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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索不達米亞驚魂 Murder in Mesopotamia By 阿嘉莎‧克莉絲蒂 Dame Agatha Mary Clarissa Christie

前言

  本書記載的是大約四年前發生的事。本人以為目前的情況已經發展到必須將實情公諸於世的階段,曾經有一些最狂妄、最可笑的謠傳,都說重要的證據已經讓人扣留了。另外還有諸如此類很無聊的話。那些曲解的報道尤其在美國報紙上出現得更多。

  實際情況的記述最好不是出自考察團團員的手筆。其理由是顯而易見的:大家有充足的理由可以假定他的記述是有偏見的。

  因此,我便建議愛咪·列瑟蘭小姐擔任這項任務。她顯然是擔任這工作的適當人選。對於這工作,她有最好的資格。他和匹茨市大學伊拉克考察團以前沒有關系,所以不會有偏見。並且,她是一個觀察力敏銳、極有頭腦的目擊者。

  說服列瑟蘭小姐擔任這工作並不是很容易的——其實,說服她可以說是我行醫以來遭遇到的最困難的事——甚至於在她脫稿之後,她很奇怪地顯示出不願意讓我看她的原稿。我發現這一部分是由於她說過的一些關於批評我女兒雪拉的話。我不久就消除了她這種顧慮。我叫她放心。我說,目前既然子女可以任意發表文章批評父母,當子女也挨罵的時候,做父母的也會很高興的。她另外一個反對的理由是她對她自己的文章抱極謙虛的態度。她希望我會“校正她的文法錯誤等等”。相反的,我連一個字也不願意改。我以為列瑟蘭小姐的文筆有力、有個性,而且完全恰當。假若她在一段文字中稱赫丘勒·白羅為“白羅”,卻在下一段文字中稱他“白羅先生”,這樣的變動既有趣,又有啟發性。有時候,她可以說是“記得應有的禮貌”(醫院裡的護士是墨守禮節的),可是,一轉眼間,她對於自己所講的話,感到津津有味,純粹是一個普通的人那樣,已經忘掉自己是個護士了。

  我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擅自撰寫開頭的一節。這是得力於列瑟蘭小姐的一個朋友提供的一封信。希望把它當作類似眷首語看待——也就是想粗略地勾畫出敘述者的面目。

  在巴格達底格裡斯皇宮大旅館的大廳裡,一個受過醫院訓練的護士正在完成一封信。她的自來水筆輕快地在信箋上掠過。

  ……啊,親愛的,我想,這實在就是我要報告給你的全部新聞。我得說,能夠看到這世界的一鱗半爪,總是好的。不過,我希望每次出遊,都讓我到英國的地方吧,謝謝你!巴格達的髒亂,說起來讓你不能相信——一點兒也不羅曼蒂克,不像你想像中天方夜譚裡的情形。當然,只是在河面上,風景是美的,但是那個城的本身簡直糟透了——根本沒有像樣的商店。克爾西少校帶我逛過市場,並且,當然啦,我也不能否認,那些地方是頗饒奇趣的一但是只是很多的廢物,和敲打銅盤的聲音,把人震得頭都疼了——而且那種東西,除非我有把握可以清洗幹淨,也不是我自己喜歡用的。用那些銅盤子,你得非常當心上面的銅銹。

  瑞利醫師談到的那個工作要是有什麼消息,我會寫信告訴你。他說這位美國先生現在就在巴格達,也許今天下午會來看我。他是為了他太太的病而來——她有“空想症”——這是瑞利醫師說的。除此之外,他沒說別的。當然啦,親愛的,大家都知道那種病通常是什麼情形(但是我希望實際上不是D.T.’s——抖顫性酒瘋!)當然,瑞利醫師井沒說什麼——但是,他有一種神氣表示——你明白我的意思,這位雷德納博士是一位考古學家,如今正在為美國的一家博物館在一個沙漠地帶挖掘一個古丘。

  那麼,親愛的,我現在要結束這封信了。我想到你告訴我關於小斯塔賓的事,真是笑死人了。護士長究竟怎麼說呢?

  暫時不多寫了。

                    愛咪·列瑟蘭上

  她把信放到信封裡,然後在上面寫:倫敦,聖克利斯妥弗醫院,柯爾修女收。

  當她套上筆套時,一個本地的待者來到她跟前、

  “有一位先生來看你:雷德納博士。”

  列瑟蘭護士轉過身來。她看到一位中等身材,肩膀微微下垂的人。那人有褐色的胡須和溫和但是很疲乏的眼睛。

  雷德納博士看到的是一個三十二歲的女人,身材挺拔,態度充滿信心。他看到一副好脾氣的面孔,還有稍稍突出的藍眼睛和富有光澤的揭發,他覺得,她的樣子正是一個照顧精神病人應該有的樣子:愉快、健壯、精明,而且實事求是。

  我並不想冒充作家,佯稱懂得如何寫作。我這樣做只是因為瑞利醫師要我這樣做,而且,不知為什麼,瑞利醫師要求你做一件事的時候,你是不會拒絕的。

  “啊,可是,瑞利大夫,”我說,“我是不懂文學的——一點兒也不懂。”

  “胡說!”他說,“那麼,你就把它當病歷記錄來寫好了。”

  “啊,當然啦,你可以這樣看法。”

  瑞利醫師繼續說下去。他說現在我們迫切需要對那個亞瑞米亞古丘事件有一個直率而明白的敘述。

  “這樣的文字如果是與那件事有利害關系的人寫的,就不足憑信,他們會說這樣的記載總是有偏見的。”

  當然,那也是實在的。我始終都在場,但是,可以說是一個局外的人。、

  “大夫,你為什麼不自己寫呢?”我問。

  “我不在現場——你是在的。而且,”他歎口氣,接著說,“我的女兒不讓我寫。”

  他對那個黃毛丫頭竟會讓步到這個樣子,實在非常丟臉,我有點想這樣說。可是,這時候我看到他在眨眼。那是瑞利醫師最令人頭痛的地方。你永遠不會知道他是在開玩笑,我是認真的,他總是以同樣緩慢憂鬱的方式說話一但是多半都在眨眼。

  “那麼,”我不敢肯定地說,“我想我可以那樣做。”

  “你當然可以。”

  “我只是不知道如何開始。”

  “那種文字有一個很好的前例。從根由處開始,繼續到底,然後就打住。”

  “我甚至於不曉得那件事的根由是什麼,也不曉得由什麼地方開始。”我猶豫地說。

  “護士,相信我。開頭的困難和知道如何停止的困難一比,就不算回事了。至少,我講演的時候就是這樣。必須背後有人用力拉著我的上衣後擺,才能把我拉下來。”

  “啊,你是在開玩笑,大夫。”

  “我是非常認真的。現在怎麼說?”

  另外一件事令我很煩惱、猶豫了片刻,我說:“大夫,你知道,我恐怕有時候很容易露出個人的感覺。”

  “哎呀,小姐,愈表現個人的感覺愈好!這是一個真人的故事——不是櫥窗裡擺的假人的故事!你要表現個人的感覺,你可以有偏見,你可以表示怨恨一你可以想怎樣寫就怎樣寫!照你自己的看法寫。如果有一星半點中傷人的地方,我們總可以在事後加以剪裁。只要寫下去就好了,你是個明白人,完全可以把那個事件合情合理、實事求是地寫出來。”所以,事情就這樣決定了。我答應他盡力而為。

  我就在這裡開始寫了。不過、就像我對大夫說的,很難曉得究竟從什麼地方開始。”

  我想我應該說一兩句有關自己的話。我叫愛咪·列瑟蘭,三十二歲。我在聖克利斯妥弗醫院受過訓練,做了兩年婦產科的護理工作。我做過一些私人方面的工作,在德文郡街本狄克斯小姐的療養院工作四年。後來應聘陪一位克爾西太太出國到伊拉克。她的小孩誕生時,我照顧她。她准備同她先生到巴格達。那裡有一個保姆,在她一個朋友家做了幾年。現在她已經同那個保姆定好,朋友的孩子將要回國就學。那保姆同意等孩子們離開的時候到克爾西太太這裡來。克爾西太太身體纖弱,這次帶著一個這麼小的嬰兒旅行,覺得很緊張。為照顧其太太和孩子,克爾西少校就聘我同他太太一起去。到巴格達後除非我們找到一個需要在回國途中請護士的人,他們便負責我回國的旅費。

  那麼,現在就沒有必要描述克爾西夫婦和他們的小孩了——那小孩兒很可愛。克爾西太太人也很好,不過是屬於那種急躁型的女人。我很喜歡這次航行的生活,我以前從未在海上航行如此之久。

  瑞利醫師也在船上,他是一個黑發、長面孔的人,常常以低沉、悲傷的聲調講各種各樣可笑的話,我想他喜歡開我的玩笑,常常說一些最特別的事,看我是否相信。他是一個叫做哈沙尼的地方政府機關的醫師——那是離巴格達一天半旅程的地方。

  我在巴格達住了大約一星期,後來偶然遇見他。他問我什麼時候離開克爾西家。我說他這樣問我很有趣,因為,事實上賴特一家人(就是我上面提到的另外一家人)准備提早回國,他們的保姆馬上就可以來了。

  他說他已經聽說關於賴特一家的事了,又說,那就是他問我的原因。

  “護士小姐,其實,我這裡有一個你可能擔任的工作。”

  “一個病人嗎?”

  他皺起面孔,仿佛在考慮。

  “幾乎不可以稱為病人,只是有一位太太,她有——可否說——空想症?”

  “啊!”我感到有些驚訝。我們通常都知道那是指什麼而言——那是由於飲酒或者服用麻醉劑而引起的!

  瑞利醫師沒有進一步說明。他很謹慎。

  “是的,”他說,“一位雷德納太太;丈夫是美國人——更正確地說,應該說是美瑞混血的人,他是一個大規模的美國古物挖掘隊的領隊。”

  於是,他就說明,這個古物考察團正在挖掘一個巨大的亞述古城的遺址,一個像尼尼微一樣的地方。考察團住的房子離哈沙尼實際上並不很遠,但是,那是一個荒涼的地方。雷德納博士擔心他太太的健康,已經有一段時候了。

  “他對於她的情形講得不太明白,但是,她似乎是一再的帶有恐怖狀的神經發作。”

  “在白天,他們是不是把她撇在家裡,同當地人在一起?”我問。

  “啊,不會的,有不少人呢——大約七八個。我想,她不會獨自一人在家,但是,有一件事似乎是毫無疑問的:她總是想人非非,結果總是陷入一種很古怪的狀態。雷德納擔任的工作可能很繁重。但是,他對于他的妻子愛得很深,他知道她有這種情形,非常擔憂。”

  “她的身體健康嗎?”我問。

  “健康——啊,健康,我想是的。不,我想,她的身體是沒有毛病的。但是,她——嗯,你一定明白我的意思,常常幻想事情。”

  “甚麼樣的事?”我問。”

  但是,他避開這一點,只是困惑地低聲說:“她常常無中生有地愈想愈激動。我實在覺得她的這些恐懼毫無根據。”

  “恐懼什麼,雷德納博士?”

  他空洞地說:“啊,只是——神經緊張的恐懼,你明白嗎?”

  我想,十之八九,這是麻醉劑作祟。他沒有發現,很多男人都不會發現,他們只是不知道他們的妻子為何如此神經過敏,為何心情有這樣不尋常的變化。

  我問他雷德納太太是否贊成我來。他的臉上露出笑容。

  “贊成。我很驚奇,又驚奇又高興,她說這是個好主意。她說,這樣她就會覺得安全得多,”

  我覺得這話很奇怪,“安全得多”,用這種字眼兒是很奇怪的,我慢慢猜測,雷德納太太也許是個精神病人。他帶著一種孩子似的熱誠態度繼續說下去。

  “我相信你會和她相處得非常融洽,她實在是一個很可愛的人。”他的笑容令人消除一切疑慮。“她覺得你來會使她感到非常安心。我一看到你,我就有同樣的感覺,不知道你是否許可我這樣說,你的樣子非常健康,並且露出極富判斷力的樣子,我相信你就是陪伴露伊思最適當的人。”

  “那麼,我只好試試了,雷德納博士。”我高興地說,“我實在希望能對你太太有些幫助。她也許是同當地人在一起感到緊張吧?”

  “啊,啊,不是的。”他搖搖頭,對我這樣的想法覺得很有趣。“我的太太很喜歡阿拉伯人——她欣賞他們的純樸和幽默感。這只是她第二次在發掘期到這裡來——我們結婚還不到兩年——但是她已經會說相當多的阿拉伯話了。”

  我沉默了片刻,然後我再試一試。

  “你能告訴我你太太害怕些什麼嗎,雷德納博士?”

  他猶豫了一下,然後慢慢地說:“我希望——我想——她會親自告訴你。”

  我由他那裡可以問出來的,只有這些。

  一切安排停當。我預定下星期到亞瑞米亞古丘發掘場。克爾西太太正忙著在阿爾維亞安頓下來。我很高興能幫她減輕一些工作的負擔;

  在那一段期間,有一兩次,我聽到人家談到雷德納古物考察團的事。克爾西太太的朋友——一個年輕的空軍中隊長驚奇地噘起嘴巴說:“可愛的露伊思!原來這就是她最近的情形呀!”他轉過身來對著我:“護士小姐;那是我們替她起的外號,她始終是以‘可愛的露伊思’聞名的!”

  “那麼,她是這麼漂亮嗎?”我問。

  “這是照她對自己的評價說的。她自以為是可愛的!”

  “約翰,現在不要這麼壞吧,”克爾西太太說,“你難道不知道她並不是唯一以為如此的人!許多人都為她而神魂顛倒呢。”

  “也許你說得對,她也許年紀有點大了,但是,風韻猶存呢。”

  “你自己也拜倒在石榴裙下呢!”克爾西太太哈哈大笑地說。

  那位空軍中隊長滿臉通紅,有些難為情地說:“啊,她是很迷人的。至於雷德納本人呢,她走過的地方,他都要焚香膜拜呢!全考察團的人也都崇拜她,他們理當如此!”

  “一共有多少人?”我問。

  “各種人都有,那一國人都有,護士小姐。”那中隊長愉快地說,“有一個英國建築師,一個法國神父,是迦太基人,他負責辨認碑文——石碑——你知道嗎?還有詹森小姐,她也是英國人——是一位總管一切雜務的人。還有一個小胖子,擔任攝影,他是美國人。還有麥加多夫婦,天曉得他們是那一國人。麥加多太太很年輕,是一個像蛇一樣的女人——啊——她很恨可愛的露伊思呀!還有兩個年輕小夥子,這就是全班人馬,有少數很怪的傢伙,但是大致都很好……你同意我的說法嗎,潘尼曼?”

  他是對一個上年紀的人講話,那人正坐在那裡,若有所思地轉動著一副夾鼻眼鏡。

  後者吃了一驚,抬頭一望。

  “是的——是的——實在很好。這是說,個別的說。當然,麥加多是個怪傢伙——”

  “他留著那麼怪的胡於,”克爾西太太插嘴說,“是很怪的彎彎曲曲的那一種鬍子。”。

  潘尼曼少校繼續說下去,沒注意她插進的話。

  “那兩個年輕小夥子都很好,那個美國人頗沉靜,那個英國人的話多了一點。奇怪,通常的情形正相反。雷德納本人是個很討人喜歡的人一很謙虛,一點也不擺架子,是的,個別而論,他們都是很友善的人。但是,不知道為什麼,我也許是太愛想像,但是上一次我去看他們的時候,我有一個奇怪的印象,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兒,我不知道確實是什麼緣故。他們沒一個似乎是自然的,有一種很奇怪的緊張氣氛。我可以告訴你們一件事,這件事最足以說明我的意思:他們在餐桌上互相傳遞牛油的時候,太客氣。”

  我有點兒靦腆地說——因為我不喜歡妄加品評——“大家關在一個房子裡太久的時候,都會變得心煩的,我由於醫院方面的經驗很瞭解這種情形。”

  “你說得對,”克爾西少校說,“但是,現在是挖掘期的初期,那種心煩的現象還不會有。”

  “一個古物考察團也許就是我們這裡的生活縮影,”潘尼曼少校說,“有派系,有敵手,有妒忌。”

  “聽你這麼說,仿佛他們今年有很多新加入的人了。”克爾西少校說。

  “讓我算算看,”中隊長屈指算了起來,“柯爾曼是新來的。瑞特也是新來的。愛莫特去年就來了。麥加多夫婦也一樣。拉維尼神父是新來的,他是代替比爾德博士的,因為比爾德博士今年病了,不能出來。賈雷當然是老團員了,五年前一開始發掘之後他就來了。詹森小姐來的時候同賈雷一樣久。”

  “我始終以為他們在亞瑞米亞古丘挖掘場相處得很融洽,”克爾西少校說,“他們似乎像一家人一樣。我們要是想到人性是什麼樣子,就覺得這是實在令人驚奇的現象。我相信列瑟蘭護士同意我的話。”

  “這個——”我說,“我不知道你所說的話有什麼不對。我在醫院裡見到的爭吵情形是這樣的,他們爭吵往往只是為了一壺茶而已。”

  “是的,一個人在密集的社會裡很容易變得非常小氣,”潘尼曼少校說,“我仍然是覺得這件事的起因不僅如此。雷德納是一個如此溫和,毫不擺架子的人,並且實在是機智多謀。他始終能設法讓他團裡的人很快樂,彼此相處融洽。但是,前幾天我的確感覺到有一種緊張的氣氛。”

  克爾西太太哈哈大笑。’

  “那麼,你就看不出其中原因了?其實,這是顯而易見的!”

  “你的用意何在?”

  “當然是雷德納大太呀!”

  “啊,算了吧,瑪麗!”她的丈夫說,“她是個可愛的人!絲毫沒有那種愛吵架的女人樣子。”

  “我並沒說她愛吵架。她會使別人吵架!”

  “怎樣使別人吵架?她為什麼會這樣?”

  “為什麼?為什麼?因為她感覺無聊。她不是考古學家,只是山個考古學家的太太。她覺得無聊。她和外界一切新奇刺激的事統統隔絕。因此,她就為自己安排一些緊張、刺激的事。她故意使別人不和,而引以為樂。”

  “瑪麗,你一點兒也不曉得實情,你只是在想像。”

  “當然我是在想像!但是你會發覺我想得對。可愛的露伊思並非無緣無故地露出蒙娜·麗莎那副樣子:她也許並無惡意。但是,她想看看會發生什麼後果。”

  “她對雷德納是一往情深的。”

  “啊,也許是的。我並不是說有什麼下流的陰謀。但是,那個女人,她是個allumeuse(引火人)!”

  “女人彼此是非常親愛的。”克爾西少校說。

  “我知道,小貓,小貓,小貓:那就是你們男人會說的。但是,我們通常對自己認識得更正確。”

  “假定克爾西太太那些苛刻的揣測是實在的。我仍然以為那也不能說明為什麼有那種奇怪的緊張感覺——那種有點像雷雨欲來時的感覺。我有一種很強烈的感覺:暴風雨可能一階即發。”

  “不要嚇唬護士小姐了,”克爾西太太說,“三天之後她就要到那裡去,你的話會使她打消原議。”

  “啊,你們不會嚇倒我的。”我哈哈大笑地說。

  我對於方才的那些話仍然想得很多,雷德納博士所說的“安全得多”,這幾個字眼兒用得很奇怪,並且一再出現在我的腦海。是不是他太太秘密的恐懼——也許她不肯承認,或者沒有表示——在其餘那些人方面引起反應,或者是那種實在的緊張感(或者是那種感覺的未知原因)在她的神經上引起皮應?

  我把克爾西大太用的那個字allumeuse在字典裡查出來,可是也不能找出什麼意義。

  我暗想:那麼,我就等著瞧了。

  三天以後,我離開了巴格達。

  我離開克爾西太太和她的小寶寶,覺得很難過。那個小寶寶是個很可愛的小孩兒,養得白白胖胖,每週都會適當地增加幾兩體重。克爾西少校送我到車站,等開車後才回去。我應該第二大早晨到達克科克。那裡會有人接我。

  我在火車上睡得不好,老是做夢,頗以為苦。

  雖然如此,第二天早晨,我醒來時往窗外一望,天朗氣清,於是,我就對於即將見到的人感到興趣與好奇。

  正當我站在月臺上猶豫不決、四下張望的時候,看見一個年輕人朝我這裡走過來。他有一個紅紅的圓面孔。在我有生以來,實在從未見到確實像烏德豪先生幽默小說裡的年輕人。

  “哈羅,哈羅,哈羅,”他說,“是列瑟蘭護士嗎?啊,我是說,你必定是的——我可以看得出,哈,哈!我的名字是柯爾曼。雷德納博士派我來的,你好嗎?一路辛苦吧?我可知道這火車上的情形!啊,現在一你吃過早餐嗎?這是你的行李嗎?你很樸素,對不對?雷德納太太有四個手提箱,一個大衣箱——一個帽盒,一個上等的枕頭,七七八八的,其他物件,那就不在話下。我說的話太多嗎?到老巴士上來坐吧!”

  有一輛車子等在那裡,後來我聽見有人把那種車子稱為旅行車。那車子有點像四輪遊覽馬車,有點像長形四輪車,也有點像汽車。柯爾曼先生扶我上車,一面對我說明,頂好坐在駕駛座位旁邊的位子上,震動得比較小些。

  震動!不知道這個價值可疑的新玩藝會不會崩潰成碎片。而且,這馬路一點不像是馬路——只是一種路,上面都是車轍和泥坑。真是輝煌燦爛的東方嗎?當我想到我們英國那些漂亮的公路幹線時,就覺得充滿鄉愁。

  柯爾曼由後面他的座位上向前探過身子來,在我耳邊大聲講了許多話。

  “路的狀況很好,”等到車子把我們大家幾乎顛到車頂以後,他對我這樣喊。

  雖然他是在認真地說的。

  “這樣對人很好,刺激肝髒,使它能靈活地發揮功能。”他說:“護士小姐,這你應該懂得。”

  “如果我的頭震裂了,受了刺激的肝髒對我是沒什麼好處的。”我厲聲地說。

  “你應該在雨後到這裡來走走,棒極了。大部分的時間我們都是向側面走的。”

  對這個我沒有反應。

  不久,我們就得渡河了。我們渡河乘的是你可以想像到的最不穩當的渡船。我覺得全靠主的慈悲,我們才能渡過,但是,每人似乎都以為這是很平常的。

  我們費了四個小時才到達哈沙尼。出乎我的意料,那是一個很大的地方。我們由河的另一邊渡到那裡之前,那地方看起來也很美!白色的屋字矗立在那裡,有回教的尖塔,像仙境。雖然如此,當我們過了橋,來到那地方時,就有一些不同了。如此難聞的氣味,房子都搖搖欲傾,破敗不堪,到處都是泥濘,一片髒亂。

  柯爾曼把我帶到瑞利大夫的家裡。他說,瑞利大夫就在家等著我一同吃午飯。

  瑞利大夫像以前一樣的親切,他的房子也很好,有浴室,樣樣東西都是嶄新的。我舒舒服服地洗了一個澡,等到我穿上制服,走下樓時,我覺得很愉快。

  午餐剛剛准備好,於是,我們便走進餐廳,大夫替他的女兒道歉。他說她經常是晚來的。

  我們剛剛吃了一道醬燒蛋,她就走了進來。瑞利大夫說:“護士小姐,這是小女雪拉。”

  她同我握手,問我一路可好,同時把帽子扔到一邊,對柯爾曼先生冷冷地點點頭,便坐下來。

  “啊,比爾,”她說,“近來怎麼樣?”

  他開始和她談關於俱樂部即將舉行的宴會之類的事。於是,我就對她打量一番。

  我不能說很喜歡她。她的態度稍嫌冷淡,不是我喜歡的那種女孩子。雖然好看,卻顯得太隨隨便便。黑發,碧眼——有點蒼白的面孔和常見的塗著唇膏的嘴巴。她講起話來,冷冷的,帶著諷刺的調子,令人不快。以前我底下有個見習護士很像她——我承認,那是一個工作表現很好的女孩兒,但是她的態度始終令人不快。

  我覺得柯爾曼先生似乎已經讓她弄得神魂顛倒了。他說手話來,有點口吃,所說的話比以前更愚蠢。他這模樣使我想起一隻直搖尾巴的狗,拼命要討人歡喜。

  午餐後,瑞利大夫到醫院去了。柯爾曼先生要進城去取一些東西。雪拉小姐問我,是想到城裡逛逛呢,還是留在家裡。她說,柯爾曼先生一小時之後會回來接我。

  “有什麼可以看看的地方嗎?”我問。

  “有一些很別致的地方,”雪拉小姐說,“但是,我不知道你是否喜歡。那裡非常髒。”她的這種說法使找有點兒火。我始終不能瞭解,為什麼一個地方只要別致,髒一點兒就可以原諒。

  未了,她帶我到俱樂部。那地方面對著河,倒很可喜。那裡有英文報紙和雜志。

  我們回來的時候,柯爾曼先生尚未到:於是我們就坐下來聊天。不知為什麼,我們聊得並不輕松。

  她問我是否見過雷德納太太。

  “沒有,”我說,“只見過她的先生。”

  “啊,”她說,“不知道你對她會如何想法。”

  對這個,我沒說什麼。於是,她接著說下去:“我很喜歡雷德納博士。人人都喜歡他。”

  我想那就等於說:你不喜歡他的太太。

  我仍然沒說什麼,不久,她突然問:“她怎麼了,雷德納博士對你說過嗎?”

  我不打算在尚未見到病人之前就說她的閒話。所以,我便含糊其詞地說:“聽說她的身體不大好,需要人照顧。”

  她哈哈大笑——那是一種惡意的笑聲——刺耳而且粗魯。

  “哎呀,”她說,“有九個人照顧她,難道還不夠嗎?”

  “我想他們都有自己的工作要做。”我說。

  “有工作要做嗎?當然他們有工作做。但是,先要照顧露伊思——她一定要這樣,一點不能含糊。”

  對了——我想——你不喜歡她。

  “我仍然不明白,”瑞利小姐繼續說,“她要請一個醫院來的專門護士來做什麼。我倒以為找一個外行人照顧,更適合。我覺得不需要一個經常把體溫計塞到她口裡,按她的脈搏,把樣樣事都得確確實實地辦的人來照顧她。”

  啊,我得承認,我很好奇。

  “你以為她沒什麼毛病嗎?”我問。

  “當然,她什麼毛病都沒有!那個女人像牛一樣的健壯。‘親愛的露伊思一夜沒睡’,‘她的眼睛下面有黑圈。’對了,用藍鉛筆把它記下來吧!不管做什麼,只要引人注意就好。要讓每個人都在她身邊團團轉,大驚小怪地照顧她。”

  當然,她的話有點道理。我看到過一些患優郁症的病人(哪個護士沒見過?)他們最喜歡舉家上下都圍著自己團團轉,伺候他們。假若大夫或護士對他們說,“你實在一點毛病都沒有!”那麼,首先,他們就不相信。他們那副憤怒的樣子倒是實實在在的。

  當然啦,雷德納太太很可能就是這種病人;很自然的,做大夫的就是首先受騙的人。我發現,就疾病而言,做大夫的是最容易輕信的人。但是,這仍然與我所聽到的話不符合。例如,這與“安全得多”這幾個字不符合。

  奇怪,那幾個字我怎麼總忘不了?

  我想到這個、便說:“雷德納太太是一個神經過敏的人嗎?譬如說,遠遊在外,她不覺得緊張嗎?”

  “有什麼事情會使她神經緊張的:哎呀,他們那裡有十個人哪!,而且,他們還有守衛——那是因為要保護古物,啊,不會,不會!她不會神經緊張的——至少——”

  她擬乎突然想起一件什麼事,忽然住嘴——過了一兩分鐘,又慢慢地繼續說下去。

  “很奇怪,你會那樣說。”

  “為什麼?”

  “我和賈維斯空軍上尉前幾天駕車到他們那裡去。那是在上午,他們大部分人都到發掘場工作去了。她正坐在那裡寫信,我想她是聽見我們進來了。平常接客人進來的那個僕人只有在那一次不在,我們一直走到廊子裡。她顯然看到牆上賈維斯上尉的影子——她嚇得尖叫起來!後來,她當然向我們道歉。她說她以為是個陌生的男人。那也有些奇怪。我是說,即使是上個陌生的男人,為什麼會害怕呢?”

  我忍耐著,點點頭。

  瑞利小姐沉默片刻,然後突然說:“我不知道他們今年有什麼不對勁兒。他們都顯得心神不安。詹森總是悶悶不樂的,因此,她簡直不能開口。大維能不說話就不說話,比爾當然永不停嘴。不過,不知道為什麼,他那喋喋不休的話反而使別人更不安。賈雷走來走去,那樣子仿佛是一根弦隨時都會折斷。而且他們都彼此防備著,仿佛——仿佛——啊,我不知道是什麼——可是很奇怪。”

  我想,很奇怪,像瑞利小姐和潘尼曼少校那樣迥然不同的兩個人,怎麼會有同樣的感覺。

  就在這個時候,柯爾曼先生慌慌忙忙地走進來。“慌慌忙忙”這幾個字正好可以形容那種情形。假若他的舌頭閒著,他忽然拿出一個尾巴來搖個不停,你也不會覺得奇怪。

  “哈——羅!”他說,“全世界最會采購的人——那就是我!你帶護士小姐去參觀本城的美景了嗎?”

  “她的印象很不好,”瑞利小姐冷冷地說。

  “這也難怪,”柯爾曼先生親切地說,“這實在是個最破舊的鄉下地方。”

  “你不是一個愛好別致玩藝兒或者古物的人,對不對?比爾?我真想不出你為什麼幹考古工作。”

  “這不能怪我。要怪我的監護人。他是飽學之士——他是他那個大學的研究教授——就是在家裡穿著便鞋的時候也博覽群籍——他就是那一種人。有一個像我這樣的人要監護,多少有點使他感到震驚;”

  “我想,你這樣被迫從事這個自己不喜歡的職業,真是慘透了。”那位小姐尖刻地說。

  “不是被迫,雪拉,好小姐,不是被迫。老先生問我想要從事什麼特別的職業,我說我沒什麼特別的願望。因此,他就設法讓我在這裡服務一個挖掘期。”

  “但是,難道你實在不知道你喜歡做什麼嗎?你必須要知道呀。”

  “我當然知道呀。我的想法是什麼工作都不擔任。我喜歡做的事是有很多的錢,參加賽車活動。”

  “你真荒唐!”瑞利小姐說。

  她的話聽起來像是很生氣的樣子。

  “啊,我知道這是不可能的,”柯爾曼興致勃勃地說,“所以,假若我必須要做點事,只要不是在辦公室裡一天到晚的苦幹,做什麼我都不在乎。我很願意到世界各處遊歷一下。‘瞧我的!’我說,於是,我就來了。”

  “我想,你這人必定是大有用處啦?”

  “這你就錯了。我能像任何人一樣站在挖掘工地大喊‘安拉!’並且,我在繪畫方面還不錯呢,我在學校的時候模仿別人的筆跡是我的特長呢。假若有必要,我還會成為第一流的偽造專家。啊,我也許會幹那一行的。假若有一天,你在等候公共汽車的時候,我的豪華汽車濺得你一身泥,你就會知道我已經是犯罪老手了。”

  瑞利小姐冷冷地說:“你不覺得不該講這許多話嗎?不是該動身的時候嗎?”

  “我們很好客,是不是,護士小姐?”

  “我相信列瑟蘭護士一定急於安頓下來。”

  “你樣樣事都有把握。”柯爾曼先生咧著嘴笑笑,這樣反擊她。

  我想,你說的是實在的。自信過強的調皮姑娘。

  我冷冷地說:“也許我們還是動身好,柯爾曼先生。”

  “你說得對,護士小姐。”

  我和瑞利小姐握手,向她道謝,然後,我們就出發。

  “雪拉,是個漂亮的女孩子,”柯爾曼先生說,“但是,總是喜歡責備人。”、

  我們的車子開出城外,不久,就來到綠油油的麥田當中的一條道路,這條路崎嶇不平,有很多土坑。

  大約半小時之後,柯爾曼先生指指我們前面河岸邊一個大的土丘說:“亞瑞米亞古丘。”

  我可以看到一些黑黑的小人,像螞蟻似的走動著。

  當我望過去的時候,他們突然一齊由那小丘的邊上跑下來。

  “費多斯,”柯爾曼先生說,“是下班的時候了。我們在日落以前一小時下班。”

  考察團的房子在河那邊不遠的地方。

  司機將車子繞著一個牆角開過去,顛顛簸簸地駛過一個非常窄的拱門,我們就到了。

  那房子是圍著一個庭院造的。原來只佔據庭院的南邊,東邊是一些不重要的附屬建築物。考察團在另外兩邊續建了一些房子。因為這房子的平面圖到後來有特別重要的參考價值,我在這裡附加一個粗略的圖樣。

  所有的房間,門都對著庭院開,窗戶大多也是如此——例外的是原來南邊所建的房間,那一邊的房子也有向外面田野開的窗戶。不過,這些窗戶都由外面裝上鐵柵,在西南角上有一個樓梯,通到一個有長欄幹的屋頂,同南邊的建築一樣長,而且比其他三面的建築都高。柯爾曼先生領我走過庭院東邊,然後繞到一個佔據南邊中心的,沒門的柱廊。他推開柱廊一邊的門,於是我們就走進一個房間。那裡已有幾個人,正圍著一個茶桌坐著。

  “都都!(模擬汽車喇叭聲,意謂再見,有開玩笑之意——譯者注)”,柯爾曼先生說,“這位是‘莎蕊·甘普!(Sairey Gamp,英國十九世紀小說家狄更斯小說《馬丁·洽茲爾米特》裡一位愛撐布傘的護士——譯者注)。”

  坐在桌子頭上那位太太站起來歡迎我。

  於是,我初次見到露伊思·雷德納。

  我不妨承認:我見到雷德納太大的第一印象是大吃一驚。當我們聽到別人談到某個人的時候很容易想像那個人的樣子。我的腦筋裡有一個牢牢的印象,以為雷德納太太是一個揭發的、老是感到不滿足的那一種女人,一種神經質的人,總是非常神經緊張。還有,我也預料到她是——啊,坦白地說——有點兒庸俗的。

  她絲毫不像我所想像的那個樣子!首先,她的頭發是金色的,皮膚很白。她不像她的丈夫,並不是瑞士人,但是照她的樣子看來,也許是的。她有那種不常見的,斯堪的納維亞式的金發白膚的特徵,她已經不年輕了,我想,大概在三十到四十之間。她的面色有些憔悴,金黃的頭發夾雜一些灰發。不過,她的眼睛是很可愛的。就我見到的而言,那種眼睛是唯一可以用“紫羅蘭色”這種字眼來形容的,她的眼睛很大,下面隱約地有些暗影。她很瘦,弱不禁風的樣子。假若我說,她有一種極疲乏的神氣,可是同時又顯得非常充滿活力,這話聽起來仿佛是胡說八道一但是,那就是我的感覺。我也覺得她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端莊的婦人。這就很了本起了——即使就時下的標准說,也是如此。

  她伸出手來,面露笑容,她的聲音低而柔和,其中有美國人那種慢吞吞的調子。

  “護士小姐,你能來我真高興。喝點茶好不好?或者是先到你的房間去?”

