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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手/平靜小鎮上的罪惡/幕後黑手 The Moving Finger By 阿嘉莎‧克莉絲蒂 Dame Agatha Mary Clarissa Christie

  我經常回想起收到第一封匿名信的那個早晨。

  信是早餐時分送來的,當時,時間對我來說過得非常慢,所以我做任何事都是慢條斯理,不慌不忙。我慢吞吞地拿起信,發現是本地寄出的,地址是用打字機打的。除了這封信之外,另外還有兩封信,一封顯然地帳單,另一封看得出是我那個無聊的堂兄寫來的,所以我先看手上的這封。

  現在回想起來,喬安娜和我會對那封信特別感興趣,倒是有點奇怪。當時,我們一點都沒想到這封信引起了什麼樣的後果--血腥、暴力、猜疑和恐懼。

  誰都不會把這些事和林斯塔克這個地方聯想在一起。

  自從我駕機不慎墜落之後,盡管醫生和護士不斷安慰我,可是我還是擔心了很久,生怕這一輩子都得躺在床上。最後他們終於替我拿掉石膏,我開始學著小心地使用四肢。後來,主治醫生馬可斯·肯特拍拍我的背說,一切都沒問題,不過你必須鄉下靜養,至少要過六個月平平靜靜的日子。

  “找一個沒有任何朋友的地方,不要為任何事操心,對地方政治保持一點興趣,聽聽鄰居的閒聊,把當地醜聞一股腦吞下去。稍後喝點啤灑,這是我給你開的藥方。記住,一定要好好的靜養。”

  靜養,現在想起來真有點好笑。

  於是,我就這麼來到林斯塔克,還有小佛茲。

  諾曼人征服英國的時候,林斯塔克是個重要據點,可是在二十世紀的今天,它已經一點都不重要了。它只是個小市鎮,離主要幹道三英里遠,較高處還有一塊沼地。

  小佛茲就在去沼地的途中,是間古板、低矮的白屋,門外維多利亞式走廊上的綠漆,都已經紛紛剝落了。

  我妹妹喬安娜一看到這棟房子,就認為是病人養病的最理想的地點。屋主的氣質和房子十分相配,是個可愛的小老太婆,其維多利亞式的觀念令人難以相信。她告訴喬安娜,“如果不是現在這種跟從前大不相同的重稅”,她絕對不會想到要出租房子。

  於是事情就這麼決定了,雙方在租屋契約上簽好字,過了不久,喬安娜和我就搬進去定居,愛蜜莉·巴頓小姐則搬到林斯塔克一名女傭(“我那個忠心耿耿的佛羅倫斯”)照管的幾個房間那兒。巴頓小姐原先所用的女僕派翠吉暫時由我們使喚。派翠吉是個嚴肅卻很能幹的傭人,每天還有一個女孩在固定時間來幫她忙。

  我們剛安定下來幾天,林斯塔克的居民就一一正式來訪。林斯塔克的每個人都有些特徵--喬安娜說,“就像快樂的家族一樣。”瘦瘦的律師辛明頓先生,對人很冷淡,律師太太愛打橋牌,牢騷很多,葛理菲醫生皮膚黑黑的,似乎很憂郁,他姐姐恰好相反,身材高大,為人非常熱心。牧師是個上了年紀的學者型的人物,老像心不在焉似的,而牧師太太臉上的表情,卻是熱心過度得讓人奇怪。此外還有富有的業餘藝術愛好者皮先生,以及我們房東愛蜜莉·巴頓小姐--典型的鄉下傳統老處女。

  喬安娜用驚訝的神情把玩著他們的名片說:“沒想到他們真的會‘拜訪’我們--用名片拜訪!”

  我告訴她:“那是因為你對鄉下太不瞭解。”

  喬安娜既活潑又漂亮,喜歡跳舞、雞尾灑會、談戀愛、開快車,絕對是個完完全全屬于城裡的女孩。

  “無論如何,”她說,“我的外表總算還不太離譜吧。”

  我用批評的眼光打量她一下,實在無法同意。

  她穿著一身米若汀特地為她設計的運動服,看起來很可愛,可是在林斯塔克這種小地方,還是太惹人注目了些。

  “不,”我說:“你完全錯了,應該穿褪色的蘇格蘭呢裙,配上羊毛短褂,或者松垮垮的羊毛夾克,戴頂氈帽,穿雙厚襪子,外加又粗又硬的靴子。再說,你的臉也根本不像。”

  “我的臉有什麼不對?我用的是鄉村褐色二號化妝系列。”

  “就是這一點不對,”我說:“要是你真是鄉下女孩,就只會稍微抹點粉,遮住日曬的痕跡,眉型也會完全描出來,不會只畫四分之一。”

  喬安娜笑著說,畢竟到鄉下來住是件新鮮事,她會好好體會其中樂趣。

  “就怕你以後會覺得無聊透了。”我用憐憫的口吻說。

  “不,才不會呢!我受夠了城市裡那些吵吵鬧鬧的人群。我知道你不會同情我,可是保羅給我的傷害實在很深,要好久好久才能平靜下來。”

  我可不大相信這一套,喬安娜每次的戀愛史都一樣。她特別迷戀某些自以為有天才的沒骨氣傢伙,一個勁兒地聆聽對方無止境的抱怨,努力想得到對方的承諾。可是等她發現對方是個忘恩負義的傢伙時,又覺得受到很大傷害,說她的心都碎了--直到大約三個星期之後,又會有一個同樣悲觀憂鬱的年輕人出現,她的心境才又恢復過來。

  我沒把喬安娜“心碎”這檔事看得很嚴重,不過我看得出來,到鄉下來住,對她就像是一種有趣的新遊戲,她熱心地去回拜別人。不久,有人邀請我們喝茶和打橋牌,我們一一接受了,也同樣回請別人。

  對我們來說,這些活動既新奇又有趣,的確就像一種新的遊戲。

  而那封匿名信來的時候,我起初也覺得很驚奇很有意思。

  剛拆開信的一、兩分鐘,我困惑地盯著它,因為信是把剪下來的印刷字體貼在一白紙上拼成的。

  至於信的內容,則是用最卑鄙的字眼,表示寫信的人不相信我和喬安娜是兄妹。

  “嗨,”喬安娜問:“什麼事?”

  “一封無聊惡毒的匿名信。”我說。

  我覺得非常震驚,因為誰都想不到,像林斯塔克這種善良淳樸的地方,居然會發生這種事。

  喬安娜立刻露出很有興趣的表情,問:“哦,信上怎麼說?”

  我記得小說裡碰到那些惡毒的匿名信,總是盡可能不讓女人看,免得傷害到她們脆弱纖柔的神經系統。

  可是我當時卻沒想到別讓喬安娜看信,一聽她的問話,就立刻把信遞給她。

  她看完信後,沒有表示任何態度,只露出有趣的表情說:“真是可笑卑鄙透了,我早就聽說過有匿名信這種事,可是以前從來沒親眼看過。匿名信是不是都像這樣卑鄙?”

  “不知道,”我說:“我也是第一次看到。”

  喬安娜忽然格格傻笑起來,“你對我化妝的看法一定很正確,傑利。我想他們‘一定’認為我是個被拋棄的女人。”

  “而且,”我說:“爸爸身材高,皮膚黑,下巴瘦削,媽媽身材嬌小,眼睛藍色,有一頭漂亮的秀發,我像爸爸,你卻完全像媽媽,在人家眼裡,我們當然不像兄妹。”

  喬安娜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說:“是啊,我們兩人一點也不像,誰都不會想到我們是兄妹。”

  “確實有人這麼想。”我也沉思著說。

  喬安娜說,這件事又可笑又怕人,她一邊用手卷起信的一角,一邊問我該怎麼辦。

  “我想,最好的辦法,”我說:“就是大喊一聲‘惡心’!把它丟進火裡。”

  說到做到,我立刻把它燒了,喬安娜拍拍手,說:“做得真漂亮,你真該上臺當演員的。幸好我們還有火,對不對?”

  “是啊,要是丟在垃圾桶裡,就沒那麼戲劇性了,”我同意她的看法,“當然,我也可以點根火柴,慢慢看著它燒掉。”

  “你希望東西燒掉的時候,”喬安娜說:“火偏偏就會熄掉,也許得劃好幾根火柴才會燒光。”

  她站起來走向窗戶,然後忽然轉頭說:“我在想,到底是誰寫的?”

  “也許我們永遠也沒辦法知道。”我說。

  “嗯--也許,”她沉默了一會兒,又說:“無論如何,這件事實在太可笑了。你知道,我認為他們--他們還蠻喜歡我們住在這兒。”

  “不錯,”我說:“這一定是某個住得遠些、腦筋不正常的傢伙寫的。”

  “大概是,哎呀!真是惡劣!”

  她走到外面時,我一邊抽飯後煙一邊想,她說得對,寫信的人真是惡劣,一定是討厭我們住下來,嫉妒喬安娜年輕成熟的美麗風采,想要惡意中傷我們。一笑置之或許是最好的方法--可是再深入的想想,卻又不只是可笑而已。

  那天早上,葛理菲醫生來替我做每週一次的例行檢查,我很喜歡歐文·葛理菲,他皮膚黝黑,行動略顯得笨拙,但是雙手卻十分靈巧。說起話來很快,還有點害羞。

  他表示我的傷勢有顯著的好轉,又說:“你沒什麼不舒服,對不對?是我的錯覺,還是你今天早上的確受天氣影響,心情不好?”

  “不是,”我說:“是因為今天吃早飯的時候,我收到一封莫名其妙的卑鄙匿名信,所以連我嘴裡都留下了一股臭味。”

  他手上的袋子突然掉在地上,瘦削黝黑的面上,露出興奮的神色,說:“你是說,你也收到一封匿名信?”

  我很有興趣地問他:“已經有其他人收到匿名信了?”

  “嗯,有一段時間了。”

  “噢,”我說:“我懂了,我還以為因為我們是外地人,所以才惹別人討厭。”

  “不是,不是,跟那沒關系,只不過是--”他停住口,接著又問:“信上怎麼說?至少--”他忽然害羞地紅著臉說:“或許我不應該問?”

  “不,我很樂意告訴你,”我說:“信上只說,跟我一起搬到這兒來的漂亮女孩,不是我妹妹!我想,寫信的人意思還不只這樣。”他黝黑的臉氣得通紅,“真可恥!令妹--希望她沒有因此感到不安吧?”

  我說:“喬安看起來有點像聖誕樹上的小天使,可是她事實上很摩登,很堅強。她覺得這件事很有意思,因為以前從來沒碰到過。”

  “我也希望沒有。”葛理菲親切地說。

  “總之,”我堅定地說:“我想也只有這樣做最好,因為這件事實在太可笑了。”

  “是啊,”歐文·葛理菲說:“可是--”

  他停下來,我立刻打斷他的話說:“不錯,問題就在‘可是’這個關鍵上。”

  “對,我想會。”

  “當然,這種人心理一定不健全。”

  我點點頭,“照你看,有什麼人比較可疑嗎?”

  “我希望自己能猜出來,可惜我也想不出誰有嫌疑。你知道,匿名信這種討人厭的東西,可能有兩種起因,第一種是針對某個人或某些特殊的人,寫信的人心裡懷有某種恨意,於是採取一種卑鄙狡詐的手段寄出匿名信。雖然可恥可恨,但是寫信的人不一定心理有病,也很容易追查出來。可能是被解雇的傭人,或者嫉妒的女人等等。但是如果收信者很平凡,沒什麼特徵,情形就比較嚴重了。”

  “寄信的人不分青紅皂白,只想達到破壞別人的目的,就像我剛才說的,寫信者的心理不健全,而且興趣會越來越濃。當然,最後總會追查出來(多半是最不可能的人),就是這麼回事。去年,本郡另外一邊也發生過這種事,後來查出來是一個大布莊附設女帽部的主管做的。誰都想不到,那麼一個安靜、優雅的女人--已經在那兒服務好幾年了。”

  “以前我在北方實習的時候,也發生過這種事,結果發現只是私人恩怨。可是,盡管我看過幾次這種事,現在還是忍不住有點怕!”

  “這件事已經發生一段時間了嗎?”我問。

  “我相沒多久,當然,也很難說,因為接到匿名信的人都不會到處宣揚,多半都扔進火裡。”

  他停了停,又繼續說:“我自己就收到一封,辛明頓律師也收到一封,還有一、兩個可憐的病人也跟我提起收到匿名信的事。”

  “意思全都差不多嗎?”

  “嗯,可以這麼說,全都是有關性方面的事,這是最大的特徵,”他笑了笑,又說:“辛明頓先生的罪名,是跟他的女職員有姦情--可憐的老金區小姐至少有四十歲了,帶著夾鼻眼鏡,牙齒又像兔子一樣。辛明頓把信直接交給警方。我那封匿名信上,罵我沒有職業道德,跟女病人亂來,還若有其事地把細節寫得很清楚。信的內容都很幼稚可笑,但是居心卻很惡毒。”他的臉色變得嚴肅起來,“總而言之,我很害怕,你知道,這種事可能會變得很危險。”

  “我想是的。”

  “你看,”他說,“這些信雖然很幼稚、很惡毒、可是遲早總有一封會說到某個人心裡的致命傷,到時候,天知道會發生什麼,我也怕那些遲鈍、好猜忌、又沒受過教育的人,可能會產生不良的反應。他們只要看到白紙黑字,就認為是真的,所有麻煩也都會產生。”

  “這封信沒什麼水準,”我想了想,說:“我想是沒受過什麼教育的人寫的。”

  “喔?是嗎?”歐文說著就離開了。

  事後當我想他那句“是嗎?”時,感到相當困惑。

         ※        ※         ※

  我不想假裝那封匿名信沒讓我感到任何不快,事實上的確有。但是過不了多久我就忘了這回事了。你看,我當時並沒有把那封信看得很嚴重。我記得當時還告訴自己,也許在這種偏僻的小村莊經常發生這種事。寫信的人可能是個神經質又愛幻想的女人。無論如何,要是所有匿名信全都像我們接到的那封一樣幼稚可笑的話,也不會造成什麼傷害的。

  第二件“意外”--要是能這麼說的話--大概發生在一個禮拜之後。

  派翠吉不高興地嘟著嘴告訴我,每天來幫忙的女孩碧翠絲,那天沒辦法來。

  “我猜,先生,”派翠吉說:“她一定感到很不舒服。”

  我不大清楚派翠吉指的是什麼,猜想大概是胃痛什麼的,於是對派翠吉說,我感到很難過,希望她早點複元。

  “她身體好得很,先生,”派翠吉答道:“是心裡不舒服。”

  “喔?”我用困惑的語氣說。

  “因為她接到一封信,”派翠吉說:“信上暗示了一些事。”

  派翠吉嚴肅的眼神,使我明白信上的暗示一定跟我有關。老實說,要是在街上碰到碧翠絲,我恐怕連認都認不出她來,因為我對她實在很陌生,所以當時就感到很不高興。像我這樣行動不便、得靠兩根拐杖步行的人,還在什麼精神去騙鎮上女孩子的感情。

  我生氣地說:“真是無聊透了!”

  “我跟她母親也是這麼說,”派翠吉說:“‘只要我在這個家裡負責,就絕對不會發生這種事。至於碧翠絲,’我說:‘現在的女孩子,跟從前不一樣了,要是她到別的地方去,我就不敢保證什麼了。’可是事實上,先生,碧翠絲那個在修車廠做事的朋友,也收到一封這種髒信,他的表現就很不理智。”

  “我一輩子都沒聽過這麼荒唐的事。”我怒沖沖地說。

  “我認為,先生,”派翠吉說:“她以後恐怕再也不會來我們這兒幫忙了。我說啊,要不是她擔心有什麼事給人掀出底牌,就不會真的那麼生氣了。我早就說過,無火不生煙。”

  當時我沒想到,日後我會對這句成語那麼深惡痛絕。

  那天早上,我到鎮上去散步。陽光普照,空氣清新活潑,帶著春天的甜美氣息。我拿起拐杖,堅決地拒絕喬安娜陪我同行,開始獨自上路。

  不過我們事先說好,她到差不多的時候,就開車到鎮上來接我回家吃午飯。

  “這麼一來,你應該可以跟林斯塔克的每一個人聊聊,消磨這一天的時間了。”

  “我相信,”我說:“到時候我一定見過鎮上該見到的每個人了。”

  早上的大街,是上街買東西的人碰面的地方,大夥兒在這裡交換消息。

  不過,我到底沒能自己一個人走到大街上。才走了兩百碼左右,後面就響起腳踏車鈴聲,還有煞車聲,接著梅根·亨特多少有點莽莽撞撞地從車上跳下來,跌在我身旁的地上。

  “嗨!”她一邊站起來,拍著身上的塵土,一邊跟我打招呼。

  我很喜歡梅根,而且一直對她覺得有點莫名的可惜。

  她是辛明頓律師的繼女,辛明頓太太前夫的女兒。很少有人提起亨特先生(或船長),或許是人們寧可忘了這個人。據說他對辛明頓太太很不好,婚後一、兩年,她就跟他離婚了。她能夠獨自謀生,跟年幼的小女兒定居在林斯塔克,最後終於嫁給本地唯一合格的單身漢理查·辛明頓。

  他們婚後生了兩個男孩,父母親很疼愛這兩個孩子。我有時候想,梅根偶爾一定會覺得自己在家裡格格不入。她一點也不像她母親,後者身材瘦小,沒有精神,老用一種微弱憂鬱的聲音談僕人的困難和她自己的健康。

  梅根是個高大笨拙的女孩,雖然她事實上已經二十歲了,可是看起來還像個十六歲的女學生,一頭不整齊的褐發,淺棕色的眸子,臉龐瘦削,笑起來倒還很可愛。她的衣服很邋遢,一點也不吸引人,經常穿著有破洞的麻線襪。

  我今天早上忽然發覺,與其說她像個人,還不如說像匹馬。事實上,她要是稍加刷洗,必然是一頭很好的馬。

  她像往常一樣,用那種上氣不接下氣匆匆忙忙的口氣對我說:“我到農場去過了--你知道,賴舍的農場,去看看他們有沒有鴨蛋。他們最近養了一大堆小豬,好可愛喲!你喜不喜歡豬?我好喜歡,連它們的臭味都喜歡。”

  “照顧得好,豬就不應該在臭味。”我說。

  “是嗎?可是這附近的豬全都有臭味。你是不是要走到鎮上?我看到你只有一個人,所以想停下來陪你走,就是停得太匆忙了。”

  “你把襪子都弄破了。”我說。

  梅根用很後悔的表情看著右腿,說:“是啊,不過反正本來就破了兩個洞,也沒太大的關系,對不對?”

  “你從來不補襪子嗎?梅根。”

  “偶爾,要是被媽逮住的話,可是她很少注意我--所以我還算運氣蠻好的,對嗎?”

  “你好像不知道自己已經長大了。”我說。

  “你是說我應該像你妹妹一樣,打扮得像個洋娃娃?”

  我不喜歡她這樣形容喬安,答道:“她看起來幹淨、整齊、很討人喜歡。”

  “她實在太漂亮了,”梅根說:“一點都不像你,對嗎?怎麼會呢?”

  “兄妹不一定很像。”

  “喔,當然,我和布利安或者柯林都不大像,他們兩個人彼此也不大像。”她停了停,又說:“很可笑,對不對?”

  “什麼很可笑?”

  梅根簡單地答道:

  “家人啊。”

  我想了想,說:“我想是吧。”

  可是我還是不明白她心裡想的是什麼。

  我們又默默走了一會兒,梅根用咯帶羞怯的口吻說:“你會駕飛機,是嗎?”

  “是的。”

  “所以才受了傷?”

  “嗯,飛機不小心墜落了。”

  梅根說:“這裡沒有人會駕飛機。”

  “喔,”我說:“大概沒有。你喜歡學開飛機嗎?梅根。”

  “我?”梅根似乎很意外,“老天,不喜歡,我一定會暈機。我連坐火車都會暈車。”

  她停了停,用一種孩子氣的直率問:“你會不會好起來,繼續駕飛機?還是永遠都會有點殘廢?”

  “醫生說我會完全複元。”

  “對,可是他是不是那種會說謊的人呢?”

  “我想不是,”我答道:“老實說,我很有信心,也相信他的話。”

  “那就好,可是的確有很多人都愛說謊。”

  我沒有說話,默默承認這個無可否認的事實。

  梅根用一種猶似法官的口吻說:“我好高興,我本來以為你會因為擔心一生殘廢而脾氣不好--不過要是天生如此情形就不一樣了。”

  “我沒有脾氣不好。”我冷冷說。

  “喔,那是很性急吧。”

  “我性急是因為我迫切地希望趕快複元,可是這種事是急不得的。”

  “那又何必著急呢?”

  我笑道:“親愛的女孩,難道你對即將發生的事從來不會迫切盼望嗎?”

  梅根想了想,答道:“不會,何必呢?沒什麼好著急盼望的,什麼事都不會發生。”

  我被她那種絕望的口氣嚇了一跳,溫和地對她說:“你自己一個人在這兒幹嘛?”

  她聳聳肩,“有什麼事可做呢?”

  “你沒有任何嗜好嗎?不玩任何遊戲嗎?沒有任何朋友嗎?”

  “我不擅于玩遊戲,這附近沒幾個女孩,認識的那些我又不喜歡,因為他們認為我很討人厭。”

  “真荒唐,她們為什麼那麼想?”

  梅根搖搖頭。

  這時我們已經走到大街上了,梅根尖聲說:

  “葛理菲小姐來了,這個女人最討厭了,老是要我參加那個可笑的團契,我討厭參加團契。幹嘛穿上一大堆衣服,戴上徽章,去做自己還不大會做的事?我覺得好愚蠢。”

  大致說來,我很贊成梅根的說法,可是我還沒來得及表示同意,葛理菲小姐已經走到我們面前了。

  這位很得意自己那個不恰當的名字--愛美--醫生姐姐,跟她弟弟完全不同,自信十足。她的聲音低沉,有一種對飽經風霜男性的吸引力。

  “嗨,兩位,”她擋住我們,說:“真是個舒服的早晨,對嗎?梅根,我正想找你幫忙,替保守協會寫一些信封。”

  梅根呢喃了一些拒絕的話,掉過腳踏車龍頭,溜向“國際商店”那邊去了。

  “真是個奇怪的孩子,”葛理菲小姐看著她的背影說:“懶骨頭,每天只上游蕩,浪費時間,對可憐的辛明頓太太一定是一項很大的考驗。我知道她母親已經試過好幾次,要她找點事做--你知道,打字、速記、烹飪,或者養點安哥拉兔子,她實在需要找點事來調劑一下生活。”

  那或許是真的,可是想到梅根,我就覺得我應該堅決拒絕愛美·葛理菲的任何建議,因為光是她那種盛氣淩人的態度,就夠叫我生氣的。

  “我認為人不應該人偷懶,”葛理菲小姐又說:“尤其是年輕人。梅根既不漂亮又不迷人,有時候我會認為她像個白癡一樣,真讓她母親失望透了。她父親--你知道,”她放低了聲音繼續說:“顯然不是什麼好東西,她母親一直擔心這孩子會像他,心裡痛苦得不得了。哎,總而言之,我說過,一種米養百種人。”

  “幸好。”我答道。

  愛美·葛理菲“高興”地笑了。

  “是啊,要是所有人全都一個模樣,也不行啊。可是我不喜歡看任何人不好好過日子,我對自己的生活很滿意,也希望每個人都跟我一樣。別人跟我說,你一年到頭都住在鄉下,一定煩死了,我說才不會呢!我一年到頭都忙,也一年到頭都很快樂。鄉下也常常會發生很多故事,我的時間全都給占滿了,要忙團契、學校裡的事,還有各種委員會的事,連照顧歐文都沒時間。”

  這時,葛理菲小姐看到街對面又來了一個熟人,呢喃了幾句她認識對方之類的話,就蹦蹦跳跳地過街去了,剩下我一個人朝銀行那邊走去。

  我一直覺得葛理菲小姐過于盛氣淩人。

  我到銀行順利地辦完事後,又到“賈伯瑞斯及辛明頓律師事務所”辦公室。我不知道賈伯瑞斯這個人到底還在不在世,反正我從來就沒看過他。我被引進理查·辛明頓專用的辦公室,裡面有一種成立多年的律師事務所的那種氣息。

  房裡有許多契約箱,分別標著“何普夫人”、“愛佛拉德·卡爾男爵”、“威廉·葉士畢·何斯先生(已故)”……等等,一望而知是郡裡有名望的家族,也聯想到這家律師事務所處處合法,歷史悠久。

  辛明頓先生低頭望著我給他的文件時,我看著他想道:如果辛明頓太太的第一次婚姻曾經遭到不幸的話,那麼這第二度婚姻必然相當令她安心。理查·辛明頓是那種令人打心眼裡尊敬的典型,絕不會讓妻子感到片刻不安。長長的頸項中,有個明顯的喉結,略帶蒼白的臉上,鑲著直挺的長鼻子。毫無疑問是個好丈夫及好父親,可是卻似乎過于冷靜了些。

  一會兒,辛明頓先生開口說話了,他說得很清晰很緩慢,顯出他是個理智而聰明的人。

  我們很快就把事情處理完了,我一邊起身一邊對他說:“剛才我和您的繼女一起走到鎮上來。”

  好一會兒,辛明頓先生看來好像不知道他的繼女是誰,接著才笑道:

  “喔,喔,當然--梅根,好--呃--已經畢業回家有一段日子了,我們一直想替她找點事做--對,找點事做。可是當然啦,她還小,而且正如別人所說的,她的心理還不如她實際年齡大。”

  我走出他有辦公室,外面長凳上坐著一位老人。費力地填寫著什麼;一個瘦小、臉頰下垂的男孩;還有一個帶著夾鼻眼鏡的卷發中年婦女,在打字機上匆忙地打東西。

  如果這就是金區小姐的話,我的確同意歐文·葛理菲的看法:她和她的雇主之間決不可能有什麼感情糾葛。

  接著,我走到麵包店,要了一條葡萄乾土司,一會兒,我就拿到一條“剛出爐的新鮮麵包”--我把麵包捧在胸前,果然立即傳來一股溫熱。

  走出麵包店,我在街上東張西望了好一會兒,希望看到喬安娜開車過來。剛才走了那麼一大段路,我已經相當累了,而且手上又撐拐杖又捧麵包,走路的樣子,實在有點可笑。

  可是左瞧右瞧就是沒有喬安娜的影子。

  突然,我高興而不敢置信地看著前面,從馬路那邊緩緩走來一位女神,除了“女神”,我實在不知道該用什麼字眼來形容。那麼完美無瑕的五官,活潑可愛的金色卷發,以及高挺秀麗的身材,對這個名詞的確當之無愧。她輕飄飄地向我走近,好像不費任何力氣。

  真是個耀眼,令人難以相信,叫人喘不過氣來的女孩。

  就在我極端興奮的當兒,有什麼東西掉了--是那條葡萄乾土司從我手臂裡掉了下去。我俯身去撿,拐杖卻又掉在地上,我滑了一下,差點跌倒在地上。

  就在這時,那個女神有力的手臂抓住我,把我扶起來。

  我結結巴巴地說:“多--多謝你,真--真是抱歉。”

  她撿起土司,和手杖一起交還給我,然後親切愉快地笑道:“沒什麼,一點也不麻煩,別放在心上。”而那種魔力卻在平淡、能幹的聲音中消失了。

  好看、健康,僅此而已,沒有任何別的。

  我忽然想到,要是上帝也賦予特洛伊城的美女海倫這麼平板的聲音,是不是一切都會不一樣了呢?

  真奇怪!一個女孩子不開口的時候,能使你心靈深處震撼激蕩不已,可是她一開口,所有那些神奇的力量全都不存在了。

  不過我也碰到過相反的情形,有一次我遇到一個瘦小平凡的女人,誰都不會回過頭再看她第二眼,可是當她一開口,一切都不同了,仿佛空氣中忽然散發出某種魔力,就像埃及艷後克麗奧佩拉再現一樣。

  喬安娜把車停在我身邊,我卻沒注意到,她問我是不是有什麼事不對勁。

  “沒什麼,”我盡力集中精神,說:“我正在想特洛伊城的美女海倫和一些其他人。”

  “在這種地方想?真好笑!”喬安娜說:“你看起來好奇怪,把土司麵包抱在胸前,張大嘴傻傻地站著。”

  “我是嚇了一跳,”我說:“我剛才神遊了特洛伊,卻又突然回到現實裡。”

  我指著那個優雅而逐漸飄遠的背景,問喬安娜道:“你知道那是誰嗎?”

  喬安娜看了那個女孩一眼,說是辛明頓孩子的保姆兼家庭教師。

  “就是她讓你嚇了一跳?”她問:“長得很漂亮,就是沒什麼內涵。”

  “我知道,”我說:“只是個漂亮女孩罷了,我剛才還以為她是維納斯再世呢!”

  喬安娜打開車門讓我上去。

  “很好笑,不是嗎?”她說:“有些人長得很好看,卻沒有半點吸引力,就像那個女孩,真是可惜!”

  我說她如果當了保姆兼家庭教師的話,情形恐怕也一樣。

         ※        ※         ※

  那天下午,我們到皮先生家喝下午茶。

  皮先生是個女人味很重的矮胖男人,對他所收集的德勒斯登牧羊女像及年代不同的傢俱非常喜愛。

  他住在宗教改革時代所破壞的一塊廢墟附近。

  他的房間一點都不像個男人的房間,窗簾和椅墊都是用最昂貴的柔色絲料做成的。

  皮先生一邊對我們展示解說他收藏的珍品,一邊抖動著他肥胖的小手。說到他從義大利威洛納把那些寶貝帶回來的情形,他的聲音更升到了高八度。

  喬安娜和我都很喜歡古玩,所以也很瞭解他的心情。

  “能夠得到兩位這麼有見識的人加入我們的小團體,真是太榮幸、太榮幸了。你們知道,這附近的那些好人,都只是些淳樸的鄉下人,對藝術品一點都不懂,也沒有絲毫興趣。他們的房子裡啊--看了真會叫你流眼淚,親愛的小姐,我敢保證一定會讓你傷心得痛哭流涕。或許--你已經有過親身體驗了吧?”

  喬安娜搖搖頭,說還沒有。

  “你們現在住的房子,”皮先生又說:“就是愛蜜莉·巴頓小姐的房子,也很有吸引力,她收藏了幾樣好東西,相當好,其中有一、兩件真可以說是一流的。她本人也有鑒賞力--不過我不知道是不是跟我一樣好。我有時候也擔心,她喜歡把東西保持原狀,倒不是為了別的原因,而是因為她母親以前一直是那樣保持著。”

  他又把注意力移到我身上,聲音也變了,從一個全神貫注的藝術家,變成平淡單調的閒聊:“你一點都不認識她們一家人?不認識?--噢,是房屋掮客介紹的。可是,親愛的,你‘實在應該’認識那一家人!我搬到這兒來的時候,她母親還在世。實在是個很難令人相信的人--太難、太難相信了!‘怪物’!完完全全的怪物!那種老式的維多利亞怪物,全心全力照顧她女兒,對,就是這麼回事。她的身材很高大,五個女兒就整天圍在她身邊。‘我家那些女孩呀!’她老是這麼提起那些女兒。‘女孩!’老天,當時,最大的那個都已經六十多歲了。”

  “‘那些笨女!’她偶爾也會這麼叫她們。她們就像黑奴一樣,跟在她身邊拿東西、當應聲蟲。到了晚上十點,她們一定得上床睡覺,臥房裡不准升火,也不准邀請朋友到家裡來玩,真沒聽過這種事。你知道,她看不起她們,因為她們沒結婚。可是事實上像她那樣安排她們的生活,她們根本不可能碰上什麼人。我相信愛蜜莉或者愛妮斯曾經跟一個副牧師有過感情,可是他的家庭環境不夠好,做媽媽的馬上就阻止了這件事!”

