條捷徑。”

  “你的園丁通常在什麼地方幹活?”

  “他一般在廚房周圍磨磨洋工,要不然就在放花盆的那個棚子裡裝模作樣地磨磨剪刀。”

  “在房子的另一邊?那麼如果有人到這裡來推那塊石頭,是不會有人看見的。”

  尼克哆嗦了一下。

  “你真的這樣想嗎?”她問,“但我總不能相信。因為把我弄死誰都無利可圖。”

  白羅從口袋裡取出那顆彈頭,溫和地說:

  “這可不是個沒有用處的東西,小姐。”

  “一定是瘋子幹的。”

  “也有可能。是不是可以認為所有的罪犯都是瘋子?這真是茶餘飯後聊天的絕妙話題。罪犯的大腦可能有點畸形,是的,非常可能。不過這是醫生們研究的課題。至於我,我有不同的工作要做。我要關懷保護的是無辜的人而不是兇手。現在我所關心的是你,小姐,而不是那個藏頭躲尾的罪犯。你又年輕又美麗,生活在明媚的陽光和歡樂之中,前面有的是生命和愛情。這一切就是我所考慮的。小姐,告訴我,你的這些朋友,賴斯太太和拉紮勒斯先生在這兒有多久了?”

  “弗雷迪是星期三來的。她同一些朋友在塔維斯托克附近逗留了兩夜,昨天到美琪旅館的。吉姆一直在到處旅行,我相信。”

  “查林傑中校呢?”

  “他在德文波特,只要一有空就開車到這裡來——通常在週末。”

  白羅點點頭。我們漫步向屋子走去。沉默了一會以後他突然說:

  “你有完全可以信賴的朋友嗎,小姐?”

  “弗雷迪。”

  “除了她呢?”

  “那就不知道了。我想總還有的。為什麼呢?”

  “因為我要你有個可靠的朋友同你住在一起——而且馬上!”

  “啊——”

  尼克顯得很意外。她一聲不吭地思索著,後來猶豫地說:

  “還有馬吉。我想我能夠把她找來的。”

  “馬吉是誰?”

  “是我在約克郡的遠房堂姐妹之一。她們是一個大家庭,家長是個牧師。馬吉跟我年紀相仿。有時我在夏天請她來住上幾天。她是個相當乏味的人,純潔透頂。由於頭發的梳法剛巧碰上是時髦的款式才顯得不那麼土氣。今年我本想不請她來了。”

  “不,小姐,好極了!你的堂姐正是我希望能找來陪伴你的人。”

  “好吧,”尼克歎息了一聲,“我會打電報叫她來的,我確實想不起還能找到別的什麼人。大家全為各自的事忙得團團轉。只要那邊不舉行什麼唱詩班、遠足或是媽媽們的宴會,她肯定會來。可是你想要她來做啥?”

  “你能不能請她跟你睡在一個臥室裡?”

  “我想可以。”

  “她不會覺得這個要求很古怪嗎?”

  “哦,不會的。馬吉從來不想,她只是做——認真地做,你知道,虔誠而堅定地埋著頭做那些教會工作。好吧,我打電報去叫她星期一來。”

  “為什麼不請她明天就來呢?”

  “坐星期天的火車?接到這樣的電報她會以為我快咽氣了呢。不,星期一吧。你打不打算告訴她,說災難之神在我頭上盤旋?”

  “還在開玩笑?我很高興看見你這麼勇敢。”

  “反正換換口味吧。”尼克說。

  她的聲音裡有種說不出的東西引起我的注意,我好奇地看著她,總感到她並沒有把一切都對我們和盤托出。我們又走進了客廳。白羅翻動著沙發上的那張報紙。

  “你看這個嗎,小姐?”他忽然問。

  “《聖盧周報》?隨便翻翻罷了。看看潮訊。每星期的潮汐情況那上頭都有預報。”

  “是這樣的。順便打聽一下,小姐,你可曾立過遺囑?”

  “立過的。大約半年前,就在我要挨刀子的時候。”

  “什麼?挨刀子?”

  “動手術,切除盲腸。有人說我應該立個遺囑,所以我就立了個遺囑。這使我感覺到我還是個重要人物哩。”

  “遺囑裡說什麼?”

  “我把懸崖山莊留給查爾斯,另外可留的——你們大概稱之為‘動產’——不多了,我全留給了弗雷迪。我想我留下的債務比財產還多,真的。”

  白羅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

  “我要告辭了,再見,小姐。自己當心些吧。”

  “當心什麼?”

  “你很聰明,但別讓聰明毀了你。你問在哪些方面當心?誰說得准呢?不過首先你要有信心,小姐。幾天之後我就會使這一切真相大白的。”

  “在那以前,我要謹防毒藥、炸彈、冷槍、車禍,外加南美洲印第安人的毒箭。對不對?”尼克信口說了一大串。

  “別拿性命開玩笑,小姐。”白羅嚴肅地說。

  他走到門口又回過頭去說:

  “再問一句,拉紮勒斯先生肯出多少錢買你祖父的畫像?”

  “五十鎊。”

  “啊,”白羅說,回過頭去仔細看了看壁爐架上那幅畫像裡陰沉沉的臉。

  “但是我已經告訴過你,我不肯把那老浪子賣給別人。”

  “不錯,”白羅思索著說,“不錯,我能理解的。”

第四章 還有未知數

  “白羅,”一到路上我就說:“有件事你應當知道。”

  “哪件事?我的朋友?”

  我把賴斯太太對那次汽車剎車事故的看法告訴了他。

  “哈,真有意思,”白羅聽後說,“不錯,是有那麼一種神經錯亂的人,會憑空想出種種死裡逃生的離奇故事,還硬要別人相信。不錯,大家都知道這樣的人是有的。這種人為了證明他那聳人聽聞的荒誕經歷確有其事,甚至不惜把自己弄得鮮血淋漓。”

  “你不覺得……”

  “尼克小姐是這種人?不,你自己看到的,黑斯廷斯。為了使她相信她處境之險惡,我們費了多少口舌和力氣。一直到最後她還半信半疑地把這件事當成一出滑稽戲。她是這個新時代的產物呀,不過賴斯太太的話倒很有意思,她為什麼說這些呢?明明是事實她卻說是謊話,而且在那個場合下她並沒有必要提起剎車故障這件事,這很不高明。”

  “是的,”我說,“我看不出她硬把這件事拉進談話裡來有什麼理由。”

  “這是件怪事。是呀,怪事。我很願意看到各種怪事接踵而來。它們很有意義,很能提供線索。”

  “線索!什麼線索?”

  “你要不失時機地抓住疑點,我蓋世無雙的黑斯廷斯。至於什麼線索,現在誰知道呢?”

  “告訴我,白羅,”我說,“你為什麼堅持要她找個親戚來同住?”

  白羅停了下來,用食指點著我說:

  “想一想,”他說,“我們只要稍微想一想,黑斯廷斯。我們有多少障礙,我們受到多少束縛!在罪行發生之後去搜捕兇手,那倒不在話下。至少在我來說是易如反掌的。殺人犯行兇的過程,也就是他簽名留姓的過程。但這裡並沒有發生什麼案件——當然,太平無事是再好也沒有了。可是要在一個案子發生之前就去偵破它,倒確實如墮煙海,棘手得很呢。

  “我們要達到的第一個目標是什麼呢?是小姐的人身安全。這不容易,是的,很不容易,黑斯廷斯。我們無法從早到晚盯住她——甚至連派一個全副武裝的員警去給她當警衛都辦不到。況且我們總不能在一位姑娘的香閨裡過夜吧?這件事何其難也!

  “不過有一件事我們可以辦得到,那就是人為地給兇手作案增添困難。我們可以使小姐警覺起來,並且在她身邊安置一個同她形影不離的見證人。要越過這兩重防線來行兇,那兇手非得是個精於此道的老手不可。”

  他頓了一頓,用一種迥然不同的語氣說:

  “可是我所擔心的,黑斯廷斯——”

  “是什麼?”

  “我所擔心的是他恰恰是個老謀深算的行家!這種想法叫我很不安。嗯,我根本無法高枕無憂。”

  “白羅,”我說,“聽你這麼說連我都緊張起來了。”

  “我難道不緊張?聽我說,我的朋友。那份報紙,就是剛才那份《聖盧周報》被打開看過。你猜它被翻開在哪一頁上?是這麼一頁,那頁上有一則短訊,說‘在美琪旅館小憩的旅客中有赫丘勒·白羅先生和黑斯廷斯上尉。’假設——讓我們來假設一下有人看過這則消息,他們知道我的名字——人人都熟悉我的名字……”

  “巴克利小姐並不知道。”我笑著說。

  “她是個淺薄的小鬼——不算。一個嚴肅的人,一個罪犯,就一定知道我的名字,並會為之渾身發抖!他會憂心忡忡地問自己一大堆疑神疑鬼的問題。他曾經四次企圖奪走小姐的性命,而如今一切罪犯的剋星赫丘勒·白羅來到了近旁。他會問他自己:‘這是巧合嗎?’一想到可能並非巧合,他便會恐懼了。接下去他會怎麼辦呢?”

  “藏匿起他的殺機,銷聲匿跡。”我提出這種設想。

  “對,對——但如果他真的膽大包天,就會立即下手,不再浪費時間。在我還沒來得及調查清楚之前——砰!小姐死了。這種事情,一個心狠手毒的人是幹得出來的。”

  “你為什麼認為不是巴克利小姐而是別人看了那則消息呢?”

  “注意到那則短訊的不是巴克利小姐。當我說出我的姓名時她一點反應都沒有。甚至一點印象都沒有,臉上毫無表情。再說她告訴我們說她打開報紙只不過想看看潮訊而已,可是那一頁上並沒有潮汐時刻表啊。”

  “你懷疑是那所房子裡的人?”

  “那所房子裡的,或者接近那所房子的人。因為對後者來說,到客廳裡去翻看報紙並非是什麼難事——那扇落地大玻璃窗一直開著。巴克利小姐的那些朋友們無疑時常通過那扇窗門進進出出的。”

  “你形成什麼想法沒有?可有什麼疑點嗎?”

  白羅攤開雙手,說:

  “沒有。跟我早先預見的一樣,動機不明。這正是那個未遂兇手不被發現的保證。這也說明瞭今天上午他為什麼敢於如此大膽地行動。從表面上看,誰都沒有理由盼望小尼克死亡。她的財產?懸崖山莊?房子在尼克死後將傳給她表哥,但是難道他竟這樣迫不及待地想得到這所已經高價抵押出去的破敗古老的老房子?他甚至不會願意在這所房子裡安家。須知他不姓巴克利,對這所故居並沒有什麼感情。我們得去見見這位查爾斯·維斯。

  “接下去是那位太太——尼克的知心朋友,那位有一雙神思恍惚的眼睛和聖母般冷漠神情的女人——”

  “你也有這種感覺?”我有點奇怪。

  “她跟這件事有沒有關系呢?她對你說她的朋友是個喜歡撒謊的人(真是妙不可言)。為什麼她要這麼對你講呢?是否擔心尼克會說出什麼對她不利的話來?她跟汽車事故有關系嗎?還是她只是以汽車的事做個例子來暗示另外某件事也純屬虛構,而那件事恰恰是她害怕被查究的?是否有人破壞過那輛汽車的剎車裝置?如果有的話,她是否知情?

  “再就是那位派頭十足的美少年拉紮勒斯先生。他有什麼可疑之處呢?他有那麼華美不凡的汽車和那麼多的錢,跟這個案子會有什麼樣的牽連呢?查林傑中校——”

  “他沒有什麼嫌疑,”我趕忙說,“這點我可以肯定。他是個地地道道的男子漢大丈夫。”

  “這大概只是因為他曾經在你認為是高尚的名牌學校裡受過教育。幸而我是個外國人,不受這種偏見的束縛,從而能夠比較客觀地進行調查。但我也承認,很難發現查林傑中校與這些事情有什麼關系。事實上,我現在還看不出他有什麼嫌疑。”

  “他當然不會有什麼嫌疑的。”我激動地說。

  白羅沉思地看著我。

  “你對我的影響真是大得不可估量,黑斯廷斯。你有一種專門把事情搞錯的本能,連我也常常差點看錯。你是一個完完全全值得崇敬的人:忠誠老實,輕信不疑,嫉惡如仇,重視榮譽,一門心思地往無賴惡棍設下的圈套裡鑽。你是這樣一種優秀人物,他們在把錢投資到十分可疑的油田裡或是根本不存在的金礦中之前從來不會三思而行。而那些騙局也就因為有成百上千像你這樣的人,才得以維持不敗。啊,這樣看來,我得把那個查林傑中校好好研究一番才是,你喚醒了我的疑心病。”

  “我親愛的白羅,”我不禁怒形於色地喊了起來,“你簡直荒謬絕倫!像我這樣一個跑遍全世界的人——”

  “是啊,從不汲取教訓。”白羅悻然地說,“這雖然奇怪,卻正是事實。”

  “要是我真像你剛才說的那樣是個傻瓜,我怎麼會在阿根廷成功呢?”

  “別發火,我的朋友。你在阿根廷的確搞出了一點名堂——你和你妻子。”

  “貝拉總是根據我的判斷行事的。”

  “她的聰明跟她的芳容一樣出色,”白羅說,“我們別爭了,朋友,看,前面就是巴克利小姐說起過的莫特先生的車行。只要進去問幾個問題,汽車是失修還是被破壞的便可以立見分曉。”

  我們走了進去。白羅說是巴克利小姐介紹他來的。問了幾個有關租用汽車的問題之後,白羅很自然地把話題轉到不久前巴克利小姐的汽車損壞的事情上。車行老闆高聲說,那是他見過的最特別的故障。我不懂機械,我猜白羅比我更不懂。所以車行老闆的那一席充滿學術味的解釋像是對牛彈琴。不過事實和結論已經足夠明白無誤了:汽車被人擺弄過,破壞的方式十分簡便,用不了幾分鐘。

  “瞧,是這樣。”我們走出車行時白羅說,“小尼克沒有說謊。黑斯廷斯,我的朋友,這一切真是饒有興味。”

  “現在我們做什麼呢?”

  “如果不太遲的話,我們到郵局去發個電報。”

  “電報?”我滿懷希望地看看他的臉。

  “不錯,”白羅說,“電報。”

  郵局還沒關門。白羅擬好電稿發了出去,他沒有告訴我電報內容。他又在擺架子了,要我主動去問他,可我偏偏不問。

  “不巧明天是星期天,”當我們踱回旅館去的時候,白羅說,“在星期一早晨之前我們無法去拜訪維斯先生了。”

  “你可以上他家去呀。”

  “這個自然。但我想避免這麼做。我寧願上他辦公室去通過對一些法律問題的商討來形成對他的印象。”

  “對,”我想了想說,“我覺得這個辦法好。”

  “有一個問題很簡單,但是很有參考價值。如果今天中午十二點半查爾斯·維斯在他辦公室裡,那麼在向尼克開槍這點上,他就可以排除嫌疑了。”

  “我們是否應當把旅館裡那三個人的嫌疑也一個個用排除法過濾一下呢?”

  “那要難得多,他們當中任何一個都可以從休息室、吸煙室、客廳或者寫字間的玻璃門跑出去,一眨眼就來到了姑娘的必經之路上,開了槍又立刻跑回來。不過我的朋友,這出戲的主角也許還在我們視野之外或者我們沒有加以注意。比方說那位可敬的埃倫,還有她那位我們還未見過的丈夫。他們同尼克一起住在那所房子裡,會不會暗中懷恨尼克而我們不知道?還有那些住在門房小屋裡我們並不認識的澳大利亞人怎麼樣呢?當然還有其他人,像尼克的什麼親戚朋友等等。尼克自以為他們完全可信,所以沒有對我們提起。我總覺得,黑斯廷斯,在這一切背後一定還有某種至今未被瞭解的至關緊要的線索。我有一種想法,覺得巴克利小姐所知道的比她告訴了我們的要多。”

  “你認為她隱瞞了什麼?”

  “是的。”

  “或許她想保護什麼人?”

  白羅大搖其頭。

  “不,不。她給我的印象是坦率直爽的。我相信,在謀害她的這些情節上,她把所知道的全告訴了我們。但還有別的——一些她自己認為跟案子不相關的事卻沒講。我恰恰就想知道這些貌似無關的事情。因為,我——我盡可能說得謙虛些——要比那個黃毛丫頭遠為高明。我,赫丘勒·白羅,能在她視而不見之處明察秋毫地看出關鍵所在,我會從中得到線索。可是現在我極其坦率而謙卑地告訴你,黑斯廷斯,我實在連一點頭緒都沒有。在我能夠找到一線光明之前,一切都藏在夜幕之中,什麼也看不見。嗯!一定還有未知數——一些我還不知道的、同此案緊密相關的事實。到底是什麼呢?我要查下去,一定要查出我所不知道的究竟是什麼。”

  “你會成功的。”我給他鼓勁。

  “但願不會為時太晚。”他陰鬱地說。

第五章 克羅夫特夫婦

  那天晚上旅館裡有個舞會。尼克·巴克利來同她的朋友們一起進晚餐,見到我們,她容光煥發地打了個招呼。這天晚上她穿著石榴紅的薄紗舞裙,裙裾飄飄地拖在地上。雪白的頸項和圓滑的雙肩裸露著,加上梳得漫不經心的緞子般發亮的長發,可真叫人銷魂。

  “是個迷人的小妖精呀!”我評論說。

  “跟她的朋友正好是個對照,呃?”

  弗雷德里卡·賴斯(譯注:與前文提到過的弗雷迪·賴斯是同一個人。弗雷迪是弗雷德里卡的愛稱)穿著白色舞衣。她舞姿慵倦,步態遲緩,同尼克春風初度的充沛精力雖有天壤之別,卻也別有風韻。

  “她真美。”白羅突然說。

  “誰?我們的尼克?”

  “不——那一個。她是個壞蛋嗎?是個好人嗎?或者僅僅性情抑鬱?沒人知道這個謎。也許她什麼也不是。不過我告訴你,我的朋友,她是個點燃指路燈的人。”

  “這是什麼意思?”我好奇地問。

  他微笑著搖搖頭。

  “你遲早會感覺到的,記住我的話好了。”

  尼克在同喬治·查林傑跳舞,弗雷德里卡同拉紮勒斯不跳了,回來坐在桌旁。拉紮勒斯才坐下又站起身來走了開去,賴斯太太一個人坐在那裡。白羅站起來向她走了過去,我在後面跟著。

  他直截了當地說:

  “你允許嗎?”他把手放在一張椅子的靠背上,一轉眼就坐下了。“趁尼克在跳舞,我想同你講句話。”

  “請吧。”她的聲音又冷淡又枯燥。

  “太太,我不知道你的朋友是否已經對你講過這事。如果還沒有,就讓我來講吧,今天,有人想謀害她。”

  她那雙灰色的大眼睛因驚訝和恐怖而睜得更大了。

  “這是怎麼回事呢?”

  “有人在這家旅館的花園裡向巴克利小姐開槍。”

  她突然笑了——一種文雅的、憐憫的、懷疑的笑。

  “是尼克告訴你的?”

  “不,太太,是我碰巧親眼看見的。這就是那顆子彈。”他拿出子彈時她往後一縮。

  “但是,這個……”

  “這並不是那位小姐的想像力在作怪,你知道,我敢保證,這種事還不止這一回,過去幾天裡還發生過好幾件非常奇怪的事故。你可能聽說過,哦,不,你可能沒有聽說過,因為你是昨天才到這裡的,是嗎?”

  “是的——昨天。”

  “在那之前,我想,你跟一些朋友一起待在塔維斯托克。”

  “對。”

  “我想知道,太太,跟你在一起的那些朋友叫什麼名字。”

  她抬了抬眉毛,冷冷地問:

  “是否有什麼理由使得我非說出他們的姓名不可?”

  白羅忽然顯出一副天真無邪的驚奇模樣:

  “太抱歉了,太太,我是個不拘小節的人,不過我有些朋友在塔維斯托克,我只是想打聽一下你在那兒見過他們沒有……他們當中有一個叫布坎南。”

  賴斯太太搖搖頭。

  “沒有印象。我想我沒見到過這個人。”她的口氣緩和些了,“別再提這些叫人厭煩的人吧,還是談談尼克。誰向她開槍?為什麼要弄死她?”

  “我也不知道是誰開的槍。”白羅說,“不過我會把他查出來的。嘿,不錯,我會查出來的,我,你知道嗎?我是個偵探。赫丘勒·白羅就是我的姓名。”

  “這是個無人不知的名字呀。”

  “太太過獎了。”

  她不慌不忙地說道:“那麼,你要我幹什麼呢?”

  這一點我和白羅都感到意外。沒料到她竟會這麼主動。

  “我們想請你,太太,照看好你的朋友。”

  “我會這麼做的。”

  “沒別的事了,再見,太太。”

  他站起來很快地鞠了一躬,同我一起回到我們的座位上。

  “白羅,”我說,“你怎麼把手中的牌全亮了出來?”

  “沒別的辦法呀,我的朋友。這樣做也許不夠圓滑,卻很穩妥。我不能冒險,反正現在有件事已經很明顯了。”

  “什麼事?”

  “前幾天賴斯太太不在塔維斯托克。她在什麼地方呢?啊,我會搞清楚的。要瞞過赫丘勒·白羅談何容易!看,美男子拉紮勒斯回來了,她正把剛才的事告訴他呢。他在朝我們看哪。只要看看他頭顱的形狀就知道是個機靈鬼。唉,我真想知道——”

  “知道什麼?”聽見沒有了下文,我這樣問。

  “想知道星期一我就會知道的事。”他轉過身來敷衍了這樣一句。

  我看著他,一聲不吭。他歎了口氣說:

  “你的好奇心不久就會得到滿足的,我的朋友。在以往的歲月裡……”

  “在以往的歲月裡有一種我深為你陶醉其中而遺憾之至的樂趣。”我冷冰冰地說。

  “你指的是——”

  “不回答我問題的樂趣。”

  “啊,多不公正!”

  “不錯!”

  “哦,好吧,好吧,”白羅無可奈何地說:

  “我是愛德華時代的小說家所喜愛的那種堅強而寡言的主人公呀。”

  他像往常一樣朝我眨眨眼。

  這時尼克從我們桌旁走過。她離開了她的舞伴,像一隻五彩繽紛的鳥兒突然飛過我們的眼前,對我們唱歌般地說:

  “我——在死神的——枕頭上——翩翩起舞……”

  “這倒是一個怪新鮮的說法,小姐。”

  “對呀,多有趣啊!”

  她向我們揮了揮手又飄然而去。

  “幹麼說那麼不吉利的話兒?”我慢聲慢氣地說:“‘我在死神的枕頭上翩翩起舞’——我不喜歡這種說法。”

  “我知道,這句話很接近事實,這小傢伙倒真有點勇氣哩。不錯,她是有勇氣。可倒楣的卻是現在需要的不是勇氣,而是謹慎。”

  下一天是星期天。我們坐在旅館前的陽臺上。大約在十一點半的時候白羅突然站了起來。

  “來,我的朋友。我們來進行一次小小的實驗。現在我可以很有把握地告訴你,拉紮勒斯先生和那位太太已經開著汽車出去了,尼克小姐也跟他們一起走了。現在是個好機會。”

  “什麼機會?”

  “你會知道的。”

  我們走下臺階,穿過一片草地來到一扇門邊,門外有條“之”字形小路直通大海。有一對剛遊完泳的男女說笑著從下麵上來,同我們擦肩而過。他們過去之後,白羅走到一個不顯眼的小門口。雖然鉸鏈銹跡斑斑,門上倒還能認出幾個字:“懸崖山莊,私產。”這時四周闃無人聲,我們一下了鑽了進去。

  一分鐘後我們便來到房子前面的草地上,四下萬籟無聲。白羅在峭壁上張望了一番之後,轉身向那所房子走去。走廊上的落地大窗正敞開著,我們從這裡走進了客廳,白羅在客廳裡沒有停留。他打開門進了堂屋,在那裡沿著樓梯跑上二樓,我一直跟著他,最後白羅一直走進尼克的臥室,在床沿上坐了下來,對我又是點頭又是眨眼。

  “瞧,我的朋友,多簡單哪!沒有誰看見我們來,也沒有誰會看見我們走。我們想幹什麼就可以幹什麼,十分安全。比方說,我們可以用銼刀把畫像上的繩子銼得恰如其分地會在幾小時後突然斷掉。退一步說,即使不巧有人在房子前面看見我們從那扇生銹的小門鑽進來,我們也不會引起人家的疑心——誰都知道我們是這家人家的朋友呀!”

  “你認為作案的不會是陌生人?”

  “對,黑斯廷斯,我就是這個意思。這件事不會是個迷了路的精神病人幹的。我們必須把注意力集中到這個家庭的周圍。”

  我們離開了這個房間,誰也不說話,我們都覺得有些東西需要好好想一想,可是在樓梯轉彎處我們不約而同地站住了。一個男人正向我們走來。看見我們後,他也站住了。他的臉在陰影裡看不清,但他的舉動卻說明他也受了驚。他先開口,用威脅的口氣大聲說道:

  “你們究竟在這裡幹什麼?我倒要知道一下。”

  “啊,”白羅說:“先生——我想是克羅夫特先生吧?”

  “正是。可是你們——”

  “我們到客廳裡去談談好嗎?這樣可能好些。”

  那人後退了一步,陡地轉過身向樓下走去。我們跟在後面。進了客廳,白羅關上門,向那人彎了彎腰,說:

  “我來自我介紹一下。我是赫丘勒·白羅,請您指教。”

  那一位臉色溫和了一些。

  “哦,”他緩慢地說,“你就是那位偵探。關于你,我在文章裡看到過。”

  “在《聖盧周報》上嗎?”

  “《聖盧周報》?不,我還在澳大利亞的那個時候看過描述你的書。你是個法國人,對不對?”

  “比利時人,但這無妨。這位是我的朋友,黑斯廷斯上尉。”

  “很高興見到你們。不過你們到此地有何貴幹?出了什麼事?”

  “這要看你怎樣理解‘出事’這個詞了。”

  澳大利亞人點點頭。盡管上了年紀禿了頂,他仍然相貌堂堂。他那多肉的雙頰下面有一個朝前突出的下巴,說明他性格堅強。我覺得他的臉是粗糙的,臉上最引人注目的就是那雙目光炯炯的藍眼睛。

  “你看,”他說,“我來給巴克利小姐送些黃瓜和西紅柿。她那個園丁不管用,是個懶骨頭,他什麼也不種,我們真看不下去。鄰居之間總該互相照應才是。我們種的西紅柿吃不完,我就摘了些放進籃子裡給巴克利小姐送來。我像平時一樣從那扇落地窗口進來把籃子放在地上。正要轉回去,卻聽見樓梯上有腳步聲,還有男人說話的聲音,不由得心下疑惑。雖說這一帶不大有歹徒,但畢竟小心為妙,所以我進來看看。你說你是個有名偵探,可是究竟是怎麼回事?”

  “很簡單,”白羅笑著說,“那天夜裡小姐受了驚。一幅很重的圖畫掉下來砸在她的床頭。她可能對你說起過了?”

  “是的,一件危險的事。”

  “我答應給她弄一根特殊的鏈條把那幅畫掛得牢一些。這種事可絕對不能再發生第二次,呃?她對我說今天上午她要出去,叫我來量一量需要多長的鏈條,如此而已——很簡單。”

  白羅天真得像個兒童似的攤開雙手,臉上堆滿了他最拿手的迷惑人的笑容。

  克羅夫特松了口氣:“只是這麼回事。”

  “是的。我們都是守法良民——我和我的朋友。你大可不必疑神疑鬼了。”

  “昨天我好像看見過你們,”克羅夫特說,“那是昨天傍晚。你們走過我的小花園。”

  “啊,不錯,那時你在園子裡幹活,還跟我們打了招呼哩。”

  “是的。那麼說來,你就是我久聞大名、如雷貫耳的赫丘勒·白羅先生了?請問白羅先生,你可有空?如果你現在不忙的話,我很想請你們到捨下去喝杯茶——澳大利亞式的茶。我想讓我那老太婆也見見你。她在報紙上看到過你所有的事跡。”

  “你太客氣了,克羅夫特先生,我們很高興有此榮幸。”

  “太好了。”

  白羅轉身問我:“你已量下那鏈條的精確長度了嗎?”

  我說我早已辦妥,於是我們就同這位新相識一起離開了尼克的客廳。

  克羅夫特很健談,我們很快就感覺到這一點。他談起墨爾本附近他的家、他早年的奮鬥、他的戀愛、他的事業和他的發跡。

  “成功以後我決定去旅行,”他說,“我們回到我們一直在想念的祖國,想看看能不能找到我妻子的親戚——她的老家就在聖盧這一帶。我們誰也沒找到。然後我們就到大陸上去旅行:巴黎、羅馬、義大利的那些湖泊、佛羅倫薩等等地方我們都去過。在義大利一次鐵路事故中我可憐的妻子受了重傷,真慘哪!我帶著她遍訪名醫,但他們眾口一辭,都說無法可想,只有讓時間來治療——長時間地臥床休息。她傷了脊椎骨。”

  “真是大不幸!”

  “樂極生悲,對不對?有什麼辦法!她只有一個想法,就是想回到故鄉來住在自己的小天地裡靜靜地休養。回來以後,我們去看過許多招租的房屋,但沒有一座像樣的。後來總算運氣好,找到了這座小房子——又端正,又安靜,與世隔絕,沒有汽車開來開去,隔壁也沒有從早唱到晚的留聲機。我馬上把它租了下來。”

  說完最後一句話,我們已經來到了門房小屋。他學起鳥叫來:

  “咕咿!”

  裡面也應了一聲:“咕咿!”

  “進來吧,”克羅夫特先生說。進門以後上了一段小樓梯,我們就來到一間舒適的小臥室。一張長沙發上躺著一位微微發胖的中年婦人。她有一雙秀媚的棕色眼睛,笑起來很甜。

  “你猜這位是誰,媽媽?”克羅夫特說,他管妻子叫媽媽。“這位是世界聞名的偵探赫丘勒·白羅先生。我把他帶來同你談談。”

  “喲,真叫我高興得不知怎麼好了,”克羅夫特太太喊道,熱烈地同白羅握了手。“我看過藍色列車上的那個案子的詳細報道。那時幸虧你也在那趟列車上。我還從報上看過你辦的許多其它案件。由於脊椎的毛病,我可以說看了所有的偵探小說,沒有比這更好的消遣了。伯特,親愛的,叫伊迪絲把茶端上來。”

  “好的,媽媽。”

  “伊迪絲是來護理我的。”克羅夫特太太解釋說,“她每天上午來照料我。我們不喜歡雇傭人。伯特自己就是個第一流的廚師,在料理家務方面更是沒人及得上他。這些事情加上外面那個小花園,也就夠他花時間的了。”

  “來吧,”克羅夫特先生托著茶盤來了,“茶來了,媽媽。今天是我們生活中的一個好日子啊。”

  “我想,你將長住在這裡了,白羅先生?”克羅夫特太太問道,支撐起身子來倒茶。

  “啊,太太,我在這兒度假。”

  “可是我不會記錯的。我在一篇文章裡看到你已經退休了——你開始永遠度假啦!”

  “哦,太太,你可不能輕易相信報紙。”

  “嗯,倒也是。這麼說你還在幹?”

  “當我遇到感興趣的案子的時候。”

  “你總不見得是在這裡探什麼案子吧?”克羅夫特先生狡猾地問,“隨便幹什麼你都可以說成度假的。”

  “別問出這種叫人發窘的問題,”史羅夫特太太說,“否則以後他不肯再來了。我們是些普普通通的人,白羅先生,你今天肯來喝杯茶真給了我們很大的面子,叫我們太興奮了。”

  她的感激之情是那麼自然,那麼真摯,我心裡不由得感到十分親切。

  喝著茶,克羅夫特先生說:

  “那幅畫掉下來可不是件好事。”

  “可憐的姑娘差點被打死。”克羅夫特太太說,“她是一根電線。當她住在這裡的時候,這裡就顯得生氣勃勃。我聽說鄰居們不大喜歡她。英國的小地方就是這種樣子,又小器又古板。他們不喜歡鮮龍活跳的姑娘,而情願讓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孩看上去死氣沉沉像個半老徐娘。他們管這叫端莊穩重。所以尼克在這裡住不長,我一點不奇怪。她那個多管閒事想吃天鵝肉的表哥無法說服她定下心來在這兒安居樂業,我也覺得……完全可以理解。”

  “別在背後說短論長的,米利。”她丈夫說。

  “啊哈,”白羅說,“還有這樣的瓜葛!讓我們相信婦女的直覺吧。這麼說,查爾斯·維斯愛上了我們那位小朋友?”

  “他怎麼會成功?”克羅夫特太太說,“她不會嫁給一個鄉村律師呀。在這點上我覺得她無可厚非,因為他畢竟只是個窮光棍呀。我希望她嫁給那個善良的海員——叫什麼來著?叫查林傑。他年紀比她大又有何妨?許多時髦的婚姻比這還不如得多。安定下來——這就是她所需要的。現在她到處飛,甚至跑到大陸上去,不是單槍匹馬就是跟那個古裡古怪的賴斯太太同行。唉!巴克利小姐是一位可愛的姑娘,白羅先生,這點我知道得很清楚。但我為她捏著把汗。近來她看上去不大高興,那副模樣像鬼迷了心竅似的,叫人擔心。我有理由要關心她,對不對,伯特?”

  克羅夫特先生有點突然地從椅子上站起身來。

  “說這些幹什麼,米利!”他說,“白羅先生,我不知道你們是否有興致看一些澳大利亞的照片?”

  這以後我們的訪問就平淡無味,不必贅述。十分鐘之後我們告辭了。

  “厚道的人,”我對白羅說出我對他們的看法,“淳樸謙遜,是典型的澳大利亞人。”

  “你喜歡他們?”

  “難道你不喜歡?”

