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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幕 Curtain By 阿嘉莎‧克莉絲蒂 Dame Agatha Mary Clarissa Christie

第一章

  任何人在重新體驗到跟往日相同的經驗,或重溫跟昔日同樣的心情時,可不會不覺為之愕然的嗎?

  “從前也有過這樣的事……”

  這句話總是常常劇烈地震撼心靈。為什麼呢?

  我眺望火車窗外平坦的艾色克斯的風光,自言自語地問向自己。

  從前,我曾經有過一次一模一樣的旅遊,但那是幾年前的事呢?對我來說,人生的顛峰時代已經結束了……我正在膚淺的這樣想著!想當年,我在那次大戰中,只是負傷的的份兒。提起戰爭,在我的心裡,過去與未來,只有那場戰爭而已--雖說那次戰爭已隨著第二次的更悲慘的戰爭之爆發,漸漸地從人人的記憶裡消失了。

  一九一六年那時候,年輕的我,亞瑟·黑斯廷斯滿懷著自己已老大成熟的微妙心情。因為我從沒想到我的人生竟是從現在才開始的。

  當時我無從知道,為什麼竟會在一次旅遊的尾聲,邂逅了對我的人生有很大影響的一個人物。其實,那時候我正想去老朋友約翰·卡雍狄修的家裡逗留些時日,因為前些時候,梅開二度的約翰的母親,擁有名叫史泰爾茲莊的別墅。我本來的意思只是打算和昔日朋友促膝談心而已,但是作夢也沒想到不久竟被捲入那樁離奇謀殺案的黑暗的漩渦裡。

  可喜的是我在史泰爾茲莊,和那位在比利時初次見面,為幾則又分手的矮個子男人,赫丘裡·白羅久別重逢。

  直到現在我依然記得很清楚,當時看到蓄著一撮巨大的鬍子的人物,跛著腳在鎮上走路時,使我驚訝得連氣都透不過來。

  赫丘裡·白羅!自那時候起,他成為我唯一的摯友,而且也成為我人生的導師。後來,由於另一件謀殺案而和他一起追蹤兇手時,我很幸運地邂逅了那位貞潔而溫柔的終身伴侶。

  她現在長眠於阿根廷的土地下。正像她生前所希望,如願以償地既不為長期病魔纏身所苦,也不老醜現世,走完了人生旅程,留下一個孤獨不幸的男人而去。

  啊--,時光要是能倒流的話,假如現在是第一次啟程前往史泰爾茲莊那時後的一九一六年的那一天……打從那時候起,可知道已發生了多少變化呵!那些熟悉的臉孔已忘了泰半,連史泰爾茲莊,現在已不再是卡雍狄修家所擁有的了。約翰·卡雍狄修已在地府設了戶籍。太太梅莉,那位一身帶著一團謎似的迷人美女仍然健在,在狄翁夏郡度其餘年。勞倫斯已和太太搬到南非居住。變化--一切都全變了。

  可是,說起來可真奇怪,只有一件事是仍然一如當年。那就是我此刻正要赴史泰爾茲莊訪晤赫丘裡·白羅去啊!

  當我收到寄自艾色克斯,史泰爾茲鎮史泰爾茲莊,署名白羅的信時,高興得直在那裡發呆。

  我和白羅不見面,快一年了。所以,當我收到他的信時,感到沖動,不由得悲從中來。他已上了相當年紀了,據他在信上說最近為關節炎所苦,起居行動幾乎全不由自主。後來,為了療病而遠走埃及,但是病況卻反而惡化,不得不歸國。盡管如此,他的信上,字裡行間仍然充滿了明亮與快活……

  “當你看到這封信的發信地址,你不會勾引好奇心來嗎?或許它使你緬懷當年的一段日子吧?正如你現在心裡所想,我就在史泰爾茲莊呀!你知道嗎?這裡已經改成所謂“高級旅館”了。由一位陸軍出身的上校--一位“系出名門的學校”出身而自“印度的布那”回來的典型的英國軍人所經營的。實際上,管理大權卻落在他太太身上。告訴你知道,這位太太經營這家公寓來,本事可不小呢,但見她開口閉口非常尖刻,可憐的上校,受害不淺呵。要是我,絕不會厚著臉皮唯命是從的。

  “我從報紙上看到這家公寓的出租廣告,使我油然產生再度造訪我到這個國家來,第一次落腳的這個門第的心情來哪。像我這把年紀,重溫一下當年一段往事,也是快樂的事。

  “所以,我就到史泰爾茲莊來了。到這裡一看,令媛的雇主的友人那位准男爵已先我一步旅居在這裡了。(這樣的措辭,可不和法文的習題有點相似嗎?)

  “於是我立即想起一個計畫來了。准男爵打算邀請他的朋友富蘭克林賢伉儷,夏天到這裡來度假。那麼,我何不把黑斯廷斯叫到這裡來呢?這樣,大家可以聚首一堂了,都是自己人嘛。想必可以過得很快樂的,何樂而不為呢?所以說,我親愛的黑斯廷斯啊,你就快來吧!我已替你訂好有浴室的房間(令人懷念的史泰爾茲莊現在已完全現代化了),而且經我和賴特雷爾上校夫人討價還價的結果,房租也打個很大折扣了。

  “富蘭克林和可愛的令媛,已先一步到這裡來了。一切我已替你安排妥當,你就以清爽的心情來吧。

  “再見!

  你一向忠實的白羅”

  我考慮之後,覺得這樣也不壞,於是馬上回信答應白羅的邀請。身邊既沒有礙手礙腳的,也沒有一個固定的家庭。一個兒子正在海軍服役,另一個已經結婚,在阿根廷經營農場。女兒葛麗斯嫁給軍人,目前住在印度。留在身邊的只有茱蒂絲一人。雖說我不便於表露,但私下裡最疼愛這個女兒。不過,我總是無法瞭解茱蒂絲這個女孩子。除了有點與眾不同之外,還帶點謎似的,深藏不露的孩子,她究竟想些什麼事,我是無從知道的。我常為這一點發過脾氣,也常受苦惱。內子比我還好,她能瞭解茱蒂絲。內子說,茱蒂絲這個孩子並不是缺乏信賴別人的信心,而是她的自我抑制嫌太過強烈了一點罷了。話雖這麼說,內子也和我一樣的,擔心這個女兒。內子曾經說過,茱蒂絲這個孩子情緒起伏很劇烈,有專注的天性,本能上深沈不露,但是,結果卻反而失去了安全。茱蒂絲有令人不解的會沈默深思,或可以說是激動、悲戚那樣程度的盲目行為之傾向。家裡幾個孩子,要算她的腦筋最好,當她開口說希望念大學時,我和內子都替她高興,同意她的願望。約一年前取得理學士學位,後來,受雇於一位正在從事研究有關熱帶風土病的醫師,當他的助手。這位醫師的太太生來孱弱多病。

  每次看到茱蒂絲專心致志於工作的幹勁,與獻身于雇主的工作熱誠,我曾經懷疑過也許她正在墜入情網,因而使我感到不安,但後來才知道她倆間的關系,畢竟僅止於與事務上有關時,我才松了一口氣。

  茱蒂絲的確敬愛著我,但是她天性既不把感情表露於外,而且她自己對於我的多愁善感,和落伍的觀念,可能每次都感到輕蔑與不耐煩。老實說,我有點擔心這個女兒。

  正回想到這裡,火車已抵達史泰爾茲站,把我的思路給打斷。至少,車站並沒有變。連時代的潮流也忽視這個車站匆匆而過。連那孤孤單單矗立于原野中央,看起來似乎不存在的石頭等,都是依舊如故。

  可是,坐在出租汽車上,就要穿過鎮上時,我竟然深切地體會到時代的潮流。原來史泰爾茲變得不留一絲當年的面貌;加油站、電影院之外又多了兩家旅館,以及井然有序的整排的國民住宅。

  不一會兒,車子已開進史泰爾茲莊大門。在這裡,我又感到像是從現代回到遙遠的當年似的。廣大的院子依舊和記憶裡面的一樣不變,但是宅內的車道失修已久,任由雜草在碎石路上茂生。車道一拐彎,房子即已在望。從外面看來和從前沒有兩樣,但無論如何,它的確有重新打扮打扮的必要。

  和二十多年前初臨這裡時一樣,有一位女士蹲在花圃。我一瞬間嚇了一跳。看到那位女士立即起身,走近我這邊來,我不由得苦笑了。很難令人想像竟有和那位健壯的愛維林.哈華德有如此強烈對比的人。

  此刻,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位苗條的中年女士,滿頭灰色的卷發,粉紅色的頰,還有,那冷漠的淡藍色眼睛。

  “先生,你可就是黑斯廷斯上尉?”她開口問我。“久仰大名,對不起,我雙手沾了泥巴,無法和你握手。歡迎你的光臨--哦,差點忘了,我是賴特雷爾的妻子。我們一時興起買下了這幢房子,但為了經營,我和外子真是吃了不少苦頭呢。我們從來沒想到有一天會當起旅館老闆來的。不過,我得事先奉告,做起生意來我可不含糊,在所能設想的範圍內,我會巧立名目多收點額外費用呢。”

  就像一場詼諧劇似的,我們都笑了。但下意識裡我感到她剛才說的話,可能是不折不扣的事實。在待人和藹可親的老太太這個虛有其表的背面,我也一瞬間想起打火石的堅硬。

  賴特雷爾太太說話時,夾雜愛爾蘭鄉音。但一聽就知道她並不是愛爾蘭人。連這一點也只不過是虛有其表而已。

  我向她打聽白羅的近況。

  “啊,可憐的白羅。他等你的光臨等很久了。一看到他,連鐵石心腸也會給融化哪。我很同情他的病。”

  我們朝房子走,她脫去庭院工作用的手套。

  “還有你那位可愛的千金,”她繼續說:“好一個漂亮的小姐,可以說是我們茶餘飯後閒話的對象呢。不過,我比較封建,所以覺得那樣的確太過分了,像她那樣姿色迷人的姑娘,應當和年輕的男孩子一起參加派對啦,跳跳舞才對。但是,她卻一有空就一天到晚剁著兔子,或守著顯微鏡。那種工作為何不讓別的小姑娘去作呢?”

  “茱蒂絲……她在什麼地方?”我問,“是在附近嗎?”

  賴特雷爾太太扮了一個兒童們所說的“鬼臉”。

  “可憐得很,她被關在院子深處的研究室裡面哪。那間房子是富蘭克林向我們租用的,裡面各種設備一應俱全。有土撥鼠籠、鼷鼠籠、兔子籠。我總是看不順眼那種科學什麼的,黑斯廷斯上尉。啊,我先生來了。”

  賴特雷爾上校正好從房子一角拐彎過來。消瘦的臉上,有一雙看起來很祥和的藍眼睛,個子很高的老人,有氣無力撚撚白色的小鬍子。

  他的態度不太明快,而且缺少一種穩重。

  “喬治啊,黑斯廷斯上尉來了。”

  賴特雷爾上校伸手和我握手。“你可是五點--不,是四十分的火車到的吧?”

  “不是這一班,難道還有哪一班火車嗎?”賴特雷爾太太板著臉孔問,“不管它。喬治,請你招待上尉到裡面去呀。然後他馬上要去看白羅的話--或者是要先喝杯茶?”

  我回答她,茶慢慢喝無所謂,希望先問候白羅。

  賴特雷爾太太板著臉孔說:“那是你的工作啊!喬治。我正在整理院子,什麼都要我一手包辦,可忙不過來哪。”

  “好,好,我知道了,我來,我來。”

  我跟在上校背後踏上大門的階梯。就要踏進大門時,碰到一個手拿望遠鏡,夾了灰發的消瘦男人,匆匆忙忙從裡面跑出來。跛著腳,一張稚氣未脫、生氣勃勃的臉。他結結巴巴地說:“那棵楓樹旁邊有兩個鳥巢。”

  進了大廳後,賴特雷爾說:“他叫做諾頓,是一位愛小鳥愛得快發瘋的好人。”

  大廳上有個彪形大漢站在桌子旁邊。他剛剛掛斷了電話正好抬起頭來。“真想把這些包商和建築商一個個吊起來問罪,碎屍萬段!從來就沒一個是正正經經做好工作的。”他說。

  他雖然怒氣未消,但看他那副滑稽而且抱怨的尊相,上校和我都笑了。我一眼就被他吸引了。看來差不多已超過五十歲,但還很瀟灑,陽光把他全身曬得黝黑。想必是過著戶外生活的模樣,而且也是時下一年比一年少那種類型的男人,坦率、愛好戶外活動、做事頂天立地,典型的英國人。

  經賴特雷爾上校介紹,才知道他就是威廉.波德·卡林頓,我並不感到意外,他曾經是印度某省的行政長官,曾經發揮卓越的行政才幹。射擊方面,是一流射手,在打獵方面也頗有名氣。處於時下墮落的時代,可能很少出現這種人物的。一想到這裡,不覺感到一股淡淡的哀愁。

  “哎呀!好高興見到大名鼎鼎的朋友黑斯廷斯上尉。”他笑著說,“那位比利時老人已經告訴我有關你的軼事了。而且令媛也在這裡。那位好漂亮的小姐。”

  “茱蒂絲很少提過我吧。”我微笑著說。

  “不,不,她是個現代化的姑娘。近來的小姐可能反抗承認與父親或是母親所處的關系吧。”

  “雙親,說起來像是丟臉似的東西嘛。”

  他笑了。“這一點,我一點也不蒙受其害呀。真不湊巧,因為我沒有孩子。茱蒂絲的確很漂亮,但是書讀多了,教養難免太過分。有點令人擔心。”他又拿起聽筒來,“對不起,賴特雷爾,可能會叫你的總機忙得不可開交哪。我不是一個能耐心等待的人。”

  “好哇,請便。”賴特雷爾說。

  我跟在他後面上了二樓。他把我帶到房子左側最裡面的房間。原來白羅替我訂的是當年我住的房間。

  在這裡,我也看到了變化。當我走在走廊上,從開著門的房間,可以看到把古式的大寢室隔開的好幾個小房間。

  我的房間本來就不很大,除了有供應熱水與水的設備,以及把房間的一角落隔間成狹小的浴室之外,一切和當年沒有不同。房間裡面擺設了便宜貨的現代化傢俱,看到這些傢俱,使我感到索然無味。要是我,我會選些和房子的建形式調和的東西。

  行李已經搬進來,賴特雷爾上校告訴我,白羅的房間就在正對面。當他正要帶我去的當兒,從樓下的大廳傳來“喬治!”的尖銳的聲音。

  “我可以告辭了吧?有什麼事,請你按一下鈴……”

  “喬治!”

  “知道了,馬上去。”

  他慌慌張張地走向走廊那邊去。我目送他的背影。於是一面讓心悸漸漸加快,一面穿過走廊,叩了白羅房間的門。

第二章

  我想再沒有比由於上了年紀所帶來的淒慘更令人不忍卒睹的了。

  我的可憐的老友,直到現在為止,我的腦海裡出現過好幾次他的風采。現在我就只敘述和當年不一樣的地方吧。他由於關節炎而起居行動都不由自主,無論要到什麼地方,都非受到輪椅照料不可。曾經胖嘟嘟的軀體,如今已剩下一層皮包著一個骨頭,變成一個消瘦孱弱、身體矮小的男人了。臉上也布滿了皺紋。果然,鬍子和頭發還是那麼黑,但因不忍傷他的心,所以,我只好不開口,但坦白地說,這是觀念上的不同一個人總會到了一旦把白發染黑,反而更顯著地可憐兮兮的時候啊。我曾經由於知道白羅的頭發得自染發藥瓶之助而為之驚訝。但是,徒有一抹很顯著的不自然而已,別人只是認為可能戴了假發吧,而且為了要逗小孩高興才在上唇上面裝一撮修飾品而已啊。

  只有眼睛沒有變。炯炯有光,而現在……對了,的確是由於感動而潮濕了。

  “哦!黑斯廷斯,黑斯廷斯!”

  當我向他一鞠躬時,白羅像當年一樣,熱誠地把我擁抱。

  “黑斯廷斯!”

  他再度倚靠在椅背,稍微歪斜著頭,仔細打量著我。

  “嗯,一點都沒有變--既不駝背,肩膀還是那麼寬,老而彌堅。好友呀,你的風采真不減當年哪。那些女士們還沒有把你甩了吧,對不對?”

  “難道說……無論如何……白羅。”

  “不,你好好地聽吧,這是一種測驗--有位年輕小姐嬌滴滴地搭訕過來,對,很溫柔地--那就完了!姑娘們在背後這樣說“可憐的老公公”,“要不盡量對他體貼一點怎麼可以呢?變成這副模樣,也無可奈何嘛。”可是,你呢?黑斯廷斯--你還年輕,還用不著絕望。是啊!你就撚撚鬍子吧,挺起胸來,就得了。真的,看起來就不像自己所想向那麼老拙了。”

  我忍不住笑了。“真拿你沒辦法,白羅,那你呢?”

  “我嗎?”白羅皺著眉說:“我像個死人一樣啊。是一具屍體。既不會走路,而且依然彎腰駝背。幸虧還可以自己吃飯,其他就不行,一切就像嬰孩似的非藉助他人不可。讓人抱上床;讓人替我洗澡、換衣服。總而言之,還不太有趣呢。還好,外表雖破破爛爛,肚子裡還算飽滿的。”

  “完全正確,外虛中堅。心髒還健全。”

  “心髒?大概是吧。不過我指的不是心髒,是頭腦,喂,我說肚子裡,指的是頭腦啊!我的頭腦還是蠻靈活的。”

  我瞭解得很清楚,他的頭腦至少尚不至於向謙虛的那一方面退化。

  “你喜歡這裡嗎?”

  白羅聳聳肩說:“沒什麼不滿的,當然啦,這裡可不是麗晶大飯店嘛。對了,第一次帶我進去的房間很小,傢俱也不太好。所以,才換到這裡來,房租一樣。其次是伙食的問題,可以說像是集最糟糕的英國菜之大成!英國人好像很喜歡吃麥芽捲心菜,但是塊頭很大,吃起來又硬得要命。至於馬鈴薯,要不是煮得過火,就是煮得碎碎爛爛。而且一提起蔬菜,唉!更是淡然乏味,無論哪一樣菜,簡直不撒鹽巴和胡椒--”白羅中斷了話,聽任雄辯的沈默。

  “好像很差的樣子。”

  “不是我愛發牢騷。”白羅一面說,一面繼續列舉許多不滿。“還有那所謂現代化的東西,你看那浴室,到處都是水龍頭,你猜從那裡會有什麼東西出來嗎?唉!是溫水,我的朋友,只能開出溫水來啊。還有那又薄又黏的毛巾!”

  “真是不堪回首話當年!”我痛切地說。記得當年史泰爾茲莊的浴室,有一個四面都是桃花心木的大浴槽雄踞浴室中央,一打開熱水龍頭,熱騰騰的蒸汽就彌漫室內。此外,還有很大的浴巾,那古色古香的洗臉台,必有一個擦得亮晶晶的黃銅制水壺,水壺裡盛滿了會令人燙傷那麼熱的熱水。

  “可是,可不能發牢騷啊。”白羅又說:“我是有相當理由才乖乖地在這裡忍耐受罪的。”

  我不禁一怔。

  “白羅,你可是……為錢所困?股票受這次大戰的影響暴跌,而且……”

  白羅立即否定了我所擔心的事。

  “不,不是為了錢。你看我過得一點不為錢操心。幾乎可以說是富翁呢。我不是為了省幾個錢才搬到這裡來的。”

  “那就好了。不過,我總覺得好像可以瞭解你的心情。一個人上了年紀,總是希望能把當年的心境拉回來的。就拿我來說吧,重臨這塊土地來,在某一意義,我總有難受的感覺,但是例如過去的事已經忘得一干二淨的想法啦,感喟啦,卻千頭萬緒地,一陣陣湧上來。這一點,你也同感嗎?”

  “完全不,一丁點也沒有那種感覺。”

  “不過,那是一個多采多姿的時代。”我悲淒地說。

  “你可以全然不用介意地那麼說,但是,黑斯廷斯,我第一次踏上聖瑪麗史泰爾茲鎮的土地上,那是個悲戚與苦難夾雜的時期。身上負了傷,被逐出故鄉,逐出國家,只不過是一個在異國仰人鼻息苟且偷安的難民罷了,談不上快樂不快樂的。當時從沒有想到英國竟成為我的第二故鄉,在這裡安居樂業呢。”

  “我已經把那件事給忘了。”

  “就是嘛。一個人總是喜歡把自己所過的感受,一切都要套在另一個人身上的。黑斯廷斯是幸福的……任何人都是幸福的!”

  “不,哪兒有……”我笑著說。

  “然而,無論任何情況下,它不會是事實呵。”白羅繼續說:“任何人都會回想過去,著眼淚說什麼“啊--啊,幸福的那段時光。那時候的我也是年輕的”哪。可是,實際上,你並不如你所幻想的那麼幸福。你剛負了重傷。為了不能再回到前線而焦慮不安。而且已經倍療養所那裡的苦悶生活,意氣消沈得無法用言語來形容,在我所能記憶到的範圍內,你在同一時期愛上了兩個娃兒,身陷難以自拔的境地呢。”

  我紅著臉,笑了。

  “你的記性很強嘛,白羅。”

  “諾,至今我還記得,你曾經為了那兩位美麗的小姐,嘴裡自言自語,說些不中聽的話,悶悶不樂地長歎了一聲呢。”

  “你可記得那時候你說了些什麼嗎?“這兩位小姐都不適合你!可是,你要振作,我的朋友啊!說不定還有一起追兇手的時候,這樣的話,可能……””

  我中斷了話。因為後來白羅和我為了調查一樁謀殺案而遠渡法國時,竟真的又在那裡邂逅了另一個女性……。

  白羅輕輕地拍著我的胳膊。

  “知道了,黑斯廷斯,我知道了。那時候傷口初愈嘛。不過,可不能老是那樣悶悶不樂的啊。過去的一切但願你能付之水流,把眼光放在將來。”

  我流露出索然無味的表情。

  “把眼光放在將來?你是說還有值得把眼光放上去的將來?”

  “可是……喂,有工作在等著你呢。”

  “工作?在哪兒?”

  “就在這兒。”

  我瞪大眼睛望著白羅。

  “你剛才問我為什麼來這裡。然而你卻好像沒有覺察出我還沒有回答這個問題。所以,我就來回答你吧。我是追查一個殺人嫌犯才到這兒來的。”

  我愈發驚訝,望著白羅,就在這一瞬間,我以為他拿我開玩笑。

  “你的話可是當真?”

  “是真的。要不然何必火急地把你叫來?我的四肢已經派不上用場了,但是頭腦卻不然,剛才已經告訴過你了,一丁點都沒有衰退。我的原則,無論今昔都未曾改變。一動也不動地坐在這裡思考。只是這樣,現在的我也可以做到--不,現在我所能做到的,只有這一點。作戰行動方面,只好委任黑斯廷斯這一位求之不得的人物了。”

  “那麼,你說的全是實話了?”我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當然是真的。你我二人,就要再度搭檔追捕兇手了,黑斯廷斯。”

  一會兒,我才瞭解白羅是一本正經的。

  白羅所說的雖然與現實離了譜兒,但是卻找不出理由可以懷疑他的判斷。

  “好不容易總算叫你瞭解了。乍聽我的話時,可沒有懷疑我是患了腦神經軟化症吧?”白羅臉上泛起一絲微笑這樣說。

  “不,沒有這回事。”我慌張地說:“只是沒有想到竟會是在這裡。”

  “你這樣想嗎?”

  “是啊,因為我還沒見過這裡所有的人……”

  “你已經見過誰了?”

  “賴特雷爾伉儷,名叫諾頓的男人,看來是個安份守己的傢伙。還有那位波德·卡林頓--我對這個男人有很好的印象。”

  白羅點點頭說:“告訴你,黑斯廷斯,你就是見過所有其他房客,你仍然和現在一樣,以為這是令人料想不到的事啊。”

  “其他還有哪些人呢?”

  “富蘭克林一家人--富蘭克林博士與夫人,跟隨在夫人身邊的護士。還有令媛茱蒂絲,以及那名叫阿拉頓的男人,一個專門玩弄女性的傢伙。此外,還有一個三十歲左右的柯露小姐。盡是些善良的人。”

  “你卻說其中有一個是兇手?”

  “對啊,其中有一個是兇手!”

  “可是,為什麼,為什麼你要這樣猜測?”

  想要問的事混雜在一起,無法問個頭緒來。

  “不要慌,黑斯廷斯。讓我們從頭開始吧。對不起,請你把桌子上那個小箱子遞給我。對,對,還有那把鑰匙,對了,就是那把--。”

  白羅打開公文箱,拿出用打字機打字的文件和剪報。

  “有空時,請你把這些東西研究一下吧,黑斯廷斯。可不必急於要看那些剪報。這是各種悲劇案件的報導,但這些報導有時不正確,有時候可做參考的線索。不如先看看這份我所整理出來的摘要。或許可以幫助你掌握案件的要點。”

  我興趣盎然地把它接過來。

  案件A葉撒林頓

  雷那特.葉撒林頓。有不良嗜好--吸毒,喝酒。怪人,有色虐待狂性格。其妻年輕貌美。不幸,與丈夫間之生活不美滿。葉撒林頓死亡。死因被認為食物中毒。醫師不服。驗的結果,判斷為砷毒所斃。家裡有除草劑,但這是很早以前所購者。葉撒林頓太太被捕,被控以殺人罪。她在稍早以前,和一位自任職地的印度歸國中的某文官感情甚篤,雖缺乏證據足資證明有曖昧關系。但無法否認兩人之間有深切同情之念。後來該青年與在返任途中邂逅的女性訂婚。此一消息傳至葉撒林頓太太身邊時,是否在其夫未死之前,有可疑之處。據她自白,是在丈夫未死之前。對她不利的證據就是其他沒有別的嫌犯。以及無法想像其為意外死亡等,多半是狀況證據。由於丈夫的性格,和妻所遭受的虐待,庭上有很大的同情集中於她身上。推事總結要點對她有利,強調必須超越合理的疑問,慎重判決。

  葉撒林頓太太獲判無罪。可是輿論仍然認定她應受法律制裁。從此以後她受到親友們冷眼看待,生計艱苦。兩年後,服用安眠藥過多致死。在死因陪審時,做意外死亡之判決。

  案件B夏普露小姐

  中年的老處女。患病,因為熬受極大的痛苦而變得頗不和悅。由侄女傅莉達.顧蕾照料。夏普露小姐由於服用嗎啡過量致死。傅莉達.顧蕾承認其過失,在警局供述,她不忍心看到姑媽過分痛苦,也希望減輕她的痛苦,才放了比平常多的嗎啡。治安當局認為其行為並非過失,顯系蓄意計畫謀殺。但因罪證不足,獲不起訴處分。

  案件C愛德華.李格斯

  農夫。曾疑心其妻與房客賓恩.顧雷格有染。顧雷格與李格斯太太以槍殺屍體被發現。兇器據判斷是李格斯的槍。李格斯投案,他在警局供述,可能是他行兇的,但是卻說沒有記憶。據稱他當時處于心智不清狀態。第一審判死刑,後來減刑改判無期徒刑。

  案件D德利庫.布萊特利

  與某少女墜入情網。布萊特利太太獲悉此事,曾揭言欲殺其夫。後布萊特利喝啤酒中毒,為氰酸鉀毒斃。布萊特利太太被捕,依殺人罪起訴。後來被逼自白。終被判處死刑。案件E馬煦.李芝費特

  一個老頭子暴君。

  有四個女兒,不許一切娛樂,連零用錢也一毛不拔。某晚回家,在側門門口遇害,頭部被致命的強烈打擊致死。經警局搜查完畢之後,長女瑪嘉麗向警局投案,坦供弒父。據她供述,為了要讓三個妹妹過著幸福的一生,乃出手行兇。姊妹們繼承了龐大的遺產。瑪嘉麗.李芝費特被判斷為精神失常,收容於精神醫院,不久逝世。

  我仔細地看,越來越覺得不明所以然。把那份報告放下來,我以疑惑的眼光望著白羅。

  “你覺得怎樣?朋友。”

  “布萊特利的案件我還記得。”我慢慢地說:“我看過當時的報紙。那位太太很漂亮。”

  白羅點點頭。

  “不過,我想請教你。這五個案件到底怎麼了?”

  “在我還沒告訴你之前。願聞你的感想。”

  我稍感到為難。

  “你給我看的可是五件謀殺案的簡單報告吧。案發地點和關連人物的社會地位與背景都各有不同。再說,這五個謀殺案,並沒有一個共同之點。也就是說,一個為嫉妒引起殺人,一個是一位不幸的太太為了擺脫丈夫的束縛而殺人,一個是以金錢為動機,再一個是嫌犯沒有逃避刑罰的意志,所以他的目的也可以說不是利己的,而且還有一個很明顯的是很殘酷的,可能是酩酊大醉時下的毒手。就是這樣。”說到這裡,我停頓了一下,以缺乏自信的口氣問白羅:“有沒有我所忽略的共同要點?”

  “不,沒有,你所歸納的很正確。只有一點可以一提而沒有提及的事。也就是說,這五個案件中,隨便拿一件來說,現實上都沒有疑點。”

  “搞不太清楚!”

  “譬如說,葉撒林頓太太被判無罪了。盡管這樣,社會仍然一口咬定是她幹的。傅莉達.顧蕾也是一樣,雖然不公然地被以兇犯看待,但誰也想像不出,除了她以外,還會是誰幹的。李格斯雖說沒有殺害太太與姘夫的記憶,但是卻沒有其他以外的人所幹得出來的可能性。瑪嘉麗.李芝費特自白了。黑斯廷斯,你要聽清楚,無論哪一個案件,都是只有一個令人沒有懷疑之餘地的嫌犯而已呢。”

  我皺起眉頭。“對,的確沒錯……可是,我卻不明白,從這一點究竟能導出什麼結論來。”

  “不要急,好好地聽吧,因為我就要說到你還不知道的事實。譬如說,黑斯廷斯,在我所歸納的案件中,如果有與案件無幹,卻與五個案件全部共同的要素的話你會認為怎麼樣?”

  “你的意思是……?”

  白羅慢慢地說:“我們這一席話,我想應該慎重一點,黑斯廷斯。我這樣說你以為如何?譬如說,這裡有一個人物--假設這個人物是X。那麼X在五個案件之中,無論哪一個案件,表面上並沒有要殺害被害者的動機。有一案件,在我查清楚的範圍內,凶案發生當時,X竟身在離現場兩百英里之遙的某地啊。盡管如此,依然有這個事實。也就是說,X與葉撒林頓的交情很親密。X曾有一段時間,和李格斯住在同一村子裡,而且X和布萊特利太太也是熟人哪。我既看過X和傅莉達.顧蕾並肩散步的特寫鏡頭的照片,而且當馬煦.李芝費特死的時候,X就在附近啊!這個事實,依你看,有什麼高見?”

  我注視著白羅,慢慢地說:“嗯,我覺得疑點太多了一點。要是兩個、三個的話,可以當作偶然的一致來解釋,但是,這裡竟多達五個。這就不能當作偶然來解決了。實在無法想像,可是,這些個別的謀殺案,一定有某種關連。”

  “那麼,你跟我同樣想法了?”

  “如果X這個人物是真的兇犯,那就對了。”

  “這麼一來,黑斯廷斯,你也希望和我一起,探個究竟了吧。我要說的是……諾,X就住在這幢房子裡面。”

  “這裡?就在史泰爾茲莊?”

  “正是,就在史泰爾茲莊呀!根據這個事實,你在理論上,有什麼可以推測呢?”

  我知道如何回答,我說:“那麼,你有什麼話想說?”

  白羅鄭重地說:“不久,這裡就會發生命案--就在這裡。”

第三章

  一瞬間,我吃了一驚,凝視著白羅,但很快地又回復意識。

  “不,不會發生的。有你在這裡。”

  “我忠實的朋友,你這樣信賴我,可知道我多麼高興。但是這一次,我很擔心恐怕會辜負你對我的期望。”

  “說什麼傻話,你當然可以防止的。”

  白羅嚴肅地說:“你想想看,黑斯廷斯,不錯,我可以抓到兇手,但要怎麼作才能防止兇手殺人呢?”

  “這個……只要在你事前已經知道的話。”

  我忽然發覺這是多麼困難的,我有氣無力地把話中斷。

  白羅說:“你明白了嗎?事情可不那麼簡單呢。實際上只有三個辦法可以防止它的發生。其一就是向兇手所要加以殺害的人物警告。也就是說要讓他或她提防。可是,這個辦法並不一定會順利。我的意思是說,要讓該人物瞭解他或她正處于非常危險的境地--也就是說怕有被親近的人加害的危險,這個困難恐怕在想像以上。或許會生氣,或許連聽也不要聽。第二個方法是要向兇手警告。也就。也就是說要拐彎抹角委婉地勸告兇手說“我早知道你的意圖,這裡如果有某某死了,你一定上絞首台!”這個方法大多數比第一個方法成功,但還是有失敗之慮。因為這個世界再沒有比殺人兇手更自大的人。每一個殺人兇手如出一轍,都認為自己比任何人都聰明--沒有人會懷疑我,員警可能也束手無策吧!--所以,他或許是她即使受到警告,仍然不會懸崖勒馬呢。於是,我們所能做到的,頂多只有等他達到目的後,才把他送上絞首台而已啊。”白羅歇了一會,然後深切地說:“直到現在,我曾經有兩次向兇手警告過,前一次是在埃及,後一次是在某地。無論哪一次,都沒有使兇手改變初衷--這一次恐怕一樣。”

  “你剛才說還有一個方法。”

  “正是。這個方法需要高明的技巧。必須正確預測兇手將在什麼時候,以什麼手段下手,然後准備在準確的機會一瞬間插上一手。而且即使不是現行犯,仍然不毫無疑問地抓住有犯意的殺人兇手不可。

  “好吧,告訴你,這是非常困難而且需要嚴密監視的方法啊。全然缺乏一定會成功的保證!我雖然也是個過分自大的人,但不敢自滿。”

  “那麼,你想採用哪一種方法?”

  “可能三種方法並用。第一個方法最難。”

  “為什麼呢?我覺得這個方法最簡單。”

  “是呀!如果事先能知道誰會被殺害……可是,黑斯廷斯,我至今還不知道什麼人會遭毒殺的啊!”

  “什麼!”

  我沒有好好思索,冒昧地發出驚訝的一聲。然後,這才漸漸知道事態的困難與嚴重了。這裡有和那一連串謀殺案的某一種連環線索!不,必定是有的。可是,這個連環線索是什麼,卻不得而知!動機呢?沒有決定性的動機。然而,要不是先弄清楚這一點,便無從知道到底某人正身處險地了。

  白羅從我的臉色看出我已經感到情勢困難重重了。他點一點頭說:“怎麼樣?不那麼簡單吧?”

  “嗯,這一點我明白了。可是,目前為止你還無從知道這一連串謀殺案的關連吧!”

  白羅搖頭說:“全然不知道。”

  我又沈思了。在“ABC謀殺案”,我們非想辦法解開一連串的字母所含的謎不可。當然,雖說後來才知道實際上那是完全不同的意義。但是仍然需在一開始就採取這個先解開字母之謎的步驟。

  “你確信沒有金錢上的動機--譬如說,真的沒有向你在葉維林.卡賴魯的案件所查的一樣的動機嗎?”

  “正是,的確如此。黑斯廷斯,因為我第一個想到的是經濟上的利益。”

  對,這是事實。打從前些時候起,白羅對金錢早就從腦海裡,有嗤之一笑的看法。

  我繼續推敲。是否某種報仇行為?這種想法或許還算合乎事實。可是,縱令猜對了,仍然覺得缺少了連結著每一個案件的連環線索。我想起了曾經在報紙上看到的一樁無目的的連續謀殺案的報導--被害者均做過陪審員,這一點成為破案的線索。這是過去被害者判過刑的男人行兇的。於是,這一次是不是有和此案件類似之處的念頭,忽然閃過我的腦際。可是,慚愧的很,我竟然把這個念頭緊閉在我的心坎上。如果這一念頭能向白羅提示可以解決目前處境的關鍵,當然可以使這一念頭拋頭露面。可是……

  我把心中事秘而不宣,問白羅:“那麼,X到底是什麼人呢?”

  白羅斬釘截鐵地搖頭,使我好不著急。“黑斯廷斯,現在不能告訴你。”

  “不要開玩笑,為什麼呢?”

  白羅的眼睛有點戲謔似地閃爍。“那是因為你跟當年的黑斯廷斯一點也沒有不同呀。因為你的臉依然是“會說話的臉”呀!如果讓你望著X發呆,以那副尊相在X面前明顯地流露出“眼前的傢伙是殺人兇手”的神情,可受不了哪。”

  “你不相信我了。別看輕我,我還是學會臨急時會假裝得一無所知的本領呢。”

  “你假裝起來更糟。黑斯廷斯,你和我非採取明查暗訪的行動不可。然後該撲上去時,就要撲上去啊。”

  “你這個人也真是老頑固,依我的見解,我要在這裡……”

  有人敲門了。我把話停頓下來。“請進。”白羅才說完,小女茱蒂絲已進門來。

  茱蒂絲的身材修長,不論什麼時候都是抬頭挺胸,姿色傲人。向兩旁筆直劃過去的黑眉毛,嚴肅,卻是美麗的頰與下巴的線條,乍看一本正經似地,但略帶一點機誚之色。還有,以我看來,經常總是彌漫著悲劇性的氣氛。

  她的笑容帶著矜持,雖然有點難為情,我可以看出她很高興地見到我。

  “好不容易來了。”我以和年輕人打招呼時,時常感到的尷尬心情說。

  “很乖嘛。”

  “剛才正告訴他這裡的伙食問題。”白羅說。

  “果真那樣不好嗎?”

  “你有資格問嗎?你的腦子裡,可不是只有試管和顯微鏡?中指都被亞甲藍染成藍色了。等到你有了丈夫時,不替他照顧肚子就可憐了。”

  “我不要有先生。”“就要有了。你知道神為什麼把你送到這個世上來的嗎?”

  “為了要讓我作種種事情的啊!”

  “第一個要作的,無論如何,是為了要結婚。”

  “好哇,赫丘裡伯父,請你介紹一位好好先生吧。我會盡量照顧他的肚子哪。”

  “這個丫頭竟和我開起玩笑來了,這個女孩子很快會明白老人的智慧了。”

  又有叩門的聲音,來人是富蘭克林博士。富蘭克林是個三十五歲的青年,高高的個子,瘦瘦的,象徵著意志很堅定的下巴,略帶紅色的頭發,和一對爽朗的藍眼睛。我從沒有見過這樣笨手笨腳的人。時常都是處於恍惚狀態,老是撞這撞那的。

  他猛然一聲碰到白羅椅子旁邊的屏風,漫不經心地偏過頭去,反射地嘟喃著對不起。

  我差點笑了,但忽然看到茱蒂絲,一絲笑容都沒有。可能是已經司空見慣了。

  “是我爸爸,你還記得他吧?”茱蒂絲說。

  富蘭克林博士忽有所思,手足無措地,眯著眼睛望著我,但冷不防伸出手來,生硬地說:“是,我還記得,你好嗎?早就聽說你快要來了。”然後偏過頭去看茱蒂絲。“不改變一下方法不行嗎?要是不改變也可以的話,我希望晚飯後,繼續工作一會兒,那個玻璃片要是能再做兩、三片的話……”

  “不,我有話跟我爸爸說。”

  “哦,對了,我知道。”富蘭克林忽然露出笑容。是一副歉然中含有像小孩那樣天真的笑容。“對不起,腦子裡滿是工作,對不起。無意中任性了一點,請原諒。”

  這時候時鐘響了,他慌慌張張地偏過頭去。

  “糟糕,已經這麼晚了嗎?這就麻煩了。我和巴巴拉約好在晚飯之前要念書給她聽的。”

  他向我們做出苦笑,急急忙忙地告辭,但出門時這一次竟撞上了門柱。

  “夫人可好?”我問茱蒂絲。

  “還是一樣,一樣得令人討厭。”

  “夫人孱弱多病,真令人同情。”

  “大夫可真受不了吧。醫師總是喜歡健康的人。”

  “年輕人心腸真硬!”

  茱蒂絲冷酷地說:“我只是說說實話而已。”

  “盡管如此,”白羅插嘴說:“善良的醫師會為了念書給病人聽而飛也似地趕到身邊去的哪。”

  “再沒有比這更傻的了。如果希望有人替她念書,有護士會好好地念給她聽呀。要是我,絕對不讓人念書給我聽。”

  “那還用說,人各有不同嘛。”我這樣說。

  “巴巴拉真是個拿她沒辦法的傻瓜啊。”

  “可是小姐,”白羅說:“我不那麼想。”

  “她喜歡看的書盡是那些無聊的小說。既不關心先生的工作,而且也不想迎合現代思想,每次聽她跟人說話,不管對方是什麼人,只管說她生病的事。”

  “盡管這樣,我的見解仍然不變。”白羅說:“你可能不會知道,她是使用她的灰色腦細胞的。”

  “真是道地的女人。說起話來柔柔嬌嬌的,你也喜歡那種女人吧?赫丘裡伯父。”

  “差多了。”我說:“白羅喜歡的是高大而大方的女人。”

  “黑斯廷斯,你打算搶在我前面替你脫罪嗎?茱蒂絲,你爸爸當年喜歡褐色頭發的女人。為此不曉得惹出了多少次麻煩呢。”

  茱蒂絲露出小孩似的笑容面向我們。“二位一唱一和,真好笑。”

  茱蒂絲向門那邊走過去了,我也站起身來。

  “得了,在晚飯以前,沖一沖涼去吧。”

  白羅按下設在伸手可及之處的小電鈴,不一會兒,他的男僕人進入裡面來。意外地,那是我不認識的男人。

  “咦?喬治呢?”