  “聽起來像小說一樣。”喬安娜說。

  “喔,親愛的,一點都沒錯。後來,那個可怕的老女人死了,當然,‘那時候’還不算太遲。她們只是繼續住在那兒,低聲談論媽媽希望她們過的日子。就連整修她的房間時,她們都覺得仿佛褻瀆了什麼神聖的東西。不過她們就那樣安安靜靜的在那個住下去,倒也能夠自得其樂。可惜,她們的體力都不很好,一個個相繼死了。愛迪絲是染上流行感冒死的。咪妮動了一次手術,始終沒有複元,也接著死了。可憐的瑪柏中風之後,愛蜜莉全心全力地照顧她,事實上,那個可憐的女人除了照顧她整整十年之外,什麼事都沒做。她是個可愛的人,你不覺得嗎?就像一件德勒斯登的古物一樣,可惜她遭到經濟困難--不過當然啦,所有的投資全都貶值了。”

  “我們住在她屋子裡,老覺得有點可怕。”喬安娜說。

  “噢,別這樣,親愛的小姐,不要存著這種想法。她那個親愛的佛羅倫斯對她非常忠心,她也親口告訴我,她覺得自己實在太幸運了。”

  “那間房子,”我說:“有一種很令人感到安慰的氣氛。”

  皮先生迅速瞄了我一眼。

  “喔?是嗎?你真的覺得這樣?這一點倒很有趣。我不知道,你明白,是的,我不知道。”

  “你指的是什麼?皮先生。”喬安娜問。

  皮先生伸伸他的胖手,說:“沒什麼,沒什麼。有時候,人就是不太明白某些事情。你知道,,我很相信氣氛。人都有自己的想法和感覺,對牆壁和家俱都有某種印象。”

  我好一會兒沒有說話,看看四周,不知道該如何形容這兒的氣氛。奇怪的是,我仿佛覺得它什麼氣氛都沒有,這才是最值得人注意的事。

  我一直思考著這一點,所以沒有留意到喬安娜和主人之間的對話。直到喬安娜開始向主人道別,我才仿佛突然清醒過來,立刻回到現實裡,也向主人道別。

  我們一起走到大廳,快到前門時,一封信從信箱口掉進來,落在地板上。

  “下午的信送來了,”皮先生一邊撿起信,一邊說:“好了,親愛的年輕人,你們還會再來,對不對?能跟有見識的人聊聊真好,你們知道,在這種平靜的小地方,從來都不會發生什麼大事。”

  說完,他跟我們握了兩次手,又用誇張的小心動作扶我上車。喬安娜發動車子,小心繞過一塊草地,然後打直方向盤,伸手向站在門前階上的主人道別,我也俯身向前對他揮揮手。

  可是我們的道別卻沒受到主人注意,皮先生打開信封,站在樓梯上看起信來。

  喬安娜曾經形容他像一個粉紅色的可愛胖天使,他此刻看起來仍然很胖,卻一點都不像天使了。他的臉脹成紫黑色。因為生氣和驚訝,而扭曲得變了型。對了,還有恐懼。

  同時,我也發覺那個信封相當眼熟。不過我當時並沒想到那代表什麼,就像有時候我們會下意識地注意到某些事情,卻不知道自己正在注意。

  “老天,”喬安娜說:“這個可憐的寶貝怎麼了?”

  “我猜,”我說:“恐怕又是那雙隱藏的怪手在作怪。”

  她用驚訝的眼神看著我,車子都偏了方向。

  “小心點,大小姐。”我說。

  喬安娜重新注意著路面,一邊皺眉說:“你是說像你接到的那封一樣。”

  “我是這麼猜想。”

  “這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地方?”喬安娜問:“看起來就像英國所能找到的最純潔、最安靜、最和諧的一小塊樂土。”

  “套句皮先生的話,這塊寧靜的小地方,從來都不會發生任何事,”我插嘴道:“可惜他這句話說得不是時候,偏偏在這當兒出了事。”

  “傑利,”喬安娜說:“我--我想我不這種事。”

  她的聲音裡第一次出現了恐懼。

  我沒有回答,因為--我也不這種事……

  這麼一個安靜詳和的快樂村鎮--誰想到背後卻隱藏著某種邪惡……

  這時候,我對即將發生的一切已經有了預感……

         ※        ※         ※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

  有一天,我們到辛明頓家玩橋牌。辛明頓太太談到梅根時所說的一番話,使我感到相當困惑。她說:

  “這個可憐的孩子太笨了。孩子們都一樣,剛離開學校,還沒完全長大之前,都是這樣子。”

  喬安娜親切地說:“可是梅根已經二十歲了,對嗎?”

  “喔,對,對,當然。可是,她的心理還不夠成熟,完全像個小孩子。我學覺得這樣很好,女孩子最好不要成熟太快。”她笑了笑,“我想,所有做母親的都希望自己的孩子永遠不要長大。”

  “我不懂為什麼,”喬安娜說:“可是要是一個人有個小孩,身材已經長得很高大,智力卻始終停留在六歲,實在是有點別扭。”

  辛明頓太太看來不大高興,說柏頓小姐不應該按字面解釋別人的話。

  我覺得喬安娜的問話沒什麼不對,或許是因為我並不很喜歡辛明頓太太。在她那有氣無力略帶往日殘餘風韻的面貌之後,我想,必然隱藏著自私貪婪的本性。

  喬安娜不懷好意地問辛明頓太太,是不是要為梅根舉行一次舞會。

  “舞會?”辛明頓太太看來既驚奇又覺得好笑,“噢,不,我們家不喜歡那種事情。”

  “我懂了,只舉行網球比賽那些的。”

  “我們家網球場也好幾年沒人用了,理查和我都不打網球。我想,或許等男孩子長大之後--喔,梅根會有很多事做的。你們知道,她只要無所事事地到處逛逛,就覺得很高興了。我看看,該我出牌了吧。”

  我們駕車回家時,喬安娜不高興地用力踩在變速板上,車子猛然向前一跳,“我真替那個女孩難過。”

  “梅根?”

  “是啊,她母親根本不喜歡她。”

  “噢,別想得太遠,喬安娜,情形沒那麼嚴重。”

  “不,本來就是這樣,很多做母親的都不喜歡自己的子女。梅根在這個家裡的地位,一定很尷尬,因為她擾亂了辛明頓式的生活方式。沒有她,這種生活才完整,對一個敏感的人來說,這是最難過的感受--而她,就是一個敏感的女孩。”

  “嗯,”我說:“我想是的。”

  我沉默了一會兒。

  喬安娜忽然頑皮地笑了笑,說:“那個女家庭教師的事,對你真是可惜。”

  “我不懂你的意思。”我莊嚴地說。

  “胡說,你每次看她的時候,臉上就露出男性的懊惱。我同意你的看法,這真是暴殄天物,而這附近也沒有其他人配得上你--除非你去追愛美·葛理菲。”

  “上帝原諒你,”我聳聳肩:“無論如何,你又何必那麼替我的戀愛操心?你自己呢?親愛的女孩,你在這兒也需要有一點娛樂,可惜就是沒有天才落魄到這個地方,看來你只好投進歐文·葛理菲的懷裡,他是這兒唯一合格的男性了。”

  喬安娜搖搖頭,說:“葛理菲醫生不喜歡我。”

  “他沒什麼機會見到你。”

  “他已經看得夠清楚了,只要在街上老遠看到我,就會繞到對街去。”

  “真是奇怪的反應,”我同情地說:“也是你最不習慣的一種反應。”

  喬安娜默默駕車進入小佛茲的大門,來到車房。

  她說:“你說的也許有點道理,任何人都用不著特別走到對街避免見我,那們實在太沒禮貌了。”

  “我懂了,”我說:“你要用冷靜的頭腦獵取那個男人。”

  “嗯,我不喜歡別人逃避我。”

  我小心翼翼地慢慢下車,撐好拐杖,又對我妹妹忠告道:

  “我告訴你,小女孩,歐文·葛理菲可不像你過去那些溫馴、愛發牢騷的年輕藝術家。要是你這次稍不小心,一定會惹上麻煩。那傢伙可能很危險喔!”

  “喔?你真的這麼想?”喬安娜的聲音中似乎帶著雀躍期盼的心情。

  “放那個可憐的傢伙一馬吧。”我嚴厲地說。

  “那他在街上看到我,又何必繞到對街去呢?”

  “你們女人全都一樣,抓住一點就死不放鬆。要是我沒弄錯的話,他姐姐一定也會跟你作對。”

  “反正她早就不喜歡我了。”喬安娜若有所思地說:“是來找安寧平靜的,我希望我們能夠切實做到。”

  可是事實上,“安寧”和“平靜”卻是我們最難得到的東西。

  大概一個禮拜之後,有一天,我人外面回家時,發現梅根把下巴倚在大腿上,坐在我們走廊的樓梯上。

  她用那種一貫隨便的態度跟我打招呼。

  “嗨,”她說:“我可以到府上吃午餐嗎?”

  “當然可以。”我說。

  “要是你們中午吃牛排之類比較難准備的東西,廚房不肯供應的話,就老實告訴我好了,沒關系。”我走向廚房告訴派翠吉。中午有三個人吃飯時,梅根在後面大聲喊道。

  我想派翠吉一定在背地裡嗤之以鼻,雖然她什麼都沒說,可是我知道她沒把梅根小姐看在眼裡。

  我又走回走廊上。

  “沒問題嗎?”梅根焦急的問。

  “一點都沒問題,”我說:“紅燜雜碎。”

  “喔,好吧,不過聽起來像狗食似的,對不對?因為幾乎全都是馬鈴薯和調味料。”

  “是啊。”我說。

  我拿出煙鬥吸著,好一會兒我們都沒說話,不過那種沉默絲毫不會令人感到尷尬或不舒服,而是一種很友善的氣氛。

  忽然間,梅根開口道:“我想你一定覺得我和任何其他人一樣討厭。”

  我被她的話嚇了一大跳,連煙鬥都掉在地上。那是海泡石做的煙鬥,顏色很漂亮,可是一點都不結實,一掉在地上就破了。

  我生氣地對梅根說:“你看看你!”

  這個最令人費解的孩子,不但沒感到不安,反而開懷地笑道:“我好喜歡你。”

  這句話聽來非常親切,令人滿懷溫暖。要是你養的狗會說話的話,或許就會說出這句話。我忽然想到,梅根雖然看起來像匹馬,個性又像狗,可是她畢竟不是毫無人性。

  “剛才發生那件意外之前,你說了什麼來著?”我一邊問她一邊小心翼翼地拾起我心愛煙鬥的碎片。

  “我說,我想你一定認為我很討厭。”梅根答道,可是她這時的語氣已經和剛才不大一樣了。

  “為什麼呢?”

  梅根正經地說:“因為我本來就很討人厭。”

  我嚴厲地說:“傻孩子!”

  梅根搖搖頭,說:“事實就是事實,我一點都不傻,那只是別人想像的,他們不知道我腦子裡想的,跟他們完全一樣,我一直都痛恨那些人。”

  “對。”

  她那雙憂鬱、不像個孩子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筆直盯著我,眼光卻深沉又悲哀。

  “如果你跟我一樣,你就會恨他們,”她說:“如果你跟我一樣多餘的話。”

  “你不覺得你的想法太可怕了嗎?”

  “對,”梅根說:“每次我說真話的時候,別人就會這樣說。可是事實就是如此,我的確是多餘的,我也知道是為什麼,媽一直都不喜歡我,我想,是因為我使她想起爸爸,別人都說爸爸很可怕,對她很凶。只有做媽媽的可以說不想要自己的孩子,然後就一走了之,或者把孩子吃掉,母貓就會把它不喜歡的小貓吃掉。真是可怕!不過我想它也很理智,既不會浪費,也不會把地方弄得亂七八糟。可是人類的母親就必需照顧自己的孩子。他們能把我送到學校去的時候,情形還沒這麼糟--可是你知道,媽媽只需要她自己、我繼父,和那兩個男孩。”

  我慢慢地說:“我還是覺得你的想法不正確,梅根,可是你所說的的確也有一點道理,既然如此,你何不離開這兒,去創造屬於你自己的生活呢?”

  她用一種奇怪、不像孩子的微笑答道:“你是說找份工作,自力更生?”

  “對。”

  “做什麼事?”

  “你可以學點東西,譬如速記、打字或者記帳。”

  “我不相信自己能學會,我學起東西真的很笨,而且--”

  “嗯?”

  她本來已經把頭掉開,這時又慢慢轉回來,兩眼通紅,充滿淚水,用很孩子氣的口氣說:“我為什麼要走?為什麼要被別人趕走?他們嫌我多餘,我就偏偏要留下來,留下來讓每個人覺得不舒服。可恨的豬!我恨林斯塔克的每一個人,他們都認為我又笨又醜,我偏要讓他們看!我偏要讓他們看看!我要--”

  那是一種孩子氣的、可憐而奇怪的憤怒。

  我聽到屋角傳來腳步聲,粗魯地對梅根說:“快起來,從客廳進去,到浴室把臉洗幹淨,快點。”

  她笨拙地跳起來,飛快走進房裡,喬安娜也剛好從屋角走過來。

  我告訴她梅根要來午餐。

  “好啊,”喬安娜說:“我蠻喜歡梅根的,不過我覺得她是個傻孩子,像被小仙子放在別人門口的棄嬰一樣。雖然這樣,她還是很有意思。”

  我發現到目前為止,我很少提到凱索普牧師夫婦。

  事實上,牧師夫婦是相當特殊的人物。凱索普牧師太太恰好相反,到處都可以看到她的身影。雖然她很少提出意見,不常干涉別人的事,但是她確實代表了神所賦予這個小鎮的不安靜的良知。

  梅根到家裡來吃午飯之後的第二天,凱索普太太在街上攔住我。我感到非常詫異,因為牧師太太走路時不像普通步行,而像在追逐著什麼,而且她的眼睛老是盯著遠處的地平線,讓人覺得她的目標一定在一英里半以外的地方。

  “噢!”她說:“柏頓先生?”

  她的語氣中帶著一種勝利的味道,就像解開了一個非常困難的謎題一樣。

  我承認自己姓柏頓,凱索普太太不再盯住地平線,轉而把眼光注意著我。

  “咦!”她說:“我找你到底有什麼事?”

  可惜我也幫不上忙。她皺眉沉思了好一會兒,又說:“是件麻煩事。”

  “真遺憾。”我驚訝地說。

  “噢!對了,”凱索普太太喊道:“是匿名信的事!你弄了個什麼匿名信的故事到這兒來?”

  “不是我弄來的,”我說:“那是這裡本來就有的。”

  “可是以前從來沒有人收到過,,從你們搬來之後,才發生這種醜事。”凱索普太太指責道。

  “可是,凱索普太太,在我們來之前,麻煩就已經開始了。”

  “噢,親愛的,”凱索普太太說:“我不喜歡有這種事發生。”

  她站在那兒,兩眼似乎又空洞又遙遠地說:

  “我忍不住覺得一切全都不對勁了,這裡本來不是這樣的。不錯,有些人會犯嫉妒、不懷好意和一些可鄙的小罪,可是我認為這兒的任何人都不會做那種事。而且我感到非常失望,因為你知道,‘我’應該知道是什麼人幹的好事。”

  她的眼睛又回到現實裡,看著我的雙眼。我發覺她眼裡充滿了憂慮,仿佛充滿了孩子般的真誠困惑。

  “為什麼你應該知道呢?”我說。

  “因為我一向什麼都知道,我覺得那就是我的職責。凱爾柏負責傳道和聖禮,牧師本來就有這些責任,可是如果你承認牧師的婚姻有必要,我認為瞭解人們的感覺和想法,就是牧師妻子最大的任務。但是我一點也想不出來,有什麼人會--”

  她忽然停住口,接著又說:“那些信也真是可笑!”

  “你--呃--是不是也收到過呢?”

  我問的時候本來有點不好意思,但是凱索普太太的態度非常自然,她稍微張大眼睛,說:“嗯,對--兩封,不,是三封。我不大記得信上說些什麼了,反正是凱爾柏和那個女校長的事。荒唐透了。因為凱爾柏對調情根本就沒興趣,從來也沒發生過那種不道德的事。對一個神職人員來說,真是夠幸運的。”

  “是啊,是啊。”我說。

  “凱爾柏要不是太理智了點,”凱索普太太說:“一定會成為聖人的。”

  我覺得自己並不適合回答這類批評,而且凱索普太太沒留給我開口的時間,又一下子把話題從她丈夫跳到匿名信上。

  “信上能說的事情很多,可是信裡偏偏沒提,所以才讓人覺得特別奇怪。”

  “我倒沒想到那些信居然還懂得節制。”我尖刻地說。

  “可是從信上看來,寫信的人好像並不真的‘知道’什麼,一點也不瞭解真正的情形。”

  “你是說……?”

  那對茫然的眼睛又望著我。

  “喔,當然,這兒也有很多見不得人的醜事,可是寫匿名信的人為什麼不提呢?”她頓了頓,又突然問:“你那封信上說些什麼?”

  “說舍妹並不真是我的妹妹。”

  “她是嗎?”

  凱索普太太問話的語氣絲毫沒有不好意思,反而顯得很友善而有興趣。

  “喬安娜當然是我親妹妹。”

  凱索普太太點點頭,說:“這證明我的話一點都沒錯,我敢說一定還有其他事--”

  她那明亮的眼睛若有所思地打量著我,我忽然瞭解林斯塔克的人為什麼那麼怕她。

  每個人一生都有一些不希望別人知道的事,或許凱索普太太就有本事知道。

  我這輩子第一次衷心高興聽愛美·葛理菲的聲音響起:

  “嗨,莫德,真高興找到你,我想建議你改一下義賣日期。早,柏頓先生。”

  她又說:

  “我得趕到雜貨店訂點東西,然後直接到教會去,你看怎麼樣?”

  “好,好,這樣很好。”凱索普太太說。

  愛美·葛理菲走進“國際商店”。

  凱索普太太說:“可憐的東西。”

  我覺得很奇怪,她該不可能在憐憫愛美吧?

  總之,她又接著說:“你知道,柏頓先生,我有點擔心……”

  “擔心匿名信的事?”

  “是啊,你知道那表示--那一定是表示--”她停下來,沉思了好一會兒,緊閉著雙眼沒有開口,接著才像解開了什麼難題似的,緩緩地說道:“盲目的怨恨……對,就是盲目的怨恨。可是即使是瞎子,也有可能一刀刺進別人心髒……接下來會發生什麼情形呢?柏頓先生。”

  至於這個問題的答案,我們第二天就知道了。

         ※        ※         ※

  派翠吉那個人一向幸災樂禍,第二天一大早,她就到喬安娜房間裡,用愉快的口吻告訴喬安娜,昨天下午辛明頓太太自殺了。

  好夢正甜的喬安娜,一聽她的話,嚇得在床上坐了起來。

  “噢,派翠吉,真是太可怕了。”

  “的確很可怕,小姐,可憐的靈魂!是邪惡奪走了她的生命。”

  喬安娜意識到事情的真象,覺得有點難過。

  “不會是--?”她用疑問的眼神望著派翠吉,派翠吉點點頭。

  “沒錯,小姐,就是那種髒信害了她。”

  “真是可恥!”喬安娜說:“可恥透了!可是我還是不懂,她何必為了那種信就自殺呢?”

  “看起來,信上所說的事可能是真的,小姐。”

  “信上怎麼說?”

  可是派翠吉也沒辦法回答她。

  喬安娜帶著蒼白震驚的臉色到我房裡來。讓人覺得更加惋惜的,是辛明頓太太看起來一點也不會聯想到悲劇。

  喬安娜提議我們不妨請梅根到小佛茲來住一兩天。她說,有愛爾西·賀蘭照顧兩個男孩就夠了,可是像賀蘭這種人,卻很可能逼梅根發瘋。

  我也同意她的看法,我可以想像到她會一遍又一遍地重複那些老調,要梅根一杯杯地喝茶。她是個親切的人,可是不適合梅根。

  早餐後,我們開車到辛明頓家。我們兩人都有點緊張,因為別人或許會以為我們只是幸災樂禍和好奇。

  還好,我們在門口碰到剛走出來的歐文·葛理菲。他親切地跟我們打招呼,悲哀的臉上也略微露出高興的表情。

  “哦,嗨,柏頓,真高興看到你們。我擔心遲早會發生的事到底發生了,真是卑鄙透了!”

  “早,葛理菲醫生,”喬安娜的聲音就像在跟我們一個重聽的姑母說話一樣。

  葛理菲嚇了一跳,紅著臉答道:“喔--呃,早,柏頓小姐。”

  “我想,”喬安娜說:“你或許沒看到我。”

  歐文·葛理菲的臉更紅了,用很害羞的態度說:“我……我很抱歉……心不在焉的……我沒有……”

  喬安娜毫不留情地繼續說:

  “到底,我也和別人一樣大小啊。”

  “別胡鬧了。”我低聲嚴厲地對她說,然後又說:

  “葛理菲,舍妹和我不知道請梅根到捨下住一、兩天是不是妥當,你的意見怎麼樣?我不想多事,可是那個可憐的孩子一定很不好過。照你看,辛明頓會有什麼反應?”

  葛理菲默默想了一會兒,然後說:

  “我覺得這們做好極了,她是個神經質的奇怪女孩,讓她暫時離開這一切也好。賀蘭小姐的表現很好,可是那兩個男孩和辛明頓已經夠她忙了。他完全崩潰了--失去了鎮靜。”

  “是--”我遲疑地問:“自殺嗎?”

  葛理菲點點頭。

  “對,絕對不是他殺,她在一張紙上寫:‘我實在沒辦法活下去了’,信一定是昨天下午郵差送來的。信封掉在她椅子旁邊的地上,信被揉成一團丟在火爐裡。”

  “上面--”

  我被自己的問題嚇了一跳。

  “抱歉。”我說。

  葛理菲飛快地勉強笑了笑。

  “沒關系,不用介意。警方偵訊時也一樣要念出來。從信上看不出什麼,跟其他匿名信沒什麼不同,比較特別一點的是指出她第二個男孩柯林不是辛明頓的兒子。”

  “你看那會是真的嗎?”我不敢置信地問他。

  葛理菲聳聳肩。

  “我也沒辦法判斷,我才到這兒五年,我所看到的辛明頓夫婦彼此相敬如賓,也很愛他們的孩子。不錯,那孩子不大像他父母,譬如說,他有一頭紅發,可是有很多孩子都具有隔代遺傳,像他們的祖父或者祖母。”

  “可能就因為他不像他父母,所以寫信的人才這麼說,真是胡說八道。”

  “可惜瞎貓碰到死老鼠,給他碰對了。”喬安娜說:“而且,要不是為了這個原因,她也不會自殺,對不對?”

  葛理菲用懷疑的口氣說:

  “我不知道,她已經病了很久了--神經質又很重,我一直負責醫治她的神經疾病。我想,接到這封信所受的刺激,加上那些卑鄙的用詞,可能造成她心理上的恐慌和意志消沉,所以才決定自殺。她或許想到,就算她否認,丈夫也未必相信,在又羞又氣的強大心理壓力下,使她一時失去了判斷力。”

  “所以她在心理失常的情況下就自殺了。”喬安娜說。

  “對極了,我想,如果我在警方偵訊時提出這種看法,一定可以得到證實。”

  喬安娜和我走進屋裡。

  前門開著,我們不用按鈴,倒也減少了一點緊張,尤其是我們剛好聽到愛爾西的說話聲在裡面響起。

  她正在跟辛明頓先生談話,後者在椅子上縮成一團,看起來整個人恍恍惚惚。

  “不,可是說真的,辛明頓先生,你一定要吃東西才行,早飯沒吃,中飯又只是隨隨便便塞了兩口,昨天晚上也沒吃東西,再這樣下去,你自己都要病倒了。醫生臨走之前交代過,你一定要吃東西才能維持體力。”

  辛明頓平淡地說:“我很好,賀蘭小姐,可是……”

  “喝杯好的熱茶。”愛爾西·賀蘭堅決地把一杯茶放在他手裡。

  換了我的話,會給這個可憐的傢伙一杯威士卡蘇打,看起來他似乎很需要。不過他還是接下那杯茶,抬頭望著愛爾西·賀蘭說:

  “真不知道該怎麼謝謝你過去和現在所做的一切,賀蘭小姐,你實在太好了。”

  女孩紅著臉,看來似乎很高興。

  “你太客氣了,辛明頓先生。我願意盡全力幫助你,別擔心孩子,我會好好照顧他們的,我也把僕人都安撫下來了。要是還有其他寫信或者打電話之類的事,盡管告訴我,別客氣。”

  “你太好了。”辛明頓又說。

  愛爾西·賀蘭轉身過來,剛好看到我們,於是快步走進大廳。

  “真是太可怕了!”她用近乎耳語的聲音說。

  我一邊看著她一邊想,她真是個好女孩,親切、能幹、懂得應付緊急狀況。她那美麗的藍眼睛裡,有一圈淡粉紅色,看得出她心地也很好,為她傭主的死流過了不少眼淚。

  “我可不可以單獨跟你談一會兒?”喬安娜說:“我們不想打擾辛明頓先生。”

  愛爾西·賀蘭善解人意地點點頭,帶頭穿過大廳,來到飯廳。

  “對他真是可怕的打擊,”她說:“誰想到居然會發生這種事?不過我現在也發覺,她已經有好長一段時間都很奇怪,很神經質又很愛哭。雖然葛理菲醫生總是說她沒什麼不對勁,可是我想一定是為了她的身體。她就是很容易生氣,有時候真不知道該拿她怎麼辦。”

  “我們在想,不知道是不是可以請梅根到捨下住幾天散散心--我是說,如果她願意的話。”喬安娜說。

  愛爾西·賀蘭看來非常意外。

  “梅根?”她用疑問的口氣說:“我不知道,真的。我是說,非常謝謝你們的好意,可是她的舉動一向都很奇怪,誰也不知道她到底在想什麼或者會說出什麼話。”

  喬安娜用含糊的口氣說:“我們想,這們或許對她有點幫助。”

  “喔,話是不錯,我必須照顧兩個男孩(他們現在跟廚娘在一起)和可憐的辛明頓先生--他實在太需要人照顧了,除此之外,還有好多好多事情可做,實在沒什麼時間跟梅根談心。她現在大概在樓上的舊育嬰室,好像一心要躲開所有人。我不知道……”

  喬安娜消消看了我一眼,我迅速走出房間到樓上。

  舊育嬰室在最頂樓,我打開門走進去。

  樓下房間面對著花園,所以窗簾沒有拉上,這個房間的窗簾卻全都拉上了。

  我看到梅根在黯淡灰暗的房間裡,坐在靠裡面牆角的一張長沙發上,不禁想起受驚的動物躲在牆角的模樣。

  她看起來似乎已經嚇得發呆了。

  “梅根。”我喊道。

  人走上前,下意識地用一種想要安慰受驚動物的口氣對她說話。

  我奇怪自己竟然沒有拿根紅蘿蔔或一顆糖給她,因為我當時的確有這個念頭。

  她凝視著我,但卻一動不動,臉上的表情也沒有變。

  “梅根,”我又說:“喬安娜和我一起來問你,是不是願意跟我們住一段時間。”

  空洞的聲音從模糊的光線中傳過來!

  “跟你們住,到你們家住?”

  “是的。”

  “你是說,你們要把我從這個地方帶走?”

  “是的,親愛的。”

  忽然間,她全身都顫抖起來,看起來有點怕人,但也令人感動。

  “喔,快帶我走吧!請你快點帶我走。留在這個地方真叫人覺得可怕死了。”

  我走到她身邊,她緊緊抓住我的衣袖。

  “我是個討厭的膽小鬼,我從來沒想到自己會這麼膽小。”

  “沒關系,小傻瓜,”我說:“這件事的確很讓人震驚,走吧。”

  “我們可以馬上就走?不用再等一下?”

  “喔,我想你也許需要收拾東西。”

  “為什麼?有什麼要收拾的?”

  “親愛的傻女孩。”我說:“我們可以供應你床舖、浴室等等,可是恐怕沒辦法借牙刷給你。”

  她有氣無力地微笑了一下。

  “我懂了,我今天實在很笨,你可別介意,我這就去收拾收拾。你--不會溜走,會等我吧?”

  “我一定等你。”

  “謝謝你,真是太謝謝你了。很抱歉我這麼笨,可是你知道,一個人的母親忽然死了,實在是件很可怕的事。”

  “我知道。”我說。

  我友善地拍拍她的背,她對我感激地笑笑,走進她的臥室,我也下了樓。

  “我找到梅根了,”我說:“她願意去。”

  “啊,那可真是太好了,”愛你西·賀蘭說:“可以讓她暫時放鬆一下,你們知道,她是個很神經質的女孩,很不容易相處。我心裡不必再替她擔憂,就像除掉了一個很大的負擔。謝謝你,柏頓小姐,希望她不會惹人討厭。噢,電話在響,我得去接,辛明頓先生人不舒服。”

  她匆匆走出房間。

  喬安娜說:“真是個看護天使!”

  “你的口氣好像很不以為然,”我說:“她是個又好又親切的女孩,而且顯然非常能幹。”

  “非常能幹!她自己也很明白。”

  “你不該這麼說,喬安娜。”

  “你是說,她為什麼不能盡她的本份?”

  “一點都沒錯。”

  “我最受不了洋洋得意的人,”喬安娜說:“使我想起最壞的人性。你怎麼找到梅根的?”

  “她一直躲在黑漆漆的房裡,看起來像只嚇壞了的小羊。”

  “可憐的孩子,她真的願意來嗎?”

  “她高興得跳了起來。”

  外面一陣砰砰聲,想必是梅根拿著箱子下樓來了,我過去把箱子接過來。

  喬安娜在我身後急切切地說:“走吧,我已經拒絕了兩杯好的熱茶了。”

  我們走到車旁,喬安娜必須用力才能把皮箱扔進車後的行李廂,我現在只要一根拐杖就能步行了,但是還沒辦法做這類事。

  “上車吧。”我對梅根說。

  她先上車,我也跟著上車,喬安娜發動車子,我們就上路了。

  回到小佛茲,剛進客廳,梅根就用力坐上一張椅子放聲大哭,像個傷心透了的孩子一樣。我離開客廳,想去找找看有沒有什麼補救的方法,喬安娜束手無策地站在一旁。

  忽然,梅根用低沉哽咽的聲音說:“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真像白癡一樣。”

  喬安娜親切地說:“沒關系,這條手帕給你。”

  我猜她大概把手帕遞給了她,我走回房裡,遞給梅根一個高腳杯。

  “這是什麼?”

  “雞尾酒。”我說。

  “真的?你說的是真的?”梅根立刻停止了哭泣,“我從來沒喝過雞尾酒。”

  “每件事都得有個起頭。”我說。

  梅根小心翼翼地喝著飲料,然後露出愉快的微笑,把頭向後一仰,一口氣喝光了剩下的雞尾酒。

  “太棒了,”她說:“可以再給我一杯嗎?”

  “不行。”我說。

  “為什麼不行?”

  “再過十分鐘,你差不多就知道了。”

  “噢!”

  梅根又把注意力轉到喬安娜身上。

  “實在很抱歉,我剛才那麼大哭大鬧的惹人討厭,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到這兒來就那麼高興,看起來真是好笑。”

  “不要緊,”喬安娜說:“我們很歡迎你來。”

  “你那麼親切,我實在太感激了。”

  “用不著感激,”喬安娜說:“不然我會不好意思。你是我們的朋友,我們很高興你來玩,沒別的什麼……”

  說完,她帶著梅根上樓去安放行李。

  派翠吉一臉不高興地走進來,說她中午只准備了兩份布丁,現在怎麼辦?

         ※        ※         ※

  警方的偵訊在三天后舉行。

  辛明頓太太的死亡時間判斷是下午三點到四點之間,當時只有她一個人在家,辛明頓在辦公室,傭人當天休假外出,愛爾西·賀蘭帶兩個男孩出去散步,梅根騎車出外兜風。

  那封匿名一定是郵差下午送來的,辛明頓太太從信箱拿出信,看完之後--突然心裡一陣激動,走到園丁放東西的小屋,拿出准備做胡蜂巢的氰化物,用水溶解之後,先寫下最後一句遺言:“我實在沒辦法活下去了……”然後就吞下了那杯毒藥。

  歐文·葛理菲提出醫學證明,並且強調他認為辛明頓太太的神經質很重,體力也很差。驗屍官很溫和謹慎,用不齒的口吻談到寫那些卑鄙匿名信的人。他說,不論那封邪惡謊騙的信是誰寫的,那個人在道義上來說就是兇手。他希望警方能早日查出兇手,繩之以法。這種可恥、卑鄙、邪惡的行為,應該處以極刑才對。隨後,陪審團下了一個必然的判決:在暫時精神失常的狀況下自殺。

  驗屍官已經盡了全力--歐文·葛理菲也一樣。可是稍後我擠在一群熱心的村婦當中時,又聽到我後來非常熟悉的一句充滿怨意的低語:“我早就說過,無火不生煙。信上所說的一定有點道理,要不然她怎麼會自殺……”

  這一刻,我忽然恨起林斯塔克和這塊狹小的地方,以及那些愛背後說人閒話的女人。

  外面,愛美·葛理菲歎口氣說:

  “唉,總算過去了。狄克·辛明頓的噩夢遲早是要爆發的。不知道他心裡到底有沒有懷疑過。”

  我震驚不已。

  “可是你應該聽到他特別強調,那封信一派胡言,沒有一個字是真的吧?”