  “他們很熱情,很友好。”

  “不過怎樣呢?我看得出這句話後頭還有個‘不過’。”

  “他們,好像太過分了。”白羅沉思著說,“什麼裝鳥叫,堅持要給我們看那些照片,都叫人感到有點兒太……那個了。”

  “你這個老疑心鬼!”

  “你說對了,我的朋友,我對什麼都懷疑。我擔心,黑斯廷斯,擔心……”

第六章 訪維斯先生

  白羅的早點非得是法國式的不可。他總是說,看見我吃臘肉和煎得半生不熟的雞蛋就很難受,非要把他對於早點的看法闡述再三,不管這些看法我早已熟悉得能夠倒背如流。他的早點是在床上吃的——咖啡加上小圓麵包。但我依然喜歡到餐廳裡去吃英國式的早餐:臘肉雞蛋和桔子醬。

  星期一早上我下樓時,朝他房裡看了一眼,他正坐在床上,穿著一件花裡胡哨的睡衣。

  “早上好,黑斯廷斯。我剛想打鈴叫人請你過來。我寫了個便條,你是否可以馬上到懸崖山莊去一趟,把它交給小姐本人?”

  我接過那張便條。白羅看著我歎了口氣,說:

  “如果你把頭發從中間分開,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從旁邊分開,你的尊容肯定會生色不少。還有,如果你真的要蓄胡須的話,就得蓄一綹像我一樣的髭須,要多美就有多美。”

  想到我嘴唇上長出像他那樣兩頭翹起不可一世的胡須來,我不禁哆嗦了一下,趕快收好條子離開了他的房間。

  從懸崖山莊回來後,我同白羅一起坐在起居間裡。這時有人來說巴克利小姐要見我們。白羅讓那人帶她進來。

  她一臉喜色地走了進來,但我留意到她眼下的黑圈顏色更深了。她把一封電報遞給白羅,說:“喏,我希望這會叫你高興了吧。”

  白羅大聲念道:

  “今天下午五點三十分到達。馬吉。”

  “我的看護和警衛要來了。”尼克說,“但你錯了,白羅先生。馬吉是個沒有頭腦的人,只配做做慈善工作,而且毫無幽默感。在發現暗藏的兇手這方面,弗雷迪比她強十倍,而吉姆·拉紮勒斯比她強二十倍。我總覺得沒有誰真正瞭解吉姆。”

  “查林傑中校呢?”

  “哦,喬治!事情只要不出在眼皮子底下他就什麼也看不出來。不過一旦被他看見了,對手就會吃夠苦頭的。像他這樣的人在攤牌的時候倒還能派點用場。”

  她脫下帽子繼續說:

  “我已經關照過了,你便條裡寫的那個人要是來了就讓他進屋裡去。這件事好像怪神秘似的。他是來安裝竊聽器、報警器之類東西的嗎?”

  白羅搖搖頭。

  “不,不,跟科學和儀器無關,小姐。只不過有些事情我想知道一下罷了。”

  “哦,”尼克說,“趣味無窮,不是嗎?”

  “你說呢,小姐?”白羅文雅地反問。

  她背朝我們站著,兩眼看著窗外。一分鐘後又轉過身來,臉上那種玩世不恭的勇敢表情全沒了。她像小孩一樣癟起了嘴,竭力忍住不讓淚水奪眶而出。

  “不,”她說,“不是件有趣的事,真的。我怕——我很害怕,簡直是生活在恐怖之中。以前我總以為自己是勇敢的……”

  “你是勇敢的,我的孩子,你是的。黑斯廷斯和我都贊美過你的勇氣。”

  “這是真的。”我連忙補充說。

  “不,”尼克搖著頭,“我並不勇敢,只是在等待。一直在等那個神秘的第五次暗算,並且期待著它發生。”

  “是啊,是啊,這是很恐怖的。”

  “昨天晚上我把床拖到房間中央,而且關上窗戶鎖上了門。今天我到這裡來走的是大路,我沒有膽量——根本沒有這個膽量走花園裡那條近路,我不敢了。所有的勇氣一霎時全消逝了。已經發生了那麼多可怕的怪事,又來了這個。”

  “你指的是什麼,小姐?‘又來了這個’?”

  她回答之前沉默了片刻。

  “我並沒有具體指什麼。我想,大概就是報紙上常說的那種‘現代生活的緊張感’吧。太多的雞尾酒,太多的香煙——所有這一類東西使我落到今天這種被人當作笑柄的神經質的地步。”

  她一屁股坐進一張沙發裡,小手指頭下意識地互相絞在一起又松開。

  “你對我不夠坦白,小姐。你還有些東西沒告訴我。”

  “不——我全說啦,真的。”

  “有些東西你沒告訴我。”

  “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細節都對你講了。”

  她說得很當真。

  “關於那些事故——那些襲擊你的事,你確實是把知道的全說出來了。”

  “那麼,還有什麼呢?”

  “可是你沒把心裡的一切,生活中的一切都和盤托出。”

  她遲疑地說:

  “這,難道有人能辦到嗎?”

  “啊,你瞧,”白羅勝利地說,“你承認了!”

  她搖搖頭,白羅滿懷希望地注視著她。

  “或許,”他狡猾地啟示說,“這不是你自己的秘密,關系到別人……”

  我似乎看到她眼皮跳了一下,但幾乎是同時她蹦了起來。

  “確確實實,白羅先生,我已經把有關這些蠢事的一切細節都告訴你了。如果你認為我還知道其他人的什麼隱私,或者我對誰有懷疑,那你就錯了。正因為沒有人可以懷疑才使我神經過敏得幾乎要發瘋。我不是個傻瓜。如果說這些偶然事故並不是偶然事故的話,那麼我完全看得出幹這些事的人一定就在我身旁。至少是個認識我的人。這就是恐怖之處,因為我一點都想不出這個人可能是誰。”

  她又走到窗口,站在那裡朝外看。白羅打了個手勢叫我別做聲。我想他希望趁那位姑娘控制不住自己的時機多得到些進一步的線索。

  她接著用一種夢囈般的聲音說:

  “你知不知道我常有一種古怪的想法?我愛懸崖山莊,總想在那裡編排一出戲。那地方本身就有戲劇氣氛。我心裡仿佛已經看見過各種各樣的戲劇在那裡上演似的。而現在,懸崖山莊裡真的演起戲來了,只不過不是由我導演的——我只是其中一個角色,也許,是個在第一幕裡就要死去的角色。”

  她哽住說不下去了。

  “現在,小姐,”白羅堅定地說,“這是不會發生的。這種想法只不過是一種歇斯底里罷了。”

  她轉過身來,目光銳利地盯住白羅,說:

  “弗雷迪告訴你說我歇斯底里嗎?有時她是這麼說的。但她的話你不能全信。有時候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

  談話中止了一會兒。然後白羅提出一個與上文毫不相關的問題:

  “告訴我,小姐,有沒有人想買懸崖山莊?”

  “你是說,賣掉它嗎?”

  “是這個意思。”

  “沒有。”

  “如果有人出了個好價錢,你會考慮賣掉它嗎?”

  尼克考慮了一會兒之後說:

  “不,我想我不會賣的。除非他出的價錢真的很高。”

  “不錯。”

  “我不願意賣,因為我喜歡它。”

  “不錯,我能理解。”

  尼克慢慢向門口走去。

  “還有件事。今天晚上放焰火,你來不來?八點鐘吃晚飯。焰火九點半開始。你們可以從峭壁上看得很清楚。”

  “我很有興趣。”

  “當然,是請你們兩位都來。”尼克說。

  “非常感謝。”我說。

  “只有宴會才能使我的精神振作起來。”說完之後尼克笑著出去了。

  “可憐的孩子。”白羅說。

  他伸手拿起他的帽子,小心翼翼地撣掉落在帽子上的一點灰塵。

  “我們出去嗎?”我問。

  “是呀,我們有些法律方面的問題需要去請教一下,我的朋友。”

  “當然,我明白了。”

  “一個像你這樣絕頂聰明的人是不會不明白的,黑斯廷斯。”

  維斯、特裡範尼恩和威納德律師事務所在鎮裡的主要街道上。我們走進二樓的一個房間裡,有三個職員正忙著寫東西。白羅要求會見查爾斯·維斯先生。

  一個職員拿起電話說了幾句,看樣子得到了肯定的答覆,就放下聽筒對我們說維斯先生現在可以接待我們。他帶我們穿過走廊,在一扇門上輕輕敲了敲,就閃到一旁讓我們進去。

  維斯先生從一張堆滿文件的大寫字台後面站起來迎接我們。

  他是個冷靜的、臉色蒼白的高個子年輕人,戴著眼鏡,額角微禿,有一種叫人莫測高深的神情。

  白羅對這次會見早有准備。他取出一份沒簽過字的合同,提出幾個技術性的問題向維斯先生請教。

  維斯先生的答覆措辭謹慎準確,很快就減輕了白羅的懷疑。他還為白羅澄清了一些詞義含糊不清的地方。

  “你真幫了我一個大忙,”白羅吶吶地說,“你總知道,對一個外國人來說,這些法律檔的格式及其措辭是永遠搞不清楚的。”

  維斯問起是誰介紹白羅到他這裡來的。

  “巴克利小姐,”白羅馬上說,“你的表妹,對嗎?一位嬌媚無比的女郎。我無意間跟她提起我的為難,她就讓我來找你了。我星期六中午來看過你——大約十二點半,但你出去了。”

  “是的,我記得的。星期六那天我很早就離開辦公室了。”

  “我想,你表妹一個人住那麼大一幢老房子,一定怪寂寞的吧?”

  “是的。”

  “恕我冒昧,維斯先生,請你告訴我那處產業有沒有出賣的可能?”

  “一點都沒有,我可以說。”

  “你知道,我並不是隨便問問的,我有我的理由。我正在到處尋找的就是這樣一處產業。聖盧的氣候對我十分適宜。那所房子看上去多年失修是真的,我猜在這方面沒花過多少錢。在這種情況下,難道小姐不會考慮賣掉它?”

  “根本不會,”查爾斯·維斯極其堅決地搖搖頭說,“我表妹愛那所房子就跟著了魔似的。任何東西都無法引誘她賣掉那處產業。那是個祖居,你知道。”

  “這個我知道,不過——”

  “這很難辦到。我瞭解我表妹。她對那所房子有一種盲目的崇拜和依戀。”

  幾分鐘後我們走在街上了。

  “我的朋友,”白羅說,“這位查爾斯·維斯先生給你的印象如何?”

  我想了想說:

  “是個持否定態度的人,很奇怪地老是唱反調。”

  “你大概還會說他的個性不很強吧?”

  “正是。他這樣的人你以後再遇到的時候便會記不起在哪裡見過面——一個最普通的人。”

  “他的外表確實很難給人留下點什麼印象。在他的談話裡你可注意到有什麼與事實不符的地方沒有?”

  “有的,”我邊想邊說,“我注意到他關於出賣懸崖山莊一事的說法。”

  “對極了!你會不會把巴克利小姐對懸崖山莊的愛說成是‘著了魔似的’?”

  “這種說法太誇張了。”

  “是的。應當注意到這麼一個事實,即,維斯先生作為一個有經驗的律師,是不會有說話誇張的習慣的。他正常的對事物的說法應當是大事化小而不是推波助瀾。可是他卻誇大其辭地說小姐對祖居愛得像著了魔!”

  “她今天早晨說的話沒有給我這樣的印象。”我說,“她講得合情合理。顯然,她只不過是喜歡那個地方而已——就如同任何人處在她的地位上對那房子會產生的感情程度一樣——僅此而已。”

  “所以,兩個人當中必有一個說了假話。”白羅得出這個結論。

  “人們是不會把維斯當成說謊的人的。”

  “很顯然,一個人要說謊,總有一定的理由。”白羅說,“是的,他頗有喬治·華盛頓之風。黑斯廷斯,你另外還留心到什麼沒有?”

  “什麼呀?”

  “星期六十二點半他不在他的辦公室裡!”

第七章 慘遭不測

  那天晚上,在懸崖山莊我們碰到的第一個人是尼克。她身上裹著一件做工精細的繡龍的日本式晨服,一個人在堂屋裡旋來轉去地跳著舞。

  “嘿,怎麼是你們?”

  “小姐,這樣說可傷了我的心了。”

  “我知道這話聽起來太無禮了。但你看,我正在等他們把我定做的禮服送來。他們保證過——這些傢伙——信誓旦旦地保證過會送來,可是到現在還不見個影兒!”

  “哦,只不過是個穿衣打扮上的問題!今晚有個舞會對不對?”

  “對,看完焰火之後我們全都去參加。就是說,如果能全部都去的話。”

  她的聲音突然低沉下來,但下一分鐘她又在笑了。

  “別當真!我的座右銘是:只要不去想,麻煩就不來。今天晚上我的勇氣又恢復了,我要好好樂上一場。”

  樓梯上有腳步聲,尼克轉過身去。

  “哦,馬吉來了。馬吉,他們就是要在那個看不見的兇手的魔爪下保護我的偵探。把他們帶到客廳去讓他們把這一切都講給你聽吧。”

  我們跟馬吉·巴克利小姐握了手,然後她就按照尼克所吩咐的,把我們領進了客廳。這時候我對她有了好感。

  我想也許是她嫻靜的外表吸引了我。她是個文靜的姑娘。用老眼光看,會覺得她是個入畫的人。她一點都不時髦,穿一件樸素陳舊的黑色禮服,臉上透出純潔的光輝。那雙藍眼睛透著一點稚氣,說起話來嗓音圓潤婉轉。

  “尼克把那些嚇人的事情告訴我了,”她說,“她肯定是在捕風捉影吧?誰會想去傷害尼克?在這個世界上她不會有任何仇敵的。”

  從她說話的聲調裡聽得出她對此事表示極大的懷疑。從她的眼光裡看得出她對白羅並不那麼奉承恭維。我深知馬吉·巴克利那樣的姑娘對一個外國人素來抱有成見。

  “盡管你說得頗有道理,巴克利小姐,我還是要對你說,這一切都是真的。”白羅心平氣和地說。

  她沒說什麼,卻仍然滿臉狐疑的神氣。後來她說:

  “今晚尼克像是中了邪似的,我不知道她是怎麼搞的,神氣瘋狂得很。”

  中了邪!這個說法使我哆嗦了一下。她的語氣也叫我大為不安。

  “你是蘇格蘭人嗎,巴克利小姐?”我忽然問道。

  “我母親是蘇格蘭人。”她說著打量了我一眼。我注意到她的眼光比剛才看白羅要溫和多了。我覺得在這方面我占了白羅的上風。

  “你表妹很有勇氣,”我說,“她決心像往常一樣行事。”

  “也只能這樣了,對嗎?”馬吉說,“大肆渲染自我感覺是無濟於事的,只能叫旁人跟著難受。”停了停,她又柔聲說,“我喜歡尼克,她對我一直很好。”

  這時弗雷德里卡·賴斯飄然而至,我們也就沒能再說什麼了。她穿一件畫像裡的聖母常穿的藍色禮服,看起來羸弱無力,後面跟著拉紮勒斯。接著,尼克也旋轉著跳了進來。她穿一件黑色禮服,肩上圍著一條舊的中國披肩,顏色鮮紅,十分醒目。

  “好哇,諸位,”她說,“來點雞尾酒怎樣?”

  我們就喝起酒來。拉紮勒斯向尼克舉起酒杯說道:

  “這的確是一條少見的圍巾,尼克。是舊的嗎?”

  “是的。是我祖父的祖公的叔公蒂莫西出門旅行帶回來的。”

  “美得很——古色古香的美。你找不到能跟它相配的東西。”

  “它很暖和,”尼克說,“在看焰火的時候是很有用的。而且這種顏色叫人快活。我不喜歡黑顏色。”

  “不錯,”弗雷德里卡說,“尼克,以前我從來沒有看見過你穿黑衣服。咦,為什麼現在你穿起黑顏色的衣服來了?”

  “哦,我不知道為什麼,”那姑娘負氣地走到一旁。我看見她的雙唇霎時像被螫了一下似的扭歪了。“一個人做的事情並不是都能說得出理由的。”

  我們進去吃晚飯。這裡有了一個帶點神秘味兒的男僕——我猜是為了這次請客而臨時雇用的。晚飯的食物普普通通,但香檳酒卻是上等的名牌貨。

  “喬治還沒來,”尼克說,“昨晚他得趕回普利茅斯真叫人掃興。我希望他今天晚上會趕來,至少能趕上舞會。我給馬吉找了個男舞伴。如果說風情味兒不夠足,外表總還看得過去的。”

  窗外隱約傳來一陣馬達喧囂聲。

  “嗨,這些該死的賽艇,”拉紮勒斯說,“簡直討厭透頂!”

  “那可不是賽艇,”尼克說,“是一架水上飛機。”

  “我想你說得不錯。”

  “當然不會錯的,從聲音裡聽得出來。”

  “你什麼時候去買一隻這種大飛蛾,尼克?”

  “等我發了財吧。”尼克大笑起來。

  “那時候,我想,你會飛到澳大利亞去,就像那個姑娘一樣,她叫什麼名字來著?”

  “我要學她……”

  “我對她佩服得五體投地,”賴斯太太用困倦的聲音說,“多堅強啊,簡直難以想像——一個女孩子獨自開一架飛機飛越太平洋!”

  “我為所有這些勇敢的飛行員唱贊歌,”拉紮勒斯說,“如果邁克爾·塞頓在他的環球飛行中獲得成功,馬上就會成為當今的英雄。可惜他開著飛機進了墳墓。像他這樣的孤膽英雄英國是損失不起的。”

  “他可能還活著。”尼克說。

  “不會的,連千分之一的希望都不存在了,可憐的瘋塞頓!”

  “他們老是叫他瘋塞頓,是嗎?”弗雷德里卡問。

  拉紮勒斯點點頭,說:

  “他出身於一個相當瘋狂的家庭。他的叔叔馬修·塞頓爵士是個瘋狂到極點的人,一個星期之前死了。”

  “就是那個創辦了許多鳥類禁獵地的百萬富翁嗎?”弗雷德里卡問。

  “是的。他憎惡女人。我猜他以前大概上過女人的當,於是他一心一意愛上了各種各樣的鳥兒。他曾經買下沿海一些島嶼並把它們變成了鳥類的天堂。也許這就是他的自我安慰和對女人的報複。”

  “你們為什麼一口咬定說邁克爾·塞頓死了?”尼克對這件事鍥而不舍,“我不懂為什麼要放棄希望!”

  “哦,你認識他,對嗎?”拉紮勒斯說,“這我倒忘了。”

  “去年我和弗雷迪在托基見到過他。”尼克說,“他對人有種特別的魅力,對不對,弗雷迪?”

  “別問我,親愛的。他是你的戰利品而不是我的。我記得他帶你飛過一次。”

  “是的,在斯卡伯勒,真叫人心裡發慌。”

  這時,馬吉用社交場合裡那種彬彬有禮的口氣問我:

  “黑斯廷斯上尉,你坐過飛機沒有?”

  我告訴她說在一次去巴黎的往返飛行中,我算是嘗夠了空中旅行的滋味了。

  忽然尼克叫了一聲跳起身來,說:

  “來電話了。你們別等我,時間不早了。我約了許多人呢。”

  她出去的時候我看了看表,正好九點。甜食和紅葡萄酒都送上來了。白羅和拉紮勒斯在大談藝術。拉紮勒斯發表高見,說現在圖畫成了麻醉品。他們又談起傢俱和裝飾品,不同凡響的見解層出不窮。

  我盡自己的義務陪馬吉談天,但這真是一件費心勞神的事。她接過你的話茬兒愉快地往下說,一說完就停下來不出聲了,於是你只得再想個新的話題出來。社交談話是種藝術,就像打球,你把球打給我,我接住後再打給你,一來一往,方才顯得煞有介事。但馬吉接了球卻不打還給我,談話就老是冷場,令人發窘。

  弗雷德里卡雙肘拄在桌子上,一個人悄沒聲兒地坐在那裡出神,手上的香煙升起一縷青煙,盤旋在她淡金色的頭發周圍,看上去就像一個正在做夢的天使。

  九點二十分,尼克從門外伸進頭來說:

  “出來吧,諸位。客人們成雙作對地光臨啦!”

  我們順從地站了起來。尼克正忙於歡迎新客,他們的人數有一打,大多數是些看著叫人提不起興趣的人。我覺得尼克可以成為一個上流社會裡的女主人。她把那套輕浮的摩登派頭不露形跡地藏了起來,言談舉止循規蹈矩,迎候接待禮數周全。

  客人差不多全到了,查爾斯·維斯也在其中。我們一起來到花園裡一個可以俯瞰大海和港口的地方,那兒預先放了幾張椅子給年紀大些的人坐,但大多數人都站著看。這時第一束焰火在天上開了花。

  忽然我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回頭一看,是尼克正在同克羅夫特先生打招呼。

  “太遺憾了,”她說,“克羅夫特太太不能和你一塊兒來。我們應當用個擔架去把她抬來看焰火。”

  “嗨,可憐的媽媽命不好啊。但她總是逆來順受,從來不抱怨——啊,這個好看!”

  一束焰火迸裂了,金色的雨點滿天閃爍。

  這天夜裡很黑——沒有月亮,新月三天以後才會出來。像一般夏天的夜晚一樣,潮濕的空氣裡帶點寒意。坐在我旁邊的馬吉·巴克利衣衫單薄,冷得發抖了。

  “我要進去穿件衣服。”她輕輕地說。

  “我去給你拿。”

  “不,你不知道那件衣服在哪裡,還是我去。”說著馬吉向房子走去,弗雷德里卡在後面叫道:

  “喂,馬吉,把我的也拿來,在我房裡。”

  “她沒聽見,”尼克說,“我去拿吧,弗雷迪,我自己也要去穿件皮的,這條圍巾不夠暖,風又這麼大。”

  真的,向海上吹去的風給這清冷的夜晚又平添了幾分輕寒。

  海岬上也放起了焰火,天空中五彩繽紛,熱鬧得很。我同旁邊一位青春已殘的女士攀談起來。她問起我的生活、經歷、興趣、愛好,還問我在這裡打算待多久,我們的談話活像是在進行教義問答。

  “砰!”又是一發焰火射上天空,濺得滿天都是綠色的星星。那些星星在空中變換色彩,一會兒藍,一會兒紅,一會兒又變成閃爍的碎銀。

  焰火一發緊接一發,越來越多,越來越快。白羅突然湊著我耳朵說:

  “你聽,到處是一片‘哦!’‘啊!’的贊歎聲。可我覺得越來越單調乏味了,你說呢?砰砰彭彭地響成一片,還有那股硫磺氣味!嗯,草地把腳都弄濕了,我會傷風的,而且這種地方大概連治傷風的藥都搞不到!”

  “傷風?這樣美好的夜晚會叫人傷風嗎?”

  “哼,美好的夜晚,美妙的夜晚!你以為沒有大雨滂沱就算是良宵美景了,是嗎?但是我告訴你,我的朋友,要是你現在有一枝小小的溫度計,你就會發現裡頭的水銀柱都快結冰了。”

  “好吧,”我同意了,“我不反對去穿件外套。”

  “這才對呀,我知書明理的朋友。”

  “我去給你把外套也一起拿來。”

  白羅像只貓似的一會抬起左腳,一會又抬起右腳。

  “我怕我的腳已經受潮了。你可有辦法找雙橡皮套鞋來?”

  我強忍住笑說:

  “搞不到的。你總該明白,白羅,這種東西長久不生產了,它們老早就過時了!”

  “那麼我坐到屋裡去,”他說,“我才不願意為了看這種無聊的紅綠燈而傷風受涼,說不定還會來一場肺炎!”

  我們向房子走去,白羅一路上還在憤憤地咕嚕著。一陣響亮的爆裂聲從海灣裡傳來,又是幾束焰火在天上開了花。那些焰火組成一艘船的模樣,船頭到船尾還有幾個亮晶晶的字:“歡迎觀眾!”

  “在內心,”白羅說,“我們都像兒童一樣。什麼焰火啊,宴會啊,球賽啊,甚至還有魔術都叫我們看得歡天喜地。其實只是些騙騙眼睛的東西而已。”

  這時我一手抓住白羅的膀子,另一隻手把一樣東西指給他看。

  我們離懸崖山莊那所大房子約有一百碼。在我們面前,就在我們和那扇落地玻璃窗之間的地上,蜷曲著一個人,脖子上圍著那條鮮紅的中國披肩……

  “我的上帝!”白羅倒抽一口冷氣,“我的上帝……”

第八章 致命的披肩

  驚駭之中,我們一動不動地僵在那裡,雖然只有幾十秒,卻像過了一個小時似的。

  白羅甩開我的手走上前去,動作僵硬得像個機器人。

  “終於出事了,”他喃喃地說,聲音裡帶著無法描寫的痛苦。“盡管我們小心提防,禍事還是發生了!啊,都怪我,我為什麼沒有更小心地保護她?我應當預見到的,是的——完全應當預見到的。我一刻也不該離開她呀。”

  “別責備自己了,”我說。可是我的聲音像凝結在喉嚨裡似的,聽起來模模糊糊的。

  白羅只是傷心地搖搖頭。他在屍體旁跪了下去。

  突然我們大吃一驚,不約而同地挺起了身子——我們聽到了尼克的聲音,又清晰又快活。接著在窗戶明亮的背景上出現了尼克黑色的身影。

  “真抱歉,馬吉,我讓你等久了,”她說,“怎麼——”

  她莫名其妙地看著眼前這個場面。

  白羅尖叫了一聲,把草地上的屍體翻了過來。我彎下腰去,看見馬吉全無生氣的臉。

  尼克尖叫了一聲。

  “馬吉——哦,馬吉!這不,不……”

  白羅草草檢查了屍體,慢慢站了起來。

  “她真的——她難道真的……”尼克說。

  “是的,小姐,她死了。”

  “這是為什麼?是怎麼回事?誰會去傷害她這樣一個人?”

  白羅的回答迅速堅決:

  “他們要殺的不是她,是你!他們上了這塊披肩的當了。”

  尼克聽了差點昏倒。

  “為什麼死的不是我?”她痛哭起來,“讓我吃這一槍多好,我現在還留戀什麼?死對于我只是解脫!”

  她向空中揮舞著雙臂,步履蹣跚,搖搖欲墜。我立刻伸過手去扶住了她。

  “把她攙進屋裡去,黑斯廷斯。”白羅說,“然後打電話給員警。”

  “員警?”

  “對,告訴他們有人被打死了。你得陪著尼克小姐,決不要離開她。”

  接受了指示,我扶著半昏迷的姑娘從落地窗門艱難地走進了客廳。我把她安頓在一張長沙發上,在她頭下塞了個軟墊,然後急忙跑進堂屋去找電話。

  我出乎意外地撞見埃倫。她正站在那裡,莊嚴可敬的臉上有一種十分特別的表情。她兩眼放光,舌頭反復舔著乾燥的嘴唇,雙手好像由於激動而不停地顫抖。看見我,她說:

  “先生,發生了——什麼事嗎?”

  “是的,”我簡短地說,“電話在哪兒?”

  “別是出了……岔子了吧,先生?”

  “出事了,”我推委地說,“有人受傷了。我必須打電話。”

  “誰受傷了?先生?”這時她臉上那種極其迫切的表情叫人吃驚。

  “巴克利小姐——馬吉·巴克利小姐。”

  “馬吉小姐?馬吉小姐?你能肯定嗎,先生,我是說,你肯定是馬吉小姐嗎?”

  “相當肯定。怎麼啦?”

  “哦,沒什麼。我——我還以為是另外一位。我以為可能是……賴斯太太。”

  “嗨,電話在哪裡?”

  “在那個小房間裡,先生,”她替我開了門,把電話機指給我看。

  “謝謝,”我說。看見她躊躇不決,我又加了一句,“沒別的事了,謝謝你。”

  “如果你想請格雷厄姆醫師……”

  “不,不,”我說,“沒另外的事了,你請便吧。”

  於是她勉強退了出去。很可能她會在門外偷聽,但我有什麼辦法呢?她終究會知道一切的。

  我接通了當地警察局,向他們作了簡單的報告,然後又自作主張打了個電話給埃倫推薦的那位格雷厄姆醫師——電話號碼是在號碼簿裡查到的。就算他不能讓躺在花園裡的那位可憐姑娘起死回生,總能夠使躺在沙發上的那位不幸女孩順脈定心。那醫師答應盡快趕到。我掛上電話出了小房間。

  要是埃倫曾在門外偷聽,她一定溜得極快,因為我走出小房間時,目光所及空無一人。回到客廳裡,尼克正想坐起身來。

  “你覺得——是不是可以給我倒點白蘭地?”

  “當然可以。”

  我急忙趕到餐廳倒了杯白蘭地給尼克。抿了幾口之後,她稍稍振作了一些,臉上也有了點血色。我給她把枕在頭下的軟墊擺正了。

  “多嚇人,”她戰戰兢兢地說:“時時處處——”

  “我知道,親愛的,我知道。”

  “不,你不知道!你什麼都不瞭解。一切全是白費勁!如果剛才死的是我,一切就全過去了……”

  “你可千萬別胡思亂想。”

  她只是一再搖頭。“你不懂,一點也不懂。”

  她突然哭了起來,像個孩子似的絕望地抽泣。我想讓她哭一場也好,就沒有去打擾她。

  外面第一陣大亂稍稍平息之後,我趕到窗前向外看。人們在出事地點圍成個半圓形,白羅像個衛兵似的拚命把他們擋住。

  正當我在觀看的時候,有兩個身穿制服的人穿過草地大步走來,員警到了。我趕快回到沙發旁。尼克抬起淚眼問道:

  “我是不是應當做些什麼?”

  “不,我親愛的,有白羅在呢,他會料理一切的。”

  尼克靜默了一兩分鐘,然後說:

  “可憐的馬吉,可憐的好姑娘!她一生中從沒傷害過誰,這種慘禍竟會落到她頭上!我覺得好像是我殺了她——是我那麼急急地把她叫來的。”

  我黯然地搖了搖頭。將來的事太難預料了。當白羅堅持叫尼克請一個親戚來陪她的時候,他何嘗知道自己正在給一個毫不相識的姑娘簽署死亡證書!

  我們無言地坐著。雖然我很想知道他們在外邊幹什麼,但還是忠實地執行著白羅的指示,在我的崗位上恪盡職守。

  當白羅同一位警官推門進來時,我覺得自己好像已經等了好幾個小時似的。同他們一起進來的另一位無疑就是格雷厄姆醫師。他立刻走到尼克身邊。

  “你感覺怎樣,巴克利小姐?唉,真是飛來橫禍。”他用手指按著她的脈搏,說:“還好。”然後轉向我問道:“她吃了什麼沒有?”

  “喝了一點白蘭地酒。”我說。

  “我沒事。”尼克打起精神說。

  “能回答幾個問題嗎?”

  “當然可以。”

  警官清了清嗓子走到尼克身旁。尼克對他陰鬱地笑了笑,說:

  “這次我總沒有違反交通規則吧。”

  我猜他們以前打過交道。警官說:

  “這件凶殺案使我深感不安,巴克利小姐。幸好我們久仰的白羅先生也在此地(跟他在一起是大可以引為自豪的),他很有把握地告訴我說有人在美琪旅館對你開過槍,是這樣嗎?”

  尼克點點頭說:“那顆子彈從我頭旁擦過時,我還以為是只飛得極快的黃蜂哩。”

  “以前還發生過其它一些怪事?”

  “是的,至少這點很奇怪:它們是接連發生的。”

  她把那幾件事簡單地複述了一遍。

  “跟我們所聽說的一樣。但今天晚上你的表姐怎麼會披上你的披肩呢?”

  “我們進屋來穿衣服——在外面看焰火有些冷。我把披肩扔在沙發上就跑到樓上去穿我現在穿在身上的這件大衣——是薄薄的海狸鼠皮大衣。我從賴斯太太的房裡給她也拿出一條披肩,就是窗下地板上那一條。這時馬吉叫了起來,說她找不到她的大衣。我說可能在樓下,她就下樓去找——她在找的是件蘇格蘭呢大衣,她沒有皮的——我說我可以給她拿一件我的穿。可是她說不用了,她可以披我那塊披肩,如果我不用的話。我說當然可以,就怕不夠暖。她回答說夠暖了,因為約克郡比這裡冷得多,她隨便圍上點什麼都行。我說好的,並告訴她我馬上就出來。但當我出,出來時……”

  她說不下去了。

  “別難過,巴克利小姐。請告訴我,你是否聽見一聲槍聲或者兩聲?”

  尼克搖搖頭。

  “沒有,我只聽到放焰火和爆竹的辟啪聲。”

  “是啊。”警官說,“這種時候槍聲是不會引起絲毫注意的。我還想請問一個我並不抱希望的問題:對于向你開槍的人你可能夠提供什麼線索嗎?”

  “一點也提供不了。”尼克說,“我想不出。”

  “你自然想不出,”那警官說,“至於我,我覺得既然找不出動機,那麼幹這種事的就只能是個嗜殺成性的瘋子了。好吧,小姐,今天晚上我不再打擾你了。對你的不幸我深表遺憾和同情。”

  格雷厄姆醫生說:

  “巴克利小姐,我建議你別再待在這兒。我跟白羅先生商量了一下,想送你進休養所。你受的刺激太大了,需要百分之百的安靜休養。”

  尼克兩眼看著白羅。

  “是因為受了刺激?”她問。

  白羅走到她身邊。

  “我要你產生一種安全感,孩子。而且我也必須把你放在一個安全的環境之中。那休養所裡將有一個護士,一個切切實實講究現實的好護士通宵在你附近值班。只要你醒過來低聲一喚,她立刻便會應招而來。你懂了嗎?”

  “我懂,”尼克說,“但你卻不懂:我的恐怖不會持續多久了。用這種手段殺我也好,用那種手段殺我也好,我全不在乎。如果有人一心要幹掉我的話,他一定辦得到。”

  “噓,鎮靜些,”我說,“你太緊張了。”

  “不,你們誰也不懂!”