  白羅的男僕喬治,伺候他已經好多年了。

  “回他故鄉去了,因他父親生病。大概不久會回來這裡的,在這以前……”白羅向新的男僕微笑:“目前由這位卡狄斯照料我。”

  卡狄斯禮貌地微笑。他是個表情笨拙、愚蠢的彪形大漢。

  要步出房門時,發覺白羅正把那份手記放進剛才那個箱子裡上鎖。

  我抱著混亂的頭,回到對面的我的房間。

第四章

  那一天晚上,我懷著世上的一切,全部都忽然變成不是現實的心情,下了樓去吃晚飯。

  正在換衣服時,認為這可能全部都是白羅的空思夢想的疑問,從腦際掠過一、兩次。再怎麼說,他已上了相當年紀,而且嚴重地損失了健康。他自信聰明依舊,但是實際上果真如此?他曾經犧牲一生,偵破許多案件,建了不少功勞。結果,即使空穴來風地把不會發生的凶案,作可能會發生的大膽假設,也不必那般大驚小怪才對。可能是在健康上被奪去了行動的自由,而使他焦躁不安也不一定。而比這更能設想的是,由他自己想出新的緝凶的事呵。願望--這是有充分理由的神經衰弱!他選出幾則曾刊載於報紙上的案件,竟任意製造不會發生的案件……製造躲在案件背後的幻想中的人物,塑造一個發瘋的大規模殺人的兇手。也許,葉撒林頓太太真的殺了丈夫,那個農夫真的開槍殺死了太太吧!年輕的小姐可能使姑媽服下過量的嗎啡吧,那位揚言殺夫的太太,可能是真的採取行動,殺死丈夫,而腦筋古怪的老處女,可能如她所自白,真的犯了殺人罪。總而言之,此一連串的謀殺案,正和表露于表面的完全一樣啊!

  對于這個見解(頗具常識的見解)所提的反證,只有我寄于白羅的洞察力那種無法擺脫的依賴而已。

  殺人計畫一切准備就緒了……白羅這樣說。也就是說,這個史泰爾茲莊,就要再度成為謀殺案的舞臺了。

  或許時間會證明他的想法是不是正確。可是,萬一正確,我們自有事前採取必要措施,以防止其發生的義務。

  還有,白羅和我不同,他已知道兇手的來源。

  越想越惱!何不乾脆說給我知道。可恨的白羅!你要求我協助,卻不把秘密向我吐露!

  為什麼呢?不錯,白羅有他的理由--簡直是估計錯誤的理由!我已聽膩了他以我的“會說話的臉”所造成的無聊、笑話!要保守秘密的本領,我絕對不輸給任何人的啊!我天性爽直,任何人都能從我臉上讀出我心裡所隱藏的秘密,白羅在很早以前便主張這種具有侮辱性的信念。然而有時候卻說那是比什麼都討厭欺騙的一種高貴而正直的性格使然,以緩和對我的打擊!

  的確是的,如果這一回只不過是白羅的假設,那就容易解釋他為什麼要三緘其口了。

  在尚未理個結論來的時候,鑼聲已響了,我以拋棄先入為主的觀念,瞪大眼睛嚴加監視,推測白羅所提起的X的一念,下樓到餐廳去。

  姑且一口咬定白羅所說的是事實吧。那麼,此刻正有一個曾經殺過五個人的人物,逍遙於這個屋頂下,而現在他又為了重施故技而有萬全的准備,幾乎無懈可擊。

  尚未到餐廳之前,在客廳透過介紹,見了柯露小姐和阿拉頓陸軍少校。柯露小姐約三十三、四歲,身材修長,頗具姿色。至於阿拉頓少校,一眼就感到討厭。臉曬得很黑,肩膀寬寬的,四十歲出頭的美男子。看他滔滔不絕說個不停。但是話裡幾乎包含雙重意思,看他也許是過著放蕩的生活吧,小腹已經鬆弛了,也可能是飽食終日,賭喝,還有見色而神魂顛倒的傢伙。

  依我所察,賴特雷爾上校對于阿拉頓既沒有多大好感,而波德·卡林頓也採取疏遠的態度。可是他偏偏受女士們的歡迎。賴特雷爾太太手足舞蹈地和他喋喋不休,而阿拉頓卻不隱瞞那漠不經心的態度,不耐煩地恭維著她。連茱蒂絲似乎也流露出和他一起就多麼快樂的神情,比往常說得更多,使我感到焦慮不安。這種低級之類的男人,竟使最高級之類的女性高興,獲得青睞,是我多少年來解答不出來的謎。一眼可以看出他是一個沒出息的浪子--我這樣說,凡是男人,十之八九必定會同意我的意見。可是,十個女性之中,必有九個,不!怕是有十個都會被他迷住。

  大家就坐。白色黏黏像個湯似的液體,排在各人面前時,我把視線一面徘徊於餐桌上,一面試圖歸納各種可能性來。

  白羅的話如果沒有錯,而且他的腦子要是真的還那麼明晰而沒有衰退,那麼,在座其中,某一個人就是危險透頂的殺人兇手呵--甚至,該人物可能也是一個精神失常的人!

  白羅雖然沒有告訴我,但我可以推測那個X的人物,必定是個男人,那麼,難以猜想的男人,到底是哪一個男人呢?絕對不會是賴特雷爾上校。這一點,憑他的優柔寡斷,與經常可以看到的有氣無力,就不難判斷。會是手拿望遠鏡的諾頓嗎?諾頓表面上是個逗人喜歡,沒有出息而消極的男人。不用說,殺人兇手之中,有很多是慎重而不受人注目的--也就是這樣,他才憑藉殺人的手段來主張自己的。因為他常為了被忽視而懷恨啊!或許諾頓可能是這一類的殺人兇手。可是,他是一個愛好小鳥的人。我一向深信,凡是愛好自然的人,可以證明是個身心健全的人。

  那麼,波德·卡林頓呢?這位馳名世界的傑出運動家,也是行政官,人人愛戴,人人尊敬的人物。不成問題。富蘭克林博士也可以免了這個懷疑。因為我知道茱蒂絲尊敬他,對他的評價頗高。

  其次是阿拉頓少校。我慢慢咀嚼,從容地評定。所謂喪心病狂的傢伙,指的可能就是這種男人!這種男人說不定會向自己的祖母騙錢。然而卻以極為淺薄的魅力,粉飾外表。此刻他正在洋洋得意地渲染他的失敗之談--自己扮成丑角,恬不知恥地插科打諢,贏了大家的笑聲。

  如果阿拉頓是X,他的行兇目的必定是在某種利益無疑。

  可是,白羅並沒有明確地指出X是男性。也有柯露小姐的可能。我這樣忖度。很明顯的,她是個心神不鎮定,舉止慌張的神經質美女,具捕風捉影,看到繩子就會怕蛇的那種風趣。但是,無論從哪一個角度,看起來都很正常。晚飯席上的女性,只有她、賴特雷爾太太和茱蒂絲三個人。富蘭克林太太在二樓的房間裡吃晚飯,而身邊那位護士,要等到我們吃完才下樓來吃。

  吃完晚飯,我站在客廳窗子旁邊,一面望著院子,一面回想起褐色頭發的年輕的馨西雅.瑪特克從草坪那邊奔跑過來那時候的一幕往事,身上一襲潔白制服的她,是多麼迷人呵……

  “怎麼樣了?”茱蒂絲忽然問我。

  我頗感驚愕。“怎麼樣了?你這是什麼意思?”

  “今晚的爸從頭到尾整個都很奇怪哪。吃晚飯時幹麼?老是盯住大家看。”

  我愣住了。因為我沒有想到我竟為了思索某事而出神,甚至把它流露於態度上啊。

  “是嗎?我是在發思古之幽情呀,可能是在看著鬼魂吧。”

  “對了,聽說爸爸年輕時曾住在這幢房子,是不是?有一個上了年紀的女人在這裡被害死,對嗎?”

  “被人毒害的,毒藥是馬錢子鹼。”

  “是怎樣的一個人呢?好人?還是討厭的人?”

  對她所問的這句話,我思索了一會兒。

  “一個和藹可親的人,”我猶豫了一下,繼續說:“是一個慷慨而樂善好施的人。曾經為慈善事業捐獻很多錢。”

  “哦--原來是那種意義的慷慨、樂善好施。”

  茱蒂絲的聲音略帶一點輕蔑。然後馬上又提出一個奇怪的問題。

  “住在這裡的每一個人是不是都幸福?”

  不,並不幸福,至少我是知道的。我慢慢地說:“不幸福。”

  “為什麼?”

  “因為大家都像是囚犯的心情啊。掌握著總財產的是殷格索普夫人--她把財產一點點地施捨給大家,卻讓名義上的子女們無法享受自己的生活。”

  我知道茱蒂絲忽然喘了一口氣,而挽著我胳膊的手也重了。

  “太過分了。那是權力的濫用呀!不行,不能容許這樣做。一個老人或病人,不該掌握干擾健康人的生活那種權力!把他們束縛,使他們焦慮不安,浪費可以盡量利用的力與能--世上竟有這種需要。這叫做專橫!”

  “這……並不……”我冷漠地說:“這不僅限於老人。”

  “我知道你的意思,爸,您認為年輕人才是專橫吧。也許您說的對,但是我們的專橫卻是幹淨俐落的。至少,我們只是作作自己想要做的事而已,既不希望連他人也依我的願望行事,而且從沒想到要把別人當奴隸看待呢。”

  “不,你們年輕人一看到有礙手礙腳的傢伙,會無動於衷地把他擺平哪。”

  茱蒂絲用力抓我的手。“請您別說得那樣殘酷了!我並沒有把人擺平得那麼厲害呀!而且,爸爸連生活方式也沒有給我指導過,孩子們認為這是慶幸的。”

  “可是,以我來說,”我坦率地說:“雖然沒有指導果你,但是卻受媽指責,說什麼失敗是個教訓呢。”

  茱蒂絲又很快地擰了我的胳膊。她說:“我知道的,可是爸爸,是不是要像老母雞那樣把我們的事叫叫嚷嚷的?我討厭叫嚷!無法忍受。不過,前途未可衡量的人生,就要為已經沒有用的人生犧牲的那種無聊,爸爸,您當可以瞭解吧?”

  “有時候是這樣的。但大可不必因而訴諸於極端的手段……只要遠離一點就得了。”

  “是啊,不過,是不是真的這樣就行?”

  茱蒂絲說得太激動了,使我暗吃一驚,偏過頭去望她的臉。天色暗了,看不大清楚她的表情。她繼續說,但是聲音很低很紊亂。“有不少真令人難懂的事--金錢啦,責任感啦,不願傷害心地善良的人啦--多得很呢。而且其中也有喪心病狂的人--他懂得如何玩弄那種心情的方法。那種人--那種人和吸血的螞蟥一樣!”

  “茱蒂絲!”我為她那流露於談吐間的憤怒而驚訝。

  他可能發覺說話過分興奮,很快地笑一笑,放開挽著我胳膊上的手。

  “我說得那樣過分嗎?遇到這種問題,我總是不由得會光火的。我知道有這樣的例子,有一個無血無淚的老人,無巧不成書,也有一個很勇敢的女人--她擺脫束縛,解救了她自己所愛的那些人,但是社會卻把她當作瘋子看待。瘋子?我說再沒有這樣正常的行為,甚至,再沒有這樣果敢的行為!”

  可怕的不安從腦際掠過去。最近,好像是在哪裡聽過相似的話。

  “茱蒂絲!你說的是哪一個案件?”

  “不,那是爸不認識的人,是富蘭克林大夫的熟人。是名叫李芝費特的老伯。他雖然是大富翁,卻讓女兒們在餓死的邊緣掙紮--不讓她們見任何人,而且也不准她們踏出家門一步。真可以說是神經失常,但是據說,醫學上卻不能這樣說。”

  “然後,最大的女兒就把那個老頭殺死了?”

  “爸也在報紙上看過這條新聞嗎?社會上可能會說這是殺人,但是她卻並不為個人圖利啊。因為瑪嘉麗.李芝費特在行兇後逕往警察局自首呢。我認為她很勇敢。我就絕不會那麼勇敢了。”

  “你是指投案自首的勇敢?或是指殺人的勇敢?”

  “兩者都是。”

  “聽你這麼說,我才松了一口氣。”我板著臉孔繼續說:“但是你說的有時候也准許殺人這句話,聽起來可不是味道。”我頓了一下,然後再補充一句:“富蘭克林大夫有什麼看法?”

  “他說這是理所當然的報應,爸,也有應當被殺害的人呢。”

  “這樣不行,茱蒂絲,不能這樣說。這種看法你是從哪兒學來的?”

  “向每一個人學的。”

  “告訴你,那是有害無益的歪理啊。”“我知道,我們談別的吧。”茱蒂絲稍微猶豫了一下。“老實說,我是帶來富蘭克林太太的口信給您的。她說要看看爸爸,如果不礙事,是不是可以到她寢室走一趟?”

  “可以啊,我很高興去拜訪她。看她連晚飯也無法下樓來吃,大概很不舒服吧?怪可憐的。”

  “沒什麼大不了。”茱蒂絲冷漠地說:“還不是喜歡小題大作而已。”

  年輕人是多麼無情的呵。

第五章

  我只見過那位富蘭克林太太一次面罷了。年紀差不多三十左右--也許可以拿她來形容聖母型的女性吧。大大的褐色眼睛,中分的頭發,長長的臉是那樣溫和。纖細的身材,及幾乎透明的令人有弱不禁風之感的皮膚。

  她把上身緊貼在襯墊,躺在沙發兼用的床上,身穿一襲白色與淡藍的優雅的化裝服。

  富蘭克林與波德·卡林頓也在座,喝著咖啡。富蘭克林太太微笑著,伸出手來歡迎我。

  “歡迎大駕光臨,黑斯廷斯上尉。這對茱蒂絲是有益的,看她工作太過分勤勉了。”

  “還好,我看她蠻快樂的。”

  巴巴拉.富蘭克林噗嗤一聲。“是啊,得天獨厚的茱蒂絲,真令人羡慕。茱蒂絲絕不會知道,身體孱弱是什麼滋味呢。可不是嗎?護士小姐?對了,我來介紹,這位是護士顧蕾絲小姐。她太好了。沒有她,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她給我的照料,像照料嬰兒似的,無微不至。”

  顧蕾絲的身材修長,氣色很好,褐色的頭發,她的頭,型態太美妙了。我發覺她的手又長又白--是在醫院上班的護士罕見的手。不大喜歡說話,偶爾也有不理不睬的時候。現在她也是一句話不說,只是輕輕地點頭而已。

  “不過,真是的,”富蘭克林太太繼續說:“約翰派給令媛的工作也太多了,忙得太過分了。他是一個最會把人當奴隸驅使的人。你是奴隸的主人吧,約翰?”

  約翰·富蘭克林站在窗邊望著外面。然後一面低聲地吹著口哨,一面玩弄口袋裡的銅板叮當叮當作響。太太的一聲,使他有點驚訝。

  “你說什麼?巴巴拉。”

  “我正在說,你派給茱蒂絲的工作那麼多,真是太過分了。現在,黑斯廷斯上尉也來了,我倆正要商量設法別讓她那麼忙。”

  玩笑可不是富蘭克林博士所擅長的。臉上泛起曖昧與困惑的表情,他把像是尋求答案似的視線朝向茱蒂絲。喃喃著說:“工作要是太多的話,可要告訴我一聲。”

  茱蒂絲說:“各位,這是玩笑嘛。提起工作,我正要請教,就是那第二個玻璃片的染色--諾,另一張那邊的--。”

  富蘭克林博士興奮地插嘴說:“嗯,對了。要是你不介意的話,我們就到研究室去看看吧。不仔細查證的話--”

  他倆還說了些什麼,便走出房間。

  巴巴拉.富蘭克林又靠在襯墊,歎了一聲。顧蕾絲護士冷不防說:“會驅使奴隸的倒是黑斯廷斯小姐呀!”說得多麼不稱心。

  富蘭克林太太又長歎了一聲,嘟喃著說:“我覺得我一無是處,當然,我應該對約翰的工作有更多興趣才對,但是,心有餘而力卻不足。也許是我不行,不過--”

  站在火爐旁邊的波德·卡林頓滿不在乎地打斷了話頭。“說什麼無聊的話嘛,巴巴拉。你這樣就行了。不必悶悶不樂。”

  “是呀!不過,威廉,無論如何,我總是會悶悶不樂地想不開哪。對自己也感到討厭了。一切的一切--無法擺脫的心情啊--一切都令人那樣不快。土撥鼠啦,鼷鼠啦,哦,討厭--那些東西!”她在發抖。“我知道我多麼愚蠢,不過,我本來就是傻瓜嘛。看到那些東西就會不舒服,我的幻想裡盡是些美麗而快樂的東西--小鳥啦,花啦,玩得天真的小孩啦。你能瞭解我吧?威廉。”

  他走近夫人身邊,握了夫人身出來的那只像是有話傾訴的手。俯視著夫人的他,和往常不同,恰似少女典雅的風采,這是不由得令人感動的情景--因為波德·卡林頓本來是個男人中的男人呀。

  “你仍然和十七歲那時候一樣,一點都沒有變,巴巴拉,你可記得你家裡的花園房子,小鳥,和那些椰子樹嗎?”

  他把頭轉向我這邊來,“我和巴巴拉是青梅竹馬呢。”

  “什麼,青梅竹馬!”巴巴拉說。

  “嗯,雖說我們的歲數相差十五歲以上,可是,當我是青年的時候,曾經和幼小的你玩過的。我讓你騎在我的脖子上,然後不曉得經過幾年回來一看,你已經是一位窈窕淑女了。這是你初出茅廬在社交界登場的時候,還有,我也帶你去高爾夫球場,教你如何學會高爾夫球的。你還記得吧?”

  “威廉,你說,我還會忘記嗎?”

  “我的一家人就住在這附近。”她向我說明:“威廉常到拿頓那位他的伯父伊維亞拉特爵爺的公館來小住幾天呢。”

  “那是一個寬敞得像是個墳場似的宅第--不,現在依舊。”波德·卡林頓繼續說:“我曾想過,要把那種地方整理到能夠住下去,根本就太沒有道理。”

  “不,威廉,沒有這回事,一定可以整理成很理想的房子!”“是嗎?可是糟糕的是我卻沒有好主意呢。浴室,坐起來舒舒服服的椅子--我所幻想得出來的,頂多這些而已。這一點無論如何非請一位女士幫忙不可。”

  “所以說,我不是說過我願意去幫忙嘛,我說話算話。真是的。”

  威廉爵爺疑惑地望著顧蕾絲護士那邊。

  “如果不妨礙身體,我可以用車子送她過去,護士小姐,你說可以嗎?”

  “不要緊的,威廉爵爺。這樣可不是有益身體嗎?當然,請你小心,不讓她疲勞過度。”

  “好!那就一言為定,今晚上好好睡覺,祝你明天精神愉快。”

  我們二人向富蘭克林太太道過晚安,一起走出房間。在步下樓梯,波德·卡林頓心中不悅地說:“你一定想像不到十七歲的巴巴拉是多麼漂亮吧。當時,我剛從緬甸回來--我在那裡喪妻。這樣說可有點……說實在的,我的心全給巴巴拉迷住了。經過了三、四年,巴巴拉和富蘭克林結婚了。我想她的婚姻生活大概不會美滿的。原因可能是她的體弱多病。可是那個男人既不瞭解巴巴拉,也不承認她的好處。而且巴巴拉又是個感受性很強的女人,所謂體弱多病,有時候是神經性的。如果多多照料她,盡量使她快樂,她必定可以改變得判若兩人哪!可是,那個庸醫,他的趣味全在試管和西非的土著與文化。”波德·卡林頓氣憤憤地說。

  我想,他的話也有一理。可是,想不到波德·卡林頓卻為富蘭克林太太的美色所顛倒。她的美麗有如一碰就壞的巧克力糖盒子,但她畢竟是個病弱的女人。另一方面,波德·卡林頓是個朝氣蓬勃,充滿活力的青年。對於神經質的半病人來說照理應該徒然感到焦急才對。可是,少女時代的巴巴拉.富蘭克林想必是漂亮,而且大多數的男人,尤其是對於有氣質的男人如波德·卡林頓者,可能忘不了當年的印象。

  到了樓下,拉特雷爾太太毫不遲疑地邀我打橋牌。我說要去看看白羅,婉謝她的雅意。

  白羅已經上床了,卡狄斯為整理房間忙得團團轉,一會兒,關好了門走出去。

  “白羅,我真拿你沒辦法。你那令人討厭的隱藏王牌的毛病,真的本性難改嗎?害得我慘了,為了要查出X其人,白白浪費了整個晚上。”

  “那你一定是處於稍微茫然自失的狀態不會錯。看到你那個模樣,有沒有人向你問長問短的?”

  我想起茱蒂絲的一問,稍覺臉紅。看情形,白羅可能在觀察我的動靜。從他唇上看出他露出有點心術不正的微笑。但是,他卻只說:“那麼,有關X的真面目,你有什麼結論?”

  “如果給我猜對了,你是不是願意告訴我?”

  “那不能說的。”

  我目不轉睛地瞪住他的臉。

  “據我所推測,諾頓就是--”

  白羅的表情依然不變。

  “話雖這樣說,但是並沒有可以作為判斷的材料。只是我覺得他比誰都有X的嫌疑而已。況且那個人,諾,一點都不受人注目哪。我認為我們所要找的殺人兇手,一定是不受注目的人物。”

  “正是。可是,不受人注目這一點,除了你所猜想的之外,還包含其他意義。”

  “這是什麼意思?”

  “譬如說,你可以揣測,假設有一個惡行惡相的外鄉人,在發生命案的數周以前,忽然沒有什麼理由地闖進來。這就當然會惹人注目呢。他本人會釣釣魚,作些無害的消遣,佯裝不讓任何人起疑,這樣可不是比較方便嗎?”

  “或者是他可以觀察些鳥類。正是,我所說的正就是這一點。”

  “另一面,要是殺人兇手本來就是個惹人注目的人物,那不是方便的嗎?也就是說,屠夫或什麼的。這就占了很大的便宜,因為有誰會介意屠夫身上的血跡!”

  “沒那麼容易,如果那個屠夫為了要掌握殺害麵包店老闆的機會而化裝成肉店老闆的話,那就非不不小心不可呀!”

  我仔細打量白羅的表情,我覺得或許白羅這句話裡頭含有一個啟示。果真如此的話,我覺得他所指的似乎是賴特雷爾上校。上校可能是為了要掌握殺害房客其中之一的機會,這才藉口經營高級公寓,用來掩護。

  白羅慢慢地搖著頭說:“任你看我的臉,也不會找到答案的。”

  “你這個人倒是一個會叫人急死的專家。”我一面說一面歎了一聲。“無論如何,我所懷疑的並不是諾頓一個人,那位名叫阿拉頓的男人怎麼樣呢?”

  “你不喜歡那個人吧?”白羅的表情依然無動於衷。

  “正是。我不喜歡。”

  “原來如此,你認為他是個所謂天性惡劣的傢伙?”

  “正是,你沒同感嗎?”

  “我也這麼想,不過……”白羅慢慢地說:“對于女士們,他的人緣卻很好。”

  我加重輕蔑的語氣說:“女人為什麼都是那樣傻呢?那個傢伙到底有什麼好處。”

  “誰也不知道,可是,此例由來已久,墮落的男人--女人總是會為這種男人傾心的。”

  “可是,為什麼呢?”

  白羅聳聳肩說:“也許有我們所不明白的好處吧。”“這個好處在什麼地方呢?”

  “危險,大概可以這樣說--任何人都想在生活中危險的滋味。有的人從書本體會到;有的人從電影裡看到它;但千真萬確的是--人類的本性總是對太安全的事,會感到討厭。男人會在各種領域發現危險--而女人差不多到頭來會在男女之間尋求危險。所以說,女人可能喜歡隱藏著如狼似虎的危險重重的男人吧,隱藏著爪牙,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撲過來的男人。而對于可能成為善良而溫和的丈夫那種斯文的男人,女人總是不屑一顧的。”

  我憂郁地沈默片刻,探索這個問題。可是,終於又回到前一個問題來。

  “白羅,要查出X的廬山真面目,對我來說易如反掌。只要想盡辦法,找出和那些人都是熟人的該人物就行了。諾,就是和你所說的五個命案的關系人熟悉的那個人物。”

  我洋洋得意的說出我的看法,但是白羅只是以輕蔑的眼光望著我。

  “黑斯廷斯,我之所以叫你到這裡來,主要不是要看你笨頭笨腦,淌著汗水循著我走過的路走的,而且,我得先告訴你,事情棘手的程度,可不如你所想像的那樣簡單呢。在這五個謀殺案,有四個發生於本州。現在聚首於這屋頂下的人,都是誰也不侵犯誰地住在這裡,可不是陌生人的群集。這裡也不是普通意義的旅社。拉特雷爾伉儷在這個地方土生土長,只因為生計有點不如意,所以,才買下這幢房子,孤注一擲地開始做起生意來了。客人只限于他們夫婦的熟人,或經熟人介紹的那些人。富蘭克林伉儷是准男爵威廉所推薦的。這一次由富蘭克林邀請諾頓來,恐怕連柯露小姐也是富蘭克林伉儷請來的吧。也就是說,和房客之一熟悉的某特定人物,也就是全部房客所熟悉之人物的可能性很大。這也就是說,X無拘無束地潛進過去犯罪事實最受人知道的土地來,當不至於有什麼奇怪才對呀。我們就試以農夫被謀殺的案件為例來說吧。發生命案的村子,離波德·卡林頓他的伯父宅第並不很遠。而且富蘭克林太太一家也住在那個村莊附近。村子裡的旅社有旅客進出。富蘭克林太太家族中之友人某某,常投宿那家旅社。富蘭克林本身也投宿過。諾頓和柯露小姐也許曾經投宿過,不,恐怕是一定投宿過的。

  “不行,喂,求求你,請不要吹毛求疵,把我連你也得隱瞞的秘密,冒失地給挖出來。”

  “真是無聊。聽你的口氣好像是說我一定會把秘密給漏出去似的。白羅,你說我有會說話的臉,這種玩笑,我已經聽膩了,連笑也笑不出來啊。”

  白羅心平氣和地說:“你認為只有這個理由?難道你還覺察不出來,一旦你知道秘密以後,可能會災禍臨頭這件事嗎?你還不瞭解我為了保護你的安全而費去多大心思?”

  我目瞪口呆地望著白羅。直到現在,我從未以這個觀點觀察事態啊。可是,他說的對。如果讓已經漂漂亮亮--以兇手來說,既不受嫌疑--幹下了五件命案的狡猾的殺人兇手覺察出正有人追蹤他的臭跡時,對於追蹤者是非常危險的事實。

  我加重了語氣說:“不過,果真如此的話,你的處境也是危險的,白羅。”

  白羅很吃力地移動不能自由活動的身體,擺出一副傲然自大的姿勢。

  “那種事我已經司空見慣的了,你看我雖然這樣,還會保護我身體。而且,我不是有一頭忠實的守門狗保護著我嗎?能幹、誠實的黑斯廷斯!”

第六章

  早睡早起,也是白羅養病的信條之一。因此,我向他告辭走出房間,讓他早一點睡覺。在要下樓的半路上,站著和男僕卡狄斯聊了一會兒。

  卡狄斯雖然感覺遲鈍,領悟力雖然不好,卻是一個可以信賴的能幹的男僕。據說,自從白羅從埃及回國以來,一直侍候他至今。據卡狄斯說,白羅的健康差強人意,時常發生危險的心髒病,這兩、三個月來,心髒衰弱不堪,像是引擎越來越不行一樣。

  白羅的輝煌人生的確是多采多姿的,盡管如此,仍然一步一步地向終局後退,依然勇敢地奮鬥不息,一想到這位老朋友,使我悲從中來!帶病的身體奪去了他的行動自由,即使病衰,他依然有不屈不撓的精神支撐著他,與賭其一生的事業搏鬥。

  我帶著悲戚的心情下了樓。實在無法想像沒有白羅存在的生活……

  在客廳,橋牌正好打完三回合勝負,他們邀我參加下一個回合的勝負。我心想或許可以藉此解悶,所以也就答應了下來。波德·卡林頓退出去,我、諾頓與賴特雷爾上校伉儷各就各位。

  “諾頓先生,”賴特雷爾太太說:“你和我搭檔好嗎?我們搭檔很順利嘛。”

  諾頓露出和藹可親的微笑,但是卻小聲地說:“好的,不過還是抽簽決定比較好……尊意如何?”

  賴特雷爾太太雖然同意,卻是有點不高興。

  抽簽的結果,我和諾頓搭檔,迎戰賴特雷爾伉儷。這可能使賴特雷爾太太很不稱心的樣子,看她咬緊嘴唇,而就在這個時候,往常的嬌媚與愛爾蘭鄉音也銷聲匿跡了片刻。

  不久我終於知道中理由了。後來我常常和賴特雷爾上校打過橋牌,他打得並不那麼差。既不高明,也不很笨,不過,令人討厭的是他卻有健忘的毛病,所以屢次出了不應該有的重大失誤。可是,如果和太座搭檔,那就更是慘不忍睹,簡直是接二連三地出現失誤。連旁觀者也可以看出,他在太太面前竟那麼戰戰兢兢,失誤竟比平常多了三倍之多。賴特雷爾太太玩得非常好。可是,玩起牌來,她卻不是一個令人愉快的對手。一遇良機,心狠手辣不算,要是對方稍有不留心,她就滿不在乎地忽視規則,甚至在遇到己方較方便時,她會抬出規則作為擋箭牌。論到她偷看對方牌的技術,她可以說已經達到高手的水準。總而言之,為了達到勝利的目的,她是不擇任何手段的。

  還有,潑辣無比,我很快地能夠瞭解白羅所說的含意。橋牌一開始,她很快地已經失去自製,丈夫一有失誤,她便不客氣地開口大罵。我和諾頓都覺得無法待下去,好不容易打了三回合,才禁不住暗暗從心裡松了一口氣。

  我藉時間不早為理由,婉拒了下一回合的勝負。

  走出了客廳,諾頓有點輕率地邊走邊吐露起心情來。

  “黑斯廷斯,真令人怒上心頭。看到上校的窘態,我越想越生氣。可是,上校竟然乖得像一隻羊!嗚呼,那位動輒厲聲叱斥的駐印度陸軍上校閣下的威風到哪兒去了!”

  “噓!”諾頓的聲音不小心地便高了,我怕被賴特雷爾上校聽到,所以,不得不提醒他。

  “哦……但是太不成體統了。”

  我也滿懷感喟地說:“有一天即使上校啟開戰端,也不會理虧。”

  諾頓搖著頭說:“他不會的,他只有被牽著鼻子走的份兒。在未進棺材之前,他要不是撚撚鬍子,提心吊膽地說:“對呀!你,哦,不是呀!你,對不起,對不起!”才怪哪。縱令他有意主張自己,也幹不下來呀!”

  我覺得也許正如諾頓所說,所以只好悲戚地搖頭。

  我們在大廳停住了腳。發覺通往院子的那扇側門打開著,有風打從那裡吹進來。

  “把那扇門關好可不是好一點?”我說。

  諾頓一瞬間躊躇了一會兒說:“是啊,不過--外面好像還有人。”

  忽然,一抹疑念掠過我的心頭。

  “是誰呢?外面的人!”

  “是令媛,還有是……阿拉頓。”

  諾頓故作若無其事地說。由於剛才白羅所說的話,使得我忽然感到不安。

  茱蒂絲與--阿拉頓。茱蒂絲。聰明、冷靜如茱蒂絲,絕不會傾心於那一類男人才對。茱蒂絲必能看穿他的本性才對呀。

  我一面換睡衣,一面反覆說給自己聽,可是,莫名其妙的不安,老是無法遠離心頭。這天晚上輾輾轉轉,睡不著覺。

  深夜的煩惱一向都會被誇張的,絕望感與喪失感活生生地侵襲全身,要是妻健在--我曾有一段很長時間全憑內子的判斷力過來的。對于孩子,內子是良母,是一個賢慧的母親呵。

  失去了賢妻的我,此刻止感軟綿綿地癱瘓,哀愁籠罩全身。如今,孩子們的安全與幸福,一切落在我身上。我果真能挑得起它嗎?多麼可悲呵。我不是一個機警的人,曾犯過錯,也不幸地失敗過。如果再糟蹋了茱蒂絲能抓住幸福的機會;萬一茱蒂絲身上--

  我忍受不了這個煎熬,終於點亮燈,起床。

  我下了床,走到洗臉台,把裝阿司匹靈藥片的瓶子拿在前面,不知所以然來。

  不,要不是比阿司匹靈更強力的就沒有效。白羅身上可能有安眠藥。我穿過走廊,站在他的房間門口前,躊躇了一會兒。實在不忍心打擾年邁的朋友安眠。

  正在猶豫不決時,忽然腳步聲近了,我回過頭去看,因為燈光昏暗,在尚未接近以前,無法看清來人是誰,等到看清楚阿拉頓在走廊上朝這邊走過來時,一瞬間,全身都僵硬了。他獨自在笑,那副笑臉,使我感到非常厭惡。

  他挨近我身邊,把眉頭揚了一揚,說:“嗯,黑斯廷斯,還沒睡嗎?”

  “睡不著覺。”我不耐煩地說。

  “只是這樣嗎?我有很好的藥可以給你吃,請你到我房間來吧。”

  希望多觀察這個人的好奇心,驅使我走進我房間隔壁的他的房間。

  “你也晚睡嘛。”我說。

  “我從來沒有早睡過的,外面有快樂的事時,我不能虛度良宵。”

  他笑出聲來了,他的笑容,使我很不開心。

  我跟在他後面進入浴室,他打開一個小櫥的門,從裡面拿出裝有藥片的瓶子。

  “來吧,這是安眠藥,可以睡得跟狗一樣甜--而且也可以帶給你愉快的夢。很有效。”

  聽到他的肉麻的聲音,使我感到輕微的詫異。這個男人是否習慣吃藥?我曖昧地問:“這--不會有危險吧?”

  “過多了,就有危險,因為這是巴比妥酸鹽,這一系列的安眠劑很有效。”他表露向是要把唇角吊起來似的令人不愉快的微笑。

  “聽說,沒有醫師的處方是買不到的,是嗎?”

  “是呀,反正你是買不到,這門路我比較熟。”

  “你認識葉撒林頓這個人嗎?”我知道我多麼笨,但還是貿然問他。

  我覺察到很快地已有了反應。他的眼睛流露了嚴肅而警惕的眼光。於是,說話的聲調和剛才顯然不同,故意裝腔,像是若無其事地說:“認識的,葉撒林頓,這個可憐的人。”看我不說一聲,他繼續說:“葉撒林頓也時常吃藥--不過,他吃得過多了。吃藥必須嚴守適量,可是他竟不遵守,胡亂得很。他太太運氣還不錯,要不是贏得陪審團的同情,難逃死刑命運。”

  他給我三個藥片,然後像是若無其事地問我:“你很熟悉葉撒林頓嗎?”

  看他模樣好像還要繼續說下去,但是卻一瞬間不知如何是好的樣子。終於輕輕一笑挪開了話題。

  “他很風趣,雖然談不上品行端正,但有時候也是個談得來的人。”

  我向他道了謝,回到房間。

  再度躺在床上,把燈關熄,我忽然想到我是不是做了一件傻事。

  因為我已經深信阿拉頓必定是X無疑。但是,我竟然讓他知道我的內心了呀!--

第七章

  在暢談生活于史泰爾茲莊的那段往事時,我的話總是不由得流於輕微的散漫。奈何一想起當時,那些一連串的會話……刻銘於我的意識中的那些暗示性言詞,與花言巧語……竟自然而然地會湧上心頭。

  暫且不談那是什麼,現實的,到這裡來首先知道的是赫丘裡。白羅的衰老,處於起居行動都不由自主的狀態。他說他的頭腦還是那麼機敏地發揮功能,這一點即使我毫不吝嗇地相信他,但是,裹住著他的肉體的殼,卻已令人非常擔心,使我立刻發覺我自己的任務,不得不必須比從前更採取行動性。也就是說,我是非作白羅的耳目不可。

  天氣好的日子,卡狄斯每天抱著白羅,小心翼翼地帶他到樓下去,放在那張事先准備好的輪椅上。然後,找個風所吹不到的院子的一角,把輪椅推到那邊去。天氣不好的日子,地點就改在客廳。

  無論他在什麼地方,總是有人挨近白羅的身邊來聊天的,但是卻不如由自己挑選到的饒舌的對象那樣稱心如意。現在的白羅,再也無法挑選說話的對象了。

  抵達史泰爾茲莊的第二天,我接受富蘭克林的招待,參觀了他那個位於院子一角落的古老的研究室。研究室擺設許多研究科學所需的粗糙,而且是暫時敷衍的設備。

  在這裡,我得交代清楚,我是一個全然不具備科學知識的人,所以,在說明富蘭克林博士的研究情形時,對於那些名詞術語,可能會受到受過教育的專家譏笑。

  我雖然外行,但所理解的範圍內,仍然可以知道富蘭克林博士正從事Physo-stigmaVenenisa亦即可以從卡巴豆獲取的各種生物鹼之實驗。我是在後來的某一天,聽到富蘭克林與白羅他倆之間的對話,才進一步解更詳細的。茱蒂絲雖然替我說明工作性質,我還是與熱心的年輕人一樣,不例外地幾乎全部聽不懂專門知識。從學術上的毒扁豆鹼、氧化毒扁豆鹼、依色林等生物鹼,再舉出若干如普洛斯的民(Prostibmin)啦、三基苯的三甲基的碳酸二甲酯等念起來令人結結巴巴的化學物質,以及可能是同一種東西,只是被發現的先後次序不同的物質的名稱。無論哪一種,全都不是我所能瞭解的,況且,當我問她那些東西對人類有什麼貢獻時,竟受到茱蒂絲的蔑視。再也沒有像這一問,更會惹那真的科學信徒不愉快的呵。茱蒂絲立刻以侮蔑的眼光瞥我一眼,然後又繼續說明冗長的學術上的知識。她說的大意是這樣的:西非有一不為人所知的土著,有能抗拒一種由一位熱心的人物裘丹博士所發現,而且也是不為世人所知的非常可怕的裘丹病的免疫性。這是一種非常罕見的熱帶性風土病,過去也有一、二個連白種人也罹患此病而被奪去了性命之例。

  我插嘴說不如發明能防止麻疹之並發症那一類的藥,豈不比較高明,結果,更使茱蒂絲為之憤怒。

  人類之所謂有達到之價值的目標,並不是要把恩惠施與人類,而是在於要擴大人類所具有的知識……茱蒂絲以憐憫與輕蔑的口氣加以說明。

  看看顯微鏡上的玻璃片,看看西非土著的照片(真有趣!),成為昏昏欲睡的鼷鼠所注目的目標,最後逃也似的迅速離開研究室。

  前面我已經說過,我是聽到富蘭克林與白羅的會話以後,才開始漸漸關心起這件事的。

  富蘭克林說:“白羅,這和你的工作有關。這是用來判斷正邪的豆。據說,可以憑此豆判斷有罪或無罪,西非的這一個部落的土著堅信這一點,不,他們曾經相信過,不過,最近他們已經學聰明瞭。過去,他們曾經相信吃了這些豆後,有罪者死,無罪者不死,嚴肅地嚼著豆子。”

  “結果都死了?”

  “不,不會全部都死。這一點,直到現在仍被蒙在鼓裡,有很多內情,我想可能是巫師所做的手腳,很顯然的,此豆有兩種,只因為非常相似,幾乎無法辨別而已。無論哪一種,均含有毒扁豆鹼和氧化毒扁豆鹼及其它物質。雖然可以從甲方的豆子使別種生物鹼離析,不,我想我是能夠做到的--然而此生物鹼卻具有將其他生物鹼之毒予以中和之作用。在一個秘密的儀式,到會的人常吃這一種類的豆,凡是吃過的人都不會罹患裘丹病的。這第三個物質對於肌肉組織有顯著影響,而且也不發生有害作用。這不是很有趣嗎?遺憾的是這種純粹的生物鹼卻不太穩定。不過,即使這樣,最近已經有研究的成果。但是我們希望能赴實地做更詳細的實驗。這是一項非完成不可的研究!無論付出多少代價,即使把靈魂給賣了,也不足惜。”他忽然停頓,露出苦笑,然後繼續說:“對不起,我盡是說自己的事。提起這個問題,我總是不知不覺地會入了迷呢。”

  “原來這樣,”白羅溫和地說:“要是真的能夠那麼容易的判斷有罪還是無罪,我的工作就輕松多了。啊!啊,如果有能替代卡巴豆來判斷正邪的人就好了。”

  “不過,問題並不是這樣就能解決。所謂有罪,或無罪,究竟指的是什麼而言呢?”