  我說我要喝茶。然後,她為我介紹在座的各位。

  “這位是詹森小姐——瑞特先生,麥加多太太,愛莫特先生,拉維尼神父。我先生馬上就來。請坐在拉維尼神父和詹森小姐之間吧。”

  我就照辦。於是,詹森小姐就開始同我談話,問我一路可好等等的話。

  我喜歡她。看到她就不由得想起我做見習護士時的一個護士長,當時我們都很佩服她。大家都在她下面努力工作。

  她快五十了——這是我的判斷——外型有些男子氣,鐵灰色的頭發,剪得短短的,說起話來聲音斷斷續續的,很悅耳,聲調多少有些低沉;她有一副醜陋、多皺紋的面孔,還有一個簡直是很可笑的朝天鼻,遇有苦惱或困惑的時候,習慣上老是急躁地用手揉一揉:她穿一身蘇格蘭粗呢的套裝,頗像男人穿的衣服。她馬上就告訴我她是約克郡人。

  拉維尼神父我發現到有一點嚇人。他是一個高個子,留著長鬍子,戴夾鼻眼鏡的人。我聽克爾西太太說,那裡有一個法國修道士。現在我看見拉維尼神父穿一件白色毛料的修道士袍子。我略感驚奇,因為,我總以為修道士都是進修道院潛修,再也不出來的。

  雷德納太太大部分都是用法語同他交談,但是,他同我交談時用很清楚的英語。我注意到他有兩只機靈、銳敏的眼睛,他的眼光總是很快地由一個人的面孔掃射到另一個人的面孔。

  坐在我對面的是另外三個人。瑞特先生是一個胖胖的年法人,金發碧眼,戴著眼鏡,他的頭發頗長,有一個一個小卷,還有很圓的籃眼睛。我想,他小時候一定很可愛,但是,他現在看起來就不怎麼樣了。其實,他的模樣有點像豬。另外一個年輕人頭發剪得非常短。他有一副長長的、頗幽默的面孔,和雪白的牙齒,笑起來很迷人。不過,他的話很少。有人對他講話,他只是點點頭,或用單音字來回答。他像瑞特先生一樣,是美國人。最後一個是麥加多太太。我沒有很仔細地看她是什麼樣子,因為每當我朝她那一個方向望的時候,總是發現她在用一種餓狼撲鼠似的眼光在注視我。我這樣說,毫不誇張。她對我注視的那個樣子,你要是看了就會覺得一個醫院裡的護士是一個很奇怪的動物。一點兒禮貌也沒有。

  她很年輕——大約不過二十五歲——皮膚頗黑。她有一副瘦削的、神氣很急切的面孔,還有大大的眼睛,繃得有些緊的、善疑的嘴巴。

  茶很好——那是一種很好喝、很濃的混合品種——不像克爾西太太常用的那種清香撲鼻的中國茶。

  茶點之中有果醬吐司和一盤硬殼葡萄於甜麵包,還有蛋糕切片。愛莫特先生很客氣地把茶點遞給我。他雖然很沉靜,但是,當我的盤子空了的時候,他總是會注意到的。

  不久,柯爾曼先生就慌慌張張地進來,坐到詹森小姐那一邊的座位上。看樣子似乎他的神經沒什麼問題。他只是喋喋不休地談著。

  雷德納太太歎了一口氣;樣子很厭倦地朝他那個方向望望,但是,毫無效果。他的話大部分都是對麥加多太太講的。但是,麥加多太太忙著觀察我,所以除了敷衍他一兩句之外,沒工夫同他多談。可是仍然沒用。

  我們剛要用完茶點,雷德納博士和麥加多先生由挖掘場回來了。、

  雷德納博士用他那和悅、親切的態度同我打招呼。我看見他很擔心地,對他太太迅速地瞥了一眼,似乎對他看到的情形感到安心。於是,他就在桌子的另一頭坐下來。麥加多先生坐在雷德納太太旁邊那個空位子上。他是個高高的、瘦瘦的、樣子很憂鬱的人,比他的太太大得多,有一副蠟黃的面孔,和怪怪的、軟軟的亂得不成樣子的胡於。我很慶幸他的來到,因為他的太太不再注視我,把注意力轉向他,她用一種又擔心又不耐煩的態度望著他,使我覺得相當奇怪。他攪和一下茶,像在做夢似的,一語不發。他的盤子上有一片蛋糕,原封未動。

  仍有一個空位子。不久,門開了,一個人走了進來。

  我一看到瑞洽德·賈雷,就覺得他是個最漂亮的人。這樣漂亮的人我已經許久沒見過了。但是,我懷疑他實際上是否如此。要是說一個人很漂亮,但同時又說他看起來像有一個死人的頭,這話聽起來是極端矛盾的,但是,這是實在的。他的頭令人感覺到上面的皮仿佛是異乎尋常的,緊繃在骨頭上。但是頭的骨骼很美。那嘴巴、太陽穴,和前額的線條,輪廓分明,使我想到一個銅像。由那張瘦削的褐面孔上,兩只我平生所僅見的,最亮、最藍的眼睛,向我張望。他身高六尺,年紀嘛,我想是不到四十歲。

  雷德納博士說:“這是賈雷先生,我們的建築師。”

  他用一種愉快的,幾乎聽不見的英國腔調說幾句話,然後在麥加多太太旁邊坐下。

  雷德納太太說:“恐怕茶有點冷了,賈雷先生。”

  他說,“啊,那個沒關系,雷德納太太。我的毛病就是總是晚到。我本來想把牆壁的設計圖畫完。”

  麥加多太太說:“要果醬嗎,賈雷先生?”

  瑞特先生把吐司推過去。

  於是,我就想起潘尼曼先生說的話:“他們彼此遞牛油的時候,有點太客氣了。我告訴你們這一件事,最能夠表明我的意思。”

  是的,關於這件事,是有些奇怪。他們有點拘禮。你也許會說,這是彼此互不相識的人聚在一起吃茶點——不是彼此熟悉的人——但其中有幾個已經彼此認識好幾年了。

  茶點過後,雷德納太太帶我去看我的房間和到院子各處看看。

  也許我最好在這裡把房間的分配情形簡短地說明一下。這是非常簡單的。如果參考那房子的平面圖,就很容易明白。在那個大的,沒有門的柱廊兩邊都有門,通到兩個主要的房間;右首的那個門通到餐廳,就是我們吃茶點的地方。另一邊的門通到一間完全相似的房間(我稱它為起居室),用作起居室和一種非正式的工作室——那就是說,一部分的圖(有別于完全屬於建築方面的)都是在這裡畫的;比較易碎的陶片也是拿到那裡拼合的。穿過起居室我們就來到古物室,所有發掘的古物都拿到這問房裡,儲藏在架子和架格子裡,並且也擺在大長凳子和桌子上,古物室,除了穿過起居室,沒有出口。

  古物室的那一邊,但是要由對著庭院的一個門才能通到,便是雷德納太太的臥室。這間房,像那一邊的其他房間一樣,也有兩個裝了鐵柵的窗戶,俯視外面的耕過的田野。轉彎過去,緊接著就是雷德納博士的房間與雷德納太太的房間是沒有門可以相通的。這是東邊房間的第一間。其次一間,就是要給我住的。緊接著就是詹森小姐的房間,再過去就是麥加多夫婦住的。然後就是兩間所謂“浴室”。

  這一邊的房子都是雷德納博士就原來的阿拉伯房子加建的。這一邊的臥室千篇一律,都有一個對著庭院的門和窗。

  北邊的那排房間是繪圖室、研究室和攝影室。

  現在再回到那排柱廊。另外那一邊的房間佈局大部分相同。那裡有餐廳通往辦公室,檔案就保存在那裡,編目和打字工作都是在這裡做的。和雷德納太太的房間相當的那一間,是拉維尼神父的房間。他分配到最大的一間臥室。他也用這房間做翻譯碑文的工作——不管你把這工作叫做什麼。

  在西南角上就是那個通到屋頂的樓梯。在西邊首先是廚房區,然後是四間小臥室,歸那幾個年輕人用——賈雷、愛莫特、瑞特和柯爾曼。

  在最北邊的那一角是攝影室,通往外面的暗室。其次就是研究室)然後就是那個唯一的入口——就是我們進來的那個大拱門。外面是本地僕人的住處。士兵的警衛室、馬廄,等等。起居室在拱門的右邊,佔據北邊其餘的空間。

  我在這裡把這個房子的分配情形講得相當詳盡,因為我不打算以後再重講了。。

  我已經說過,雷德納太太親自帶我到各處走走,最後把我送到我的臥室。她說、希望我住得舒服,並且有我需要的樣樣東西。

  那個房間佈置得不錯,就是太簡陋——一張床、一個五鬥櫥、一個盥洗台和一把椅子。

  “僕役會在午餐和晚餐之前給你拿熱水來,當然,早上也會拿來。假若你在其他的時候需要熱水,你就拍拍手,等僕役來的時候,你就說,‘吉布,邁,哈’(熱水)。你會記得嗎?”

  我說我想會的,然後有些吞吞吐吐的重複一遍。

  “對了,一定要說得大約這個腔調。阿拉伯人不懂得普通的英國腔調。”

  “語言是很奇怪的東西,”我說,“世界上有這許多不同的語言,似乎是很奇怪的事。”

  雷德納太太笑了。

  “巴勒斯坦有一個教堂裡面的禱告詞是用各種不同語文寫的——我想大概有九十種。”

  “啊,”我說,“我得寫信把這個告訴我的老姑母;她對這種事,會很感興趣。”

  雷德納太太茫然地用手撥弄著那個水罐和洗臉盆,並且粑那個肥皂盤子移動了一下。

  “我真希望你在這裡會很快樂,”她說,“不要覺得太無聊。”

  “我不會常常感到無聊的,”我說,“人生苦短,不會讓你有時間感到無聊的。”

  她沒有回答,只是繼續撥弄那個洗臉盆,仿佛心不在焉的樣子。

  突然之間,她那深紫羅蘭色的眼睛死盯著我的面孔。

  “護士小姐,我先生究竟告訴你些什麼?”

  對於這樣的問話,我們通常都同樣地回答。

  “大概是說你身體有些不好之類的話,雷德納太太,”我機靈地說,“並且說你需要一個人照顧,替你分分憂。”

  她慢慢地、心事重重地低下頭來。

  “對了,”她說,“對了——這樣就行了。”

  她的話有一點兒不可解,但我不打算多問。我反而說:“我希望你會讓我幫你做家裡的任何事情。千萬不要讓我閒著。”

  她微露笑容道:“謝謝,護士小姐。”

  然後,她突然出我意料之外地坐在床上,開始相當密切地盤問我。這真使我出乎意料,因為,從我第一眼看到她的那一刻,我便可以確定她是一個端莊的女人。據我的經驗,一個端莊的女人不會輕易對別人的私生活感到好奇。

  但是雷德納太太似乎是極想知道我的一切情形。她問我在哪裡受護士訓練,是在多久以前?我怎麼會到東方來的?瑞利大夫怎麼會介紹我來?她甚至於問我到過美國沒有?在美國有沒有親戚:她還問我兩三件事,當時覺得毫無意義。但是,到後來我才明白是很重要的。

  然後,突然之間,她的態度變了。她面露微笑——那是一種充滿熱情、非常愉快的笑容——然後,她非常親切地說,有我在這裡照顧她,她就很安心了。

  她從床上站起來說:“你想不想到屋頂看看日落的景色?大約在這個時候,是很美的。”

  我很樂意地答應了。

  我們走出房間時,她問:“你由巴格達來的時候,火車上還有許多別的乘客嗎?有什麼男的乘客嗎?”

  我說我沒有特別注意到什麼人。前天晚上餐車上有兩個法國人,還有結伴乘車的三個人。從他們的談話之中我可以猜想到他們的工作與輸油管有關。

  她點點頭,然後禁不住發出一種輕微的聲音,聽起來仿佛是一聲表示放寬心的、輕微的歎息。

  我們一同走上屋頂。

  麥加多太太在那裡,她坐在屋頂邊上的矮牆上,雷德納博士正彎著腰畫著擺在那裡的一排排的石塊和碎陶片。有兒件大的東西,他稱為手推的磨,還有石杵、石鑿和石斧。另外還有許多碎陶片,樣子稀奇古侄,我從未見過有這麼多。

  “到這裡來看,”麥加多太太叫道,“這不是太美、太美了嗎?”

  那實在是美麗的日落景色。遠遠地可以看見,背後有夕陽襯托的哈沙尼城,像是仙境一般。底格裡斯河從兩邊寬闊的河岸中間流過,看起來不像是真實的,好像是夢中的河流。

  “是不是很美啊?愛瑞克?”雷德納太太說。

  雷德納博士心不在焉地抬頭望望,低聲地敷衍她說,“很美、很美!”然後就繼續將小陶片分門別類地排列好。

  雷德納太太笑笑說:“幹考古工作的人只看腳底下的東西,對他們來說,天空是不存在的,”

  麥加多太太格格地笑了出來。

  “啊,他們是很奇怪的。這個你不久就可以發現,護士小姐。”她說。然後,她停一下,又接著說:“你能來,我們都很高興。我們都為親愛的雷德納太太非常擔心,對不對,露伊思?”

  “真的嗎?”她的聲音聽起來不大起勁兒。

  “啊,是的。護士小姐。她近來的情形很壞,有各種各樣大驚小怪的事,而且會跑到很遠的地方去。你知道,要是有人對我談到有人這樣,我總是說,‘這只是神經作祟。不過,還有什麼會更令人擔心呢?’神經是一個人的精髓。對不對?”

  我暗暗地想:你這個多事的女人!你這個多事的女人!

  雷德納太太冷冷地說:“那麼,瑪麗,你就不必為我擔心了。現在我有護士小姐照顧了。”

  “當然,我會的。”我愉快地說。

  “我敢說那就不同了。”麥加多太太說,“我們都覺得她應該去看醫生,或者找些什麼事做。她的神經實在已經崩潰了。是不是?親愛的露伊思?”

  “害得你們似乎也為我心神不安了,”雷德納太太說,“我們談些比我的可憐的病狀更有趣的事好嗎?”

  於是,我就明白,雷德納太太是那種容易樹敵的人。她說話的腔調冷冷的,很不客氣(我並不是因此而責備她),因此,麥加多太太的略嫌憔悴的面頰變紅了。她囁嚅地說了一句話,但是雷德納太太已經站起來,到屋頂另一邊她丈夫那裡。不知道他是否聽到她在過去的聲音,等到她拍拍他的肩膀時,他迅速地抬頭一看。他的臉上有一種急切的、疑問之色。

  雷德納太太輕輕地點點頭。不久,她就挽著他的胳臂,一同漫步到遠遠的矮牆那裡,終於走下樓梯。

  “他很愛她,是不是?”麥加多太太說。

  “是的,”我說,“我覺得這是很好的現象。”

  她露出一種奇怪的、有些急切的神氣,由側面望望我:“護士小姐,你以為她實在有什麼毛病?”

  “啊,我想沒什麼大毛病,”我樂觀地說,“我想,只是有些疲憊而已。”

  她的兩眼仍然像在吃茶點時一樣地盯著我。然後,她突然問我:“你是神經科護士嗎?”、

  “啊,不是的!”我說,“你怎麼這樣想呢?”

  她沉默片刻,然後說:“你知道她最近多怪嗎?雷德納博士沒告訴你嗎?”

  我認為不該講我的病人的閒話。在另一方面,根據我的經驗,往往很難由病人親戚的口中探聽實情。在你知道實情以前,你往往是在暗中摸索,毫無結果。當然,要是有一位大夫主持,情形就不同了,大夫會把你必須知道的事告訴你,但是,對這個病人,並沒有大夫在主持治療。他們並沒有正式請瑞利大夫診治。據我自己揣測,我也不敢確定雷德納博士是否已經將能告訴我的事都對我說了。病人的丈夫往往對他太太的實際情況三緘其口——我以為,在這方面,他就更值得尊敬。但是;沒有關系,我知道得愈多,就愈曉得該採取什麼途徑。麥加多太太(此人我認為是一個非常狠毒、非常多嘴的女人)明明巴不得能說出來。坦白地說,就人情方面以及職業方面而論,確想聽聽她要說什麼。你要以為我只是出於日常生活中常有的好奇心,也無不可。、

  我說:“我推測,雷德納太太最近的舉動,不像平常那樣正常吧?”

  麥加多太太令人討厭地哈哈大笑。

  “正常?才不呢。把我們都嚇死了。有一夜,她看到有什麼人的手指頭在敲她的窗。然後又看到一隻手,沒有胳臂。但是,她又看見一個黃面孔緊貼在窗玻璃上——等到她跑到視窗就不見了。你說可怕不可怕?我們大家都嚇得毛骨悚然。”

  “也許有人在捉弄她。”我提出一個解釋。

  “啊,不是的,都是她幻想出來的,只有三天以前,吃飯的時候,他們在村裡打槍——差不多在一哩之外——她嚇得跳起來,尖聲大叫——我們大家都嚇死了。至於雷德納博士,他連忙跑到她那裡,做出最可笑的舉動。‘親愛的,沒什麼事,一點兒也沒事,’他連連地說,你知道,護士小姐,男人有時會鼓勵女人有這樣歇斯底里的幻想。這是一種遺憾,因為這是很壞的,妄想是不能鼓勵的。”

  “要真是妄想,就不然了。”我冷冷地說。

  “還會是其他的什麼原因?”

  我沒有回答,因為我不知道該說什麼、這是一件奇怪的事,槍聲和尖叫聲是很自然的——我是說對一個神經失常的人來說。但是看到鬼怪的面孔和手這個說法,就不同。我以為那不外是兩個原因:不是雷德納太太捏造出來的(和一個孩子為了使她自己成為大家注意的中心,便說一些根本沒有的瞎話來誇耀的情形,絲毫不差),就是我方才說的,有人故意在捉弄她。我想,那是一個像柯爾曼先生那樣毫無想像力、精神飽滿的年輕人會以為有趣的事,我決定要密切地注意他。神經過敏的病人可能讓一件無聊的、開玩笑的事嚇得幾乎會發瘋。

  麥加多太太斜著眼望望我說:“她的長相很羅曼蒂克,護士小姐,你以為是嗎?她是那種會遭遇到一些怪事的女人。”

  “她遇到很多怪事嗎?”我問。

  “這個——她的前夫在她只有二十歲的時候陣亡了。我想那是很悲慘,很羅曼蒂克的事。你說是不是?”

  “這是把鵝稱為天鵝的一種辦法(即“言過其實”之意——譯者注)。”

  “啊,護士小姐,這樣說法多特別!”

  這實在是很確切的說法。你往往聽到許多女人說:“假若雷納德——或者亞述——或者不管他叫什麼——假若他只是活著就好了。”我有時候這樣想:假若他真的仍然活著,也許已經變成一個肥胖的、毫不羅曼蒂克的、脾氣很壞的中年丈夫。

  天色漸漸黑了。我建議下去。麥加多太太同意,並且問我要不要去看看研究室,“我的先生會在那裡——工作。”

  我說我很想去看看,於是,我們就往那裡走。那地方點著一盞燈,但是沒有人。麥加多太太讓我看幾樣用具,和正在處理的幾件銅裝飾品,也給我看一些塗上蠟的骨頭。

  “約瑟會到那裡去呢?”麥加多太太自言自語地說。

  她到繪圖室去找,賈雷先生正在那裡工作。我們走進去的時候,他幾乎不曾抬頭看看,等他抬頭看到我們的時候,我感到他的臉上露出很不尋常的緊張神氣。我突然想到:這個人已經到了不能再忍耐的程度。仿佛是一根弦,很快就要突然繃斷了。於是,我想起另外一個人曾經注意到有同樣的緊張情形。

  我們走出來的時候,我再轉回頭去,最後再看他一下,他正埋頭繪圖。他的嘴唇緊緊地繃著,他的頭骨特別令人聯想到“死人腦袋”。這也許是一種空想,但是我以為他的樣子像一個古代的騎士,正奔向沙場,而且他知道是會送命的。

  我們在起居室找到麥加多先生。他正在向雷德納太太說明一種處理陶片的新方法。她坐在一個直背的木椅上,在細緞子上繡花。於是,我又重新感覺到她那奇怪的、嬌弱的、不食人間煙火的外表,特別引人注意。她的樣子像一個仙女,而不像是血肉之軀。

  麥加多太太的聲音又尖又高地說:“啊,約瑟,你在這裡,我們還以為你在研究室呢。”

  他一躍而起,露出吃驚與慌亂的樣子,仿佛她一來,便打斷了一件事。他結結巴巴地說:“我——我現在得走了。我正在——正在——”他沒把話說完,但是向門口轉過身去。

  雷德納太太用她那溫柔的、拖得長長的聲音說:“改天你得給我說完,那是很有趣的。”

  她抬頭看到我們,頗為可愛的笑了笑,但是滿臉心不在焉的神氣,然後又低頭繼續刺繡;過一兩分種,她說:”護士小姐,那一邊有些書,我們的藏畫還不少,挑一本坐下來看吧。”

  我走過去,到書架前面。麥加多太太再停留一兩分種,然後突一轉身,便走了出去。她由我身邊走過時,我看到她的面孔,我不喜歡她臉上的神氣。她露出氣得發狂的神態。

  我不由得想起克爾西太太說過,並且暗示過,有關雷德納太太的幾件事。我不認為那是真的,因為我喜歡雷德納太太;雖然如此,我想,不知道這背後是否有一點點是真實的。

  我不認為全是她的錯,但是事實上,那個親愛的、其貌不揚的詹森小姐,和那個庸俗的、烈性的麥加多太太,不論在容貌上和吸引力上,都不能和她相比。而且,畢竟走遍全球,男人總是男人。幹我這一行的人,不久就會看到很多這樣的情形。

  麥加多是個可憐人物,我以為雷德納太太對于他的羡慕毫不在意——但是他的妻子卻很在乎。假若我想得不錯,她非常在乎,而且,如果可能,她會用很壞的手段對付她。

  我望望雷德納太太。她正坐在那裡繡很美麗的花,那副神氣,茫然、心不在焉,而且超然。我覺得應該想法子警告她。我覺得她也許不知道一個女人在妒忌的時候會變得多愚蠢、多不講理、多兇暴——而且,這種妒火多麼容易燃起!

  於是,我就對自己說:”愛咪·列瑟蘭啊!你是個傻瓜!雷德納太太並不是一個未經世事的女孩子,她已經快四十歲了,人生所有該知道的事她都知道了。”

  但是,我想她也許仍然不知道。

  她那無動於衷的神氣。

  我開始想:不知道她以前的生活情形如何。我知道她只有在兩年前才嫁給雷德納博士。照麥加多太太的說法,她的前夫差不多二十年前就去世了。

  我拿一本書來坐在她的附近。不久,我就去洗手,准備用晚餐了。晚餐的菜很好——是一種實在很好吃的咖哩食品。他們都很早就回房休息,這樣我很高興,因為我已經很累了。

  雷德納博士陪我到我的房間去看看我是否還缺什麼需要的東西。

  他熱烈地同我握手,並且熱誠地說:“護士小姐,她喜歡你,她一見你立刻就喜歡你了。我很高興,我覺得現在一切都沒事了。”

  他的熱誠樣子幾乎像個孩子似的。

  我也覺得雷德納太太已經喜歡我。這種情形,我覺得愉快。

  但是我不像他那樣有信心,不知為什麼,我總覺得,這一切比他可能知道的更多。

  有點什麼問題——一種我不能瞭解的問題。但是,我想像中它是存在的。

  我的床非常舒適。但是,我仍然睡得不舒服,我夢到許多事。

  濟慈的一首詩裡的句子——那是我兒時不得不讀的一首詩——在我的腦子裡不斷出現,我總是記錯,因此很不安心。那是我從前總覺得討厭的一首詩——我想那是因為不管我想不想讀,一定得讀的。但是,當我在黑夜裡醒來的時候,不知為什麼,我第一次發現到那詩句有一種美。

  “啊,騎士,告訴我,你有何苦惱?獨自——下面是什麼?——面色蒼白的,獨自徘徊——”我第一次想像到那騎士的面孔——那是賈雷先生的面孔——一種堅強、青銅色的面孔,好像我少女時代世界大戰時看到的那些年輕人。想到這裡,我很替他難過——然後,我又睡著,夢中看到那個“無情美女”就是雷德納太太,她的手裡拿著她的繡花布,斜靠在馬背上——後來馬失前蹄,地下到處都是有蠟皮的骨頭。於是,我就醒了,嚇得混身雞皮疙瘩,抖個不停。我想咖哩食物我不適應,吃了以後夜裡會感到不舒服。

  我想我得馬上聲明,這個故事裡沒有地方色彩。我對於考古學一竅不通,而且我也不知道我是否會很想瞭解一下。我以為與埋在地下,已經死去的人和地方搞在一起,是毫無意義的。賈雷先生說我沒有考古的氣質,毫無疑問,他說得對。

  就在我到達的第一天,賈雷先生就問我是否想去看看他正在——我想他是稱為“設計’’的那個宮殿。不過,怎麼設計一件許久以前就有的東西,我的確是不明白的。於是,我就說我很想看看。說實話,關於這件事,我感到很興奮,那個官殿好像差不多有三千年那麼古老了。不知道在那個時候他們有什麼樣的宮殿,是否是像我看到過的埃及王杜唐卡門(西元前十四世紀埃及王,其墓於一九二二年發現——譯者注)墓中的傢俱。但是,你會相信嗎?滁了泥之外、沒什麼東酋好看。肮髒的泥土人行道,大約二尺高——就是這個!賈雷先生帶我到各處去看,並且給我講一些話——這是那個廣大的朝廷;這裡有一些寢宮,還有一層樓,以及各種其他的房間,可以通到中央的朝廷。我所想到的只有:他怎麼會知道?不過,當然啦,我很客氣,不便這樣說。我可以告訴你,這實在是令人失望的事!在我看來,這整個的挖掘物看樣子不過是泥士而已——沒有大理石,或者黃金,或者什麼好看的東西——我姑母在克瑞寇烏德的房子如果成為廢墟,也許會堂皇得多!還有那些古老的亞述人,或者那些不管他們自稱為什麼的人,大概是“王”。當賈雷先生帶我看過他的古“宮殿”之後,就把我交給拉維尼神父。他又帶我去看古丘的其餘各處,我有些怕拉維尼神父。因為他是修道士,又是外國人,而且聲音低沉等等。但是他是很親切的——不過有點含含糊糊的樣子。有時我覺得到那個古丘在我看來比他看來更真實。

  雷德納太太後來解釋說,拉維尼神父只對“寫的文書”感興趣——這是她的叫法,他們樣樣事都寫在泥版上。這些人,都有奇特的異教徒的標記,但是很聰明。甚至於還有一些學校裡用的泥版——老師指定的功課刻在一面,學生做的答案刻在背後。我承認這些我倒頗感興趣——這似乎是很有人情味,不知道你是否明白我的意思。

  拉維尼神父同我走過工地各處,指給我看什麼是廟宇或是宮殿,什麼是私人住宅,還有一個地方他說是早期阿卡狄亞的墳墓。他講話的方式很有趣,忽而心血來潮講到東,忽而講到西,只是插進一點資料,然後變到其他的話題。

  “你會到這裡來;真奇怪。那麼,雷德納太太真的病了嗎?”

  “也不完全是病了,”我小心翼翼地說。

  他說:“她是個很奇怪的人,我想是一個危險人物。”

  “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我說,“危險?如何危險?”

  他若有所思地搖搖頭。

  “我想她是冷酷無情的。”他說,“是的,我想她可能會非常冷酷無情。”

  “請原諒我,”我說,“我想你是在胡說八道。”

  他搖搖頭。

  “你沒有我這樣瞭解女人。”他說。

  我想,一個修道士會說出這麼可笑的話,也許是在“告誡”時聽到許多有關女人的事的緣故,但是,這我也覺得有些不解,因為,我不敢確定是修道士聽“告誡”呢,或者只是教士才聽“告誡”。我想他穿那麼長長的袍子——長得拖地,還有念珠等等——一定是修道士!

  “是的,她可能會冷酷無情的,”他思索著說,“這一點我確信無疑,可是——她雖然如此硬心腸——像石頭一樣,像大理石一樣硬——然而,她又害怕。她害怕什麼呀!”

  我想,那就是我們大家都想知道的。

  至少,很可能她的丈夫已經知道了,但是,我以為其他的人沒一個會知道。

  他那亮亮的褐眼睛忽然盯著我。

  “這裡很奇怪是不是?,你覺得奇怪麼?或者以為很自然?”

  “不很自然,”我考慮了一下說,“就這裡的一切安排來說。夠舒服了,但是,一個人不會有十分舒服的感覺。”

  “這裡的情形使我很不安,我有一種感覺”——他突然變得有些更像外國人了——“我覺得有件事在慢慢地醞釀。雷德納博士,他也不十分自在,他也在擔心一件事。”

  “擔心他妻子的健康嗎?”

  “那也許。但是,還不止此,他有一種——我該怎麼說呢?——一種不安的感覺。”

  正是如此,有一種不安的感覺。

  我們沒有再多說什麼,因為就在那時候雷德納博士朝我們這方向走過來。他帶我去看一個剛挖出的小孩墳墓,這是頗為悲慘的——那一塊一塊的小骨頭一還有一兩個罐子,以及一些小粒子,雷德納博士對我說那是一個珠子項鏈。

  使我好笑的是那些工人,你從來不會看到這樣多衣衫襤褸的人——都穿著長的裙子和破爛的衣服。他們的頭都用布綁著,仿佛有牙痛的毛病。當他們來回地搬運一籃一籃的泥土時,就開始唱起來——至少我想那是在唱歌——那是一種奇怪的、單調的、一再重複的歌。我注意到他們的眼睛大多很可怕——盡是眼屎,而且有一兩個人差不多快瞎了。我正在想那些人多麼可憐,這時候雷德納博士說:“一些樣子相當好看的人,是不是?”於是,我就想,這是一個多麼奇怪的世界。兩個不同的人對同一件事的看法怎麼會正相反。我的意思說得不太明白,但是你可以猜想到我的意思。

  過了片刻,雷德納博士說,他要回去了,因為他經常在上午十點左右要喝點茶,所以我和他就一同走回來,一路上他對我談了一些有關考古的事。我有點明白昔日這裡的情形了——那些街道和房屋以前如何如何。他還指給我看他們發掘出來的以前焙麵包用的烤箱,並且說阿拉伯人現今用的烤箱和當時用的是一樣的。

  我們回到家時,雷德納太太已經起床。她今天的氣色比較好些,顯得不那麼瘦削、疲倦了。茶幾乎立刻就端過來了。於是,雷德納博士就告訴她早上在挖掘場挖出些什麼、然後他就回去工作了。雷德納太太問我想不想看看他們最新發掘出來的東西。我當然說要看,因此她就帶我到古物室。那裡擺了許多東西——在我看來大多是些破罐的碎片,或者是完全修復,粘在一起的罐子。我想如果不注意,這一切都很可能被扔掉。

  “哎呀!哎呀!”我說,“真可惜,都這麼破碎不堪,是不是,這些東西真的值得保存嗎?”

  雷德納太大笑了說:“你可不要讓愛瑞克聽到你這些話,罐子比其他任何東西都引起他更大的興趣。這些東西有的是我們所有的最古老的東西——也許有七千年那麼老了。”於是,她就對我說明有的是在快要挖到底的地方發掘出來的。在幾千年前,這些東西曾經破碎過,後來用瀝青修補過。這就顯示出當時的人對於他們用的東西像如今一樣的珍惜。

  “現在,”她說,“我再給你看一件更令人興奮的東西。”

  她由架上取下一個匣子,給我看一個美麗的金匕首,柄上鑲有深藍色的寶石。

  我高興得叫了出來。

  雷德納太太哈哈大笑。

  “是的,人人都喜歡金子!除了我的先生。”

  “雷德納博士為什麼不喜歡?”

  “啊,首先,很費錢。那個發現一件金器皿的工人,你得付給他同那東西一樣重的金子作為報酬,’”

  “哎呀呀!”我叫道,“但是為什麼呢?”

  “哦,那是這裡的習俗,原因之一就是這樣可以避免他們偷竊。你要明白,假若他們真的偷了去,那不是因為那東西在考古方面有價值,而是因為金子本身有價值,他們會把它融化了。這樣的報酬可以使他們誠實無欺。”

  她又取下另一個盤子,給我看一個實在很美麗的金酒杯,上面有公羊頭的圖樣。

  我又高興得叫了出來。

  “是的,這個東西很美,是不是?這些古物是從一個王子的墓裡發掘到的。我們還發現其他的皇族墳墓,但是十之八九都讓人盜光了。這個杯子是我們最好的發掘物,這是阿卡狄安早期的用品,是獨一無二的精品!”

  雷德納太大突然皺皺眉,把那杯子拿得離眼睛近些,輕輕用手指甲搔一搔。

  “多麼特別!上面真的會有蠟燭油,當時想必是有人在這裡,端著一個蠟燭台。”

  她把那層蠟油弄掉,然後將杯子放回原處。

  後來她又讓我看幾個很奇怪的、紅陶制的小人——但是,大多很粗俗。哎呀,古人的頭腦怎麼會這樣庸俗。

  當我們回到門廊的時候,麥加多太太正坐在那裡擦手指甲。她將手舉到面前,正在贊美自己擦得漂亮。我暗想,還有什麼比那種橘紅色更討厭的顏色,實在難以想像。

  雷德納太太由古物室帶來一個碎成幾片的、很精緻的小茶杯碟子。現在,她著手將那些碎片粘起來。我在一旁看了一兩分種,然後就問我是否可以幫忙。

  “啊,好的,還有很多呢。”她去拿不少碎陶片,於是,我們就開始工作。我不久就粗通此道,她頗稱贊我的能力。我想做護士的,十之八九,都有靈巧的手。、

  “大家都多麼忙,”麥加多太太說,“這樣就使我感到太閒,當然,我的確是閒的。”

  “你要喜歡閒著,又有什麼不可以呢?”雷德納太太說。

  她的聲音顯得非常厭煩。

  十二點鐘,我們用午餐。午餐後,雷德納博士和麥加多先生清洗一些陶器,在上面倒些鹽酸溶劑。有一個罐子變成可愛的青梅色。另外一個上面現出一個公牛角的圖樣。那實在是非常不可思議的,那些用水洗不掉的幹泥巴,倒上鹽酸之後,起一層泡沫,統統燒掉了。

  賈雷先生和柯爾曼先生出去,到挖掘場去了。瑞特先生到攝影室去。

  “你要做什麼,露伊思?”雷德納博士問他太太,“我想你要休息一下吧?”

  我推測雷德納太太每到下午通常都要躺一下。

  “我要休息大約一小時;然後也許出去散散步。”

  “好。護士小姐會陪你去,好不好?”

  “當然。”我說。

  “不,不,”雷德納太太說,“我單獨去散步。不要讓護士小姐感覺到她的任務這麼多,以致於一刻也不能看不見我。”

  “啊,但是,我卻喜歡去。”我說。

  “其實不要啦,我想你最好不要去。”她很堅決——幾乎是斷然的,“我偶爾也要單獨活動一下。這對我是必要的。”

  當然,我就不再堅持。但是,當我自己也去稍許休息休息的時候,我覺得很奇怪,因為,雷德納太太既然有那種神經過敏的恐怖感,她竟然會安心地單獨去散步,沒有任何人保護!

  三點半鐘,我由我房裡出來的時候,庭院裡冷清清的,只有一個小男孩在一個大浴盆裡洗陶器。還有愛莫特先生在分門別類地整理著,當我朝他們那裡走過去的時候,雷德納太太由拱門裡走進來。她顯得比我先前看到的更加生氣勃勃。她的眼睛發亮,顯得精神抖擻,似乎很快樂的樣子。

  雷德納博士由研究室出來迎她。他給她看一個大盤子,上面有公牛角的圖樣。

  “史前的幾層發掘出的東西特別多,”他說,“到現在為止,這可以說是一個很好的挖掘期。一開始就發現到那座墳墓實在是運氣太好了。唯一可能抱怨的就是拉維尼神父。到目前為止,我們幾乎沒發現什麼石碑。”

  “我們已經有的一點點碑銘,他研究出來的似乎並不多,”雷德納太太冷冷地說,“他也許是一個碑銘專家,但是,卻是一個特別懶的人,整個下午的時間都給他睡掉了。”

  “我們很想念比爾德,”雷德納博士說,“我感到這個人有一點不照正統的方式行事——不過,當然,我也沒有判斷他的能力。但是他翻譯的一兩個碑銘,至少是很驚人的,譬如,我幾乎不相信他翻譯的那個磚上的銘文是正確的。可是,他一定知道自己是正確的。”

  午茶過後,雷德納大太問我喜歡不喜歡陪她到河邊走走。我想也許她恐怕方才拒絕我陪她那件事會使我不痛快。

  我想讓她知道我並不是那種因為芝麻大的事情就不痛快的人,所以我就答應了。

  那是一個可愛的黃昏、穿過大麥田之間的一條小徑,然後再穿過一些正在開花的村;最後,我們來到底格裡斯河邊。那個古物發掘場就在我們左邊。工人們正唱著那種乏味的怪調子。我們右邊不遠的地方有一個大的水車輪發出一種奇怪的、像呻吟似的聲音。最初那種聲音使我聽了很煩躁。但是到豐了,我變得很喜歡聽了,因為那聲音使我感到有一種奇怪的、鎮定神經的效果。在水車輪的那一邊,就是那些工人居住的村子。

  “這裡相當美,是不是?”雷德納太太說。

  “非常安靜,”我說,“到了這樣離什麼地方都很遠的地方、我覺得似乎很有趣。”

  “離什麼地方都很遠:”雷德納太太照我的說法再說一遍,——是的,在這裡,至少可以很安全。”

  我突然瞥了她一眼,但是,我想她與其是對我說話,不如說是自言自語。我以為她並沒有發現她的話已經透露一些意思了。

  我們開始走回家去。

  雷德納太太突然用力抓住我的胳膊,害得我幾乎叫了出來。

  “護士小姐,那是什麼、他在做什麼?”

  在我們前面不遠的地方,就是那條小徑快到考察團房舍的地方,一個男人正站在那裡。他穿著歐洲人穿的衣服,似乎在躡著腳,想要往一個窗裡探望。

  當我們望過去的時候,他看到我們,然後,馬上繼續順著小路往我們這方向走過來。我感覺到雷德納太太抓得更緊。

  “護士小姐,”她低聲叫,“護士小姐!”

  “沒事,我親愛的,沒事!”我使她安心地說。

  那個男人走過來,由我們身旁走過。他是一個伊拉克人。她一看到他走得近些,就安心地歎了一口氣。

  “原來,只是一個伊拉克人。”她說。

  我們繼續往前走。我們走過去的時候,我望望上面的那些窗子。那些窗子不但裝有鐵條,而且離地很高,所以任何人都看不到裡面,因為這裡的地面比庭院裡的地面低。

  “那也許只是出於好奇。”我說。

  雷德納太太點點頭。

  “就是這樣。但是,只是片刻之間,我還以為——”

  她的話突然中斷了。

  我暗想:“你以為什麼?那就是我要知道的。你以為什麼?”

  但是,我如今知道一件事——雷德納太太害怕的是個有血有肉的人。

  我到達亞瑞米亞古丘以後那一個星期,要想確切知道該注意什麼事,是有點難的。

  由我現在所知道的情況來口顧當時的情形,就可以看出有許多小的跡象,但我當時一點也不曾看出。

  雖然如此,為了要把這個故事講得適當些,我以為應該追憶當時實際上的想法——我當時非常困惑、不安,愈來愈覺得情形有些不妙。

  因為有一件事是可以確定的:那就是,那種奇怪的緊張感不是想像出來的,而是真的。甚至那個毫不敏感的比爾·柯爾曼,也批評到這一點。

  “這個地方真使我火冒三丈,”有一次我聽到他說,“他們老是悶悶不樂嗎?”