  “我很贊成白羅先生的計劃,”醫生撫慰說,“我用我的汽車帶你去吧。我們還要給你吃點藥,讓你可以好好休息一夜。你看怎樣?”

  “我無所謂,”尼克說,“悉聽尊便吧。”

  白羅把手按在她的手上說:

  “我知道,小姐,我知道你會怎麼想。我站在你面前,心裡充滿了羞赧和愧疚。我曾對你保證過要使你化險為夷,可我疏忽了,失敗了,我責無旁貸,後悔莫及。請相信我,小姐,這次的失敗深深地刺傷了我的心。要是你知道我多麼痛苦,你一定會原諒我的。”

  “沒什麼,”尼克木然地說,“不要苛責自己。我相信你已經盡了你的力。沒有誰能比你做得更好了。請別難過。”

  “你真寬容,小姐。”

  “不,我——”

  這句話被打斷了。喬治·查林傑撞開門沖了進來。

  “是怎麼回事?”他叫道,“我一到就看見門外有員警,還聽說死了人。究竟是怎麼回事?看在上帝的分上,快告訴我。是——是尼克嗎?”

  他那痛苦的聲音聽著叫人害怕。我忽然發現白羅和醫生剛好把尼克從他的視線裡擋住了。沒等別人來得及回答,他又重複了他的問題:

  “告訴我——不會是真的——尼克沒有死吧?”

  “沒有,我的朋友,”白羅從容地說,“她活著。”

  說著,白羅閃到一旁。查林傑看見了躺在沙發上的尼克。有那麼一剎那他懷疑地凝視著她,後來像個醉漢似的踉嗆了一步,咕噥道:

  “尼克——尼克!”

  他突然在沙發旁跪了下去,雙手捂住臉哭了起來,用壓抑著的聲音說:

  “尼克,我的心肝,我以為你死了。”

  尼克想要坐起來。

  “沒什麼,喬治,別像個白癡似的,我很平安。”

  他抬起頭向左右看看。

  “但員警說有人死了。”

  “是的,”尼克說,“馬吉,可憐的好馬吉,哦……”

  她的臉上淚痕未幹,眼裡又充滿了淚水。醫生同白羅走上前去把她扶了起來攙出客廳。

  “你越快躺到床上越好,”醫生說,“我馬上用我的汽車帶你去。我已經叫賴斯太太把你要用的東西包好了。”

  他們的身影一會兒就消失在門外了。查林傑抓住我的膀子。

  “我不懂,他們把她帶到什麼地方去?”

  我告訴了他。

  “哦,是這樣。那麼,黑斯廷斯,看在上帝的分上,快告訴我究竟是怎麼回事。多恐怖的悲劇!那可憐的姑娘!”

  “來喝點酒吧,”我說,“你的神經快要四分五裂了。”

  “這才無關緊要呢。”

  我們走進餐廳。

  “你瞧,”他放下蘇打水和威士卡瓶子時說,“我還以為是尼克出了事呢。”

  對喬治·查林傑的感情是沒有什麼可懷疑的,因為實在找不出比他更不加掩飾的情人了。

第九章 從A到J

  那天深夜回到旅館以後的情形我這輩子都不會忘記。

  白羅對自己的失誤所表現出來的那種痛心疾首、怨氣沖天的樣子叫我暗暗吃驚。他在房間裡邁著大步走個不停,用他所知道的一切英文和法文的罵人話來咒罵他自己,對我的勸慰充耳不聞。

  “這就是太自私的好結果,我受到懲罰了,是的,我受到懲罰了——我,赫丘勒·白羅!我太自以為是了。”

  “別,別這麼說。”我想寬慰他一下。

  “可誰會想到,誰能夠想到,那傢伙居然有這樣大的膽子?我自以為防範已經十分周密,還以為是萬無一失,並且我還警告了那個罪犯——”

  “警告了罪犯?”

  “是的。我到處亮相,還顯示出我已經有所懷疑的模樣。我認為這一來他不敢再動殺人的念頭了,因為危險之大足以令一切歹徒不敢輕舉妄動。我在小姐周圍設了無形的警戒線,不料被他當成了兒戲!膽子多大,算得多准——就在我們眼皮底下殺了人?盡管我們百倍提防,罪犯還是得逞了!”

  “但他並沒有達到目的。”我提醒他。

  “只是僥幸而已。對我來說全都一樣。一個人的性命被奪去了,黑斯廷斯。你說,誰的性命不值錢?”

  “當然,我不是這個意思。”

  “不過從另一方面看,你所說的也是事實。可是只有更糟,十倍地糟!因為那個兇手決不會就此罷手的,這就意味著要犧牲的不是一條人命而是兩條了。”

  “只要有你在,就不會是兩條!”我說得很有把握。

  他停下來緊緊握住我的手。

  “謝謝你,我的朋友,謝謝你對老朋友還有信心!你給了我新的勇氣。赫丘勒·白羅決不會再失敗的。再不會有誰慘遭橫死了。我將糾正我的錯誤,因為肯定有什麼地方弄錯了。在我通常百無一失的思考之鏈上看來缺了某一環。我要重起爐灶,是的,一切從頭來起。這一次——我不會失敗!”

  “你現在還認為尼克的生命朝不保夕嗎?”

  “我的朋友,這就是我把她送到休養所去的原因呀。”

  “這麼說,並不是因為受了刺激……”

  “刺激!哈!要讓一個人從受到的刺激裡恢復過來並不需要送到休養所去,在家裡一樣可以恢復的。要知道住休養所並不是一件值得羡慕的事。地板上舖著綠色的油氈,護士們對著你的飯食議論不休,還怨聲載道地抱怨那些洗不完的被單。啊,送尼克到那兒去是為了安全,僅僅是為了她的安全。醫生答應了我的要求,會把一切都安排好的。沒有誰,我的朋友,甚至連她最親密無間的親友都得不到許可去探望巴克利小姐。只有你我兩人有這個權利,其他的人將被告知這是大夫的吩咐,這是個很合適的藉口,沒有誰會抗議的。”

  “是啊,”我說,“只不過——”

  “不過什麼,黑斯廷斯?”

  “只不過不能永遠這麼下去呀。”

  “說得對。但至少我們可以有個喘口氣的餘地了。你想必已經意識到我們的主要任務已經改變了吧?”

  “變成什麼了?”

  “過去我們的主要任務是保護尼克。現在則簡單多了,變成一個你我非常熟悉的任務了,就是捕捉兇手。”

  “你把這叫作‘簡單得多’嗎?”

  “當然簡單囉。我曾經說過,兇手在作案的時候也就是在留名題姓。現在那傢伙已經作了案了。”

  “你認為,”我猶豫了一下說,“你認為那位警官說得不對?他說是瘋子幹的,一個嗜殺成性的神經錯亂者。”

  “現在我更相信不是這麼回事。”

  “你認為……”

  白羅接著我的話嚴肅地往下說:

  “兇手是尼克社交圈子裡的人。是的,我的朋友,我是這樣想的。”

  “但剛才,哦,現在該說昨天晚上了,這種可能性卻不存在。我們都在一起,而且——”

  他打斷我的話說:

  “你能發誓說決沒有一個人離開過峭壁邊的我們那一群人嗎?難道你能起誓說你瞭解每個人自始至終的位置和行為嗎?”

  我被他的話打動了,慢慢說道:

  “不,這個我倒說不准。天很黑,每個人或多或少都在走動。我見到過賴斯太太、拉紮勒斯、你、克羅夫特、維斯,但並不是一直都看得見。”

  白羅點點頭。

  “正確得很。凶殺只是幾分鐘的事。兩個姑娘進屋去了。兇手趁人不備溜過去躲在草地中央那棵無花果樹後邊。尼克·巴克利——他當然看錯了——從屋裡走出來,走過那棵樹的時候他連開三槍——”

  “三槍?”我叫了起來。

  “是的,他看不真切,怕打不准。我們從屍體上找到三處傷口。”

  “這太冒險了,不是嗎?”

  “並不比開一槍更冒險。毛瑟手槍響聲不大,很像焰火開花的爆裂聲,所以一下子融合到焰火聲中去了。”

  “你找到那枝手槍沒有?”我問。

  “沒有,黑斯廷斯。但我覺得有足夠的理由認為此案與外人無關。這一點我們是一致同意的,即,尼克的手槍被竊,只是為了殺死尼克之後可以造成自殺的假像。”

  “是的。”

  “只能是這樣的。可是現在還裝得出什麼自殺的假像呢?兇手知道這樣做已經騙不了人了。事實上,我們所掌握的是些什麼他全都明白。那麼,藏著兇器還有什麼意義呢?”

  我思忖著,覺得他的推論很有道理。

  “那麼你認為他會怎樣處理那枝手槍呢?”

  白羅聳了聳肩,說:

  “這倒難說。但大海近在咫尺,手一揮,那手槍不就銷形匿跡了嗎?當然不一定是這樣,可要是我是那傢伙,就會這樣處理它的。”

  他說話的語氣是如此肯定,就像他已親眼看見了似的。我不由得一怔。

  “你想當時他有沒有立即發覺殺錯了人?”

  “他當時肯定沒有發覺。”白羅陰沉地說,“哼,發覺後他可要不那麼愉快地發一陣子昏啦。既要掩飾自己的大失所望,又要裝得若無其事,這可需要一點天才。”

  這時我想起女傭人埃倫的反常表現,就對白羅說了。他聽了大感興趣。

  “死的是馬吉叫她感到意外,是這樣嗎?”

  “何止意外,簡直可以說是大驚失色哩。”

  “這倒怪了。謀殺本身不叫她吃驚,死的是馬吉倒使她大驚失色!啊,這很值得研究一番。她是什麼人,這個埃倫?她那麼安詳冷靜,從頭到腳一派可敬的英國風度,會是她?”

  他不說下去了。

  “回憶一下以前發生的那幾件事,”我說,“就會發現兇手應該是個男人。把那塊石頭憾松並推下懸崖可是要用點力氣的。”

  “這倒不見得。用一根合適的杠杆就誰都能行。唔,這並不是個理由。”

  他繼續在房間裡慢步徘徊。

  “昨天晚上在懸崖山莊的人都有嫌疑,但那幾位後來的客人——不,我想不會是他們當中的人幹的。他們中大多數跟尼克只是泛泛之交。也就是說,跟懸崖山莊的女主人沒有什麼比較密切的關系。”

  “他們之中有查爾斯·維斯呢。”我給他指出了這一點。

  “是的,不可把他忘記。從邏輯上說,他是最可疑的人。”白羅做了個絕望的手勢,然後一屁股坐進我對面的一張沙發上。“就是說——我們歸根結底總是要回到這上頭來:動機!要想揭露這神秘的謀殺案,就一定得首先把殺人的動機搞清楚。然而正是在這關鍵性的一點上,黑斯廷斯,我至今茫無頭緒,一籌莫展。誰會有幹掉尼克的動機呢?為瞭解釋動機,我作出了各種荒唐可笑的假設。我,赫丘勒·白羅,竟會每況愈下無能到這種地步,像個編造廉價偵探小說的人一樣胡思亂想起來。我想,那個祖父——老尼克——人們猜想他把錢全賭光了,但真的賭光了嗎?是不是正好相反,他把錢在懸崖山莊的某個地方藏了起來?比方說,埋在地下?正因為有這樣的假設——說來真羞得我無地自容——我才問尼克是否有人提議買她的懸崖山莊。”

  “你知道嗎,白羅?”我說,“我覺得你的這個假設是合情合理的。嗯,很有點道理。”

  白羅哼了一聲。

  “我就知道你會這麼說,這種假設很合你的浪漫口味,呵,埋藏在地下的財寶——不錯,你一定很欣賞這種假設的。”

  “這種假設有什麼不對頭呢?”

  “因為,我的朋友,我們並不是生活在‘天方夜譚’的世界裡。在現實當中,最枯燥無味的解釋常常是最接近事實的。我還想到小姐的父親——對於他,我的設想更不像話了。他是個旅行家,我對自己說,可能他偷了一塊價值連城的寶石,而這塊寶石是一尊什麼神像的眼珠。於是守護神像的僧侶一路尋訪,追蹤到這裡來了。瞧,我,赫丘勒·白羅快成為傳奇小說家了。

  “關于她父親,我還有過另外一種奇想,這種想法比較正經一點。他到處遊蕩,是不是在外頭又結了婚?是不是有一個比查爾斯·維斯更近的繼承人?於是我又碰到了我們的老難題——沒有什麼東西真正值得繼承。

  “我把可以想得出來的可能性全考慮過了。甚至考慮過拉紮勒斯先生為什麼想買尼克祖父的肖像。星期六我打了個電話給一位鑒定家,請他來把那幅肖像估價一下。關於此人,昨天早上我不是請你送了張便條給尼克小姐嗎?假設一下,比方說,那幅畫會不會值到好幾千英鎊呢?”

  “難道你認為像拉紮勒斯這麼一個有錢的人……”

  “他有錢嗎?外表是說明不了問題的。一家老牌商號看上去店堂裡金碧輝煌,帳冊上財源豐厚,令人艷羨不已,內裡卻可能早已寅吃卯糧,債台高築了。這種時候人們會怎麼辦呢?難道會到處訴苦叫窮說自己快破產了不成?不,在這種不妙的窘境裡,人們會買上一輛極盡奢華的小轎車,在大庭廣眾之中裝得更加揮金如土。你瞧,這只是為了維持信譽,好再跟別人借錢。有時一家儼然巨資的公司會突然崩潰,就因為周轉不靈,一時短少幾千英鎊現鈔。”

  “哦,我知道,”他不讓我反駁,繼續旁徵博引,侃侃而談。“這種說法可能有點牽強附會,但比起那些復仇的僧侶或者埋藏的珍寶來,還更近情理。無論如何,當一件事發生的時候,各種因素之間總有一定的關系。我們不要忽視任何可能引導我們走向事實的指路標。”

  他小心翼翼地把面前桌上的東西一件一件擺得整整齊齊。他再開口的時候聲調嚴肅,而且顯得十分冷靜了。

  “動機!”他說:“讓我們再回到這個題目上來。讓我們冷靜而有條理地研究一下這個問題。首先,謀殺往往有哪幾種動機呢?是什麼東西會使一個人要殺害別一個人呢?這裡我們暫且不論有殺人怪癖的瘋子,因為我認為在我們這個案件裡根本不存在這種可能性。我們也排除因一時感情沖動而殺人的可能性。這次凶殺是一個心如鐵石的人經過深思熟慮之後幹出來的。這樣一種謀殺可能有哪些動機呢?”

  “第一,圖利。誰能因尼克之死而直接或間接地得益呢?喏,我們可以著眼于查爾斯·維斯。從經濟觀點講,他會繼承一筆不值得繼承的財產。他有可能償清抵押款,在這塊地方建造幾幢小別墅圖些薄利。如果這塊地方是他的祖居,那麼由於感情上的原因,這裡對他就更有價值了。有些人心中生來就有那麼一種依戀鄉土、崇敬祖居的天性。這就可能導致犯罪行為。但是在查爾斯·維斯身上,我看不出有這種動機存在。

  “因尼克之死而得益的另外一個人是她的朋友賴斯太太。可是那麼一點點錢算得了什麼。除了他們兩人之外,我實在看不出還有什麼人能夠因尼克之死而得到經濟上的好處了。

  “下一個動機是什麼呢?是仇恨——或者是由愛變成的仇恨,罪惡的情欲。克羅夫特太太告訴過我們,查爾斯·維斯和查林傑中校都愛上了這位年輕女郎。”

  我笑著說:

  “第二位先生對尼克的愛慕之情我們是有目共睹的。”

  “對,這老實的海員對感情一點都不加掩飾。至於維斯對尼克的私心,我們就相信克羅夫特太太的說法吧。現在我們想想看。如果查爾斯·維斯意識到情場角逐之中自己處於劣勢,他會不會覺得與其讓自己所愛的姑娘成為情敵的老婆,還不如乾脆殺了她,誰也到不了手?他有這種魄力嗎?”

  “太富有戲劇性了,”我疑惑地說。

  “你會認為這種事情聽起來有點異國情調,這我同意。但英國人也有激情!像查爾斯·維斯就正是這樣的人。他是個情感深藏不露的青年,這種人往往用冷若冰霜面具來掩蓋波濤洶湧的情感。由於這種情感是被牢牢禁錮在心靈的最深處,因此一旦爆發,便什麼都幹得出來。我決不認為查林傑中校會是個情殺案的兇手,但查爾斯·維斯卻有這個可能。不過這樣來解釋動機,我總覺得是削足適履,有點兒生拉活扯的。

  “另外還有一種動機,是妒忌,我把妒忌同前面提及的那種動機區別開來,是考慮到妒忌不一定是異性之間的情感。它可能是一種羡慕,對財富、對權力的眼紅。就是這種妒忌,使得你們偉大的莎士比亞筆下的伊阿古——以職業的觀點來看——用極高明的手段犯了罪。”

  “怎麼高明法?”我的興趣被提起來了。

  “自己不動手,讓別人替他幹。在今天,盡管一個壞蛋明明是罪惡之源,但只要他沒有具體去幹,你就沒法把手銬往他手腕上戴。但這不是我們現在要討論的課題。那麼,從任何方面來看,我們的這個案子會不會是妒忌引起的呢?誰有理由妒忌這位小姐呢?如果說是另一個女人,就只有賴斯太太。不過據我們所知,她與尼克之間並無嫌隙。當然,這個推論僅僅立足於(就我們所知)這一點上。可能還有我們不知道的情況。

  “最後還有一個動機,懼怕。是不是什麼人有把柄落在尼克小姐手中呢?她是否知道了一件對另一個人的生命構成威脅的事情?如果是這樣,我們可以準確無誤地指出,她本人還沒有意識到她已經知道了一個可以置某人於死地的事實。這是可能的,你懂嗎?這是可能的。要是果真如此可就麻煩了。因為她是無意中不自覺地掌握著這條線索的,因而她便無法告訴我們這是一條什麼線索。”

  “你真的以為有這個可能?”

  “這只是個假設。當你把其它的可能性都排除了還是找不到理由來說明動機,就只能回到剩下的可能性上面來——既然別的都不是,就一定是這個了……”

  他沉默良久。後來他從深思中驚醒過來,取一張紙放在面前動起了筆。

  “你寫什麼?”我好奇地問。

  “我的朋友,我要把尼克周圍的人列出一張表。如果我的論點正確,兇手必定就在這張表裡了。”

  他寫了大約二十分鐘,然後把這張紙推到我面前。

  “就是這個,我的朋友。這就是我們所得到的名單。”

  這張表是這樣的:

  A、埃倫

  B、她的當園丁的丈夫

  C、他們的孩子

  D、克羅夫特先生

  E、克羅夫特太太

  F、賴斯太太

  G、拉紮勒斯先生

  H、查林傑中校

  I、查爾斯·維斯

  J、?

  評述:

  A、埃倫

  注意:聽到凶殺時的舉止言語,製造事故最為方便。最易獲悉手槍所在,但破壞汽車一事似非此人所為。且作案之周密果敢也非此人所能企及。

  動機:無。除非有尚未被知事件引起之仇恨。

  注:進一步查明其身世及與尼克之關系。

  B、埃倫之夫

  注意及動機同上。但有可能破壞汽車之剎車裝置。

  注:應與之一談。

  C、埃倫之子

  此人尚幼,可排除。

  注:應與之一談以期發現新線索。

  D、克羅夫特先生

  僅有一可疑之處,即二樓系尼克小姐之臥室,他對與我們相遇的那次上樓之解釋是否屬實。且對此人之身世一無所知。

  動機:無。

  E、克羅夫特太太

  注意:無。

  動機:無。

  F、賴斯太太

  注意:尼克進屋取衣系應此人要求。想造成尼克系謊言大師之印象。故她對此前發生的那些事故之說法不可信。那些事故發生時此人不在塔維斯托克,在何處不明。

  動機:所得?甚微。妒忌?可能,但無法說明。懼怕?可能,但也無法說明。

  注:應與尼克就上述幾點交換意見或能有所啟示。動機是否與賴斯太太之婚事有牽連?

  G、拉紮勒斯先生

  注意:有犯罪之機會。曾出價買畫。認為尼克之汽車並未損壞(賴斯太太語),發生事故期間可能在此附近。

  動機:無。除非求畫心切。懼怕?不像。

  注:查明此人到達聖盧之前在何處。查明拉紮勒斯父子公司之經濟狀況。

  H、查林傑中校

  注意:無。但上星期常在此地。有製造事故之良好機會。不過此人於凶殺半小時後方到達懸崖山莊。

  動機:無

  I、查爾斯·維斯

  注意:旅館花園內槍擊尼克時此人不在辦公室。有作案之機會。對出售懸崖山莊一事說法可疑。系一內向青年。有可能得悉尼克的手槍一向所在之處。

  動機:所得?甚少。愛或恨?有可能。懼怕?不會。

  注:查明懸崖山莊系抵押給誰。查明維斯律師事務所之處境。

  J、?

  可能有一位J,也就是說有一位外人。不過和上述某人應有牽連。若是如此,可能是和A、D、E或F有關。J的存在可說明:

  1、埃倫何以對凶殺本身不感意外(但此階層之婦女對凶殺向來有本能之興奮感)。

  2、克羅夫特夫婦何以租下冷僻之門房小屋。

  3、為賴斯太太之恐懼或妒忌提供理由。

  當我在看這份名單時,白羅注視著我。

  “很地道的英語,不是嗎?”他自誇道,“我寫的英文比我講的更有英國味兒。”

  “好得很,”我熱情地說,“你把各種可能性都羅列得清清楚楚。”

  “是呀,”他把那張紙拿回去,若有所思地說,“瞧這個名字,我的朋友。這個查爾斯·維斯,他最有機會作案。在他身上有兩種動機可供選擇。我相信,如果這是一張賽馬會上那些馬的名單,在他身上人們會下最大的賭注的。”

  “他當然最可疑。”

  “你有一個怪脾氣,黑斯廷斯,老是情願去懷疑最不可疑的東西。毫無疑問,是因為你看了太多偵探小說之故。現實生活裡,犯罪的人十有八九正是動機最明顯,可能性又最大的人。”

  “這次也一樣嗎?”

  “只有一個事實不大對頭,就是作案的大膽!一開頭就是如此。也正因為這個特點我才預言這個案子的動機不會是明顯的。”

  “對,一開頭你就是這麼說的。”

  “現在我還是這麼說。”

  突然他把那份名單揉成一團扔在地下。我連忙阻止他,他卻說:

  “不,這東西沒有用處。它只是把我的思緒整理了一下而已。把事實精確扼要地整理一下是第一步。下一步——”

  “是什麼呢?”

  “下一步就是進行分析思考,也就是正確地運用頭腦裡那些小小的灰色細胞。我勸你,黑斯廷斯,睡覺去吧。”

  “不,”我說,“除非你也去睡,否則我不會離開你的。”

  “這樣的忠誠的確是太感人了。但你看,黑斯廷斯,你無法幫我思考。思考——這就是下一步我要做的事。”

  我還是搖搖頭。

  “你可能會想到要同我討論一下觀點的。”

  “啊,啊,你真夠朋友。不過,至少請你換一張能坐得舒服一點的沙發吧。”

  我同意了。不久,房間裡的一切都開始模糊起來。我記得我所看見的最後一件事,就是白羅小心翼翼地把他剛才扔掉的那個紙團從地上拾了起來,隨手扔進了廢紙簍。

  後來我睡著了。

第十章 尼克的秘密

  我醒來的時候已經天大亮了。

  白羅還坐在昨天夜裡那個老地方一步未移,而且還是那個姿勢。但他臉上的表情不同了,他的眼睛裡閃耀著我熟悉的綠光,就像貓的眼睛一樣。

  我勉強坐直了身子,感到渾身僵硬,怪不舒服的。在我這樣的年紀上,坐在椅子裡睡覺實在不是件值得提倡的事兒。它至少造成了一個後果:醒過來之後沒有一點兒舒適的甜美味兒——像在床上睡了一夜醒過來所感覺到的那樣。我的腦子不像昨夜睡前那樣緊張。

  “白羅!”我叫道:

  “你可想出點什麼沒有?”

  他點點頭,向前湊了湊,用手指敲著面前的桌子,說:

  “黑斯廷斯,回答我三個問題:為什麼近來尼克小姐睡眠不好?為什麼她從來不穿黑衣服卻去買了件黑色的晚禮服?為什麼昨晚她說‘我現在還留戀什麼?死對我只是解脫?’”

  我怔住了。這些問題能有什麼意義呢?

  “回答這些問題吧,黑斯廷斯,回答吧。”

  “好吧。第一個問題可以這樣回答:她說過她近來心中擔憂,所以睡不好。”

  “對。她擔憂什麼呢?”

  “至於第二個問題,黑衣服——唔,人人都喜歡換換口味的。”

  “你是個已婚男子,可是對于女人的心理你簡直完全不懂。一個女人一旦認定某種顏色對自己不適宜,她就再也不肯去穿這種顏色的衣服。”

  “最後一個問題——受了驚嚇之後說出這種話來原是很自然的嘛。”

  “不,我的朋友,不自然。被表姐的慘死嚇得半死,為這種落在別人頭上的橫禍而責備自己,這些都很自然。但用那樣的語氣說出那樣的話來,不,不是自然的。她用厭惡的口氣說到生命,而不久前生命對她來說還十分寶貴——意味著幸福的憧憬。在那之前她從沒流露過厭世情緒呀。以前她什麼都覺得有趣,什麼都拿來打哈哈取樂。後來,當她意識到她的生命受到嚴重的威脅之後,這種無憂無慮的精神崩潰了,理所當然地產生了恐懼。請注意,她之所以會感到恐懼,是因為生活對於她來說是甜蜜的,值得留戀的。她渴望活下去。厭倦生命嗎?不,從來沒有過,甚至在昨天吃晚飯之前都還不是這樣的。黑斯廷斯,我們在這裡發現了一個心理上的變化,這是很有啟發性的。是什麼使得她對生命的看法改變了呢?”

  “是她表姐之死。”

  “不,不,她表組之死使得她一時不慎洩漏了天機而已。這種對生命的看法在那之前可能就已經改變了。什麼事情能夠引起這種改變呢?”

  “我什麼也說不出。”

  “想一想,黑斯廷斯,動動腦筋吧。”

  “真的想不出。”

  “我們最後有機會來觀察她——在悲劇之前——是什麼時候?”

  “我想,是在吃晚飯的時候。”

  “很對。那以後我們只見她莊重地迎接來賓。晚飯吃完的時候發生了件什麼事?”

  “她去打電話了。”我邊想邊說。

  “對啦,你總算說到點子上了。她去打電話,去了很久,至少二十分鐘。這對於打電話來說好像太長了一點。誰在跟她通話?他們說了些什麼?她真的打了電話嗎?這些都有待查明,黑斯廷斯。只要查明那二十分鐘裡發生了什麼事,我相信,我們就會找到我們最關鍵的線索。”

  “你這樣想嗎?”

  “當然,黑斯廷斯,我一直跟你講,尼克有些事沒告訴我們。她覺得那些事與此案無關,但我,赫丘勒·白羅才能判斷到底有關無關。我總感到我所掌握的事實當中少了點重要的東西。必定還有一個事實是我們至今還不知道的。正因此,我到今天還在五裡霧中東碰西撞。也正因為我到今天還看不透這層層迷霧,才使我更確信我還沒有掌握的那個事實就是本案的鑰匙。我不會弄錯的,黑斯廷斯。我必須知道那三個問題的答案,然後我就可以看出……”

  “好吧,”我說著伸了伸發僵的雙臂,“我想,我得去刮刮鬍子洗個澡了。”

  洗完澡,換上日常衣服之後我覺得好些了。由於一夜睡得不舒服而產生的酸痛和不愉快都已煙消雲散。我來到早飯桌旁,心想,喝上一杯熱咖啡一定會使我完全恢復過來的。

  我瞟了報紙一眼,那上面除了一條消息說邁克爾·塞頓之死已被證實之外,簡直沒有東西值得一看。唉,那個勇敢的小夥子死了。我心中暗想,明天報紙的頭版頭條新聞會不會出現這一類聳人聽聞的標題:

        神秘的慘案!

          ——焰火晚會紅顏殞命。

  剛吃完早飯,弗雷德里卡·賴斯就走到我桌旁。她穿了件軟褶白領的黑色皺紋綢上衣,丰采有加。

  “我要見白羅先生,黑斯廷斯上尉,你知道他起床了沒有?”

  “我現在就領你到樓上去,”我說,“我們可以在起居間裡見到他的。”

  “謝謝。”

  “我希望,”我們一起離開餐廳時,我說,“你的睡眠沒有受到影響吧?”

  “真把人嚇壞了,”她說得很慢,“但是,當然囉,我同那位可憐的姑娘不熟,我跟她的關系不像跟尼克。”

  “我猜你以前沒見過那姑娘吧?”

  “見過一次,在斯卡伯勒。她來跟尼克一起吃午飯。”

  “這件禍事對她父母可真是個巨大的打擊。”我說。

  “太可怕了。”

  但她說話的口氣說明她覺得此事完全與己無關。我私下裡想,這位太太太自私了,只要事不關己,她什麼都無所謂。

  白羅已經吃完了早點,正坐著看報,他站起身來,用他那種高盧人的禮貌迎接弗雷德里卡。

  “太太,”他說,“非常高興,不勝歡迎!”

  說著給她拖了把椅子過來。

  她謝謝他,微笑著坐了下來,兩條膀子擱在扶手上。她並沒有急於開口,只是直挺挺地坐在那兒,兩眼直視前方。這種沉默叫人好生不自在。後來她終於說話了。

  “白羅先生,我想,昨晚發生的那件不幸的事,同以前的沒有什麼兩樣。我是說,兇手想加害的是尼克。”

  “太太,這一點當是無疑的。”

  弗雷德里卡皺了皺眉頭,說:

  “尼克每次都能逃避災禍,真有神佑!”

  我聽得出她話裡有話,但那是什麼呢?

  “他們說禍福永遠是均衡的,周而復始,循環不已。”白羅有一套跟婦女周旋的陳辭濫調,聽起來很有哲學意味,仿佛寓意深遠,其實空洞無物,只是緩兵之計。

  “可能。和命運對抗是沒有用的。”

  這時她的聲音只有厭倦。後來她又接著說:

  “我得請你原諒,白羅先生,也請尼克原諒。我直到昨晚才相信了這一切。那以前我從來沒有想到過這種危險——會是真的。”

  “是嗎,太太?”

  “我現在看得出每件事都將被仔細研究,並且尼克周圍的人都將成為懷疑對象。雖然可笑,卻是真情。白羅先生,我說得對不對?”

  “你極為聰明,太太。”

  “那天你問了我一些塔維斯托克的問題,白羅先生。既然你遲早會發現,我還是現在就把真情告訴你為好。我不在塔維斯托克。”

  “不在,太太?”

  “我同拉紮勒斯先生上個星期一就開著汽車到這一帶來了。我們不希望引起人們注意,就住在一個叫謝拉科姆的小地方。”

  “我想,那地方離這裡大約七英里吧,太太?”

  “大概是的。”說話的聲音還是那麼冷漠。

  “我可以請問一個十分失禮的問題嗎?太太?”

  “現在是什麼時候,還顧得上這些!”

  “太太,你可能是對的。那麼,你同拉紮勒斯做朋友有多久了?”

  “我是半年之前遇到他的。”

  “你——對他很有意思,太太?”

  弗雷德里卡聳聳肩:“他——很有錢。”

  “哦!”白羅叫道,“這種話說出來可不大好聽。”

  她像是覺得有趣:“與其你來說,還不如我自己來說吧。”

  “嗯,當然總是這樣的。我是否可以再重複一遍,太太,你極為聰明。”

  “你大概很快就要授給我一張智力證書了吧。”弗雷德里卡說著站了起來。

  “沒有別的事要告訴我了嗎,太太?”

  “我想沒有了。我要帶些花兒去看尼克。”

  “啊,你想得多周到。太太,謝謝你的坦率。”

  她目光炯炯地盯了他一眼,欲言又止,轉身向房門走去。我替她開門的時候她朝我淡淡一笑。

  見她走了,白羅說:“她好聰明,但赫丘勒·白羅也頗有頭腦!”

  “你這是什麼意思?”

  “她這是強迫我接受‘拉紮勒斯是有錢的’這個概念的一個好方法呀!”

  “我得說,這位弗雷德里卡因為拉紮勒斯有錢而跟他拉拉扯扯,可真叫我惡心。”

  “我親愛的,你老是把正確的觀點用到錯誤的地方去。現在根本不是情操高尚與否的問題。問題是:如果賴斯太太有一個能夠滿足她一切欲望的忠實而又有錢的男朋友,她就根本不必為了一點微不足道的錢財去謀殺她最要好的女友!”

  “哦!”我恍然大悟。

  “這才‘哦!’”

  “你為什麼不阻止她到休養所去。”

  “幹麼要我來插手?是赫丘勒·白羅不讓尼克小姐會見朋友嗎?多笨的想法!不讓見尼克的是醫生和護士,是那些討厭的護士,那些只知道規章制度,一天到晚對你說‘這是醫生的指示’的護士!”

  “你不怕他們或許會讓她進去?尼克可能會堅持要見她的。”

  “親愛的黑斯廷斯,除了你我之外,誰也進不去的。我們現在就去看尼克,越快越好。”

  起居間的門被撞開了。喬治·查林傑怒氣沖沖地闖了進來。

  “喂,白羅先生,”他說,“你這是什麼意思?我打電話到尼克住的那家該死的休養所去探問她的病情,並且問他們我什麼時候可以去看她,他們說醫生不讓任何人探望尼克。我要知道這是什麼意思。直說吧,是你下的禁令,還是尼克真的嚇成大病了?”

