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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麥奇案/黑麥滿口袋 A Pocket Full of Rye By 阿嘉莎‧克莉絲蒂 Dame Agatha Mary Clarissa Christie

第1節

  今天輪到索瑪斯小姐泡茶。索瑪斯小姐是資歷最淺、效率最差的打字員。她年紀不小了,面孔溫馴多慮,像綿羊似的。水還沒開,索瑪斯小姐就倒水去沖茶葉,可憐她一向搞不清壺水有沒有沸騰。她一生有許多煩惱,這也是其中之一。她倒好茶,將茶杯放在每個茶碟上,各加兩片軟綿綿的甜餅幹。

  能幹的打字主任格里菲斯小姐頭發花白,生性嚴苛,已經在“統一投資信託公司”幹了十六年,她厲聲說:“索瑪斯,水又沒有開!”索瑪斯小姐那張多慮溫馴的面孔漲得通紅,她說:“噢,老天,我以為這次水開了。”

  格里菲斯小姐自忖道:“她也許能在我們正忙的時候再幹一個月……真是的!這個白癡把我們給‘東方發展公司’的信件搞得一塌糊塗——工作其實簡單得很,而且她泡茶真笨。要不是精明的打字員太難找——上回餅幹的蓋子又沒蓋緊。真是的——”

  格里菲斯小姐憤慨的思潮往往中途打斷,這回也不例外。此時葛羅斯佛諾小姐大模大樣進來泡佛特斯庫先生的“聖茶”。佛特斯庫先生另有不同的茶葉,不同的磁器和特殊的餅幹。只有水壺和衣帽間水龍頭的水是一樣的。這回泡的是佛特斯庫先生的茶,水當然開了。葛羅斯佛諾小姐負責燒開。

  葛羅斯佛諾小姐是非常迷人的金發美女。她身穿式樣奢華的黑色小套裝,漂亮的小腿裹著最好最貴的黑色尼龍襪。她不屑於和人說話,也不屑於看人一眼,大步穿過打字間。這些打字員可能就像蟑螂似的。葛羅斯佛諾小姐是佛特斯庫先生的特別私人秘書;有人傳言她和老闆有曖昧,其實不是真話。佛特斯庫先生最近才娶了後妻,長得很媚,很會花錢,百分之百吸引了他的注意力。葛羅斯佛諾小姐在佛特斯庫先生心目中只是辦公廳的必要的擺飾之一——這邊的擺飾全都很奢華,很費錢。

  葛羅斯佛諾小姐——端著托盤走回去,活像端一份祭品似的。她穿過裡層辦公廳和重要客戶坐談的接待室,穿過她自己使用的前室,最後輕輕敲門,走入聖殿中的聖殿,亦即佛特斯庫先生的辦公廳。

  這個房間很大,木條鑲花地板亮晶晶的,有昂貴的東方毛毯點綴其間。室內嵌有淺色的木格子,擺著幾張外罩淺色軟皮的毛呢大椅。室內的中心和焦點是一張巨型的楓木辦公桌,佛特斯庫先生就坐在大桌子後面。

  佛特斯庫先生的氣勢不足,配不上這間辦公廳,不過他已盡了力。他的體型龐大松軟,頭頂禿得發亮;在市區辦公室穿著鬆鬆垮垮的蘇格蘭呢服裝,看來真不自然。他對著桌上的一堆文件皺眉頭,葛羅斯佛諾小姐以天鵝般的步履滑到他身邊。她把托盤放在他肘邊的桌子上,用平淡的口吻低聲說:“佛特斯庫先生,您的茶。”說完就告退了。

  佛特斯庫先生報以一聲悶哼。

  葛羅斯佛諾小姐重新坐在自己的辦公桌前,進行手邊的工作。她打了兩通電話,改了幾封已經打好要給佛特斯庫先生簽名的信函,又接了一通電話。

  她以傲慢的口吻說:“現在恐怕不可能。佛特斯庫先生正在開會。”

  她放下聽筒,看看時鐘。現在是十一點十分。

  就在這個時候,一陣不尋常的聲音由佛特斯庫先生的辦公室傳來,穿透了隔音甚佳的門板。悶悶的,卻可以聽出是窒息的慘叫。此時葛羅斯佛諾小姐桌上的電鈴響了。長長的,拚命叫人。葛羅斯佛諾小姐一時嚇呆了,猶豫不決站起身。一碰到突發事件,她就慌了手腳。不過她照例像雕像般走到佛特斯庫先生的門口,敲門進去。

  眼前的場面害她更驚慌。大桌後面的老闆好像痛得扭歪了臉。他的痙攣動作看起來真嚇人。

  葛羅斯佛諾小姐說:“噢,老天,佛特斯庫先生,你是不是生病了?”說完又自覺問得太蠢。佛特斯庫先生一定病得很重。她走近他,他的身體仍痛得直抽筋。

  他張口斷斷續續說話。

  “茶——你在茶裡——放什麼鬼東西——求求你——快找醫生——”

  葛羅斯佛諾小姐飛快溜出房門外。她不再是自大的金發秘書——只是一個嚇昏了頭的女人。

  她跑進打字間嚷道:

  “佛特斯庫先生發病——快要死了——我們得找個醫生——他看來真可怕——我相信他快要死了。”

  大家的反應很快,卻各不相同。

  年紀最輕的打字員貝爾小姐說:“若是癲癇症,我們該在他嘴裡放一個軟木塞。”

  誰有軟木塞?誰也沒有軟木塞。

  索瑪斯小姐說:“他這種年紀,可能是中風。”

  格里菲斯小姐說:“我們得找個醫生——立刻找。”

  可是她平日的效率無法發揮,她服務十六年,未曾請過醫生來辦公室。她自己有特約醫師,可惜住在史翠珊小城。附近哪兒有醫生呢?

  沒有人知道。貝爾小姐抓起一本電話簿,開始查“D”字母項下的“醫生類”。可惜這不是分類電話簿,醫生不像計程車司機自動列在一起。有人提到醫院——可是該找哪一家醫院呢?索瑪斯小姐堅持道:“得找對醫院,否則人家不會來的。我意思是說,因為‘國民健康制度’的關系,得在此區內。”

  有人建議撥九九九,可是格里菲斯小姐嚇一大跳,說那樣會有員警來,不妥當。她們這一群精明的婦女,身為享受全民醫藥福利的英國國民,對正確的措施竟是如此無知。貝爾小姐找“A”字母項下的“救護車”類。葛裡菲斯小姐說:“他有自己的特約醫生——他一定有醫生。”有人跑去找私用地址簿,格里菲斯小姐指示辦公室小弟去找個醫生來——想辦法,隨便上哪兒找都行。她在私用地址簿上發現哈莉街的愛德溫·山德曼爵士。葛羅斯佛諾小姐癱倒在椅子上,幽幽哭泣,語氣不像平時那麼高傲了:“我照常泡茶——真的——不可能有什麼問題。”

  格里菲斯小姐停下來,手擱在電話撥號盤上。“有問題?你為什麼說這句話?”

  “他說的——佛特斯庫先生——他說茶有問題——”

  格里菲斯小姐不知道該撥威爾貝克台,還是撥九九九。貝爾小姐年紀輕,充滿希望說:“我們該給他吃點芥未,喝點水——快。辦公室裡沒有芥未嗎?”

  辦公室裡沒有芥未。

  過了一會兒,兩輛不同的救護車停在大廈門前,貝斯納格林區的伊薩克斯醫生和哈莉街的愛德溫·山德曼爵士在電梯內相遇。原來電話和辦公室小弟同時發揮了功能。

第2節

  尼爾督察坐在佛特斯庫先生辦公室那張楓木辦公桌後面。有一名部下手拿記事本客客氣氣坐在門口附近的牆角。

  尼爾督察外貌瀟灑,有軍人風度,短短的棕發由低低的額頭往後生。他說“只是例行公務”時,應詢的總是惡狠狠想道:“你大概只能辦例行公事罷了!”他們可真是大錯特錯。尼爾督察看來沒什麼想像力,其實是富於想像的思考家,他問話的時候常想些古怪的犯罪理論,試用在對方身上,這是他調查的方法之一。

  他為查案而坐在這裡,眼光準確,立即看出格里菲斯小姐最能簡明闡述事情的始末,而她說明過今早的事件,已跨出房門了。尼爾督察替這位打字間的老幹部暗想出她在雇主茶杯裡下毒的三大精采理由,又覺得不可能而放棄了。

  他推斷格里菲斯小姐(一)不是用毒的那一種人,(二)未愛上雇主,(三)心智並未失常,(四)不是記仇的女子。這麼一來,格里菲斯小姐算是清查過了,可做為正確的消息來源。

  尼爾督察看看電話,他預料聖尤德醫院隨時會打電話來。當然啦,佛特斯庫先生突然發病可能是基於自然的理由,不過貝斯納格林區的伊薩克斯醫生和哈莉街的愛德溫·山德曼爵士都不以為然。

  尼爾督察按一按在手邊的電鈴,叫人請佛特斯庫先生的私人秘書進來見他。

  葛羅斯佛諾小姐略微恢復鎮定,卻不怎麼沉著。她滿臉懼色進屋,動作不再像天鵝般流暢,一進門就自辯說:

  “不是我幹的!”

  尼爾督察低聲應道:“不是嗎?”

  他指指一張椅子——葛羅斯佛諾小姐平日常手持便條簿坐在那兒,記錄佛特斯庫先生的信函。現在她勉強坐下,惶然偷看尼爾督察。尼爾督察暗自想像“誘奸?”“勒索?”“法庭上的金發美女?”等主題,他那副模樣叫人放心不少,看來蠢蠢的。

  葛羅斯佛諾小姐說:“茶沒有問題。不可能有問題。”

  尼爾督察說:“我明白。請問姓名和地址?”

  “葛羅斯佛諾——伊蓮娜·葛羅斯佛諾。”

  “怎麼拼法?”

  “噢,跟(葛羅斯佛諾)廣場一樣。”

  “你的住址呢?”

  “慕斯威爾山城露斯摩爾路十四號。”

  尼爾督察點點頭表示滿意。

  他自忖道:“不是誘奸。不是愛的小窩巢。與父母住在高尚的家園裡。不是勒索。”

  另外一套空論也被沖垮了。

  他怡然說道:“茶是你泡的?”

  “嗯,我非泡不可。我意思是說,一向由我泡。”

  尼爾督察不慌不忙,叫她描述佛特斯庫先生的早茶儀式。茶杯、茶碟和茶壺已經打包送到恰當的場所去化驗了。現在尼爾督察得知只有伊蓮娜·葛羅斯佛諾動過茶杯、茶碟和茶壺。大水壺的水先倒去泡辦公室的公用茶,葛羅斯佛諾小姐由衣帽間的水龍頭重新接水去煮。

  “茶葉呢?”

  “那是佛特斯庫先生自用的茶葉,特級中國茶。擺在隔壁我房間的架子上。”

  尼爾督察點點頭,他問起糖,得知佛特斯庫先生未曾加糖。

  電話鈴響了。尼爾督察拿起聽筒,臉色略有改變。

  “聖尤德醫院?”

  他點頭叫葛羅斯佛諾小姐出去。

  “暫時到此為止,謝謝你,葛羅斯佛諾小姐。”

  葛羅斯佛諾小姐連忙走出房間。

  尼爾督察仔細聽聖尤德醫院那個細弱、不帶情感的聲音。對方說話,他用鉛筆在面前的吸墨紙一角劃出幾個神秘的符號。

  他問道:“你說五分鐘前死的?”他看看手錶。十二點四十三分,他寫在吸墨紙上。

  那個不帶情感的聲音說伯恩斯朵夫醫生要親自跟尼爾督察說話。

  尼爾督察說:“好,接過來。”說話時官腔帶有幾絲尊敬的成分,威嚴大減。

  接著是卡啦聲、嗡嗡聲和幽遠的人聲。尼爾督察耐心坐著等。

  那頭冷不防傳來一陣低吼,他只得把聽筒由耳邊移開一兩吋。

  “嘿,尼爾,你這老兀鷹,又在處理屍體啦?”

  尼爾督察和聖尤德醫院的伯恩斯朵夫教授一年多以前曾合作辦一件中毒案,此後就成了朋友。

  “醫生,聽說我們送去的人死了。”

  “是的。他到這兒的時候,我們已無能為力。”

  “死因呢?”

  “得驗屍,當然。很有趣的案子,真的很有趣。我慶幸自己能參加。”

  伯恩斯朵夫以爽朗的語調表現出專業的興趣,尼爾督察至少得知一點。

  他淡然說:“我猜你不認為是自然死亡。”

  伯恩斯朵夫醫生堅定地說:“絕對不可能。”說完又謹慎加上一句:“當然我是非正式發言。”

  “當然,當然,我瞭解。他是中毒吧?”

  “不錯,而且——你明白,這是非正式的——千萬別告訴別人——我可以打賭是什麼毒。”

  “真的?”

  “塔西因,老兄,是塔西因。”

  “塔西因?從來沒聽過。”

  “我知道。很不尋常,太不尋常了!若非我三四周以前正好醫過一個病例,我自己也看不出來。兩個小孩扮家家酒——由紫杉樹上采漿果來泡茶。”

  “就是那個東西?紫杉果?”

  “果實或葉子都有可能。毒性很高。當然啦,塔西因是生物鹼。我沒聽過故意使用的案例。真的很有趣,很不尋常……尼爾,你不知道我們對除草劑之類的東西有多麼厭煩。塔西因真精采。當然啦,我可能弄錯了——千萬別引述我的話——不過我想不至於。我猜你也覺得很有趣吧。改一改例行的行規!”

  “你認為大家都會覺得開心?只有受害人例外。”

  “是的,是的,可憐的傢伙。他的運氣真差。”伯恩斯朵夫醫生的口氣帶點兒敷衍。

  “他死前有沒有說什麼?”

  “噢,你的一個部下手拿記事本坐在他旁邊。他會報告詳情。他嘀嘀咕咕提到茶——說他辦公室的茶水被人加了東西——不過那是胡扯。”

  尼爾督察想像迷人的葛羅斯佛諾小姐在茶水中加進紫杉果,覺得不太對勁,猛然問道:“為什麼是胡扯?”

  “因為那種東西不可能這麼快發生作用。聽說他一喝完茶,症狀立即出現了?”

  “她們是這麼說的。”

  “除了氰化物,很少毒物這麼快生效的——純粹的尼柯鹼也許有可能——”

  “你肯定不是氰化物或尼柯鹼?”

  “老兄,那他等不到救護車抵達就會死掉。噢,不,不可能是那種東西。我曾懷疑是番木鱉鹼,不過抽筋不是典型的症狀。當然啦,我是非正式發言,但我拿名譽打賭,一定是塔西因。”

  “這種東西要多久才會發生作用?”

  “不一定。一個鐘頭,也可能兩個鐘頭或三個鐘頭。死者的胃口好像不錯。他早餐如果吃得多,作用就會慢一點。”

  尼爾督察若有所思說:“早餐。是的,看來是早餐有問題。”

  伯恩斯朵夫醫生笑道:“豪門早餐。老弟,有得查哩。”

  “多謝,醫生。你先別掛斷,我想跟巡佐談談。”

  線那頭又傳來卡啦卡啦和嘰嘰喳喳的聲音……以及遠處怪異的人聲。最後是一陣沉重的呼吸,海依巡佐說話之前必有這一段序曲。

  他急忙說:“長官,長官。”

  “我是尼爾。死者有沒有說什麼我該知道的話?”

  “說茶水有問題——他在辦公室喝的茶。不過醫生說不是……”

  “是的,這我知道了。沒有別的?”

  “沒有,長官。不過有一點很奇怪。他穿的套裝——檢查過口袋裡的東西。大抵普普通通——包括手帕、鑰匙、零錢、皮夾子——但是有一樣東西很特別。外套的右口袋……裡面有穀物。”

  “穀物?”

  “是的,長官。”

  “你所謂穀物是什麼意思?你是不是指早餐食品?‘農家之光’或‘麥花’之類的?還是玉蜀黍或大麥——”

  “對了,長官,就是一粒粒的穀子。我看是黑麥。很多哩。”

  “我明白了……奇怪……也許是樣品——跟一宗買賣有關系。”

  “對,長官——不過我覺得應該提一提。”

  “做得好,海依。”

  尼爾督察放下聽筒,坐在那兒茫茫然瞪著前面好幾分鐘。他那井井有條的腦袋由“調查一期”轉入“調查二期”——由疑似中毒轉入確定中毒的階段。伯恩斯朵夫教授的報告也許不是正式的,可是伯恩斯朵夫教授的信念從來不出錯。雷克斯·佛特斯庫被人毒死,毒物可能是在發病前一至三個鐘頭施放的。看來辦公室的員工可以洗清嫌疑。

  尼爾站起身,走到外層辦公室。有人雜亂無章地幹活兒,但是打字員並未全力打字。

  “格里菲斯小姐?我能不能再跟你說幾句話?”

  “當然,尼爾先生。小姐們可不可以出去吃午餐?她們平日用餐的時間早就過了。還是寧可叫人送點東西進來給我們吃?”

  “不,她們可以出去吃午餐,但是飯後必須回來。”

  “當然。”

  格里菲斯小姐跟著尼爾走回私用辦公室。她照例坐下來,鎮定自若,頗有效率。

  尼爾督察不加開場白,直接說:

  “我接到聖尤德醫院傳來的消息,佛特斯庫先生十二點四十三分死了。”

  格里菲斯小姐聽到消息並不驚訝,只是搖搖頭。

  “他恐怕病得很重。”她說。

  尼爾發現她一點也不悲傷。

  “你能不能告訴我他家和親屬的詳情?”

  “當然可以。我已經試著聯絡佛特斯庫太太,但她好像出去打高爾夫球了。她不回家吃午餐。無法確定她在哪一個球場打球。”接著她又解釋說:“你知道,他們住在貝敦石南林,正好在三個著名的高爾夫球場中央。”

  尼爾督察點點頭。貝敦石南林住的幾乎全是有錢的實業家。火車往返便利極了,離倫敦只有二十哩,就是早晨和傍晚交通最繁忙的時候開車往返也相當便利。

  “詳細的地址和電話號碼呢?”

  “貝敦石南林三千四百號。屋名叫‘紫杉小築’。”

  尼爾督察忍不住失聲問道:“什麼?你說‘紫杉小築’?”

  “是的。”

  格里菲斯小姐顯得有點好奇,不過尼爾督察又恢復了鎮定。

  “你能不能敘述他家的情形?”

  “佛特斯庫太太是他的第二任妻子,比他小很多歲。他們大約在兩年前結婚。前任的佛特斯庫太太多年前就去世了。前妻留下兩個兒子和一個女兒。女兒住在家,長子也一樣,他是公司的股東。今天他不巧到英格蘭北部出差,預計明天回來。”

  “他是什麼時候走的?”

  “前天。”

  “你有沒有設法和他聯絡?”

  “有。佛特斯庫先生入院以後,我打電話到曼徹斯特的中原旅社,以為他在那裡,結果他今天一大早就離開了。我相信他還要去雪菲德和萊瑟斯特,但是我不敢確定。我不妨將他可能去的城市中某幾家商行的名稱告訴你。”

  督察暗想:真是能幹的女子,她若謀殺一個人,手法可能也很幹練。但他硬拋掉這些推想,專心打聽佛特斯庫家的現況。

  “你說還有次子?”

  “是的。但他和父親失和,住在國外。”

  “兩個兒子都結婚了?”

  “是的。長子柏西瓦爾先生已經結婚三年。他們夫妻在‘紫杉小築’佔用一層門戶獨立的套房,不過他們再過不久就要搬到貝敦石南林的自用住宅去。”

  “你今天早晨打電話,聯絡不到柏西瓦爾·佛特斯庫少夫人?”

  格里菲斯小姐繼續說:“她今天到倫敦去了。次子蘭斯先生結婚不到一年。娶了菲德烈·安斯提斯爵爺的遺孀。我想你見過她的照片。在《閒話》雜志上——跟馬兒一起照的,你知道。還有越野賽的新聞。”格里菲斯小姐似乎有點喘不過氣來,兩頰微微發紅。尼爾善於捕捉人類的心境,知道這段姻緣勾起了格里菲斯小姐勢利和浪漫的情懷。在格里菲斯小姐心目中,貴族就是貴族,已故的菲德烈·安斯提斯爵爺在賽馬圈名譽不好,她一定不知道。監事們要調查菲德烈·安斯提斯的某一匹馬出賽的情形,他遂舉槍自殺。尼爾依稀記得他太太的某些資料。她是一位愛爾蘭貴族的女兒,以前曾嫁給一位空軍飛行員,那人在不列顛戰役中喪生。

  現在她似乎嫁了佛特斯庫家族的不肖子。格里菲斯小姐說他們父子失和,尼爾猜蘭斯·佛特斯庫生平做過不名譽的事情,才造成這個結果。

  蘭斯·佛特斯庫!好特別的名字!另外一個兒子呢——柏西瓦爾?不知道前任的佛特斯庫太太是怎麼樣的人?她取名字有特殊的癖好……

  他把電話拉近來,撥托爾台,叫了貝敦石南林三千四百號。

  不久有個男人說:

  “這裡是貝敦石南林三千四百號。”

  “我要找佛特斯庫太太或佛特斯庫小姐。”

  “抱歉,她們不在家,兩個都不在。”

  尼爾督察聽對方的聲音,覺得他略有醉意。

  “你是不是茶房總房?”

  “正是。”

  “佛特斯庫先生病得很嚴重。”

  “我知道。她們打電話來說過。不過我一點辦法都沒有。(柏西)瓦爾少爺到北方去了,佛特斯庫太太出去打高爾夫球。瓦爾少奶奶到倫敦去,不過她會回來吃晚餐。愛蘭小姐帶少年女童軍出去。”

  “屋裡沒有人能聽我報告佛特斯庫先生的病情嗎?很重要哩。”

  “噢——我不知道。”對方似乎感到疑惑。“有位蘭姆士伯頓小姐——但她從來不聽電話。還有竇夫小姐——她是所謂的管家。”

  “我跟竇夫小姐說話,拜託。”

  “我去找她。”

  他的腳步在電話中漸行漸遠。尼爾督察沒聽見來人走近的腳步聲,可是一兩分鐘後,有個女人說話了。

  “我是竇夫小姐。”

  聲音低沉而鎮定,口音很清楚。尼爾督察想像竇夫小姐的外貌一定很討人喜歡。

  “竇夫小姐,我很遺憾,佛特斯庫先生剛才在聖尤德醫院去世了。他在辦公室突然暴病。我急著跟他的親人聯絡——”

  “當然。我不知道——”她突然住口,語氣不激動,卻有點吃驚。她繼續說道:“實在太不幸了。你該聯絡的是柏西瓦爾·佛特斯庫少爺。必要的事項都由他安排。你可以打到曼徹斯特的中原旅社或萊瑟斯特的豪華旅社,也許能找到他。不然你可以試試萊瑟斯特的雪拉證券行。我們不知道他會去拜訪那家公司,他們大概會告訴你他的行蹤。佛特斯庫太太一定會回來吃晚餐,說不定會回來喝下午茶。對她必是一大震撼。發生得很突然吧?佛特斯庫先生今天早上出門還好好的。”

  “他出門之前,你看到他了?”

  “噢,是的。是什麼毛病?心髒?”

  “他有心髒病嗎?”

  “不——不——我想沒有——不過事情來得這麼突然,我以為——”她突然住口。“你是不是由聖尤德醫院打電話來?你是醫生?”

  “不,竇夫小姐,我不是醫生。我在佛特斯庫先生的市區辦公室打電話。我是犯罪偵察部的警探督察尼爾。我會盡快到那邊去看你。”

  “警探督察?你的意思是說——你是什麼意思?”

  “竇夫小姐,這是暴斃事件;每次有人暴斃,我們就會奉召到現場,何況死者最近沒看過醫生——我猜是這樣吧?”

  他說話只帶一點疑問的口氣,可是年輕的女管家答腔了。

  “我知道。柏西瓦爾替他預約過兩次,但他不肯去看病。他很不講理——他們都很擔心——”

  她停下來,恢復原先的自信口吻:

  “如果你還沒來,佛特斯庫太太先到家,你要我跟他說什麼?”

  尼爾督察暗想:他們都好老練。

  “只說這是暴斃事件,我們得調查調查。例行的調查。”

  他把電話掛斷了。

第3節

  尼爾推開電話,猛瞪著格里菲斯小姐。

  他說:“最近他們為他擔心,要他去看醫生。你沒告訴我。”

  格里菲斯小姐說:“我沒想起這件事。”又加上一句:“我總覺得他不是真的生病——”

  “不是生病——是什麼?”

  “噢,只是怪怪的,跟以前不一樣。舉止奇特。”

  “為某些事情憂心?”

  “噢,不,不是憂心。擔憂的是我們——”

  尼爾督察耐心等。

  格里菲斯小姐說:“真的很難形容。他鬧過脾氣,你知道。有時候他吵吵鬧鬧的。坦白說,有一兩次我以為他醉了……他吹牛,說些很不尋常的話,我相信不可能是實情。我在這兒許多年,他對自己的事情一向嚴守秘密——不洩露的,你知道。可是他最近變了,胸襟寬,而且亂花錢。跟平日完全不一樣。咦,辦公室小弟要去為他祖母送葬,佛特斯庫先生居然叫他進去,給他一張五英鎊的鈔票,叫他押第二紅的跑馬,然後放聲大笑。他不——咦,他就是跟平常不一樣。我只能這麼說。”

  “也許有心事?”

  “跟一般所謂有心事不同。他似乎正期待某一種快樂——刺激的妙事。”

  “大概是等著作成一筆大買賣吧?”

  格里菲斯小姐肯定贊同。

  “是的——是的,我要說的就是這個意思。日常的事務好像再也不重要了。他很興奮。有些怪裡怪氣的人來找他談生意。都是以前沒來過的人。柏西瓦爾先生擔心極了。”

  “噢,他為此而擔心?”

  “是的,柏西瓦爾先生一向是父親的心腹,你知道。他父親信賴他。可是最近——”

  “最近他們處得不好。”

  “嗯,佛特斯庫先生做了不少柏西瓦爾先生認為不智的事情。柏西瓦爾先生一向小心謹慎。可是他父親突然不再聽他的話,柏西瓦爾先生感到很驚慌。”

  “他們大吵過一架?”

  尼爾督察仍在刺探。

  “我不知道吵架的事……當然,現在我懂了。佛特斯庫先生一定不正常——吼得那麼大聲。”

  “大吼,真的?他說些什麼?”

  “他跨出房門,來到打字間——”

  “那你們都聽見了?”

  “噢——是的。”

  “他辱罵柏西瓦爾——痛罵他——詛咒他……他說柏西瓦爾幹了什麼事?”

  “倒是怪他什麼都不幹……說他是可悲的、講究法律細節的小職員;說他沒有大眼光,沒有作大生意的概念。他說:‘我要找蘭斯回來。他比你強十倍——而且他結了好姻緣。雖然蘭斯甘冒被法庭起訴的危險,他至少有膽量——’噢,老天,我不該說出那件事!”格里菲斯小姐跟許多人一樣,被尼爾督察哄得忘了形,現在尷尬萬分。

  尼爾督察安慰道:“別擔心。過去的事情就過去了。”

  “噢,是的,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蘭斯先生年輕活躍,不知道自己幹什麼。”

  尼爾督察以前聽過這種論點,頗不以為然。但是他未深究,又提出新的問題。

  “再跟我談談這邊的員工吧。”

  格里菲斯小姐急著甩開洩密的後果,連忙提供辦公室諸人的資料。尼爾督察謝謝她,說他想再見見葛羅斯佛諾小姐。

  巡官偉特來削鉛筆,發現這個地方很高級,他以欣賞的目光環顧大椅子、大桌子和間接照明的燈光。

  他說:“這些人的姓名也很高級。葛羅斯佛諾——跟一位公爵有關。還有佛特斯庫——也是高級的姓氏。”

  尼爾督察笑一笑。

  “他父親不姓佛特斯庫。本姓馮特斯庫——來自中歐某地。我猜這個人覺得佛特斯庫比較好聽。”

  偉特巡官肅然起敬望著長官。

  “原來你知道他的一切?”

  “我奉召來此之前,先查了幾樣資料。”

  “他沒有前科吧?”

  “噢,沒有。佛特斯庫先生精明得很,才不會留下前科呢。他跟黑市有些牽連,至少作過一兩樁可疑的買賣,不過剛好在法律範圍以內。”

  偉特說:“我明白了。不是好人。”

  尼爾說:“一個騙子。但是我們無法定他的罪。國稅局追蹤了他好久,可惜他太精明了,他們一點辦法都沒有。已故的佛特斯庫先生是金融奇才。”

  偉特巡官說:“這種人也許會結下冤仇吧?”

  他說話滿懷希望。

  “噢,是的——一定有仇人。可是你別忘了,他是在家裡被毒死的。看來如此。偉特,你知道,我看出一種模式——古老的家庭模式。好兒子——柏西瓦爾。壞兒子——蘭斯,對女人頗有吸引力。妻子比丈夫年輕,不肯說清楚她上哪個球場打高爾夫球。這是非常非常熟悉的模式。可是有一點很特別,很不調和。”

  偉特巡官問道:“是什麼?”這時候門開了,葛羅斯佛諾小姐已恢復鎮定,美艷如昔,她傲然問道:

  “你想見我?”

  “我要問幾個跟令雇主有關的問題——也許該說是已故的雇主了。”

  “可憐的人。”葛羅斯佛諾小姐的口氣難以叫人心服。

  “我想知道你最近有沒有注意到他的任何異狀。”

  “噢,有,事實上我注意到了。”

  “哪一方面?”

  “我說不清楚……他好像說了不少荒唐話。他的話我連一半都不敢相信。而且他很容易發脾氣——對柏西瓦爾先生尤其如此。對我倒不會,因為我從來不頂嘴。無論他說什麼怪話,我都說:‘是的,佛特斯庫先生。’”

  “他——有沒有——向你獻過殷勤?”

  葛羅斯佛諾小姐相當遺憾地說:

  “噢,沒有,我想沒有。”

  “還有一個問題,葛羅斯佛諾小姐。佛特斯庫先生是不是習慣在口袋裡裝穀粒?”

  葛羅斯佛諾小姐顯得非常驚訝。“穀粒?在口袋裡?你是說用來喂鴿子之類的?”

  “可能是那種用途。”

  “噢,我相信他沒有。佛特斯庫先生?喂鴿子?噢,不。”

  “今天他會不會為特殊的理由在口袋裡裝些大麥——或黑麥?當做樣品之類的?作穀子交易?”

  “噢,不,今天下午他要接見亞洲石油公司的人。還有阿提克斯建築協會的總裁……沒有別的人。”

  “噢,算啦——”尼爾揮揮手,拋開這個題目,並遣走葛羅斯佛諾小姐。

  偉特巡官歎口氣說:“她的小腿很迷人,尼龍襪也是特級的——”

  尼爾督察說:“美腿對我沒有幫助。我所得的資料仍舊跟原來差不多。一口袋的黑麥——卻無法解釋。”

第4節

  瑪麗·竇夫下樓下到一半,停下來看看樓梯間的大窗子外頭。一輛轎車正好駛近門口,有兩個人下車。個子較高的一位背對著房屋站了一會兒,勘察四周的環境。瑪麗·竇夫若有所思地估量這兩個人。一位是尼爾督察,另一位想必是他的部屬。

  她把視線由窗口收回來,看看樓梯轉角處牆上掛的落地鏡……鏡中人嬌小端莊,穿灰色毛呢衣裳,領口和袖口白得一塵不染。她的黑發中分,呈兩道閃亮的波浪向後攏,和頸背的一個發結相連……她用的唇膏是淺玫瑰色的。

  瑪麗·竇夫對自己的儀容相當滿意。她唇邊掛著一抹微笑,走下樓梯。

  尼爾督察打量房子,自忖道:

  這棟房子稱為“小築”,哼!“紫杉小築”!有錢人真會裝模作樣!換了他尼爾督察,准把這棟房子叫做“華廈”。他知道“小築”是什麼。他就是在一棟門房小屋裡長大的!哈丁頓公園的巴拉底式巨廈有二十九間臥房,現在已被國家信託局接收了,他家的小屋便在園門邊。房子從外面看來嬌小迷人,裡面潮濕又不舒服,除了最原始的衛生設備,什麼都沒有。幸虧尼爾督察的父母認為這些情況沒什麼不妥。他們用不著付房租,也用不著做什麼事,只在必要時開園門、關園門就行了,而且總有許多兔子可下鍋,偶爾還有野雞哩。尼爾太太從未享受過電熨斗、慢速氧化爐、通風碗櫃、冷熱自來水、一動手指就能開的電燈……等等設備。尼爾家人冬天用油燈,夏天天一黑就上床睡覺。他們是健康快樂的一家人,但是樣樣落伍。

  尼爾督察聽到“小築”二字,童年的回憶浮上心頭。可是這個地方,這個冒名的“紫杉小築”是有錢人自建並偽稱為“鄉下小地方”的華廈。照尼爾對鄉村的看法,這兒還不算鄉下哩。房子是結實的紅磚大樓,不太高,長長延伸著,有多扇山形牆和大量的鐵框窗戶。花園的人工味很濃——辟成許多玫瑰花圃、藤架和水池,還有許多修剪過的紫杉樹籬,與屋名相配。

  這裡的紫杉多得很,誰若想取得“塔西因”的原料,一點都不難。右邊的玫瑰藤架後方保留了自然的原貌——有棵大紫杉叫人聯想到教堂墳場,枝椏用木柵撐著——像森林世界的先知。督察暗想道:遠在鄉間布滿新蓋的紅磚屋以前,那棵樹就存在了。遠在高爾夫球場還未設計,時髦的建築師也未帶著有錢的客戶四處走動,說明各建築的優點以前,那棵樹就存在了。老樹既是價值很高的古董,他們遂將它保留、併入新庭園中,也許迷人的住宅就因此而得名——“紫杉小築”。漿果也許就是從那棵樹采下來的——

  尼爾督察斬斷無益的思潮。得繼續工作啦,他按按門鈴。

  一位中年男子立刻來開門,他的外貌和尼爾督察聽電話時所想像的差不多,一副自作聰明的樣子,眼睛不老實,手勁兒不穩。

  尼爾督察宣佈自己和部下的身分,看到茶房總管的眼神有點驚慌……尼爾未予重視。這也許和雷克斯·佛特斯庫的死訊無關,可能只是不自覺的反應。

  “佛特斯庫太太回來沒有?”

  “還沒有,大人。”

  “柏西瓦爾·佛特斯庫少爺也沒回來?佛特斯庫小姐呢?”

  “還沒有,大人。”

  “那我要見竇夫小姐,拜託。”

  對方微微轉頭。

  “竇夫小姐來了——正要下樓。”

  竇夫小姐神色自若走下寬寬的樓梯,尼爾督察看了她一眼。這回他心目中的肖像與事實不符。他聽到“管家”一辭,不知不覺把她想像成肥大、威風、身上鑰匙叮當響的黑衣婦人。

  督察沒想到向他走下來的是一個嬌小苗條的女子,身穿柔和的鴿子色服裝,領口和袖口很白,發浪整整齊齊,唇邊掛著蒙娜麗莎式的微笑。不知怎麼,一切都顯得有點不真實,仿佛這位年齡不到三十歲的女子正扮演一個角色。他認為不是扮演管家,而是扮演瑪麗·竇夫(“竇夫”意為“鴿子”)。她的儀容是照姓名來整頓的。

  她沉著地問候他。

  “尼爾督察?”

  “是的,這是海依巡佐。我在電話中跟你說過了,佛特斯庫先生十二點四十三分死在聖尤德醫院。可能是今天早餐吃了某一樣東西而致死。所以我希望有人帶海依巡佐到廚房,調查早餐吃的食物。”

  她若有所思和他對望,接著點點頭。

  她說:“當然。”並轉向附近神色不安的茶房總管。“克倫普,請你帶海依巡佐出去,他要看什麼,就領他看看。”

  兩個人一起離去。瑪麗·竇夫對尼爾說:“到這裡面來好嗎?”

  她打開一扇房門,帶頭走進去。這是一間沒有特色的套房,清清楚楚標著“吸煙室”等字樣,屋內有鑲板、富麗的裝潢和大絨布椅,牆上掛一套合宜的運動畫片。

  “請坐。”

  他坐下來,瑪麗·竇夫坐在他對面。他發現她選擇向光的位置。女人喜歡這樣很不尋常,如果她有事要隱瞞,可就更不尋常了。不過瑪麗·竇夫也許沒什麼事需要隱瞞吧。

  她說:“不巧他們家的人統統聯絡不上。佛特斯庫太太隨時會回來。瓦爾少奶奶也一樣。我曾打電話到幾處地方找柏西瓦爾·佛特斯庫少爺。”

  “謝謝你,竇夫小姐。”

  “你說佛特斯庫先生是早餐吃了某一樣東西致死的?你是指食物中毒?”

  “可能。”他望著她。

  她鎮定地說:“似乎不太可能。今天早餐吃的是鹹肉、雜煮蛋、咖啡、烤麵包和橘子醬。側幾上還有冷火腿,不過那條火腿昨天就切過了,沒有人吃了覺得不對勁。沒有魚類上桌,沒有臘腸——沒有那一類的東西。”

  “我看你對上桌的食物清楚得很。”

  “自然。餐食是我點的。昨天的晚餐——”

  尼爾督察打斷她的話:“不,不可能是昨天晚餐的問題。”

  “我想食物中毒有時候會延至二十四小時才發病。”

  “這回不可能……能不能請你確切說出佛特斯庫先生今天早上出門前吃了什麼,喝了什麼?”