  那是他對另一個助理員大維·愛莫特說的話。我感覺到他的沉默寡言絕對不是不友善。這裡大家都不敢確定別人的感覺或想法如何。在一個充滿不安氣氛的地方,他有一種似乎是很堅定、很能增加別人信心的氣質。

  “不是的,”對柯爾曼先生問的話,他這樣回答,“去年不像這樣子。”

  但是,他沒有擴大這個話題,也沒再說什麼。

  “我搞不明白的就是:這一切都是怎麼回事?”柯爾曼先生發愁地說。

  愛莫特聳聳肩,可是沒有回答。

  有一次,我在同詹森小姐談話中,使我領悟到一點。她是一個很能幹、很實際,也很聰明的人。顯而易見的,她對雷德納博士分明有英雄崇拜的心理。

  這一次,她告訴了我有關雷德納博士從小到現在的生活情形。她曉得他挖掘的每個地點,以及挖掘的結果。我差不多可以確定,她能引用他每次發表演講時所說的話。她對我說,他是當今最優秀的考古學家。

  “而且,他非常單純。完全是天真無邪的。他不知‘驕傲’為何物。唯有偉大的人物才會如此單純。”

  “你說的很對。”我說,“偉大的人物是不需要仗勢淩人的。”、“而且他也有輕松愉快的氣質。我們到這兒工作的頭幾年,我們的生活多有趣——我、瑞洽德·賈雷和他——真是難以形容,瑞洽德·賈雷同他在巴勒斯坦一起工作過。他們的交情已經有十年左右;唔,我認識他有七年了。”

  “賈雷先生多漂亮呀!”我說。

  “是的——我想是的。”

  她這話說得相當直率。

  “不過,他只是有些沉默寡言,你覺得對嗎?”

  “他以前不是如此,”詹森小姐馬上說,“這只是自從——”

  突然之間,她停下來不說了。

  “只是自從——”我提示她。

  “啊,”詹森小姐聳聳肩膀;那是她特有的一種舉動。“如今許多情形都改變了。”

  我沒說什麼。我希望她會繼續說下去——而且她是繼續說下去了——不過說話之前先發出輕微的笑聲,仿佛是轉移目標,使她的話顯得不那麼重要。

  “我恐怕是一個頭腦守舊的老頑固。我有時候想,一位考古學家的妻子如果是對考古不感興趣,最好不必陪著一同勘查。她這樣做才比較聰明些。反之,往往會引起摩擦。”

  “是麥加多太太吧?”我這樣提示。

  “啊,她呀!”詹森小姐不理會我的提示。“我實在想到的是雷德納太太。她是個很可愛的人——用一個俗語來形容——由此我們就很能瞭解雷德納博士當年怎麼會‘為她神魂顛倒’了。但是,我禁不住這樣想:她在這裡很不適合。她——在這裡就天下大亂。”

  原來詹森小姐同克爾西太太有同感:這裡充滿不安氣氛,雷德納太太應該負責。但是,雷德納太太自己的不安,又是什麼原因呢?

  “這就使他非常不安,”詹森小姐熱誠地說,“當然,我——哈,我好像是一條忠實而又妒忌的老狗。我不喜歡看到他如此疲憊不堪,憂心忡忡。他應該全神貫注在他的發掘工作上,而不是終日陪著太太,為她那種無聊的恐懼而操心。假若她因為到偏僻的地方而神經緊張,那麼,她就應該留在美國。對於那種到一個地方什麼事也不做,只是發牢騷的人,我可不能忍耐!”

  然後,她大概以為怕自己說得過甚其詞,便繼續說:“當然啦,我很佩服她。她是個很可愛的人。她要是高興的話,她的風度是很迷人的。”

  於是,那個話題就到此為止。

  我暗想:女人要是都關在一個地方,日子久了,一定彼此妒忌。這情形永遠是一樣的。詹森小姐顯然不喜歡東家的太太(那也許是很自然的現象),而且,除非我想得大錯特錯,麥加多太太也相當不喜歡她。

  另外一個不喜歡雷德納太太的是雪拉·瑞利。她到工地來過一兩次。一次是乘汽車,另一次是同一個年輕小夥子騎一匹馬來的——我是說,當然是騎兩匹馬。我隱隱的有一種感覺,她很喜歡那個沉默寡言的美國青年愛莫特。他在挖掘現場值班的時候,她往往停下來同他聊聊,而且我覺得他也愛慕她。

  有一天,雷德納太太在午餐時評論到這件事——她的話我想是有欠考慮。

  “那個女孩子瑞利還在追大維,”她格格地笑著說,“可憐的大維,她甚至到挖掘場追你!女孩子有時候多癡情啊!”愛莫特先生沒說什麼,但是,他那黝黑的面孔有些紅了。他露出一種非常奇怪的表情,正面望著她——那是一種直率的、堅定的眼光,其中有些挑戰的神氣。

  她微微地笑了笑,眼睛望到別處。

  我聽到拉維尼神父低聲說了些什麼,但是,當我說“什麼?”的時候,他只是搖搖頭,並沒有再說一遍。

  那天下午,柯爾曼先生對我說:“其實,我起初並不大喜歡雷德納太太。每到我講話的時候,她總是申斥我。但是,我現在已經開始更瞭解她了,在我認識的女人當中,若論親切待人,她可以說數二數二的了。你會不知不覺的把你遭到的困難統統告訴她,結果,你會發現不知道說到那裡去了。她對雪拉·瑞利有惡感,我知道,但是,雪拉有一次對她也極不客氣。那是雪拉最大的缺點——她毫不懂得禮貌,而且脾氣很壞!”

  這個我很相信,而且是有充足理由的。瑞利大夫把她慣壞了。

  “當然,她一定會變得有些唯我獨尊,因為她是這裡唯一的年輕女人,但是,她同雷德納太太講話的態度仿佛雷德納太太是她的老姑婆似的。這也是不可原諒的。雷德納太大並不是個年輕女人,但是,她是個非常好看的女人,頗像神話裡的仙女,由沼澤的亂草堆裡提著燈籠出來,把你引誘而走。”他又怨恨地接著說,“你是不會覺得雪拉能引誘人的。她只是會罵人。”

  另外,我只記得有兩件值得注意的事。

  頭一件事是:我因為修補陶片,把手指頭弄得粘粘的,便到研究室去拿些丙酮洗掉它。當我到那裡的時候,我發現麥加多先生在一隅,頭伏在胳膊上,我想他是睡著了。我拿到我要用的那瓶丙酮便走了。

  那天晚上,麥加多太太出乎意外的抓住我。

  “你從研究室拿走一瓶丙酮嗎?”

  “是的,”我說,“我拿了。”

  “你明明知道古物室老是有一小瓶丙酮准備著的。”

  她的話說得氣勢洶洶的。

  “是嗎?我不知道呀。”

  “我想你是知道的。你只是想到處偵查。我知道醫院裡的護士是什麼樣子。”

  我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望著她。

  “麥加多太太,我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麼,”我嚴正地說,“我絕對不要偵查任何人。”

  “啊,不會,當然不會。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到這裡來幹什麼嗎?”

  我思索了一兩分鐘。我實在以為她必定是喝醉酒了。我沒再說什麼,便走開了,但是,我以為這件事很奇怪。

  另外一件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有一次,我正用一片麵包誘使一隻小野狗過來,不過,那小狗很膽小——所有的阿拉伯狗都是如此——它覺得我一定是不懷好意的,便逃走了。我跟著它跑出拱門、來到屋角。我跑得太猛了,不知不覺中撞著了拉維尼神父和另外一個人。他們正站在一塊兒:我馬上就發現另外那個人就是我那天同雷德納太太注意到的那個想往窗裡偷窺的人。

  我向他們道歉,拉維尼神父笑了笑,同另外那個說了一句道別的話,便同我一起回來了。

  “你知道,”他說,“我覺得很丟臉。我在學習東方語文。可是在這個工地沒一個人能聽懂我的東方語言:這是很丟臉的,你說是嗎?方才,我正在試著同那個人用我學的阿拉伯語談話,看看我的話有沒有進步。那個人是鎮上的人——但是仍然不很成功!雷德納說我說的阿拉伯語太純粹了。”

  就是這個。但是,我的腦子裡忽然掠過一個念頭:那個人竟然還逗留在這房子周圍。真是奇怪。

  那一夜,我們有一場驚嚇。

  那是大約淩晨兩點鐘的時候。我是一個睡眠時非常警醒的人。做護士的人大多如此。到我的門開開的時候,我正坐在床上。

  “護士小姐!護士小姐!”

  那是雷德納太太的聲音,很低、很急。

  我劃著一根火柴,點起蠟燭。

  她正站在門口,身穿一件藍色的長晨袍,一副嚇得發呆的樣子。

  “我隔壁的房間裡,有一個人——有一個人——我聽見他在抓牆壁。”

  我跳下床來,走到她身邊。

  “不要緊,”我說,“有我在這裡。別害怕,親愛的。”

  她低聲說:“去找愛瑞克來。”

  我點點頭,便跑出去敲他的房間。過了片刻,他就同我們在一起了。雷德納太太坐在我的床上,喘息的聲音很大。

  “我聽見他,”她說,“我聽見他——在抓牆。”

  “古物室有什麼人嗎?”雷德納博士叫道。

  他很快地跑出去——於是,在這剎那間,我突然想:這兩個人的反應多麼不同。雷德納太太的恐懼完全是個人方面的。但是雷德納博士馬上就想到他那些寶貴的寶藏。

  “古物室,”雷德納太太低聲說,“當然了,我多愚蠢!”她站起身,拉好晨袍,叫我同她一起去。她那驚恐的神氣統統化為烏有了。

  我們來到古物室,發現雷德納博士和拉維尼神父在那裡。拉維尼神父也聽到一個聲音,所以起床查看。他說他看到古物室有燈光,就穿上便鞋,抓了一個火把,因此,耽擱了一會兒。等到他走到那裡的時候,並沒有發現什麼人。不過,幸而那裡的門是鎖得好好的。在夜裡,那門應該是鎖好的。

  雷德納博士看什麼也沒有丟,這才安心。然後,他便同他碰面。

  此外,並未發現什麼。外面拱門已經上鎖。守衛的人斷然他說,誰也不可能由外面走進來。也許他們方才睡得很酣,這並不是確定的。但是,並沒有人闖進來的亦象。

  方才拉維尼神父從架子上把那些匣子取下來,看看是否一切都是整整齊齊的。很可能是他的聲音驚醒了雷德納太太。另一方面,拉維尼神父本人也肯定地說,他聽到腳步聲由他窗外經過,並看到古物室有一個燈光一閃。

  另外沒人聽到什麼,或者看見什麼。

  這個偶發事件在我這篇記載中是具有價值的,因為,因此雷德納太太才在第二天吐露隱衷。

  我們剛剛吃完午餐。雷德納太太照例回房休息。我打發她上床,給她好幾個枕頭,還有她要看的書。我剛要離開她的房間時,她把我叫回去。

  “護士小姐,不要走。我有一件事要對你說。”

  我又回到她的房裡。

  “把門關上。”

  我遵照辦理。

  她下了床,開始來回踱著。我可以看得出她在下決心做一件事,不想干擾她。她分明是有一件事,猶豫不決。

  最後,她似乎已經鼓起勇氣去做她需要做的事了。於是,她轉過身來,突然對我說:“坐下來。”

  我靜靜地坐在桌旁。她緊張地說:“你也許不明白這一切都是怎麼回事吧?”

  我沒說什麼,只是點點頭。

  “我已經下定決心要告訴你了——一切都告訴你!我必須告訴一個人,否則,我就要發瘋了。”

  “好吧,”我說,“我實在以為你這樣做也好,當一個人蒙在鼓中的時候,是不容易知道怎麼做才是最好的。”

  她丕再不安的踱來踱去,現在面對著我。

  “你知道我害怕些什麼嗎?”

  “一個男人,”我說。

  “是的——但是,我並沒說是什麼人——我是說,什麼事。”

  我等她說下去。

  她說:“我怕讓人害死!”

  啊,現在已經說出來了。我可不能表示出我有什麼特別的憂慮,她已經幾乎變得歇斯底里了。

  “哎呀,”我說,“原來如此,真的嗎?”。

  於是,她哈哈大笑。她笑呀,笑呀,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你那樣說法真可笑!”她說,“你那樣說法真可笑!”

  “好了,好了,”我說,“這樣是不行的,”我嚴厲地說,我把她推到一把椅子上坐下,到洗臉盆那裡,用冷水浸浸海綿,洗洗她的額和手腕。

  “不要再亂講了,”我說,“鎮定而又切實地把一切都告訴我。”

  這樣一說,她的笑聲停止了。她坐起來、用她平常講話的自然聲調說話。

  “護士小姐,你是個無價之寶。”她說,“你使我覺得我仿佛只有六歲,我要告訴你。”

  “對了。”我說,“不要忙,不急。”

  她開始講了,慢慢地、不慌不忙:“我還是二十歲的女孩子時候,我結婚了。”對方是一個在國務院做事的青年,那是在一九一八年。”。

  “我知道。”我說,“麥加多太太對我說過,他在大戰期間陣亡了。”

  但是雷德納太太搖搖頭。

  “那是她的想法,那是大家的想法。,事實上,那是一件完全不同的事,護士小姐,當時我是一個很怪的、非常愛國而且熱情的女孩子,一腦門子理想主義的思想。當我結婚只有幾個月的時候,由於一件預料不到的偶發事件,我發現丈夫是德國人花錢雇的間諜。我後來才曉得正是由於他供給的情報,才直接引起一艘美國運輸艦的沉沒,以及許多人喪失性命。我不知道別人遇到這種事大都怎樣辦,但是,我來告訴你我怎麼辦的吧。我的父親在軍政部,我便徑直到他那裡,把實情告訴他。佛瑞德瑞克事實上不是在作戰時陣亡的——他是在美國以間諜罪被處決的。”

  “哦,哎呀,哎呀!”我叫道,“多可怕!”

  “是的。”她說,“那是很可怕的,他也很親切、很溫柔。但是,仍然——不過,我毫不猶豫。也許,我錯了。”

  “這很難說,”我說,“我的確不知道一個人遇到這種事該怎麼辦。”

  “我告訴你的這些事,國務院以外是不公開的。表面上看,我的丈夫是到前線打仗時陣亡的。我是一個陣亡軍人的寡婦,受到各方不少的同情和眷顧。、

  她顯得很悲痛,我非常瞭解地點點頭。“有不少男人想同我結婚,可是,我總是拒絕。我受的打擊太大,所以已不能再信任任何人。”

  “是的,我可以想像到一個人會有你那樣的感覺。”

  “後來,我喜歡了一個年輕人,我正在猶豫,發生了一件令人驚異的事!我收到一封令人煩惱的信——是佛瑞德瑞克寄來的——信上說:我如果同另外一個男人結婚,他就要我的命!”

  “佛瑞德瑞克寄來的?你的亡夫寄來的?”

  “是的,當然是的、起初我以為自己瘋了,或是在做夢,最後,我去找我的父親,他這才把實話告訴我,原來我的丈夫並沒有被槍決,他逃跑了——但是,他的逃亡仍然沒有用。幾個星期之後,有一班火車出軌,他就在車上。在遇難者的屍首當中,發現了他的屍首。我的父親一直將他逃亡的事瞞著我,他以為反正人已經死了,那就沒有任何理由要告訴我。直到發生這件事,他才道出實情。

  “但是,那封信一來,就讓人有一些新的揣測。也許事實上我的丈夫仍在人間吧?

  “我的父親盡可能地仔細研究這件事。他的結論是:依人之常情而論,我們可以相信,那具當做佛瑞德瑞克屍體埋葬的屍體就是佛瑞德瑞克。那屍體面貌已經相當難認了。所以,他也不能斬釘截鐵他說一定是的,但是,他一再鄭重他說,他相信佛瑞德瑞克是死了,那封信一定是一個殘忍而且惡毒的人在捉弄我。

  “同樣的事發生過不止一次,我和任何一個男人如果似乎很親密了,我就會接到一封恐嚇信。”

  “是你丈夫的筆跡嗎?”

  她慢慢地說:“這很難說,我沒有保存他的信,只有憑記憶來判斷。”

  “信上有沒有提到什麼往事,或者用一些特別的字眼,使你可以確定是他寫的?”

  “沒有。過去的確有一些字眼——譬如說外號之類的字眼——我們兩人之間常用的字眼——假若來信用到或者引用到那些字眼,我就可以確定了。”

  “是的。”我思索著說,“這很奇怪。不過,看情形這仿佛不是你丈夫寫的。但是,這可能是別的人寫的嗎?”

  “有一個可能,佛瑞德瑞克有一個弟弟——我們結婚的時候他還是個十歲或十二歲的孩子,他的名字叫威廉。他崇拜佛瑞德瑞克,佛瑞德瑞克也很喜歡他,那孩子後來怎麼樣,我不得而知。我想,他既然那樣狂熱地崇拜他哥哥,等他長大了,似乎很可以認為他的死亡,我應該負責。他也許會想出一個陰謀來懲罰我。”

  “這是可能的。”我說,“小孩子如果受到打擊,就會記在心裡、這實在是令人驚異的事。”

  “我知道,這孩子也許把一生的時間都用到報複上。”

  “請你再說下去。”

  “此外沒有很多的話要說,我在三年前認識愛瑞克,我本來打算永遠不結婚,可是愛瑞克使我改變主意,直到我們結婚的那一天,我一直在等待另一封恐嚇信,可是一封也沒有。於是,我就下了一個結論:不論寫那種信的人是誰,如今他不是死了,便是他覺得那種殘忍的把戲玩膩了。可是,我們婚後的第三天,我收到這封信。”

  她由桌子上拉過一個小公事包,打開鎖,取出一封信來遞給我。

  墨水稍微有些褪色,筆跡相當女人氣,字體向前斜:

  你沒有聽我的話,現在你逃不掉了,你只可以是佛瑞德瑞克·巴斯納的妻子!你一定得死!

  我很害怕——但是,首先,現在並不像以前那樣怕,同愛瑞克在一起使我覺得很安全,後來,一個月之後,我收到另一封:

  我並未忘記,我在計劃,你一定得死,你為何不聽我的話?

  “你丈夫知道這件事嗎?”

  雷德納太太回答得很慢:”他知道我受到恐嚇,第二封信寄來的時候,我把兩封信都拿給他看,他想這完全是有人捉弄我。他也以為,也許有什麼人冒充我的前夫尚在人間來勒索我。”

  她停頓片刻,然後接著說下去。

  “我收到第二封信之後沒有幾天,我們險些因瓦斯中毒而送命。我們睡著以後,有人走進我們的公寓,把瓦斯爐打開,幸虧我及時醒過來聞到瓦斯味。後來,我失去了勇氣,我對愛瑞克說我受到這種困擾已經好幾年了。我又告訴他,我相信這個瘋子——不管他是誰——實在是打算害死我的。我第一次認為那的確是佛瑞德瑞克,在他那溫柔的表面背後始終有一點冷酷的成分。

  “我想,愛瑞克不像我這樣驚慌,他想到警察局去報告,我自然不許他那麼做,到最後我們都認為我應該陪他到這裡來。到了夏天,假若我不回美國,而待在巴黎或者倫敦,比較好。

  “我們實行了我們的計劃,一切都很順利。我覺得如今一定一切都沒事了,我們畢竟和敵人之間隔開了半個地球呢。

  “於是,後來——三星期多以前——我收到一封信——上面有伊拉克的郵票。”

  她把另一封信遞給我:

  你以為你能逃脫,你錯了。我不許你對我不忠,而又能活著,過去我老是對你這樣說的,你的死期就要到了。

  “後來,一星期以前——這個——就是放在這裡桌上的信,這封信甚至於沒經過郵局。”

  我由她手裡接過那張信紙,上面只有潦潦草草的一句話:

  我已經到了。

  她目不轉睛地望著我。

  “你看到嗎?你明白嗎:他准備害死我,這也許是佛瑞德瑞克——也許是小威廉——但是,他准備害死我呀。”

  她的聲音發抖,變得很高,我連忙抓住她的手腕。

  “好了,好了。”我警告她說,“你要盡量控制自己的情緒,我們會照顧你的,你有揮發鹽嗎?”

  她點點頭,朝盥洗室方面望。於是,我就給她服用相當大的劑量。

  “這就好些。”我說,她的兩頰已經恢復了血色。

  “是的,我現在覺得好些。但是,啊,護士小姐,你知道我怎麼會這樣不安嗎?當我看到那個男人向窗內窺探的時候,我想,他來了!甚至於你來的時候,我也起疑心。我想你也許是一個男人假扮的——”

  “想得真離奇!”

  “啊,我知道我的話聽起來很好笑。但是,你也許是和他串通好的——根本不是從醫院來的護士。”

  “可是,你這是亂講!”

  “是的,也許是的。但是,我已經變得失去理智了。”

  我突然靈機一動,說:“我想,你會認得出你的丈夫吧?”

  她慢吞吞地說:“甚至這個我也不知道,已經是十五年前的事了,我也許認不出他的面孔了。”

  然後,她嚇得發抖。

  “有一個夜晚我看到他的面孔——但是那是一個死人的面孔。窗玻璃上有人敲打的聲音,啪嗒!啪嗒!啪嗒!然後,我看到一個面孔,一個死人的面孔,鬼一樣的,咧著嘴笑,緊貼在窗玻璃上,我不住地尖叫,可是他們說那裡根本沒有什麼東西!”

  這使我回想起麥加多太太的說法。

  “你以為,”我猶豫地說,“你不是在夢裡看到的吧?”

  “我可以確定不是在做夢。”

  我卻不那麼確定,那是一種在這樣情況下很可能有的噩夢,而且很容易讓人在睡醒時覺得是真發生的事。雖然如此,我向來不和病人抬杠。我盡力安慰她,並且對她指出:假若有一個陌生人來到鄰近一帶地方,一定會有人知道的。

  我離開她的時候,我想,她感到有些安心了。然後,我便去找雷德納博士,去告訴他我們的談話情形。

  “我很高興,她已經告訴你了。”他只是這樣說,“這件事使我非常擔心。我相信那些面孔呀、窗玻璃上的敲打聲呀,完全是她想像出來的。我始終不知道怎樣才是最好的辦法,你對整個這件事有什麼想法?”

  對於他說話的語調,我不大十分瞭解,但是我回答得相當快。

  “很可能,”我說,“這些信也許是有人在用殘忍而且惡毒的手段來捉弄人的。”、

  “是的,這是很可能的。但是,我們怎麼辦才好呢?這些信嚇得她要發瘋了,我不曉得該怎麼辦才好。”

  我也不曉得,我覺得這件事可能與一個女人有關,那些信上的筆跡有女人氣,我的內心深處有麥加多太太的影子。

  也許她偶然有機會探聽到雷德納太太第一次婚姻的實情,她也許是用恐嚇手段來盡量發泄心中的怨恨。

  我並不十分想向雷德納博士提示這樣一件事,我們很難知道別人對你的話如何感受。

  “啊,”我樂觀地說,“我們必須往最好的地方想,我想雷德納太太只要說出來,似乎已經舒服多了。你知道,說出來總是好的,把事情悶在心裡才會使人煩躁。”

  “我很喜歡,她已經告訴你了。”他重複地說,“這是一個好的跡象,由此可見她喜歡你、信任你。我始終不知道怎麼辦才好,已經智窮力竭了。”

  我本想問他是否考慮過慎重地向當地的警察局提出暗示,但是,話都到嘴邊了,臨時又決定不說。事後想想,幸而沒有這麼做,因而非常高興。

  以後發生的事是這樣的。第二天,柯爾曼准備進城去取出工人的工錢,他也要把所有的信件帶去趕航空郵班。

  所有的信,寫好以後,都丟進餐廳窗臺上一個木箱裡。那天夜裡柯爾曼先生所做的最後一件事便是把那些信取出來,分門別類地用橡皮筋一束一束地紮好。

  突然之間,他發出一聲叫喊。

  “什麼事?”我間。

  “這是我們可愛的露伊思寫的——她好奇怪,真的變得神經不正常了。她在信封上寫的地址是:法國、巴黎、四十二街某人收。我想這樣寫不對吧,你說是不是?你把它拿給她,問她這是什麼意思,好嗎?她剛回房休息。”

  我把信拿過來,連忙跑到雷德納太太房裡,讓她把地址改好。

  我還是第一次看到雷德納太太的筆跡。於是我偶然想到這筆跡不知道以前在什麼地方見過,因為看起來的確很熟悉,到了半夜我才突然想起來。這筆跡除了字體比較大一些,也更零亂些以外,和那些匿名信上的筆跡特別像。

  我忽然靈機一動,有一個新的想法,那些信也許是雷德納太太自己寫的吧?雷德納博士對這件事有些知情嗎?

10

  雷德納太太在星期五告訴我一切經過的情形,星期六上午,這個地方稍微有些高潮突降的氣氛。

  雷德納太太尤其不同,她仿佛對我很不客氣,而且相當明顯地避免有同我秘談的可能。啊,這一點,我並不覺得驚奇,我曾經一再地遇到過同樣的事,女病人往往一時感情沖動,把隱秘講給護士聽,事後感覺不自在,認為要是沒講就好了。這不過是人之常情。

  我非常小心,絕對不以任何方式暗示或提醒她以前她所講的話,我故意盡量說些顯得平淡的話。

  柯爾曼早上到城裡去,自己開一輛旅行車,帶著帆布包裝好的信件。他還有一兩件考察團同事托他辦的事,這是工人的發薪日,他得到銀行領出小額的硬幣,這一切事務必須拖很久時間,所以要到下午才能回來,我有點感覺他或許會和雪拉·瑞利一塊兒午餐。

  發薪日下午挖掘場的工作通常都不甚繁忙,因為薪水在三點半鐘就開始發放.~

  那個小男孩阿布都拉,他的工作是洗罐子。現在已在院子中間照例坐好,並且也照例用鼻音唱出那種奇怪的歌調。雷德納博士和愛莫特先生趁柯爾曼先生回來之前去做點事,賈雷先生到工地去挖掘了。

  雷德納太太回房休息,我照例幫她安頓好,然後回到我自己的房裡,因為我不覺得困,所以帶一本書去看看。當時是差一刻一點鐘,以後幾小時的時間很愉快地度過,我在看《療養院命案》——那實在是一部很刺激的小說——不過我以為作者對于療養院的管理情形並不瞭解。無論怎麼說,我從來役見過像那樣的療養院,我實在想寫信給作者糾正書中幾點謬誤。

  我把書放下,(兇手原來是那個紅頭發的女僕!)一看表,吃了一驚,原來已經差二十分鐘就三點了。

  我起來,把睡皺了的護士裝拉拉平,便來到院子裡。

  阿布都拉仍在洗刷陶罐,並且唱那個沉悶的歌調。大維·愛莫特站在他旁邊,分門別類地整理,把一些破碎的放到箱子裡等以後修補。我朝他們那邊蕩過去,雷德納恰巧這時候由屋頂走下樓梯。

  “這一個午後的時光過得不錯。”雷德納興致勃勃地說,“我把那裡清理一下——露伊思看到一定很高興,她最近抱怨那裡連走走的餘地都沒有,我要去報告她這個好消息。”

  他走過去到他太太門口敲敲門,然後便走進去。

  他再走出來的時候,我想是大約7分半鐘以後。當他出來的時候,我碰巧正往那個門口望。那簡直像一場噩夢,他走進去的時候是個精神勃勃、神情愉快的人,出來的時候活像是個酩配大醉的人——走起路來腳步瞞跚,一臉恍惚的神色。

  “護士小姐——”他用奇怪的、沙啞的聲音叫道,“護士小姐——”

  我立即看出有什麼地方不對,便跑過去。他的樣子很難看——面孔蒼白,不住地抽搐,看樣子他隨時都會崩潰。

  “我的太太——”,他說,“我的太太——啊,去啊!”

  我打他身旁沖進房裡一看,不覺打了一個寒噤。

  雷德納太太躺在床邊,縮作一團。

  我俯身看看,她已經完全沒有氣息——也許死去至少有一小時之久,死因很明顯——頭的前部受人重重的打擊過——正在太陽穴上,她想必是由床上爬起,站在床邊時讓人打倒在地。

  我盡量避免多動她。

  我四下看看,看是否有什麼東西能給我一個線索,但是屋裡一切都整整齊齊,毫無攪亂的痕跡。窗戶都關著,並且閂得好好的、沒有一點可讓兇手藏身的地方,顯然他早就來過,也已經走了。

  我走出來,隨手帶上門。

  雷德納博士現在已經完全崩潰了,大維·愛莫特和他在一起,轉過蒼白的面孔望著我,充滿急於想知道究竟的神氣。

  我用短短的幾句話告訴大維·愛莫特出了什麼事。

  我以前始終覺得,遇到困難的時候,大維·愛莫特是最可依靠的人。果然不錯,他很鎮定、很冷靜。他的藍眼睛睜得大大的,但是,他另外沒有絲毫特別的表示。

  他考慮一下,然後說,“我想我們得盡早通知警察局,比爾隨時可能回來了,雷德納我們該怎麼辦?”

  “幫我抬他回房去。”

  他點點頭。

  “我想,最好先鎖上這個房門。”他說、

  他把雷德納太太的房門鑰匙拿出來,遞給我。

  “護士小姐,我想這把鑰匙還是你收著好。那麼,現在抬他進去吧。”

  我們合力將雷德納博士抬起來,然後將他抬到他自己的房裡,放在床上。愛奠特先生去找白蘭地給他喝。他回來的時候,詹森小姐也一同來了。

  她的臉拉得長長的,很擔憂,但是她很鎮定,也很能幹。於是,我覺得把雷德納博士留在這裡由她照顧就好了。

  我匆匆來到院子裡,那輛客貨兩用的旅行車剛由拱門進來。我們看到比爾那副紅紅的快活的面孔,又聽到他跳下來時講話的熟悉聲音說:“哈羅,哈羅,哈羅!錢來了!”他又快活地接著說:“沒在公路上遇上強盜——”我想大家反而覺得非常厭惡。

  他的話突然中斷:“啊?出了什麼事嗎?你們大夥都怎麼啦?你們那副樣子仿佛貓把你們的金絲雀咬死了。”

  愛莫特先生簡短地說:“雷德納太太死了——讓人害死了。”

  “什麼?”比爾那個歡天喜地的面孔忽然很滑稽的變了樣。他目不轉睛地望著我們,眼睛瞪得大大的:“雷德納媽媽死了?你們是同我開玩笑吧?”

  “死了?”那是一聲尖銳的叫喊。我轉過頭來,看到麥加多太太在我背後,“你是說雷德納太太叫人害死了嗎?”

  “是的,”我說,“讓人害死了。”

  “不會!”她喘息著說,“啊,不會!我不相信。也許她自殺了。”

  “自殺的人不會打自己的頭,”我冷冷地說,“這是謀殺,不錯的,麥加多太太。”

  她突然在一個倒放著的包裝箱上坐下來。

  她說:“啊,這是很可怕的!很可怕的!”

  這自然是很可怕的,我們並不需要她來告訴我們。我想或許是因為她對死者懷有惡感,以及她說過的那許多怨恨的話而感到懊悔。

  過了一兩分鐘,她有些上氣不接下氣地問:“你們打算怎麼辦?”

  愛莫特先生以他慣有的鎮定態度負責主持一切。

  “比爾,你最好盡快再進城去。我不太知道遇到這種事該採取什麼正當的步驟,最好找到梅特藍上尉,他是這裡警察局的主管,我想還是先找瑞利大夫好些,他知道要怎麼辦。”

  柯爾曼先生點點頭,他那愛開玩笑的神氣嚇得連影子都沒有了。他只是露出年紀很輕、非常害怕的樣子,他一句話沒說、跳上車子,便開走了。

  愛莫特先生有些不敢確定地說:“我想我們應該各處搜索一下。”他提高嗓門叫:“愛布拉希姆!”

  “有!”“

  那個僕人跑了過來,愛莫特先生用阿拉伯語同他講話,他們很興備地談了一會,那僕人似乎在竭力否認一件事。

  最後,愛莫特先生很困惑地說:“他說今天下午這裡沒一個人,沒有任何陌生的人,我猜想那個人一定是趁他們沒看見的時候溜進來的。”

  “當然是這樣的,”麥加多太太說,“他是趁他不注意的時候溜進來的。”

  “是的。”愛莫特先生說。

  由於他的聲音含有不敢確定的意味,所以我就好奇地望著他。

  他轉過身去同那個洗罐子的孩子阿布都拉說話,他問他一句話。

  那孩子激動地詳細回答他。

  愛莫特先生的雙眉皺得更緊,顯得更加困惑。

  “我不瞭解,”他低聲地喃喃自語,“我一點兒也不瞭解。”

  但是,他沒告訴我他不瞭解什麼。

11

  我現在一定要把這件事與我有關的部分說明白。這以後的兩小時中,梅特藍上尉和他的員警人員,以及瑞利大夫來了。詳細情形,我們不去談它。我想,不外乎亂糟糟的,員警盤問每個人,都是些例行的話。

  我想,我們開始談實際的問題,大約是在五點鐘。瑞利大夫要我同他到辦公室裡去。

  他關上門,坐在雷德納博士的椅子上,做一個手勢要我在他對面坐下,然後輕快地說:“護士小姐,現在讓我們研究吧,這裡有一件很怪的事。

  我整理一下袖口,好奇地望著他。

  他取出一個記事簿。

  “這是我自己要知道的,現在告訴我,雷德納博士發現他太太死亡的確切時間是幾點?”“

  “那時候是差一刻三點鐘,幾乎是一分也不多,一分也不少。”我說。“你怎麼知道是那個時候?”“啊,我起來的時候看過我的表,那時候是差二十分三點。”

  “讓我看看你的表。”

  他把我的手腕上的表脫下來,拿到眼前看一看。

  “一分不差,好極了。好吧,原來是那麼準確。據你想,她死去有多久?”、

  “啊,大夫,實在,”我說,“我不想表示意見。”

  “不要這樣固守自己的身分說話吧,我想知道你的估計同我的是不是一致。”

  “那麼,我想她至少已經死去一小時了。”

  “很對。我在四點半的時候檢查屍首,我想她死亡的時候是在一點一刻到一點四十五分之間,我們不妨根據猜測說:是在一點半,那就差不多。”

  他停頓一下,用手指敲著桌子。

  “怪極了,這件事。”他說,“你能告訴我一點鐘時是什麼情形嗎?你說,你在休息嗎?你聽見什麼嗎?”

  “在一點半嗎?沒聽見什麼,大夫。我沒在一點半聽到什麼,也沒在其他任何時間聽見什麼。從一點半到差二十分三點,我都躺在床上,除了那阿拉伯男孩發出那一串單調面沉悶的歌聲,還有愛莫特先生偶爾對屋頂上雷德納博士喊話的聲音以外,我沒聽到什麼聲響。”

  “那個阿拉伯孩子——是的。”

  他皺著眉。

  就在那時候,門開了,雷德納博士和梅特藍上尉走進來。梅特藍上尉是個大驚小怪的、個子很小的人,有一雙很機警的藍眼睛。

  瑞利大夫起身,把雷德納博士推到他的座位上坐下。

  “老兄,坐下吧。我很高興你來了,我們需要你幫忙的,這件事有些地方非常奇怪。”

  雷德納博士低著頭。

  “我知道,”他望著我,“內人已經把實話透露給列瑟蘭護士了。護士小姐,到了這個節骨眼兒上,你就不必隱瞞什麼了,所以請你把昨天你同內人談話的經過告訴梅特藍上尉和瑞利大夫吧。”

  我把我們的談話盡可能一字不差地告訴了他們。

  梅特藍上尉偶爾會發出一聲驚歎。我說完的時候,他轉身對雷德納博士說:

  “這都是實在的嗎,雷德納,啊?”

  “列瑟蘭護士對你們說的話,句句都是實在的。”

  “這是多不尋常的經過!”瑞利大夫說,“你可以把那些信拿出來嗎?”

  “我相信那些信可以在內人的遺物中找到。”

  “她把那些信由桌上的一個公事包裡取出來了。”

  “那麼,也許還在那裡。”

  他轉過身去對梅特藍上尉說話;他那平常很溫和的面孔變得冷酷而且嚴厲。

  “現在這件事也不必秘而不宣了、梅特藍上尉。唯一必須要辦的就是這個人一定要逮到,並且受到懲處。”

  “你以為真是雷德納太太的前夫幹的了?”我問。

  “你不這樣想嗎、護士小姐?”梅特藍上尉問。

  “嗯,我以為仍有可疑之處。”我猶豫地說。

  “無論怎麼說,”雷德納博士說,“那個人是一個兇手——我想也是一個危險的瘋子。梅特藍上尉,這個人一定得我到。一定的!這應該是不難的。”

  瑞利大夫慢吞吞的說:“這也許比你想得難。是嗎?梅特藍?”

  梅特藍撚撚他的小鬍子,沒有回答。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驚得一跳。

  “抱歉,”我說,“有一件事我應該提一提。”

  我把我們看到那個伊拉克人想向窗內窺探的事說了一遍。也告訴他們兩天之前看到他在這附近逗留,想盤問拉維尼神父的事。

  “好,”梅特藍上尉說,“我們會把這件事記下來,這是員警可以依據的事,那個人與這案子也許有牽連。”

  “他也許接受敵人的錢,當間諜,”我這樣提示,“來調查什麼時候可以安全行事。”

  瑞利大夫困擾地摸摸鼻子。

  “那就難說了,”他說,“假若是有危險呢——呃?”

  我不解的目不轉睛地望著他。

  梅特藍上尉轉身對雷德納說:

  “我要你非常仔細地聽我所說的話,雷德納。這是在檢查中我們得到的最新證據,午飯是十二點開的,到差二十五分上點的時候已經吃完。飯後,你的太太由列瑟蘭護士陪著回房休息,並且護士已經把她舒舒服服的安頓好了。你自己到屋頂去。你就在那裡消磨以後兩小時的時間。對嗎?”

  “是的。”

  “在那一段時間之內,你從屋頂上下來過嗎?”

  “沒有。”

  “有什麼人上去找你嗎?”

  “有的。愛莫特常常上來,他總是來來去去在我和那個孩子之間走動,那孩子在下面洗罐子。”

  “你自己朝院子裡望過嗎?”

  “有一兩次——通常是有事叫愛莫特的時候。”

  “每一次那孩子都坐在院子中央洗罐子嗎?”

  “對了。”

  “愛莫特同你在一起,不在院裡的時候,最長有多久?”