  “他當然會那麼說,一點都沒錯,做丈夫的總得站在妻子那邊,狄克也一定會。”她頓了頓,又解釋道:“你知道,我認識狄克·辛明頓很久很久了。”

  “是嗎?”我驚訝地說:“可是我聽令弟說,他到這兒行醫只有短短幾年。”

  “沒錯,可是狄克·辛明頓以前常到我們在北方的家,我早就認識他了。”

  我好奇地看著愛美。她又用那種比較柔和的聲音說:“我很瞭解狄克……他是個驕傲、保守的人,但是嫉妒心也很重。”

  我謹慎地說:“所以辛明頓太太才害怕給他看那封信,或者告訴這件事。她擔心像他這麼善妒的人,恐怕不會相信她的否認。”

  葛理菲小姐憤怒而又輕視地看著我,說:“老天,難道你認為一個女人會為了別人不真實的指控,吞下毒藥自殺嗎?”

  “驗屍官似乎這麼認為,令弟也--”

  愛美打斷我的話道:

  “男人都一樣,只會維護名義上的正當行為,可是你們沒辦法要我相信那種事。要是一個無辜的女人收到那種無聊的匿名信,頂多一笑置之,把信丟掉。我就--”她頓了頓,接著說:“就會這麼做。”

  可是我已經注意到她那一頓了。我幾乎可以百分之百的肯定,她本來想說“我就是那麼做的”。

  “我決心向敵人宣戰。”

  “我懂了,”我高興地說:“你早就收到過匿名信了,是不是?”

  愛美·葛理菲是個不屑說謊的人,她遲疑了一會兒,才紅著臉說:“喔,對,可是我沒讓自己為那件事多費神。”

  “讓人很不舒服吧?”我用同病相憐的態度問。

  “那當然,這種事本來就是這樣。神經兮兮,胡說八道的!我只看了幾個字,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一把扔進垃圾筒裡。”

  “你沒想到要拿給警方看?”

  “當時沒想到,我總覺得--”

  我幾乎忍不住脫口而說:“無火不生煙!”不過我還是克制住自己,沒有說出口。

  我問她有沒有想過,梅根母親的死,會不會造成她經濟上的困難,她有沒有需要自立謀生?

  “我記得她祖母留過一小筆錢給她,當然,狄克也會永遠給她一個安身之地。不過她要是能找個工作,不要像現在那樣到處閒蕩,或許會更好一點。”

  “我覺得梅根這麼大的女孩,正是愛玩的年紀,而不想工作。”

  愛美脹紅了臉,尖聲說:“你和其他男人完全一樣,不喜歡女人跟你們男人競爭。你不敢相信,女人居然也能賺錢過日子,我父母親就抱這種觀念。我很盼望能學醫,他們就是不願意聽我提到交學費的事,可是卻心甘情願地替歐文付學費。但是我相信,要是我真的學了醫,一定會比我弟弟做個更好的醫生。”

  “真遺憾,”我說:“你一定覺得很難過,一個人想做一件事……”

  她迅速接著說:“喔,我現在已經不把它放在心上了,我的自製力很強,生活忙碌得不得了,可以說是林斯塔克最快樂的人。要做的事太多了,我決心站起來反抗以往那種女人只能在家裡做事的偏見。”

  “很抱歉冒犯了你。”我說。

  我以前從來沒想到愛美·葛理菲說話會這麼激烈。

  當天稍晚,我在街上遇到辛明頓。

  “梅根和我們住幾天沒關系吧?”我問:“她可以陪陪喬安娜,因為喬安娜在附近沒什麼朋友,老覺得很寂寞。”

  “嗯?啊--喔,梅根,是啊,你們太好了。”

  這時,我忽然對辛明頓產生了一股不滿的感覺,好久都辦法平復。他顯然早把梅根忘得一干二淨。要是他根本不喜歡那女孩--男人有時候免不了會嫉妒前夫的孩子--我也不會介意,可是他並非不喜歡她,而是根本沒去注意她。就像一個不喜歡狗的人,不會注意到屋裡有一隻狗,等不小心跌跤到狗身上,才罵它一頓,注意到它的存在;偶爾,要是狗湊上來要你拍拍,你也會隨手拍拍它。辛明頓對他繼女就是帶著這種漠不關心的態度,所以我很不高興。

  我說:“你打算怎麼安頓她?”

  “安頓梅根?”他似乎非常意外:“噢,她會照常住在家裡,我是說,這當然還是她的家。”

  我摯愛的祖母在世時,常常愛邊彈吉他邊唱歌,我記得其中有一首的最後幾句是:

  啊,最親愛的女孩,我不在這兒,

  沒有容身之處,沒有任何地位,

  無論海邊或岸上,都無法安身,

  只有,啊,只有在你的心中。

  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哼著這首歌。

  我們剛喝完午茶,愛蜜莉·巴頓就來了。

  她是來談花園的事。

  我們談了大概半小時之後,一起走到屋後去。

  這時,她放低了聲音說:“希望那孩子--沒對這件可怕的事感到太難過吧?”

  “你是說她母親的死?”

  “那當然,不過我真正的意思是指隱藏在這件事之後的不快。”

  我很好奇,希望巴頓小姐能進一步解釋。

  “你的看法呢?會不會是真的?”

  “喔,不,不,當然不是,我相信辛明頓太太絕對--她沒有--”愛蜜莉·巴頓微紅著臉,支吾道:“我是說絕對不會有這種事--不過當然也可能有的真的這麼想。”

  “喔?”我凝視著她說。

  愛蜜莉·巴頓脹紅了臉,象個中國磁制的牧羊女。

  “我猜,這些匿名信一定是別有用心,故意想引起別人的痛苦、悲哀、”

  “寄信的人當然有他的目的。”我嚴厲地說。

  “不,不,柏頓先生,你誤會我的意思了,我不是指寫信的人,我是說,寫信的人必定受到上天的允許,想要引我們注意自己的缺點和短處。”

  “上帝應該可以換個不那麼令人討厭的方式吧!”我說。

  愛蜜莉小姐自言自語道,天意是不可測的。

  “不,”我說:“人往往把自己做的壞事歸于天意,我甚至可以說你是魔鬼的化身。巴頓小姐,事實上根本用不著上帝來懲罰人類,人類給自己的懲罰就已經夠多了。”

  “我真不懂,‘為什麼’會有人做這種事?”

  我聳聳肩說:“神經接錯了線。”

  “真是件可悲的事。”

  “我覺得沒什麼可悲,只認為很可恥,對,一點也沒錯,可恥極了。”

  巴頓小姐臉上的紅暈消失了,臉色變得非常蒼白。

  “可是到底為什麼,柏頓先生,為什麼呢?這樣做能得到什麼快樂嗎?”

  “感謝老天,你我都不懂其中有什麼樂趣。”

  愛蜜莉·巴頓低聲說:“以前從來沒發生過這種事,至少我記得沒有。這個社區一直很安定快樂,要是讓我過世的親愛母親知道了,真不知道會說什麼?唉,幸好她已經過世了,看不到這種事。”

  從我以往所聽到關于老巴頓太太的一些評語,那位老太太應該非常堅強,甚至很樂於聽到這種新鮮刺激的事。

  愛蜜莉又說:“這件事真讓我失望透了。”

  “你自己--嗯--接到過匿名信嗎?”

  她滿臉通紅地說:“噢,沒--噢,沒有,真的沒有。唉!要是接到就太可怕了!”

  我馬上向她道歉,可是她好像很不安地走開了。

  我回到屋裡,喬安娜坐在客廳裡她剛點燃的火爐邊,今晚似乎很冷。

  她正在看一封信。

  我一進門,她馬上轉過頭來。

  “傑利!我在信箱裡發現這封信,是別人親自投進信箱的,第一句話就說:‘你這個虛偽的妓女……’”

  “還有什麼?”

  喬安娜大笑道:“還是那些老套。”

  她把信扔進火裡,我快步跑上前,把信從火裡搶救出來,還好,只燒了一點點角。

  “別燒掉,”我說:“也許用得著。”

  “用得著?”

  “我是說警方。”

         ※        ※         ※

  第二天早上,納許督察來家裡找我。第一眼看到他,我就非常喜歡他。

  他是那種最標准的“犯罪調查科”郡督察,高高的個子,帶著軍人的英挺氣概,安詳沉思的雙眼,帶著率直、不虛偽的態度。

  “早,柏頓先生,”他說:“相信你可以猜到我來拜訪的原因。”

  “嗯,我想是為了匿名信的事。”

  他點點頭。

  “聽說你收到過匿名信?”

  “對,剛搬來不久就收到了。”

  “信上怎麼說?”

  我想了想,然後盡可能照原信上的字句念出來。

  督察肅然凝聽著,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我念完之後,他說:“我懂了,你沒把信留下來嗎?柏頓先生。”

  “真抱歉,沒有,因為我當時以為只是對我們這些外地來的人表示反感的一個特例。”

  督察會意地點點頭。

  “可惜了。”他簡單地說。

  “不過,”我說:“舍妹昨天也收到一封,她本來想丟進火爐裡,幸好我及時阻止她。”

  “謝謝你,柏頓先生,你考慮得真周到。”

  我走到書桌邊,打開鎖住的抽屜拿出那封信。我信鎖起來,是因為我覺得派翠吉不適合看到它。

  我把信交給納許。

  他看完信之後,抬頭問我:“這封信跟上次那封的外表是不是一樣?”

  “我想是的--我記得差不多。”

  “信封和正文也一樣嗎?”

  “對,”我說:“信封是打字的,正文是剪下印刷字體貼成的。”

  納許點點頭,把信放進口袋,又說:“柏頓先生,不知道你願不願意跟我到局裡去一趟?我們可以開個會,免得浪費時間。”

  “當然願意,”我說:“是不是現在就走?”

  “如果你方便的話。”

  門口有一輛警車,我們上車駛向前。

  我說:“你想你會不會查個水落石出?”

  納許十分自信地點點頭,說:“喔,當然,我們一定會查個水落石出,只是時間長短的問題,這種案子的進展通常很慢,不過警方都相當有把握,只要把事情歸納一下,理出頭緒,逐漸縮小調查範圍就可以了。”

  “淘汰掉多餘的部分?”

  “嗯,一般來說,是的。”

  “注意各家信箱,檢查打字機、指紋等等?”

  他微笑道:“說得對極了。”

  到了警局,我才發現辛明頓和葛理菲都在。納許介紹我認識一個穿著便服,下巴瘦削的高個子男人--葛瑞夫巡官。

  “葛瑞夫巡官從倫敦來幫忙我們,”納許解釋道:“他是調查匿名信案子的專家。”

  葛瑞夫巡官無奈而悲哀的笑笑。我心裡想,一個人要是一生都在尋找匿名信作者,必然經常遭到挫折和失望。不過葛瑞夫巡官只表現出一種悲哀的熱誠。

  “這種案子全都一樣,”他的低沉憂鬱,像只垂頭喪氣的獵犬,“看了那些信裡的文句和信上所說的事,你一定會感到很詫異。”

  “兩年前我們辦過一個匿名信案子,”納許說:“葛瑞夫巡官當時幫了我們的忙。”

  我發現葛瑞夫面前的桌上,散放著一些匿名信,他顯然已經看過了。

  “辦這種案子,”他說:“最困難的就是收集這些匿名信,收到信的人不是把信丟進火裡,就是不承認收到過信。你知道,有些人實在很愚蠢,生怕跟警方扯上關系,這裡有很多人都這樣。”

  他接著說:“不過我們已經懼到不少,可以著手調查了。”

  納許從口袋裡拿出我給他的信,遞給葛瑞夫。

  後者看完信,把信也放在桌上,用贊賞的聲音說:“很好,很好--真的很好。”

  如果換了我,不會用這種方式來形容匿名信,可是我想,專家或許有他們自己的見解。這種隨便亂責罵人的字句,也能使“某些人”得到樂趣,使我感到很高興。

  “我想,我們已經有足夠的資料可以著手調查,”葛瑞夫巡官說:“麻煩各位,如果再接到匿名信,務必馬上送到局裡來。另外,如果聽說別人接到匿名信(尤其是你,醫生,希望你特別留心病人的談話,也要盡量請他們把信帶來。目前我手邊有--”他數了數桌上的信--“一封給辛明頓先生的信,是兩個月以前收到的,另外還有葛理菲醫生、金區小姐、馬吉太太、三冠灑店的女侍珍妮佛·克拉克,以及辛明頓太太、柏頓小姐和銀行經理,都收到過信。”

  “的確很夠代表性了。”我說。

  “跟別的案子比起來也毫不遜色。這封信和那個女帽製造商店的女人寫的信不相上下,這封信和我們在諾珊柏蘭那個案子發現的信也差不多。老實說,各位,有時候我真希望看到一些‘新的’東西,別老是這麼陳詞濫調的。”

  “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我呢喃地道。

  “對極了,先生,如果你幹我們這一行,就會知道這句話一點都沒錯。”

  辛明頓問:“你們對寫匿名信的人是不是已經胸有成竹了?”

  葛瑞夫清清喉嚨,發表了一小段演講:

  “這些匿名信都有幾個相同點,各位,我不妨一一列舉出來;這些信的正文所用的字,都是從一本書上剪下來的,這本書已經很舊了,我想應該是1830年左右印的書。寫信者的目的顯然是為了怕人認出他的筆跡,不過這種偽裝在專家眼裡算不了什麼。信封和信紙上都沒有明顯的特徵,換句話說,除了郵局人員、收信者之外,還有一些零亂的指紋,但是卻沒有共通的特殊指紋,可見寫信者非常小心,戴了手套進行工作。”

  “信封是用溫沙七號打字機打成的,機器已經很老舊了,其中‘a’和‘t'兩個字母都有點故障,沒辦法排成一直線。大部分信都是在本地投郵,或者直接放入信箱的,可見寫信的人住在本地。寫信者是位女性,我認為是中年以上的女性,而且很可能未婚。”

  我們充滿敬意地沉默了一、兩分鐘。

  接著我問:“打字機是你最好的線索,對不對?像這種小地方,要找出這一點並不困難。”

  葛瑞夫巡官悲哀地搖搖頭,說:“這你就錯了,先生。”

  “不幸的是,”納許督察說:“那部打字機太容易得手了,本來是辛明頓先生辦公室用的,接下來他送給女子學校,這一來,任何人想用都很方便,這兒的仕女都經常到女子學校去。”

  “你難道不能從--嗯--從打字的輕重來判斷嗎?”

  葛瑞夫又點點頭,說:“不錯,可以這麼做--可是打信封的人只用一隻手指打。”

  “那是不太會用打字機的人打的了?”

  “不,我不認為如此。可能寫信者會打字,卻不希望我們知道。”

  “不管信是什麼人寫的,那個人實在太狡猾了。”我緩緩地說。

  “不錯,先生,對極了。”葛瑞夫說。

  “我想這兒的村婦不會那麼有頭腦。”我說。

  葛瑞夫咳了一聲,答道:“我大概沒把話說清楚,寫信的人是個受過教育的婦女。”

  “什麼?是位淑女?”

  我已經好幾年沒用過“淑女”這個字眼了,這時卻在無心之間脫口而出。

  納許立刻明白了我的意思,這個名詞對他也仍然有某種意義。

  “不一定是淑女,”他說:“不過絕不會是村婦。這兒的村婦大都目不識丁,不會拼字,當然沒辦法流利地用書信表達自己的意思。”

  我沉默著,我感到相當震驚。這個社區的範圍那麼小,我在下意識中幾乎已經對寫匿名信的人有了個大概的印象,可能是個卑鄙狡猾,而又薄弱的人。

  辛明頓的話正說出我心裡的意思,他尖聲說:“這麼一來,可疑人物不是只剩下十幾個了嗎?我真不敢相信。”

  接著,他似乎努力壓制著自己,仿佛連他自己的聲音都會令他覺得可厭似的。然後又說:“各位都聽到我在警方偵訊時所說的話,各位或許以為我那麼說只是想保護拙荊的名聲,我現在願意再重複一遍,我絕對相信她收到那封匿名信上說的事毫無根據,我‘知道’那根本就是虛構的故事。拙荊是個非常敏感的女人,而且--嗯--各信或許會認為她在某些方面太過於謹慎。那封信使她受到很大的刺激,她的健康情形又非常差。”

  葛瑞夫馬上介面道:“這很可能是真的,先生。從這些匿名信上,看不出寫信者特別知道某些私事,只是盲目的指控,既沒有敲詐的意思,也不像有什麼宗教偏見,只是有關性和偏見的事!所以我們追查起來也有了很好的方向。”

  辛明頓站起來,盡管他一向冷淡平靜,這時卻顫抖著雙唇。

  “希望你們早點找出寫這些信的魔鬼,她不折不扣就是殺死內人的兇手。”他頓了頓,又說:“真不知道她現在有什麼感想?”

  他走出去,留下這個沒有人能回答的問題。

  “她會有什麼感想?葛理菲。”我問醫生,似乎覺得這個問題他才能回答。

  “天知道,也許有點後悔吧?不過從另外一方面來說,或許她正在洋洋自得,辛明頓太太的死剛好滿足了她的狂癖。”

  “但願沒有,”我不由自主地輕輕顫抖了一下,說:“要是那樣,她就會--”

  我遲疑著,納許替我把話說完:

  “她就會再度下手?柏頓先生,那才正對了我們的胃口呢!”

  “她要是再這麼做就太瘋狂了!”我高聲說。

  “她一定不會罷手,”葛瑞夫說:“這種人就是這樣。你知道,這是種惡癖,染上之後就沒辦法入手。”

  我戰栗著搖搖頭,問他們還有什麼事要我幫忙,我實在很渴望出去呼吸點新鮮空氣,這整個房間似乎都充滿了邪惡的氣氛。

  “沒別的事,柏頓先生,”納許說:“只要張大你的眼睛,並且盡量我們宣傳--也就是說,勸接到信的人馬上跟我們聯絡。”

  我點點頭。

  “我想到現在為止,這地方的每個人應該都接到一封這個可笑的玩意兒。”我說。

  葛瑞夫略偏著頭說:“你知不知道有什麼人確實‘沒’收到過匿名信?”

  “真是個奇怪的問題!這地方大多數的人都不可能把我當成知己。”

  “不是,不是,柏頓先生,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問你知不知道,有人確實沒接到過匿名信。”

  “喔,老實說,”我遲疑了一下,“我可以算是知道。”

  於是我就把愛蜜莉·巴頓和我交談的內容重複一次。

  葛瑞夫面無表情的聽完我的話,然後說:“嗯,這個消息或許有用,我會把它記下來。”

  我和歐文·葛理菲一起走到外面,沐浴在午後的陽光中。

  走到街上時,我大聲地咒罵道:

  “這種鬼地方也能讓人來養病療傷嗎?到處都是些腐爛的毒藥,外表看起來卻安詳無邪得像伊甸園。”

  “就連伊甸園也有條毒蛇。”歐文冷冷地說。

  “聽著,葛理菲,他們是不是知道了什麼?或者已經有有了頭緒?”

  “不知道,不過警方確實手段高明,看起來很坦誠,事實上什麼消息都沒透露。”

  “嗯,納許是個好人。”

  “也很能幹。”

  “如果這地方有什麼人精神不大正常,你應該最清楚才對。”我用指責的語氣說。

  葛理菲搖搖頭,看起來很沮喪,不只如此,還帶著擔憂的神情,不知道他是不是心裡已經有數了。

  我們沿著大街向前走,我停在房屋租賃公司的門口。

  “我想我下一次的房租差不多到期了,我真希望把帳算清楚,早點跟喬安娜搬走,剩下的租期全部放棄。”

  “別走。”歐文說。

  “為什麼?”

  他沒有回答,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畢竟--我敢說你的看法沒錯,林斯塔克目前的確不健全,也許--也許會傷害你或者--或者令妹。”

  “什麼事都不會傷害到喬安娜,”我說:“她很堅強,我才太過軟弱,這件事多少讓我感到很不舒服。”

  “我也一樣不舒服。”歐文說。

  我輕輕推開房屋租賃公司的門。

  “不過我一時還不會走,”我說:“好奇心戰勝了我的畏懼,我希望知道結局。”

  我推門走進去。

  一位正在打字的小姐站起來走向我,一頭卷發,還帶著傻笑,不過我覺得她比外面辦公室那位戴眼鏡的女孩要聰明些。

  過了一、兩分鐘,我忽然想起她是誰--辛明頓原先的女職員金區小姐。

  我開口說出心裡的話:“你本來是在‘賈伯瑞斯及辛明頓律師事務所’服務,對嗎?”

  “是的,是的,一點都沒錯,不過我覺還是離開的好,這份工作的待遇雖然不高,卻是個好工作。世界上畢竟有些事比金錢更可貴,你說對嗎?”

  “對極了。”我說。

  “那些可怕的匿名信!”金區小姐低聲說:“我就收到過一封,說到我和辛明頓先生--喔,實在太怕人了,說的話好可怕,好可怕!我瞭解自己的職責,就把信送給警方,不過這對我來說實在不是件‘愉快’的事,對嗎?”

  “是的,是的,太不愉快了。”

  “警方向我道謝,說我做得很對。不過後來我覺得,要是有人在背後說這種閒話--一定有人說這種閒話,不然寫匿名信的人從哪裡聽來的呢?--就算我和辛明頓先生之間從來沒做錯任何事,我也得避避風頭。”

  我不由得有些尷尬。

  “是的,是的,當然沒什麼。”

  “可是人心就是那麼險惡,對,險惡極了!”

  我緊張地想避開這個,卻和她的眼神不期而遇,而這時,我發現了一件令我不愉快的事。

  金區小姐顯然非常沾沾自喜。

  今天,我已經遇到過一個對匿名信很有興趣的人。葛瑞夫巡官的熱心是職業使然,而金區小姐竟然以此為樂,讓我感到討厭不已。

  我心裡忽然閃過一個念頭:那些匿名信會不會就是金區小姐寫的呢?

  回到家裡,我發現凱索普牧師太太正坐著和喬安娜聊天,她看來精神不太好,顯得很蒼老。

  “這件事真令我震驚極了,柏頓先生,”她說:“可憐的東西!可憐的東西!”

  “是啊,”我說:“一個人被迫自殺,想起來真是可怕。”

  “喔,你是說辛明頓太太?”

  “難道你不是嗎?”

  凱索普太太搖搖頭,“我當然有點替她難過,可是這件事遲早都免不了要發生的,不是嗎?”

  “是嗎?”喬安娜冷淡地問。

  凱索普牧師太太轉臉看著她,說:

  “噢,我想的,親愛的。如果一個人認為自殺是逃避麻煩的方法,那麼到底碰上什麼麻煩就沒有太大分別了。不管她遇到什麼必須面對現實的不如意事,都會走上自殺這條路。這件事使我們瞭解她是這種女人,以前誰也想不到。我一直覺得她是個自私而略帶愚蠢的女人,對生命很執著,沒想到她那麼受不了刺激--我現在才發覺,我對別人的瞭解實在太少了。”

  “我還是不知道你剛才說誰是‘可憐的東西’?”我說。

  她看著我說:“當然是寫匿名信的女人。”

  “我才不會把自己的同情心浪費在她身上。”我冷冷地說。

  凱索普牧師太太俯身向前,把一隻手入在我膝上,說:

  “可是你難道不瞭解--難道感覺不出來?動動你的腦筋,想想看,一個人孤獨地坐著寫這種信,一定非常非常不快樂,一定非常寂寞無依。她的內心就像被毒藥一再地浸蝕,最後不得不出此下策,借著這種方法發泄,所以我才覺得應該深深責備自己。這個鎮上竟然有人不快樂到這種地步,而我卻一點都不知道!我應該知道才對!我們不能干涉別人的行為--我從來都不會這樣,可是那種悲慘的內心痛苦,就像一隻中毒腫大的手臂,要是能把整條手臂割掉,毒液就會流走,不至於傷害到任何人。唉,可憐的靈魂,可憐的靈魂。”

  她起身准備離開。

  我並不同意她的看法,對寫匿名信的人也毫不同情,不過我還是好奇地問:“凱索普太太,這個女人到底是誰,你心裡是不是有數?”

  她用那對迷蒙的眼睛望著我,說:“要是我說出來,也許會猜錯,對嗎?”

  她迅速走到門外,一邊掉頭問我:“告訴我,柏頓先生,你為什麼一直未婚?”

  要是別人提出這個問題,就顯得有點冒失,但是這句話從凱索普牧師太太口中說出來,只會讓人覺得她忽然想到這個問題,真心想知道答案。

  “不妨說,”我答道:“是因為我一直沒遇到適當的女人。”

  “可以這麼解釋,”凱索普牧師太太說,“但卻不是一個很好的解釋,因為有很多男人都娶錯了女人。”

  這回,她真的走了。

  喬安娜說:“你知道,我真的認為她有點瘋狂,不過我還是喜歡她。鎮上的人都很怕她呢。”

  “我也有點怕她。”

  “因為你從來不知道接下來會遇到什麼?”

  “嗯,而她的猜測往往瞎碰對了。”

  喬安娜緩緩地說道:“你真的認為寫匿名信的人很不快樂嗎?”

  “我不知道那個該死的巫婆怎麼想或者覺得怎麼樣!也一點都不關心這個問題,我只能替那些受害者難過。”

  現在回想起來,我們想到那支“毒筆”的主人時,竟然忽略了最明顯的一個人,真是有點奇怪。葛理菲曾經形容她也許會樂不可支,我認為她也許被自己惹來的麻煩嚇壞了,感到有點後悔,而凱索普牧師太太則認為她正忍受著痛苦。

  但是,最明顯、最無法避免的反應,我們卻都沒想到--或許我應該說,“我”沒有想到--那種反應就是“畏懼”。

  隨著辛明頓太太的死,匿名信已經進入了另一個階段。我不知道寫信者在法律上的地位如何--我想,辛明頓應該知道--但是很明顯的,既然匿名信已經逼死了一個人,寫信者的罪也更重了。要是寫信者現在被找出來,已經不可能把這件事一笑置之。警方非常積極,蘇格蘭警場也派了位專家來。目前,匿名信的作者勢必要盡力隱匿自己的姓名了。

  既然“畏懼”是最主要的反應,其他事也就可以一一追查出來。可惜我當時卻忽視了那些可能。但是,那些事卻實在應該很明顯的。

  第二天早上,喬安娜和我下來吃早餐的時間晚了點,我是說,就林斯塔克的標准來說晚了些。當時是九點半。如果在倫敦,喬安娜可能剛睜開一隻眼,我恐怕還蒙頭呼呼大睡呢。

  可是派翠吉說:“是八點半吃早餐還是九點?”喬安娜和我都沒勇氣再在床上賴一個小時。

  我發現愛美·葛理菲正在門口跟梅根聊天,心裡就不大高興。

  一看到我們,她還是表現出她一貫的熱心態度:

  “嗨,懶蟲,我已經起床好幾個鐘頭了。”

  那當然是她的事。醫生當然得早點吃早餐,而盡責任的姐姐也該在一旁替他倒茶或咖啡。但是無論如何,她都沒有理由打擾睡意正濃的鄰居,早上九點半也不是拜訪別人的適當時間。

  梅根一溜煙走回餐廳,想必她剛才一定是吃飯吃到一半就被愛美·葛理菲打斷了。

  “我說過我不想進來,”愛美·葛理菲說:“不過我也不明白為什麼在屋裡談話要比在門口說話的好處多些。我只想問問柏頓小姐,有沒有多餘的青菜可以讓紅十字會在路上施捨。要是有,我就叫歐文開車來載。”

  “你倒是很早就出門了。”我說。

  “早起的鳥兒才能捉到蟲,”愛美說:“這時候比較容易找到想找的人。待會兒我要去皮先生家,下午還要去找布蘭登。”

  “聽到你這麼多活動,我都累壞了。”我說。

  這時電話鈴響了,我走進大廳去接電話,留下喬安娜用不肯定的語氣談著大黃和法國豆,顯出她對菜園並不瞭解。

  “哪位?”我問電話那頭。

  一個氣息濃濁的女性聲音,用懷疑的語氣說:“喔!”

  “哪位?”我又用鼓勵的口氣問。

  “喔,”那聲音又說,然後含含糊糊地問:“是不是--我是說--是不是小佛茲啊?”

  “不錯,是小佛茲。”

  “喔!”這顯然是准備說話的口氣,對方又小心翼翼地問:“我可以跟派翠吉小姐說一下話嗎?”

  “當然可以,”我說:“我該告訴她是誰打來的呢?”

  “喔,告訴她是艾格妮斯,好不好?艾格妮斯·華德。”

  “艾格妮斯·華德?”

  “是的。”

  我放下聽筒,向樓上派翠吉正在忙著的地方喊道:

  “派翠吉!派翠吉!”

  派翠吉出現在樓梯口,手上抓著一隻長拖把,臉上盡管是一成不變的尊敬表情,我卻看得出她心裡正在想:“‘又’是什麼了不起的事?”

  “有事嗎?先生。”

  “艾格妮斯·華德打電話找你。”

  “什麼?”

  我提高聲音說:“艾格妮斯·華德。”

  我照我所想的名字念出來,派翠吉說:“艾格妮斯·華岱爾--她這回又有什麼事?”

  派翠吉顯然失去平常的鎮定,把拖把放在一邊,抓住衣服,快步走下樓梯。

  我小心地走進餐廳,梅根正在低頭大吃熏肉和腰子,她不像愛美·葛理菲,臉上沒有裝出“愉快的早上表情”。我向她道了早安,她只隨便看了我一眼,又繼續吃她的早餐。

  我打開早報展讀,不一會兒,喬安娜似乎非常沮喪地走進來。

  “呼!”她說:“累死了!我想我一定表現得很笨,連什麼季節種什麼蔬菜都不知道。難道這時候沒有扁豆嗎?”

  “秋天才有。”梅根說。

  “喔,可是倫敦一年四季都有啊。”喬安娜自衛地說。

  “那是罐頭,可愛的傻瓜,”我說:“是從很偏僻的地方冷藏之後,用船運來的。”

  “就像猿、象牙和孔雀一樣?”喬安娜問。

  “一點都沒錯。”

  “我寧可要孔雀。”喬安娜若有所思地說。

  “我倒喜歡養只猴子。”梅根說。

  喬安娜一邊剝桔子,一邊沉思道:

  “做了像愛美·葛理菲那樣的人,全身充滿了活力,對生活又那麼滿足,心裡不知道是什麼感覺。你想她會不會有時候覺得很累或者很失望、很憂傷?”

  我說我相信愛美·葛理菲絕對不會感到憂傷,然後就跟著梅根穿過落地窗,走向走廊。

  我正站著裝煙絲時,聽到派翠吉走進餐廳,嚴肅地說:“我可以跟你談一會兒嗎?小姐。”

  “老天,”我心想:“派翠吉可別忠告我們什麼,不然愛蜜莉·巴頓一定會很氣我們。”

  派翠吉又說:

  “小姐,我必須道歉竟然有人打電話找我,打電話來的年輕人應該懂事點才對。我自己從來不用電話,也一直不准朋友打電話找我,可是今天居然發生了這種事,又讓主人去接電話、叫我,我真是很抱歉。”

  “噢,沒關系,派翠吉,”喬安娜安慰她道:“要是你的朋友有事跟你談,為什麼不能打電話給你呢?”

  我雖然沒看見,卻可以感覺到,派翠吉的表情變得更嚴厲了,她冷冷答道:

  “這個屋子裡,從來沒發生過這種事,愛蜜莉小姐絕對不會允許的。我說過,很抱歉發生這種事,不過都是因為打電話來的那個女孩艾格妮斯·華岱爾太年輕,心裡很煩,而且不懂大戶人家的規矩。”

  我開心地想:“連你也罵在一起了,喬安娜。”

  “小姐,打電話給我的艾格妮斯,”派翠吉又說:“本來是在我手下幫忙的。她從孤兒院出來的時候,只有十六歲。你知道,她無親無故,又沒有自己的家,所以經常來找我,你知道,我可以教她各種規矩。”

  “喔?”喬安娜聽得出她還有下文,就等著她說下去。

  “所以我才冒昧地請問你,小姐,今天下午可不可以准許艾格妮斯到廚房來喝下午茶?今天是她休假的日子,她有心事要請問我。不然我本來是不會提出這種要求的。”

  喬安娜不解地問:“可是你又為什麼不能請朋友來跟你一起喝下午茶呢?”