  “他八點鐘叫人送早茶進房間。早餐是九點一刻吃的。我告訴過你了,佛特斯庫先生吃雜煮蛋、鹹肉,喝咖啡,吃烤麵包加橘子醬。”

  “穀類食品呢?”

  “不,他不喜歡穀類食品。”

  “咖啡裡放的糖——是塊狀還是粒狀的?”

  “塊狀。不過佛特斯庫先生喝咖啡不加糖。”

  “他早晨不習慣服藥?鹽劑?補藥?消化藥?”

  “不,不吃那一類的東西。”

  “你是不是跟他一起吃早餐?”

  “不。我不跟他們家人一道用餐。”

  “早餐席上有哪些人?”

  “佛特斯庫太太、佛特斯庫小姐和瓦爾·佛特斯庫少奶奶。當然啦,柏西瓦爾·佛特斯庫少爺不在家。”

  “佛特斯庫太太和佛特斯庫小姐早餐吃同樣的東西?”

  “佛特斯庫太太只喝咖啡和橙汁,吃烤麵包片。瓦爾少奶奶和佛特斯庫小姐早餐一向吃得很豐盛。她們除了吃雜煮蛋和冷火腿,可能還吃穀類食物。瓦爾少奶奶喝的是茶,不是咖啡。”

  尼爾督察沉思片刻。可能性至少是縮小了。只有三個人陪死者吃早餐:一個是他太太,一個是他女兒,一個是他的兒媳婦。可能是她們之中的某一個人伺機在他的咖啡里加一點“塔西因”。咖啡的苦味會掩蓋“塔西因”的苦味。當然啦,還有早茶,但是伯恩斯朵夫提過,那種毒素在茶水中聞得出來。也可能是大清早感覺還不夠敏銳……他抬頭,發現瑪麗·竇夫正望著他。

  她說:“督察,你問起補藥和藥物,我覺得奇怪。這表示是藥物出問題,或者有人在裡面添了東西。這兩種情況都不能稱做食物中毒嘛。”

  尼爾牢牢盯著她。

  “我並沒有——明確地說——佛特斯庫先生死於食物中毒。”

  “是某一種毒。事實上——就是下毒。”

  她柔聲複述“下毒……”一辭。

  看來她既不驚駭也不心慌,只是好奇。她的態度活像要索求新經驗當樣品似的。

  事實上,她沉思片刻就道出了這一點:“我以前從未和下毒案有過牽連。”

  尼爾淡然告訴她:“並不愉快。”

  “不——我想不愉快……”

  她思索片刻,突然笑眯眯抬眼看他。

  她說:“不是我幹的。不過我想人人都會這麼說!”

  “竇夫小姐,你曉不曉得是誰幹的?”

  她聳聳肩。

  “說實話,他是個可惡的人。誰都可能下手。”

  “竇夫小姐,人不會因‘可惡’而被毒死。通常都有相當具體的動機。”

  “是的,當然。”

  她若有所思。

  “你肯不肯跟我談談這兒住的人?”

  她抬眼看他。他發現對方的眼神冷冷靜靜,似乎覺得好玩,不禁嚇一跳。

  “你不是要我作口供吧?不,不可能,你手下的巡佐正忙著打擾傭人。我不希望我的話在法庭上宣讀——但我樂意開口——非正式的。就是所謂‘不予公開’?”

  “竇夫小姐,那就請說吧。你已經看到了,我沒有證人。”

  她的身子往後靠,一隻纖足擺呀擺的,眼睛眯起來。

  “我要先聲明,我對雇主一家並不忠貞。我替他們工作,是因為酬勞高,而且我堅持要拿高酬勞。”

  “我發現你幹這種差事,有點吃驚。憑你的腦筋和教育程度——”

  “我該關在辦公室裡?還是在某一部門管檔案?親愛的尼爾督察,我現在這一行棒極了。富人只要能免除家務的顧慮,什麼代價都肯出。尋找和雇用一批人手的工作無聊極了。寫信給介紹所,登廣告,拜訪別人,安排面談,最後要使一切工作順利進展——需要相當的能力,很多人都辦不來。”

  “假如你募集了員工,他們卻跑光了呢?我聽過這種事。”

  瑪麗笑一笑。

  “必要時我可以舖床、打掃房間、煮飯菜並端上桌;誰都看不出有什麼異狀。當然我不宣傳這一點。這會引發各種怪念頭。不過我隨時能度過任何小難關。難關倒不常有就是了。我只替大富人家工作,他們為求舒服,肯出極高的薪水。我付出高薪,所以能找到最好的貨色。”

  “譬如茶房總管?”

  她以好玩和激賞的目光瞟了他一眼。

  “夫妻檔總有這個問題。克倫普能留下來,是因為克倫普太太的緣故,她是少見的好廚師。她像瑰寶,大家願忍受許多不便;只求留住她。我們的佛特斯庫先生喜歡吃東西。家裡沒有人顧忌什麼,他們有錢得很。奶油啦、蛋啦、細油膏啦……克倫普太太想訂購什麼就訂購什麼。至於克倫普,他剛剛及格。他管銀器還不錯,在餐桌伺候也不差。我掌握酒窖的鑰匙,留心威士卡和杜松子酒,並監督他工作。”

  尼爾督察揚起眉毛。

  “了不起的諸葛亮小姐。”

  “我發現一個人必須樣樣會做,然後——才永遠不必動手,你想知道我對這家人的印象。”

  “假如你不反對,請說吧。”

  “他們其實都相當可惡。已故的佛特斯庫先生是隨時小心不出岔子的騙徒。他常常吹噓自己作的精明生意。他態度粗魯專橫;簡直無賴透了。佛特斯庫太太阿黛兒——是他的第二任妻子,比他年輕三十歲左右。他在布萊頓認識她。她以前是修指甲師傅,一心想賺大錢。她長得很漂亮——真正的性感尤物,你知道我的意思吧。”

  尼爾督察十分震驚,卻盡量不表現出來。他覺得瑪麗·竇夫這種女孩子不該說這種話。

  小姐神色自若往下談。

  “阿黛兒當然是看中他的錢才嫁給他,他的兒子柏西瓦爾和女兒愛蘭簡直氣瘋了。他們對她很差勁,但是她根本不在乎,甚至沒看出來。她知道必要時有老頭子撐腰。噢,老天,我又用錯了時式。我還沒真正體會到他已經死了……”

  “我們聽聽他兒子的資料吧?”

  “柏西瓦爾?他太太叫他瓦爾。柏西瓦爾是油嘴滑舌的偽君子。他一本正經,很狡猾;怕他父親怕得要命,老是受威嚇,卻巧於達到自己的目標。他跟他父親不一樣,用錢很小氣。節省是他的喜好之一。他遲遲不自己找房子,就是這個原因。他住這邊的套間,節省了不少開支。”

  “他太太呢?”

  “珍妮佛柔柔順順,顯得很蠢。但是我不敢確定。她婚前是醫院的護士——在柏西瓦爾肺炎期間看護他,導致羅曼蒂克的結局。老頭子對這門親事很失望,他是勢利鬼,希望柏西瓦爾結下他所謂的‘好姻緣’。他瞧不起可憐的瓦爾少奶奶,故意怠慢她。她討厭——我想她非常討厭他。她主要的興趣是逛街和看電影;最大的悲哀就是丈夫不肯多給她錢。”

  “女兒呢?”

  “愛蘭?我頗為愛蘭難過。她並不壞,像個永遠長不大的女學生。她很會玩游戲,管女童軍和幼年女童軍管得不錯。前一段時間她曾和一位不滿現實的青年教師談戀愛,可是她父親發現那個年輕人有共產思想,就嚴厲追究他們的戀情。”

  “她沒有勇氣反抗?”

  “她有。倒是那個年輕人變了心。我想又是錢的問題。愛蘭長得不怎麼迷人,可憐兒。”

  “另外一個兒子呢?”

  “我沒見過他。大家都說他長得迷人,而且是大壞蛋。過去曾出過偽造支票的小問題。他住在東非。”

  “跟父親不和。”

  “是的,佛特斯庫先生已經讓他當商行的小股東,所以不能以一點小錢打發他,斷絕父子關系,但是他已多年未跟他聯絡,若有人提起蘭斯,他就說:‘別跟我提那個流氓,他不是我兒子。’然而——”

  “嗯,竇夫小姐?”

  瑪麗慢慢說:“不過,老佛特斯庫若打算叫他回來,我不會吃驚的。”

  “你怎麼會這樣想呢?”

  “大約一個月以前,老佛特斯庫和柏西瓦爾大吵一架——他發現柏西瓦爾背著他做了一些事——我不知道是什麼——他氣得半死。柏西瓦爾突然不再是乖男孩。他最近跟以前不一樣。”

  “佛特斯庫先生跟以前不一樣?”

  “不,我是說柏西瓦爾。他好像成天擔心得半死。”

  “傭人呢?你已經提過克倫普夫婦。另外還有誰?”

  “葛萊蒂·馬丁是客廳女僕,現在她們喜歡自稱為女侍。她負責打掃樓下的房間,擺桌子,清除餐具,幫克倫普上菜。很正經的女孩子,可惜智能像白癡。患有腺腫症。”

  尼爾點點頭。

  “家務女僕是艾倫·科蒂斯,年紀大,很刻薄,脾氣暴躁,可是服務成績甚佳,是一流的家務女僕。此外都是外來的人手——偶爾打零工的婦人。”

  “只有這些人住在這裡?”

  “還有老邁的蘭姆士伯頓小姐。”

  “她是誰?”

  “佛特斯庫先生的姨姊——也就是他前妻的姊姊。前妻比他大很多,她姊姊又比她大很多歲——現在已經七十多歲了。她在三樓有個自用的房間——自己煮飯做家事,只有一個女工來打掃房子。她的精神不太正常,一向討厭她妹夫,不過她是在她妹妹在世期間來的,妹妹死後,她繼續留在這裡。佛特斯庫先生不大管她。她是個怪人,大家叫她愛菲姨媽。”

  “沒有別的了?”

  “沒有了。”

  “現在該談你羅,竇夫小姐。”

  “你想知道細節?我是孤兒。我在聖阿菲烈秘書學院修過秘書課程,當過速記打字員,辭職換工作,斷定自己入錯行,就開始了現在的行業。我曾跟過三家不同的雇主。每次我在一個地方幹一年或一年半以後,覺得乏膩,就換地方。我來‘紫杉小築’剛超過一年。我會打字列出前任雇主的姓名和地址,附上我的介紹信交給巡佐——他姓海依吧?這樣可以了吧?”

  “好極了,竇夫小姐。”尼爾沉默片刻,想像竇夫小姐在佛特斯庫先生的早餐裡動手腳。他的思緒再往前移,想像她摘取紫杉果,放進小提籃內。他歎口氣回到現實。“現在我想見那個女孩子——呃……葛萊蒂——然後再見家務女僕艾倫。”他一面站起來一面說:“對了,竇夫小姐,你能不能說說看佛特斯庫先生為什麼在口袋裡擺穀粒?”

  “穀粒?”她瞪著他,顯然真的很吃驚。

  “是的——穀粒。竇夫小姐,你有沒有想起什麼?”

  “根本沒有。”

  “誰管理他的衣物?”

  “克倫普。”

  “我明白了。佛特斯庫先生和佛特斯庫太太是不是住同一間臥室?”

  “是的。當然啦,他自己有一間更衣室和浴室,她也有……”瑪麗低頭看手錶。“我想她過不久就該回來了。”

  尼爾督察站起身。他用悅耳的聲音說:

  “竇夫小姐,你知不知道?附近有三個球場,可是一直沒辦法在某一個球場找到佛特斯庫太太,我覺得奇怪。”

  “督察,如果她根本不是去打球,就沒什麼好奇怪的。”瑪麗的語氣平平淡淡。督察厲聲說:

  “你們明明跟我說她在打高爾夫球。”

  “她帶了高爾夫球棍,宣佈要去打球。當然啦,她是開自己的車子。”

  他發覺話中有話,一直盯著她。

  “她跟誰打球?你知道嗎?”

  “我想可能是維維安·杜博斯先生。”

  尼爾只說一句“我明白了”。

  “我叫葛萊蒂進來見你。她可能會嚇得半死。”瑪麗在門口停留片刻,然後說:

  “我勸你別太重視我跟你說的話。我是存心不良的人。”

  她走出去。尼爾督察看看緊閉的門扉,心裡暗自奇怪。無論她說話是不是出於惡意,她的話一定有提示作用。如果雷克斯·佛特斯庫是被人蓄意毒死的——幾乎可以肯定是如此——那麼“紫杉小築”的佈置似乎有成功的希望。動機好像多得很哩。

第5節

  非自願走進房間的少女長得很平庸,面帶驚惶之色。盡管她個子高大,身穿漂亮的紫紅色制服,仍顯得有點邋遢。她立刻以哀求的眼光望著他說:

  “我沒做什麼。真的沒有。我對這件事完全不知情。”

  尼爾誠摯地說:“沒關系。”他的聲音略有改變,聽來愉快些,音調也平實些。他想讓驚慌的葛萊蒂放下心來。

  他又說:“坐在這兒。我只想知道今天早餐的事情。”

  “我根本沒幹什麼。”

  “咦,早餐是你擺的,不是嗎?”

  “是的,是我擺的。”連這一點也不願承認似的。她顯得愧疚又害怕,但是尼爾督察看慣了這種證人。他想叫她放心,遂怡然提出問題:誰最先露面?接著是誰?

  愛蘭·佛特斯庫最先下樓吃早餐。克倫普端上咖啡壺的時候,她正好進來。接著佛特斯庫太太下樓,然後是瓦爾少奶奶,男主人最後出現。他們自己取食。茶、咖啡和熱食一盤盤擺在側幾上。

  尼爾沒從她口中問出什麼原先不知道的消息。食物和飲料跟瑪麗·竇夫描寫的一樣。男主人、佛特斯庫太太和愛蘭小姐喝咖啡,瓦爾少奶奶喝茶。一切都和平日差不多。

  尼爾問起她自己,她答得比較爽快。她先在私人住宅幫傭,又在好幾處咖啡館當過女侍。後來她想再回私人住宅服務,九月來到“紫杉小築”,至今已兩個多月了。

  “你喜歡嗎?”

  “我想還不錯。”她又加上一句:“腳不會酸——可是自由少一點……”

  “跟我談談佛特斯庫先生的衣服——他的西裝。誰負責照料?刷洗之類的?”

  葛萊蒂似乎有點憤慨。

  “應該由克倫普先生管。可是他多半叫我做。”

  “今天佛特斯庫先生穿的衣服由誰刷洗和整燙?”

  “我不記得他穿哪一套。他的衣服太多了。”

  “你可曾在他的西裝口袋裡發現穀粒?”

  “穀粒?”她似乎大惑不解。

  “說得明白些,是黑麥。”

  “黑麥?那是麵包吧?一種黑麵包——我總覺得味道不好。”

  “那是黑麥做的麵包。黑麥是指穀粒本身。你們家主人的外套口袋裡有一點。”

  “外套口袋裡?”

  “是的,你知不知道怎麼會放進口袋的?”

  “我不敢確定。我從來沒看過。”

  他再也問不出什麼了。他一時懷疑她是否知道某些事卻不肯承認。她顯得尷尬,想保護自己——但他以為只是天生怕員警罷了。

  最後他打發她走,她問道:

  “是真的嗎?他死了?”

  “是的,他死了。”

  “很突然,是不是?聽說她們由辦公室打電話來,說他發病。”

  “是的——可以算發病。”

  葛萊蒂說:“以前我認識一個女孩子,她常常發病。隨時發作,真的,常常嚇得我半死。”

  這段回憶似乎暫時壓倒了她的疑念。

  尼爾督察向廚房走去。

  他接受的招待很突然、很嚇人。有一個紅臉的胖婦手持□面棍,惡狠狠向他走來。

  她說:“員警,哼!跑來說這種話!告訴你,沒這回事。我送進餐廳的東西絕對沒問題。跑來說我毒死男主人。管你員警不員警,我要告你們。這棟房子裡從來沒有壞食物上桌。”

  尼爾督察花了好一段時間才平息大烹飪家的怒火。海依巡佐咧著嘴由餐具室往裡瞧,尼爾督察猜他已經首當其沖成了克倫普太太的出氣筒。

  電話鈴響了,好戲因此而中斷。

  尼爾走進門廳,發現瑪麗·竇夫正在接電話,把口信寫在一張便條紙上。她回頭說:“是電報。”

  電話打完了,她放下聽筒,把剛才寫的便條遞給督察。發報地點是巴黎,電文如下:

  “蘇瑞郡貝敦石南林紫杉小築佛特斯庫。遺憾你的信耽擱了。明天午茶時刻來見你。但願晚餐吃烤小牛肉。蘭斯。”

  尼爾督察揚起眉毛。

  他說:“原來浪子奉召返家了。”

第6節

  雷克斯·佛特斯庫喝下他生前最後一杯咖啡的時候,蘭斯·佛特斯庫夫婦正坐在巴黎香榭大道的樹蔭下端詳來往的人潮。

  “派蒂:‘形容形容他吧。’說起來簡單,我最不會形容。你想知道什麼?父親大人可以說是老騙子,你知道。不過你不介意吧?你一定相當習慣了。”

  派蒂說:“噢,是的,是的——你說得不錯——我能適應水土。”

  她盡量裝出可憐的聲音。她暗想:說不定世人全都不老實——還是她自己特別不幸?

  她是身材高挑的長腿女郎,長得不美,卻有一股活力和熱心腸帶來的魅力。她的動作優美,栗棕色的頭發亮得迷人。也許因為長期和馬兒為伍,她看起來真像一頭純種的小母馬。她知道跑馬圈的詐術——現在她似乎要面對金融界的詐術了。盡管如此,她尚未謀面的公公就法律觀點來說卻是正義的基石呢。這些大吹‘妙招’的人都差不多——他們技術上向來不超出法律的範圍。可是她覺得她所愛的蘭斯早年雖出了軌,卻具有成功的詐木家所缺少的正直本性。

  蘭斯說:“我並非說他是詐欺犯——不是那樣。可是他懂得成就一樁騙局。”

  派蒂說:“有時候我真討厭耍詐的傢伙。”接著又加上一句:“你喜歡他。”這是陳述句,不是疑問句。

  蘭斯考慮片刻,然後用詫異的口吻說:

  “親親,你可知道,我相信自己挺喜歡他哩。”

  派蒂笑出聲,他回頭看她,眼睛不覺眯起來。她真是可人兒!他愛她。為了她,一切都值得。

  他說:“你知道,回來等於下地獄。都市生活——每天五點十八分下班回家。我不喜歡這種生活方式。我在荒原和異域自在多了。不過人遲早要定下來,我想。有你抓住我的手。這種過程也許很愉快哩。既然老頭子回心轉意,我們該利用這個機會。我收到他的信,真的很吃驚……沒想到柏西瓦爾竟做出有損名譽的事。柏西瓦爾,小乖乖。告訴你,柏西一向狡猾。是的,他一向狡猾。”

  派蒂西亞·佛特斯庫說:“我大概不會喜歡你哥哥柏西瓦爾。”

  “別為我的話而對他反感。柏西和我一向不投緣——只是這樣罷了。我亂花零用錢,他則存起來。我交名譽不好卻很有趣的朋友,柏西只交所謂‘益友’。他和我有天淵之別。我總覺得他是可憐蟲,而他——你知道,有時我覺得他好像恨我。我不知道原因……”

  “我大概猜得出原因。”

  “真的,親親?你真有腦筋。你知道我老是懷疑——說起來很怪——不過——”

  “怎麼?說呀。”

  “我不知道支票那件事是不是柏西瓦爾搞鬼——你知道,老頭把我趕出來——因為我已分得商行的股份,他不能剝奪我的繼承權,還氣得要命呢!怪就怪在我沒有假造那張支票——當然啦,我曾經偷拿錢櫃裡的錢,跑去賭馬,所以沒人相信我。我確定自己有能力把錢放回去,反正那也可以算是我的錢嘛。可是支票那件事——不,我不知道怎麼會懷疑是柏西瓦爾幹的——反正我這麼想就是了。”

  “可是對他沒有好處吧?錢是匯進你的帳戶呀。”

  “我知道,所以講不通,對不對?”

  派蒂猛轉頭看他。

  “你是說——他這麼做,是為了把你趕出公司?”

  “我不知道。噢,算了——說來真晦氣。忘掉算了。不知道柏西老哥看到浪子回家會說什麼。他那雙缺乏血色,像醋栗般的眼睛會驚得跳出來!”

  “他知不知道你要來?”

  “若說他根本不知道,我也不會吃驚的!老頭子有一種滑稽的幽默感,你知道。”

  “你哥哥做了什麼事,害你爹氣成這樣?”

  “我就想打聽這一點。一定有某件事害老頭子生氣,才會匆匆寫信給我。”

  “你什麼時候收到他的第一封信?”

  “大約四個月——不,五個月以前。很狡猾的一封信,但顯然有意談和。‘你哥哥在許多方面令人不滿。’‘你似乎浪子回頭了。’‘我保證財務方面值得你跑一趟。’‘歡迎你們夫妻。’等等,你知道,我覺得我娶你大有關系。我能娶身分比我高的人,老頭很感動。”

  派蒂大笑。

  “什麼?娶個貴族中的下等人?”

  他咧嘴一笑。“不錯。可是下等人沒登記,貴族卻是登錄可考的。你該見見柏西瓦爾的太太。她那種人只會說:‘請把蜜餞傳過來。’然後談談郵票等話題。”

  派蒂沒有笑。她正在斟酌夫家的女人。蘭斯並未考慮這種觀點。

  “你妹妹呢?”她問道。

  “愛蘭——?噢,她沒問題。我離家的時候,她還很小。挺認真的姑娘——不過現在長大了,可能不再那樣了。對事情很認真。”

  聽來不太保險。派蒂說:

  “你走了以後——她從來沒寫信給你?”

  “我沒留地址。不過她無論如何不會寫的。我們家人感情不深。”

  “不。”

  他連忙看她一眼。

  “嚇倒啦?為我家人?用不著。我們又不去跟他們同住。我們會找個小地方。養馬、養狗,你喜歡什麼都行。”

  “不過每天還是得在五點十八分下班回家。”

  “我是如此。穿戴整齊,來往於市區。不過甜心,別擔憂——倫敦四周也有鄉區僻壤。最近我忽然興起搞金融的本能。這畢竟是天生的——從家族兩方面繼承來的。”

  “你不大記得你母親吧?”

  “我總覺得她老得不可思議。當然她是真老……生愛蘭的時候都快五十歲了。她配戴許多叮叮當當的飾物,躺在沙發上,常讀些騎士和淑女的故事給我聽,我簡直煩透了。丁尼生的‘國王牧歌’。我大概喜歡她吧……她非常——沒有特性,你知道。回憶起來我覺得如此。”

  派蒂用不以為然的口吻說:“你好像從未特別喜歡某一個人。”

  蘭斯抓住她的手臂,捏了一把。

  “我喜歡你呀,”他說。

第7節

  尼爾督察手上還抓著電報,忽然聽到一輛車駛近前門,煞車嘎紮一響,車子停了下來。

  瑪麗·竇夫說:“現在是佛特斯庫太太回來了。”

  尼爾督察向前門走去,眼角瞥見瑪麗·竇夫謙謙虛虛退居幕後,不見了人影。即將來臨的場面她顯然無意參加——表現得真圓滑、真謹慎——卻也太缺乏好奇心了。尼爾督察斷定大多數女性都會留在現場……

  他走到前門,發現茶房總管克倫普正由門廳後面走上來。原來他聽到了車聲。

  這輛車是羅斯本特利跑車。兩個人下車向大樓走過來,剛到門外,門就開了。阿黛兒·佛特斯庫嚇一跳,瞪著尼爾督察。

  他立刻發現她是非常美麗的女人,剛才他為瑪麗·竇夫的評論感到震驚,現在他體會出個中真義了。阿黛兒·佛特斯庫的確是性感尤物。她的身材和特徵跟金發的葛羅斯佛諾小姐相似,但是葛羅斯佛諾小姐外貌迷人,心性端莊;阿黛兒·佛特斯庫卻從裡到外充滿魔力。她的魅力是明顯的,不是微妙的,等於向每個男人說:“我在此。我是女人。”她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口氣息都含著性感——但她的眼睛卻有種精明的意味。他暗想:阿黛兒·佛特斯庫喜歡男人——不過她永遠更愛鈔票。

  他接著打量她後面那個替她背球棍的身影。這種人他見識過。他們專門迎合闊老頭的少妻。他大概就是維維安·杜博斯吧,他具有相當不自然的雄偉氣勢,事實上可能並不剛毅。他是那種“瞭解”女性的男人。

  “佛特斯庫太太?”

  “是的。”她的藍眸子睜得很大。“我不知道——”

  “我是尼爾督察,恐怕有壞消息要告訴你。”

  “你意思是說——竊案之類的?”

  “不,不是那種事情。跟你丈夫有關。他今天早上嚴重發病。”

  “雷克斯?生病?”

  “我們從早上十一點半就一直想跟你聯絡。”

  “他在什麼地方?這裡?還是醫院?”

  “他被送到聖尤德醫院。你大概得准備面對一個打擊。”

  “你該不是說——他該不是——死了吧。”

  她身子微微向前倒,抓住他的手臂。尼爾督察自覺像一個參加舞臺表演的人,連忙扶她走進門廳。克倫普熱心在附近徘徊。

  “她需要白蘭地。”他說。

  杜博斯先生以低沉的嗓音說:

  “對,克倫普。去拿白蘭地。”又對督察說:“進來吧。”

  他打開左邊的一扇門,大夥兒列隊走進去。先是督察和阿黛兒·佛特斯庫,然後是維維安·杜博斯,克倫普端著圓酒瓶和兩個杯子殿后。

  阿黛兒·佛特斯庫跌坐在一張安樂椅上,一手蒙著眼睛。督察遞上酒杯,她啜了一小口就推開了。

  她說:“我不要喝。我沒什麼。告訴我怎麼回事?我猜是中風吧?可憐的雷克斯。”

  “不是中風,佛特斯庫太太。”

  “你說你是督察?”問話的是杜博斯先生。

  尼爾轉向他,怡然說道:“對。犯罪偵察部的尼爾督察。”

  他發現對方的黑眼睛浮現一股警戒的光芒。杜博斯先生不喜歡犯罪偵察部的督察露面。他一點都不喜歡。

  他說:“怎麼回事?有什麼不對——呃?”

  他不自覺向門口倒退一兩步。尼爾督察注意到這個動作。

  他對佛特斯庫太太說;“恐怕得調查案情。”

  “調查?你是說——你是什麼意思?”

  他說話的口吻很圓滑。“佛特斯庫太太,你恐怕會覺得苦惱。我們要盡快查明佛特斯庫先生今天早晨上班前吃了或喝了什麼。”

  “你是說他可能是中毒?”

  “是的,似乎如此。”

  “我不相信。噢——你是指食物中毒。”

  她說到最後幾個字,嗓子低了半音階。尼爾督察面無表情,聲音仍舊很順耳,他說:

  “夫人,你以為我是指什麼?”

  她不理這個問題,匆匆往下說:

  “可是我們都沒出毛病啊——我們大家。”

  “你能代表家裡所有的人說話?”

  “噢——不——當然——我不能確定。”

  杜博斯特意看看手錶說:

  “阿黛兒,我得回去了。真抱歉。你大概不會有事吧?我意思是說,家裡有女僕和竇夫小姐,還有——”

  “噢,維維安,別走。別走嘛。”

  嗓音帶著哭調,對壯博斯倒有了相反的效果,他加速退開。

  “抱歉,乖女孩,重要的約會。對了,督察,我下榻高爾夫賓館。如果你——有事要找我……”

  尼爾督察點點頭。他無意扣留杜博斯先生。但是他知道杜博斯先生告辭的含義。杜博斯想躲開麻煩。

  阿黛兒·佛特斯庫盡量勇敢面對現實說:

  “回來發現家裡有員警,真叫人震驚。”

  “我相信如此。不過你知道,我們必須立刻行動,取得必要的食物、咖啡、茶葉等樣本。”

  “茶和咖啡?不會有毒吧?我們有時候吃的鹹肉不大對勁。有時候簡直不能吃。”

  “我們會查出來的,佛特斯庫太太,別擔心。有些事情叫人驚訝。我們辦過一個指頂花中毒案。原來他們誤摘了指頂花的葉子,以為是萊菔。”

  “你以為此地也可能發生這種事?”

  “佛特斯庫太太,我們驗過屍才知道。”

  “驗——噢,我明白了。”她打了個寒噤。

  督察繼續說:“夫人,你們家四周有很多紫杉,對不對?我想,可不可能是紫杉果或葉子拌在什麼東西裡面了?”

  他密切打量她。她瞪著他瞧。

  “紫杉果?有沒有毒?”

  她的眼睛好像睜得太大了一點,問話也太天真了。

  “曾經有小孩誤食,導致不幸的結果。”

  阿黛兒雙手抱頭。

  “再談下去我受不了。我非談不可嗎?我要去躺一躺。我實在受不了啦。柏西瓦爾·佛特斯庫先生會安排一切——我不能——我不能——不該問我。”

  “我們正盡快和柏西瓦爾·佛特斯庫先生聯絡。他不巧到英格蘭北部去了。”

  “噢,是的,我忘了。”

  “只問一件事,佛特斯庫太太。你丈夫的口袋裡有一些穀粒。你能略作說明嗎?”

  她搖搖頭,似乎很困惑。

  “會不會有誰開玩笑偷放進去?”

  “我看不出這有什麼好玩?”

  尼爾督察也看不出。他說:

  “我暫時不打擾你,佛特斯庫太太。要不要我叫一個女僕去陪你?還是竇夫小姐?”

  “什麼?”她說話心不在焉,他懷疑她在想什麼。

  她伸手摸皮包,掏出一條手帕,嗓門直發抖。

  她顫聲說:“真可怕。現在我才漸漸體會出來了。剛才我的感覺一直很遲鈍。可憐的雷克斯,可憐的雷克斯親親。”

  她哭的樣子幾乎叫人相信是真的。

  尼爾督察恭恭敬敬看了她一會兒。

  他說:“來得太突然,我知道。我派個人來陪你。”

  他走向房門口,開門出去,停了半晌才回頭往裡瞧。

  阿黛兒·佛特斯庫還用手帕遮著眼睛。手帕末端往下垂,但是沒蓋住她的嘴角。她唇邊正掛著一抹微笑。

第8節

  海依巡佐報告說:“長官,找得到的東西我都找來了。橘子醬、一截火腿、茶葉、咖啡和糖的樣品。當然啦,原來的茶水已經倒掉了。不過有一點,咖啡剩很多,由僕傭廳的人當做午前茶點喝掉——我看這一點很重要。”

  “是的,很重要,可見他若是喝咖啡中毒,毒藥一定是偷放進杯子裡。”

  “由在場的人下手。我曾小心查問過紫杉素——漿果或葉子——的問題,沒有人在屋裡屋外看到那種東西。也沒有人知道他口袋怎麼會有穀子……他們只覺得傻氣。我也覺得傻氣。他似乎不是那種食物奇癖狂——只要沒煮過的東西,他們通通吃。我妹夫就是那樣,生胡蘿蔔、生豌豆、生大頭菜……樣樣都好,可是連他也不吃生穀粒哩。咦,吃下去胃腸一定脹得難受。”

  電話鈴響了,督察點點頭,海依巡佐跑過去接。尼爾跟在後面,發現是總部打來的。他們已經和柏西瓦爾·佛特斯庫先生聯絡上了,他馬上趕回倫敦。

  督察放下電話的時候,一輛車駛近前門。克倫普走到門口,把門打開。站在門外的女人手上抱著一大堆包裹。克倫普伸手去接。“多謝,克倫普。替我付計程車錢好嗎?我現在要喝茶。佛特斯庫太太或愛蘭小姐在不在家?”

  茶房總管猶豫不決地回頭望。

  他說:“我們接到壞消息。跟男主人有關。”

  “跟佛特斯庫先生有關?”

  尼爾走上前去。克倫普說:“大人,這位是柏西瓦爾少奶奶。”

  “怎麼回事?出了什麼事?意外災禍嗎?”

  督察一面回答,一面打量她。柏西瓦爾·佛特斯庫太太是一個嘴角帶著不滿的胖婦人。他估計她年約三十歲左右。她問話熱心極了。他忽然覺得她一定很煩悶。

  “我很遺憾,佛特斯庫先生今天早晨重病送往聖尤德醫院,已經死了。”

  “死了?你說他死了?”這個消息顯然比她期望中更聳人聽聞。“老天——真意外。我丈夫不在。你得跟他聯絡。他在北部的某一個地方。我敢說辦公室的人一定知道。他得照料一切。事情總是在最尷尬的時候發生,對吧。”

  她停頓片刻,腦子裡轉著一些念頭。

  她說:“他們要在哪裡辦喪事,我想不一定。大概在這裡吧。還是在倫敦?”

  “這要由家屬決定。”

  “當然。我只是想知道罷了。”她這才第一次注意跟她說話的人。

  她問道:“你是公司辦公室來的?你不是醫生吧?”

  “我是警官。佛特斯庫先生死得很突然——”

  她打斷他的話。

  “你是說他被人謀害?”

  這是第一次有人說出這個字眼。尼爾仔細觀察她那熱切質疑的面孔。

  “你為什麼這樣想呢,夫人?”

  “噢,偶爾會有人被殺呀。你說死得突然。而且你是員警。你見過她沒有?她說什麼?”

  “我不大懂你指誰?”

  “當然是阿黛兒嘛。我常常跟瓦爾說:他父親娶一個年紀差這麼多的太太,簡直發瘋。世間最笨的莫過於老傻瓜。他被那個可怕的女人迷住了。看現在出了什麼結果……我們大家遭遇這麼大的麻煩。照片會上報,記者會跑來。”

  她暫時停嘴,顯然正幻想著未來的一連串多彩多姿的畫面。他暗想那種景象未必不討人喜歡哩。她回頭對著他。

  “是什麼?砒霜嗎?”

  尼爾督察以厭惡的口吻說:

  “死因尚未確定。要驗屍和調查。”

  “不過你已經知道了,對不對?否則你不會來這兒。”

  她那張蠢蠢的胖臉突然顯出一絲精明相。

  “我猜你在打聽他吃的和喝的東西吧?昨天的晚餐,今天的早餐,當然還有一切飲料。”

  他想像她正在腦子裡列出各種可能性。他小心翼翼說:

  “佛特斯庫先生的病可能是早餐吃了某一樣東西引起的。”

  她似乎很意外。“早餐?這就難了。我看不出怎麼會……”她閉嘴搖搖頭。

  “那我看不出她怎麼下手……除非她在咖啡裡偷放什麼——趁愛蘭和我不注意的時候……”

  有個安詳的嗓音在他們身邊說:

  “瓦爾少奶奶,你的茶已經端進圖書室了。”

  瓦爾太太跳起來。

  “噢,謝謝你,竇夫小姐。是的,我不妨喝一杯茶。我真的感覺很狼狽。你呢——督察——先生——”

  “謝謝你,我現在不喝。”

  胖胖的身軀躊躇一會就慢慢走開了。

  她由一道門口消失後,瑪麗·竇夫柔聲說:

  “我想她一輩子沒聽過‘苗條’這字眼。”

  尼爾督察沒答腔。

  瑪麗·竇夫又說:

  “有什麼事要我幫忙嗎?”

  “我在什麼地方能找到家務女僕艾倫?”

  “我帶你去找她。她剛剛上樓。”

  艾倫表情陰森森的,但毫無懼色。她那尖酸的老臉得意洋洋望著督察。

  “大人,這件事叫人震驚。我從來沒想到我幫傭的人家會出這種事。不過說來也不算意外。我早該遞上辭職書了,這是事實。我不喜歡這家人說的話,我不喜歡他們喝那麼多酒,我不贊成那種醜事。我對克倫普太太沒有反感,但克倫普和葛萊蒂那丫頭簡直不懂得上菜。不過,我最看不慣的是醜事。”

  “你是指什麼醜事?”

  “你如果還不知道,早晚也會聽到的。這一帶早就議論紛紛。到處有人看見他們。藉口說要去打高爾夫球——或網球……我在這棟房子裡——親眼——看過好戲。圖書室的門開著,他們在那邊摟抱親嘴。”

  老處女惡毒極了。尼爾覺得不必問“你是說誰”?但他還是照問不誤。

  “我說誰?女主人——和那個男人嘛。他們一點羞恥心都沒有。不過我告訴你,男主人知道了,曾經派人監視他們。離婚——本來會以離婚收場的。結果卻出了這件事。”

  “你這麼說,意思是——”

  “大人,你問男主人吃什麼,喝什麼,誰給他吃的。大人,我要說他們是共謀。他從某一個地方弄來毒藥,由她弄給男主人吃,就是這樣子,我敢確定。”

  “你有沒有在屋裡見過紫杉果——或者扔在某一處地方?”

  她那對小眼睛發出好奇的光芒。

  “紫杉?下流的毒物。小時候我娘對我說過,千萬別碰那些漿果。大人,兇手就是用那種東西?”