  雷德納博士考慮一下。

  “這就難說了——也許是十分鐘吧,我個人的想法大概是兩三分鐘。但是,根據我的經驗,當我專心工作,很感興趣的時候,我是不大會有準確的時間感。”

  梅特藍上尉對瑞利大夫望望,後者點點頭。於是,他就說:“我們最好著手先把這個說清楚。”

  梅特藍上尉掏出一個記事冊,打開來看。

  “雷德納,請注意。我現在准備把今天下午一時至二時之間,你們考察團裡每個人究竟做些什麼念給你聽。”

  “但是,實在——”

  “等等,一分鐘以後,你就可以知道我的用意何在了。我們先談談麥加多夫婦:麥加多先生說他在研究室工作;麥加多太太說她在她的臥房洗頭。詹森小姐說她在起居室忙著將古亞述人的圓筒形石印都印在粘土片上,瑞特先生說他在攝影窒沖底片,拉維尼神父說他正在臥室工作。至於考察團其餘的兩個人賈雷和柯爾曼,前者在挖掘場,後者在城裡,考察團員的情形已經說了不少。現在看看僕役們在做些什麼,廚子——就是你們那個印度人——正在拱門外面坐著,一面拔雞毛,一面同那個守衛聊天兒。愛布拉希姆和曼塞——那兩個家僕——大約一點十五分的時候也來和他一塊兒聊。他們倆又說又笑地在那裡停留到兩點三十分一到了那個時候,你的太太己經死了。”

  雷德納博士傾身向前說:“我不明白——你的話令人莫名其妙,你在暗示什麼?”

  “你太大的房間,除了開向院子的那個門以外,還有什麼辦法進去?”

  “沒有。那裡有兩個窗子,但是都裝有鐵柵,而且,我想都是關著的。”

  他露出疑問的神氣望望我。

  “窗子都關著,而且在裡面閂著。”我立刻說。

  “無論如何,”梅特藍上尉說,“即使是開著的,沒有人能由那裡進去然後再出來。我和我的同事都相信,所有其他朝田野方面的窗子都是一樣的,都有鐵條,而且毫無損壞。一個陌生人要想走進你太大的臥房,一定得由拱門走進院子。但是,守衛、廚子和家僕都異口同聲地對我說,確實沒有人那麼做。”

  雷德納博士跳起來。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鎮靜些,老兄,”瑞利大夫鎮定地說,“我知道這是一個大打擊,但是,你必須面對打擊,那兇手沒有從外面進來。所以,他必定是由裡面來的。看情形,雷德納太太想必是讓你這考察團裡的人謀殺的。”

12

  “不會!不會!”

  雷德納博士跳起身來,激動地來回踱著。

  “瑞利,你所說都是不可能的。絕對不可能,是我們當中的一個人嗎?哎呀!我們考察團裡每個人都深深愛著露伊思。”

  瑞利大夫的嘴角下垂,有一點點奇怪的表示。在這樣的情況之下,他很難說什麼話。但是,假若一個人的沉默會是意味深長的,那麼,他在這片刻間的沉默,便是那樣了。

  “這完全是不可能的。”雷德納博士反復地說,“他們都很愛她,露伊思是那麼可愛,人人都覺得出。”

  瑞利大夫輕咳一聲。

  “請原諒,雷德納,可是那畢竟只是你的想法。假者你們團裡有一個人不喜歡你太太,他自然不會對你大肆宣揚這件事的。”

  雷德納博士露出很痛苦的樣子。

  “確實,確實如此。但是,瑞利,我仍然以為你說錯了,我相信每個人都喜歡露伊思。”他沉默片刻,然後突然說:“你這個想法差勁兒極了,坦白地說——這是難以相信的。”

  “你不能離開——哦——事實。”梅特藍上尉說。

  “事實?事實?那是一個印度廚師和兩個阿拉伯僕人的謊話。瑞利,對這些傢伙,你像我一樣瞭解。你也一樣,梅特藍。對他們來說,實話實說是毫無意義的,他們都說你要他們說的話,那只是禮貌的問題。”

  “就這個情形說,”瑞利大夫冷冷地說,“他們所說的,是我們不要他們說的話。你們這裡的人有什麼習慣,我相當明白。就在大門以外,有一個社交俱樂部一類的地方。每逢我在下午到這裡的時候,我總會發現你們這裡的人十之八九都在那兒,那是他們自然會常去的地方。”

  “我仍然以為你猜想得太過分。這個人——這個惡魔——為什麼不能早一點進來,藏在什麼地方呢?”

  “我同意,這實際上並非不可能,”瑞利大夫冷冷地說,“現在讓我們假定:一個生人確實趁人不能看見的時候進來了。那麼,他就不得不藏起來(他必定不會藏在雷德納太太房裡,因為那裡沒有東西可以掩蔽),一直等到適當的機會,冒著可能讓人看見的危險,走進她的房間,再走出來——而且,在大部分時間內,愛莫特與那個孩子都在院子裡。”

  “那個孩子,我把那個孩子忘掉了,”雷德納博士說,“那是個機靈的孩子。但是,梅特藍,那個孩子一定會看見那個兇手到我太太房裡呀。”

  “我們已經把這一點說明白。除掉一件事情以外,那孩子整個下午都在洗罐子。在一點半左右——愛莫特不能說出一個更接近的時刻——他到屋頂上同你在一起十分鐘——我說得對,是不是?”

  “是的,要是叫我說,除了大約是在那個時候,我就不能說出一個確切的時間。”、

  “很好。那麼,在那十分鐘之間,那孩子抓到機會偷偷懶便蕩出去,到大門外面和其他幾個人聊天兒。等愛莫特下來的時候,他發現那孩子不在,便很生氣的叫他回來,問他離開他的工作是什麼意思。照我看來,你的太太就是在那十分鐘遇害的。”

  雷德納博士哼了一聲坐了下來,以手掩面。

  瑞利大夫接下來說,他的聲音沉著而且實際。

  “時間和我的證據剛剛吻合,”他說,“我檢驗屍體的時候,她已經死去大約三小時。唯一的疑問是——是誰幹的?”

  接著是一陣沉默。雷德納博士的背筆直地坐在他的椅子上,一雙手掩住前額。

  “瑞利,我承認你的推論很有說服力,”他鎮定下來說,“這件事仿佛是一般人稱為‘裡面人幹的事’,但是,我覺得這樣推斷,總有一個地方是錯誤的。這種推斷似乎很有道理,但是其中有很多疑問。首先,你的猜想是一種令人驚異的偶合。”

  “奇怪,你會用‘偶合’這兩個字。”瑞利大夫說。

  雷德納博士沒注意他的話,繼續說下去:“我的太太接到恐嚇信,她有足夠的理由對於某一個人非常畏懼。後來——她遇害了,而你卻要我相信,她不是那個人害死的,而是另外一個迥然不同的人!我認為那樣說是可笑的。”

  “似乎是這樣——是的。”瑞利大夫思索著說。

  瑞利大夫望望梅特藍上尉:“偶合,啊?梅特藍你覺得如何?你贊成這種想法嗎?我們就讓他這樣想嗎?”

  梅特藍上尉點點頭。

  “說下去,”他簡單地說。

  “你聽說一個叫赫丘勒·白羅的人嗎?雷德納?”

  “是的,我想我聽到過這個名字。”他毫無表情地說,“有一次我聽一位凡·奧丁先生推崇他,他是一個私家偵探,是不是?”

  “就是這個人。”

  “但是,他住在倫敦,怎麼能幫助我們呢?”

  “他住在倫敦,不錯。”瑞利大夫說,“可是,巧合就在這裡。他現在不在倫敦,而是在敘利亞。事實上,他明天要經過哈沙尼到巴格達去。”

  “誰告訴你的?”

  “是法國領事商伯拉,他昨晚同我們一起吃飯時談到他,他好像正在敘利亞清查一件軍事方面的舞弊案子。他預計明天經過這裡去巴格達,然後再經過敘利亞回倫敦,這不是偶合嗎?”

  雷德納博士猶豫片刻,然後露出抱歉的神氣瞧瞧梅特藍上尉。

  “你覺得怎麼樣?梅特藍上尉?”

  “歡迎合作。”梅特藍上尉立刻說,“我的弟兄們對于搜索四鄉,調查阿拉伯人血族方面的不和案件,都是好偵探。但是,雷德納,坦白地說,調查你太太這個案子就不是我們的本行。這案件非常可疑,我倒非常原意讓這個人來看看。”

  “你的意思是要我去請這個叫白羅的人來幫助我們嗎?”雷德納博士說,“假若他不答應呢?”

  “他不會不答應的。”瑞利大夫說。

  “你怎麼知道?“

  “因為我自己是內行。假若有一個複雜的病例,譬如說,腦脊髓膜炎:有人請我參加會診,我就不能拒絕。這不是一個普通的犯罪行為呀,雷德納。”

  “是的。”雷德納博士說,他的嘴唇很痛苦地抽搐著。

  “那麼,瑞利,你代表我去和這個赫丘勒·白羅接洽,好嗎?”

  “好的。”

  雷德納博士表示很感謝他的樣子。

  “即使現在,”他慢慢地說,“我也不能相信露伊思真的死了。”

  我再也忍不住了。

  “啊,雷德納博士!”我突然說,“我——我實在難以表達我對這件事多麼難受,我太不盡職了,我的責任是照顧雷德納太太,使她不要受到傷害。”

  雷德納博士嚴肅地搖搖頭。

  “不,不,護士小姐。你不必自己責備自己,”他慢慢地說,“應該責備的是我——願主寬恕我!我以前不相信——我一直不相信——我片刻都不會想到會有真正的危險。”他站起來、面孔不住抽搐。“是我讓她走向死路的,是我讓她走向死路的——始終不相信——”

  他瞞跚地走出房門。

  瑞利大夫瞧瞧我。

  “我也覺得有過失,”他說,“我以為她是故意逗逗他,看他怕不怕。”

  “我也沒把那件事看得實在多嚴重。”我也承認。

  “我們三個人都錯了,”瑞利大夫嚴肅地說。

  “似乎就是如此。”梅特藍上尉說。

13

  我想我永遠不會忘記初次見到赫丘勒·白羅時的感覺;當然,到後來,他那個樣子我已經看慣了。但是,一開始的時候,我感到驚愕,我想別人都會有同樣的感覺。

  我不知道這以前我的想像中他是個什麼樣子——也許是一個有點像福爾摩斯的人物——瘦高個子,面帶絕頂聰明的樣子。當然啦,我知道他是外國人,但是,我沒料到他的外國味那麼重,你一定明白,明白我的意思。

  當你看到他的時候,你只是想哈哈大笑。他是一個戲臺上,或者漫畫上的人物。首先,他並不是一個身高五尺五寸多的人——而是一個可笑的、又矮又胖的人,年紀很大了,嘴唇上留著很大的八字鬍,腦袋像個蛋殼。他的樣子活像出滑稽戲裡的理發師上

  這就是調查誰害死雷德納太太的人!

  我想我對他的厭惡多少已經表現在臉上,因為,他的眼睛忽然露出一種奇怪的閃光,幾乎馬上就對我說:“你不贊成我吧,ma soeur (我的護士長)?要知道,布丁唯有在吃的時候才能證明是好吃的。”

  我想,他要說的是:布丁的美味要吃了才知道。

  啊,那是一個很有道理的諺語。但是,我自己不敢說對它有多大信心!

  星期日午飯過後不久,瑞利大夫就用他的車載他出城,到我們這裡來,他的第一個步驟就是要求我們都聚集在一起。

  我們都集合在餐廳,圍桌而坐。白羅先生坐在頭位,雷德納博士坐在他的一邊,瑞利大夫坐在他的另一邊。

  待我們都聚齊了時,雷德納博士清了清嗓門兒,用他那溫和、猶豫的腔調說話。

  “我想諸位都久仰赫丘勒·白羅先生的大名,他今天由哈沙尼經過。現在承蒙他的好意,答應中途在這裡停下來,幫助我們調查。伊拉克警察局各位及梅特藍上尉,我相信已經很盡力了——但是——這個案子裡有一些情況——”他猶豫地停了一下,瞧瞧瑞利大夫,有求助之意,“——似乎——有些困難。”

  “大家不完全是規規矩矩,‘掉到海裡了’——對嗎?”(譯者按:白羅是比利時人,操法語,英語也很流利;但是有時故意說得很生硬。所謂‘掉到海裡’是英文的overboard,顯然是aboveboard(公開,或光明磊落)的誤用。原來英文的board可作“桌面’解,也可作“船面”解。)坐在桌首那個矮個子說。怎麼,他連英語都說不好!

  “啊,我們一定要抓住他!”麥加多太太叫道,“要是讓他跑掉,我們可受不了!”

  我注意到那矮個子的外國人盯著她,打量打量。

  “他?他是誰呀?太太?”他問。

  “怎麼,當然是兇手呀!”

  “啊,兇手。”赫丘勒·白羅說。

  他說話的神氣仿佛是兇手根本無關宏旨!

  我們都目不轉睛地望著他,他對著我們,望望這個,又望望那個。

  “我想,”他說,“你們當中,可能沒一位與凶殺案有過接觸吧?”

  大家都低聲的一致承認。

  赫丘勒·白羅面露笑容。

  “所以,很明顯的,你們對於這種情勢,一點基本知識都沒有。這樣的案子有令人難堪之處!是的,有很多令人難堪的事。譬如說,有嫌疑。”

  “嫌疑?”

  現在說話的是詹森小姐,白羅先生思索著瞧瞧她。我有一個感覺:他露出贊許的態度注視她。他仿沸在想:“這是一個通情達理,很有頭腦的人!”

  “是的,小姐,”他說,“嫌疑!讓我們說得露骨些吧,你們這房裡的人都有嫌疑:廚師、僕人、廚房的幫手、洗罐的孩子——對了,還有古物考察團的全體同仁。”

  麥加多太太跳起身來,她的臉氣得不住抽搐。

  “你怎麼敢?你怎麼敢說這樣的話?這實在是可惡——讓人受不了!雷德納博士——你不能坐在那兒——讓這個人——讓這個人——”

  雷德納博士疲憊不堪地說:“瑪麗,請你鎮靜些。”

  麥加多先生也站起來,他的手發抖,眼睛充血。

  “我同意,這實在是惡意中傷——一種侮辱!”

  “不,不,”白羅先生說,“我不是侮辱你們,我只是請求你們都要面對現實,在一個有凶殺案的房子裡,住在裡面的人,每人都有一些嫌疑。我問你們:有什麼證據可以說兇手是由外面進來的?”

  麥加多太太叫道:“他當然是從外面進來!這樣才合情理!啊——”她停了一下,然後說得更慢些,“任何別的推測都是難以讓人相信的。”

  “毫無疑問,你說得對,太太,”白羅深深一鞠躬說,“我只是向你們說明,這件事應該由何處著手調查。首先,我讓自己相信這房裡的人,每一個人都是清白的。然後,我就向別處尋找兇手。”

  “是否這樣做已經有些晚了?”拉維尼神父文雅地說。

  “烏龜還追得上兔子呢,mon pere(神父)。”

  拉維尼神父聳聳肩。

  “我們悉聽尊命,”他無可奈何地說,“希望你盡快能夠相信我們在這可怕的事件上都沒罪。”

  “我會盡量快些,把情勢說明給你們聽是我的責任。這樣,我也許會問得冒昧些,你們就不會起反感。神父,也許擔任聖職的人要樹立一個榜樣吧?”

  “你高興問我什麼就問什麼吧。”拉維尼神父嚴肅地說。

  “這是你第一次到這裡參加考古工作吧?”

  “是的。”“

  “那麼,你到此地——是什麼時候?”

  “三星期以前,幾乎一天也不差,那就是二月二十七日。”

  “從什麼地方來?”

  “迦太基布朗克神父修道團,”

  “謝謝你,神父,你在到此以前認識雷德納太太嗎?”

  “不認識,我在此地和她認識之前從來沒見過她。”

  “你可以告訴我悲劇發生時你正在做什麼嗎?”

  “我在自己房裡翻譯一個石碑上的楔形文字。”

  我注意到白羅的時邊有一張這個房子的粗略的平面圖。

  “那就是西南角上,相當于對面雷德納太太臥房的那一間嗎?”

  “是的。”

  “你在什麼時候回到房裡?”

  “午飯之後馬上就回去,那是大約差二十分鐘不到一點。”

  “你在房裡待到什麼時候?”

  ”剛在三點之前,我聽到那個旅行車回來了——後來又聽到又開走了。我不知道是什麼緣故,便走出來瞧瞧。”

  “你在你房裡的時候出來過嗎?”

  “沒有,沒出來一次。”

  “你沒有聽到或是看到與那件悲慘事件有關的事嗎?”

  “沒有。”

  “你的房間沒有面對庭院的窗子嗎?”

  “沒有,兩個窗戶都對著田野。”

  “你可以聽見院裡發生些什麼事嗎?”

  “不很多,我聽見愛莫特先生經過我的房間外面到屋頂上去,他上去過一兩次。”

  “你記得是在什麼時候嗎?”

  “不記得,恐怕記不得,你知道,我正全神貫注在我的工作上。”

  停頓一下,然後,白羅說:“你能說出,或提示任何事情可以幫助我們瞭解案情嗎?”

  拉維尼神父微露不安之色,他迅速地、帶點疑問神氣,瞧瞧雷德納博士。

  “這是一個有些難答覆的問題。”他嚴肅地說,“你要是問我,我就得坦白地說,我以為雷德納太太明明很怕一個人,或者是一件事。毫無疑問的,她對於陌生人都感到神經緊張。她這種神經過敏的現象,我想是有理由的——但是,什麼理由,我毫不知情,她不信任我。”

  白羅清了清嗓門兒,查看一下手中的筆記。

  “聽說兩夜之前,這裡有小偷,引起一場驚嚇。”

  拉維尼神父說,是的,然後,又將他看到古物室裡有燈光。以及以後搜查毫無結果的事再說一遍。

  “你相信,是不是,在那個時候,有人未經許可來到這房子一帶嗎?”

  “我不知道該怎麼想,”拉維尼神父坦白地說,“這裡的東西沒丟一件,也沒有弄亂。也許是這裡的一個僕人——”

  “或者是考察團的一位同仁?”

  “或者是考察團的一位同仁。但是,要是那樣的話,那個人也沒有理由不承認那件事呀。”

  “但是,一個由外面來的陌生人進來,也是同樣可能的呀?”

  “我想是吧。”

  “假定有一個陌生人到過這房子了帶,在第二天白天,一直到第三天下午,他能夠安全地藏匿起來嗎?”

  他一半是問拉維尼神父,一半是問雷德納博士,他們兩人把他問的話仔細考慮一下。

  “我想這幾乎是不可能的。”雷德納博士終于勉強這樣說,“我想不出他可能藏在什麼地方。你想可能嗎,拉維尼神父?”

  “不,不,我想不可能。”

  他們兩人似乎勉強把那種想法擱在一旁。

  白羅轉過身來對詹森小姐說:

  “那麼,你呢?小姐?你以為這個假設可能嗎?”

  詹森小姐思索片刻,搖搖頭。

  “不可能,”她說,“我以為不可能,一個人能藏在什麼地方呢?臥房都有人用,而且,無論如何,裡面的傢俱很少。在第二天,暗室、起居室、繪圖室和研究室統統有人用,這些房間也都有人用。沒有櫥子,或者角落可以隱藏。也許,假若僕人串通起來——”

  “那是可以的,但是未必。”白羅說。

  他再轉過來對拉維尼神父說:

  “還有另外一點。幾天前,這裡的列瑟蘭護士注意到你在外面同一個人談話。在那以前,她曾經看到同一個人想由外面窺探一個窗戶裡的情形,看起來仿佛那個人是故意在這地方附近閒蕩的。”

  “這當然是可能的。”拉維尼神父思索著說。

  “你先同那個人說話,或者是他先同你說話?”

  拉維尼神父思索片刻。

  “我想——對了,我可以確定,他先同我說話。”

  “他說什麼?”

  拉維尼神父竭力回想一下。

  “他說的話,我想,大意是:這就是美國古物考察團的房子嗎?然後又說一些美國人雇用很多工人挖掘的話。我實在聽不大懂他的話,但是,我努力同他交談,為的是要增進我運用阿拉伯文的能力。我以為,也許,因為他是城裡人,他會比那些挖掘工人更能聽得懂我的話。”、

  “你們談到別的事嗎?”

  “就我記得的來說,我說哈沙尼是一個大城——但是,後來我們都認為巴格達更大——我想,他還問我是美國大主教徒,或是阿美利亞天主教徒——像那一類的話。”

  白羅點點頭。

  “你能形容形容他的樣子嗎?”

  拉維尼神父又皺著眉思忖著。

  “榴是一個相當矮的人,”他最後說,“體格很結實,很明顯地有斜視眼,面孔白皙,”

  白羅先生轉面對著我。

  “你要是形容這個人的樣子,他的話和你要形容的方式一致嗎?”

  “不完全一致,”我猶豫地說,“要是我來形容,我就會說,他不矮,卻很高,皮膚深褐。我記得他似乎身材細長,而且我注意到他有斜視眼。”

  白羅先生失望地聳聳肩。

  “總是這樣!你們要是員警,就會很熟悉這種情形。兩個人對同一個人的形容方式——永遠是不一致的,每一個細節都互相矛盾。”

  “對於他的斜視眼,我簡直可以確定,”拉維尼神父叫道,“關於其他各點,護士小姐說的也許是對的。順便提一提,我說他的皮膚白,意思只是說就阿拉伯人而言,算是白的,我想護士小姐就會稱為褐色。”

  “很褐,”我固執地說,“一種髒兮兮的深黃色。”

  我看見瑞利大夫咬著嘴唇,笑了笑。白羅兩手向上一攤。

  “這個陌生人,”他說,“這個蕩來蕩去的陌生人,他也許是很重要的,也許不重要,無論如何,我們得找到他,現在我們繼續問下去。”

  他猶豫片刻,對桌子四周轉向他的面孔端詳一下,然後,他迅速地點點頭,把瑞特先生挑出來。

  “啊,我的朋友,”他說,“我們聽聽你來說說那天下午的情形吧。”

  瑞特那個胖胖面孔變成深紅色。

  “我?”

  “對了,你。首先,請問尊姓大名,多大年紀?”

  “卡爾·瑞特,二十八歲。”

  “美國人——是嗎?”

  “是的,我是芝加哥人。”

  “這是你第一次參加挖掘期的工作嗎?”

  “是的,我負責攝影工作。”

  “啊,是的。那麼,昨天下午,你做什麼事?”

  “唔——我大部分的時間都在暗室。”

  “大部分時間——啊?”

  “是的。我先沖洗一些底片。後來我在把一些東西安置好拍照。”

  “在外面嗎?”

  “啊,不是的,在攝影室。”

  “暗室有門通往外面的攝影室嗎?”

  “是的。”

  “那麼,你沒有走出攝影室過?”

  “沒有。”

  “你注意到院子裡發生的事嗎?”

  那年輕人搖搖頭,

  “我沒注意什麼事。”他加以說明,“我很忙。我聽到車子回來的聲音。等我一能離開我的工作,便出來看看有沒有郵件。就在那個時候,我聽到——”

  “那麼,你在攝影室開始工作——什麼時候?”

  “差十分鐘不到一點。”

  “你參加考察團工作以前認識雷德納太太嗎?”

  那年輕人搖搖頭。

  “不認識,先生,我到這裡以前沒見過她。”

  “你能想到任何事情——任何偶然發生的事情——不管多麼小——可以幫助我們瞭解案情嗎?”

  卡爾·瑞特搖搖頭。

  他毫無辦法地說:“我想我根本一點都不知道,先生。”

  “愛莫特先生?”

  大維·愛莫特用他那愉快的、柔軟的美國腔調,很明白、很簡要的說:“我在差一刻一點到差一刻三點之間都在整理陶器——督導那個叫阿布都拉的孩子,加以分類,偶爾到屋頂去幫助雷德納博士。”

  “你到屋頂幾次?”

  “我想是四次。”

  “都有多久?”

  “通常都是兩分鐘——不會更多。但是有一次,當我工作半個多小時之後;我在屋頂停留十分鐘之久——我們討論該保存什麼、該扔掉什麼。”

  “我聽說你下來的時候發現那個孩子離開他的工作崗位,是不是?”

  “是的,我很生氣地叫他回來,後來他就由拱門外面回來了,他剛才出去同其他幾個人聊天兒。”

  “那是他唯一離開工作崗位的時候嗎?”

  “不過,有一兩次我派他把陶器送上去。”

  白羅嚴肅地說:“愛莫特先生,我簡直不必要問你,在那段時間內,你是否看見什麼人走進或走出雷德納太太的房間吧?”

  愛莫特先生立刻回答:“什麼人都沒看見。甚至於在我工作的兩小時中,沒一個人由房裡走到院子來。”

  “據你所想,當你和那個孩子不在院中,院中空無一人的時候,是一點半嗎?”

  “離那時間不可能差多遠。當然,我不能確切地說。”

  白羅轉身對著瑞利大夫說:

  “大夫,那和你估計的死亡時間是一致的。”

  “是的。”瑞利大夫說。

  白羅摸摸他那花白的大鬍子。

  “我想我們可以認為,”他神色凝重地說,“雷德納太太就是在那十分鐘之內遇害的。”

14

  停頓了一會兒——在這段時候,室內掀起一陣恐怖的高潮。

  我想就是在那一剎那,我才第一次想到瑞利大夫的看法是正確的。

  俄感覺到那個兇手就在這個房間。同我們坐在一起——聽別人講話。是我們當中的一個。也許麥加多太太也有此感覺。因為,她突然發出短而尖銳的叫喊。

  “我忍不住了,”她啜泣著,“我——這太可怕了。”

  “勇敢些,瑪麗。”她的丈夫說。

  他抱歉地望望我們。

  “她非常敏感。她把事情太放在心上了。”

  “我一一我是這麼喜歡露伊思。”麥加多太太啜泣著說。

  我不知道我心裡感覺到的是否表現在臉上。但是我突然發現到白羅先生正在望著我;我的唇邊微露笑意。

  我冷冷地瞧瞧他,於是,他馬上繼續問話。

  “告訴我,太太,”他說,“告訴我你是如何消磨昨天下午的時間呀?”

  “我在洗頭,”麥加多太太啜泣著說,“我當時完全不知道發生那樣的事,現在想起來似乎很可怕。我平時很快活、很忙。”

  “你是在你房裡嗎?”

  “是的。”

  “你沒有離開過?”

  “沒有。等到我聽見汽車聲才走出來。後來才聽到發生了什麼事。啊,多可怕!”

  “你覺得奇怪嗎?”

  麥加多太太不哭了。她充滿反感地張大眼睛。

  “你這是什麼意思,白羅先生?你是說——”

  “你問我是什麼意思嗎?太太?你剛才對我們說你是很喜歡雷德納太太的。那麼,也許,她把她的心事對你說了。”

  “啊,我明白,沒有,沒有。親愛的露伊思從未對我講什麼——我是說,沒有對我明確他說過什麼事。當然,我可以看得出妙很害怕、很神經過敏。還有那些奇怪的事——在窗玻璃上敲的手,等等。”

  “空想,我記得你這樣說。”我說——再也不能緘默了。~我很高興看到她在剎那之間顯得倉皇失措。

  我又覺得出白羅先生感到有趣的樣字朝我這個方向瞧瞧。

  他簡單明瞭的總結起來說:

  “總而言之,太太,你正在洗頭一一你什麼也沒聽到,什麼也沒看到。你能想到有什麼事情可以幫助我們瞭解嗎?”

  麥加多太太並未思索就說:

  “沒有,實在沒有。這是一件最不可思議的事!但是,我可以說,沒疑問的——毫無疑問的,那兇手是由外面進來。怎麼。這樣想才合理嘛。”

  白羅轉身對著她的丈夫。

  “那麼,你呢?先生?你有什麼事情可以告訴我們嗎?,

  麥加多先生吃了一驚,有些不安。他毫無目的地撚撚鬍子。

  “想必是的,想必是的。”他說,“可是,誰會想傷害她呢?她是那麼溫柔——那麼厚道——”他搖搖頭,“誰要是害死她,必定是一個惡魔——對了,惡魔!”

  “那你自己呢?先生?你那天下午做什麼呢?”

  “我?”他茫然地注視著他。

  “你在研究室呀,約瑟?”他的太太提醒他。

  “啊,是的、我是在那裡,我是在那裡。做我經常做的工作。”

  “你是什麼時候到那裡去的””

  他又瞧著麥加多太太,露出沒法子確定和問她的樣子。

  “一點欠十分,約瑟。”

  “啊,是的,一點欠十分。”

  “你到院子裡去過嗎?”

  “沒有——我想沒有,”他考慮一下,“沒有,我記得確實沒有。”

  “你什麼時候聽到發生悲劇了?”

  “內人出來告訴我的。那很可怕~一令人震驚。我幾乎才相信會是真的。就是現在,我也不相信那會是真的。”突然之間,他開始發抖,“那真可怕——可怕!”

  麥加多太太馬上走到他那一邊。

  “是的,是的,約瑟,我們都感覺那樣。但是,我們不能喪失勇氣。這樣就會使可憐的雷德納博士更難辦了。”

  我看見雷德納博士的臉上起了一陣痙攣。我想在這樣感情的氣氛中他是很不容易忍受的。他對白羅略微望了一下,仿佛是求援。白羅立刻有了反應。

  “詹森小姐?”他說。

  “恐怕我能告訴你的很少。”詹森小姐說。大家在聽了麥加多太太那樣尖銳的聲音之後,覺得她這樣有教養的聲音令人聽了很舒服。她接著說:“我正在起居室工作——把圓筒印印在粘土片上。”

  “那麼你沒看見,也沒注意到什麼嗎?”

  “是的。”

  白羅很快地瞧瞧她。他的耳朵聽到——像我一樣——她的聲音當中有一種隱隱約約、不敢肯定的調子。

  “你覺得很確定嗎?小姐?你模模糊糊地想到什麼嗎?”

  “沒有——真的沒有。”

  “你看到什麼……我們不妨說……無意中由側面看到些什麼,連你自己也不知道你看見了?”

  詹森小姐發出短短的,著急的笑聲。

  “你逼問得太緊了,白羅先生。你恐怕是在鼓勵我告訴你一些我也許在想像的事。”

  “那麼,事實上確有一些——不妨說是你想像的事了?”

  詹森小姐說得很慢,以超然的態度,字斟句酌的:“我在想像中——在那天下午的時候聽到一聲微弱的叫喊。我的意思是說,我是聽到一聲叫喊。起居室的窗戶都是敞開的。我們呼以聽得見大麥田裡做活的人發出的各種聲響。但是,你要知道,因為——我聽到的是雷德納太太的聲音(我的腦筋有這種想法),這就使我非常難過。因為,當時我如果跳起來跑到她房裡——啊,誰曉得了——我也許還來得及——”

  瑞利大夫插進一段可信的話。

  “現在你的腦筋裡不要有那樣的想法。”他說,“我可以確切他說,雷德納太太(雷德納,請原諒我)幾乎是在那個人一進去時就讓他擊斃了。就是那一下把她擊斃的。沒有擊第二下。否則,她就會有時間呼救,發出叫喊。”

  “我仍然覺得我或許會捉到兇手。”詹森小姐說。

  “那是什麼時候,小姐?”白羅問,“一點半左右嗎?”

  “想必是那個時候——對了。”她思索片刻說。

  “那就會吻合了。”白羅思索著說,“別的你都沒聽到——譬如說開門或關門聲?”

  詹森小姐搖搖頭。

  “沒有,我不記得聽到那樣的聲音。”

  “我想,你在桌子前面坐著。你是朝那一邊坐著?院子?古物室?廊子?或者是田野?”

  “我是朝著院子坐的。”

  “由坐的地方可以看見那個叫阿布都拉的孩子洗罐子嗎?”

  “啊,看得見。但是,當然是我要抬起頭來向外看,就可以看見,但是,我正在專心工作,全神貫注地工作。”

  “不過,如果有人從院子裡面的視窗經過,你就會注意得到。”

  “啊,是的。這一點我幾乎可以肯定。”

  “沒有人經過嗎?”

  “沒有。”

  “但是,如果有人——比方說——由院子中間走過,你會注意到嗎?”

  “我想——也許不會——除非,像我方才所說,除非我偶然抬頭往窗外看。”

  “你沒看見阿布都拉離開他的工作,出去和另外幾個僕人聊天嗎?”

  “沒有。”

  “十分鐘,”白羅沉思地說,“那要命的十分鐘。”

  接著是片刻的沉默。

  詹森小姐突然抬起頭來說:“要知道,白羅先生,我想我已經無意中害得你往錯誤的方向想了。如今我再回想一遍,我想我不可能由我的地方聽到雷德納太太房裡傳出的叫喊。我的房間與她的房間中間隔了一個古物室——而且,聽說她的窗戶後來發現都是關著的。”

  “無論如何,不要苦惱自己,小姐。”白羅親切地說,“那實在並不是很重要的。”

  “是的,當然不很重要。我瞭解這一點。但是,你要知道,這對於我是重要的,因為我覺得我也許會做點什麼事。”

  “不要自尋苦惱了,親愛的安娜。”雷德納博士憐惜地說,“你必須切實些。你聽到的也許是一個阿拉伯人由麥田裡遠遠的向另一個人喊話。”

  詹森小姐感覺到他的聲音裡含有雅意殷殷的調子,臉有點紅。我甚至看到她眼睛裡冒出眼淚。她的臉轉過去,比方才更嚴格地說:

  “也許是的。在一個悲劇發生之後,通常都會如此——都開始想像一些根本沒有的事。”

  白羅再查查他的記事簿。

  “我想,你大概沒有更多的事要告訴我吧,賈雷先生?”

  瑞洽德·賈雷慢慢地說,說得呆板而機械。

  “我恐怕不能添上任何可以幫助你的資料。我當時在挖掘工地挖掘。那消息還是別人在那裡告訴我的。”

  “那麼,你不知道,或者不能想到在命案發生之前有什麼事發生,可以幫助我們瞭解嗎?“

  “什麼也沒有。”

  “柯爾曼先生呢?”

  “整個這件事發生的時候,我都不在。”柯爾曼先生在聲音裡帶著——是一種惋惜的調子吧。“昨天上午我進城去領錢准備發放工資。我回來的時候,愛莫特告訴我出了什麼事,後來我又開旅行車去找員警和瑞利大夫。”

  “以前呢?”

  “啊,先生,那個情形有點兒令人緊張。但是你已經知道了。曾經有古物室那場虛驚——在那以前,還有一兩次,窗玻璃上有手在敲呀,有人臉貼著向裡瞧呀——這些你都記得了,先生。”他露出徵求同意的神氣對著雷德納博士說。後者點點頭,表示贊同。“我想,你是知道的,你會發現是有個傢伙確實是由外面進來的。想必是個狡猾的乞丐。”

  白羅默默地打量他一兩分鐘。

  “你是英國人吧,柯爾曼先生?”最後,他問。

  “對了,先生。百分之百的大不列顛人。你看看商標。貨真價實。”

  這是你第一次參加考古工作嗎?”

  “你說的很對。”

  “那麼,你是非常愛好考古了?”

  柯爾曼先生聽到人家這樣形容他,便感到相當窘。他的臉有點紅,像一個犯過失的小學生似的,偷偷瞧瞧雷德納博士。

  “當然——這是很有趣的,”他結結巴巴地說,“我是說——我並不完全是一個有頭腦的人——”

  他的話就這樣不了了之地中斷了。白羅並未堅持要他再說下去。

  他若有所思地,用鉛筆頭在桌子上輕輕地敲著,然後又將擺在面前的一個墨水瓶擺擺正。

  “看情形似乎,”他說,“我們目前可以得到的資料大概就是這麼多了。你們如果有人想起一時忘記了的事,不要猶豫,馬上來告訴我。現在,我想,我最好單獨同雷德納博士和瑞利大夫談談。”

  這是一個散會的暗示。我們都站起來,魚貫而出。不過,我走出一半路的時候,聽後面有叫我的聲音。

  “也許,”白羅先生說,“列瑟蘭護士小姐還是留下來。我想她的協助對我們是很有價值的。”

  我回來,再坐到我的座位上。

15

  瑞利大夫已經站起身。等每個人都走出去以後,他小心地關上門。然後,他露出要徵求同意的樣子瞧瞧白羅,便過去把朝院子的窗戶關好。然後,他也在桌子前面的座位上再坐下。

  “好!”白羅說,“我們現在沒人干擾,可以任意談話了。我們已經聽到考察團同仁要告訴我們的話——不過,對了,護士長,你想到些什麼?”

  我的臉變得有點紅。這個奇怪的小老頭眼光敏銳,這是不容否認的。他已經看出方才我突然想起的事——我想我的臉上把我心中所想的事表現得太明白了。

  “啊,沒什麼——”我說,有些猶豫。

  “說吧,護士小姐,”瑞利大夫說,“別叫這位專家等了。”

  “那實在是沒什麼。”我急忙說,“可以說,我的心中突然掠過一個念頭。我想,也許即使有人真的知道,或者懷疑什麼事情,也不容易在別人的面前——或者,甚至於,也許在雷德納博士面前——說出來。”

  白羅先生點點頭,竭力表示同意。這倒頗使我感到驚奇。

  “一點兒也不錯,一點兒也不錯。你說的話很公平。但是,我要說明一下。我們方才那個小小的聚會,並沒有白費。在英伺,在馬賽開始以前,你們都會有馬隊遊行,是不是?那些賽馬由大看臺前面走過的時候,你們有機會看看,並且評判一下。那就是我那個小聚會的目的。用一個賽馬術語說,我要看看那些馬有資格參加比賽。

  雷德納博士猛烈地叫出來:“我絕對不相信我們同仁當中有誰會與這個凶殺案有牽連!”