  “我告訴你,先生,我無權過問休養所的事。我不敢這麼做。你為什麼不打電話去問問醫生?他叫什麼來著?哦,叫格雷厄姆。”

  “我打過電話給他了。他說她恢復得就像預料中一樣好。老調子,但我很知道這一套。我舅舅就是個醫生,在哈利街開業,神經科專家、心理分析家,還有許多其它頭銜。把親戚朋友擋回去的各種手法我全知道。我不相信尼克的健康情況不允許她會客。我相信是你在裡頭搗鬼,白羅先生!”

  白羅對他溫厚地笑了笑,我注意到他對熱戀中的情人向來特別寬容。

  “現在請聽我說,我的朋友,”他說,“要是一個人可以進去,其餘的就誰也擋不住了。你聽懂我的意思沒有?或者全讓進去,或者一個也不讓。我們關心的是尼克的安全,你和我,對不對?對!那麼你當然看得出,必須一個都不讓進。”

  “我懂了,”查林傑慢吞吞地說,“不過……”

  “行了,我們不多說了,甚至還要把剛才說的話也全部忘掉。謹慎,絕對的謹慎,這就是目前我們特別需要的。”

  “我可以守口如瓶,”那海員輕輕地說。他轉身走到門口又停下來說:

  “鮮花總不禁運吧?只要不是白色的。”

  白羅笑了。

  門在查林傑身後關上的時候,白羅說:

  “現在,查林傑,賴斯太太,可能還有拉紮勒斯都一窩蜂湧進了花店,我們悄悄地把汽車開到休養所去吧。”

  “去搞清那三個問題的答案?”

  “是的,我們要問一下,雖然事實上我已經知道了。”

  “什麼?”我驚叫了一聲。

  “是的。”

  “你是什麼時候想出來的?”

  “在我吃早點的時候,黑斯廷斯,答案自己尋上門來了。”

  “告訴我吧。”

  “不,讓你親耳從小姐那裡聽到答案吧。”

  然後,為了分散我的注意力,他把一封拆開的信推到我面前。這是白羅請來鑒定老尼克·巴克利畫像的專家寄來的,裡頭是一份鑒定報告。報告肯定地指出那幅畫最多只值二十英鎊。

  “瞧,一個疑點澄清了。”白羅說。

  “這個洞裡沒有耗子,”我說,因為我記得過去在這種情況下白羅曾說過這句話。

  “啊,你還記得這句話!不錯,正如你所說的,這個洞裡沒有耗子。一幅畫只值二十英鎊而拉紮勒斯卻出價五十鎊。這個外表精明的年輕人的判斷力多糟糕!不過,啊,我們應當出發去辦我們的事兒了。”

  那個休養所座落在一座小山頭上,高高地俯瞰著海灣。一個穿著白衣的服務員帶我們走進樓下一個小會客室,接著馬上來了一位動作輕快敏捷的護士。她一眼就認出了白羅。很明顯,她已經從格雷厄姆醫生那裡得到了指示,並聽醫生詳細形容過這位偵探的外貌。此時她面含笑意。

  “巴克利小姐夜裡睡得很好,”她說,“跟我來吧。”

  我們在一間陽光充足令人愉快的房間裡見到了尼克。她躺在一張狹窄的鐵床上,活像個疲倦的小孩。她臉色很白,雙眼卻紅得可疑,一副無精打采的模樣。

  “你們來了可真好,”她毫無感情地說。

  白羅把她的纖纖玉手握在自己的雙手中間,說:“勇敢些,小姐,活著總是美好的。”

  這些話使她一驚。她端詳著白羅的臉。

  “哦,”她說,“哦——”

  “你現在肯不肯告訴我,小姐,是什麼事使你近來鬱鬱寡歡?還是要我來猜一下,並對你表示極其深切的同情呢?”

  她臉紅了。

  “你知道了,啊,現在誰知道了都沒有關系,一切全都成了過眼煙雲,我再也看不見他了。”

  她失聲痛哭起來。

  “勇敢些,小姐。”

  “勇氣,我一點也沒有了。在過去幾個星期裡勇氣全用完了。我一直抱著希望,直到最近還在一廂情願地希望著。”

  我愣愣地站著,什麼也不明白。

  “你看可憐的黑斯廷斯,”白羅說,“我們現在說的話他連一個字也聽不懂。”

  她那黯然失色的眼光遇上了我莫名其妙的眼光。

  “邁克爾·塞頓,那位飛行員,”尼克說,“我已經跟他訂了婚,可是他死了。”

第十一章 動機

  這下我發呆了。

  “這就是答案?”我問白羅。

  “是的,我的朋友。我是今天早晨知道的。”

  “你是怎麼知道的?是怎麼猜出來的?你說它是自己尋上門來的呀。”

  “是的,我的朋友,就在報紙的第一版上。我記起了昨天吃晚飯時的談話,就恍然大悟啦。”

  說著他又轉向尼克:

  “你是昨天晚上聽到這個消息的?”

  “是的,在收音機上。我藉口說要打電話,而實際上是想一個人去聽聽收音機上的消息。如果……”她把到了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所以我昨晚就聽到了……”

  “我知道,我知道,”他捧住尼克的小手。

  “這對於我來說是個致命的打擊,可是客人們卻紛紛到來。我真不知怎樣才能把這一切應付過去,真像一場噩夢!但我看得出——好像我自己成了第三者——我的舉止很正常,只是有點不自然。”

  “是呀,我完全理解。”

  “後來當我去拿弗雷迪的披肩時,有那麼一瞬間我真的控制不住自己了,一時痛哭起來,但我還是馬上收起了眼淚,因為馬吉一直吵著找她的大衣。最後她拿了我的披肩出去了,我急忙搽了點粉和胭脂也跟了出來,可她卻已經——死了。”

  “嗯,這對你是多大的打擊!”

  “不,你不懂,當時我氣極了,我希望死的是我!我想死——卻活著,而且還不知要活上多久!邁克爾·塞頓卻死了,淹死在太平洋裡了。”

  “不幸的孩子!”

  “有什麼不幸的。我告訴你:我厭棄生命!”她怨恨地哭了。

  “我理解,我全都理解,小姐。對我們每個人來說,生活中總有那麼一刻會叫人覺得死去比活著強。可是一切都會過去的,哀愁和痛苦,都會在不知不覺之中悄然而逝。你現在自然不會相信這種說法,我知道。像我這麼個老頭子對你說這些有什麼用呢?空話——這就是你的看法——全是空話。”

  “你以為我會忘掉我的愛情,去跟別人結婚嗎?絕不會!”

  她坐在床上,雙手緊緊絞在一起,臉上泛著紅暈,十分嬌美。

  白羅溫存地說:

  “不,不,我完全沒有這個意思。你很有幸,小姐,曾被這麼勇敢的英雄愛過。你是怎麼遇上他的?”

  “那是在托基——去年九月,差不多一年前。”

  “後來你們訂婚了。那是什麼時候的事?”

  “剛過聖誕節。可是我們一直保密。”

  “為什麼要保密呢?”

  “邁克爾的叔叔——老馬修·塞頓爵士,把一切鳥兒當作寶貝心肝而把女人當作仇人、死敵。”

  “哦,這可真是毫無道理。”

  “是呀,但我不是指的這個。老馬修是個脾氣古怪的人,認為女人是男人的剋星。但他很喜歡邁克爾,並且為這個侄兒感到自豪。邁克爾一切都靠他叔叔。那架兩用飛機就是他叔叔替他造的,這次環球探險的一切費用也全是這位老人支付的。這次環球飛行是邁克爾最大的希望,也是他叔叔最渴望實現的夢想。只要這次飛行成功了,在他叔叔面前,邁克爾就能有求必應。那時即使我們的事叫他發覺了也關系不大,因為侄兒成了世界知名的探險英雄,叔叔臉上光彩,一定會回心轉意的。”

  “是這樣的,我明白了。”

  “邁克爾說,在成功之前一點風聲也不能走漏,我就一直守口如瓶,對誰也沒講——哪怕是弗雷迪。”

  白羅呻吟了一聲,說:

  “要是你能早點告訴我,小姐……”

  尼克凝視著他。

  “那又怎樣呢?這跟謀害我有什麼關系呢?我向邁克爾保證過對誰也不講,並且我也做到了。當然,這是痛苦的,焦慮和欣慰、絕望和希冀交替著折磨我,一天到晚坐臥不安,大家都說我神經過敏,可我又不能解釋。”

  “我想像得出。”

  “他以前也失蹤過一次,那是在他飛越沙漠去印度的途中。當時的情形叫人絕望,但後來他修好了機器,化險為夷。我一直對自己說這一次也一定是這種情形。人人都說他死了,但我始終像個駝鳥把頭埋在沙裡,直到昨天晚上……”

  她的聲音越來越低,終於聽不見了。

  “你一直抱著希望?”

  “我也說不清,也許只是不肯相信吧。最受不了的是對誰也不能說,只好一個人發愁。”

  “是啊,小姐,我能夠體會。你有沒有打算對誰透露一點風聲?比方說,對賴斯太太?”

  “有時我很想這麼做,想得要命。”

  “你想她會不會猜到了你的秘密?”

  “不,我想不會。”尼克思索著說,“她什麼也沒說過。當然她有時老是對我暗示說我們是推心置腹的朋友,應當無話不談。”

  “邁克爾的叔叔死了以後你也沒打算告訴她嗎?他死了大約一個星期左右了。”

  “我知道,他是動手術之後死的。但他一死就對別人透露我和邁克爾的關系是很不高尚的。在所有的報紙都把邁克爾失蹤的消息當作熱門新聞大登特登的時候,我這一說,記者便會蜂擁而來,我豈不顯得是在趁人之危大出風頭嗎?邁克爾知道了一定不高興的。”

  “這是對的,小姐,你不能公開宣佈。但我想,你可以同好朋友私下談談。”

  “我對一個人暗示過,”尼克說,“就那麼一次,但不知那個人聽懂了沒有。”

  白羅點點頭,突然改變了話題。

  “你同你表哥維斯先生的關系是否很融洽?”

  “查爾斯?提起他幹麼?”

  “隨便問問罷了。”

  “查爾斯是個好心人,”尼克說,“當然,他固執得可惡。他從不離開這聖盧一帶,老是說我這也不是那也不是。”

  “啊,小姐,小姐!我倒有所耳聞,說他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哩。”

  “我們並不互相疏遠。他認為我的生活方式是大逆不道的,他不贊成我的雞尾酒會,我的梳妝打扮,我的朋友往來和我的舉止言談。盡管如此,他還是見了我就神魂顛倒。他呀,老是想要改造我。”

  停了停,她眨眨眼問:

  “這些事你是從什麼地方聽來的?”

  “我悄悄兒地對你說吧,小姐,我曾有幸同那位澳大利亞女士克羅夫特太太攀談了幾句。”

  “她是個相當熱情的人——只要你有時間坐著聽她講。那些個多情得要命的話題——什麼愛情呀,家庭呀,孩子呀,沒完沒了地發揮個淋漓盡致。”

  “我也是一位老派的多情紳士呀,小姐。”

  “是嗎?我覺得你們兩位當中還是黑斯廷斯更多情些。”

  我臉上發燙了。

  “呵,他神氣起來啦,”白羅看見我的窘態,高興得眉飛色舞,“不過小姐你說得對,是啊,正確之至。”

  “完全不對!”我氣起來了。

  “黑斯廷斯有極為罕見的純潔天性,有時候叫我傷透了腦筋。”

  “別胡鬧了,白羅。”

  “他呀,素來與一切邪惡不共戴天。一旦遇見什麼醜行劣跡,他那正義凜然的怒氣是如此之雷霆萬鈞,以致一下子就把一切都給你攪個亂七八糟。啊,少見的德行。不,我的朋友,我不讓你反駁,你就是這樣一個人。”

  “你倆對我都很好。”尼克柔情地說。

  “啊,啊,小姐,這沒什麼。我們還有許多事要做呢。首先,你還得待在這兒,你得服從命令,得照我說的行事。在這點上我是不會讓步的。”

  尼克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

  “你叫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我對一切都無所謂了。”

  “目前你不能會見朋友。”

  “我誰都不想見。”

  “這在你是消極的,對我們來說卻是積極的。現在,小姐,我們要走了。我們不再驚動你那聖潔的哀愁了。”

  他走到門口,握著門上的把手轉過頭來說:

  “順便問一下。你說過立了遺囑。在什麼地方——這遺囑?”

  “哦,總在什麼地方的。”

  “在懸崖山莊嗎?”

  “是的。”

  “在保險櫃裡還是鎖在抽屜裡?”

  “哎,我真的不知道。反正總不外乎這些地方。”她皺起眉頭說,“我的東西不大會在固定的地方,你知道。這種檔很可能在書房的寫字台裡,許多帳單什麼的也在那兒,遺囑可能就跟這些玩意兒混在一起。再不然就在我臥室裡了。”

  “你讓我去找找看,好嗎?”

  “你想去找當然可以。你愛看什麼就看什麼好了。”

  “多謝了,小姐。那麼我就要去利用一下你給予我的這種方便了。”

第十二章 埃倫

  從休養所裡出來的時候白羅一聲不吭。到了外面,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臂,說道:

  “怎麼樣,黑斯廷斯?這下明白了吧?嘿,帷幔拉開了!我說得對啊,說得對啊!我一直就說我們的鏈條少了一環——關鍵性的一環。離開了它,整個事件就無從解釋了。”

  他那失望和狂喜交織在一起的聲音使我完全摸不著頭腦。我看不出發生了什麼具有劃時代意義的大事。

  “這個事實始終就存在著,我卻沒有及時發現。不過怎麼發現得了呢?知道存在著一個重要的未知數——這點我沒弄錯——但這個未知數究竟是什麼,可就很難查明了。”

  “你是說,尼克同邁克爾的訂婚和這個案子有直接的關系?”

  “難道你看不出來?”

  “我看不出。”

  “看不出?多怪!你要知道,它提供了我們一直在尋找的東西——動機,不為人知的極其明顯的動機啊!”

  “我可能太冥頑不化了,但我真的看不出。你指的是妒忌這類動機嗎?”

  “妒忌?不,不,不。此動機是司法界司空見慣的,最善誘人作惡,是謀財。”

  我注視著他。他平靜下來向我解釋道:

  “聽我說,我的朋友。馬修·塞頓爵士死去才一個星期。這位爵士是個百萬豪富,是英倫三島第一流闊佬之一。”

  “是啊,不過——”

  “別急,我們一步步來嘛。他崇拜自己的侄兒,因此我們可以不加思索地指出這麼一個必然的事實:他會把極為可觀的財產遺留給這個侄兒。”

  “但是……”

  “當然,那些遺產會有一部分捐贈給他所愛好的鳥類保護事業,可是大部分的財產將歸屬邁克爾·塞頓。上星期二開始有了關於邁克爾失蹤的報道,而星期三對尼克小姐的謀害就開始了。我們假設一下,黑斯廷斯,邁克爾·塞頓在起飛前曾立過遺囑,在那裡頭他把一切全都留給惟一的親人未婚妻了。”

  “這只是你的臆測罷了。”

  “對,只是臆測,但肯定不會錯的。如果不是這樣,所發生的一切便只能是個無解方程。須知這不是一筆無足輕重的小遺產。這是一筆驚人的大賭注呀!”

  我沉默了片刻,在心裡仔細盤算。我覺得白羅這樣下結論未免輕率,然而我也隱約感覺到他已經把握住了關鍵性的事實。他那卓越的眼力屢試不爽,在過去的年代裡給我留下過深刻的印象。不過我還是覺得有不少疑點仍需澄清。

  “要是他們的訂婚根本就沒人知道呢?”我爭辯說。

  “哈!肯定有人知道。這種事情是沒有不走漏風聲的。即使不知道,猜也猜得出。賴斯太太就疑心過——這是尼克小姐說的。而且她還可能證實了她的懷疑。”

  “怎麼證實的?”

  “可以這樣設想:邁克爾·塞頓必然有信寫給尼克小姐,因為他們訂婚的時間不短了。尼克小姐向來粗枝大葉,難道會費心把這些信特別秘密地鎖在一個安全的地方?我簡直不相信她會用鎖鎖過東西。因此賴斯太太要證實她的疑心實在太容易了。”

  “弗雷德里卡·賴斯知道她朋友的遺囑內容嗎?”

  “這更不用說了。啊,很好,現在範圍縮小了。你還記得我列的那張從一到十的名單嗎?表上現在只剩下兩個人了。我排除了傭人,排除了查林傑中校——雖然從普利茅斯到這兒的三十英里路他竟開著汽車走了一個半小時,我也排除了拉紮勒斯先生,他曾出價五十鎊去買一幅僅值二十鎊的畫。這在幹他那種行當的人來說是耐人尋味的。我也排除了那兩位古道熱腸的澳大利亞人。表裡只留下兩個人了。”

  “一個是弗雷德里卡·賴斯,”我慢吞吞地說,仿佛又看見了她那蒼白的臉,淺黃的頭發和柳條般的身影。

  “對,她是很明顯的。不管尼克那份遺囑的措辭多麼不正規,她總歸是一切動產的繼承人。除了懸崖山莊之外,其餘一切東西都將落到她的手中。如果昨天晚上死的不是馬吉小姐而是尼克小姐,賴斯太太今天已經是個腰纏萬貫的闊婦人啦。”

  “我簡直無法相信。”

  “你是說你不相信一個如此嬌媚纖弱的女郎竟會殺人對不對?其實別說你了,就是陪審團裡有時也會有個把不諳世事的陪審員受這種想法的影響哩。不過你也許是對的,因為另外還有一個人也很可疑。”

  “誰?”

  “查爾斯·維斯。”

  “但他只能得到房子呀。”

  “是的,不過他可能不知道這一點。是他替尼克起草遺囑的嗎?我想不是的。因為如果是他起草的,這份遺囑就會由他保存而不會叫尼克說出‘總在什麼地方的’這種話來。所以你看,黑斯廷斯,他可能對這個遺囑一無所知,甚至以為她根本就沒有立過遺囑。這樣,在沒有遺囑的情況下,他便是最近的親屬,可以繼承尼克留下的一切財產。”

  “對,”我說,“我現在認為這個人是兇手的可能性比賴斯太太大。”

  “這是因為你憐香惜玉,黑斯廷斯。居心險惡的律師是小說裡經常出現的熟悉形象。維斯是個律師,再加上生就一張冷淡的面孔,你就以為是他幹的了。當然,從某些方面來看,他的確比賴斯太太更為可疑。他比她更容易知道那枝手槍在什麼地方,也更像個會使用這種武器的人。”

  “還有把那塊石頭推下峭壁。”

  “是啊,可能的。雖然我說過只要有一根杠杆,這件事誰都幹得了。況且那塊石頭滾得不是時候,沒傷著尼克,看上去倒像個女人幹的。但把汽車上的剎車搞壞卻又像是男人才想得出的點子——雖然現在許多女人擺弄起機器來也是一把好手。不過從另一方面看,如果我們懷疑維斯先生,有一兩個地方卻解釋不通。”

  “比如說——”

  “他不像賴斯太太那樣有機會瞭解到尼克小姐訂婚的消息。還有,他辦起事來是沉著冷靜的。”

  “沉著冷靜又怎麼樣呢?”

  “塞頓之死直到昨天吃晚飯的時候才被證實。在這之前,塞頓之死僅僅是人們的猜測。沒有任何把握地鹵莽行事不像一個職業律師的處事方法。”

  “對,”我說,“女人就不同了。她們感情沖動起來是又鹵莽又不考慮後果的。”

  “不錯。”

  “尼克至今還能安然無恙地活著,真是僥幸之僥幸。”

  突然我想起弗雷德里卡說“尼克每次都能逃避災難,真有神佑”這句話時所用的奇怪聲調,不由得哆嗦了一下。

  “是呀,”白羅低聲說道,“我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慚愧得很。”

  “是天命吧。”我喃喃地說。

  “啊,我的朋友,我是不會把人類的過錯歸咎於上帝的。我說,當你在星期天早上做禱告的時候,雖然出於無心,但在你的聲音裡總帶有那麼一種不滿,仿佛說是上帝殺了馬吉小姐,對不對?”

  “真的,白羅!”

  “可是,我的朋友,我卻不會仰天長歎,說:‘既然上天安排了一切,我便只需袖手旁觀’。因為我認為‘天生我材必有用’,上帝把我送到這個世界上來,就是要我來干涉世事的。這是我的天職。”

  我們沿著“之”字形小路登上山頂,走進懸崖山莊的花園。

  “啊,”白羅說,“這條路真陡,我走得滿身是汗,連鬍子都掛下來啦。剛才我說到哪裡了?哦,對,我要來干涉世事,並且總是站在無辜者和受害者的一邊。現在我站在尼克小姐這邊,因為她是受害者。我也站在馬吉小姐這邊,因為她被無辜地打死了。”

  “你把長矛指向弗雷德里卡·賴斯和查爾斯·維斯。”

  “不,不,黑斯廷斯,我並不抱成見。我只是說,目前看來這兩個人當中有一個可能搞了鬼。咦,你看。”

  我們走到了屋前的草地上。一個看上去蠢得可以的長臉男人正在推一台割草機。他的雙眼就像死魚眼睛一樣沒有一點靈光。在他身旁有個十歲光景的男孩,相貌奇醜但相當聰明。

  我忽然想起剛才我們好像沒有聽到割草機的響聲,想來大概他幹得太累休息了一下,後來聽見我們的說話聲連忙又幹起來。

  “早安。”白羅說。

  “早安,先生。”

  “我想你是園丁,屋裡那位管家太太的丈夫吧?”

  “他是我爸爸。”男孩說。

  “很對,先生。”園丁說,“我想你是一位外國紳士,一位偵探吧?我們年輕的女主人可有什麼消息?”

  “我剛從她那裡來。她夜裡睡得很好。”

  “剛才員警在這裡,”男孩子說,“喏,就在台階那兒,昨天那位小姐就是在這裡被人殺掉的。我以前看過殺豬,對吧,爸爸?”

  “哦,”他父親毫無表情地說。

  “爸爸在農場幹活的時候常常殺豬的,是不是,爸爸?我看見過殺豬,那才好玩哩。”

  “小孩子總是喜歡看殺豬的。”那位父親說,好像在背誦一條顛撲不破的自然界的真理似的。

  “那小姐是被手槍幹掉的,”男孩子又說下去,“她沒有像豬一樣被割斷喉管,沒有。”

  我們向屋子走去,謝天謝地,總算離開了那個殘忍不祥的男孩。

  白羅進了客廳就打鈴喚人。埃倫穿著一身整潔的黑衣服應召而來。見到我們她並不奇怪。

  白羅告訴她,我們已得到尼克的同意,要查看一下這幢房子。

  “很好,先生。”

  “員警已經來過了?”

  “他們說他們已經查看完畢,先生。他們一早就在花園裡忙亂。不知他們找到了什麼沒有。”

  她正要走開,白羅又把她叫住了。

  “昨晚當你聽說巴克利小姐被槍殺時,是否非常吃驚?”

  “是的,先生,我嚇壞了。巴克利小姐是個好姑娘,先生。我想不通怎麼她會被人殺害的。”

  “如果被害的是另外一個人,你就不會這樣驚恐,是嗎?”

  “你這是什麼意思,先生?”

  我說:“昨晚我進來打電話的時候你馬上問是否有人出了事。你是不是在等待著這種事情的發生?”

  她沉默了一會,手指擺弄著衣角。她搖搖頭,輕聲說道,“先生們,你們不會理解的。”

  “不,不,”白羅說,“我會理解的。不管你說什麼我都能理解。”

  她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最後還是相信了他。

  “知道吧,先生,”她說,“這不是一幢好房子。”

  我聽了有點意外,就輕蔑地朝她瞟了一眼。白羅卻好像覺得這種說法言之成理。

  “你是說,這是一幢古老陳舊的房子吧?”

  “是的,先生,這不是一幢好房子。”

  “你在這裡很久了吧?”

  “六年了,先生,不過,當我還是個姑娘的時候,就在這裡做過廚房裡的女僕。”

  白羅很注意地看著她。

  “在一幢古屋裡,”他說,“有時總有那麼一種森冷的邪氣。”

  “就是,先生。”埃倫急切地說,“一種邪氣,還有不良的念頭和行為,房子裡就好像有一種腐爛的東西被風幹了似的,既找不到又無法清除;它是一種感覺,無處不在。我知道總有一天要出事的。”

  “是啊,事實證明你是對的。”

  “是的,先生。”

  她的聲音裡有一種隱藏著的滿足——她那陰沉沉的預言這次可真的成了事實。

  “但你卻沒想到會應在馬吉小姐身上。”

  “這倒是真的,先生,沒有人恨她——這點我是很有把握的。”

  我覺得這些話裡埋藏著一條線索,我希望白羅會順藤摸瓜,但叫我大失所望的是他調轉了話題。

  “你沒聽到槍聲?”

  “那時正放焰火呀,吵得很。”

  “你沒出去看?”

  “沒有,我還沒收拾好晚飯桌上那一攤子。”

  “那個臨時雇來的男僕在幫你的忙嗎?”

  “沒有,先生,他到花園裡看焰火去了。”

  “但你卻沒去。”

  “是的,先生。”

  “為什麼呢?”

  “我得把活兒幹完。”

  “你對焰火不感興趣?”

  “不,先生,不是不感興趣,但你瞧,焰火要放兩晚,我和威廉今晚休息,我們要到城裡去,並在那兒看焰火。”

  “我明白了。你聽到了馬吉小姐在到處找她的大衣,可是找不到?”

  “我聽到尼克小姐跑上樓去,先生,還聽到巴克利小姐在樓下堂屋裡對尼克叫著說她找不到一樣什麼東西。我聽見她說:‘好吧——我用你那塊披肩……’”

  “對不起,”白羅打斷了她的話,“你沒有幫她去找那件大衣,或者到汽車裡去替她取?”

  “我有我自己的事要幹哪,先生。”

  “不錯,兩位女士誰也沒要你幫忙,因為她們以為你在外邊看焰火。”

  “是的,先生。”

  “那麼,以前幾年裡,你每年都在外邊看焰火的囉?”

  她雙頰突然泛紅。

  “我不知道你這是什麼意思,先生,並沒有誰禁止我們到花園裡去呀!今年我不想去看,情願幹完了活就去睡覺,這是我的自由啊,我想。”

  “是啊,是啊,我並沒有想要冒犯你,你當然可以隨意行事的。換換口味,其樂無窮。”

  他歇了口氣,又說下去:

  “還有一點事不知你能不能給我們一點幫助。這是一幢古屋,你是否知道,這所房子裡有沒有暗室?”

  “唔,有一塊滑動嵌板——就在這個房間裡,我記得以前看到過——我還是個姑娘時,曾在這所屋子裡做過女僕——只不過現在我記不得它在哪裡了。也可能在書房裡吧?我真的說不確切。”

  “一個人可以藏在裡面嗎?”

  “不,先生,藏不下的。那只是個壁龕,大約尺把見方而已。”

  “啊,我指的根本不是這種東西。”

  她臉又紅了。

  “如果你以為我躲在什麼地方——沒有!我聽到尼克跑下樓,出了房子,又聽見她呼喊,我到這裡來看看是否出了什麼事,就是這樣,我可以憑聖經起誓,可以起誓的!”

第十三章 信

  成功地打發走埃倫之後,白羅若有所思地向我轉過臉來。

  “我在想,她聽到槍聲沒有呢?我覺得她是聽到的。她聽到了槍聲就打開了廚房門,她聽見尼克從樓上下來走出戶外,然後她自己也跑到堂前來看看發生了什麼事,這是很自然的。但昨晚她為什麼不出去看焰火呢?這是我很想知道的,黑斯廷斯。”

  “你幹嗎要問她關於什麼暗室的事?”

  “這只是異想天開罷了。不過,我們並沒有解決那第十個的問題呀。”

  “第十個?”

  “就是我那張人物表裡的最後一個,那個很成問題的陌生人。假設那人跟埃倫有關系,而且昨晚到這兒來了。他(我且把他算作是個男的吧)藏身于這房間的一個暗室裡,一個姑娘從他附近走過時,他錯當她是尼克,就跟著她出去並向她開了槍。不——不會的。因為我們現在知道這兒無處可以藏身,埃倫昨晚留在廚房裡也只是偶然罷了。來,我們去找尼克的遺囑吧。”

  客廳裡什麼檔也沒有。我們推門走進書房,這是一間光線黯淡的房間,窗子對著花園裡的汽車路,這個房間有一張式樣古老的胡桃木寫字台。

  找遺囑可真費時間。一切東西都雜亂無章:帳單和收據都混在一起;請帖、催款通知書和朋友的信件都不分彼此,親密無間。

  “我們來整理一下吧,”白羅毫不猶豫地說,“讓它們各就各位。”

  他馬上動手,半小時後他很滿意地坐直了身子。每樣東西都被分了類,疊整齊了,並用文件夾夾好了。

  “這就好啦,這麼幹至少有一個好處,每樣東西都被仔細看過了,沒有遺漏。”

  “這是真的。但也沒發現什麼呀。”

  “可能除了這個!”

  他扔給我一封信,這封信裡的字寫得又大又潦草,幾乎不可辨認。

    我的寶貝:

      那個晚會真是太美妙了。我今天懶得像條蟲一樣。你沒去碰那玩意

    兒是明智的,以後也永遠別起這個頭,寶貝兒。要想戒掉它是極難的;

    我又要寫信給那個男朋友去催我的命根子了。真是地獄裡的生活啊!

                          你的弗雷迪

  “是去年二月份寫的,”白羅思索著,“很明顯,她在吸毒,我一看見她就知道這一點了。”

  “真的嗎?我從來沒想到會是這樣。”

  “這是顯而易見的,只要看她的眼睛好了;還有她那變化多端的古怪的情緒,有時神經過敏,緊張得很;有時生氣全無,遲鈍之極。”

  “吸毒會影響一個人的道德,是不是?”

  “這是不可避免的。但我認為賴斯太太還未吸毒入癮,她剛開始,陷得不深。”

  “尼克呢?”

  “她沒有這種行為。她有時會參加一個這一類的晚會,但只是為了尋尋開心而已,她不是個吸毒者。”

  “我很高興。”

  我突然記起尼克曾說過弗雷德里卡有時會控制不住自己,白羅點點頭,用那封信敲著桌子,說:

  “她所指的無疑就是這件事了。現在,正如你所說的,在這兒我們已經看不出更多的東西了,我們到樓上尼克的臥室裡去吧。”

  尼克的臥室裡也有一張書桌,但裡邊空蕩蕩的,找不到遺囑。我們找到她的汽車執照,還有一張尚未過期的上個月的紅利股息券,另外就沒有什麼要緊的東西了。

  白羅生氣地歎息道:

  “這些年輕小姐現在根本得不到應有的訓練,在條理性方面簡直毫無教養,也根本不懂得辦事的方法。這位尼克小姐,她是有魅力的,但她的頭腦裡只有些棉花、稻草!她是只繡花枕頭!”

  這時,他開始倒騰起衣櫥的抽屜了。

  “白羅,可以肯定,”我不以為然地說,“這裡面只是些內衣。”

  他驚訝地停了下來,

  “那又怎樣呢?”

  “難道你不認為——我是說——我們不應當——”

  他突然放聲大笑起來。

  “哦,黑斯廷斯,你是維多利亞時代的老古董。如果尼克在這裡的話,她也會這樣對你說的,極有可能她會說你的思想老得就像那只布滿裂痕的洗臉缸!現在這個時代裡,無論是大家閨秀還是小家碧玉,都不會為她們的內衣被人家看見而把精心保養的臉蛋漲成豬肝的顏色。那些胸衣、襯褲之類早已不是什麼秘密了。在海灘上,每天你都能在你周圍數英尺之內發現一大堆這一類的東西,那又怎麼了呢?”

  “我看不出你有什麼必要去翻她的衣櫥。”

  “聽我說,我的朋友。很清楚,她不會把她的珍寶鎖起來——那位尼克小姐。如果她想藏起什麼,她會藏到什麼地方去呢?在那些襪子和裙子下面。啊哈!我們找到了什麼?”

  他舉起一袋用紅絲繩紮住的信。

  “如果我沒弄錯的話,這是邁克爾·塞頓先生令人銷魂的情書了!”

  他若無其事地解開了繩子,開始把那些信一一展開。

  “白羅,”我義憤填膺地叫了起來,“你真的不能那麼做!這可不是鬧著玩的。”

  “我並不是在鬧著玩,我的朋友,”他的聲音突然變得粗暴嚴厲,“我在破案。”

  “是的,但這些私信……”

  “這些信可能不會提供什麼。但反過來,它們也可能會提供一些線索的!我必須利用一切機會,我的朋友。來,你來跟我一起看吧。兩雙眼睛總比一雙強些,你就這樣開脫自己好了:認定那位忠實可靠的埃倫,對於這些信早已熟悉得可以倒背如流。”

  我還是不明白,雖然我覺得處在白羅的地位上這樣做是言之成理的,而且我還拿尼克的話來安慰自己,她說過:“你們想看什麼就看什麼吧。”

  這些信相隔時間很長,第一封信是去年冬天寫的。

    親愛的:

      新年來到了,我在盤算著今年要做的事。一想起你真的愛我,我就

    沉浸在無限的柔情和幸福之中。你使我的生活完全改變了,這一點,我

    們相遇之時起就已心照不宣了。祝你新年快樂,我迷人的姑娘。

                   永遠是你的邁克爾  寫于元旦

    最親愛的人兒:

      我多希望能更經常地見到你呀,像現在這樣真叫人難受。我不喜歡

    這樣東躲西藏的,但我向你解釋過我們的情形。我也知道你多麼痛恨謊

    言和隱瞞,我也如此。但是小不忍則亂大謀,馬修叔叔一想起早婚就怒

    火中燒,說這會毀滅男子的事業,好像你會使我的事業完蛋似的,我的

    天使呀!