  “我們還不知道用的是什麼。”

  艾倫似乎很失望。“我沒見過她撫弄紫杉。不,我從來沒見過那種事。”

  尼爾問起佛特斯庫口袋裡發現的穀子,仍是一無所得。

  “不,大人,這我不知道。”

  他進一步發問,沒什麼結果。最後他想求見蘭姆士伯頓小姐。

  艾倫顯得很懷疑。

  “我可以問她,但她不肯隨便見人的。她是年紀很大的老太婆,你知道,而且有點古怪。”

  督察硬要求見,艾倫勉強帶他走進一條長廊,上了幾級短梯,來到一處套房,他認為這兒可能是建來當育嬰房用的。他跟她走的時候,由走廊的窗子看出去,發現海依巡佐站在紫杉樹旁邊跟一個人講話,那人顯然是園丁。

  艾倫輕輕敲一扇門,聽見回音,便開門說道:

  “小姐,有一位員警先生想跟你說話。”

  答案顯然是肯定的,她往後退,示意尼爾進屋。

  他置身的房間擺滿了傢俱,擠得荒唐。督察自覺仿佛倒退至愛德華時代甚至維多利亞時代了。煤氣爐旁邊有一張桌子,有位老太婆坐在那邊玩單人橋牌。她身穿紅褐色的衣服,稀疏的白發滑落在面孔兩側。

  她不抬頭,也不停止牌戲,焦躁地說:

  “進來吧,進來吧,請坐。”

  這個邀請很難接受,每一張椅子似乎都擺滿宗教性的小冊子或刊物。

  他略微推開沙發上的書刊,蘭姆士伯頓小姐厲聲問道:

  “對傳教工作有興趣?”

  “噢,女士,我恐怕不太有興趣。”

  “錯了,你應該感興趣。現代的基督精神就在此。黑暗的非洲,上星期有個年輕的教士來這兒,皮膚跟你的帽子一般黑,卻是真正的基督徒。”

  尼爾督察簡直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老太太又說了一句話,害他窘得很。

  “我沒有無線電。”

  “抱歉,請你再說一遍好嗎?”

  “噢,我以為你是來查無線電執照,或者類似的蠢表格。好啦,老兄,到底是什麼事?”

  “蘭姆士伯頓小姐,我很遺憾,令妹夫佛特斯庫先生今天早上突然暴病身亡。”

  蘭姆士伯頓小姐繼續玩單人橋牌,心情完全不受影響,只像閒談般說:

  “終於抱著傲慢和罪惡的自尊心倒下了。噢,事情總要發生的。”

  “對你不算打擊吧?”

  一看就知道不會,可是督察想聽聽她說什麼。

  蘭姆士伯頓小姐由眼鏡頂端猛看他一眼說:

  “你的意思若是說我不傷心,那可就說對了。雷克斯·佛特斯庫一向是有罪的人,我從來不喜歡他。”

  “他死得很突然——”

  老太太表示滿意說:“罪孽深重的人活該。”

  “他可能是被毒死的——”

  督察停下來觀察他這句話的效果。

  他似乎沒造成任何效果。蘭姆士伯頓小姐只喃喃說道:

  “紅7在黑8上面。現在我可以上老K了。”

  她手上抓著紙牌,發現督察悶聲不響,就停下來說:

  “好啦,你指望我說什麼?我沒毒死他,你想知道的大概是這一點吧。”

  “你知不知道誰可能這麼做?”

  老太太厲聲說:“這個問題很不正當。我亡妹的兩個孩子住在這棟屋子裡。我不相信含有蘭姆士伯頓家族血統的人會犯謀殺罪。你意思是指謀殺吧?”

  “女士,我沒這麼說。”

  “當然是謀殺,曾經有很多人想要殺雷克斯。他是沒有節操的人。俗語說:善惡到頭終有報。”

  “你是不是特別想起誰?”

  蘭姆士伯頓小姐收好了橋牌站起身。她個子挺高的。

  她說:“我想你還是走吧。”

  她說話不帶怒意,卻有一種冷冷的決心。

  她又說:“你若想聽我的意見,我想可能是傭人。我覺得茶房總管像無賴,客廳女僕顯然不正常。晚安。”

  尼爾督察乖乖走出去。她真是了不起的老太婆,什麼話都套不出來。

  他下樓來到方形的門廳,突然跟一位高高的黑發女郎正面相對。她穿著濕淋淋的橡皮布雨衣,用好奇又空洞的眼神望著他的臉。

  她說:“我剛回來。他們告訴我——說爹——他死了。”

  “恐怕是真的喔。”

  她向後伸手,仿佛盲目尋找支柱。她摸到一個橡木矮櫃,慢慢地僵僵地坐在上頭。

  她說:“噢,不,不……”

  兩行眼淚慢慢流下面頰。

  她說:“真可怕。我沒想到自己喜歡他……我以為自己恨他……不可能如此,否則我就不會在乎了。我確實在乎。”

  她坐在那兒,眼睛瞪著前方,眼淚又從雙眼流出來,沿著面頰往下淌。

  不久她再開口說話,上氣不接下氣的。

  “最可怕的是,這一來樣樣都順利多了。我意思是說,吉拉德和我現在可以結婚了。我要做什麼都可以。但是我不喜歡這種方式。我不要爹死……噢,我不要。噢,爹——爹……”

  自從尼爾督察來到“紫杉小築”,這是他第一次看到有人真心為死者難過,反而感到吃驚。

第9節

  副局長說:“聽來好像是他太太幹的。”他正專心聽尼爾督察報告。

  案情的摘要棒極了,很短,但是沒漏掉什麼相關的細節。

  副局長說:“是的,看來是他太太幹的。尼爾,你自己認為如何?”

  尼爾督察說他也覺得好像是那位妻子幹的。他憤世疾俗暗想道:兇手往往是妻子——反過來則是丈夫。

  “她有機會。動機呢?”副局長躊躇道:“有動機?”

  “噢,長官,我認為有。為這位杜博斯先生,你知道。”

  “你認為他也參加了?”

  尼爾督察衡量其可能性。“不,長官,我不認為如此。他太愛惜生命,不會參加。他也許猜到她的想法,但我想不是他教唆的。”

  “不,他很小心,不會這麼做。”

  “小心極了。”

  “噢,我們不能隨便下結論,不過這種假設行得通。另外兩個有機會下手的人呢?”

  “是死者的女兒和兒媳婦。女兒跟一個年輕人來往,父親反對她嫁給他。她若沒有錢,他絕不會娶她的。這一來她就有了動機。至於兒媳婦,我不想說什麼。對她還不夠清楚。不過她們三個人都可能毒死他,我看別人倒不可能。女侍、茶房總管和廚師處理早餐並端進來,但是我覺得他們無法確定‘塔西因’由佛特斯庫先生服用而不給別人吃下去——我意思是說,如果毒物是‘塔西因’的話。”

  副局長說:“是‘塔西因’沒錯。我剛剛收到初步的報告。”

  尼爾督察說:“那就確定羅,我們可以進行下去。”

  “傭人沒問題?”

  “茶房總管和女侍都顯得緊張。這沒什麼特別的,常常發生此種情況。廚子氣勢洶洶,家務女僕似乎很滿意……事實上都相當自然和正常。”

  “此外你不覺得誰可疑?”

  “不,我想沒有,長官。”尼爾督察不自覺想到瑪麗·竇夫和那謎樣的笑容。她臉上確實有一股微微的敵意。他說:“既然我們知道是‘塔西因’,應該能查到兇手取得或配製這種毒素的證據。”

  “不錯。好,繼續幹吧,尼爾。對了,現在柏西瓦爾·佛特斯庫先生在這兒。我跟他說過一兩句話,他等著見你。另外一個兒子的行蹤我們也掌握了。他在巴黎的布裡斯托旅社,今天離開。我猜你會派人到機場接他吧?”

  “是的,長官,我有打算……”

  副局長咯咯笑:“好,我們現在見柏西瓦爾·佛特斯庫吧。他別名叫‘一本正經的柏西’。”

  柏西瓦爾·佛特斯庫先生年約三十來歲,是整潔的金發白膚男子,發色和眼睫毛的色澤很淺,說話有點學究氣。

  “尼爾督察,你不難想像,這對我是可怕的打擊。”

  尼爾督察說:“佛特斯庫先生,一定的。”

  “我只能說我前天離家的時候,家父身體好得很。這次食物中毒或其它的什麼毛病一定來得很突然吧?”

  “很突然,是的。佛特斯庫先生,不是食物中毒喔。”

  柏西瓦爾瞠目皺眉。

  “不是嗎?難怪——”他突然住口。

  尼爾督察說:“令尊是被人用‘塔西因’毒死的。”

  “塔西因?我從來沒聽過。”

  “我想很少人聽過。是一種效果很突然很劇烈的毒素。”

  他皺眉皺得更厲害。

  “督察,你是要告訴我,家父被人蓄意毒死?”

  “看來如此,是的,先生。”

  “真可怕!”

  “的確是,佛特斯庫先生。”

  柏西瓦爾喃喃說道:“現在我瞭解他們在醫院的態度了——他們叫我來這兒打聽。”他突然住口,隔了一會才說:“喪禮呢?”說話帶著疑問口氣。

  “明天驗屍以後開偵查庭。偵查程式會很正式,然後休會,擇期再開。”

  “我懂了。通常都如此?”

  “是的,先生,現在都如此。”

  “我能不能請問你有沒有什麼概念,有沒有懷疑誰——真的,我——”他又突然停下來。

  “還言之過早,佛特斯庫先生。”尼爾咕噥道。

  “是的,我想是的。”

  “不過佛特斯庫先生,你若能告訴我們一點令尊遺囑的內容,對我們必有幫助,或者你不妨讓我跟他的律師接觸。”

  “他的律師是貝德福廣場的‘畢林斯萊,荷斯梭普和瓦特斯事務所’。至於遺囑,我能約略報告主要的內容。”

  “佛特斯庫先生,麻煩你告訴我們。這種常規恐怕非進行不可。”

  柏西瓦爾說得很明白:“兩年前家父再娶時立了新遺囑。家父無條件遺贈十萬英鎊給他太太,五萬英鎊給我妹妹愛蘭。餘產由我繼承。當然啦,我已經是公司的股東。”

  “沒留任何財產給你弟弟蘭斯·佛特斯庫?”

  “沒有,家父和我弟弟長期不和。”

  尼爾猛看他一眼——柏西瓦爾對自己的話似乎很有把握。

  尼爾督察說:“照遺囑看來,受益人是佛特斯庫太太、愛蘭小姐和你本人?”

  柏西瓦爾歎口氣:“我想我大概受益不多。要交遺產稅,你知道的,督察。而最近家父——算了,我只能說他的某些財務措施很不明智。”

  “最近你們父子對于業務經營有不同的看法?”尼爾督察以和氣的態度提出這個問題。

  “我向他提出我的觀點,可惜——”柏西瓦爾聳聳肩。

  尼爾質問道:“你態度很強硬,是不是?換一個不太客氣的說法,你們曾為此大吵一架,對不對?”

  “督察,我不太以為然。”柏西瓦爾的額頭浮出一抹紅暈。

  “佛特斯庫先生,也許你們是為別的原因吵架。”

  “我們沒吵架,督察。”

  “你確定嗎,佛特斯庫先生?算了,沒關系。你說令尊和你弟弟至今仍未來往?”

  “是的。”

  “那你能不能告訴我這代表什麼?”

  尼爾遞上瑪麗·竇夫筆錄的電報。

  柏西瓦爾看一遍,發出詫異和惱怒的驚呼。他似乎不相信,而且很生氣。

  “我不懂,真的不懂。我簡直無法相信。”

  “佛特斯庫先生,好像是真的喔。你弟弟今天要從巴黎趕來。”

  “這件事不尋常,很不尋常。不,我真的想不通。”

  “令尊沒跟你提過這件事?”

  “確實沒有。他做事真荒唐,背著我召回蘭斯。”

  “我想你不知道他為什麼如此吧?”

  “當然不知道。這跟他最近的行為相符——發瘋!莫名其妙。非阻止他不可——我——”

  柏西瓦爾猝然停下來。蒼白的面孔漸漸失去血色。

  他說:“我忘了——我一時忘記家父已不在人間——”

  尼爾搖頭表示同情。

  柏西瓦爾·佛特斯庫准備要走了——他拿起帽子說:

  “若有我幫得上忙的地方,盡管找我。不過我想——”他停頓片刻——“你會到紫杉小築來吧?”

  “是的,佛特斯庫先生——此刻我已經派一個人在那邊負責。”

  柏西打了個冷顫。

  “真不愉快。想一想這種事竟發生在我們身上——”

  他歎口氣,走向門口。

  “白天我大抵在辦公室。那邊有很多事要料理。但是我傍晚會到紫杉小築。”

  “是的,先生。”

  柏西瓦爾·佛特斯庫走出去。

  尼爾咕噥道:“一本正經的柏西。”

  謙謙虛虛坐在牆邊的海依巡佐抬頭用疑問口氣說:“長官?”

  尼爾不答腔。他問道:“長官,你有什麼心得?”

  尼爾說:“我不知道。”接著小心引述名言說:“他們都是很不討人喜歡的人物。”

  海依巡佐似乎有點困惑。

  尼爾說:“愛麗絲漫遊奇境。海依,你不認識你的愛麗絲嗎?”

  海依說:“那是一本名作,對不對,長官?第三廣播節目,我不聽第三廣播節目的。”

第10節

  飛機剛離開巴黎機場五分鐘左右,蘭斯·佛特斯庫打開他手上的大陸版“每日郵報”。過了一兩分鐘,他驚叫一聲,鄰座的派蒂好奇地轉過頭來。

  蘭斯說:“是老頭。他死了。”

  “死了!你爹?”

  “是的,他似乎在辦公室突然發病,送往聖尤德醫院,剛送去不久就死了。”

  “親愛的,真遺憾。什麼毛病,中風嗎?”

  “我猜是吧。看來好像是。”

  “他以前有沒有中風過?”

  “沒有,就我所知沒有。”

  “我想人不會第一次中風就死掉。”

  蘭斯說:“可憐的老頭,我以為自己不怎麼喜歡他,不過現在他死了……”

  “你當然是喜歡他的。”

  “派蒂,我們的本性不像你這麼好。噢,算了,我的好運似乎過去了,對吧。”

  “是的。現在發生這種事,真奇怪。就在你要回家的節骨眼上。”

  他猛回頭看她。

  “奇怪?派蒂,你說‘奇怪’是什麼意思?”

  她略帶驚訝看著他。

  “噢,一種巧合。”

  “你是說我打算做的事情都會出問題?”

  “不,親親,我不是這個意思。不過世上真有黴運存在。”

  “是的,我想是有的。”

  派蒂又說:“真抱歉。”

  他們抵達哈德羅機場,正等著下飛機,一位航空公司的官員以清晰的嗓門叫道:

  “蘭斯·佛特斯庫先生是不是在飛機上?”

  “在,”蘭斯說。

  “麻煩你走這邊,佛特斯庫先生。”

  蘭斯和派蒂跟著那人下了飛機,比其它旅客先走。他們經過後座的一對夫婦身旁,聽見男士對他太太說:

  “我想是著名的走私客。當場被捕。”

  蘭斯說:“不可思議,真不可思議。”他望著桌子對面的警探督察尼爾。

  尼爾點頭表示同情。

  “塔西因——紫杉果——這件事活像一出刺激的通俗劇。督察,我敢說你一定覺得這種事很普通。全是日常工作。不過下毒事件在我們家族似乎很牽強。”

  尼爾督察問道:“那你根本想不出誰會毒死令尊羅?”

  “老天,想不出來。我猜老頭在生意上結了不少冤仇,很多人恨不得活生生剝他的皮,在財務方面打垮他之類的。至於下毒?反正我不可能知道。我出國多年,對於家裡的事情所知不多。”

  “佛特斯庫先生,我就是想問你這一點。我聽你哥哥說你和令尊已多年未來往。你肯說明你怎麼會在這個時候回家呢?”

  “好的,督察。我曾收到家父的信件,我看看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噢,六個月以前,就在我婚後不久。家父寫信暗示說:他希望往事成為過去。他建議我回家,進公司做事。他說話含含糊糊,我不確定要不要照他的意思去做。結果我八月到英國來——也就是三個月以前。我到紫杉小築去看他,他提出的條件相當有利。我說我要考慮,而且要跟內人商量。他十分諒解。我飛回東非,跟派蒂商量,最後決定接受老頭的建議。我得將那邊的事務作一了結,但我說好在上個月底弄完。我跟家父說我會打電報通知我返英的日期。”

  尼爾督察咳嗽一聲。

  “你回來,你哥哥似乎很驚訝。”

  蘭斯突然咧嘴一笑。他那張迷人的面孔泛出淘氣的喜色。他說:“別以為柏西知道這回事。他當時正好到挪威度假。告訴你,老頭故意選那個時間。他背著柏西辦事。事實上我懷疑家父是跟柏西——叫他瓦爾也可以——吵架才給我機會的。我想瓦爾多多少少想要管老頭,咦,老頭絕對受不了這種事。他們吵些什麼我不知道,反正他氣憤極了。他大概覺得安插我進去,挫挫瓦爾的銳氣也好。他一向不喜歡瓦爾的老婆,說來有點勢利,他對於我的婚姻非常滿意。他大概想叫我回家,讓柏西面對既成的事實,開個大玩笑。”

  “上回你在紫杉小築逗留多久?”

  “噢,至多一兩個鐘頭。他沒留我過夜,我相信他就是要背著柏西秘密進行。他甚至不希望僕人知道這件事。我說過啦,最後講好我回去考慮,跟派蒂談談,再寫信把我的決定告訴他,我都照辦了。信上提到返英的大概日期,昨天再從巴黎拍電報給他。”

  尼爾督察點點頭。

  “這封電報害你哥哥非常吃驚。”

  “我打賭會的。不過,柏西照例又贏了。我來遲一步。”

  尼爾督察若有所思地說:“是的,你來遲了一步。”又精神勃勃地說:“八月回來,你有沒有碰到家裡其它的人?”

  “我繼母在那邊喝茶。”

  “你以前沒見過她?”

  他突然咧嘴一笑。“沒有。老頭真會選女人。她至少比他年輕三十歲。”

  “請恕我發問,令尊再娶你是不是憤慨?你哥哥呢?”

  蘭斯顯得很驚訝。

  “我當然不會,我想柏西也不會吧。我們的母親在我們——噢,十歲或十二歲左右那年就死了。我驚訝的是老頭怎麼沒早一點再娶。”

  尼爾督察咕噥道:

  “娶一個比自己年輕這麼多的女人真冒險。”

  “這話是不是我哥哥對你說的?他就是這樣。柏西最擅長暗示藝術。督察,案情是否如此?我的繼母是否有毒害家父的嫌疑?”

  尼爾督察面無表情。

  他欣然說:“佛特斯庫先生,現在還不能確定什麼。喏,我能請問你有什麼計劃?”

  蘭斯思忖道:“計劃?我想我得改訂新計劃了。家屬在什麼地方?都在紫杉小築?”

  “是的。”

  “我還是馬上趕去好了。”他轉向他太太:“派蒂,你最好找家旅館住下來。”

  她連忙抗議:“不,不,蘭斯,我要跟你走。”

  “不,親親。”

  “我要去嘛。”

  “真的,我想你還是不要去比較好。不妨下榻——噢,我已經好久沒在倫敦逗留了——巴尼斯旅社。以前巴尼斯旅社是很優美很安靜的地方。我想還營業吧?”

  “噢,是的,佛特斯庫先生。”

  “對,派蒂,那邊若有房間,我把你安頓在那兒,然後我再去紫杉小築。”

  “我為什麼不能跟你去呢,蘭斯?”

  蘭斯的面孔突然顯得陰森森的。

  “坦白說,派蒂,我不敢確定大家歡不歡迎我。是爹請我回來的,可是爹死了。我不知道現在那個地方屬於誰。我想是柏西,不然就是阿黛兒。總之,我要先看看人家怎麼接待我,再帶你去。何況——”

  “何況什麼?”

  “我不想帶你到一處有下毒者逍遙法外的住宅去。”

  “噢,胡扯。”

  蘭斯堅決地說:

  “派蒂,事關你的安危,我不願冒險。”

第11節

  杜博斯先生惱火了。他氣沖沖地把阿黛兒·佛特斯庫的信箋攔腰撕掉,丟進廢紙簍。接著他忽然慎重起來,又找出紙片,點根火柴燒成灰。他低聲咕噥道:

  “女人為什麼天生的這麼笨?最起碼的智慮……”這時候杜博斯先生鬱鬱沉思道,女人從來就不懂得小心。雖然他因此而獲利多回,可是現在他卻惱火了。他自己採取每一種預防措施。如果佛特斯庫太太打電話來,他吩咐人家說他不在。阿黛兒·佛特斯庫已經打給他三次了,現在她居然寫信來。大體上寫信更糟糕。他沉思一會兒,走到電話邊。

  “請問,我能不能跟佛特斯庫太太講話?是的,是杜博斯先生。”一兩分鐘後,他聽到她的聲音。

  “維維安,終於找到你了!”

  “是的,是的,阿黛兒,要小心。你在哪兒接電話?”

  “圖書室。”

  “門廳裡沒有人偷聽吧?”

  “他們為什麼要偷聽?”

  “咦,這誰知道呢。屋裡屋外是不是還有員警?”

  “不,他們暫時走了。噢,維維安親親,真可怕。”

  “是的,是的,我相信一定會的。不過阿黛兒,我們必須小心。”

  “噢,當然,親愛的。”

  “電話裡別叫我‘親愛的’。這樣不安全。”

  “維維安,你未免太驚慌了吧?現在人人都叫‘親愛的’。”

  “是,是,這話不假。不過你聽著。別打電話給我,也別寫信——”

  “不過維維安——”

  “只是暫時如此,你明白。我們必須小心。”

  “噢,好吧。”聽她的口音好像生氣了。

  “阿黛兒,聽著。我給你的信,你燒掉了吧?”

  阿黛兒·佛特斯庫遲疑片刻才說:

  “當然。我跟你說過我會燒的。”

  “那就好。現在我要掛斷了。別打電話,也別寫信,我會在恰當的時機給你消息。”

  他把聽筒放回掛鉤上,若有所思地摸摸臉頰。他覺得對方那片刻的遲疑很不對勁。阿黛兒燒了他的信沒有?女人都一樣。她們答應要燒東西,卻捨不得燒。

  杜博斯先生暗想:信件——女人老是要你寫信給她們。他自己盡量小心,可是人有時候就是逃不掉。他給阿黛兒·佛特斯庫的寥寥幾封信寫些什麼?他悶沉沉想道:“都是尋常的閒話。”不過萬一有特殊的字眼——特殊的措辭讓警方歪曲解釋成他們所要的意思呢?他憶起艾迪斯·湯普森案。他暗想自己的信純潔得很,卻又不敢確定。他愈來愈不安。就算阿黛兒還沒燒掉他的信,她現在有沒有腦筋把它燒掉?也許警方已經拿去了?他不知道她放在哪兒,也許放在樓上她特用的起居室——可能在花哨的小寫字台裡。那是仿路易十四年代的假古物。以前她曾告訴他那兒有個秘密抽屜。秘密抽屜!這騙不了員警。不過現在屋裡屋外沒有員警,她說的。早上他們在那邊,現在都走了。

  先前他們大概忙著查食物中的毒素來源。但願他們還沒有逐室搜查房屋。也許他們得申請或取得搜索狀才能這麼做。如果他現在立即行動,可能——

  他腦中清晰浮出房子的畫面。天快黑了,茶點將端入圖書室或客廳。人人都聚集在樓下,僕傭則在僕人廳喝茶。二樓一定沒有人。穿過花園,沿著遮蔽效果甚佳的紫杉樹籬走過去很簡單。有一扇小側門通到大露臺,不到就寢時刻從來不上鎖,可以從那邊溜進去,選擇恰當的時機溜上樓。

  瑪麗·竇夫慢慢走下大樓梯,在半路梯台的視窗停頓片刻,昨天她曾由此看見尼爾督察抵達。現在她眺望窗外漸暗的日光,發現有個男人的身影繞過紫杉樹籬消失了。她懷疑是浪子蘭斯·佛特斯庫。說不定他在大門口遣走汽車,自己繞著花園漫步,先回憶舊時光,再應付可能有敵意的家人。瑪麗·竇夫很同情蘭斯。她唇邊掛著微笑走下樓。到了大廳,她碰見葛萊蒂,小丫頭看到她,緊張兮兮跳起來。

  瑪麗問道:“我剛才聽到的電話就是這一通?誰呀?”葛萊蒂說話透不過氣來,顯得很倉促。“噢,是撥錯號碼的——以為我們是洗衣店。前面那通是杜博斯先生。他要跟女主人說話。”

  “我明白了。”

  瑪麗橫越門廳,回頭說:“我想喝茶的時間到了。你還沒端來嗎?”

  葛萊蒂說:“小姐,我想四點半還沒到吧?”

  “差二十分就五點了。現在端進來吧。”

  瑪麗·竇夫走進圖書室,阿黛兒·佛特斯庫坐在沙發上,眼睛瞪著爐火,小手指拎著一條花邊小手帕。阿黛兒煩悶地說:

  “茶呢?”

  瑪麗·竇夫說:“正要送進來。”

  一根木頭掉出壁爐外,瑪麗·竇夫跪在爐格邊,以火鉗將它放好,又加了一塊木頭和少許煤炭。

  葛萊蒂走進廚房,克倫普太太正在烹飪桌上調一大缽發面點心,她抬起憤怒的紅臉。

  “圖書室的電鈴響了又響。丫頭,你該端茶點進去了。”

  “好吧,好吧,克倫普太太。”

  克倫普太太咕噥道:“我今天晚上會跟克倫普說,我要告他的狀。”

  葛萊蒂走入餐具室。她沒有切三明治。噢,她偏不切三明治。沒有三明治,他們可吃的東西仍舊多得很,對不對?兩個蛋糕,加上餅幹、圓麵包和蜂蜜,還有新鮮的黑市奶油。用不著她費心切蕃茄或肥肝三明治,已經夠豐盛了。她有別的事情要想。克倫普先生今天下午外出,所以克倫普太太的脾氣很大。咦,今天是他的休假日對不對?葛萊蒂暗想他沒有錯嘛。克倫普太太由廚房叫道:

  “水開了半天,壺蓋都掀掉了。你到底泡不泡茶?”

  “來羅。”

  她抓了一把茶葉,量都不量就放進大銀壺,提到廚房,把滾水倒進去,又在銀質大托盤上擺好茶壺和水壺,整個端進圖書室,放在沙發附近的小茶几上。她匆匆回來端另一個放點心的托盤。她端點心盤走到門廳,老爺鐘突然軋軋響,准備要敲了,她猛然跳起來。

  在圖書室裡,阿黛兒·佛特斯庫對瑪麗·竇夫發牢騷。

  “今天下午大家都到哪兒去了?”

  “佛特斯庫太太,我真的不知道。佛特斯庫小姐剛才回來了。我想柏西瓦爾少奶奶正在房間裡寫信。”

  阿黛兒使性子說:“寫信,寫信,那個女人一天到晚寫信。她那一階層的人就是這樣,喜歡死訊和災禍。殘忍,我要這麼說,百分之百殘忍。”

  瑪麗圓滑地低語道:“我去告訴她茶點准備好了。”她走向門口,愛蘭·佛特斯庫踏入房間,她略微退後一步。愛蘭說:

  “好冷。”說完就坐在火爐邊,對著烈焰搓搓手。

  瑪麗在門廳站了一會兒。擺糕餅的大托盤放在一張矮櫃上。門廳漸暗,瑪麗扭開電燈。此時她依稀聽見珍妮佛·佛特斯庫沿著樓上的長廊走過來。可是沒有人下樓,於是瑪麗上了樓梯,順著長廊走過去。

  柏西瓦爾·佛特斯庫和他太太住在房子的側廂,門戶獨立。瑪麗敲敲起居室的門。柏西瓦爾太太喜歡人家敲門,克倫普因此常常藐視她。她精神勃勃地說:

  “進來。”

  瑪麗開門低聲說:

  “柏西瓦爾少奶奶,茶點端來了。”

  她看見珍妮佛·佛特斯庫穿著外出服,相當驚訝。珍妮佛正要卸載一件駱駝毛大衣。

  “我不知道你出去過,”瑪麗說。

  柏西瓦爾太太似乎有點氣喘。

  “噢,我只是到花園罷了——去吸一點新鮮的空氣。不過天氣真冷。我樂於下樓去烤烤火。這兒的中央系統暖氣效果不佳。竇夫小姐,得有人跟園丁們談談。”

  “我會的,”瑪麗答應道。

  珍妮佛·佛特斯庫把大衣放在椅子上,跟瑪麗走出房間。她比瑪麗先下樓,瑪麗略微後退,讓她先走。到了門廳,瑪麗發現點心盤還在那兒,覺得很意外。她正要去餐具室叫葛萊蒂,阿黛兒·佛特斯庫來到圖書室門口,氣沖沖地說:

  “我們喝茶到底有沒有點心可配?”

  瑪麗連忙端起托盤,拿進圖書室,將各種東西陳列在壁爐附近的矮幾上。她拿空托盤出來,走到門廳,前門的電鈴響了。瑪麗放下托盤,親自去開門。如果浪子終于回家,她真想看看他的樣子。瑪麗開了門,望見對方黑黑瘦瘦的面孔和挖苦般的笑容,暗想道:“真不像佛特斯庫家的人。”她靜靜地說:

  “是蘭斯·佛特斯庫先生?”

  “正是。”

  瑪麗看看他的背後。

  “你的行李呢?”

  “我付了錢,把計程車打發走了。我只帶這一件行李。”

  他拎起一個中型的拉鏈手提袋。瑪麗內心略感驚訝,她說:

  “噢,你乘計程車來的。我以為你是走上來。尊夫人呢?”

  蘭斯的面孔露出苦相說:

  “內人不來,至少現在還不來。”

  “我明白了,佛特斯庫少爺,請走這邊。大家都在圖書室喝茶。”

  她帶他到圖書室門口,徑自走開,暗想蘭斯·佛特斯庫真迷人。接著另一個念頭浮上心坎——也許很多女人都這麼想過哩。

  “蘭斯!”

  愛蘭匆匆向他走來。她伸手摟住他的脖子,像小女孩一般縱情擁抱他,蘭斯感到很詫異。

  “嘿,我來啦。”

  他輕輕掙脫了束縛。

  “這位是珍妮佛吧?”

  珍妮佛·佛特斯庫好奇地打量他。

  她說:“瓦爾恐怕留在城裡了。有好多事情要辦,你知道——作各種安排之類的。當然一切都落在瓦爾身上。凡事都由他負責。你真的想不出我們大家正在受什麼罪。”

  蘭斯正色說:“你們一定覺得很可怕。”

  他轉向沙發上的女人,她手拿蜂蜜麵包坐著,正靜靜打量他。

  珍妮佛嚷道:“你當然不認識阿黛兒吧?”

  蘭斯抓起阿黛兒的手低聲說:“噢,我認識。”他俯視她的時候,她的眼皮顫動了幾下。她放下左手拿著吃的麵包,摸一摸頭發。這是女人味十足的姿態,表示她承認一位迷人的男子進屋了。她以濃濁柔美的聲音說:

  “蘭斯,坐在我旁邊的沙發上。”她倒了一杯茶給他,又說:“真高興你趕來。我們家很需要再來個男人。”

  蘭斯說:

  “你務必讓我盡力幫忙。”

  “你知道——也許你不知道——我們這邊有員警。他們認為——他們認為——”她突然住口,熱烈狂呼道:“噢,可怕!真可怕!”

  蘭斯一本正經,表示同情。“我知道。他們還到倫敦機場去接我哩。”

  “員警去接你?”

  “是的。”

  “他們說什麼?”

  蘭斯不以為然地說:“噢,他們把事情的經過告訴我。”

  阿黛兒說:“他是被人毒死的,他們這麼想,他們這麼說。不是食物中毒,是有人下毒。我相信,我真的相信他們以為兇手是我們之中的某一個人。”

  蘭斯突然向她笑一笑。

  他安慰說:“這是他們的飛靶。我們擔心也沒用。好棒的茶!我很久沒看見英國好茶了。”

  其它的人很快就感染到他的心境。阿黛兒突然說:

  “你太太——蘭斯,你不是有太太嗎?”

  “我有太太,不錯。她在倫敦。”

  “你不——你何不帶她來這兒?”

  蘭斯說:“訂計劃的時間多得很。派蒂——噢,派蒂在那邊挺好的。”

  愛蘭厲聲說:

  “你該不是說——你該不是認為——”

  蘭斯連忙說:

  “外觀好美的巧克力蛋糕。我得吃一點。”

  他切了一片問道:

  “愛菲姨媽是否還健在?”

  “噢,是的,蘭斯。她不下樓陪我們吃飯或作任何事情,但她身體還好。只是她變得很古怪。”

  蘭斯說:“她向來古怪。喝完茶我得上去看她。”

  珍妮佛·佛特斯庫咕噥道:

  “以她的年紀,我們真覺得她該進某一種收容所了。我意思是說她可以得到妥善的照顧。”

  蘭斯說:“若有老太婆收容所肯接納愛菲姨媽,上帝保佑他們。”又說:“替我開門的古板小姐是誰?”

  阿黛兒顯得很驚訝。

  “不是克倫普為你開門?好個茶房總管?噢,不,我忘了。今天他休假。但是葛萊蒂——”

  蘭斯略作描述。“藍眼睛,頭發中分,聲音柔柔的,口含奶油都化不了。實際上是怎麼樣的人,我無法確定。”

  珍妮佛說:“那一定是瑪麗·竇夫。”

  愛蘭說:“她等於替我們管家。”

  “真的?”

  阿黛兒說:“她真的很管用。”

  蘭斯若有所思地說:“是的,我想她大概如此。”

  珍妮佛說:“她的好處是守本分。從來不放肆,你知道我的意思吧。”

  蘭斯說:“聰明的瑪麗·竇夫。”說完又拿一塊巧克力蛋糕來吃。

第12節

  蘭姆士伯頓小姐說:“原來你又像偽幣般露面了。”

  蘭斯向她咧咧嘴。“愛菲姨媽,你說得不錯。”

  蘭姆士伯頓小姐嗤之以鼻:“哼!你可選對了時機。你爹昨天被人害死,員警滿屋子刺探,連垃圾箱都去挖。我由窗口看見了。”她停下來,再用鼻子吸吸氣才問道:“帶你太太來了?”

  “沒有,我把派蒂留在倫敦。”

  “這還有點腦筋。我如果是你,絕不帶她上這兒來。誰知道會出什麼事。”

  “她會出事?派蒂會出事?”

  “任何人都有可能。”蘭姆士伯頓小姐說。

  蘭斯·佛特斯庫若有所思地望著她。

  他問道:“愛菲姨媽,對這件事有什麼看法嗎?”

  蘭姆士伯頓小姐不直接回答。“昨天有一位督察來這兒盤問我。他沒問出什麼結果。可是他不像外表那麼笨喔,才不哩。”她忿然說:“你外公地下有知,曉得這棟屋子來了員警,會有什麼感想呢——他在墳墓裡都不得安身。他終身是普裡矛斯教友會的弟兄。他發現我晚上參加英國國教的禮拜式,可不得了哇!我相信比起謀殺,那種事根本無傷大雅。”

  平日蘭斯聽見這種話一定會露出笑容,可是現在他黑黑的長臉依舊很嚴肅。他說:

  “你知道,我走了這麼久,什麼都不清楚。最近這兒發生過什麼事?”

  蘭姆士伯頓小姐抬眼看天。

  她堅定地說:“褻瀆神明的壞事。”

  “是的,是的,愛菲姨媽,無論如何你都會說這種話。不過警方憑什麼認為爹是在這棟房子裡被殺的?”

  蘭姆士伯頓小姐說:“通姦是一回事,謀殺是另外一回事,我不該想起她,真的不應該。”

  蘭斯似乎很機警。他問道:“阿黛兒?”

  “我的嘴巴封住了,不能講話。”蘭姆士伯頓小姐說。

  蘭斯說:“算了,老姨媽。這個措辭很迷人,卻沒什麼意義。阿黛兒有男朋友?阿黛兒跟男朋友在他的早茶裡放毒藥。案情是不是如此?”

  “請你不要開玩笑。”

  “你明知我不是開玩笑。”

  蘭姆士伯頓小姐突然說:“我告訴你一件事。我相信那個女孩子略有所知。”

  “哪個女孩子?”蘭斯好像很驚訝。

  蘭姆士伯頓小姐說:“那個鼻子呼呼響的女孩子。今天下午她該端茶上來給我,卻沒有端來。聽說沒告假就出去了。她如果去找員警,我不會吃驚的。誰替你開門?”

  “聽說名叫瑪麗·竇夫。看來很溫順——其實不見得。是她要去找員警嗎?”

  蘭姆士伯頓小姐說:“她不會去找員警。不——我是指那個蠢兮兮的小女侍。她整天像兔子動來動去,亂蹦亂跳。我說:‘你怎麼啦?你是不是良心不安?’她說:‘我沒做什麼——我不會做那種事。’我對她說:‘但願你沒有,不過你有憂愁,對不對?’於是她鼻子發出聲音,說她不想害人惹上麻煩,她相信一定是弄錯了。我說:‘喏,姑娘,你說實話,羞辱惡魔。’我是這麼說的。我說:‘你去找員警,把你知道的事情通通告訴他們,因為蒙蔽實情沒有好結果,無論多麼不愉快的事都不該隱瞞。’後來她胡扯一通,說她不能去找員警,說他們絕不會相信她,而且她該說什麼呢?最後她竟說她什麼都不知道。”

  蘭斯含糊其辭:“你不認為她只是想引人注目?”