  “我認為這是沒有疑問之餘地的問題。”我插嘴說。

  富蘭克林把臉朝向我這邊。“什麼叫做惡,什麼叫做善呢?善惡的觀念是隨時代之進步而變化的,我們所要制裁的,恐怕是惡的觀念,同時也是美的觀念。本來嘛,制裁本身是沒什麼價值的。”

  “我不懂你的意思。”

  “那我只好解釋給你聽。假設有一個男人,他自認為將有無論獨裁者也好,高利貸也好,人口販子也好,凡是在道義上,能激起他憤怒的人給殺掉的權利吧。他將採取你認為是惡的行動。可是,他卻認為那種行為是善的。在這情況下,能夠判斷正邪的豆子,到底有什麼用處呢?”

  “不過,殺人照理應帶有犯罪意識才對?”

  “我也有很多真想把他們幹掉的人。”富蘭克林爽朗地說。

  “可不要以為我殺了那麼多人以後,會受到良心的苛責啊。這是我的見解,十個人中約有八個是應該被抹消才對的。沒有那些傢伙的社會,生活就更舒服了。”

  他站起身來,快活地吹著口哨,走出房間去。

  我疑惑地目送他的背影。但白羅的低沉笑聲,使我醒悟過來。

  “看他的臉,好像發現了蛇似的。讓我們祈禱,但願這位先生不會實踐他的理論。”

  “是啊,但是如果實踐的話呢?”

  我再三猶豫的結果,決定試探茱蒂絲對阿拉頓的真意。我認為有必要觀察她的反應。我很瞭解茱蒂絲,她能分辨是非,有能力自己照顧自己,照理應該不會為像阿拉頓那種男人不值一文的魅力所迷才對。我想,我之所以就那個問題和她談論的理由,只不過是希望確認那件事的真偽而已。

  不幸的,我竟無法達成我所期待的目的--大概是談論方式欠佳所致吧。年輕人最討厭的是受到長輩的忠告。我盡可能為若無其事地把話談得輕松一點而努力。可是,看情形,好像不很理想。

  茱蒂絲的臉忽然變色了。

  “謹防大色狼?……這是什麼話嘛,是不是做為一個父親的警告?”

  “不,茱蒂絲,不是這個意思。”

  “看情形,爸對阿拉頓少校好像沒有好感?”

  “直截了當地說,正是如此。我想連你也這樣想吧。”

  “哎呀,為什麼呢?”

  “也就是說,他不是不適合你所喜愛的那一類的男人嗎?”

  “我所喜歡那一類的?爸,您認為那是哪一類的?”

  茱蒂絲總是時常讓我驚惶,這時候也頗使我張惶失措。茱蒂絲彎著嘴唇,露出略帶輕蔑的微笑,望著我。

  “我知道爸對他是不懷好感的,可是,我對他卻有好感,他是個很風趣的人。”

  “果然,風趣,對了,大概這樣。”我盡力輕松地躲開。

  茱蒂絲從容地說:“他很迷人,凡是女人,都會這樣想的。當然,也許男人無法瞭解這一點。”

  “的確不懂,”我不悅地繼續說:“那天晚上,你和阿拉頓在院子裡……在那麼晚的時候。”

  她不讓我說完,以經起了一陣旋風了。

  “爸,請你不要那樣說吧,我已經長大了,我的事我會自己解決。我要怎麼做就怎麼做,我喜歡誰就和誰親密,爸沒有嘮叨的權利。再沒有比會管兒女生活的父母更令人生氣的。當然啦,我喜歡爸爸,不過我已經長大成人了,我有我的自由。”

  當我正在被不加思索說出來的話感到傷心,正不知如何回答時,茱蒂絲已經迅速離開這裡了。

  反效果帶來的傷心,使我頓感失望。

  正在沉思時,忽然聽到富蘭克林太太的護士的淘氣聲音,驚醒我的思維。“看你想些什麼想得發呆?黑斯廷斯上尉。”

  我毋寧可以說,由於有人打擾我反而轉悲為喜,把頭偏過去看。

  顧蕾絲護士漂亮極了。態度稍微有點戲謔,也稍微過份耍嬌,但個性卻是愉快的,也很聰明。

  此刻,她剛把富蘭克林太太帶到離研究室不遠的有陽光的地方。

  “太太對大夫的研究感到興趣嗎?”我問她。

  顧蕾絲護士輕蔑似的,抬起頭來。“太專門了,不是太太所能瞭解的。她腦筋本來就不很好嘛。可不是嗎?黑斯廷斯上尉。”

  “嗯,可能是的。”

  “要不是具備醫學常識的人,很不容易瞭解富蘭克林大夫所研究的事。大夫真是一個聰明的人。可以說是天才,但是卻落得……多可憐。”

  “可憐?”

  “是呀!常見之例。也就是說和不是結婚對象的女人結婚。你不是這樣想嗎?他倆志不同道也不合。”

  “據我所看,大夫很疼愛太太的樣子。對于太太,可以說體貼入微。”

  顧蕾絲護士笑了,笑聲有點不太愉快。“太太她的心裡有數!”

  “你的意思是就是說,她藉口生病?”我半信半疑地問。

  顧蕾絲護士笑著說:“什麼都隨心所欲的方法,真的如願以償了。狡猾的--那種女人多得很。自己的意見要是不受采納,她就軟綿綿地躺下來,瞌著眼皮,佯裝很不舒服似的,一副慘兮兮的可憐相。要不然就是來一個河東獅吼--不過,太太是可憐的。偶爾一個晚上睡不著覺,到了第二天早上,臉色蒼白,憔悴不堪呢。”

  “不過,是不是真的生病?”我有點詫異地問。

  顧蕾絲護士流露出不解的眼色瞥我一眼。然後冷淡地說:“是啊。”說完,冷不防轉變了話題。

  她問我第一次世界大戰當時,我是不是真的旅居于這個史泰爾茲莊。

  “是,真的。”

  她降低了聲音。“聽女說,有人在這裡被殺害,是嗎?聽說是一位上了年紀的女人?”

  “是呀。”

  “而且,那時候你也在這裡?”

  “嗯。”

  她有點發抖。“所以說嘛。”

  “所以說……咦?是什麼意思?”

  她斜著眼倏地觀察我一眼。“諾,就是這裡的氣氛啊。你沒有感到嗎?我是感到的,可以說是邪氣重重。”

  我無言,思索了一會兒。這個女人剛剛說的話可是事實?殺人……殺氣騰騰的殺意,即使在某一個地方發生過,難道會在那裡留下痕跡?即使經過漫長歲月,仍然會感到印象那樣強烈的痕跡嗎?這是講究迷信的人才說得出來的。難道說,史泰爾茲莊早年發生的命案,至今仍然陰魂不散?殺機在這幢房子,在這院子裡徨,漸漸明顯起來,終於到了在最後一幕,就要實行的時候了。那樣的殺機,至今仍然把大氣染得那麼濃厚嗎?

  顧蕾絲護士忽然開口,把我的思維給打斷。“從前,在我住的地方曾經發生過謀殺案。至今仍然不會忘記的。不只是我,任何人都無法忘記的。被害者是一位病人,我也被傳去作證。真的令人發瘋。對于年輕的女孩來說,真是令人討厭的回憶吧。”

  “也許這樣,我也有這種感覺,不過……”

  說到這裡,波德·卡林頓正好從房子的一角拐彎過來。

  他的豁達而明朗的性格,照例令人覺得以把陰森森的影子,和捉摸不定的不安,全給吹得煙消雲散了。總而言之,他是一個磊落、健全、健康--散發著快活與通情達理,可敬可愛的有信心的人物。

  “早安,黑斯廷斯,早安,護士小姐。太太呢?”

  “早安,威廉先生。太太在研究室旁邊的那棵山毛櫸樹下。”

  “富蘭克林是在研究室裡面嗎?”

  “是的,威廉先生,他跟黑斯廷斯小姐在一起。”

  “那位姑娘也是可憐的,為了那種無聊的工作竟關在裡面,糟蹋這樣一個美好的早晨!最好是由你提出抗議,黑斯廷斯。”

  顧蕾絲小姐急忙插嘴說:“不,黑斯廷斯小姐她感到滿足哪。她既喜歡那種工作,而大夫呢?要是沒有黑斯廷斯小節,他就束手無策。”

  “多麼沒出息的人。我如果有一個像茱蒂絲那樣可愛的秘書,我絕對不會老是看那土撥鼠的,我要望著秘書看個夠。”

  這個玩笑可能是茱蒂絲所討厭的,但是卻大受顧蕾絲護士歡迎,她捧腹大笑。

  “唉唷,威廉先生。可不能這樣說,誰都知道你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不過,富蘭克林大夫可真的很認真,腦子裡只曉得工作。”

  “可是,太太卻坐在可以監視先生的地方。她在吃醋吧。”波德·卡林頓爽朗地說。

  “一切都被你看穿了,威廉先生!”

  顧蕾絲護士對這種玩笑,可能感到興致勃勃。

  “我要去准備太太要吃的麥片牛奶了。”她無可奈何地說。

  顧蕾絲慢步走過去。波德·卡林頓目送她的背影說:“真是美人胚子。連頭發和牙齒也那樣漂亮。女人風韻十足,老是照顧病人的話,每天可能過得淡然乏味吧。很想讓那樣的姑娘有個更愜意的生活。”

  “很快可以找到好丈夫的。”我說。

  “但願如此。”

  他長歎了一聲,大概是想起了逝世的太太。這個想法忽然掠過我的心頭。不一會兒,他說:“我們一道去看看拿頓的公館如何?”

  “好,願意奉陪。我先去看看白羅有沒有事。”

  白羅用毛毯裹住身體,坐在涼台的椅子上。他勸我一定要去。

  “去吧!黑斯廷斯。一定要去看看。聽說,房子極盡富麗堂皇,不去看一次……”

  “我也很想去,但不忍心把你丟在這裡。”

  “我的忠實朋友!不行,你要跟威廉爺一道去,他是很富吸引力的人!”

  “一流人物。”我誠懇地說。

  白羅微笑了。“可不是嗎?我認為你和他應該很投機才對。”

  這一次短程的旅行,我玩得很高興。

  天氣晴朗--真是個美好的夏天--而且有幸和波德·卡林頓同路,使我更高興。

  他不但有個人上的吸引力,而且也有豐富的人生經驗,見聞頗廣,所以,和他交往再也找不到這樣優秀的人物。一路上,他說了很多在印度當行政長官那時候的事,以及東非土著的有趣的傳說,說來津津有味,使我聽得入神,把茱蒂絲的令人擔心的問題,和白羅說的意外的秘密所加於我身上的那種深刻的不安,都一股腦兒拋到九霄雲外了。

  看到他提起白羅的事那時候的態度,使我佩服得五體投地。他對于白羅的做人處事,抱很深刻的敬意。現在,白羅雖然病魔在身,但事,波德·卡林頓並不發一聲形式上的阿諛。他認為白羅走過的一生,它的本身便是一種寶貴的報酬,而且在它的回憶之中,照理應該可以發現滿足與自豪才對啊!

  “還有,”他說:“我可以打賭,他的頭腦還沒衰退,還很靈活呢。”

  “正是,你說的對。”我誠懇地說。

  “如果有人看他的四肢行動不便,就認定連腦筋也衰老的話,那就大錯特錯了。不能這樣說!即使上了年紀,腦筋的功能依然一樣,不會遲鈍的。如果想在赫丘裡·白羅面前圖謀殺人,我是不幹的,縱令處於現在那種模樣的時候。”

  “白羅一定可以查出來的。”我笑著說。

  “一點不錯,而且,無論如何,”他悲戚地說:“我自認不會順利。因為我不會計謀,也沒有耐心。要說是我真正殺人的話,頂多是一時偶發的。”

  “也許這樣的案子,最難抓到兇手。”

  “這就不知道了。要是我的話,怕是到處都是線索哪。還好,我不至於有犯罪的傾向。如果我有想要殺的人,那大概是會恐嚇人的傢伙。這種人可以說是頂風臭四十裡。我很早就認為那些專事恐嚇別人的傢伙是該殺的。你的見解呢?”

  我表示對他的見解有某種程度的共鳴。

  不久,一位元年輕的工程師出來打招呼,我們藉這個機會,參觀公館的改建工程。

  拿頓的這個公館,是都德王朝時代的建物,廂的部份事後來增建的。大概是在一八四○年,或在那個時代左右,設備了兩套舊式的浴室以來,既沒有改為現代化,也沒有改變它的外觀。據波德·卡林頓說,他的伯父很不喜歡與人來往,在這片廣大的公館一角過著像隱士般的生活。縱令這樣,對於波德·卡林頓和他的弟弟卻另眼看待,小學的時候,在嶽賴特爵爺的隱士傾向越發明顯為止之前,他都是在這裡度過假期的。

  嶽賴特爵爺一輩子過著獨身生活,只花用了龐大的收入之十分之一,所以,在他死後,雖然繳了遺產稅,波德·卡林頓仍然獲得龐大的財產。

  “不過,我是孤伶伶的。”他唉聲歎氣地說。

  我默默無言。因為太不幸的身世,使我無法用言語來表達我對他的同情。我也是孤獨的人。自從仙蒂拉先我而死,我以自己也死了一半的心情生活過來的。

  片刻之後,我有點結巴的,透露了心情的一部份。“嗯,我明白了,黑斯廷斯,可是,你有我所缺乏的東西。”

  年輕的妻,富於吸引力,也有教養,但是,她的身體卻流著被人詛咒的血!她的每一個親人都不例外地因酗酒而喪命,而連她也成了同一詛咒的犧牲者。結婚不到一年,她輸給誘惑,死於酒精中毒。波德·卡林頓並不責備妻子。因為他明白她無法抗拒遺傳的威力。

  妻子死後,他決定要過著孑然一身的生活。受到慘痛的經驗打擊之餘,使他下定決心不再考慮結婚。

  “光棍比較輕松。”他淡淡地說。

  “是的,或許會有這樣的心情--無論如何,在剛開始的時候。”

  “一切都那樣痛苦,未老先衰,而性情也變得那樣乖僻。”把短短的沈默夾在中間,他繼續說:“當然啦,我的決心也曾經動搖過,想再結婚,可是對象那個女人還很年輕,認為要使她被失去了人生的希望的男人束縛一生,覺得任性了一點。我們的年齡相差很多,她還是一個小孩子,非常可愛的一塵不染的女人。”

  他忽然停頓了一下,搖著頭。“那不是全憑對方的感情而定的嗎?”

  “我也不太清楚,黑斯廷斯。我不認為是這樣。她好像對我有好感。可是,無論怎麼說,她太年輕了。我一輩子不會忘記我們最後分手那時候的情景。她把頭稍微歪一歪,臉上流露出無可奈何的表情,用可愛的手……”

  他把話中斷。聽他說話時,眼前不由得浮上彷佛曾經見過的情景,但是無從知道那是為什麼。

  由於感情之激動而變得嘶啞的波德·卡林頓的聲音,忽然闖進我的思維裡面來。

  “我真傻,像我這種把難得的機會錯過的人都是傻瓜。無論如何,我擁有豪華的公館,卻連一位能坐在餐桌上座的高貴大方的夫人都沒有哪。”

  我被他的有點落伍的說法,感到某種吸引力。我的心頭泛現古老時代的吸引力與漾出於心胸的寬裕的光景。

  “那個女的,現在怎麼樣呢?”

  “結婚了,”他輕松地避開。“反正,黑斯廷斯,我已經習慣于光棍生活了。也學會了過著快樂的生活。請你看看這個院子,我雖然沒有好好地整理,但還好,還很漂亮。”

  我們在公館到處參觀。舉目所及,使我歎為觀止。的確是富麗堂皇的公館,難怪波德·卡林頓以此自豪。他熟識鄰居,也熟識這地方的大部分的人,雖說這裡增加了許多新的臉孔。

  他和賴特雷爾上校是老朋友,他以親人的口吻寄望于史泰爾茲莊的生意有鴻大展之一天。

  “賴特雷爾這個老頭子,最近沒有錢,慘兮兮的。他很善良,是一個標准軍人,也是射擊高手。我曾經有一次和他在非洲做狩獵旅行。那時候是一個美好的時代!當然,當時賴特雷爾已經有家庭了,可慶幸的是他的太太沒有跟他一起來。他太太雖然漂亮,但是個性倔強,看一個大男人在女人面前抬不起頭來,實在笑話。想當年的賴特雷爾上校,威風凜凜,夠使他的部下們發抖呢。是一個嚴肅的軍人精神之靈魂!曾幾何時,現在卻受到老婆欺壓,在她的雌威大發之下,畏首畏尾!不過這也難怪,那個女人口無遮攔,諷刺起來可潑辣得很呢。話雖這樣說,但絕對不是傻瓜。我想,除了那位太太外,再沒有人有經營那家公寓的能力呢。因為賴特雷爾不是做生意的料子……相反地,太太卻是一個精明透頂的女人!”

  “總之,是個很健談的女人。”

  波德·卡林頓露出一副俏皮的臉。“我知道啊,滿嘴溫和的。咦?你有沒有和賴特雷爾伉儷玩過橋牌?”

  我懷著某種感情,答覆他曾經玩過。

  “我一向避免和女人玩橋牌。”波德·卡林頓說:“你也學我這樣比較好,我不會騙你。”

  我告訴他我抵達史泰爾茲莊那天晚上,曾和諾頓到了無以自容那種心境的滋味。

  “就是嘛。窘得令人不知道要把眼睛放到哪裡才對!”波德·卡林頓繼續地說:“諾頓這個人很善良。他很喜歡小鳥,也時常找小鳥看。但是卻不想開槍。真是個怪人!好像全然不關心運動的樣子。我曾經告訴他說,他錯過了很大的消遣。不過,我真不懂,在寒冷的樹林漫步,手拿著望遠鏡看小鳥的趣味,究竟好在什麼地方呢?”

  但是,我們作夢也沒想到諾頓的嗜好,在後來發生的案件中,竟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

第八章

  日子一天天的過去。是帶著一種等待有什麼事情發生的不安,那種內心空虛的日子。

  或許可以說是實際上沒有發生任何事情。盡管這樣,仍然可以聽到一、二雞毛蒜皮的小事,和奇怪的對話,也收到來自外面的與史泰爾茲莊的房客們有關的情報。這些資料已累積相當多了,所以,要是能把它適當地加以整理,或許有助於掌握線索。

  慚愧得很,我常不慎地錯過掌握線索的機會,而白羅總是嚴詞指責我。

  我對白羅頑強地不揭開秘密這一點,也不知道已經表示過多少次不滿。我說他太任性,太自顧自己的方便。根據情報導出正式結論這一點,我比較笨,而他比較機敏,雖說有這個差異,但是我們卻握有相同的情報啊。

  白羅令人著急地搖著手。“你說對了。的確不公平!但是,這不是運動!也不是競賽!請你把這件事情放在腦子裡,不再去想它吧。這不是競賽--不是競技。你為了要查出X的廬山真面目,竟不惜胡思亂猜。我之叫你來,可不是這個目的。請你不必為這件事傷腦筋。不錯,我知道如何解答你所提的問題,但是也有我所不知道而絕對非知道不可的事。“誰會被殺害……是不是最近?”喂,這不是你的猜謎遊戲的題目。而是要救一個人免其一死的題目。”

  我一怔。“是呀,我也曾經從你的嘴聽到含有那種意思的話。可是,依然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那麼,你已經在這裡摸到了頭腦了。”

  “是知道了,就當作知道吧--不,已經知道了。”

  “好極了!那麼,黑斯廷斯,你不能教我,是誰會被殺?”

  我望著他發呆。“你這樣說,可是我卻推測不出來啊。”

  “那你就要推測出來呀!你來這裡幹什麼的?”

  “我總是這樣響……”我一面響起曾經想過的事,一面說:“被害者與X之間必定有關連才對,只要你告訴我誰是X……”

  “我不是說過這正是X的高明的手法?X與殺人之間沒有關連。這是千真萬確的。”白羅用力搖著頭說。

  “你的意思是說,關連是給隱藏起來了?”

  “因為隱藏得非常巧妙,所以,你和我才查不出來。”

  “但是,只要調查X的過去,一定……”

  “不,不行。已經來不及了。凶殺案說不定現在就要發生的呀。”

  “住在這裡的某一個人身上。”

  “發生住在這裡的某一個人身上呀。”

  “你真得不知道這個人是誰,是以什麼方法?”

  “啊!要是知道的話,我還會逼著你趕快把它查出來嗎?”

  “你是先假設有X這個人物存在,然後才進行你的推理吧?”

  我說話的口氣帶有一點點懷疑。自從四肢不能隨意行動以來,已喪失了自製心的白羅,終於光火了。

  “唉唷,真是的,要說多少遍你才能瞭解?假如有一群戰地記者蜂擁到了歐洲某地來,你會怎麼想?那是戰爭呀!如果說有世界各地的醫師在某城集會,你會怎麼想呢?那是說明這裡就要開醫師大會呀!有禿鷹飛翔的地方,顯示有人進行殊死決鬥。有追趕野獸的人團團轉得狩獵場,正舉行打獵會。有人突然停下來,很快地脫去上衣,躍入海中,那是救溺行為。

  “若有一個打扮得很整齊的中年女士從籬笆窺探的話,可以推測必有某種不可告人的光景就在那裡展開!”

  我把白羅所舉的例推敲了片刻,終於採取第一個例子。“話雖然這樣說,但看到一名戰地記者來,也不一定是就要打仗啊!”

  “當然。看到一隻燕子,總不能說夏天就到了。可是,黑斯廷斯,要是有一名殺人兇手來了,那就一定會發生凶殺案哪。”

  果然如此,這不能否定。但是,白羅可能沒有想到,縱令是殺人兇手,我以為絕不會一年到頭都是幹的殺人勾當啊。也許X之目的不在於殺人,而只不過是到史泰爾茲莊來度假罷了。可是,白羅正在非常興奮,所以,只好打消提出這個見解的念頭。於是,我只說情勢好像絕望似的。與其安詳地等待,不如……

  “然而,只是袖手旁觀?”白羅接受了我的話。“朋友,你絕對不可以採取像第一次世界大戰那時候阿斯起士首相所採取的態度呀。我們很難說一定會成功。為什麼呢?或許我前面已經說過,要是兇手殺人的決定是那麼堅定的話,我們就不容易將計就計了。不過,至少可以試試看。現在假定有個橋牌的試題吧,黑斯廷斯。假設你可以看到所有的牌吧。剩下來的課題,只有預測勝負的結果呀!”

  “不行!”我搖著頭說:“白羅,我全然猜不出來。只要知道X是誰……”

  白羅又大發雷霆。因為聲音大得怕人,卡狄斯從隔壁房間帶著惶恐的神色跑過來。白羅揮手叫他退下,然後稍微恢復自製心,繼續地說:“喂,黑斯廷斯,我看你應該不那麼傻才對,但是卻那樣傻裡傻氣的。我交給你看的五樁謀殺案,你大概已經研究過了吧。我認為你雖然不知道X是誰,但是可能已經知道X的行兇手法了。”

  “你說對了。”

  “當然,你是知道的。你的弱點只是懶得動動腦筋。你很喜愛比賽和猜謎。可是卻不喜歡動腦筋。X的手法一定有共同的要素,那是什麼呢?這就是說,在兇手殺人的當兒,那樁凶案竟連一樣東西都沒有缺少啊。也就是說其犯罪既有動機,而且也有行兇的機會,也有手段,甚至,比什麼都重要的是,竟已准備好了應該坐在被告席上的兇犯呢。”

  我很快地瞭解這個要點,為什麼不能早一點發覺到這個要點呢?到這時候我才領悟我是多麼笨的。

  “既然這樣,只要找出具備這一個條件的人物,也就是說找出有成為被害者可能性的人物就行了。”白羅歎了一聲,靠到椅背。“哎呀呀!累死了。請你叫卡狄斯來吧。這樣,你大概瞭解你的任務了吧。你能動,能到處跑,可以盯梢、搭訕,明查暗訪,儼然一名間諜。”(我正要提出抗議,但又打消念頭。因為這已是沾了手汗的議論啊)“既然可以偷聽別人所說的話,而且你的膝蓋也可以彎下去,也可以蹲下來窺探一下鑰匙洞……”

  “要從鑰匙洞窺探,我才不幹!”我光火地說。

  白羅閉起眼睛。“那很好,那你就不要窺探鑰匙孔吧。你最好保持英國紳士的風度。就在這段時間,有人會被殺害,但也沒什麼大不了的,英國人比什麼都重視名譽。你的名譽比一條人命更重要!得了!我懂了。”

  “不,你這話是什麼意思!白羅……”

  白羅沒精打彩地說:“請你替我叫卡狄斯來。你就出去吧。你是個石頭,是個無法挽救的大笨牛!如果另有可以把這件事委以重任的人就好了,不過,反正只要忍受你,和你的公平競爭的精神幹下去,再沒有好辦法了。因為你沒有灰色腦細胞,不能強迫你使用它,所以,至少希望你在名譽心所容許之下,使用眼睛、耳朵和鼻子。”

  第二天,我下定決心,提出了直到現在仍醞釀於腦海裡的想法。但稍有一點不安心,因為我無法推測白羅將有什麼樣的反應。

  “我一直想告訴你,白羅,我的確不是能幹的人。你說我是個蠢貨,不過,在某種意義,不能說完全說錯。而且,自從仙蒂拉先我而去以來,已經只剩下半個人呢。”

  我無法繼續說下去。白羅表示同情,但聲音並不和氣。

  我繼續地說:“可是,這裡有一個也許能夠協助我們的人物。他一定具備你需求的一切條件。無論頭腦、想像力、足智多謀等等,一切沒有可以挑剔的地方,既果斷,而且經驗也豐富。我說的是波德·卡林頓。他正是我們所需要的人。白羅,我們要把一切秘密告訴他。”

  白羅睜開閉著的眼睛,以一切免談的口氣說:“不行!”

  “為什麼呢?你大概無法否定他的聰明吧。他的聰明我是望塵莫及的。”

  “如果只是把秘密向他吐露……”白羅挖苦地說:“那是沒問題的。可是,你決不可以有那種念頭,黑斯廷斯。我們不是有言在先,不把秘密告訴任何人的嗎?要注意,這件事一切必須守口如瓶。”

  “我明白了,既然你這樣說我得聽從。不過,波得.卡林頓他……”

  “又是波德·卡林頓,你為什麼老是相信波德·卡林頓呢?他何許人?只不過是個喜歡擺架子,喜歡讓人稱呼“閣下”的傢伙罷了。不錯,他有某種機智和圓滑,但並不是那麼了不起的人物。那位波德·卡林頓會把同樣的事反覆地說來說去,把曾經聽過一次的話再說給人聽。這樣還算好,因為他的記憶力真差,所以往往把從某甲聽來的話,再說給某甲聽哪!你說他的才能非凡?廢話。他只不過是個遊手好閒之輩,饒舌,總而言之,是個虛有其表的傢伙!”

  經他一提,我倒真的想起來了。

  的確,波德·卡林頓的記憶力不能說很好。最現實的是他曾經丟醜,使白羅發了很大的脾氣。白羅曾經說過他在比利時當員警那時候的事,但是才過了二、三天后,當我們幾個人聚在院子裡時,波德·卡林頓竟厚著臉皮,再把同樣的事說給白羅聽呢。而且,他還有聲有色地事先聲明:“這是從巴黎警察局長那裡聽來的。”

  現在想起來,那件事還成為心裡的芥蒂啊!

  你不惹他,他不犯你,最好敬而遠之,以免觸到楣頭。我不再說什麼,退出房間。

                  Ⅲ我下了樓梯到院子裡來,附近沒有一個人影。我穿過樹林,登上蔓草叢生的小崗上,到了已經破損不堪的涼亭。於是在那裡坐下來,點燃了煙鬥,我開始慢慢地推測問題。

  在史泰爾茲莊房客之中,有否要殺某一個人的動機明顯的人物?或可以認為有動機的人物?

  除了在玩橋牌時,我認為對太太啟起戰端也沒有人見怪,但卻連這也不敢惹的賴特雷爾上校之外,我最初想不出誰來。

  糟糕的是我不大清楚房客們的狀況。譬如說,諾頓或柯露小姐,我所知道的究竟幾許?所謂殺人動機,通常指的是什麼呢?是金錢?在這些房客之中,最有錢的恐怕只有波德·卡林頓一個人。假如他死了,該由誰來繼承遺產呢?是不是目前住在這裡的其中某一個人?這樣想也許錯了,但是這一個問題好像有深入查證的價值。譬如說,也許是指定富蘭克林為法定管理人,留給他充研究之用的財產吧。果真如此的話,和他曾經說過的十個中八個應該抹消掉,那種有點不分是非的謬論相印證,那麼,那位紅頭發的醫師,倒有非常不利的證據了。也可以想,或者是諾頓或柯露小姐是波德·卡林頓的遠親,自動地可以繼承遺產。這種話可有點牽強,但並非不可能。老朋有的賴特雷爾上校是不是也可以蒙波德·卡林頓遺書之恩惠?從金錢方面所能設想的可能性,到此好像已經沒有材料了。我把見解轉變到更羅曼蒂克的可能性那方面。首先是富蘭克林伉儷。富蘭克林太太是病人。可不可以推測有人在暗中一點點地施毒,使她慢性中毒而死?於是,如果她死了,下手的是不是丈夫呢?他是醫生,很明顯地,既有機會,也有手段。那麼,動機呢?茱蒂絲是否有關聯的一念忽然掠過腦際,使我不愉快,感到不安。我有充分相信的理由可以說,他們的關系僅止於工作而已,但是,社會上相信他們嗎?富於人情味的員警會相信嗎?茱蒂絲是個很漂亮的女孩子。以迷人的秘書或助手成為犯罪動機之例,多得不勝枚舉。一想到這裡,我的心情不由得暗淡了。

  其次,我想到阿拉頓來。是否有非把阿拉頓殺死不可的理由嗎?反正,既然要發生謀殺案啊,但願阿拉頓是被害者!要殺這個人的動機,俯拾皆是。柯露小姐雖然已經不年輕,但是還很漂亮。雖然缺乏足以採信的證據,但是假設她與阿拉頓,曾經是親密的一對,那麼,也可以想像她因嫉妒而有行兇的可能。不但這樣,萬一阿拉頓是X……

  我不耐煩地搖頭。這樣做只有兜著圈子而已。這時候,從下方傳來踏著碎石的聲音,我的注意力就被那邊吸引住。那是富蘭克林,他把雙手插在口袋,身體向前傾,朝向房子那邊急步趕過去。看來沒精打彩的樣子。看他這種處於無防備狀態,使我為他那副乍看像個不幸的模樣而受到感動。

  因為我只顧注意富蘭克林那邊,所以聽不到更接近的腳步聲。我被柯露小姐叫了一聲,嚇了一跳,把頭偏過去。

  “沒有聽到你來的聲音。”我很快地站起來向她解釋。

  柯露小姐環顧著涼亭。

  “宛如維多利亞時代一模一樣嘛!”

  “是嗎?你看到處都是蜘蛛網。請坐。讓我把那上面的灰塵幹淨。”

  要更加瞭解房客之一的機會來了。我一面著蜘蛛網,一面偷偷觀察柯露小姐。

  年齡大約三十至四十歲之間,有點憔悴,端正的側臉,一雙漂亮的眼睛。總覺得有點像是保守,警戒心也很重的樣子。我忽然覺得這個女人是不是過去曾負心靈上的創傷,結果使她很深刻地不信任人生?於是,我想,有更深一層的瞭解伊麗莎白·柯露其人其事之必要。

  “請坐。”我最後再用手帕了一次。“對不起,這種地方,請你原諒。”

  “謝謝你。”她微笑著,坐下來。我也坐在旁邊。椅子咿啞地發出了一聲不吉的哀鳴,但沒有大礙。

  “剛才我到這裡時,你正在想些什麼呢?好像什麼都沒聽見似的。”

  “我正好望著富蘭克林博士。”

  “望著他?”

  似乎沒有不能在這裡把剛才醞釀於心頭的事說出來的理由。

  “我覺得他像是個不幸的人。”

  “不錯,是個不幸的人。你應該有所感覺才對。”柯露小姐慢慢地說。

  我想,我的臉上可能流露出出乎意料之外的神色。我有點結結巴巴地說:“不,我沒有感覺。我以為博士專心致志於他的事業。”

  “正是如此。”

  “你說,那就是所謂不幸嗎?我認為沒有比這更幸福的。”

  “是啊,我也不是評他的是非,不過如果不能認為那是自己的事業,那麼,就可以說是不幸了。也就是說,要是無法盡量發揮自己的潛力的話……”

  我有一點困惑,望著她的臉。她繼續地說:“去年秋天,富蘭克林大夫曾經收到邀請他赴非洲繼續研究的提議。你也知道,大夫對于工作非常熱心,目前,在熱帶醫學的領域,有輝煌的成就。”

  “結果,他沒有去嗎?”

  “是的,太太反對了。因為太太的健康狀態既無法適應非洲的氣候,而且,她也不願留在這裡。尤其是如果富蘭克林去非洲,她是非節儉度日不可,所以,也就更加反對了。因為非洲之行的津貼並不多哪。”

  “原來如此。”我說。我停頓一下,然後慢慢繼續地說:“博士可能考慮太太的健康狀態,不忍心把她留下來吧。”

  “你很清楚太太的健康狀態嗎?黑斯廷斯上尉。”

  “我嗎?我也……不過總是病人不會錯吧。”

  “她以生病為樂呢。”柯露小姐帶點諷刺地說。我半信半疑地望著她。我很快地瞭解,她的同情一切寄于富蘭克林醫師。

  “女士們大概……我的意思就是說,身體孱弱的女士,都動輒趨於任性的吧?”

  “是的,病人,尤其是久病不愈的病人,往往有變得很任性的傾向,但是我們可不能因而責難,因為要這樣才比較舒服呢。”

  “你的意思可不是說,富蘭克林太太的病況其實並不很嚴重?”

  “我不敢這樣說,我只是覺得有點奇怪而已。不過,她似乎一切都能如願以償的樣子。”

  我默想片刻。柯露小姐對于富蘭克林夫婦的家庭生活之情形瞭若指掌。好奇心驅使我問她:“你好像對富蘭克林博士有深刻的認識?”

  她搖頭說:“不,不如你所說。在未搬到這裡之前,我只是見過一、二次面而已。”

  “不過,博士曾經吐露過自己的事吧?”

  她搖著頭。“不,我剛才所說的話,都是從令媛茱蒂絲聽來的。”

  原來這樣,茱蒂絲除了我之外,對什麼人都說的,想到這裡,我有點痛心。

  柯露小姐繼序地說:“茱蒂絲對大夫特別忠實,為了大夫,她是什麼都肯幹的。在她責難富蘭克林太太如何任性時,可真厲害呢。”

  “你也認為她是任性嗎?”

  “是的,不過我瞭解她的想法。因為我瞭解病人的心情。同時我也瞭解大夫為什麼寬容太太的心情哪。當然,茱蒂絲希望太太住到醫院去,好讓大夫專心于工作的。令媛對科學研究已經是走火入魔了。”

  “還不是。”我有點苦悶地說:“這一點常令我頭痛。如果說那不能認為自然,那麼,她能夠諒解嗎?如果她能更像個人,更懂得如何享樂就好了。尋求享樂,偶爾和一、兩個理想的青年談談戀愛都無所謂的。好歹,要是不趁年輕盡情玩樂……,別老是盯著試管。這不是自然的現象。我們在年輕的時候,也過得很快樂,談戀愛……什麼的,各享各人的人生。你就可以瞭解這一點的。”

  一瞬間,沉默降臨了。可是,柯露小解卻立刻冷淡地說:“這就不是我所知道的。”

  經她一說我忽然一怔。我竟無意地以她和我是同一年代的心情來談論的,可是,她小我十歲以上,發覺自己竟然把那愚笨的話給溜出了嘴。

  我向她道了歉。她打斷我了我牛頭不對馬嘴的措詞。

  “我說的不是這個意思。請你不必道歉,我只是說老實話。不是我所知道的。我並沒有你所說的“年輕”呢,也沒有“享樂”過。”

  對於她的悲切的聲音,和憤怒,我無言以對。然後很難為情的,誠心地說:“令人同情。”

  柯露小姐微笑著說:“不要緊,沒什麼。請你不要難為情。我們談別的事吧。”

  “可以談談其他房客的事嗎?”我依照她的意思,改變了話題。“要不是大家都說陌生的話。”

  “我早就認識賴特雷爾上校伉儷了。上校是個和藹可親的人,我很同情他,竟到了非經營這種公寓的地步。你看他太太雖然那樣,卻也有意想不到的優點。因為過去一向刻苦耐勞節節儉儉過來的,所以,才使她養成了剛愎自用的個性哪。這也難怪,一年到頭所想的盡是錢,到後來難免變成那樣的。不過,我不喜歡她的饒舌。”

  “我想請教你有關諾頓的事。”

  “沒什麼好談的。他是個很溫和的人,內向,腦筋笨了一點。從小就身體孱弱,一直和他那位嚴謹而愚笨的媽媽相依為命。據說她很任性地把兒子管束得很嚴。她已經於二、三年前去世了。諾頓先生很喜歡小鳥啦、花啦這一類的東西,心地很善良。他喜歡看些東西。”

  “你的意思是說用望遠鏡?”

  柯露小姐微笑著說:“我並不是照字面上的意義說。也就是說,他是觀察入微的人士。這是像他那樣溫和的人時常可以見到的樣子。既不任性,待人也富於同情心。不過卻是個沒出息的人,這樣你是不是能夠瞭解。”

  我點頭答道:“是的,可以瞭解。”

  伊麗莎白·柯露忽然轉變了話題,但是這一次,聲音仍然含有深刻的悲痛。“所以說,這家公寓才籠罩了陰沉沉的氣氛呢。一個落魄而有身份的人所經營的高級客棧。聚在這裡的人,盡是些落伍的人,既未達到目的,也沒有會達到的希望……在人生的道路上潦倒得一籌莫展,破滅的人;精疲力盡,已失去希望的人。”

  聲音漸漸由細而消失。深切的悲愁由小而大,漸漸在我的心坎裡擴大,擴大。或許她說的是真實!縣在聚集於這家客棧的我們,不全是剛剛迎接了人生之黃昏嗎?灰色的頭,灰色的心,灰色的夢,連我本身也置身於悲愁與孤獨之間,而身邊的女人,也備嘗了苦惱與幻滅過來的呵。滿懷熱情的遠大抱負受到挫折與阻撓的富蘭克林博士,病魔纏身的他的太太。到處跑跑盡是觀察著鳥兒的溫和的諾頓。連白羅,連那位曾經被輝煌的光榮裹身的白羅,現在也變成抱怨著老衰的起居行動都不能自由的老朽了。

  與從前我第一次訪問史泰爾茲莊時相比,一切改變得多麼大啊。一想到這裡,我再也無法忍受了,苦澀與愛惜變成低沉的叫喊聲。

  柯露小姐很快地說:“怎麼樣了?”

  “不,沒什麼。只因今非昔比,使我觸景傷情……在很早以前,我曾經來過這裡,那是我年輕的時候。此刻,我正在懷古。”

  “明白了。那時候這個房子充滿快樂,是嗎?大夥兒都過著很快樂的生活吧?”

  奇怪得很,自己所想像中的事,有時候覺得它就在萬花筒裡面搖滾折騰似的。現在的我就是這樣。往事和所追憶的一些瑣事,令人眼花撩亂。而才想到這裡,剛才的花紋,又回到原來的花紋了。

  直到現在的我,所懷念、所哀惜的是做為過去的過去,而不是現實的過去。這是因為即使現在,已成為遙遠的昔日的當時,幸福依然未曾降臨史泰爾茲莊的緣故。我拋棄感傷,回想起真實的往事。我的朋友約翰和他的太太也都不幸的,為被壓迫的生活這個擔子而焦慮不安。勞倫斯.卡雍狄修神沉于憂鬱。馨西亞由於閒著無事,在她的蓬勃朝氣蒙上了一層陰影。殷格爾索普和一位富翁的千金結婚,但是他的目的在於太太的金錢。是啊,連一個幸福的人都沒有。而現在也是一樣。這裡沒有幸福的,史泰爾茲莊並不是幸福會光臨之處啊。

  “我正在沉緬於一種錯誤的感傷。這裡不是吉祥之家,現在仍然一樣。住在這裡的人都不幸福哪。”

  “沒有這回事,令媛呢?”

  “茱蒂絲也不幸福。”

  我這樣說,但忽然覺得一定這樣。是的,茱蒂絲並不幸福!

  “波德·卡林頓曾經說……”我說:“他很孤獨。但是我認為他還是過得很快樂,他擁有那座公館,還有……”

  柯露小姐尖銳地說:“是的,話雖然這樣說,但是威廉爵爺卻可以另當別論。他和我們不一樣,他本來就不是在這種地方生活的人士。他應該屬於另一個世界,也就是成功與自主的世界。他的人生是成功的,連他自己也明白這一點。和我們這些創傷的人可不相同呢。”

  她的措詞竟那樣奇怪,我望著她。

  “你能不能告訴我你剛才為什麼使用“創傷”這句話?”

  “本來就是嘛。”她忽然加強了聲調說:“至少,我是一個心靈創傷的人。”

  “嗯。”我溫和地說:“我知道你是很不幸的。”

  柯露小姐慢慢地說:“你可不知道我是一個什麼樣的女人吧?”

  “我知道你的名字……”

  “柯露不是我的真實姓名--這是我媽媽的姓,後來才……”

  “後來?”

  “我的本名叫做李芝費特。”

  片刻之間,總覺得這個名字很熟。立刻想起來。

  “馬煦.李芝費特?”