      高興些吧,親愛的,一切都會好的。

                      你的邁克爾  於二月八日

     

      我知道不該每兩天給你寫一封信,但我怎麼辦得到呢!昨天我起飛

    的時候又想起了你。我飛越了斯卡伯勒,歡樂和幸福的眾神保佑的斯卡

    伯勒——世界上最叫人迷戀的地方。親愛的,你不知道我愛你愛得心碎。

                       你的邁克爾  三月二日

   

    最親愛的:

      一切都准備好了。如果我能完成這次飛行(我一定能),我在馬修

    叔叔面前就在說話的份兒了——如果他不願意——又有什麼關系呢?你

    對我寫的那篇描述‘信天翁’號的冗長的技術文章如此感興趣,可真叫

    我感激。我多想帶你一起坐這架飛機飛行啊!但看在老天爺的分上,別

    為我擔憂。這次飛行聽起來很危險,實際上卻沒有什麼。我不會死的,

    因為我知道你愛著我,一切都會好的,我的愛人。

                   你最忠實的邁克爾  於四月八日

    小天使:

      你所說的每個字都是對的,我將永遠珍藏這封信。我覺得我實在配

    不上你,你跟我所遇見過的每個人都不同,我崇拜你。

                     你的邁克爾   於四月二十日

  最後一封信沒有日期。

   

    最親愛的:

      我明天啟程了。我感到極度的振奮、激動,懷著必勝的信心,“信

    天翁”號的每個零件都調校過了,它不會辜負我的。開朗起來,愛人,

    別為我擔憂,雖然冒險,但每個人在生活中都時常要冒險的。順便告訴

    你一下,有人說我應當立個遺囑(老練的人——出於一片好意),所以

    我就立了——立在半張筆記本的紙頭上,寄給了惠特菲爾德老頭;我沒

    空在這上頭動腦筋。有個人曾經告訴我,某人立的遺囑只有四個字:

    “全給母親。”這樣的遺囑在法律上也一樣生效。我的遺囑跟那份很像,

    我記得你的名字叫瑪格黛勒——瞧我多聰明。那份遺囑還有兩個見證人。

      別把這些關於遺囑的一本正經的話放在心上(我也只是偶然提一下),

    我不會出事的。我將從印度和澳大利亞這些地方給你發電報。要有信心,

    一切都會順利進行的,明白嗎?

      晚安,上帝保佑你!

                             邁克爾

  白羅把信重新折好。

  “瞧,黑斯廷斯,我得看這些信——證實一下,這我告訴過你的。”

  “但你也可以通過其它途徑來證實呀。”

  “不,我的朋友,無法辦到。只有採用現在這種方法。你瞧,我們有了很寶貴的證據了。”

  “哪方面的?”

  “我們現在知道了這麼一個事實,即邁克爾書面立下了對尼克小姐很有利的遺囑。隨便什麼人只要看了這些信,便都可以瞭解這一點。而這樣不當心保存的信是誰都能看到的。”

  “埃倫?”

  “埃倫當然看過,我可以這樣斷言。我們出去的時候,不妨做個小實驗來證實這一點。”

  “遺囑找不到。”

  “唔,這很怪。但它也可能被扔到書架頂上或者塞進一個瓷花瓶裡去了。我們必須想辦法叫小姐回憶起來,不過無論如何,這兒再找不出什麼了。”

  我們下樓時,埃倫正在撣灰塵,我們從她身邊經過時,白羅愉快地向她道了早安,他走到前門時,又回過頭來說:

  “我想你可能知道巴克利小姐同那個飛行員邁克爾·塞頓訂了婚吧?”

  她睜大了眼睛。

  “什麼?就是報上天天出現的那個飛行員嗎?”

  “是的。”

  “啊,我沒聽說過,會有這樣的事!跟尼克小姐訂婚!”

  當我們走出房子時,我對白羅說:

  “她這可是真正地覺得十分意外,不像是裝出來的呀。”

  “是的,是像真的。”

  “可能就是真的嘛。”我提出我的觀點。

  “那些信就真的一直放了好幾個月沒有動過?不,我的朋友。”

  “很好,”我暗自思忖,“不過我不是赫丘勒·白羅,我也並不去干涉與已無關的事。”

  但我什麼也沒說出口。

  “這個埃倫——她是個謎,”白羅說,“我不喜歡這個謎!這兒有些東西我還弄不懂。”

第十四章 遺囑失蹤之謎

  我們又回到休養所。

  見到我們,尼克顯得相當驚訝。

  “是啊,小姐,”白羅這樣回答她那詢問的目光,“我就像‘盒子裡的傑克’(譯注:英國的一種玩具。只要將盒蓋打開,一個名叫“傑克”的木偶小丑就會從盒子裡伸出頭來)又在你面前跳出來啦。首先我要告訴你,我們給你把那些檔和信都整理好了,現在每樣東西都有自己的位置了。”

  “是該理一理了,”尼克忍不住笑了起來,“白羅先生,你大概對什麼都是一絲不苟的吧?”

  “我的朋友黑斯廷斯就在這兒,你問他好了。”

  姑娘向我轉過臉來,我就對她講了些白羅無傷大雅的怪癖:烤麵包非得切成長方形枕頭麵包不可;雞蛋如果不是一個個同樣大小,他吃著就很不受用;他認定打高爾夫球只是胡鬧,輸贏全憑運氣,要不是那些球座兒還有點特色,早就應當淘汰了。我又給她講了一個著名的案件,那案件的破獲完全歸功於白羅有擺弄壁爐架上的裝飾品的習慣。

  白羅含笑而聽。我講完後他說:

  “他像是在講故事,不過說的倒全是真話。其實還不止這些呢,小姐。他認為我還有一種叫他頭疼的愛好,卻不肯告訴你。那便是我一有機會就苦口婆心地勸黑斯廷斯別梳小分頭,而應當把頭發從天靈蓋正中分開。小姐你看,這種把頭發從旁邊分開的式樣多不對稱,簡直不三不四,怪七怪八!”

  “這麼說來你對我也一定看不順眼囉,白羅先生?”尼克說,“我的頭發也是從旁邊分開的。不過我想你對弗雷迪想必十分稱道,因為她的頭發是從中間分開的。”

  “哦,我現在才明白,昨天晚上他對賴斯太太大獻殷勤原來是這個道理!”我報複地說。

  “行了行了,”白羅說,“我到這兒來是為了一件嚴肅的事情,小姐,你那份遺囑我找不到。”

  “哦,”她皺起眉頭,“這難道很嚴重?我還沒死,再寫一個不就得了?人還活著的時候,遺囑好像並不怎麼重要。”

  “說得對,不過我還是對這份遺囑感興趣——我有我的想法。小姐,想一想吧,設法回憶起你把它放在什麼地方了。你最後一次是在哪裡看見它的?”

  “我好像並沒有把它放在一個特別的地方,”尼克說,“我從來沒有這種習慣。可能我把它塞進哪個抽屜裡了。”

  “你有沒有把它放進壁龕裡?”

  “什麼裡?”

  “壁龕。你的埃倫說不知在客廳還是書房裡有一個壁龕,也就是暗櫥之類的東西吧。”

  “胡說,”尼克道,“我從來沒有聽說過有這種東西在我家裡。是埃倫說的嗎?”

  “對。她年輕時好像曾經在這所房子裡當過女僕。當時有人把這個壁龕指給她看過。”

  “我倒才第一次聽說。我祖父總知道這個暗櫥,可他並沒有對我提起過。而我相信如果真有這麼個東西的話,他是會告訴我的。白羅先生,你能肯定埃倫不是在無中生有信口開河?”

  “不,小姐,我肯定不了。我覺得你那位埃倫在某些方面有點古怪。”

  “哦?我倒並不覺得這點。威廉是個白癡,他們的兒子陰險殘忍,不過埃倫很好,是個可敬的人。”

  “昨天晚上你並不反對她出去看焰火,小姐?”

  “當然不反對。他們總是先出去看了焰火以後才回來收拾餐具的。”

  “可是她昨晚沒出去看。”

  “哦,她出去的。”

  “你怎麼知道的,小姐?”

  “啊——啊,其實我並不知道。我叫她出去看焰火,她向我道了謝,所以我想她出去了。”

  “正相反,她待在屋裡。”

  “可是——多怪!”

  “你覺得怪?”

  “是的,我可以肯定她以前不是這樣的。她有沒有說她為什麼不出去?”

  “我想她並沒有說出真正的原因。”

  尼克疑問地看看他:“這很重要嗎?”

  白羅攤開雙手。

  “這是個我無法回答的問題,小姐。很有意思,不過暫且不去管它吧。”

  “那個什麼壁龕,”尼克一邊說一邊還在想,“真叫我納悶——叫人無法相信。她指給你看了沒有?”

  “她說想不起它的位置了。”

  “我決不相信有那麼個東西!”

  “但聽她的口氣,好像是有的。”

  “她開始相信自己的幻覺了,可憐的人。”

  “不,她講得相當詳細。她還說懸崖山莊是一幢不吉祥的房子。”

  尼克打了一個寒噤。

  “這倒可能被她說對了,”她慢吞吞地說,“有時我自己也這麼想。在那幢房子裡,人總有一種很不愉快的神秘感覺……”

  她眼睛慢慢睜大了,黑色的瞳人裡露出了呆滯的神情,仿佛認准了自己劫數已定,在劫難逃。白羅看了趕緊把話題拉了回來。

  “我們離題太遠了,小姐。還是談遺囑吧。瑪格黛勒·巴克利小姐的有效遺囑。”

  “這句話我寫在遺囑裡的,”尼克有點得意,“而且我說要付清我的葬禮費用和遺產轉戶稅。這種說法是我從一本什麼書裡看來的。”

  “你沒有用正式的遺囑紙?”

  “沒有。時間不夠了。我當時正要離家住到休養所去准備動手術。況且克羅夫特先生說用正式的遺囑紙寫遺囑很危險,不如寫個簡單的遺囑,不那麼正規卻照樣有效。”

  “克羅夫特先生?他當時在場嗎?”

  “在。就是他問我有沒有立過遺囑。我自己從來沒有想到過這個。他說如果我萬一遇到了意外卻沒有……”

  “沒有事先立好遺囑,”我說。

  “對,那麼我的一切都可能充公,這太可惜了。”

  “他的提醒正是時候啊,這位不同尋常的克羅夫特先生!”

  “是啊,”尼克熱情地說,“等我寫完,他把埃倫和她丈夫叫進來做見證人,他們雖然不知道遺囑的內容,但在上頭簽了名,證明這份遺囑是我寫的。後來——啊,啊,你們看我現在多糊塗!”

  我們困惑地望著她。

  “我成了地道的糊塗蟲,竟會叫你們到懸崖山莊去到處搜尋。遺囑在查爾斯那裡,是的,我的表哥查爾斯·維斯!”

  “哦,這就對了。”

  “克羅夫特先生說,律師是最理想的遺囑保管人。”

  “太對了,這位頭腦健全的克羅夫特先生。”

  “男人有時是挺管用的,”尼克說,“律師或者銀行家。當時我覺得他說得很有道理,就把遺囑裝進信封封了起來,給查爾斯寄去了。”

  她往後一仰靠在枕頭上,輕輕歎了口氣。

  “我怎麼會傻成這個樣子,真是抱歉。不過總算想出來了,遺囑的確在我表哥那裡。如果你們想看,他當然會交給你們的。”

  “不,除非你親筆寫張條子給他。”

  “這是多此一舉。”

  “不,小姐,謹慎是一種美德。”

  “我看不出有什麼必要。”她從床頭一個小書架上取了一張紙。“我該寫什麼呢?‘請讓小狗看看肉骨頭’?”

  “什麼?”

  白羅臉上那副怪相叫我暗暗好笑。

  後來白羅口授了幾句話,尼克一一寫在紙上。

  “謝謝,小姐。”他說著從她手中取過了條子。

  “無緣無故給你添了這麼多麻煩可真叫我過意不去。但我真的忘了,一個人有時會在一瞬間把事情忘得幹幹淨淨。”

  “不過要是你有個講究秩序的頭腦,就什麼也不會忘記了。”

  “我應該受這種責備,”尼克說,“是個教訓。”

  “很好。再見了,小姐。”他環顧了一下這個房間,“你的花兒開得很美呀。”

  “是嗎?康乃馨是弗雷迪送的,玫瑰花是喬治送的,百合花是吉姆·拉紮勒斯送的,再看這個——”

  她把身邊一個大籃子上的花紙揭開,露出一籃溫室裡種出來的葡萄。

  白羅一見,臉色都變了。他急忙走上兩步。

  “你沒吃過吧?”

  “還沒有。”

  “千萬別吃!你什麼也不能嘗,小姐。凡是外邊送進來的食物,你聞都不能聞。我的意思你懂嗎?”

  “哦!”

  她凝視著他,臉上的紅暈漸漸消退了。

  “我懂了。你認為,認為謀殺還沒有完。你認為他們還在千方百計地幹!”她細聲細氣地說。

  白羅拿起她的手。

  “別老是想這件事了。你在這裡是安全的。不過記住,外面送來的東西千萬不能吃!”

  離開這個房間時我回頭看了一眼,尼克無力地倚在枕頭上,臉色又蒼白又不安。

  白羅看看表。

  “啊,我們的時間剛剛好,還來得及在查爾斯·維斯離開辦公室去吃午飯之前見到他。”

  一到維斯的律師事務所,我們馬上就被讓進維斯的辦公室。

  這位年輕的律師站起來迎接我們,依舊像平時一樣不動聲色。

  “早上好,白羅先生,我能為你效勞嗎?”

  白羅沒說廢話,直截了當地拿出了尼克寫的紙條。他接過去看了一遍,然後抬起眼睛,用一種莫測高深的眼光望著我們。

  “對不起,我真的不明白……”

  “巴克利小姐寫得太潦草嗎?”

  “在這封信裡,”他用指甲彈著那張紙,“她要我把去年二月份她立的遺囑——這份遺囑保存在我這裡——交給你。”

  “不錯,先生。”

  “但是我親愛的先生,並沒有什麼遺囑交給我保存過!”

  “怎麼——”

  “就我所知我的表妹沒有立過遺囑,我也根本沒有替她起草過一份遺囑!”

  “她的遺囑是她親筆寫的,寫在一張筆記簿的紙頭上,並且把它寄給你了。”

  律師搖搖頭。

  “那麼我所能奉告的就是我從來沒有收到過這麼一份遺囑。”

  “真的,維斯先生?”

  “沒有收到過,白羅先生。”

  冷場了一分鐘,然後白羅站了起來。

  “那麼,沒有什麼可說的了,維斯先生,一定出了岔子。”

  “肯定的。”說著他也站了起來。

  “再見,維斯先生。”

  “再見,白羅先生。”

  重新走到街上之後,我對白羅說:

  “是這樣!”

  “正是。”

  “他在撒謊嗎——你想?”

  “很難說。他有一張看不透的臉,那位維斯先生,而且還有一顆摸不透的心。有一件事可以肯定,即他是不會改口的。他根本沒有收到過那份遺囑——這就是他的立足點。”

  “尼克寄出一份遺囑總應當有一張收據吧?”

  “那孩子才不會想到這種事哩。她把它寄出之後就立刻忘得一干二淨了。就是這樣。況且那天她要去割盲腸,哪裡還有什麼心思!”

  “我們怎麼辦?”

  “去看克羅夫特先生。讓我們看看他能提供些什麼情況,因為他在這件事情裡是有份的。”

  “不管從哪方面講,他都無法從這件事情當中得到好處的。”我思索著說。

  “對。確實看不出他有什麼利可圖。他僅僅是個喜歡無事空忙的人,專門喜歡去管左鄰右舍的閒事。”

  我覺得,克羅夫特正是這麼一個人。正是這種無所不知無所不在的熱心人,在我們這個早已是非無窮的世界裡孜孜不倦地引起麻煩挑起事端。

  來到他家時,我們看見他正卷起了袖子在享受烹調之樂。小屋裡香氣四溢,動人食欲。克羅夫特先生一見我們跨進門來就樂不可支地迎上前來跟我們握手,置油鍋於火上而不顧。

  “到樓上去吧,”他說,“談起破案的事媽媽可感興趣哩,如果我們在這裡談她會不樂意的,咕咿——米利,兩位朋友上來啦!”

  克羅夫特太太以一個殘廢者所能有的熱情歡迎了我們。她急於瞭解一些有關尼克的消息。比起她丈夫來,我覺得我更喜歡她。

  “可憐的好姑娘,”她說,“她還住在休養所裡?她的樂天精神崩潰了,這一點不奇怪。那件血案實在太恐怖了,白羅先生,實在恐怖之極。一個這樣純潔的姑娘被打死了,簡直無法相信,真的。世界上居然會有這樣無法無天的事情發生在這樣安全的地方——就在這古老國家的中心!夜裡我失眠了,害怕得怎麼也睡不著。”

  “這個慘劇使得我神經過敏起來。我不敢出去,害怕把你一個人留在這兒,我的老太太。”她丈夫穿上外衣加入了談話,“一想起昨天晚上把你一個人留在家裡我就心跳得慌。”

  “你不會再離開我一個人出去了吧?”他太太說,“至少天黑之後。我希望離開這個地方,越快越好。我再也不會對這塊土地感到親切了。我想,可憐的尼克·巴克利再也不敢睡到她那幢古老的房子裡去了。”

  我們插不進一個字,怎樣才能把談話引導到我們感興趣的話題上去呢?克羅夫特夫婦談鋒極健,他們紡織的談話之網滴水不漏。這兩位什麼都想打聽:死者的家屬來了沒有?葬禮幾時舉行?是否還要驗屍?警方有何高見?他們可有線索?傳聞在普利茅斯有人被捕,此話有無根據?等等,等等。

  一一回答了這些問題之後,他們便一定要留我們吃午飯,白羅虛晃一槍,說是今天中午我們有約在先,得回去同警察局長共進午餐,這才使他們退卻了。

  這時談話十分僥幸地出現一個短暫的停頓。白羅捷足先登,終於提出了他的問題。

  “哦,這件事,”克羅夫特先生拉拉百葉窗的繩子,心不在焉地對它皺起了眉頭。“我當然記得的。那大概是我們剛到此地不久的事。盲腸炎——當時醫生對尼克小姐說……”

  “可能根本不是什麼盲腸炎,”克羅夫特太太決不放過一個說話的機會,“這些醫生,只要他們辦得到,就總想給你來上一刀,而且這一刀總是切在根本沒有毛病的地方。她大概只不過有點消化不良什麼的,他們就煞有介事地給她大照一通X光,說是應當去開刀。她呀,那個可憐的丫頭同意了,當時正要住到一家休養所去。”

  “我只是隨便問了她一聲,”克羅夫特先生說,“問她有沒有立過遺囑。當時我不過是想說個笑話而已。”

  “後來呢?”

  “她馬上就動筆寫了。曾經說過要到郵局去買一張遺囑紙,但我勸她不必那麼小題大作。有人告訴我,立一份正式的遺囑是十分費事的。反正她表哥是個律師,如果一切順利的話,事後他可以替她起草一份正式的。當然我知道不會出什麼事的,立個簡單的遺囑僅僅是預防萬一罷了。”

  “誰做見證人?”

  “哦,埃倫,那個女傭人,還有她丈夫。”

  “後來呢?你們把這份遺囑怎麼處理呢?”

  “我們把它寄給了維斯,就是那個律師,你知道。”

  “確實寄出去了嗎?”

  “我親愛的白羅先生,是我親自去寄的呀!我把它投進了花園大門旁的信箱裡了。”

  “因此,如果維斯先生聲稱他未曾收到過這份遺囑……”

  克羅夫特呆住了。

  “你是說郵局把它弄丟了?哦,這是完全不可能的啊!”

  “總之,你確信你把它寄出了?”

  “太確信了,”克羅夫特先生認真地說,“可以起誓的。”

  “好吧,”白羅說,“其實關系也不大,尼克小姐還健在呢。”

  在我們告辭之後向旅館走去時,白羅說:

  “好啊,誰在撒謊?克羅夫特先生還是查爾斯·維斯先生呢?我得承認,我看不出克羅夫特先生有什麼理由要撒謊。把遺囑藏起來對他能有什麼好處呢?況且立遺囑還是由於他的建議。不,他沒有嫌疑,而且他所說的同尼克講的話對得起頭來。但是——”

  “但是什麼?”

  “但是我很高興當我們去的時候他正在燒菜。他在覆蓋著廚房桌子的那張報紙的一個角落上留下了拇指和食指的相當清晰的指紋。我趁他不留意的時候把它撕了下來。我要把這些指紋送到我們的好朋友——蘇格蘭場的賈普警督那兒請他查一查。真是個好機會啊,他可能會告訴我們一些情況的。”

  “什麼情況?”

  “你知道嗎,黑斯廷斯,我總感覺到這位和藹可親的克羅夫特先生天真得有點兒過分。”然後他改變了話題,“不過現在去吃中飯吧,我空空的肚子裡好像有一種十分可疑的聲音哩。”

第十五章 弗雷德里卡的反常

  白羅為擺脫克羅夫特先生極其熱情的糾纏而靈機一動憑空捏造出來的跟警察局長的約會,看來其真實性實在無可指責。一吃過午飯,韋斯頓上校就來拜訪我們了。他是個好看的頗有軍人風度的高個子,對於白羅過去的豐功偉績表示出恰如其分的敬意。由此看來,他大概會得到白羅的合作和幫助的。

  “你在這裡可真是我們不可多得的幸運,白羅先生。”他不厭其煩地說。

  他深怕不得不求助於蘇格蘭場,一心指望獨力偵破此案捕獲兇手。所以白羅的近在咫尺使他深感欣慰。

  白羅,就如我現在可以斷定的,完全信賴這位上校。

  “真怪呀,”上校說,“從來沒聽說過這種案子。不錯,在休養所裡的那位姑娘該是很安全了,但你總不能使她永遠住在那裡邊呀。”

  “這正是困難的地方,上校先生,要解決這個難點只有一個辦法。”

  “就是——”

  “我們必須找到作案的人。”

  “那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啊,這我知道。”

  “線索!只有魔鬼才找得到的線索和證據!”他雙眉緊鎖,“這種事情老是那麼困難重重,根本沒有固定的方法可循,如果我們能拿到那枝手槍——”

  “那枝手槍最大的可能是在海底——就是說如果兇手理智健全的話。”

  “啊,”韋斯頓上校說,“這種人的理智往往是不健全的!人們幹出來的蠢事往往叫你驚異不已呢。我並不是說在謀殺案裡——我們這裡不大有謀殺案出現,我高興能這麼說——我說的是在一般的刑事案件當中,人們無以複加的疏忽和愚笨會叫你歎為觀止的。”

  “他們另有一套想法吧。”

  “是的——可能。如果維斯就是作案者,我們就很難進行了,他是個謹慎的人,也是個成熟的律師,短時間內不會暴露自己,如果是那個女的,那就比較好辦,十有八九她還會再幹一下子,女人是沒有耐性的。”

  他站起身來。

  “明天上午驗屍,驗屍官明天會來跟我們一起幹,他是不會聲張的,目前我們要在暗中進行,不能弄得沸沸揚揚。”

  他向房門轉過身去,又突然走回來。

  “老天,我把一件會使你大感興趣的事給忘了,我要聽聽你關於這東西的見解。”

  他又坐了下來,從口袋裡掏出一張揉成一團的字條,把它遞給白羅。

  “我的員警在搜查花園時發現了這個字條,離你們昨晚看焰火的地方不遠,這是他們所找到的惟一有點意思的東西,可惜不全。”

  白羅把它攤平,那上頭的字寫得很大,歪歪斜斜的。

  “……立刻就要錢,不然的話,你……就將發生,我警告你。”

  白羅皺起眉頭,把它看了一遍又一遍。

  “很有意思,”他說,“可以放在我這裡嗎?”

  “當然可以,那上頭沒有指紋,如果你能從中發現什麼線索的話就太叫我高興啦。”

  韋斯頓上校又站了起來。

  “我真的該走了。明天就要著手進行驗屍了,還有,你不會被請去做見證人,但會請黑斯廷斯上尉。我們不想讓新聞記者知道你也參與此事。”

  “我明白。那位元不幸姑娘的家屬有什麼消息嗎?”

  “她父親和母親今天就要從約克郡到這兒來,他們將在五點半左右到。真可憐哪,我實在同情他們,他們打算第二天就把遺體帶回去。”

  他搖搖頭。

  “不愉快的事情,我一點興致都提不起,白羅先生。”

  “誰提得起呢,上校先生?正如你所說的,這是一件不愉快的事。”

  他走了以後,白羅把那張紙頭又察看了一遍。

  “有很重要的線索嗎?”我問。

  他聳聳肩。

  “誰說得准呢?是封訛詐信!在昨晚我們的宴會上有人為了某種很不愉快的事而急需一筆錢,當然,可能是個陌生人。”

  他用放大鏡看了看那些字。

  “黑斯廷斯,你覺得這種書法熟悉嗎?”

  “它叫我想起——啊!有了——它叫我想起賴斯太太的信!”

  “是的,”白羅慢吞吞地說,“是像的,確實很像。怪啊,不過我想這不是賴斯太太的字跡。”這時有人正在敲門,他說,“進來。”

  來人是查林傑中校。

  “沒有什麼事,只不過來看看,”他解釋說,“我想知道你們有沒有什麼進展。”

  “說真的,”白羅說,“現在我覺得我不但沒有進展,反而倒退了,好像在向後前進。”

  “糟糕。但我並不真的相信,白羅先生。我聽說過你的一切事跡,並且知道你是個多麼與眾不同的人物,他們說你從來沒有失敗過。”

  “那可不是真的,”白羅說,“一八九三年在比利時我曾告失敗。記得嗎,黑斯廷斯——我對你講過的,那盒巧克力的案子。”

  “記得的,”我說著微笑起來,因為當時白羅對我講了那個故事之後指示我說,如果以後我發現他得意忘形了,就對他說“巧克力盒子!”而就在他給了我這個指示以後只過了一分鐘零十五秒,我發現他又開始吹噓起來,就對他說:“巧克力盒子!”誰知道他竟惱羞成怒了。

  “哦,”查林傑說,“那是老早以前的事了,不算。你會把這個案子搞個水落石出的,是嗎?”

  “這我可以發誓,赫丘勒·白羅說話算數。”

  “好!有什麼想法沒有?”

  “我懷疑兩個人。”

  “我想我不應該打聽他們是誰吧?”

  “我也不會告訴你的,我可能轉錯了念頭。”

  “我想,我當時不在現場,總不在嫌疑之列吧?”查林傑眨眨眼說。

  白羅對他面前這張古銅色臉寬容地笑了笑:“你八點三十幾分離開德文波特,到達這裡是十點零五分——案發後二十分鐘,但從這兒到德文波特只有三十英里,由於路面平滑,這段距離你通常只用一個小時就夠了,因此,你看,你不在場的證明其實是很有漏洞的。”

  “啊,我——”

  “你得明白,我要查明每件事,你當時不在場,如我剛才說的,是得不到證明的,但除了不在場之外還有其它一些情況卻對你有利。我認為,你一定很想跟尼克小姐結婚吧!”

  查林傑臉紅了。

  “我一直想跟她結婚。”他聲音嘶啞地說。

  “很對,然而——尼克小姐已跟另一個人訂了婚,這可能成為殺掉另一個男人的理由,但其實沒有必要——他已經像一個英雄似的死去了。”

  “這麼說來這是真的了——尼克跟邁克爾·塞頓訂了婚了?這個消息今天早晨已經傳遍全城。”

  “是呀,消息會傳得這麼快可真是件有趣的事。以前你從來沒有猜疑過這件事?”

  “我知道尼克跟別人訂了婚——她兩天前告訴我的。但她沒有透露那個人是誰。”

  “是邁克爾·塞頓,而且我想他給她留下了一大筆錢財哩。啊!肯定地說,從你的立場上講,現在殺掉尼克可完全不是時候,目前她在為愛人痛哭流涕,不過,她的心會逐漸平靜下來的。她正當妙齡,我想,先生,她對你一向青睞有加……”

  查林傑沉默了一兩分鐘。

  “如果是……”他喃喃地說。

  這時有人敲門。進來的是弗雷德里卡·賴斯。

  “我一直在找你,”她對查林傑說,“他們告訴我你在這兒,我想知道你有沒有把我那只表取回來。”

  “哦,取回來了,我今天上午去取的。”

  他從口袋裡拿出表來交給她。這是一隻式樣不尋常的表——圓圓的像個球,配上了一對黑色的皺紋表帶,我記得在尼克·巴克利的手腕上也看見過同樣一隻表。

  “我希望現在它能走得比較准些了。”

  “這可真是個討厭的東西,老是出毛病。”

  “這東西只是為了好看,太太,而不是為了派用場。”白羅說。

  “難道不能兩全其美?”她把我們一個個打量過來,“我是否打斷了你們的談話?”

  “沒有,太太,真的,我們只不過隨便談談罷了,並不在談那樁凶殺案。我們在談消息傳播得多快,現在怎麼每個人都知道了尼克小姐已經跟死去的飛行勇士訂了婚?”

  “這麼說來尼克確實是跟邁克爾·塞頓訂了婚的!”弗雷德里卡驚歎了一聲。

  “這使你驚奇嗎,太太?”

  “有點兒,但我不知道為什麼。我知道去年秋天他對尼克很感興趣,他們老在一起,後來,聖誕節之後,他們的關系好像冷淡下來了。就我所知,他們幾乎不見面了。”

  “這是個秘密,他們一直守口如瓶。”

  “我猜這是因為那個老馬修爵士的緣故,我覺得他有點老糊塗了。”

  “你一直沒有猜疑過尼克小姐和塞頓先生的關系,太太?你跟小姐是推心置腹的朋友呀。”

  “只要有必要,尼克是守口如瓶的,”弗雷德里卡喃喃地說,“但現在我明白了近來她為什麼老是那麼神經質,啊,其實從她昨天說的話裡我就應當猜到的呀!”

  “你那位年輕朋友很迷人吶,太太。”

  “吉姆·拉紮勒斯那好小子也有過同感。”查林傑說著很不策略地大笑起來。

  “哦!吉姆——”她聳聳肩,但我想她心中老大不高興。

  她轉向白羅:

  “告訴我,白羅先生,你有沒有——”

  她停住了,修長的身子搖晃起來,臉色逐漸變得更加蒼白,像要昏過去似的。她的雙眼牢牢盯在桌子上。

  “你不大對勁呀,太太。”

  我推過去一張椅子,扶她坐了下來,她緩過氣來搖搖頭,含糊地說:“我沒什麼。”身子湊向前去,把臉擱在雙手中間,我們很不自在地看著她。

  一分鐘後她站了起來。

  “多荒唐呀!喬治,親愛的,別那麼擔心,我們來談談那件謀殺案吧。那是個有刺激性的話題,我想知道白羅先生是否已經找到了路子。”

  “現在來說還為時過早,太太。”白羅不著邊際地說。

  “但你總形成了某種看法——對吧?”

  “可能。但我需要大量的證據。”

  “啊,”她的聲音聽起來含糊不清。

  突然她站了起來。

  “我頭疼,得去躺一躺,也許明天他們會讓我去見尼克的。”

  她走出去了,查林傑蹙起了眉頭。

  “你永遠也猜不透一個女人的心思。尼克可能很喜歡她,但我卻不相信她喜歡尼克。不過,女人的事情是說不准的,一天到晚是‘親愛的’、‘心肝’、‘寶貝兒’,心底裡的稱呼卻更可能是‘該死的’、‘鬼東西’、‘狐狸精’。你要出去嗎,白羅先生?”這時白羅已經站了起來,正在小心翼翼地撣去帽子上的一星灰塵。

  “是的,我要進城去。”

  “我沒事幹,可以和你同去嗎?”

  “當然可以。很高興。”

  我們離開了房間,白羅道歉了一聲又轉回去。

  “我的拐杖。”出來以後他說。

  查林傑難以察覺地往後退了一步。那根拐杖鑲著鏤花金箍,的確是件華美的裝飾品。

  白羅首先到花店去。

  “我得送些花給尼克小姐。”他解釋說。

  他挑來挑去,最後選中一隻華麗的金色花籃,裡面裝著橙紅色的康乃馨。花籃和花兒被一條藍色的帶子紮在一起,頭上還打了個巨大的蝴蝶結。

  女店主給了他一張卡片,他在上面用花體字寫道:“赫丘勒·白羅鞠躬致意。”

  “今天早上我送了一些花給她,”查林傑說,“我想再送一點水果給她。”

  “毫無意思!”白羅說。

  “什麼?”

  “我說毫無意思。可吃的東西是不讓送進去的。”

  “誰說的?”

  “我說的。我定下了這條規矩,並且已經把它深深地印在尼克小姐心裡了,她理解我的用意。”

  “老天!”查林傑說。

  他呆呆地盯住白羅。

  “原來是這樣!”他說,“你還在——害怕!”

第十六章 訪惠特菲爾德先生

  驗屍是件枯燥無味的事,先驗明瞭死者確系瑪格黛勒·巴克利,然後我對發現屍體的地點做了見證。接著進行了醫學檢查和化學處理,一星期後作出結論。

  聖盧謀殺案成了報紙上的重大新聞。在這之前,引人注目的標題大都是這樣的:

          塞頓仍無下落  英雄生死未卜

  現在人們業已證實了這位飛行員之死,各種應有的悼念活動也都舉行過了。報館的編輯和記者開始憂心忡忡,擔心出現八月份常見的那種新聞蕭條。於是聖盧的這個謀殺案對於報界來說無疑成了天賜良機。

  驗屍結束後,我巧妙地躲開了那些記者,同白羅一起去看望賈爾斯·巴克利牧師和他的夫人。

  馬吉的雙親是高尚樸實的人,一點沒有塵世的俗氣。

  巴克利太太看上去意志堅強。從她高高的身材和白皙的膚色上一眼就能看出她的祖先是北方人。她丈夫個子瘦小,頭發花白,對人和藹可親。兩位可憐的老人一生中沒有做過一件虧心事,在這個突如其來的打擊面前呆若木雞。

  “我,我真的不懂,”巴克利先生說,“多好的一個孩子,白羅先生!她是那麼惹人疼愛,老是為別人著想,難道會得罪什麼人嗎?”