  “不,我不認為。我想她嚇慌了。她可能看到或聽到什麼,因而對事情略有所知。那件事可能重要,也可能一點都不重要。”

  “你不認為她自己可能懷恨我爹,然後——”蘭斯遲疑半晌。

  蘭姆士伯頓小姐斷然搖搖頭。

  “你爹絕不會注意她這種女孩子。可憐的姑娘,沒有男人會注意她。啊,算了,我敢說這樣對她的靈魂反而有好處。”

  蘭斯對葛萊蒂的靈魂不感興趣。

  他問道:“你認為她會去警察局?”

  愛菲姨媽拚命點頭。

  “是的,我想她大概不願意在這棟房子裡跟他們說什麼,免得有人聽見。”

  蘭斯問道:“你認為她可能看見某人在食物裡動手腳?”

  愛菲姨媽猛瞧他一眼。

  “有可能,不是嗎?”她說。

  “是的,我想是的。”然後他辯解道:“這件事從頭到尾不合常情。活像偵探小說。”

  “柏西瓦爾太太是醫院的護士。”蘭姆士伯頓小姐說。

  這句話好像跟前面的話題毫無關系,蘭斯大惑不解望著她。

  蘭姆士伯頓小姐說:“醫院的護士慣於用藥。”

  蘭斯似乎很懷疑。

  “這種玩意兒——塔西因——可曾用做醫藥?”

  蘭姆士伯頓小姐說:“聽說是從紫杉果裡榨出來的。小孩偶爾會誤食紫杉果,病得很重。我記得小時候的一件病例。我印象很深,永遠忘不了。記憶中的事情有時候很管用。”

  蘭斯猛抬頭瞪著她。

  蘭姆士伯頓小姐說:“親情是一回事,我想我的親情比誰都來得深。可是我不支持邪惡的行為。惡行一定要摧毀。”

  克倫普太太正在板子上□面團,她抬起憤怒的紅臉說:

  “不跟我說一聲就出去了。偷溜出門,沒向任何人吭一聲。狡猾,就是那麼回事,狡猾!怕人家阻止她,我若逮到她,我會阻止她的!想想看!男主人死了,蘭斯少爺好多年沒回家,現在要回來,我對克倫普說:‘管它休假不休假,我知道自己的責任。今天晚上不能像平常的禮拜四一樣吃冷餐,要吃體面的正餐。一位紳士從外國帶妻子回來——而她以前是嫁過貴族人家的——我們樣樣都得做得中規中矩。’小姐,你知道我的個性,你知道我以工作為榮。”

  瑪麗·竇夫正在聽她吐露心聲,輕輕點頭。

  克倫普太太氣沖沖抬高嗓門。“克倫普說什麼來著?他說:‘今天我放假,我要出去。貴族有什麼了不起。’克倫普,他不以工作為榮。所以他走了,我告訴葛萊蒂今天晚上必須獨自應付。她只說:‘好吧,克倫普太太。’沒想到我一轉身她就溜了。今天不是她的假日。星期五才是。現在我們要怎麼辦,我可不知道!幸虧蘭斯少爺今天沒帶他太太回來。”

  瑪麗的口吻含著安慰意味,但又頗具權威:“我們會有辦法的,克倫普太太,只要把菜單簡化些就行了。”她提出幾點建議,克倫普太太勉強順從。最後瑪麗說:“那樣我可以輕輕松松上菜和服務。”

  克倫普太太似乎有點懷疑:“小姐,你是說你要親自伺候用餐?”

  “如果葛萊蒂到時候沒趕回來的話。”

  克倫普太太說:“她不會回來的。陪男孩子游蕩,到某一處店舖花錢去了。小姐,你知道,她有男朋友喔,看她那樣子真想不到。他名叫亞伯特。明年春天結婚,她告訴我的。這些女孩子不曉得婚姻的滋味,不知道我跟克倫普經歷過什麼。”她歎口氣,然後改用正常口吻說:“小姐,茶點呢?誰來收拾和洗滌?”

  瑪麗說:“我來吧。我現在就去。”

  阿黛兒·佛特斯庫還坐在茶碟後面的沙發上,但小客室的電燈並沒有打開。

  瑪麗問道:“佛特斯庫太太,我開燈好嗎?”阿黛兒沒答腔。

  瑪麗扭開電燈,走到對面的窗口把窗簾拉開。這時候她回頭,看見軟軟垂在沙發上的婦人那張面孔。死者身邊有一塊塗了蜂蜜,吃到一半的麵包,茶杯也是半滿的。阿黛兒·佛特斯庫已突然暴斃了。

  尼爾督察焦急地問道:“怎麼?”

  醫生立即說:

  “茶裡有氰化物——可能是氰化鉀。”

  尼爾咕噥道:“氰化物。”

  醫生有點好奇地望著他。

  “你不大相信——有沒有特殊的理由——”

  “我們原先懷疑她是兇手,”尼爾說。

  “結果她卻成了受害人。嗯。你得重新考慮,對不對?”

  尼爾點點頭。他的表情苦澀,下巴繃得很緊。

  下毒!沒把他放在眼裡。在雷克斯·佛特斯庫的早餐咖啡裡放“塔西因”,阿黛兒·佛特斯庫的茶裡放氰化物。仍是內在的家庭事件,至少看來如此。

  阿黛兒·佛特斯庫、珍妮佛·佛特斯庫、愛蘭·佛特斯庫和剛回來的蘭斯·佛特斯庫一起在圖書室喝茶。蘭斯曾上樓去看蘭姆士伯頓小姐,珍妮佛到自己的起居室去寫信,愛蘭最後走出圖書室。照她的說法,當時阿黛兒身體好好的,剛為自己倒了最後一杯茶。

  最後一杯茶!是的,那真是她有生最後的一杯茶。

  事隔二十分鐘左右,瑪麗·竇夫走進房間,發現了屍體。那二十分鐘——

  尼爾督察暗自詛咒一聲,走進廚房。

  克倫普太太的肥軀坐在烹飪桌旁邊的一張椅子上,敵意甚濃,他進來,她一動也不動。

  “那丫頭呢?她回來沒有?”

  “葛萊蒂?不——她沒回來——我猜要到十一點以後才會回來。”

  “你說茶是她泡好端進去的。”

  “蒼天為證,我沒有碰茶水。我也不相信葛萊蒂做了什麼不該做的事。她不會做那種事的——葛萊蒂不會。大人,她是好女孩——有點蠢罷了——本性不壞。”

  不,尼爾不認為葛萊蒂是壞人。他不認為下毒者是葛萊蒂。何況茶壺裡並沒有氰化物。

  “不過,她為什麼突然走掉呢?你說今天不是她的假日。”

  “不,大人,明天才是她的假日。”

  “克倫普——”

  克倫普太太的敵意突然複蘇了。她氣沖沖地提高嗓門。

  “別把罪名套在克倫普身上。克倫普沒有嫌疑。他三點就出去了——現在我倒慶幸他這麼做。他和柏西瓦爾少爺一樣沒有嫌疑。”

  柏西瓦爾·佛特斯庫剛由倫敦回來——一進門就聽到驚人的第二件命案。

  尼爾柔聲說:“我不是指控克倫普。我只是懷疑他知不知道葛萊蒂的計劃。”

  克倫普太太說:“她穿著最好的尼龍絲襪。她有計劃。沒告訴我!也沒切茶點用的三明治。噢,是的,她有計劃。等她回來,我要訓她一頓。”

  等她回來——

  尼爾略微感到不安。為了甩開疑慮,他上樓到阿黛兒·佛特斯庫的臥房。好奢華的住所——滿屋子玫瑰錦緞帷帳,外加一張鍍金大床。房間一側有門通進鑲了鏡子的浴室,裡面設有蘭花色的瓷質浴缸。浴室另一頭是雷克斯·佛特斯庫的更衣室,以內門相通。尼爾走回阿黛兒的臥房,由房間另一側的內門走進她的起居室。

  這個房間陳設如帝國,舖著玫瑰堆花地毯。昨天尼爾已細查過這個房間——尤其注意優雅的小書桌,現在只草草看一眼。

  可是,他突然注意到一件事,全身發僵。玫瑰堆花地毯中間有一小塊泥巴哩。

  尼爾走過去撿起來。泥土還是濕的。

  他環顧四周——沒看見腳印——只有這一小塊濕泥。

  尼爾督察打量葛萊蒂·馬丁的臥室。十一點多了——克倫普已在半個鐘頭前回來——葛萊蒂卻不見人影。尼爾督察看看四周。無論葛萊蒂受過什麼訓練,她天生的本質是懶懶散散的。尼爾督察判斷她的床舖很少整理,窗戶很少打開。不過他關心的不是葛萊蒂個人的習慣。反之,他仔細檢查她的東西。

  大抵是便宜寒酸的服飾,耐久或高品質的東西很少。他曾叫老艾倫來幫忙,可惜她沒有多大的用處。她不知道葛萊蒂有哪些衣服;也就說不出有沒有少了什麼。他看完衣服和內衣褲,轉而翻五斗櫃。葛萊蒂的寶貝都放在那個地方:有風景明信片和剪報、編織圖案、美容提示、制衣和打扮的忠告等等。

  尼爾督察把這些東西分成幾類。圖片明信片大抵是幾處地方的風景,他猜葛萊蒂曾到那些地點度過假。其中三張簽有“伯特”的昵名。他猜“伯特”就是克倫普太太提到的“男朋友”。第一張明信片以文盲般的字體寫道:“一切安好。很想你。伯特上。”第二張說:“這邊有很多漂亮的女孩子,可是沒有一個比得上你。很快就能跟你見面了。別忘記我們約定的日期。記住,那天之後——棒極了,永遠幸福過日子。”第三封只說:“別忘了。我信任你。愛你的伯特。”

  接著尼爾翻閱剪報,把它分成三堆:有制衣和美容提示,有葛萊蒂似乎很欣賞的電影明星花絮,她對最新的科學奇跡好像也很感興趣。剪報中有飛碟、秘密武器、俄國人用真言藥叫人吐實和美國醫生發現奇幻藥等資料。尼爾認為這全是二十世紀的巫術。可是由屋裡的東西看不出她失蹤的理由。她不寫日記,他也不指望她寫。可能性太低了。沒有未完成的信,沒有任何記錄顯示雷克斯·佛特斯庫死前她曾在屋裡看到什麼。無論葛萊蒂看到什麼,無論葛萊蒂知道什麼,完全沒有記錄。第二個茶盤為什麼留在門廳裡,葛萊蒂為什麼突然失蹤,只能憑猜測。

  尼爾歎口氣走出房間,把門關上。

  他正准備走下小回旋梯,聽到有人沿著下麵的梯台跑過來。

  海依巡佐在樓梯底下激動地抬頭看他,有點氣喘。

  他慌慌忙忙說:“長官,長官!我們找到她了——”

  “找到她?”

  “長官,是女僕——艾倫——想起衣服在曬衣繩上還沒有收進來——就在後門轉角。於是她拿著火把去收,絆到屍體,差一點摔跤——是那個女孩的屍體——她是被人勒死的,一隻絲襪纏在喉嚨口——我看死掉好幾個鐘頭了。長官,玩笑開得真邪門——她鼻子上夾著一根曬衣夾子——”

第13節

  有一位搭火車的老太太買了三份晨報,每一份看完就折好放在旁邊,露出來的都是同一標題。現在那條新聞不只是一小段,不只是躲在報紙的角落裡了。頭條新聞,加上醒目的“紫杉小築三重命案”等公告。

  老太太坐得很直,兩眼眺望車窗外面,噘著嘴巴,白裡透紅的皺紋老臉顯出悲哀和不以為然的神色。瑪波小姐乘早車離開聖瑪麗牧場,在接駁站換車到倫敦,然後乘循環車到倫敦的另一個終點站前往貝敦石南林。

  到站後,她叫了一輛計程車,要求司機載她到“紫杉小築”。瑪波小姐天真可愛,是白膚酡顏細發的老太太,所以她輕輕松松就獲准進入圍城般的要塞,簡直叫人不敢相信。雖然一大隊記者和攝影師被警方擋駕,瑪波小姐倒未受盤查就進去了,人人都相信她只是這家人的親戚,不可能有別的身分。

  瑪波小姐仔細用大大小小的零錢付了車資,按前門的電鈴。克倫普來開門,瑪波小姐用老練的目光打量他一眼。她自忖道:“眼睛不老實,而且嚇得半死。”

  克倫普看見一位高高的老太太穿著舊款的蘇格蘭呢外套和裙子,圍著兩條領巾,頭戴一頂插有羽毛的小毛氈帽。她手拿一個容量很大的提包,另外一個古舊而質料甚佳的衣箱放在身畔。克倫普一看就知道她是淑女,他說:

  “怎麼,女士?”語氣恭恭敬敬的。

  瑪波小姐說:“請問我能不能見見女主人?”

  克倫普退後一步,讓她進門。他提起衣箱,小心翼翼放在門廳裡。

  他猶豫不決說:“噢,女士,我不知道誰——”

  瑪波小姐幫她解圍。

  她說:“我是來談那個被殺的女孩子——葛萊蒂·馬丁。”

  “噢,我明白了,女士。那樣的話——”他突然停嘴,看看圖書室的房門,有個高高的少婦由那邊走出來。他說:“女士,這位是蘭斯·佛特斯庫少奶奶。”

  派蒂走過來,和瑪波小姐四目交投。瑪波小姐有點吃驚。

  她沒料到會在這間房子裡看見派蒂西亞·佛特斯庫這種人。

  房子內部和她想像的差不多,可是派蒂與這裡的景觀不相配。

  “是為葛萊蒂的事,少奶奶。”克倫普幫忙說。

  派蒂以猶豫的口吻說:

  “你進來這邊好嗎?不會有旁人打擾。”

  她帶頭走進圖書室,瑪波小姐跟在後頭。

  派蒂說:“你不是特別想見誰吧?我大概幫不上忙。你知道外子和我前幾天才從非洲回國。我們對家裡的事情完全不知道。不過我可以去找外子的妹妹或嫂嫂來。”

  瑪波小姐看看對方,深有好感。她喜歡嚴肅又單純的氣質。不知道為什麼,她替少女難過。瑪波小姐依稀覺得:舊印花衣裳和馬兒、狗兒等背景比這些富麗的裝潢更適合她。瑪波小姐曾在聖瑪麗牧場村的小馬展覽會和運動會上見過許多派蒂這一類型的女孩子,對她們認識很深。她自覺跟這位表情悶悶不樂的女孩子很投緣。

  瑪波小姐仔細脫下手套,拉平指尖說:“其實很簡單。你知道,我在報上看到葛萊蒂·馬丁被殺的消息。我知道她的一切。她是我們那一帶的人。事實上,她當女傭就是我訓練的。既然她出了這件可怕的事,我覺得——噢,我覺得我該來看看能不能幫上一點忙。”

  派蒂說:“是的,當然,我明白了。”

  她真的明白。瑪波小姐的行動在她看來很自然,理當如此。

  派蒂說:“我想你來是一件好事。好像沒有人清楚她的身世。我是指親戚之類的。”

  瑪波小姐說:“沒有,當然沒有。她根本沒有親戚。她由孤兒院來我家——是聖信孤兒院,管理甚佳,卻缺少財源。我們盡量幫助那邊的女孩子,設法訓練她們之類的。葛萊蒂十七歲來我家,我教她侍候用餐,保養銀器等等。她當然待不久,她們都這樣,她有了一點經驗,馬上到咖啡館任職。女孩子幾乎都喜歡這樣。你知道,她們認為那種生活比較自由和愉快。也許吧,我真的不知道。”

  派蒂說:“我甚至沒見過她哩。她是不是漂亮的姑娘?”

  瑪波小姐說:“噢,不,一點都不漂亮。有腺腫病,臉上還有很多斑點。而且她也笨得可悲。”瑪波小姐若有所思地繼續說:“我想她在任何地方都交不到多少朋友。她對男人很熱衷,可憐的孩子。不過男人不大注意她,別的女孩子常常利用她。”

  派蒂說:“聽起來相當殘酷。”

  瑪波小姐說:“是的,人生恐怕很殘酷喔。我們對葛萊蒂這種女孩子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她們喜歡看電影之類的,可是她們常幻想些自己不可能遇見的妙事。這大概也算一種幸福吧。不過她們老是失望。我想葛萊蒂對咖啡館和飯店生涯大概失望了。她沒遇見迷人或有趣的事,倒是兩腳累得受不了。她可能因此才回頭到住家幫傭的,你知不知道她在這邊幹了多久?”

  派蒂搖搖頭。

  “我想沒多久吧。只一兩個月。”派蒂停一會又說:“她竟捲入這樁命案,想來真可怕,真劃不來。我猜她看到或注意到什麼線索。”

  瑪波小姐輕聲說:“我真正擔心的是衣夾。”

  “衣夾?”

  “是的。我在報上看到的。我想真有其事吧?她的屍體發現時,鼻子上夾著一根衣夾。”

  派蒂點點頭。紅暈浮上瑪波小姐的粉紅色面頰。

  “孩子,你懂吧,我為這一點非常氣憤。兇手的態度殘忍又飽含輕蔑。我約略想得出兇手是什麼樣的人。居然做這種事!你知道,藐視人性尊嚴是非常邪門的——何況人都已經被他殺了。”

  “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她站起身。“我認為你最好去見尼爾督察。他負責辦案,目前就在這裡。我想你會喜歡他。他很有人情味。”她突然抖了一下。“事情真像可怕的惡夢。毫無意義,簡直發瘋,沒有一點節奏或道理。”

  瑪波小姐說:“我不以為然,你知道,我不以為然。”

  尼爾督察顯得疲乏又憔悴。三樁命案,全國的報界都興高采烈地追蹤而來。眼看一個熟悉的訟案就要成型,如今突然砸了。理想的嫌疑犯阿黛兒·佛特斯庫成了疑案的第二個受害人。那天晚上,副局長叫尼爾去,兩個人談到半夜。

  尼爾督察雖然驚慌,卻依稀感到心服口服。妻子和情夫的模式太單純輕松了;他始終覺得懷疑,現在證明他的懷疑很正確。

  副局長在屋內大步走來走去,皺眉說:“事情有了截然不同的面目。尼爾,我覺得我們要對付的仿佛是精神不正常的人。先殺丈夫,後殺妻子,可是照犯案的情況看來,好像是內部的人幹的。全都在家屬間發生。某人跟佛特斯庫一起吃早餐,把‘塔西因’毒素放在他的咖啡或食物裡。某人跟家屬一起喝茶,把氰化鉀放進阿黛兒·佛特斯庫的茶杯裡。此人受信任,不被發覺,必是家庭的一分子。尼爾,到底是哪一個呢?”

  尼爾淡然說:

  “柏西瓦爾不在家,所以又得把他排除在外,又得把他排除在外。”尼爾督察重複這句話。

  副局長猛看他一眼。督察重複這句話引起了他的注意。

  “尼爾,你有什麼想法?說出來嘛,老弟。”

  尼爾督察顯得呆頭呆腦。

  “長官,沒什麼,還不算什麼想法。我只能說對他而言很方便。”

  “有點太便利了,呃?”副局長想了一會,搖搖頭。“你認為他可能作了某種安排?尼爾,看不出怎麼可能。不,我看不出。”

  他又加上一句:“而且他為人謹慎。”

  “長官,可是他很精明喔。”

  “你不認為是女人,對不對?可是照跡象應該是女人:愛蘭·佛特斯庫或柏西瓦爾的太太。早餐席上有她們,那天喝茶也有她們。她們倆都可以下手。她們沒有什麼不正常的徵兆吧。算了,不見得會顯出來。她們過去的醫療記錄也許有特別的地方。”

  尼爾督察不答腔,他想起瑪麗·竇夫。他沒有理由懷疑她,但他的思緒卻轉往那個方向。她有一種不可解釋,叫人不滿的氣息——一種微弱又好玩的敵意。雷克斯·佛特斯庫死後她的態度是如此。現在她的態度是如何呢?她的舉止和儀態始終堪為模範。他暗想道:她不再覺得好玩了,甚至也沒有了敵意,可是他不敢確定有一兩回是否發現她有恐懼的跡象。葛萊蒂·馬丁這件事該怪他,實在該怪他。葛萊蒂歉疚又心慌,他以為只是天生怕見員警罷了。他常常見到那種緊張的證人。這回不只是緊張。葛萊蒂曾見到或聽到什麼,勾起了疑心。他暗想:也許是一件小事,含糊不明確的小事,她不想講。可憐的小兔子,她現在永遠不能說話了。

  現在有位老婦人在“紫杉小築”跟尼爾督察面對面,尼爾望著那張溫和認真的面孔。起先他拿不定主意要如何對待她,後來他很快下定了決心。瑪波小姐對他必有用處。她為人正直,具有無可指摘的正義感,而且她跟多數老太太一樣,時間多,又有老處女那種打聽閒話的興致。她可以由傭人口中,甚至佛特斯庫家的女人口中探到尼爾和手下員警不可能問出的情報。閒話啦、臆測啦、回憶啦,某人複述別人說過或做過的事情啦……她會從中挑選醒目的事項。所以尼爾督察的態度很和藹。

  他說:“瑪波小姐,你來真是太好了。”

  “尼爾督察,這是我的義務。那個女孩子曾經住在我家。我總覺得對她有責任。她是很蠢的女孩子,你知道。”

  尼爾督察以常識的目光看她一眼。

  他說:“是的,正是。”

  他覺得對方已直入問題的核心。

  瑪波小姐說:“她不知道該怎麼辦——我意思是說,如果有突發情況的話,噢,老天,我的表達能力真差。”

  尼爾督察表示瞭解。

  “她無法判斷什麼事情重要或不重要,你是這個意思吧。”

  “噢,是的,對極了,督察。”

  “你說她很蠢——”尼爾督察說到一半停下來。

  瑪波小姐接下這個話題。

  “她很容易相信人家。這種女孩子若有積蓄,一定會被騙徒拿走。當然啦,她從來沒什麼積蓄,因為她老是花錢買些不合用的衣裳。”

  “男友方面如何?”督察問道。

  瑪波小姐說:“她很想要男友。我想她難離開聖瑪麗牧場村,其實是為了這個理由。那邊的競爭很激烈。男人太少了。她曾對送魚的青年抱著希望。佛瑞德對每一個女孩子說好話,但是沒有什麼特別的意思。可憐葛萊蒂很難過。不過,聽說她最後還是找到男朋友了?”

  尼爾督察點點頭。

  “好像是。聽說名叫亞伯特·伊凡斯。她好像是在某一個夏令營認識他的。他沒送她戒指,所以事情也可能全屬捏造。她告訴廚子說那人是礦業工程師。”

  瑪波小姐說:“似乎不可能,但是我敢說這些話是他告訴她的。她什麼話都信。你們根本沒將他和命案聯想在一起?”

  尼爾督察搖搖頭。

  “不,我想沒有這一類的牽連吧。他好像沒來找過她。他偶爾寄張明信片給她,通常由海港寄來——可能是波羅的海航線某一艘船上的四等機師。”

  瑪波小姐說:“哎,我慶幸她有一段小韻事。既然她的生命已經這樣夭折——”她繃緊嘴巴,以剛才對派蒂·佛特斯庫說話的口吻說:“督察,你知道,我非常非常氣憤——尤其是衣夾那件事。督察,那實在太邪門了。”

  尼爾督察興致勃勃地望著她。

  他說:“我知道你的意思,瑪波小姐。”

  瑪波小姐歉然咳了幾聲。

  “不知道——我猜自己很冒昧——不知道我能不能以我卑微和女性化的方式協助你。尼爾督察,這位兇手很壞,惡人一定要受處罰。”

  尼爾督察慘然說:“瑪波小姐,這個信念今天不大流行。我並非不贊成你的意見。”

  瑪波小姐試探說:“車站附近有家旅館吧,還是有一家‘高爾夫旅社’?我相信這棟房子裡住著一位蘭姆士伯頓小姐,她對外國傳教團很感興趣。”

  尼爾督察以評估的眼光望著瑪波小姐。

  他說:“是的,也許你說得對。我對付那位老小姐不大成功。”

  瑪波小姐說:“尼爾督察,你實在太好了。真高興你沒把我當做愛熱鬧、找刺激的人。”

  尼爾督察突然露出意想不到的笑容。他暗想瑪波小姐和一般人心目中的復仇女神實在不相像。可是他認為對方也許正是那種人哩。

  瑪波小姐說:“報紙的記載往往聳人聽聞,但是恐怕不大準確。”她以詢問的目光看看尼爾督察。“如果有把握只接觸未經誇張的事實多好。”

  尼爾說:“新聞總有誇張。去除了不該有的轟動枝節,實情大約如下:佛特斯庫先生在辦公室死於‘塔西因’毒素。

  ‘塔西因’是由紫杉樹的漿果和葉子里弄出來的。”

  “很方便,”瑪波小姐說。

  尼爾督察說:“可能,不過這一點我們沒有證據。我是說,到目前為止……”他強調這句話,因為他覺得這方面瑪波小姐可能幫得上忙。家裡若有人弄過紫杉果的汁液或粉劑,瑪波小姐很可能探到蛛絲馬跡。她是那種會自製火酒、補藥和藥草的老婦人。她該知道調制和施用的方法。

  “佛特斯庫太太呢?”

  “佛特斯庫太太跟家人在圖書室喝茶。最後一個離開房間和茶几的是她的繼女愛蘭·佛特斯庫小姐。她說她離開的時候,佛特斯庫太太正為自己倒了一杯茶。過了二十分鐘或半個鐘頭左右,管家竇夫小姐進來收茶盤。佛特斯庫太太還坐在沙發上,卻已經死了。她身邊有一杯四分之一滿的茶,殘渣裡有氰化鉀。”

  “我相信毒性立即發作,”瑪波小姐說。

  “不錯。”

  瑪波小姐咕噥道:“這麼危險的東西。有人用來取蜂巢,不過我一向非常非常小心。”

  尼爾督察說:“你說得對極了。此地的園丁工作棚裡有一包。”

  瑪波說:“又是非常方便。”她加上一句:“佛特斯庫太太吃了什麼沒有?”

  “噢,有的。他們的茶點很豐富。”

  “我猜有蛋糕吧?麵包和奶油?也許是圓麵包?果醬?蜂蜜?”

  “是的,有蜂蜜和圓麵包、巧克力蛋糕和瑞士卷,另外還有幾盤東西。”他好奇地望著她。“瑪波小姐,氰化鉀是放在茶杯裡頭。”

  “噢,是的,是的,我明白。我只是要掌握整個畫面。意義重大,你不認為嗎?”

  他略帶困惑地望著她。她兩頰發紅,眼睛發亮。

  “尼爾督察,第三樁命案呢?”

  “噢,這方面的事實好像也很清楚。葛萊蒂把茶盤端進房間,然後端第二個托盤走到門廳,就此擺在那兒。她顯然一整天魂不守舍。後來就沒有人見過她。廚師克倫普太太斷定小姑娘溜出去度良宵,沒告訴任何人。我想她是看小姑娘穿著好好的尼龍絲襪和她最好的鞋子才這麼想的。不過她的看法錯了。小姑娘一定是突然想起曬衣繩上的衣服還沒有收進來;跑出去收,剛取下一半,有人趁她不注意用絲襪勒緊她的脖子——噢,就是這樣。”

  “外面來的人?”瑪波小姐說。

  尼爾督察說:“也許吧,但也可能是裡面的人。有人一直等待小姑娘獨處的機會。我們第一次問話時,小姑娘緊張又心慌,但是我們沒有看出此事的重要性。”

  瑪波小姐叫道:“噢,你怎麼可能察覺呢?一般人被警方盤問,往往顯得尷尬和內疚。”

  “對。不過瑪波小姐,這回並非如此。我想葛萊蒂看到某人作了一件她覺得需要解釋的事情。那件事不見得很明顯,否則她就會說出來了。她大概向當事人透露過此事,那人覺得葛萊蒂會帶來危險。”

  瑪波小姐自言自語說:“於是葛萊蒂被勒死,鼻子上還夾著一根曬衣夾。”

  “是的,真差勁,不把人放在眼裡。是一種不必要的浮誇行為。”

  瑪波小姐搖搖頭。

  “未見得不必要。整個構成一種模式,對不對?”

  尼爾督察好奇地看看她。

  “瑪波小姐,我不大懂你的意思。你所謂的‘模式’是指什麼?”

  瑪波小姐立刻心慌起來。

  “咦,我是說看起來——我是說,連貫起來看,你明白吧——咦,人不能脫離事實,對不對?”

  “我不大懂。”

  “噢,我意思是說——首先是佛特斯庫先生——雷克斯·佛特斯庫——在市區辦公室被人殺死。然後是佛特斯庫太太坐在圖書室喝茶,吃蜂蜜麵包。接著可憐的葛萊蒂鼻子上夾著一根曬衣夾。這指出了整個案情。迷人的蘭斯·佛特斯庫少夫人對我說此事毫無節奏或道理,我可不同意,我們感受的就是節奏,不是嗎?”

  尼爾督察慢慢說:“我不認為——”

  瑪波小姐連忙往下說:

  “尼爾督察,你的年紀大約三十五六歲,是不是?那我想你小時候對兒歌大概有反感。不過一個人若從小聽《鵝媽媽》聽到大——那可就意味深長了,是不是?我想知道的是……”瑪波小姐停下來,似乎鼓起勇氣才敢往下說:“我知道自己跟你說這種話很失禮。”

  “瑪波小姐,不管你想說什麼,請說出來吧。”

  “噢,你真客氣。我會的。我實在失禮,我自知年紀老了,頭腦不清,我敢說我們的想法沒什麼價值。我想問你有沒有調查黑畫眉的事?”

第14節

  尼爾督察瞪著瑪波小姐十秒鐘左右,困惑到極點。他直覺認為老太太神經不正常。

  “黑畫眉?”他反問道。

  瑪波小姐用力點頭。

  她說:“是的。”並且朗誦道:

  “唱一首六便士之歌,用一口袋黑麥,

  把二十四隻黑畫眉烘在餡餅裡。

  餡餅一切開,鳥兒就開始唱歌。

  這可不是國王的一道豪華大菜嗎?

  國王在帳房裡數鈔票,

  王后在客廳吃蜂蜜麵包,

  女傭在花園裡曬衣服,

  一隻小鳥飛來,叼走了她的鼻子。”

  尼爾督察說:“老天爺。”

  瑪波小姐說:“我意思是說,樣樣吻合。他口袋裡放的黑麥,對不對?有一份報紙這麼說。其它的只說是穀物,也許別有含義;可能是‘農民之光’或‘穀花’之類的——甚至可能是玉蜀黍——不過事實上是黑麥吧?”

  尼爾督察點點頭。

  瑪波小姐得意洋洋說:“喏,雷克斯·佛特斯庫。‘雷克斯’是‘國王’的意思。他在帳房裡。王后佛特斯庫太太在客廳吃蜂蜜麵包。所以兇手當然要在葛萊蒂的鼻子上夾一根曬衣夾羅。”

  尼爾督察說:

  “你意思是說全案是瘋子幹的?”

  “噢,我們不能亂下結論——不過的確很怪。你千萬要查查黑畫眉的事。一定有黑畫眉牽涉在其中!”

  就在這個時候,海依巡佐走進房間,急迫地說:“長官。”

  他看到瑪波小姐,突然住口。尼爾督察恢復常態說:

  “謝謝你,瑪波小姐,我會查這件事。既然你關心那位姑娘,也許你願意看看她房間拿來的遺物。海依巡佐馬上拿給你看。”

  瑪波小姐乖乖告退,戰戰兢兢走出去。

  “黑畫眉!”尼爾督察自言自語說。

  海依巡佐瞪大了眼睛。

  “海依,什麼事?”

  海依巡佐說:“長官——”又急急切切加上一句:“你看。”

  他拿出一樣用髒手帕包著的東西。

  海依巡佐說:“在灌木叢發現的。可能是由某一個後窗丟到那兒。”

  他把東西輕輕倒在督察前面的桌子上,督察探身檢查,愈來愈興奮。原來是一罐將近全滿的橘子醬。

  督察一言不發瞪著它,臉上現出木然和愚蠢的表情。事實上這正表示尼爾督察又在運用想像力了。一部影片在他心中上演。他仿佛看見一罐新的橘子醬,看見一雙手仔細掀開蓋子,看見少量橘子醬被人拿出來,拌上‘塔西因’再放回罐裡,表面弄平,仔細蓋好。他止住幻想問海依巡佐說:

  “他們不把罐中的橘子醬挖出來,放進特製的小瓶子?”

  “不,長官。戰時物資缺乏,漸漸養成原罐上桌的習慣,後來就沿用下來了。”

  尼爾咕噥道:

  “當然啦,這樣比較輕松。”

  海依說:“而且早餐只有佛特斯庫先生吃橘子醬(柏西瓦爾先生在家的時候也吃)。另外幾個人吃果醬或蜂蜜。”

  尼爾點點頭。

  他說:“是的,這一來就簡單了,不是嗎?”

  他腦海中又出現一個活動畫面。現在是早餐桌。雷克斯·佛特斯庫伸手拿橘子醬,舀出一匙,塗在奶油麵包片上面。簡單多了,這比冒險放進咖啡杯簡單多了。安全無比的下毒良方!然後呢?又是一個空檔,下來的畫面可就不太清楚了。另一瓶橘子醬挖出相同的分量,取代有毒的這瓶。然後是一個敞開的窗戶,有只手伸出來把瓶子扔進灌木叢,是誰的手呢?

  尼爾督察用公事公辦的口吻說:

  “好,我們當然要拿去化驗,看看含不含‘塔西因’。我們不能妄下結論。”

  “不,長官。也許有指紋哩。”

  尼爾督察憂郁地說:“那些指紋也許不是我們要找的。上面一定有葛萊蒂、克倫普和佛特斯庫先生的指紋。說不定克倫普太太的、雜貨店助手的,甚至別人的也在上面!如果兇手添放‘塔西因’,他們自會小心,不讓自己的指頭碰到瓶罐。總之,我們不能妄下結論。他們如何訂購橘子醬,通常放在哪裡?”

  勤奮的海依巡佐早就准備了這些問題的答案。

  “橘子醬和果醬一次買六瓶。等舊的一瓶快用完的時候,就在食品室放一瓶新的。”

  尼爾說:“這表示橘子醬可能在上桌前好幾天就被人動了手腳。凡是住在這棟屋子裡或者有機會進屋的人都可能下手。”

  海依巡佐對“有機會進屋”這句話感到不解。他不明白長官心裡正在想什麼。

  可是尼爾正在作一個他認為合乎邏輯的假設。

  如果橘子醬事先被人動手腳——兇手就不一定是當天早晨在餐桌上的人羅。

  這一來又有幾個精采的可能性。

  他計劃約談許多人——這一次將採取完全不同的門徑。他要敞開心胸……

  他甚至要認真考慮那位老小姐——她姓什麼來著?——有關兒歌的提示。那首兒歌確實吻合案情,叫人驚駭;和他一開始就擔心的重點——就是那一口袋的黑麥——相吻合。

  尼爾督察自言自語說:“黑畫眉?”

  海依巡佐瞪大了眼睛。

  他說:“不是黑莓醬,長官,是橘子醬。”

  尼爾督察去找瑪麗·竇夫。

  他發現她在二樓的一間臥室裡監督艾倫剝下看來還挺幹淨的床單。一堆幹淨的毛巾擺在椅子上。

  尼爾督察顯得困惑。

  他問道:“有人要來住?”

  瑪麗·竇夫對她微笑。艾倫陰沉沉、凶巴巴的,瑪麗正相反,鎮定如昔。

  她說:“正好相反。”

  尼爾以詢問的目光望著她。

  “這是我們原先為吉拉德·萊特先生准備的客房。”

  “吉拉德·萊特?他是誰?”

  “他是愛蘭·佛特斯庫小姐的一個朋友。”瑪麗的嗓音故意不顯出抑揚頓挫。

  “他要來這兒——什麼時候?”

  “我相信他在佛特斯庫先生死後第二天抵達‘高爾夫旅社’。”

  “第二天。”

  瑪麗的聲音仍舊不帶感情:“佛特斯庫小姐是這麼說的。她告訴我說要請他來住——所以我叫人准備了一個房間。現在——又出了兩件——悲劇——看來他留在旅館比較妥當。”

  “高爾夫旅社?”

  “是的。”

  “嗯,”尼爾督察說。

  艾倫收起床單和毛巾,踏出房門外。

  瑪麗·竇夫質問般看看尼爾。

  “你有事要找我?”

  尼爾怡然說:

  “查出確切的時間很重要。他們家人的時間觀念好像都有點模糊——也許不難瞭解。反之,竇夫小姐,我發現你陳述時間很準確。”

  “又是不難瞭解!”

  “是的——也許——我必須向你道賀,盡管——幾樁命案造成——恐慌——你仍能讓這棟房子維持正常的情況。”他停下來,好奇地問她:“你怎能做到呢?”