  喬安娜後來告訴我,派翠吉一聽這話,就挺直了身子說:

  “這個屋子裡,從來沒發生過這種事,小姐。老巴頓太太從來不許客人到廚房找我們,除非是我們休假日不想外出,才能在廚房招待朋友,否則的話,絕對不容許這種事發生。現在的愛蜜莉小姐還是保持著這種老規矩。”

  喬安娜對傭僕很好,大多數傭人都很喜歡她。

  “沒用的,傻女孩,”派翠吉走開之後,喬安娜到屋外來時,我對她說:“別人不感激你的同情心和寬宏大量,大戶人家就要有大戶人家的規矩,派翠吉很堅持這一點。”

  “我從來沒聽過這麼霸道的事,不許朋友來看他們,”喬安娜說:“一切都很好,傑利,但是他們不可能心甘情願受到黑奴似的待遇啊。”

  “可惜她們顯然願意,”我說:“至少派翠吉就是。”

  “我實在不懂她為什麼不喜歡我,很多人都喜歡我啊。”

  “也許,她認為你不是個勝任的女主人,看不起你,你從來不會用手摸摸牆上的架子,看看有沒有灰塵,從來不問剩下來的巧克力酥餅到那兒去了,也從來沒要她好好做一份麵包布丁。”

  “哎呀!”喬安娜厭惡地說。

  她又悲哀地說:“我今天真是失敗透了,愛美看不起我,因為我分不清蔬菜的季節,派翠吉也責罵我,只因為我有人性。我看我還是到花園裡去吃小蟲算了。”

  “梅根已經先去了。”我說。

  梅根本來在園子裡閒逛了一會兒,現在正漫無目的地呆站在一塊草皮當中,就像一隻在尋找食物的小鳥一樣。

  不過她又走了過來,忽然開口道:“我想,我今天該回去了。”

  “什麼?”我覺得很失望。

  她紅著臉,緊張卻堅決地說:

  “你們對我太好了,我想我一定又討厭又讓人害怕,不過我確實過得很舒服。現在我該走了,因為無論如何,嗯,那到底是我的家,我不能永遠逃避它,所以,我想我今天早上該回去了。”

  喬安娜和我都極力挽留她,可是她非常固執,最後,喬安娜去開車,梅根下樓去整理東西,不一會兒,就拎著她的行李下樓了。

  唯一感到高興的人大概就是派翠吉,她幾乎隱藏不住臉上的笑意,因為她始終不大喜歡梅根。

  喬安娜回來的時候,我正站在草地中。

  她問我是不是以為自己是個日規。

  “為什麼?”

  “站在那兒就像花園裡的裝飾品一樣,可惜沒辦法標示出時間。你知不知道,你看起來像雷公一樣!”

  “我可沒心情開玩笑,最先是愛美·葛理菲”--“‘老天,’”喬安娜學著愛美的語氣說:“‘我一定要談談那些蔬菜!’”--“梅根又急急忙忙地走了,我本來想帶她出去散步的。”

  “我想,還要帶頸圈和鐵鏈吧。”喬安娜說。

  “什麼?”

  喬安娜一邊繞到屋子另一邊,一邊大聲而清楚地說:“我說呀,還要帶頸圈和鐵鏈吧?做主人的丟了一條狗,你就是這們才不對勁!”

  我必須承認,梅根突然離開讓我很不高興,或許是她突然厭煩起我們吧。

  不過對一個女孩子來說,這裡的生活畢竟不是太有趣。回到家裡,至少還有那兩個孩子和愛爾西·賀蘭可以跟她作伴。

  我聽到喬安娜回來的聲音,趕緊移動步伐,免得她又發些什麼日規的謬論。

  午餐前不久,歐文·葛理菲駕車來訪,園丁已經把必要的東西替他准備好了。

  老亞當斯忙著把東西搬上車時,我拉歐文進屋喝一杯。他不肯留下來午餐。

  我倒好雪利灑進屋時,喬安娜已經展開她的工作了。

  這時候,她一點也沒有恨他的表示,倦在沙發一角,顯然很愉快地問起歐文的工作情形,問他是喜歡專門看某一科,還是喜歡各科都看。又說,她認為醫生的工作是世界上最有趣的工作之一。

  不管怎麼說,喬安娜是個天生的可愛聽眾,既然聽過那麼多落魄天才不受賞識的訴苦,聽聽歐文·葛理菲的話根本算不了一回事。

  歐文用很專業性的術語跟她談某些晦澀的反應或損傷情形。

  事實上我,相信除了他的同行之外,誰也聽不懂他在說些什麼,可是喬安娜卻顯得很瞭解、很有興趣。

  有一會兒,我覺得很不安,喬安娜這樣做太不對了。歐文·葛理菲太過于善良,不該受人這樣戲弄。女人真是魔鬼。

  但是當我看到葛理菲的側面,他那頎長的面頰,以及嚴肅的嘴唇線條,又使我不敢肯定喬安娜到底能不能達到目的。而且無論如何,一個男人也沒有理由讓女人把自己當傻瓜耍。要是讓女人給耍了,就是他自己太大意了。

  接著,喬安娜說:

  “請務必留下來跟我們一起吃午餐,好嗎?葛理菲醫生。”

  葛理菲微紅著臉表示願意,但是他姐姐會等他吃午飯。

  “我們會打電話向她解釋。”喬安娜說完,立刻走進大廳打電話。

  我發覺葛理菲似乎有點不安,這才想起他可能有點怕他姐姐。

  喬安娜微笑著走進來,說一切都沒問題。

  於是歐文·葛理菲就留下來吃午餐,看起來非常盡興。我們一起談論書、戲劇、世界局勢、音樂、繪畫,以及現代建築。

  我們根本沒提到林斯塔克、匿名信或者辛明頓太太自殺的事。

  一切都很順利,我想歐文·葛理菲一定過得很愉快,他那黝黑的面龐光采煥發,對所有的事情都顯得很有興趣。

  他走了之後,我對喬安娜說:“那傢伙太善良了,你不應該戲弄他。”

  “都是你的話!”喬安娜說:“你們男人全都一個鼻孔出氣!”

  “你為什麼對他窮追不舍?喬安娜,是不是因為你的虛榮心受到傷害?”

  “也許。”我妹妹說。

         ※        ※         ※

  那天下午,我們到愛蜜莉·巴頓鎮上的房屋喝下午茶。

  我們步行過去,因為我覺得自己身體很好,能夠一路支持。

  我們大概出門太早,所以到的時候早了些,一個面貌兇狠的高個子女人來應門,告訴我們巴頓小姐還沒回來。

  “不過我知道她今天下午等你們來,要是你們願意,就請進來坐坐。”

  顯然這就是忠心的佛羅倫斯。

  我們跟著她走上階梯,她打開一扇門,露出一間很舒適的起居室,就是裝飾得太過分了些。我想屋子裡的某些東西,大概是從小佛茲移過來的。

  那女人顯然很以這個房間為榮。

  “很不錯,對不對?”她問。

  “對極了。”喬安娜溫和地說。

  “我盡可能把屋子弄得舒服些,其實我並不願意她住在這兒讓我服侍,她應該住到她的屋子而不是住在這幾個房間裡。”

  佛羅倫斯顯然是個嚴厲的女管家,她用責備的眼光輪流看著我們。我想,今天大概不是我們的幸運日。喬安娜已經受愛美·葛理菲和派翠吉的譴責,現在我們又雙雙受到女管家佛羅倫斯的斥責。

  “我在那兒當了九年管家。”她又說。

  喬安娜覺得受了委屈,說:“喔,是巴頓小姐自己願意出租房子的,她委託房屋租賃公司出租。”

  “那是她沒辦法才出此下策,”佛羅倫斯說:“她的生活很節儉謹慎,可是就算這樣,政府還是不放過她,照樣要她付重稅。”

  我悲哀地搖搖頭。

  “以前老太太在世的時候,家裡錢多得不得了,”佛羅倫斯說:“可是後來她們一個接一個死了,真可憐!愛蜜莉小姐一一看護她們,把自己累得半死,卻從來沒有任何怨言,永遠那麼有耐性,不但把自己累壞了,最後還得為錢的事操心!她說,紅利也不像從前那樣按時送來了,我不懂這是為了什麼原因,那些人真應該感到慚愧才對!這樣欺負一位淑女,以為她不懂數字觀念好欺負,會中他們的詭計。”

  “其實,每個人都受過這種打擊。”我說,可是佛羅倫斯卻絲毫不為所動。

  “對能照顧自己的人來說,這算不了什麼,可是她不行,她自己都需要人照顧,只要她跟我在一起,我就絕不許任何人欺負她、打擾她,我願意為愛蜜莉小姐做任何事。”

  她又繼續凝視了我們好一會兒,希望我們一股腦兒把她的話記住了,這才走出房間,小心翼翼地帶上門。

  “覺不覺得自己像個吸血鬼一樣,傑利?”喬安娜說:“我就有這種感覺。我們到底是怎麼了?”

  “我們好像不大順利,”我說:“梅根對我們不耐煩,派翠吉不欣賞你,現在我們兩個人都受到佛羅倫斯的輕視。”

  喬安娜喃喃說道:“不知道梅根‘到底’為什麼要走?”

  “她已經膩了。”

  “我想不是,不知道--傑利,你想是不是愛美·葛理菲說了什麼?”

  “你是說今天早上她們在外面聊天的時候?”

  “嗯,時間雖然不多,可是……”

  我接下去說:“可是那個女人的嘴巴快得很,也許……”

  愛蜜莉小姐推開門走進來,她微紅著臉,有點喘不過氣來,看來很興奮,兩眼閃著藍光。

  她似乎心情很紛亂地迅速說道:“喔,親愛的,真抱歉我遲到了。我到街上買點東西,‘藍玫瑰’的蛋糕好像不大新鮮,所以我又到李根夫人的麵包店去買。我一向喜歡最後買蛋糕,才能買到剛出爐的新鮮麵包,免得買到前一天的。可是讓你們久等,真是抱歉--真是罪不可赦--”

  喬安娜打斷她的話說:

  “是我們的錯,巴頓小姐,我們來得太早了。我們一路走來的,沒想到傑利走得那麼快,所以早到了。”

  “別這麼說,做事永遠不嫌太早,好事永遠不嫌多,你知道。”

  老小姐親切地拍拍喬安娜的背。

  喬安娜高興起來,至少,這會兒她做對了一件事。愛蜜莉·巴頓也用微笑面對著我,不過略帶著些膽怯,就像面對一頭保證暫時不會傷害人的吃人老虎似的。

  “承蒙你來參加這種女性的下午茶,真是榮幸,柏頓先生。”

  我想,愛蜜莉·巴頓腦子裡一定認為男人除了不停的喝酒、抽煙之外,只會偶然勾引一些未婚少女,或者挑逗有夫之婦。

  後來我跟喬安娜談到這一點時,她說或許愛蜜莉·巴頓自己一直希望碰到那種男人,可惜始終沒遇到。

  同時,愛蜜莉小姐又在房裡四處摸索,安排喬安娜和我坐在小桌前,謹慎地擺上煙灰缸。一會兒,門開了,佛羅倫斯捧著茶盤進來,上面有一些很細致的茶具,想必也是愛蜜莉小姐帶過來的。茶是香醇的中國茶,另外還有三明治、小麵包、牛油,以及許多小蛋糕。

  這時候,佛羅倫斯面帶微笑地站在一邊,用母親般的喜悅心情看著愛蜜莉小姐,就像看著心愛的孩子吃東西一樣。

  由於女主人一再殷勤勉強我們,喬安娜和我都吃得過了量。這位老小姐顯然很喜歡她的下午茶。我發現對她來說,喬安娜和我就像是一注很大的冒險--從倫敦那樣神秘、世故的世界蹦出來的兩個人。

  當然,要不了多久,我們的話題就轉到地方上的事。巴頓小姐用親切的口吻談起葛理菲醫生,他和藹的態度,高明的醫術;辛明頓先生也是位精明的律師,曾經幫巴頓小姐收回一些所得稅,要不是他幫忙,巴頓小姐永遠也不知道那些錢可以收回來。辛明頓先生對他的孩子和妻子都非常好--可惜她卻耽誤了自己。“可憐的辛明頓太太,留下沒有母親的孩子,真是太可悲了。或許,她一直不是個很堅強的女人,最近身體又很差。”

  “腦子受了太在刺激,就是這麼回事。我在報上也看過類似的事,這時候,人們往往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事,她就是這樣,不然她不會忘了辛明頓先生和孩子們都還需要她。”

  “那封匿名信一定使她受到很大的震驚。”喬安娜說。

  “這不是件適合討論的事,你說對不對?親愛的。我知道曾經有一些--呃--信,可是我們不談那個,太卑鄙了,我想我們最好別管那些。”

  嗯,巴頓小姐或許可以不管那些,可是有些人卻沒辦法忘記這件事。無論如何,我順從地改變了話題,我們又談起愛美·葛理菲。

  “太棒了,真是太棒了。”愛蜜莉·巴頓說:“她的充沛精力和組織能力真是了不起,她對女孩子也很好,而且無論哪一方面都很實際,跟得上時代,這地方真多虧有了她,她對弟弟又那麼全心全意地愛護,姐弟之間那麼親密,真叫人看了高興。”

  “難道他從來不會覺得她氣勢太盛了嗎?”喬安娜問。

  愛蜜莉·巴頓非常驚訝地看著她,用尊嚴而責備的語氣說:

  “她為他犧牲太大了。”

  我在喬安娜眼裡看到一種--呃--於是趕緊把話題轉到皮先生身上。

  愛蜜莉·巴頓對皮先生的態度有點奇怪。

  她只是一再重複道,到先生非常親切--對,非常親切,也非常富有,非常慷慨。偶爾,他有些很奇怪的客人,不過話說回來,他旅行過很多地方,當然遇到過很多人,朋友也多。

  我們一致同意,旅行不但可以增長見識,偶爾也可以交一些奇異的朋友。

  “我一直希望自己能有機會搭飛機旅行,”愛蜜莉·巴頓渴望地說:“我經常在報上看到一些遊記,真是太吸引人了。”

  “那你為什麼不去呢?”喬安娜問。

  要把夢想變成事實,對愛蜜莉小姐說似乎很不可思議。

  “喔,不行,不行,那‘太’不可能了。”

  “為什麼呢?又要不了多少錢。”

  “喔,不是錢的問題,是因為我不想自己一個人去。要是自己一個人旅行,看起來一定奇怪,你不覺得嗎?”

  “不會呀。”喬安娜說。

  愛蜜莉小姐用懷疑的眼光看著她。

  “而且我也不知道怎麼處理行李--在外國港口上岸--還有各種不同的錢幣--”

  老小姐畏懼的眼光中,似乎升起了無數的問題,喬安娜立刻換了話題談即將到來的遊園會及售賣工作等事,於是我們又自然地談到凱索普牧師太太。

  巴頓小姐臉上突然起了一陣痙攣,她說:

  “你知道,親愛的,她真是個‘奇怪’的女人,有時候常常說些莫名其妙的話。”

  我問她指的是什麼事。

  “喔,我也不知道,反正是些讓人料想不到的事。還有她看人的表情,就像你不在她面前,如在看別人似的--我說得不夠清楚,可是那種感覺實在很難表達。另外,她也不會--呃,完全不‘干涉’別人的事。本來牧師太太可以參與很多事,給別人適當的勸告或者警告。你知道,拉人一把,讓人改正自己的不好行為,因為別人會聽她的話--我相信別人都很敬畏她,可是她偏偏自命清高,離得遠遠的,而且最怪的是,還替一些可恥的人感到難過。”

  “真有意思。”我說著,迅速和喬安娜交換了一個眼光。

  “不過她的出身還是很好,是個好人家的女兒,不過那種老式家庭多半有點奇怪,她丈夫是個很聰明的人,我有時候覺得住在這種小地方真是埋沒了他。他是個好人,非常誠懇,就是愛引用拉丁文的習慣讓人不大瞭解。”

  “聽啊,聽啊。”我熱烈地說。

  “傑利念的是一所昂貴的公立學校,所以他聽了拉丁文也一樣不懂。”喬安娜說。這又勾起了巴頓小姐的新話題。

  “這兒的女老師很令人討厭,”她說:“我想,大概很‘激進’。”說到“激進”這個字眼時,她放低了聲音。

  後來,我們步行回去時,喬安娜對我說:

  “她蠻可愛的。”

         ※        ※         ※

  那天晚餐時,喬安娜對派翠吉說,希望她的下午茶喝得賓主盡歡。

  派翠吉微紅著臉,站得更直了,“謝謝你,小姐,可是艾格妮斯並沒有來。”

  “喔,真遺憾。”

  “‘我’可不在乎。”派翠吉說。

  她似乎滿腔委屈,忍不住對我們訴苦道:“不是我要她來,是她自己打電話說有心事,問我能不能讓她來,今天她休假。您允許之後,我才答應的。沒想到接下來就一點消息都沒有,也沒向我道歉,不過我想我明天早上大概會接到她的明信片。現在這些女孩子啊--一點也不懂規矩,也不明白自己的身份。”

  喬安娜試著安慰派翠吉受傷的心情:“也許她不舒服,你沒打電話問問看。”

  派翠吉又挺直了身子說:“沒有,我才沒有呢,小姐!真的沒有。要是艾格妮斯喜歡亂來,那是她自己不小心,不過下次碰面的時候,我一定要好好教教她。”

  派翠吉挺著身子,氣呼呼地走了,喬安娜和我忍不住會心而笑。

  “可憐的派翠吉,本來等著人下午來向她請教的,可是人家又已經和好如初了,我想艾格妮斯和她男朋友一定正在某個黑暗的角落相擁著呢。”

  喬安娜笑著說,想必如此。

  我們又談到匿名信,猜想納許和那位憂鬱的巡官不知道進展如何了。

  “從辛明頓太太自殺到今天,已經整整一個禮拜了。”喬安娜說:“我想他們應該有點收獲了,也許是指紋或者字跡什麼的。”

  我心不在焉地應了她一句,不知道怎麼搞的,我心裡忽然起了一陣奇怪的不安,大概是跟喬安娜所說“整整一個禮拜”有關。

  我敢說,我應該可以更早想到這一點。或許在我的下意識中已經起了懷疑。

  無論如何,這種不安終於有了下文。

  喬安娜忽然發覺,我沒注意聽她生動地敘述一次在鄉下的奇遇。

  “怎麼了?傑利。”

  我沒有回答,因為我的腦子正忙著把一件件事連貫在一起。

  辛明頓太太的自殺……當天下午只有她一個人在家……“由於僕人放假外出”,所以她才一個人在家……到今天整整一個禮拜……

  “傑利,怎麼……”

  我打斷她的話。

  “喬安娜,僕人每星期有一天假日可以外出,對不對?”

  “還有每隔一個禮拜的禮拜天,”喬安娜說:“到底……”

  “別管禮拜天,她們每週都是同一天放假?”

  “對,通常這樣。”

  喬安娜好奇地盯著我,不知道我到底想到什麼。

  我走過去按鈴叫人。

  派翠吉聞聲而來。

  “你說,”我問她:“這個叫艾格妮斯·華岱爾的女孩,也是個傭僕?”

  “是的,先生,服侍辛明頓太太,喔,現在應該是辛明頓先生了。”

  我吸了一口氣,看鐘,已經十點半了。

  “你想,她現在是不是到家了?”

  派翠吉帶著不以為然的表情說:“是的,先生,女傭必須在十點以前回家,這是老規矩。”

  我走到大廳,喬安娜和派翠吉跟在我後面。

  派翠吉顯然很生氣,喬安娜則很困惑,我撥電話時,她問我道:“你想作什麼?傑利。”

  “看看那個女孩是不是平安到家了。”

  派翠吉嗤之以鼻,喬安娜也一樣,沒別的了,可是我對派翠吉的輕視並不在乎。

  愛爾西·賀蘭的聲音從電話那頭傳過來。

  “很抱歉打擾你,”我說:“我是傑利·柏頓。請問--府上的女傭艾格妮斯回家了沒有?”

  說完之後,我才忽然覺得自己有點傻,要是那個女孩已經平安到家裡,我該怎麼解釋打電話的原因呢?要是我早一點想到,讓喬安娜打的話,或許還比較好解釋些。我幾乎可以想像到,林斯塔克一定會掀起一陣閒言閒語,所談的對象就是我和那個我連見都沒見過的艾格妮斯·華岱爾。

  不出我所料,愛爾西·賀蘭非常詫異地說:“艾格妮斯?喔,她現在一定回來了。”

  我覺得自己像個傻瓜,可是還是繼續說:“可不可以麻煩你親自看看她回來了沒有?賀蘭小姐。”

  保姆就有一點好處,別人要她做某件事的時候,就會照樣去做。愛爾西·賀蘭放下聽筒,順從地走開了。

  兩分鐘後,我聽到她的聲音說:

  “你還在嗎?拍頓先生。”

  “在。”

  “老實說,艾格妮斯還沒回來。”

  這時候,我知道我的預感沒錯。

  我聽到電話傳來一陣模糊的聲音,接著辛明頓開口道:

  “喂,柏頓,有什麼事嗎?”

  “府上的女僕艾格妮斯還沒回去?”

  “是的,賀蘭小姐剛才看過了。怎麼回事?不會是發生了什麼意外吧?”

  “不是‘意外’。”我說。

  “你是說,你有理由相信那女孩碰到什麼事了?”

  我嚴肅地說:“要是那樣,我也不會太意外。”

  那一晚,我睡得很不安穩。

  我想,當時我心頭就有很多雜亂的線索了,要是我能用心想一想,一定能當時就想出答案,不然的話,那些片段為什麼始終在我腦裡縈繞不去呢?

  我們自己究竟瞭解多少事呢?我相信遠比我們所知道自己知道的事來得多,可是我們往往無法打破某一層界限,所以始終停留在那個範圍。

  我躺在床上,輾轉反側,難以成眠,不時受陣陣困惑的折磨。

  一定有某種“模式”可循,要是我能抓到頭緒就好了,要是我能追查……

  直到我朦朧入夢,腦子裡仍然不停地閃過這些字句:

  “無火不生煙,無火不生煙,煙……煙……煙幕,不對,那是戰爭……戰爭用語……喔,不對……紙條……只有一張紙條。比利時--德國……”

  我終於睡著了,夢到正帶著凱普牧師太太散步,她頸上有一條鐵鏈和頸圈--因為她已經變成一頭獵犬了。

         ※        ※         ※

  電話鈴響個不停,把我從睡夢中驚醒。

  我坐在床上看看表,才七點半,電話鈴還在樓下響。

  我跳下床,隨手抓起睡袍,快步跑下樓。派翠吉從廚房後門跑進來,慢了我一步,我拿起聽筒。

  “哪一位?”

  “噢--”對方帶著如釋重負的低泣說:“是你!”是梅根的聲音,她顯然非常害怕地說:“求求你,一定要馬上來--一定要來,求求你,好不好?”

  “我馬上來,”我說:“聽到了嗎?馬上就來。”

  我兩步並做一步地跑上樓,沖進喬安娜房裡。

  “聽著,喬安娜,我要到辛明頓家去。”

  喬安娜從枕頭上抬起滿頭卷發的頭,孩子氣地揉揉眼睛。

  “為什麼?發生了什麼事?”

  “我也不知道,是梅根那孩子打來的,口氣很不對勁。”

  “你想是什麼事呢?”

  “要是我猜得不太離譜,應該是有關各妮斯那個女孩的事。”

  我步出房門是,喬安娜在後面喊道:“等一等,我開車送你去。”

  “不必了,我自己開車去。”

  “你不能開車。”

  “我能。”

  我匆匆梳洗過後,把車開出來,半小時內就趕到辛明頓家。開車的時候背有點痛,但不太嚴重。

  梅根想必一直在等我,我一到,她就從屋裡跑出來抱住我,可憐的小臉蒼白而扭曲。

  “呃,你來了--你終於來了!”

  “鎮定點,小傻瓜,”我說:“好,我來了,有什麼事?”

  她顫抖起來,我用手臂摟住她。

  “我--我發現她了。”

  “發現艾格妮斯?在什麼地方?”

  她顫抖得更厲害了。

  “在樓梯下麵的小櫃子,裡面有釣魚竿、高爾夫球杆之類的東西。”

  “我點點頭,那是很普通的儲藏櫃。”

  梅根又說:

  “她就在那個地方--縮成一團,而且冷冰冰的,她……她死了,你知道。”

  我好奇地問:“你怎麼會去看那個地方呢?”

  “我……我也不知道,你昨天晚上打電話來之後,我們都在猜,艾格妮斯到底到哪兒去了。等了一會兒,她還是沒回來,我們就去睡了。我一夜都沒睡好,今天很早就起來了。我只看到廚子蘿絲,她很氣艾格妮斯一夜沒回來,說要是從前發生這種事,她早就走了。我在廚房裡吃了點牛奶和奶油麵包--蘿絲忽然帶著奇怪的神色走進來,說艾格妮斯外出的東西還留在她房裡沒動,她出門最愛穿的外出服全都沒穿。我就在想--她是不是根本沒離開家裡,於是我就在家裡到處看看,等我打開樓梯下的小櫃子,才發現--她就在那兒……”

  “我想大概有人打電話給警方了吧?”

  “嗯,員警已經來了,我繼父一知道就馬上打電話給警方,後來……後來我覺得再也沒辦法忍受,就打電話給‘你’。你不介意吧?”

  “沒關系,”我說:“我不會介意。”

  我好奇地看著她。

  “你發現她之後--有沒有人給你一杯白蘭地、咖啡或者茶之類的?”

  梅根搖搖頭。

  我忍不住咒罵辛明頓全家,辛明頓那傢伙,除了警方什麼都想不到,愛爾西·賀蘭和廚子也沒想到,這個敏感的孩子發現了這麼可怕的事之後,對她心理上有什麼影響。

  “來,小傻瓜,”我說:“我們到廚房去。”

  我們繞到屋後,走進廚房。蘿絲是個四十歲左右的女人,面孔肥胖而沒有表情,正坐在火爐邊喝濃茶。她一看到我們,就用手捫著心,滔滔不絕地侃侃而談。

  她告訴我,她想到這件事就抖個不停!想想看,死的人也很可能是她!

  “替梅根小姐泡杯好的濃茶,”我說:“你知道,她受了很大的刺激,別忘了屍體是她發現的。”

  光聽到“屍體”這兩個字,蘿絲又忍不住顫抖起來,但是我嚴厲的眼神制止了她,她倒了一杯濃茶。

  “茶來了,小姐,”我對梅根說:“先把茶喝下去。你大概沒有白蘭地吧?蘿絲。”

  蘿絲用懷疑的口吻說,聖誕節做臘腸的時候,還剩了點作菜用的白蘭地。

  “那就行了,”我說著在梅根杯裡倒些酒。從蘿絲的眼神中,看得出她也認為這麼做很好。

  我叫梅根和蘿絲留在一起。

  “我相信你可以照顧梅根小姐吧?”我說。

  蘿絲用高興的口吻說:“喔,沒問題,先生。”

  我走進屋裡,要是蘿絲夠聰明的話,她一定會很快發現自己需要一點食物來加強體力,梅根也一樣。真弄不懂這些人,為什麼不會照顧那孩子?

  就在我胡思亂想時,在大廳裡碰到了愛爾西·賀蘭。看到我,她似乎並不感到意外。我想這項可怕的發現大概使每個人都昏了頭,沒那麼多精神注意來來去去的人。柏特·朗德警官站在前門邊。

  愛爾西·賀蘭喘了口氣,說:“喔,柏頓先生,真是太可怕了,不是嗎?到底是誰做出這麼恐怖的事?”

  “那麼,‘確實’是謀殺了?”

  “是的,被人在後腦上敲死的,全都是血和頭發--喔!太可怕了--還弄成一團塞進那個櫃子。到底是誰做出這麼卑鄙殘忍的事?又是為了什麼原因呢?可憐的艾格妮斯,我相信她從來沒傷害過任何人。”

  “是的,”我說:“有人很快就發現了這一點。”

  她凝視著我,我想,她不是個很聰明的女孩。但是她的精神很好,臉色如常,還帶著點興奮的神色。我甚至想像,盡管她天性善良,對這出戲劇還是免不了有點隔岸觀火,幸災樂禍的心情。

  她用抱歉的口氣說:“我該去看兩個男孩了,辛明頓先生很著急,怕他們會嚇著。他叫我把他們帶遠點。”

  “聽說屍體是梅根發現的,”我說:“我希望有個人照顧她。”

  愛爾西·賀蘭看起來似乎良心很不安。

  “喔,老天,”她說:“我把她忘得一干二淨,希望她沒什麼事,你知道,我忙東忙西的,要應付員警那些的--不過還是我的錯,可憐的女孩,她一定心裡很不好過,我馬上去照顧她。”

  我的態度緩和下來。

  “她沒事了,”我說:“蘿絲會照顧她,你去看那兩個孩子吧。”

  她露出一排白牙對我笑著道謝之後,就匆忙上樓了。畢竟,照顧那兩個男孩才是她份內的工作,而梅根--沒有任何人負責照顧她。辛明頓付愛爾西薪水,是要她照顧自己的骨肉,誰也不能怪她盡自己的責任。

  她轉過樓梯角時,我忍不住吸了一口氣。有一會兒,我似乎看到一個美得令人不敢相信的永恆“勝利之神”,而不是一個盡責的保姆兼家庭教師。

  接著,門打開了,納許督察走進大廳,辛明頓跟在他身後。

  “喔,柏頓先生,”他說:“我正想打電話給你,既然你來了就更好了。”

  他當時並沒有問我為什麼在場。

  他掉頭對辛明頓說:“如果可以的話,我想暫時借用一下這個房間。”

  這是個小起居室,正面有一扇窗戶。

  “當然可以,當然可以。”

  辛明頓先生表現得相當鎮定,可是看起來似乎累壞了。

  納許督察溫和地說:“辛明頓先生,如果我是你,就會先吃點早餐。你賀蘭小姐、梅根小姐要是能喝點咖啡,吃點蛋和醃肉,一定會舒服點。謀殺案對空胃腸最不好了。”

  辛明頓極力想擠出一絲微笑,說:“謝謝你,督察,我會接受你的勸告的。”

  我跟著納許走進那間起居室,他把房門帶上。

  接著,他對我說:“你很快就趕來了,是怎麼聽到消息的?”

  我把梅根打電話給我的事告訴他,我對納許督察很有好感。畢竟,他沒有忘了梅根也需要吃點東西。

  “聽說你昨天晚上打電話來,問起那個女孩子,你怎麼會想到打電話來呢?柏頓先生。”

  我知道自己的理由有點奇怪,不過我還是說出艾格妮斯打電話給派翠吉,但是接下來卻沒赴約的事。

  他說:“喔,我懂了……”一邊揉著面頰,一面仿佛在沉思著什麼。

  接著他吧了一口氣。

  “唉!”他說:“現在已經毫無疑問是謀殺了,是直接謀殺。問題是,這個女孩到底知道什麼?她有沒有肯定告訴過派翠吉什麼?”

  “我想沒有,不過你不妨問問她。”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問:“或者你還沒查出來?”

  “差不多了,昨天是女傭的休息日……”

  “兩個女傭都休假?”

  “對,好像以前有兩姐妹在這兒做事的時候,喜歡一起出去,所以辛明頓太太就同意兩個女傭一起休假,接下來換了這兩個傭人,還是維持著老規矩。女傭放假之前,把晚餐先弄好放在餐廳,下午茶由賀蘭小姐准備。”

  “我懂了。”

  “有一點非常清楚,廚子蘿絲的家在下密克福,為了回家休假,她必須搭兩點半的巴士,所以艾格妮斯必須收拾午餐的碗盤,蘿絲晚上回來會收拾晚餐的碗盤,好讓兩個人工作平均。”

  “昨天也是這種情形,蘿絲兩點二十五分出門趕車子,辛明頓兩點三十五分去上班,愛爾西·賀蘭兩點四十五分帶著兩個孩子出門,梅根·亨特五分鐘後也騎車出去。那時候,就只剩下艾格妮斯一個人在家。就我所知,她通常在三點到三點半之間出門。”

  “於是家裡就沒有半個人了?”

  “對,不過這兒的人不太擔心這一點,有些人甚至不大鎖門。我說過,兩點五十分的時候,家裡只剩下艾格妮斯一個人。她的屍體被發現時,仍然穿著圍裙,可見她根本就沒有離開屋子。”

  “你大概可以判斷出死亡的時間吧?”

  “葛理菲醫生認為應該是兩點到四點之間。”

  “她是怎麼被殺的?”