  “那個電報我怎麼也看不懂,”巴克利太太說,“就在我們送她走的第二天早上!”

  “陽光多明媚啊,”她丈夫喃喃地說,“但可憐的女兒再也看不見了……”

  “韋斯頓上校對我們很好,”巴克利太太說,“他告訴我們正在盡一切力量查出兇手。一定是個瘋子幹的,不然怎麼解釋呢?”

  “太太,我對你的同情是無法表達的。在這樣的不幸面前你能如此堅強,更叫我十分欽佩。”

  “痛哭流涕並不能讓馬吉復活。”巴克利太太慘然地說。

  “我的妻子是了不起的,”牧師說,“她的信心和勇氣都比我強。這樣的禍事叫人怎麼受得了,白羅先生。”

  “我理解你——完全能夠理解,先生。”

  “你是個出名的大偵探家吧,白羅先生?”巴克利太太問。

  “他們是這麼說的,太太。”

  “我知道的。甚至在我們那種窮鄉僻壤,你的大名也是家喻戶曉的。你會把這件事搞清楚的,對嗎,白羅先生?”

  “否則我決不罷休,太太。”

  “你一定會查出真相的,白羅先生,”牧師顫顫地說,“邪惡是逃避不了懲罰的。”

  “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先生。不過有時報應是悄悄下手的。”

  “這是指的什麼呢,先生?”

  白羅只是搖搖頭。

  “可憐的小尼克,”巴克利太太說,“我該怎樣安慰她才好。我收到她一封傷感的信,說她覺得是她斷送了馬吉,因為是她請馬吉到這裡來的。”

  “這是一種病態的心理。”巴克利先生說。

  “是啊,但她心中的滋味可以想像得出。我希望他們會讓我去看看她。連家屬都不讓進去探望是不合情理的。”

  “醫生護士是從不通融的。”白羅推諉說,“他們訂下了章程,什麼也沒法叫他們改變做法。而且他們不希望她的感情出現波動,因為見到你們,她很自然地會感情沖動起來的。”

  “這也有點道理,”巴克利太太疑惑地說,“但我覺得讓她住在休養所裡也不是辦法。要是他們讓尼克跟我們一起回家——馬上就離開這個地方——對尼克更有好處。”

  “可能是的,但我怕他們不會同意。你們有很長時間沒見過尼克小姐了吧?”

  “從去年秋天起就沒見過。那時她在斯卡伯勒,馬吉到她那兒去待了一天,然後她來同我們一起住了一夜。她討人喜歡,可是她那些朋友我不贊成,還有她的生活方式。不過這不是她的錯,可憐的孩子。她從來就沒有受過好好的教養。”

  “她住在那幢古怪的房子裡——懸崖山莊。”白羅好像在想什麼。

  “我不喜歡那房子,”巴克利太太說,“從來就沒有喜歡過。總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我也很不喜歡老尼古拉,想起他就要發抖。”

  “恐怕他不是個好人,”她丈夫說,“但他身上確實有一種說不出的魅力。”

  “我倒不覺得他有什麼魅力,”巴克利太太說,“這幢房子鬼氣森森,我真不想讓尼克再住在裡頭了。”

  “啊,真的。”巴克利先生搖搖頭說。

  “好吧,”白羅說,“我不打擾你們了。我只是來向你們表達我真誠的同情。”

  “你對我們真好,白羅先生。對於你在進行的工作我們將永遠感謝的。”

  “你們要回約克郡去——什麼時候?”

  “明天。多傷心的旅行啊!再見,白羅先生。再一次謝謝你。”

  離開他們之後,我說:“真是善良的人。”

  白羅點點頭。

  “真叫人心酸,不是嗎,我的朋友?這樣一個糊裡糊塗的悲劇。這位年輕的姑娘——啊!我怎麼責備自己都不過分。我,赫丘勒·白羅,當時明明在場卻沒能阻止這次凶殺!”

  “誰也沒法子阻止的。”

  “別亂說了,黑斯廷斯。一般的人當然阻止不了——但如果赫丘勒·白羅也沒法辦到一般人辦不到的事,那麼他腦子裡那些灰色細胞雖然比別人的質量好又有什麼意義呢?”

  “啊,”我說,“如果你硬要這麼說的話——”

  “當然要這麼說,因為正是這麼回事。我在走下坡路,慚愧呀慚愧,我完全不中用了。”

  白羅的自謙與別人的自負有驚人的相似之處,所以聽了他這一番自怨自艾的話之後,我慎重地緘口不言。

  “現在,”他說,“動身。到倫敦去。”

  “倫敦?”

  “對。我們可以愜意地乘上兩點鐘那趟火車。這裡平安無事,小姐在休養所裡也不會有任何意外,誰也碰不了她。警犬們可以去逛蕩一回啦。我還有一兩個情況需要瞭解。”

  到了倫敦之後,第一步,我們先去拜訪已故塞頓上尉的律師,帕吉特和惠特菲爾德律師事務所的惠特菲爾德。

  白羅同他有約在先,因此雖然六點已過,我們還是很快見到了事務所的負責人惠特菲爾德先生。

  像一切高級律師一樣,他是個溫文爾雅的人。一眼之後就能叫人十年不忘。他面前放著兩封信,一封來自警察局,另一封來自蘇格蘭場某高級長官。

  “塞頓的婚約非同尋常,呃,白羅先生?”他邊說邊用一方綢絹揉拭他的眼鏡。

  “是啊,惠特菲爾德先生。但這個凶殺案也是非同尋常的——並且我有幸能這樣說,非同尋常之至!”

  “對,對。不過這次凶殺跟我已故主顧的遺產想必是涇渭無涉的吧。呃?”

  “我不這麼認為。”

  “啊,你持異議!瞧,在這種情況下——我得承認亨利爵士在他的信裡表示他對此案十分重視——我將,呃,十分樂意在我的能力範圍之內為您效勞。”

  “你是塞頓上尉的法律顧問?”

  “是整個塞頓家族的法律顧問,我親愛的先生。我們作為他們家的法律顧問——我指的是敝事務所——已有近百年之久了。”

  “而現在完美告終。已故馬修·塞頓爵士有個遺囑?”

  “榮幸得很,是我們替他起草的。”

  “他怎樣分配他的財產呢?”

  “有幾項遺囑,如,有一筆款子贈給了自然歷史博物館。但他那龐大的財產——可以說是巨萬家私——當中的絕大部分留給了邁克爾·塞頓上尉。老塞頓沒有其他近親了。”

  “巨萬家私,你剛才說?”

  “故世的馬修爵士是英國第二位大財主,”惠特菲爾德先生不動聲色地說。

  “聽說他有些怪癖?”

  惠特菲爾德先生嚴厲地看著他。

  “白羅先生,一個百萬富翁是可以別具情趣的,否則便不孚眾望了。”

  碰了這個釘子白羅毫無慍色。他接著又提出另外一個問題。

  “他的死是出人意外的,我想?”

  “十分意外,誰也沒料到。馬修爵士年事雖高,身體卻一向結實,不料得了癌症。等到發現的時候已經擴展到致命的地步了。於是立即動手術。但像一般常有的情況一樣,手術是出色的,病人卻還是死了。”

  “財產就傳給了塞頓上尉。”

  “正是如此。”

  “我想,塞頓上尉起飛探險之前也曾立過一個遺囑?”

  “是啊——如果你把它稱為遺囑的話。”惠特菲爾德極其不以為然地說。

  “合法嗎?”

  “完全合法。立遺囑人的意圖簡單明瞭,而且有無可挑剔的見證。啊,是的,完全合法。”

  “那麼你不贊成他的遺囑?”

  “我親愛的先生,我們有什麼贊成不贊成的!”

  對於遺囑的格式我時常納悶。我立過一份遺囑。可是當我的律師事務所把照我意願寫成的遺囑正文拿給我簽字的時候,我著實被那文件的冗長累贅嚇了一跳。

  “事實是,”惠特菲爾德先生說,“塞頓上尉在當時並沒有什麼財產可以遺留,他一切都依靠叔叔。所以我想他當時根本就沒把立遺囑當回事兒。”

  我覺得這個想法很有道理。

  白羅問:“遺囑的內容呢?”

  “他把他死時已經和應當擁有的一切東西統統留給了他的未婚妻瑪格黛勒·巴克利小姐,還指定我做遺囑執行人。”

  “這麼說來,巴克利小姐是他的繼承人了?”

  “當然。”

  “如果巴克利小姐星期一也死了呢?”

  “只要她是在塞頓上尉之後死的,這筆財產就將屬於她在自己的遺囑中指定的那個繼承人。要是她未立遺囑,就屬於她最近的親屬。”

  說到這裡,惠特菲爾德先生停了停。然後又補充說:

  “在這種情形下,我要說一句,遺產繼承稅將會大得驚人,大得驚人!死亡接踵而來,財產三易其主,”他搖搖頭,“這一連付出的三筆繼承稅可實在是一筆鉅款哩!”

  “總還會有所倖存的吧?”白羅囁嚅著說。

  “我親愛的先生,我已經告訴你,馬修爵士是英國第二位大財主。”

  白羅站起身來。

  “謝謝你,惠特菲爾德先生,非常感謝你提供了如此寶貴的情況。”

  “高興為你效勞。我可以告訴你,我將開始同巴克利小姐聯系。真的,我相信我們的信業已發出。我隨時准備在我力所能及的任何方面為她效勞。”

  “她年幼無知,”白羅說,“正需要行家給予法律上的指點。”

  “我怕要有一場財產上的逐鹿了。”惠特菲爾德搖搖頭說。

  “已經開場啦,”白羅歎了口氣,“再見,先生。”

  “再見,白羅先生。很高興能對你有所幫助。你的大名——呃,是有聲譽的。”

  他說這話的口氣就像一經他認可,白羅便將名垂青史,永垂不朽似的。

  出了事務所,我說:

  “跟你的設想完全相符,白羅。”

  “我的朋友,要知道不可能再有別的解釋了。現在我們到切希爾餐館去,賈普就在那裡等我們吃飯。”

  蘇格蘭場的賈普警督果真在約定的地方等著我們。他見到白羅真是親熱得不行。

  “多少年沒見面啦,老白羅?我還當你退隱在鄉下種些葫蘆南瓜什麼的呢。”

  “我是想這麼辦,賈普,我是想這麼辦的。但即使是在種南瓜你也擺脫不了謀殺案。”

  他歎了一口氣。我知道他想起了費恩利公園的那件奇案。但遺憾的是那時我遠在別處,未悉其詳。

  “還有,黑斯廷斯上尉,”賈普說,“你好嗎,閣下?”

  “很好,謝謝。”

  “那麼說來,現在謀殺正在行時?”賈普打趣道。

  “你說得對,是多起來了——很行時。”

  “你可不能怯陣呀,老公雞,”賈普說,“哪怕一點頭緒都沒有——不過話說回來,在你這個年紀上可不能期望取得過去的那種成功囉。你我都不中用啦,該讓年輕人來試試,你懂嗎?”

  “老馬識途啊,”白羅喃喃地說,“它熟悉道路,不會迷路的。”

  “哎,我們在說人,不是說馬!”

  “怎麼,區別很大嗎?”

  “那要看你是怎麼對待這個問題了。不過你向來小心謹慎,不是嗎,黑斯廷斯?他看上去還是老樣子——只不過腦門上的頭發無傷大雅地少了幾根,而臉上的老年斑卻恰到好處地添了許多。”

  “呃?”白羅說,“你說什麼?”

  “他在贊美你的胡須呢。”我連忙安慰他。

  “哦,不錯。我的胡須之美的確是有目共睹的。”說著,他極有風度地撚起他的鬍子來了。

  賈普忍不住放聲大笑起來。後來他終於抑制住自己的幽默感,說:

  “瞧,你托我辦的事,我已經給你辦好了。你寄來的那些指紋——”

  “怎麼樣?”白羅迫不及待了。

  “什麼也沒有發現。不管這位紳士是誰,反正我們這裡沒有他過去的作案指紋存檔。我們打電報到墨爾本去查詢,那裡說根本不知道有這麼個人。”

  “啊!”

  “反正總有不對頭的地方,但有一點似乎是明顯的,即他不是經常作案的慣犯。至於你問的另外那件事……”

  “對?”

  “拉紮勒斯父子公司信譽良好。他們的業務誠實可靠。當然他們做生意門檻很精,不過這是另一回事了,買賣人不精怎麼行!他們沒有什麼問題,雖然現在處境很窘——我指的是資金方面。”

  “哦,是嗎?”

  “是的。圖畫生意不景氣對他們打擊很大,還有那些老式傢俱的滯銷對他們也有影響。歐洲大陸上的摩登玩意兒正走紅。他們去年又開了一個新的店舖,離奎爾街不遠。”

  “你幫了我很大的忙啊,賈普。”

  “哪裡話。這種事雖然不是我的本行,但既然你要瞭解這些情況,我總得盡力而為。”

  “我的好賈普,要是沒有你可叫我怎麼辦?”

  “哦,別這麼說吧。我永遠樂于助老朋友一臂之力。在過去那些日子裡我還讓你參加偵查過一些漂亮的案子。可還記得?”

  我想,賈普用這樣一種說法承認了他欠白羅一大筆人情債。白羅曾經幫助過這個一籌莫展的官方偵探偵破過許多複雜的案子。

  “那些日子可真叫人留戀哪——”

  “我現在還是很願意不時地同你聊上幾句。你辦案的方法可能有點過時了,但你的思路始終對頭,白羅先生。”

  “我還有一個問題呢?關於麥卡利斯特醫生的?”

  “哦,他!他是個婦女們的醫生,我指的不是婦科醫生。他是專搞精神療法的——奉勸你睡在橙紫二色的房間裡,腦子裡盡想著自己的肚臍眼,說什麼這是長生不老之妙訣,然後勸你割捨七情六欲,說是返老還童之要諦,還有許多諸如此類的妙語鐫言,句句可供你用作座右銘。要是你問我呀,我就告訴你他實在只是個江湖郎中,但婦女們把他奉若神明。他常出國行醫,前不久聽說還在巴黎大出了一陣風頭呢。”

  “怎麼弄出個麥卡利斯特醫生來了?”我困惑地問,這名字我從未聽說過。“他跟這個案子有什麼關系?”

  “麥卡利斯特醫生是查林傑中校的舅舅。”白羅說,“記得嗎?他說起過他有個當醫生的舅舅。”

  “你什麼都沒放過,”我說,“你認為是他給馬修爵士動的手術?”

  “他不是個外科醫生呀!”賈普說。

  “我的朋友,”白羅說,“我對什麼都喜歡放上個問號。赫丘勒·白羅是條好狗,而一條好狗對於它所找到的氣味是緊跟不放的。要是沒有什麼氣味可跟,它就四處嗅尋,並且它所尋找的氣味總是聞了叫人惡心的。赫丘勒·白羅就是這樣一條好狗,而且常常——嘿,十拿九穩——能找出他想找的東西!”

  “我們幹的可不是什麼值得羡慕的工作,”賈普說,“老是到處尋找臭味然後跟著臭味跑,還提心吊膽深怕臭味斷了線兒。啊,不是什麼好職業。但你的比我的更不行。你不是官方偵探,很多場合下你只好偷偷摸鑽進去幹而不能公開進行。”

  “誰說的?為什麼要偷偷摸摸?我從來不改名換姓,也不喬裝打扮,我在探案的時候誰不知道是白羅本人在偵查?我從來光明磊落,從來不屑隱姓埋名!”

  “其實你也辦不到,”賈普說,“你太與眾不同了,只要看上一眼就會叫人終身難忘。”

  白羅疑心重重地看著他。

  “我只是開開玩笑而已,”賈普說,“別當真。喝杯葡萄酒怎麼樣?”

  整個晚上過得很和諧。我們都沉浸在往事的回憶之中。這個案子那個案子談個沒完。我也很愛回憶往事,回憶那些一去不復返的光榮的日子。現在我覺得自己老了。

  可憐的老白羅,我看得出他被這個案子難倒了。今不如昔,年歲不饒人哪。我有一種預感,覺得這回他要失敗了。瑪格黛勒·巴克利謀殺案不會被載入他的光榮史冊。

  “振作起來,我的朋友,”白羅拍拍我的肩膀,“勝負還沒見分曉呢,別把臉拉得那麼長,我求求你。”

  “沒有,我這不是好端端的嗎?”

  “我也是,賈普也是。”

  “我們三個都好。”賈普高興地說。

  我們就這樣愉快地分了手。

  第二天早上我們動身回到了聖盧,一到旅館白羅就打電話到休養所,要求跟尼克通話。

  驟然間我見他臉色大變,差點把話筒落到地下。

  “怎麼?什麼?你再說一遍……”

  他聽了一兩分鐘,然後說:

  “好,好,我馬上就來。”

  他向我轉過蒼白的臉來。

  “我幹嗎要離開這裡去倫敦,黑斯廷斯?我的上帝,我為什麼離開了?”

  “發生了什麼事?”

  “尼克小姐很危險,可卡因中毒!天哪,那只魔爪還是抓住了她,我幹嗎要離開這裡?我的上帝!”

第十七章 一盒巧克力

  到休養所去的路上,白羅一直在自言自語地責備自己。

  “我應當想到的。”他抱怨地說,“我應當想到的!我還能幹些什麼呢?我採取了一切預防措施,這不可能——不可能。誰也接觸不了她!是誰違反了我的命令呢?”

  到了休養所,我們被讓進樓下一間小會客室。幾分鐘後格雷厄姆醫生進來了。他看上去精疲力竭,憔悴蒼白。

  “她不會死的,”他說,“危險期過去了。當時最大的困難是弄不清楚那些該死的東西她究竟吃了多少。”

  “什麼東西?”

  “可卡因。”

  “她會恢復得跟以前一樣?”

  “會的。沒有問題。”

  “這件事是怎麼發生的?他們是怎麼跟她接觸的?什麼人被放進來了?”白羅氣咻咻地問。

  “誰也沒被放進來。”

  “不可能!”

  “是真的。”

  “那怎麼會——”

  “是一盒巧克力。”

  “啊,該死!我交待過她不許吃外邊送進來的東西。”

  “這我不知道。叫一個女孩子不去碰巧克力是件異想天開的事。她只吃了一塊,謝天謝地。”

  “所有的巧克力裡都有可卡因嗎?”

  “不,她吃的那塊裡有,上面那層裡還有兩塊裡邊也有可卡因。其它的沒有。”

  “可卡因是怎樣放進去的?”

  “方法很笨。巧克力被切成兩半,把毒藥同夾心層混合起來,再把兩半巧克力重新粘合在一起。這是生手幹的活兒,你們通常稱之為‘業餘自製品’。”

  白羅低聲說:

  “啊!我要是沒弄錯的話……我可以去看看尼克小姐嗎?”

  “如果你過一個小時再來,我想你可以去看她了。”醫生說,“別那麼失魂落魄的,先生。她不要緊的。”

  我們在街上逛了一個鐘頭。我想盡辦法安慰他,我對他說一切正常,並沒有出什麼無法補救的亂子。

  他只是搖搖頭,老是說:

  “我擔心,黑斯廷斯,恐怕……”

  他說話的奇怪聲調使我也跟著感覺到一種無可名狀的害怕。

  有一次他位住我的膀子說,

  “聽我說,朋友,我全都錯了。從一開頭就錯了。”

  “你是說問題不是出在那筆遺產上?”

  “不,不,關於遺產我並沒弄錯。是的,沒錯。但是那兩個我所懷疑的人……他們的可疑之處太明顯了,其中必然還有奧妙!”接著他忿然叫道:“啊,那個丫頭!難道我還關照得不夠?難道我沒叫她不許吃外面送來的東西?她不聽話——我,赫丘勒·白羅的金玉良言!四次差點送命還嫌不夠,還要再來第五次!噢,多不可思議!”

  我們又回到了休養所。稍等了片刻之後,就被領上了樓。

  尼克在床上坐著,瞳人散大無光,看上去好像還在發燒,雙手微微顫抖。

  “又是一次,”她咕嚕著說。

  見到她白羅真的動了感情。老偵探無限溫存地捧著尼克的小手,慈愛地凝視著她,幾乎說不出話來。

  “噢,小姐呀,小姐……”

  “如果他們這次成功了,”她怨恨地哭了,“我也不會在意。我已經厭倦了,是的,我厭倦了。”

  “可憐的孩子。”

  “但我不想讓他們得意。”

  “這就對了,是得爭這口氣,小姐。”

  “說到頭來,你的休養所也並不安全。”尼克說。

  “如果你聽了我的話,小姐——”

  她驚訝地看著白羅。

  “我是聽你的話的呀。”

  “我不是再三叮囑過你不能吃外面送進來的東西嗎?”

  “我也是一直照辦的呀。”

  “但那些巧克力——”

  “那些巧克力有什麼呢?是你送來的嘛。”

  “你說什麼!小姐?”

  “巧克力是你送的!”

  “我?沒有。從來沒有送過。”

  “是你送的!你的卡片就在盒子裡。”

  “什麼?”

  尼克敲敲床邊的一張桌子。護士走了過來。

  “你要盒子裡的那張卡片嗎?”

  “對,勞駕你給拿一下。”

  護士把它拿來了。

  “喏,這就是。”

  我和白羅同時低呼了一聲,因為卡片上用花體字寫著:

  “赫丘勒·白羅鞠躬致意。”

  “見鬼!”

  “瞧,”尼克語氣中帶著責備的意味。

  “我沒寫這個!”白羅說。

  “什麼?”

  “不過,”白羅訥訥地說,“不過這確實是我的筆跡。”

  “我認識的。這筆跡和上次同那些桔黃色康乃馨一起送來的卡片上的字跡完全一樣。我根本沒有疑心這巧克力到底是不是你送的。”

  白羅搖搖頭。

  “你怎麼會疑心呢?哦,這魔鬼,狡猾而冷酷的魔鬼!他確實有天才,居然想得出這種主意。‘赫丘勒·白羅鞠躬致意’——‘可卡因鞠躬致命’!嘿,多簡單!多漂亮!但我怎麼沒能預見到這一著!”

  尼克不安地扭動了一下。

  “哦,小姐,你是沒有責任的,是無可指責的。應當負責任的是我。我太無能了,那罪犯的每一個步驟怎麼會都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呢?”

  他的下巴垂了下來,看上去陷入了深不可測的痛苦深淵。

  “我想——”護士說。

  她一直在近旁徘徊,現在顯得不耐煩起來。

  “呃?啊,對,對,我們該讓病人休息休息了。勇敢些,小姐,這將是我犯的最後一個錯誤了。真難為情——我上了當、中了計,仿佛我是個小學生似的。但這種事決不會再發生了。不會的,我向你保證。走吧,黑斯廷斯。”

  第一步白羅先去找護士長。她被整個事情弄得心煩意亂。

  “這種事情怎麼會發生在我們休養所裡!白羅先生,完全不可想像。”

  白羅對她表示同情,並很老練地使她鎮靜下來,然後就開始詢問那個致命的包裹是怎麼來的。護士長說他最好還是去問包裹到達時正在當班的服務員。

  那人名叫胡德,是個二十二歲的年輕人,看上去雖然不聰明,但相當老實。白羅設法使他從緊張慌亂中安靜下來。

  “這件事跟你沒有關系,”他溫和地說,“不過我要請你精確地告訴我這個包裹是在什麼時間、通過什麼方法送到這兒來的。”

  服務員顯得相當為難。

  “很難說,先生,”他有點結結巴巴地說,“有很多人到這裡來探問病情,並把帶給病人們的東西交給我們。”

  “護士說這包裹是昨晚送來的,”我說,“大約六點光景。”

  那年輕人臉上放出光來。

  “我想起來了,先生,是一位紳士把它送來的。”

  “瘦瘦的臉,淡顏色的頭發?”

  “頭發顏色不深,但臉——我記不起了。”

  “會不會是查爾斯·維斯?”我猶豫地問白羅,忘記了面前站著的這個年輕人對這一帶人的名字可能都熟悉。

  “不是維斯先生,”他說,“維斯先生我認識的。來人還要高大些,很有派頭,開著一輛大個頭的轎車來的。”

  “拉紮勒斯!”我驚呼了一聲。

  白羅警告地盯了我一眼,我知道我又莽撞了。

  “那位先生駕駛一輛個頭挺大的轎車到這兒來,留下了這個寫明是給巴克利小姐的包裹。是這樣嗎?”

  “是的,先生。”

  “你是怎麼處理這個包裹的呢?”

  “我沒碰它,先生。護士把它拿到樓上去了。”

  “不錯。但當你從那位先生手中接過包裹時不是碰了它嗎?”

  “哦,那,當然囉,先生。我從他手中接過之後就順手放在那張桌子上了。”

  “哪張桌子?請指給我看。”

  服務員把我們領到大廳裡。前門開著。不遠處有一張大理石檯面的長桌,上面擺著許多信和包裹。

  “送來的東西都放在這裡,先生。然後由護士把它們拿上樓去分送給病人。”

  “你還記得我們所說的這個包裹是什麼時候送來的嗎?”

  “想必是五點半或稍遲一些,那時候郵遞員剛到——他總是五點半的樣子來的。那天傍晚相當忙,探望病人和送花、送東西的人特別多。”

  “謝謝。現在,我想見見那位把包裹送上樓去的護士。”

  那是一位見習護士,生著一頭濃密的軟發,對什麼都大驚小怪得不得了。她記得是在六點鐘她來上班時把那個包裹拿到樓上去的。

  “六點鐘,”白羅低聲說,“這麼說來,包裹在樓下那張桌子上擱了有二十分鐘左右。”

  “什麼?”

  “沒什麼,小姐,說下去吧。你把包裹帶給了巴克利小姐?”

  “是的。送給她的東西還真不少,有這盒巧克力,還有一束香豌豆花,是克羅夫特夫婦送的,我想,我把它們一起送上去的。另外還有一個從郵局寄來的包裹——你看怪不怪,那也是一盒福勒牌巧克力。”

  “什麼?第二盒?”

  “是的,真是巧事。巴克利小姐把它們一起拆開了。她說,‘哦,多可惜,我不能吃!’接著她掀開兩盒巧克力的蓋子看看裡面的巧克力是不是一樣的。其中有一隻盒子裡擱著你的卡片。她看了就說,‘把另外那盒不幹淨的巧克力拿走,護士,別讓我把它們混到一起了。’哦,天哪,誰知道後來會出這種事,簡直像愛德格·華萊士的小說一樣,你說是不是?”

  白羅截住了她的話語。

  “兩盒,你說?另外那盒是誰寄來的?”

  “那盒子裡沒有卡片,不知道。”

  “那麼哪一盒是——看上去好像是——我送的呢?從郵局來的還是直接送來的?”

  “我記不清了,要不要我到上面去問問巴克利小姐?”

  “再好沒有了。”

  她跑上樓去了。

  “兩盒,”白羅喃喃地說,“這倒真叫我糊塗起來了。”

  那護士上氣不接下氣地跑了回來,說:

  “巴克利小姐也拿不准。在她掀開蓋子之前把兩只盒子的包裝紙一起拆掉了,不過她想不會是寄來的那盒。”

  “哦?”白羅疑惑地說。

  “你那盒不是通過郵局寄來的——至少她覺得是這樣,不過她也不十分肯定。”

  “見鬼!”我們走出休養所時白羅說道,“不十分肯定!難道有人對一切都能十分肯定嗎?偵探小說裡有這樣的人,但現實生活中沒有。生活是千變萬化、雜亂無章的。我——赫丘勒·白羅對一切都能有把握嗎?都能肯定嗎?不,不,這只是神話。”

  “拉紮勒斯這個人,”我說。

  “是啊,真想不到,對不對?”

  “你要去同他談談嗎?”

  “對,我很想看看他聽了這件事之後會有什麼反應。而且我們可以誇大尼克小姐的病情,宣稱她奄奄一息了,這不會有什麼壞處的,你明白嗎?噢,瞧你那張臉多嚴肅——啊,可欽可佩,活像個殯儀館的老闆,嘿,真是惟妙惟肖!”

  我們運氣不錯,很快就找到了拉紮勒斯。他正彎著腰在旅館外頭修汽車。

  白羅照直向他走去,開門見山地說:

  “昨天傍晚,拉紮勒斯先生,你送了一盒巧克力給巴克利小姐。”

  拉紮勒斯有點奇怪。

  “是啊——”

  “你可真夠朋友的。”

  “那盒巧克力事實上是弗雷迪——我是說賴斯太太——叫我去買來又叫我送去的。”

  “哦,是這樣。”

  “我昨天開汽車把它送到休養所去了。”

  “我知道。”

  白羅沉默了一兩分鐘後說,

  “賴斯太太——她在哪兒?”

  “我想在休息室裡吧。”

  我們找到她時她正坐在那裡喝茶。見我們進去,她滿臉是急切想知道些什麼的神情。

  “我聽說尼克病了,是怎麼回事呀?”

  “是件十分神秘的事,太太。請你告訴我,昨天你送了她一盒巧克力?”

  “是的。是她要我替她買一盒的。”

  “她要你買的?”

  “對。”

  “但她誰也不能見,你是怎麼見到她的呢?”

  “我沒見到她。是她打電話給我的。”

  “啊!她說什麼?”

  “她問我是否可以給她買一盒兩磅的福勒牌巧克力。”

  “她的聲音聽看來怎麼樣?很弱嗎?”

  “不,一點也不弱,那聲音很響,不過有點兩樣。一開始我聽不出是她在說話。”

  “直到她告訴你她是誰?”

  “對了。”

  “你能不能肯定,太太,那個打電話的人是你那位好朋友?”

  弗雷德里卡怔住了。

  “我,我,唔,當然是她囉,還會是誰呢?”

  “這倒是個很有趣的問題呀,太太。”

  “你總不是說——”

  “你能不能發誓,太太,電話裡確實是尼克小姐的聲音——不要從她所說的話上推測。”

  “不,”弗雷德里卡遲疑地說,“我不能發誓。她的聲音肯定不是那樣的。我當時以為是電話的毛病,要不然就是她身體不好的關系……”

  “如果她不告訴你她是誰,你就聽不出是誰在說話?”

  “是的,我想我是聽不出的。不過那到底是誰呢?白羅先生,是誰?”

  “這正是我想知道的,太太。”

  白羅的嚴重神色使她起了疑心。

  “尼克——出了什麼事嗎?”她屏住氣問。

  白羅點點頭。

  “她病了——危在旦夕,太太。那些巧克力被下了毒。”

  “我送的巧克力?這不可能,不可能的!”

  “並非不可能,太太。尼克已經奄奄一息了。”

  “哦,我的上帝!”她把臉埋進雙手又抬了起來,臉色白得像死人,嘴唇直哆嗦。“我不明白——真不明白了。上一次那件事倒還可以理解,但這一回,我一點都不懂了。巧克力糖裡不可能下毒的。除了我和吉姆,沒人碰過它呀。你一定搞錯了,白羅先生。”

  “你以為盒子裡有我的名片就是我搞錯了嗎?”

  她不知所措地看著他。

  “要是尼克小姐死了——”他用手做了一個威脅的手勢。

  她低聲飲泣起來。

  白羅轉過身去,拉著我回到了我們的起居間。他把帽子往桌上一甩。

  “我什麼也不明白——一團糟!沒有一線光明!我簡直像個三歲小孩。誰是尼克之死的得益者呢?賴斯太太。誰送了巧克力然後又編出一個接到電話的故事呢?賴斯太太。疑點太簡單太明顯了,在這種情況之下還不偃旗息鼓,還要給自己增添新的疑點可真是太愚蠢了,然而你覺得她是一個愚蠢的人嗎?不,不像啊!”

  “那麼——”

  “可是她吸毒——可卡因!我可以肯定她吸可卡因。這是毫無疑問的。巧克力裡面的毒藥就是可卡因!她剛才說‘上次那件事倒還可以理解,但這一回,我一點都不懂了。’是什麼意思呢?這個問題得搞清楚,這個問題!至於那個圓滑精明的拉紮勒斯先生,他是個什麼角色呢?有些事情賴斯太太是知道的,但是些什麼呢?我沒法讓她說出來。她不是那種嚇得倒的人,可是她肚子裡確實有些貨色,黑斯廷斯。電話的故事是真的嗎?如果是真的,打電話的人是誰?告訴你吧,黑斯廷斯,這一切全在黑暗當中,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

  “黎明前總是黑暗的。”我勸慰他說。

  他搖搖頭。

  “再說另外那盒巧克力,通過郵局寄來的那盒。我們能排除它的可能性嗎?不,不能,因為尼克小姐拿不准到底是哪盒有毒。這真叫人惱火!”

  他哼了一聲。

  我剛想開口卻被他擋住了。

  “不,別說了,別再給我來上一句格言什麼的,我受不了。如果你夠朋友,肯幫忙的話……”

  “怎麼樣呢?”我急忙問。

  “就出去,我請求你,去給我買一副撲克牌來。”

  我一怔,然後冷冷地說:“好吧。”

  我想他只是找了個藉口擺脫我罷了。

  然而我錯怪了他。那天晚上十點光景我走進起居間時,發現他正小心翼翼地在那裡用撲克牌架房子。我恍然大悟了。

  這是他的老習慣。他用這種方法來鎮靜他的神經和大腦。

  他朝我笑笑。

  “啊,我看得出你還記得我這個老習慣。人的思維應當嚴謹精確,架撲克牌也一樣。每一張都只能放在一個位置上,否則就保持不了平衡。如果每一張的位置都精確,所有的牌就能全部架上去而不會倒塌。睡覺去吧,黑斯廷斯,讓我一個人在這裡搭我的紙牌房子,清醒一下頭腦。”

  大約早上五點鐘我被搖醒了。

  白羅站在我身邊,精神煥發,興高采烈。

  “你說得對極了,我的朋友,啊,對極了,簡直才氣橫溢!”