  然後,他轉身對著我,命令式地說:“護士小姐,你如果能在此時此地確切地把你在兩天前和我太太所說的話告訴白羅先生,我就感激不盡。”經他這樣一催促,我便立刻把那次談話的經過敘述一遍,盡可能回想到雷德納太太所用的確切字眼兒。

  我說完的時候,白羅先生說:“很好很好。你有很聰慧而且有條理的頭腦。你在這裡對我很有幫助。”

  他轉身對雷德納博士說:

  “這些信你都有嗎?”

  “這些信都在這裡。我想你會先要看看的。”

  白羅由他手中接過那些信來,仔細地審閱。我有些失望,因為他沒有在信紙上撒粉未,或者用顯微鏡之類的東西檢查——但是我知道他並不是一個很年輕的人了,所以他的方法也許不是很新的。他看信的方式不過像任何一個普通的人看信一樣。

  他看過信以後,把信放下來,清了清嗓門。

  “現在,”他說,“我們來著手把這些事實搞清楚,並按照次序檢討一下。這些信當中的第一封是你太太和你在美國結婚後不久接到的。還有另外一些信,但是都毀掉了。以後又收到另外一封。收到第二封信以後不久,你們倆險些讓瓦斯毒死。以後你們就到外國來。差不多兩年以來,沒收到再寄來的信。今年你們的挖掘期開始的時候,又開始有信寄到——這就是說,在最近三星期之內。這樣說得對嗎?”

  “絕對正確。”

  “你的太太分明顯得非常驚慌。你同瑞利大夫商量過後,便請列瑟蘭護士來陪伴她,以便減輕她的畏懼,對嗎?”

  “對了。”

  “後來發生了一些事——看到有一雙手在敲窗子——一個像鬼一樣可怕的面孔——還有聽到古物室有聲響。你自己沒看到這種現象嗎?”

  “沒有。”

  “其實,除了雷德納太太之外,誰都沒有。”

  “拉維尼神父看見古物室有燈光。”

  “對了,這個我沒忘記。”他沉默片刻,然後說,“你的太太立有遺囑嗎?”

  “我想沒有。”

  “那是為什麼?”

  “由她的觀點來說是不值得立的。”

  “她不是個很富有的人嗎?”

  “是的,在她活著的時候。她的父親遺留給她相當大的一筆款子,交銀行保管。她不能動用本金,她如果有子女,她死後,那款子就轉給他們——如果沒子女,就要轉給匹茨城博物館。”

  白羅思忖著,一面不斷輕敲桌子,

  “那麼,我想,”他說,“我們就可以把這案子的一個殺人動機排除了。你明白嗎?這是我先要找的動機。誰會從死者的死亡獲到利益?現在獲益的是博物館。如果是其他的情況,如果她沒立遺囑,但是有一筆相當大的財產,那麼,究竟是誰應該承受那筆款子——你呢?或是她的前夫?我想那就成為一個很有趣的問題了。但是,這有個困難:那個前夫必須復活,才能領那筆錢;如果這樣,我想他就有被捕的危險。不過,戰後過了這麼久,我想他不一定會處死。雖然如此,現在就不需要這種猜測了。就像我所說的,我照例先解決錢的問題。第二步,我總是懷疑死者的丈夫或妻子。就這個案子說,首先現在已經證明昨天下午你不會走近你太太的臥房。其次,你的太太死後,你不會得到錢,反而會損失。至於第三點——”

  他停頓一下。

  “怎麼?”雷德納博士說。

  “第三,”白羅慢饅地說,“一個人是否深愛另一個人,我看了就會知道。我相信,雷德納博士,你對你太太的愛是你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是不是?”

  雷德納博士很簡單地回答:“是的。”

  白羅點點頭。

  “所以,”他說,“我們就可以繼續分析了。”

  “好!好!我們靜下心繼續研究吧。”瑞利大夫有些不耐煩地說。

  白羅露出譴責的神氣瞧瞧他。

  “我的朋友,別不耐煩。像這樣的案子,必須有條理,有計劃地著手調查。事實上,這是我調查每個案子的慣例。現在我們已經排除了一些可能的猜測。現在可以著手研究研究非常重要的一點。就像你們常說的,最重要的就是把所有的牌都攤在桌面上——不許有一點隱瞞。”

  “一點不錯,”瑞利大夫說。

  “那就是我要知道全部實情的原因。”白羅繼續說。

  雷德納博士驚奇地瞧著他。

  “我可以向你保證,白羅先生,我沒隱瞞任何事情。我把我知道的統統對你說了,毫無保留。”

  “Tout de meme(仍然),你沒有‘統統’都告訴我。”

  “統統告訴你了,的確如此。我想不出漏掉什麼細節。”

  他顯得很苦惱。

  白羅輕輕地搖搖頭。

  “沒有,”他說,“譬如說,你沒告訴我你為什麼把列瑟蘭護士安置在這個房子裡。”

  “但是,這一點我已經說明瞭,這是很明顯的。因為我太太神經過敏——因為她的畏懼——”

  白羅的身子前屈,慢慢地、強調地搖著一個手指頭。

  “不,不,不!這裡有一件事很不明白。你的太太處于危險的情況,不錯,有人威脅要害死她,不錯。你沒去找員警——甚至沒請私家偵探——反而請一個護士——這就令人不解了!就是這個!”“

  “我——我——”雷德納博士停下來。他的臉慢慢變紅了。“我本來以為——”

  他停在這裡,說不下去。

  “現在我們就要弄清楚這一點了,”白羅鼓勵他說下去,“你本來以為……什麼?”

  雷德納博士仍然沒講話。他露出煩惱、不願意的樣子。

  “你知道,”白羅的腔調變得非常動人,“你告訴我的話,除了那個,聽起來都是實在的。為什麼請一個護士呢?有一個答案——是的。事實上,只可能有一個答案:你自己並不相信你的太太有危險。”

  於是,雷德納博士叫了一聲就崩潰了。

  “願主幫助我!”他哼哼唧唧地說,“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白羅像一隻貓全神貫注地盯著鼠洞似的望著他——等老鼠一露面,便一躍而上。

  “那麼,你本來究竟想些什麼?”他問。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但是,事實上你是知道的。你完全知道。也許我可以猜一猜、幫幫你的忙。雷德納博士,你是不是懷疑這些信是你太太自己寫的?”

  這話他不需要回答。白羅猜得對,這太明顯了。他抬起來的那只手,不住戰粟,仿佛在懇求寬恕,已經說明一切了。

  我深深地抽了一口氣。原來我心中幾乎已經形成的猜疑是對的!我回想到雷德納博士問我對那件享有何想法時那種奇怪的腔調。於是,我便思索著,慢慢點頭。後來突然發現白羅的眼睛正在望著我。

  “護士小姐,當時你也有同樣的想法嗎?”

  “我的確偶然這樣想過。”我實實在在地說。

  “什麼理由?”

  我對他說明柯爾曼先生給我看的那封信,筆跡和這些信上的很相似。

  白羅轉而對著雷德納博士。

  “你也注意到相似之處了嗎?”

  雷德納博士點點頭。

  “是的,我注意到了。信上的字寫得很小,而且難認——不像露伊思的字寫得那樣大,而且大方。但是,有幾個字母的形狀是一樣的。我拿給你看看。”

  他由上衣裡面貼胸的衣袋裡掏出幾封信,最後挑出一張遞給白羅。那是他太太寫給他的信中的一部分。白羅拿來和那些匿名信仔細對照。

  “是的,”他低聲說,“是的,有好幾個相似的地方——S這個字母寫得樣子很奇怪,e這個字母寫得很明白。我不是一個筆跡專家——我不能斷定(關於這一點,我從未發現兩個筆跡專家對某上點有同樣的意見)——但是我們至少可以這樣說——這兩個筆跡有顯著的相似之處。很可能這些信都是同一個人寫的。但是,這並不是一定的,我們必須考慮到所有可能有的意外因素。”

  白羅往後靠到椅背上,思付著說:“有三個可能性。第一,這種筆跡相似的現象純粹是偶合。第二,這些恐嚇信是雷德納太太由於某種不明的原因自己寫的。第三,這些信是有人故意模仿她的筆跡寫的。為什麼?這樣做似乎是毫無道理的。這三種可能,其中一定有一個是正確的。”

  他考慮了片刻,然後轉身對著雷德納博士,又恢復了他那種輕快的態度。“當你想到可能是雷德納太太自己寫的時候。你有什麼想法?”

  雷德納博士搖搖頭。

  “我盡量排除那個念頭。我覺得那是很可怕的。”

  “你曾經找一個理由來解釋嗎?”

  “這個——”他猶豫一下,“我想,她老是想到往事,老是擔心。這樣是否會稍微影響到她的腦筋。我想她或許是自己寫了這些信,卻不知道自己那樣做過。這是可能的,對嗎?”他轉過身對著瑞利大夫說;

  瑞利大夫噘著嘴。

  “人的腦筋幾乎可能想到任何事。”他含糊地口答。

  但是,他的眼睛像電光似的一閃,很快地瞧瞧白羅。白羅仿佛是照他的意思,放棄了那個話題。

  “這些信是很有趣的。”他說,“但是,我們必須集中精神通盤地研究這個案情。據我的看法,有三個解答。”

  “三個……”

  “對了。第一個解答,雷德納太太自己想必為了某種原因(這種原因也許一個醫師比一個外行人更容易瞭解)給自己寫恐嚇信。那件瓦期中毒的事是她自己演的戲(記住,把你喚醒,對你說她聞到瓦斯味的是她)。但是,假若雷德納太太自己寫那些信,那麼,她就不可能有讓那個假想的寄信人害死的危險。所以,我們得向別處尋找那個兇手。其實,我們必須在你的工作人員當中去找。對了。”這是回答雷德納博士一聲輕輕的抗議。“這是唯一合理的結論。他們之中有一個人為了清償私人的怨恨將她害死。那個人,我想,或許知道那些信的事——或者,無論如何,知道雷德納太太害怕某一個人,或者假裝害怕他。在那兇手看來,那件事會使他很安全——別人不會想到是他害死的。他覺得別人一定認為是一個神秘的外來者幹的——就是寫恐嚇信的那個人。

  “這種解答有另外一個不同的說法,那就是:那個兇手真是自己寫過那些信,因為他知道雷德納太太過去的歷史。但是,如果是那樣,我們就不大明白那個兇手為什麼要模仿雷德納太太的筆跡,因為,照我們想,那些信如果看上去是一個外面的人寫的,就會對他或者是她更有利。

  “我覺得第三個解答最有趣。我推想那些信是真的,那是雷德納太太的前夫(或者是他的弟弟)寫的,而且,事實上他就是考察團工作人員當中的一個。”

16

  雷德納博士跳了起來。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這樣的想法荒謬極了!”

  白羅先生非常鎮靜地瞧瞧他,但是沒有作聲。

  “你是想假定我太太的前夫是工作人員中的一個,而且她沒認出他嗎?”

  “一點不錯。你只要稍微想想那些事實好了。差不多二十年前,你的太太同這個人住在一起只有幾個月。經過這麼久,她如果偶然碰見他,會認得他嗎?我想不會的。他的面孔已經變了;他的體型已經變了——他的聲音也許不會變得很多,但是,這是一件小事,他自己可以解決的。並且,記住,她不會在自己家裡找他的。她想像中他是在外面的一個地方——一個陌生人,是的。我以為她不會認出他,而且還有另外一個可能。那個弟弟——當年的小孩子,那個熱愛哥哥的孩子。他現在是大人了。你會認出一個快三十歲的人就是十年前,或者十二年前那個小孩子嗎?是的,現在我們要認真對付的是年輕的威廉·巴斯納。記住,在他眼裡,他的哥哥也許不會以賣國者的姿態隱隱出現,而是一個愛國者,一個為他自己的國家——德國——捐軀的烈士。在他眼中,雷德納太太是賣國賊——是使他摯愛的兄長致死的,窮凶極惡的人!一個敏感的孩子很可能有英雄崇拜的心理。一個孩子的腦子如果擺不脫某種觀念,那種觀念就會持續到他長大成人的時候。”

  “一點兒不錯,”瑞利大夫說,“一般人的觀念認為一個孩子很容易忘記事情是不正確的。很多人長大以後仍然固守著很小的時候深印在心裡的觀念。”

  “Bien(好),你有這兩個可能:佛瑞德瑞克·巴斯納,現在已是五十來歲的人,還有威廉·巴斯納,他的年紀大約三十不到。現在讓我們由這兩個觀點來研討一下你的工作人員。”

  “這實在是異想天開,”雷德納博士嘟嘟囔囔地說,“我的工作人員!我自己考察團裡的人。”

  “所以就可以認為是沒有嫌疑的,”白羅冷冷地說,“這是一個很有用的想法,現在開始吧!誰一定不會是佛瑞德瑞克或者是威廉呢?”

  “那些女的。”

  “自然啦,我們可以把詹森小姐和麥加多太太的名字刪掉。還有誰?”

  ”賈雷,甚至於在我認識露伊思以前,我和他一同工作已經有好幾年了——”

  “而且他的年紀也不對。我可以判斷、他現在是三十八九歲,要是佛瑞德瑞克,就太年輕。要是威廉,就太老。現在再講其餘的人。拉維尼神父和麥加多先生,他們都可能是佛瑞德瑞克。”

  “但是,我的老先生,”雷德納博士叫了起來,聲音當中混雜著又好惱又好笑的意味,“拉維尼神父是世界聞名的碑銘專家。麥加多在紐約一個著名博物館工作有年。他們不可能是你所想像的那個人!”

  白羅輕快地一揮手。

  “不可能——不可能——我決不會考慮到這三個字!我永遠非常仔細地研討那種不可能的事。但是,在目前,我可以帶過去不談。你們還有其他什麼人?卡爾·瑞特,一個有德國名字的年輕人。大維·愛莫特——”

  “記住,他同我一起工作已經兩個發掘工作期了。”

  “他是一個天生有耐性的年輕人。他要是犯罪,就不會匆忙地幹。一切都會准備停當。”

  雷德納博士表現出失望的姿態。

  “最後,比爾·柯爾曼。”白羅繼續說。

  “他是英國人哪。”

  “Pourquoi Pas?(為什麼不會?)雷德納太太不是說那孩子離開美國,就再也沒有蹤影嗎?他很可能是在英國長大的。”

  “你樣樣事都有答案。”雷德納博士說。

  我拼命地想。一開始我就想柯爾曼先生的態度使人感覺到,與其說是一個精力充沛的年輕人,倒不如說是烏德豪幽默小說裡的人物。難道他在這個命案中一直都扮演一個角色嗎?

  白羅正在一個小筆記簿上記下來。

  “讓我們很有條理地繼續研討下去吧,”他說,“第一批要考慮的人是拉維尼神父和麥加多先生。第二批是柯爾曼、愛莫特和瑞特。

  “現在,我們轉到與這件事有關的另一面的問題——辦法和機會。在這個考察團裡誰有犯這種罪的辦法和機會?賈雷在挖掘場,柯爾曼在哈沙尼,你自己在屋頂上,那麼就剩下拉維尼神父、麥加多先生、麥加多太太、大維·愛莫特、卡爾·瑞特、詹森小姐和列瑟蘭護士。”

  “啊!”我的身子在椅子上彈動了一下,同時我這樣叫。

  白羅的眼睛一閃一閃地,瞧瞧我。

  “是的,護士小姐,恐怕也要把你算在內。你可能會輕而易舉地趁院裡空無一人的時候過去把雷德納太太害死。你健壯有力,而且在你重重的一擊將她擊斃之前,她是不會懷疑你的。”

  我難過得說不出一句話,這時候,我注意到,瑞利大夫露出以為很好笑的樣子。

  “一個護士把她的病人一個個都害死,有趣,有趣!”他低聲地說。

  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雷德納博士的心裡卻想到不同的事情。

  “不會是愛莫特,白羅先生,”他反對地說,“你不能把他包括在內。記住,在那十分鐘內他在屋頂,同我在一起。”

  “不過,我們不能將他除外。他很可能下來,徑直走到雷德納太太的房裡,把她打死,然後,再把那孩子叫回來。或者,他也可能趁著他派那孩子到屋頂的時候將她害死。”

  雷德納博士搖搖頭,嘟囔著:“多麼可怕的噩夢!這一切——實在是意想不到的。”

  很奇怪,白羅也那麼說。

  “是的,真的。這是一個意想不到的命案。我們並不常常會碰到這樣的案子。凶殺案通常都是用卑鄙的手段——非常單純,但是,這是一個不尋常的凶殺案。雷德納博士,我猜,你的太太是一個很不尋常的女人。”

  他的話一針見血,猜得很准。我不禁驚得一跳。

  “真是那樣嗎?護士小姐?”他問。

  雷德納博士鎮定地說:“護士小姐,告訴他露伊思是什麼樣的人。你是沒有偏見的。”

  我很坦白地說。

  “她是很可愛的,”我說,“你不由得不贊賞她,並且想為她做些事情。我以前從未碰到過像她那樣的人。”

  “謝謝你,”雷德納博士對我笑笑說。

  “那是一個外來者口中說出的一個極寶貴的證據。”白羅很有禮貌地說,“那麼,我們還是繼續吧。在這‘方法’與‘機會’項下,我們有七個名字。列瑟蘭護士、詹森小姐、麥加多太太、麥加多先生、瑞特先生、愛莫特先生和拉維尼神父。”

  他再清一清嗓門兒。我老是會注意到外國人可能發出最怪的聲音。

  “我們現在姑且假定我們的第三個想法是正確的。那就是兇手是佛瑞德瑞克或者威廉·巴斯納,而且佛瑞德瑞克或者威廉·巴斯納是你們的工作人員之一。在這一點上,我們比照這兩個名單,就可以把我們的嫌疑人物縮小到四個人。拉維尼神父、麥加多先生、卡爾·瑞特和大維·愛莫特。”

  “拉維尼神父絕對不會是兇手,”雷德納博士說,“他是迦太基布朗克修道團的修道士。”

  “而且,他的胡於是真的。”我插嘴道。

  “護士小姐,”白羅說,“一個第一流的兇手從來不裝假鬍子!”

  “你怎麼知道那兇手是第一流的呢?”我頑強地問。

  “因為,假若他不是,此時此刻,真相如何,我就可以看得水落石出了。”

  那純粹是夜郎自大的說法——我暗暗地想。

  “無論怎麼說,”我又回到鬍子的話題說,“要有很長的時間才能長得那樣長呀。”

  “那是一種很實際的觀察,”白羅說。

  雷德納博士急躁地說:“但是,這是很可笑的——非常可笑的。他和麥加多都是很有名的人物。他們已經出名多年了。”

  白羅轉面對著他說:

  “你沒有真正的想像力。你看不出要點。假若佛瑞德瑞克沒死,那麼,這些年來他在做些什麼?他想必已經採用另外一個不同的名字。他想必已經事業有成了。”

  “當一個布朗克修道士嗎?”瑞利大夫懷疑地問。

  “這個想法有些捕風捉影,是的,”白羅承認,“但是,我們不能認為不值得考慮。此外,還有其他的可能。”

  “那幾個年輕人嗎?”瑞利說,“你如果要我發表意見,表面上看,你所懷疑的人只有一個人說起來倒很像是合理的。”

  “那是誰?”

  “年輕的卡爾·瑞特。實際上並沒有對他不利的證據,但是,我們如果靜下來想想,有幾個事實,你就不得不承認——他的年紀符合,他有一個德國名字,他是今年新來的,而且他是有機會下毒手的。要幹這樣兇狠的事,他只要由攝影室出來,穿過院子就行了。事後,他可以趁院裡沒人的時候再趕回來。當他不在攝影室的時候,假若有人萬一偶然走進來,他總是可以說他在暗室裡。我並不是說他就是你要找的兇手,我只是認為假若你要懷疑什麼人,和其他幾個人一比,他的可能性最大。”

  白羅先生似乎並不十分接納他的意見。他嚴肅地點點頭,但是表示懷疑。

  “是的,”他說,“他似乎是最可能這樣做的。但是,事實也許不像那樣簡單。”然後他說,“目前我們不要再多說了,現在如果可以,我想去命案現場查看一下。”

  “當然可以。”雷德納博士摸索著他的衣袋,然後瞧瞧瑞利大夫。

  “鑰匙被梅特藍上尉拿去了。”他說,、

  “梅特藍交給我了,”瑞利大夫說,“他必須離開這裡,去辦那個庫德人的案子。”

  他把鑰匙拿出來。

  雷德納博士猶豫地說:“假若我不——你會介意嗎?也許護士小姐——”

  “當然,當然,”白羅說,“我很瞭解。我決不讓你增加不必痛苦。護士小姐,勞駕,請你陪我去吧。”

  “當然可以。”

17

  雷德納太太的屍體已經送到哈沙尼去驗屍了。但是,在其他方面,她的房間同以前的樣子一點不差。裡面的東西很少,所以員警不費多大工夫就檢查完了。

  當你走進去的時候,就可以看見,門的右邊就是床。正對著房門有兩個裝有鐵柵的窗戶朝向田野,兩窗之間有一個單色的、有兩個抽屜的桌子。雷德納大太就拿它當梳妝台用。靠東邊的牆上有一排鉤子,掛著一些衣服,都有布袋子保護著,還有一個松木五鬥櫥。門的左邊是一個盥洗台,房子中央擺著一個相當大的質樸的橡木桌,上面有吸墨紙、墨水瓶和一個小公事包。雷德納太太那幾封匿名信就是保存在那個公事包裡。窗簾是用本地材料做的,很短的布片,上面有橘紅的條子。石板地上面舖著羊皮地毯。三塊窄長形的,有白條紋的褐色毯子舖在窗戶和盥洗台前面。還有一塊比較大、質地比較好的褐地白條紋的地毯舖在床和寫字台之間。

  房裡沒有櫥子,或者壁櫥,或者是落地窗簾——事實上沒有任何可以藏身的地方。床是樸素的鐵床,上面舖著印花布的被單。這房裡唯一奢華的跡象就是三個枕頭,都是最上等的柔軟而有波紋的鴨絨制的。除了雷德納太太以外,沒人有那樣的枕頭。

  瑞利大夫冷冷地、簡短地說明雷德納太太屍體在什麼地方發現——在床邊的地毯上,縮成一團。

  為了要舉例說明他的話,他招招手,叫我走過去。

  “你如果不在乎的話,護士小姐——”他說。

  我並不是神經過敏的人。所以,我就蹲在地下,盡量擺成雷德納太太屍首被發現時的姿態。雷德納博士發現她的時候,粑她的頭抬起來過。但是,我仔細的問過他。實際他顯然沒有改變她的姿態。

  “這件事好像是非常直截了當的,”醫師說,”她正在床上躺著,睡著了,或者正在休息——有人開了門,她抬頭一望,起來——”

  “於是他就將她打倒,”醫師將他的話說完,“那一擊會導致知覺喪失,不久就會致死。你知道——”

  他用專門的字眼說明傷害的情形。

  “那麼,沒流多少血了?”白羅說。

  “不,血在體內漏進腦子。”

  “Eh bien!(啊!)”白羅說,“那似乎是非常直截了當的——除了一件事。假若那進來的是個生人,雷德納太太為什麼不立刻喊救命呢?她如果叫喊,也許就遇救了。列瑟蘭護士也許就會聽見她的喊叫聲,還有愛莫特和那個孩子。”

  “那是很容易解答的,”瑞利大夫冷冷地說,“因為那不是一個生人。”

  白羅點點頭。

  “是的,”他思索著說,“她看見那個人的時候也許吃了一驚——但是她並不害怕。後來,他打她的時候,她也許發出一聲不完全的叫喊——太遲了。”

  “就是詹森小姐聽到的叫聲嗎?”

  “是的,假若她真的聽見了。但是,大體上說,我很懷疑。這種泥牆很厚,窗子又是關著的。”

  他走到床邊。

  “你離開她的時候,她實在是躺著的嗎?”他問我。於是我就把我做的事確確實實地告訴了他。

  “她是打算睡呢,或是要看看書?”

  “我給她兩本書——一本輕松的,還有一本回憶錄,她通常是看一會兒書,然後也許不知不覺地睡著一會兒。”

  “那麼,她——我該怎麼說呢?——和平常一樣嗎?”

  我考慮了一下。

  “是的。她似乎很正常,興致也很好。”我說,“只是,也許稍微有些不穩定。但是,我認為那種現像是由於她頭一天把心事告訴我的緣故:那樣有時候會使人有些不自在。”

  白羅的眼睛發出閃亮。

  “啊,啊,的確,哎呀,我很瞭解那種心理。”

  他打量房子各處的情形。

  “命案發生後,你進來的時候,這裡的一切都和以前一樣嗎?”

  我也四處打量一下。

  “是的,我想是的。我不記得什麼地方和以前不同。”

  “沒有擊斃她那個武器的蹤跡嗎?”

  “沒有。”

  白羅瞧瞧瑞利大夫。

  “你覺得怎麼樣?”

  那位醫師立刻回答。

  “是一種相當大、很重的東西擊斃的,沒有棱角。譬如說,一個雕像的圓座——一種像那樣的東西。你要注意呀,我並不是認為就是那個東西,而是指那一類的東西。那一擊是要用很大力氣的。”

  “是一個強而有力的胳臂打的嗎?男人的胳臂?”

  “是的——除非——”

  “除非——什麼?”

  瑞利大夫很慢地說:“我只是想,雷德納大太很可能曾經跪下來——要是那種情形,由上面用沉重的器具打下來,就不需要那麼大的力氣。”

  “跪下來,”白羅沉恩一下說,“這是一個想法,是的。”

  “注意,這只是一個想法,”那位醫師趕快指出,“絕對沒有什麼證據可以顯示就是這樣的。”

  “但是,這是可能的。”

  “是的。由各種情形看來,這畢竟不是捕風捉影的。當她本能地想到要喊叫已經大晚了——她知道沒人能及時趕來救她——於是由於恐怖,她沒喊叫,卻跪下哀求饒命。”

  “是的,”白羅思索著說,“這是一個想法。”

  這是一個理由不夠充足的想法——我這樣想。我不論什麼時候都不會想像到雷德納太太會對任何人下跪。

  白羅慢慢走到房子各處看看,他開開窗戶,試試那些鐵柵,將頭鑽出去,確定了肩膀不可能跟著頭一同鑽出鐵欄杆:

  “你發現她的屍體時,窗戶緊閉,”他說,“當你在一點欠一刻離開她的時候,是不是也關著?”

  “是的,在下午都是關著。這些窗戶,不像起居室和餐廳,外面沒釘鐵紗窗。窗戶關著可以防止蒼蠅飛進來。”

  “而且,無論如何,誰也不能由那裡鑽進來,”白羅沉思著說,“這些牆壁是用最結實的材料——泥磚——造的,而且沒有活門,沒有天窗。要走進這個房間只有一個辦法——由門裡進來。進入房門也只有一個辦法——經過院子。而且這院子只有一個入口——就是拱門,在拱門外面有五個人,他們的說法都是一樣。啊,我想他們不是撒謊。對了,他們不是撒謊。他們也沒有受賄,因此而三緘其口。那個兇手當時就在這裡。”

  我沒說什麼。我們先前圍桌而坐的時候,我不是也有同感嗎?

  白羅在房子四處搜查。他由五鬥櫥上拿起一張相片、上面是一個留著白山羊胡須的老人。他表示好奇地望望我。

  “那是雷德納太太的父親。”我說,“是她告訴我的。”

  他把相片放下,然後瞧瞧梳妝臺上的東西——都是簡樸的龜甲製品——簡單,但是很好。他瞧瞧書架上的書,大聲念出書名。

  “希臘人概論、相對論入門、斯坦侯普夫人傳、游覽車、返回麥修撒拉、林達·康頓傳。是的,由這些書籍我們可以看出一點,你們這位雷德納太太不是一個傻瓜。她有頭腦。”

  “啊,她是一個很聰明的人,”我熱切地說,“讀過很多書。樣樣精通。她一點兒也不平凡。”

  他瞧瞧我,笑了笑。

  “對了,”他說,“這一點我已經瞭解了。”

  他過去繼續查看,他走到盥洗台前面站了一會兒,只見上面擺著許多瓶子和麵霜。然後,突然之間,他跪下來,檢查那塊地毯。

  我和瑞利大夫馬上過去同他在一起檢查。他在查看一塊小小的深褐色的汙點,在地毯的褐色部分幾乎是看不見的。事實上那塊污痕只有蔓延到一個白條紋上時才可以看得見。

  “你覺得怎麼樣,大夫?”他說,“這是血跡嗎?”

  瑞利大夫跪下來看。

  “也許是的,”他說,“你要想讓我確定一下,我可以檢查。”

  “那麼,勞駕。”

  白羅先生檢查那個水瓶和洗臉盆:那水瓶擺在盥洗台的一邊,洗臉盆是空的,但是盥洗台旁邊有一個舊煤油桶,是盛髒水用的。

  他轉身對我說:

  “你記得嗎,護士小姐?你在一點欠一刻離開雷德納太太的時候,這水瓶是在洗臉盆外面呢?或是在裡面?”

  “我不能肯定,”過了一兩分鐘,我說,“我倒覺得是擺在洗臉盆裡面的。”

  “啊?”

  “不過,你要知道,”我連忙說,“我只是這樣想,因為,通常都是那樣。僕人午餐後都是把它像那樣放的。我只是覺得,如果不在面盆裡,我會注意到的。”

  他很欣賞地點點頭。

  “是的,我瞭解這一點。這是由於你受過醫院的訓練。病房裡的東西如果不是原來的樣子,你就會把它擺對,而且幾乎沒注意自己這樣做。那麼,命案之後呢?是不是同現在的情形一樣?”

  我搖搖頭。

  “當時我沒注意,”我說,“我當時想要知道的只是這裡是否有任何可以隱藏人的地方,或者是否兇手遺留下什麼東西。”

  “這是血跡,不錯。”瑞利大夫爬起來說,”這個很重要嗎?”

  白羅困惑得直皺眉頭,很急躁地將兩手一甩。

  “我不知道,我怎麼會知道?這也許毫不重要。你要是要我說,我可以說那個兇手碰到她——他的手上有血——很少的血,但是仍然是血——所以他就過來洗洗手。是的,情形可能是像這樣。但是我不能貿然下結論說一定是如此。那塊血跡也許一點也不重要。”

  “大概只有根少的血,”瑞利大夫猶豫地說,“要是噴出來的血不會像那樣。也許是由傷口滲出的一點點血。當然啦,假若他用手摸摸看有沒有血——”

  我打了一個寒戰,我仿佛看到一個可憎的畫面:我仿佛看到一個人——也許就是那個豬面孔的、負責攝影的那個青年,把那個可愛的女人打倒,然後彎下身,用手指摸摸傷口是否有血,專心地凝視著,樣子很可怕。他的臉,也許完全不同——露出兇狠、瘋狂的樣子。

  瑞利大夫注意到我打寒戰。

  “怎麼啦,護士小姐?”他說。

  “沒什麼——只是渾身起雞皮疙瘩,”我說,“一隻雞由我的墓上走過。”

  白羅先生轉回頭瞧瞧我。

  “我知道你需要什麼,”他說,“不久,等我把這裡檢查完了,我和大夫要到哈沙尼去,我們會帶你一起去。你會請護士小姐吃茶,對不對?大夫?”

  “榮幸之至。”

  “不,不,大夫。”我抗議道,“絕對不可以。”

  白羅先生友善地在我肩膀上輕輕地拍拍,這一拍是英國式的,不是外國式的。

  “護士小姐,你就照我的意思做吧。”他說,“而且,這樣對我是有益的。我還有很多事情要討論,但是不能在這裡討論,因為這裡大家都要保持體面。雷德納博士,他崇拜他的太太。他相信——啊,非常相信——別人對她的想法和他一樣;但是,以我看來,那是不合人情的!對了,我們要——該怎麼說呢——毫不寬容地討論雷德納太太的一切情形。那麼,就這樣說定了。等我們這裡的事完了,我們就帶你一起去哈沙尼。”

  “我想,”我猶豫地說,“不管怎麼說,我該離開這裡了。再留在這裡是很尷尬的。”

  “在一兩天之內不要這樣做,”瑞利大夫說,“在葬禮以前你總不好走呀。”

  “你倒說得好,”我說,“假若我也讓人害死呢,大夫?”

  我那樣說,是帶著半開玩笑的態度。我想瑞利大夫也會認為那樣,並且也許用同樣開玩笑的方式回答蔔

  但是,我感到很驚奇,白羅先生忽然一動不動地站在室中央,兩手抱著頭。

  “啊,不知道那是不是可能的,”他喃喃地說,”這是一種危險——很大的危險——那麼,我們能怎麼辦呢?我們要如何防備呢?”

  “怎麼,白羅先生,”我說,“我不過是說笑話!誰會要害死我呢?我倒想知道。”

  “呀——或者另外一個人,”他說。我一點也不喜歡他那種說法,令人毛骨悚然。

  “可是為什麼呢?”我追問。

  於是他非常直接地望著我。

  “小姐,我常說笑話,”他說,“我常笑。但是,有一些事並不是開玩笑的。由於我的職業,我知道有些事情。其中之一,最可怕的,就是這個:

  “謀殺是一種習慣……”

18

  白羅在離開之前,在考察團的房子和四周繞了一圈。他也以經過二道手的方式向僕人們問了幾句話一那就是說,瑞利大夫把他們的問答由英語譯成阿拉伯語,再由阿拉伯語譯成英語。

  這些問題主要的是關于我和雷德納太太看到向窗內窺探,以及第二天拉維尼神父同他交談的那個生人是什麼樣子。

  “你實在以為那個人與那件事有關系嗎?”當我們的車子在前往哈沙尼的路上一跳一跳地開過去時,瑞利大夫問。

  “我需要所有的一切資料。”這就是白羅的回答。

  實在的,這就可以充分說明他的方法。後來我發現,事情元分巨細——即使雞毛蒜皮樣的閒話——他都感到興趣。男人通常不是這樣愛聽閒話的。

  我們到達瑞利大夫家的時候,我得承認,我很高興,我喝到很好的茶。我注意到,白羅在他的茶裡放了五塊方糖。

  他用小茶匙很仔細地攪和他的茶,同時說:“現在我們可想談什麼就談什麼了,是不是?我們可以決定誰可能是兇手。”

  “拉維尼、麥加多,或是瑞特?”瑞利大夫問。

  “不,不……那是第三種看法。現在我想專談第二種看法——忽然神秘地出現了多年不見的前夫,和小叔子那個問題統統擱在一邊,現在讓我們很簡單地討論一下,考察團裡哪一個人有辦法,也有機會害死雷德納太太。誰可能這樣做,”

  “我還以為你不重視這個看法呢。”

  “一點也不重視。但是我生來就有體諒心。”白羅表示責備他說,“我能當著雷德納博士的面討論可能引起他的一個團員謀害他妻子的動機是什麼嗎?如果那樣,就不夠體諒了。我不得不支持他的想像,說他的太太值得敬重,而且每個人都敬重她。

  “但是,事實根本不是這樣。現在我們可以毫不留情、非常客觀地說出我們心中想的事。我們不必再顧及別人的感受。這就是列瑟蘭護士可以協助我們的地方。我相信,她是個很有洞察力的人。”

  “啊,這個就不知道能不能幫忙了。”

  瑞利大夫遞給我一盤熱的烤麥餅——“給你提提神,”他說,“這些麥餅很好。”

  “現在,說吧,”白羅先生以友善的閒聊的方式說,“護士小姐,你要告訴我,每個團員對雷德納太太確實的感覺如何。”

  “白羅先生,我到這裡才一個星期呀!”我說。

  “像你這樣聰明的人,一個星期足夠了。護士可以很快地估量出實際情況。她一旦有所判斷,就會堅持她的意見。說吧,讓我們開始吧。譬如說,拉維尼神父?”

  “啊,這個,我實在不知道。他和雷德納太太似乎很喜歡一塊兒談話。但是他們通常用法語交談。我自己的法語不怎麼好,不過,我小時候在學校學了一點。我想他們的談話主要是關於書籍方面的。”

  “他們,可以說,相處很友善吧——是嗎?”

  “啊,是的,可以這麼說。但是,我仍然以為拉維尼神父覺得她這個人難以瞭解——這個——他由於她難以瞭解,幾乎感到煩惱,不知道你是否知道我的意思。”

  於是,我便告訴白羅我到那裡的第一天,在挖掘場和拉維尼神父談話時他把雷德納太太稱為一個“危險的女人”。

  “這是很有趣的,”白羅說,“那麼,她——你以為她對他如何想法?”

  “那也有些難說。我們很難知道雷德納太太對別人如何想法。有的時候,我想,她也認為他難以瞭解。我記得她曾經對拉維尼神父說他不像她認識的任何一個神父。”

  “給拉維尼神父訂購一段大麻索(按,絞刑索就是大麻纖維編的;此處即指絞刑索——譯者注)。”瑞利大夫開玩笑地說。

  “我的好朋友,”白羅說,“你不是有病人要照顧嗎?我絕對不想留你,害你耽誤你的工作。”

  “我有一醫院的病人呢。”瑞利大夫說。

  於是,他站起身說白羅的話雖然說得很含混,但是他明白他的意思,還是心照不宣吧。然後,就哈哈大笑地離開了。

  “這樣比較好,”白羅說,“現在我們要舉行一個有趣的兩人密談。但是,你不要忘記吃茶點呀。”

  他遞給我一盤三明治,並且建議我再喝一杯茶。他實在是很和悅、很殷勤。、

  “現在,”他說,“我們繼續談你的印象吧,照你想來,那裡有誰不喜歡雷德納太太呢?”

  “不過,”我說,“這只是我的意見。你可不能說是我說的。”

  “當然不會。”

  “我以為麥加多那個小娘兒們相當恨她!”

  “啊,但是麥加多先生呢?”

  “他對她有點受慕之情,”我說,“我想,除了他的妻子之外,女人都沒有注意他。但是雷德納太太對人很親切;她對一般人和他們所說的話都表示很感興趣。我想,這個可憐的人就把這件事放在心上了。”

  “那麼,麥加多太太——她不高興嗎?”