  他發現瑪麗·竇夫那深不可測的盔甲只有一個裂縫,就是她頗以自己的效率為榮。現在她回話略微鬆弛了一點。

  “克倫普夫婦想要馬上走,當然。”

  “我們不容許。”

  “我知道。我還告訴他們:柏西瓦爾·佛特斯庫少爺對於肯給他省麻煩的人可能——呃——相當大方。”

  “艾倫呢?”

  “艾倫不想走。”

  尼爾說:“艾倫不想走。她膽子真大。”

  瑪麗·竇夫說:“她喜歡災禍。她跟柏西瓦爾少奶奶一樣,覺得災禍是一種怡人的好戲。”

  “有趣。你認為柏西瓦爾少夫人——喜歡這幾樁悲劇?”

  “不——當然不。那未免太過分了。我只是說這一來她可以——呃——勇敢忍受。”

  “竇夫小姐,你自己有何感想?”

  瑪麗·竇夫聳聳肩。

  “這種經歷並不愉快,”她淡然說。

  尼爾再次渴望破除這位冷靜少婦的防衛心——找出她那謹慎、高效率的態度後面藏有什麼玄機。

  他只唐突地說:

  “喏——扼要提出時間和地點。你最後一次看見葛萊蒂·馬丁是喝茶前在門廳裡看見她,當時是五點差二十分?”

  “是的——我叫她端茶來。”

  “你本人是從什麼地方走來的?”

  “由樓上——幾分鐘前我仿佛聽見電話聲。”

  “電話大概是葛萊蒂接的?”

  “是的。是撥錯號碼——有人要找貝敦石南林洗衣店。”

  “那是你最後一次看見她?”

  “過了十分鐘左右,她把茶盤端進圖書室。”

  “後來愛蘭·佛特斯庫小姐走進來?”

  “是的,大約相隔三四分鐘,接著我上樓去告訴柏西瓦爾少奶奶茶點准備好了。”

  “你經常去叫她?”

  “噢,不,大家高興什麼時候來喝茶就什麼時候來——不過佛特斯庫太太問大家上哪兒去了。我以為聽見柏西瓦爾少奶奶下樓——結果是誤會——”

  尼爾打斷她的話,這裡有新消息。

  “你是說你聽見樓上有人走動?”

  “是的——我想是在樓梯口。可是沒人下來,所以我就上去了。柏西瓦爾少奶奶在她的臥室。她剛剛由外面進來。她曾出去散步——”

  “出去散步——我明白了。當時的時間——”

  “噢,我想是五點左右——”

  “蘭斯·佛特斯庫先生——什麼時間到達?”

  “我再下樓之後幾分鐘——我以為他早就到了——可是尼爾督察打岔說:

  “你為什麼以為他早就到了?”

  “因為我依稀由梯台的窗口瞥見他。”

  “你是說他在花園裡?”

  “是的——我瞥見有人穿過紫杉樹籬——我以為是他。”

  “你告訴柏西瓦爾·佛特斯庫少夫人茶點已備好之後,下樓看到的?”

  瑪麗糾正他的話。

  “不——不是那個時候——更早我第一次下樓的時候。”

  尼爾督察瞪大了眼睛。

  “你能肯定嗎,竇夫小姐?”

  “是的,我十分肯定。所以他按鈴時——我看到他覺得驚訝。”

  尼爾督察搖搖頭。他說話盡量不表現出內心的興奮:

  “你看見在花園裡的人不可能是蘭斯·佛特斯庫。他那班火車——本該四點二十八分抵達,結果慢了九分鐘。他在四點三十七分抵達貝敦石南林車站。他等計程車總要幾分鐘吧——那班火車總是客滿。他離開車站已經快要四點四十五了(比你看見花園那個人還要晚五分鐘),而車程有十分鐘。他最早也要五點差五分才能在大門口打發掉計程車。不——你看到的不是蘭斯·佛特斯庫。”

  “我確實看見一個人。”

  “是的,你看見一個人。天色暗了。你不可能看得很清楚吧?”

  “噢,不——我不可能看見他的面孔什麼的——只看見身材——高高瘦瘦。我們正在等蘭斯·佛特斯庫來——所以我以為是他。”

  “那人走——哪一條路?”

  “沿著紫杉樹籬走向房屋東側。”

  “那邊有一道側門。是不是鎖著?”

  “要等晚上全家鎖門,那邊才上鎖。”

  “任何人都可以由側門進屋,屋裡的人不一定會發現。”

  瑪麗·竇夫考慮了一下。

  “我想是吧,不錯。”接著連忙加上一句:“你意思是說——我後來聽見在樓上走動的人可能由那條路進來?可能躲在——樓上?”

  “差不多。”

  “不過誰——?”

  “還不能確定。謝謝你,竇夫小姐。”

  她轉身要走,尼爾督察用隨便的口吻說:“對了,我猜你沒辦法向我說明黑畫眉的事吧?”

  瑪麗·竇夫好像第一次感到吃驚。她猛回頭。

  “我——你說什麼?”

  “我問你黑畫眉的事。”

  “你是指——”

  “黑畫眉,”尼爾督察說。

  他露出愚蠢的表情。

  “你是指夏天那件蠢事?但是那不可能……”她突然住口。

  尼爾督察用快活的口氣說:

  “傳聞很多,不過我相信你能向我提出清晰的報告。”

  瑪麗·竇夫又恢復冷靜能幹的本色。

  她說:“我想那一定是愚蠢、惡毒的玩笑。佛特斯庫先生書房的桌子上有四隻死畫眉。夏天窗戶開著,我們以為是園丁的男孩搗鬼,可是他堅稱不是他幹的。不過那些畫眉確實是園丁射下來掛在果樹林裡的。”

  “有人取下來,放在佛特斯庫先生桌子上?”

  “是的。”

  “有什麼理由——什麼事情跟黑畫眉有關?”

  瑪麗搖搖頭。

  “我想沒有。”

  “佛特斯庫先生的反應如何?他有沒有生氣?”

  “他自然會生氣嘛。”

  “可是並不心慌意亂?”

  “我真的記不得了。”

  “我明白了,”尼爾說。

  他不再說話。瑪麗·竇夫再度轉身離去,可是這回她好像不情願走,似乎想知道他到底想些什麼。尼爾督察忘恩負義,竟怪起瑪波小姐來了。她向他提示會有黑畫眉的事情,果然有黑畫眉!不是二十四隻,當然,這也許可以說是一種象徵性的寄託。

  事情遠在夏天發生的,卻完全吻合。尼爾無法想像。他要以合理冷靜的方針來調查正常兇手為正常理由犯下的謀殺案,不容黑畫眉的怪論影響他,但是往後他不得不記住也有狂人行兇的可能。

第15節

  “佛特斯庫小姐,又要打擾你了,真抱歉。我想弄清楚一件事情。就我們所知,你是最後一個——也許應該說是倒數第二個——在佛特斯庫太太生前看到她的人。你離開小客室是五點二十分左右?”

  愛蘭說:“差不多,我不敢確定。”接著又自辯說:“人不會一直看時鐘的。”

  “不,當然不會。別人離開後,屋裡只剩下你和佛特斯庫太太,你們談些什麼?”

  “我們談什麼有關系嗎?”

  尼爾督察說:“可能沒有,不過我也許能借此猜出佛特斯庫太太當時的想法。”

  “你意思是說——你認為她也許是自殺?”

  尼爾督察發現她的表情豁然開朗。就家人來說,這樣的解答當然很便利。尼爾督察從未作如是觀。他覺得阿黛兒·佛特斯庫不是自殺型的女人。就算她毒死了丈夫,相信警方即將指認她的罪,她也不會想要自殺。她會樂觀地認為審判中她能獲得開釋。但他不討厭愛蘭·佛特斯庫作此假設。所以他誠心誠意地說:“佛特斯庫小姐,至少有此可能。也許你肯告訴我當時你們談些什麼?”

  “噢,其實是談我的事,”愛蘭猶豫不決。

  “你的事是……?”他詢問般住口,表情和藹可親。

  “我——我的一個朋友來到這一帶,我問阿黛兒她反不反對——我請他來家裡住。”

  “啊,這位朋友是誰?”

  “是吉拉德·萊特。他是一位老師。他目前住在高爾夫旅社。”

  “大概是很親密的朋友吧?”

  尼爾督察露出長輩式的笑容,看來至少老了十五歲。

  “我們大概很快就會聽到喜訊吧?”

  他看見少女手足無措,臉上現出紅暈。他幾乎有點良心不安哩。她深愛那傢伙沒錯。

  “我們——我們並沒有正式訂婚,而且我們目前當然無法宣佈,不過——噢,我想我們——我意思是說我們以後會結婚。”

  尼爾督察欣然說:“恭喜。你說萊特先生住在高爾夫旅社?他在那邊多久了?”

  “爹死後,我拍電報給他。”

  “他立刻趕來。我明白了。”尼爾督察說。

  他使用自己愛用的措辭,態度友善,叫人安心不少。

  “你問佛特斯庫太太能不能讓他來,她怎麼說?”

  “噢,她說沒問題,我愛請誰都可以。”

  “那她的態度很好羅?”

  “不見得多好,我意思是說,她說——”

  “她說了什麼?”

  愛蘭又臉紅了。

  “噢,說我現在更能為自己打算……之類的傻話。阿黛兒就愛說這種話。”

  尼爾督察說:“啊,算啦,親戚常說這種話嘛。”

  “是的,是的,確實如此。不過大家往往很難——欣賞吉拉德。他是知識分子,你知道,而且他有一些不為大家喜歡的反傳統和進步的觀念。”

  “所以他跟令尊合不來?”

  愛蘭臉紅得厲害。

  “家父有偏見,很不公平。他傷了吉拉德的自尊心。事實上,吉拉德為家父的態度拂袖而去,我好多個禮拜沒接到他的音訊。”

  尼爾督察暗想:若非令尊去世,留給你一筆錢,他也許到現在還全無音訊哩。

  他說:“你和佛特斯庫太太還有沒有再談什麼?”

  “不,沒有,我想沒有。”

  “那是五點二十五分左右的事,到了六點差五分,有人發現佛特斯庫太太已經死了。那半個鐘頭你沒回那個房間吧?”

  “沒有。”

  “你做些什麼?”

  “我——我出去散步。”

  “到高爾夫旅社?”

  “我——噢,是的,但是吉拉德不在。”

  尼爾督察又說了一聲“我明白了”,不過這次有打發人走的意思。愛蘭·佛特斯庫站起來說:

  “沒有別的事了?”

  “沒有了,謝謝你,佛特斯庫小姐。”

  她起身要走的時候,尼爾督察隨口說:

  “你大概沒有什麼與黑畫眉相關的話可以報告吧?”

  “黑畫眉?你是指餡餅裡的那幾隻?”

  督察暗想:總是在餡餅裡。他只說:“什麼時候發生的?”

  “噢,三四個月以前——家父書桌上也有幾隻。他氣得要命——”

  “他氣瘋了?他有沒有查問?”

  “有——當然——但是我們查不出是誰放的。”

  “你知道他生氣的原因嗎?”

  “咦——這種行為真可怕,不是嗎?”

  尼爾思慮重重地望著她——但他看不出她臉上有規避的表情。他說:

  “噢,還有一件事,佛特斯庫小姐。你知不知道你繼母有沒有立過遺囑?”

  愛蘭搖搖頭。

  “我不知道——我——我猜有。大家通常都立遺囑的,對不對?”

  “應該如此——可是不見得。你自己有沒有立過遺囑呢,佛特斯庫小姐?”

  “不——不——我沒有——到目前為止我沒有東西可以傳給別人——現在,當然——”

  他由對方的眼神發現她已體會出身分的改變。

  他說:“五萬英鎊是很大的責任哩——佛特斯庫小姐,很多事情會因此而改變。”

  愛蘭·佛特斯庫跨出房門後,尼爾督察若有所思地瞪著前面好幾分鐘。說真的,他有了思考的新材料。瑪麗·竇夫說她在四點三十五分左右看見有人在花園裡,這一來產生幾種新的可能性——當然啦,這是指瑪麗·竇夫說實話而言。尼爾督察向來不習慣肯定人家說實話。但他檢討她的供辭,看不出她有什麼理由要說謊。瑪麗·竇夫說她看見花園裡有人,他覺得這是真話,她以為花園裡的人是蘭斯·佛特斯庫,並提出理由,這在當時的情況下是相當自然的,不過那人顯然不是他。

  那人不是蘭斯·佛特斯庫,卻是一個高度及體型很像蘭斯·佛特斯庫的人,而那個時間若有人在花園鬼鬼祟祟行動,又在紫杉樹籬後面潛行,當然值得深思。

  除了這句話,她還說她聽見樓上有人走動,此事跟另一條線索有關系。尼爾曾在阿黛兒·佛特斯庫閨房的地板上發現一小塊泥巴。尼爾督察想起那個房間裡的漂亮小書桌。小小的仿製古董,裡面有個顯眼的秘密抽屜;抽屜中擺著維維安·杜博斯寫給阿黛兒·佛特斯庫的三封信。尼爾督察辦案,曾經手過許多不同類的情書。對於熱情的信、愚蠢的信、多愁善感的信和嘮嘮叨叨的信,他都很熟悉。有些信寫得很小心。尼爾督察把上述三封情歸為“謹慎”型。這些信就算在離婚法庭上宣讀,也會被判為純友誼函件,不能作數。不過這回督察暗想:“純友誼個鬼喲!”當初尼爾發現這些信,立刻送往蘇格蘭場,因為當時的主要問題是公訴所認不認為有足夠的證據來指控阿黛兒·佛特斯庫一個人或者阿黛兒·佛特斯庫和維維安·杜博斯兩個人。樣樣都顯示雷克斯·佛特斯庫是被妻子毒死的,姦夫是否同謀則無法確定。這些信雖然謹慎,卻點明維維安·杜博斯是她的情夫;不過就尼爾督察看來,措辭倒沒有鼓勵犯罪的跡象。也許他們交談曾有煽動之意,但是維維安·杜博斯為人謹慎,絕不會把這種話寫在紙上。

  尼爾督察猜維維安·杜博斯曾叫阿黛兒·佛特斯庫把信給毀掉,阿黛兒·佛特斯庫也自稱毀掉了。

  算啦,現在他們手頭又多了兩樁命案,可見阿黛兒·佛特斯庫並未殺害親夫。

  除非——尼爾督察想起一種新的假設——除非阿黛兒·佛特斯庫想嫁給維維安·杜博斯,但維維安·杜博斯要的不是阿黛兒,而是她丈夫死後阿黛兒繼承的十萬英鎊。他也許以為雷克斯·佛特斯庫會被視為自然死亡——中風或急病發作之類的。畢竟去年人人都為雷克斯·佛特斯庫的健康擔憂啊(對了,尼爾督察自言自語說,他得調查這個問題。他潛意識總覺得此事也許很重要)。後來雷克斯·佛特斯庫的死亡和計劃中不同,醫生及時診斷是中毒,而且把毒藥名稱也說出來了。

  假如阿黛兒·佛特斯庫和維維安·杜博斯犯了罪,那他們的處境如何呢?維維安·杜博斯會心慌,阿黛兒則會失去理智。她可能做出蠢事或說出蠢話來。她也許會打電話給他,沒頭沒腦亂說話,而他知道“紫杉小築”的人可能會聽見。那維維安·杜博斯接下來會幹什麼?

  現在回答這個問題還太早,不過尼爾督察立刻想要上高爾夫旅社去打聽杜博斯四點十五分到六點之間在不在旅館裡。維維安·杜博斯和蘭斯·佛特斯庫一樣,個子高高的,皮膚黑黑的。他可能由花園溜到側門,走到樓上,然後呢?找那幾封信,發現不見了?也許在那邊等待時機,等茶會結束,現場只有阿黛兒的時候,就下樓到圖書室?

  不過這一切進展得太快了——

  尼爾已盤問過瑪麗·竇夫和愛蘭·佛特斯庫;現在他要看看柏西瓦爾·佛特斯庫的太太有什麼話可說。

第16節

  尼爾督察發現柏西瓦爾少夫人在樓上她自用的起居室裡寫信。他進屋,她緊張兮兮站起來。

  “有什麼事嗎——什麼——是不是有——”

  “請坐下,佛特斯庫太太。我只是還有幾個問題要問你。”

  “噢,是的,是的,當然可以,督察。一切都太可怕了,不是嗎?好可怕。”

  她緊張地坐在一張扶手椅上。尼爾督察坐上她身邊的一張直立型小椅。他比上回更仔細地打量她,暗想她可以算是平平凡凡的女人——卻又覺得她不大快樂。她心緒不寧,頗多不滿,智能的視界不寬,但是對護理這一行也許很熟練,頗能勝任。雖然她跟有錢人結婚,得以過悠閒的生活,但閒暇反而叫她不滿。她買衣服、看小說、吃甜食;但他想起雷克斯·佛特斯庫死亡那一夜,她興奮莫名,知道她不是喜好殘酷的刺激;而是平日的生活太煩悶了。面對他搜索的目光,她的眼皮顫動幾下並垂下來。這一來她顯得緊張又內疚,但他不敢確定是否如此。

  他安慰道:“我們恐怕得反復偵詢。你們大家一定很煩吧。這一點我瞭解,不過你明白,很多事情要時間算得准才能研判。聽說你很晚才下樓喝茶?是竇夫小姐上樓來接你的。”

  “是的,是的,的確如此,她來說茶點已端進去。我不知道那麼晚了。我當時正在寫信。”

  尼爾督察看看書桌。

  他說:“我明白了。我想你曾經出去散步。”

  “她這麼說?是的——我想你說的沒有錯。我正在寫信,屋裡很悶,我頭疼,便走出去——呃——去散散步。只到花園轉轉。”

  “我明白了。你沒會見什麼人?”

  她瞪著他:“會見人?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只是不知道你散步的時候有沒有看見誰,或者有誰看見你。”

  “我只遠遠看見園丁。”她狐疑地望著他。

  “然後你進屋,上樓到你房間來,正脫下衣帽,竇夫小姐就來告訴你茶點備好了?”

  “是的,是的,所以我就下樓了。”

  “那邊有誰在?”

  “阿黛兒和愛蘭,一兩分鐘後蘭斯也來了——我是指我的小叔子,你知道,由肯亞回來的那個人。”“於是你們大家一起喝茶?”

  “是的,我們喝茶。後來蘭斯上樓去看愛菲姨媽,我則回房來繼續寫信。只剩愛蘭跟阿黛兒在一起。”

  他勸慰般點點頭。

  “是的,你們走了以後,佛特斯庫小姐好像跟佛特斯庫太太在一起五分鐘或十分鐘左右。你丈夫還沒有回來?”

  “噢,沒有。柏西——瓦爾——到六點半或七點左右才到家。他被困在城裡。”

  “他搭火車回來?”

  “是的,再由火車站乘計程車。”

  “他搭火車回來是否很特別?”

  “他有時候搭火車,次數不多就是了。我想他到過市區某些很難停車的地點。他由大炮街坐火車回來比較方便。”

  尼爾督察說:“我明白了。”又說:“我問過你丈夫,佛特斯庫太太生前有沒有立遺囑。他認為沒有。我想你不知道吧?”

  沒想到珍妮佛·佛特斯庫竟拚命點頭。

  她說:“噢,我知道。阿黛兒立過遺囑,她告訴我了。”

  “真的!什麼時候?”

  “噢,事隔沒多久。我想大概一個月以前吧。”

  “這倒有趣。”尼爾督察說。

  柏西瓦爾少夫人的身子熱切往前傾。現在她的表情生動極了,她顯然為自己卓絕的知識而興奮。

  她說:“瓦爾不知道這回事。沒有人知道。我是碰巧發現的。我在街上,剛由文具店出來,看見阿黛兒跨出律師事務所。你知道,是‘安瑟和烏拉爾事務所’,在高地街。”

  尼爾說:“本地律師?”

  “是的,我問阿黛兒:‘你到那邊幹什麼?’她笑著說:‘你想不想知道?’我們一起走,她邊走邊說:‘我告訴你吧,珍妮佛。我去立遺囑。’我說:‘為什麼,阿黛兒,你不是有病吧?’她說她沒病,她的身體好得很,可是人人都該立遺囑。她說她不願意去找驕傲的倫敦家庭律師畢林斯萊先生,說那個老鬼會向他們家人告狀。她說:‘不,珍妮佛,遺囑是我自己的事,我要照自己的意思去辦,不讓任何人知道。’我說:‘好吧,阿黛兒,我不會告訴別人。’她說:‘你說了也沒關系,反正你不知道內容。’但是我沒跟人講。不,我甚至沒告訴柏西(瓦爾)。我想女人應該團結,尼爾督察,你看呢?”

  “我相信你是一片好心,佛特斯庫太太。”尼爾督察以外交口吻說。

  珍妮佛說:“我自信不是壞心的人。我不太喜歡阿黛兒,你知道我的意思吧。我總覺得她是那種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女子。現在她死了,也許我看錯了她,可憐兒。”

  “佛特斯庫太太,多謝你幫了我這麼多忙。”

  “別客氣,能出點力我高興都來不及呢。這些事情真可怕,不是嗎?今天早上來的老太太是誰?”

  “是瑪波小姐。她好意來提供葛萊蒂生前的資料。葛萊蒂·馬丁以前好像曾在她家幫傭。”

  “真的?太有趣了。”

  “還有一件事,柏西瓦爾太太。你知不知道什麼和黑畫眉有關的事情?”

  珍妮佛·佛特斯庫嚇一大跳。她把手提包碰落在地板上,彎身去撿。

  “黑畫眉,督察?黑畫眉?哪一種黑畫眉?”

  她說話似乎喘不過氣來。尼爾督察微笑說:

  “就是黑畫眉嘛。活的或死的,甚至只是象徵的都行。”

  珍妮佛·佛特斯庫厲聲說:

  “我不懂你的意思。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那麼你不知道和黑畫眉有關的事情羅?”

  她慢慢說:

  “我猜你是指夏天在餡餅裡發現的那幾隻。一切都傻氣得很。”

  “圖書室桌上也有,不是嗎?”

  “真是傻氣的惡作劇。我不知道誰跟你提這些。我公公佛特斯庫先生非常惱火。”

  “只是惱火?沒有別的?”

  “噢,我明白你的意思。是的,我想——是的,不錯。他問我們附近有沒有陌生人。”

  “陌生人!”尼爾督察揚起眉毛。

  柏西瓦爾少夫人辯護說:“嗯,他是這麼說的。”

  尼爾督察若有所思地複述道:“陌生人。”然後問她:“他有沒有害怕的跡象?”

  “害怕?我不知道你是什麼意思。”

  “緊張啊。我是指為陌生人而緊張。”

  “是的,是的,他相當緊張。我記得不太清楚。事情已經過去好幾個月,你知道。我想那只是愚蠢的惡作劇罷了。說不定是克倫普幹的。我認為克倫普不太正常,而且我確定他喜歡喝酒。有時候他的態度侮慢極了。我曾懷疑他會不會怨恨佛特斯庫先生。督察,你認為有沒有可能?”

  “什麼事都有可能。”尼爾督察說完就走開了。

  柏西瓦爾·佛特斯庫到倫敦去了,但尼爾在圖書室找到蘭斯夫婦。他們正在下棋。

  尼爾歉然說:“我不想打岔。”

  “督察,我們只是消磨時間,對不對,派蒂?”

  派蒂點點頭。

  尼爾說:“你大概會覺得我的問題很愚蠢。佛特斯庫先生,你知不知道什麼跟黑畫眉有關的事情?”

  蘭斯好像覺得很有趣。“黑畫眉?哪一種黑畫眉?你是指真鳥,還是黑奴買賣?”

  尼爾督察突然露出狡黠的笑容說:

  “佛特斯庫先生,我不太確定自己的意思。只是有人提起黑畫眉罷了。”

  蘭斯好像突然機靈起來:“老天,我想該不是以前的黑畫眉礦場吧?”

  尼爾督察厲聲說:

  “黑畫眉礦場?那是怎麼回事?”

  蘭斯為難地皺皺眉。

  “督察,問題是我自己也不太記得。我只是模模糊糊想起我爹過去一樁曖昧的買賣。大概在西非海岸吧。我相信愛菲姨媽曾當面指責過他一次,但是我記不清楚。”

  “愛菲姨媽?就是蘭姆士伯頓小姐吧?”

  “是的。”

  尼爾督察說:“我去問她。”又懊惱地加上一句:“佛特斯庫先生,她真是可怕的老太婆,總是害我緊張。”

  蘭斯大笑。

  “是的,愛菲姨媽的確是怪人,不過督察,你如果走對了方向,她對你可能會有幫助——尤其你要挖掘往事的話。她記憶力好極了,喜歡回想任何方面有害的事。”他又思忖道:“還有一點。你知道,我回來不久就上樓去看她——就在那天喝完茶以後。她談起葛萊蒂,也就是被殺的女孩子,當然我們不知道她已經死了。愛菲姨媽說她相信葛萊蒂知道某些事,沒告訴警方。”

  尼爾督察說:“這似乎可以確定。可憐的姑娘,現在她永遠不能開口了。”

  “愛菲姨媽好像曾勸她把知道的事情都說出來。可惜她沒接受。”

  尼爾督察點點頭。他振作精神,攻入蘭姆士伯頓小姐的要塞。出乎意料之外,他發現瑪波小姐在場。兩位老婦人好像正討論外國傳教任務。

  “我要走了,督察。”瑪波小姐匆匆站起身。

  “女士,用不著,”尼爾督察說。

  蘭姆士伯頓小姐說:“我邀請瑪波小姐來這邊住。到可笑的高爾夫旅社花錢簡直沒道理嘛。那是投機客的惡巢——整晚喝酒玩牌。她不如到正經的基督教家庭來住。我隔壁有一個房間。上回住的是傳教士瑪麗·彼德斯博士。”

  瑪波小姐說:“你真是太客氣了,可是我覺得不該打擾守喪的人家。”

  蘭姆士伯頓小姐說:“守喪?胡扯!這棟房子裡有誰為雷克斯落淚?為阿黛兒落淚?你擔心員警是不是?督察,有異議嗎?”

  “女士,我沒有。”

  “你看吧,”蘭姆土伯頓小姐說。

  瑪波小姐感謝說:“你真客氣,我去打電話給旅館,取消我訂的房間。”她踏出門外,蘭姆士伯頓小姐高聲對督察說:“好啦,你有什麼事?”

  “女士,不知道你能不能告訴我黑畫眉礦場的事。”

  蘭姆士伯頓小姐突然尖聲笑起來。

  “哈,你查到這件事來啦!接受前幾天我對你的暗示了。好吧,你想知道什麼?”

  “女士,你能告訴我多少,我就聽多少。”

  “我能告訴你的資料並不多。現在已事隔好久了——噢,大概二十到二十五年羅。是東非某一處的采礦權。我妹夫跟一個姓麥克坎齊的人合夥;他們一起到那邊調查礦場,麥克坎齊發燒死掉。雷克斯回來說那個采礦權一文不值。我只知道這些。”

  尼爾勸道:“女士,我想你知道的不止這些。”

  “其它的全是謠傳,聽說傳聞在法律上是不作數的。”

  “女士,你還沒上法庭呢。”

  “好吧,我無法告訴你什麼。我只知道麥克坎齊家的人大鬧過一場。他們硬說雷克斯騙了麥克坎齊,我想這是真話。他為人精明,不擇手段,可是我相信他所作所為完全合法。他們無法證明什麼。麥克坎齊太太的精神不大正常。她來這邊恐嚇要報仇,說雷克斯謀害她丈夫,愚蠢又誇張,大驚小怪!我想她腦筋有問題——事實上,我記得她不久就進療養院了。她拖著兩個嚇得半死的小孩來這邊,說要把孩子養大,叫他們報仇……大概就是這樣。小丑行徑,真是的。好啦,我就只能告訴你這些。告訴你,雷克斯一生不只幹過黑畫眉礦場這件詐欺案。你只要查查,可以發現很多。你怎麼會想到黑畫眉礦場呢?你是不是抓到什麼線索,顯示是麥克坎齊一家人幹的?”

  “女士,你不知道那家人後來怎麼樣了?”

  蘭姆士伯頓小姐說:“不知道。告訴你,我不認為雷克斯真的動手謀害麥克坎齊,但他可能見死不救。在天主面前是同一回事,但是在法律面前不一樣。他若那麼做,現在報應來啦。上帝的石磨轉得慢,卻磨得細小無比——現在你還是走吧,我不會再說什麼,你問也沒有用。”

  “多謝你告訴我這些資料,”尼爾督察說。

  蘭姆士伯頓小姐在他背後嚷道:“叫那個姓瑪波的女人回來。她很輕浮,跟所有英國國教派的人一樣,但她懂得用合理的辦法經營慈善事業。”

  尼爾督察打了兩通電話,一通給“安瑟和烏拉爾律師事務所”,另一通打到高爾夫旅社,然後叫海依巡佐過來,自稱要暫時離開這棟房子。

  “我要去拜訪一家律師事務所——然後,若有急事你可以打到高爾夫旅社去找我。”

  “是的,長官。”

  “盡量查查黑畫眉的事,”尼爾回頭說。

  “黑畫眉,長官?”海依巡佐莫名其妙地說。

  “我說的就是這個——不是黑莓醬——而是黑畫眉。”

  “好的,長官,”海依巡佐手足無措地說。

第17節

  尼爾督察發現安瑟先生是那種容易受威嚇而不善於威嚇別人的律師。他的事務所規模小,生意不佳,他倒不急著維護自己的權利,反而盡可能協助警方。

  他說:是的,他曾為已故的阿黛兒·佛特斯庫太太立過遺囑。她大約五周前到他的事務所來;他覺得怪怪的,但是他當然沒說什麼。律師執業難免碰見怪事,督察必然瞭解他的顧慮……等等。督察點頭表示瞭解。他已發現安瑟先生從前未替佛特斯庫太太或佛特斯庫家的任何人辦法律事務。

  安瑟先生說:“她自然不願為這件事去找她丈夫的特約法律事務所。”

  去除了累贅的字句,內容很簡單。阿黛兒·佛特斯庫立下遺囑,把她去世時擁有的財物全部留給維維安·杜博斯。

  安瑟先生以詢問的表情看看尼爾說:“不過我聽說她沒有多少東西可遺贈給人。”

  尼爾督察點點頭。阿黛兒·佛特斯庫立遺囑的時候確實如此。可是後來雷克斯·佛特斯庫死了,阿黛兒·佛特斯庫繼承到十萬英鎊,現在那十萬英鎊(減掉遺產稅)大概屬于維維安·愛德華·杜博斯吧。

  到了高爾夫旅社,尼爾督察發現維維安·杜博斯緊張兮兮地等他來。杜博斯本來想走,連行李都收拾好了。突然接到尼爾督察客客氣氣阻留的電話。尼爾督察的語氣怡人,充滿歉意;但客套之外實際上等於命令他。維維安·杜博斯稍作抗辯,卻並不堅決。

  現在他說:

  “尼爾督察,希望你瞭解,我不便再留下來。我真的有緊急事務要去辦。”

  尼爾督察和顏悅色地說:“我不知道你有事業,杜博斯先生。”

  “現代恐怕沒有人能像外表看起來那麼悠閒。”

  “杜博斯先生,佛特斯庫太太的死訊對你必是一大打擊。你們是好朋友,對不對?”

  杜博斯說:“是的,她是迷人的女性,我們常常在一起打高爾夫球。”

  “我料想你一定十分思念她。”

  杜博斯歎了一口氣。“是的,不錯,這件事真的很恐怖。”

  “我相信她去世的那天下午你曾打電話給她?”

  “有嗎?我現在想不起來了。”

  “聽說是四點左右。”

  “是的,我相信自己打了那通電話。”

  “杜博斯先生,你不記得談話內容了嗎?”

  “不太重要。我大概是問她心情如何,她丈夫的命案有沒有進一步的消息——只是客套的詢問罷了。”

  尼爾督察說:“我明白了。”又說:“接著你就出去散步?”

  “呃——是的——是的,我大概——去了。至少不是散步,我打了幾杆高爾夫球。”

  尼爾督察輕聲說:

  “我想不是吧,杜博斯先生……那天不是……這邊的門房看見你沿著大路往紫杉小築走。”

  杜博斯正視他的眼睛,然後緊張兮兮地移開視線。

  “督察,我恐怕記不得了。”

  “也許你曾去找佛特斯庫太太?”

  杜博斯猛然說:

  “不,不,我沒有。我根本沒有走近房舍。”

  “那你去哪裡?”

  “噢,我——沿著大路走到‘三鴿園’,然後回頭,由高爾夫球場回來。”

  “你確實沒到紫杉小築?”

  “確實沒有,督察。”

  督察搖搖頭。

  他說:“得了,杜博斯先生,你不如跟我說實話。你去那邊可能有幾個清白的理由。”

  “告訴你,我那天沒去看佛特斯庫太太。”

  督察站起身。

  他用愉快的口吻說:“杜博斯先生,你知道,我們可能要你作口供,你供述時有權請律師到場,這樣你能得到較佳的忠告。”

  杜博斯臉色發白,泛出病懨懨的青色。

  他說:“你在威脅我,你在威脅我。”

  尼爾督察忿然說:“不,不,沒有這回事。我們不能這麼做的。正相反,我是向你指出你有某種權利。”

  “告訴你,我和這些事沒有牽連!沒有牽連。”

  “得了吧,杜博斯先生,那天四點半左右你在紫杉小築。有人從窗口往外看,碰巧看見你。”

  “我只到花園,沒走進屋裡。”

  尼爾督察說:“你沒有?你敢保證?你沒從側門進去,上樓到佛特斯庫太太的起居室?你是在書桌前找東西吧?”

  杜博斯繃著臉說:“我猜你拿去了。阿黛兒那個笨爪把信留著,後來——她發誓說燒掉了——可是她說話表裡不一。”

  “杜博斯先生,你不否認你是佛特斯庫太太的密友?”

  “不,我當然不否認。你都拿到那些信了,我怎能否認呢?我只想說,你們用不著從中尋找邪惡的意義。別以為我們——她——曾起意要除掉雷克斯·佛特斯庫。老天,我不是那種男人!”

  “說不定她是那種女人呢?”

  維維安·杜博斯嚷道:“胡扯,她不是也被殺了嗎?”

  “噢,是的,是的。”

  “我們若相信殺她丈夫的人也殺了她,不是合情合理嗎?”

  “可能是,可能是。不過還有別種答案。例如——這純粹是假設,杜博斯先生。佛特斯庫太太可能殺了她丈夫,而他死後,另外一個人覺得她會帶來危險。這個人也許沒幫助犯案,卻至少鼓勵過她,或者提供了她犯案的動機。你知道,她對那人可能有危險性。”

  杜博斯結結巴巴地說:

  “你不——不——不能羅織罪名來指控我。你不能。”

  尼爾督察說:“她立過遺囑,你知道。她把所有的錢都留給你,一切財物都由你繼承。”

  “我不要錢。我一文都不要。”

  尼爾督察說:“當然啦,數目其實不多。有珠寶,有皮毛衣物,但是我想現金不多。”

  杜博斯瞪著他,下巴往下垂。

  “不過我以為她丈夫——”

  他突然住口。

  尼爾督察說:“你以為,杜博斯先生?”如今他的聲音硬如鋼鐵。“很有趣,我懷疑你知不知道雷克斯·佛特斯庫遺囑的內容——”

  尼爾督察在高爾夫旅社約談的第二個人是吉拉德·萊特先生。吉拉德·萊特先生瘦瘦的,知識程度高,是頗為優秀的青年。尼爾督察發現他的體型跟維維安·杜博斯有點相像。

  “有什麼事要我效勞,尼爾督察?”他問道。

  “萊特先生,我想你大概能提供我們一點小資料。”

  “資料?真的?似乎不太可能。”

  “和紫杉小築最近的事變有關。你當然聽說了吧?”

  尼爾督察問話含有一點諷刺的意味。萊特先生神氣十足地笑一笑。

  他說:“‘聽說’一辭用得不恰當。報上盡是這個消息,幾乎不登別的。我們的報界簡直殘忍得不可思議!現在是什麼時代嘛!一方面猛製造原子彈,一方面報紙又喜歡報導殘酷的命案!不過你說你有話要問我。真的,我想不出是什麼話。我對紫杉小築的命案一無所知。雷克斯·佛特斯庫被殺的時候,我正在男人島。”

  “事發後不久你就來這兒了吧,萊特先生?我想你收到愛蘭·佛特斯庫的電報。”

  “我們的員警無所不知,對不對?是的,愛蘭拍電報叫我來,我當然立刻趕來。”

  “聽說你們馬上要結婚了?”

  “對的,尼爾督察,但願你不反對。”

  “這完全是佛特斯庫小姐的私事。聽說你們交往了一段時間?大概六七個月吧?”

  “不錯。”

  “你和佛特斯庫小姐訂了婚,佛特斯庫先生不同意,通知你說他女兒若違背父命結婚,他不打算給她錢財。就我所知,你立即解除婚約離去。”

  吉拉德·萊特露出憐憫的笑容。

  “尼爾督察,這種說法太露骨了。事實上,我為政治觀點而犧牲。雷克斯·佛特斯庫是最差勁的資本主義者。我自然不能為錢舍棄政治信念。”

  “可是你不反對娶個剛繼承五萬英鎊的太太?”

  吉拉德·萊特露出滿意的笑容。

  “才不呢,尼爾督察。這筆錢要用來為社會謀福利。不過你絕不是來這兒跟我討論財物狀況——或者政治信念的吧?”