  我對他眨眨眼睛,還沒有完全醒過來。

  “黎明前總是黑暗的——這就是你說的。那一陣子可的確黑得什麼也看不見呀!現在黎明到了!”

  我看看窗戶,發現他說得完全正確。

  “不,不,黑斯廷斯。黎明在我頭腦裡,在我那些小小的灰色細胞裡!”

  他停了一停,很快又說下去道:

  “瞧,黑斯廷斯,尼克小姐死了。”

  “什麼?”我叫了起來,頓時睡意全消。

  “噓——別響!不是真的死了——當然。不過可以安排這麼一個假像。是的,可以安排她去世二十四個小時。我和醫生護士們全說妥啦。你懂嗎,黑斯廷斯?謀殺成功了。他幹了四次,四次都失敗了,而第五次,他終於大功告成!這樣一來,我們就可以看到下一步將發生什麼事情了……

  “這將是十分有趣味的。”

第十八章 窗上的怪臉

  接下去那個白天發生的事在我的記憶當中就相當模糊了。因為不幸得很,我醒來之後便開始發燒了。自從有一次得了瘧疾以後,我老是會在最不該生病的時候發高燒。於是那天發生的事對我來說就像一場荒誕不經的怪夢。白羅幽靈般地來來去去,每過一會就在我面前出現一次。

  我想,他對自己的錦囊妙計大為得意,他的表演精彩無比。那種慚愧和絕望的神情裝得如此逼真,足以叫一切電影明星為之絕倒。他是如何使他那個計劃——就是他一清早向我透露的那個主意——付諸實施的,我不得而知,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即他那台戲已經緊鑼密鼓地開場了。

  這不是件容易的事,因為這個騙局牽涉的面相當廣。英國人通常不喜歡搞那些大規模的騙局,而白羅這次所設的這個圈套卻必須興師動眾。

  首先,他把格雷厄姆醫生拉到了自己一邊,然後在醫生的協助下開始說服護士長和休養所裡其他一些有關人員贊同並配合這個計劃。真是困難重重,要不是德高望重的格雷厄姆醫生助了白羅一臂之力,這出喜劇可能還未開幕就告終了。

  接著還有警察局長和他那些員警。在這一方面,白羅又遇到來自官方的麻煩。費盡口舌,他終於說服韋斯頓上校勉強同意了他的辦法,但上校把話說在前頭,這件事他概不負責。有關這個圈套的一切可能引起的後果都要由白羅自己承擔。白羅欣然同意了。只要允許他實行自己的計劃,他什麼都會同意的。

  我幾乎整天坐在一張大沙發裡,腿上蓋著一床毯子閉目養神。每過兩三個小時,白羅就跑來告訴我他的進展。

  “好點了嗎?我的朋友?你病得多可憐!但這樣也好,省得你演戲時露出馬腳。我剛去訂做了一隻花圈,一隻碩大無比的花圈。那上頭綴滿了百合花,我的朋友——數不清的象徵著痛心得死去活來的百合花。挽聯更是呱呱叫:

  “‘芳魂長眠。赫丘勒·白羅含淚敬挽。’”

  “啊,多妙的喜劇!”

  說完他又匆匆離去了。

  下一次他來的時候給我帶來了這些話:

  “我剛同賴斯太太交了一次鋒。她呀,穿了一身考究的黑禮服,而她那可憐的朋友——多慘!我悲天憫人地歎息了一聲。她說尼克是那麼聰明活潑、生趣盎然的一個姑娘,怎能想像她已與世長辭了。我點點頭說:‘以我來看,富有諷刺意義的是死神帶走了她那樣一個好端端的人,而把老弱病殘的無用之輩留在人間。’”

  “你多得意呀。”我無力地輕聲說道。

  “絕非如此。這是我那計策中的一部分呀。要裝得像,就得投入全副身心。訴說一番心中的傷感之後,賴斯太太開始說到我關心的事情上來了。她說她整夜翻來複去睡不著,一直在想那些巧克力糖,在想這件不可能發生的事。‘太太,’我說,‘怎麼是不可能的呢?你可以看化驗報告。’她就用發抖的聲音說:‘是可卡因,你說的?’我點點頭,她說,‘啊,上帝,我弄不懂!’”

  “這也可能。”

  “她清楚地看出了面前的深淵,她是聰明的,這我早就對你說過了。是呀,她處于危險之中並且她自己也明白這一點。”

  “但我看得出你開始相信她無罪了。”

  白羅皺起了眉頭,不像剛才那樣激動了。

  “你的話說得很巧妙啊,黑斯廷斯。不錯,我覺得有些事實對不起頭來。這個案子作案手法最重要的特徵就是周密嚴謹不留痕跡。但巧克力這件事卻幹得一點也不周密,可以說幼稚得可笑,留下瞎子也看得見的明顯標記,而且這些標記像指路牌似的明確無誤地指向賴斯太太。啊,不,不對頭!”

  他在桌子旁邊坐了下來。

  “這就意味著有三種可能性。還是讓我們來核對一下事實吧。巧克力是賴斯太太買了來由拉紮勒斯先生送去的。在這種情形下,犯罪的不是這個便是那個,或者兩個都是罪犯。那個電話便純系捏造無疑。這是最明顯的一種情況。

  “第二種情形:下了毒的是另一盒巧克力——郵寄的那一盒——我們那張從一到十的人物名單上的任何一個人都能寄(你還記得那張表嗎?很廣的一個面)。但如果說郵寄的一盒是有毒的,電話的事就是真的了。可是罪犯為什麼要打這樣一個電話呢?為什麼要用兩盒巧克力把事情搞複雜呢?因為罪犯並不知道尼克小姐會碰巧同時收到兩盒巧克力,而且同時拆掉包裝紙呀。”

  我無力地搖搖頭,在體溫高達三十九度的時候,任何複雜化的東西我都無法理解。

  “第三種情形:郵寄的有毒的一盒同賴斯太太買的無毒的一盒被調換了。在這種情況下,那個電話便很巧妙,可以理解了。賴斯太太成了替罪羊,她無意間為真正的作案者火中取栗。這種情形是合乎邏輯的。但是,嗯,這第三種情形也是作案者最難辦到的。他怎麼能料到郵遞員會同拉紮勒斯先生同時到達?而且要是服務員隨手把無毒的那盒送上樓去,而不是讓它在桌上擱了二十分鐘,調包計劃就不會成功。是啊,好像也不合情理。”

  “除非作案的是拉紮勒斯。”我說。

  白羅看著我。

  “你在發燒,我的朋友,並且體溫還在上升吧?”

  我點點頭。

  “真怪呀,幾度體溫竟能激發智力!你剛才發表了一個很有意思的觀點,它是如此之簡單,以至於我連想都沒想到。不過這就帶來一個極為奇怪的問題:拉紮勒斯先生正在使盡全身解數,想把他親愛的人兒送上斷頭台。這是第四種情形——無法理解的一種情形。哎,複雜呀,複雜。”

  我閉上眼睛,為我的一得之見而沾沾自喜,但我不願意去思考任何費腦筋的事兒,一心只想睡覺。

  我覺得白羅——還在那裡旁徵博引侃侃而述,但我沒法聽下去了。他的聲音漸漸飄忽模糊了。

  再一次見到他已是傍晚時分。

  “我略施小計卻便宜了禮品店,”他聲稱道,“大家都去訂花圈。克羅夫特先生,維斯先生,查林傑中校……”

  最後那個名字撥動了我心中一根不安的弦。

  “聽我說,白羅,”我說,“你必須把真相告訴他,否則這個可憐的海員要傷心死了。”

  “對於他,你真是照顧備至呀,黑斯廷斯。”

  “我喜歡他,他是個好人,你應當把秘密告訴他。”

  白羅搖搖頭。

  “不,我的朋友,我一視同仁。”

  “你總不見得會懷疑他吧?”

  “我對誰都不例外。”

  “想像一下他會多麼痛苦。”

  “我情願想像一下我給他准備了一個多麼意想不到的喜悅。以為愛人死了——到頭來卻發現她還活著!想一想吧,古往今來,領略過這種喜悅的人並不多呀!”

  “你怎麼這樣不近人情!他一定會保守秘密的。”

  “我不大相信。”

  “他是個視榮譽為生命的人,我敢打賭。”

  “這就使他更難保密了。保守秘密是一種藝術,要能不動聲色地說一大套假話,還得有演戲的愛好和天才。他辦得到嗎——那位查林傑中校?如果他是你剛才說的那種人,他就肯定辦不到。”

  “那麼你不肯告訴他了?”

  “我不能讓我的計策冒風險,這個計策關系重大,我親愛的。不管怎麼說吧,痛苦是磨煉意志的。你那許多有名的牧師包括紅衣大主教本人都是這麼說的。”

  我看得出他已經拿定了主意,只好作罷。

  “我要穿得隨隨便便地去吃晚飯,”白羅說,“我扮演的是個自尊心受到了重傷的老頭兒,你懂嗎?我的自信心完全崩潰了——我整個兒地輸光了。我什麼都吃不下,晚飯在盤子上動都不動,我還得在恰當的時候歎一口長氣,然後自言自語地說幾句我自己也聽不懂的話。這就是我的模樣,我想。不過等我回到自己房間裡來,我就要津津有味地大嚼一頓奶油蛋糕和巧克力蛋捲。敝人極有先見之明,早已備下精美食品,先生您瞧?”

  “我卻只要再來幾粒奎寧丸。”我黯然地說。

  “哎,我可憐的黑斯廷斯。拿出勇氣,明天一定萬事如意。”

  “可能的。瘧疾的發作通常不超過二十四小時。”

  我沒有聽見他再回到房間來,想必我已經睡著了。

  這一覺睡得比較好,醒來時看見白羅坐在桌子旁埋頭疾書。他面前平攤著一張揉皺的紙,我認出就是那張寫著從一到十那些姓名的人物名單。這張名單他曾經扔掉過。

  他對我點點頭。好像看出我在想什麼。

  “是的,我的朋友,我又把它揀起來了。我現在從一個不同的角度來研究它。我重新編了一張表,上面羅列著與每個人有關的問題。這些問題可能與犯罪無關,只是些我還不明白的東西,一些還未得到解釋的東西。現在我要用我的腦子尋求解答。”

  “寫到哪兒了?”

  “寫完了。想聽聽嗎?你可有這個精神?”

  “我現在覺得好多了。”

  “真走運!很好,我來讀給你聽。其中有些問題你一定會覺得提得很無聊。”

  他清了清嗓子。

  “一、埃倫——她為什麼待在屋裡沒有出去看焰火(尼克小姐的證詞以及小姐對此表現出來的意外都說明這是反常的)?她猜想會發生什麼事?她有沒有讓什麼人(比方說,第十位——那個未知的人)走進那幢房子?關於那個壁龕她說的是實話嗎?如果真有那麼個東西,她為什麼記不起它的位置(小姐好像明確表示沒有這種壁龕,她當然知道有還是沒有)?如果她是捏造出來的,那又為了什麼?她有沒有看過邁克爾·塞頓的那些情書?她對尼克小姐的訂婚是否真的感到意外?

  “二、她丈夫——他真的像他的外表所顯示的那麼蠢嗎?埃倫知道的事他是否也知道?他在某些方面會不會有精神病?

  “三、她兒子——在他這樣的年齡和個性發展水準上,喜歡看屠殺是尋常的天性嗎?抑或是一種病態的,受之于父親或母親的遺傳性畸形心理?他曾經用玩具手槍射擊過沒有?

  “四、克羅夫特先生何許人也——他到底是從什麼地方來的?他真的如他所發誓說的那樣把遺囑投郵了嗎?要是未投,動機何在?

  “五、克羅夫特太太何許人也——這對夫婦是什麼人?他們是不是為了某種理由而躲藏在這裡?如果是的話,是為了什麼理由?他們與巴克利家族可有親戚關系?

  “六、賴斯太太——她究竟知不知道邁克爾·塞頓和尼克的訂婚?僅僅是猜到的,還是偷看過他們之間的通信(這樣,她便會知道尼克是塞頓的繼承人)?她是否知道自己是尼克小姐的動產繼承人(我想她很可能知道,尼克小姐會告訴她並補上一句說那是微不足道的)?查林傑中校暗示說拉紮勒斯被尼克小姐迷住了是真的嗎(這能解釋賴斯太太和尼克小姐這兩個好朋友近幾個月來感情疏遠的原因)?在她關於吸毒的那封信裡提及的那個‘男朋友’是誰呢?會是那‘第十個’嗎?她那天為什麼在這個房間裡舉止反常好像要昏過去?是聽到了什麼還是看到了什麼?關於叫她買巧克力的電話是事實呢還是個精心編造的謊言?她說,‘上一次那件事倒還可以理解,但這一回我一點都不懂了’是什麼意思?如果她不是罪犯,那麼她究竟知道些什麼而又不肯講?”

  “你看,”白羅突然停下來說,“差不多所有的要緊問題都與賴斯太太有關。她從頭到尾都是個謎。這就迫使我得出這樣一個結論:或者她就是罪犯,或者她知道誰是罪犯,但這是否正確呢?她確實知道,還是僅僅疑心?有什麼法子能叫她開口?”

  他歎了口氣。

  “好吧,我再往下讀。

  “七、拉紮勒斯——奇怪得很,關於他,我們幾乎提不出什麼問題。只有那個老問題:有沒有調換巧克力?除此之外,僅有一個似乎全不相干的問題,我也把它寫上了:‘為什麼對一幅只值二十鎊的圖畫肯出五十鎊的價錢?’”

  “他想討好尼克。”我提出了我的看法。

  “討好也不會用這種方法。他是買賣人,不會做蝕本生意的。如果他想為尼克做點好事,他會私下裡借錢給她。”

  “反正這事跟本案無關。”

  “是呀,這是對的——但我什麼都想知道。我是研究心理學的。你懂嗎?我們再來看看第八位。

  “八、查林傑中校——為什麼尼克要告訴他說她同別人訂了婚?是否有什麼必要?因為她沒有告訴過別人。他向她求過婚嗎?他跟他舅舅有什麼關系?”

  “他舅舅,白羅?”

  “就是那個醫生,很成問題的一個角色。關於邁克爾·塞頓之死,在公佈於眾之前有沒有什麼消息私下裡先傳到海軍部?”

  “我不明白你在想些什麼,白羅。即使查林傑中校事先得悉塞頓的死訊又怎樣?這並不產生一個去殺死他心愛姑娘的動機呀。”

  “同意之至。你講得很有道理,但這些卻是我想瞭解的。我是一隻到處嗅尋臭味的狗。”

  “九、維斯先生——為什麼他要告訴我們說他表妹對懸崖山莊有盲目的眷戀和崇拜?這樣做動機何在?他到底收到那份遺囑沒有?他是個誠實的人,還是個偽君子?”

  “最後是十——啊哈,這是我上回寫下的一個未曾露面的人,一個巨大的問號。到底有沒有‘第十位’這麼個人呢?”

  “天哪,我的朋友!你怎麼啦?”

  我大叫一聲從沙發上跳了起來,用顫抖的手指著窗子:

  “臉,白羅!”我喊道,“貼在玻璃上的嚇人的臉!現在沒了,但我看見的!”

  白羅沖過去推開窗子,探出身去張望了一回。

  “外面什麼也沒有,”他思索著說,“你肯定不是幻覺嗎,黑斯廷斯?”

  “不是!不是幻覺!我看見一張像死人一樣的臉。”

  “外面是陽台,要跑到這個陽臺上來偷聽我們的談話是任何人都能辦到的事。你為什麼說那是一張嚇人的臉呢?”

  “那張臉死白死白的,不是活人的面孔。”

  “我的朋友,這是體溫在作怪吧?一張臉,是對的。一張難看的臉,也有可能。但不是活人的面孔——這就荒謬絕倫了。你所看見的是一張緊緊貼在玻璃上的臉,這就使得它看上去嚇人了。”

  “是嚇人嘛!”我固執地說。

  “不是熟人的面孔嗎?”

  “不,決不是熟人,真的。”

  “哦,不是熟人?我懷疑在這種情形之下你能不能認出一張熟悉的面孔來。我懷疑,是的,我很懷疑……”

  他沉思著把面前那些紙頭收拾起來。

  “至少有一件事值得慶幸。如果有人在偷聽,我們幸好沒提到尼克小姐的真實情況。不管被他聽去多少,這一點總算沒有洩露。”

  “不過說來遺憾,”我說,“你那獨具匠心的錦囊妙計看來有點不合時宜,到現在還沒有任何收獲。尼克死了,但又怎樣呢?我早就拭目以待了,但到現在……”

  “哈,你病到現在睡到現在,只有打哈欠的時候才揉揉眼睛,還說一直在拭目以待呢?沒那麼快,我說過要二十四小時才會有反應,我的朋友。如果我沒有搞錯的話,明天一定會有驚人的發現,否則,否則我便從頭到尾錯了個幹幹淨淨!最後一班郵件來了,你看。我的希望寄託在明天的郵件上。”

  早上醒來我軟綿綿地沒有力氣,不過燒已經退了,我也感到想吃點什麼,就和白羅一起在我們的起居間裡吃早飯。

  “怎麼樣?”他在整理信件時,我不懷好意地問,“希望來了嗎——驚天動地的新發現?”

  白羅剛剛拆開了兩個很明顯是裝著帳單的信封,沒有回答。我覺得他現在看起來十分沮喪,一點也沒有他通常那種自命不凡的公雞氣概了。

  我拆開我自己的信,第一隻信封裡裝著招魂術討論會的簡報。

  “要是這次也失敗了,”我說,“我們只好去求教一位招魂大法師了。如果被害者的靈魂會回來對我們說出兇手的姓名,並且法律也承認這種證詞,該有多便當。”

  “可是卻幫不了我們一點忙,”白羅心不在焉地答道,“如果尼克被人打死了,我想她的靈魂對於是誰打死她的這一點也跟我們一樣莫名其妙。所以就算她死後還能說話,也提供不出什麼有價值的線索來。咦,真是奇事。”

  “什麼?”

  “你在大談死人說話的時候,我拆開了這麼一封信,”說著他把信扔了過來。信是巴克利太太寄來的。

    親愛的白羅先生:

      回到家裡發現一封我可憐的孩子在到達聖盧之後寫給我們的信。裡

    邊恐怕沒有什麼能夠引起你的興趣的東西,但我想也許你願意看一看。

      謝謝你的關懷。

                         你恭順的瓊·巴克利

  附在裡面的那封信是那麼平凡,一點都看不出大禍將臨的徵兆,看著真叫人難過。

    親愛的母親:

      我平安地到達了聖盧。旅途上相當舒適。直到埃克塞特,車廂裡除

    了我之外一直就只有兩個乘客。

      這裡天氣好極了。尼克又健康又快活——大概休息少了些,但我看

    不出她有什麼必要十萬火急地打電報把我叫來。星期二來其實也未嘗不

    可。

      另外沒有什麼可寫了。我們要去同一些鄰居吃茶點,他們是些澳大

    利亞人,租下了門房小屋。尼克說他們熱情得叫人吃不消。賴斯太太和

    拉紮勒斯先生也要來住一陣子,他是個藝術品商人。我將把這封信投進

    大門旁邊那個信箱裡,這樣正好能趕上下一班郵車。明天再談。

                       熱愛你的女兒  馬吉

      又及:尼克說她打電報叫我是有她的道理的,吃過茶點之後就會告

    訴我。她神情古怪而且好像有些神經過敏。

  “死人的聲音,”白羅平靜地說,“但什麼也沒告訴我們。”

  “大門旁的信箱,”我信口說,“就是克羅夫特說他寄遺囑的地方。”

  “這麼說——是的。但那遺囑的下落太神秘了。”

  “你那些信裡頭還有什麼有意思的東西嗎?”

  “沒有了,黑斯廷斯。我很失望,還是在一片漆黑之中,什麼也不明白。”

  這時電話鈴響了,白羅走過去拿起了聽筒。

  我見他臉色豁然開朗起來。盡管他竭力裝得若無其事,我還是發覺了他的興奮和激動。

  這時他說了聲“很好,謝謝你。”就掛斷了電話,回到我身旁來,眼睛裡閃耀著愉快的光彩。

  “我的朋友,”他說,“我是怎麼對你說的?瞧,反應開始出現啦!”

  “出現了什麼反應?”

  “電話是查爾斯·維斯打來的。他通知我,說今天早上他從郵局收到了由她表妹巴克利小姐在去年2月25日簽署的一份遺囑。”

  “什麼?遺囑?”

  “正是。”

  “遺囑出現了?”

  “不遲不早,正是時候。”

  “你認為他說的是真話嗎?”

  “還是我認為那份遺囑一直就在他手中——你是不是想這麼說?啊,全都有點兒怪,不過至少有一點是肯定的,那就是如果外間認為尼克小姐死了,我們就會有所發現的——現在來了。”

  “是的,”我說,“你是對的。剛才出現的那份遺囑,我想就是指定弗雷德里卡·賴斯為動產繼承人的那份吧?”

  “關於遺囑的內容維斯先生什麼也沒說。他做得對。沒有什麼理由可以懷疑這不是原來那份遺囑。他告訴我,遺囑由埃倫·威爾遜和她丈夫簽字做見證。”

  “於是我們又遇到了弗雷德里卡·賴斯。”我說。

  “這個謎一樣的人。”

  “弗雷德里卡·賴斯,”我前言不對後語地說,“這名字倒相當漂亮。”

  “比她那些朋友叫她的‘弗雷迪’要漂亮些,”他做了個怪相,“對一個年輕女郎來說,‘弗雷迪’這個名字的確不太動聽。”

  “弗雷德里卡這個名字的愛稱恐怕只有‘弗雷迪’這一個,”我說,“不像瑪格麗特這種名字,你可以找到半打的愛稱。馬吉、馬戈特、馬奇、佩吉等等。”

  “不錯,那麼,黑斯廷斯,現在你可覺得高興些了?我們所等待的反應已經開始啦。”

  “當然高興囉。告訴我,你是不是期待著這件事發生?”

  “不,不完全是。我並不確切知道我在期待什麼。我只知道這樣做一定會有一些結果的,但導致產生這些結果的原因還得我們去查清。”

  “對。”我恭敬地說。

  “剛才電話鈴響的時候我好像正要說什麼,”白羅思索著說,“啊,對對,那封馬吉小姐的信。我還要再看看,我隱隱覺得信裡有某種東西使我汗毛直豎,很奇怪呀!”

  我把信從桌上拿起來扔給了他。

  他默默地從頭到尾細看了一遍。我在房間裡踱來踱去,透過窗子觀看海灣裡的遊艇比賽。

  突然一聲驚呼嚇了我一跳,我轉過身去,看見白羅雙手捧住了頭前搖後晃,看上去苦惱萬分。

  “哦,”他呻吟道,“天哪!我是個瞎子——瞎子!”

  “怎麼啦?”

  “複雜——我是不是這麼說過——複雜極了?不,根本不!這個奇案極其簡單——極其!我怎麼沒有想到這點呢?我怎麼什麼也沒看出來呢?啊,我這可悲的糟老頭子!”

  “發發慈悲吧,白羅。你發現了什麼?一道什麼光明照到了你心裡啦?”

  “等一下——等一下,別做聲。我得趕快抓住這道照亮了一切的靈感之光,好好整理一下我的思路。”

  他抓起那張嫌疑人物表從頭到尾默讀一遍。口中念念有詞。有一兩次他重重地點了點頭。

  然後他把這些紙頭放回桌上,往後一仰靠在椅子背上,閉上了雙眼。見他一動不動,我還當他興奮得精疲力竭而睡著了。

  忽然間他歎了一口氣又張開了眼睛。

  “是啊,”他說,“都對上號了,所有那些叫我傷透了腦筋的事全都各就各位啦。”

  “你是說,一切你都明白了?”

  “差不多了。有些地方我是對的,至於其它那一切包括基本的觀點在內,我是從一開始就大錯而特錯了。現在總算全弄清楚了。今天我要發兩個電報去問幾個問題,雖然答案已經全在這裡頭了!”他敲敲前額說。

  “收到回電之後呢?”我好奇地問。

  他倏地站了起來。

  “我的朋友,你記不記得尼克小姐說過她要在懸崖山莊演一齣戲?今天晚上我們就在懸崖山莊演上一場,不過要由赫丘勒·白羅導演。尼克小姐也將扮演其中一個角色。”他突然咧嘴一笑,“你知道,黑斯廷斯,我們的戲裡將出現一個幽魂,是的,一個鬼!懸崖山莊從來沒見識過鬼,今天晚上可要用它那股子陰氣為鬼開門了!不,別問了,”當我想問他幾句話時,他匆匆說道,“我不再多說什麼了。今天晚上,黑斯廷斯,我們將上演我們的喜劇,並使這懸崖山莊的奇案真相大白。但現在還有許多事要做,許多許多。”

  他從房間裡跑出去了。

第十九章 白羅導演的戲

  那天晚上在懸崖山莊的聚會是相當奇怪的。

  我幾乎一整天沒有見到白羅,他出去吃晚飯時給我留了個字條,叫我在九點到懸崖山莊去。他在字條上還特地加了一句,叫我不必穿晚禮服。

  整個經過都像一幕精心導演的荒唐鬧劇。

  我到達懸崖山莊後,被讓進客廳。我環顧了一下,注意到白羅那張從一到十的嫌疑人物表上的每個人都在場(第十位當然不在場,那本來就是一位烏有先生)。甚至克羅夫特太太都來了,她坐在一張殘廢人用的手推椅裡,朝我笑著點點頭。

  “想不到我也會來吧?”她歡快地說,“這對我來說可真夠換口味的,我想我應當多出來活動,這也是白羅先生的想法。過來坐在我身邊吧,黑斯廷斯上尉,不知怎地我總覺得今天晚上的事有點叫人頭皮發麻,這都是維斯先生想出來的。”

  “維斯先生?”我感到相當意外。

  查爾斯·維斯正站在壁爐架旁,白羅在他身邊很嚴肅地跟他低聲交談。我又朝整個房間看了看,是的,這些人全在這兒,我被引進來之後(我遲到了一兩分鐘),埃倫就在門邊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另一張椅子上筆直地坐著她那喘氣如牛的丈夫,那孩子,艾爾弗雷德,很不自在地扭來扭去,坐在他父母當中。

  其餘的人圍繞餐桌坐著,弗雷德里卡穿著她黑色的禮服,旁邊是拉紮勒斯,桌子另一邊是喬治·查林傑和克羅夫特,我坐得離桌子稍遠一些,在克羅夫特太太身邊。現在查爾斯·維斯最後點了點頭,坐到桌子頂端主人的位置上。白羅則悄沒聲兒地坐到拉紮勒斯旁邊。

  年輕的律師咳嗽了一聲站起來,看上去依然一本正經,毫無表情。

  “今天晚上我們的聚會是很不平常的,”他說,“地點也很特別,我指的當然是,這是我已故表妹巴克利小姐住的地方。當然,要進行驗屍。她無疑是中毒死的。那毒藥的目的也正是為了毒死她。不過這是員警們的事,我不打算多談,而且員警也不希望我這樣做。

  “一般情形之下,死者的遺囑總是在葬禮舉行之後才宣讀的,但由於白羅先生的要求,我將在葬禮之前宣讀遺囑。事實上,我就在此時此地當眾宣讀。這就是諸位被請來的原因,就如我剛才所說的,在不尋常的情形之下,我認為我這樣做是有充分理由的。

  “這份遺囑有點不尋常,簽署日期是去年二月,但直至今天上午才由郵局送來,遺囑是我表妹親筆寫的——對這一點我毫不懷疑,雖然格式不對,但它有正式的見證人,因些它是完全有效的。”

  他停了停,又清了清嗓子,

  每雙眼睛都注視著他。

  他從手中的一隻長信封裡抽出一張紙,我們都看見那是一張普通的懸崖山莊便箋。

  “相當短,”維斯說著,恰如其分地頓了頓,就開始讀道:

      這是我——瑪格黛勒·巴克利最後的遺囑,我指定我葬禮的一切費用

    必須全部付清,並且指定我的表哥查爾斯·維斯為遺囑執行人,為了報答

    米爾德里德·克羅夫特對我父親菲力浦·巴克利的無法報答的恩情,我把

    我死時所擁有的一切財產留給米爾德里德·克羅夫特。

                       簽名:瑪格黛勒·巴克利

                       見證:埃倫·威爾遜

                          威廉·威爾遜

  我怔住了,我猜大家也全怔住了,只有克羅夫特太太深知就裡地點了點頭。

  “是的,這是真的,”她平靜地說,“我並不是想提起往事,但當時菲力浦·巴克利在澳大利亞,要不是我——算了。我不說了,那是一個秘密,沒有必要揭示出來,但顯然她知道了這段往事秘密,我指的當然是尼克,一定是她父親告訴了她。我們從澳大利亞到這兒來為的是看看這塊地方。我以前時常聽菲力浦·巴克利說起這個懸崖山莊,心裡充滿了好奇,那親愛的好姑娘知道一切,總覺得怎麼做也表達不了她的謝意,她要我們跟她住在一起,但我們不願意這麼做,後來她堅持要我們住進門房小屋,一個便士的租金都不肯收,當然囉,為了防止飛短流長的閒話議論,我們假裝付給她租金,然而她暗地裡又還給我們。現在呢——又是這麼個遺囑!好吧,如果有人認為世人都是忘恩負義的,我就要告訴他們想錯了!這就是證明。”

  在一片充滿了驚詫的靜默中,白羅看看維斯,說:

  “你知道這件事嗎?”

  維斯搖了搖頭。

  “我知道菲力浦·巴克利到過澳大利亞,但沒有聽說過關於他在那裡的任何傳聞。”

  他疑問地看看克羅夫特太太。

  她搖搖頭:

  “不,從我這兒你是一個字也不會得到的。我從未對別人說起過這件事,將來也決不會說的。這個秘密將同我一起埋進墳墓。”

  維斯不做聲了。他靜靜地坐在那裡,用一枝鉛筆敲著桌子。

  “我認為,維斯先生,”白羅向前湊了湊說道,“你是死者最近的親屬,你可以對這份遺囑提出抗議,因為,我知道立這份遺囑的時候,立遺囑人不知道這份遺囑現有的價值,由於塞頓的死,財產一下子增加了數千倍!”

  維斯冷冷地看著他。

  “這份遺囑是完全有效的。我絕不會對我表妹處理她財產的方式表示異議。”

  “你是個忠厚的人,”克羅夫特太太贊賞地說,“你將知道你這樣做是值得的。”

  這種評價和這番好意使查爾斯不自在地往後縮了縮。

  “啊,媽媽,”克羅夫特先生用一種掩蓋不住的興奮聲音說,“真想不到!尼克沒告訴過我她是這麼辦的。”

  “親愛的小姑娘,”克羅夫特太太喃喃地說道,用手帕擦了擦眼角,“我但願她現在能從天上俯視我們,也許她確實能看見我們的——誰知道呢?”

  “可能的。”白羅表示同意。

  他好像突然想起了什麼似的前後左右看了看。

  “我有個想法!既然我們都坐在桌子旁邊,就來一次招魂術怎樣?”

  “招魂術!”克羅夫特不知為何一驚,“但無疑地——”

  “啊,啊,肯定會十分有趣。黑斯廷斯有一種溝通兩個世界的法術(為什麼扯到我頭上來了),能夠從另一個世界裡招回幽魂——機會難得,我覺得地點也正好,你也這樣想嗎,黑斯廷斯?”

  “是的。”我毅然答道,准備豁出去了。

  “好,我知道了,快,熄燈!”

  說著他自己站了起來把燈全關掉了,他的動作是如此之快,誰也來不及提出異議,事實上他們——我想——還沒有從那個遺囑所造成的驚異中清醒過來。

  房間裡並非漆黑一片,窗簾拉開著,而且由於天氣暖和,窗子也開在那裡。窗外映進一片昏暗的光,我們無聲地坐著,一兩分鐘後,我已經能夠辨認出傢俱模糊的輪廓。我真急死了,一點也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做,因為事前白羅根本沒關照過我。

  我閉上了雙眼,假裝打起鼾來。

  這時白羅站了起來,踮起腳尖走到我的椅子旁,然後又折回他自己的座位,自言自語地說:

  “啊,她已經出了元神,我們馬上就要看到……”

  坐在黑暗當中等待一種不可知的神秘事件是會叫人心膽俱裂的,我的神經緊張極了,我想別人也一樣,這時我終於猜出了將會發生什麼事,因為我知道一個別人都不知道的重要事實。

  即使是這樣,當我看見餐廳的門被無聲地推開時,我的心也還是跳到了喉嚨口。那扇門想必上過了油,因此造成了一種恐怖到極點的鬼氣,隨著那扇門被緩緩推開,房間裡像吹進了一股陰森森的冷風。我想,這是窗外流進來的花園裡的夜氣,但此時它就像我所看過的鬼怪小說裡的陰風一樣,令人毛骨悚然。

  我們都看見了!門口有一個白色的人影,是尼克·巴克利……

  她無聲無息地移動著,那種飄忽的步態真像個幽靈。

  這時我才真正意識到我們這個世界損失了一個多麼了不起的女演員,尼克早就想在懸崖山莊演一齣戲,現在她如願以償了。而且我可以肯定她陶醉於自己扮演的角色,她演得不能再好了。

  她慢慢地往房間裡飄了進來。

  我旁邊那張殘廢人的椅子裡發出一聲恐怖的低呼,那是克羅夫特太太的聲音。查林傑因為非常驚駭而呼起“我的天”來。查爾斯·維斯呢,我覺得,他把椅子往後挪了一挪。拉紮勒斯向前彎著身子,瞪大了雙眼。只有弗雷德里卡靜靜地坐著沒動也沒響。

  這時候一聲尖叫,埃倫跳了起來。

  “是她!”她叫道,“她還魂了!她在走路!枉死鬼走起路來就是這種樣子的呀,是她,是她啊!”