  “她很吃醋,這是很明白的——這是實話。當你的身邊有一對夫婦的時候,你就得非常當心。這是實在的,我可以告訴你一些令人驚奇的事。你不會想像到,女人若遇到一個與丈夫有關的問題,她們會如何想入非非。”

  “我毫不懷疑你所說的話裡面的道理。那麼,麥加多太太吃醋?她恨雷德納太太?”

  “我見過她瞧她的那副神氣,仿佛要殺死她啊——天哪!”我急忙把話止住。“實在,白羅先生,我並不是說——我的意思是——我絕對不會——”

  “是的,是的,我很瞭解。你那句話是無意中說出來的。那是很容易順口說出來的話。那麼,雷德納太太呢?她對于麥加多太太對她的敵意很擔憂嗎?”

  “這個——”我考慮了一下說,“我想她一點也不擔憂。其實,我甚至於不知道她是否注意到麥加多太太對她懷恨在心。我有一次想給她一個暗示——但是我不想那樣做,言多必失。這是我的想法。”

  “毫無疑問,你是很聰明的。你能給我舉些例子,說明麥加多太太怎樣表示她的妒意嗎?”

  我就把我們屋頂上的談話告訴他。

  “那麼,她提到了雷德納太太的第一次婚姻,”白羅思索著說,“你記得——當她提到那回事的時候——她望著你的神氣仿佛不知道你是否聽到不同的說法嗎?”

  “你以為她也許知道實情嗎?”

  “這只是一種可能。她也許寫過那些信——並且機巧地捏造有一隻手在窗上輕敲,和其他那些事。”

  “我自己也懷疑到那一類的事。那似乎是她可能做出的那種卑鄙的報複行為。”

  “是的,我以為,那是一種殘酷的癖性。但是,不是一個冷酷無情的兇手常有的氣質。除非——”他停頓一下,然後說,“很奇怪,她對你說的那句奇怪的話:‘我知道你為什麼會在這裡。’她說這活是什麼意思?”

  “我想像不出。”我坦白地說。

  “她以為你到那裡除了那個公開的目的之外,另有秘而不宣的目的。什麼理由呢?而且,她怎麼會對這件事如此關心呢?也很奇怪,你告訴我你到達的那一天吃茶點時,她始終用那種態度盯著你。”

  “不過,她不是一個有教養的女人哪,白羅先生。”我一本正經地說。

  “那是,護士小姐,那是一個藉口,但不是一個理由充分的解釋。”

  我一時不十分確定他是什麼意思。但是,他很快就繼續說下去。

  “那麼,其他的團員呢?”

  我考慮了一下。

  “我以為詹森小姐也不喜歡雷德納太太。但是,她很坦率、很光明磊落。她幾乎承認她是有偏見的。你知道,她對雷德納博士忠心耿耿,追隨他好幾年了。不過,當然啦,一結婚,情形就不同了——這是不可否認的。”

  “是的,”白羅說,“而且照詹森小姐的想法,雷德納夫婦的婚姻並不是適合的,假若雷德納博士同她結婚,實在就會更適合。”

  “實在的,”我同意地說,“但是,那完全是一個男人的特性。一百個男人當中沒一個會考慮到適合與否。所以我們實在不能怪雷德納博士。詹森小姐呢,可憐,她的長相沒什麼可看的。但是,雷德納太太實在是美麗的——當然並不年輕了……但是,啊!我想你要是認識她就可以瞭解,她有一種力量——我記得柯爾曼先生說她像一個不知名的妖女,來把人誘到沼澤。那並不是一個很好的說法——啊——你會笑我,但是,她的確有一種力量——超自然的。”

  “她有一種魔力——是的,我瞭解,”白羅說。

  “我以為她和賈雷先生相處也不好,”我繼續說,“我有一個想法,賈雷先生像詹森小姐一樣的妒忌。他對她老是板著面孔;她對他也是如此。你要知道——他在餐桌上遞東西給她的時候,她相當客氣地稱他賈雷先生。當然啦,他是她丈夫的老朋友。有些女人對丈夫的朋友不能忍耐。她們不想讓人知道她受不了他們——至少,這是一種說明這種情形的笨法子。”

  “我瞭解。那麼,那三個年輕人呢?你說,柯爾曼對她有羅曼蒂克的想法。”

  “這是很好笑的,白羅先生,”我說,“他是那麼一個乏味的年輕人。”

  “其他那兩個呢?”

  “關于愛莫特先生,我不十分明白。他總是那麼沉靜,從來不多說話。你知道,她對他始終很好——很友善——叫他大維,而且常常談到關于瑞利小姐和類似的事取笑他。”

  “啊,真的?那麼,他喜歡那樣嗎?”

  “我不大知道。”我猶豫地說,“他只是瞧著她,有點覺得好笑。你不知道他會怎麼想。”

  “瑞特先生呢?”

  “她並不老是對他客氣的,”我慢慢地說,“我想她對他很不耐煩。她常常對他說一些諷刺的話。”

  “他在乎嗎?”

  “他常常臉都紅了,可憐。當然,她並不是有意對他不客氣的。”

  於是,突如其來的,我由於有些替他難過,便忽然覺得他很可能是一個冷酷的兇手,而且這件事始終都有他參與。

  “啊,白羅先生,”我叫道,“你想究竟實在發生什麼事?”

  他慢慢地、心事重重地搖搖頭。

  “告訴我,”他說,“你今晚上回到那裡去不害怕嗎?”

  “啊,不會的,”我說,“當然啦,我記得你說過的話,但是,誰又會要謀害我呢?”

  “我想不會有人要害你,”他慢慢地說,“我很想聽聽你能告訴我的一切情形,一部分原因就在於此。不會的,我想——我相信——你是很安全的。”

  “當初如果在巴格達有人告訴我——”我剛開始說,便又停下來。

  “你到此地來之前,聽到什麼有關雷德納夫婦和古物考察團的閒話嗎?”他問。”

  我告訴他有人同我談到雷德納太太的綽號。關于克爾西太太講到的話,我只告訴他一點點。

  正在談話時,門開開了,瑞利小姐走進來。她方才在打網球,手裡還拿著球拍:

  我想白羅先生到哈沙尼的時候已經見過她。

  她像平常一樣隨隨便便地對我說聲“你好”,然後就拿一個三明治。

  “啊,白羅先生,”她說,“我們這地方的神秘命案,你的調查工作進行得怎麼樣了?”

  “進展不很快,小姐。”

  “原來你已經把護士小姐由亂糟糟的現場救出來了。”

  “列瑟蘭小姐給我一些關於各團員的寶貴資料。順便,我就知道了許多——關于死者的事。小姐,死者往往就是神秘命案的線索。”

  瑞利小姐說:“你倒相當聰明啊,白羅先生。如果說一個女人該叫人害死,雷德納太太就是那個女人!這是千真萬確的。”

  “瑞利小姐!”我非常反感地叫了出來。

  她笑了,那是短短的,含有惡意的笑聲。

  “啊,”她說,“我以為你聽到的並不是實情。列瑟蘭護士恐怕是像許多其他的人一樣受騙了,白羅先生,你知道嗎?我倒希望你這個案子不會像你平常偵破的案子那樣成功。我反而希望謀害雷德納太太的那個兇手能夠逍遙法外。其實,假設要我本人將她除掉,我也不十分反對。”

  對這個女孩子,我簡直厭惡極了。白羅先生呢,我不得不說,他鎮定得連一根汗毛都沒動。他只是對她一鞠躬,很和悅地說:“那麼,我希望你能提出昨天下午不在命案現場的證明吧?”

  接著是片刻的沉默,同時,瑞利小姐的球拍啪嗒一聲掉到地下。她不耐煩地撿起來,像所有像她那樣的女孩一樣,又馬虎,又懶散。她有些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有的,我在俱樂部打網球,但是,認真地說起來,白羅先生,我不知道你是否瞭解雷德納太太的任何情形,不知道你是否知道她是一個什麼樣的女人。”

  他又很好笑地對她一鞠躬說:“小姐,請你告訴我吧。”

  她猶豫一下,然後才說話。她說話時那種無情的、缺乏禮貌的態度,我實在非常厭惡。

  “我們有一個傳統,談到死者,不出惡言,我想,這是一種愚蠢的說法。事實永遠是事實。一般而論,關於活人的事,不如三緘其口。你可以用一切可能的手段傷害他。死的人你就傷害不了。但是,他們對別人的傷害,在死後有時候不能讓人遺忘。我這樣引用莎士比亞的名句不十分正確,但是也差不離兒了!(按,此處引的是莎士比亞名劇“朱利阿斯,西撒”(Julius Caesar)中安東尼的一句話:“The evil that men dolives after them”(人之為惡,在死後不能讓人遺忘——第三幕)——譯者注〕護士小姐有沒有告訴你關于亞瑞米亞古物發掘場那種奇怪的氣氛?她有沒有告訴你他們多麼神經緊張?還有彼此像仇人似的怒目而視的情形?那都是露伊思·雷德納的傑作。三年前我在那裡,那時候我還是個小孩子。他們當時要多快樂就多快樂,要多高興就多高興。即使是去年,他們也很好。但是今年,他們當中有一個禍害精——這都是她害的。她是那種不能讓別人快樂的女人!世上就有那樣的女人。她就是其中之一,她喜歡把事情搞砸。只是為了好玩——或者是出自一種權威感,或者,也許是因為她生來就是如此。她那種女人必須把每一個可以抓到的男人都掌握住!”

  “瑞利小姐,”我叫道,“我以為你說的不正確。事實上,我知道那是不正確的。”

  她一點也不理會地繼續說下去。

  “她覺得只是她丈夫崇拜還不夠——她還要愚弄那個長腿的,走起路來一路蹣跚的傻瓜麥加多、然後她又掌握比爾。比爾是一個聰明的傢伙,但是,她把他弄得意亂情迷。卡爾·瑞特呢,她只是折磨他好玩兒。這是容易的,他是一個很敏感的人。她還在大維身上大試身手。

  “大維是她更理想的戲弄對象,因為他奮勇抵擋。他感覺到她的魔力——但是,他不想讓她迷住。我想他有足夠的辨別力。他知道她實在不把他放在眼裡。這就是我討厭她的原因。她並不色情;她並不需要和男人發生愛情關系。在她這方面,她認為這只是一種冷酷無情的試驗。這只是一種把男人激動起來互相殘殺那樣好玩的事。她在這方面也要小試身手。她是那種一輩子不會同人吵架的女人——但是,只要是有她的地方,就要天下大亂!她會想法子使人爭吵。她是一種女性的依阿高(莎士比亞名劇“奧賽羅”(Othello)中的一個陰險狡猾的人物Iago——譯者注]。她一定要有充滿刺激的事。但是她不想讓自己捲入漩渦。她總是置身局外——觀望——引以為榮。啊,你能完全瞭解我的意思嗎?”

  “小姐,我瞭解的也許比你知道的更多。”白羅說。

  我聽不出他聲調中有什麼意思。他的話聽起來不像是生氣的話——啊,我實在解釋不出。

  雪拉·瑞利似乎瞭解他的意思,因為她的臉通紅。

  “你愛怎麼想就怎麼想吧,”她說,“但是我說那些與她有關的話是對的。她是一個聰明女人。她覺得無聊,所以想拿別人——做試驗——好像別人用化學藥品做試驗一樣。她喜歡玩弄詹森的情感,看她吃苦頭,看她勉強控制自己,把她當成很好的戲弄對象;她喜歡逗得麥加多火冒三丈。她喜歡揭我的瘡疤——她也真能做得到,每一次都成功。她喜歡探聽別人的秘密,然後恐嚇人家,啊,我的意思並不是說她以粗魯的手段勒索人——我的意思是說她只是,只是叫別人明白她知道那個秘密——害得人家不敢確定她究竟打算怎麼辦。不過,哎呀,那女人是一個藝術家!她用的方法一點兒也不祖魯!”

  “那麼,她的丈夫呢?”白羅問。

  “她從來不想傷害他,”瑞利小姐慢慢地說,“我從來沒看見她對他有不親切的地方。我想她是喜歡他的,他是個很可愛的人——老是埋首在他自己的小天地中——孜孜不倦地從事發掘,研究他的學理。並且,他崇拜她,以為她是個十全十美的女人。那種情形也許會使有的女人不耐煩,但是不會使她不耐煩,在某種意義上說,他是生活在一個愚人圈裡——但是,那不是一個愚人樂園,因為她就是他所想的那樣人物。不過,這是很難同另外一件事調和的——”

  她的話突然停住。

  “繼續說下去呀,小姐。”白羅說。

  她突然轉過身來對我說。

  “關於瑞洽德·賈雷,你說了些什麼?”

  “關于賈雷先生嗎?”我吃驚地問。

  “關於她和賈雷?”

  “哦,”我說,“我曾經提到他們相處不很融洽——”

  出我意料之外,她突然哈哈大笑。

  “相處不很融洽!他已經完全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了。而且,這就使他焦頭爛額——因為他也崇拜雷德納。他和他的朋友交情已經有好幾年了。當然,這樣一來她就很滿意。她已經把介入他們的朋友關系當成一件要事,不過,我仍然想——”

  “啊?”

  她正皺著眉頭,陷入深思。

  “我想這一次她已經陷得太深了——我想她這次不但是害了人,也受到傷害!賈雷是很漂亮的。他簡直是漂亮得不得了。她是個冷酷的魔鬼——但是,我相信在他的面前,她的冷酷可能已經化為烏有了。”

  “我想你所說的話完全是惡意中傷,”我叫道,“哎呀,他們彼此幾乎是不講話的!”

  “啊,是嗎?”她對我施以攻擊,“你知道得真多呀。他們在家裡是以“賈雷先生’和‘雷德納太太’相稱,但是,他們常常在外面相會。她往往順著那條小路走到河邊。他往往每次離開挖掘場一小時。他們常常在果樹林裡相會。

  “有一次我看見他剛剛同她分手,邁著大步回到挖掘場。她正站在那裡由後面望著他走去。我可不是個端莊的淑女。我身邊帶著望遠鏡,便掏出來,把她的面孔看得清清楚楚。你要問我看到什麼,我就可以告訴你,我相信她非常喜歡瑞洽德·賈雷。”

  她的話突然中斷,望著白羅。

  “請原諒我干擾你的案子。”她突然咧著嘴苦笑一下,“但是我以為你或許要把本地的情形瞭解得正確些。”

  然後,她就邁著整齊的步子走出房間。

  “白羅先生,”我叫道,“她說的話我一句也不相信!”

  他瞧瞧我,然後笑笑說(我想他的話很怪),“護士小姐,你不能否認,瑞利小姐對這案子給我們一點——啟示。”

19

  後來我們沒再談什麼,因為瑞利大夫進來了。他開玩笑地說他把他大部分的病人都“消滅”了。

  他和白羅坐下來討論一個多少涉及醫學的問題。他們討論一個寫匿名信的人,他的心理狀況如何。那位醫師舉出他行醫以來所遇到的病例。白羅也告訴他自己經驗中遭遇到的各種例子。

  “這種情形不像表面看那麼簡單。”他結束了他們的討論。“其中有一種想要獲得權勢的欲望,和一種強烈的自卑感。”

  瑞利大夫點點頭。

  “你往往發現寫匿名信的人是那個地方最不像是可疑的人,原因就在於此。一個沉靜的、顯然是膽小如鼠的、絲毫無害的人物——外表上看來非常溫順,充分表露出基督徒的謙恭——但是骨子裡卻燃燒著可怕的憤怒火焰。”

  白羅思索著說:“你以為雷德納太太可能有自卑感嗎?”

  瑞利大夫咯咯的笑,一面把煙鬥裡的煙灰磕掉。

  “她是世界上我最不喜歡那樣形容的人。她一點沒有情感受到壓抑的現象。活力,活力,再來一點活力——那就是她所要的——而且,她也具備了!”

  “你覺得,從心理學的觀點來說,她可能寫那些匿名信嗎?”

  “是的,我覺得可能;但是,假若她這樣做,原因是由於那種使自己戲劇化的本能,雷德納太太在私生活中有一點像電影明星!她一定要成為一個中心人物——在聚光燈的照射之下。由於受到相反律的支配,她終于和雷德納博士結婚——在我認識的人當中,雷德納博士大概是最羞怯、最謙和的人。他崇拜她——但是丈夫對她的崇拜是不足以滿足她的。她也要當那個受迫害的女主角。”

  “其實,”白羅笑笑說,“你不相信他那種說法,以為她寫過那些信,都不記得吧?”

  “是的,我不相信,我沒有當他的面表示不相信。你總不好意思對一個剛剛喪失愛妻的人說他的妻子是一個不知恥的、愛出風頭的人。也不好意思對他說,她為了要滿足她的愛好刺激的心理,害得他幾乎發狂。事實上,對一個男人說他妻子的實際情形是不安全的。真奇怪,我會信任大多數的女人。我可以放心地對她們談論她們的丈夫;你要對她們說,她們的丈夫是個卑鄙漢、一個騙子、一個吸毒者、一個撒謊成癖的人,和一個下流坯,她們會毫不眨眼睫毛地接受這個事實,而且她們對那可惡東西的感情也不會受到損害。女人是了不起的現實主義者。”

  “瑞利大夫,坦白地說,你對雷德納太太確實的意見究竟如何?”

  瑞利大夫靠在椅背上,慢慢抽煙鬥。

  “坦白地說——這很難說!我和她還不夠熟。她有魔力——魔力很大。有頭腦、有同情心。別的還有什麼。她沒有普通那些令人不愉快的壞處。她不淫蕩、不懶,甚至不特別虛榮。我一向覺得(但是我提不出證明)她是一個撒謊大家。我不知道的(也是我想知道的)就是:她究竟是對自己撒謊,或者只是對別人。我本人對撒謊的人有偏愛。一個不撒謊的女人是一個沒想像力、沒同情心的女人,我以為她實在並不是一個愛追逐男人的女人——她只是喜歡‘用我的弓箭’射中男人那種游戲,假若你們讓我的女兒談談這個問題——”

  “我們已經有這種榮幸了。”白羅微微一笑說。

  “晤,”瑞利大夫說,“她沒有浪費很多時間。我想,她已經徹底地中傷她了。年輕的一代對死者毫無感情。如今,所有的年輕人都是自命不凡的,實在是令人惋借的事,他們瞧不起老的道理觀念,然後著手立下他們自己那一套更嚴厲的法規。假若雷德納太太有半打戀愛事件,雪拉也許就贊成她,說她‘生活過得很豐富’,或者說她‘順從她固有的天性,,她不明白的是:雷德納太太的所作所為完全符合某種型態——她那種型態。貓和老鼠捉迷藏的時候是順從它自己固有的天性。她生來就是這樣。男人不是小孩子,他們不需要保護,他們一定得會會貓一樣狡猾的女人——和忠實的小狗,至死聽候差遣的、愛慕他們的女人,以及喜歡駕馭丈夫的,終日吱吱喳喳,羅嗦得像小鳥似的女人——還有其他形形色色的女人!人生是一個戰場,不是一個野餐!我倒希望雪拉老老實實地擺脫她的驕傲脾氣,承認她全然是由於個人的緣故恨雷德納太太。雪拉大約是這地方唯一的年輕女孩子,所以她自然要任意擺布這裡的年輕小夥子;等到一個女人來到,在她自己的勢力範圍之內把她打垮,她自然生氣了。因為在她看來,那女人已經徐娘半老,而且已經有過兩個丈夫。雪拉是個好孩子,健康而且相當漂亮,當然對異性很有吸引力。但是,雷德納太太在那方面是個不同凡響的人物。她恰好具備那種足以惹禍的、顛倒眾生的魔力——她就是一種‘無情的妖女’。”

  我不禁驚得一跳,他這樣說,真是和我不謀而合。

  “你的女兒——我並不是輕率而言——也許喜歡那裡的一個年輕人吧?”

  “啊,我想不會。她已經有愛莫特和柯爾曼,理所當然的對她曲意奉承了。我不知道她對他們兩個人那一個比較更喜歡,還有兩個空軍小夥子。我想目前她一視同仁。是的,我想使她如此生氣的是年紀大的人竟然擊敗年輕人。等到一個人到了我這個年紀才會真正欣賞一個年輕女學生的面孔、亮亮的眼睛,和結實的少女胴體。但是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能夠在年輕男人談話時聽得出神,偶爾會插進三言兩語,表示她認為說話的人是一個多優秀的青年——這樣的魔力幾乎沒有一個小夥子能夠抗拒。雪拉是一個好看的女孩兒——但是,雷德納太太很美,晶瑩的眼睛,金發碧眼。是的,她是一個大美人兒。”

  是的,我暗想,他說得對。美是一種了不起的特質。她的確是美麗的,她的美並不是那種令人妒忌的美——你如果看到這樣美的女人,你只是靠在椅子上,暗暗贊賞。我初次見到雷德納太太的時候,我就感覺到,我願意為她做任何的事!

  那天晚上,我讓他們開車送我回到亞瑞米亞古丘的時候(瑞利大夫要我留下來提早共進晚餐),我仍然想到一兩件事,覺得很不安。雪拉·瑞利向我們傾訴的話,我當時完全不相信。我完全把那些話當做怨恨和惡毒的發泄。

  但是我忽然想到那天下午雷德納太太堅持要單獨去散步的情形。我要陪她去,她無論如何不肯。現在我不禁這樣想,難道她真的常去和賈雷先生幽會?可是,她平常和他交談時總是那樣拘謹,那實在是有些奇怪,因為對其他的人她大都以教名呼之。

  我記得他似乎從來不瞧她一眼,那也許是因為他不喜歡她,或者情形正相反。

  我的身子稍稍擺動一下。我覺得我完全是在這裡想像——想到各種事情——都是由於聽到一個女孩子的怨恨發泄而引起的。這恰好顯示出說那樣的話是一件多麼殘酷、多麼危險的事!

  雷德納太太根本不像那樣。

  當然,她並不喜歡雪拉·瑞利。那一天午餐時,她同愛莫特先生談話時對她——幾乎是含有怨恨的。

  奇怪,他當時瞧她的那副神氣。他那樣望著她,使你不可能知道他在想些什麼。你從來不會知道愛莫特先生想些什麼。他是那樣的沉默,但是很和善,他是一個和善、可靠的人。

  現在我又想起柯爾曼先生,他實在是世上僅見的蠢小子。

  我正默想到此,我們到了。剛剛九點鐘,大門已經關閉並且上閂了。

  愛布拉希姆拿著大鑰匙跑過來開門讓我進去。

  我們在亞瑞米亞古丘發掘場的人都很早就寢,起居室已經沒有燈光。繪圖室有燈光,雷德納博士的辦公室也有燈光亮著,但是幾乎所有其他的窗戶都是暗的,大家想必都比平時就寢的時間更早。

  我經過繪圖室回到我的房間時,我向裡望望,賈雷先生正卷起袖子繪制他那張大的平面圖。

  我想,看他那樣子,像是生了大病。看他這麼勉強支撐,疲憊不堪的樣子,我覺得很難過。我不知道賈雷先生有什麼地方不對勁——不是由於他說的話,因為他幾乎不說什麼——連最普通的話都不大說——也不是由於他做的事,因為,那也看不出多少端倪——但是,你總是禁不住要注意他,而且他處處地方都顯得似乎比任何別的人都重要。他這個人大有關系——不知你是否明白我的意思。

  他轉過頭來瞧著我。他把嘴裡的煙鬥拿掉說:“啊,護士小姐,由哈沙尼回來嗎?”

  “是的,賈雷先生。你還沒睡,到這麼晚的時候還在工作,別人似乎都睡了。”

  “我想繼續做點事也好,”他說,“我的工作有點落後了。明天我得整天到挖掘場去幹活兒,我們又開始挖掘了。”

  “已經開始了?”我問,吃了一驚。

  他有些奇怪地望望我。

  “這樣最好,我想。這是我向雷德納貢獻的意見,他明天大部分時間都在哈沙尼料理一切;但是我們這裡其餘的人都要繼續工作;你知道像這種情形,大家統統坐在那裡,你望著我,我望著你,這也不太容易忍受。”

  當然,他這話說得對,尤其是人人都那麼緊張,那麼神經過敏。

  “啊,當然,你說的有點對,”我說,“假若有點事做,就可以分分心,不去多想了。”我知道葬禮是在後天、

  他又伏案繪囪。不知道為什麼,我感到很替他難過。我相信他今天晚上上定睡不著。

  “不知道你是不是需要一些安眠藥,賈雷先生?”我猶豫地說。

  他笑笑,搖搖頭。

  “護士小姐、我會支持下去的,護士小姐。吃安眠藥,是壞習慣。”

  “那麼,晚安,賈雷先生,”我說,“假若我有什麼地方可以幫忙——”

  “我想不必,謝謝你,護士小姐,晚安。”

  “我感到非常難過。”我說。我想,我有點太沖動了。

  “難過?”他露出吃驚的樣子說。

  “為——為每一個人難過,這實在太可怕了,尤其是為你難過。”

  “為我?為什麼會為我難過?”

  “這個——你們兩個人是這樣好的老朋友。”

  “我是雷德納的老朋友,我並不是她的要好朋友。”

  他說得仿佛真的很討厭她,我實在希望瑞利小姐能聽到他說的話!

  “那麼,晚安。”我說了便匆匆回房。

  在房裡我在寬衣上床之前無事忙地東摸模西弄弄,我洗了一些手帕和一雙可以洗的皮手套,又寫了日記。然後,當我真的要開始准備上床之前,再向門外瞧瞧,繪圖室的燈仍亮著,南邊房子的燈也亮著。

  我想雷德納博士尚未睡,還在辦公室工作。我想是否該過去同他說聲晚安,對於這件事,我猶豫不決。因為我不想顯得似乎過分殷勤。他可能很忙,不想受到干擾、雖然如此,到未了,一種不安的心情驅使著我走過去,這樣做畢竟是無妨的,我只要說聲晚安,間他是否要我幫忙,然後就走開好了。

  但是雷德納博士不在那裡,那個辦公室的本身是開著燈的,裡面除了詹森小姐之外什麼人也沒有。她伏在桌上哭,仿佛已經肝腸寸斷了。

  那情形使我大吃一驚,她本來是那樣鎮定,那樣能控制自己的人,看到她這個樣子,真可憐。

  “究竟是怎麼啦、親愛的?”我叫道。我摟著她又拍拍她。“好了,好了。這樣是無濟於事的,千萬不可獨自坐在這裡哭。”

  她沒回答,我覺得出她痛苦萬分,抽噎得混身發抖。

  “別哭,親愛的,別哭,”我說,“忍一忍,我去給你泡一杯熱茶吃。”

  她抬起頭來說:“不必,不必,沒有關系,護士小姐,我這樣真太傻了。”

  “你有什麼煩惱,親愛的?”我問。

  她沒有馬上回答,後來她說,“這一切太可怕了。”

  “現在不要想它,”我對她說,“木已成舟,不可挽救,煩惱是沒用的。”

  她坐直些,然後開始輕拍著自己的頭發。

  “我是在自己愚弄自己,”她用她那沙啞的聲音說,“我一直在打掃這個辦公室,並且整理一下,我本來以為最好做點事情。後來,我突然想到,非常難過——”

  “是的,是的,”我急忙說,“你現在所需要的是一杯熱茶和一個暖水壺,躺到床上休息。”

  結果,她照我的意思做了,她怎樣抗議我都不理。

  “謝謝你,護士小姐。”我送她上床後,她在吸著熱茶,暖水壺也有了。這時候她說,“你實在是一個親切而聰明的人,我並不常這樣愚弄自己的。”

  “啊,在這樣的時候,任何人都可能這樣做,”我說,“一件事令人煩惱,再加上另一件。緊張、驚駭,這裡有員警、那裡有員警,到處都有員警!啊,我自己也覺得神經緊張。”

  她用一種有些奇怪的聲音慢慢地說:“你方才在那裡說的話是有道理的。木已成舟,不可挽救。”她沉默片刻,然後——我覺得很怪——她又說:“她生前並不是一個循規蹈矩的人。”

  不過,我沒爭論這一點,我始終感覺到詹森小姐和雷德納太太相處不很融洽是很自然的事。

  我想,不知道詹森小姐是不是暗地裡感覺到她很高興雷德納太太已經死了。還有,不知道她是否因為這樣的想法而感到難為情。

  我悅:“你現在去睡覺,不要擔什麼心。”

  我只是撿起很少的一些東西,就把她的房間收拾整齊了。像是搭在椅背上的襪子呀,掛衣架上的套裝呀。地板上有一團揉皺的紙,想必是由衣袋裡掉到那裡的。

  我正在把那張紙弄弄午,看看是否可以扔掉,於是,她突然嚇我一大跳。

  “把那個拿給我!”

  我給她了一有些吃驚,她叫的聲音簡直是不容分說。她由我手中奪過去——可以說是奪了過去——然後拿到蠟燭上面燒,直到燒成灰才罷休。

  就像所說的,我吃了一驚——所以只是眼睛睜得大大的瞧著她。

  我沒時間看那張紙是什麼——她奪得那麼快,但是奇怪得很,那張紙燃著以後,卷成一卷,朝我這方向吹過來,於是我看到紙上面有墨水寫的字。

  等到我上床睡覺的時候,我才發現為什麼那些字看起來好像很熟悉。

  那紙上的字和那些匿名情上的筆跡一樣。

  這就是為什麼詹森小姐懊悔得受不了,才有那一陣感情的發作吧?那些匿名信自始至終都是她寫的嗎?

20

  詹森小姐、麥加多太太、瑞利先生

  我不妨承認,這個想法使我大吃一驚。我從未想到詹森小姐會與那些信有關系。麥加多太太,也許可能。但是詹森小姐是一個真正有教養的女子,非常能夠克制、非常通情達理。

  但是我記得那天晚上聽到白羅先生和瑞利大夫的談話,於是我想原因可能就在於此。

  假若寫那些信的人是詹森小姐,這就可以說明許多事。你要注意,我絕對不曾想到詹森小姐會與這命案有關系。但是,我確實可以看出:她對雷德納太太的憎惡使她抵不住那種誘惑,一定要——啊,用一句粗俗的話說——一定要嚇得她直叫媽!她可能希望把雷德納太太嚇得離開古物發掘場,

  但是後來雷德納太太讓人害死了。詹森小姐由於懊悔,感到非常痛苦——首先是因為自己不該那樣殘忍地做出那種惡作劇的舉動。同時,也許是因為她發現到那些信可能成為真兇手的大好護身符,難怪她崩潰得那樣快。我相信她的內心是善良的。而且,這也可以說明她為什麼急切地抓住我安慰她的那句話——“木已成舟,不可挽救”——來自我解嘲了。

  還有她那意味深長的評語——為自己辯白的話——“她並不是一個循規蹈矩的女人!”

  現在的問題是:我要怎麼辦?

  我輾轉反側,許久不能成眠,最後我決定一有機會就讓白羅先生知道這件事。

  第二天他出城到這裡來了,但是我找不到一個我們可以稱為密談的機會。

  我們在一起的時間只有一分鐘,我還來不及鎮定下來考慮如何開始的時候,他已經走近跟前,附耳悄悄吩咐我了。

  “我,現在要同詹森小姐談話——其他的人,也許在起居室,你還有雷德納太太房間的鑰匙嗎?”

  “還有。”

  “Tres bien(很好)。到那房裡去,隨手關上門,然後叫一聲——不是尖叫——只是喊叫。你知道我的意思吧——我要你發出一聲表示一驚——驚奇——而不是表示恐怖。至於你如何讓人聽到,該找一個什麼樣的藉口,就全靠你自己了——你可以說讓人踩了一腳——或者找其他的藉口。”

  就在那個時候詹森小姐走到院子裡來,於是就沒時間多談了。

  我很瞭解白羅先生要做什麼。等他和詹森小姐一走進起居室,我就走到對面雷德納太太的房間,開開門,走進去,然後隨手帶上門。

  站在一個空屋裡,無緣無故的,突然大叫一聲。這樣做我不能說沒感覺到有些傻。而且,究竟叫的聲音要多高,也不容易確定。我發出一聲相當的叫喊:“啊!”然後聲音再高些,再低些。

  然後,我再出來,准備我那個藉口:“踩一腳”(我想他的意思是“絆”)。(白羅的英語有時不準確,這裡是誤把“絆一跤”(a stubbed foot)說成“踩一腳”(astepped foot)——譯者注〕。

  但是不久我就發現似乎不需要藉口了,白羅和詹森小姐在一起談得很認真,而且那裡明明沒人干擾他們。

  啊,我想——這樣就一切都解決了。不是詹森小姐想像中聽到一聲叫喊,便是一種不大相同的情況。

  我不想走進去打擾他們,門廊裡有一個折疊躺椅,於是我就在那裡坐下。他們談話的聲音可以在風中飄到我的耳裡。

  “你瞭解嗎?這情況很微妙。”白羅先生在說,“雷德納博士——顯然是很敬重他的妻子——”

  “他崇拜她。”詹森小姐說。

  “自然啦,他告訴我他的工作人員非常喜歡她。至於他們呢?他們能說什麼呢?他們自然是說同樣的話呀。這是客氣、這是禮貌,這可能也是實情。但是也可能不是!而且我相信,小姐,這個謎的解答就在對雷德納太太的性格充分的瞭解。我如果能聽到園裡工作人員每個人的意見——老老實實的意見——那麼,我也許根據整個的情況構成一個想法。坦白地說,這就是我今天來的原因。我知道雷德納博士會在哈沙尼。這樣我就可以很容易地同你們每個人輪流地談談,並且懇求你們幫忙。”

  “這樣做聽起來很好,”詹森小姐說,然後停下來。

  “不要給我說英國式的陳腔濫調,”白羅懇求說,“不要說‘這樣不公正呀’;不要說‘講死人壞話禮所不容’——最後,還有‘忠誠’。‘忠誠’這兩個字是對命案的調查工作很有害的東西。我三番五次都因為這兩個字,結果弄得真相不能大白。”

  “我對雷德納太太並不特別的忠誠。”詹森小姐冷冷地說,她的話中其實含有嚴厲、尖酸刻薄的調子。“雷德納博士就不同了。不過,她畢竟是他的妻子。”

  “一點也不錯———點也不錯。聽說你不想說你團長太太的壞話。但是這不是一件歌功頌德的事。這是一個神秘的突然死亡的問題。假若要我相信害死的是一個殉教的天使,這也不能使我的工作變得容易些。”

  “我絕對不會稱她為天使,”詹森小姐說。那尖酸刻薄的語調分明更強烈了。

  “請你坦白告訴我你對于雷德納太太有什麼意見——你覺得她這個女人如何?”

  “唔,白羅先生,首先,我要警告你,我是有偏見的。的確是的。我——啊,我們都很喜歡雷德納博士。後來,等雷德納太太來到,我想我們很妒忌她。她一定要他抽出很多時間陪她、照顧她。對於這個我們都有反感。他對她表現出的熱愛使我們感到很不痛快。白羅先生,我說的都是實話。這情形我看了是不快活的。我討厭她在這裡——是的,我討厭她。然而,當然啦,我竭力不表現出來。你知道,她的來臨,使我們和以前的情形不同了。”

  “我們?你說我們?”

  “我是指賈雷先生和我,你知道,我們是兩個老一派的人。我們不很喜歡這些新規矩。我想這也是自然的現象,不過,也許我們的心胸有些狹窄。但是這的確使我們和以前的情形不同。”

  “有什麼不同?”

  “啊,一切都不同,我們以前過得很快樂。你知道,我們有許多好玩的事,有時還相當天真的互相開開玩笑,這是在一起工作的人常有的趣事。雷德納博士是無憂無慮的——簡直像個孩子。”

  “那麼,雷德納太太一來,就改變了一切嗎?”

  “唔,我想這也不是她的錯。去年的情形還不壞。白羅先生,請相信我,並不是因為她做了什麼事。她對我很好——非常之好。這就是我有時候感到慚愧的緣故。她作過的一些小事情和說過的話,都使我很不愉快。但是這並不是她的錯。其實,誰也沒她那樣和藹。”

  “但是,在這個發掘期情形就改變了嗎?產生了一種不同的氣氛嗎?”

  “啊,完全不同了。其實,我不知道是為了什麼。樣樣事似乎都不對勁兒——並不是工作方面——我是指我們而言——是指我們的脾氣和神經,都覺得緊張不安。幾乎是暴風雨欲來時那一種感覺。”

  “那麼你就認為是雷德納太太的影響嗎?”

  “啊,她來以前,這裡的情形不是這樣:”詹森小姐冷冷地說,“啊,我是一個固執的、愛抱怨的人。守舊,喜歡樣樣事物都不變,白羅先生,你實在不必注意我。”

  “那麼,雷德納太太的品行和性情,你覺得怎麼樣妮?”

  詹森小姐猶豫片刻,然後她慢慢地說:“啊,當然,她是喜怒無常的。有很多感情的猛烈變化,今天對人很和藹,明天就不同人家講話。我覺得她很和藹可親,而且對人很體貼。不過,她仍然是一輩子都讓人慣壞了。她認為雷德納博士把她伺候得無微不至是很自然的事。而且我以為她根本沒有真正認清楚自己嫁給一個多麼傑出——多麼偉大的人。這一點有時候就使我很不痛快!當然雷德納博士把列瑟蘭護士請來的時候,我覺得很感激。他需要應付他的工作,並且要應付他的驚恐萬分的妻子。他實在夠受了!”。

  “你自己對於她收到的那些信有什麼意見?”

  我必須這樣做。坐在椅子上,將身子向前探出,直到詹森小姐轉身對著白羅回答他的時候看到她的側面。

  她的樣子冷冷的,非常鎮定。

  “我想在美國有一個人對她懷恨在心,想要恐嚇她,或者傷害她。”

  “那不是更嚴重嗎?”