  “後腦先被人重擊一下,接下來又用尖頭的廚房串肉針戳進後腦,於是就馬上死了。”

  我點了一根煙,因為這實在不是一幅讓人舒服的畫面。

  “真夠殘忍!”我說。

  “嗯,是啊。”

  我猛吸一口煙。

  “是誰?”我說:“又是為什麼呢?”

  “我想,”納許緩緩說道:“我們或許一時不會知道,不過可以猜一猜。”

  “她知道一些秘密?”

  “對。”

  “她沒向任何人暗示過?”

  “據我所知,沒有。廚子說,從辛明頓太太死後,她就一直很不安,而且越來越擔心,一直說她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他輕輕歎了一口氣。

  “這些人總是這樣,不肯找警方合作,認為‘跟警方扯上’是最不好的事。要是她早點來找我們,告訴我們她有什麼心事,現在一定還活著。”

  “她‘一點’也沒有跟其他女人提過嗎?”

  “沒有,蘿絲這麼說,我也相信。因為要是她透露一點口風,蘿絲一定會大肆渲染,加油添醋地告訴別人。”

  “猜不出原因,真叫人覺得要發瘋。”

  “不過我們還是可以猜猜,柏頓先生。首先,這一定不是件很肯定的事,只會讓人想了又想,想得越多,不安就越深。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明白。”

  “其實,我想我大概知道是什麼事。”

  我尊敬地看著他,

  “做得好,督察。”

  “嗯,你知道,柏頓先生,我知道一些你所不知道的事。辛明頓太太自殺的那天下午本來兩個女傭都放假,應該都會出門,可是事實上,艾格妮斯又回來了。”

  “你知道那件事?”

  “嗯,艾格妮斯有個男朋友--漁具店的藍德爾。漁具店星期三很早就關門,他跟艾格妮斯碰面之後,兩個人一起散步,要是下雨,就一起去看畫。那個星期三,他們一見面就吵了一頓。咱們的匿名信作者暗示艾格妮斯還有其他男朋友,佛烈德·藍德爾非常激動,兩個人吵得很厲害,艾格妮斯就氣呼呼地回家了,她說要是佛烈德不道歉,她就不再出門。”

  “結果呢?”

  “柏頓先生,廚房面對房屋背面,但是餐具室卻朝我們現在看的這個方向。進出只有一個門,從這個門進來,要不是走到前門,就是沿著屋邊的小路走到後門。”

  他頓了頓。

  “告訴你一件事:辛明頓太太那天下午接到的匿名信,‘不是郵差送來的’。上面有一張用過的郵票,又偽造了一個假郵戳,看起來就像是跟其他郵件一起送來的。其實,那封信‘並沒有經過郵局的手續’,你知道這代表什麼嗎?”

  “代表那封信是某人親自投進辛明頓家裡郵筒的,”我緩緩說道:“時間就在郵差下午送信來之前不久,好讓別人以為是和其他郵件一起到的。”

  “對極了,下午的郵件大概三點四十分送到,所以我認為:那個女孩站在餐具室窗口(雖然有樹叢擋住,但還是看得清楚外面)向外看,希望她男朋友回來向她道歉。”

  我說:“於是--她就看到那個投匿名信的人了?”

  “我是這麼猜想,柏頓先生,不過,當然也可能不對。”

  “我想你不會……理由很簡單--也很可信--看來,艾格妮斯確實知道‘匿名信是什麼人寫的’。”

  “對,”納許說:“艾格妮斯知道匿名信是什麼人寫的。”

  “那她為什麼不--”我皺著眉停下來。

  納許馬上接道:“照我看,那個女孩‘未必真正瞭解自己看到了什麼’。最少起初一點都沒想到,有人在辛明頓家裡留了一封信,不錯--可是她無論如何都想不到那個人和匿名信名信有關。在她看來,那個人絕不可能有任何嫌疑。”

  “可是她想得越多,就感到越不安。她是不是應該跟別人談談呢?就在她困惑難解的時候,想到了派翠吉,她認為派翠吉很可信,很有判斷力,就決定問派翠吉該怎麼辦。”

  “對,”我沉思道:“聽起來很合理,總之,‘毒筆’也發現了這一點。她是怎麼發現的呢?督察。”

  “你對鄉下生活還不瞭解,柏頓先生,消息傳開的方法就是有點神奇。我們先談打電話的事,你打電話時有什麼人聽到?”

  我想了想,答道:

  “我先接電話,然後再叫派翠吉聽。”

  “你有沒有提到那女孩的名字。”

  “有--是的,我提到她的名字。”

  “有沒有其他人聽到?”

  “我妹妹或者葛理菲小姐都可能聽到。”

  “喔,葛理菲小姐,她到府上有什麼事?”

  我解釋了一下。

  “她要先去找皮先生。”

  納許督察歎了口氣,說:“那麼消息就有兩種可能的途徑傳開。”

  我不敢置信地問:“你是說葛理菲小姐或者皮先生會跟別人提到這種無聊的小事?”

  “像這種地方,芝麻大的事都會變成新聞,你一定覺得很意外。要是裁縫師的母親說了一個老掉牙的笑話,每個人都會聽到這個笑話。再說這一邊,賀蘭小姐、蘿絲--都可能聽到艾格妮斯說的話。還有佛烈德·藍德爾,也許那天下午艾格妮斯又回家的消息,就是他傳出去的。”

  我忍不往輕輕顫抖了一下。

  我正望著窗外,前面是一塊整齊的草地、一條小徑和一扇矮門。

  有人打開那扇門,輕悄悄地走近屋子,把信塞進信箱。我幾乎可以看到一個模糊的女人影子,臉孔一片空白--可是那一定是一張我認識的臉……

  納許督察說:“還是一樣,範圍又縮小了一點,這種案子最後都會這樣,只要有耐心、持之以恆地一一刪掉不可能的人。現在有嫌疑的人已經不多了。”

  “你是說--?”

  “這麼一來,當天下午有工作的任何女人都沒有嫌疑,例如學校女老師在上課,鎮上的護士我剛好知道她昨天在什麼地方。並不是說我認為她們有嫌疑,而是我們現在可以完全肯定她們沒有可能行兇。你知道,柏頓先生,現在我們可以把注意力放在兩個確定的時間上--昨天下午,和上星期三的下午。辛明頓太太自殺那天,從下午三點一刻(艾格妮斯和男友吵架之後,可能回到家裡的最早時間)到郵件一定送到辛明頓家的四點(要是問問郵差,可以知道更準確的時間)之間,都是兇手的可能時間。至於昨天,從兩點五十(梅根·亨特小姐出門的時間)到三點半或者三點一刻(後者更有可能,因為死者死時還沒換外出服)之間,兇手都有可能行兇。”

  “你想,昨天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納許做個鬼臉,說:

  “我想?我想,有一位女士走到前門,微笑而鎮定地按門鈴,這位午後的訪客……或許要求見賀蘭小姐,或許是梅根小姐,也可能帶了一個包裹進來。總之,艾格妮斯轉身拿托盤放名片,或者把包裹拿進屋裡時,那位像淑女一樣的客人,就猛敲了她的後腦一下。”

  “用什麼敲呢?”

  納許說:“這兒的女士常常帶著大皮包,很難說裡面到底藏著什麼。”

  “然後又用東西戳進她後腦,把她塞進櫃子裡?對女人來說,這個工作不是太重些了嗎?”

  納許督察用奇怪的神情看著我說:“我們追查的女人,不是個普通女人--而精神上的不穩定,使她產生了驚人的力量。何況,艾格妮斯的塊頭又不大!”他頓了頓,問我:“梅根·亨特小姐怎麼會想到會看那個櫃子?”

  “只是一種直覺。”我說。

  又接著問他:“為什麼特別提到她?有什麼特別用意?”

  “屍體發現得越慢!越難鑒定死亡時間。譬如說,如果賀蘭小姐一進門,就一跤跌在屍體上,醫生也許可以把死亡時間判定在十分鐘之間--對咱們那位淑女朋友,就未免太尷尬了。”

  我皺眉道:“可是艾格妮斯如果對某個人起了懷疑--”

  納許打斷我的話,說:“她沒有,還沒到那種地步,我們不妨說,她只是覺得‘奇怪’。我想,她不是個聰明的女孩,只是隱約覺得有什麼事不對勁,一點也沒想到自己居然冒犯了某個女人。會對她下了殺手。”

  “你想到了嗎?”我問。

  納許搖搖頭,傷感地說:

  “那件事我早該想到的,你知道,辛明頓太太自殺的事,嚇壞了‘毒筆’,她害怕得不得了。柏頓先生,畏懼是一件難以測量的事。”

  是的,畏懼,我們早就該想到這一點了。畏懼--對一個瘋狂的腦子……

  “你知道,”納冼督察的話,似乎使這件事看來更可怕了,“我們所要追查的人,是個受人尊敬,有聲望的人--事實上,也很有地位!”

  忽然,納許說他要再跟蘿絲談談,我隨口問他我能不能去,沒想到他居然樂意地答應了。

  “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應該說,我很高興你跟我們合作,柏頓先生。”

  “這句話聽起來很可疑,”我說:“照小說裡的說法,偵探要是歡迎某個人幫忙的話,那這個人往往就是兇手。”

  納許短短一笑,說:“你根本不像會寫匿名信的人,柏頓先生。”又說:“老實說,你對我們可能很有用。”

  “很高興聽到你這麼說,可是我不懂為什麼。”

  “因為你在這裡是個生人,對這兒的居民沒有先入為主的觀念。同時,你還可以從我所謂的社會方式來瞭解事情。”

  “兇手就是個很有社會地位的人。”我喃喃說道。

  “一點都不錯。”

  “你是要我在這兒做間諜?”

  “你不反對吧?”

  我考慮了一下,搖搖頭說:“老實說,不反對。要是這兒真有一個危險的瘋子,逼得沒有自衛能力的女人自殺,又敲死無辜的可憐的女傭,我倒不反對用點手段逼那個瘋子就範。”

  “你很理智,先生。告訴你,我們追查的對象確實很危險,危險得像響尾蛇、眼鏡蛇一樣。”

  我輕顫了一下,說:“我們是不是應該盡快採取行動?”

  “對,別以為我們不積極,事實上,我們正在朝好幾個方向努力。”

  他的態度很嚴肅。

  我仿佛看到一個緊密的蜘蛛網,正向四面八方逐漸擴大……

  納許想再聽聽蘿絲的故事,就先向我解釋,蘿絲已經跟他提過兩種說法;她的解釋越多,其中所包含的真正線索就可能越多。

  我們找到蘿絲時,她正在洗早餐的碗盤。一看到我們,她立刻停下來,揉揉眼睛又摸摸心口說,她今天整個早上都覺得很奇怪。

  納許很有耐心,但是也很堅定。他第一次聽她說明時,安慰了她一頓,第二次態度很專橫,這一次則是兩種手段並用。

  蘿絲興高采烈地誇張著過去一周的一些細節,說艾格妮斯怕得要命,不安一來回踱方步。蘿絲問她到底怎麼回事時,艾格妮斯一邊發抖一邊說:“別問我。”她說,“要是告訴我,她就死定了。”蘿絲一邊快樂地轉動著眼珠,一邊下結論道。

  “艾格妮斯從來沒有暗示過,她到底在擔心什麼事嗎?”

  “沒有,不過她一直過得很不安,很害怕。”

  納許督察歎口氣,暫時放棄了這個話題,又問起昨天下午蘿絲的確切行蹤。

  簡單地說,蘿絲搭二點半的巴士回家,個下午和晚上都和她家人在一起,再從下蜜克福搭八點四十的巴士回來。

  蘿絲一邊敘述她的行蹤,一邊還穿插了許多她跟她姐姐零零碎碎的談話。

  離開廚房之後,我們去找愛爾西·賀蘭,她正在指導孩子們做功課。

  愛爾西·賀蘭像以往一樣能幹而謙恭,她站起來說:“好了,柯林,你跟布利安好好算出這三題的答案,我一會兒就回來。”

  她帶我們走進夜間育嬰室。

  “這裡可以嗎?我想最好別在孩子面前談這種事。”

  “謝謝你,賀蘭小姐。請你再告訴我一次,你是不是‘絕對’肯定,艾格妮斯從來沒有跟你提到她有什麼心事--我是指辛明頓太太去世之後。”

  “沒有,她從來沒跟我談過什麼。你知道,她是個很安靜的女孩,一向很少開口。”

  “那麼,跟另外那位完全不同了!”

  “是的,蘿絲那張嘴老是說個不停,有時候我真想叫她別那麼魯莽。”

  “她,可不可以告訴我昨天下午發生的事?盡可能把你記得的每一件事都說出來。”

  “好的,我們像平常一樣吃午餐,那時候是一點,我們吃得有點快,因為我不讓孩子們浪費時間。我想想看,辛明頓先生回辦公室去,我幫艾格妮斯擺好晚餐的桌面--孩子們先到花園裡去玩,等我整理好東西帶他們出門。”

  “你們到什麼地方去?”

  “到康伯愛斯,沿著田埂去的--孩子們想釣魚,我忘了之帶餌,所以又回去拿。”

  “當時是幾點?”

  “我想想看,我們大概二點四十出門,梅根本來想去,後來又臨時改變主意;打算騎車去兜風,她是個腳踏車迷。”

  “我是說,你回家拿餌的時候是幾點?有沒有進裡屋?”

  “沒有,我把魚餌忘在暖房後面。我也不知道那時候幾點--也許是三點差十分。”

  “有沒有看到梅根或者艾格妮斯?”

  “梅根大概已經出門了,我也沒有看到艾格妮斯。”

  “接下來你就去釣魚了?”

  “是的,我們沿著河邊釣魚,可是什麼都沒釣著。其實我們幾乎從來沒釣邊魚,可是兩個男孩就是喜歡去。布利安身上弄得很濕,所以我一回家就忙著替他換衣服。”

  “你星期三也一起喝下午茶?”

  “是的,茶都替辛明頓先生准備好,放在客廳裡,孩子們和我在教室裡喝下午茶,梅根當然也跟我們一起。我的茶具之類都放在教室的小櫃子裡。”

  “你是幾點回來的?”

  “五點差十分,我帶兩個男孩子下樓,准備喝下午茶。辛明頓先生五點鐘回來之後,我又下樓替他准備,不過他說想跟我們一起在教室喝,兩個孩子高興得不得了。喝完茶後,我們又玩了一下游戲。現在回想起來真是太可怕了--我們在樓上興高采烈地喝茶、玩遊戲,那個可憐的女孩卻死在樓下的櫃子裡!”

  “通常,會不會有人去看那個櫃子?”

  “喔,不會,那裡只放了些廢物。帽子和外套就掛在一進門右手邊的衣帽間,恐怕有好幾個月都不會有人去碰那個櫃子。”

  “我懂了。你回來的時候,一點都沒有發覺有什麼不對勁嗎?”

  她那雙藍眼睛張得大大的說:“喔,沒有,督察,一點都沒有,一切都跟平常完全一樣,所以我才覺得好可怕。”

  “上星期呢?”

  “你是說辛明頓太太--”

  “是的。”

  “喔,太可怕--太可怕了。”

  “是的,是的,我知道。那天你也是一下午都不在家?”

  “對,如果天氣好,我通常下午都帶兩個男孩出去,早上在家裡做功課,我記得那天我們到空地那邊去--路很遠。我回到門口的時候,看到辛明頓先生已經從辦公室那個方向回來,還以為自己回來晚了,因為我還沒有把茶壺熱上,可是那時候才四點五十。”

  “你沒有上樓去看辛明頓太太?”

  “喔,沒有,我從來不在這時候看她,她吃過午飯就休息,她有神經痛,經常吃過飯就發作,葛理菲醫生給她開了些藥粉,她吃過藥就躺在床上,希望能夠入睡。”

  納許很自然地問:“那麼沒人會把信拿上樓給她了?”

  “下午的郵件?喔,我會看看信箱,進門的時候順便把信放在客廳桌上,不過辛明頓太太常常會自己下樓來拿信。她不會睡個下午,通常四點就起來了。”

  “那天下午她沒起來,你不覺得有什麼不對嗎?”

  “喔,沒有,我從來沒有想到會發生什麼事。辛明頓先生在客廳掛外套的時候,我說:‘茶還沒好,不過水快開了。’他點點頭,喊道:‘夢娜,夢娜!’--辛明頓太太沒有回答,他就上樓到她臥室去,那一幕一定讓他震驚不已。他叫我,我就上樓,他告訴我:‘把孩子帶遠點。’接著,他就打電話給葛理菲醫生,我們根本就忘了還在燒茶,結果茶壺都燒穿了!喔,老天,真是太可怕了,她吃午飯的時候還有說有笑的。”

  納許突然說:“你對她收到的那封信有什麼看法?賀蘭小姐?”

  愛爾西·賀蘭憤怒地說:“喔,我覺得太卑鄙--太卑鄙了!”

  “對,對,我指的不是這個。你認為信上說的是不是事?”

  愛爾西·賀蘭堅定地說:

  “不,我認為不是真的。辛明頓太太很敏感--真的非常敏感,她非常--嗯,‘特別’。”接著她紅著臉又說:“任何那種--我是,說卑鄙可恥的事,都會讓她受到很大的刺激。”

  納許沉默了一會兒,又問:“你有沒有接到過匿名信?賀蘭小姐。”

  “沒有,沒有,我從來沒接到過。”

  “你肯定嗎?”他舉起一隻手說:“不要急著回答。我知道,接到那種信讓人不愉快,所以有些人不願意承認。可是在這個案子裡,我們一定要瞭解這一點。我們很明白,信上謊話連篇,所以你用不著覺得不好意思。”

  “可是我真的沒接到啊,督察,真的沒有,從來沒發生過這種事。”

  她又氣又急,幾乎忍不住棹下淚來,她的否認看起來也很真誠。

  她回去照顧孩子之後,納許站在視窗向外看。

  “嗯,”他說:“就是這樣了!她說從來沒接到過匿名信,聽起來好像是真心話。”

  “我相信她說的是真話。”

  “哼,”納許說:“那我倒想知道,她為什麼沒接到?”

  我看著他,他有點不耐煩地說:

  “她是個漂亮的女孩,對不對?”

  “不只是‘漂亮’。”

  “對極了,老實說,她實在太過於漂亮,而且又年輕,寫匿名信的人最喜歡找這種對象。那麼,那個人到底為什麼入過她呢?”

  我搖搖頭。

  “這一點真有意思,我得跟葛瑞夫提提。他問過我,是不是確實知道有人沒收到過匿名信。”

  “她是第二個,”我說:“別忘了,還有愛蜜莉·巴頓。”

  納許低笑了一聲,說:“不要相信你聽到的每一句話,柏頓先生。巴頓小姐已經收到一封--不,不只一封。”

  “你怎麼知道?”

  “跟她住在一起的那個忠心耿耿的嚴肅管家告訴我的--是佛羅倫斯·愛福德吧,她對那封信很生氣,恨不得喝寫信人的血。”

  “那愛蜜莉小姐為什麼要否認呢?”

  “假正經,鎮上人的口舌很多,愛蜜莉一生都在避免粗俗和沒有教養的事。”

  “信上怎麼說?”

  “還是老套,她那封信很可笑,甚至暗示她毒死自己的母親和好幾個姐妹!”

  我不敢置信是說:“你是說,真的有那種危險的瘋子到處亂來,我們卻沒辦法馬上制止她嗎?”

  “我們一定會找出她,”納許嚴肅是說:“只要再寫一封,她就逃不了了。”

  “可是,老天,她不會再寫那種玩意了--至少目前不會。”

  他凝視著我。

  “不,好會,一定會,她現在已經沒辦法住手了。這是一種病態的狂熱,匿名信一定還會繼續出現,這一點絕對沒錯。”

  臨走之際,我在花園裡找到梅根。她看起來好像已經恢復正常,愉快地對我笑笑。

  我建議她再到我們家小住一陣,她遲疑了一會兒,還是搖搖頭。

  “你太好--可是我想我還是留在這裡好,畢竟,它--嗯,我想它還是我的家,而且我相信我對兩個男孩也有點幫助。”

  “好吧,”我說:“隨你的意思。”

  “那我就留下來,我可以--我可以--”

  “嗯?”我催她說下去。

  “要是--要是再發生什麼可怕的事,我可以打電話給你嗎?你會來嗎?”

  我感動地說:“當然,可是你認為會再發生什麼可怕的事呢?”

  “我也不知道,”她帶著迷惘的神情說:“反正看起來就像會再出事的樣子,不是嗎?”

  “別再說了!”我說:“也別再到處亂闖,弄出個屍體來,那對你沒什麼好處。”

  她臉上閃過一絲微笑,說:“是的,我現在就覺得像要生病一樣。”

  我並不想把她丟下,可是正如她所說的,這畢竟是她的家,而且我想愛爾西·賀蘭現在對她也會多了點責任感。

  納許和我一起回到小佛茲。我跟喬安娜說明早上的經過時,納許過去應付派翠吉,結果卻沮喪地回到我們身邊。

  “沒什麼收獲,照這個女人的說法,那女孩只說有件事讓她很擔心,不知道該怎麼辦,想聽聽派翠吉的意見。”

  “派翠吉有沒有跟別人提過?”喬安娜問。

  納許點點頭,神情很嚴肅。

  “有,她在電話裡跟你們每天來幫傭的愛莫瑞太太提。我知道‘有些’年輕女人喜歡向年紀大的女人請教,不知道自己就能馬上解決問題,艾格妮斯也許不很聰明,但卻是個懂得分寸、懂得尊敬人的好女孩。”

  “是啊,派翠吉就為這一點感到驕傲,”喬安娜低聲說:“於是愛莫瑞太太又把話傳了出去?”

  “對,柏頓小姐。”

  “有一件事讓我很驚奇,”我說:“舍妹和我怎麼會也牽涉在裡面?我們都是外地來的生人--應該沒有人會恨我們才對。”

  “你錯了,像‘毒筆’那種不正常的腦子,沒什麼事情看得順眼,他們是所有人全都恨,全都是眼中釘。”

  “我想,”喬安娜若有所思地說:“凱索普太太指的就是這個。”

  納許用詢問的眼光看著她,但是她沒有進一步說明。

  納許督察說:

  “不知道你有沒有仔細看你接到那封匿名信的信封,柏頓小姐。要是有,你或許會發現,那封信本來是給巴頓小姐的,後來把‘a’字改成‘u’字,才變成給你的信。”

  要是好好想想這條線索,應該可以使我們對件事找出一條途徑。可惜我們當時都沒有用心去想。

  納許走了之後,剩下我和喬安娜兩人時,她說:“你不會真的以為那封信本來要給愛蜜莉小姐的吧?”

  “不然不會一開頭就說:‘你這個虛偽的妓女……’”我說,喬安娜也表示同意。

  接著她建議我到街上:“你去聽聽別人怎麼說,今天早上,大家一定都在談這個話題!”

  我要她一起去沒想到她卻拒絕了,說要到花園裡忙。

  我在門口停住腳步,放低聲音說:“派翠吉大概沒事吧!”

  “派翠吉!”

  喬安娜聲音中的驚訝,讓我覺得很不好意思。

  我用抱歉的語氣說:“我只是隨口問問。她有些方面看起來很‘怪’,就像某種有宗教狂熱的人一樣。”

  “這不是宗教狂熱--你告訴我葛瑞夫是這麼說的。”

  “好吧,性狂熱。據我所知,這兩者的關系非常密切。她的情緒受到壓制,又跟一群上年紀的女人在這地方關閉了許多年。”

  “你怎麼會想到這些?”

  “喔,”我緩緩說道:“艾格妮斯到底跟她說了什麼,我們只聽到她的一面之詞,對不對?要是艾格妮斯問派翠吉,那天派翠吉為什麼到辛明頓家留了一封信--而派翠吉說她當天下午再打電話解釋--”

  “於是就假裝來問我們,那女孩能不能到這兒來?”

  “對。”

  “可是她那天下午並沒出門。”

  “你怎麼知道?別忘了,我們自己也出去了。”

  “對,你說得沒錯,我想這也有可能。”喬安娜想了想,又說:“可是我不同意這種看法,我不相信派翠吉那麼聰明,懂得掩飾匿名信的一切痕跡,譬如擦掉指紋之類的。你知道,那不光是聰明就有用,還得有那方面的知識,我不相信她懂。我想--”喬安娜頓了頓,緩緩接道:“他們肯定寫信的人是女的,對不對?”

  “你該不會以為是男的吧?”我不敢相信地大聲問。

  “不--不是普通男人,而是某一種男人。老實說,我正猜皮先生。”

  “這麼說,你認為匿名信是皮先生寫的。”

  “難道你不覺得有這種可能嗎?他那種人可能很寂寞--很不快樂,而且很怨恨別人,你知道,每個人多多少少都有點嘲笑他。你難道看不出他私底下恨所有快樂的正常人,而且對自己所做的事情有一種奇怪、保守,像藝術家一樣的竊喜嗎?”

  “葛瑞夫認為是個中年的老處女。”

  “皮先生‘就是’個中年的老處女。”喬安娜說。

  “這個稱呼好像不大適合。”我緩緩說道。

  “太適合了,他很有錢,可是錢沒多大用處。我真的覺得他心理不大平衡,老實說,他有點怕人。”

  “別忘了,他也接到過匿名信。”

  “誰知道是不是真的?”喬安娜說:“只是我們以為那樣。而且無論如何,他可能是在作戲。”

  “為了我們?”

  “對,他很聰明,能夠想到這一點,也知道不能做處太過份。”

  “他一定是個一演員。”

  “不過當然,傑利,不管做出這種事的是什麼人,都‘一定’是個一流演員,所以才會覺得樂在其中。”

  “老天,喬安娜,別說得真像有那麼回事!讓我覺得你--你也懂心理學!”

  “我想我懂,我可以瞭解別人的心理。如果我不是喬安娜·柏頓,要是我沒有這麼年輕,這麼可愛,而且有一段美好時光,如果我--該怎麼說呢?--被關在牢裡,眼睜睜地看著別人享受生活,那麼,我心裡會不會起惡毒的歹念,想要傷害別人、讓別人痛苦--甚至破壞別人呢?”

  “喬安娜!”我抓住她肩膀,用力搖她,她輕輕歎口氣,略抖了一下,對我微笑道:

  “嚇著你了吧?傑利。不過我覺得這才是解決問題的正確方式。我們必須把自己當成那個人,試著瞭解他的感覺和動機,然後--然後或許會知道他下一步要做什麼。”

  “喔,老天!”我說:“我老遠跑到這個地方來養病,卻惹上這些莫名其妙的醜聞。誹謗、中傷、猥褻的話,還有謀殺!”

  喬安娜說得沒錯,街上到處是感興趣的人,我決定要探探每個人的反應。

  我首先碰到歐文·葛理菲,他看起來很不舒服,累得不得了。當然,謀殺並不是醫生整天該負責的事,可是職業使他可以面對大多數的事:痛苦、人性的醜惡,以及死亡。

  “你好像累壞了。”我說。

  “是嗎?”他含混地答道:“喔!最近幾個案子都很讓人操心。”

  “包括那個精神不正常的人?”

  “那當然。”他轉開臉看看對街,我發現他眼皮抽動了一下。

  “你沒有懷疑什麼人?”

  “沒有,沒有,我倒希望有。”

  他突然問起喬安娜,又遲疑地說,他有幾張照片,她或許願意看看。

  我提議把照片給我轉交她。

  “喔,沒什麼關系,反正我晚一點會經過府上。”

  我擔心葛理菲已經發生了感情,該死的喬安娜!像葛理菲這種好人不應該讓她當戰利品來要。

  我讓他走開,因為我看到他姐姐走過來,第一次主動想跟她談談。

  愛美·葛理菲像以往一樣,沒頭沒尾是冒出一句:“太可怕了!聽說你在場--而且去得很早?”

  她特別強調那個“早”字,而且兩眼還閃耀著光芒。

  我不想告訴她梅根打電話給我,只說:“喔,我昨天晚上有點不安,那女孩子本來要到捨下喝下午茶,結果一直沒來。”

  “於是你就擔心發生了最糟的事?真是太聰明瞭!”

  “是的,”我說:“我是頭嗅覺靈敏的獵犬。”

  “這是林斯塔克第一次發生了殺人案,引起很可怕的騷動,希望警方處理得了。”

  “我倒不擔心這一點,”我說:“他們都很能幹。”

  “那女孩子大概替我開過幾次門,可是我幾乎記不得她的長相,既安靜又不惹人注意的小傢伙。先在她腦子上敲一下,又刺穿她的後腦,是歐文告訴我的。看起來好像是男朋友下的手,你認為呢?”

  “你認為沒錯?”

  “大概是那麼回事,我想兩個人可能吵了一架。那些人都很沒教養--出身不好。”她頓了頓,又說:“聽說屍體是梅根·亨特發現的吧?她一定嚇了一大跳。”

  我簡單要說:“是的。”

  “我想這對她不大好。我覺得她的神經有點弱。這種事可能會使她有點失常。”

  我忽然下決心要知道一件事。

  “請問葛理菲小姐,昨天是不是你說服梅根回家的?”

  “喔,也不能完全說是說服。”

  我堅守著自己的立場,說:“可是你的確對她說了些什麼,是嗎?”

  愛美·葛理菲站穩了雙腳,兩眼帶著些自衛的神色望著我,說:

  “那對她只有好處,那個小女孩一味逃避自己的責任,她太年輕了,不知道人言可畏,所以我覺得應該勸勸她。”

  “人言--?”我沖口而出,卻氣得再也說不下去了。

  愛美·葛理菲用她一貫的自滿自信的神態繼續說:

  “噢,我敢說‘你’一定沒聽到別人那些閒言閒語,我可聽到了!我知道別人在背後說些什麼。聽著,我從來沒把那些謠言當真--一分鐘也沒有。可是你知道那些人,什麼惡毒的話都說得出口!等那個女孩要自立謀生的時候,可就對她不大好了。”

  “自立謀生?”我困惑地問。

  愛美接著說:

  “當然,這種處境對她說很不好過。我是說,她不能一走了之,留下兩個沒人照顧的孩子。她太好了--實在是太好了!我跟每個人都這麼說!可是這種處境很容易招人嫉妒,別人會說閒話的。”

  “你到底在說什麼?”我問。

  “當然是愛爾西·賀蘭,”愛美·葛理菲不耐煩地說:“我認為她實在是個非常好的女孩,一直很盡責。”

  “別人到底說她什麼?”

  愛美·葛理菲笑笑,我想,那不是愉快的微笑。

  “說她已經在想成為辛明頓太太第二--全心全意地安慰那個鰥夫,讓他少不了她。”

  “可是,”我驚訝是問:“辛明頓太太才去世一星期啊!”

  愛美·葛理菲聳聳肩。

  “當然,太離譜了點,但是你知道人就是這樣!那個叫賀蘭的女孩子很年輕,長得又很漂亮,這就夠了。而且,一個女孩子不會一輩子希望做保姆,要是她希望有個安定的家,和一個丈夫,並且沒法達成她的目的,我也不會怪她。”

  “當然,”她又說:“可憐的狄克·辛明頓一點都沒想到這些!他還在為夢娜·辛明頓的死感到難過。可是你也瞭解男人,要是那個女孩一直在他身邊,讓他過得舒舒服服,照顧他的一切,而且顯得非常愛他的孩子--好,他就少不了她了。”

  我平靜地說:“換句話,你認為愛爾西·賀蘭是個狡猾輕佻的女人了?”

  愛美·葛理菲脹紅了臉。

  “我絕對沒這個意思,只是替那女孩子難過--讓人在背後說那些卑鄙的閒話!所以我多多少少是為了這個原因,才勸梅根回家的,那要比光留下狄克·辛明頓和那女孩單獨在家好些。”

  我開始有點明白了。

  愛美·葛理菲高興地笑笑:“聽到我們這種小地方居然這麼多閒言碎語,一定把嚇壞了,柏頓先生,我可以告訴你一件事--人們老是往最壞的地方想!”

  她笑著點點頭,踏著大步走開了。

  我在教堂邊遇到皮先生,他正在跟興奮的微紅著臉的愛蜜莉·巴頓談話。

  皮先生顯然很高興遇到我!

  “喔,柏頓,早!早!你那個可愛的妹妹好嗎?”

  我告訴他喬安娜很好。

  “那她為什麼不來參加我們村子裡的集會呢?我們都對這個消息感到很震驚和好奇。謀殺!我們這裡居然會發生真正的謀殺案!這恐怕不是件有趣的犯案,而且有點卑鄙,竟然殺死一個小女傭。找不出指紋,但卻無疑是件新聞。”

  巴頓小姐畏縮地說:“太可怕--太可怕了。”

  皮先生轉過頭看著她說:“可是你還是有點幸災樂禍,親愛的女士,你有點幸災樂禍,承認吧!你不贊成這種事,感到很悲痛,可是還是覺得有點刺激,我,相信你‘一定’覺得有點刺激!”