  就在這時,“啪嗒”一聲,燈光復明。

  我看見白羅站在那兒,滿臉是馬戲團主導演了得意傑作以後等待觀眾鼓掌的那種微笑。尼克穿著白色長衫站在房間當中。

  弗雷德里卡第一個說話,她半信半疑地伸出手去碰碰她的朋友。

  “尼克,”她說,“你是,你真的是人嗎?”

  這句話輕得像是耳語。

  尼克笑了起來,她走上前來說道:

  “是的,我是實實在在的。”然後轉向克羅夫特太太,說,“對於你為我父親所做的事我這輩子感激不盡,克羅夫特太太,但我怕你還不能享受那份遺囑所提供的利益。”

  “哦,我的上帝,”克羅夫特太太喘吁吁地說道,“我的上帝!”她在椅子裡扭動著身子直搖晃,“帶我走吧,派特,帶我回去。他們開了個大玩笑,我親愛的——大玩笑呀,真的,就是這麼回事。”

  “很古怪的一種玩笑。”尼克說。

  門又開了,進來一個人,他走路是如此之輕,以致我都沒有聽見。我吃驚地發現那是賈普,他很快地跟白羅點了點頭,他點頭時臉上的神情好像知道這一點頭白羅一定會覺得滿意似的。

  接著他臉色豁然開朗,快步走向殘廢椅裡的那位不自在的太太。

  “你好哇,好哇,好哇!”他說,“這是誰呀?一位老朋友!告訴諸位,這是米利·默頓,而且還在幹她的老勾當,我親愛的。”

  他不理會克羅夫特太太的阻撓,對大家解釋說:

  “這是我們碰到過的最有才幹的證件偽造者,米利·默頓。上回是由於一次交通事故才被他們逃走的,瞧啊,即使斷了脊樑骨她也不肯改邪歸正。她是個藝術家,貨真價實的。”

  “這個遺囑是偽造的嗎?”維斯問道。他的聲音充滿了驚訝。

  “當然是偽造的,”尼克嘲弄地說,“你總不至於認為我會立這樣荒唐的一個遺囑吧,我把山莊留給你,查爾斯,其它的統統給了弗雷德里卡。”

  她說著走到她那位女朋友身邊。就在這時出事了。

  窗口火光一閃,一顆子彈呼嘯而入,接著又是一槍,我們聽見窗外有人呻吟了一聲摔倒在地上。

  弗雷德里卡呆呆地站著,臂上流下一股殷紅的血……

第二十章 “第十”

  這事發生得如此突如其來,有那麼一瞬間大家全怔住了。

  緊接著白羅大叫一聲奔出窗外,查林傑跟隨著他。

  他們很快就回來了,抬著軟綿綿的一個人。他們把他小心地放在一張皮沙發上。我看清他的面孔以後驚呼起來:

  “這就是——這就是窗上的那張臉!”

  是的,昨晚從窗外窺視我們的就是這個人,我立刻認了出來。我還記得當我說他有一張死人的臉時,白羅還為此責備過我。

  然而眼前的這張面孔證明瞭我當時的說法並無大錯。這是一張迷惘呆滯的臉,跟一般人類的臉大不相同:蒼白憔悴,虛弱不堪,而且變了形,好像一個假面具,看上去叫人覺得仿佛此人早就沒有了靈魂;臉的另一側下麵淌滿了血。

  弗雷德里卡慢慢地走了過來,站在沙發旁邊。白羅轉身遮住了她,不讓她看這幅慘淡的圖畫。

  “你受傷了,太太?”

  她搖搖頭。

  “子彈擦破了肩膀,沒什麼。”

  她輕輕推開白羅,彎下身去。

  那人張開了眼睛,見她正看著自己。

  “我但願這次能叫你滿意了,”他惡毒地低聲咆哮起來。但突然間他的聲音變得同一個孩子差不多,“哦,弗雷迪,我這不是真心話,不是真心話呀。你老是對我這麼寬容……”

  “別難過了——”

  她跪在他身邊。

  “我不是真的想……”

  說到這裡他的頭猛地歪到了一邊,這句話永遠不會有下文了。

  弗雷德里卡抬起頭看看白羅。

  “是啊,太太,他死了。”他輕聲說。

  弗雷德里卡慢慢地站了起來,低頭看著死去的人,用一隻手憐憫地撫摸著他的前額,然後歎了一口氣,轉向我們大家。

  “他是我丈夫。”她平靜地說。

  “第十,那個始終存在的問號。”我自言自語地說。

  白羅點點頭,接著我的話說:

  “是的,我一直就覺得存在著第十個人。我一開始就這麼說的,不是嗎?”

  “他是我丈夫,”弗雷德里卡有氣無力地說,然後一下子坐進了拉紮勒斯搬給她的一張椅子裡。“我可以把一切都告訴你們了——現在。”

  “他是個完全墮落的浪子,是個吸毒者,而且教我吸毒。跟他分居以來我一直掙紮著想戒掉這種癮頭。我覺得終于有了成效。這是很痛苦,很困難的,噢,難得無法想像,沒有這種經歷的人是完全無法體會的。

  “但我擺脫不了他。他老是來討錢——連恫嚇帶詐騙,或者說是勒索。要是我不給錢,他就要自殺——這便是他手中的王牌。後來他又說要是拿不到錢,不但要自殺,而且還要先把我殺掉。他是什麼都幹得出來的,是個瘋子,是個狂妄的人。

  “我認為是他殺了瑪格黛勒·巴克利。當然,他要殺的不是她而是我,但他搞錯了。

  “我想我應當早就把這個情況講出來了,但我畢竟只是猜測,並無憑據。而且尼克所遇到的那些奇怪的事故好像是精心策劃的,這就使我感到殺死瑪格黛勒·巴克利的可能根本不是他,而是另外有人。

  “後來,有一天我在白羅先生桌上看見了一張撕破的紙,上面有他的筆跡,那是他給我的信的殘片,於是我就驚駭地明白了白羅先生已經有了線索。

  “打那時起,我覺得只是時間問題了……

  “雖然我懂得瑪格黛勒·巴克利小姐為什麼會被打死,但巧克力糖的事我卻完全想不通。他不會想去毒死尼克的,反正我看不出他這麼做有什麼意義。我困惑極了,一直想不出個道理來。”

  她雙手捂著臉,然後又緩緩松開,像要暈過去似的。

  “就是這些了……”

第二十一章 “第十一”

  拉紮勒斯快步走到她身旁。

  “我親愛的,”他說,“我親愛的。”

  白羅打開食品櫥倒了杯酒遞給她,她喝了以後,把酒杯遞還給白羅。

  “現在好些了。下一步我們怎麼辦呢?”

  她看看賈普,但警督搖搖頭。

  “我在休假,賴斯太太。我只是來幫助老朋友一臂之力的。對這個案子負責的是聖盧的員警呀。”

  她又看看白羅,問:

  “那麼白羅先生代表聖盧員警當局嗎?”

  “哦,多奇怪的想法,太太。我只是個微不足道的諮詢偵探。”

  這時尼克小姐很快地把在場的人打量了一遍,走上前來對白羅說:

  “我們別聲張,就讓這個案子悄悄了結了難道不好嗎,白羅先生?”

  “你希望這樣,小姐?”

  “是的。反正我是當事人,現在我不會再遭到暗算了。”

  “說得對,你不會再被暗算了。”

  “你在想馬吉吧?但是,白羅先生,不管怎樣,馬吉是不能復活了。如果你把這一切都公開的話,只能給弗雷德里卡造成損失,她會受到社會的歧視和誹謗的。你總明白,她是無辜的,不應當受到這樣的懲罰。”

  “你說不應當?”

  “當然不應當。我一開始就告訴你,她嫁了一個野蠻殘忍的丈夫。今天晚上你自己就可以證實這一點。現在他死了,我們就讓這場噩夢結束了吧。讓員警們繼續徒勞無益地追查殺死馬吉的兇手好了,他們什麼也不會找到,一切就不了了之了。”

  “那麼,你的意思,小姐,就是大家保持緘默?”

  “是的。好嗎?哦,就這麼辦吧,親愛的白羅先生。”

  尼克撒嬌地搖搖白羅的膀子,像一個受寵的孩子要求父親給她買一個昂貴的玩具。

  白羅緩緩地環顧了一圈。

  “你們說呢?”

  一個個都表了態。

  “我同意。”當白羅看我的時候,我這麼說。

  “我也是。”這是拉紮勒斯的意見。

  “再好沒有了。”查林傑這時更愛尼克了。

  “讓我們把今天晚上這裡發生的一切都完全忘掉吧。”克羅夫特先生毫不猶豫地表示贊同。

  “你當然希望這樣囉。”賈普瞟了克羅夫特先生一眼。

  “高抬貴手吧,親愛的。”克羅夫特太太諂媚地對尼克說。尼克輕蔑地看了她一眼,沒有答話。

  “埃倫,你呢?”

  “我和威廉不會走漏一點風聲。就這樣結束了吧。”

  “維斯先生?”

  “紙裡包不住火,”查爾斯·維斯說,“事實總應當有它本來的面目。”

  “查爾斯!”尼克叫道。

  “哦,對不起,親愛的。我是站在法律的立場上看問題的。”

  白羅忽然笑了。

  “你們是七比一。我們的好賈普持中立。”

  “我在休假,”賈普一笑,“不算。”

  “七比一。只有維斯先生持異議,他站在法律和道義的立場上。我知道,維斯先生,你是一個品格高尚的人。”

  維斯聳聳肩膀,說:

  “情況很清楚。我們應當做的只有一件事。”

  “好。你是個誠實的人。啊,我站在少數這一邊。我贊成追查到底。”

  “白羅先生!”尼克叫道。

  “小姐,是你讓我參與了這個案子,我是按照你的願望承擔本案的,因此,現在你不能使我半途而廢。”

  他用食指做了一個要求大家服從的手勢。這個手勢在我是十分熟悉的。它象徵著謎底即將揭曉了。

  “坐下,你們全都坐下。我來把本案——懸崖山莊的奇案——的真相全部告訴你們。”

  他那一反常態的陰沉的臉色和莊嚴的舉止引起一陣神秘的戰栗。我們都靜靜地坐了下來,屏住了呼吸。

  “聽我說。我這裡有一張表,跟本案有牽連的人都在裡頭。我給這些名字編了號,從一到十。這‘第十’是個我們還不知道的人,他通過別人與此案發生關系。直至今晚我才知道‘第十’是誰,不過在這之前我就感覺到了這個未知數的存在。今晚的事證明我是對的。

  “但昨天我突然發現自己犯了一個原則性的錯誤。我太疏忽了。於是我又在我那張表上加了一個號碼,第十一。”

  “又是個未知的人?”維斯冷笑著問。

  “不完全如此。我用第十這號碼代表尚未被知的人。如果還有一個未知的人,就應當是另外一個第十,比如可以寫成‘第十(甲),第十(乙)’,因為所謂第十,只是‘未知’這個概念的另一種寫法。第十一就不同了。它指的是個一開始就應當被列入表內但由於我們的疏忽而遺漏了的人。”

  說到這裡,他向弗雷德里卡彎下腰去。

  “振作起來,太太。你的丈夫並非兇手。槍殺馬吉小姐的是那個第十一。”

  她一驚。

  “誰是第十一呢?”

  白羅對賈普點點頭。賈普走上前來,他說話的語調使人回想起他以前在法庭上作證的那種神氣。

  “天剛一黑,我就從白羅先生那裡領受了任務,並被他秘密地帶進了這幢房子,躲在客廳的窗簾後頭。當諸位全都聚集在這裡聽讀遺囑時,有一位年輕女士走進客廳,打亮了電燈。她走到壁爐跟前,打開由彈簧啟閉的一塊嵌板,裡面是個壁龕。她從那裡頭取出一枝手槍,拿在手裡出了客廳。我跟著她,從門縫裡監視她的舉動。堂屋裡掛滿了來賓們的大衣和披肩,那位女士用一塊手帕揩了揩手槍,然後把它放進了一件灰色外套的口袋裡——那是賴斯太太的外套……”

  尼克驚呼了一聲。

  “撒謊——沒有一個字是真的!”

  白羅用一隻手指定了她。

  “請看,這就是第十一!是尼克小姐打死了她的堂姐瑪格黛勒·巴克利!”

  “你瘋了還是怎麼的?”尼克嚷了起來,“我幹麼要殺馬吉?”

  “為了繼承邁克爾·塞頓留給馬吉的遺產!她的名字也叫瑪格黛勒·巴克利,塞頓上尉是和她訂婚的,不是和你!”

  “你,你……”

  她渾身戰栗地站在那裡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白羅轉向賈普:

  “你給員警打了電話沒有?”

  “打了。他們現在就等在堂屋裡。”

  “你們一股腦兒全瘋了。”尼克神經質地叫道。然後她快步走到弗雷德里卡身邊。

  “弗雷迪,把你的手錶給我作個紀念,好嗎?”

  弗雷德里卡猶猶豫豫地從手腕上取下了鑲著寶石的手錶,交到尼克手裡。

  “謝謝。我們看到一幕荒誕不經的鬧劇。”

  “這是你自己在懸崖山莊策劃和導演的鬧劇,但結尾卻不是你所想像的那樣美妙。是啊,你不該輕舉妄動把赫丘勒·白羅拉進戲裡來當主角。這,小姐,就是你失策之處——你自己鑄成的大錯!”

第二十二章 尾聲

  “你們要我解釋一下嗎?”

  白羅朝大家看了一眼,臉上明明堆滿了躊躇滿志的笑容,卻還盡量裝出虛懷若穀的模樣。他這一套我最有數了。

  我們已經坐到客廳裡來,人數也減少了。傭人們識時務地退了出去,克羅夫特夫婦也跟著員警走了。留下的只有我、弗雷德里卡、拉紮勒斯、查林傑和維斯。

  “好吧,我得承認,我被愚弄了,被當成一個小丑般的玩具,用你們的話來說,我被尼克小姐這個乳臭未乾的黃毛丫頭牽著鼻子團團轉——我!世界聞名的偵探大師赫丘勒·白羅!啊,太太,你說過你那位朋友是個天才的撒謊專家——你說得多麼正確啊!”

  “尼克老是說謊,”弗雷德里卡在這種恭維面前無動於衷,“所以我不相信她那些死裡逃生的奇聞。”

  “但我這個大傻瓜卻相信了她。”

  “這些事故到底發生過沒有呢?”我直到這時還莫名其妙。

  “全是假的,但佈置得很周密,給人造成了一種印象。”

  “什麼印象?”

  “尼克小姐生活在危險之中的印象。但我還要從更早講起。讓我把這個故事原原本本講給你們聽,因為我已經把各種事實連接在一起,還原了它本來的面目。

  “一年多之前,尼克小姐是這麼一個人:芳齡正妙,如花似玉,寡廉鮮恥,盲目地眷戀著她的懸崖山莊。”

  查爾斯·維斯點點頭。

  “她眷戀山莊,我對你講過。”

  “你講得對。尼克小姐熱愛她的故居,但她沒有錢。房子被抵押出去了,要是贖不回來,她就可能失去她的懸崖山莊。她需要錢——夢寐以求,但無法可想。不久她在托基遇見了年輕的塞頓並吸引了他。她知道不論發生什麼情況,塞頓都是他叔叔的繼承人,而尤其叫她心動的是那位叔叔富可敵國。好!她審時度勢,覺得時來運轉,該下手了。她得叫塞頓為她神魂顛倒,然後向她求婚。可是尼克在塞頓周圍撒下的情網本身就有一個漏洞,這是她所不知的。尼克的美貌能叫人一見銷魂,她的性格只能叫人覺得有趣,至於她的內涵,可就叫人一覽無餘,不由得情趣索然了。我們說,曇花一現的愛情可以用迷人的外貌贏得,但始終不渝的忠誠卻只能靠美好的心靈來保持。尼克從小受她那浪子祖父的栽培,她的德行便可想而知了。所以塞頓雖然被她吸引,卻沒有被她迷住,他只是覺得尼克很有意思而已。他們在斯卡伯勒相會的時候,他帶她坐上那架飛機到處兜風,誰知正當尼克小姐一個勁兒狠下功夫的當口,天不作美,塞頓遇到了馬吉,兩人一見鐘情。

  “這下子尼克小姐驚得目瞪口呆。她深自反省也弄不清塞頓為什麼會逸出她那張天衣無縫的情網而去愛上一個不具美貌、不善風情的老實姑娘。然而事實畢竟總是事實,塞頓覺得馬吉才是世界上惟一值得他追求的姑娘。他們情投意合,秘密訂婚了。

  “知悉內情的人只有一個,便是尼克小姐。因為可憐的馬吉小姐對她毫不提防,什麼都告訴了這位表妹。她無疑還把未婚夫的信讀過幾封給她聽,所以尼克小姐便獲悉了塞頓遺囑的內容。當時她並未留意這個遺囑,可是她記住了遺囑的內容。

  “接著馬修爵士突然去世,同時傳來邁克爾·塞頓失蹤的消息。於是這位年輕女郎心中產生了一個險惡的念頭。尼克和馬吉這兩位小姐同名同姓,都叫瑪格黛勒·巴克利,但這點塞頓是不知道的,他以為尼克小姐的名字就叫尼克。所以他在遺囑裡並未特別指明財產留給哪個瑪格黛勒·巴克利。可是人人都知道塞頓是尼克的好朋友,都會相信塞頓是和尼克訂婚的。如果她宣稱說自己是塞頓的未婚妻,誰也不會感到意外。可是要想冒名頂替,就必須把馬吉除掉。

  “時間很緊。她寫信去叫馬吉到聖盧來陪伴她。然後著手安排那些使她幾乎喪生的事故,為找機會殺掉馬吉小姐埋下伏線。圖畫上的繩子是她自己弄斷的,汽車的剎車是她自己搞壞的。有一天峭壁上有塊石頭偶然滾了下去,她又編出一段驚險遭遇來。

  “這時她在報紙上看到了我的名字(我告訴過你,黑斯廷斯,我的大名是婦孺皆知的)。她膽子很大,要想在這件謀殺案中利用我。噢,多妙的喜劇!於是我就被拉進了她所導演的這場戲裡,相信她真的大難當頭。這一來,她使自己有了一個很有價值的證人,而我要她去接一個朋友來同住這一點正中她的下懷。

  “她抓住這個機會叫馬吉小姐提早一天到聖盧來。

  “作案實際上十分簡單。她離開餐廳,從無線電裡證實了塞頓的死訊之後,就開始實行她的計劃了。她有足夠的時間把塞頓寫給馬吉小姐的信從她衣箱裡翻出來一一看過。為了自己的目的她從中選出了幾封拿進自己的臥室,其餘的付之一炬。下一步,大家在看焰火時,她同馬吉離開我們回到屋子裡。她叫她表姐圍上她的披肩——馬吉的外衣已被她事先藏了起來——自己則悄悄尾隨她走出屋子,趁焰火的爆發聲向她開了槍。然後她迅速跑回屋裡,把槍藏進秘密的壁龕裡(她以為誰也不知道有這麼個壁龕),轉身上了樓。當她聽到花園裡有了響動,說明屍體已經被人發現,這才下來。這就是她作案的經過。

  “下樓後她從落地長窗跑進了花園,這裡演得多逼真哪!簡直了不起!一個人有幸見到了這樣空前絕後的表演是永遠不會忘記的。那個傭人埃倫說這是一幢不吉祥的房子,我頗有同感。尼克小姐犯罪的靈感就來自這幢鬼氣森森的古屋。”

  “但那些下了毒的巧克力,”弗雷德里卡說,“我還是弄不懂是怎麼回事。”

  “這是作案計劃中的一環。你難道看不出,如果馬吉死了之後尼克的生命仍受威脅的話,就可證明馬吉之死純系誤殺?當她認為時機成熟了,就打個電話給賴斯太太,請她送盒巧克力來。”

  “那麼說,電話裡是她的聲音?”

  “是的。最簡單的解釋往往是最接近事實的。她稍稍改變了一下自己說話的聲音而已。這樣,當你被詢問的時候就拿不定主意了。你拿不定主意就必然支支吾吾,於是電話的事就會被看成是你在捏造。當巧克力送到之後,又是多簡單。她把其中三塊下了可卡因(她身邊巧妙地藏有這種毒品),把我送花時留下的卡片放進盒子,然後再把盒子包好,當護士再來她身旁時,她當著護士的面拆了包裝,掀了蓋,發現了卡片,吃了一塊下了毒的巧克力,就那樣中毒了——但病得不至於無法搶救。她知道得很清楚什麼劑量是致命的,什麼劑量能顯示出中毒症狀但是無關大局。

  “這件事裡使我驚奇的是她會想到用我的卡片,跟花兒一起送去的卡片!啊,活見鬼!這種做法多麼簡單,但一般人是想不出來的。”

  一時誰也不做聲。後來弗雷德里卡問道:

  “她為什麼要把手槍放進我的外衣口袋呢?”

  “我就知道你會問這個問題的,太太。你問得正是時候。告訴我,你有沒有感覺到尼克小姐不喜歡你了?或者她是否早就對你已經懷恨在心?”

  “很難說,”弗雷德里卡遲疑地說,“我們之間並沒有真情摯愛。她過去是喜歡我的。”

  “告訴我,拉紮勒斯先生——現在不是講究禮貌和客套的時候了——你和尼克小姐之間可曾有過什麼關系?”

  “沒有,”拉紮勒斯搖搖頭,“有一段時間她吸引了我,但後來,不知為什麼我跟她疏遠了。”

  “啊,”白羅用一種“果然不出山人所料”的神情點點頭,說:“這是她的不幸之處。她能吸引人,卻不能使人一往情深,到頭來,人們都會索然離去。你沒有對她越來越鐘情,倒反愛上了她的朋友,她就開始恨賴斯太太了——身邊走著一位有錢朋友的賴斯太太。去年冬天她立遺囑時還是喜歡太太的,後來就不同了。

  “她記得她那個遺囑,卻不知道它已被克羅夫特扣押下來,還以為它已到了該去的地方。這樣,誰都看得出賴斯太太希望弄死尼克是有很容易解釋的動機的。因此她就把要巧克力的電話打給太太。今天晚上宣讀遺囑,太太被指定為動產繼承人——然後又在太太的衣袋裡發現用來殺死馬吉的手槍!想想吧太太,這一來,就有了充分的理由和證據逮捕你了。如果手槍是你自己在衣袋裡發現的而打算把它扔掉,那就更顯得可疑了。”

  “她一定恨我。”弗雷德里卡囁嚅著說。

  “是的,太太,你擁有她所沒有的東西——不但能夠得到並且能夠保持的愛情。”

  “我大概太笨了,”查林傑說,“關於尼克遺囑的事我還是不大明白。”

  “不明白嗎?這跟尼克作的案不是一回事,但也很簡單。克羅夫特夫婦怕被員警發現,躲藏在這裡。他們從尼克小姐動手術這件事裡看到一個機會,尼克沒立過遺囑,他們就說服她立了一個遺囑,並主動把它拿去寄掉——實際上扣了下來。這樣,如果她發生了意外,就是說如果她死了,他們就可以偽造一份遺囑,說是為了在澳大利亞發生的一件牽涉到菲力浦·巴克利的神秘事件,尼克把一切都留給他們作為報答——大家都知道尼克的父親菲力浦確實去過澳大利亞。

  “但尼克小姐的手術動得很成功,所以他們的希望落了空,偽造一份遺囑至少在當時失去了意義。但不久就發生了那些致命的事故,尼克的生命受到了威脅。克羅夫特夫婦心中的希望又複燃了。最後我宣佈尼克小姐中毒而死。這個機會終於被他們等到了。於是一份偽造的遺囑馬上寄到了維斯先生的手中。當然囉,他們完全不知道尼克的經濟情況,還以為她比看上去要富有得多。關于房子抵押一事他們更是一無所聞了。”

  “我想知道,白羅先生,”拉紮勒斯說,“你是怎麼知道這些的?你從什麼時候開始對尼克小姐產生懷疑的?”

  “啊,說來慚愧,我被牽著鼻子轉得太久了。有些東西使我很困惑,因為我覺得在我的邏輯裡總有些什麼不對頭的地方。尼克小姐對我說的話和別人告訴我的總是有出入,不幸的是我始終相信她。

  “後來我突然得到一個啟示,尼克小姐犯了一個錯誤。在我勸她接一個可靠的親友來陪她同住時,她答應了我,卻隱瞞了一個事實,即她已經寫了一封信去叫馬吉星期二來。在她看來這個秘密在馬吉死後便只有她自己知道,因此十分安全。但確實是個失著。

  “因為馬吉·巴克利一到這裡就寫了封信回家,信裡她天真地寫道:‘我看不出她有什麼必要十萬火急地打電報把我叫來,星期二來其實也未嘗不可。’注意這種說法:‘星期二來其實也未嘗不可’這句話只能說明一件事,那就是馬吉反正星期一不來,星期二也要來的。這一來,我看出尼克小姐說了謊,或者說是隱瞞了真情。

  “這時我才第一次用另外一種眼光來看待她。我不再相信她所說的每一句話,而是從截然相反的角度去研究她所提供的情況了。我想起了她的話和別人的說法之間的矛盾。我問自己,如果每次都是尼克小姐而不是別人說了謊,那會是怎樣呢?

  “我走了一條捷徑,向自己提出一個問題:到現在為止,實際上發生的是什麼事?

  “於是我看到實際上只發生了一件事,那就是馬吉·巴克利被殺害了。只發生了這件事,不過誰會因馬吉之死而得益呢?

  “這時我想起這麼一件事——在我考慮這個問題前不久,黑斯廷斯對於人們的名字信口發表了一些高見,說瑪格麗特有許多愛稱——馬吉、馬戈特等等。於是我就想馬吉小姐的真名是什麼呢?

  “一下子工夫,一個新的想法震撼了我。我突然想起她叫瑪格黛勒!這是巴克利家族常用的名字,尼克小姐這樣告訴過我的。兩個瑪格黛勒·巴克利!如果……”

  “我馬上想起我看過的那幾封邁克爾·塞頓的信。是呀,我這種想法並不是不可能的。信裡提到過斯卡伯勒,但尼克和塞頓在斯卡伯勒的時候,馬吉也同他們在一起,這是馬吉的母親親口對我說的。

  “這就解釋了一個我一直找不到答案的問題:為什麼塞頓的信那麼少?一個姑娘如果保存情書,她就會把它們全都保存起來,而不會僅僅保存其中幾封。那麼尼克小姐為什麼偏偏保存了這幾封呢?是不是這幾封信有什麼特別的地方?

  “我於是記起這些信有一個共同之處,就是信裡都沒有提及收信人的名字或愛稱。開頭的稱呼不是名字而總是‘親愛的’之類。信裡沒有一處提及她的愛稱——尼克。

  “還有一個破綻——我本應當立即發現的——更進一步洩漏了天機。”

  “是什麼?”

  “啊,是這個。尼克小姐于去年二月二十七日去開刀割盲腸。有封邁克爾·塞頓的信是三月二日寫的。信裡無一字提及這個手術,連一句表示問候的話都沒有。這個情況應當提醒我這一點:這些信本來就是寫給另外一個人的。

  “然後我把那張嫌疑人物表上的問題又從頭到尾看了一遍。我從新的立場出發,用新的觀點回答了它們。

  “除了幾個孤立的問題之外,所有的疑點都被澄清了。同時我也回答了早些時候我百思不得其解的一個問題:尼克小姐為什麼買了件黑禮服?答覆是,她必須和她的表姐穿得很相像,這樣,當馬吉披上她的紅披肩之後就為‘誤殺’提供了必要的條件了。這個答案是令人信服的。答案只能是這樣,而不能看成是尼克去買了件黑禮服為未婚夫服喪。因為一個姑娘是不會在她心愛的人的死訊被證實之前就預先訂做喪服的——這是不可能的,牽強附會的解釋是不通的。

  “現在,尼克的戲該由我來導演它的尾聲了。當初我問起那個秘密的壁龕時,她矢口否認說根本就沒有這麼個東西。但如果有的話——我看不出埃倫有什麼理由要憑空捏造出這個壁龕——尼克肯定知道。於是我想,她為什麼竭力否認呢?她是否有可能把手槍藏在那裡邊,而為了某種目的以後又好拿出來移花接木、嫁禍於人?

  “我讓尼克小姐看到我極不信任賴斯太太,她已經陷入了在尼克的計劃之中她應當陷入的絕境:一切疑點都指向賴斯太太了。我早就預見到尼克無法抗拒這樣一個念頭的誘惑:把最關鍵的物證加到賴斯太太頭上去!況且這樣做有利於她本人的安全,因為萬一埃倫記起那個壁龕的位置就會去打開它,同時也就會發現那枝手槍。

  “我們全都聚集在餐廳裡,她獨自等在外面扮演鬼魂。這種情形下誰也不會被放出我們那個房間的。她認為最安全的時刻到了,就把手槍從暗龕中取了出來放進賴斯太太的外套口袋。

  “於是,終於——她落網了。”

  弗雷德里卡哆嗦了一下。

  “但我還是很高興我把手錶給了她。”

  “是的,太太。”

  她抬起眼皮朝他閃電般的一瞥。

  “你也知道?”

  “埃倫怎樣呢?”我插了進去,“她知道這件事嗎?還是疑心到什麼?”

  “不,我問過她。她告訴我那天晚上她之所以沒有出去看焰火而留在屋裡,用她自己的話說,是因為她預感到要出事的。那天晚上尼克小姐極力慫恿她出去看焰火叫她惴惴不安。她知道尼克小姐不喜歡賴斯太太。埃倫對我說,‘我從骨子裡預感到一種凶兆。’但她以為遭殃的是太太。她說她知道尼克小姐的脾氣——一個不可捉摸的鬼姑娘。”

  “是啊,”弗雷德里卡喃喃地說,“我們就這樣評價她吧——一個鬼姑娘,一個陷入了絕境的作法自斃的鬼姑娘。不過我使得她體面地解脫了。”

  白羅拿起她的手鄭重其事地吻了一下。

  查爾斯·維斯感到不安了。

  “這是一件極不愉快的事,”他冷靜地說,“我想,我得准備替她出庭辯護了。”

  “恐怕無濟於事,”白羅文雅地說,“如果我的推測不錯的話。”

  他突然轉向查林傑。

  “你原來把毒品放在這個地方?”他說,“放在那些手錶裡?”

  “我,我——”海員開始結結巴巴了。

  “用不著瞞我。你看上去像個正人君子,但你只能騙騙黑斯廷斯,卻騙不了我。你們幹的好事——走私販毒——你和你哈利街上的那個舅舅!”

  “白羅先生!”

  查林傑站了起來。

  我那矮小的朋友陰沉地盯著他。

  “你就是那有用處的‘男朋友’——你要是高興的話盡可以否認。凶殺的那天你根本不在德文波特,你在走私!怎麼,不服氣嗎?如果你不想把這件事鬧到員警手裡,就滾蛋吧!”

  使我驚異不已的是他真的一溜煙逃出了房間。我怔怔地看著那扇門,嘴都合不攏了。

  白羅仰天大笑起來。

  “我對你講過的,我的朋友。你的直覺只有一種功能,就是顛倒黑白。可真了不起得很哪!”

  “可卡因原來在手錶裡——”我說。

  “不錯,不錯,這就是為什麼尼克小姐住在休養所裡還能弄到這種麻醉劑的道理。現在她自己的存貨用完了,就把賴斯太太新裝滿的手錶討去了。”

  “她癮頭那麼大?”

  “不,不,她吸毒只是為了好玩,並未上癮。但今天晚上她要把她那些可卡因另派用途。這次她要用足分量——致命的劑量了。”

  “你是說——”我叫了起來。

  “這是最好的方法了,比上斷頭台體面得多。但是,哎,我們怎麼可以在忠於法律的維斯先生面前道破天機呢?從官方的立場上說,我什麼也不知道。手錶裡的東西我只是胡亂猜猜罷了。”

  “你的猜測總是正確的,白羅先生。”弗雷德里卡說。

  “我得走了。”查爾斯·維斯說。他離開我們的時候臉上的表情不以為然,冷若冰霜。

  白羅看看弗雷德里卡,又看看拉紮勒斯。

  “你們要結婚了,是嗎?”

  “很快。”

  “真的,白羅先生,”弗雷德里卡說,“我並不像你所想像的那樣是個吸毒者。我已經戒到極少量了。現在,我想,幸福就在眼前,我永遠不再需要這種手錶了。”

  “我祝你幸福,太太,”白羅溫存地說,“你受了許多難言的苦楚,卻仍然有一顆仁慈的心。”

  “我會照顧她的,”拉紮勒斯說,“我的生意不景氣,但我相信我會度過難關的。即使我破了產——啊,弗雷德里卡不在乎窮,她會跟我在一起的。”

  她第一次容光煥發地笑了。

  “不早啦。”白羅看著鐘說。

  我們全站了起來。

  “我們在這幢不尋常的古屋裡消磨了一個不尋常的夜晚。”白羅說,“是啊,一幢不吉祥的老屋,就像埃倫說的那樣……”

  他抬起頭看了看牆上那幅老尼古拉的畫像,突然把拉紮勒斯拉到一邊。

  “請你原諒,但是,在我所有那些問題裡只有一個我還不明白。告訴我,你為什麼要出五十鎊的代價去買那幅圖畫?要是你不吝賜教,我就不勝感激啦——你明白,這一來,這件案子裡我就沒有任何不懂的東西了。”

  拉紮勒斯毫無反應地看了他一兩分鐘,然後笑了。

  “你瞧,白羅先生,”他說,“我是個買賣人。”

  “正是。”

  “那幅畫最多只值二十鎊。我知道如果我出五十鎊,她就會疑心這幅畫可能不止值這個數。她就會想法子另外請人估價。這一來她就會發覺我出的價錢比它實際所值的錢多得多。下次我再要買她的畫,她就不會再請別人估價了。”

  “那又怎樣呢?”

  “牆的那一頭掛著一幅不顯眼的畫,你看見了沒有?那幅畫至少要值五千鎊!”拉紮勒斯不無遺憾地說。

  “啊,”白羅舒了一口大氣,“現在我全明白啦!”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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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小小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