  “那是我的想法。她是一個很漂亮的女人,你要知道,所以很可能有仇敵。我以為那些信是一個恨她的女人寫的。雷德納太太是個神經質的人,所以把那些信看得很嚴重。”

  “她必然會那樣想,”白羅說,“但是,要記住——最後的那一封信是有人送來的。”

  “這個——我想假若有人一心一意地要那樣做,總是會想出辦法的。白羅先生,女人為了要洩恨,是不怕麻煩的。”

  她們的確會的——我心中暗想。、“也許你說得對,小姐。你不是說,雷德納太太很漂亮嗎?我順便問一問,你認識瑞利大夫的小姐,雪拉吧?”

  “雪拉·瑞利嗎?當然,我認識。”

  白羅用一種閒聊機密的語調說:

  “我聽到一個謠言(我當然不想去問瑞利大夫呀),聽說她同雷德納博士的一個團員在戀愛。你知道是這樣嗎?”

  詹森小姐似乎感覺很有趣的樣子。

  “啊,年輕的柯爾曼和大維·愛莫特兩個人都會殷勤侍候她。我相信他們在競爭,看看俱樂部有大規模的聚會時誰陪她去。年輕人在星期六晚上照例都到俱樂部玩。但是我不知道她那一方面如何。她是這地方唯一的年輕女孩。她自然是這裡的美女了。還有空軍的小夥子殷勤地侍候她。”

  “那麼,你以為沒有什麼事嗎?”

  “這個——我不知道。”詹森小姐變得很小心的樣子。“不錯,她的確到這裡來的次數相當多。常常到挖掘場。前幾天雷德納太太還同大維·愛奠特開玩笑談到這件事——她說那個女孩子在追他。我想她那樣說非常狡猾。我想他聽了不會高興,是的,雪拉到這裡來的次數很多。那個可怕的下午,我看見她騎馬到挖掘場去。”她對著那個敞開的窗戶點點頭。但是那個下午大維·愛莫特和柯爾曼都不值班。當時是瑞洽德·賈雷在主持。是的,她也許對其中一個有好感——但是她是這樣一個時髦的、毫不感情用事的年輕女孩子,因此我們不知道對於她的事該有多麼認真的想法。比爾是一個很好的年輕人,不像他裝得那樣傻。大維·愛莫特是個很可愛的人。他有許多優點。他是深沉、鎮靜一類的人。”

  然後,她表示疑問地瞧瞧白羅說:“這個與命案有什麼關系嗎?白羅先生?”

  白羅用一種非常法國味的方式兩手向上一攤。

  “你讓我難為情得臉紅了,小姐。”他說,“你這樣說使我顯得不過是一個愛說閒話的人。但是,我對年輕人的戀愛事件始終是很感興趣的。”

  “是的,”詹森小姐咯咯地笑著說,“兩人真心相愛,一切順利那是很好的。”

  白羅發出一聲歎息,作為回答。不知道詹森小姐是否想到她自己年輕時男歡女愛的事。同時,我也想,不知道白羅先生是否有妻子,也不知道他是否是像我們老是聽到的那些有情婦之類的人。他的樣子那麼滑稽,我不能想像他會這樣。

  “雪拉·瑞利很有個性,”詹森小姐說,”她很年輕,她很沒有禮貌。但是,她正是一個典型的現代女孩。”

  “我相信你的話,小姐。”白羅說。

  他站起來說:“還有其他的工作人員在家裡嗎?”

  “瑪麗·麥加多就在近處。今天男的都到挖掘場了。我想他們是想走出這所房子。這也是難免的事。你要想到挖掘場——”

  她走出來,來到走廊裡,然後笑著對我說:“我想,列瑟蘭護士會帶你去的。”

  “啊,當然可以,詹森小姐、”我說。

  “那麼,你會回來吃午飯,是不是,白羅先生?”

  “很樂意奉陪,小姐!”

  詹森小姐回到起居室去從事編目工作。

  “麥加多大太在屋頂上,”我說,“你要先去見她嗎?”

  “我想,這樣也好。我們上去吧。”

  當我們走上樓梯時,我說:“我照你的吩咐做了。你聽到什麼聲音嗎?”

  “一點聲音也沒有。”

  “無論如何,這樣總可以免除詹森小姐的心理負擔。”我說,“她一直在煩,以為她如果聽到聲音就趕去,也許會有救呢。”

  麥加多太太正在那個矮牆上坐著,她低著頭,陷入沉思。等到白羅在她對面停下來向她說早安的時候,她才聽到我們的聲音。

  於是,她吃了一驚,抬頭瞧瞧。

  她今天早上面帶病容。她的小臉蛋兒顯得萎縮不堪、而且有黑眼圈。

  “我又來了,”白羅說,“我今天來有特別的目的。”

  於是,他就繼續像他問詹森小姐一樣的問她,同時解釋他應該明瞭雷德納太太的實在狀況。

  雖然如此,麥加多太太不像詹森小姐那樣誠實。她突然言過其辭地贊美雷德納太太。她的話,我很確定,與她真正的想法相距甚遠。

  “親愛的,親愛的露伊思!對一個不認識她的人來形容她的為人是很難的。她是一個異乎尋常的人!同別人泅然不同。護士小姐,我相信你也有同感,對嗎?她是一個長期受神經折磨的人,一腦門子的空想,我們對別人做的不能忍受的事,如果是她做的,我們都能忍受。而且她對我們大家這樣親切,對不對,護士小姐?而且她對自己的情形非常謙虛——我是說她對考古學一竅不通,但是她非常熱心地學習。她老是問我關于處理金屬物品的化學方法,並且幫助詹森小姐修補陶器。啊,我們都很愛她。”

  “那麼,太太,我聽說這裡有相當緊張的情形一一種不安的氣氛——照你說來,都不確實了?”

  麥加多太太那雙沒光采的大眼睛睜得大大的。

  “啊,誰會告訴你這些?護士小姐嗎?雷德納博士嗎?我相信,他不會注意到什麼,啊,可憐!”

  於是她露出完全不友善的態度瞧瞧我。

  白羅從容地笑笑。

  “太太,我有我的偵探呢。”他很愉快地說。於是,只是在一剎那之間,我看到她的眼皮顫動一下,同時一眨眼。

  “你不覺得,”麥加多太太露出非常溫和的神氣問,“在一件像那樣的事發生之後,人人老是會假裝說有許多根本不會有的事發生嗎?我知道你的意思吧——像是緊張啦,什麼氣氛啦,‘一種有什麼事要發生的感覺’啦?我想,這不過是大家在事後編出來的話。”

  “你說的話很有道理,太太。”白羅說。

  “實在情形並不是這樣!我們是一個非常快樂的大家庭。”

  “那個女人是我生平所見數一數二的撒謊大家!”當我和白羅走出那所房子,走到通往挖掘場的小路時,我氣憤地說,“我相信她實在是憎恨雷德納太太的!”

  “她可以說不是我們可以問出實情的那種人。”白羅表示同意地說。

  “同她談話真是浪費時間,”我怒氣沖沖地大聲說。

  “那也不十分對——那也不十分對。假若一個人親口對你說謊,有時候,她的眼睛就會告訴你實話。麥加多太太,這個小婦人,她怕些什麼呀?我看出她的眼睛裡有恐懼的神氣。是的——的的確確,她害怕一件事。這倒是很有趣的。”

  “白羅先生,我有一件事要告訴你。”

  於是我告訴他頭天晚上口去後的事,又說我很相信詹森小姐就是寫匿名信的人。

  “所以,她也是在說謊!”我說,“今天上午她回答你有關那些匿名信時,那副態度多麼冷靜!”

  “是的,”白羅說,“這是很有趣的事。因為她洩露出一件事:她知道有關匿名信的一切情形。到現在為止,匿名情的事尚未在工作人員在場時提起過。當然啦,雷德納博士很可能在昨天告訴她那些信的事。但是,假若他告訴她了——那麼,這就很奇怪,而且很有趣,對不對?”

  我對他的尊敬直線上升。他騙她提到匿名信的方法真聰明。

  “你准備找她問清楚那些信的事嗎?”

  白羅先生聽到我的話,有些吃驚。

  “不,不,真的不會!一個人把自己知道的事向人誇耀是不智之舉。我不到最後一刻決不透露。一切都保存在這裡。”他輕輕地敲敲他的腦門子。“要等到適當的時刻——我才縱身一躍——像豹子一樣——然後,哎呀!看對方狼狽的樣子!”

  我一想到白羅先生這個小老頭兒扮演豹子那樣的角色,不禁好笑!

  我們剛剛到達挖掘場,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瑞特先生。他正忙著給一個牆壁照相。

  我覺得那些挖掘工人只要在上面的人要他們挖的地方掘出牆壁來就好了。反正,看起來就是那麼一回事。賈雷先生對我說明,當你挖掘出一件東西時,立刻就會感覺到有什麼不同。然後指給我看。但是,我根本看不出個究竟。當工人說“利本”(泥磚)的時候,就我能看出的來說,那只是泥和土而已。

  瑞特先生照完相,把照相機和底片遞給他的僕人,叫他送回家去。

  白羅問他一兩個關於曝光和軟片箱等等的問題。他應答如流。他似乎很喜歡白羅問他那些有關工作方面的問題。

  他剛想表示要離開我們,白羅馬上就又問他那一套固定的話。其實,那並不是一套完全固定不變的話,因為他每一次都把他問的話略加變更,以便適合他要問的人。但是我不打算把每次問的話都記下來。對一個像詹森小姐那樣明理的人,他就開門見山地問。對於其他的幾個人,他就不得不拐彎抹角一點兒。但是最後都是換湯不換藥的。

  “是的,是的,我知道你的意思,”瑞特先生說,“但是,的確,我不知道我會幫你多少忙,我是今年這一段工作期新來的。我和雷德納太太不大講話。我很抱歉,但是我沒有什麼話可以告訴你。”

  他說話的態度板板的,有外國人的味道,不過,當然啦,他並沒有什麼特別腔調——我是說除了美國腔調。

  “你至少可以告訴我你是喜歡她或是不喜歡她。”白羅微笑地說。

  瑞特先生的臉變得很紅,結結巴巴地說:“她是一個很迷人的女人——很迷人。而且聰明。她有很聰明的頭腦——是的。”

  “很好!你喜歡她。那麼,她也喜歡你?”

  瑞特先生的臉更紅了。

  “啊,我——我不知道,因為她不十分注意我。有一兩次我的運氣很不好。當我想替她做點事的時候,我們運氣總不好。恐怕因為我太笨拙——使她很生氣。那完全不是故意的——她只要吩咐,我會為她做任何事。”

  白羅對他那種著慌的樣子覺得很可憐。

  “我完全明白,完全明白。我們轉到另外一件事吧。那房子裡的氣氛快樂嗎?”

  “請問?”

  “你們在一起都快樂嗎?,你們平常是有說有笑嗎?”

  “不——不,不完全是那樣。有一點——不自然。”他停下來,竭力想找適當的話來解釋,然後說,“你知道嗎?我不是一個很會與人相處的人——我很笨拙,我怕羞。雷德納博士——他對我始終很好。但是——真蠢——我不能克服我那種難為情的缺點,我總是說錯話,我常常打翻水罐,我的運氣總是不好。”

  他的樣子活像一個拙笨的大孩子。

  “我們年輕的時候都是這樣,”白羅說,同時笑笑。“以後年紀大些才會沉著,有自信。”

  於是,我們說聲再見,就走了。、

  他說:“那個人哪,護士小姐,如果不是一個頭腦極簡單的年輕人,就是一個傑出的演員。”

  我沒有回答。我又讓那個奇怪的想法難倒了:這些人當中有一個是危險、冷酷,而且殘忍的兇手。不知道為什麼,我總覺在這個寧靜、美麗、陽光普照的早上,這似乎是不可能的。

21

  “他們原來是分開在兩個地方工作,我知道了。”白羅停下來說。

  瑞特先生是在大挖掘場靠外邊那一部分照相的。離我們不遠的地方另外有一堆人背著籃子走來走去。

  “那是他們稱為深坑的地方,”我對他說明,“他們在那裡的發現不多,除了一些垃圾樣的碎陶片。但是雷德納博士說那是很有趣的。所以我想一定是有趣的了。”

  “我們到那邊去吧。”

  我們一同走過去,走得很慢,因為正是烈日炎炎的時候。

  麥加多先生在那裡指揮。我們看見他在下麵,正和工頭談話。那工頭是一個老頭,他那長條紋的布袍上面罩著一件蘇格蘭粗呢的外套。

  要走下去到他們那裡有點困難,因為只有一條很狹窄的路,也可以說是梯子。那些搬運籃子的工人不斷地走上走下。他們總是瞎得像蝙蝠似的,從不會想到給你讓路;

  我跟著白羅走下去的時候,他突然轉回頭來說:“麥加多先生寫字是用右手或是用左手?”

  現在問這個!這實在是個特別的問題。

  我思索片刻,然後確定地說:“右手。”

  白羅不肯詳細解釋。他只是繼續往下走。我跟在後面。

  他那拉長的、憂鬱的面孔上露出笑容。

  白羅先生假裝對考古很感興趣,不過我相信他實在不會感興趣。但是,麥加多先生立刻有了反應。

  他對我們說明,他們已經在古宅所在的地方挖下十二個模坑。

  “我們現在一定挖到第四個千年期(milenium)了。”他很熱切地說。

  麥加多先生指出有骨骸的地區(他的手抖得多厲害!不知道他是否可能有瘧疾)。然後他又說陶器的性質會有什麼變化,以及有關墳墓的事——還有,他們挖到一個模坑,裡面完全是嬰兒墳墓——可憐的小嬰兒——又談到那裡有些彎曲的地形和方位,似乎可以顯示出骨骸的位置。

  於是,突然之間,正當我們彎下身要撿起一個角落裡同一些陶罐在一起的火石刀一類的東西,他突然狂叫一聲跳起來。

  他猛一轉回頭發現我和白羅正驚愕地注視他。

  他用手輕輕的拍拍他的左臂。

  “有什麼東西刺傷了我——好像一個灼熱的針刺了一下。”

  這件事馬上激得白羅活躍起來。

  “快,護士小姐,我們來看看,列瑟蘭護士!”

  我趕到前面。他抓住麥加多先生的胳臂,非常熟練地把他的卡其布襯衫袖子卷到肩部。

  “在那裡,”麥加多先生指指說。

  在肩下麵大約三寸的地方有一個微小的洞,裡面滲出血來。

  “奇怪,”白羅說。他向卷起的衣袖裡面仔細看看。“我看不見什麼東西呀。也許是螞蟻咬的吧?”

  “擦點碘酒比較好。”我說。

  我總是隨身帶一個碘酒小藥管的,所以,便趕快取出來給他擦擦。但是,我這樣做的時候,有些心不在焉,因為一件迥然不同的事情引起我的注意。麥加多先生的胳臂,由腕至時,有一串小孔。我很明白那是什麼疤痕——那是皮下注射針的疤痕。

  麥加多先生把卷起的衣袖又放下來,重新開始解釋。白羅先生聽他解釋,但是沒將話題轉到雷德納夫婦身上。事實上他根本沒問麥加多先生什麼話。

  不久,我們就同麥加多先生說再見,然後又爬上梯子。

  “那很幹淨俐落,你覺得嗎?”我的同伴問。

  “幹淨俐落?”我問。

  白羅先生由他的上衣翻領裡面取出一個東西,很認真的查看一下。我看到那是一根長的縫衣針。那根針的一頭滴上火漆,成為一個大針頭。結果使我不勝驚奇。

  “白羅先生,”我叫道,“你做了些什麼呀?、

  “我就是那個螫人的蟲子——對啦。我幹得幹淨俐落。你覺得是嗎?你沒看見我那樣做。”

  那是真的。我沒看見他那麼做。而且我相信麥加多先生也沒覺得。他想必是像閃電一樣的快速。

  “但是,白羅先生,為什麼?”

  他用另外一個問題回答我。

  “護士小姐,你注意到什麼嗎?”

  我慢慢點點頭。

  “皮下注射的疤痕。”我說。

  “所以,現在我們知道一件關於麥加多先生的事了。”白羅說,“我曾經懷疑過——但是,我不知道。知道真相始終是非常必要的。”

  那麼,用什麼手段著手,你不在乎!我這樣想,但是沒說出口。

  白羅突然用手拍拍他的衣袋。

  “哎呀,我把手帕掉到下麵了。我是用來藏針的。”

  “我去替你找回來。”我說,然後匆匆回去。

  你要知道,到這個時候,我有一個感覺,我覺得白羅和我是負責治療一個病人的醫師和護士。至少,更像是一個手術。他就是那個外科醫師。也許我不應該這樣說。但是,很奇怪,我開始感到很有樂趣。

  我記得剛剛受完護士訓練之後,我到一個私宅去照顧一個病人。當時發現必須立即動手術。可是病人的丈夫性情古怪,對療養院印象不好。他怎麼樣都不肯把太太送到療養院。他說一定要在家裡動手術。

  那麼,當然啦,對我來說,那是個很好的機會,當時沒有別人可以再看一下。我是負責准備一切的。當然,我很緊張——醫師需要的每一件東西,只要是可能想到的,我都准備好了。但是,即使如此,我仍然怕忘記准備什麼東西。醫師的情形是很難說的。有時候他們會要你准備得樣樣齊全。但是一切都很好。他所要求的東西我樣樣都准備好了,等到手術完了之後,他還告訴我:我的服務是第一流的——而且這是一種大多數醫師都嫌麻煩的事。那個G.P.(全科大夫)也很好。這一切都是我幫忙做的。

  那個病人也康復了,於是,皆大歡喜。

  啊,我現在的感覺有些相同,從一個觀點上看,白羅先生就會讓我想到那個外科大夫。他也是一個小矮個兒。一個醜陋的小老頭,一張猴臉,但是,他是個很好的外科大夫。他本能地知道該由什麼地方下手。我見過不少外科大夫,而且我知道其中差別多大。

  我漸漸對白羅先生產生了信心。我感覺到他也確切地知道該怎麼做。我漸漸感覺到我的責任是幫助他——就像我們常會說的一把鑷子和藥棉簽都放在手邊,他隨時需要什麼就有什麼。我覺得跑過去替他找手帕和撿起一位醫師扔到地下的毛巾一樣自然。其原因就在此。

  我找到手帕回來的時候,起初我看不到他。但是,最後,我看到他了。他坐在發掘場不遠的一個地方,正在和賈雷先生講話。賈雷先生的工人站在附近,拿著一個上面刻有度數的像大杆子的東西。但是,就在那個時候,他對那工人說些什麼話,那人就把它拿走了。看情形他已經用完,現在暫時不用了。

  現在我想把下面一點弄清楚:你知道,我不十分確定白羅先生確實要我做什麼,或者不要我做什麼。我的意思是他方才也許是故意派我回去找那塊手帕。他是想把我支開。

  這又是像一個手術。你必須遞給醫師他正需要的東西,而不是他不需要的東西,我是說,假若把動脈鑷子遞給他的時候不對,但是,當他正需要的時候,你遞過去的太遲。謝謝天,我很熟悉在手術室應做的事。我不大可能在那裡出錯誤。但是,辦現在這種事情,我就成為最缺乏經驗的小見習生。因此,我不得不特別當心,絕對不可出錯。

  當然,我不會想到白羅先生不想讓我聽到他和賈雷先生談的話。但是,他也許以為假若我不在那裡,他或許可以便賈雷先生更方便講話。

  現在我不希望任何人有這種想法,以為我是那種喜歡偷聽私人談話的女人。我不會做那樣的事。一分鐘也不會。無論怎麼想聽都不會!

  我的意思是,假若那是私人的談話,我絕對不會聽。但是事實上我的確聽到了。

  據我的看法,我是處於一個有特權的地位。當一個病人在麻醉之後醒過來的時候,你會聽到他說的許多話。那個病人不想叫你聽見——而且通常都不知道你已經聽見了——但是,事實上你還是聽得見,我只是認為賈雷先生就是那個病人。他對這件事毫不知情,所以不受任何影響。假若你認為我是好奇,那麼,我會承認,我的確好奇。我不想錯過我能聽到的任何一件事。

  我提到了這一切情形就是要說明這個事實:我一轉身,繞路往那一大堆垃圾後面,一直走到離他們談話一尺之遙的地方,藏在垃圾堆的角上。假若有人說這是一種卑鄙的事,我就要說,對不起,我不以為然。對負有照顧病人之責的護士,什麼都不該隱瞞。不過,當然啦,究竟應怎麼做,只有醫師有權說話。

  當然,我不知道白羅先生用什麼方式進行探詢,但是,等我到那裡的時候,可以說他正對准靶心射擊。

  “雷德納博士對他太太的愛,沒有人比我認識得更清楚了。”他在說,“但是,我們對一個人的瞭解,由他敵人方面知道的往往比由他朋友方面知道的多。”

  “你是暗示他們的過失比他們的優點更重要嗎?”賈雷先生說。他的語調冷冷的,含有諷刺的意味。

  “毫無疑問的——凶殺案就是這樣。這似乎是很奇怪的。就我知道的情形來說,到現在還沒一個人由於品格太完美而受害。可是,品格完美的人毫無疑問是會令人妒忌的。”

  “你要找我幫助你,恐怕找錯人了。”賈雷先生說,“老實告訴你。我和雷德納處得並不特別融洽。我並不是說我們是仇敵。但是,我們並不完全是朋友。也許,雷德納太太因為我和她的丈夫有老交情,非常妒忌。在我這一方面,我雖然很贊賞她,並且以為她是一個很動人的女人。但是因為她對雷德納的影響力很大,我有一點點憤慨:因此,我們彼此非常客氣,但是並不親近。”

  “解釋得很好。”白羅說。

  我可以看清楚他們的頭。我看見賈雷先生的頭猛然一轉,仿佛白羅先生那種超然的語調中有什麼地方使他不高興。

  白羅先生繼續說下去:“雷德納博士是不是由於你和他太太處不來而感到煩惱?”

  賈雷猶豫片刻說:“實在說起來——我不能肯定。他沒提到什麼。我始終希望他沒注意到那種情形。他終舊埋頭在他的工作上,你要知道。”

  “那麼,照你的說法,實在的情形就是你實在不喜歡雷德納太太嗎?”

  賈雷先生聳聳肩膀。

  “她如果不是雷德納的妻子,我也許會很喜歡她。”

  他哈哈大笑,仿佛覺得他自己的話很可笑。

  白羅正在把一小堆陶器碎片擺好。然後,他用一種夢幻的、漫不經心的語調說:“我今天早上和詹森小姐談過。她承認她對雷德納太太有偏見,不很喜歡她。不過她急忙補充了一句:她始終覺得雷德納太太很迷人。”

  “我想,她說得都很對。”賈雷說。

  “所以,我相信她、後來我同麥加多太太談過。她很詳細地告訴我她很喜歡雷德納太太,並且很佩服她。”

  對於這個,賈雷沒有反應。白羅等了一兩分鐘之後繼續說下去。

  “那個——我不相信,於是,我就來同你談。你告訴我的那些話——唔,我又不相信。”

  賈雷忽然很倔強。我可以聽出他很生氣——他的聲音裡含有受到壓抑的憤怒。

  “不管你相信什麼,不相信什麼,我實在不能對你有什麼幫助。我已經告訴你實話了,信不信由你。”

  白羅沒有生氣。他的話反而聽起來特別溫和而且謙虛。

  “不管我相信什麼;或是不相信什麼、難道是我的錯嗎:你知道,我有一對敏感的耳朵。而且——總是會有些傳說散佈出去的——謠言會不脛而走。我們會聽——也許,我們會知道一些!是的,的確有些傳說。”

  賈雷一躍而起。我可以看得清清楚楚,他的太陽穴上的筋直跳。他那樣子棒極了!那麼瘦,皮膚那麼褐——還有那個絕妙的下頷,結實、方正。難怪女人都迷上他。

  “什麼傳說?”他氣勢洶洶地問。

  白羅斜著眼望望他。

  “也許你可以猜得出,常有的傳說——關于你和雷德納太太。”

  “人心是多麼險惡呀!”

  “不是嗎?人像狗一樣。一件令人不快的秘密不管你埋得多深,狗總會把它重新挖出來。”

  “那麼你相信這些傳說嗎?”

  “我願意相信——實話,”白羅嚴肅地說。

  “我懷疑,假若你聽到實話時,你是否相信。”賈雷毫不客氣地哈哈大笑。

  “你要是試試我,就知道了。”白羅說,同時注意他的反應。

  “那麼,我倒要試試看!我可以告訴你實話!我恨露伊思·雷德納——這就是給你說的實話!我對她恨之入骨!”

22

  賈雷突然轉開身,怒氣沖沖地邁著大步走開了。

  白羅坐在那裡瞧著他走開。不久:他就低聲喃喃地說:“對——我明白了。”然後,他並未回頭,用稍高的聲音說:“暫時別到這個拐角來,免得他轉回頭來看見你,現在沒問題了。你找到我的手帕了嗎?多謝!你真是親切周到。”

  關於我聽他們談話的事,他絲毫不提——我想不出,他怎麼會知道我聽他們談話了?他沒有往我站的那個方向望一望。現在他沒說什麼,我頗覺安心。我的意思是,那樣做我自己以為沒什麼錯。但是,如果向他解釋,就很尷尬。看樣子他似乎不會要我解釋、這倒很好。

  “你以為他真的不喜歡她嗎?白羅先生?”我說。

  “是的——我想是的。”

  然後,他很決地站起來,開始走到古丘頂上那些工人正在工作的地方。我在後面跟著。起初,除了阿拉伯人以外,我們沒看見別人。但是最後,我們看見愛莫特先生正趴下去把剛出土的一個骷髏上面的塵土吹掉。

  他看見我們便露出他常有的又和悅又嚴肅的笑容。

  “你們來各處看看嗎?”他問,“再過一分鐘我就沒事了。”

  他坐起來,掏出小刀,開始把骨頭上的泥上刮掉,偶而停下來用手提吹風器,或者用嘴巴吹。我想,這是很不衛生的法子——我是指用嘴吹而言。

  “愛莫特先生,你這樣會把各種有害的細菌弄到嘴巴裡。”我表示反對。

  “有害的病菌是我的家常便飯,護士小姐。”他嚴肅地說,“細菌對於考古的人毫無辦法——無論用什麼辦法,它們自然會望風而逃。”

  他把股骨上面的泥土再刮掉一點,然後就對身旁那個工頭確切地指示該怎樣做才合他的意。

  “好了,”他站起來說,“這就夠瑞特午飯後照相了。她的墓裡頗有一些好東西呢。”

  他給我們看一個有綠銹的小銅碗,還有一些飾針,和許多金色與藍色的東西,那是她的珠子項鏈。

  那些骨頭同物件都刷過,並且用刀子刮幹淨,整齊地擺好,准備拍照。

  “她是誰?”白羅問。

  “第一千年期。一個也許是相當重要的貴婦人。她的頭蓋骨看起來有些怪。我得找麥加多來瞧瞧。看起來好像是凶殺致死的。”

  “一個兩千多年前的雷德納太太嗎?”白羅說。

  “也許。”莫特先生說。

  比爾·柯爾曼正在用鑿子弄牆面上的什麼東西。

  大維·愛莫特對他喊了一句話。我聽不懂是什麼。然後,就開始帶白羅各處看看。

  由他在一旁說明,我們簡略地巡視一周以後,愛莫特看看他的表。

  “我們十分鐘以後歇工,”他說,“我們走回去好嗎?”

  “正中下懷。”白羅說。

  我們順著那條破爛不堪的小路慢慢走回來。

  “我想,你們又開始工作會覺得高興。”白羅說。

  愛莫特面色凝重地口答:“是的,這是頂好的辦法。在屋子裡閒著沒事,找話說,也不是好過的。”

  “而且,始終知道你們當中有一個人是兇手。”

  愛莫特沒回答。他也沒有異議的表示。我現在知道,一開始當白羅盤問那些僕人時,他就懷疑他們說的不是實話。

  過了幾分鐘,他鎮定地問:“白羅先生,你的調查工作有進展嗎?”

  白羅嚴肅地說:“你幫助我,使我的工作有點進展,好嗎?”

  “啊,當然可以。”

  白羅密切地注視他說:“這個案子的中心是雷德納太太。我想知道關于雷德納太太的事。”

  大維·愛莫特慢慢地說:“你說要知道關于雷德納太太的事是什麼意思?”

  “我不是指她是什麼地方的人,她未結婚時叫什麼名字,她的眼睛是什麼顏色。我指的是她——她本人。”

  “你以為那對案情有參考的價值嗎?”

  “這個我是絕對相信的。”

  愛莫特沉默片刻,然後,他說:“也許你說得對。”

  “那就是你能幫助我的地方。你可以告訴我她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我能嗎?我自己有時也不知道能不能。”

  “關於這個問題你本是有過結論嗎?”

  “我想到末了是有過的。”

  “啊?”

  但是愛莫特沉默片刻,然後說:“護士小姐以為她如何?據說女人能夠很快地判斷其他女人的人品如何,而且一位護士由廣泛的經驗中見到過各種類型的女人。”

  即使我想說話、白羅也不給我機會。他馬上說:“我要知道的是男人對她的想法。

  愛莫特面露微笑。

  “我想大部分都是一樣。”他停一下又說,“她已經不年輕了,但是,我以為她大概是我平生遇到的一個最美麗的女人。”

  “那不算是一個答覆,愛莫特先生。”

  “這和我的想法差不太遠了,白羅先生。”

  他沉默、兩分鐘後繼續說:“我小的時候聽過一個神仙故事。那是一個北歐的,關于白雪皇后和小凱的神仙故事,我想雷德納太太有些像那個皇后——總是帶小凱去騎馬。”

  “啊,是的。那是安徒生的一個故事,對不對?裡面還有一個女孩子,叫葛爾妲,是不是叫這個名字?”

  “也許是的,我記得不多。”

  “你能再多說一點嗎?愛莫特先生?”

  “我甚至於不知道我對她的評估是不是對的。她不是一個很容易瞭解的人。她往往有一天做一件很可惡的事,第二天她又做一件實在很好的事。但是,你說她是這案子的中心人物,大概是對的。那就是她老是想要做的事——總要成為一切事物的中心。而且她喜歡捉弄別人——我是說,只是把吐司麥包和花生醬遞給她,她不會滿足。她要你全心全意地侍候她。”

  “那麼,假若她得不到滿足呢??白羅說。

  “那麼、她就會變得非常險惡。”

  我看到他非常果決地把嘴唇繃起來,嘴巴一動不動。

  “我想,愛莫特先生,你不想對於誰謀害她這個問題提出一個簡單明瞭的、非正式的意見吧?”

  “我不知道,”愛莫特先生說,“我真的一點兒也不知道,我倒有點想法,如D果我是卡爾,我也許就會想謀害她。在她的眼裡,他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壞東西。不過,他也是咎由自取,他簡直是逗你給他釘子碰。”、

  “那麼,雷德納太太——給他釘子碰了嗎?”白羅問。

  愛莫特突然咧著嘴笑笑。

  “沒有,只是用繡花針著實地戳他兩下——那是她的法子。當然,他是很惹人生氣的。只是像一個又哭又鬧的、懦弱的孩子。但是,繡花針是一個戳得人極難受的武器呢。”

  我偷偷瞧了白羅、眼、我想我發覺到他的嘴唇微微地顫動一下。“但是你不會真的相信他會害死她吧?”他問。

  “對了,我不相信一個人只是因為一個女人在飯桌上老是捉弄他就害死她。”

  白羅思索著搖搖頭。

  當然,愛莫特先生的話聽起來仿佛雷德納太太是很殘酷的。但是,另一方面的情形也得說一說。

  瑞特先生有的地方非常惹人生氣,每當她說話的時候他就跳起來,而且做出一些傻的舉動。他明知道她不吃果醬,卻三番兩次遞給她,我曾經感覺到我也想罵他一兩句。

  男人不瞭解他們的特別習性可能使女人非常煩躁,使她們不得不罵他們。

  我想多嘴,我要給白羅先生提提這一點。

  現在我們已經回來了,愛莫特先生邀自羅去洗洗臉,便帶他到自己的房裡。

  我匆匆穿過院子回到自己的房裡。

  我再出來的時候大約和他們是同時,當我們往餐廳走的時候,拉維尼神父由他的門口出現,他邀白羅進去。

  愛莫特先生走過來,於是我就和他一同往餐廳走。詹森小姐和麥加多太太已經在那兒了。過了幾分鐘以後,麥加多先生、瑞特先生和比爾·柯爾曼也來了。

  我們剛剛坐下,麥加多告訴那個阿拉伯僕人去通知拉維尼神父午餐已經准備好了,這時候我們聽了一聲不大清楚的受到壓抑的叫聲,大家都吃了一驚。

  我想,大概我們的神經還不大安定。因為,我們不約而同地都跳了起來。詹森小姐面無人色地說:“那是什麼聲音?出了什麼事?”

  麥加多太太目不轉睛地瞧著她說:“親愛的,你怎麼啦?那是田野裡的一個聲音。”

  但是就在那個時候白羅和拉維尼神父走進來。

  “千萬請原諒,小姐。”白羅叫道,“是我的錯,拉維尼神父對我說明一些碑片上面的字。我把一個石片拿到窗口想看清楚些。於是——我踩了腳指頭,當時很疼,所以就叫了出來——”

  “我們還以為又是一個命案呢,”麥加多太太說,一面哈哈大笑。

  “瑪麗——”她的丈夫叫道。

  他的聲音裡含有責備的意味,於是,她的臉紅了,直咬嘴唇。

  詹森小姐連忙將話題轉到發掘的事,並且告訴我們今天上午掘出什麼有趣的東西,午餐時候從頭至尾大家的談話都是嚴格的限於考古問題。

  我想,我們都覺得談這個最安全。

  大家喝過咖啡之後便到起居室。然後,除了拉維尼神父之外,男人們都到挖掘場去。

  拉維尼神父帶白羅到古物室去,我也同他們一起去,現在,我已經漸漸對那些古物熟悉了,因此,非常得意,感到有些興奮——幾乎覺得仿佛都是我自己的財產、拉維尼神父把那個金杯取下來。然後,我聽到白羅非常贊賞,也非常高興地叫道:

  “多美呀!多麼寶貴的藝術口!”

  拉維尼神父很熱切地表示同意,然後便開始指出它的美點。他的話充滿真正的熱情和淵博的學識。

  “今天上面沒有蠟。”我說。

  “蠟?”白羅目不轉睛地望著我。

  我解釋我說的話。

  “啊,我明白了,”拉維尼神父說,“是的,是的,蠟燭油。”

  由這個就引到那個午夜訪客的問題,他們一時忘記有我在場,便都不知不覺改用法語交談。於是,我便把他們兩個撇在那裡,自己回到起居室。

  麥加多太太正在補她丈夫的襪子。詹森小姐正在看書。這在她是頗不尋常的事,妙似乎通常都有工作要做。

  過了一會兒,拉維尼神父和白羅由古物室走出來,神父告辭,說他有工作要做,白羅便同我們坐在一起。

  “一個很有趣的人,”他說。然後他問,到現在為止,拉維尼神父作了多少事。

  詹森小姐對他說明,出土的石片很少,只有很少的幾個刻有銘文的磚瓦和圓筒石印。雖然如此,拉維尼神父也到挖掘場參加工作,藉此很快地學到不少阿拉伯俗語。

  由此而轉到圓筒石印。於是,詹森小姐馬上由櫥裡拿出一個圓筒石印在粘土片上印的圖樣。

  我們彎下身欣賞那些很活潑的圖樣,這時候我才發現這大概就是在那命家發生的下午,她正在做的事。

  當我們談話的時候,我注意到白羅正用手指頭又滾又搓的,捏一小團粘土。

  “你用很多粘土吧,小姐?”他問。

  “相當多,我們今年似乎已經用了不少粘土——不過我也想不出用了多少。但是,我們的器材有一半已經用完了。”

  “都貯存在什麼地方,小姐?”

  “這裡——放在這個櫥裡。”

  當她把圓筒石印的粘土片放回去時,她指給他看裡面架子上有一團一團的粘土、定影液、攝影材料和其他的文具。

  “還有這個——這是什麼,小姐?”

  他順手由那些器材後面取出一個揉得皺皺巴巴的奇怪的東西。

  等到他把那東西展開的時候,我們可以看清楚那是一種假面具,上面有印度墨水粗略畫出的眼睛和嘴巴,上面整個塗著粘土。

  “完全意想不到,”詹森小姐叫道,“我以前從來沒看見這東西,怎麼弄到這裡的?這是什麼?”

  至於怎麼會弄到這裡嘛,要藏一件東西,反正藏在那裡都是一樣。我想這櫥裡的東西要到發掘期終了才會清理出來。至於這是什麼嘛——這個,我想,也很難說。我們這裡發現的東西就是雷德納太太所形容的那個面孔,就是她在半昏暗的房裡看到的,窗戶外面那個像鬼似的面孔——一個不連身子的面孔。

  麥加多太太嚇得發出一聲尖叫。

  詹森小姐的嘴唇都變白了,她喃喃地說:“那麼,那就不是空想了。那是惡作劇——非常狠毒的惡作劇!但是,那是誰幹的?”

  “對了,”麥加多太太叫道,“誰會做出這樣狠毒的事?”

  白羅沒打算回答,他走到隔壁房間時,面色非常凝重,他回來時手裡拿著一個空的馬糞紙盒,他把那弄皺的假面具放進盒裡,然後說:“一定要警方看看這個。”

  “這真可怕!”詹森小姐低聲地說,“多可怕!”

  “你以為樣樣東西都藏在——都藏在這裡的一個地方嗎?”麥加多太太尖叫道,“你以為或許那個武器——那個打死她的棍子——上面還染滿血嗎?——啊、我害怕——我害怕!”

  詹森小姐一把抓住她的肩膀。

  “安靜些,”她狠狠地說,“雷德納博士來了,我們可不要害他著急。”

  的確,就在這個時候、車子開進院子,雷德納博士下了車,徑直穿過院子,來到起居室。他累得臉上顯出一條一條的皺紋,看起來比他三天前的樣子老了一倍。

  他沉重地說:“葬禮明天十二點舉行,狄恩少校讀葬劄祈禱辭。”

  麥加多太太結結巴巴地說了些什麼話,然後溜出去。

  雷德納博士對詹森小姐說:“你會來嗎?安娜?”