  “那麼好的女孩,”愛蜜莉·巴頓說:“她是從‘聖克勞泰德之家’來找我的,什麼經驗都沒有,可是很肯學習,變成一個很好的女傭,派翠吉對她非常滿意。”

  我馬上說:“昨天下午她本來要跟派翠吉一起喝下午茶的。”又掉頭對皮先生說:“相信愛美·葛理菲一定告訴過你吧。”

  我的語氣很自然,皮先生也毫不遲疑地回答:

  “對,她提過,我記得她說,傭人居然用主人家的電話,真是件新鮮事。”

  “派翠吉就絕對不會做這種事,”愛蜜莉小姐說:“艾格妮斯居然這麼做,我真是太意外了。”

  “你已經趕不上時代了,親愛的女士,”皮先生說:“我那兩個傭人就經常用我的電話,還抽得滿屋子都是煙,等的實在受不了抗議的時候,他們才收斂一點。可是我也不敢說得太多,普利斯特雖然脾氣不大好,卻是個了不起的廚子,他太太也是個難得的好管家。”

  “是啊,我們都認為你很幸運。”

  我不希望談話變成閒話家常,就插嘴道:

  “殺人案很快就傳開了。”

  “當然,當然,”皮先生說:“屠夫、麵包師、制燭匠……全都知道了。謠言、口舌、林斯塔克,唉!就快毀滅啦!匿名信、殺人案,到處都是犯罪的傾向。”

  愛蜜莉·巴頓緊張地說:“他們認為--沒有人覺得--這兩者有關。”

  皮先生抓住這一點說:“這倒有趣,那個女孩知道某個秘密,所以才被人謀殺了,對,對,很有可能。你真聰明,居然會想到這一點。”

  “我--我受不了了。”

  愛蜜莉·巴頓脫口而出,轉身快步走開了。

  皮先生注視著她的背影,天使般的臉孔奇怪地皺縮著。

  他轉過身,輕輕搖搖頭。

  “敏感的很,很可愛,不是嗎?完全不合這個時代了,你知道,她還停留在上一代的思想裡。她母親的個性一定很強,整個家庭都保持著1870年左右的風氣,就像住在玻璃屋裡一樣。我倒蠻喜歡碰到那種事的。”

  我不想多談這個話題,就問他:

  “你對整件事到底覺得怎麼樣?”

  “你指的是?”

  “匿名信、殺人案……”

  “地方上的犯罪風潮?你覺得呢?”

  “是我先問你的。”我愉快地說。

  皮先生輕聲說:

  “我對精神異常只有初步的瞭解,不過我覺得很有意思。那麼不可能犯案的人,卻做出最不可思議的事。就拿利西邊境那個案子來說,始終沒有很合理的解釋。至於這個案子,我要勸警方多研究每個人的性格。別管那些什麼指紋啦、筆跡啦、放大鏡那些的,觀察一下別人怎麼用手做事,態度上的變化、飲食方法,以及是不是會無緣無故發笑等等。”

  我揚了揚眉。

  “是個瘋子?”

  “瘋,瘋透了,”皮先生說,又加了一句:“可是你永遠猜不到是誰!”

  “誰?”

  他凝視著我的雙眼,微笑道:

  “不行,不行,柏頓,再說下去就是造謠了,我們不能再節外生枝了。”

  他輕快地消失在街道那頭。

  我站著目送皮先生離開時,教堂門開了,凱索普牧師走了出來。

  他對我含糊一笑,說:“早,呃--”

  我幫他接下去:“柏頓。”

  “對,對,別以為我不記得你,我只一時想不起尊姓大名。真是個好天氣啊!”

  “是的。”我短短答道。

  他看了我一眼。

  “可是偏偏發生--不幸的事,那個在辛明頓家幫忙的不幸孩子,唉!我必須承認,我真不敢相信我們這個地方也會發生謀殺案。呃……柏……柏頓先生。”

  “看起來是有點不可思議。”我說。

  “我剛才聽說了一件事,”他靠近我些說:“有人接到了匿名信,你有沒有聽到這方面的謠言?”

  “聽到了。”我說。

  “真是卑鄙懦弱的事,”他頓了頓,然後引了一長串拉丁文,又問我:“賀瑞斯的這段話正適合這種狀況,你不覺得嗎?”

  “對極了。”我說。

         ※        ※         ※

  看起來好像沒有其他人適合我交談了,於是我朝回家的路上走,順道買點煙草和一瓶雪利酒,並且聽聽那些低階層人的看法。

  “卑鄙的流浪漢!”似乎是那些人的結論。

  “那些人到別人家裡,可憐兮兮地討錢,要是家裡只有一個女孩子,他們就露出醜陋的面目。我妹妹朵拉到康伯愛斯的時候,就碰到過一次可怕的經歷--那傢伙醉了,上門賣那種小本詩集……”

  那人繼續往下說,最後朵拉勇敢地當著那流浪漢把門用力關上,躲到一個隱蔽的角落。從說話者的口氣推測起來,我想朵拉一定是藏在洗手間裡。“就這樣一直等到女主人回來!”

  我到小佛茲,只差幾分鐘就要吃午飯了。喬安娜一動不動地站在起居室窗前,思想仿佛飄到很遠很遠的地方。

  “你一早上在做什麼?”我問。

  “喔,我也不知道,沒什麼特別的事。”

  我走到走廊上,鐵桌邊放著兩張椅子,桌上有兩個殘餘的雪利酒酒杯。另外一張椅子上放著一樣東西,我看了半天也看不出所以然來。

  “這到底是什麼玩意兒?”

  “喔,”喬安娜說:“大概是病患的脾髒之類的,葛理菲醫生好像以為我會有興趣看看。”

  我好奇地看著照片,每個男人都有他追女人的一套。換了我,絕對不會選擇脾髒的照片--不管有沒有病。不過顯然,這是喬安娜自己要求看的!

  “看起來真不舒服。”我說。

  喬安娜也多多少少同意。

  “葛理菲好嗎?”我問。

  “看起來累得要命,很不快樂,可能有什麼心事。”

  “是不是脾髒不聽他的指揮?”

  “別傻了!我是說真的。”

  “我敢打賭,他一定心裡記掛著‘你’。希望你放他一馬,喬安娜。”

  “喔,別胡說,我又沒做什麼。”

  “女人老是這麼說。”

  喬安娜生氣是走開了。

  那張脾髒的照片在陽光照射下,開始有點捲曲,我拿起照片一角,放進起居室裡。雖然我一點也不喜歡這張照片,可是我想葛理菲一定很珍惜它。

  我從書架底層拿出一本厚書,想把照片夾進去壓平,那是一本佈道用的厚書。

  一打開那本書,我嚇了一跳,我再仔細一看,從書的中央部分起,有好幾頁都被整整齊齊地割了下來。

         ※        ※         ※

  我就這樣呆看著那本書好一會兒,後來我又翻翻首頁,發現是1840年出版的書。

  毫無疑問,我手裡拿的這本書,就是用來拼湊匿名信的書。那麼到底是誰割下來的呢?

  首先,很可能是愛蜜莉·巴頓本人,要不然也可能是派翠吉。

  不過也有其他的可能,任何單獨在這房間裡呆過的人,都可能動手。例如在這裡等愛蜜莉小姐的客人,或者因公來訪的人。

  不過,那好像又不大可能,我記得有一天,一名銀行職員來看我,派翠吉就把他帶到屋子後面的小書房,顯然那是這間屋主的規矩。

  這麼說,是來訪的客人了?一個“有社會地位”的人:皮先生?愛美·葛理菲?凱索普太太?

  鈴聲響了,我過去吃午餐。接下來又回到起居室裡,我把我的發現拿給喬安娜看。

  我們討論過一切可能性之後,我又把本書拿到警局。

  他們對我產發現非常高興,猛拍我的背贊賞我,其實我只是幸運罷了。

  葛瑞夫不在,不過納許在,他打電話給葛瑞夫告訴他這件事。他們會檢驗上面有沒有指紋,但是納許不認為會有什麼指紋,我也相信。上面除了我的指紋和派翠吉的指紋之,什麼都沒有,表示派翠吉偶爾會擦擦上面的灰塵。

  我問納許有什麼新的進展。

  “我們正在逐步縮小調查的範圍,刪掉不可能的,柏頓先生。”

  “喔,”我說:“還剩下哪些人?”

  “金區小姐,她昨天下午跟一位客戶約好的離康伯愛斯路不遠的一棟房子見面--那條路就是辛明頓家前面的那條路。不管來回,她都會經過辛明頓家……還有上禮拜辛明頓太太接到匿名信自殺的那天,是她在辛明頓公司上班的最後一天。”

  “辛明頓先生本來以為她一下午都沒離開辦公室,因為他下午一直跟亨利·陸辛登士在一起,也打了好幾次電話給金區小姐。不過我後來發現,她三點到四是,確實離開過辦公室,去買一些高額郵票。本來可以叫辦公室小弟去的,金區小姐卻說她頭痛,要出去呼吸一點新鮮空氣,順便買郵票。她並沒出去太久。”

  “但是已經夠久了?”

  “對,只要走快點,就來得及繞過村子另外一邊,把信丟進辛明頓家信箱,然後趕回辦公室。不過我必須承認,沒有任何人看到她走近辛明頓家。”

  “會有人注意嗎?”

  “也許會,也許不會。”

  “你還懷疑什麼人?”

  納許直視著前方,說:“你應該瞭解,我們不能讓任何人倖免。”

  他嚴肅地說:“葛理菲小姐昨天到布蘭登跟一個女子團契的女孩見面,但是卻到得相當晚。”

  “你不會認為--”

  “不,我不會‘以為’什麼,但是我確實‘不明白’實際的情形。葛理菲小姐是個很活潑、腦筋很正常的女人--可是我說過,我‘不明白’實際的情形。”

  “那上星期呢?她有可能把信塞進辛明頓家的信箱嗎?”

  “可能,那天下午她上街買東西,”他頓了頓,“愛蜜莉·巴頓小姐也一樣,她昨天下午很早就出門買東西,上禮拜三下午,她曾經路過辛明頓家去看幾個朋友。”

  我不敢置信地搖搖頭。我知道從我在小佛茲發現那本被人割過的舊書之後,警方一定免不了特別留意屋主,可是我想到愛蜜莉小姐昨天來的時候,那種興奮的神情……

  去他的--興奮……對,興奮--微紅的臉--閃亮的眼睛--一定不會是因為--不會是因為--

  我含混地說:“這種事對人的影響實在不好!會讓人想像很多事--”

  納許同情地點點頭,“是的,要把日常碰到的人看成可能犯罪的神經病,實在不是件愉快的事。”

  他頓了頓,又說:“還有皮先生--”

  我尖聲說:“這麼說,你也認為他有可能?”

  納許微笑道:“是的,我們也把他列入考慮。他是個奇怪的人--我該說,不是個很好的人。他沒有不在場證明,兩個星期三下午都單獨在他的花園裡。”

  “也就是說,你懷疑的不只是女人?”

  “我也認為信不是男人寫的--其實我對這點很有把握--葛瑞夫也同意我的看法。不過皮先生不是個普通男人,他有一種很特殊的女性傾向。昨天下午我們調查過‘每一個人’,你知道,這是個謀殺案。‘你’沒有問題,令妹也一樣,”他笑了笑:“辛明頓先生到辦公室之後,就一直沒有離開,葛理菲醫生在村子另外一邊出診,我已經調查過了。”

  他停下來笑了笑,又說:“你看,我們已經全都查過了。”

  我緩緩說道:“所以你的嫌犯名單就只剩下三個人--皮先生、葛理菲小姐和巴頓小姐了?”

  “喔,不,不,除了牧師太太之外,我們還有兩個嫌疑人物。”

  “你也想到‘她’了?”

  “我們‘每個人’都想過,凱索普太太瘋狂得有點太顯眼,希望你明白我的意思,不過,她還是能做這件事。昨天下午,她在樹林裡看鳥--鳥當然沒辦法替她作證。”

  歐文·葛理菲走進警局,他立即轉過身。

  “嗨,納許,聽說你今天早上在找我,有什麼重要事嗎?”

  “要是你方便的話,星期五舉行偵訊,葛理菲醫生。”

  “是的,莫斯比和我今天晚上驗屍。”

  納許說:“還有一件事,葛理菲醫生,辛明頓太太生前曾經服用你給她開的藥粉--”

  他停下來。

  歐文·葛理菲用疑問的口氣說:“嗯?”

  “那種藥粉如果服用過量,會不會致死?”

  “當然不會,”葛理菲冷冷是說:“除非她一次吃二十五份。”

  “不過賀蘭小姐告訴我,你曾經向她警告過過量服藥的危險性。”

  “喔,對,辛明頓太太那種女人常常會把別人告訴她的事做得太過份,她以為吃兩倍藥就會有兩倍好處。但是我們做醫生的人不希望任何人多吃非那西汀或者阿斯匹林,因為對心髒不好。可是無論如何,死因已經確定是氰化物中毒。”

  “喔,我知道,你還不明白我的意思,我只是猜想,一個人自殺的時候,寧可服用過量的安眠藥,也不願意用氰酸自盡。”

  “嗯,你說得沒錯。不過從另外一方面來說,氰酸比較富有戲劇性,而且也一定有效。如果服用巴比酸鹽之類,又很快發現的話,往往還可以救得活。”

  “我懂了,謝謝你,葛理菲醫生。”

  葛理菲走了,我也向納許道別,慢慢朝回家的路上走。

  喬安娜出去了,電話機旁生龍活虎地留了張字條,大概是留給派翠吉或者是我看的。

  “要是葛理菲醫生打電話來,告訴他我星期二實在沒辦法去,但是星期三或者星期四都可以。”

  我揚揚眉頭,走進起居室,坐進“最舒服的那張搖椅--(其實這兒的椅子全都是直背的,沒有哪一張讓人覺得舒服,都是已故的巴頓太太留下來的)--伸伸腿,試著想通這件事。

  我忽然很生氣地想到,歐文剛才打斷了我跟督察的話,他又提到兩個可疑的人,不知道那兩個人到底是誰。

  或許,派翠吉正是其中之一。一來,那本書是在這棟屋子發現的,而且她也可以在毫不令艾格妮斯懷疑的情形下,把艾格妮斯擊昏。好了,派翠吉的確沒法不讓人懷疑。

  可是,另外那個人又是誰呢?

  是不是我不熟的人?哥利特太太--鎮上人原先懷疑的對象?

  我閉上眼,考慮著那四個人,他們是那麼的不同:溫和脆弱的愛蜜莉·巴頓?她到底有哪些可疑的地方?生活太貧乏?是因為她兒童時代受到太多的管束和壓力?為別人做了太多的犧牲?她一直很奇怪地害怕討論任何‘不夠好’的事?這一點是不是足以證明,她內心的確有這些先入為主的念頭?我是不是太佛洛伊德主義了?我記得有位醫生曾經告訴我,一個外表溫柔的女性,受到催眠之後所說的話,才是她的真心話“你絕對想不到她會知道那些字眼!”

  愛美·葛理菲?

  她當然沒有什麼受到壓制的心事,她既快樂、有男子氣概,又非常成功,過著充實而忙碌的生活。可是凱索普牧師太太卻說她是“可憐的東西”。

  另外還有一些事--我好像記得……喔,對了!歐文·葛理菲曾經說過:“我們住在北方的時候,也發生過匿名信的事。”

  那會不會也是愛美·葛理菲的傑作?那實在太巧了,兩件完全一樣的事。

  不,等一等,葛理菲說,那次匿名信的作者已經找出來了,是個女學生。

  我忽然覺得好冷--一定是窗口吹進來的冷風,我不舒服地在椅子裡動了動。為什麼我突然覺得奇怪而不安呢?

  讓我再往下想……愛美·葛理菲,或許那次的匿名信是愛美·葛理菲寫的,而‘不是’那個女學生?愛美又轉移陣地,到這個地方重施故伎?所以歐文·葛理菲才看起來那麼不快樂、那麼不安?他一定在心裡懷疑,對,他在心裡懷疑……

  皮先生呢?他畢竟不是個非常好的人,我幾乎可以想像出他在背後暗笑著,導演這整出戲……

  大廳裡的那張電話留言--我為什麼老想著它?葛理菲和喬安娜--他已經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了。不,我煩惱的不是那張字條,而是另外一件事……

  我這時已經睡意很深,不斷愚蠢地在腦裡重複想道:“無火不生煙,無火不生煙……就是它……它就是最大的關鍵。”

  接著我仿佛跟梅根一起走在街上。

  賀蘭走過我們身邊,她打扮得像新娘一樣,路人都在耳語:“她總算要嫁給葛理菲醫生了,當然,他們已經私下訂婚好幾年了……”

  然後我們又到了教堂,凱索普牧師正用拉丁文在做禱告。

  凱索普牧師太太忽然半途跳起來,大聲喊道:“這件事一定得阻止,我告訴你,這件事一定得阻止!”

  有一會兒,我真不知道自己是醒著還是在作夢。接著,我清醒過來,知道自己還在小佛茲的起居室,凱索普牧師太太剛從門口走進來,站在我面前緊張粗魯地說:

  “這件事一定得阻止,我告訴你。”

  我跳起來,“對不起,”我說:“我恐怕睡著了。你剛才說什麼?”

  凱索普牧師太太用一隻拳頭用力擊另一隻手的手掌,說:“這件事一定得阻止,這些匿名信!殺人滅口案!不能再讓像艾格妮斯·華岱爾那麼可憐無辜的孩子被人‘殺死’了!”

  “你說得對極了,”我說:“可是你打算怎麼處理呢?”

  凱索普牧師太太說:“我們一定要採取行動!”

  我笑笑--也許有點超然的意味,說:“你建議採取什麼行動呢?”

  “把這件事弄個清楚!我說過這不是個邪惡的地方,現在才知道我錯了,這‘是’個邪惡的地方。”

  我覺得很生氣,不太禮貌地說:“對,親愛的女士,可是你到底打算‘怎麼’做呢?”

  凱索普牧師太太說:“阻止這件事,那還用說?”

  “警方已經盡了力。”

  “既然艾格妮斯昨天都被人殺了,可見警方還不夠賣力。”

  “換句話,你知道的比他們還多?”

  “不,‘我’什麼都不知道,所以我才要請一位專家來。”

  我搖搖頭說:“你不能那麼做,蘇格蘭警場已經接受本郡警官的要求,並且派來葛瑞夫巡官幫忙。”

  “我可不懂‘那種’專家,我所說的專家不是專門研究匿名信、甚至殺人案的專家,而是深知‘人性’的專家。你難道看不出來?我們需要一個對‘邪惡’非常瞭解的人。”

  這種觀念很奇怪,但卻讓人覺得很興奮。

  我還來不及說什麼,凱索普牧師太太就對我點點頭,用自信的口氣迅速說:“我馬上就去辦。”

  說完,就走了出去。

         ※        ※         ※

  接不來的一個星期,是我這輩子所過的一段最奇怪的時光,像一場奇怪的夢,一切看起來都那麼不真實。

  艾格妮斯·華岱爾案的偵訊工作進行的時候,全林斯塔克的人都好奇地參加了。沒什麼新發現,唯一的判決是:“被不知名的兇手謀殺。”

  於是,可憐的艾格妮斯·華岱爾,也在受過眾人注目的一刻之後,被埋在安靜的教堂舊墓地,林斯塔克又恢復了往日的作息。

  不,最後一句話不對,不能說像往日一樣……

  每個人的眼裡,幾乎都有一種半帶畏懼、半帶期望的神色。鄰居彼此監視著,驗屍時確實證明瞭一點--殺死艾格妮斯·華岱爾的,一定不是個生人,沒有誰看到附近出現過流浪漢或者陌生人。那麼,一定是林斯塔克的某個人,在街上購物消遣的時候,敲昏了這個沒有抵抗力的女孩,又用一支尖串肉針刺穿她的腦子。

  沒有人知道那個兇手是誰。

  我說過,日子一天天像作夢似的過去。我碰到每個人的時候,都帶著一種新的眼光--每個人都可能是兇手。這可不是種愉快的感覺!

  每天晚上,拉了窗簾之後,喬安娜和我就會坐下來談了又談,辯了又辯,討論各種仍然看來很不可思議的可能性。

  喬安娜始終堅持認為是皮先生,我經過一陣猶豫之後,還是回到我原先所懷疑的金區小姐。

  不過我們還是一再討論幾個有嫌疑的人:

  皮先生?

  金區小姐?凱索普牧師太太?

  愛美·葛理菲?

  愛蜜莉·巴頓?

  派翠吉?

  在這段時間當中,我們始終緊張擔憂地等著下一步會發生的事。

  但是什麼都沒發生,就我們所知,也沒有任何人再接到匿名信,納許偶爾在街上出現,至於他到底在做什麼,警方又設了什麼陷阱,我一點都不明白。葛瑞夫又走了。

  愛蜜莉·巴頓來家裡喝過下午茶,梅根來吃過午飯,歐文·葛理菲出診途中來拜訪過,我們也到皮先生家裡喝過雪利酒,到牧師家裡喝過下午茶。

  我很高興地發現,凱索普牧師太太沒有再表現出上次見面時那種強硬兇猛的態度。我想她大概完全忘了上次的事。

  她現在似乎只關心消滅白蝴蝶的事,以期保全花椰菜和甘藍菜等植物。

  在牧師家度過的那個下午,實在是我們所度過的最安祥的一個下午。房子已經舊了,但是很吸引人,有一間寬大、簡朴、舒適的起居室,掛著褪色的玫瑰花紋棉布窗簾。凱索普夫婦家住了位客人,是位上了年紀的和藹婦人,正用白色棉線編織著東西。我們正用好吃的熱圓餅配茶時,牧師進來了,一邊安靜地對我們笑笑,一邊溫和博學地和我們交談,我們過得非常愉快。

  我不是說我們避開有關謀殺的話題,事實上並沒有。

  那位客人瑪波小姐,對這個話題當然感到很震驚,她用遺憾的口氣說:

  “我們鄉下實在沒什麼可談的!”她認定死去的女孩就像她家的愛蒂斯一樣。

  “那麼好的一個女傭,那麼賣力,只是偶爾反應‘有點’慢。”

  瑪波小姐有位堂兄侄女的嫂嫂,也遭到一些匿名信的困擾,所以這位可愛的老太太也對這個話題很感興趣。

  “告訴我,親愛的,”她對凱索普牧師太太說:“鎮上的人怎麼說?他們認為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想,大概又認為是柯利特太太。”喬安娜說。

  “喔,不,”凱索普牧師太太說:“‘現在’已經不這麼想了。”

  瑪波小姐問起柯利特太太是什麼人。

  喬安娜告訴她,是村裡的女巫。

  “是吧,凱索普太太。”

  牧師低聲念了一段拉丁文,我想大概是有關巫師的邪惡力量,我們都尊敬地沉默著。

  “她是個很愚蠢的女人,”牧師太太說:“很喜歡表現。每到月圓的晚上,就出去采草藥什麼的,而且還希望每個人都知道。”

  “我想,一定有一些傻女孩去向她求教吧?”瑪波小姐說。

  我發現牧師又准備再向我們傳播拉丁文,急忙問:“別人現在為什麼不懷疑她是兇手了呢?他們不是認為匿名信是她寫的嗎?”

  瑪波小終於說:

  “喔!可是我聽說那女孩是被串肉針刺死的,真讓人聽了不舒服。不過,這麼一來就完全除掉這位柯利特太太的嫌疑了。因為你知道,她只要詛咒她,她就會自然地死掉。”

  “這種古老的信仰仍然會流傳下來,真是奇怪,”牧師說:“在西元早期地方上的迷信都跟基督教的教義息息相關,那些不好的特性也逐漸消失了。”

  “我們要處理的不是迷信,”凱索普太太說:“而是事實。”

  “很不愉快的事實。”我說。

  “你說得對,柏頓先生,”瑪波小姐說:“請原諒我不客氣地直說了,你在這裡是個生人,對這兒的各種生活面,應該有你的見解。我覺得你應該能對這個討厭的問題找出解決的辦法。”

  我笑了笑,說:

  “我目前最好的解決辦法就是作夢,只有在夢裡,我才能圓滿地解決這件事。可惜等我一醒來,又只是一些荒唐的胡思亂想!”

  “真有意思,告訴我,你胡思亂想些什麼?”

  “喔,全都是因為一個可笑的成語‘無火不生煙’,有人成天說這句話,幾乎讓我作嘔,後來我又把它跟戰爭聯想在一起,什麼煙幕、紙條、電話留言--不對,那是另外一個夢。”

  “那個夢又夢到什麼?”

  這位老太太顯得那麼有興趣,我想她一定也私下愛看我以前的護士最愛看的《拿破侖夢集》?

  “喔,只是夢到辛明頓家的保姆兼女教師愛爾西·賀蘭要嫁給葛理菲醫生,牧師正在用拉丁文祈禱--(凱索普太太對她丈夫說:“真是太恰當了,親愛的。”)--但是凱索普太太卻站起來阻止,說這件事一定得制止!”

  “但是最後一部份卻是真的,”我微笑著繼續說:“因為我醒過來的時候,你就站在我面前說這句話。”

  “我說得沒錯吧。”凱索普太太說--我很高興地發現,她態度相當謙遜。

  “可是那個電話留言又是怎麼來的呢?”瑪波小姐皺眉問我。

  “對不起,我沒說清楚,那不是夢裡的事,那是因為我進房的時候,發現喬安娜留了一張字條,要我們轉告打電話的某人。”

  瑪波小姐俯身向前,以頰帶著點淡淡紅暈,“要是我問你,那張字條上寫著什麼,你會不會覺得我好奇心太重,太過於魯莽?”她看了一眼喬安娜,“請原諒,親愛的。”

  其實,喬安娜也非常有興趣聽我們討論。

  “喔,沒關系,”她對老太太說:“我自己不記得了,不過傑利或許記得,我想一定是什麼小事。”

  我鄭重地盡可能照我所記得的字句念出來,因為我對位老太太的濃厚興趣感到很高興。

  我擔心真的念出來之後會使她感到失望,但是她卻點頭微笑,仿佛很高興,或許是她想到一段美好的愛情故事。

  “我懂了,”她說:“我也猜大概是這類的話。”

  凱索普太太尖聲問:“哪一類的話?”

  “很平常的幾句話。”瑪波小姐說。

  她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會兒,然後出人意料地說:“我看得出,你是個很聰明的年輕人,是只缺少一點自信,你應該有自信才對!”

  喬安娜大喊一聲,說:“老天!可別那樣鼓勵他,他自信心已經夠強了。”

  “安靜點,喬安娜,”我說:“瑪波小姐瞭解我。”

  瑪波小姐又重新編織起來,一邊對我說:“你知道要製造一件成功的謀殺案,就像變一場魔術似的。”

  “用手的快動作騙過人的眼睛?”

  “不只這樣,還要引誘觀眾看錯誤的東西和方向。”“喔,”我說:“到目前為止,每個人似乎都沒找對那個精神變態者的方向。”

  “如果是我,”瑪波小姐說:“一定會朝正常人當中去找。”

  “對,”我沉思道:“納許也這麼說,我記得他還強調是個受人尊敬的人。”

  “對,”瑪波小姐說:“這一點‘非常’重要。”

  嗯,看來大家的意見都一樣。

  我又對凱索普太太說:“納許認為,匿名信一定還會出現,照你看呢?”

  “也許會吧。”她緩緩說。

  “要是警方這麼想,就一定會有。”瑪波小姐說。

  我還是固執地追問凱索普太太:“你還是為那個寫信的人感到難過嗎?”

  她紅著臉說:“為什麼不能?”

  “親愛的,我不同意你的看法,”瑪波小姐說:“至少在這個案子上,我不同意你的看法。”

  我激動地說:“匿名信已經逼一個女人自殺,還引起許多人的傷心和痛苦。”

  “你接到過匿名信嗎?柏頓小姐。”瑪波小姐問喬安娜。

  喬安娜很高興地說:“喔,有!信上說了些好可怕的事。”

  “我想,”瑪波小姐說:“年輕漂亮的人最容易被選為匿名信的對象。”

  “所以愛爾西·賀蘭沒接到匿名信,才讓我覺得特別奇怪。”我說。

  “我想想看,”瑪波小姐說:“你說的是不是辛明頓家的保姆兼女教師--就是你夢到的那位?柏頓先生。”

  “是的。”

  “也許她收到過,只是不肯說。”喬安娜說。

  “不,”我說:“我相信她的話,納許也是。”

  “哈!”瑪波小姐說:“真有意思!這是我聽過的最有意思的故事。”

         ※        ※         ※

  回家途中,喬安娜告訴我,我實在不應該提到納許說匿名信會出現的事。

  “為什麼?”

  “因為凱索普太太也許就是寫匿名信的人。”

  “你不會真的這麼想吧?”

  “我也不敢肯定,她是個奇怪的女人。”

  於是我們又討論起各種可能。

  兩天之後的一個晚上,我搭車從依克山普頓回來。我在那兒吃過晚飯才動身,所以回到林斯塔克時已經天黑了。

  車燈有點毛病,我在無計可施的情形下,只好下車想想辦法。弄了好一會兒,終于修好了。

  這條路很荒僻,天黑之後,林斯塔克就沒有人走到這附近。過去些有幾間房子,其中包括簡陋的女子學校。看著它隱現在微弱的星光下,我忽然起了一股沖動,想走近看看。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看到一個隱秘的身影穿過大門--就算有,我也不能肯定,只是對這個忽然感到一陣好奇。

  大門微啟著,我推開門走進去,穿過一條短徑和四個階梯,就到了正門。

  我站在那兒猶豫了一會兒,我到底想做什麼?就連我自己也都不知道。但是忽然間,我聽到一陣沙沙聲,像是女人的衣服聲。

  我倏然轉身,朝聲音傳來的那個角落走去。

  什麼人都看不到,我又繞過一個屋角到了屋子背面。就在這裡,我看到兩尺前面有一扇窗子開著。

  我爬上窗子,什麼聲音也沒有,但是我相信屋裡一定有人。

  目前,我的背部還不太適合隨意攀高爬低,但是我盡量讓自己落在屋裡的窗臺上。不幸的是,還是弄出一點聲音。

  我就站在窗子裡凝神聽著,然後又走上前,雙手向前摸索著。這時,我聽到右前方有一個微弱的聲音。

  我口袋裡有個手電筒,就拿出來扭亮。

  立刻有一個低沉、尖銳的聲音說:“快關掉。”

  我馬上照做了,因為在這短短的一瞬間,我已經看出那是納許督察。

  他抓住我的手臂,推我穿過一道門,來到一條走廊。站在這個地方,別人就沒辦法從窗外看到我們的動靜了。

  他用惋惜的神情看著我。

  “你為什麼偏偏要在那一刻闖進來?柏頓先生?”

  “對不起,”我道歉說:“因為我疑心自己惹上了麻煩。”

  “的確很可能,你有沒有看到什麼人?”

  我遲疑了一下。

  “不敢肯定,”我緩緩說:“我有一種模糊的感覺,好像覺得有人從大門溜進來,可是我又沒有真的‘看到’什麼。後來,我又聽到屋子旁過有沙沙聲。”

  納許點點頭,“不錯,有人比你早到這屋子一步。他--或者她--在窗戶邊猶豫了一下,後來又快步走了--我想,是聽到你的聲。”

  我再度道歉之後,問道:“你打算做什麼?”

  納許說:

  “我正在依賴一個信念作調查,匿名信的作者一定不會終止匿名信,她也許知道這麼做很危險,可是又不得不繼續寫,就像染上了酒癮或者毒癮一樣。”

  我點點頭。

  “你知道,柏頓先生,我想不管寫匿名信的人是誰,都希望讓匿名信看起來盡量像以前一樣。她已經從那本書上割下足夠的頁數,可以繼續剪貼信的正文,可是信封卻是一個問題,她一定希望用同一部打字機打,而且也不敢冒險用別人或者她自己的打字機。”

  “你真是認為她會繼續這種遊戲嗎?”我不敢置信地問。

  “對,我相信,也敢打賭她一定充滿了自信,那種人都自負得不得了!總之,我相信不管那個人是誰,都會在天黑之後偷偷來用那部打字機。”

  “金區小姐?”我說。

  “也許。”

  “你還不知道。”

  “是的,還不‘知道’。”

  “但是你懷疑。”

  “對,可是那個人非常聰明,柏頓先生,那個人對匿名信的什麼花樣都懂。”

  我可以想像出納許所布下的各種措施,我相信警方對任何疑犯所寄出的信,都必定馬上加以檢查,遲早那個犯人一定會放鬆警戒心,露出馬腳。

  我又向納許道歉自己太過熱心,破壞了他的計劃。

  “喔,算了,”納許冷靜地說:“現在已經太遲了,希望下次運氣好點。”

  我走進暗淡的夜色中,一個模糊的人影站在我車前。我驚訝地發現,原來是梅根。

  “嗨!”她說:“我想這應該是你的車子,你在幹嘛?”