  她點了頭。

  “你已明白了。我想說的就是這個意思。我爸爸是一個體弱多病,性情粗暴的人。他不准我們幾個孩子想受一般人一樣的生活。也不讓我們邀朋友到家裡來玩。連零用錢也不給。我們過得像是囚犯似的生活。”

  她停頓了一下。她的眼睛,那雙美麗的眼睛,黯然地瞪大。

  “於是……我姐姐……我姐姐就……”

  “不必再說下去了。可能很難受吧。那件事我已經知道了,不必告訴我。”

  “可是,你不明白,你絕對不明白的。就是瑪嘉麗的事。這是令人難以置信的事。當然,我姐姐向員警自首招供了。可是,直到現在我仍然不相信!她的供述並不是事實,沒有這一回事,我覺得沒有發生過如姐姐所自白的事實。”

  “你是說……”我遲疑了一下。“和事實不合的話,那麼……”

  她把我的話打斷了。

  “不,不是這個意思。我說的是瑪嘉麗的事。不像是瑪嘉麗所做得出來的。那不是瑪嘉麗所幹的呀!”

  “你說的對,那不是瑪嘉麗所幹的!”

  這句話雖然已經說到嘴唇快要溜出來了,但我又把它收回去。

  要說這句話的時機,為時尚早。

第九章

  那一天,差不多是六點左右吧,賴特雷爾上校抄小路朝這邊走過來,帶著散彈噴槍,手裡提著兩只鴿子。

  當我和他打招呼時,他目不轉睛地看著我們意外地竟在這裡。

  “唉唷,二位在這裡嗎?那個涼亭很危險,快要塌下來了。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倒下來哪。會掉到頭頂上啊,伊麗莎白,你會滿身都是灰塵。”

  “哦,不要緊,黑斯廷斯上尉怕我衣服弄髒,已經犧牲了他的手帕了。”

  上校不由得嘟喃著:“真的嗎?那沒關系。”

  他抽著煙鬥,不動地站在那裡。我們站起來走近他的身邊。

  今晚的上校好像另有心事。但依然把心情轉變過來,開口說:“我剛剛去打鴿子,大有收獲。”

  “聽說,你的射擊技術是頂呱呱的。”

  “咦?你是聽誰說的?啊,可能是波德·卡林頓吧。那是很早以前的事。現在不行了,歲月不饒人啊。”

  “視力不行了吧?”

  “賴特雷爾上校立刻否定。“說什麼無聊,別看我視力依然不變。當然啦,要看書時,非戴眼鏡不可。但是看遠距離那邊時,一點都沒有減退。”

  他稍停頓了一下,他又說:“是的,尚未減退。問題是……”

  他的聲音漸漸變低,終于變成像恍惚狀態那樣的嘟噥。

  柯露小姐一面環顧左右,一面說:“多美麗的黃昏。”

  誠如柯露小姐所說,太陽正在西沈,金光閃閃,把每一棵樹的綠色襯托得更深,更濃,發揮燦爛的效果。那是一個平靜,平穩而令人置身於遙遠的熱帶各國,那樣的英國式的黃昏。我照這樣說出我的感想。

  賴特雷爾上校熱情地贊同。

  “的確是的,我經常想念這樣的黃昏。那是我在印度那時候的事。一看到這種黃昏,總是令人期待退役後,可以過得優哉遊哉的日子呢。”

  我點頭。上校繼續說他的話,但是這一次聲調已經變了。“對,等到回國,穩定下來……可是,事事卻無法如願以償……真的。”

  上校這種感慨,可能發自內心,經營高級客棧,被一天到晚嘮嘮叨叨,怨言猛烈的老婆拍著屁股團團轉,一面又須為收支能夠平衡而煩惱的自己的模樣,上校可能並沒有把它描於心頭吧。

  我們漫步走向房子那邊去。諾頓與波德·卡林頓在涼臺上。上校和我加入他們的夥伴,柯露小姐和我們分手進入房子裡面。

  我們在那裡閒談。賴特雷爾上校的心情可能豁然開朗了。他說了一兩句笑話,比平常更明朗,那樣圓滑地。

  “今天好熱,”諾頓說:“口渴了。”

  “各位,喝一杯怎麼樣?今天我請客。”上校興高采烈地說。

  我們道了謝,答應讓他請客。上校起身進入裡面。

  我們所坐的涼台之一角位於餐廳臨窗的外側,窗戶打開著。

  可以聽到上校在屋子裡面開窗的聲音,接著是塞緊塞子的聲音。

  就在這一剎那忽然聽到賴特雷爾太太未曾有過的尖聲高叫。

  “喬治,你在幹什麼?”

  上校的聲音很低,幾乎無法聽到。只聽到“外頭的各位”與“飲料”的呢喃似的聲音。

  尖銳、著急的聲音爆發似的變成憤怒。“不行,喬治。你打算怎麼樣?請各位喝酒,這個生意到底怎麼做下去?如果要在這裡喝酒,須規規矩矩地付錢。你雖然不是做生意的料子,但是我可不同哪。要是沒有我在,這個家可能明天就會破產了。你這個人真是像個小孩子似的,老是找麻煩嘛。真的像個小孩,連一丁點辨別力都沒有。把那個瓶子給我,說給我就給我!”

  又聽到正在拼命抗議的低沈的聲音。

  賴特雷爾太太咆哮似的回答。“他們要怎麼樣想,我都不管,這個瓶子我要放回櫥櫃,從這裡上鎖。”

  聽到鑰匙在鑰匙洞轉動的聲音。

  “這樣就行了。”

  這一次可以聽到上校比剛才清晰的聲音。“不必這樣絕吧,狄姬。不准你這樣做。”

  “不准?我到想知道你算是老幾?你認為是誰在掌管這個生意的?是我呀!你怎麼可以忘了。”

  聽到小小的衣服摩擦聲,賴特雷爾太太似乎走出房間。

  片刻,賴特雷爾上校再回到涼台來。在這片刻之間,好像更老,氣力也更衰弱的模樣。

  這時候沒有一個不對他寄予深厚的同情,索性把賴特雷爾太太給殺掉的念頭。

  “非常抱歉,”上校以生硬、不自然的聲音說:“威士卡好像已經沒有了。”

  他一定發覺剛才的一段話應該被我們聽到才對的。即使沒有發覺,可能已從我們的態度立刻覺察到了。我們都有無以自容的心情。諾頓已失去風度,首先很快地說,其實並不想喝的,因為晚飯時間很快就到,然後努力地改變話題,談起毫無相干的事來。我從來沒有這麼難堪過,使得我感到頭昏沈沈的。這時候唯一能夠收拾殘局的人物波德·卡林頓,因為諾頓喋喋講個不休,沒有機會插上一嘴。

  我在眼角看到戴好院子工作用手套,手持除草機的類特雷爾太太向小路那邊走過去。雖然很能幹,但那時候的我,已對她感到討厭了。無論誰,應該都沒有侮辱他人的權利啊。

  諾頓依然說得很熱心。從鴿子開始,話題轉移到小學生那時候,看到兔子被殺的情形而感到心情不好,被大家所笑,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把話題轉到雷鳥的獵場的事,以及追趕野獸的人中了流彈等發生於蘇格蘭的事故,說了些不得要領的冗長的故事。然後話題又轉到打獵時的各種意外事故,但終於被波德·卡林頓清清嗓門,開口說話。

  “從前,我有一個勤務兵,曾經幹了很有趣的事。他是愛爾蘭人。有一天他請假回到愛爾蘭去。他回來時我問他假期是否愉快。他說:

  “是的,閣下,我從來沒有這樣快樂的假期!”

  “那很好。”我這樣說,但是看到他很激動,使我有點意外。

  “是非常愜意的假期!因為,我開槍射殺哥哥。”

  “什麼?你射殺了你哥哥!”

  “正是。我在數年前就想把他幹掉。那一天我登上都柏林的家裡的屋頂,正巧我哥哥從道路向這邊走過來,而且我手裡拿著來福槍。不是我自誇,我很准。像打小鳥一樣,一槍就給打中了。啊--那時候真是心蕩神馳。我是一輩子忘不了的!””

  波德·卡林頓非常健談,添油加醬盡情暢談,所以大家都捧腹大笑,心情也輕松了。他站起來,說要在晚飯之前沖涼便走出去,諾頓很像受了感動似的,開口道破了我們的心情。

  “真是好男兒。”

  我一點頭,賴特雷爾也隨聲附和說:“嗯,是好人。”

  “聽說他做什麼事,到處一帆風順。諾頓說:“他所經手的事,沒有一樣是不成功的。腦筋好,也有判斷力……知行合一。像那種人,才是真正的成功。”

  賴特雷爾慢慢地說:“的確有這種人,無論做什麼事都會成功。從來沒有失敗過。有些人,總是獨占著幸運。”

  諾頓急忙地搖頭。

  “不,不是這樣,上校。那不是運氣。”然後引用有意義的一句:““若是,則罪惡不在於吾人之命運,乃是在於吾人本身矣!布魯達斯。””

  “大概這樣。”賴特雷爾說。

  “總而言之,既然已繼承了拿頓的豪華公館了,應該可以說是幸運才對。可是,他非結婚不可,孑然一身住在那樣大的公館,可能寂寞了一點吧。”我急忙插上了一嘴。

  諾頓笑了。“結婚,成家立業,然後,受妻欺壓……”

  只好可以說全然說得不是時候。這是任何人都會說的。可是因時、地之不同,有時候成為不必說的,這一點,諾頓在開口時已經覺察到了。他結結巴巴,牛頭不對馬嘴地想以其他的話瞞過去。但是,結果還是生硬地把話給中斷。因而使事態更加嚴重。

  他和我同時開始這樣說。我就黃昏的陽光,陳述愚蠢的感想。諾頓則提議晚飯後玩玩橋牌。

  賴特雷爾上校一點都不理會我們說些什麼。他以奇妙、無表情的話說:“不,波德·卡林頓絕不會被老婆欺壓的。他不是受了欺壓仍然忍氣吞聲的人。那種男人不會的,他是個堂堂男子漢!”

  真是多麼尷尬啊。諾頓又開始談起橋牌來。就在說話的時候,一隻很大的鴿子飛過頭頂上,停在離這裡不遠的樹枝上。

  賴特雷爾上校拿起了槍。

  “我也把這個幹掉!”

  可是,他還未及瞄準,那只鴿子已飛到很不好打到的樹叢裡面去。

  就在這一剎那,上校的注意力集中於在離這裡遠一點的斜面蠕動的物體。

  “他媽的,兔子正在啃著果樹的樹皮。我本來想用鐵絲把那裡圍起來的。”

  他端起槍瞄準,扣了扳機。於是,一看……

  聽到女人哀叫的一聲。那聲音漸漸便系,變成怕人的聲音。

  槍從上校的手滑下來,全身癱瘓無力,他咬緊了嘴唇。

  “這是怎麼一回事?那是狄姬呀!”

  就在這個時候,我已經跑到草坪上。諾頓也跟在後面趕來。我到了現場,蹲下來。那是賴特雷爾太太。她正蹲在那裡,把支撐用的棒子系在果樹的小樹苗。那裡長了相等身高的草,使上校無法很清晰地看到她的身子,可能只知道有什麼在草叢裡面移動而已。想必黃昏的陽光也成為錯失的原因。賴特雷爾太太被打中了肩部,鮮血從那裡流出來。

  我彎下身驗傷,抬頭望了諾頓。諾頓靠在樹幹,臉上呈土色,像快嘔吐似的樣子。他辯解似地說:“我不能正面看著血。”

  我尖聲高叫:“替我叫富蘭克林來,趕快。他不在,護士也好。”

  諾頓點頭跑過去。

  第一個趕來的是顧蕾絲護士。她很快地跑過來,立即很敏捷地替她止血。富蘭克林也很快地從後面趕來。然後由他們兩人把賴特雷爾太太抬進屋子裡讓她躺下來。然後醫治傷口,包紮,請來主治醫師,由顧蕾絲護士照料她。

  我和剛掛了電話的富蘭克林照個正面。

  “賴特雷爾太太她怎麼樣呢?”

  “不要緊!沒什麼大礙。子彈沒打中要害,為什麼發生那種事?”

  我把來龍去脈告訴他。

  “原來如此。上校在哪裡呢?一定受到嚴重的打擊,這也難怪。我們要比太太更照料他。他的心髒平常就不很強。”

  賴特雷爾上校在抽煙室。嘴巴周圍已變成土色,宛如處於恍惚狀態。他以快要哭出來的聲音說:“狄姬呢?內人……她怎麼樣了?”

  富蘭克林急忙地說:“不要緊,上校,不必擔心。”

  “我以為兔子在啃著樹皮呢,連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犯了那種錯誤,可能是光線刺進眼睛。”

  “常有的事。”富蘭克林滿不在乎地說:“在我開業執醫那時候,曾經見過一、二相同之例。來吧上校,喝一杯振作振作。”

  “我不打緊,能見到內人嗎?”

  “現在不能馬上去看她。有顧蕾絲護士看護她。但是,不用擔心。太太是不要緊的,奧利維大夫快要來了,大夫想必也會這樣說。”

  我把二人留下來,跑到傍晚霞光燦爛的外面去。這時候茱蒂絲與阿拉頓從小路那邊走過來。阿拉頓低下頭打量著茱蒂絲的臉。他倆都笑出了聲。

  因為剛才發生那種意外,看到這個情景,使我無名火起。我提高嗓門叫她,茱蒂絲驚愕地抬起頭來。我告訴他們剛才所發生的意外。

  “有這樣奇怪的事。”這就是我女兒的感想。

  她當然會驚訝才對,但是卻一副不在乎的樣子。

  至於阿拉頓的態度,像是把這件意外當作最佳的鬧劇看待似的。

  “活該。那位殘忍的老太婆,我認為是上校故意的。”

  “胡說,”我疾言厲色地說:“這是意外。”

  “也許是吧。不過,我知道這種意外。有時候是很方便的。如果這是故意開槍,那麼,我得脫帽向上校致敬。”

  “不是這一回事。”我大喝一聲。

  “怎麼可以這樣肯定?我認識兩個曾經開槍殺死自己老婆的人。一個正在整理手槍,另一個,據他本人說是開玩笑從正面開槍的。他說不知道裡面有子彈。後來幸運地逃出了法律的制裁,而這兩人都巧妙地擺脫了老婆的束縛哪。”

  “賴特雷爾上校不是那種男人。”我冷淡地說。

  “不,擺脫了束縛這件事,不一定老是一種目的吧。”阿拉頓還是執拗地說:“我們可以設想,在這以前他們伉儷可能吵過架。”

  我勃然大怒,但是同時為了要隱瞞某種動搖而把身子轉過去。阿拉頓的想法並非全無理由。於是疑雲開始籠罩了我的心頭。

  即使遇到波德·卡林頓,此疑雲也沒有淡薄。他說剛從湖邊散步回來。我把剛才發生的意外告訴他知道,他立即說:“你大概不會認為上校故意開槍射殺太太才對吧,黑斯廷斯!”

  “不!”

  “對不起,我不該這樣說,只是,這樣一來,誰也……太太……因為太太也太挑逗了上校呢。”

  片刻之間,兩人都不發一聲,回想起無意中聽到的那個場面。

  我抱著不安的心登上二樓,敲了白羅的門。

  白羅已經由卡狄斯的報告知道所發生的意外,但很想更進一步瞭解得更詳細。自從我到史泰爾茲莊以來,我已經把我每天所見所聞,以及某人與某人之間的談話,向他盡量詳細報告的習慣。因為我想,這樣可以讓白羅不懷被社會疏遠的心情。也就是說,要讓他有自己也現實地參與外界所發生的事,這一個幻想。我的記憶力一向很正確,所以,要把聽來的各種會話原原本本地告訴他,對於我來說是輕而易舉的事。

  白羅很仔細地聽我的報告。我現在希望白羅斬釘截鐵來否定這不安的力量,控制著我腦海的可怕見解,但是,在他尚未說明他的看法之前,有輕輕地敲門的聲音。

  來人是顧蕾絲護士。她為打擾我們而道歉。

  “對不起。我以為大夫在這裡。現在,賴特雷爾太太已經醒過來了,她正在擔心她先生的事。她說希望能看看他。黑斯廷斯上尉,請問你知道上校在什麼地方嗎?我不願意把病患置之不理。”

  我說我可以去找他。白羅也點頭表示同意。所以,顧蕾絲護士由衷地道了謝。

  我在平常很少使用的小房間找到賴特雷爾上校,他站在窗邊望著外面。

  我進去時,他倏地把頭擺過來。露出想要問什麼似的眼光。我發覺他仍是心有餘悸似的。

  “夫人已經醒過來了,上校。她說要見見你。”

  “喔唷--”漸漸地,他的臉上有了血色,這時候我才發覺他的臉色竟那麼蒼白。他像搖搖晃晃的老人一樣,一面結結巴巴地說:“她說要見我嗎?嗯,就去馬上就去。”

  走到房門那邊去時,看他腳步不太穩定,由我靠近去扶他。上樓梯時,已軟綿綿地偎在我身上。呼吸局促。富蘭克林說的不錯,他受的打擊非同小可!

  終於走到病房前面來。我敲門,傳來顧蕾絲護士伶俐的聲音。“請進來。”

  我扶著上校進入房間。病床前周圍被屏風圍住。我繞著屏風過去。

  賴特雷爾太太的情況好像很嚴重,沒有血色,非常虛弱似的,閉著眼睛。當我們繞著屏風走近時,她已睜開眼睛了。

  她以低得快要斷氣的聲音說:“喬治……喬治。”

  “狄姬,你……”

  她的一隻手紮了繃帶,安上護木。她沒有希望地把自由的那只手伸向他那邊。上校向前一步,握住妻子沒有力氣的小手。

  “狄姬……”他叫,生硬地說:“謝天謝地,你有救了。”

  她仰望上校的臉,眼睛已經潤濕了,看到她那副充滿深摯的愛情與不安的神色,我為我自己和大家無情的想像,感到無以形容的羞恥。

  我悄悄地走出房間。竟敢說這是偽裝的意外!那句真摯感謝的言詞,連一丁點也沒有虛偽的影子。我感到無與倫比的安心。

  走在走廊上時,聽到鑼聲,使我嚇了一跳。因為我竟忘記時間已經那麼晚了。只因發生意外而什麼都搞亂了。只有廚師仍然照常工作,在一定的時間准備好了晚飯。

  所有的人幾乎都沒有為吃晚飯而換衣服,席上沒有看見賴特雷爾上校。可是,不知道什麼原因,富蘭克林太太今天晚上卻下樓來,她穿著淡粉紅色的晚禮服,格外美麗動人,今晚的她身心都很愉快的樣子。

  晚飯後,使我困惱的是阿拉頓和茱蒂絲雙雙相偕到院子裡。我坐在椅子上,聽富蘭克林和諾頓正在談論熱帶的風土病問題。顯然諾頓說的遠離話題的主旨,我仍然以同感和關心,靜聽他的高論。

  富蘭克林太太與波德·卡林頓在房間的另一邊裡面聊天。他手裡好像拿著窗啦椅罩啦等等素地的樣本。

  伊麗莎白·柯露打開書本,讀得出神。有我在身邊,會不會讓她不自在,我這樣忖思。今天下午,她已經把身世向我吐露了,也難怪她。但是我畢竟覺得令人憐憫,希望她不會因向我吐露而後悔就好了。我很想明確告訴她我一定嚴守秘密,絕對不傳給任何人。但是,她並沒有給我這個機會。

  過了一會兒,我進入白羅的房間。

  裡面只點了一盞小電燈,賴特雷爾上校就坐在燈光底下。

  白羅正在聽上校所講的話。使我覺得上校與其說講話給對方聽,不如說是講給自己聽似的。

  “直到現在我還記得很清楚,那是一個狩獵會上的舞會的事。她穿著一身白色綢衣,再身體周圍飄湯著。那是一位很漂亮的姑娘,使我一見鍾情哪。我對自己說:“無論如何,一定要討那個姑娘作老婆!”然而,你看,一箭就給我射中了。她有無法形容的可愛,口齒伶俐,你說多少,她一定頂回給你多少。”

  他吃吃地笑著。

  那個情景映進了我心坎裡的眼睛。可以想像出狄姬.賴特雷爾的年輕、自大的臉,和侃侃而談的風采。想當年定必迷倒眾生吧,但是,年紀越大,說起話來竟越是尖銳刻薄了。

  可是,今天晚上賴特雷爾上校所回想的是當年的年輕姑娘,他名正言順的初戀女孩,他的狄姬。

  於是又使我為大家在數小時前所說的內容,覺得羞恥。

  好不容易等到賴特雷爾上校回到寢室之後,不用說,我把所發生的一切全部說給白羅知道。

  白羅坐在那裡靜靜地聽。從他的那副表情,無法判讀出什麼來。

  “於是,你就認為那是故意射殺的吧,黑斯廷斯?”

  “就是嘛。現在想起來,慚愧得很。”白羅揮著手,驅走了我現在的心情。

  “這是你自己的看法嗎?或是受誰的影響?”

  “阿拉頓曾經這樣說過,是那個男人所能說得出來的。”

  “還有呢?”

  “波德·卡林頓也說過那樣的話嘛。”

  “呵!波德·卡林頓。”

  “無論如何,他既通情達理,而且對於這一點也有經驗。”

  “嗯,正是。可是,他可沒有看到賴特雷爾太太被射中的情況吧?”

  “是的,他正好去散步。他說這是晚飯以前的例行運動。”

  “原來如此。”

  我生硬地說:“我並不是真的相信那種看法。我只是……”

  白羅打斷了我的話。

  “可不必有這種懷疑而責備自己,黑斯廷斯。在那種情況下,誰也這樣想。其實,這樣才合乎自然。”

  白羅的態度好像很不瞭解的樣子。是客氣?他的眼睛流露出厭惡的神情,注視著我。

  我慢吞吞地說:“也許這樣。可是,現在已經可以領會,原來上校是多麼愛夫人……”

  “就是這樣嘛。這是常有的事。在吵嘴、誤會,每天的冷戰之下,即使潛在著真正的愛情也沒什麼奇怪的啊。”白羅點了一下頭這樣說。

  我贊同他的意見。我想起了賴特雷爾太太仰望在床上彎下身的丈夫那時候,表露於眼睛充滿愛情的神色。這情況下沒有尖刻、沒有焦躁,也沒有不開心。

  婚姻生活真是美妙的東西。我上了床,深切地這樣想。

  白羅那種不能理會的態度,至今仍然使我掛懷。那種奇怪、細心的眼神……好像等待著我會發現什麼似的……可是,那是什麼呢?

  當我就要躺下時,忽然發現一件事……我體會到似乎是眼睛與眼睛之間受到一擊的感覺。

  如果賴特雷爾太太不幸死亡,其結果豈不和其他五個案件相同?表面上是賴特雷爾上校殺妻。可能以過失殺人來處理,但是恐怕沒有人能夠判斷這是過失或故意。雖然沒有充分證據足資證明謀殺,但就殺人嫌疑來說,證據卻很充分。

  可是,這樣的話……

  這樣的話,如果硬是要把話說得通……那麼,射殺了賴特雷爾太太的兇手,就不是賴特雷爾上校,而是X了。

  然而,一看就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因為,從頭到尾,我是親眼看到的啊。開槍的是賴特雷爾上校,沒有其他的人開槍。

  但是……不過那是不能想像的。不,也許不是不能想像……我只是說可能性非常少而已。不過,對了,這並不是不可能……如果某人伺機,在上校(瞄著兔子)發射的一瞬間,這個第三者如果開槍射殺了賴特雷爾夫人,那麼,將有怎麼樣的情形呢?如果這個理由說得通,照理只能聽到一聲槍聲才對。即使有微乎其微的差異,或許會被人誤認為是回聲吧(現在回想起來,那時候的確聽過回聲)。

  不,這個想法太傻了。有各種方法可以正確地斷定發射過子彈的槍啊!留在子彈的痕跡,一定和槍膛的螺紋一致。

  可是,推敲起來,這只能是員警追究發射子彈的那支槍時,才可以查得出來。以這一次來說,可能不會調查吧。為什麼呢?因為,和所有的人一樣,賴特雷爾上校一定斷然成認識他開槍的。這一點會被認為是毫無疑問之餘地的事實,既然如此,料必不會進行槍彈的試驗吧。唯一的疑問是到底由於誤失開槍,或在有犯罪意圖的情況下開槍的?可是,這是永遠無法得到正確答案的疑問。

  所以,這一次的案件也就和其他一連串按鍵吻合一致了……雖說本人全然沒有記憶,諸如被視為犯了殺人罪的農夫李格斯的案件,還有只因自己沒有犯了殺人罪嫌,卻發瘋自首的瑪嘉麗.李芝費特的案件……

  對了,這一次的案件,和其他的案件有巧合之處。至此,我已經瞭解白羅為什麼表露了那種態度了。原來,他正等待著我必會發現這一點的啊!

第十章

  第二天早上,我提出這個問題,向白羅說明我的看法。白羅神采煥發,很滿意地搖頭。

  “黑斯廷斯,真棒!我以為你不會發現相似的一點。我不願從旁教你,卻全部給你學會了。”

  “那麼,我的推敲大概沒有錯吧,這一次按鍵也是X的陰謀?”

  “不錯。”

  “可是,理由呢?白羅,動機呢?”

  白羅搖搖頭。

  “你不知道嗎?也猜想不出來嗎?”

  白羅慢慢地說:“我已經猜測出來了。”

  “你是說你已經知道那些獨立的案件的關系了嗎?”

  “就是這樣。”

  “那麼請你說說吧。”

  “那不行,黑斯廷斯。”

  “不,請告訴我知道。”

  “還是不知道比較好。”

  “為什麼呢?”

  “我既然這樣說了,你就這樣相信我吧。”

  “你真是還那樣頑固。身體已經因關節炎而彎下來了。你自己已經無能為力,一天到晚只能坐在這裡。事到如今,還想單獨採取行動。”

  “請不要認為我要單獨行動。胡說,不但這樣,沒有你,我就無能為力,黑斯廷斯。你是我的眼睛,是我的耳朵。只是我不能把有危險的情報吐露給你知道。”

  “危險?對我有危險?”

  “對兇手。”

  “也就是說,不讓兇手發覺你已經掌握了線索,是嗎?一定這樣。要不然就是認為我沒有保護我本身之安全的能力。”

  “至少,有一點要銘刻於腦子裡,黑斯廷斯。曾經殺過人的人物,他會再度殺人……而且會反覆好幾次。”

  “幸好,這一次總算沒有人被殺死了。至少,因為子彈偏歪了。”

  “對的,不幸中的大幸……我過去也說過,像這種事是無法預測的。”

  白羅歎了一口氣,臉上有苦惱之色。

  實在不能期望讓白羅再做不斷的努力。我悲戚地這樣想,悄悄離開房間。他腦筋還相當敏銳,但已是一個精疲力盡的人啊。

  白羅警告我不要追查X的廬山真面目。可是,我內心裡面並沒有拋棄已查出了X之廬山真面目的信念,因為史泰爾茲莊房客之中,只有一個可以認為是罪惡的人物啊!可是,我可以憑簡單的質問,查證某一件事。這個實驗怕有歸於徒勞無功之慮,但是實行起來並不會吃虧。

  早餐後,我抓住了這個機會。

  “昨天傍晚,我碰到你的時候,你和阿拉頓究竟在什麼地方?”

  麻煩的是如果有先入為主的觀念,其他一切就全部不再眼中了。茱蒂絲忽然勃然大怒,使我不覺一怔。

  “真是的,爸,這和爸有什麼關系?”

  我呆若木雞地望著她。

  我只是問一問而已。”

  “我知道,不過,為什麼呢?為什麼要一年到頭問這問那的?去哪裡啦,做什麼啦,和誰在一起啦,我再也不能忍受了!”

  這個一來一去之較滑稽的是本來只有這一次,我問她的目的並不在於要知道茱蒂絲當時在什麼地方。我所關心的是阿拉頓。

  我去安慰茱蒂絲。

  “茱蒂絲,簡單地問你一兩具有什麼不對,爸爸真不懂。”

  “我也不知道爸爸為什麼那樣急於想知道呀。”

  “我不是特別非知道不可,不過,也就是說,你和阿拉頓,都不清楚那樁案件的情形,認為有點奇怪而已。”

  “是賴特雷爾太太那一件事?如果非說不可的話,那就告訴你,那時候我到村子裡買郵票啊。”

  我瞪住茱蒂絲所使用的第一人稱。

  “那麼,你不是跟阿拉頓在一起?”

  茱蒂絲的嘴裡出了生氣的歎息聲。“是呀,我們並不在一起,我是在家裡附近無意中碰到他的,就是還沒碰到爸爸那時候約兩分鐘以前。這樣你已經瞭解了吧?就是我一天到晚跟阿拉頓少校走在一起,也請爸爸不要管。我已經二十一歲了,我自己要吃的,我可以靠自己賺錢。不希望別人干涉我如何打發我的時間。”

  “對。”我見風轉舵,急忙地這樣說。

  “你能瞭解,我就高興了。”茱蒂絲好像消去了滿腹怒氣似的。悲哀地、曖昧地笑著。“爸爸,請你不要做個太嚴厲的父親吧。或許爸不知道,我多麼生氣。希望你不這樣吵吵鬧鬧就好了。”

  “不會了,以後真的不會了。”

  這時候富蘭克林走近過來。

  “喂,茱蒂絲,走吧,比平常晚了。”

  他的態度頗不和氣,也很不禮貌。我不禁為之光火。不錯,富蘭克林是茱蒂絲的雇主,當然有權束縛她的時間,既然給她薪水有當然有命令茱蒂絲的權利。這一點我是可以瞭解的。但是為什麼不像一般人那樣有禮貌呢?這我就不懂了。他並不對任何人都以所謂受過洗的態度接觸,但是,至少,對於所有的人,差不多都以常識上的禮節為之接觸。可是,他對茱蒂絲的態度,尤其是最近,總是不很和氣,採取高壓的手段。有話問茱蒂絲時,也不看她那邊,只是下達命令而已。茱蒂絲並不因而生恨,但作為她父親的我當然看在眼裡,痛在心裡。富蘭克林的態度,和阿拉頓的大吹大擂,形成很顯著的對照,所以,命運才更加惡劣。這個想法忽然掠過腦際。不錯,約翰·富蘭克林之大丈夫氣概要勝過阿拉頓十倍,但是,如果就性格這一點來說,那就差很多了。

  我望著在通往研究室的小路走向那邊去的富蘭克林,他走路的姿勢很不雅觀,骨瘦如柴的身子,臉上和頭上突出來的骨,紅頭發和雀斑。醜、醜、醜。沒有一項優點。腦筋的確聰明。可是,憑聰明的腦筋,是迷不倒女人的。工作的性質上,茱蒂絲幾乎沒有和別的男人接觸過,想到這裡,我大為驚慌失措。因為,茱蒂絲並沒有評價具備各種性格的男人的機會啊。與粗野而沒有魅力的富蘭克林相比,阿拉頓的可以得意洋洋地讓人評頭論足的魅力,兩相對照,更加顯眼。茱蒂絲並沒有判斷阿拉頓的真實價值的的機會。

  如果茱蒂絲對阿拉頓有愛慕之心?剛才她表露出來的怒氣,正就是不溫和的徵候。我知道阿拉頓是個品行不端正的無聊傢伙。不,可能更壞。要是阿拉頓是X的話……

  這一點值得推敲。賴特雷爾太太被射傷時,他並沒有和茱蒂絲在一起的呀。

  可是,這一連串乍看認為是無目的的行兇,其動機是什麼呢?阿拉頓沒有精神失常這一點是確實的。他是正常的,無論從什麼地方看都是正常的,而且也是個沒有道德觀的男人啊。

  然而,茱蒂絲,我的茱蒂絲無論從什麼角度看,和阿拉頓見面的機會都嫌太多了。

  我很早以前就對女兒的事有點不安,但在這以前我對X的問題,和不知道什麼時候會發生的凶案,填滿於腦海,使得把更屬於個人上的問題,均被趕到心靈深處。

  魔手已經伸出,殺人計畫也進行了,但終歸失敗的現在,已經可以自由考慮茱蒂絲的事了。然而,越想越不安。有一天偶然聽到阿拉頓已有妻室。

  對于史泰爾茲莊的房客無所不曉的波德·卡林頓也告訴我更詳細的事。原來阿拉頓太太是個虔誠的天主教徒,結婚不久就和丈夫分居。因礙於她的宗旨,使得不能離婚。

  “這是我們在這裡談的,不必再向別人講出去……”波德·卡林頓說出了秘密“對他來說,真是求之不得的。他以結婚為餌來追求女人,這本來是不道德的行為,何況背後有太太撐腰,再方便不過了。”

  對于為人父者,這是多麼愉快的事!

  自從發生意外以來,表面上日子平靜地過去,但在這段期間,在我這邊,不安的暗潮日益增高。

  賴特雷爾上校大多數在太太的寢室,因另從別地方來了護士,所以,顧蕾絲護士回去照料富蘭克林太太。

  不是我有意說別人是非,我得承認富蘭克林太太表現出“首席病人”地位而焦躁不安的跡象。以賴特雷爾太太為中心引起的騷亂和關懷,對於已習慣于自己健康狀態成為當天主要話題的富蘭克林太太來說,很顯然地非常不愉快。

  她躺在吊床,手按在側腹,不斷地為心悸而快而訴苦。食物一切不合她胃口。而且她的不合理的要求,表面上均被披上了一件健康的強忍的隱身衣。

  “我討厭吵吵鬧鬧。”她可憐兮兮地向白羅說:“我感到慚愧的是我的身體太虛弱了。無論要做任何一件事,都非求助於他人不可。太慘……太慘了。有時候令我感到不健康的是罪惡。不健康而沒有神經的人,沒資格活在這個世界,所以,只要安靜地與世辭別就得了。”

  “不,請不要這樣,夫人,”白羅對待女士總是那麼親切。“纖細的異國花卉,非放在溫室加以保護不可……因為它不能耐受冷風。一般常見的雜草在嚴冬中也能生長,但不能說雜草較受珍視。就拿我來說吧,身子已經彎彎曲曲,不能行動,可是,我仍不想從這個世界消失,盡可能還想享樂,吃吃東西啦,喝喝東西啦,動腦筋時的喜悅啦……”

  富蘭克林太太歎了一聲,低聲地說:“你說的對,不過,我不能和你比。你只要考慮自己的事就可以了。我有我的丈夫約翰。我痛切體會到,我對約翰是個包袱。一個病魔纏身、一無是處的老婆。對于我先生來說,等於是掛在脖子上的石臼。”

  “你先生可沒說你是一個很重的包袱吧。”

  “當然啦。他沒有說出口來,不過,男人的心不難看穿。而且約翰不善於掩飾心境。可不是嗎?約翰也不是故意對我冷淡。話雖這樣說,他本人是可以慶幸的,但是卻有點愚鈍。既沒有感受性,也不認為別人是否有感受性。天生的遲鈍,說起來也不壞嘛。”

  “我不認為富蘭克林博士的感覺遲鈍。”

  “是當真?不過你不會比我更瞭解約翰的。當然,要不是有我,約翰一定更自由多了。有時候悶悶不樂,很想索性結束這個人生,一了百了不知道要多快活。”

  “夫人,請不要這樣。”

  “總而言之,我活在世上,對誰有幫助呢?不如告別此世,回到神的身邊……”她搖頭。“這樣,約翰也可以自由。”

  “真無聊,”後來我提起此事時,顧蕾絲護士這樣說:“她會這樣做嗎?不用擔心的,黑斯廷斯上尉。學臨死的鴨子叫聲,說什麼“要結束人生”的人,其實一點也沒有這種念頭呢。”

  於是,由於賴特雷爾太太受傷而引起的興奮鎮靜下來,再度受到顧蕾絲護士看護的富蘭克林太太,大有起色,這一點非在這裡說明不可。

  一個晴朗的天氣,卡狄斯把白羅帶到研究室附近的山毛櫸樹蔭下麵。那裡是白羅所喜歡的地方。既不吹東風,事實上,幾乎連一絲微風都沒有。討厭間隙吹來的風而對新鮮的空氣從來抱定不信之一念的白羅,喜歡這種地方。其實他比較喜歡室內,但是,最近老是用毛毯裹著身體,所以,也就忍受得了外面的空氣。

  我漫步走向白羅那邊去。當我到他身旁時,正遇富蘭克林太太從研究室出來。

  富蘭克林太太身穿很漂亮的衣服,興高采烈的樣子,她說政要和波德·卡林頓一起坐車到公館去看看,充當行家幫助他挑選椅套。

  “昨天我到研究室找約翰說話時,把手提包放在那裡忘記帶走了。約翰剛才和茱蒂絲一起到泰德卡斯達去了。說什麼試藥還是什麼的不夠了。”

  她坐在白羅身旁的椅子上,以開玩笑的表情搖頭。“可憐,我不喜歡科學,我認為這樣是對的。在這大好天氣,好像小孩子似的,科學有什麼……”

  “夫人,請不要在科學家面前說這種話。”

  “當然,我不說的。”她臉上的表情變了。那麼認真地。然後她平靜地說:“白羅先生,請你別以為我不尊敬丈夫。我很佩服他那種一切為研究而犧牲的生存方式,的確很好。”

  聲音略微顫抖了。

  富蘭克林太太是不是喜歡扮演各種角色?這個疑念掠過我的腦際。現在她所扮演的是忠於丈夫,崇拜丈夫為英雄的一位賢妻。

  她探出身子。熱情地把手放白羅的膝上。“約翰真像個聖人。有時候越看越怕呢。”

  我認為把富蘭克林捧成聖人,未免太誇張了一點,但是巴巴拉.富蘭克林依然露出炯炯眼光,繼續地說:“只要能夠增加人類知識,約翰是什麼都幹的。即使冒再大的危險,不是很偉大嗎?”

  “正是。”白羅立刻回答。

  “不過,時常令我擔心。也就是說,約翰到底要幹到什麼程度這一點。現在正在實驗的那個可怕的豆子,我擔心將來會不會把自己的身體當作實驗台。”

  “那要採取一切預防措施。”我這樣說。

  她略帶傷心地微笑,搖頭,然後繼續說:“你是無法瞭解約翰的,你大概還沒聽過新瓦斯的實驗吧?”

  我搖頭。

  “那是一種不曉得什麼名字的新瓦斯,科學家們都希望證實它的性質。約翰竟自動提議要做它的實驗台。於是被關在貯氣器裡面整整一天半。而且為了要證實什麼剩餘效果如何啦,人類是不是也有和動物一樣的影響啦,在他身上計量著脈搏,體溫和呼吸。後來有一位教授告訴我,那一次冒的險實在太大了。據說,一不小心,可能會喪生。他就是這種人。約翰全然不把本身的安全當作一回事。所以,真的太偉大了。要是我,無論如何鼓不起那種勇氣。”

  “誠然。”白羅說:“當然要很大的勇氣,才能冷靜地那樣做。”

  “的確是啊。我以約翰為榮,但還是有點擔心。可不是嗎?到了某一階段,說不定土撥鼠和青蛙都沒有用了。也就是說,他們想要知道人類的反應哪。所以,我怕約翰總有一天會以自己作裁判豆的實驗品,以致發生無法挽回的意外。”她歎息,搖頭。“可是,約翰對我所擔心的事,只是嗤之以鼻而已,他真是個聖人。”

  這時候,波德·卡林頓走進我們這邊來。

  “巴巴拉,你准備好了沒有?”

  “好了,威廉,我在這裡等你。”

  “不要太累就好了。”

  “累什麼,已經好幾年沒有像今天這樣開心了。”

  她站起來,以可愛的笑容面向白羅和我,由波德·卡林頓陪著她,走向草坪那邊去。

  “富蘭克林博士--現代的聖人--果然不錯。”白羅說。

  “情況有點不妙。”我說:“她本來就是那種人。”

  “那種人?”

  “她喜歡扮演各種角色;她有時候是被誤會而不受關心的太太,有時候扮成一個怕成為所愛的人的重擔,願自我犧牲而困惱的女人,今天又是崇拜丈夫的良伴。糟糕的是無論扮演哪一種角色,演技都有點過份。”

  白羅慢慢地說:“你可沒有認為富蘭克林太太是個傻瓜吧?”

  “我沒有這樣說,對,我也不認為她是個腦筋很聰明的女人。”

  “嗯,那種人不適合你的類型。”

  “是誰才適合我的類型?”

  沒想到白羅說:“開口、閉眼,看看妖精會把誰送上來吧。”

  顧蕾絲護士快步地走過來,所以使我無法回答。她露出潔白的牙齒向我們笑著,掏出鑰匙打開研究室的門,進入裡面,拿著手套出來。

  “第一次是手帕,再來是手套,每次總是會忘掉東西。”她邊說邊跑到巴巴拉.富蘭克林與波德·卡林頓等候的那邊去。

  由此可見,富蘭克林太太的為人了,老是遺忘東西,或亂放自己的東西,然後叫任何人去拿,視此為理所當然,而且也以此,是個自大膚淺的女人。“是啊,我的腦筋,簡直像篩子一樣。”我曾經聽過她洋洋得意地這樣說。

  顧蕾絲護士跑向草坪那邊去,我目不轉睛地目送她的背影,直至看不到為止。這是生氣勃勃,很有平衡的美麗跑法。我不知不覺地開口說:“年輕的姑娘對于那種生活,可能感到索然無味吧。也就是說,重要的護士工作不很重要時……只是當作使用人派她工作時。富蘭克林太太這種人好像不大重視同情和仁慈。”

  要等到白羅的反應,確實使人焦急。因為他不曉得憑什麼理由,竟閉起眼睛,這樣呢喃:“茶褐色的頭發。”

  不錯,顧蕾絲護士的頭發是茶褐色的……可是我真不懂他為什麼要在這時候提出頭發的顏色來呢?