  “不,萊特先生,我要跟你談一個簡單的實際問題。你知道,阿黛兒·佛特斯庫太太在十一月五日下午死於氰化物中毒。”

  “既然那天下午你在紫杉小築附近,我想你可能看到或聽到和案情有關的事實。”

  “你憑什麼相信我當時在紫杉小築附近?”

  “萊特先生,那天下午你四點一刻離開旅社。走出旅館後,你沿著大路往紫杉小築的方向走。我自然猜想你要去那邊。”

  吉拉德·萊特說:“我想去,可是我覺得這樣沒什麼意義。我已經約好六點鐘要在旅社和佛特斯庫小姐愛蘭見面。我沿著大路叉出來的一條巷子漫步,六點以前回到高爾夫旅社。愛蘭並未如約前來。在那種情況下是很自然的。”

  “萊特先生,你散步有沒有人看見你?”

  “我想大路上有幾輛車由我身邊超過去。我沒看見熟人,你大概指這個意思吧。巷子比板車小徑好不了多少,泥泥濘濘,不適宜行車。”

  “那麼,從四點一刻你走出旅館到六點你回來的這段時間,你的行蹤只有你自己的話可作為憑證嗎?”

  吉拉德·萊特繼續露出優越十足的笑容。

  “督察,對我們雙方來說都很惱人,不過事實就是如此。”尼爾督察柔聲說:

  “假如有人說他們由梯台視窗往外看,望見你四點三十五分左右在紫杉小築的花園裡——”他停下來,不把話說完。

  吉拉德·萊特揚起眉毛搖搖頭。

  他說:“那時候能見度很差。我想誰都不可能看清楚。”

  “你認不認識維維安·杜博斯先生?他也住在這兒。”

  “杜博斯,杜博斯?不,我想不認識。是不是那位高高瘦瘦、喜歡穿小山羊皮鞋的男子?”

  “是的,他那天下午也出去散步,也走出旅館,經過紫杉小築。你沒在路上瞥見他?”

  “不,沒有,我想沒有。”

  吉拉德·萊德第一次顯得有點擔心。尼爾督察思慮道:

  “那天下午不宜散步,何況是天黑後的泥濘小巷。奇怪,大家的活力怎麼如此充沛。”

  尼爾督察回到小築,海依巡佐志得意滿地問候他。

  他說:“長官,我替你查到黑畫眉的事了。”

  “真的?”

  “是的,長官,是在餡餅裡發現的——留來星期天晚餐吃的冷餡餅。有人在食品室或別的地方找到那個餡餅,把面包皮拿掉,取出裡面的小牛肉,你猜他們放什麼進去?幾隻由園丁席棚拿來的死畫眉鳥。真是下流的把戲,對不對?”

  尼爾督察說:“這可不是國王的一道豪華大菜嗎?”

  他任由海依巡佐在身後瞪大了眼睛。

第18節

  蘭姆士伯頓小姐說:“等一下,這局單人橋牌快要打出結果了。”

  她把“國王”和各種“輜重”移入空地,把紅7放在黑8上面,在基地堆擺上黑桃4、5、6,又迅速移動幾張牌,然後身子往後靠,滿意地歎息一聲。

  她說:“雙J,不常出現的。”

  她心滿意足地仰靠著,抬眼看看壁爐邊站立的姑娘。

  “原來你就是蘭斯的太太,”她說。

  派蒂奉召上來看蘭姆士伯頓小姐,她點點頭。

  “是的,”她說。

  蘭姆士伯頓小姐說:“你是高個子女郎,而且看來很健康。”

  “我是非常健康的。”

  蘭姆士伯頓小姐點頭表示滿意。

  她說:“柏西瓦爾的太太像面團似的。吃太多甜食,運動又不夠。孩子,坐下吧,坐下吧。你在什麼地方認識我的外甥。”

  “我跟幾個朋友住在肯亞的時候,在那邊碰見他。”

  “聽說你以前結過婚。”

  “是的,兩次。”

  蘭姆士伯頓深深吸了一口氣。

  “我猜是離婚。”

  派蒂說:“不是,”她的聲音有點發抖。“他們都——死了。我的第一任丈夫是空軍飛行員。他戰死了。”

  “你的第二任丈夫呢?我看看——有人告訴過我。是舉槍自殺,對不對?”

  派蒂點點頭。

  “是你的錯?”

  派蒂說:“不,不是我的錯。”

  “他是賽馬狂吧?”

  “是的。”

  蘭姆士伯頓小姐說:“我一輩子沒上過跑馬場。打賭和打牌——全是魔鬼的把戲!”

  派蒂不答腔。

  蘭姆士伯頓小姐說:“我不看舞臺劇或電影。啊,算啦,今天的世界很邪門。這棟房子裡就有不少壞事發生,可是上帝把它給打垮了。”

  派蒂依然無話可說。她不知道蘭斯的愛菲姨媽是否正常,可是老太婆以精明的眼光打量著她,她覺得很不自在。

  愛菲姨媽問道:“你對夫家知道多少?”

  派蒂說:“我想就跟一般人對夫家的瞭解差不多嘛。”

  “哼,有道理,有道理。好吧,我告訴你。我妹妹是傻瓜,我妹夫是惡棍,柏西瓦爾是卑鄙小人,你丈夫蘭斯向來是不肖子。”

  “我想這都是胡扯,”派蒂堅定地說。

  沒想到蘭姆士伯頓小姐說:“也許你說得對。我們不能亂給別人貼標簽。可是別低估柏西瓦爾喔。大家往往相信貼了好人標簽的就是笨蛋。柏西瓦爾才不笨哩。他故作神聖,精明得很。我向來不喜歡他。告訴你,我不信任蘭斯也不贊許蘭斯,但我忍不住喜歡他……他是大膽的傢伙——向來如此。你得看著他,別讓他做得太過分。孩子,叫他別低估了柏西瓦爾。叫他別相信柏西瓦爾說的話。這棟屋子裡的人全是騙子。”老太婆又滿意地加上一句:“你們註定要到地獄去接受烈火和硫磺的考驗。”

  尼爾督察跟蘇格蘭場通電話。

  副局長在電話線另一頭說:

  “我們送傳單到各私立療養院,應該能為你查到資料。當然她也可能死了。”

  “可能。事情已過了這麼久。”

  善惡到頭終有報,蘭姆士伯頓小姐說的——說的別有深意——仿佛要暗示他。

  副局長說:“這是古怪的理論。”

  “我知道,長官。但我覺得這條線索不能完全拋下不理。很多方面都符合——”

  “是的——是的——黑麥——黑畫眉——死者的名字——”

  尼爾說:

  “我也注意其它的方向——可能是杜博斯——也可能是萊特——女傭葛萊蒂也許在側門外瞥見他們——把茶盤放在門廳,出去看是誰,要幹什麼——不管是誰都可能當場勒死她,把屍體拖到曬衣繩附近,在她鼻子上夾一根曬衣夾——”

  “真是瘋狂的舉動!而且很下流。”

  “是的,長官,那位老太太就為此而生氣——我是指瑪波小姐。親切的老太太——很精明。她已經搬到屋裡來往以便接近蘭姆士伯頓老小姐——我相信她會打聽到消息。”

  “尼爾,你的下一步措施是什麼?”

  “我跟倫敦的律師們有約。我要再去查一點雷克斯·佛特斯庫的資料。‘黑畫眉礦場’的事情雖然已成歷史,我仍想打聽打聽。”

  “畢林斯萊,荷斯梭普和瓦特斯聯合事務所”的畢林斯萊先生是個文雅的人,他那直截了當的態度掩蓋了滿腔的智慮。

  尼爾督察第二次約見他,這回畢林斯萊的顧慮沒有上次那麼明顯。“紫杉小築”的三重命案粉碎了畢林斯萊先生職業上的保留。現在他一心想把事實陳述給警方聽。

  他說:“這件事非比尋常,非比尋常。我開業多年,記得沒碰過這種事。”

  尼爾督察說:“坦白說,畢林斯萊先生,我們需要一切協助。”

  “先生,你不妨信任我。我樂意盡可能協助你。”

  “首先我來問你跟已故的佛特斯庫先生熟不熟,你對他公司的事知道多少?”

  “我跟雷克斯·佛特斯庫很熟——也就是說,我認識他十六年左右了。告訴你,他不只聘用我們這一家律師事務所。”

  尼爾督察點點頭。他知道這一點;“畢林斯萊,荷斯梭普和瓦特斯聯合事務所”可以說是雷克斯·佛特斯庫聘用的正派律師。若有不名譽的交易,他就改聘幾家操守較差的事務所。

  畢林斯萊先生說:“現在你想問什麼?遺囑的事情我都告訴你了。柏西瓦爾·佛特斯庫是餘產繼承人。”

  尼爾督察說:“現在我對他遺孀的遺囑很有興趣。佛特斯庫先生死後她可以繼承十萬英鎊,對吧?”

  畢林斯萊先生點點頭。

  他說:“數額相當大。督察,我偷偷告訴你,公司很難付清這筆錢。”

  “那麼公司的情況不佳羅。”

  畢林斯萊先生說:“坦白說——請不要告訴別人——公司眼看要垮臺,困境已延續一年半。”

  “有沒有特殊的理由?”

  “有的,我想理由在於雷克斯·佛特斯庫本人。這一年來雷克斯·佛特斯庫行事像瘋子,到處拋售好股票,買進投機貨,一直說大話,不肯聽信忠言。兒子柏西瓦爾來這邊求我勸他父親。他勸過,父親顯然不理睬。噢,我盡了力,但是佛特斯庫不聽人講理。真的,他好像變了一個人。”

  尼爾督察說:“但我聽說他並不沮喪。”

  “不,不,正相反。光怪陸離,誇張極了。”

  尼爾督察點點頭。原先已在他腦子裡生成的觀念如今更加強幾分。他自覺漸漸瞭解了柏西瓦爾和父親磨擦的理由。畢林斯萊先生繼續說下去。

  “不過你別問我佛特斯庫太太的遺囑。我沒替她立過遺囑。”

  尼爾說:“沒有,我知道。我只是要確定她有財產可遺贈給人。簡言之,十萬鎊。”

  畢林斯萊先生拼命搖頭。

  “不,不,先生,你弄錯了。”

  “你意思是說,那十萬鎊只留給她生前享用?”

  “不——不——是完全留給她。但是遺囑贈金另有條款。也就是說,除非佛特斯庫太太比丈夫多活一個月,否則她不能繼承那筆錢。我要說明一下,這種條款在今天十分普遍,因為飛機旅行靠不住才實施的。如果空難中兩個人都死了,很難判定誰先死誰後死,這樣會發生許多奇怪的問題。”

  尼爾督察瞪著他。

  “那麼阿黛兒·佛特斯庫沒有十萬鎊財產可送人羅。那筆錢怎麼樣了?”

  “回歸公司——不如說是落到餘款繼承人手上。”

  “餘款繼承人是柏西瓦爾·佛特斯庫先生。”

  畢林斯萊說:“對,那筆錢落在柏西瓦爾·佛特斯庫手上。”他毫無戒心地說:“以公司目前的狀況,我想他需要這筆錢!”

  尼爾督察的醫生朋友說:“是你們警方想知道的事。”

  “快,鮑伯,說呀。”

  “幸虧只有我們兩個人,你不能公開引述我的話!不過我要說你的想法完全正確。看來是瘋狂性的大麻痹。家屬起疑,要他去看醫生,他不肯。那種症狀和你描述的一模一樣:失去判斷力,誇大妄想,容易發脾氣——吹牛——幻想榮華——幻想自己是金融奇才。害這種病的人很快就能把一家實力甚強的公司搞垮——除非他的行為能受抑制——這可不大容易喔——如果他本人知道你想幹什麼,更不容易成功。是的——我想他去世對你的朋友們來說是一大幸事。”

  尼爾說:“他們不是我的朋友。”然後複述他以前說過的話:“他們都是非常不討人喜歡的人物……”

第19節

  佛特斯庫全家在“紫杉小築”的客廳裡集合。柏西瓦爾·佛特斯庫倚著壁爐架對大家說話。

  柏西瓦爾說:“一切都沒問題。不過整個局勢叫人不滿。員警來來去去,什麼話都不跟我們說。他們好像順著某一路線調查;然而案情又膠著不動。我們不能訂計劃,我們不能安排未來的事情。”

  珍妮佛說:“真不體貼,真愚蠢。”

  柏西瓦爾繼續說:“警方仍禁止我們離開這棟房子。不過我認為我們不妨討論未來的計劃。你呢!愛蘭?我聽說你要嫁給——他名叫什麼來著——吉拉德·萊特?你知道什麼時候嗎?”

  “愈快愈好,”愛蘭說。

  柏西瓦爾皺皺眉。

  “你是說大約再過六個月?”

  “不,才不呢,我們何必等六個月?”

  “我想這樣比較合乎禮法,”柏西瓦爾說。

  愛蘭說:“胡扯。一個月——我們最多等一個月。”

  柏西瓦爾說:“好吧,由你決定。你結婚後有什麼計劃?”

  “我們想辦一所學校。”

  柏西瓦爾搖搖頭。

  “這種時機辦學校太冒險了。幫傭的人力缺乏,教職員也難找——愛蘭,聽來不錯,可是換了我,我會三思。”

  “我們考慮過了。吉拉德覺得國家的前途完全依賴恰當的教育。”

  柏西瓦爾說:“我後天要去見畢林斯萊先生。我們得討論各種財務問題。他建議你用爹留給你的錢設立個人和子女的信託基金。現在這種辦法很可靠。”

  愛蘭說:“我不要。我們需要辦學校的資金。我們聽說有一間很合適的房子要出售。地點在康威爾。庭園漂亮,房子也相當好。得再建設一番——加蓋幾間側廂。”

  “你是說——你是說你要從公司抽走你所有的錢?真的,愛蘭,我認為你的作法不聰明。”

  愛蘭說:“我想抽出來比留在公司裡聰明多了。到處有公司破產。瓦爾,爹去世前,你親口說過情況很糟糕。”

  柏西瓦爾含含糊糊說:“人免不了說這種話嘛,不過愛蘭,你把資金全部抽出去,買房子,添設備,辦學校,我認為你簡直發瘋。如果不成功怎麼辦呢?你會一文不名。”

  愛蘭執拗地說:“會成功的。”

  蘭斯躺在椅子上,鼓勵道:“我支持你。愛蘭,試試看吧。我認為那種學校一定很怪,不過這是你們——你和吉拉德——想做的事。就算你們賠錢,至少已享受到從心所願的滿足感。”

  柏西瓦爾尖刻地說:“蘭斯,誰都料得到你會說這種話。”

  蘭斯說:“我知道,我知道,我是敗家子。不過柏西老哥,我仍覺得自己的人生比你有樂趣。”

  柏西瓦爾冷冷地說:“那要看所謂樂趣是什麼。蘭斯,這一來我們要談你自己的計劃了。我猜你要回肯亞——或加拿大——或者去爬聖母峰,或做點古怪的事?”

  “你怎麼會這樣想呢?”蘭斯說。

  “咦,你向來不習慣過英國的家居生活,對不對?”

  蘭斯說:“人年紀大了就會改變,想要定下來。柏西老哥,你知不知道,我指望試做認真的商人。”

  “你意思是說……”

  蘭斯咧嘴一笑。“老哥,我是說我要進公司跟你合作。噢,你是大股東,當然嘛。你的股份大得很。我只是很小的股東。不過我也有股權,能參與事務,對不對?”

  “噢——是的——你這麼說當然沒錯。不過老弟,我告訴你,你會厭煩到極點。”

  “現在我懷疑。你不相信自己會厭煩。”

  柏西瓦爾皺皺眉。

  “蘭斯,你不是認真想要進公司吧?”

  “插手管事?是的,我就想這麼做。”

  柏西瓦爾搖搖頭。

  “你知道,公司情況很糟糕,你馬上就會發現的。愛蘭如果堅持要抽走她名下的財產,我們大概只能勉強付清。”

  蘭斯說:“喏,愛蘭,你看你多聰明,堅持要趁鈔票還在的時候撈走。”

  柏西瓦爾氣沖沖地說:“說真的,蘭斯,你這些玩笑真低級。”

  珍妮佛說:“蘭斯,我認為你說話不妨小心一點。”

  派蒂坐在窗邊,和大家隔一段距離,她依次打量他們。如果這就是蘭斯所謂“故意整柏西瓦爾”,她看出蘭斯已達到目標了。柏西瓦爾的冷漠受到了干擾。他怒喝道:

  “蘭斯,你是認真的嗎?”

  “百分之百認真。”

  “行不通的,你知道,你很快就受不了。”

  “才不哩。想想這對我是多大的變化:一間市區辦公室,有打字員走來走去。我要請一位跟葛羅斯佛諾小姐類似的金發秘書——她姓葛羅斯佛諾吧?我猜你把她搶去了。不過我要找一個像她的人。‘是的,蘭斯先生;不,蘭斯先生。你的茶,蘭斯先生。’”

  柏西瓦爾喝斥說:“噢,別耍寶。”

  “你何必生氣呢,哥哥?你不指望我為你分勞嗎?”

  “你根本不知道情況亂到什麼程度。”

  “不,你得說給我聽。”

  “首先你要明白,最近六個月——不,不止,最近一年爹不太正常。金融上他做出難以相信的蠢事,把好股票賣掉,買進各種投機股權。有時候真的轉手就把錢丟光,也可以說純粹要享受花錢的樂趣。”

  蘭斯說:“事實上,他喝茶被‘塔西因’毒死,對家人有好處。”

  “這種說法太難聽,不過大體上你說得不錯。唯有這樣我們才免於破產。不過我們必須非常謹慎,行事要小心。”

  蘭斯搖搖頭。

  “我不同意。謹慎對人向來沒好處。你必須冒點險,發揮一下。你必須追求大目標。”

  柏西說:“我不同意。謹慎和節約是我們的座右銘。”

  “可不是我的,”蘭斯說。

  柏西瓦爾說:“記住,你只是小股東。”

  “好吧,好吧,不過我照樣有一點點發言權。”

  柏西瓦爾激動地在屋裡踱來踱去。

  “沒有用的,蘭斯。我喜歡你和——”

  “真的嗎?”蘭斯插嘴說。柏西瓦爾好像沒聽見。

  “……不過我真的認為我們不可能合作。我們的觀點完全不同。”

  “這也許有好處哩,”蘭斯說。

  柏西瓦爾說:“唯有拆股才是合理的辦法。”

  “你要買下我的股份——是這個打算嗎?”

  “老弟,我們的看法有天淵之別,這是唯一合理的辦法。”

  “你若連愛蘭該得的遺產都難以付清,那你要怎麼付我的股份錢呢?”

  柏西瓦爾說:“噢,我不是指現金。我們可以——呃分一分各種股權。”

  “我猜穩當的由你保留,投機性最嚴重的由我拿走,是不是?”

  “你似乎比較喜歡那些嘛,”柏西瓦爾說。

  蘭斯突然咧嘴一笑。

  “柏西老哥,你說得沒有錯。但我不能完全縱容自己的喜好。我還得替派蒂著想呢。”

  兩個男人都看看她。派蒂張開嘴巴又合上了。無論蘭斯玩的是什麼把戲,她最好別插手。她確定蘭斯有特別的用意,可是她不太知道他的目標是什麼。

  蘭斯笑道:“列出來吧,柏西。假鑽石礦、難以接近的紅寶石礦、沒有石油的油田開采權。你以為我像外表看來那麼傻?”

  柏西瓦爾說:

  “當然啦,有些股權投機性甚高,不過請記住,最後也可能極有價值。”

  蘭斯露齒道:“改變口風啦?想把爹最近買的投機股份和以前的‘黑畫眉礦場’等玩意兒推給我。對了,督察有沒有問你‘黑畫眉礦場’的事?”

  柏西瓦爾皺皺眉。

  “有,他問了。我想不出他要打聽什麼。我沒有多少話可以奉告。當年你我都是小孩子。我只記得爹遠行到那兒,回來說事情不妙。”

  “那是什麼——金礦嗎?”

  “我相信是。爹回來肯定說那邊沒有黃金。告訴你,爹是不會弄錯的。”

  “誰拉他參加?是個姓麥克坎齊的人吧?”

  “是的,麥克坎齊死在那邊。”

  蘭斯思忖道:“麥克坎齊死在那邊。是不是有人大鬧?我好像記得……是麥克坎齊太太吧?來這邊大罵爹一頓,甚至詛咒他。如果我記得沒錯,她指控爹謀害她丈夫。”

  柏西瓦爾強壓住情緒說:“我真的不記得有這種事。”

  蘭斯說:“我倒記得。當然啦,我年紀比你小很多,也許就因此才感興趣吧。身為小孩,我覺得那件事好精采。黑畫眉礦場在什麼地方?是不是西非洲?”

  “是的,我想是吧。”

  蘭斯說:“改天我到辦公室,要查查采礦權。”

  柏西瓦爾說:“你可以確定爹不會弄錯的。他若回來說沒有黃金,就沒有黃金。”

  蘭斯說:“你說的可能沒有錯。可憐的麥克坎齊太太。不知道她和她帶來的那兩個小孩怎麼樣了。真奇妙——他們現在一定長大了。”

第20節

  到了私立松林療養院,尼爾督察坐在會客室裡,面對一位灰發的老婦人。海倫·麥克坎齊看來年輕,其實已六十三歲。她的眼珠子呈淺藍色,目光茫茫然;下巴薄薄的,顯得不太果斷;她的上唇很長,不時抽動一兩下。她腿上放一本大書,尼爾督察跟她說話,她低頭看著書本。尼爾督察想起他剛才和院長克羅斯貝醫生的談話。

  克羅斯貝醫生說:“她是自願來的病人,不是別人證明發瘋的。”

  “那她不具危險性羅。”

  “噢,不,她的精神大抵很正常,跟她說話與一般人沒有兩樣。現在她情況蠻好的,你可以和她正正常常說話。”

  尼爾督察記住這句話,開始發言。

  他說:“夫人,多謝你肯見我。我姓尼爾。我來找你,是要談一位最近死亡的佛特斯庫先生——雷克斯·佛特斯庫先生。我想你知道這個名字。”

  麥克坎齊太太的眼睛盯著書本。她說: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夫人,佛特斯庫先生——雷克斯·佛特斯庫先生。”

  麥克坎齊太太說:“沒有,沒有,確實沒有。”

  尼爾督察有點吃驚。他不知道這是否就是克羅斯貝醫生所謂的“正常”。

  “麥克坎齊太太,我想你多年前認識他。”

  麥克坎齊太太說:“其實不是,是昨天。”

  尼爾督察猶豫不決地說出他的口頭禪:“我明白了。”又說:“我相信多年前你曾到他家‘紫杉小築’去找過他。”

  麥克坎齊太太說:“房子奢華極了。”

  “是的,是的,可以這麼說。我想他曾經和你丈夫在非洲合搞一處礦場。名字大概叫‘黑畫眉礦場’吧。”

  麥克坎齊太太說:“我必須看書。時間不多了,我必須看書。”

  “是的,夫人。是的,我明白。”現場靜默了一會,於是尼爾督察繼續說:“麥克坎齊先生和佛特斯庫先生一起到非洲去勘察礦場。”

  麥克坎齊太太說:“那是我丈夫的礦場。他發現的,而且申請了采礦權。他需要資金,就去找雷克斯·佛特斯庫。我如果聰明些,我如果知情,我絕不讓他這麼做。”

  “不會,我明白。他們一起到非洲,你丈夫發燒死在那裡。”

  麥克坎齊太太說:“我得看書了。”

  “麥克坎齊太太,你是不是認為黑畫眉礦場的事情佛特斯庫先生騙了你丈夫?”

  麥克坎齊太太眼睛仍舊望著書本說:

  “你真笨。”

  “是的,是的,我敢說……不過你明白,事隔很久了,要查一件早就過去的事相當困難。”

  “誰說事情過去了?”

  “我明白。你不認為已成過去?”

  “問題要公平解決才算解決。作家吉卜林說的。現在沒有人要看吉卜林的作品,但他是偉人。”

  “你相信最近問題會公平解決嗎?”

  “雷克斯·佛特斯庫死了,對不對?你說的嘛。”

  尼爾督察說:“他是被人毒死的。”

  麥克坎齊太太大笑,頗叫人心慌。

  她說:“胡扯,他是發燒死的。”

  “我正在談雷克斯·佛特斯庫先生。”

  “我也是。”她突然抬頭,用淺藍色的眼睛望著他說:“算了,他死在自己床上,對不對?他死在自己床上?”

  “他死在聖尤德醫院。”尼爾督察說。

  麥克坎齊太太說:“沒有人知道我丈夫死在哪裡。沒有人知道他是怎麼死的,葬在什麼地方。大家所知全是雷克斯·佛特斯庫說的。雷克斯·佛特斯庫是騙子!”

  “你認為可能有詐?”

  “有詐,有詐,雞生鴨蛋,對不對?”

  “你認為你丈夫死亡,雷克斯·佛特斯庫應該負責?”

  麥克坎齊太太說:“我今天早餐吃了一個蛋,很新鮮哩。想一想居然是三十年前的事,不是挺奇怪嗎?”

  尼爾倒抽了一口氣。他好像不可能查出什麼,但他鍥而不舍。

  “雷克斯·佛特斯庫死前一兩個月,有人在他桌上放幾隻黑畫眉死鳥。”

  “有趣,非常非常有趣。”

  “夫人,你知不知道誰會這麼做?”

  “空想一點好處都沒有,必須行動。你知道,我撫養他們,就為了這個,為了行動。”

  “你是說你的兒女?”

  她迅速點點頭。

  “是的,唐納和露比。他們九歲和七歲就失去父親。我告訴他們,我天天告訴他們。我夜夜叫他們發誓。”

  尼爾督察向前探身。

  “你叫他們發誓什麼?”

  “當然是發誓要殺他嘛。”

  “我明白了。”

  尼爾督察似乎把它當做世界上最合理的話。

  “他們動手沒有?”

  “唐納去敦克爾克,從此沒回來。當局拍電報給我,說他死了:‘遺憾在作戰行動中死亡。’你知道,不是我指的那一種行動。”

  “夫人,真遺憾。你的女兒呢?”

  “我沒有女兒,”麥克坎齊太太說。

  尼爾說:“你剛剛還提到她嘛——你的女兒露比。”

  她的身子往前探。“露比,是的,露比。你知不知道我怎麼對待露比?”

  “不,夫人,你怎麼對待露比?”

  她突然耳語道:

  “看這本書。”

  他這才看出她腿上放的是一本《聖經》——很舊的《聖經》。她翻開前頁,尼爾督察發現上面寫了很多名字。這顯然是一本家庭《聖經》,依據古老的習俗,每次有人出生就把名字寫上去。麥克坎齊太太以細細的食指指出最後兩個人名:“唐納·麥克坎齊”和他出生的日期以及“露比·麥克坎齊”和她出生的日期。可是露比·麥克坎齊的姓名上畫了一道粗線。

  麥克坎齊太太說:“你看到了吧?我把她由這本書上除名了。我永遠跟她斷絕關系!記錄天使以後找不到她的名字。”

  “你將她除名?為什麼,夫人?”

  麥克坎齊太太以狡猾的目光看著他。

  “你知道原因嘛,”她說。

  “我不知道。真的,夫人,我不知道。”

  “她不守信,你知道她不守信。”

  “夫人,你的女兒現在在哪裡?”

  “我告訴過你了。我沒有女兒。世上不再有露比·麥克坎齊這個人。”

  “你意思是說她死了?”

  女人突然大笑。“死了?她若死了還好些。那樣好多了,好多了。”她歎口氣,在椅子上坐立不安。接著她變得十分拘禮說:“我很抱歉,我恐怕不能再跟你談下去了。你知道,時間不夠,我必須讀書。”

  尼爾督察再問,麥克坎齊太太不回答。她只做出惱火的小手勢,繼續讀《聖經》,手指沿著詩句劃過去。

  尼爾起身離開。他跟管理人談了幾句話。

  他問道:“有沒有親戚來看她?譬如女兒之類的?”

  “我想前任管理人在的時候有個女兒來看過她,不過病人十分激動。所以他勸那個女兒不要再來。後來一切都透過律師安排。”

  “你不知道這位露比·麥克坎齊目前在哪裡?”

  管理人搖搖頭。

  “不知道。”

  “譬如你不知道她有沒有結婚之類的?”

  “我不知道,我只能把跟我們打交道的律師住址告訴你。”

  尼爾督察已經找過那些律師。他們自稱無可奉告。有人為麥克坎齊太太設了一個信託基金,由他們管理。一切都是幾年前安排的,此後他們就沒有見過麥克坎齊小姐。

  尼爾督察要院方形容露比·麥克坎齊的樣子,結果叫人洩氣。來看病人的親友太多,隔了這麼多年,誰也記不清楚,有時候某甲和某乙的外貌會混在一起。服務多年的護士長似乎記得麥克坎齊小姐發色黑,身材嬌小。另外一個護士卻記得她體型厚重,是金發兒。

  尼爾督察向副局長報告說:“看吧,長官。案情瘋瘋癲癲,卻又彼此吻合,一定有特殊的意義。”

  副局長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餡餅裡的黑畫眉和‘黑畫眉礦場’有關,死者口袋裡有黑麥,阿黛兒·佛特斯庫喝茶吃蜂蜜麵包(這不太明確。畢竟誰都可能吃蜂蜜麵包當茶點)——第三樁命案是女傭被曬衣繩勒死,鼻子上夾一根衣夾。是的,佈局雖然瘋癲,卻不可忽視。”

  尼爾督察說:“等一下,長官?”

  “什麼事?”

  尼爾皺皺眉。

  “你剛才說的話,不完全正確。有個地方錯了。”他搖頭歎氣說:“不,我一時想不起來。”

第21節

  蘭斯和派蒂繞著“紫杉小築”的庭園漫步。

  派蒂低聲說:“蘭斯,我說我從來沒進過這麼差的花園,但願不會傷害你的自尊心。”

  蘭斯說:“這不會傷害我的自尊心。這兒很差嗎?我不知道。好像有三個園丁孜孜不倦保養著。”

  派蒂說:“也許毛病就出在這裡。不惜一切費用,看不出半點個人的口味,我想各種石楠植物和各種苗床都按恰當的季節栽種。”

  “咦,派蒂,你若有一座英國花園,你要種什麼?”

  派蒂說:“我的花園要種蜀葵、燕草和風鈴草,不要苗床,也不要可怕的紫杉。”

  她蔑然看看暗■■的紫杉樹籬。

  “聯想,”蘭斯輕松地說。

  派蒂說:“下毒的人有種可怕的特徵,我意思是說,心思一定很可怖,懷恨想報仇。”

  “這是你的看法?怪了!我倒認為那人有條有理,冷酷無情。”

  她輕輕抖了一下說:“大概可以這麼說吧。總之,連幹三件命案……下手的人一定瘋了。”

  蘭斯低聲說:“是的,恐怕如此。”然後猛然說:“派蒂,拜託你離開這兒。回倫敦去,到德文郡或湖泊區,到愛文河上的史特拉福鎮,或者去看看諾福克湖沼。警方不會反對你走——你跟這些事沒有關系。老頭被殺的時候你在巴黎;另外兩個人死的時候,你在倫敦。告訴你,你在這邊我擔心得半死。”

  派蒂停頓一會才靜靜說:

  “你知道兇手是誰,對不對?”

  “不,我不知道。”

  “不過你自認為知道……所以你替我擔心……希望你告訴我。”

  “我不能告訴你,我什麼都不知道。但我祈求上帝讓你離開這兒。”

  派蒂說:“親愛的,我不走,我要留在這兒。無論是福是禍都如此,這就是我的心情。”她突然哽咽道:“只是我往往碰見禍事。”

  “派蒂,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意思是說我會帶來惡運。我跟誰接觸都會帶惡運給他。”

  “迷人的小傻瓜,你沒帶惡運給我。你看我一娶你,老頭就叫我回家跟他和好。”

  “是的,可是你回家又如何呢?告訴你,我不吉祥。”

  “聽著,甜心,你對這些事有點迷信。純粹是迷信。”

  “我情不自禁。有人確實會帶來惡運,我就是其中之一。”

  蘭斯摟住她的肩膀猛搖幾下。“你是我心愛的派蒂,娶你是世間最大的幸事。你的傻腦袋別再胡思亂想。”他平靜下來後,用認真的口吻說:“不過,說真的,派蒂,你千萬要小心。如果附近有人神經不正常,我可不希望挨槍子或喝毒茄水的人是你。”

  “你說喝毒茄水。”

  “我不在的時候,跟著那位老太婆。她姓什麼來著?瑪波。你猜愛菲姨媽為什麼要請她住在這兒?”

  “天知道愛菲姨媽幹任何事情是為了什麼。蘭斯,我們要在這邊住多久?”

  蘭斯聳聳肩。

  “難說。”

  派蒂說:“我不覺得我們真受歡迎。”她猶豫不決說:“我猜現在房子屬于你哥哥吧?他不希望我們待在這兒,對不對?”

  蘭斯突然咯咯笑。

  “他不希望,但他目前無論如何要容忍我們。”

  “以後呢?蘭斯,我們怎麼辦?我們要不要回東非?”

  “派蒂,你想回去嗎?”

  她拚命點頭。

  蘭斯說:“那真幸運,我也想回去。我不大喜歡本國的現狀。”

  派蒂容光煥發。

  “真迷人,聽你那天說的話,我深怕你想留在這兒。”

  蘭斯雙眼浮出邪惡的亮光。

  他說:“派蒂,你可不能洩露我們的計劃。我打算整整親愛的柏西瓦爾老哥。”

  “噢,蘭斯,千萬要小心。”

  “我會小心的。不過我不懂柏西怎麼就該事事得手。”

  瑪波小姐坐在大客室聆聽柏西瓦爾·佛特斯庫少夫人講話,腦袋微斜,像一隻和藹的美冠鸚鵡似的。瑪波小姐在這間客室裡顯得特別不相稱。她那瘦瘦的體型坐在大錦緞沙發上,四周擺滿各色的墊子,看來很陌生。瑪波小姐少女時代曾學著用背脊板,身子不得彎曲,所以現在坐得很直。柏西瓦爾少夫人坐在她旁邊的一張大扶手椅上,穿著精美的黑衣,嘰嘰咕咕說個不停。瑪波小姐暗想:“跟銀行經理夫人艾梅特太太好像喔。”她記得有一天艾梅特太太來訪,討論傷兵募捐日的義演事宜,基本的事情談好之後,艾梅特太太突然滔滔不絕說了好多話。艾梅特太太在聖瑪麗牧場村的處境很困難。家道中落,教堂附近的淑女圈容不下她,她們即使不是本郡的世家女,對於世家的來龍去脈也非常清楚。銀行經理艾梅特娶了身分比他低的人,結果他太太變得非常寂寞,而她當然不便和小生意人的妻子交往。勢利心理占上風,使艾梅特太太置身于永恆的孤島。

  艾梅特太太很需要交談,那天終於沖破界限,瑪波小姐遂接受了滔滔的洪流。當時她為艾梅特太太難過,今天她也為柏西瓦爾·佛特斯庫少夫人難過。

  柏西瓦爾少夫人有滿腹辛酸,能向陌生人吐露,真是輕松不少。

  柏西瓦爾太太說:“當然我不想抱怨。我向來不是愛發牢騷的人。我常說人必須容忍一切。沒有辦法糾正的事,只好忍耐;我可從來沒跟任何人說過什麼。我能跟誰講呢?人在這兒可以說非常孤單——非常孤單。當然啦,在這棟房子裡擁有一套房間很方便,又可以省錢;可是跟自己有個家不一樣。我相信你同意我的看法。”

  瑪波小姐表示同意。

  “幸虧我們的房子快要弄好,可以搬過去了。其實只是找人油漆和裝潢的問題。這些人動作好慢。當然啦,外子喜歡住這裡,可是男人不一樣。我常說嘛——男人不一樣。你不同意嗎?”

  瑪波小姐同意男人不一樣。她說這句話,良心不會感到不安,因為她真的這麼想。瑪波小姐認為,“紳士們”和女性截然不同。他們要求兩個蛋加鹹肉當早餐,每天有營養美味的三餐可吃,飯前不要有人跟他們頂嘴。柏西瓦爾太太繼續說:

  “你知道,外子整天在市區工作;回到家裡已經累了,只想坐下來看書看報。我正相反,整天孤零零在這兒,沒有恰當的夥伴。我的日子過得很舒服,吃的東西棒極了。可是我覺得人需要愉快的社交圈。這邊的人跟我合不來。其中一部分是我所謂華而不實的橋牌高手——不是文雅的橋牌喔。我自己也喜歡打打橋牌,不過當然啦,這邊的人都很有錢。他們下注下得很大,而且猛喝酒。事實上,那種生活就是我所謂的放蕩社交。此外還有一小群——噢,你只能叫她們‘老貓’,專愛拿著泥刀閒逛,蒔花種草。”

  瑪波小姐天生喜愛園藝,她露出歉疚的表情。

  柏西瓦爾少夫人繼續說:“我不想批評死人,不過我公公佛特斯庫先生再婚真愚蠢。我的——我沒辦法叫她婆婆,她年紀跟我不相上下。說實話,她想男人想瘋了,真是想瘋了。而且她真會花錢,我公公對她像傻瓜似的。不管她堆起多少帳單都不干涉。柏西瓦爾氣極了,真的氣極了。柏西瓦爾對錢一向很小心,他討厭浪費。後來佛特斯庫先生變得好怪,脾氣壞得要命,動不動就發火,花錢像流水,支持些可疑的投機計劃。噢——根本就不高尚。”

  瑪波小姐開口說了一句話。

  “你丈夫一定也為此而擔憂吧?”