  “你在這裡做什麼,才是個重要問題。”我說。

  “出來散步,我一向喜歡在晚上散步,誰也不會攔住你,說一些可笑的事,而且我喜歡星星,晚上的空氣也比較新鮮,東西看起來更神秘。”

  “你說得都沒錯,”我說:“可是晚上只有貓和女巫才會出門散步,家裡人也會為你擔心。”

  “不,不會的,他們從來不問我到什麼地方,做些什麼事。”

  “你近來好嗎?”我問。

  “我想大概還不錯。”

  “賀蘭小姐照顧你的一切嗎?”

  “愛爾西還不錯,就可惜是個天生的傻子。”

  “這話真殘忍--不過也許是真的,”我說:“跳上車,我送你回去。”

  如果說從來沒有人關心梅根,也並不盡然。

  我們開車靠近辛明頓家時,辛明頓正站在門口的階梯上。

  他望著我們:“嗨,梅根在車裡嗎?”

  “在,”我說:“我把她送回來了。”

  辛明頓嚴厲地說:“你不能像這樣一聲都不說就出門了,梅根。賀蘭小姐一直在擔心你。”

  梅根呢喃了些什麼,然後經過他身邊走進屋裡。

  辛明頓歎了口氣,“女孩子長大了,又沒有母親照顧,真讓人覺得責任沉重。我想她已經太大了,不適合再上學。”

  他用懷疑的眼光望著我,說:

  “我想是你開車載她兜風的吧”

  我認為還是不回答的好。

  第二天,我可真是瘋了,事後回想起來,我只能說這是唯一的解釋。

  又到了我每個月去馬可斯·肯特那兒就醫的日子,我准備搭火車去。令我感到萬分意外的,是喬安娜居然寧可留在林斯塔克。以往,她總是雀躍不已地跟著我,一起去住兩天才回來。

  但是這一次,我雖然提議當天晚上就坐火車回家,喬安娜的答覆還是讓我吃了一驚。她只是謎樣地告訴我,她有很多事要做,何必放棄鄉下一個那麼可愛的日子,把寶貴的時間浪費在擁擠的火車上呢?

  這當然是無可否認的事,但是,聽起來卻太不像喬安娜的口氣了。

  她說她不需要用車,於是我就把車開到火車站,准備回來時再開回家。

  不知道為了什麼原因,林斯塔克的火車站,離林斯塔克足足有半英里路。半路上,我看到梅根百般無聊地在閒逛,就停下車來。

  “嗨,你在幹嘛?”

  “沒什麼,出來散步。”

  “不過我想一定不是一次愉快的散步,你看起來像只垂頭喪氣的蜘蛛在有氣無力地爬著。”

  “喔,反正我也沒什麼特別的目標。”

  “那你最好一起來,送我到車站算了。”我打開車門,梅根跳了上來。

  “你上哪兒去?”她問。

  “到倫敦去看醫生。”

  “你的背不會又惡化了吧?”

  “沒有,好得很,我想他看到我一定非常高興。”

  梅根點點頭。

  我們在車站邊停好車,我到售票口買好車票。車站裡只有寥寥可數的幾個人,我一個都不認識。

  “借我一分錢,好不好?”梅根說:“我想買個自動出售機裡的巧克力。”

  “拿去吧,小寶寶。”我說著把錢遞給她,“你不想順便買點口香糖或者喉糖什麼的嗎”

  “我最喜歡吃巧克力。”梅根一點也沒懷疑到我在取笑她。

  她走到巧克力出售機前,我看著她的背影,忽然感到越來越生氣。

  她穿著一雙陳舊的鞋子、粗糙而不吸引人的襪子,以及一件不成形的上衣和松垮垮的裙子。我不知道這些為什麼會惹我不高興,反正我就是覺得生氣。

  她一回來,我就生氣地說:“你為什麼要穿著這麼討厭的襪子?”

  梅根低頭看看自己的襪子,詫異地說:“我的襪子怎麼了?”

  “反正不對勁透了,讓人討厭透了,還有,你為什麼穿這種像爛掉的甘藍菜一樣的羊毛衣?”

  “這件衣服很好,不是嗎?我已經穿了好幾年。”

  “我想也是,你為什麼--”

  就在這時,火車來了,打斷了我憤怒的談話。

  我坐進空空的頭等車廂,放下窗子,俯身繼續我的話。

  梅根仰著臉站在下面,問我為什麼那麼生氣。

  “我沒有生氣,”我沒說真心話:“只是看到你這麼邋遢,不注意自己的外表,所以才不高興。”

  “反正我無論如何看起來也好不到哪兒去,又有什麼關系呢?”

  “夠了!”我說:“我要看到你穿得整整齊齊的,我要把你帶到倫敦,從頭到腳好好打扮一下。”

  “我倒希望你真的能。”梅根說。

  火車開始移動了,我低頭看著梅根充滿期望的臉。

  接著,就像我剛才所說的,一陣瘋狂的意念湧進我腦子。

  我打開車門,抓住梅根的一隻手臂,適時把她拉進車裡。

  車站的挑夫驚呼了一聲,可是也只能機警地再把車門關牢。我把梅根從隔梯上再拉上來。

  “你為什麼這樣做?”她一邊揉膝蓋,一邊問我。

  “閉嘴,”我說:“你跟著我一起去倫敦,等我把你打扮好,你一定連自己都認不得。我要讓你看看,只要你肯試試,你看起來會有多大的不同。我已經看夠了你這副模樣。”

  “噢!”梅根出神地低語。

  收票員來了,我替梅根買了張來回票。她坐在她的位置上,尊敬而畏懼地望著我。

  “我說,”邊了一會兒,她說:“你的舉動實在太突然了,是不是?”

  “是的,”我說:“我們一家人都一樣。”

  我該怎麼向梅根解釋那陣突來的沖動呢?--她本來像頭被主人拋在一邊的可憐小狗,現在臉上卻帶著一種不敢置信的愉快神情,像高高興興跟著主人散步的小狗。

  “你對倫敦一定不太瞭解吧?”我對梅根說。

  “不,我很瞭解,”梅根說:“我每次去學校都要路邊,還去看邊牙齒,和一幕啞劇。”

  “這一回,”我神秘地說:“你會看到一個完全不一樣的倫敦。”

  到倫敦時,離我在哈利街的約會還有半小時。

  我們搭計程車到喬安娜的米若汀女裝店那兒。主持人是四十五歲的瑪麗·格雷,非常活潑,和傳統的中年婦女很不相同。她很聰明,也是個好伴侶,我一向都很喜歡她。

  我事先告訴梅根:“你暫時是我堂妹。”

  “為什麼?”

  “別跟我辯。”

  瑪麗·格雷正和一位高大的婦人在一起,後者穿著一件緊身的粉藍色晚禮服,我把瑪麗·格雷拉到一邊。

  “聽著,”我說:“我帶了個小堂妹來,喬安娜本來也要來,臨時有事不能來,不過她說一切交給你就行了。你看到那個女孩現在的樣子吧?”

  “當然看到了。”瑪麗·格雷用帶著情感的聲音說。

  “好,我要你把她從頭到腳改變過來,、襪子、鞋子、全套衣服、內衣,一切都要改!對了,替喬安娜做頭發的師傅也在附近,對不對?”

  “安東尼?就在轉角那邊,我也會注意她的頭發的。”

  “你真是百裡挑一的好女人。”

  “喔,很高興聽到你這麼說--就是別忘了錢的問題。可別笑我,我至少有一半以上的女客從來不付錢。不過我說過,很高興聽到你這麼說。”她用職業的眼光迅速看了一眼在一旁的梅根,“她的身材很好。”

  “你一定有透視眼,”我說:“在我看起來,她毫無身材可言。”

  瑪麗·格雷笑笑。

  “都是那些學校!”她說:“它們似乎對於那些女孩子變得規規矩矩、呆呆板板感到很得意,還說那樣很可愛、不世故。有時候差不多要整整一年,畢了業的女孩子才會懂得打扮,看起來像個女人的樣子。別擔心,一切交給我好了。”

  “好,”我說:“我六點左右回來接她。”

         ※        ※         ※

  馬可斯·肯特很高興看到我的進展,說我比他預計的情形好得太多了。

  “你的胃口一定像頭大象,”他說:“才會複元得這麼快。嗯,鄉下的新鮮空氣、早睡早起的習慣,以及沒有過度興奮的事,對人的健康實在太好了。”

  “前面兩點說對了,”我說,“可是別以為鄉下沒有刺激的事,我可看了不少。”

  “什麼樣的刺激。”

  “謀殺。”我說。

  馬可斯·肯特噘起嘴,吹了聲口哨,“是不是鄉下的戀愛悲劇?農場上的小夥子殺了女主人?”

  “不,差遠了,是個狡猾、堅定的瘋狂兇手。”

  “我怎麼一點都沒有聽說?他是什麼時候被到的?”

  “還沒到而且是個‘女人’。”

  “呵!看來林斯塔克恐怕不是個適合你的地方,老弟。”

  我堅定地說:“不,非常適合我,你別想把我從那個地方弄走。”

  馬可斯·肯特很聰明,他馬上反應道:“喔,找到一個漂亮的金發女郎了?”

  “不是那麼回事,”我有點罪惡感地想起愛爾西·賀蘭,“只是對犯罪心理學產生了很大的興趣。”

  “喔,好吧,反正到目前為止對你還沒有什麼壞處,可是當心點,別讓那個瘋狂的兇手找上你了。”

  “別擔心得那麼遠。”我說。

  “今天跟我一起吃晚飯怎麼樣?你可以好好談談那個兇手的事了。”

  “對不起,我已經有約了。”

  “跟小姐約會--嗯?好,看來你真的是快複元了。”

  “我相信你可以這麼說。”我不禁對梅根是我約會對象這一點覺得有點好笑。

  六點正,我到了米若汀服裝店。已經下班了,瑪麗·格雷到展示室外面的樓梯來接我,她把一隻手指放在唇上。

  “你一定會大吃一驚!我不客氣地說一句,我這件工作可是做得非常漂亮。”

  我走進寬大的展示室,梅根正站在一面落地鏡前看著自己。我敢發誓,我真的快認不出她來了!我吸了一口氣,高而苗條的身材,像柳樹般地婀娜多姿,修長的雙上穿著絲襪和高雅合腳的鞋子。啊,真是可愛的四肢,細柔的身段--處處都表現出高貴和與眾不同的氣質。整修過的頭發,閃著柔和的栗色光芒。他們很聰明,沒在她臉上改變什麼。她沒有化妝--或者即使有,也是輕談地讓人看不出來。而她那豐潤的紅唇,根本無需口紅來修飾。

  另外還有一些東西,是我以往在她身上從來沒有看過的--她頸部的曲線,表現出一和新的純潔無邪的自信。她用害羞的微笑鄭重地看著我。

  “我--看起來還不錯,是不是?”梅根說。

  “不錯?”我說:“光說‘不錯’怎麼夠?走,我們一起去吃晚飯,要是有哪個男人不掉頭看你,我才覺得奇怪呢!你會讓所有其他女孩都黯然失色。”

  梅根並不漂亮,但是她與眾不同,很引人注意。她有她的氣質。

  她走在我面前步入餐廳時,領班馬上朝我們走過來,我有一種可笑的自得感,就像一個男人得到一件不尋常的東西時的感覺一樣。

  我們先喝雞尾酒,品嘗了好一會兒,然後吃晚飯,最後又跳舞。梅根對跳舞很熱心,我也不想讓她失望,但是不知為了什麼原因,我總以為她不會跳得太好。

  事實卻剛好相反,她在我懷裡輕得像根羽毛一樣,身體和腳步也完全配合節拍。

  “老天!”我說:“你也會跳舞!”

  她似乎有點意外。

  “當然會,學校每星期都有舞蹈課。”

  “要想把舞跳好,不是光靠學校裡的舞蹈課就夠了。”

  我們又回到桌旁坐下。

  “這些東西太好吃了、太可愛了,”梅根說:“還有其他的一切也都是!”

  她高興地輕歎一口氣。

  “我也有同感。”我說。

  這是個令人狂喜的夜晚,我一直沉醉著,直到梅根用懷疑的語氣問了我一句話,我才又回到現實裡。

  她說:“我們不該回去了嗎?”

  我愣住了,是的,我一定是瘋子,把一切都忘得一干二淨!我仿佛存在一個遠離現實的世界裡,只和我所創造的東西共存著。

  “老天!”我輕呼了一聲。

  我發現一班火車已經開走了。

  “你坐著別動,”我說:“我去打個電話。”

  我打電話到盧林出租公司,訂了一輛最大最快的汽車,要他們盡快趕過來。

  我又回到梅根身邊。

  “最後一班火車已經開了,”我說:“我們改搭汽車回去。”

  “真的?好棒啊!”

  她真是個好孩子,對一切都那麼容易滿足,不愛多問,接受我所有的建議。

  車來了,的確又大又快,可是我們回到林斯塔克的時候,仍然很晚了。

  我忽然感到一陣不安,說:“他們一定派搜索隊到處去找你了!”

  梅根卻心平氣和地說:“喔,我想不會,我常常一出門就不回去吃午飯。”

  “對,親愛的孩子,可是你今天連下午茶和晚飯都沒回去吃呀。”

  幸好,梅根幸運之神降臨了。辛明頓家已經熄了燈,非常安靜。梅根要我開車繞到屋後,用石頭擊蘿絲的窗子。

  一會兒,蘿絲出來了,驚訝而顫抖地開門讓我們進去。

  “好了,我告訴他們你在床上睡著了,主人和賀蘭小姐(在‘賀蘭小姐’後面,她輕哼了一聲)很早就吃完晚飯,出去兜風,我說我會照顧兩個男孩。我在育嬰室哄柯林時,好像聽到你進門的聲音,可是下樓來又沒看到,就以為你去睡了。所以主人回來問起,我就說你已經睡了。”

  我打斷她的話,說最好現在就真的讓梅根去睡。

  “晚安,”梅根說:“真是‘太’感謝你了,今天是我這輩子所過的最快樂的一天。”

  我坐車回家,一路上仍然有點昏昏沉沉的,最後賞了一大筆小費,並且問他要不要在小佛茲留宿一夜,但是他寧可連夜趕回去。

  我們交談時,大門已經開了,司機一走,門立刻被用力拉開,喬安娜說:“哈,你總算回來了,是不是?”

  “你在替我擔心?”我把門關上,走進屋裡。

  喬安娜走進居室,我跟在她後面。三腳架上有個咖啡壺,喬安娜自己倒了些咖啡,我替自己倒了杯威士卡蘇打。

  “替你擔心?當然不會,我以為你決定在城裡住一夜,狂歡一下。”

  “我的確可以說狂歡了一下。”

  我先是微笑,後來忍不住大笑起來。

  喬安娜問我笑什麼,我把晚上的經過告訴她。

  “可是,傑利,我看你一定是瘋子--瘋透了。”

  “我想也是。”

  “可是,親愛的男孩,你實在不應該做這種事--尤其是在這種地方。明天,這個消息一定會傳遍整個林斯塔克。”

  “我相信,可是梅根到底只是個孩子。”

  “她不是,她已經二十歲了,帶一個二十歲的女孩子到倫敦,還替她買衣服,就別想躲開最可怕的謠言。老天,傑利,你恐怕得娶那個女孩了。”

  喬安娜半開玩笑、半帶認真地說。

  這一刻,我忽然發現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去他的”我說:“就算真的要我這麼做,我也不在乎。老實說,真要那樣,我倒很高興。”

  喬安娜臉上露出一種很好笑的神情,她站起來走向門口,一邊淡淡地說:“對,我早就知道了……”

  剩下我一個人,手裡握著玻璃杯,站著沉思我的新發現。

         ※        ※         ※

  我不知道通常一個男人去求婚的時候,會有什麼反應。

  根據小說裡的廉潔,男主角會唇幹舌燥,緊張得令人同情。

  我一點也沒那種感覺,只覺得想到一個好主意,想要盡快解決它。我覺得沒有什麼不好意思的。

  十一點左右,我直接來到辛明頓家,蘿絲前來開門,我說要見梅根。

  蘿絲那種會意的眼神,第一次讓我覺得有點不好意思。

  她把我安置在起居室裡,我在裡面等的進修,不安地希望他們沒去打擾梅根。

  門一打開,我立刻轉過身來,也感到輕松了不少,梅根絲毫沒有不安或者害羞的表情。她仍是一頭閃亮的色頭發,帶著昨天新獲得的那種自尊自信的態度,身上還是穿著舊衣服,但是她盡量使它們看來不一樣。一個女孩子瞭解自己的吸引力之後,會產生這麼大的改變,真讓人覺得不可思義。

  我忽然瞭解,梅根已經長大了。

  我想我一定很緊張,否則我不會有“嗨!鯰魚!”作開場白,因為在這種情況下,這實在不像是愛人之間的問候話。

  梅根卻覺得很恰當,她微笑著說:“嗨!”

  “告訴我,”我說:“你沒有為昨天的事挨罵吧?”

  梅根用肯定的口氣說:“喔,沒有啊!”

  然後眨眨眼,含混地說:“我想也許有,我的意思是說,他們說了一大堆話,好像覺得我們很奇怪--不過這麼一來,你就會瞭解別人,也知道他們常常會小題大做,大驚小怪的。”

  我很高興看到梅根這種態度。

  “我今天早上來,”我說:“是想提出一項建議。你知道我很喜歡你,我想你也喜歡我--”

  “太喜歡了。”梅根很熱心地。

  “我們在一起相處得非常好,所以我想如果我們能結婚的話,一定不錯。”

  “喔。”梅根說。

  她看起來很意外,僅僅如此,沒有嚇著,也沒感到震驚,就只是意外而已。

  “你是說你真的想娶我?”她似乎想把這一點確實弄清楚。

  “這是我在世界上最渴望的一件事。”我誠懇地答道。

  “你是說,你愛上了我?”

  “我是愛上你了。”

  她的眼神很穩定很嚴肅,對我說:“我覺得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好人--可是我不愛你呀。”

  “我會使你愛我的。”

  “那不行,我不希望被動是去愛一個人,”她頓了頓,然後嚴肅地說:“我不是適合做你妻子的人,恨我要比愛我好。”

  她的語氣中有一種奇怪的熱烈態度。

  我說:“恨不能持久,愛才是永恆的。”

  “真的嗎?”

  “我相信是真的。”

  我們又沉默了一會兒,接著我說:“看起來你的回答是‘不’了?”

  “是的。”

  “你也不鼓勵我保持一點希望嗎?”

  “那又有什麼好處呢?”

  “的確沒有好處,”我同意道:“其實也很多餘--因為那樣一來,我會一直等著你給我肯定的答覆。”

  反正,結果就是這樣。

  我走出屋子時,仍然有點頭暈,但是我知道蘿絲正用有趣好奇的眼神在背後盯著我,不禁覺得很生氣。

  但是我還沒來得及走掉,蘿絲就已經張嘴開始滔滔不絕地說了起來。

  說自從那個可怕的之後,她就再也沒辦法保持和以前一樣的感覺,要不是為了可憐的孩子和辛明頓先生,她絕對不會留下來;要不是他們答應盡快再找個女傭,她也不會留不來--可是在謀殺案剛發生不久的情形下,他們又不可能有心思去找女傭,賀蘭小姐說她也會幫忙家事,真是太好了。

  她很親切,也很盡責--可是,可是那是因為她以為自己有一天會成為這個家的女主人。不過大家都瞭解鰥夫,既可憐又無助,很容易成為一個有預謀的女人的犧牲品。但是賀蘭小姐如果不取代死去女主人的地位,一切也就不會發生了。

  我一心急著走,勉強對她所說的話點頭表示同意,可是蘿絲卻一邊牢牢抓住我的帽子,一邊盡情傾吐心中的不滿。

  我不知道她的話到底是不是真的,愛爾西·賀蘭真的希望成為第二任辛明頓太太?或者她只是個高貴善心的女孩子,盡力照顧夫去妻子的主人?

  不論是前者或是後者,結果可能都一樣。而且,那又有何不可呢?辛明頓兩個較小的孩子需要一個母親,愛爾西不但非常漂亮,也是適當的人選--男人當然會欣賞這種女人,就連辛明頓那種人也不例外。

  我想了這麼多,我知道,只是希望能暫忘掉梅根。

  你或許會說我向梅根求婚的舉動太過突然和冒昧,現在是自作自受--可是事實並非完全如此。因為我自以為梅根已經完全屬於我,照顧她、讓她快樂、不受任何傷害,才是我生活的目標,我以為她也會像我一樣,覺得我們彼此屬于對方,所以才會有求婚的舉動。

  可是我並不打算放棄,不!絕對不!梅根是我的女人,我一定要擁有她。

  考慮了一會兒,我決定到辛明頓辦公室去。梅根也許不在乎別人對她的批評,可是我一定要把話說清楚。

  職員告訴我,辛明頓有空,並且帶我走進一個房間。

  辛明頓緊閉著嘴,比平常看來更嚴肅,我想這時候我一定很不受歡迎。

  “早,”我說:“我今天不是有公事來找你,是一件私人的事。就開門見山地說吧,相信你一定明白,我愛上梅根了。我向她求過婚,她拒絕了,可是我不會就這樣放棄的。”

  我發現辛明頓先生的表情改變了,很容易就可以知道他在想什麼。在他的家裡,梅根是突出而不和諧的一分子。我相信他是個正直親切的人,絕對不會想到不讓死去妻子的女兒同住,但是如果她能結婚,他會覺得減輕不少負擔。

  冷凍的大比目魚解凍了,他蒼白謹慎地對我笑笑。

  “老實說,柏頓,我從來沒想到會有這種事。我知道別人很注意她,可是我們一直把她當孩子看待。”

  “她不是孩子了。”我簡短地說。

  “對,對,在年齡上來說當然不是。”

  “任何時候,只要給她機會,她都會長大的,”我仍然有點生氣地說:“我知道,她的心理上還沒有成年,可是一、兩個月之內一定會的。你需要瞭解我什麼,我都會讓你知道。我很富有,也過著很正當的生活,我會照顧她,並且盡一切力量讓她快樂。”

  “是的--是的,不過,一切還要看梅根自己的意思。”

  “遲早她總會明白的,”我說:“我只是想先跟你把話說清楚。”

  他表示很感激,我們客客氣氣地分了手。

         ※        ※         ※

  我在外面碰到愛蜜莉·巴頓小姐,她臂上掛著個購物籃。

  “早,柏頓先生,聽說你昨天到倫敦去了。”

  對,她一定也聽到昨天的事了。我覺得她的眼神很親切,但是也充滿了好奇。

  “我去看醫生。”我說。

  愛蜜莉小姐笑了笑。

  微笑中顯然沒把馬可斯·肯特當一回事,她低聲說:“聽說梅根差點上不成火車,是火車快開的時候才跳上去的。”

  “是我幫她忙,把她拽上車的,”我說。

  “你們運氣真好,要不然恐怕會發生意外。”

  一位溫和好奇的老小姐,會讓一個男人覺得自己像個傻瓜一樣,也是很奇怪。

  幸好凱索普太太及時出現,免得我繼續受攻擊。她身後跟著那位和藹的老太太,可是她自己的話就夠多了。

  “早,”她說:“聽說你要梅根替自己買了些可以見人的衣服,是不是?你真理智。男人得真能考慮到一些實際的事,才會想到這一點。我替那個女孩擔心了好久,有頭腦的女孩很容易變成低能兒,不是嗎?”

  發表完這個驚人之論後,她就頭也不回地沖進漁具店。

  留下瑪波小姐站在我身邊,眨眨眼對我說:“凱索普太太是個很特別的女人,你知道,她幾乎永遠是對的。”

  “也讓人對她起了戒心。”我說。

  “那是誠懇的力量。”瑪波小姐說。

  凱索普太太又從漁具店沖出來,追上我們,她手上拿著一隻紅色的大龍蝦。

  “你看過這麼像皮先生的東西嗎?”她說:“雄糾糾、氣昂昂,男人氣概十足,又非常吸引人,不是嗎?”

         ※        ※         ※

  想到要面對喬安娜,我不禁有點緊張,可是等我回到家裡,卻發現根本用不著擔心。她不在家,也沒回來吃午飯。派翠吉覺得很委屈,一邊把兩塊腰肉放進碟子裡,一邊酸溜溜地說:

  “柏頓小姐特別告訴我,她今天會回來吃午飯的。”

  我把兩腰肉都吃掉了,希望彌補喬安娜的過失。但是我仍然在想,喬安娜到底到什麼地方去了。最近她老是神秘兮兮的。

  直到下午三點半,喬安娜才沖進起居室。我聽到門外的汽車聲時,本來以為也會看到葛理菲,但是車子一直駛進來,我只看到喬安娜一個人。

  她的臉很紅,看起來非常不安,我想一定發生了什麼事。

  “怎麼了?”我問。

  喬安娜張開嘴,但是又閉上,歎了口氣,用力坐進椅子裡,凝視著前面。

  她說:“今天真是可怕的一天。”

  “怎麼搞的?”

  “我做了最讓人不可相信的事,可怕極了--”

  “可是到底--”

  “本來我只是隨便出門散步,經過坡路到空地那邊去,走了好幾英里路,後來到了一個山谷。那邊有座農場,是個連上帝都不管的荒涼的地方。我很口渴,想問農場裡的人有沒有牛奶什麼的,就走了進去,但是門開了,歐文從裡面走出來。”

  “後來呢?”

  “他以為是村裡的護士來了,因為農場裡有個女人快生了,他正在等護士,告訴她再找位醫生來--反正事情出了差錯。”

  “喔?”

  “於是他就跟‘我’說:‘來,你就行了--而且比任何人都好。’我說不行,他問我是什麼意思?我說我從來沒做過這種事,一點也不懂--”

  “他反問我,那又有什麼關系?接著他就變得好可怕,看著我說:‘你是女人,對不對?我想你一定能盡量幫另外一個女人的忙,是不是?’又跟我說,我每次說起話來,都好像對行醫很有興趣,還說想做個護士,‘全都是美麗的謊話,一點都沒有誠意!可是這件事‘是’真的,你就得拿出一個正當人的勇氣,不要光做個沒用的花瓶?’”

  “我做了我最不懂的事,傑利,我把用具放在水裡煮沸,再遞給歐文,我累得要命,都快站不起來了,好可怕!可是他到底救了她和那孩子,母子都很平安,本來他以為救不了那孩子的。喔!老天!”

  喬安娜用雙手遮住臉。

  我高興地凝視著她,心裡不禁對歐文·葛理菲肅然起敬,他已經讓喬安娜真正面對了一次現實。

  我說:“客廳有一封你的信,我想大概是保羅寄來的。”

  “呃?”她頓了頓,又說:“傑利,我以前一直不知道醫生要做哪些事,他們實在太勇敢了!”

  我到客廳把喬安娜的信拿來,她打開大概看了一下,就隨手放在一邊。

  “他真是--真是太了不起了。他奮鬥的精神,不肯服輸的勇氣!他對“我”很魯莽、很可怕--可是他實在是太棒了!”

  我有點高興地看看保羅被冷落在一旁的信,顯然,喬安娜已經不在乎保羅過去給她的痛苦了。

         ※        ※         ※

  事情往往在出人意料的時候發生。

  正當我滿腦子都是喬安娜和個人的事時,納許卻意外地在第二天早上打了個電話給我:

  “我們已經抓到她了,柏頓先生。”

  我嚇了一大跳,幾乎把聽筒掉在地上。

  “你是說--”

  他打斷我的話:“你那邊有沒有人會聽到你說的話?”

  “不會,我想應該不會--嗯,也許--”

  我仿佛覺得通往廚房的門被打開了一點。“也許你願意到局裡來一趟?”

  “好,我馬上來。”

  我迅速趕到警局,納許和巴金斯警官一起在裡面的一個房間,納許滿臉都是笑意。

  “追蹤了這麼久,”他說:“總算有了結果。”

  他從桌面上推給我一封信,這一回,內容全部是用打字機打的。和以往那些信比起來,這封信算是相當客氣的:

  “光是空想你會代替一個死去女人的地位,是沒有用的。整個村子裡的人都在笑你。快點想辦法脫身吧,不然就會太遲了。這是對你的警告,別忘了另外那個女孩的遭遇,快點走遠些。”

  信末還有些略帶猥褻的字句。

  “這封信是賀蘭小姐今天早上收到的。”納許說。

  “以前她一直沒接到匿名信,真是有點好笑。”巴金斯警官說。

  “誰寫的?”我問。

  納許臉上高興的神色消退了些。

  他看起來很疲倦,很擔心,冷靜地對我說:

  “我覺得很遺憾,因為這會給一個可敬的男人很大的打擊。但是事實就是事實,或許他早就有點疑心了。”

  “信是誰寫的?”我又問一次。

  “愛美·葛理菲小姐。”

         ※        ※         ※

  那天下午,納許和巴金斯帶著拘票到葛理菲家。

  在納許的邀請之下,我也一起去了。

  “葛理菲醫生非常喜歡你,”他說:“他在這裡又沒有多少朋友,我想,如果你不認為太痛苦的話,不妨幫他一起承擔這個震驚的消息。”

  我說願意去,我並不喜歡這份工作,但是我想自己也許能幫點忙。

  我們按電鈴求見葛理菲小姐,然後被引進起居室。愛爾西·賀蘭、梅根和辛明頓正在喝下午茶。

  納許非常慎重。他問愛美,可不可以跟她私下談談。

  她站起來走向我們,我仿佛看到她眼裡有一種搜索的神色,但是很快就消失了,她又恢復了平時熱心的態度。

  “找我?希望不是我的車燈又出了毛病吧?”

  她帶頭走出起居室,穿過客廳,來到一間小書房。

  我關上起居室門時,發現辛明頓的頭猛然動了一下,我想一定是他的法律訓練使他體會到,納許的神情裡帶著某種東西。他半站起來。

  我只看到這些,就關上門,跟在其他人身後。

  納許正在表示意見,他很安靜也很正確地向她提出警告,並且要她跟他一起走。他拿出拘票,念給她聽。

  我現在記不得確切的法律名詞了,不過總之罪名是寫匿名信,而不是謀殺。

  愛美·葛理菲甩甩頭,大笑說:

  “真是荒唐透了!以為我會寫那種卑鄙的東西!你們一定是瘋了,我從來沒寫過半個字的那種東西。”

  納許已經把信給愛美·葛理菲看過,他說:“你否認寫過這封信嗎?葛理菲小姐。”

  即使她猶豫了一下,也只是很短的一瞬。

  “當然!我從來沒見過這封信。”

  納許平靜地說:

  “我必須告訴你,葛理菲小姐,有人看見你前天晚上十一點到十一點半之間,在女子學校打這封信,昨天,你手上拿著一疊信走進郵局--”

  “我可沒有寄這封信。”

  “不錯,‘你’確實沒有,你在等郵票的時候,故意趁人不注意,把信掉在地板上,讓別人毫不疑心地撿起信,寄出去。”

  “我根本沒有--”

  門開了,辛明頓走進來,嚴厲地說:“怎麼回事?愛美,要是有什麼不對,你應該找個法律代表。如果你要我--”

  她哭了起來,用雙手蒙住臉,搖搖晃晃地走向一張椅子,說:“走開,狄克,你走。我不要‘你’!不要‘你’!”

  “你需要律師,親愛的女孩。”

  “不要你,我--我--受不了,我不要你知道--這一切。”

  他也許明白了,安靜地說:“我會陪你到依克山普頓出庭的,好嗎?”

  她點點頭,低聲啜泣著。

  辛明頓走出去,在門口碰到歐文·葛理菲。

  “怎麼回事?”歐文大聲說:“我姐姐--”

  “對不起,葛理菲醫生,我覺得很抱歉,可是我們別無選擇。”

  “你們認為她--應該對那些信負責?”

  “恐怕毫無疑問,先生,”納許說--他轉身望著愛美:“你現在就得跟我們走,葛理菲小姐--你知道,你隨時可以請律師。”

  歐文哭道:“愛美?”

  她迅速走過他身邊,看都沒看他。

  她說:“別跟我說話,什麼都別說,看在上帝的份上,別那樣看我!”