  我沒有回答。

第十一章

  第二天,記得好像是午餐前,由於那時候的會話,使我感到曖昧的不安所侵襲。

  在場的人有茱蒂絲、我、波德·卡林頓和諾頓。

  至今我已記不清楚為什麼會提出這個話題來。我們所談論的是贊同安樂死與否的問題。

  不用說,會談裡話最多的是波德·卡林頓,諾頓時常插上一兩句,茱蒂絲不發一言,聽得很仔細。

  我提出這樣的意見:表面上,有充份理由贊成安樂死,但市一旦真的實施,我在心情上將會猶豫不決。不但這樣,如果准許安樂死,將要適當假手於骨肉與手足之力。

  諾頓贊成我的意見。隨後補充他的意見說,在久嘗病痛之苦的結果,證實後來難免一死時,要是有患者本身的希望與承諾,這時候應該准許這樣。

  波德·卡林頓說:“嗯,這種事很妙。你說,當事人是不是能按我們所說的意義,希望“擺脫悲慘狀態”呢?”

  然後他說了一則故事,他並事先聲明這是實話。有一個男人患了無法開刀的癌,備嘗病痛與苦惱。這個男人向主治醫師哀求“給我能把此痛苦了結的藥”,“我們不能這樣做”醫師這樣回答。然而在他要離開病房時,卻把嗎啡藥片放在病患旁邊,詳細地告訴他,服用幾片以內安全,服用多少就有危險。藥片由患者自由服用,容易服用致死量,盡管如此,他並沒有吃藥片呢。“從這一個真實的例子,我們可以知道,”波德·卡林頓說:“不管他怎麼說,這個男人仍然不選迅速而慈悲的解脫,卻選擇了痛苦哪。”

  茱蒂絲到這個時候開始開口,以熱心的口氣,忽然說:“當然,他一定這樣選擇的。要讓本人決定的方法,本來就是錯的。”

  波德·卡林頓問她這是什麼意思。

  “由於苦痛和生病而衰弱的人,已經缺乏決定某事的能力。這是辦不到的,一定要有人替他決定。這樣做也是愛護病人的那個人應盡的義務。”

  “你說這是義務?”我猶半信半疑地問。

  茱蒂絲偏過頭來望我。

  “是的,這是義務,是頭腦清晰,決心負責的人的義務。”

  波德·卡林頓搖頭。

  “然後,結果還是以殺人罪被起訴呢?”

  “不一定這樣。無論如何,只要有愛心,大概就有冒那個危險的心情。”

  “不過,茱蒂絲,”諾頓說:“要負像你所說那樣的責任,是很大的責任哪。”

  “我不這樣認為。世上的人怕負責怕得太過份。要是狗的話,就敢負責,但是為什麼不敢對人負責呢?”

  “那是……是不是問題有點不同?”

  “是的,更大的問題。”

  “你總是說令人大吃一驚的話嘛。”諾頓呢喃地說。

  波德·卡林頓也表現了好奇心。

  “那麼,你就敢冒這個危險了?”

  “是的,我不怕冒險。”

  波德·卡林頓搖著頭。“那沒有道理。要是到處都有手上握著決定生死大權的法律的人,後果真不堪設想。”

  “現實上,喂,波德·卡林頓,差不多的人都缺乏負起那種責任的勇氣。”諾頓這樣說,然後微笑地看著茱蒂絲。“一旦碰到這個問題時,你有那樣的勇氣嗎?”

  茱蒂絲從容地說:“當然,我不能明確地說對什麼人。我自信我有勇氣的。”

  諾頓稍微露出戲謔的眼神說:“對自己沒有利益的事,不會那麼順利的。”

  茱蒂絲的臉通紅,於是以尖銳的口氣說:“現在我聽你的話才知道,原來你全然不懂我的意思。如果我有個人上的動機,我就什麼都不能做。各位還不懂我的意思嗎?”她面向我們說:“個人上的動機絕對不允許介進來的。唯有對自己的動機有自信時,這才能夠負起斷絕人命的責任來。必須絕對無私無欲。”

  “雖然這樣說,你是做不到的。”諾頓說。

  茱蒂絲還是固執己見。“我做得到的。第一,我不像世界上得人那樣把人的生命認為那樣神聖。不勝任的人,沒有用的人……這種人應該從這個世上除掉。因為好壞不分嘛。只有對社會有所貢獻的人,才准許活在這個世上。除了這以外的人,均需不讓他痛苦而辭去這個世界才對。”

  然後,忽然面對波德·卡林頓說:“你可能會贊同我的意見吧?”

  波德·卡林頓慢慢地說:“原則上,應該是只有有價值的人才能夠生存才對。”

  “有必要的話,是否你想把法律掌握在你手裡吧?”

  他有點猶豫地說:“或許這樣。可是……”

  諾頓心平氣和地說:“理論上,到處都有贊同你的意見的人。可是,要實踐起來,那又是另一回事。”

  “這樣說,我的意見是無法被接受的了。”

  諾頓不耐煩地說:“當然說不通。其實這是勇氣的問題嘛。說得俗氣一點,就是說沒有膽量啊。”

  茱蒂絲不說話。諾頓繼續說:“老實說,茱蒂絲你也是一樣。一旦碰到這種事情,你鼓不起那種勇氣來的。”

  “你認為這樣嗎?”

  “當然是。”

  “好像你不對。諾頓。”波德·卡林頓說:“茱蒂絲有很多的勇氣。只是,還好,那種問題不會時常發生。”

  從房裡那邊傳來了鐘聲。

  茱蒂絲站起身來。

  她面向諾頓斬釘截鐵地說:“你看錯了。我有膽量,超出你所想像以上。”

  說完,很快地走向房屋那邊去。波德·卡林頓一面追上去,一面說:“茱蒂絲,等一等。”

  不知道為什麼原因,我也感到不安。很快地能感受到別有心情的諾頓有意安慰我。

  “令媛說的不是真心話,年輕時總是有那種幼稚的想法。還好,不會付諸實行的。只是說說而已嘛。”

  茱蒂絲好像聽到這句話,轉過頭來投以充滿怒氣的視線。

  諾頓降低了聲音。“只是理論的,何必擔心?可是,黑斯廷斯……”

  “什麼事?”

  諾頓好像不好開口的樣子。“不是我多管閒事,有關阿拉頓的事你瞭解多少?”

  “阿拉頓的事?”

  “是的,如果閒事管得太過份的話,容我道歉,不過,坦白地說,要是我,我不會讓自己的女兒常常跟那個男人見面,阿拉頓的名聲不很好。”

  “我也知道他是個沒有出息的傢伙。”我說:“可是,目前不容易管她和他見面。”

  “是,我知道。對年輕的小姐不能多管閒事。當然,差不多的姑娘,都是這樣。可是,阿拉頓這個人,對於這方面的事特別老練。”

  諾頓猶豫了一下,立即繼續說:“好吧。我還是應該告訴你才對。當然這是不能再傳出去的。我也是偶然聽到而已,阿拉頓有不很名譽的流言。”

  諾頓當場告訴我,後來,我得以證實連詳細的事都是事實。這實在是令人極不愉快的故事。故事的中心人物是一位現代化的有獨立判斷能力的年輕的姑娘。阿拉頓使出“渾身解數”,接近了這個姑娘。後來,出現了此一戀愛事件的另一個面--一個感到絕望的姑娘終于福下大量的安眠藥,斷送了自己的生命,結束此一故事。

  可怕的是這個姑娘的個性和茱蒂絲非常相似。具有獨立判斷能力的聰明的女郎。一旦墜入情網,就流於愚蠢而輕薄的姑娘所闕如的劇烈,專注的那一類的女人。

  我進入屋內吃午飯,心裡仍感到不安。

第十二章

  “好朋友,你有什麼操心的事?”那一天下午,白羅問我。我沒有回答,只是搖頭而已。我想,這是我個人的問題,沒有使白羅替我擔心的權利。而且,無論什麼方法,他是無法助我一臂之力的。

  即使白羅如何規勸,茱蒂絲可能和年輕人聽膩了老一輩的忠言經常所見的態度,雖然露出笑容,卻好像是別人的事一樣,當作耳邊風聽罷了。

  茱蒂絲,我的茱蒂絲……

  今天,已經很難正確敘述我那一天所經歷的事。事過境遷,現在回想起來,總是認定那是史泰爾茲莊本身所具有的氣氛所致。在那座別墅裡,凶惡的幻想很快地偷偷滲透人心。而且,那裡不但有過去,也有不祥的現在呀!凶殺與兇犯的影子糾纏於這個家!

  再我深信的範圍內,兇手一定是阿拉頓,但是,茱蒂絲竟深深地愛慕他!令人難以置信,豈有此理!我不知道應該怎麼辦才好。

  午飯後,波德·卡林頓把我拉到室內一個角落去。然後,清清嗓子,支吾了半天,也沒有談到要點。最後才下了決心告訴我。

  “也許是我多嘴,我認為你應該告訴令媛,要她提防。阿拉頓這個傢伙的底細你大概已經知道了吧?聲名狼藉的傢伙。而且,茱蒂絲竟好像要重蹈某案件的覆轍似的。”

  沒有兒女的人,總是毫不在乎地會說這種話的!要我警告茱蒂絲?有什麼用?豈不更加糟糕?

  如果仙蒂拉再視,她就知道應該怎麼辦,怎麼說的。

  坦白地說,我很想這時候什麼都不要說,保持和平。可是,很快地又想起來,那是懦夫才做得出來的。前一次曾因直言不諱忠告茱蒂絲而招來不愉快,使得我節節敗退。原來我經怕我那個身材修長,美麗大方的女兒呀!

  我抑制著心裡的動搖,毫無目的的在院子裡繞著轉。不知不覺之間走到玫瑰園,我看到茱蒂絲坐在長凳上在那裡,於是,決定權可以說離開了我的手。我從來沒有看過表情這樣不快樂的女郎。

  假面具已經被剝下來了。困惑與深切的不幸,明顯地流露在她的臉上。

  我鼓足了勇氣,走向茱蒂絲那邊去。在我靠近她身旁之前,她尚未覺察到我。

  “茱蒂絲,你怎麼啦?不要那樣想不開。”

  她嚇了一跳,回過頭來看我。“爸,是你嗎?我沒有聽到腳步聲。”

  我知道話題要是被轉到日常生活這方面就完了,所以,不客氣地繼續說下去。

  “茱蒂絲,你不要以為爸爸不知道,爸爸沒有看見。那種男人沒有那麼好……真的,那個男人沒有那種價值。”

  她面向我這邊轉過來,臉上有困惑與警戒之色。“爸爸,您真的知道您自己說的是什麼話嗎?”

  “當然知道!你的心已經屬于那個男人的了。可是,茱蒂絲,即使你如何愛他,也無能為力。”

  她憂鬱地微笑,是令人看起來心疼的微笑。

  “這件事我知道的比您更多。”

  “不,你不知道。你不會知道的。茱蒂絲你打算怎麼辦?他已經結過婚。你的將來只有悲歎和屈辱。然後,到頭來還是以痛苦的自己厭惡自己來結束一切!”

  她的微笑更擴大了,是比先前更悲傷的微笑。

  “爸爸您也太多嘴了。”

  “要了斷,茱蒂絲,你必須死心,了斷一切。”

  “不!”

  “那個男人不值得你這樣愛他。”

  茱蒂絲平靜下來,慢慢地說:“他是世界上最值得我愛的人。”

  “不行,不行,茱蒂絲,我懇求你……”

  微笑消失了。她像復仇的女神似地反駁我。

  “說的多好聽,您想阻撓我嗎?我不能忍耐了。請您不要再說這種話了吧!爸爸,我討厭您,非常討厭!這不幹您的事。是我的人生,和他人不相干……是我自己的秘密呀!”

  她站起身來。一手把我推開,從我身旁溜過去……化成一個復仇的女神似的。我大失所望,目不轉睛地目送我的女兒。

  我茫然自失地站在那裡大約十五分鐘,我無法考慮如何採取下一個行動。

  就在這時候,伊麗莎白·柯露與諾頓走近我身旁來。

  後來才感覺到,這兩個人待我很友善。他們一定看出我已受不了精神上的挫折了。可是他們卻很體貼入微,不說一句會使我傷心的話。他們邀我去散步……這兩個人都是愛好大自然的;伊麗莎白·柯露教我一些野花的名字,諾頓則讓我從望遠鏡裡看些小鳥。

  他們說的那麼溫和,慰藉了我的心,而且說話內容也僅限於小鳥與樹叢裡的花而已。漸漸地,我恢復為平常的我,盡管如此,內心身處仍然處於非常迷惑而混亂的狀態。

  況且,我深信,凡是人,誰都一樣,任何所發生的事,一切總是和自己的心情混亂原因有關。

  所以,當正在用望遠鏡看鳥的諾頓叫了一聲說:“喝,那不是褐斑啄木鳥嗎?我從來連一次都……”而忽然把說到一半的話中斷時,一瞬間我覺得事有蹊蹺。於是,我伸手要那望遠鏡。

  “請借我看一下。”

  我的聲音帶有硬要的口氣。

  諾頓還在操作望遠鏡。然後,不知道為什麼,竟戰戰兢兢地說:“不,我看錯了……已經飛走了。其實只不過是很普通的鳥。”

  他的臉色蒼白,表露出內心的動搖,連視線也不敢朝向我們。看來他是既驚惶失措,同時也像是憂心忡忡的樣子。

  即使我下定結論,說是諾頓不讓我看到他從望遠鏡所看的東西,至今依然想不通,他那樣做好像很不合理似的。

  不管他看到什麼,我們很顯然地看到他為他自己所看到的東西而惶恐失色。

  他的望遠鏡對准了以帶狀延伸的遠方的樹林那邊,他在那裡看到什麼呢?

  “借我看!”我以不容他不答應的口氣說。

  我要拿他望遠鏡,諾頓好像不交給我,但又像是故意這樣做的樣子。我把望遠鏡連借帶搶地拿過來。

  諾頓有氣無力地說:“不是這一回事……我是說,小鳥已飛跑了。我……”

  我用有點發抖的手把望遠鏡拿近眼睛來。這是倍率很高的望遠鏡。我盡量把望遠鏡瞄到認為可能是剛才諾頓所看的那個地點附近。

  可是,除了只發現一個白色的東西(是否年輕女子的白色衣服?)消失于樹林之外,什麼也沒看見。

  我把望遠鏡放下來,不說一句話,還給諾頓。他不想跟我的視線接觸。煩惱與困惑表露於他的臉上。

  我們默默地走回家,但是在半路上,尤其是諾頓,好像連一句話也沒有說。

  我們回到家才一會兒,富蘭克林太太和波德·卡林頓也回來了。據說,因富蘭克林太太想買點東西,所以他才開車道了泰德明斯達去一趟的。

  看情形她今天可能隨心所欲地買了不少東西,大大小小一包包的從車上給搬下來。她的臉色充滿朝氣,在那裡手舞足蹈。

  波德·卡林頓接受夫人之托,把特別容易破損的東西搬上二樓,而我也唯唯是從,依她所托,幫了一點忙。

  但看她開口都比平常幹淨俐落,有點興奮。

  “燠熱的很,好像有台風要來的樣子看情形,天氣很快就會變,聽說缺水的情形很嚴重,是近幾年來罕見的旱天哪。”

  她面向伊麗莎白·柯露說:“各位作何消遣?約翰呢?他人到哪兒去了?他曾告訴我說他頭痛要出去散散步的,但是,他怎麼會頭痛?可能是他那些實驗使他傷腦筋才頭痛的吧。聽說不大順利的樣子,他要是能多講些工作上的事讓我有所瞭解就好了。”

  她歇了一口氣,然後這一次即向諾頓說:“看你一句話也不說,咦?諾頓先生你怎麼了?好像驚魂不定的,可不是看到鬼婆婆的鬼魂吧?”

  諾頓一怔。

  “不,哪兒來看到鬼魂?只是,想到一些事。”

  這時候卡狄斯推著載了白羅的輪椅進來。

  然後把輪椅停在大廳上,以便把主人抱上二樓。

  白羅忽然流露出警戒之色,在每個人臉上打量。

  “怎麼啦,發生什麼事嗎?”他莊嚴地問。

  沒有人立刻回答他。終于,巴巴拉.富蘭克林裝模作樣地發出笑聲。她說:“不,沒什麼,你看,沒什麼事嘛。只是,好像快要打雷了吧?哦,我累死了。黑斯廷斯上尉,麻煩你把這個東西幫我拿到二樓好嗎?對不起。”

  我跟在她後面上樓,沿東廂的走廊走。她的房間就在走廊盡頭。

  富蘭克林太太開門,我雙手抱滿了一大堆東西,站在她背後。

  房門開處,一幕光景映入眼:波德·卡林頓坐在窗邊,讓顧蕾絲護士看他的手掌心。一瞬間,富蘭克林太太忽然停住腳步。

  他抬起頭來,有點難為情地笑了。

  “嘿,我正在讓顧蕾絲護士看我的運途,她是看手相的名家呢。”

  “哦?我一點也不知道。”巴巴拉.富蘭克林的聲音帶辣,大概是在生顧蕾護士的氣。“顧蕾絲小姐,請你把這一包東西接下來。然後,可以調杯甜酒加蛋嗎?我好累了,還有熱水袋也准備一下,我想快點上床。”

  “是的,太太。”

  顧蕾絲護士離開了窗邊。除了職業上的關心之外,沒有任何表情。

  富蘭克林太太說:“請你回去吧,威廉,我已經很累了。”波德·卡林頓似乎有點擔心。“啊!巴巴拉,你累了嗎?對不起,我真是個粗心大意的大傻瓜,不該讓你累成這個樣子。”

  富蘭克林太太一貫地泛起天使似的,又像殉教者般的微笑說:“我不想說什麼,我不喜歡麻煩別人。”

  我們二位男士稍覺尷尬,留下二位女士,離開了房間。

  波德·卡林頓流露出後悔的神色說:“我多麼傻,我看巴巴拉那麼快活,一時大意,竟忘了她會疲勞,但願不很嚴重。”

  “不會的,休息一晚差不多可以恢復疲勞。”我不很誠懇地說。

  波德·卡林頓下樓去。我經過一番猶豫之後,朝著位於我房間之相反方向的往白羅的房間的廂房那邊走去。想必白羅正等我等得不耐煩了吧!這是我從來沒有過的感喟,原因是腦子裡塞滿了自己的問題,而且心情抑鬱,和不愉快的緣故。

  我在走廊上漫步走著。

  忽然聽到阿拉頓的房間有人說話的聲音,並不是我有意偷聽,但還是機械式的想在房門前面駐足一下。才這樣想,門忽然打開,茱蒂絲從裡面走出來。

  她看見我,一瞬間站在那裡不動。我抓住她的胳膊,很快地帶進我的房間。忽然湧上了一股震怒。

  “你為什麼在那種男人的房間?”

  茱蒂絲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我。這一次和剛才不同,她並不把憤怒表現於外,只是頑強地,冷冷淡淡,她不回答什麼,緘默了片刻。

  我搖了一下女兒的手。

  “我不准你這樣做,知道嗎?連你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做的是什麼事。”

  這時候茱蒂絲才以低沈而諷刺的聲音說:“爸爸的心真的很不幹淨!”

  “也許是吧!你們年輕人責罵我們這一輩的人時,總是時常使用這句話。但是我們這一輩的人至少具備某種基準,知道吧,茱蒂絲,以後絕對禁止你再跟他來往。”

  她目不轉睛地注視我。然後平靜地說:“我知道了,還有其他的事嗎?”

  “你說你不愛他嗎?”

  “不。”

  我故意不拐彎抹角,直截了當地把所聽過的阿拉頓的是告訴她。

  “知道嗎?他是一個無恥的傢伙。”

  茱蒂絲的心似乎一點也不受動搖,輕蔑似地把嘴唇閉緊。

  “是啊,我又沒有把他當聖人!”

  “難道你聽了這話後,還不能改變對他的看法嗎?茱蒂絲,想不到你竟墮落到這個地步。”

  “如果這樣就是墮落的話,隨便您喜歡怎麼樣說就怎麼樣說都不要緊。”

  “茱蒂絲,難道說,你還……”

  我無法把想說的話拼成一句話,茱蒂絲掙紮,擺脫了仍把她拉回來的我的手。

  “爸,我做我喜歡做的事,您不能老是壓制我,就說您搬出那麼多大道理來也沒有用,我要過自己喜歡的生活,您阻撓不了。”

  茱蒂絲說完,便走出屋外去了。

  我發現我的膝蓋在發抖。

  我頹喪地朝椅子上跌坐下去。情形反而更糟,比想像的更糟。我這個女兒已經完全失去分辨好壞的理智。我的心境有誰可以傾訴呢?唯一能使茱蒂絲順從的人--她的母親,已不在人間。一切責任全落在我一個人肩上。

  現在回想起來,那時的痛苦是空前的,也是絕後的。

  過了一會兒,我站起身來,洗好了臉和手、刮臉、換了衣服。然後下樓到餐廳去。我想我的態度大概不會有什麼異樣才對,幸好,沒有人發覺到我的異常。

  茱蒂絲以好奇的眼光偷看我一、兩次。因為我極力佯裝和平常一樣,所以可能使她張惶失措。

  就在這段時間,我在內心裡更堅定了我的決心。

  我需要的,無他,是勇氣,還有,是頭腦。晚飯後,大家都到外面去,仰望天空,各敘即將緊跟著這悶熱之後的天氣來臨的雨、雷和台風。

  我在眼角看到茱蒂絲一拐彎即消失于房子的轉角。不久,阿拉頓也朝著同一方向漫步走過去。

  我匆匆結束了和波德·卡林頓的談話,也朝向那邊趕過去。諾頓似乎想制止我,我記得他好像抓住我的手,並邀我到玫瑰園散步,我連理都不理他。

  我拐過房子的轉角時,他仍跟在我後面。我看見他們兩人了:阿拉頓的臉正疊在向上仰的茱蒂絲的臉……我看到他擁抱著茱蒂絲接吻。

  他倆很快地分開,我向前跨進一步。

  諾頓幾乎使盡全力把我拉回來,拐過轉角,拖進房間的隱蔽處。“不知道嗎?你不是……”

  我不讓他全部說完。“不,我能,你看好了。”

  “沒有用的,問題雖然不妙,你也無能為力呀!”

  我不作聲,或許諾頓這樣想也對,可是我能就這樣厚著臉皮退下來嗎?

  諾頓繼續說:“我瞭解,您認為自己多麼沒用,多麼氣憤,但是除了承認敗北以外,別無他途。還是乾脆承認……”

  我不反駁,讓諾頓任意喋喋不休,我等待著。於是,毅然,再度拐過房子的轉角。

  已看不見他們二人了,但我立刻想起他們可能去的地方,是距此不遠的四周被紫丁香圍住的涼亭。

  我向涼亭走,諾頓好像還跟著我,但沒有確實的記憶。

  走近涼亭時,聽到有人說話的聲音,我停下來,那是阿拉頓的聲音。

  “那麼,一言為定了,現在拒絕已經來不及了,你明天前往倫敦,我去易普威治,在朋友家呆一、兩天。然後你從倫敦打一通電報回來,說今天晚上無法趕回來。這樣的話,任誰也不知道你我二人在我的房間見面吃著晚飯呢。我不會讓你後悔,一定的。”

  我發覺諾頓拉了我的袖子,乖乖地轉過頭看他,當我看見他那不安的臉色時,差一點想笑出來。我任憑他把我拉回家。我假裝讓步了,因為我在那瞬間已經知道我自己下了什麼樣的決心。

  我斬釘截鐵地告訴他說:“請你不必擔心,現在採取任何措施都沒有用了,我也知道為人父母無法干涉孩子的生活,我已看得開了。”

  諾頓似乎安心得那麼滑稽的樣子。

  過了一會兒,我說我頭痛,今晚要早一點上床。

  他一點也不懷疑我就將下定的計畫。

  Ⅴ

  我在走廊站立片刻。四周沒有人,寂靜無聲。每一個房間都已經做好就寢的准備。剛剛在樓下跟諾頓分手,諾頓的房間就在這個廂。伊麗莎白·柯露在玩橋牌。卡狄斯應該是再樓下用晚飯才踱,這裡只有我一個人。

  不是我吹牛,多年來我跟白羅在一起工作並沒有白費。應該留心些什麼地方,我當然胸有成竹。

  阿拉頓那個傢伙,我不能讓他到倫敦去見茱蒂絲。

  不用說是倫敦,任何地方都不能去。

  我走進自己的房間,拿出阿司匹靈藥瓶,然後走進阿拉頓的房間,進入浴室。上次那瓶安眠藥仍放在櫃子裡。只要八片大概夠了吧!所規定用量是一至二片,因此,八片一定夠用才對。阿拉頓自己也是說過,只要稍微過量就有害。我詳細讀了瓶子上的說明:“服用本藥超過規定量以上即危險。”

  我微笑了。

  我用綢制手帕裹住了手,小心翼翼地旋開瓶蓋。絕對不能留下指紋。

  我倒出裡面所有的要片。好哇!大小差不多和阿司匹靈一樣。我放八片阿司匹靈於瓶子裡,留下八片安眠藥,剩下的全部放回瓶子。於是,乍看瓶子跟原來完全一模一樣。連阿拉頓也必定不會發覺異樣無疑。我退回自己房間。房間裡有幾乎所有史泰爾茲莊的房客都備有的威士卡。我拿出兩個杯子和吸管,我從來未曾聽說阿拉頓不喝酒。等到他上二樓來,我得招呼他在睡覺前喝一杯酒。

  我試把藥片放進少量的威士卡中去。藥片漸漸溶解,我很小心地舐舐看。有點苦味,但這個程度幾乎全然不會被覺察出來。計畫已經完成,等阿拉頓上樓來,我需佯裝倒好了酒,然後把杯子遞給他,這才倒一杯自己要喝的酒,非常簡單,非常自然。

  阿拉頓照理不會覺察到我的用意才對--如果茱蒂絲沒告訴他的話。考慮的結果,我認為這一點可不用擔心。茱蒂絲是個不會對任何人講的女孩子。

  恐怕連阿拉頓也以為我完全不知道他們的計畫吧!

  接下去只有等待,可能要等很久吧!阿拉頓大概需等一、兩個小時才會上來!他本來就是個晚睡的人。

  我只有靜靜地等待著。

  忽然有敲房門的聲音,使我嚇了一跳。來人是卡狄斯,他說白羅請我過去一趟。

  這時候我才震驚。白羅!今天晚上我沒想到他,他一定正在擔心我發生什麼事了,使我有點擔心。第一我為把他拋在一邊置之不理而覺得慚愧,第二我不希望讓他猜疑究竟發生什麼事。

  “哎呀!”白羅說:“看起來好像要把我拋棄了?”

  我故意伸懶腰打了一個哈欠,假裝歉意,微笑著。“抱歉,抱歉。老實說,我頭痛得厲害,連東西都看不大清楚。我想大概是雷聲的緣故吧!因此腦子裡昏昏沈沈的,連向你請個晚安也給忘了。”

  不出我所料,白羅真的擔心起來了,教我各種治療方法,叫叫嚷嚷抱怨我大概在外頭著了涼。(其實這個夏天未曾有過像今天這麼熱!)他勸我服用阿司匹靈,我說我已經吃過了,但甜得幾乎令人作嘔的巧克力卻無法推辭,不得不接受下來。

  “巧克力能緩和神經緊張。”白羅說。

  我為了避免爭論,也就把巧克力一飲而盡。我一面聽到白羅似乎擔心又充滿愛心的關照,一面向他道了晚安。

  我回到自己房間,故意用力關好房門,好使他能聽見。然後非常小心地把房門開到一條小縫的程度。這樣做,阿拉頓無論什麼時候上來時,我都不會不知道。但時間還早。

  我只有靜靜等待。懷念起亡妻來。我曾呢喃著:“你可以瞭解吧,我想救救我們的女兒。”

  妻把茱蒂絲交給我而去,我不能辜負妻的期望呀!

  萬籟俱寂中,我忽然覺得彷佛仙蒂拉就在我身邊似的。

  她似乎就在這房間裡面。

  我以果斷的決心一聲不響地忍耐下去。

第十三章

  要把虎頭蛇尾結束的某事的經過冷靜地敘述,是多少會傷害自尊心的。

  我得老實說:我在等阿拉頓時竟等得睡著了。

  其實也不能說是意外,因為我前一晚沒有睡飽,而且當日整天在外面,為了把所決心之事付之實行,而且也為了壯壯膽而加於身心的苦勞和緊張,使我精疲力盡了。還有,天氣燠熱得像要打雷。拼命集中精神才反而惹禍也未可知。

  長話短說,事情之經過如此這般,我坐在椅子上睡著了,醒來時,外面有小鳥的叫聲,日升三竿,而我卻身穿晚禮服扭扭地快要從椅子上滑下來。口中一股討厭的味道,頭痛欲裂。

  我感到迷糊,不敢相信。充滿了厭惡,最後覺得無以估計的沒有異議地安下心來。

  “挨過黑暗的今天,明天就是光明的日子”這句話不知是誰說的?真是至理名言!我已平靜下來,於是我才知道我當時是何等緊張、頑固。悲壯感驅遍了全身,喪失和諧的感覺,實際上竟堅定了要奪取一條人命的心意。

  這時我忽然看到眼前的威士忌酒杯,我戰栗,然後站起身來,拉開窗,把威士卡丟到窗外。昨天的我一定是發瘋了。

  我刮了臉、洗完澡後,換衣服。覺得情緒好多了,於是立刻到白羅的房間去,他一向早起,我坐下後把昨晚的事從頭到尾向他吐露出來。

  說完,覺得很是痛快。

  白羅安詳地搖頭。“看你想得多麼愚蠢,現在向我招供做得很對。但昨晚來時,為什麼不吐露你的心事呢?”

  我面有愧色地說:“因為我想你一定會阻止。”

  “那當然,我一定阻止。難道說你以為我會悠悠自在地看你只為了那位名叫阿拉頓少校的惡棍而被推上絞刑台嗎?”

  “我有萬全的計畫,我不怕被發現。”

  “殺人兇手都這樣想,你也一樣地處于那種心理狀態呀,不過,告訴你吧,我的老友,你照理不像你所想像的那麼聰明才對。”

  “我有萬全的措施,連瓶子上的指紋也擦掉了。”

  “不錯,連阿拉頓的指紋也擦掉了。如果他的死被發現,將變成怎樣一個情形呢?驗的結果,很快可以判斷這是服用過量安眠藥致死的,是意外?還是故意呢?結果,瓶子沒有他的指紋,為什麼呢?無論意外也好,故意也好,他都沒有非擦掉瓶子上的指紋不可的理由。於是警方勢必再進一步調查剩下的藥片,在這裡又可以發現其中有一半已經調換為阿司匹靈了。”

  “可是一般人都有阿司匹靈呀!”我有氣無力地呢喃。

  “是的,姑且套用一句古典的戲劇性用語吧。阿拉頓心術不正騙取一位女子的感情,而卻不是任何人都是這個女子的父親。而且你曾經為了這個問題,於前一天和令媛爭論,波德·卡林頓和諾頓這兩個人物的證詞可以說明你對死者有危險的企圖。黑斯廷斯,這樣一來,情勢就不很樂觀了。大家的注意力立即集中在你身上,而且這時候你也會因恐怖……不,因後悔而坐立不安,能幹的刑警很有自信斷定你是凶嫌。此外還可以設想有人目擊你調換了藥片的現場,也非不可能。”

  “不會的,附近沒有人。”

  “窗外有個陽台,說不定有人從那裡看見。或者是你能說沒有人從鑰匙洞裡偷看嗎?”

  白羅半閉著眼睛,說我有過份相信人性的缺點。

  還有,告訴你,這間房子的確奇怪。要是我,我認為即使卡狄斯在隔壁,我仍覺得從裡面把房門鎖好是最妥當不過的。但是搬到這裡來沒多久,我的鑰匙竟不見了……就像是煙一樣消失!我沒辦法,只好另外再配置一把。”

  “總而言之,”我的困惱至今仍重重地壓再心上,我一面長歎一聲,一面說:“實際上並沒有出事嘛。一響起某種想法如此這般在人的心裡一點點茁壯成長,不禁令人不寒而慄。”我小聲地說著:“白羅!你不認為以前……以前那件凶殺案,使得這裡的空氣也含有細菌?”

  “你是說殺人的濾過性病毒嗎?”

  “每個家都有各自的氣氛。”我想了又想,說道:“而最現實的就是這個家背負黑暗的歷史。”

  白羅點點頭。“不錯,從前有好幾個希望別人死去的人住在這裡!這倒是事實。”

  “這間房子的氣氛不曉得為什麼原因,總覺得似乎能控制人心似的。但是,白羅,目前這件事怎麼辦呢?我指的是茱蒂絲和阿拉頓的事。不想個方法阻礙不行,你想應該怎麼辦才好?”

  “什麼都不要管吧。”白羅加重語氣地說。

  “可是……”

  “聽我的,不要幹預是避免招致不幸的最好方法。”“如果由我出面找阿拉頓談……”

  “你能說什麼,能做什麼呢?茱蒂絲已經二十一歲了,以達成自己處理自己之事的年齡了。”

  “但是我也應該盡我之所能……”

  白羅阻止我說下去。“不行的,黑斯廷斯。不要自以為你有足夠的聰明才智、毅力、狡猾,能影響他們,使他們二人聽從於你。阿拉頓已看慣了只會大發雷霆而一籌莫展的父親,而且他頂多認為這是很成功的遊戲罷了。茱蒂絲也是一樣,她不是一個不分青紅皂白就隨便知難而退的女孩。你的忠告也許冒昧了一點,我勸你今後還是採取和過去完全相反的方法對待她比較好。要是我,我會信任茱蒂絲。”

  我凝視白羅。

  “茱蒂絲這個女孩子,”他說:“的確具有卓越的才華,我由衷佩服。”

  “是的,我也認為她是我值得驕傲的女兒。但總是有點擔心。”我說。聲音有點顫抖。

  白羅忽然用力地點頭。“我也擔心,但和你所擔心的意義不同。我非常擔心。但是,我又愛莫能助……不,應該說完全無能為力才對。日子一天一天過去,危險已經逼近了,黑斯廷斯,危險已逼近眼前了呀!”

  所謂危險逼在眼前,我所知道的可不會少於白羅。現實的是我昨晚曾親自聽他們說的話,我當然比他清楚。

  盡管這樣,我一面下樓用早餐,一面不斷地推敲白羅說的話。

  “要是我,我會信任茱蒂絲。”

  真是一句令人意想不到的話。但是讓我聽來,卻覺得有一股無以言喻的高興。然而這句話的真實性很快地獲得證明瞭,因為打算今天赴倫敦的茱蒂絲顯然已改變原來的計畫了!

  早餐過後,茱蒂絲和往常一樣,和富蘭克林一起進入研究室。他倆今天很明顯地可能要在裡面忙碌一整天的樣子。

  心中充滿了一股強烈的慶幸之意。昨晚的我多麼喪失理性,多麼絕望呵!我以為茱蒂絲會被阿拉頓的甜言蜜語所惑而答應邀請,可是,現在回想起來,當時我並沒有聽見茱蒂絲答應他的。是的,本來就聰明、正經的茱蒂絲絕不會輕易上甜言蜜語之當才對。她拒絕了約會呀!

  阿拉頓匆匆用過早餐,立刻赴易普威治去。他按照預定計畫行動了,他以為茱蒂絲會前往倫敦赴約的。

  看來,他就要大失所望了,但我絲毫不產生同情之念。波德·卡林頓走過來,有點諷刺地說:“你今天早上似乎特別愉快的樣子。”

  “嗯,我有好消息。”我說。

  他說他的消息比我糟。說什麼改建工程停頓下來,建師打來令人頹喪的電話……據說當地的測量師不細心,錯誤擺出,以致引起了麻煩的爭議,而且擔心昨天不該讓富蘭克林太太那樣累。

  富蘭克林太太的確正在喪失持續了很久的健康和活力。根據顧蕾絲護士說,變得很難伺候了。

  顧蕾絲護士本來想利用假日找朋友的,但現在由於情勢所逼不得不取消假期了,使她非常不高興。富蘭克林太太一大早就向她所以提神醒腦的藥啦,熱水袋啦,各種特別食物及飲料,而每當顧蕾絲護士就要離開房間時,她就滿臉不高興之色。她有神經痛、心髒痛、手腳麻痹、畏寒等一切疾病。

  我想我在這裡提一提也無妨。我和其他的人已不為她的病痛而覺得驚訝。到了現在,任何人都覺得這是富蘭克林太太憂郁症的傾向之一。

  顧蕾絲護士和富蘭克林也一樣看法。

  從研究室被叫了出來的富蘭克林,細聽妻子所訴症狀,他徵求她的意見,是否要請當地的醫生看病(但被富蘭克林太太堅拒),於是他就為她調配鎮定劑,並苦口婆心地撫慰她之後,這才回去工作。

  “大夫也知道太太只是演戲而已。”顧蕾絲護士對我說。

  “是真的不大要緊嗎?”

  “體溫正常,脈搏也沒有變化,她喜歡叫叫嚷嚷而已。”

  她可能已經忍無可忍,甚至連平常更不謹慎的話也脫口而出。

  “太太看見別人快樂就想加以阻撓,讓大夫焦慮不安,把我任意使喚,也逼得威廉先生說“昨天讓你累壞了”,所以她就以自己簡直不是人的心情而沾沾自喜呢。太太就是那種人。”至今,顧蕾絲護士才明白告訴我,富蘭克林太太是難以伺候的病人。想必富蘭克林太太對她有非常輕率的態度吧,富蘭克林太太是個本能上不喜歡護士或使用人的--這並不是只讓她看護,而原因在於讓她伺候的態度。

  因此,沒有人當作她真正生病。

  唯一的例外是波德·卡林頓,他簡直像挨罵的男孩一樣,帶著稍微悲愴的表情在附近團團轉。

  從此以後,我從來不知道重複多少次回想當天發生的事,不知如何盡力回想一向沒有注意到的地方……例如那些被遺忘的芝麻小事,任何人的態度。他們每個人是否正常到什麼程度?或比正常興奮至什麼程度?等等。

  讓我正確記述一次我的記憶所級的有關他們每個人的事。

  前面已經說過,波德·卡林頓怏怏不樂,似乎有點過意不去。他好像認為前天富蘭克林太太精神太好,因而忘了留心她的虛弱體質,實在太顧自己方便了!他曾打聽巴巴拉.富蘭克林的狀況一、兩次,但情緒不能說很好的顧蕾絲護士都以不客氣的態度來應對。他專程到鎮上買一盒巧克力回來,但卻被退回,顧蕾絲護士說:“巧克力不適合夫人口味。”

  在抽煙室,波德·卡林頓悶悶不樂地打開巧克力盒子,諾頓和我三個人乖乖地拈著巧克力吃。

  現在回想起來,那天早上,諾頓似乎處於一種恍惚狀態,像是沈思的樣子,心不在焉的,並曾皺了一、兩次眉。

  他喜歡巧克力,心神不定地吃了很多。

  天氣變壞,自上午十點開始下起傾盆大雨來。

  這一天的雨並沒有下雨天所帶來的憂鬱,現實地,我們每個人都悠哉悠哉的。

  差不多中午的時候,白羅被卡狄斯抱下樓來,安置在客廳的椅子上,伊麗莎白·柯露在旁邊為他彈鋼琴,她以明快的節奏彈了巴哈和莫劄特的曲子,這兩位都是白羅喜歡的音樂家。

  一點十五分前,富蘭克林和茱蒂絲從院子走進來,茱蒂絲臉色不好,好像有點緊張。她一言不發,像做了一個夢似的,心不在焉地環顧四周,但是馬上又出去。富蘭克林留在裡面,但他好像也很疲憊而恍惚,似乎很焦慮的樣子。

  我依然記得當時我曾提議何不趁下雨天歇歇。富蘭克林立刻答道:“是的,總有這樣的時候,諾,就是有某種事物就要突破的時候。”

  然而,不知什麼原因,我卻獲得他說的不單指天氣的那種印象。他的動作仍和往常一樣,笨手笨腳,竟撞上桌子,弄翻了差不多一半的巧克力,仍和前例一樣,先是一愕,然後向巧克力盒道歉。

  “哦!對不起。”

  如果這在平常,應該很滑稽才對,但現在不知為什麼,卻不滑稽。他急忙彎下腰,撿起散落的巧克力。

  諾頓問他上午的工作是不是很吃力。

  這時候富蘭克林的臉上才泛起微笑,這是熱心、天真無邪,非常有活力的微笑。

  “不,不是這樣,我忽然發現以前的方法錯了,原來還有更簡便的方法,以後可以抄近路的。”

  他站立著,身體微向前後搖晃,眼神雖然呆板,卻流露出毅然的神色。Ⅲ

  上午每個人都很焦躁,精神上,無處發,下午卻意外的晴朗。太陽露了臉,氣溫涼爽,賴特雷爾夫人也被帶到樓下,舒服地坐在陽台的椅子上。她的精神非常好,無論天生的魅力,或是舉止都不是以前的大吹打擂的模樣,而且也沒有隱藏平日的潑辣。雖然偶爾開開先生的玩笑,但是充滿溫柔與愛情,上校也以笑臉隨和著她。

  白羅也坐在輪椅上出來,今天的他,看起來精神抖擻的樣子。我想,白羅看見恩恩愛愛的賴特雷爾伉儷,心裡也一定很高興才對。現在的上校似乎年輕了不少,再也看不到優柔寡斷的態度,連拉拉胡須的惡習也戒了,甚至邀請大家今天晚上玩橋牌。

  “狄姬好久沒玩過橋牌了。”

  “是呀。”賴特雷爾太太說。

  諾頓問她會不會累。

  “只玩一局就好。”賴特雷爾太太說。然後戲謔似地眨眨眼睛,補充一句:“我會乖乖守規矩,不再嘮嘮叨叨地責怪喬治。”

  “喂,你說什麼,我自己也知道我打起橋牌來很糟。”

  “那不就得了嗎?就是這樣才多了一種嘲弄你、壓迫你的說不出來的快樂。”

  大家都笑了。賴特雷爾太太繼續說:“我知道我的缺點,不過我想一輩子不拋棄這些缺點,可不是?好不容易才讓喬治忍受我來吧。”

  賴特雷爾上校呆若木雞似地望著妻子。

  也許是大家看見賴特雷爾伉儷如此恩愛的緣故吧!那一天后來開始談論結婚和離婚的問題。

  男人和女人實際上是不是由於離婚比較方便,這才比較幸福?或是常見的例如暫時性的興奮和不和睦……或由於第三者之介入而發生的糾紛,只要經過一段短短時間,是不是會被再度萌芽茁壯的愛情或友情取而代之?