  “噢,是的。最近一年柏西真的很擔心。他整個人都變了。你知道,他對我的態度也變了。有時候我跟他講話,他根本不答腔。”柏西瓦爾夫人歎了一口氣繼續說:“還有我的小姑愛蘭,你知道,她是很怪的女孩子,整天在戶外。她也不算不親切,就是沒有同情心,你知道。她從來不想上倫敦逛街,或者去看戲之類的。她連衣服都不感興趣。”柏西尼爾少夫人又歎口氣,低聲說:“當然我並不想發牢騷。”她良心有點不安,連忙說:“你一定覺得奇怪吧,你是陌生人,我跟你說了這麼多。不過,由於緊張和震撼——我想最重要的是震撼:遲來的震撼。我覺得好緊張,你知道,我真的——噢,我真的非找人談談不可。你使我想起一位親愛的老婦人翠福西絲·詹姆士小姐。她七十五歲那年挫傷了大腿骨。我長期看護她,後來我們變成好朋友。我走的時候,她送我一件狐皮斗篷,我覺得她真體貼人。”

  瑪波小姐說:“我知道你的心情。”

  這又是真話。柏西瓦爾少夫人的丈夫顯然被她煩得半死,很少理她,可憐的少婦在當地又交不到朋友。她跑到倫敦去逛街,看電影,住豪華的房屋,可是她和夫家的關系缺少人情味,卻不是那些享受能夠彌補的。

  瑪波小姐以柔和的老婦口吻說:“但願我不算失禮。我真的覺得,已故的佛特斯庫先生不可能是大好人。”

  死者的兒媳婦說:“他才不是呢。說一句悄悄話,他是可惡的老人。有人想除掉他,我一點都不奇怪——真的不奇怪。”

  “你完全不知道誰——”瑪波小姐說著突然停下來。“噢,老天,也許我不該問——甚至猜都不該猜,誰——誰——噢,誰是兇手?”

  柏西瓦爾少夫人說:“噢,我想是可怕的克倫普。我一向不喜歡他。他那種態度……不是真的粗鹵,你知道,可是卻又無禮得很,說傲慢更恰當。”

  “不過,我猜總要有動機吧。”

  我真不知道那種人需要多少動機。我猜佛特斯庫先生為了某一個理由罵過他,而且我懷疑他有時候會酗酒。我真的覺得他有點不正常,你知道。就跟那個在屋角亂射別人的腳夫或管事一樣。當然啦,跟你說老實話,起先我懷疑是阿黛兒毒死佛特斯庫先生,不過現在她自己也被毒死了,我們當然不能這麼想。你知道,她可能指控過克倫普。於是他昏了頭,設法在三明治裡放毒藥,葛萊蒂看見了,於是他也殺了她——我認為留他在屋裡真危險。噢,老天,但願我能走開,不過我猜這些可怕的員警不會允許。”她沖動地向前倒,把胖手放在瑪波小姐的手臂上。“有時候我覺得非走不可——如果事情不快點了結——我會真的逃走。”

  她往後靠——打量瑪波小姐的表情。

  “不過也許——這樣不大聰明吧?”

  “不——我認為不聰明——員警馬上就會找到你,你知道。”

  “他們能嗎?他們真的能嗎?你認為他們那麼精明?”

  “低估員警的能力未免太傻了。我覺得尼爾督察是智能特佳的人物。”

  “噢!我以為他笨笨的。”

  瑪波小姐搖搖頭。

  珍妮佛·佛特斯庫猶豫不決地說:“我忍不住覺得……留在這裡很危險。”

  “你是說你有危險?”

  “是——的——噢,是的——”

  “因為你——知道某一件事?”

  柏西瓦爾少夫人好像吸了一口氣。

  “噢,不——當然我什麼都不知道。我會知道什麼呢?只是——只是我覺得緊張。克倫普那個人——”

  瑪波小姐暗想:柏西瓦爾·佛特斯庫少夫人想的不是克倫普——看她握拳又放開就知道。瑪波小姐認為珍妮佛·佛特斯庫為了某一理由,確實嚇慌了。

第22節

  天色漸漸黑了。瑪波小姐手拿編織物走到圖書室窗口。她由玻璃窗往外瞧,看見派蒂·佛特斯庫在外面的露臺上走來走去。瑪波小姐開窗叫她。

  “進來,孩子,進來嘛。我相信你不穿大衣在外頭一定又冷又濕。”

  派蒂乖乖聽話。她進來把窗子關好,打開兩盞燈。

  她說:“是的,今天下午天氣不太好。”她坐在瑪波小姐旁邊的沙發上。“你在織什麼?”

  “噢,只是一件小便服外套——嬰兒穿的,你知道。我老說年輕的媽媽多為嬰兒准備幾件便服外套沒有錯。這是二號的。我老是織二號。嬰兒長得快,一號馬上就不能穿了。”

  派蒂把長腿伸到爐邊。

  她說:“今天這兒挺不錯的。有火有燈,有你為嬰兒編織衣服。顯得好愜意;好朴實,英格蘭就該像這個樣子。”

  瑪波小姐說:“英格蘭本來就是這個樣子。孩子,像‘紫杉小築’這樣的地方並不多。”

  派蒂說:“我想這是一件好事。我不相信這兒是快樂的家園。盡管這邊的人猛花錢,樣樣都有,可是我不相信誰在這邊會覺得快樂。”

  瑪波小姐同意說:“不,我想這不是一處快樂的家園。”

  派蒂說:“我猜阿黛兒也許快樂過吧。當然啦,我從來沒見過她,所以我不知道。但是珍妮佛可憐兮兮,愛蘭狂戀一個年輕人——她心底可能知道他並不愛她。噢,我真想遠離這個地方!”她看看瑪波小姐,突然露出笑容。“你知不知道蘭斯叫我盡量待在你四周。他似乎認為我這樣比較安全。”

  “你丈夫不是傻瓜。”

  “不,蘭斯不是傻瓜——某些方面有點傻。不過我真希望他告訴我究竟怕些什麼。有一點似乎很明顯。這棟房子裡有人發瘋,因為你不知道瘋子的腦筋如何轉法,所以瘋狂往往很嚇人。你不知道他們下一步要幹什麼。”

  “可憐的孩子,”瑪波小姐說。

  “噢,我還好,真的。現在我該堅強一點了。”

  瑪波小姐柔聲說:

  “孩子,你遭遇過很多不幸,對不對?”

  “噢,我也有過好時光。我童年在愛爾蘭過得很快樂,騎馬啦,打獵啦,房子大大空空的,很通風,陽光充足。你若有個快樂的童年,誰也搶不走,對不對?後來——我長大以後——事情好像老是不對勁。開頭找猜是打仗的緣故吧。”

  “你的前夫是空軍飛行員,對吧?”

  “是的。我們才結婚一個月,唐的飛機就被打下來。”她盯著前面的爐火。“起先我好想自殺。一切顯得太不公平,太殘忍了。可是——後來——我漸漸覺得這樣最好。唐在戰鬥中表現甚佳,勇敢又快活。他具有戰爭需要的各種特性。但是我總覺得和平不適合他。他有一種——噢,我怎麼說呢?——一種傲慢的反抗性。他不肯適應環境或定居下來。他總得對抗些什麼。他——噢,有點反社會的傾向。不,他不肯適應環境的。”

  “孩子,你能看出這一點,真有腦筋。”瑪波小姐低頭看編織物,挑起一針,低聲算道:“三平針,兩倒針,跳一針,編在一起。”然後才說:“孩子,你的第二任丈夫呢?”

  “佛瑞迪?佛瑞迪舉槍自殺了。”

  “噢,老天,真可悲,好一個悲劇。”

  派蒂說:“我們在一起很快樂。結婚大約兩年後,我漸漸覺得佛瑞迪並不——噢,不覺得正直無欺。我開始發現一些騙局,不過我們倆似乎覺得沒什麼關系。你明白,佛瑞迪愛我,我也愛他。我盡量不去瞭解真相。我猜我太懦弱了,但我不可能改變他,你知道。我不可能改變別人的。”

  瑪波小姐說:“不,你不可能改變別人。”

  “我接受的、愛的、嫁的就是他這麼一個人,所以我總覺得我必須——容忍一切。後來情況不順利,他無法面對現實,就舉槍自殺了。他死後,我到肯亞,跟幾個朋友住在那兒。我無法留在倫敦,再面對所有——所有知情的民眾。後來我在肯亞認識了蘭斯。”她的表情柔化下來。她繼續望著火花,瑪波小姐則望著她。派蒂轉過頭來說:“瑪波小姐,告訴我你對柏西瓦爾有什麼看法?”

  “噢,我很少看見他。通常都在早餐席碰面,如此而已。我想他不太喜歡我住在這兒。”

  派蒂突然笑出聲。

  “他很小氣,你知道。對錢財小氣極了。蘭斯說他一向如此。珍妮佛也為此抱怨呢。他查竇夫小姐的家用帳,每一項目都要發點牢騷,不過竇夫小姐堅持立場。她是相當了不起的人,你不認為嗎?”

  “是的,不錯。她使我想起我們聖瑪麗牧場村的拉蒂瑪太太。她管理婦女志願服務隊和女童軍,說真的,她事事都管。過了整整五年我們才發現——噢,我不該說閒話。有人跟你談些你沒見過也不認識的地點和人物,真是再煩人不過了。請原諒,孩子。”

  “聖瑪麗牧場村是不是很好的村子?”

  “孩子,我不知道你所謂好村子是指什麼。那個村莊很漂亮。裡面有好人,也有非常不討人喜歡的人物。那個地方和別的村子一樣,出過相當怪的事情。人性到處都差不多,不是嗎?”

  派蒂說:“你常常上樓去看蘭姆士伯頓小姐,對吧?她真嚇壞我了。”

  “嚇壞你?為什麼?”

  “因為我覺得她瘋瘋癲癲。我想她有宗教的狂熱。你不認為她可能——真——瘋吧?”

  “怎麼瘋法?”

  “噢,瑪波小姐,你知道我的意思嘛。她坐在那兒從來不出去,整天想罪惡問題。到頭來她也許會覺得執行審判是她一生的使命。”

  “這是你丈夫的想法?”

  “我不知道蘭斯怎麼想。他不肯跟我說。不過我確定一件事——他相信兇手是瘋子,而且是家裡的某一個人。噢,我想柏西瓦爾完全正常。珍妮佛笨笨的,相當可悲,有點緊張而已;愛蘭則是古怪、暴躁、緊張的女孩子。她瘋狂愛著她的男朋友,從來不承認他是為錢才想娶她的。”

  “你認為他是為錢才想娶她?”

  “是的,我認為如此。你不覺得嗎?”

  瑪波小姐說:“我十分肯定。就像我們村莊的艾裡斯娶了闊鐵器商的女兒瑪莉安·巴特一樣。她是相貌平庸的女孩子,迷他迷得不得了。不過,結局很不錯哩。像艾裡斯和吉拉德·萊特這種人如果為愛情而娶了貧家女,會變得很不討人喜歡。他們氣自己太傻,就找女方出氣。可是他們若娶了富家女,會繼續尊敬她們。”

  派蒂皺眉說:“我看不可能是外面來的人。難怪——難怪此地的氣氛會如此。人人都互相監視。不久又會出事情——”

  瑪波小姐說:“不會再有命案了。至少我這麼想。”

  “你無法肯定。”

  “事實上,我相當肯定。你知道,兇手已達到他的目標。”

  “他的?”

  “噢,他的或她的。說‘他’只是為了方便而已。”

  “你說他的或她的目標,哪一種目標?”

  瑪波小姐搖搖頭——她自己也不敢確定。

第23節

  索瑪斯小姐再度泡打字室的茶,她倒水去沖茶葉的時候,壺裡的水又沒有開。歷史重演了。格里菲斯小姐接過她的茶杯,暗想道:“我真的要跟柏西瓦爾先生談談索瑪斯的事。我相信我們可以做得更好。不過出了這些可怕的事情,我們實在不喜歡拿辦公室的瑣事來煩他。”

  格里菲斯小姐像往常一樣說:“索瑪斯,水又沒有開。”索瑪斯小姐滿面通紅,照例答道:

  “噢,老天,我確定這一次水開了。”

  場面原本要照例進行下去,蘭斯·佛特斯庫進來,把一切打斷了。他茫然看看四周,格里菲斯小姐跳起來,上前迎接他。

  “蘭斯先生,”她叫道。

  他轉向她,臉上露出笑容。

  “嘿,咦,是格里菲斯小姐。”

  格里菲斯小姐很高興。他已十一年沒看見她,還記得她的姓氏。她以心慌的口吻說:

  “你居然記得。”

  蘭斯展現所有的魅力,輕松自如地說:

  “我當然記得。”

  興奮的火花傳遍了打字室。索瑪斯小姐忘記泡茶的煩惱。

  她微張著嘴巴凝視蘭斯先生。貝爾小姐由打字機上往前看,柴斯小姐謙謙虛虛拿出粉盒,在鼻子上補妝。蘭斯·佛特斯庫看看四周。

  他說:“原來這裡一切都和當年一樣。”

  “改變不多,蘭斯先生。你的膚色赤褐,看來好健康!我想你在國外日子一定過得很有趣吧。”

  蘭斯說:“不妨這麼說。但是我現在也許要試試倫敦的趣味生活喔。”

  “你要回辦公室這兒?”

  “也許。”

  “噢,好開心喔。”

  蘭斯說:“你們會發現我落伍了。格里菲斯小姐,你得指引我各種竅門。”

  格里菲斯小姐笑得很開心。

  “蘭斯先生,有你回來一定很棒。真的很棒。”

  蘭斯以欣賞的目光看她一眼。

  他說:“你真甜,你真甜。”

  “我們始終不相信——我們沒有一個人認為……”格里菲斯小姐說到一半停下來,滿面羞紅。

  蘭斯拍拍她的手臂。

  “你不相信魔鬼像人家描寫的那麼黑?好吧,也許不是。不過那都是陳年舊事了。再提也沒有用。未來才重要。”他又說:“我哥哥在不在?”

  “我想他在裡層辦公室。”

  蘭斯輕輕松松點個頭,繼續往前走。通往內殿的小前廳有一個表情嚴肅的中年婦人坐在辦公桌後面,她站起來攔阻道:

  “請問大名,有什麼事?”

  蘭斯用懷疑的表情望著她。

  “你就是——葛羅斯佛諾小姐?”他問道。

  人家跟他說葛羅斯佛諾小姐是漂亮的金發兒。報道雷克斯·佛特斯庫案開庭的新聞登出她的照片,照片上的她確實很美。這位不可能是葛羅斯佛諾小姐。

  “葛羅斯佛諾小姐上星期走了。我是柏西瓦爾·佛特斯庫先生的現任秘書強堡太太。”

  蘭斯暗想:“正合柏西瓦爾的作風。辭掉漂亮的金發美女,換上一位醜八怪。不知道為什麼?是為了安全,還是因為這一個薪水比較便宜?”

  他輕松地說:

  “我是蘭斯·佛特斯庫。你沒見過我。”

  強堡太太道歉說:“噢,真抱歉,蘭斯先生。我想你是第一次到辦公室來吧?”

  蘭斯微笑說:“是第一次,卻不是最後一次。”

  他橫越房間,打開以前他父親的私人辦公室。出乎意料之外,坐在辦公桌後面的不是柏西瓦爾,而是尼爾督察。尼爾督察正在分類整理一大疊檔,他抬頭看一眼,點點頭。

  “早安,佛特斯庫先生,我猜你來執行任務了。”

  “原來你已聽說我決定進公司?”

  “你哥哥告訴我的。”

  “他說了?態度熱誠吧?”

  尼爾督察盡量掩飾一抹笑意。

  “看不出熱誠的跡象,”他一本正經地說。

  “可憐的柏西,”蘭斯評論說。

  尼爾督察好奇地望著他。

  “你真的要變成金融界的人?”

  “尼爾督察,你認為不可能?”

  “佛特斯庫先生,看來不太相稱。”

  “為什麼?我是家父的兒子啊。”

  “也是令堂的兒子。”

  蘭斯搖搖頭。

  “督察,這你可就不懂了。家母是維多利亞式的浪漫主義者。她愛讀《國王牧歌》,你看我們古怪的名字就知道了。她行動不便,我想她跟現實脫了節。我可不一樣。我沒有感傷,也不大有浪漫情懷,是徹頭徹尾的寫實主義者。”

  尼爾督察指出:“人不見得跟自己所想的一樣。”

  “嗯,我想這是真話,”蘭斯說。

  他坐在椅子上,以他特有的姿勢伸出一隻長腿,自顧微笑著。後來他出其不意地說:

  “督察,你比我哥哥精明。”

  “哪一方面,佛特斯庫先生?”

  “我使柏西嚇一大跳,他以為我准備過商業生涯,以為我要插手管他的事。他認為我會開始花公司的錢,害他捲入投機計劃。真好玩,光為這種樂趣就幾乎值得了!我是說‘幾乎’,不是真的。督察,我無法真的忍受辦公室的生活。我喜歡戶外的空氣和冒險的機會。待在這種地方我會悶死。”他迅速加上一句:“記住,這是不能公開的。別對柏西洩露我的秘密。好不好?”

  “佛特斯庫先生,我想這個問題根本就不會有人提起。”

  蘭斯說:“我得逗一逗柏西。我要害他流點汗,我得討回公道。”

  尼爾說:“佛特斯庫先生,這句話很奇怪。討回公道——什麼公道?”

  蘭斯聳聳肩。

  “噢,那是陳年舊事了,不值得再提起。”

  “聽說過去有點支票的小問題。你說的就是那件事嗎?”

  “督察,你知道的事情可真多!”

  尼爾說:“聽說並未起訴。令尊不肯。”

  “不,他只是把我趕出去罷了。”

  尼爾督察以思索的眼神望著他,心裡所想的卻不是蘭斯·佛特斯庫而是柏西瓦爾——誠實、勤勉、吝嗇的柏西瓦爾。他總覺得此案無論進展到什麼地方,他總是碰見柏西瓦爾·佛特斯庫的謎團。人人都知道柏西瓦爾的外在面貌,但是他的內在人格很難估量。你觀察他,會說他是沒有特色又不大重要的人,始終在父親的掌握之下。副局長說過,“一本正經的柏西”,人如其名。現在尼爾想透過蘭斯密切品評柏西瓦爾的性格。他低聲試探道:

  “你哥哥似乎一直——噢,我怎麼說才好呢——受你父親控制。”

  蘭斯顯然在想這個問題。“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想表面上的印象是如此。不過我不敢說真相是否這樣。我回想過去,發現柏西總能照自己的意思去做,表面上卻又看不出來,真叫人吃驚,你大概明白我的意思吧。”

  尼爾督察暗想:是的,確實叫人吃驚。他翻前面的紙堆,找出一封信,推到桌子那頭的蘭斯面前。

  “佛特斯庫先生,這就是你八月寫的信吧?”

  蘭斯接過去看一眼,又交還給督察。

  他說:“是的,我是夏天回肯亞之後寫的。爹留著,是不是?在哪裡——辦公室這兒?”

  “不,佛特斯庫先生,在紫杉小築令尊的文件堆裡。”

  舊信放在督察面前的桌子上,他仔細端詳。信的內容倒不長。

    親愛的爹:

    

      我跟派蒂商量過了,我同意你的建議。我需要一點時間

    來安頓這邊的事情,大約十月底或十一月初可弄好。到時候

    我會通知你。但願我們比以前合得來。總之,我會盡力。我

    不能多說什麼。請保重。

    

                   兒蘭斯上

  “佛特斯庫先生,你這封信是寄到什麼地方?辦公室還是紫杉小築?”

  蘭斯皺眉回想。

  “很難。我記不清。你知道事情已過了將近三個月。我想是辦公室吧。是的,我大概能肯定。是寄到辦公室這裡。”他停頓片刻才好奇地問道:“怎麼?”

  尼爾督察說:“我覺得奇怪。令尊沒將它放進這邊的私人文件檔案裡。他帶回紫杉小築,我是在他那邊的書桌裡發現的。不知道他為什麼會那樣。”

  蘭斯笑了。

  “我猜是不想讓柏西看見。”

  尼爾督察說:“是的,看來如此。那麼你哥哥看得到令尊這裡的私人檔羅?”

  蘭斯猶豫不決地皺著眉說:“噢,也不盡然。我意思是說,他高興的話大概隨時能翻閱,但是他不……”

  尼爾督察替他把話說完。

  “他不該翻的?”

  蘭斯咧開大嘴巴。“對,坦白說,那樣是偷看,不過我想柏西經常偷看。”

  尼爾督察點點頭,他也認為柏西瓦爾·佛特斯庫可能會偷看。這倒符合督察對他個性的初步瞭解。

  蘭斯低聲說:“說曹操曹操到,”此時門開了,柏西瓦爾·佛特斯庫走進來。他正要跟督察講話,看見蘭斯,皺著眉頭打住了。

  他說:“嘿,你在這兒?你沒跟我說你今天要來。”

  蘭斯說:“我突然有一股工作的熱誠,所以來這邊准備派上用場。你要我做什麼?”

  柏西瓦爾說:

  “目前沒有事,根本沒事可做。我們得安排一下,看你要擔任哪一方面的工作。我們得安排一個辦公室給你。”

  蘭斯咧嘴一笑說:

  “對了,老哥,你為什麼辭掉美人兒葛羅斯佛諾小姐,換上那位馬臉的女人?”

  柏西瓦爾厲聲抗議:“真是的,蘭斯。”

  蘭斯說:“愈換愈糟。我期待漂亮的葛羅斯佛諾小姐。你為什麼辭退她?認為她知道得太多了?”

  柏西瓦爾氣沖沖地說:“當然不是。你怎麼想的!”一張蒼白的面孔浮起紅暈。他轉向督察,冷冷地說:“你別聽我弟弟胡說,他有種古怪的幽默感,”又說:“我一向不怎麼信賴葛羅斯佛諾小姐的智能。強堡太太風度極佳,要求的待遇也很公道,人又能幹。”

  蘭斯眼睛看著天花板,喃喃地說:“要求的待遇很公道。柏西,我真的不贊成節省辦公室的人事開銷。對了,悲劇發生的這幾星期,員工們一直忠心支持我們,你不認為我們該全面加薪嗎?”

  柏西尼爾·佛特斯庫脆聲說:“當然不。員工未要求,事實上也沒有必要。”

  尼爾督察注意到蘭斯眼中的邪惡光芒。柏西瓦爾生氣,根本沒發覺。

  他結結巴巴地說:“你老有一些浮誇到極點的怪念頭。照公司目前的狀況,節儉是我們唯一的生機。”

  尼爾督察歉然咳嗽一聲。

  他對柏西瓦爾說:“佛特斯庫先生,我有一件事要跟你談談。”

  “是的,督察?”柏西瓦爾將注意力轉到尼爾身上。

  “佛特斯庫先生,我要向你提出幾點。聽說最近六個月——也許不止,可能有一年了——令尊的言行害你愈來愈焦急。”

  柏西瓦爾斷然說:“他不健康。他根本不健康。”

  “你想勸他看醫生,卻未能成功。他明明白白拒絕?”

  “是的。”

  “我想請問你,你是否懷疑令尊患了一般所謂的‘癲狂性麻痹症’,症狀包括誇大妄想狂和焦躁,遲早會完全發瘋?”

  柏西瓦爾顯得很驚訝。“督察,你實在太機靈了。我確實害怕這一點。所以我急著要家父去接受治療。”

  尼爾說:

  “然而,在你說服令尊就醫以前,他可能對公司造成大損害?”

  “確實如此,”柏西瓦爾表示同意。

  “這種情形實在很不幸,”督察說。

  “很可怕,沒有人知道我是多麼焦急。”

  尼爾柔聲說:

  “由公司的觀點看來,令尊死亡是一大幸事羅。”

  柏西瓦爾厲聲說:

  “你別以為我對家父的死訊會抱著那種看法。”

  “佛特斯庫先生,這不是你觀點如何的問題。我只談實際問題。令尊在財務完全崩潰之前死了。”

  柏西瓦爾不耐煩地說:

  “是,是的,事實上你說得對。”

  “這是你們全家的一大幸事,因為他們都仰賴這家公司。”

  “是的,不過督察,我真不明白你用意何在……”柏西瓦爾說到一半停下來。

  尼爾督察說:“噢,佛特斯庫先生,我沒什麼用意,我只是把心目中的事實弄清楚。還有一件事,我記得你說令弟多年前離開英國以後,你就沒跟他聯絡過。”

  “是的,”柏西瓦爾說。

  “其實不見得吧,佛特斯庫先生?我意思是說春天你為令尊的健康情形擔憂,曾經寫信到非洲給你弟弟,說你為令尊的言行感到焦慮。我想你是要令弟跟你聯合勸令尊接受檢查,必要時對他的病情加以控制。”

  “我——我——真的,我不明白……”柏西瓦爾十分震驚。

  “是這樣吧,佛特斯庫先生?”

  “噢,事實上我覺得這樣很正當。蘭斯畢竟是公司的小股東。”

  尼爾督察轉頭看蘭斯。蘭斯咧著嘴巴笑。

  “你收到那封信?”尼爾督察問道。

  蘭斯·佛特斯庫點點頭。

  “你怎麼答覆?”

  蘭斯的嘴巴咧得更大。

  “我叫柏西滾他的,別打擾老頭。我說老頭對他自己的作為說不定清楚得很。”

  尼爾督察的目光回到柏西瓦爾身上。

  “你弟弟的回信是不是這麼說?”

  “我——我——噢,我想大致是吧。只是口吻更氣人。”

  蘭斯說:“我想督察最好聽聽淨化過的內容。尼爾督察,坦白說,我基於上述理由,收到家父的信就回家來看看自己的想法對不對。我跟家父會晤很短的時間,坦白說我看不出他有什麼大毛病。他只是略嫌激動罷了。我看他完全有能力管自己的事情。總之,我回非洲跟派蒂商量以後,決定回家——怎麼說好呢——公平裁決。”

  他說話的時候瞟了柏西瓦爾一眼。

  柏西爾瓦·佛特斯庫說:“我反對,我反對,我強烈反對你的說法。我不打算犧牲家父,我是關心他的健康。我承認我也關心……”他停頓片刻。

  蘭斯連忙插嘴。

  “你也關心你的口袋,呃?柏西的小口袋。”他站起來,態度突然變了。“好吧,柏西,我鬧夠了。我假裝要在這裡工作,打算讓你緊張。我不讓你事事如願,可是我再鬧下去才有鬼哩。坦白說,跟你在同一個房間裡我覺得惡心。你向來是肮髒卑鄙的下流胚:刺探、偷看、說謊、惹事。我還要告訴你一句話。我無法證明,不過我始終相信引起大糾紛並害我被趕走的那張支票是你假造的,偽造得真差勁,字體太高,引人注目。我自己記錄太差,無法辯白,但是我常常驚歎老頭竟沒想到:我若偽造他的簽名,一定會偽造得高明些。”

  蘭斯抬高嗓門,滔滔不絕往下說:“算了,柏西,我不再玩這種傻把戲。我對英國和倫敦商業區感到厭煩。我討厭你這種穿條紋褲和黑西裝,嗓門吞吞吐吐,玩金融詐術的小男人。我們照你的建議分財產,我要帶派蒂回到一個截然不同的國家——有空間呼吸和活動的國家。你可以自行分證券;保存優良的和可靠的,保存利息百分之二、百分之三和百分之三點五的債券。把你所謂爹最近的投機股權給我。其中大部分可能一文不值。但是我打賭有一兩件到頭來會比你那可靠的百分之三信託股票更值錢。爹是精明老鬼。他的冒險,冒大險。有些冒險獲利百分之五,百分之六和百分之七。我支持他的眼光和運氣。至於你,小毛蟲……”蘭斯向哥哥逼近,哥哥連忙往後退,繞過桌角到尼爾督察身邊。蘭斯說:“好吧,我不碰你。你要我離開這兒,你趕我出去。你應該滿足了。”

  他大步走向門口說:“你若願意,不妨把以前的‘黑畫眉礦場’丟給我。假如殺人狂麥克坎齊一家正在追蹤我們,我會引他們去非洲。”他穿過門口,又加上一句:“事隔這麼多年了,復仇好像不可思議。不過尼爾督察似乎看得很認真,對不對,督察?”

  柏西瓦爾說:“胡扯,不可能有這種事!”

  蘭斯說:“問他呀。問他為什麼一直調查黑畫眉和爹口袋裡的黑麥。”

  尼爾督察輕輕摸著上唇說:

  “佛特斯庫先生,你記得夏天的黑畫眉事件。調查自有理由。”

  柏西瓦爾又說:“胡扯。多年沒有人聽見麥克坎齊一家的消息。”

  蘭斯說:“不過,我幾乎敢發誓我們身邊有麥克坎齊家的人。我想督察也這麼認為。”

  蘭斯·佛特斯庫來到下麵的街道,尼爾督察趕上他。

  蘭斯怯生生對他露齒一笑。

  他說:“我不是故意的。不過我突然發起脾氣來。噢!算了——不久總得有類似的結果。我要在薩佛依跟派蒂見面——督察,你跟我同路嗎?”

  “不,我要回貝敦石南林,不過我還有話要問你,佛特斯庫先生。”

  “好的!”

  “你走進裡層辦公室,看我在那兒——你大吃一驚。為什麼?”

  “大概因為我沒料到是你吧。我以為會在那兒找到柏西。”

  “沒人告訴你他出去了?”

  蘭斯好奇地望著他。

  “沒有。他們說他在辦公室裡。”

  “我明白了——沒有人知道他出去。裡層辦公室並沒有第二道門——不過小前廳倒有一扉門直接通到走廊——我猜你哥哥是由那邊出去的——但是我奇怪強堡太太竟沒告訴你。”

  蘭斯笑一笑。

  “當時她可能去拿她的茶了。”

  “是的——是的——對。”

  蘭斯看看他。

  “督察,有什麼主意嗎?”

  “只是為幾件小事疑惑罷了,佛特斯庫先生——”

第24節

  尼爾督察坐在前往“貝敦石南林”的火車上,玩《泰晤上報》的字謎,老是不成功。他腦子裡思索各種可能性,無法專心。他看新聞也同樣心不在焉。他看到日本有地震,坦幹伊加發現鈾礦,一位商船海員的屍體被沖到南安普敦附近,碼頭工人即將罷工。他讀到最近有人被警棍打死,有一種新藥能醫嚴重肺病等等。

  這些新聞在他的腦海中造成古怪的圖案。不久他又重拾字謎,一連寫出三個題解。

  等他到達“紫杉小築”,他已下定某種決心。他對海依巡佐說:

  “那位老太太呢?她是不是還在這兒?”

  “瑪波小姐?噢,是的,她還在這兒,跟樓上的老太太變成好朋友了。”

  “我明白了,”尼爾停頓片刻才說:“此刻她在什麼地方?我想見她。”

  幾分鐘後瑪波小姐來了,滿面通紅,呼吸很急促。

  “尼爾督察,你要見我?但願我沒讓你久等。起先海依巡佐找不到我。我在廚房跟克倫普太太說話。我正在誇獎她的點心,說她的手藝好靈活,告訴她昨天晚上的蛋白牛奶酥實在太好吃了。你知道,我常常覺得慢慢接近正題比較好,你不覺得嗎?我猜你不容易這樣。你總得直接提出你要問的問題。但是像我這種時間多得很的老太婆,說些不必要的閒話是預料中事。俗話說,要得到廚師的好感,得透過她的點心。”

  尼爾督察說:“其實你想跟她談的是葛萊蒂·馬丁?”

  瑪波小姐點點頭。

  “是的,葛萊蒂。你要明白,克倫普太太真的能告訴我不少她的資料,不是跟謀殺案有關的事情,我不是那個意思;是她最近的精神狀態和她談的怪話。我所謂‘怪’不是特別,只是零星的談話。”

  “你覺得有用嗎?”尼爾督察問道。

  瑪波小姐說:“有。我真的覺得很管用。你知道,我認為事情變得明朗多了,你不以為嗎?”

  “可以說是,也可以說不是,”尼爾督察說。

  他發覺海依巡佐已走出房間,他深感慶幸,因為他現在要做的事有點不合辦案的傳統。

  他說:“聽著,瑪波小姐,我要認真跟你談談。”

  “是的,尼爾督察。”

  尼爾督察說:“你和我可以說代表不同的觀點。瑪波小姐,我承認以前在蘇格蘭場聽過你的事跡。”他露出笑容:“你在那邊好像很有名。”

  瑪波小姐很不安:“怎麼會呢?不過我好像常常捲入跟我不相干的事。我是指刑案和古怪的事情。”

  “你出名了,”尼爾督察說。

  瑪波小姐說:“當然啦,亨利·克裡瑟林爵士是我的好朋友。”

  尼爾又說:“我說過,你我代表相反的觀點,不妨說是正常和不正常兩面。”

  瑪波小姐腦袋微斜。

  “督察,不知道你這句話究竟是什麼意思?”

  “瑪波小姐,事情可以用一種正常的角度來觀察。此命案使某些人獲利——有一個人獲利尤其多。第二樁命案也對此人有好處。第三樁命案則不妨說是為了安全而殺人。”

  “不過,你說的第三樁命案是指那一樁呢?”瑪波小姐問道。

  她的眼睛呈鮮麗的瓷藍色,正精明地望著督察,他點點頭。

  “是的,你問得有道理。你知道,前幾天副局長跟我談這幾樁命案,我總覺得他有一句話不大對勁。對了,我想的是那首兒歌。國王在帳房裡,王后在客廳,女傭正在晾衣服。”

  瑪波小姐說:“不錯,前後文是按這個順序排列,可是事實上葛萊蒂一定比佛特斯庫太太先遇害,對吧?”

  尼爾說:“我想是的。我確定如此。她的屍體到深夜才被人發現,那時候很難研判她死了多久。不過我個人認為她一定是在五點左右遇害,否則的話……”

  瑪波小姐插嘴了。“否則的話她一定會把第二個托盤端進小客室吧?”

  “對。她把茶盤端進去,又去端第二個托盤,走到門廳,事情就發生了。她看見或聽見了某一個現象。問題是那個現象究竟是什麼。也許是杜博斯由佛特斯庫太太的房間走下樓。也許是愛蘭·佛特斯庫的男朋友吉拉德·萊特由側門進屋。無論來者是誰,總之他誘使她放下托盤,走到花園去。我想她過不久就死了。外面很冷,她只穿薄薄的制服。”

  瑪波小姐說:“你說得很對。我意思是說,根本就不是‘女傭在花園裡晾衣服’這回事。她不會在傍晚晾衣服,也不會不加外套就走到曬衣繩那邊去。這件事和曬衣夾都是一種偽裝,要使情況和兒歌相符。”

  尼爾督察說:“不錯,真瘋狂。這就是我和你觀點不同的地方。我無法——我硬是無法接受兒歌這回事。”

  “不過督察,命案和兒歌相符。你一定同意兩者相符吧。”

  尼爾沉重地說:“的確相符,然而順序卻錯了。我意思是說,兒歌明明說女傭是第三位死者。可是我們知道王后才是第三位。阿黛兒·佛特斯庫在五點二十五分到六點差五分之間遇害。當時葛萊蒂已經死了。”

  瑪波小姐說:“完全錯了,不是嗎?以兒歌來說完全錯了——這一點意味深長,對不對?”

  尼爾督察聳聳肩。

  “也許是我吹毛求疵。命案符合兒歌所寫的情況,我猜這就夠了。不過我是站在你的觀點來說話。現在我要列出我這一面的案情。我要去掉黑畫眉啦、黑麥啦……等等枝節,我要從單純的事實、常識和正常人凶殺的理由著手。首先是雷克斯·佛特斯庫的命案,誰因他死亡而獲利呢?獲利的人很多,不過獲利最多的是他兒子柏西瓦爾。那天早晨柏西瓦爾不在紫杉小築,他不可能在父親的咖啡或早餐食品中下毒——至少起先我們是這麼想的。”

  瑪波小姐的眼睛一亮:“啊,有辦法的,是不是?你知道,我一直在想這件事,有了好幾個念頭。不過當時找不到證據。”

  尼爾督察說:“讓你知道也無妨。‘塔西因’是加在一瓶新的橘子醬裡。那瓶橘子醬放在早餐桌上,上面一層被佛特斯庫先生吃掉了。有人把那瓶橘子醬扔進灌木叢中,新拿一瓶,挖掉同樣的分量再放進食品室裡。後來灌木叢中那瓶找到了,我剛剛得知化驗的結果,肯定含有‘塔西因’沒錯。”

  瑪波小姐喃喃地說:“原來是這樣,做起來太簡單太容易了。”

  尼爾又說:“統一投資公司的情況不佳。如果公司遵從老佛特斯庫的遺囑付十萬鎊給阿黛兒·佛特斯庫,公司大概就會破產。只要佛特斯庫太太在丈夫死後多活一個月,那筆錢非付給她不可。她不關心公司或者公司的困境。可是她丈夫死後不到一個月她就死了,她一死受益者就是雷克斯·佛特斯庫的餘產繼承人。換言之,又是柏西瓦爾·佛特斯庫。”

  督察叫苦說:“總是柏西瓦爾·佛特斯庫。然而,他雖可在橘子醬內動手腳,卻不可能毒死繼母或勒斃葛萊蒂。據秘書說,那天下午五點鐘他在市區辦公室裡,直到將近七點才回到這兒。”

  瑪波小姐說:“這麼一來就難辦了,是不是?”