  他們走過去,歐文仍然站著,像在夢中一樣。

  我等了一會兒,然後走近他說:

  “要是有什麼我幫得上忙的事,葛理菲,盡管告訴我。”

  他像作夢似的說:“愛美?我不相信。”

  “也許是弄錯了。”我輕聲說。

  他緩緩說:“要是真,她絕對不會就這麼接受。可是我不相信,我絕對不相信!”

  他跌坐進一張椅子,我弄了杯烈酒給他,他一口吞下去,好像覺得好過些。

  他說:“我本來真的沒辦法接受,現在已經沒事了。謝謝你,柏頓,可是你真的幫不上忙,‘任何人’都幫不了忙。”

  門開了,喬安娜臉色蒼白地走進來。

  她走向歐文,望著我說:

  “你出去,傑利,這是我的事。”我走出房間時,看到她在他椅子邊跪下來。

  我一時之間沒辦法完全說清楚下來二十四小時所發生的事,因為這一天當中發生了許多彼此不相關的事。

  我記得喬安娜臉色蒼白而疲倦地回來,我試著讓她高興起來時,她只說:

  “現在是誰想做看護天使了?”

  我說她笑處好可憐,她說:

  “他說不需要我,傑利,他好驕傲,好堅強。”

  我說:“我的女朋友也不要我。”

  我們默默坐一會兒,最後喬安娜說:“反正柏頓一家現在都沒人要就是了。”

  我說:“沒關系,親愛的,我們彼此還有對方呢!”喬安娜說:“不知道怎麼搞的,傑利,這句話現在不能給我什麼安慰了……”

         ※        ※         ※

  第二天,歐文來了,非常熱心地稱贊喬安娜,說她太好,太了不起了!她那麼願意投向他的懷抱,願意嫁給他--要是他高興,馬上就可以結婚。可是他不能讓她那麼做。不,她太好了,不能讓她跟報上馬上會大肆渲染的新聞扯在一起。

  我很喜歡喬安娜,知道她是個可以共患難的女人,可是我對這些外表的虛飾已經煩透了,於是生氣地告訴歐文,用不著這麼他媽的高尚。

  我走到大街上,發現每個人都在滔滔不絕地說個不停。愛蜜利·巴頓說她從來沒有真正信任過愛美·葛理菲。雜貨店老闆娘津津樂道地告訴別人,她一直認為葛理菲小姐眼裡有一種奇怪的眼神--

  納許告訴我,他們早就懷疑愛美。從她家裡,又找出愛蜜利·巴頓那本書被割下的部分--藏在樓梯下的小櫃子裡,用一張舊壁紙包著。

  “真是個好地方,”納許很欣賞地說:“誰也不知道傭人什麼時候會亂翻你的抽屜,可是除非要再多塞東西進去,誰也不會去動那些塞滿去年網球和舊壁紙的小櫃子。”

  “這位女士好像對這個特別的地方很有興趣。”我說。

  “是的,犯罪者的腦筋通常沒有太多的變化。說到那個死掉的女孩,我們還有一點事實可以作證。醫生診所裡少了一個大藥杵,我敢打賭,她就是被那玩意兒敲昏的。”

  “可是恐怕不好攜帶吧。”我反對道。

  “葛理菲小姐可不這麼想,她那天下午要去團契,順便要送花和青菜到紅十字會,所以隨身帶了個大籃子。”

  “你沒找到串肉針?”

  “沒有,也許永遠也找不到。那個可憐的惡魔或許瘋了,可是不會瘋到留下有血跡的串肉針,讓我們隨時可以找到證據,她只要洗幹淨,放回廚房抽屜就夠了。”

  我表示同意他的看法。

  牧師家最後才聽到消息,老瑪波小姐顯然非常失望,她很熱心地跟我談起這件……

  “這不是真的柏頓先生,我相信這不是真的。”

  “恐怕千真萬確,你知道,他們一直束手等著,而且“親眼”看見她打那封信。”

  “對,對--他們也許看到了,‘這一點’我可以瞭解。”

  “那些從書上割下來的部分,也在她家裡找出來了。”

  瑪波小姐凝視著我,然後用低沉的聲音說:“但是那太可怕了--真是太邪惡了。”

  凱索普太太走進來加入談話,問道:“怎麼回事?珍。”

  瑪波無助地低聲說:“喔,親愛的,喔,親愛的,我們該怎麼辦呢?”

  “你在擔心什麼?珍。”

  瑪波小姐說:“一定有什麼事我不知道,可是我既老又無知,而且恐怕還很笨。”

  我覺得有點尷尬,幸好凱索普太太把她朋友帶開了。

  那天下午,我又見到了瑪波小姐,是在我回家的路上。

  她站在村子盡頭靠近哥利特太太小屋的橋邊。

  令我感到意外的是,她正在跟梅根談話。

  我希望見到梅根,已經盼望了一整天了,於是加快了腳步。可是當我走到她們身邊時,梅根卻掉頭走開了。

  我覺得很生氣,想要跟上去,但是瑪波小姐擋住我。

  “我有話跟你說,”她說:“現在不要去追梅根,不會有什麼好處的。”

  我正要大聲回答進,她放開我的手,說:“那個女孩很有勇氣--非常有勇氣。”

  我還是想去追梅根,但是瑪波小姐說:“現在不要去見她,我說的話不會錯,她必須保持勇氣。”

  老太太的保證,仿佛給了我某種鼓勵,我似乎覺得她知道一些我不知道的事。

  我有點怕,卻不知道怕什麼。

  我沒有回家,在大街上漫無目的是逛著。我不知道自己在等什麼,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

  可惜我被那個可怕的亞坡畢上校逮著了,他像以往一樣問候我美麗的妹妹,然後又說:

  “那個葛理菲的姐姐聽說瘋了,到底是怎麼回事?他們說她是匿名信的主使人,是不是?我根本不相信,可是大家都說是真的。”

  我表示那是千真萬確的事。

  “喔,喔--咱們的警方真是不弱,只要給他們時間,沒錯,只要給他們時間。這種匿名信的事真是可笑--老是那種又瘦又幹的老女人幹的好事--不過這個叫葛理菲的女人,牙齒雖然長了一點,長得倒並不太難看。話說回來,這個地方除了辛明頓家的那個女老師之外,也沒有幾個看起來順眼的女孩子。她倒值得看看,也是個討人喜歡的女孩,人家替她做點小事,她都會很感激。”

  “沒多久以前,我碰到她帶那兩個孩子出去野餐,兩個孩子在旁邊亂跑亂叫,她在編織,因為線用完了,所以不大高興。我說:‘要不要我送你到林斯塔克?我剛好要到那邊辦點事,十分鐘就夠了,然後可以再送你回來。’她對離開孩子們有點不安,我說:‘不會有事的,誰會傷害他們呢?’於是她就搭我的便車去買毛線,後來又讓我送她回來。就只有這麼點小事,可是她一直向我道謝,真是個好女孩。”

  就在那時候,我又第三次看到瑪波小姐,她正從警局走出來。

         ※        ※         ※

  一個人的恐怖到底是怎麼產生的呢?是怎麼形成的呢?恐怖冒出來之前,又躲藏在什麼地方呢?

  就是那麼短的句子,聽過之後就一直忘不了:

  “帶我走--這裡太可怕了--讓人覺得好邪惡……”

  梅根為什麼這麼說?她覺得什麼東西邪惡呢?

  辛明頓太太的死,不可能有什麼讓梅根覺得邪惡的地方。

  那麼,那孩子為什麼覺得邪惡?為什麼?為什麼?

  是不是因為她覺得自己多少有點責任?

  梅根?不可能!梅根不可能跟那些信有任何關系--那些既可笑又猥褻的信。

  歐文·葛理菲在北方也碰到過這類案子--是個女學生……

  葛瑞夫巡官說過什麼?

  有關青春期的心理……

  純潔的中年婦女受到催眠之後,會說出她們幾乎不可能知道的字眼,小男孩在牆上用粉筆亂塗……

  不,不,不會是梅根。

  遺傳?劣根性?在不知不覺中繼承了一些不正常的遺傳?她的不幸,是她的祖先的詛咒所造成的?

  “我不是適合做你妻子的人,恨我要比愛我好。”

  喔,我的梅根,我的小女孩。不會!絕對不會!那個老處女纏住你,她懷疑你,說你有勇氣,有勇氣做“什麼”?

  這只是心血來潮,很快就過去了,但是我想見梅根--迫切是想見她。

  當晚九點半,我離開家裡到街上,順路到辛明頓家。

  這時,我心裡忽然起了一個新的念頭,想到一個沒有人曾經懷疑的女人。

  (或者納許也懷疑過她?)

  太不可能了,太令人不敢相信了,直到今天,我還是會認為不可能。可是卻又不是這樣,不,並非完全不可能。

  我加快了腳步,因為我現在更迫切地想馬上見到梅根。

  我穿過辛明頓家大門,來到屋前。

  這是個陰暗的夜晚,天上開始飄著小雨,能見度非常低。

  我發現有個房間透出一道光線,是那個小起居室嗎?

  我遲疑了一會兒,決定不從前門進去,我換了個方向,悄悄爬到窗戶邊,躲在一棵大樹下。

  燈光是從窗簾的縫隙中透出來的,窗簾並沒有完全拉上,很容易看到裡面。

  那是一幅很奇怪的安詳家庭畫面:辛明頓坐在一張大搖椅上,愛爾西·賀蘭低頭忙著補一件孩子的襯衣。

  窗戶上面開著,所以我也能聽到他們的交談。

  愛爾西·賀蘭說:

  “可是我真的認為兩個孩子都大得可以上寄宿學校了,辛明頓先生。不是因為我喜歡離開他們,不,我實在太喜歡他們兩個了。”

  辛明頓說:“也許你對布利安的看法沒錯,賀蘭小姐,我決定下學期就送他到我以前的大學預備學校溫海斯去。不過柯林還是小了點,我寧可讓他在家裡多待一年。”

  “喔,當然,我瞭解你的意思,而且柯林的心理還比實際年齡更小--”

  完全是家常對話--安詳的家庭景象--那一頭金發又埋首於針線中。

  門突然開了,梅根筆直地站在門口。

  我立刻發覺她帶著緊張的情緒,她緊繃著臉,兩眼閃閃發光。、堅定有神。今晚,她一點都不顯得害羞和孩子氣。

  她是對辛明頓說話,但卻沒有稱呼他。(我忽然想起,從來沒聽到她叫過他,她到底叫他“爸爸”?“狄克”?還是其他什麼呢?

  “我想單獨跟你談一下。”

  辛明頓似乎很意外,而且,我想也不大高興。他皺皺眉,但是梅根卻帶著一種少有的堅定態度。

  她轉身對愛爾西·賀蘭說:“你不介意離開一下吧?愛爾西。”

  “喔,當然不。”愛爾西·賀蘭跳起來,看起來非常吃驚,還有些恐慌。

  她走到門口,梅根向前走一步,愛爾西從她身邊走過。

  有一會,愛爾西一動不動地站在門口,看著前面。

  她緊閉著嘴,挺直地站著,一隻手向前伸出,另外一隻手仍舊著她的針線活兒。

  我屏住呼吸,突然被她的美震懾住。

  現在我一想到她,就想到她當時的模樣--紋風不動地站著,帶著那種只有古希臘才有的無與倫比的完美造型。

  然後她走出去,把門關上。

  辛明頓略帶煩躁地說:“好了,梅根,有什麼事?你想要什麼?”

  梅根走到桌邊,站著俯視辛明頓。我又一次被她臉上那種堅定和我沒有見過的嚴肅表情嚇了一跳。

  接著她開口說了一句話,更把我嚇壞了。

  “我要錢。”她說。

  辛明頓的火氣並沒有因為她的要求而平息,他嚴厲地說:“你難道不能等到明天嗎?怎麼搞的?你以為你的零用錢還不夠嗎?”

  即使在當時,我仍然認為他是個講理而公平的人,只是不太理會別人情緒上的要求。

  梅根說:“我要一大筆錢。”

  辛明頓坐直身子,冷冷地說:

  “再過幾個月,你就成年了,公共信託會就會把你祖母給你的錢轉交給你。”

  梅根說:

  “你還不瞭解我的意思,我是要你給我錢。”她繼續更快地說:“沒有誰跟我多談過我父親,他們都不希望我瞭解他,可是我知道他坐過牢,也知道是什麼原因--勒索!”

  她頓了頓,又說:

  “我是他的女兒也許有其父必有其女。不過,我向你要錢是因為--如果你不給我的話--”她停下來,很緩慢平靜是說:“如果你不給我--我就要說出那天你在母親房間在藥包上動的手腳。”

  沉默了一會兒,辛明頓用毫無感情的聲音說:“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她笑了笑,不是個善意的微笑。

  辛明頓站起來,走向寫字桌,從口袋裡拿出支票簿,開了張支票,小心地把墨跡弄幹,然後走回來交給梅根。

  “你長大了,”他說:“我知道你想買些衣服之類的東西。我不知道你指的是什麼,也不在乎,不過這是給你的支票。”

  梅根看看支票,然後說:“謝謝你,這就可以再打發一些日子。”

  她轉身走出房間,辛明頓看著她走出去,門關上之後,他轉身過來,我看到他臉上的表情,不禁迅速向上移一步。

  就在這時,我發現我身邊的另一棵樹動了一下,納許督察用手抓住我,他的聲音也在我耳邊響起:

  “安靜,柏頓,看在老天的份上,安靜點。”

  接著,他拉住我非常小心是往後退。

  走到屋子轉角處,他才站直身子,抹抹額上的汗。

  “當然,”他說:“你總是要及時搗蛋。”

  “那個女孩不安全,”我著急地說:“你看到他臉上的表情沒有?我們一定要把她帶開這個地方。”

  納許用力抓住我的手臂。

  “你好好聽著,柏頓先生。”

         ※        ※         ※

  是的,我聽了他的話。

  我並不喜歡那麼做--但是我還是聽他的意見。

  但是我堅持要在現場,並且發誓絕對服從命令。

  於是,我就跟納許、巴金斯一起從已經打開的後門走進屋裡。

  我跟納許躲在樓上窗邊壁凹處的天鵝絨窗簾後面。

  兩點正,辛明頓的房門開了,他經過樓梯口走進梅根房間。

  我一動也沒動,因為我知道巴金斯警官在梅根門背後,我知道巴金斯是個好人,瞭解他的工作,也知道自己沒辦法保持安靜,不發出任何聲音。

  我正怦怦心跳地等著進,辛明頓抱著梅根走出來,一直走到樓下,納許和我小心翼翼地跟在後面。

  他抱她走進廚房,然後把她的頭放在瓦斯爐邊,他剛打開瓦斯,我和納許就進廚房,打開電燈。

  理查·辛明頓就這麼完了,他完全崩潰了。我關上瓦斯,拉起梅根時,就知道他崩潰了。

  他一點也沒有托掙紮,因為他知道自己已經打出最後一張牌,這一輸,就全盤皆輸了。

  我把梅根帶到樓上房間,等著她醒過來,不時罵納許兩聲。

  “你怎麼知道她會安全?這樣做太危險了。”

  納許用安慰的語氣說:

  “他只是在她每晚入睡前喝的牛奶里加了點安眠藥,沒什麼別的,安全得很,他不能讓人知道她被毒死。他以為葛理菲小姐被捕之後,一切都結束了,他不能再造成任何神秘的死亡。他不會用暴力,也不會下毒,不過要是一個不太快樂的女孩子,一直為母親的死感到難過,最後終於用瓦斯自盡--那麼,別人頂多會說她本來就不大正常,母親的死又使她震驚不已,終於走上死路。”

  我看著梅根說:“這麼久了,她還沒醒過來。”

  “沒聽到葛理菲醫生的話嗎?心髒和脈搏都很正常--她會睡一覺,自然地醒過來,他說他也經常給病人吃這種藥。”

  梅根動了動,喃喃說了些什麼。

  納許督察客氣地離開房間。

  梅根立刻張開眼睛。

  “傑利。”

  “嗨,親愛的。”

  “我做得好不好?”

  “你大概一出娘胎就靠勒索過日子的吧?”

  梅根又閉上眼,然後低聲說:“昨天晚上,我本來要寫信給你--我怕萬一發生什麼事,可是我實在太困了,沒有寫完,信就在那邊。”

  我走到寫字台邊,在一本舊筆記本裡找出梅根沒寫完的信。

  上面寫道:

  “我最親愛的傑利:我正在看以前課本裡的一篇莎士比亞的詩,開頭是這樣的:

  “你對我而言,

  就像生命少不了食物,

  土地少不了甜美的雨水。”

  “我發現,我畢竟還是愛你……”

         ※        ※         ※

  “你看,”凱索普太太說:“我請這位專家沒錯吧。”

  我凝視著她,我們都在牧師住宅。外面下著大雨,屋裡升著溫暖的火,凱索普太太剛剛拿了個大沙發墊,放在大鋼琴上面,只有她自己才知道是什麼原因。

  “是嗎?”我驚訝地問:“是誰?他做了些什麼事?”

  “不是個‘男’的。”凱索普太太說。

  她像一陣風似的指著瑪波小姐。瑪波小姐已經織完了那份編織物,現在正拿著一支鉤針和一團棉線。

  “那就是我的專家,”凱索普太太說:“珍·瑪波。好好看看她,告訴你,她比我所認識的任何人都瞭解各種人性中的邪惡。”

  “你不該這麼說,親愛的。”瑪波小姐喃喃地道。

  “可是你本來就是嘛。”

  “只要成年住在鄉下,就可以瞭解許多人性。”瑪波小姐平靜地說。

  接著,她仿佛知道別人期望她把織物放下,然後發表了一段老小姐對謀殺案的看法。

  “碰到這種案子,一定要保持開闊的心胸。你知道,大多數罪行都簡單得可笑,這件案子也一樣。很理智,很直接,而且很容易瞭解--當然,方式並不太愉快。”

  “太不愉快了!”

  “事實非常明顯,你知道,你早就發覺事實了,柏頓先生。”

  “我沒有呀。”

  “不,你發覺了,並且向我指出整件事實。你把每件事情彼此之間的關系看得非常清楚,但是卻沒有足夠的自信,看不出你的那些感覺代表什麼意義。首先是那句討人厭的成語‘無火不生煙’惹火了你,可是你直截了當地想到‘煙幕’這個名詞,這就是找錯了方向--每個人都弄錯了方向,想到匿名信上面去,可是問題是,根本就沒有什麼匿名信!”

  “不,親愛的瑪波小姐,我可以保證有,我就收到過一封。”

  “喔,沒錯,可是那不是真的,親愛的莫德聽了都顫抖不已。即使在平靜的林斯塔克,也不免有很多醜聞,我可以保證,住在這個地方的‘任何女人’都知道這些醜聞,並且可能加以利用。但是男人不像女人對閒言閒語那麼有興趣--尤其是辛明頓先生那麼公平明理的人。如果匿名信是女人寫的,一定會更尖刻。”

  “所以你看,如果你不去理‘煙’,而直接找到火,就會找到答案了。只要想想所發生的事實,把匿名信放在一邊不管,就知道只發生了一件事--辛明頓太太死了。”

  “那麼,我們就會想到,什麼人可能希望辛明頓太太死呢?當然,碰到這種案子,首先被懷疑的對象就是她的‘丈夫’,我們又會自問:為什麼呢?有什麼動機呢?--譬如說,是不是有另外一女人出現呢?”

  “事實上,我所聽到的第一個消息就是,辛明頓家裡確實有位年輕漂亮的女老師。所以,事實就很明顯了,不是嗎?辛明頓是個相當冷理智的男人,一直受到一個神經質、喋喋不休的妻子的困擾,突然之間,這個年輕又吸引人的女人來了。”

  “我知道,男人到了某種年紀之後,如果又戀愛的話,就會變得相當瘋狂。就我所知,辛明頓先生從來不是個真正的‘好’人--他既不親切,又不重感情,也沒有同情心,他所有特性,全都是不好的一面,所以他並沒有真正的力量壓制他內在的瘋狂。在這種情形下,只有他太太死了,才能解決他的問題。他希望娶那個女孩,她是個可敬的女孩,他也很可敬,而且非常愛孩子,不想放棄他們。他什麼都想要:家庭、孩子、受人尊敬,還有愛爾西。於是,他就必須付出謀殺這個代價。”

  “我想,他確實選擇了一處非常聰明的方式。從以往處理的案件中,他知道要妻子意外死亡,別人很快就會疑心到丈夫,於是他想出一個辦法,看起來只是起因於另外一件事。他創造出一個事實上並不存在的匿名信作者。他聰明的地方,知道警方一定懷疑到‘女人’身上--不過警方也沒有錯,所有那些信全都是出自一個女人的手筆,是從葛理菲醫生告訴他去年發生的一件匿名信案子抄襲來的。我不是說他傻到逐字逐句抄下來,他只是把其中的句子混合起來,結果,那些當然代表一個受壓制、半瘋狂的女人的心理。”

  “他對警方的一切伎倆都熟悉得很:什麼筆跡啦,打字測試筆等等。為了這次犯罪,他已經准備了好長一段時間,他在把打字機送給女子學校之前,就把所有信都打好了,而且可能在很久以前到小佛茲作客時,就割下那本書上某幾頁。他知道,一般人都很少打開佈道書。”

  “最後,當他把那枝虛有的‘毒筆’在人們心中建立起形象之後,就著手他真正的目的了。一個睛朗的下午,他知道家庭教師、孩子們,還有他的繼女都會外出,同時也是傭人的例假,可惜他沒想到,小女傭艾格妮斯會跟男朋友吵架,沒多久又回到家裡。”

  喬安娜問:“可是你知道她到底“看到”什麼嗎?”

  “我不知道,只能猜猜,照我的看法,她什麼都沒看到。”

  “那麼只是騙局?”

  “不,不,親愛的,我是說,她個下午都在餐具室視窗向外望,等她男朋友來道歉--但是,她事實上什麼都沒有看到,因為當天下午‘根本沒有人’走進辛明頓家,不管是郵差或是任何人。”

  “因為她不太聰明,所以過了一些時候才發覺事情有點奇怪--因為辛明頓太太‘顯然’當天下午接到一封匿名信。”

  “你是說她事實上沒接到?”我困惑的問。

  “當然沒有!我說過,這個案子非常簡單,她丈夫只是把氰化物放在藥包最上面,等著她午飯之後拿藥時,自己吃下去就夠了。辛明頓只要在愛爾西·賀蘭回家之前或同時回到家裡,叫他太太幾聲,聽不到回音就上樓到她房間,在她用來吃藥的玻璃杯水裡,滴上一滴氰化物,再把匿名信捏成一團丟進壁爐,並且在她手裡塞張紙條,寫上:‘我實在沒辦法活下去了。’就夠了。”

  瑪波小姐接著說:“還有一點你想得很對,柏頓先生。用一張‘紙條’根本就錯了,要自殺的人不會在一張小紙條上留下遺言,會用一張大紙--而且通常會放進信封裡。是的,一張紙條根本就弄錯了,而你早就想到這一點。”

  “你把我說得太好了,”我說:“其實我什麼都不知道。”

  “不,你的確知道,柏頓先生,不然你為什麼會對令妹的電話留言立刻產生深刻的印象呢?”

  我緩緩地念道:“‘我星期五實在沒辦法去--’我懂了!‘我實在沒辦法活下去了。’”

  (掃校者注:喬安娜之留言“我星期五實在沒辦法去”,英文是“I can't go onFriday·”;而“我實在沒辦法活下去了。”,英文是“I can't go on·”。“I can't go on ”是留言中常會用到的句子,因此辛明頓先生可以輕易得到(截取)這樣一張由其太太親筆所寫的字條。)

  瑪波小姐對我笑笑。

  “對極了,辛明頓先生偶然看到他太太寫的字,就把他需要的部分撕下來,等待適當的時機。”

  “我還有什麼聰明之處嗎?”我問。

  瑪波小姐對我眨眨眼。

  “你知道,是你引導我走對路的,你替我把事情綜合起來,而且還告訴我一件最重要的事--愛爾西·賀蘭從來沒接到過匿名信。”

  “你知道?”我說:“昨天晚上我還在想,也許匿名信就是她寫的,所以她才沒有接到過。”

  “喔,老天,不會,不會……寫匿名信的人通常都會給自己也寄封匿名信,我想,那也是讓她她感到興奮一點。不,不,我之所以會感到興趣,是因為另外一個原因--辛明頓先生的一個弱點,他沒辦法忍受寫那種愚蠢的信給他所愛的女孩子。這是人性有趣的一種表現--可以是他的優點,但也是他露出馬腳的原因。”

  喬安娜說:“艾格妮斯也是他殺的?可是沒有那種必要啊?”

  “也許沒有,可是親愛的,你不知道你後來的判斷有了偏差,一切看起來都有些誇大。不用說,他一定聽到那女孩打電話給派翠吉,說她從辛明頓太太死後,就一直很擔心,因為她有件事不瞭解。他不能冒任何險--這個傻孩子看到‘一件事’,知道一件事。”

  “可是他那天不是一下午都在辦公室裡嗎?”

  “我想他在出門之前就殺了那個女孩,賀蘭小姐不是在餐廳就是在廚房,他只要走進大廳,關上前門,別人就會以為他去上班,然後他就悄悄溜進小衣帽間。”

  “等到只剩下艾格妮斯一個人在家的時候,他可能按了門鈴,再溜回衣帽間,趁她去開門時,從後面把她打昏,並且用串肉針刺死她,再把屍體塞進櫃子裡,匆匆忙忙趕到辦公室。如果有人注意的話,他是遲到了些,可是或許也沒注意到。你知道,沒有誰會懷疑一個‘男人’。”

  “真是太殘忍了。”凱索普太太說。

  “你不替他感到難過嗎?凱索普太太。”我問。

  “沒什麼,我只是很高興聽到你這樣說。”

  喬安娜說:

  “可是愛美·葛理菲又是怎麼回事呢?我知道警方找到歐文診所裡的大藥杵--還有串肉針,我想一個男人要把這東西放回廚房抽屜並不容易,你們猜猜看它現在在什麼地方?我剛才來的時候碰到納許,他剛好把答案告訴我--在辛明頓辦公室一個過時的檔案櫃裡--是已故的賈斯柏·哈靈頓·魏斯特爵士的財產資料櫃。”

  “可憐的賈斯柏,”凱索普太太說:“他是我堂兄,那麼一個正直的老先生,要是地下有知,不腦充血才怪呢。”

  “保留那些東西不是太瘋狂了嗎?”我問。

  “也許丟掉那些東西更瘋狂,”凱索普太太說:“誰都沒懷疑到辛明頓身上。”

  “他不是用藥杵擊昏她的,”喬安娜說:“那個櫃子裡還有一個鐘擺,上面有頭發和血跡。他們猜想,他是在愛美被捕的那天偷走那個藥杵,並且把割下來的書頁藏在她家。這一來,又回到我剛才的問題:愛美·葛理菲又是怎麼回事,警方不是明明看到她打那封信嗎?”

  “對,一點都不錯,”瑪波小姐說:“她確實打了‘那封’信。”

  “為什麼?”

  “喔,親愛的,你一定知道葛理菲小姐一直著辛明頓吧?”

  “可憐的東西!”凱索普太太面無表情地說。

  “他們一直是好朋友,我敢說,她以為辛明頓太太既然死了,也許有一天--嗯--”瑪波小姐輕咳了一聲,又說:“可是後來大家又談起愛爾西·賀蘭跟辛明頓的謠言,我想她可能感到很不安,認為那女孩子是個陰險的孟浪女子,想伺機鑽進辛明頓感情的裂縫中,像這種女人,根本配不上他。就這樣,她忍不住心裡的誘惑;何不利用匿名信把那個女孩從這個地方嚇走呢?她一定認為這樣做很安全,並且照她所想的,做了一切預備措施。”

  “喔?”喬安娜說:“請繼續說下去。”

  “我想,”瑪波小姐緩緩說:“賀蘭小姐把那封信給辛明頓看的時候,他一定馬上知道是什麼人寫的,於是想出一個一了百了的方法,使自己可以永遠安心。這方法不大好,可是你知道,他心裡非常害怕,警方不找到匿名信的作者,絕對不會干休。他把信拿到警局時,發現他們已經親眼看到了愛美打那信,就覺得自己碰到千載難逢的機會,正好可以了結這件事。”

  “那天下午,他帶著全家人到愛美·葛理菲家喝下午茶。他從辦公室來的時候帶了手提箱來,所以可輕易地把割下來的書頁帶去,藏在樓梯下的櫃子裡,希望這個案子得到更進一步的證實和解決。把書頁藏在那個地方是一步聰明的棋子,讓人想起兇手處理艾格妮斯屍體的方式,而且這麼做也非常方便。他跟在愛美和員警後面時,只要利用經過大廳時的一兩分鐘就夠了。”

  “不過,”我說:“有一件事我還是不能原諒你,瑪波小姐--騙梅根上鉤。”

  瑪波小姐放下手中的編織物,從眼鏡後面用嚴肅的眼神望著我。

  “親愛的年輕人,我們一定得做點什麼,我們沒有對這個聰明狂妄的兇手不利的證據,我需要一個非常勇敢而聰明的人幫忙,最後終於找到了。”

  “那對她非常危險。”

  “對,是很危險,可是柏頓先生,我們生在這個世界上,不能眼睜睜地看著無辜的生命遭到危險,你瞭解嗎?”

  我瞭解。

  又是一個大街的早晨。

  愛蜜莉·巴頓小姐帶著她的購物袋從雜貨店走出來,雙頰微紅,雙眼閃耀著興奮的光芒。

  “喔,老天,柏頓先生,我真有點不安,想想看,我終於要搭飛機去旅行了。”

  “祝你玩得愉快。”

  “喔,我相信會的。我以前從來不敢想像自己一個人坐飛機去玩,看起來一切都那麼順利,像是有神明保佑似的。好久以前,我就覺得應該離開小佛茲,因為我的經濟實在‘太’窘困了,可是我又受不了讓‘陌生人’住那個地方。”

  “現在可好了,你把那個地方買下了,准備跟梅根一起住--那就完全不同了。親愛的愛美經過這次痛苦的經驗之後,一時不知道該做什麼好,加上他弟弟又要結婚了,(想到你們兩兄妹都要在這個地方跟我們一起定居,真是太好了!)所以答應跟我一起去,我真是太高興了!我們可能要離開好長一段時間,甚至說不定會--”愛蜜莉壓低聲音說:“環遊世界!愛美那麼好,又那麼實際。我真的認為,一切實在都太好了,你不認為嗎?”

  那一瞬間,我忽然想到埋在教堂墓地裡的辛明頓太太和艾格妮斯,不知道她們是不是同意愛蜜莉小姐的話?但是我又想起艾格妮斯的男朋友並沒有多喜歡她,辛明頓太太對梅根又不大好,所以那又有什麼關系呢?有一天我們全都會走上黃泉路!

  於是我表示同意快樂的愛蜜莉小姐的看法,世界上一切的一切都是太好了。

  我沿著大街向前走到辛明頓家,梅根出來迎接我。

  這不是羅曼蒂克的一幕,因為一頭巨大的老英國牧羊犬跟在梅根身邊跑過來,我差點被它的過分熱情撞倒。

  “這只狗好可愛,不是嗎?”梅根說。

  “就是有點熱情過度,它是我們的嗎?”

  “對,是喬安娜送的結婚禮物。我們已經有好多很好的結婚禮物了,對不對?瑪波小姐送我們的那個不知道做什麼用的毛織品、皮先生送的可愛的克朗德比殺,愛爾西送我的烤麵包架--”

  “真夠代表性了?”我插嘴道。

  “她在一個牙醫那兒找到一份工作,非常高興。還有--我剛才說到什麼地方了?”

  “許許多多的結婚禮物,別忘了,你要是改變主意的話,我得把那些東西都送回去。”

  “我不會改變主意的。還有什麼禮物?喔,對了,凱索普太太送我們一個古埃及的蟑螂雕像。”

  “有創見的女人!”我說。

  “喔!喔!可是你還不知道最好的一件事呢!派翠吉也送了我一樣禮物,你一定沒見過那麼可怕的茶几布。不過我相信她現在‘一定’喜歡我了,因為她說那張桌布完全是她親手繡的。”

  “我想,上面的圖案大概是一些酸葡萄跟薊花吧?”

  “不,是真正的情人結。”

  “哈!哈!”我說:“派翠吉終於開竅了。”

  梅根把我拉進屋裡。

  她說:

  “但是還有一件事我不懂,除了那條狗用的頸圈和鐵練之外,喬安娜又另外送了一個頸圈和鐵練,你想是那是做什麼的?”

  “喔!”我說:“那只是喬安娜開的一個小玩笑。”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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