  根據各自的個人經驗,每個人的看法經分為那麼多種多樣,實令人費解。

  我本身的婚姻美滿與幸福,令人難以置信,而且我本來是個守舊的人,但我贊成離婚,為了極力減少受害,以便重新開始。波德·卡林頓盡管有不幸的婚姻之經歷,依然主張由於結婚而結合的永續性。他對婚姻制度非常尊敬,他說有了婚姻制度這才奠定了國家的基礎。

  既沒有結婚經驗,而且也沒有可資發表意見的諾頓,卻支持我的看法。而具有近代科學思想的富蘭克林,意外地卻斷然反對離婚,離婚可能與他的理想,亦即明快的思考與行動背道而馳的樣子。他認為凡人皆因結婚而負起責任。這個責任需負擔,不准回避或放棄。契約終究是契約,既以自己意志締結了此一契約,就非履行不可。否則的話,糾葛將層出不窮,結果,婚姻就無法美滿了。

  富蘭克林靠在椅背,用他的長腳無心地踢著桌子。

  “男人選擇太太,在那位太太未死以前都是丈夫的責任。或者是反過來說,丈夫未死以前也是一樣。”

  諾頓開著玩笑說:“因此,有時候也為對方之死而沾沾自喜吧?”

  大家都笑了。波德·卡林頓說:“你免開尊口吧,你沒結過婚。”

  諾頓搖搖頭說:“我已經太遲了。”

  “是嗎?”波德·卡林頓投以嘲弄似的眼光。“你說的可是真心話?”

  這時候,伊麗莎白·柯露加入我們夥伴來。她剛才逗留于富蘭克林太太的房間。

  波德·卡林頓把視線以深邃的意義,從她身上轉移到諾頓來。使人覺得諾頓的臉上脹紅。不過也許這是我的錯覺。

  我在腦海裡有了新的念頭,我改變態度重新注視伊麗莎白·柯露,她可以說的確還年輕,又長得漂亮。是富於能使男人獲得幸福的那種魅力和體貼的女人。而且,最近他倆時常在一起,透過尋找小鳥和野花的時光,成了朋友。對,我想起她曾說諾頓是個很斯文體貼的人。

  果真如此,我應該替她高興。早年被迫過著貧窮生活的不幸的青春時代,想必也不致妨礙最後降臨於她的幸福吧。毀滅了她們之人生那幕悲劇可能絕不是毫無意義的了。我一面看著他們,一面覺得比我剛來史泰爾茲莊時要幸福多了,對,明朗多了。

  伊麗莎白·柯露和諾頓……嗯,或者有這個可能也說不定。

  我忽然感到被一股漠然的不安和畏懼所侵襲。認為在這間房子可以得到幸福,是不安全的。史泰爾茲莊的空氣含有惡性成分,至今我依然有這種感受,現在這個瞬間,忽然感到衰老和疲勞,對了,還有恐怖!

  這種感觸很快地消失,似乎沒被人覺察,但波德·卡林頓似乎已覺察有異。過了一會兒他低聲問我:“什麼地方不對勁嗎?黑斯廷斯。”

  “沒有,為什麼?”

  “剛才我看你的臉……很不好說明。”

  “稍微有點感覺……也許可以說就是不安吧!”

  “就是所謂預感,是嗎?”

  “大概是吧!好像有什麼事就要發生似的。”

  “奇怪!我也曾經感受過一、兩次這種感覺。”

  他目不轉睛地看我。

  我搖頭。因為,老實說我並沒有對特定的某事抱有確實的不安,只不過是深沈的鬱悶和恐怖的起伏而已。

  舊在這時候,茱蒂絲從家裡走出來,昂著首,緊閉嘴唇,以正經而美麗的臉,慢步走到這邊來。

  我覺得她一點也不像我或仙蒂拉,宛然一位女祭司。或許諾頓也有同感。他對她說:“也許是受同名之累吧,你看起來好像砍下了荷爾菲爾尼斯的首級之前的那個猶太人茱蒂絲。”

  “我已經忘了猶太人茱蒂絲為什麼有那樣做的一念了。”“那完全是基於一切貢獻社會的至高道義哪。”

  可能是他的口氣中所含的輕微揶揄觸怒了茱蒂絲,她脹紅了臉,很快地穿過諾頓旁邊,並坐在富蘭克林旁邊。她開口說:“富蘭克林太太今晚精神非常愉快,所以,特請各位喝杯咖啡。”

  晚飯後,我一面跟著大家踏上樓梯,一面想,富蘭克林太太的情緒像天氣的變化那樣反覆無常,才見她整天使大家的生活忍受不了,現在已變成對任何人都很溫柔了。

  她穿著淡綠中帶藍的日常便服,躺在長沙發椅上。旁邊有個附有旋轉式書架的小桌子,上面放一組咖啡用具。她由顧蕾絲護士幫點小忙,以白晰的纖指熟練地倒咖啡。除了白羅於晚餐前一向都在房間,阿拉頓還沒有從易普威治回來,而且賴特雷爾伉儷也留在樓下外,其他人都到齊了。

  咖啡的芳香飄到鼻頭來,多麼香呀!史泰爾茲莊的咖啡,簡直像泥漿一樣。大家很愉快地等待品富蘭克林太太使用才磨碎的咖啡粒沖調的上等咖啡。

  富蘭克林坐在桌子的那一頭,他太太倒滿咖啡後,由他端給大家。波德·卡林頓站在沙發旁邊。伊麗莎白·柯露和諾頓在窗邊。顧蕾絲護士退避於床頭枕邊的不引人注目之處。我坐在有扶手的椅子上,研究“泰晤士報”上的填字遊戲,念著提示的謎面。

  “平穩的愛情……會侵害它的第三者是誰?”我念提示謎面。

  “可能是字母倒拼的謎吧。”富蘭克林說。

  大家推敲了一下,我繼續往下念。

  “田龔和田龔之間的傢伙是不仁慈的!”

  “TORMENTOR(有折磨者、輪耙二義)”波德·卡林頓立刻回答。

  “下一句是引用。“不管問什麼,回聲唯答--”但尼生的詩。”

  ““往何處””富蘭克林太太回答。“一定沒有錯。“然而,回聲唯答往何處”。”

  我不同意。“最後一個字母好像是W。”

  不過最後一個字母是W的的詞句也有很多。例如“如何”(HOW)“現在”(NOW)“雪”(SNOW)等。”

  伊麗莎白·柯露從窗邊說:“但尼生的詩是這樣的。“然而,不管問什麼,所回答的只有死”。”

  我覺得有人在背後吞了一口氣的聲音。我抬起頭,原來是茱蒂絲。她穿過大家之間,向窗邊走出,到了陽台去。

  我一面寫最後的提示謎面,一面說:““平穩的愛情”並不是字母倒拼的謎。是第二個有字母A的詞句。”

  “能不能再念一次?”

  “平穩的愛情,或對它加以侵害的第三者是什麼人?第二個有A,其餘六個字空白。”

  “Paramour(情夫)”波德·卡林頓回答。

  巴巴拉.富蘭克林的托盤上,湯匙發出了滴答聲。我改念了下一個提示謎面。

  ““嫉妒是個綠色眼睛的怪物”這句話是誰說的?”

  “莎士比亞。”波德·卡林頓說。

  “是奧賽羅,還是愛米麗?”富蘭克林太太說。

  “太長,只有四個字母。”

  “那就是伊雅各。”

  “我認為絕對是奧賽羅。”

  “這並不是奧賽羅裡面的詞句,這是羅密歐對茱麗葉說的話。”

  大家提出了各人的意見。這時候,茱蒂絲忽然從陽台叫了起來。“你們看,流星!還在那邊。”

  “哪裡?快向它許個願。”波德·卡林頓說。說完就跑到陽台出去,加入了伊麗莎白·柯露、諾頓、茱蒂絲們的夥伴。顧蕾絲護士也出去,而富蘭克林也跟在後面出去。他們一大群人大聲歡呼,仰頭望著夜晚的天空。

  我還是在那裡推敲填字遊戲。我為什麼非想到要看流星不可呢?並沒有什麼好許願的……但是,卻……

  波德·卡林頓冷不防回到房間裡來。

  “巴巴拉,你也來。”

  富蘭克林太太堅決地說:“不行,我累死了,無法走到那邊去。”

  “胡說,你也要來許個願!”他笑著說:“來,那不成理由,我帶你去。”

  說時遲那時快,出其不意,他已經彎下了腰,把巴巴拉抱起來了。她一面笑一面抵抗。

  “放下來,威廉,不要胡鬧。”

  “女孩子總是要許個願的。”他抱著巴巴拉,通過法國式窗戶,到了陽台,把她放下來。

  我更深深地埋首於報紙上。我想起來了……一個晴朗的南國之夜,蛙聲……還有,流星。我站在窗邊,冷不防轉個身子,抱起仙蒂拉,為了要看流星許個願,把她帶到外頭來的……

  填字遊戲的行間亂了,有點模糊。

  有個人影獨自離開陽台,進入屋子裡面來,是茱蒂絲。

  我不能讓茱蒂絲看到眼淚,對,非避免不可。於是,我很快地轉動書架,佯裝找書的樣子。記得我的確在這裡曾經見過舊版的莎士比亞的作品。找到了,就在這裡,我無意地翻著“奧賽羅”。

  “爸,你在這裡做什麼?”

  我一面獨自念著填字遊戲的提示謎面,一面用手翻著書。對了,原來是伊雅各。

  哦,將軍,請當心嫉妒。它是有綠色眼睛的妖怪,它噬人心,也玩弄人心。

  茱蒂絲接了下句。

  罌粟,曼陀羅華,不!即使服下世上一切安眠藥,昨天,探望你的安眠,將不會再度來訪。

  她清晰而深切的聲音,嘹亮於室內。

  其餘的人有說有笑地回到房間來。富蘭克林太太躺在長椅上,富蘭克林也坐回原來的座位,攪和著咖啡。諾頓和伊麗莎白·柯露喝完了咖啡,托辭已經和賴特雷爾伉儷約好要玩橋牌,相偕出去。

  富蘭克林太太也在那裡喝咖啡,然後,開口說要點滴藥。

  因為顧蕾絲護士已離席,所以茱蒂絲就到浴室去拿來給她。

  富蘭克林漫無目的在房間裡踱著,一不小心碰到小桌子。

  妻子疾言厲色地說:“約翰,幹嘛,笨手笨腳的。”

  “對不起,巴巴拉。我正在想一件事。”

  “你真是的,像個大笨牛。她略帶故意的口氣說。

  富蘭克林出神地望著太太,終于開口說:“多麼迷人的夜晚,我去散散步。”

  他出去了。

  “約翰是個天才嘛。從他的態度就可以看出來。說實在,我真是由衷地欽佩他呢。尤其是他那種對工作的熱誠。”

  “嗯,很聰明。”波德·卡林頓以近乎敷衍了事的口氣說。

  茱蒂絲忽然跑出房間,差一點在門口和顧蕾絲護士撞個正著。

  波德·卡林頓說:“巴巴拉,我們玩哨兵游戲好嗎?”

  “很好。顧蕾絲小姐,請你拿牌來好嗎?”

  顧蕾絲護士拿牌去,我向富蘭克林太太謝謝她的咖啡,也道個晚安,走出她的房間。

  我在房間外面趕上富蘭克林和茱蒂絲。他們二人站在走廊的窗子旁邊,望著外面。只是並肩站在一起,並沒有談話。

  我走近時,富蘭克林偏過頭來。然後向這邊走了兩三步,猶豫了一下,開口說:“茱蒂絲,要不要去散散步?”

  茱蒂絲搖搖頭說:“今晚上不要。”然後又突然補充了一句:“我要睡覺了,晚安。”

  我和富蘭克林一道下樓去。他輕輕地吹著口哨微笑。

  我因自己有點憂鬱,所以有點不高興地說:“看你今晚上好像很滿意嘛。”

  他承認了。

  “是啊,我今天終於做了一件很早以前就想做的事,做得很順利。”

  我在樓下和他分手,旁觀了一下橋牌。諾頓趁賴特雷爾太太不注意時,朝我眨一眨眼。這局橋牌看來不同以往,玩得很和諧的樣子。

  阿拉頓來沒有回來。那個男人不在家,這個家裡還有快樂可言,覺得沈悶的氣氛也給沖淡了些。

  我進入白羅的房間,茱蒂絲已經先我一步來了。我進去時她向我微笑,但連一句話也沒有說。

  “茱蒂絲已經諒解你了,老兄。”白羅說。他說得多麼沒有道理呀。

  “這真是的,”我急著說:“難道說,我……”

  茱蒂絲站起來。然後用手摟著頭,吻了我一下。

  “可憐的爸。赫丘裡伯伯並非有意讓你丟臉,我才是應該要求原諒的人,所以,請你原諒我,說聲晚安嘛。”

  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地說:“對不起,茱蒂絲,我真的對不起你。我不該……”

  茱蒂絲阻止我說下去。“不要緊,我們把它忘了吧。現在,一切都解決了。”她流露出作夢似的微笑。“現在,一切都解決了。”她重複說了一遍,然後,悄悄走出房間。

  等她一出去,白羅徐徐地偏過頭來看我。

  “今晚上有沒有發生什麼事?”

  我攤開雙手。“既沒有發生,也不像有什麼事會發生。”

  事實上,我完全說錯了。因為那一天晚上真的出事了。富蘭克林太太病情忽然惡化,請來了兩位醫師,但是,為時已遲,她終於在第二天早上與世長辭了。

  二十四小時後,檢查的結果證實她是因毒扁豆鹼中毒而死的。

第十四章

  兩天后,召開了調查死因的死因陪審庭。我在本地出席死因陪審庭,這一次,這一次算是第二次了。

  驗官是個看上去很能幹的中年人。眼光銳利,說起來沒有高低。

  首先,采證了醫學上的證據。結果證實,死因是毒扁豆鹼中毒而死,而且也檢出了含於卡巴豆的另一種生物鹼。毒物是於前天晚上七點至十二點之間吃下去的。法醫無法做進一步更正確的說明。

  下一個證人是富蘭克林博士。他給大家很好的印象。他的證詞明快而簡要,他說太太死後,他曾檢點了研究室的一切溶液。結果他發現應該盛實驗用的含於卡巴豆生物鹼之強力溶液,竟連一滴都沒有了。他說他這幾天沒有使用這一瓶的溶液,所以無法確實知道什麼時候被調包。

  於是,大家乃檢討了進入研究室之機會的問題。富蘭克林博士供述,研究室無論什麼時候都上鎖,而鑰匙經常放在我的口袋裡面。除了我的一把外,助手黑斯廷斯小姐也有一把。凡要進入研究室的人,必須向她或我借鑰匙。妻在研究室裡忘了放在太太的房間。而且太太絕對不會不留心的喝下那瓶溶液。

  富蘭克林博士繼續回答驗官的質詢,他說:“太太的健康最近很差,致使她焦躁不安,內髒沒有疾病,有憂鬱症,情緒有急激變化。

  “最後,內人心情很好,使我以為她的身心健康有很好的進展。既沒有吵過嘴,而夫婦間的感情也很恩愛,即使最後那天晚上,內人也很愉快,看不出有什麼鬱悶。”

  “還有,內人常說要由自己來結束自己的生命,但我並不把它當作真的。”當庭上要求確實答覆這個問題時,富蘭克林博士答稱:“據我所看,內人不是會自殺的人。”後來又補充一句說:“這是我個人的意見,同時也是身為醫師所提出的意見。”

  下一個證人是顧蕾絲護士。她身穿漂亮的制服,看上去很時髦也很能幹。說話時咬字清脆,很敏捷地回答庭上的質詢,她說:“我在兩個月以前受雇,做看著護富蘭克林太太的工作。富蘭克林太太患有嚴重的憂鬱症。聽過她說“乾脆結束一切算了”這句話,或說自己的人生已對誰都沒有用啦,或說自己只成為丈夫的重擔等話,至少有三次以上。”

  “富蘭克林太太為什麼要說這些話呢?他們夫妻之間有沒有發生口角?”

  “沒有。只是太太知道最近她先生有派遣到國外工作的機會。丈夫曾經說不能離開太太而把這個機會拒絕了。”

  “所以,夫人曾經為了這件事而過意不去,是嗎?”

  “是的。她自認一切都是自己健康不佳所致,所以也就越想越不通了。”

  “富蘭克林博士知道這件事嗎?”

  “我認為她不會時常向大夫提這種話。”

  “可是,夫人不是正患憂鬱症嗎?”

  “是的。”

  “有沒有聽說她要自殺?”

  “她曾說“乾脆結束一切算了”。”

  “雖然這樣說,可沒說過用什麼方法自殺吧?”

  “是的,她沒有清清楚楚地說。”

  “最近有沒有發生特別會令夫人憂郁的事呢?”

  “沒有。太太最近精神很好。”

  “你也和富蘭克林博士一樣,認為太太逝世的前天晚上,夫人的精神很愉快嗎?”

  顧蕾絲護士猶豫了一下。“她,她好像很興奮的樣子。那一天,太太的心情並不很好。她抱怨感到有點痛苦和頭暈。到了晚上心情已好了一點。但是那種愉快的心情,以我看來卻有點不自然。我認為裝模作樣的樣子。”

  “你有沒有看過瓶子,或認為可能是裝毒藥的容器?”

  “沒有。”

  “夫人吃了些什麼東西?”

  “她喝了湯,吃了一片薄肉、青豌豆、馬鈴薯泥以及櫻桃餡餅。和櫻桃餡餅一起喝了一杯葡萄酒。”

  “葡萄酒是從什麼地方拿來的?”

  “太太房間有一瓶。還剩下了一點,但是已經檢查過了,聽說並沒有問題。”

  “夫人是否可以在不被你發現的情形下,把藥放在她自己的杯子裡呢?”

  “是的,很簡單。我因為需收拾些東西,或准備一些東西而忙得團團轉,所以,並不特別留意于太太。太太身旁有個小公事箱和手提包。如果她要把藥放在葡萄酒裡面,或者是後來把它放在咖啡,要不然放在最後吃的熱牛奶裡面,都是輕而易舉的。”

  “如果這樣的話,你認為夫人可能用什麼方法來處理瓶子或容器呢?”

  顧蕾絲護士思索了一會兒。“這個……事後從窗子丟在外面也可以,而且也可以塞進廢物箱,要不然也可以拿到浴室去洗幹淨,然後放回藥品櫃也可以,因為藥品櫃上有好幾個空瓶。因為這些瓶子有時候很方便,是我留下來的。”

  “你最後一次看到富蘭克林太太是在什麼時候?”

  “是十點半。我幫太太准備就寢。她喝了熱牛奶,然後說要吃阿司匹靈。”

  “當時夫人的情形如何?”

  顧蕾絲護士思索了一下。

  “和平常一樣……不,好像有點興奮。”

  “可不是悶悶不樂吧?”

  “不,不是,可以說是更亢奮。不過,要是真的自殺的話,我想太太倒有這個可能。因為她認為自殺是一種崇高的行為。”

  “你有沒有想過,認為夫人是個可能會自殺的人?”

  話停頓了一下。顧蕾絲護士正在猶豫不決的樣子。

  “這個……可以說是,也可以說不是。以我看來,對了,整個看來,我認為她是個可能會自殺的人,因為她的情緒很不安定。”

  接下去,威廉.波德·卡林頓准男爵走上證人席上。他似乎心亂如麻的樣子,但證詞卻很明快。

  夫人逝世那天晚上,他曾和故人玩過哨兵游戲。那時候看不出她有任何沮喪的跡象,但是在幾天前的談話中,富蘭克林太太曾提了了自殺的問題。夫人是一位很不自私的女性,她以為她是妨礙丈夫研究工作的絆腳石,因而非常困惱。對于丈夫忠心耿耿,期望丈夫能出人頭地。她有時候為自己的健康而悶悶不樂。

  下一個應訊的是茱蒂絲,但她幾乎沒有什麼話好說。

  關於有人從研究室把毒扁豆鹼拿出外面這一點,她說她什麼都不知道。悲劇發生那天晚上,富蘭克林太太有點過份高興,但和平常並沒有多大不同。她從來沒有聽過富蘭克林太太說要自殺的事。

  最後的證人是白羅。他的證詞非常有力,給人的印象很深。他陳述富蘭克林太太逝世的前一天,和他談論過的事。那一天的夫人很沮喪,曾說過好幾次要了結生命。她曾吐露,一想到由於健康而困惱,人生不值得活在世上時,會被很嚴重的憂鬱症所侵襲。並且說過,要是能一眠不醒該有多好。

  接下去的白羅的回答,更是引起了小小轟動。

  “六月十日這一天早上,你在研究室入口外面是嗎?”

  “是的。”

  “你看見富蘭克林太太從研究室裡出來嗎?”

  “看見了。”

  “夫人手裡有沒有拿東西?”

  “右手拿一個小瓶子。”

  “沒有錯嗎?”

  “沒有。”

  “夫人看到你,有沒有慌張的模樣?”

  “好像怔了一下,只有這樣而已。”

  驗官開始收集案件要點之證詞。這些要點是各陪審員必須下定結論,鑒定死者如何致死。死因可以根據醫學上證據證實,所以不難確定死因。覆函克林太太是因毒扁豆鹼中毒致死的。各陪審員非決定不可的是夫人是誤食中毒,或是明知有毒而故意食用?或是假以他人之手飲下去的?等等各點。他說夫人為了憂鬱症而懊惱;健康不佳;沒有內髒疾病,但卻處於精神異常的狀態,這是各位已在前面聽過的。以卓著的信譽而證詞也應該是舉足輕重的證人赫丘裡·白羅先生也證實富蘭克林太太以自己結束自己的生命為目的,乃從研究室偷去了毒藥的結論。富蘭克林太太有為自己妨礙了丈夫,成為丈夫的事業成功的絆腳石的固定觀念所困惱。在這裡恐怕對富蘭克林博士有欠公正之慮,所以,必須在此一提。據所瞭解,富蘭克林博士是一位心地善良的多情的丈夫,對于他太太虛弱的體質未有所不滿,從來沒有發過一句牢騷,說太太是他成功的絆腳石。所謂成功的絆腳石云云,可以想見,到底只是存在于夫人腦海裡的想法而已。處於神經就要崩潰之前的狀態之女性,往往抱有如此固執之念的。至今尚未找到可以顯示吃下毒藥的時刻及其方法。至於尚未發現盛毒藥的瓶子這一點,雖然有點不尋常,可是,正如顧蕾絲護士所陳述,不難想像有富蘭克林太太把瓶子洗幹淨,放回于原來的浴室裡面的藥品櫃之可能。這些都委任各陪審員判斷。

  不一會兒,已提出了判決。

  陪審員判定富蘭克林發生暫時性精神異常,在心智不健全的情況下,自行結束了生命。

  三十分鐘後,我在白羅的房間。他好像疲憊不堪的樣子。卡狄斯幫他上床,給他喝一點酒精性的飲料,以便讓他恢復體力。

  我迫不及待地想跟他說話,但只好耐著性子等到卡狄斯就完工作出去,別無他途。

  卡狄斯走出了房間,我沖口喋喋不休地說了:“那是真的嗎?你說的可是真的?你看見富蘭克林太太從研究室出來時,手裡拿著瓶子嗎?”

  白羅蒼白的嘴唇,掛了一絲若隱若現的微笑。

  “你沒有看見嗎?”

  “沒有,我沒有看見。”

  “可能是你沒有注意到,是不是?”

  “對,也許這樣。我無法一口咬定說她沒有拿。”我半信半疑地望著白羅。“問題在於你說的是不是實話。”

  “你認為我會撒謊嗎?”

  “我想,或許會。”

  “黑斯廷斯,真想不到你竟這樣說。平常最純潔的忠誠跑哪兒去了?”

  “是啊,我認為你不至於犯下了偽證罪。”

  白羅心平氣和地說:“這不能構成偽證。因為我沒有宣誓。”

  “那麼,可真的是謊話了?”

  白羅揮揮手。“從我嘴裡說出來的,已經說出來了,老友。到了現在不必再提了。”

  “你這個人,我真不懂。”

  “什麼地方不懂?”

  “你的證詞呀!說什麼富蘭克林太太曾說過要自殺啦,消沈得很啦……”

  “你自己也聽過夫人說這種話的呀!”

  “聽是聽過,不過那只不過是反覆無常的夫人的情緒之一哪。這一點,你可沒有說得清楚,而且……”

  “或許是我不願意說清楚吧。”

  我瞪大了眼睛。“也就是說,你希望庭上做自殺的判決,是嗎?”

  白羅沒有立刻回答。停了一會兒再說:“我看,黑斯廷斯,你好像不大瞭解事情是多麼嚴重。是的,如果要這樣說的話,我希望把它表決為自殺的呀!”

  “可是,你呢?你本身卻不認為是自殺的,是嗎?”

  白羅慢慢地搖頭。

  “也就是說,夫人是被殺的?”

  “正是,黑斯廷斯,夫人是被殺的呀!”

  “那麼,你為什麼要隱瞞這個事實,而以自殺來解決它呢?你這樣做,一切調查工作勢必告一段落了。”

  “不錯。”

  “你希望如此?”

  “正是。”

  “可是,為什麼呢?”

  “我真是想不通,你為什麼連這一點都不能瞭解。算了,這一個問題以後再談吧。總而言之,這是謀殺,而且是一樁經審慎計畫過的謀殺,不會錯的。我前些時候不是告訴過你,總有一天這個家裡一定會發生犯罪案件嗎?黑斯廷斯。而且很難阻止它的發生。為什麼呢?因為這個殺人兇手除了手段殘忍外,同時,已有明確的決意。”

  我不寒而慄。“那麼,下一次將有什麼事情發生?”

  白羅一面微笑一面說:“這個案件就要解決了啊,被當作自殺處理。可是,黑斯廷斯,你和我就要像地鼠一樣鑽進地下暗地裡工作呀。這樣,我們早晚總會碰到X的。”

  “可是,在這段時間裡,如果有人被殺的話呢?”

  白羅搖頭。“我想不會吧。除非,有人看到什麼,否則……不過如果有,當事人一定會自告奮勇,這樣說才對吧……?”

第十五章

  我的記憶對于富蘭克林太太的死因調查之死因陪審庭召開後數天內所發生的事,有點模糊不清。當然,免不了要喪葬儀式,而且也有許多鎮上的喜歡湊熱鬧的人士參加她的葬禮。正當葬禮進行時,有一位眼睛罩了一層薄膜,舉止行動像會噬人的妖怪,令人一看會不寒而慄的老太婆,向我搭訕。

  這個老太婆是在參加葬禮的一群,就要走出墳場的時候向我說話的。

  “我記得從前好像見過你這位老闆?”

  “是嗎?……大概是……”

  老太婆不理我說的話,繼續說她的。

  “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諾,就是殷格索普太太死那時候嘛。這個鎮上被人人謀殺的那是第一樁,可也不是最後一次。殷格索普太太是被她先生殺害的,我們都這樣說。那是沒有錯的,”老太婆以狡猾的斜眼瞧我。“這一次大概也是先生?”

  “你說的是什麼意思?”我疾言厲色地說:“你沒有聽說陪審庭也認定是自殺的嗎?”

  “那是驗屍官說的。可是,你不認為驗官有時候也會錯嗎?”老太婆用手肘碰我一下。“作醫師的要殺自己的老婆是最拿手的。而且,那位太太對于她先生來說,聽說不是很好的太太吧。”

  我光火了,轉過身去反駁她。老太婆就想溜走,但還自言自語似地說,她並不是另有惡意才說的,不過這種事卻在這裡發生的兩次,你不認為奇怪?

  “而且您這位老闆卻兩次都在這裡,細想起來,可不是奇怪的因緣?”

  一瞬間,我做了傻裡傻氣的想像:這個老太婆是不是認為我是這這兩樁謀殺案的兇手?真煩死人了!我體會到本地的人所懷的猜疑是如何奇妙而如何根深蒂固的了。

  不過,那種猜疑不能說是錯的。因為現實的,富蘭克林太太是被謀殺的呀!

  剛才我已經說過,這前前後後幾天的事,我已沒有記憶了。其中一個原因是白羅的健康頗令我擔心。有一天,卡狄斯來了,他愁著苦臉地告訴我,白羅令人擔心的心髒病發作了。

  “我看,先生,他應該請醫生來看病。”

  我火急地趕到白羅的房間去,但是他卻堅決地拒絕了請醫生看的提案。我覺得他此舉不像平常的白羅。在我的印象裡,過去,他很注重健康,怕風,頭上纏著綢與毛織品的包巾,很怕腳沾濕,稍有一點風寒就量體溫,上床休息……“不這樣做,可能會患上肺炎!”而身體稍有不舒服,總是馬上請醫生來看病的。

  但是,現在真的生病了,情況卻完全相反。

  不過,這可能是非得已也不一定。過去的異常的症狀都是微不足道的,而現在真的有了病,卻不致承認自己生病的現實哪。只因為害怕,所以,才故意把它認為是輕微的呀!

  他猛烈而且鏗鏘有力地回答我對他的抗議。

  “我已請過醫生看了……而且不只一位,有好幾位。可是他們做了什麼呢……他們把我送到埃及去,但是我的病卻反而更糟。我也去過R那裡。

  R是權威的心髒病專科醫師。我迫不及待地問他:“他怎麼說?”

  白羅忽然斜著眼瞥我一眼,我的心怔忡了一下。

  白羅慢慢地說:“他盡他所能為我治療,也拿了藥,這個藥我經常放在我身邊。除了這樣,再也沒有好的辦法了。所以說,黑斯廷斯,再多找幾個醫師來也無能為力呢。老兄,機器到後來總是磨損了。遺憾的事不能像汽車那樣換新的引擎,像以前那樣急馳呀!”

  “可是,白羅,你必定有什麼地方惡化才對。卡狄斯他……”

  白羅提高了嗓子說:“卡狄斯?”

  “是啊,他到我房間來。他很擔心,因為你的病發作……”

  白羅心平氣和地點頭。“嗯,我的病,看的人比我痛苦。卡狄斯大概看不大慣所謂心髒病的發作吧。”

  “還是找醫生看看怎麼樣?”

  “沒有用的。”

  他雖然溫和,卻很堅決。我的心再度感到被壓縮的痛苦。白羅向我微笑。

  “黑斯廷斯,這一次可能是我最後一次經辦的案件。而且也是我最感到興趣的案件--是我與之敵對的最有趣的兇手。這是因為我發現X有最高的,最完善的手法,是的,令人拍案叫絕的技巧呀!直到現在,這個X發揮了能打倒我,亦即赫丘裡·白羅的才能。他想出了連我也無法採取對策來對付的攻擊方法呀。”

  “只要你健康……”我安慰他。

  可是,這句話似乎不該說的,白羅立刻大發雷霆。

  “哎呀,我已經說了三十六遍了,難道你還要我非再說三十六遍不可嗎?肉屍體上的努力並沒有需要的,所需要的只是思考而已哪。”

  “那當然,只要思考的話,你還差強人意。”

  “差強人意?廢話,我可以做最高的運用呀!當然,四肢已經麻痹了,心髒會惡作劇,可是,腦筋卻不然。黑斯廷斯,我的腦筋一點也沒有衰退,還正常地發揮功能呀!連現在也誇耀著最高級,最優秀的呀!”

  “那很好。”我安慰似地說。

  可是,我一面慢慢下樓,一面暗暗地想,白羅的腦筋是否已經趕不上事情發展的速度了?首先,有驚無險的賴特雷爾太太的一件,然後,這一次是富蘭克林太太之死。面對這兩個案子,我們做了些什麼?等於沒有做一樣呀!

  第二天,白羅對我說:“你說過要我找醫生看看怎麼樣吧?黑斯廷斯。”

  “是啊,我說過,”我興奮地說:“你知道,這樣做我多麼安心呢。”

  “我就聽從你的話吧。我要請富蘭克林看病。”

  “請富蘭克林?”我半信半疑地問。

  “他不也是醫生嗎?”

  “是的--可是,他的專長不是研究嗎?”

  “是啊,以一般執業醫師來說,恐怕不很成功。因為他沒有學會臨床醫師必備的所謂“應付患者的秘訣”。可是他有醫生的資格。雖不是電影上的對白,但我很想說“我的工作,比差不多的醫生更懂得多”。”

  我還無法完全瞭解。倒不是我懷疑富蘭克林的能力,而是我在前些時候,就認定他是個對人類的疾病,既無耐心,也不寄以關心的男人。對於研究方面,他的態度可能令我贊歎,但是就病人而言,不見得是個良醫。

  盡管如此,既然同意請醫生看病這一點,白羅已做了很大的讓步。而且本地並沒有主治醫師,所以,富蘭克林也欣然答應替白羅看病。但是卻有一個條件,那就是診察的結果如需正式治療時,必須另請當地的執業醫師。他說他不會照顧病人。

  富蘭克林在白羅房間經過了一段較長的時間。

  我等了很久,他終於出來了。我把富蘭克林拉進我的房間,關閉了房門。

  “怎麼樣?”我不安地問他。

  “哦!那當然--”我不把早已知道的事當作問題。“那麼,白羅的身體怎麼樣呢?”

  “什麼?身體?”富蘭克林呆然若失地,像是我說的話並無關緊要的臉。“哦,就是身體健康的問題吧,不太樂觀,當然。”

  我想,作醫生的不該這樣說。而且,我曾聽茱蒂絲說過,富蘭克林在大學時代是個最優秀的醫學生。

  “嚴重到什麼程度?”我越來越不安。

  他把銳利的視線投我過來。“你想知道嗎?”

  這個混蛋到底想什麼鬼主意?

  他立刻說了。

  “差不多的人都不想知道的。他們所要求的是撫慰、希望。也是暫時性的安心。當然,有有發生奇跡而康復的可能。可是,這在白羅,大概不會有的。”

  “你是說,”又是像冰那樣冷的手勒住了心髒。

  富蘭克林點頭。“是啊,而且為期不遠了。要不是白羅已准許的,我也不便向你說。”

  “那麼,白羅是知道了?”

  “他已經知道了。他的心髒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停止下來。當然,不能明確地說是什麼時候。”

  富蘭克林停頓了一下,立刻猶豫地繼續說下去。

  “聽他的口氣,好像是有什麼事非辦完不可的樣子。他說什麼,既然已經插了一手了,就非……你是不是知道?”

  “我知道。”

  富蘭克林把興致勃勃的視線投向我這邊來。

  “他希望看到那件工作如何解決。”

  “原來如此。”

  約翰·富蘭克林是否知道那是什麼工作?

  他慢慢地說:“如果能讓他如願以償就好了。聽他的口氣好像對他有非常重大的意義呢。”他停頓了一下,然後再加上一句說:“他具有有條有理的組織性頭腦。”

  我焦慮地問:“有沒有什麼方法……可以替他治療?”

  他搖頭。“愛莫能助。他身邊有裝於安瓿的亞硝酸戊酯,以備發作時之用。”

  然後,他說了一句耐人尋味的話。

  “他把人類的生命,認為是非常重要的,是嗎?”

  “是,好像是。”

  我聽過白羅說的“我不承認謀殺。”這句話,已經不知道有多少次了。他那種假裝鄭重其事的口氣,不客氣地這樣說的表現,總是煽動我的幻想力。

  富蘭克林繼續說下去。“這就是白羅和我不相同之處。我就不認為重要。”

  我好奇地望著他。他歪斜了一下頭,露出一絲微笑。

  “就是說嘛。無論如何,一旦死降臨了頭上,不管它來得早或來得晚,不都是一樣嗎?大同小異嘛。”

  “你既然有這樣看法,為什麼還想當醫生呢?”我的語氣有點很。

  “不,這個……醫生的任務不只是要使人死得安樂--同時還具更進一步的意義,也就是說,要改造活人。健康的人死了,這不是問題,不是大不了的問題。精神薄弱的人--譬如說甲狀腺機能障礙的病人死了,未嘗不是好事。但是如果能發現調換正確的腺的想法,治癒甲狀腺障礙,藉以把甲狀腺機能障礙患者改造成一個健康的人,這就成為一個大問題了。”

  我比先前更覺得興致勃勃地望著這個男人。如果我患了流行性感冒,可能不會請富蘭克林博士看病的觀念至今未變,但是對於他的真摯,以及強烈的氣魄,卻使我油然產生尊敬之念。喪妻之後的他,已使我深深感到有一大改變。全然不把一般的裝模作樣的悲愁表露於外。不但這樣,比以前更是精神抖擻,以很少有處於心神恍惚狀態的情事使我任為他的精神充滿了新的精力以及熱誠。

  富蘭克林冷不妨闖進我的幻想,打斷了我的思維。

  “你和茱蒂絲不太像嘛?”

  “是的,大概不像。”

  “像她媽媽嗎?”

  我想了一想,慢慢搖頭。

  “不能說像。內人是快活的,經常掛著笑容。無論什麼事都不會看得很嚴重,她要求我學她一樣,但是並沒有成功。”

  他稍微微笑了。“是啊,你是一位正經的父親嘛。茱蒂絲曾經這樣說的。茱蒂絲是個不苟言笑,非常認真的女孩子。可能是工作太多也不一定。都是我不好。”

  他陷入深思。我敷衍地說:“你的研究工作一定非常有趣吧?”

  “咦?”

  “我是說,你所研究的一定有趣。”

  “對於少數幾個人來說,可能是的。對於其他的人,那是非常無聊的事……老實說也真的如此。總之,”我昂然抬起頭來,聳聳肩,忽然好像恢復為他本來的強壯之身。”我終於掌握了機會了!我想大聲地叫!今天,協會來了一個通知,說那項工作還有遺缺,他們採用我了。我在十天以內就要動身。”

  “去非洲?”

  “是的,不是很好的消息嗎?”

  “這麼快。”我受到不算小的打擊。

  他瞪著我。“這個快?--這是什麼意思呢?哦,對了,你的意思是說,巴巴拉骨未寒……是嗎?這有什麼不可以呢?即使我佯裝巴巴拉之死對我不是最大的解脫,又有什麼用呢?”

  他有趣地打量流露於我臉上的表情。

  “我可沒有空閒粉飾世俗人情的態度。巴巴拉是個很漂亮的女孩子,我愛上了她,後來我們結婚了,然而約經過一年後,我從愛情中醒悟過來了。也許巴巴拉醒悟得比我早也說不定,因為我辜負了她對我的期望呢。她以為可以自由影響我,但是卻沒有如願以償。我是一個任性、剛愎,喜歡怎麼做就怎麼做的人。”

  “可是,你不是曾經為了顧慮到太太而拒絕赴非洲工作嗎?”

  “是的,不過那純粹是為了經濟上的原因。我曾經向巴巴拉保證過,能使她過著生活習慣的水準。可是,假如我赴非洲,她是非節儉度日不可。但這一次……”他的臉上泛了露骨而稚氣未除的微笑。“這一次卻得到使我占盡便宜的結果。”

  我感到厭惡。不錯,有很多男人未必因失去了老婆而悲悲歎歎地以淚洗臉過日子,雖有程度之差,這一點任何人都知道的。但是,像他這種態度,未免率直得太過份了。

  我望望他的臉,他似乎無動於衷。

  “真實往往得不到正確的評價的,可是,由於說了一句真實,卻可以節省許多時間和不正確的言論。”

  我不客氣地說:“太太自殺了,你也無動於衷嗎?”

  他想了又想,說:“我不能相信內人是自殺的。完全無法相信。”

  “那麼,你認為有什麼蹊蹺,是嗎?”

  “不知道,我不想知道。你能瞭解嗎?”

  我注視著他。他的眼睛,嚴肅裡帶了冷漠。

  他再說了一遍:“我不想知道,沒有興趣。你能瞭解嗎?”