  尼爾督察憂郁地說:“這一來簡直不可能。換言之,柏西瓦爾的嫌疑去除了。”他不再壓抑和顧慮,說話帶點辛酸,幾乎沒感覺聽者的存在。“無論我走到哪裡,無論我轉向何方,我總是撞到同一個人:柏西瓦爾·佛特斯庫!然而卻又不可能是柏西瓦爾·佛特斯庫。”他略微恢復常態說:“噢,也有別的可能性,另外有人具有充分的動機。”

  瑪波小姐高聲說:“當然,譬如杜博斯先生,還有年輕的萊特先生。督察,我同意你的看法。只要扯上受益問題,我們就得多疑一點,必須避免信賴別人。”

  尼爾忍不住露出笑容。

  “總是往最壞的地方想,呃?”他問道。

  這位外表迷人又脆弱的老太太竟信仰這種學說,似乎很奇怪。

  瑪波小姐熱誠地說:“噢,是的,我向來相信最壞的一面。說來可悲,這樣做往往證明是對的。”

  尼爾說:“好吧,我們朝最壞的地方想。可能是杜博斯干的,可能是吉拉德·萊特幹的——也就是說他如果和愛蘭·佛特斯庫同謀,由她在橘子醬裡動手腳的話——我想柏西瓦爾少夫人也有可能。她在現場。不過我提到的這些人卻都不符合瘋狂的觀點。他們與黑畫眉和口袋裡的黑麥扯不上關系。那是你的理論,而你可能是對的。若是如此,嫌犯就濃縮成一個人了,對不對?麥克坎齊太太在精神病院,而且已待了許多年。她不會在橘子醬裡動手腳,或者在下午茶中放氰化物。她兒子在敦克爾克戰死。那就只剩她女兒露比·麥克坎齊了。你的理論如果正確,如果一連串命案都起于黑畫眉礦場的舊事,那麼露比·麥克坎齊一定在這棟房子裡,只有一個人可能是露比·麥克坎齊。”

  瑪波小姐說:“我覺得你有點太武斷了。”

  尼爾督察不理她。

  他惡狠狠地說:“只有一個人。”

  他站起來走出房間。

  瑪麗·竇夫在她自用的起居室裡。那是一間佈置簡朴的小房間,但是很舒服,可以說是竇夫小姐本人給了它舒服的氣氛。尼爾督察敲門的時候,瑪麗·竇夫正在看一堆零售商的帳冊,她抬頭以清晰的嗓門說:

  “進來。”

  督察走進屋內。

  “請坐,督察。”竇夫小姐指指一張椅子。“你能不能等一下?魚販的總帳好像不大對,我得核對一下。”

  她合計帳目時,尼爾督察默默坐著打量她。他暗想:這個女孩子真安詳,真沉著。他跟往常一樣,對那自信的外表所隱藏的真性格感到好奇。他注意她的輪廓跟他在松林療養院見過的女人有沒有相像的地方。膚色有點像,面孔倒看不出相似處。不久瑪麗·竇夫抬頭說:

  “怎麼,督察?有什麼事要我效勞嗎?”

  尼爾督察靜靜地說:

  “竇夫小姐,你知道此案有幾個非常奇怪的特徵。”

  “嗯?”

  “首先佛特斯庫先生的口袋裡有黑麥,相當離奇。”

  瑪麗·竇夫表示同感:“確實很不尋常。你知道我無法想出任何解釋。”

  “然後又有黑畫眉的怪事。夏天佛特斯庫先生桌上有四隻死黑畫眉,而餡餅裡的牛肉和火腿也被人換上黑畫眉。竇夫小姐,我想兩件事發生的時候,你都在這裡吧?”

  “是的,不錯,現在我想起來了。真令人生氣。實在是一件沒有目的又惡毒的行為,何況在那個時候。”

  “也許不見得沒有目的喔。竇夫小姐,你對黑畫眉礦場知道多少?”

  “我好像沒聽過黑畫眉礦場吧?”

  “你說你名叫瑪麗·竇夫。這是不是你的真名,竇夫小姐?”

  瑪麗·竇夫揚起眉毛。尼爾督察覺得她的藍眼睛閃過一絲警戒的光芒。

  “好一個非比尋常的問題,督察。你是不是暗示我的名字不叫瑪麗·竇夫?”

  尼爾快快活活地說:“我正是這個意思。我暗示你的名字叫做露比·麥克坎齊。”

  她瞪著他。有一段時間她的表情茫茫然,既無抗辯也無吃驚的跡象。尼爾督察暗想:那張臉叫人覺得她正在盤算什麼。過了一兩分鐘她才用平靜無特色的嗓音說:

  “你指望我說什麼?”

  “請回答我的問題。你的名字是不是叫做露比·麥克坎齊?”

  “我已經跟你說過我名叫瑪麗·竇夫。”

  “可是你有證據嗎,竇夫小姐?”

  “你想看什麼?我的出生證明?”

  “可能有用,也可能沒有用。我意思是說,你也許有一張叫瑪麗·竇夫的出生證明。那位瑪麗·竇夫說不定是你的朋友或者某一位已經死去的人。”

  瑪麗·竇夫的聲音又有了好玩的意味。“是的,可能性很多,對不對?督察,你進退兩難吧?”

  尼爾說:“松林療養院的人可能認得你。”

  瑪麗揚起眉毛。“松林療養院!松林療養院是什麼,在什麼地方?”

  “我想你清楚得很,竇夫小姐。”

  “我告訴你,我完全不知道。”

  “你斷然否認你就是露比·麥克坎齊?”

  “我其實不想否認任何事。你知道,督察,我認為該由你來證明我是這位露比·麥克坎齊——不管她是誰。”現在她的藍眼睛有好玩和挑戰的意味。瑪麗·竇夫筆直盯著他的眼睛說:“是的,督察,一切全看你了。你若有辦法,就證明我是露比·麥克坎齊吧。”

第25節

  尼爾督察下樓的時候,海依巡佐像密謀般耳語道:“長官,多嘴的老太婆正在找你哩。她好像有很多話要跟你說。”

  “混蛋!”尼爾督察說。

  海依巡佐說:“是的,長官,”臉上的肌肉一動也不動。他正要走開,尼爾叫他回來。

  “海依,查閱竇夫小姐給我們的這些摘記,尤其是跟她以前的工作和環境有關的部分,查一下——對了,另外我還想知道一兩件事。把調查項目准備好,好嗎?”

  他在一張紙上寫了幾行字,交給海依巡佐,巡佐說:

  “長官,我馬上去查。”

  尼爾督察經過圖書室,聽見嗡嗡的人聲,就向裡面看一眼。無論瑪波小姐剛才是不是在找他,現在她正專心和柏西瓦爾·佛特斯庫少夫人說話,手上的毛線針忙得卡卡響。尼爾督察聽見半句話:

  “……我一直認為護理工作需要才華。那是非常高尚的工作。”

  尼爾督察悄悄退開。他以為瑪波小姐注意到他了,可是她不理會他的存在。

  她繼續用輕柔的嗓音說:“有一次我手腕骨折,一位迷人的護士照顧我。後來她轉而看護史帕柔太太的兒子,他是很好的海軍青年軍官。好美的戀史,真的,後來他們訂婚了。我覺得真羅曼蒂克。他們結了婚,日子過得很快樂,有兩個可愛的小孩。”瑪波小姐多情地歎口氣,“是肺炎,你知道。肺炎要靠護理,對吧。”

  珍妮佛·佛特斯庫說:“噢,是的,肺炎幾乎全靠護理。當然啦,現在‘M和B’藥效驚人,肺炎不再需要長期戰鬥了。”

  瑪波小姐說:“孩子,我相信你一定是很出色的護士。你的戀情就是那樣開始的吧?我意思是說,你到這邊來看護柏西瓦爾·佛特斯庫少爺,對不對?”

  珍妮佛說:“是的,是的,是——一切就是那樣發生的。”

  她的語氣不怎麼興奮,但是瑪波小姐好像沒發覺。

  “我瞭解的。我們當然不該聽傭人閒扯,不過我這種老太婆恐怕難免想聽聽人家的事情。我剛才說什麼來著?噢,對了。起先另有一位護士,對不對?她被打發走了——好像是這樣。我相信是做事不小心。”

  珍妮佛說:“我想不是不小心。好像是她父親或是誰病重,所以我來接替她。”

  瑪波小姐說:“我明白了。於是你墜入情網,就這麼回事。是的,真好,真好。”

  珍妮佛·佛特斯庫說:“我不敢確定好不好。我常常希望,”——她的聲音顫抖——“我常常希望能再回病房去。”

  “是的,是的,我瞭解。你對你的職業很熱衷。”

  “當時不見得,不過現在回想起來——你知道,生活實在很單調,整天沒事做,瓦爾又全心放在事業上。”

  瑪波小姐搖搖頭。

  她說:“現在紳士們必須辛苦工作。無論有多少錢,好像一點閒暇都沒有。”

  “是的,這一來妻子有時候好寂寞好無聊。我常常希望自己沒來這兒。噢,算了,我不該做那種事。”

  “孩子,不該做什麼?”

  “我不該嫁給瓦爾。噢,算了——”她猝然歎口氣。“我們別再談了。”

  瑪波小姐乖乖改談巴黎正在流行的新裙子。

  瑪波小姐敲書齋的門,尼爾督察叫她進去,她說:“多謝你剛才沒打岔。你知道,我想證實一兩個小重點。”她以斥責的口吻說:“剛才我們其實還沒有談完。”

  尼爾督察露出迷人的笑容。“瑪波小姐,真抱歉。我剛才恐怕相當失禮。我請你來商量,卻一個人猛講話。”

  瑪波小姐立刻說:“噢,沒關系。你知道,當時我還沒准備好,無法把所有的底牌都亮出來。我意思是說,除非我百分之百確定,否則我不想指控任何人。當然這是指在腦子裡而言,現在我確定了。”

  “你確定什麼,瑪波小姐?”

  “咦,確定誰殺佛特斯庫先生呀。我意思是說,你跟我談橘子醬的事,問題就解決了。我是指看出作案經過,兇手是誰,而且不超出心智能力的範圍。”

  尼爾督察眨眨眼。

  瑪波小姐察覺他的反應,就說:“真抱歉,有時候我很難把話說清楚。”

  “瑪波小姐,我還不太確定我們正在討論什麼。”

  瑪波小姐說:“好吧,也許我們最好從頭說一遍——我意思是說,如果你有時間的話。我想向你闡明我的觀點。你知道,我跟人家談過很多話,跟蘭姆士伯頓小姐談過,跟克倫普太太談過,也跟她丈夫談過。當然啦,他愛扯謊,不過這也沒關系,只要你知道撒謊的人撒謊,結果是一樣的。但是我想把電話和尼龍絲襪等要點弄清楚。”

  尼爾督察又眨眨眼,想不通自己為什麼會上當,居然以為瑪波小姐是腦袋清晰的好同僚。但他自忖道:無論她腦袋多麼迷糊,她仍可能探聽到幾則有用的情報。尼爾督察辦案成功,全是專心聽人說話的結果。現在他准備用心聽。

  他說:“請一五一十告訴我,瑪波小姐,不過你能不能從頭談起呢?”

  瑪波小姐說:“是的,當然,起點是葛萊蒂。我意思是說,我是因為葛萊蒂才來的。你曾好意讓我查看她所有的東西。有了那些,加上尼龍絲襪和電話等等事情,案情就很清楚了。我是說佛特斯庫先生和‘塔西因’的事。”

  尼爾督察問道:“你有某種見解?猜到誰把塔西因放進佛特斯庫先生的橘子醬裡?”

  瑪波小姐說:“我不是猜測,我敢確定。”

  尼爾督察第三次眨眨眼睛。瑪波小姐說:“是葛萊蒂,當然。”

第26節

  尼爾督察瞪著瑪波小姐,慢慢搖頭。

  他不敢置信地說:“你是說葛萊蒂·馬丁故意害死雷克斯·佛特斯庫?抱歉,瑪波小姐,我不信。”

  瑪波小姐說:“不,當然她無意害死他,但卻是她下手的!你親口說你盤問她的時候,她緊張又慌亂,而且看來很內疚。”

  “是的,卻不是為謀殺而內疚。”

  “噢,我同意。我說過她無意害死人,可是她把塔西因放進橘子醬裡。當然她不認為那是毒藥。”

  “她以為是什麼?”尼爾督察的口氣仍充滿懷疑。

  瑪波小姐說:“我猜她以為是一種能叫人吐實的藥。你知道,少女們從報上剪下來的東西很有趣,也很有用處。古今都差不多,你知道。美容秘方啦,吸引心上人的秘方啦,還有巫術、靈符和奇跡等等。現在這些都套上科學的標題。沒有人相信魔術師了,沒有人相信誰能揮一根拐杖把你變成青蛙。可是你若在報上讀到科學家注射某一種腺體素,能改變你的器官組織,使你發展出青蛙般的特性,人人都會相信的。葛萊蒂在報上看人描寫過各種叫人吐實的藥,他告訴她的時候,她當然就相信了。”

  “誰告訴她?”尼爾督察問道。

  瑪波小姐說:“亞伯特·伊凡斯呀。那當然不是他的真名。

  反正他夏天在一個度假營中認識她,就猛獻殷勤,向她求愛,我想他還跟她提起受冤枉迫害之類的話。重點是雷克斯·佛特斯庫必須承認自己的行為,作一補償。尼爾督察,我當然不是真的知道,但我相當肯定這一點。他叫她到這邊來任職,如今傭工缺乏,要找個職位太容易了。員工隨時換來換去。後來他們商定一個日子。你記得他最後一張明信片上說,‘記住我們的日子’。那就是他們要行事的大日子。葛萊蒂得把他給她的藥放進橘子醬上層,佛特斯庫先生早餐會吃到,而且她還把黑麥放進他口袋裡。我不知道他向她編了什麼故事來解釋黑麥問題,可是尼爾督察,我從開始就告訴過你,葛萊蒂·馬丁很容易相信別人。事實上,若由一個討人喜歡的青年來告訴她,她什麼話都會相信的。”

  尼爾督察用迷茫的口氣說:“說下去吧。”

  瑪波小姐繼續說:“本來大概說好亞伯特那天要去辦公室拜訪佛特斯庫先生,到時候叫人吐實的藥發生作用,佛特斯庫先生就會招認一切……後來可憐的姑娘聽到佛特斯庫先生的死訊,你不難想像她的心情。”

  尼爾督察提出異議:“那她一定會說出來吧?”

  瑪波小姐問道:

  “你盤問她的時候,她的第一句話是什麼?”

  尼爾督察說:“她說‘我沒幹什麼’。”

  瑪波小姐得意洋洋地說:“對極了,你沒看出這正是她會說的話嗎?你知道,葛萊蒂若打破裝飾品,她會說:‘瑪波小姐,不是我幹的,我想不通怎麼會破。’可憐的孩子們,她們不由自主。她們對自己做的事非常驚慌,一心想避免受責。你不認為一個緊張兮兮的少女在無意殺人的情況下殺了人會承認吧?那未免太不合她們的本性了。”

  尼爾督察說:“是的,我猜如此。”

  他回想自己約談葛萊蒂的情景:她緊張、心煩意亂、歉疚、眼睛不老實……這可能不重要,也可能非常重要。他實在不能怪自己沒找出正確的結論。

  瑪波小姐繼續說:“我說過,她的第一個念頭就是完全否認這回事。後來她亂糟糟在腦中整理一切:也許亞伯特不知道藥性有多強,也許他弄錯了,給她的分量太多。她會替他找藉口,加以解釋。她一定希望對方與她聯絡,而他當然這麼做了,是用電話聯絡的。”

  “你知道?”尼爾猛然問道。

  瑪波小姐搖搖頭。

  “不,我承認是推想的。不過那天有幾次難以解釋的電話。也就是說,人家打電話來,克倫普或克倫普太太去接,電話就掛斷了。你知道,他會這麼做。他打電話來,一直等葛萊蒂接電話,然後跟她訂好約會。”

  尼爾說:“我明白了,你意思是說她死亡那天有約會,要跟他見面。”

  瑪波小姐猛點頭。

  “是的,這有跡象可尋。克倫普太太說得不錯,小姑娘穿著最好的尼龍絲襪和一雙好鞋子。她要去會見某一個人。不過她不是出去跟他碰面,而是他要到紫杉小築來。所以她整天守望,慌慌張張,很晚才准備茶點。後來她端第二個托盤走到門廳,我想她大概沿著走廊向側門望,看見他在那兒向她招手。她放下托盤,出去迎接他。”

  “於是他勒死了她。”

  瑪波小姐噘起嘴唇說:“只要一分鐘就能完事。他怕她說出來,不敢冒險。她非死不可,可憐的傻姑娘。然後……他在她鼻子上夾一根曬衣夾!”老婦人聲音因氣憤而顫抖。“這是為了跟兒歌配合。黑麥、黑畫眉、帳房、蜂蜜麵包和曬衣夾——他只能找這個東西來代替兒歌中叼她鼻子的小鳥——”

  “我猜他最後會去布羅德摩爾瘋人院,我們不能吊死他,因為他是瘋子!”尼爾慢慢說。

  瑪波小姐說:“我想你會吊死他的,督察,他不是瘋子,從未發瘋過!”

  尼爾督察盯著她瞧。

  “瑪波小姐,你向我提出了一個見解。是的——是的——你說你知道,其實只是一種見解。你說有個人該為這些命案負責,他化名為亞伯特·伊凡斯,在夏令營認識葛萊蒂,利用她達到自己的目標。這位亞伯特·伊凡斯想報黑畫眉礦場的舊仇。那你是暗示麥克坎齊太太的兒子唐納·麥克坎齊並未死在敦克爾克,他還活著,策劃這一切?”

  出乎尼爾督察意料之外,瑪波小姐居然猛搖頭。

  她說:“噢,不!噢,不!我沒暗示這一點。尼爾督察,你難道沒看出黑畫眉的事全是偽裝;被一個聽過黑畫眉事件——圖書室和餡餅那件事——的人利用了。黑畫眉是真有的。有個人知道舊事,想要復仇,就把黑畫眉放在那兒。可是此人只想嚇嚇佛特斯庫先生,害他心裡不舒服。尼爾督察,我不相信小孩在成長期間會接受教誨,一心等著復仇。畢竟小孩也有理智。不過誰的父親若受了騙,平白冤死,他或她可能想對禍首玩個惡毒的鬼把戲。我想是這麼回事,而兇手就加以利用。”

  尼爾督察說:“兇手?快,瑪波小姐,說說你對兇手的看法吧。他是誰?”

  瑪波小姐說:“你不會吃驚的,不會真正吃驚。等我說出,是誰,或者我認為是誰,你就明白了。人總得求精確,對不對?——你會看出他就是會幹這幾個案子的那一種人。他精神正常,聰明伶俐,沒有什麼節操。他當然是謀財,說不定是為了一大筆錢。”

  尼爾督察乞求般說:“柏西瓦爾·佛特斯庫?”但他一說出口就知道錯了。瑪波小姐刻劃的人不像柏西瓦爾·佛特斯庫。

  瑪波小姐說:“噢,不,不是柏西瓦爾,是蘭斯。”

第27節

  尼爾督察說:“不可能。”

  他仰靠在椅子上,以著迷的眼神望著瑪波小姐,正如瑪波小姐所言,他並不吃驚。他的話是否認其可能性,並不否認其蓋然性。蘭斯·佛特斯庫符合上述情形:瑪波小姐說得恰到好處。可是尼爾督察想不通答案怎麼會是蘭斯。

  瑪波小姐坐在椅子上,身子往前傾,就像某人向小孩子說明簡單的算術一樣,輕柔又巧妙地道出她的見解。

  “你明白,他素來這樣。我意思是說,他素來是壞胚。壞得入骨,卻始終很迷人,對女人尤其有吸引力。他腦袋機靈,肯冒險。他一直在冒險,由於有魅力,大家總相信他最好的一面而非最壞的一面。夏天他回家來看他父親。我不相信他父親寫信給他,叫他回家——除非你有這方面的實證。”她詢問般停下來。

  尼爾搖搖頭。他說:“不,我沒有老頭召他回來的證據。我只有一封看似蘭斯回非洲後寫給老頭的信。但是他不難在抵達當天把假信塞進父親書房的文件堆裡。”

  瑪波小姐點點頭說:“他很機靈。我說過,他可能是搭飛機回來,想和父親和解,但是佛特斯庫先生不願意。你明白,蘭斯最近剛結婚,他本來靠一筆小收入過活——錢一定也是用各種不正當的手法弄來的——現在那些錢不夠用了。他深愛派蒂——派蒂是甜蜜可愛的姑娘——想跟她過高尚安定的生活——不再變來變去。由他的觀點看來,這需要很多錢。他到紫杉小築的時候一定聽人提過黑畫眉的事,也許是他父親說的,也許是阿黛兒說的。他推斷麥克坎齊的女兒在這棟房子裡,於是靈機一動,認為她可以當謀殺的代罪羔羊。你要明白,他發覺自己不能左右父親的意志,一定認為非殺了父親不可。他可能發現父親不——呃,不太健康——他怕父親死亡的時候已全面破產。”

  督察說:“他確實知道父親的健康情形。”

  “啊——這就說明瞭不少要點。也許他父親名叫雷克斯(意為‘國王’),加上黑畫眉事件使他想起那首兒歌。他可以把全案佈置成瘋子殺人——跟麥克坎齊一家當年的復仇狠話連結在一起。你明白,他自認為可以把阿黛兒和流出公司的十萬鎊也收拾掉。不過還得有第三個角色,亦即兒歌中‘在花園裡晾衣服的女傭’——我猜他這才想起整個邪門的計劃。他可以利用一位天真的同謀,然後趁她洩密前封住她的嘴巴。這一來他就有了第一樁命案的真正不在場證明。其它的就很容易了。他在五點以前由車站趕到這兒,葛萊蒂正好把第二個托盤端進門廳。他走到側門看到她,就向她招手,然後勒死她,把屍體拖到屋角曬衣繩的地方,這只要三四分鐘就夠了。接著他按前門的電鈴,被迎入屋裡,跟家人一起喝茶。茶點後他上樓去看蘭姆士伯頓小姐。他下樓溜進客室,發現阿黛兒獨自在那邊喝最後一杯茶,就坐在她身邊的沙發上,一面跟她說話,一面設法把氰化物放進她的茶杯。你知道,這並不難。一小塊白色結晶,像方糖似的。他也許伸手到糖盒那邊,拿出一塊,明明白白放進她的茶杯裡。他會笑著說:‘看,我在你的茶杯里加了糖。’她表示不在乎,攪一攪就喝下去了。簡單又大膽。是的,他是厚顏大膽的傢伙。”

  尼爾督察慢慢說:

  “很可能——不錯。但是我不明白——真的,瑪波小姐,我不明白——他得到了什麼好處。就算老佛特斯庫不死、公司會垮臺,蘭斯只是小股東,怎會為此策劃三件謀殺案呢?我不以為然。我真的不以為然。”

  瑪波小姐承認道:“這是一點小困難。是的,我同意你的話。這確實帶來不少困難。我想……”她猶豫不決看看督察:“我想——我對財務問題很無知——不過我想黑畫眉礦場是真的一文不值嗎?”

  尼爾陷入沉思。各種片斷的印象在他腦海中箝合在一起:蘭斯自願由柏西瓦爾手中接下投機性或者沒有價值的股權;今天他到倫敦,臨別曾叫柏西瓦爾擺脫“黑畫眉礦場”和它的黴運。一座金礦,一座沒有價值的金礦——那座礦場也許並非一文不值喔。可是又好像不大可能。老雷克斯·佛特斯庫對這種事情不太可能弄錯的,當然也可能是最近測出的礦物。那座礦場在哪裡?蘭斯說在西非。可是另外一個人——是蘭姆士伯頓小姐吧——卻說在東非。蘭斯說西非而不說東非,是不是故意騙人?蘭姆士伯頓小姐年老健忘,然而說對的也許是她而非蘭斯哩。蘭斯剛由東非回國。說不定他曾得到最新的情報?

  腦中鏡頭一轉,督察想起另一個片斷。他坐在火車上看《泰晤士報》:“坦幹伊戈發現了鈾礦”。如果鈾礦就在“黑畫眉礦場”的舊址上呢?那就真相大白了。蘭斯在那個地方,知道了消息,那邊若有鈾礦,可以發一筆財,一大筆財!他歎了一口氣,看看瑪波小姐。

  他恨恨地問道:“你認為如何?我有辦法找出證據嗎?”

  瑪波小姐點頭鼓勵他,就像姑媽鼓勵一個正要應考的聰明小侄兒似的。

  她說:“你能證明的。尼爾督察,你是非常非常聰明的人。我從開始就看出來了。現在你知道兇手是誰,應該能找到證據。例如那個夏令營的人可以指認他的照片。到時候他很難解釋自己為什麼化名為亞伯特·伊凡斯在那邊住一個禮拜。”

  是的,尼爾督察思忖道:蘭斯·佛特斯庫機靈無恥——但是他屬於蠻幹型,他冒的險太大了。

  尼爾暗想:“我會逮到他!”然後又心生懷疑,望著瑪波小姐。

  “一切純屬假設,你知道。”他說。

  “是的——不過你心裡十分肯定,對不對?”

  “我想是吧。畢竟我以前見識過他這種人。”

  老婦人點點頭。

  “是的——這很重要——我敢確定,正是基於這個理由。”

  尼爾打趣般望著她。

  “因為你對歹徒很熟悉。”

  “噢,不——當然不是。是因為派蒂——一個甜蜜的姑娘——這種女孩老是嫁到壞胚——起初我就是因為這一點才注意到他的。”

  督察說:“我內心也許肯定了,不過還有很多事有待說明——例如露比·麥克坎齊的事。我敢發誓——”

  瑪波小姐打岔說:

  “你的看法很對。但是你想錯人了。去找柏西少夫人談談吧。”

  尼爾督察說:“佛特斯庫太太,你肯不肯把你婚前的名字告訴我?”

  “噢!”珍妮佛張口喘氣。她似乎嚇慌了。

  尼爾督察說:“夫人,你用不著緊張。但你最好說出真相。我說你婚前的名字叫露比·麥克坎齊,大概沒錯吧?”

  “我的——咦,噢,算了——噢,老天——咦,有何不可呢?”柏西瓦爾·佛特斯庫太太說。

  尼爾督察說:“沒什麼不行的。前幾天我在松林療養院跟令堂談過話。”

  珍妮佛說:“她很氣我。現在我從不去看她,去了只會使她心煩意亂。可憐的媽咪,她對爹太癡情,你知道。”

  “她撫養你們,向你們灌輸誇張的復仇意念?”

  珍妮佛說:“是的,她一再要我們憑《聖經》發誓:永遠不忘此仇,總有一天要殺了他。後來我進醫院接受護理訓練,漸漸發現她的精神狀態不怎麼正常。”

  “佛特斯庫太太,你自己一定也想復仇吧?”

  “噢,當然。雷克斯·佛特斯庫等於害死我父親!我不是說他真的用槍或用刀殺他。但是我相信他見死不救。這是一樣的,對不對?”

  “道德上來說是一樣的——不錯。”

  珍妮佛說:“所以我想討回公道。有位朋友來看護他的兒子,我勸她離職,推薦我代替她。我不知道自己打算怎麼做……督察,我沒有,我真的沒有,從來沒打算要殺佛特斯庫先生。我曾想以差勁的態度看護他兒子,任其死亡。不過人一旦當了護士,不可能這麼做的。事實上,我盡心幫助瓦爾度過難關。後來他喜歡我,向我求婚,我暗想:‘這是最合理的報仇方式’。我意思是說,嫁給佛特斯庫先生的長子,奪回他由家父手中詐取的鈔票,我認為這樣更聰明。”

  尼爾督察說:“是的,不錯,這樣更聰明。”他又加上一句:“我想桌上和餡餅裡的黑畫眉是你放的吧?”

  柏西瓦爾太太臉紅了。

  “是的,我想自己真的很傻氣……不過有一天佛特斯庫先生大談傻瓜,自吹他怎麼騙人——勝過人家。噢,他用的全是合法的手段。我暗自打算嚇嚇他。他真的嚇慌了!心慌意亂到極點。”她還焦急地加上一句:“不過我沒有幹別的事!真的沒有,督察。你不會——你不會以為我殺人吧?”

  尼爾督察微微一笑。

  他說:“不,我不認為如此了。對,最近你有沒有送錢給竇夫小姐?”

  珍妮佛下巴往下沉。

  “你怎麼知道?”

  尼爾督察說:“我們知道很多事。”又自言自語說:“還有很多是猜出來的。”

  珍妮佛說話很快。

  “她來找我,說你指控她是露比·麥克坎齊。她說我若能弄到五百英鎊,她就不點明你的錯誤,讓你一直這麼想。她還說你若知道我是露比·麥克坎齊,我會成為謀殺佛特斯庫先生和我繼母的嫌疑犯。我費了好大的勁兒才弄到那筆錢,因為我不能告訴柏西瓦爾。他不知道我的身世。我只得賣掉訂婚戒指和佛特斯庫先生送我的一條美麗的項鏈。”

  尼爾督察說:“別擔心,柏西瓦爾太太。我們大概能替你把錢要回來。”

  次日尼爾督察又約見瑪麗·竇夫小姐。

  他說:“竇夫小姐,不知道你肯不肯交出一張五百英鎊的支票,付給柏西瓦爾·佛特斯庫太太。”

  他終於看到瑪麗·竇夫失去鎮定,深感欣慰。

  她說:“我猜那個蠢貨告訴你了。”

  “是的,竇夫小姐,勒索是很嚴重的罪名喔。”

  “督察,這也不算勒索嘛。我想我的勒索罪名很難成立。我只是幫柏西瓦爾太太一個特別的忙罷了。”

  “好吧,竇夫小姐,你若把那張支票交給我,我們就算了。”

  瑪麗·竇夫把她的支票簿拿來,並取出鋼筆。

  她歎口氣說:“真惱人。我現在手頭特別緊。”

  “我猜你馬上就要另找工作了吧?”

  “是的,這個工作結果和計劃不相符。從我的觀點看來非常不幸。”

  尼爾督察表示同感。

  “是的,這一來你的處境相當困難,對不對?我意思是說,我們可能隨時會查你以前的經歷。”

  瑪麗·竇夫恢復鎮定,揚起盾毛。

  “督察,我向你保證,我的過去無懈可擊。”

  尼爾督察怡然同意說:“是的,不錯,竇夫小姐,我們不指控你什麼。不過說來真巧,你任職過的三個地方在你走後三個月左右都發生竊案。竊賊似乎深知貂皮大衣、珠寶等物放在什麼地方。奇怪的巧合,對不對?”

  “督察,巧事可能發生的。”

  尼爾說:“噢,是的,但也不能發生太多次,竇夫小姐。我敢說未來我們可能會再碰面。”

  瑪麗·竇夫說:“我希望——尼爾督察,我無意失禮——不過我希望我們別再碰頭。”

第28節

  瑪波小姐摸平皮箱的頂層,把一截羊毛披肩塞進去,蓋好箱蓋。她看看臥房四周。不,她沒遺忘什麼。克倫普進來替她拿行李。瑪波小姐進隔壁的房間去向蘭姆士伯頓小姐道別。

  瑪波小姐說:“你盛情招待,我回報的方式恐怕很差勁。但願有一天你能原諒我。”

  “哈,”蘭姆士伯頓小姐說。

  她照常玩單人橋牌。

  她說:“黑J,紅Q。”然後以精明的目光斜睨了瑪波小姐一眼說:“我猜你查到了你要查的東西。”

  “是的。”

  “我猜你都告訴那個警局督察了吧?他能證實案情嗎?”

  瑪波小姐說:“我幾乎肯定可以。這需要一點時間。”

  蘭姆士伯頓小姐說:“我不打聽什麼。你是精明的女人,我一看就知道。我不怪你。壞事就是壞事,必須受到處罰。這個家族有一條惡脈。謝天謝地,不是從我們這一方傳下來的。我妹妹艾爾維拉是傻瓜,如此而已。”

  蘭姆士伯頓小姐用手指拈牌說:“黑J,長得俊,心卻是黑的。是的,我擔心這一點。啊,人總免不了喜歡罪人。那孩子一向有辦法。連我都騙過了……提到那天他離開我的確切時刻,他撒了謊。我沒反駁他,可是我覺得奇怪……後來一直懷疑。不過他是艾爾維拉的兒子——我不忍心說出來。噢,算了,珍·瑪波,你是正直的女人,正義必須伸張。但我替他太太難過。”

  “我也是,”瑪波小姐說。

  派蒂·佛特斯庫在門廳裡等著說再見。

  她說:“我真希望你別走。我會想你的。”

  瑪波小姐說:“我該走了。我已達到來此的目的。說來並不——怎麼愉快。可是你知道,邪惡不該得到勝利,這一點很重要。”

  派蒂露出疑惑的表情。

  “我不懂。”

  “不,孩子,可是有一天你也許會懂的。請容我提出忠告,如果你生命中某一方面出了問題,我想你最快樂的莫過於回到童年快樂的故鄉。孩子,回愛爾蘭去,與犬馬相伴。”

  派蒂點點頭。

  “有時候我真希望佛瑞迪死後我會這麼做。不過我如果去了”——她的聲音變得很輕柔——

  “絕不可能認識蘭斯。”

  瑪波小姐歎了一口氣。

  派蒂說:“我們不留在這裡,你知道。等事情解決,我們要回東非去。我好高興。”

  瑪波小姐說:“親愛的孩子,上帝保佑你。人需要大勇氣才能度過人生的難關。我想你有那種勇氣。”

  她拍拍少女的手,然後放開,由前門出去坐計程車。

  那天晚上,瑪波小姐抵達家門。

  剛由“聖信育幼院”畢業的吉蒂為她開門,笑眯眯地迎接她。

  “小姐,我弄了一條青魚給你當晚餐。看你回來我真高興——你會發現家裡一切都清爽舒服。我已經作開春大掃除了。”

  “吉蒂,真好——我很高興回家。”

  瑪波小姐發現飛簷上有六個蜘蛛網。這些女孩子從來不抬頭!但她為人厚道,不忍說出來。

  “小姐,你的信放在門廳的桌子上。有一張曾誤送到乳酪場。他們老是這樣,對不對?‘丹麥’和‘酪場’的英文字看來有點像,這回字體又差,難怪會送錯。那邊的人不在,房子鎖著,他們今天回家才把信送過來,說‘但願不是重要的信’。”

  瑪波小姐拿起郵件。吉蒂說的那封信放在最上層。瑪波小姐看到汙跡斑斑的草字,一股模糊的回憶湧上心頭。她拆信來看。

    親愛的女士:

    

      我希望你原諒我寫這封信,但我真的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我無意害人。親愛的女士,你會在報上看到消息,他們說是

    謀殺,但不是我幹的,因為我不會做那種壞事,我知道他也

    不會。我是指亞伯特。我說不清楚。不過你知道,我們夏天

    認識,要結婚,只是亞伯特還沒討回公道,他被這位死者佛

    特斯庫先生騙了。佛特斯庫先生否認一切,當然人人都相信

    他,不相信亞伯特,因為他有錢,亞伯特沒錢。不過亞伯特

    有個朋友在某地工作,他們做了這種新藥,就是所謂叫人吐

    實的藥,你可能在報上看過,人吃了這種藥不管想不想說真

    話都會說的。十一月五日亞伯特要到辦公室去見佛特斯庫先

    生,還要帶律師去,我負責在那天早晨讓佛特斯庫先生吃藥,

    等他們來時藥效產生了,他就會承認亞伯特說的話是實情。

    噢,女士,我把藥放在橘子醬裡面,可是現在他死了,我想

    也許藥效太強,不能怪亞伯特,因為亞伯特絕不會做出這種

    事的,但我不能告訴員警,他們也許會以為亞伯特故意殺人,

    我知道他不是。噢,女士,我不知道怎麼辦,該說什麼話,

    員警守在屋子裡,好可怕,他們問問題,嚴厲看著人家,我

    不知道怎麼辦,又沒接到亞伯特的消息。噢,女士,我不想

    求你,不過你若能來幫助我就好了,他們會聽你的話,你對

    我一向很好,我沒有惡意,亞伯特也沒有,你若能來幫我的

    忙多好。

    

      附啟——我在信封裡附上一張亞伯特和我的快照。夏令

    營的一個男孩子拍下來交給我的。亞伯特不知道我有這張照

    片——他討厭人家替他照相。不過女士,你可以看出他是多

    麼漂亮的男孩子。

  瑪波小姐噘著嘴唇俯視照片。照片中的男女四目交投,瑪波小姐先看葛萊蒂那張嘴巴微開、深情款款的面孔,然後看另一張臉——正是蘭斯·佛特斯庫英俊含笑的面容。

  信上的最後一句話在她腦中回響!

  “你可以看出他是多麼漂亮的男孩子。”

  瑪波小姐熱淚盈眶,先是憐憫,然後是憤怒——恨兇手太狠心。

  最後兩種情緒都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勝利的波濤——跟一位專家靠下頦骨和牙齒的殘跡再造一具絕種的動物標本一樣得意。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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