  我不明白,可是,我看不順眼。

  我已記不清楚不知什麼時候起,發覺到諾頓有什麼心事。在死因陪審庭之後,他變得沈默寡言,富蘭克林太太出殯之後,也老是皺著眉頭,眼睛看著地面,四處徘徊。他有用手指梳理半灰色的頭發的習慣,每當他有這個動作時,頭發就像鳥窩一樣松松地豎起來。看來很是滑稽,但他卻是完全無意識的舉動,顯示他心事重重。跟他打招呼說話,也心不在焉地回答你幾句而已,所以,我終於感覺到他必有心事。我曾問他是不是有什麼壞消息,但他立刻加以否定了。於是這個問題也就暫時擱置下來。

  可是,不久以後,諾頓卻以不高明而拐彎抹角的方法,有意試探我對某一問題的意見。

  諾頓每次對某件事認真起來,總是有點口吃。現在,他也是結結巴巴地以倫理問題為中心,開始提出有點複雜的問題。

  “黑斯廷斯,要辨別某事之是,或非,應該是很容易才對,可是,一旦真的有所需要判斷時,倒不能那樣斬釘截鐵地加以處理的。假設某甲偶然碰到某事,然而卻不是某甲之目的,而可以說是偶然吧,某甲人雖然不能從這裡得到利益,然而卻具非常重大的意義。你能瞭解我的意思嗎?”

  “有點不懂。”

  諾頓又皺起眉來。然後,用手指搔搔頭發,所以,像平常一樣,頭發也就倒豎起來,變成怪模怪樣。

  “這個問題很難解事。我想說的是,假定你無意中拆開了寄給某一個人的信,你念完了信才發覺原來不是你的信,但這時候你已經知道那封信的內容了。可能會有這樣的事吧。”

  “當然,時常有的。”

  “那麼,這個人該怎麼辦呢?”

  “這個……”我研究這個問題。“應該向那個人道歉說“對不起,我一時沒有注意,拆開你的信。”才合理。”

  諾頓歎了一口氣。然後說,可沒有那麼簡單。

  “因為,他所念的那封信的內容,可能很重要嘛,黑斯廷斯。”

  “所謂很重要,指的是對方那個人而言的意思嗎?如果這樣,佯裝沒有念不就得了嗎?也就是說向對方解釋說是才拆開來還沒看以前就發現拆錯了。”

  “這個,可能是。”諾頓停頓了一下。這個應付之策,可能無法使他滿意。

  “我很想知道應該怎麼辦。”

  我告訴他除了這樣做以外,想不出還有什麼更好的方法。

  諾頓前額的挖空心思仍不得要領的皺紋依然沒有消失,他說:“可是,黑斯廷斯,其實事情更複雜呢。我的意思是說,假如那個人所念的內容,對於別人來說是非常重要的事情的話……”

  我不耐煩了。“不,諾頓,我完全不懂你說的是什麼意思。第一,怎麼可以隨便念私人的信。”

  “是啊,當然不能這樣。我也不是說故意看別人的信。況且,其實本來就不是信。只是為了要說明這種事情,才拿信來譬喻的。當然啦,偶然所看、所聽、所念的事,你會把它秘而不宣的,除非……”

  “除非什麼?”

  諾頓慢慢地說:“除非那是應該公開出來的性質時,又另當別論。”

  我忽然興致勃勃,注視著諾頓。他繼續說他的話。

  “你就這樣假想吧,假定你看見--假定從鑰匙洞看見……”

  一聽到鑰匙孔,使我想起白羅來!諾頓繼續說下去。

  “我想說的是,這樣的,有個正當的理由看鑰匙洞,這個理由是鑰匙塞不進去,所以為了要查其究竟而窺視了一下,要不然,就是有名正言順的理由。但是卻看見了完全意想不到的光景……”

  在很短的時間內,我摸不著諾頓慢慢吞吞的大論,但漸漸地有點頭緒了。我想起在有草叢的小崗上,諾頓拿起望遠鏡要看褐斑啄木鳥那一天來。也想起了他以尷尬的表情,不把望遠鏡借我看的一幕情景。當時我認為他所看到的一定跟我有關,也就是說我認為他看到的一定是阿拉頓與茱蒂絲兩個人。但是,如果不是的話呢?如果他所看的完全是別的事呢?那時候的我,整個心都放在阿拉頓與茱蒂絲身上,沒有想到還有其他,所以,終於咬定必和他倆有關。

  我唐突地說:“你說的是前些日子,用望遠鏡所看的事,是嗎?”

  諾頓先是吃了一驚,繼而松了一口氣的樣子。

  “喝,黑斯廷斯,你怎麼猜到的呢?”

  “就是,你、我和伊麗莎白·柯露三人在小崗上那時候的事吧?”

  “正是。”

  “然而,你竟不讓我看吧?”

  “是的。因為那是任何人都不應該看的。”

  “到底是什麼呢?”

  諾頓的皺紋又變深了。

  “問題就在這裡。是不是非說不可呢?反正那是間諜行為,看到了無意看的事。我不是想看而看到的,無意間中真的看到漂亮的褐斑啄木鳥。可是,也看到其他的東西。”

  他把話中斷。我越發被好奇心所驅使,但也頗能瞭解他有難言之隱情。

  “那是,很重要的事情嗎?”

  他猶豫了一下,慢慢地說:“說不定很重要,問題就在這裡。連我自己也無從知道。”

  我又問:“是否跟富蘭克林太太之死有關?”

  他愕然一怔。“奇怪,你為什麼問起這個來了!”

  “那麼,就是肯定了?”

  “不能說無關,但也沒有直接關系。”他從容地說:“可能因而會改變某件事的意義。或許……啊--啊,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我進退維穀。雖然由於好奇心而癢癢地想要一顯身手,但一方面諾頓之不願意說出他到底看到什麼這一點,我也能體諒他。我非常瞭解他的心情。設身處地,我一定和他的心情一樣。不用說是我,無論任何人,經常都會感到心事重重的。

  這時候,我想到了好主意。

  “何不去找白羅商量商量?”

  “找白羅?”諾頓好像沒有把握的樣子。

  “是的,問問白羅的意見啊。”

  “這樣也好,”諾頓無精打埰地說:““這倒是個好主意。只是他是外國人,而且……”

  我瞭解他說這句話的意思。白羅對問題“公明正大”的見解,我已經聽膩了。只是,白羅從來沒有想到要用望遠鏡看鳥的事吧!如果他能想到這一點,他一定會使用的。

  “白羅會替你保密的,而且你不喜歡的話,可以不採用他的意見。”

  “那也好。”諾頓開始明朗起來了。“嗯,黑斯廷斯,我就這麼做。”

  白羅聽完了我的話後立刻有了反應,這倒使我嚇了一跳。

  “你說什麼?黑斯廷斯?”

  他把正要拿到嘴裡的一塊薄土司給掉了,探個身過來。

  “快說給我聽。”

  我告訴他諾頓的事。

  “原來如此,那一天諾頓一定從望遠鏡看到了一些東西。”白羅沈思片刻,然後說:“他不知道看見了什麼,竟不告訴你。”他伸過手來抓住我的手臂。“這件事諾頓還沒告訴任何人吧?”

  “我想是的。絕對沒有說。”

  “要當心,黑斯廷斯。現在最要緊的是諾頓不可以告訴任何人--甚至連一點暗示也不可以。如果他告訴別人,必有危險!”

  “危險?”

  “不錯,非常危險!”

  白羅臉色顯得頗不尋常。“老友,希望你安排諾頓今晚來我房間看我。就像不拘束的拜訪似的。而且不可以讓別人疑心諾頓是有特別理由來看我的。要多留心,黑斯廷斯,要非常小心。你剛才說那時候和誰在一起?”

  “伊麗莎白·柯露也在場。”

  “她有沒有注意到諾頓的態度異乎尋常?”

  我試著回憶當時的情形。“這個……或許注意到也說不定。如果你想知道的話,要不要問問她?”

  “什麼也不要說!黑斯廷斯,絕對什麼也……”

第十六章

  我向諾頓轉達白羅所吩咐的事。

  “是的,我一定上樓去請教他,因為我很想見他。可是,說實在的,我已只因把那件事向你吐露而感到很後悔哪。黑斯廷斯。”

  “可是,那件事你還沒告訴任何人吧?”

  “是的,沒有,至少……沒有,當然沒有。”

  “的確沒有講?”

  “是的,絕對沒有講。”

  “在尚未見到白羅以前,請你不要說。”

  我注意到諾頓第一次回答時之口氣,有點躊躇,但第二次的答覆卻十分肯定。事後,我仍然可以記得他那一次的躊躇。

  我重登那一天我們去過的有很多草叢的山崗上。有人先來了。那是伊麗莎白·柯露。我登上斜坡時,她回過頭來看我。

  “黑斯廷斯上尉,今天有什麼事讓你這麼興奮?”

  我盡力試著鎮靜。

  “沒有呀,沒什麼事。只因走得比較快,才上氣不接下氣而已。”然後,改以平常的若無其事的聲音說:“快要下雨了。”

  她抬頭看看天空。“是的,快下雨了。”

  我們兩個沈默了片刻。伊麗莎白·柯露這個女人,總是令我不得不對她有惻隱之心。自從她向我吐露她的身世,和糟蹋了她一生的悲劇後,我開始關心起她來。同病相憐的二人在不幸經驗的情況下,縱令他們之間有把他們連結在一起的羈絆,青春依然會再度來臨的,她這樣想,至今,我也是這樣想的。我沖動地說:“不但沒什麼興奮,相反的,今天總是心情沈重,因為我的老友有不好的消息。”“你是說白羅先生的?”

  看她滿懷同情與關心,我只好吐露一切了。

  等我說完了,她心平氣和地說:“原來這樣,那麼,有一天總會向我們道別的,是不是?”

  我無法開口答覆,只好點頭表示而已。

  過了一會兒,我終於開口說:“白羅如果死了,我在這世界上就真的孑然一身了。”

  “不會的,你還有茱蒂絲,而且還有其他兒女。”

  “我幾個兒子和女兒都分散各地,而且,茱蒂絲……這個女孩有她的工作。她不需要我。”

  “我懷疑為人子女,要不是有什麼困難,從來不需要父母的。認為最好把它當作根本原則就得了。我就比你更孤獨了。我一個妹妹在美國,一個在義大利--相隔十萬八千里。”

  “你的人生現在才開始。”“在三十五歲的現在。”

  “三十五歲有什麼不對嗎?我倒希望我現在是三十五歲。”我又戲謔地加上了一句。“我又不是瞎子。”

  她以可疑的視線給我一瞥,但很快地脹紅了臉。

  “你以為……我和諾頓只是普通朋友哪。有許多相同的地方,所以……”

  “那不更好嗎?”

  “只是他對我很和藹而已。”

  “不行不行,千萬不要只認為是和藹,我們男人不是生來會對人和藹可親的。”

  才說完,伊麗莎白·柯露的臉忽然蒼白,然後以低沈而緊張的聲音說:“多麼殘酷,你……你瞎了!我怎麼會想到結婚?我有那樣的過去,我有一個殺人兇手的姊姊……縱令她不是殺人兇手,也是一個精神失常的姊姊。無論殺人兇手也好,精神失常也好,都是一樣,我有這樣一位姊姊。”

  我大聲地說:“你絕對不能因而想不開,好嗎?或許你認為過去的事可能不是事實也說不定。”

  “你是什麼意思?那是事實。”

  “你已經忘記前些日子你曾經說過“那不是瑪嘉麗幹的”這一句話嗎?”

  她屏住一口氣。“凡是人,總會那樣感覺的。”

  “所謂感覺,有時候常會成為事實。”

  她注視著我。“那是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就是說,令尊不是令姐殺的!”

  她慢慢地把手拿到嘴邊去。眼睛像恐懼似的瞪大,目不轉睛地看看我的眼睛。

  “你,大概瘋了,一定是的,你從哪兒聽來的?”

  “那可以不管,事實就是事實,總有一天可以證實給你看。”

  在家裡附近無意中碰到波德·卡林頓。

  “這是我在這裡的最後一晚。”他說:“我明天就要搬家。”

  “搬到納頓去嗎?”

  “正是。”

  “你可以享樂了。”

  “但願如此,不過……”他歎了一聲。“黑斯廷斯,我只能告訴你,一想到就要和這個家離別,感覺到很高興哪。”

  “因為這裡的伙食太差,而且,服務也差強人意。”

  “我說的不是這個意思。畢竟這裡的價錢便宜,在這種客棧講究奢侈也沒有用。黑斯廷斯,我所說的不是那些不方便的事。老實說,我不喜歡這幢房子……這裡籠罩著一股邪氣。在這裡,怪事層出不窮!”

  “這倒是真的。”

  “我不知道這一股邪氣是什麼,過去層發生過謀殺案的房子,可能無法恢復原來一樣吧。可是,無論如何讓我看不順眼。首先發生的賴特雷爾太太的事故……的確是運氣不好的意外。接著是巴巴拉!”他停頓了一下。“我可以肯定,她是世界上最不像會自殺的女人。”

  我猶豫了。“話可不能這樣明確的。”

  他打斷了我的話。

  “可以,我可以明確地肯定。你知道嗎?巴巴拉死的前一天,我幾乎是整天和她在一起的。那一天的巴巴拉精神很好,因為她很久沒有外出,所以格外高興。唯一令她擔心的是約翰過份沈湎於實驗工作,會不會超過限度,而且還說會不會拿自己的生命當實驗品。黑斯廷斯,你明白我想的是什麼嗎?”

  “我不明白。”

  “我是說,巴巴拉的死,她先生也應負起責任。或許他對她發牢騷吧。巴巴拉和我一起的時候,每次都是很快活的。他故意讓巴巴拉知道,她是他事業的絆腳石而使巴巴拉崩潰。這個狼心狗肺的無情漢,連一根頭發都還沒動過,竟已滿不在乎地說馬上要到非洲去了。說真的,黑斯廷斯,其實有人說巴巴拉是他殺的,我一點也不會感到意外。”

  “你大概不是真的這樣想,才這樣說的吧?”我嚴厲地說。“不,是真的。這個理由是我們會以為如果那個傢伙要殺死巴巴拉的話,可能不會採用那樣的方法。也就是說,任何人都知道他目前正在研究毒扁豆鹼,所以,如果他要殺巴巴拉的話,當然不會使用那種毒藥,這才順理成章。可是,話雖這麼說,黑斯廷斯,可不是只有我一個人懷疑富蘭克林哪。線索是來自一個確實可靠的人物……”

  “那是誰?”

  波德·卡林頓降低了聲音。“是顧蕾絲護士。”

  “什麼?”我的驚異非同小可。

  “噓!不要這樣大聲。是的,是顧蕾絲護士告訴我的。她是個又伶俐、又精明的女孩子。很早以前一直對富蘭克林沒有好感。”

  我覺得奇怪。顧蕾絲護士所討厭的,照理應該是她所伺候的患者才對。我的腦海忽然想到,顧蕾絲護士一定對富蘭克林夫婦的家務事知道得很詳細。

  “聽說顧蕾絲護士今天晚上要住在這裡。”波德·卡林頓說。

  “什麼?”我感到驚訝。因為顧蕾絲護士在葬禮完畢後,已經離開史泰爾茲莊了。

  “只有一晚……在尚未到新的患者那裡去之前。”

  “哦,原來如此。”

  聽說顧蕾絲護士今晚要睡在這裡,不由得使我感到不安,但是一旦想問我為的什麼理由,我也答不出所以然來。是不是有什麼理由才回來的?波德·卡林頓不是說過,她對富蘭克林不懷好感嗎……?

  為了使自己安心,我更強調說:“顧蕾絲護士不應該再評論富蘭克林的是是非非。無論如何,庭上採信她的有力證詞,已經判決自殺確定了,再說,白羅也說過他曾經看到富蘭克林太太手上拿了瓶子,從研究室出來……”

  波德·卡林頓疾聲厲色地說:“瓶子又能做什麼?哪一個女人,什麼時候不帶瓶子?香水瓶啦,發膠瓶啦,指甲油瓶啦。你總不能說你哪天晚上看到你女兒手上拿著瓶子,就認為她有自殺的企圖吧?簡直胡鬧!”

  這時候阿拉頓朝我們走近來,他忽然停住,但正巧,戲劇化似的,遠處傳來隆隆雷聲。我以前也有這個感覺,阿拉頓這個人頗適合演反派角色。

  可是,在富蘭克林太太死的那個晚上,他並不在史泰爾茲莊。再說,他到底有什麼動機呢?

  甚者,我馬上又想到,X有沒有動機啊。這一點他占了上風。只因這一點,使得我們只好認輸。可是,或許有能照出真相來的一點曙光射進來也說不定。

  我始終一點都沒有白羅說不定會敗北的念頭。在白羅對X的一戰,我完全忽視X有戰勝的可能性。我深信縱令白羅衰弱,深受病痛之苦,到後來強者仍然是他。因為,我已經看慣了白羅的成功。

  對于我的信心,首先澆我冷水的,不是別人,是白羅本身。

  我在下樓吃晚飯的半路上,順便去白羅的房間。我已經忘記為什麼這樣,因為那時候白羅忽然對我說:“萬一我有什麼……”。

  我立即大聲提出抗議。不會發生萬一的--沒有會發生的理由。

  “原來富蘭克林說話時你沒有仔細聽清楚。”

  “富蘭克林他知道什麼?你還很健康,白羅。”“或許有這個可能,但可能性很小。不過,我說的是眼前的特殊性而言,不是一般理論。我要說的意思就是說,即使我不久就要死了,我們的X先生倘若要高興一番,也為時尚早。”

  “為什麼?”我的臉上明顯地流露出內心的驚訝。

  白羅點了一下頭。

  “沒錯,黑斯廷斯,X先生畢竟很聰明,聰明透頂!X知道我之將死,甚至即使比壽終正寢之期僅僅提早一兩天,對於他都是方便得無法估計。X先生應該不會不知道才對。”

  “可是,這樣的話,到底將變成怎麼樣呢?”

  “當指揮官戰死了,絕對應由副指揮官指揮繼續作戰,老友啊,你必須繼續奮鬥。”

  “我嗎?宛如墜入五裡霧中嘛。”

  “這一點你不必擔心,我已經安排好了,萬一我有不幸,老友!這裡面有……”他用手拍了一下身邊的上了鎖的公務箱。“這裡面,所需要的線索一應俱全。足夠應付任何偶發性事故。”

  “何必這樣裝模作樣,趁現在乾脆把一切都告訴我不就得了嗎?”

  “不過,不是這麼一回事。最要緊得是要做到你不知道我所知道的事這個事實啊。”

  “也就是說,你為我留下了寫得很清楚的案件的說明書?”

  “不是,因怕有落入X手裡之慮。”

  “那麼,那是什麼?”

  “可以說是提示。對于X先生並沒有任何意義,這一點你可以放心--照理應該能引導你發現真相才對。”

  “那就不得而知。你為什麼非這樣拐彎抹角講了一大堆不可呢?你總是把事物弄成非常麻煩為樂。真是本性難移!”

  “你想說,我現在已經染上惡習了,是嗎?也許是也說不定。可是,放心吧,你可以憑這些提示發現真相的。”他停頓了一下,繼續說:“然而,你恐怕會為了發現真相而後悔吧。說不定你會說:“把幕放下來吧。””

  從他的口氣,我再度感到以前曾有一次或兩次在心中蠢動的那種莫名其妙的不安。雖然視線不可及,但就在很近的地方,有我不想看的事實--感覺到潛伏著沒有予以承認之膽量的事實。在我的內心深處,已知道……這件事實。我甩掉此一不安感,下樓去吃飯。

第十七章

  晚餐席上倒很熱鬧。賴特雷爾夫人又出現於樓下,已經有發揮虛有其表的愛爾蘭式快活的那種心情了。富蘭克林精神抖擻,更比過去愉快。顧蕾著一身輕裝替代了制服,我第一次看見她穿便服。卸去了職業上的嚴謹的她,的確是個迷人的女孩子。

  飯後,賴特雷爾夫人提議玩橋牌,結果開始了不受人數限制的勝負。約九點半左右,諾頓說他要去白羅的房間看一下。

  “那是個好主意,”波德·卡林頓說:“可憐,最近好像不舒服的樣子,我也去看。”

  我非馬上採取行動不可。

  “各位,對不起,他要是一次和兩個以上的人講話就會很累。”諾頓會意,馬上說:“我答應要借給他一本與鳥有關的書。”

  波德·卡林頓說:“明白了。黑斯廷斯,你還會來吧。”

  “當然。”

  我跟諾頓上樓。白羅在那裡等著。我和他說了兩三句,回到樓下來。我們玩起Rummy來。

  波德·卡林頓對今夜的史泰爾茲莊的輕松氣氛頗表憤慨的樣子。弦外,有要把那個悲劇忘得一干二淨似乎為時尚早之意。他心神不定,常常忘記自己正在做什麼,終於玩到一半離席。

  他走近窗邊打開窗子。遠處傳來雷聲。一陣暴風雨可能很快就要來,但要到這裡來,還有一段時間。他再把窗子關好,回到原來位子,站在那裡旁觀了一兩分鐘,然後走出了房間。

  我在十一點十五分前上床。我以為白羅大概睡著了,所以沒有到白羅房間去。而且,我已經懶得去想史泰爾茲莊,和在這裡發生的案件。我很困,希望甜睡,把一切都忘得幹幹淨淨。

  正要睡著時,被某種聲音驚醒,我以為是敲房門的聲音。“請進。”我回答,但沒有反應,所以,我起身點燈,探身出去望了一下走廊。

  我看到諾頓正好從浴室出來回到他的房間。他穿一件色彩很野的方格花紋的家常便服,像平常一樣,倒豎著頭發。他進入房間,緊跟著關好房門後,很快聽到從裡面上鎖的聲音。

  上鎖的聲音使我感到有點不安,再回到床上去。

  它暗示微乎其微的不祥預感。諾頓是不是經常鎖門呢?為什麼呢?是不是白羅警告他這樣做?我想起了白羅的房間的鑰匙神秘失蹤,忽然感到不安。

  躺在床上時,不安越來越強烈,加上頭頂上的暴風雨,更增添了我精神上的緊張。我終於起床,把門上了鎖。或許這樣才稍覺放心,開始有了睡意。

  我在吃早餐之前,到了白羅的房間。

  他在床上,看到他的不舒服的病容,我嚇了一跳。他的臉上布滿了疲憊不堪的皺紋。

  “你好嗎?老兄。”

  他勉強地向我微笑。

  “還活著,你看。我還活著。”

  “不痛苦嗎?”

  “不會,只是很累。”他歎了一聲。“累死了。”

  我點頭。

  “昨天晚上怎麼樣呢?諾頓有沒有告訴你他那天看到的是什麼呢?”

  “有,他說了。”

  “他看見什麼呢?”

  白羅已沈思的神色注視了我很久,然後回答。

  “我不知道是不是可以告訴你,因為恐怕被你誤會。”

  “你到底在說什麼?”

  “諾頓說他看到兩個人……”

  “是茱蒂絲和阿拉頓!”我嚷起來。“我當時這樣想。”

  “老友,不是,不是茱蒂絲和阿拉頓。所以說嘛,我怕你誤會,因為你這個人,死頭死腦,只知其一!”

  “對不起。”我覺得有點難為情。“那麼,到底是誰?”

  “明天告訴你。現在,有很多事搞得頭昏腦脹。”

  “有助於破案嗎?”

  白羅點頭肯定。然後閉起眼睛,躺回枕頭上。

  “這案件已經結束了。剩下來的是要整理一些細節,吃飯去吧,順便替我叫卡狄斯來好嗎?”

  我先讓卡狄斯去白羅的房間,然後才下樓去。很想見見諾頓。迫不及待地想知道他到底向白羅說了些什麼。

  在潛意識裡,我至今仍然不滿。白羅的有氣無力,使我不稱心。為什麼要那樣一直保持著神秘主義呢?為什麼要表露出那樣神秘,那樣深刻的痛苦呢?這樁案件的真相到底是什麼呢?

  早餐席上看不到諾頓。

  飯後,我漫步向院子裡走出去。暴風雨之後的空氣特別涼爽。昨天晚上大概下了一場傾盆大雨。波德·卡林頓站在草坪上。我很想向他吐露我的心事。很早以前就想這樣,白羅看樣子無法再繼續孤軍奮鬥了。

  今天早上的波德·卡林頓似乎充滿活力與自信,使我感到一陣溫暖和安全感湧上心頭來。

  “今天早上晚了一點嘛。”他說。

  我點了一下頭。

  “睡個懶覺。”

  “昨天晚上雷雨交加,聲音震耳,你知道嗎?”

  我想起來了,我在睡夢中也聽到雷聲大作。

  “我昨天晚上,心情也不大好。”波德·卡林頓說:“現在舒服多了。”

  他張大了兩手伸懶腰,打了哈欠。

  “諾頓在哪兒呢?”

  “大概還在睡,這個懶鬼!”

  我倆不約而同地朝上面望。因為我們所站的位置,正好是諾頓房間的正下面。我不由得感到愕然。在整排的窗子中,只有諾頓房間還關著窗子。

  “奇怪,你看他們會不會忘了叫他?”

  “奇怪,會不會生病?我們上去看看。”

  我們一起上了二樓。再走廊碰到一個有點傻裡傻氣的女子。我們問她時,她回答她曾經敲了諾頓的房門,但沒有反應。她說她曾敲了兩次,但是大概沒有聽到。房門上了鎖。

  不祥的預感掠過我的腦際。我一面用力地敲門,一面叫。

  “諾頓,諾頓,起來!”

  然後,隨著升高的不安,再叫了一次。

  “起來……”

  任憑怎麼叫都沒有回答,所以,我們只好去找賴特雷爾上校。他睜開淡藍色的眼睛,露出一副警戒之色,聽完了我們說的話,半信半疑地撚著胡須。

  平常遇事很快果斷的賴特雷爾夫人,毫不猶豫。

  “我們得想辦法把門打開,其他沒有更好的方法。”

  我看到史泰爾茲莊的房門被撞開來,這一次算是第二次。房門那邊,有和第一次完全一樣的東西--意外死亡的屍體!

  諾頓穿著睡袍倒在床上。鑰匙放在睡袍口袋裡面。一隻手握著像玩具似的,但卻是夠致人於死的小手槍,再額頭正中央開了一個小洞。

  我看到它的一瞬間,產生了某種聯想。可是,在一瞬間之後,已經再也記不起來了。一些很久遠的……

  我累得連它也想不出來那麼累。

  一進入白羅房間,他已覺察到我的臉色,迫不及待地問我。

  “發生什麼事了?諾頓呢?”

  “死了!”

  “為什麼?什麼時候?”

  我簡單扼要地告訴他。

  然後,有氣無力地這樣結論。

  “員警說這是自殺的,除了這樣說外,還能怎麼說?房間上了鎖,而且窗戶也關著。鑰匙放在屍體的口袋裡。無論怎麼說,我親眼看到它進入房間,而且也聽到鎖門的聲音。”

  “黑斯廷斯,你看見他嗎?”

  “是的,昨天晚上。”

  我向他解釋當時的情形。

  “你看到的的確是諾頓沒有錯嗎?”

  “當然啦,他那身睡袍,到什麼地方都可以認得出來的。”

  一瞬間,白羅又變成原來的白羅了。

  “哎呀,問題不是睡袍,而是穿著它的人哪。真是的!睡袍,誰都可以穿。”

  “的確是他。”我從容地說:“我沒有看到他的臉。可是,頭發是諾頓的沒有錯,而且,走路有點跛。”

  “任何人也可以跛著腳走路啊,我的天!”

  我愕然地注視著他。“你的意思是說,我看到的不是諾頓?”

  “我並沒有這樣說,只是因為你斷定是諾頓的根據太不科學,才使我束手無策。我並沒有說你看的不是諾頓。其他人大概很難化裝成諾頓吧。這裡的人個子都很高,個子都比諾頓高。總之,身高是瞞不過人的。諾頓頂多只有五五寸而已。但是,卻……越想越有詭計的味道。你不這樣想嗎?諾頓進入自己的房間,把房門鎖好,鑰匙放在口袋裡,以一隻手握著手槍的被射殺屍體被發現。而且鑰匙仍然放在口袋裡的話……”

  “那麼,你認為他不是自殺?”

  白羅慢慢地搖頭。

  “是啊,諾頓不是自殺,是被謀殺的。”

  Ⅴ

  我茫然地下了樓。一想到案子演變成這麼費解,對於我沒有發覺到下一個必然會發生的事情,大概可以得到寬容吧。因為那時候,我的腦筋已經迷迷糊糊,沒有正常地思考的啊。

  這樣說來,一切都合乎邏輯。諾頓被殺了……為什麼被殺呢?其目的在於不讓他漏他所目擊的秘密--至少我相信這一點。

  可是,他已經把那個秘密向一個人吐露了。

  所以,那個人照理也已成為兇手的目標……

  而且,那個人不僅成為兇手加以殺害滅口的目標,同時也處於無力抵抗的狀態。

  我當然應該注意到這一點才對呀!

  當然應該可以預測才對呀!

  “老友!”我就要走出房間時,白羅叫我一聲。

  這是白羅向我說的最後一句話,卡狄斯去伺候他主人時,發覺主人已經死了。

第十八章

  我心情沈重,一點也不想把這事寫下來。

  如有可能,盡量不去想它吧。赫丘裡·白羅死了,與此同時,亞瑟·黑斯廷斯也等於是死了一樣。

  現在讓我赤裸裸地敘述這個事實吧。這事我唯一能做到的事。

  他的死因被判斷為自然死。也就是說,因心髒病發作而死的。富蘭克林說他早就預料到他會這樣死。毫無疑問的,諾頓之死的沖擊導致了他的心髒病發作。大概有什麼疏忽,有亞硝酸戊酯的安瓿已不放在他的枕頭邊了。

  這是疏忽嗎?或者是某人故意把它拿走?不,必定更複雜。照理說,X絕不能期望白羅心髒病發作才對。

  這個理由是我不相信白羅是自然死。他跟諾頓和巴巴拉.富蘭克林一樣是被謀害的。他們為什麼被殺而不得而知……被誰殺害的也是我所解不開的謎。

  諾頓的死因陪審庭裁決他是自殺。法醫提出了唯一的疑點。他說開槍自殺的人,通常不打額頭正中央。不過這僅能算是疑惑的影子而以。一切都明明白白;從裡面上了鎖的門,口袋裡面的鑰匙,緊閉著的窗戶……以及死者的手所握著的手槍。諾頓老早就抱怨頭痛,而且最近投資的事業好像不如意。雖然不能遽以下定這是自殺的原因,但可以設想這些適時推動某一結果,不會不合理。

  手槍的確是他的。他住在史泰爾茲莊這段期間,女曾經在他的化妝臺上看過它兩次。就這樣,一切都解決了。這裡又演出一出巧妙的凶殺案,和過去的例子一樣,沒有讓其他解釋介入之餘地。

  在白羅和X的決鬥中,X贏了。

  這一次輪到我對付X了。

  我進入白羅的房間,帶走了那個公務箱。

  我知道白羅指定我為遺囑執行者。因此,我有充分的權利這樣做。鑰匙掛在白羅的脖子上。

  我回到我的房間,打開了那個箱子。

  我立刻愣住了。X關連的案子的資料全部不見了。我一、兩天前,在白羅用鑰匙打開箱子時,還親眼看到它在裡面。如果說,需要證據的話,這不外就是X在暗中活動的證據!既然不是白羅本身把檔銷毀(絕對不會有這個可能),必定是X所為!

  X。X。殺人魔X。

  不過,箱子裡並非空無一物。我想起了白羅曾經說過:這裡面有X所不知道的提示。

  這就是該提示嗎?

  箱子裡面有莎士比亞的“奧賽羅”的廉價本一冊,及另有一冊是聖約翰.厄爾文的劇本、“約翰·法哈生”。後一本書的第三幕,夾了一個書簽。

  我呆然望著這兩本書。

  這裡必有白羅留給我的線索--可是,對我毫無意義!它到底意味著什麼呢?

  我所能猜測的,只是認為它可能是某種密碼。寓意於劇本中的言詞的密碼。但是,果真如此的話,如何解讀那些密碼呢?

  找不到劃過線的單詞或文字,我耐心地找,也偷偷地用火烘了一下,但都徒勞無功。

  我仔細地把“約翰·法哈生”的第三幕讀了一遍。有“低能”的約翰·克魯提的一連串台詞的驚險的場面,在尋找騙去了妹妹的男人的法哈生之退場,此幕劇到終幕。性格描寫得很突出--可是,我無法相信白羅為了要磨練我的文學欣賞能力,才留下這本書的!

  我正在翻書時,終於有一張紙滑了下去。紙條上有白羅的筆跡,寫了後面一句。

  “去和我的男僕喬治談談吧。”

  是的,這裡面有點眉目了。如果這是密碼的話,或許說是喬治握有解讀的鑰匙也說不定。我必須查出喬治的住址,見他一面。

  但是,在這以前,首先我得為親密的朋友辦理令人傷心的所謂治喪。

  這裡是白羅初到英國時住過的結了不可解之緣的土地。最後,也在這裡安息。

  近來,茱蒂絲很孝順我。

  她花很多時間陪我,幫忙我治喪事宜。她那麼溫柔,那麼體貼。而伊麗莎白.柯露和波德·卡林頓也對我和藹可親。

  伊麗莎白·柯露並不如我想像的那麼為諾頓之死而傷心。或許她本來就已經把更深切的悲哀深藏於她一個人的心中也說不定。

  於是,一切都結束了……

  是的,還是非把它寫下來不可。

  我必須寫得很清楚。

  喪禮順利地過去了。我和茱蒂絲坐在一起,商量將來的事。

  就在這個時候她說:“但是我已不住在這兒了。”

  “不住在這兒?”

  “是的,我不要住在英國。”

  我茫然注視著她。

  “我不想讓爸爸更傷心,所以,一直沒有告訴你。不過總不能繼續瞞下去了。希望你不要太沮喪,我要和富蘭克林大夫一起去非洲。”

  我終於怒發沖冠三千丈了。不准她這樣做,社會上絕不會諒解她。人言可畏!如果他太太尚在人世,而且在英國當富蘭克林的助手,還可以說得過去。但是,現在竟要和他一起去非洲,這又是另當別論。我絕對不准許茱蒂絲這樣做!

  她不發一言,聽完了我的話,然後稍稍地微笑。

  “但是,爸,”她說:“我是以富蘭克林太太的身份跟他一起去的,不是當他助手去的。”

  幾乎是當頭棒喝!

  我說--與其說是這樣,不如說是語無倫次地問她比較對。“阿--拉--阿拉頓呢?”

  茱蒂絲微微地笑著說:“我和他沒有任何關系。我當初已經告訴過你了,如果爸不讓我那麼生氣的話,而且我也慶幸爸爸對我的誤會。我不希望讓爸爸知道我所愛的是約翰。”

  “可是,有一天晚上我看見阿拉頓在涼台吻你。”

  “哦,也許有。那天晚上我心情不好。這是常見的情形。爸爸也有這樣過吧?”

  我說:“你還不能和富蘭克林結婚,無論如何,太早。”

  “不,可以的,我希望和約翰一起去,我們沒有必要再等了。”

  茱蒂絲和富蘭克林,富蘭克林和茱蒂絲。

  有誰能瞭解我心中所想的呢?不久以前就存在我內心深處的想法。

  把小瓶子拿在手裡的茱蒂絲,以年輕活潑的口氣,提出無益的人應該讓路給有益的人這個主張的茱蒂絲!我所疼愛,也為白羅所疼愛的茱蒂絲!諾頓所目擊的兩個人……那會是茱蒂絲和富蘭克林嗎?如果是的話……不,絕對不是。茱蒂絲不是,如果是富蘭克林……有這個可能,他是一個冷酷無情的人,他如果決心殺人,可能殺死好幾個人。

  白羅自願讓富蘭克林看病。

  為什麼呢?那天早上白羅大概向他說了些什麼吧?

  可是,茱蒂絲不會。我可愛而正經的茱蒂絲不會。

  但是,白羅那個奇妙的態度,奇妙的措辭,“你會說:“把幕放下來吧!””

  忽然,一個念頭掠過我的腦際。沒有這個道理!不可能!難道說有關X的事全是虛構的?白羅是由於擔心富蘭克林夫婦的悲劇,才到史泰爾茲莊來的嗎?或許他是來監視茱蒂絲的吧?所以才對我守口如瓶?因為X的事完全是虛構而是一種煙幕的緣故嗎?

  難道,悲劇的中心竟是我的女兒茱蒂絲嗎?

  奧賽羅!富蘭克林夫人死的那天晚上,我從書架上拿下來的也是“奧賽羅”。它會是線索嗎?

  有人說,那天晚上的茱蒂絲,令人想起砍掉荷爾菲爾尼斯首級前的同名猶太人女人。茱蒂絲--是不是已在心中隱藏殺人之念呢?

十九

  這些是我在伊斯特本寫下的。我到伊斯特本來是為了找波洛的前任男僕喬治斯。喬治斯跟了波洛許多年。他是一個能幹而又以實求實的人,完全沒有任何想像力。他講起事情來總是一是一,二是二,看待事物則總是從表面入手。

  是的,我找他去了.我把波洛去世的消息告訴了他,對此,喬治斯的反應恰如其人。他非常悲傷、哀痛,而且好不容易才把這感情壓在了心底。

  這時,我說.“他是不是給你留下了一個要轉告我的口信?”

  喬治斯馬上回答說.“給您,先生?不,我不知道呀。”我大吃一驚。我又追問了幾句,但他卻說得相當肯定。最後,我說道,“我想,那就是我錯了。好了,就這樣吧。我真希望在他彌留之際你能和他在一起。”

  “我也希望這樣,先生。”

  “不過我還是認為,如果你父親病了,你就該回來照顧他。”

  喬治大惑不解地望著我.他說,“請您原諒,先生。我不大明白您的話。”

  “你不得不離職,是為了照顧你父親,是這樣吧?,

  “並不是我想離開的,先生。是波洛先生打發我走的。”

  “他讓你走的?”我睜大跟睛莫明其妙地望著他。

  “先生,我並不是說他把我解雇了,而是說好了不久我還要回去侍侯他的。可是,讓我走是他的意思,而且我在這裡跟我老父親在一起,他還給我適當的報酬呢。”

  “可這是為什麼呢?喬治斯,為什麼呢?”

  “我確實說不明白,先生。”

  “那你沒有問一問?”

  “沒有,先生。我覺得,在我這種地位是不能這樣問的。波浴先生總是有他自己的主意,先生。他是個非常聰明的有身份的人。我向來就很瞭解他,先生,而且尊敬他。”

  “是的,是的。”我心不在焉地隨口應著。

  “他很講究穿著,可是他—把他的服裝也弄得太外國味兒,太怪模怪樣的了。不知道您是不是明白我的意思。不過,當然啦,那也是可以理解的,因為他畢竟是個外國人嘛。他的頭發也是那樣,還有他的八字鬍。”

  “啊!那有名的八字鬍。”當我想到他是多麼為他的鬍子而自豪時,我心裡感到一陣刺痛。

  “是呀,他對鬍子大有講究呢,”喬治期接著說道。“他戴鬍子的方式不算很時髦,可是他戴著它很相稱,先生,不知道您是不是明白我的話。”

  我說,我很明白。隨後,我輕聲地喃喃說道,“我猜想,他的鬍子和他的頭發一樣,是染過的吧?”

  “他的確—呃—略微修飾過他的鬍子—可是頭發卻沒染過—最近幾年沒染過。”

  “瞎說”我說道:“他的頭發黑得象烏鴉似的—看起來像是假發,特別不自然。”

  喬治斯不好意思地咳嗽了幾聲.“對不起,先生,那就是假發。近年來,波洛先生的頭發已經掉得差不多了,於是他就帶上了假發。”

  我想,一個貼身另僕對他主人的瞭解竟然勝過了他最親密的朋友,這是多麼奇怪呀。

  我又扯回到那個使我迷惑的間題上,“可是,你確實不清楚為什麼波洛先生要打發你走嗎?想想吧,夥計,想一想。”

  喬治斯努力想著,不過很顯然,他是不大善於思考的。

  “我只是覺得,先生,”他終於說道,“他把我打發走,是因為他想雇用柯帝士。”

  “柯帝士?他為什麼想要雇用柯帝士呢?”喬治斯又乾咳了幾聲。

  “嗯,先生,我確實說不明白。我看見他的時候,我覺得他好象不是一個—對不起—特別機靈的人,先生.當然,他身材很粗壯,可是我幾乎不能想像他會是波洛光生喜歡的那種人。我覺著,他曾經在精神病院當過一段助手。”

  我凝視著喬治斯。

  柯帝士!

  難道波洛堅持不肯向我多說的原因就在此嗎?柯帝士,這個我唯一連想都沒想過的人!是的,波洛滿足於讓我在斯泰爾斯的客人中間細細搜尋那位神秘的x;然而,x不是一位客人。

  柯帝士!

  在精神病院當過一段助手。我記不清在什麼地方讀到過這樣的事,那些曾經是精神病院和瘋人院的病人,有時候會被留下來或返回到那裡去當助手的。

  一個怪裡怪氣、不愛講話、模樣蠢笨的人—一個因為自己的某些奇怪而別扭的原因也許就會去殺人的人……倘若是這樣的話—倘若是這樣的話……

  哎,這麼說,一大片疑雲從我的身邊交臂失之了!

  柯帝士—?

尾聲

  (亞瑟.赫斯廷斯上尉的批註:

  我的朋友赫丘勒.波洛死後四個月,我得到了下述手稿.我接到了一家律師事務所的通知,到他們的辦公室去一趟。在那裡,“根據他們的委託人,已故的赫丘勒.波洛先生的囑托”,他們交給了我一個封好的小包。我現將其內容複述如下:)赫丘勒.波洛寫下的手稿是這樣的:

  我親愛的朋友。

  當你讀到這些文字的時候,我已經死去四個月了。我盤算了很長時間,是否要把寫在這裡的東西寫下來,現在我主意已定,認為有必要讓某些人明瞭第二次“斯泰爾斯事件”的真相。同時,我還試圖推測.在你讀這份手稿以前,你一定作出過荒謬透頂的推論—或許還給你自己招來了痛苦。不過,我要說,我的朋友,你本來是可以輕而易舉地識破真相的。我已經努力向你展示了所有的跡象。如果你仍然一無所得,那是因為一如既往,你的本性過于善良過於信賴他人了。真可謂始終如一啊。

  不過,你至少應該明白,是誰殺死了諾頓—即使對是誰殺死了巴巴拉.富蘭克林,你依然一無所知。後者的死可能使你極為震驚。

  首先,你明白,是我把你叫來的。我跟你說過,我需要你。這是真的。我跟你說過,我希望你成為我的耳目.這也是真的,確確實實是真的—如果不是按你的方式去理解的話!你得去看我之所想看,去聽我之所想聽。

  親愛的朋友,你曾經抱怨過我對這個案子的介紹是“不公平”的,沒有把我所瞭解的情況告訴你。也就是說,我拒絕告訴你誰是X。這倒是實話。我不得不這樣做一盡管並不因為我向你提出過的那些理由。現在,你馬上就會明白其中的道理了。

  現在,讓我們檢查一下X的問題吧。我曾經向你出示過不少案件的摘要。我也向你指出過,在每一個案件中,似乎很清楚,被控告或被懷疑的人實際上就是犯罪的人,沒有另一種可供選擇的解釋。隨後,我又繼續指出了第二個重要的事實—那就是在每一個案子中,x不是親自登場就是與案情密切相關.接著,你匆忙地作出了一個推論,但這個推論是似是而非的,也對,也不對。你說,x是所有謀殺罪的兇手。然而,我的朋友,情況是這樣的.在每一個案子中,或幾乎每一個案子申,只有被控告的人才有可能作案。從另一方面來說,事實又的確如此,那又怎樣來解釋X呢?除了與警方或者說與刑事律師事務所有聯系的人以外,任何一個男女能牽涉到五個謀殺案中,那都是不合情理的.你會認為,這種事是不會有的!永遠、永遠不會有某個人會推心置腹地說,“哦,事實上,我認識五個謀殺犯。”不,不,我的朋友,這是不可能的.因此,我們就得出了這樣一個奇怪的結論,我們所面對的案子是一個有某種觸□在起作用的案子—就象兩種物質只有在第三種物質存在的情況下才能發生反應一樣,而這第三種物質顯然並不參與反應,毫無變化地留了下來。形勢就是這樣.這意味著,哪裡有X出現,哪裡就出現犯罪—但是X並沒有積極地參與這些罪行。

  這是一個非同一般的異乎尋常的局面!我看到在我的生涯行將結束的時候,我終於與一個犯罪技術達到了爐火純青地步的罪犯短兵相接了。這個罪犯發明瞭這樣一種技巧:他能永遠不被定罪。

  這是令人驚訝的,但這並不是新招.曾經有過這樣的先例。這裡就用得上我留給你的第一個“提示”了。這就是劇本《奧賽羅》。從劇本的極其出色的人物刻畫中,我們已經看到了X的原型。伊阿古是個熟練的謀殺犯。苔絲德蒙娜的呢,凱西奧的死—實際上奧賽羅本人的死—全都是伊阿占的罪行。這些罪行是由他策劃,由他進行的。而他卻始終站在圈外,沒有受到懷疑—或者說他可以使自己站在圈外,不受懷疑。我的朋友,你們偉大的莎士比亞也得擺脫他自己的藝術引起的迸退維穀的局面。為了撕破伊阿古的假面具,他不得不憑藉最拙劣的手段—一塊手絹—這是一個與伊阿古那種全面的技巧不相協調的敗筆,這個過失使人們相當肯定地覺得伊阿古是無罪的。

  是的,這就是謀殺的滴水不漏的技術。甚至連一絲一毫直接的暗示都沒有。他總是阻止別人採取暴力行動,帶著厭惡駁斥無中生有的懷疑,直到他自己說出這些懷疑為止!在《約翰.弗格森》那出色的第三幕中可以看到同樣的技巧—在那一幕中,“二百五”克魯替.弗格森誘導別人殺死了他自己所仇恨的人。那是一段極妙的心理啟示的片斷。赫斯廷斯,現在你明白這一點了吧。每一個人都是一個潛在的謀殺犯—在每個人的心中都會不時地產生殺人的念頭—但這並不是願意去殺人。你常常感到或聽到其他人這樣說,“她把我氣壞了,我真想宰了她!……他竟然講出了這樣的話,我恨不得幹掉他。……我恨極了,巴不得弄死他!”所有這些話都是千真萬確的。在那種時候,你的頭腦是十分清醒的。你想法殺某某人。但是你沒有這樣幹。你的意志將服從於你的願望。在年輕的孩子們中間,這種沖動不能很好地加以控制。我就知道有這樣一個孩子,被他的小貓弄煩了,他說“別亂蹦了,要不我就砸爛你的腦袋,把你宰了。”而且真的這樣幹了—可是過了一會兒,當他發覺小貓再也不能起死回生的時侯,他驚惶矢措了,害怕極了—你瞧,因為實際上那孩子是非常喜歡那只小貓的。由此可見,我們都是潛在的殺人犯。而X的伎倆是這樣的.他並不去指出這種願望,而是去消除那種正常的、適時的抵抗力。這是一種通過長期實踐而熟能生巧的伎倆。X懂得怎麼使用恰到好處的詞句、言語、甚至語調,在脆弱的環節施加越來越大的壓力!這是有可能做到的。而且是在受害者毫不疑心的情況下便大功告成了。這不是催眠術—催眠術是不能成功的,這是一種更為陰險狡詐、更為致命的手段。這是調動一個人的各種力量去擴大一個缺口而不是去進行修復。這是喚起一個人身上的最美好的東西並使其與最醜惡的東西結合在一起。

  你應當明白,赫斯廷斯—因為在你身上也發生過這樣的情況……

  因此,也許你現在開始明白我那些當初叫你著實惱火而又茫然不解的話到底是什麼意思了吧。在說到有人要犯罪的時候,我並不總是指相同的罪行。我告訴過你,我到斯泰爾斯來是有目的的。我說,我到那裡去,是由於那裡有人要犯罪了。我對此很有把握,這使你甚為吃驚。我是十分有把握的—因為,你知道,將要犯罪的就是我自己……

  是啊,我的朋友,這很離奇—而且可笑—同時也很可怖!我這個不贊成謀殺的人—我這個珍視人類生命的人—卻以犯謀殺罪結束了我的生涯。也許,這是因為我太自以為公正善良了,正直的意識太強烈了—這就是我所面臨的可怕的窘境。因為你明白赫斯廷斯,這個問題有它的兩面性.我畢生的工作就是挽救無辜的人—去阻止謀殺—而這回—這回我這樣做,是唯一可行的辦法.我一點也沒有錯。法律不能觸動X的一根毫毛。他穩坐釣魚台.憑借聰明才智,我再也想不出還有什麼別的辦法能把他打敗了。然而,我的朋友—我是勉強從事的。我已經看出應該採取什麼措施了—但是我又不能使自己決心去做。我就像是漢姆萊特—老是推遲那不幸的日子……這樣,又一個罪惡的企圖發生了—圖謀害死勒特雷爾太太。

  赫斯廷斯,我一直懷著好奇心,想搞明白你那眾所周知的對明顯事物的直覺是否能發生作用。它確實發生作用了。你一開始就對諾頓有懷疑,這是非常正確的.諾頓就是這樣一個人,是一個無足輕重的人。這種直覺雖然淺薄,但卻是完全對頭的—除此之外,你就找不到其他理由懷疑諾頓了.不過,我認為,到此你已經非常接近真相了。

  我曾經比較用心地考慮過他的生活史。他是一個專橫跋扈的女人的獨生子,從來不具有在別人面前堅持自已的態度和表現自己個性的稟賦。他總是有點一瘸一拐的,上學的時候也不能參加遊戲活動。

  你問我講述的最重要的事情之一,就是你說到他曾經因為看見一隻死免子而難受,從而在學校裡受到旁人的嘲笑。我想,這一件事也許給他留下了深刻印象。他厭怒血和暴力,並因此使他的名聲蒙受了損失。我認為,他下意識地等待著用大膽妄為和殘忍來補償自己的損失。

  我設想,在他相當年輕的時候,就開始發現自己的力量能夠影響別人。他非常留心聽別人的談話,他有沉靜而富於同情心的個性。人們喜歡他,同時又不很注意他。他對此忿忿不平—進而利用起了這一點。他發現,使用恰如其分的詞句刺激他們,就可以非常輕易地左右他們。唯一必要的條件就是理解他們—看透他們的思想,以及他們隱秘的反應和希求。

  赫斯廷斯,你是否認識到,這種發現也許會使他具有某種力量感呢?人人喜歡他,又鄙視他。這個斯蒂芬.諾頓—他能夠使人們去幹他們不想幹的事—或者(請注意這一點)去幹他們自以為他們不該幹的事。

  我能想像得出他的這種癖好是怎樣發展起來的……怎樣點點滴滴地養成對借他人之手去行兇的病態嗜好的。要去行兇,他體力不足,正因為這樣,他曾經遭到了別人的譏笑。

  是的,這種癖好愈來愈重,終于成了一種強烈的欲望和需要!這是一種毒品,赫斯廷斯—一種象鴉片或可卡因那樣的極易上癮的毒品。

  諾頓,這個性情溫和的,慈善的人,是個隱秘的虐待狂。他是個對痛苦和精神折磨成癖上癮的人。近年來,這些東西在世界上已經成了一種流行病—變本加厲了!

  它滿足了兩種欲望—虐待狂的欲望和力量的欲望。

  他,諾頓,掌握了生死予奪之權。

  就象其他吸毒成癮的人一樣,他不得不去找他的毒品的來源。他接二連三地找到了犧牲者。我毫不懷疑,這種案件的數量超過了我實際已經探明的五個案件。在每個案件中,他都扮演同樣的角色。他認識埃思林頓。他在裡格居住的那個村子裡住了一個夏天,和裡格在當地的小酒店裡一塊兒喝過酒。在散步的時候,他結識了那女孩子弗雷達。可來,慫恿和戲弄她那已經形成的信念,即倘若她年老的姑媽死去的話,那著實是一件好事,姑媽不再受罪了,自己的生活也寬裕了,舒適了。他是利奇菲爾德家的朋友,瑪格麗特.利奇菲爾德在和他的談話中受到了啟發,認為自已可以成為一個將她的妹妹們從終身束縛中解救出來的女英雄。可是,赫斯廷斯,要是沒有諾頓的影響,我是不相信這些人中的任何一個會幹出他們已經幹出的事來的。

  現在,讓我們來看看斯泰爾斯發生的事件吧。我跟蹤諾頓已經有些時日了。他一結識富蘭克林夫婦,我就覺察到了危險。你應該明白,即使是象諾頓這樣的人也必須有一個能夠得以施展其伎倆的基點。只有已經埋下了種子,你才能讓它得以發展。譬如,在《奧賽羅》一劇中,我始終認為在奧賽羅的頭腦中已經存在著這樣一種信念(這也許是正確的),就是苔絲德蒙娜對他的愛,是一位年輕姑娘對一位著名的勇士的熱情而又不穩定的英雄崇拜,並不是一個女人對奧賽羅這個男人的一種穩定的愛情。他或許已經認識到.凱西奧才是她的稱心配偶,而她到一定時候也會認識到這一點的。富蘭克林夫婦成了我們這位諾頓的最中意的候選人。一切可能性全部具備!赫斯廷斯,現在你無疑已經明白了(這本來是每一個有感覺的人都可以一清二楚地看出來的),富蘭克林愛著裘蒂絲,她也愛著他.他對待裘蒂絲的那種粗暴,他那從來不正眼看她的袤情,以及根本不拘禮節的習慣應該告訴你,這個男入已經深陷在對她的愛情之中了。但是,富蘭克林是一個性格堅強的人,也是一個極為正直的人。他的言談是極其無情的,但他是一個有非常明確的道德觀念的人。在他的行為准則中,一個男人是應當忠實於他自己所選擇的妻子的。

  正如我所想到的,甚至你也明白的那樣,裘蒂絲極其不幸地深深地愛著他。那天你在玫瑰園裡看到她的時候,她以為你已經抓到了這個事實。於是,她便大發雷霆了。象她那樣的脾氣,是不能夠忍受任何憐憫與同情的表示的。這樣做就像是觸到了血跡淋漓的傷口一樣。

  隨後,她發現你以為她愛上了阿勒頓。於是她就隨你去這樣想,這樣她就可以避免那種拙劣的同情心和對那傷口進一步的刺激了。她和阿勒頓的調情是一種對絕望的安慰.她非常清楚他是什麼樣的人。他討她的歡心,替她解憂,但是她對他從來也沒有過一點一滴的感情。

  當然,諾頓是很明白這陣風是怎麼刮的。他在這曲富蘭克林三重奏中看到了各種各樣的可能性。我也許可以這樣講;他首先是從富蘭克林那裡入手的,但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他是屬於對諾頓那種陰險的暗示有免疫力的人.富蘭克林具有非常明確、涇渭分明的頭腦,非常瞭解自己的感情—完全無視外來的壓力。此外,他生活中最大的熱情是他的工作。他埋頭於他的工作使他很少有懈可擊。

  可是,在裘蒂絲身上諾頓的成功就大得多了。他非常巧妙地玩弄著那個關於無用的生命的題目。那正是裘蒂絲的一個信條—這個信條與隱埋在她心中的宿願是相互吻合的。

  對此她並沒有想到會出什麼大事,而諾頓卻認為可以在這裡撈一把。他耍了一個巧妙的花招—把自己偽裝為與這種觀點相對立,有分寸地奚落她沒有膽量去採取這種果決的行動。“這是所有的年輕人都會說—但決不會去做的事情!”赫斯廷斯,這是一種多麼陳腐而廉價的嘲諷—然而它卻又常常能夠達到目的!這些孩子們,他們是多麼容易受傷害啊!盡管他們對此並無認識,可他們卻隨時准備好去採取大膽行動!

  把無用的巴巴拉搞掉,就可以為富蘭克林和裘蒂絲的結合廓清道路。這句話從來也沒講出過口—這是永遠也不准備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所強調的是,他本人與此並無利害關系—一絲一毫也沒有。因為,假如裘蒂絲一旦認識到這與他有利害關系的話,她的反應就會十分強烈。可是象諾頓這樣謀殺癖根深蒂固的人,是不會滿足於只有一個對象的。於是,勒特雷爾夫婦就成了另一個對象。

  請你再回顧一下吧,赫斯廷斯。想一想你們頭一次玩橋牌的那個夜晚吧。牌局散後,諾頓對你說的話,聲音是如此之高,以至於你擔心會被勒特雷爾上校聽到.當然啦!、諾頓就是有意想讓他聽到的!他從來不放過一次強調他那些話的機會—觸人痛處嘛。而且,他的努力終于如願以償了。它就在你的鼻子底下發生的,赫斯廷斯,可是你卻一直都不明白它到底是怎麼促成的。基礎早就打好了—那就是日益加重的精神負擔,在眾人面前出乖露醜的羞愧,對他妻子越來越深的憤懣。

  確切地回憶一下所發生的事情吧.諾頓說他渴了(他難道不知道勒特雷爾太太就在屋子裡,而且會出面干涉嗎?)上校由於天性豪爽,馬上就象一個慷慨大方的主人那樣行動起來了。他提議請他們喝一點兒,並且進屋去拿.你們幾個都坐在窗外.他的太太來了—出現了那個勢不可免的場面—他也清楚外面的人都聽到了。他走了出來,這事本來也許能夠很順當地找個藉口搪塞過去的—博伊德.卡林頓就可以了無問題地做到這一點。(他相當老於世故,能做得圓滑得體—盡管在其它方面,他是我曾經通到過的最自負、最討人嫌的人之一!你所佩服的恰恰就是這種人!)你自己本來也可以表現得不致使人難堪。可是諾頓卻迫不急待地開了腔,沒完沒了、笨嘴拙舌地說著,老練機智地擴大事態,大驚小怪地把事情弄得一發不可收拾。他喋喋不休地說著打橋脾的事(這更使上校想起他所受到的羞辱),漫無目的地談到了射擊中發生的意外享故。真是不負諾頓這個有心人,那個老糊塗博伊德.卡林頓便馬上順著他的話茬講起了他的愛爾蘭勤務兵開槍打死了他親兄弟的故事—這個故事,赫斯廷斯,是以前諾頓講給博伊德聽的。他十分明白,不管在什麼時候,只要他適當地提醒一下,那個老糊塗就會把它當作自己的故事講出來.你知道,諾頓是不會去作這個錄重要的暗示的。我的上帝.他不會這樣做的!

  於是,一切安排就緒了.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這就是爆破點。他本能地覺得他主人的地位受到了觸犯—當著朋友們的面遭到了羞辱,他痛苦地意識到他們相信他對欺侮除了逆來順受地屈從而外,是沒有膽量去另有所為的—這時,“解脫”這個關鍵的字眼便起作用了。小口徑步槍,意外事故—一個打死了他兄弟的士兵—突然之間,他太太的頭部在他眼前一閃…….“沒問題—就算是意外事故吧……我要讓他們瞧瞧……給她點顏色看看…….這個該死的!我巴不得她死了才好……她死了活該!”

  但是,他沒有打死她,赫斯廷斯。我是這樣想的,就在他開槍的時侯,他本能地打偏了,這是因為他想要打偏.而後來……鬼迷心竅過去了。她是他的妻子.是他不顧一切地愛著的女人。

  這是諾頓沒有得手的罪行之一。

  啊,可是他還有下一步的打算呢!你意識到了沒有,赫斯廷斯,下一個就輪到你了?回想一下吧—把每一件事都回憶一下.你,我的誠實的、善良的赫斯廷斯!你頭腦中的每一個弱點都被他發現了-—是的,他也發現了你高尚正派、光明正大的一切特點。

  阿勒頓是那種你本能地厭惡而又畏懼的人。他是那種你認為應當加以消滅的人。你對其人其事的所聞所想都是準確的。諾頓給你講了某一個關於他的故事-----這是一個完全屬實的故事(盡管這個故事涉及到的那位姑娘實際上是個神經過敏的人,而且出身貧窮)。

  這故事投合了你那因循守舊的、而且多少有些老派的本性。這個人是個惡棍,是個誘奸女性、破壞她們的貞操進而逼她們去自殺的人!諾頓也誘使博伊德.卡林頓來對付你。這便促成了你要去“和裘蒂絲談一談,。正如所預料的那樣,裘蒂絲馬上回答說,她將自已選擇自已的生活。這就使你相信事情已經到了無可挽回的地步。

  現在,諾頓玩弄的一切把戲你都該明白了吧。你愛你的孩子.象你這樣的人會對自己的孩子懷有強烈的、傳統的責任感的.你的天性略微有些妄自尊大。“我必須採取某種行動.事情全靠我了。”由於得不到你妻子聰慧的判斷力的幫助,你感到無能為力。你義動於中了—決心不辜負她。而且,從糟糕的一方面說,你有虛榮心—自以為通過和我一起工作已經學到了這門行當的所有的訣竅!最後,在內心深處,你還有一種每個男人對自己的女兒都會有的感情—一個做父親的對將要從自己身邊奪走女兒的男人的荒唐的嫉妒和厭怒.赫斯廷斯,諾頓就像是個演奏所有這些曲調的高手,而你則隨樂起舞了。

  你太過於輕信事物的表面價值。你是經常如此的。你非常輕率地就相信了正在消夏小屋中和阿勒頓談話的就是裘蒂絲.然而,你並沒有看到她,也沒有聽見她講話。令人難以置倍的是,即使在第二天早晨,你依然認為那就是裘蒂絲。

  後來你之所以感到欣喜,是因為她“已經改變了主意。”但是,假如你費心去調查一下事實,你立即就會發現,從來也不存在著什麼裘蒂絲那天要去倫敦的問題!你沒有去作另一個再明顯不過的推測。那天,是有某人要走的—此人因為走不成而大發其火。這就是克萊雯護士。阿勒頓可不是個只追求一個女人的人哪!比起僅僅和裘蒂絲調情來,他和克萊雯護士的勾搭就深得多了。

  不,舞臺調度還是諾頓。

  你看見了阿勒頓和裘蒂絲接吻.隨後,諾頓就硬把你推過了牆角。他心裡明明白白,阿勒頓是要到消夏小屋裡去會克萊雯護士的。稍經爭執之後,他又放你去了,但依然跟著你.你聽到了阿勒頓說的那句話正是他求之不得的,但是他很快就把你拉走了,使你沒有機會發覺那說話的女人不是裘蒂絲!

  是啊,的確是個高手!而你也馬上就分毫不差地按照那些旋律動作了!你作出了反應。你決心要去搞謀殺了。然而,赫斯廷斯,幸運的是,你有一位頭腦仍然在活動著的朋友.而且又何止是他的頭腦呢!

  在一開頭的時候我就說過了,倘若你不能識破真相的話,這是因為你天性太老實。你相信人家對你講的話.你相信了我對你講的話……

  然而,發現真相對你來講是不費吹灰之力的.我把喬治斯打發了—這是為什麼?我用一個缺乏經驗,而且顯然是遠不如他聰明的人替代了他—這是為什麼?我沒有一位醫生來照料我—我這個從來對自己的健康都是謹而慎之的人,甚至連去看一看病的話都不願聽—這又是為什麼?

  現在你明白為什麼我有必要叫你到斯泰爾斯來了嗎?我需要一個對我所講的話深信不疑的人。我說,我的身體從埃及回來以後比去的時侯要糟糕得多,你相信了.我可不相信。我回來時比以前好得多了!如果你費點心,你就會瞭解實情。然而並非如此,你相信了。我之所以打發走喬治斯,是因為我無法使他相信我的肢體突然失去了一切活動能力。喬治斯對他所看到的東西是非常機敏的。他會知道我是在裝假。

  你明白了嗎,赫斯廷斯?我一直在裝作孤弱無助的樣子而且騙住了柯帝士。我根本不是無法行動的。我能走路—一瘸一拐地走。

  那天晚上,我聽到你爬起來了。我聽見你在展轉反側,隨後就進了阿勒頓的房間。我立刻就警覺了起來。我那時已經在為你的思想狀態擔憂了。

  我沒有耽擱。適逢我獨自一人,柯帝士下樓吃飯去了。

  我溜出了我的房間,穿過走道。我聽見你在阿勒頓的洗澡間裡。我的朋友,我即刻就採取了你所不齒的行動,蹲下身去,從鎖孔往洗澡間裡看。幸虧,門上只插了插梢,鑰匙沒有插在鎖孔上,能從鎖孔看到房內。

  我看見你正在擺弄那些安眠藥片。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於是,我的朋友,我便行動了起來.我回到了房間裡配好了我的東西。當柯帝士上來的時候,我便派他去叫你。你來了,一邊打著呵欠,一邊解釋說你覺得頭疼。我立即大驚小怪起來—催促你治療一下。為了不跟我爭執,你同意喝一杯巧克力。你為了能早些回去,很快地就把那杯巧克力大口大口地喝了下去。可是,我的朋友,我也吃一些安眠藥片。

  於是,你睡過頭了—一覺睡到了大天亮。醒來後,你的神智正常了,並且為自己差一點就要幹出來的事感到了恐懼。

  你現在安然無恙了—一個人是不會企圖第二次幹這種事的—人在神智健全的時候是不會故態複萌的。

  可是,這件事使我下了決心,赫斯廷斯!我可能對其他人瞭解不深,但這不適用於你。你不是一個謀殺者,赫斯廷斯!可是,你卻曾經有可能因為一樁謀殺罪而被處以絞刑—而這個謀殺罪是另外一個從法律的角度來看也許是無罪的人所犯下的。

  你呀,我好心的、正直的、高尚的赫斯廷斯啊—你是那樣的心地善良,那樣的光明正大—又是那樣的天真無邪!

  是的,我必須行動了.我知道,我的時間不多了—對此,我感到高興。赫斯廷斯,因為謀殺中最糟糕的就是它對謀殺者的影響了。我,赫丘勒.波洛也許開始相信我本人是天命神授來對各種各樣的人分賜死亡的……然而,所幸的是,沒有時間來這樣做了。我也行將就木了。我擔心的是諾頓也許會在對我們兩個人來說都是無比可親的人身上得逞。我指的是你的女兒!……

  現在,讓我們來談談巴巴拉.富蘭克林的死吧。赫斯廷斯,在這個問題上不管你曾經有過什麼樣的想法,但我認為你一次也沒有懷疑過事情的真相。

  要知道,赫斯廷斯,是你殺死了巴巴拉.富蘭克林,是的,是你!。

  你知道,在這個三角關系中還有另外一個角。一個我沒有充分估計到的角.事情也湊巧,諾頓的這些策略部是你我二人見所末見,聞所未聞的.但是我毫不懷疑,諾頓使用了這些策略……

  赫斯廷斯,不知道你是否曾經考慮過,富蘭克林太太為什麼願意到斯泰爾斯來呢?當你琢磨琢磨的時候,你會發現這兒根本不是她這種人喜歡來的地方。她喜歡舒適,精肴佳食,尤其是愛好交際.斯泰爾斯並不是一個快活的地方-—管理不善—而且地處偏僻的村野之壤。但是,盡管如此,富蘭克林太太卻執意要在這裡消夏。

  是的,這裡的第三個角—就是博伊德.卡林頓。富蘭克林太太是個失意的女人,這就是她神經有些不正常的根源。她在社會地位和財產方面都野心勃勃。她之所以嫁給富蘭克林是困為她期望富蘭克林能有一個輝煌的前程。

  他是個很有才智的人,但並不如她的意。他的才智決不會使他在報紙上大出風頭,或在哈萊街上獲得名望。他只是在同專業的幾個同行中甚有名望!他的論文也總是表在學術雜志上。外界聽不到他的名聲—而他也肯定不會發財。

  恰好博伊德.卡林頓從東方回國了,他既有錢又剛剛繼承了准男爵的爵位。他一直對那位他曾經差一點兒開口求婚的十七歲的漂亮姑娘柔情脈脈.他准備去斯泰爾斯,並且建議畜蘭克林夫婦也來-於是,巴巴拉便來了。

  這叫她多麼如醉如癡啊!顯而易見,她對這位富有而頗具吸引力的男人絲毫沒有失去往日的魅力—然而,他是個老派人物……不是那種去建議人家離婚的人;而約翰.富蘭克林也討厭離婚。要是約翰.富蘭克林死了的話—那麼,她就可以成為博伊德.卡林頓准男爵夫人了—呵,那將是一種多麼美妙的生活啊!

  我想,諾頓發現她是個再合適不過的工具了。

  你想一想這件事吧,赫斯廷斯,一切都是非常明白的。

  最初的一些嘗試是為了讓人相信她多麼愛她的丈夫。她做的稍微有些過了頭—老是念叨著要“把這一切都結束掉”,因為她拖累了他。

  隨後.又來了一個全新的手法,她擔心她的丈夫會拿自己作試驗。

  我們本來應當對這些是一目了然,赫斯廷斯!她是在叫我們對約翰.富蘭克林死於毒扁豆鹼中毒做好思想准備。你明白,根本不存在著任何人試圖去毒死他—啊,不,只不過純粹是科學研究而已。他吃下了對身體無害的生物鹼,可是,畢竟這種生物鹼還是有毒的。

  唯一成問題的是,它來得太快了一些。你跟我說過,她看見克萊雯護士給博伊德.卡林頓算命的時候,很不高興。克萊雯護士是個有吸引力的年輕姑娘,喜歡招蜂引蝶.她曾經在富蘭克林博士身上下過工夫,但是未能得手(因此,她討厭裘蒂絲).她又接著和阿勒頓調情—但是她很清楚,他並不認真。這就不可避免地使她要將眼光轉向富有而依然動人的威廉爵士.而威廉質士或許也准備接受這種吸引,他已經注意到克萊雯護士是一個健康而美麗的姑娘了。

  巴巴拉.富蘭克林慌了手腳,決定迅速行動.她期望自己能成為一個不幸的寡婦,同時不失原有的姿色,不至於因喪夫而絕望於新歡,這一天來得越快越好。

  於是,經過了一個上午的緊張不安之後,她安排妥了一切。

  你要知道,我的朋友,我對這種加拉巴豆是有幾分敬意的.你瞧,這回它就發揮作用了.它寬恕了無辜者,懲罰了罪人。

  富蘭克林太太請你們全都上樓到她的房間裡,咋咋呼呼地沖調著咖啡。正如你告訴我的那樣,她的咖啡在自已的身邊,她丈夫的咖啡在轉動書櫥桌對面。

  後來,出現了流星,所有的人都跑了出去。只有你,我的朋友,留了下來—只剩下了你和你的縱橫字迷,還有你的回憶—為了掩飾自已的感情,你轉動了書櫥桌,去找莎士比亞的引語。

  後來.他們回到了房間裡,富蘭克林太太就喝了那杯滿是加拉巴豆生物鹼的咖啡,這杯咖啡本來是為可愛的科學家約翰准備的,而約翰.富蘭克林則喝了那杯美味的不攙雜的咖啡,這杯咖啡本來是為聰明的富蘭克林太太准備的。

  但是,赫斯廷斯,只要你稍微想一想的話,你就會明白,盡管我對已經發生的事情非常清楚,然而我明白,要做的事情只有一件。我無法證明已經發生的事。倘若富蘭克林太太的死被認為是其他原因而不是自殺的話,懷疑就無可避免地要落在富蘭克林或裘蒂絲的身止落在兩個完全無辜的人的身上了.因此,我採取了完全正確的行動—我重複了富蘭克林太太那些極為讓人難以置信的要結束自已一生的話,並且加以強調,使之成為可以確信無疑的話。

  我能夠做到這一點—也許我是唯一能夠這樣做的人。

  因為你知道,我的證詞是有份量的.在謀殺這類事情上,我是個經驗豐富的人.假如我確信它是自殺,那麼,自殺的結論就會被接受。

  我看得出來,這叫你感到迷惑不解,而且你很不愉快。但幸好你沒有真正的危險。

  可是,我死了以後,你會想到這一點嗎?這個念頭會不會象一條盤在那裡的邪惡的蛇一樣,不時地抬起頭來,說:“設想一下,會是裘蒂絲嗎……?”

  也許會這樣的吧.所以,我才把這些寫下來。你必須知道真相。

  只有一個人對自殺的裁決是不滿足的。這就是諾頓。你知道,他那血淋淋的買賣失敗了.正象我講過的,他是個虐待狂。他想看到各種各樣的情緒,懷疑、恐懼、法治的紛亂。不過,他什麼也沒有得到.他安排的謀殺出了差錯。可是不久,他就看到,有一個辦法可以使自己得到補償。於是他開始放出各種口風。在更早的時候,他佯稱在望遠鏡中看到了某些東西.實際上,他有意給人一種不容懷疑的印象.也就是說,他看見了阿勒頓和裘蒂絲的一些有失體面的行為。但是,由於他沒有明確說過什麼,他就能夠用不同的方式來發揮那件小事。

  譬如設想一下,要是他說他看到的是富蘭克林和裘蒂絲〕那麼這件自殺案就將有趣地節外生枝了!也許它會使人懷疑這是不是自殺了……

  所以,我的朋友,我決定,那不得不進行的事必須馬上進行了。我安排你在那天晚上把他帶到我的房間裡來……現在,我要把發生過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訴你.毫無疑間,諾頓是很樂意把他自己編排好的故事講給我聽的。我沒有給他時間。我清楚而明確地把我所掌握的關於他的全部情況告訴了他。

  他沒有矢口否認,沒有,我的朋友,他靠在椅子上,嘻笑著.是的,沒有別的詞可以形容—他嘻笑著。他問我,我對於我的這些可笑的想法,將作何處置。我告訴他,我打算將他處死。

  “啊,”他說,“我明白了。用匕首或者用一杯毒藥嗎?”

  那時,我正打算和他一塊兒喝點巧克力。他喜歡吃甜食,這位諾頓先生。

  “最簡單的辦法,”我說,“就是一杯毒藥了。

  我將我剛剛倒出的一杯巧克力遞給了他。

  “既然這樣的話,”他說,“我喝你那一杯,而不喝我這杯,你不會介意吧?”

  我說;“毫不介意。”實際上,這是無關緊要的。正象我已經說過的那樣,我也服用安眠藥。唯一不同的是,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我天天晚上都服藥,我已經獲得了一定的抗藥性,一付足以使諾頓先生沉沉入睡的劑量對我卻影響極小。那杯巧克力本身就是摻了藥的。我們喝的量都-樣。他喝下去的那一份及時地發生了效力,而我喝下的卻對我無甚影響,特別是當我吃馬錢子鹼補藥來抵消安眠藥作用的時候,就更是如此了。

  那麼,我們來看看最後的結局吧。在諾頓睡著以後,我把他放在我的輪椅上—這很容易,輪椅上有許多種機構—並將它推回了原先的位置,就是簾幕背後臨窗的突出部分。

  然後,柯帝士“照料我上床。”在萬賴俱寂的時候,我把諾頓推回了他的房間。隨後,剩下的事就是要利用一下我的好朋友赫斯廷斯的眼睛和耳朵了。

  也許你還沒有發覺吧,赫斯廷斯.我戴的是一個假發。你更不會發覺我的鬍子也是假的(這個甚至連喬治斯都不知道).在柯帝士來了以後不久,我假裝有一次不當心把鬍子燒掉了,並且立即叫我的理發師做了一個一模一樣的。

  我穿上了諾頓的睡衣,把我的灰白頭發弄得豎了起來,然後,我走到過道裡,輕輕地敲你的門.不一會兒,你就出來了,睡跟朦朧地往過道裡望瞭望.你看見諾頓離開了洗澡間,一瘸一拐地穿過過廓,走進自己的房間.你聽見他在房內轉動鎖孔裡的鑰匙,鎖上了門。

  然後,我把睡衣換到諾頓的身上,將他放到他的床上,用小手槍打死了他.這把手槍是我從國外帶來的,除了有兩回(當時周圍沒人)我把這枝槍醒目地放在諾頓的梳妝臺上以外,我一直謹慎地鎖著它.放手槍的那幾天上午,他正好不在房子裡,.走遠了。

  我將鑰匙放進了諾頓的口袋裡之後,便離開了那房間。

  我從外面用另一把相同的鑰匙鎖住了房門.這把鑰匙是以前配好的。我已經保存了一些時候.然後,我把輪椅推回了自己的房間。

  從那個時候起,我就開始寫這份說明瞭。

  我累極了—一連串勞頓使我疲勞已極.我想,時間不會太長,我就要……

  還有一兩件事我要強調一下。

  諾頓的行為是毋庸置疑的犯罪。

  而我的行為則不是,我沒有犯罪的意圖。

  對我來說.除掉他的最容易、最好的辦法,就是公開地幹掉他—我們可以說,我那把小手槍意外走火了。我可以裝出驚恐,痛惜的樣子—說它是一件最最不幸的意外事件.人們會說,“這個老糊塗沒想到槍裡裝著子彈呢—這個可憐的老傢伙。”

  我沒有選擇這種作法。

  我要告訴你這是為什麼。

  這是因為,赫斯廷斯,我願意“比個高下。”

  是的.比個高下!你常常責備我沒有做的事情其實我一直就在,一絲不差地幹著呢.我對你也是挺講公道的.我不希望你勞而無功。我在耍著把戲,但也給你一切機會去發現真相。

  也可能你不相信我,那就讓我把所有的線索都和盤托出吧。

  關於鑰匙。

  你知道,我已經告訴過你了,諾頓是在我之後到達這裡的。你知道,我已經告訴過你了,我到了這裡以後,調換過房間。這一點也已經告訴過你了!我到了斯泰爾斯以後,我房間的鑰匙不見了,而且,我另配了一把新的。

  因此,當你自問.誰會殺了諾頓呢?誰在開過槍之後,還能離開房間?而房間顯然是從裡面反鎖著的,因為鑰匙在諾頓的口袋裡.這個問題的答案是.“赫丘勒.波洛.因為他到這裡以後,配過一把房間鑰匙。”

  關於你在樓道裡見到的那個人。

  我本人曾經問過你,你是否肯定,你在樓道裡看到的那個人就是諾頓。你大吃一驚,你問我,我是否在暗示那不是諾頓。我老老實實地回答說,我絲毫沒有暗示那不是諾頓的意思(這是自然的,因為我為了使人覺得那就是諾頓,曾經煞費過一番心)。隨後,我提起了關於身高的問題.我說,所有的男人都比諾頓高得多。可是,有一個人比諾頓矮—這就是赫丘勒.波洛.不過,抬起腳後跟或把鞋墊高來增加一個人的身高是比較容易的。

  在你的印象中我是一個無法行動的病人.可是有什麼根據呢?僅僅因為我這樣說.還有,我在這之前就把喬治斯打發走了.因此,才有了我對你的最後的提示,“去找喬治斯談一談。”

  奧賽羅和克魯替.約翰向你指明了X就是諾頓。

  那麼誰有可能殺死諾頓?

  只有赫丘勒.波洛。

  一旦你疑心到這一層,那麼所有的事情就都各正其位了—我說過的一切,我做過的一切,我的令人費解的緘默,我的埃及醫生和倫敦的醫生可以證明我沒有失去行走的能力。喬治斯可以證明我戴的是假發。但有一個我無法掩蓋,而你應當發覺的事實是,我的一瘸一拐要比諾頓厲害得多。最後,看看手槍的那一擊吧。這是我的一個弱點。我明白,我應該在他的太陽穴上打一槍。可是我不想使自己造成顯得如此偏重一邊的、如此出乎意外的效果來。不,我均均勻勻地對准他的腦門給他來了一槍……

  哦,赫斯廷斯啊,赫斯廷斯!這總該使你明瞭真相了吧。

  也許,你已經懷疑到了真相?也許,在你讀到這份子稿的時候,你已經知道了。

  然而,不知道為什麼,我認為你不會知道的……

  不會的,你太輕信別人了……

  你的天性過於美好了……

  我對你還要再說些什麼呢?我想,你將會發現,富蘭克林和裘蒂絲兩人是知道事情真象的,雖然他們不會告訴你。他們倆在一起會幸福的。他們將是兩袖清風,不可勝數的熱帶昆蟲將叮咬他們,奇怪的熱病將襲擊他們—但是,對于完美的生活,我們都是各有己見的,對嗎?

  而你,我可憐的、寂寞的赫斯廷斯將怎樣呢?啊,我的心在為你流血,親愛的朋友。你肯最後一次聽一聽你那老波洛的勸告嗎?

  在你讀完這份手稿之後,請你乘火車或汽車,或搭乘公共汽車,去找伊麗涉白.科爾,也就是伊麗莎白.利奇菲爾德。讓她也讀一讀這份手稿,或者把內容告訴她。請你告訴她,你也曾可能幹出她姐姐瑪格麗特所幹過的莘.-—.-只是在瑪格麗特,利奇菲爾德身邊沒有那位時刻在警惕著的波洛罷了。把夢魘從她的身上驅走吧,告訴她,她的父親不是被他的女兒殺死的,而是被那個充滿同情的家庭朋友,那個“最忠誠的伊阿古”斯蒂芬.諾頓害死的。

  我的朋友,象她那樣依然年輕、依然動人的女人,由於認為自己有了汙點便把生活拒之於門外是不對的。是的,這是不對的.你去告訴她,我的朋友,告訴她你對女人也還不無吸引力……

  好了,現在我沒有什麼可說的了。赫斯廷斯,我不知道我所做的事是正確的,抑或是不正確的。是的—我不知道。我並不認為一個人應當把法律握在自己的手裡……

  可是,從另一方面說,我就是法律!作為一名比利時警方的年輕人員,我曾經擊斃過一個坐在房頂上向下麵的人開槍的亡命之徒。在緊急的狀態下,是要宣佈軍事管制法的。通過剝奪諾頓的生命,我拯救了其他的生命—無辜的生命.可是,我依然不知道……也許我不知道倒好一些.我總是那樣有把握—過於有把握了……

  可是眼下,我非常自卑,我象個小孩子一樣地說,“我不知道……”

  再見了,親愛的朋友。我已經將亞硝酸戊醋安瓶從我的床邊拿開了。我寧願將自己交到上帝的手中.他或許會懲罰,或許會寬恕,願它快一點來吧!

  我們不會再在一起偵察罪犯了,我的朋友。我們第一次偵察罪犯是在這裡—最後一次也是在這裡……

  那都是些美好的時光。

  是的,那一直都是美好的時光……

  赫丘勒‧白羅的手稿到此結束。

  (亞瑟.赫斯廷斯上尉的最後批註:

  我讀完了……我還不能完全相信這一切……然而,他是對的。我本來早就應該明白的。在我看到那彈孔不偏不倚地打在那額頭正中的時候,我就應當明白了。

  奇怪—這一點我剛剛才想起來—那天早晨,我也曾經這樣想過。

  諾頓額頭上的斑跡—就像是該隱的烙印……)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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