  她答道:“當然啦,親愛的、我們都會來的,當然。”

  她沒說別的話,但是她的臉上一定表示了她口中無力表達的意思,因為他的臉上已露出笑容,充分流露出憐愛和暫時的自在心情。

  “親愛的安娜,”他說,“我親愛的老朋友,你對我的安慰和幫忙太大了。”

  他將手放在她的肩膀上、於是,我看到她臉上泛起紅暈,同時,她喃喃地說,“這不算什麼。”聲音像往常一樣沙啞。

  但是,我只一眼看到她那表情就知道在這短短的一剎那之間,安娜·詹森是一個十分快樂的女人。

  而且,我的心裡又掠過另一個念頭,也許不久,當他轉向他的老朋友,尋求她的同情時,隨著自然的演變,可能有一種新的、快樂的情況因此產生。

  並不是因為我真是一個月下老人,而且,自然,在葬禮之前想到這樣的事是不適當的。但是,這畢竟是一個快樂的解決辦法。他很喜歡她,她也毫無疑問地對他敬愛,必定非常樂於把她的餘生完全奉獻給他。那就是,假若她能忍耐著聽他終日歌頌露伊思是如何完美的女人。但是,女人在得到她們所需要的一切時,能夠忍受許多事情。

  雷德納博士然後向白羅打招呼,問他是否有什麼進展。

  詹森小姐正站在雷德納博士背後、並且拼命瞧著白羅手中的那個盒子,同時連連搖頭。於是,我就知道她是在懇求自羅不要將那假面具的事告訴他。我相信,她覺得他忙了一天,已經夠受了。

  白羅順從她的心意。

  “這種事進行得很緩慢,先生。”他說。

  然後,隨便說了幾句話,他就告辭。是我陪他出去送他上車。

  我有五六件事要問他,但是不知為什麼,當他轉過身來望著我的時候,我竟然沒問什麼,我寧可問一個外科醫師他的手術是否成功,我只乖乖的站在那裡聽候吩咐。

  結果使我頗為驚奇,他說,“孩子,自己當心。”然後,又加了一句,“不知道你留在這裡是否妥當?”

  “我得同宙德納博士談談我離開的事,”我說,“但是,我想我還是等到葬禮之後再說。”

  他點頭表示贊成。

  “同時,”他說,“別查問得太多,你要瞭解,我不希望你顯得很聰明!”然後,他笑著加了一句,“拿藥棉花簽子是你的事,動手術是我的事。”

  他真的這樣說,不是很有趣嗎?

  然後,他又說了一句毫不相干的話:“那個拉維尼神父,是個有趣的人。”

  “一個修道士從事考古,我覺得似乎很奇怪。”我說。

  “啊,對了,你是基督教徒。我呢,我是一個虔誠的天主教徒:我懂得一些有關神父和修道士的事。”

  他皺著眉頭,似乎在猶豫,然後說:“記住,他聰明得很,必要時你的一切他都瞭若指掌。”

  假若他這是警告我不要講閒話,我可不需要這樣的警告!

  他這話使我很不痛快。雖然我不想問他那些想問他的話,可是,無論如何我不明白為什麼不可以告訴他一件事。

  “白羅先生,你得原諒我,”我說,“但是,你應該說,‘絆’一跤,不是‘踩’或者‘踏’。”

  “啊?謝謝你,護士小姐。”

  “不必掛齒。但是,把一個詞兒校正了也好。”

  “我會記住的。”他說——他那樣的人這樣逆來順受,倒很奇怪。

  於是,他上了車,便走了。我慢慢地穿過庭院,想到許多事,覺得疑問重重。

  我想到麥加多先生胳臂上的皮下注射疤痕,不知道他打的是什麼麻醉劑。還有那個可怕的塗滿黃粘土的假面具。又想到多奇怪,白羅和詹森小姐那天上午沒聽見我在起居室的那一聲喊叫。但是,在午餐時我們在餐廳都聽見白羅的叫聲——可是,拉維尼神父的房間和雷德納太太的房間分別離起居室和餐廳一樣遠。

  還有,我感到相當高興,因為我已經把一個英文詞兒教白羅“醫師”說得正確了。

  即使他是一個大偵探,他也會發現自己並不是樣樣事都知道。

23

  我想,那天的葬禮是很令人感動的,我們自己也是如此。哈沙尼僑居的英國人全到了。甚至雪拉·瑞利,一身黑色的套裝也露出安靜而收斂的樣子,希望她是因為自己說過的那些刻薄話而感到懊悔。

  我們回到家的時候,我跟著雷德納博士走進辦公室,便提出我要走的問題,他很客氣,他謝謝我的辛勞(辛勞!我簡直毫無用處),他堅持要我接受額外的一週薪水。

  我堅決地表示不能接受,因為我實在覺得我什麼事也沒做,不配接受。

  “雷德納博士,的確,我寧願沒有任何薪水,假若你把我的旅費還給我,我就滿足了,因為我需要的就是這麼多。”

  但是,他無論如何不肯。

  “你要明白,”我說,“我覺得我不配接受你的報酬,雷德納博士。我是說、我——我失敗了。她——我來到這裡並沒有救她。”

  “護士小姐,不要這麼想。”他真摯地說,“我畢竟不是雇你做女偵探的,我從未想到我的太太會有危險。我起初相信那完全是她的神經過敏的關系,她由於想入非非,結果陷入一種很奇怪的心理狀態,你已經盡力,她喜歡你,也相信你,我以為她。最後的一些日子因為有你在這裡,覺得很快樂,也很安全,你不必責備自己。”

  他的聲音有些發抖,我知道他在想些什麼,應該怪的是他,因為他沒把雷德納太太的恐懼當回事。

  “雷德納博士,”我好奇地說,“關於那些匿名信,你研究出什麼結論了嗎?”

  他歎口氣說:“我不知道該相信什麼,白羅先生研究出肯定的結論了嗎?”

  “昨天還沒有。”我說。

  我本有意給雷德納博士一個暗示,看看他的反應如何。由於看到前一天他和詹森小姐在一起,並且注意到他對她那樣一往情深,非常信賴的樣子,我很高興。結果我把那些信的事統統忘了。即使現在,我也覺得要提起那件事有些不好意思。那些信即使是她寫的,她在雷德納太太死後,已經很難過了。不過,我的確想看看他是否想到有那個可能。

  “匿名信通常都是女人寫的。”我要看看他聽到以後的反應如何。

  “我想大概是的,”他歎一口氣說,“但是,護士小姐,你似乎忘記了這些信也許是真的,實際上也許就是佛瑞德瑞克,巴斯納寫的。”

  “沒有,我沒忘記。”我說,“但是,不知道為什麼,我不相信這樣就可以實在地說明一切。”

  “我卻相信。”他說,“要說是團裡的人幹的,那簡直是胡說,那不過是白羅先生一個聰明的想法。我相信事實要比較簡單,當然那個人一定是個瘋子。他一直都逗留在附近——也許化裝成什麼樣子。那個命案發生的午後,他設法溜了進來。那幾個僕人也許是說謊——他們也許受了賄賂。”

  “我想那是可能的。”我懷疑地說。

  雷德納博士露出一點點不快的樣子繼續說下去。

  “白羅先生懷疑是我的一個團員寫的,那種話聽起來像是滿有道理的,其實我完全相信我偽團員沒一個人和這件事有關系,我同他們在一起工作,我瞭解他們!”

  他突然停下來,然後說:“護士小姐,那是你看到過的嗎?你說匿名信通常是女人寫的?”

  “並不永遠是那樣,”我說,“但是有一種女人的怨恨心理,必須用那種方式發泄出來。”

  “我想你是想到麥加多太太吧?”他說。然後,他搖搖頭。“即使她狠毒到想傷害露伊思的程度,她對她的事也缺乏必要的瞭解。”

  我想起那公事包裡的前幾封信。

  假若雷德納太太沒把那個公事包鎖上,有一天家裡只有麥加多太太一個人、慢慢地在那房子裡蕩來蕩去,也許會發現到那些信。並且看過,男人似乎不會想到這樣可能發生的、簡單的事。

  “除了她,唯有詹森小姐。”我說,同時觀察他的反應:

  “那樣想法非常可笑!”

  他說那句話的時候露出的笑容顯示他是非常肯定的,他從未想到詹森小姐會寫那些信:我只猶豫了一分鐘——但是我沒說什麼,一個女人不喜歡洩露另外一個女人的秘密,況且,我已經親眼看到詹森小姐那樣動人的、真正懊喪的樣子,往事已矣。雷德納博士其他的那一切麻煩已經夠受了,為什麼還要給他增加一個新的痛苦,讓他發現到自己的幻想破滅呢?

  一切都安排好,我第二天離開這個房子,我已經藉著雷德納博士的幫忙,安排好我暫時在醫院裡的護士長那裡住一兩天。同時安排回英國的事:不是經過巴格達,就是乘汽車或火車經過尼西賓,直接回去。

  雷德納博士很懇切地說,他希望我從他太太的遺物中挑一件紀念品。

  “啊,不,真的,雷德納博士,”我說,“我不能接受,你太客氣了。”

  他堅持要送我。

  “但是我想送你一樣東西。而且我相信,露伊思活著的時候也許想送你的。”

  然後,他建議我選她那套龜甲制的化妝用具。

  “啊,不成,雷德納博士!啊,那是一套很貴的東西。真的,我不能接受。”

  “你知道,她沒有姊妹——沒有一個需薑這些東西的人,沒有其他的什麼人可以送。”

  我可以想像到他不想讓那些東西流入貪婪的麥加多太太手中,而且我想他也不想送給詹森小姐。

  他懇切地繼續說:“你考慮考慮。啊,我想起來了,這是露伊思珠寶箱的鑰匙,也許你可以找到一件你更喜歡的東西。還有,你如果能把她的東西——她全部的衣服——裝到箱子裡,我就感激不盡。大概瑞利可以想辦法送給哈沙尼城裡那些窮苦的基督徒家庭用。”

  我很高興能夠替他做那件事,所以我就表示很樂意這樣做。

  我馬上著手。

  雷德納太太只有根簡單的一些衣服,我不久就把它分門別類地整理好,並且裝到兩個衣箱裡。她的全部檔都在那個公事包裡,那個珠寶箱裡有一些簡單的小裝飾品——一個珍珠戒指、一個鑽石胸針、一小串珍珠,還有一兩個別針型的沒有花樣的金胸針,另外還有一個大琥珀珠子串成的鏈子。

  我自然不會挑那些珍珠和鑽石胸針,但是在琥珀珠子和龜甲化妝用具之間猶豫了一下。不過,到末了,我想為什麼不挑那套化妝用具呢?在雷德納博士那一方面,完全是出自好意,而且我以為並沒有施捨的意味。我應該不要假裝自尊,還是照他原來的意思接受,畢竟她在生前是喜歡我的。

  好啦,一切都做好了:衣箱裝好,珠寶箱重新鎖好,另外放好,准備連同雷德納太太父親的像片和一兩件其他的零碎東西交給雷德納博士。

  我整理完之後,那個房間裡的衣物都沒有了,顯得空空蕩蕩,非常孤寂。我沒什麼好做——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我總是不想離開那個房間:似乎那裡仍然有什麼事要做——有什麼東西我要看看——或者什麼早該知道的事。

  我是不迷信的。但是,我的腦子裡忽然掠過一個念頭:雷德納太太的靈魂也許還逗留在這房間裡,想要同我取得聯系。

  我記得在醫院的時候,我們幾個女孩子有一個扶乩板,真的上面寫了一些東西。

  我雖然從未想到這樣的事情,但是,我也許可能會通靈。

  我已經說過,一個人有時候會神經緊張到了極點,結果就會想像到各種各樣的事。

  我悄悄地在房裡蕩來蕩去,東模摸西弄弄。可是,當然啦,這房裡除了傢俱以外什麼也沒有。沒有東西漏在抽屜後面,或者塞在什麼秘密的地方,我不可能希望找到那一類的東西。

  到末了(這件亭聽起來有些古怪,但是,就像所說的,一個人有時會神經緊張到極點),我做了一件有些古怪的事。

  我走過去躺在床上,閉上眼睛。

  我故意竭力忘掉我是誰,我是幹什麼的。我竭力回想在命案發生那個下午我是什麼情形,假定我就是雷德納太太躺在這裡休息,安安靜靜的,毫不猜疑什麼。

  一個人到了極度神經過敏時會如何想入非非,這實在是很驚人的。

  我是一個很正常、很實際的人——一點也不怪異。但是,我可以告訴你,當我在那裡躺了大約五分鐘以後,我慢慢感到怪異了。

  我沒有想法子抵抗,我故意鼓勵這種怪異的感覺。

  我對自己說:“我是雷德納太太,我是雷德納太太,我正躺在這裡——快睡著了。不久——很快了,那扇門就要開開了。”

  我繼續不斷地這樣說——仿佛是自己催眠自己。

  “現在大約一點半……現在大約是那個時候……那個門就要開了……那個門就要開了……我要看誰進來……”

  我的眼睛盯著那個門,不久門就要開,我要看著它開開,而且我就要看到開門的那個人。

  那個下午我必定是有些過度緊張,以致會想像到用那種方式解答那個神秘的問題。

  但是,我的確相信那法子。我感到背脊骨有一陣冷,一直延伸到腿部,我的腿感到麻木——麻痹了。

  “你將陷入恍惚狀態,在那種恍惚狀態中你就會看見……”

  我一再反復單調地說:“門就要開了……門就要開了……”

  那種冷冷的、麻木的感覺變得更加強烈。

  於是,慢慢的,我看見門剛剛開始開開了。

  那很可怕。

  在這一剎那我看見的恐怖現象可以說是空前絕後。

  我嚇呆了——混身冰冷,我不能動,想動也動彈不得。我很害怕,怕得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聽不見,難過極了。

  那扇慢慢開開的門。

  那麼無聲無息。

  再過一分鐘我就可以看見——

  門慢慢、慢慢地開得愈來愈大。

  比爾·柯爾曼悄俏地走進來。

  他必定嚇了一跳!

  我嚇得尖叫,由床上一躍而起,急忙奔向房子的另一邊。

  他呆若木雞站在那裡,他那老實的紅面孔變得更紅,非常吃驚,嘴張得很大。

  “哈羅,哈羅,哈羅!”他說,“護士小姐,怎麼啦?”

  我突然墜落到現實的世界。

  “天哪,柯爾曼先生,你把我嚇壞了。”

  “對不起,”他咧著嘴笑了,但是時間很短暫。

  於是,我才看到他的手裡握著一束小小的毛茛花。那是一種很好看的小野花,古丘邊上遍地皆是,雷德納太太生前很喜歡這種花。

  他很難為情,說話的時候臉都紅了。“我們在哈沙尼買不到花和其他的東西。墳墓上如果沒有花,似乎太寒傖,她生前總是在桌子上那個小瓶裡插些花的,我只是想跑過來把一束小花插進去。這好像是向她表示我們沒有忘掉她——對嗎?啊?有點愚蠢,我知道,不過——這個——我是說——”

  我想他這樣做很親切,因為難為情,他的臉通紅,好像英國人常有的表現,他們如果感情用事,就會那樣,我以為那是一個很親切的想法。

  “啊、柯爾曼先生,我覺得這是一個很好的想法。”我說。

  於是我就拿起那個瓶子,去灌些水,然後,我們便把花插進去。

  柯爾曼先生能有這番心意,因此,我實在對他更加贊賞。

  他沒有再問我因為什麼事那樣大叫,謝天謝地,他幸虧沒問,如果問了,我一解釋,便會覺得自己多麼愚蠢。

  當我整好袖口,並且把罩裙弄弄平的時候,便對自己說:你這個人哪,往後一定要按照自己的判斷力行事。你不適於這種通靈的事。

  我忙著整理自己的行李,把那一天其餘的時間都在忘碌中度過,不讓自己有片刻閒著。

  拉維尼神父很親切地表示對於我的離開非常難過。他說我的好興致與判斷力對每個人都有很大的幫助。判斷力!幸而他不知道我在雷德納太太房裡那個愚蠢的舉動。

  “你今天沒看到白羅先生。”他說。

  我對他說,白羅說他今天整天都會很忙,要發出一些電報。

  拉維尼神父的眉毛往上一翹。

  “電報?打到美國嗎?”

  “我想是吧,他說,‘打電報到全世界各地!’但是,我想那只是外國人的誇張。”

  於是,我倒有些臉紅了,因為我忽然想起拉維尼自己也是外國人。不過,他似乎並不見怪,只是很愉快地哈哈大笑,然後問我有沒有關於那個斜視眼的人的什麼消息。

  我說我不知道,因為我沒聽到什麼。

  拉維尼神父又問我雷德納太太和我注意到那個人是在什麼時候,他怎麼會好像躡著腳想向窗裡窺探。

  “他特別注意雷德納太太,這似乎是很明白的。”他思索著說,“自從命案發生後我一直在想那個人是否可能是一個歐洲人,但是扮得好像伊拉克人一樣?”

  我覺得那是一個新的構想,所以,我便仔細的思索著。我認為那個人當然是本地人。但是,當然,我是根據他的衣服的剪裁式樣和黃皮膚才會那樣想的。

  拉維尼神父表示他打算到房子外面走走,並且到我和雷德納太太看到那個人站的地方去瞧瞧。

  “說不定,他也許掉下什麼東西。偵探小說裡的兇手總是會這樣的。”

  “我想在現實生活中兇手更小心。”我說。

  我去拿出一些我剛剛補完的襪子,放到起居室的桌子上,好讓男人們回來的時候自己揀自己的。然後,因為沒有很多的事要做,我就走到屋頂上。

  詹森小姐站在那裡,但是她沒聽見我走過來,我一直走到她跟前時她才注意到我。

  但是我早已看出有什麼非常麻煩的事發生了。

  她正站在屋頂中央,目不轉睛地望著前面;臉上露出非常痛苦的樣子,仿佛她看見了一件不可能相信的事。

  那個情形使我嚇了一跳,你要注意,我在前幾天晚上已經看見她煩惱的樣子,但是今天迥然不同。

  “親愛的,”我說,連忙走到她跟前,“究竟有什麼不妥當了?”

  她聽到我的話轉過頭來,站在那裡望著我——仿佛她並未看見我。

  “什麼事?”我繼續問。

  她露出一種很奇怪的樣子——仿佛想咽下什麼東西,因為喉嚨太幹,咽不下去。她聲音嘶啞地說:“我剛剛看到一件東西。”

  “你看見什麼?告訴我。究竟是什麼?你的樣子顯得很疲累。”

  她竭力想鎮定下來,但是,她仍然顯得很難受。

  她仍然用那種仿佛噎得說不出話的聲音說:“我已經看出來一個人怎樣可以由外面進來——而且,誰也不會猜想到。”

  我順著她看的方向望,但是,不能看到什麼。

  瑞特先生正在攝影室門口站著,拉維尼神父正穿過庭院。除此之外,什麼也沒有。

  我非常困惑地轉回頭來,發現到她正目不轉睛的望著我,眼睛裡露出一種最奇怪的神氣。

  “真的,”我說,“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你說明白些好嗎?”

  但是,她搖搖頭。

  “現在不能說,晚一點。我們早就該看出來的,啊,我們早就該看出來的!”

  “你只要告訴我——”

  但是,她搖搖頭。

  “我得先想出一個道理。”

  然後,她由我身邊走過去,踉蹌地下樓去了。

  我沒跟她下去,因為她顯然不希望我踉著她,我坐在矮牆上想要思索出一個究竟。但是,毫無結論。這裡只有一條路可以走進院子——就是經過那個大拱門。就在拱門外面,我可以看見那個送水的孩子和他的馬,還有那個印度廚子,正在同他講話。沒人能從他們身邊走過,來到院子裡,而使他們看不見。

  我百思不得其解地搖搖頭,再走下來。

24

  那天晚上,我們都很早安息,詹森小姐在晚餐的時候露面了,她的舉動大概和往常一樣,雖然如此,她有一種呆呆的神氣,有一兩次別人對她講話,她並未聽見。

  不知為什麼,那並不是一頓吃得很舒服的晚餐。我想,你會說,在一個當天舉行過葬禮的房裡這是一個很自然的現象。但是,我的意思,我自己知道。

  最近我們吃飯的時候大家都很靜,並且壓抑住自己的情緒。雖然如此,彼此已經產生一種友誼之情。雷德納博士有喪妻之痛,大家都深表同情。同時,也有一種同舟共濟的夥伴之情。

  但是今天晚上,我又想起我在那裡吃第一頓飯時的情景——那時候麥加多太太老是盯著我,而且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仿佛一根弦隨時都有折斷的危險。

  我也有同樣的感覺——只是強烈得多——那是在我們大家圍著餐桌坐著,白羅坐在桌子一頭的時候。

  今天晚上,那種感覺特別強烈。每個人都緊張不安——心驚肉跳——如坐針氈,假若有人將什麼東西掉到地下,相信就會有人尖叫出來。

  就像我所說的,我們飯後都很早分手。我幾乎立刻就上床睡覺了,我正要睡著的時候聽到的最後一個聲音是麥加多太太在我門口同詹森小姐說晚安的聲音。

  我馬上就睡著了——那是由於收拾行李太累了,而且由於在雷德納太太房裡做的那件傻事,更加疲憊不堪,酣睡好幾小時,連一個夢也沒做。

  我是突然驚醒的,同時有一種大禍臨頭的感覺,有一種聲音把我驚醒了,等我在床上坐起來傾聽時,我又聽到那個聲音。

  那是一種痛苦的哽咽的呻吟聲。

  轉瞬之間,我已點上蠟燭起床了,我也抓起一個火把,以防萬一蠟燭滅了。我走出房間,站在那裡傾聽。我知道那聲音不是遠處傳來的。那聲音又傳過來——那是由我貼隔壁那個房間發出的——那是詹森小姐的房間。

  我連忙跑進去,詹森小姐躺在床上,她痛苦得整個身體扭作一團,我把燭台放下,彎下身二看,只見她的嘴唇動了一下,她想要說話——但是,只聽到一聲沙啞的低語,我看到她的嘴角和下巴的皮膚已經燒成一種灰白色。

  她的眼睛望望我,又望望地上的一個玻璃杯。那顯然是從她手中掉到那裡的,那淺色的地毯,杯子掉落的地方已經染成鮮紅色。我把杯子撿起來,用手指伸進杯裡試試,突然尖叫一聲,將手指縮回來。然後,我又檢查那可憐的女人的嘴巴。

  究竟出了什麼事?這是毫無疑問的,為了某種不明的原因,有意的,或者是其他的緣故,她吞下一些腐蝕酸——草酸,或者是鹽酸,這是我的想法。

  我跑出去叫醒雷德納博士,他就把其他的人叫醒,我們盡全力救她。但是,我一直有一種可怕的感覺;這是沒有用的,我們試著用濃的碳酸鈉溶液灌她——然後用橄欖油。為了減輕她的痛苦,我給她注射一針硫酸嗎啡。

  大維·愛莫特到哈沙尼去找瑞利大夫來,但是在他來到之前,一切都完了。

  當我彎下身給她注射嗎啡時,她痛苦地掙紮著想說話、我聽到的只是令人難受的好不容易才發生的低語。

  “那個窗子——”她說,“護士——那窗——”

  但是只有這些話——她說不下去了,完全崩潰了。

  那一夜的事,我永遠忘不了,瑞利大夫來了,梅特藍上尉來了。最後,破曉時分赫丘勒·白羅來了。

  還是他輕輕的拍著我的胳臂,帶我到餐廳。在那裡,他讓我坐下,給我一杯濃茶喝。

  “好了,護士小姐,”他說,“這就好多了,你太累了。”

  聽他這麼一說,我突然放聲大哭。

  “這太可怕了,”我哭著說,“這好像是一場噩夢,她那麼痛苦,還有她的眼睛——啊,白羅先生——她的眼睛——”

  他輕輕拍著我的肩膀,就是一個女人也沒這樣親切。

  “是的,是的——不要去想它,你已經盡力了。”

  “是一種腐蝕酸致死的。”

  “那是很強的鹽酸溶液。”

  “就是他們用來洗陶罐的嗎?”

  “是的,詹森小姐也許是在尚未完全醒過來的時候就把它喝了,那就是說——除非她是故意喝的。”

  “啊,白羅先生,這是多可怕的想法!”

  “這畢竟是一種可能,你以為怎麼樣?”

  我想了一會兒,然後肯定地搖搖頭。

  “我不相信是這樣。不,我不相信是這樣。”我猶豫一下,然後說,“我想她昨天下午發現什麼了。”

  “你說什麼?她發現什麼了?”

  我把我們在一起的談話對他重說一遍。

  白羅輕輕地、低聲地吹了一個口哨。

  “可憐的女人!”他說,“她說她要考慮考慮嗎?啊?她就因此送了命。假若她只要說出來——那麼——立刻——”

  他說:“再把她的話一字不差地對我說一遍,好嗎?”

  我再說一遍。

  “她看出來一個人怎樣能夠由外面進來,而不會讓你們任何一個人看見嗎?來吧,護士小姐,我們到屋頂上看看,你要告訴我她站在什麼地方。”

  我們一起到屋頂,我把詹森小姐昨天站的地方確切地指給他看。

  “像這樣嗎?”白羅說,“那麼,我由這裡看到些什麼呢?我看到半個庭院——那個拱門——還有繪圖室、攝影室,和研究室的門,昨天院裡有人嗎?”

  “拉維尼神父正往拱門方向走,還有瑞特先生正在攝影室門口站著。”

  “我還是一點也看不出一個人怎麼能由外面進來,而你們沒一個看到。但是、她卻看出來了。”

  “哎呀,完了!她究竟看出什麼呢?”

  現在旭日冉冉東升,東方整個的天空上,玫瑰紅、橘黃,灰白和珍珠灰的色彩構成一個多彩多姿的面面。

  “多美的日出啊!”白羅輕輕地說。

  河水由我們的左面蜿蜒而上;古丘矗立在那裡,周圍勾出金黃色的輪廓。甫面是正在綻放花朵的果樹和寧靜的耕地。遠有傳來水車輪子呻吟似的聲音——那是一種微弱的,不像是塵世間的聲音。

  那景色美得令人難以置信。

  然後。就在我身邊,我聽到白羅發出一聲深長的歎息。

  “我真愚蠢,”他喃喃地說,“事實非常明白——非常明白。”

25

  我沒工夫問白羅他是什麼意思,因為,這時候梅特藍上尉正往上面喊,叫我們下去。

  我們連忙走下樓梯。

  “白羅,你看,”他說,“這裡又有另外一個麻煩事了。那個修道士不見了。”

  “拉維尼神父嗎?”

  “是的,剛才才注意到這回事,剛才有人忽然想到他是唯一不在跟前的人,於是我們就到他房裡找,他的床昨天夜裡沒有人睡過的樣子,而且見不到他的蹤影。”

  這一切都好像是一場噩夢、先是詹森小姐的死,然後又是拉維尼神父的失蹤。

  僕人都叫來問過,但是、他們的話都不能幫助我們瞭解這個不可思議的事,他們最後看見他是在頭天晚上大約八點鐘的時候,當時他說要在睡覺以前出去走走。

  沒人看見他散步以後回來。

  大門照例在九點鐘關好,並且閂上,不過,沒人記得曾經在早上開過閂,那兩個家僕都以為是另外一個開閂的。

  昨天夜裡拉維尼神父究竟回來役有?他在頭一次散步的時候是否發現一些可疑的事情?他是否後來再去查個究竟,結果成為另一個受害人?

  梅特藍上尉猛一轉身,只見瑞利大夫來了,後面跟著麥加多先生。

  “哈羅,瑞利,發現什麼嗎?”

  “是的,那東西是這裡研究室的。我剛剛同麥加多檢查過藥品的數量,那是研究室的鹽酸。”

  “研究室——啊?門鎖了嗎?”

  麥加多先生搖搖頭,他的手發抖;他的臉抽搐著,他的氣色已經壞得不像樣子。

  “我們沒有這種習慣,”他躡嚅著說,“你知道——剛才——我們一直在用那個房間。我——誰也夢想不到——”

  “那地方晚上上鎖嗎?”

  “是的——所有的房間都上鎖、鑰匙就掛在起居室裡面。”

  “那麼,任何人拿到那房間的鑰匙就可似拿到那種藥品了。”

  “是的。”

  “我想,那是一種普通的鑰匙吧?”

  “啊,是的。”

  “沒有什麼地方可以看出來是她自己從研究室拿出來的嗎?”梅特藍上尉問。

  “她沒有。”我肯定地大聲說。

  我感覺到有人在後面碰碰我,表示警告。原來白羅就在我背後。

  後來有一件相當糟糕的事發生了。

  那件事的本身不糟糕——其實,那只是那種不調和的情形使事情變得比什麼都糟。

  一輛汽車開到院裡來,一個身材矮小的人由車上跳下來。他戴一頂硬殼太陽帽,穿一件厚的軍用防水短上衣。

  雷德納博士正在瑞利旁邊站著,那人一直走到他跟前和他熱烈地握手。

  “啊,老兄,你在這兒!”他說,“真高興看到你,我是星期六下午經過這裡一到福吉瑪去和那些義大利人在一起。我到挖掘場去找你。但是那裡沒有一個歐洲人,而且,哎呀,我又不會說阿拉伯話,我沒時間到房子裡去,今天上午,我五點鐘離開福吉瑪——可以在這裡和你在一起兩小時——然後要去趕護航艦。啊,你們這個挖掘期的工作如何?”

  這情形真糟!

  那種興致勃勃的聲音,實際的態度,日常生活圈裡的穩健方式,現在統統都給拋到九霄雲外,他只是急急忙忙的闖進來,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沒注意到——完全是一團高興。

  難怪雷德納博士發出一聲幾乎聽不見的喘息,默默地望著瑞利,表示求援。

  瑞利大夫馬上挺身出來應付這個場面。

  他把那個身材矮小的人拉到一邊(他叫魏利葉,是個法國考古專家,曾經在希臘群島挖掘,這是我後來聽他們說的),把這裡出了什麼事告訴他。

  魏利葉嚇了一跳,他自己最近幾夭在荒野地帶一個義大利人的挖掘場,但是並未聽到什麼。

  他連連表示慰問與歉意,最後,他走到雷德納博士前面,熱烈地握住他的兩只手。

  “多慘,啊,多慘。我找不出適當的話安慰你,可憐的同行朋友。”

  於是,他搖搖頭,最後再表示無法表達他的心意,爬上車,告辭而去。

  就像我所說的,這個悲劇當中的滑稽穿插似乎比什麼都更令人不快。

  “其次一件事,”瑞利大夫堅決地說,“就是早餐。對了,我要堅持。來,雷德納,你必須吃點東西。”

  可憐的雷德納博士幾乎完全垮下來了,他同我們一起來到餐廳,然後,我們便吃一頓很不愉快的早餐。雖然熱咖啡和煎蛋很好,可是,沒有一個人感覺想吃東西。雷德納博士喝了些咖啡,然後坐在那裡撥弄著他的麵包。他的臉灰白,由於痛苦與困惑。拉得長長的。

  早餐之後,梅特藍上尉就著手調查。

  我對他說明我醒來時聽到奇怪的聲音,以及到詹森小姐房裡的經過。

  “你說地板上有一隻玻璃杯?”

  “是的,想必是她喝過之後掉到地下的。”

  “杯子破了嗎?”

  “沒有。那是掉到地毯上的(順便提一提,鹽酸恐怕已經把地毯燒壞了),我把杯子撿起來,再把它放回桌上。”

  “你告訴我這個情形,我很高興。杯子上有兩種指紋,一種一定是詹森小姐自己的,另一種必定是你的。”

  他沉默片刻,然後說:“請繼續說下去。”

  我仔細他說明我做了些什麼,和我試用的什麼法子,同時,頗為擔心地瞧著瑞利大夫,希望他表示認可。他點點頭。

  “每一種可能有用的辦法你都試過了。”他說,不過,我確信自己那樣做了,只是我的信念由他證實,我就覺得安心。

  “你是否確切知道她服用的是什麼?”梅特藍上尉問。

  “不能確定——但是,當然,我可以看出是一種腐蝕酸。”梅特藍上尉嚴肅地問:“護士小姐,你以為詹森小姐是故意喝那種東西嗎?”

  “啊,不,”我叫了出來,“我不會想到這種事。

  我不知道我為什麼這樣確定,我想一部分原因是白羅先生的暗示。他那句話“謀殺是一種習慣”深深地印在我的心裡,另一個原因是我們不會輕易就相信一個人會用那種痛苦的方式自殺。

  我就那麼說,梅特藍上尉思索著點點頭。

  “我同意那不是一個人會選擇的辦法,”他說,“但是,假若一個人痛苦到了極點,而這種藥容易得到,也許就因此吃了。”

  “她真的痛苦到了極點嗎?”

  “麥加多太太這樣說,她說昨天晚上吃飯的時候詹森小姐舉動失常,別人同她講話她幾乎沒聽見。麥加多太太可以確定詹森小姐為了某件事極端痛苦,因此,她已經有自殺的念頭了。”

  “啊,我絕對不相信這個說法。”我直率地說。

  哼,麥加多太太!那個討厭的、鬼鬼祟祟的、惡毒的女人!

  “那麼,你以為怎麼樣呢?”

  “我以為她是遭人謀殺的,”我直率地說。

  他厲聲的發出其次一個問題,我覺得仿佛是在一個軍醫院的護士室。

  “有什麼理由嗎?”

  “我以為那似乎是最可能的解決辦法。”

  “那只是你個人的意見。但是,我以為沒有理由要害死這位小姐。”

  “對不起,有一個理由。”我說,“因為她發現了一件事。”

  “發現了一件事?發現什麼?”

  我把我們在屋頂上的談話一字一句的重複了一遍。

  “她不肯告訴你她的發現是什麼嗎?”

  “是的,她說她得有時間考慮考慮。”

  “但是,她因此很興奮嗎?”

  “對啦。”

  “一個由外面進來的辦法,”梅特藍上尉思索著這句話,皺著眉頭。“你一點也不知道她指的是什麼嗎?”

  “一點兒也不知道,我思索再三,但是一點兒都不瞭解。”

  梅特藍上尉說:“白羅先生,你以為如何?”

  白羅說:“我以為可能有一個動機。”

  “謀殺的動機嗎?”

  梅特藍上尉皺著眉頭。

  “她在臨死之前不能講話嗎?”

  “是的,她只能勉強說出四個字。”

  “什麼字?”

  “那個窗子。”

  “那個窗子?”梅特藍上尉重複地說,“你知道她指的是什麼嗎?”

  我搖搖頭。

  “她的臥室有幾個窗子?”

  “只有一個。”

  “對著院子嗎?”

  “對了。”

  “是開著或是關著?開著,我似乎記得是這樣。但是,也許你們當中有一個人打開過?”

  “沒有,那窗子一直是敞開的。不知道——”

  我忽然停下來。

  “說下去吧,護士小姐。”

  “當然,我檢查過窗戶。但是,我看不出什麼不尋常的現象,不知道是否有人把玻璃杯換過了。”

  “換玻璃杯。”

  “是的。你知道,詹森小姐上床睡覺的時候總是帶一杯水的。我想那杯水必定是有人換過,把一杯腐蝕酸放到那個地方了。”

  “你覺得怎樣,瑞利?”

  “假若是謀害,也許就是這樣。”瑞利大夫馬上說,“一個平常的、相當細心的人不會把一杯腐蝕酸誤認為水喝下去的——我是說,假若頭腦完全清醒的時候。但是,假若一個人習慣上總是在半夜喝點水,他也許習慣上伸手到老地方找到杯子,仍是半睡半醒地把那東西喝下去,根本不知道已經喝下足以致命的分量。”

  梅特藍上尉思索片刻。

  “我得回到那房裡看看那個窗子,看它離床頭有多遠。”

  我想了一下。

  “一個人的手如果伸得很長,就能夠到床頭擺的那個小桌子。”

  “就是放那杯水的小桌子嗎?”

  “對了。”

  “門上鎖了嗎?”

  “沒有。”

  “那麼,不管是誰,只要由那裡進來,就可以把它換掉嗎?”

  “啊,是的。”

  “那樣做危險性比較大,”瑞利大夫說,“一個睡得很酣的人往往會聽到一個腳步聲就會驚醒的。假若由視窗伸手可以夠到那個小桌子,就比較安全。”

  “我不是在想那個杯子,”梅特藍上尉心不在焉地說。

  他忽然驚醒起來,又對我說:“你以為當那個可憐的女人覺得她快死的時候,她急於想讓你知道有人由窗口伸手進來把那杯水換成腐蝕酸,對不對?那麼,她要是說出那個人的名字不是更恰當嗎?”

  “她也許不知道那人的名字。”我指出這一點。

  “假若她暗示到前一天發現到什麼,也許就更恰當,是不是?”

  瑞利大夫說:“梅特藍,一個人垂死時,他的心理是不會平衡的,他的心裡有一件特別的事,總是擺脫不掉。在那一剎那間,她仍然忘不了那窗口伸過來的手。也許她覺得讓人知道那個事實似乎是很重要的。我以為她也沒有錯到哪裡去,那的確是重要的。她也許霍然想起你也許認為她自殺了。假若她能講話,她也許就會說:‘不是自殺,我不是自己故意喝的,有人由視窗把那東西放到我床邊的小桌上。’”

  梅特藍上尉沒有回答,只是用手指敲著桌子。過了一兩分鐘,他說:“對于這件事必然有兩個看法,不是自殺,就是謀殺。雷德納博士,你以為是那一個?”

  雷德納博士沉默一兩分鐘,然後,他說:“是謀殺,安娜·詹森不是那種會自殺的女人。”

  “是的,”梅特藍上尉承認,“在正常的情況之下是不會的。但是,也有些情況,那是一個很自然的解決辦法。”

  “像什麼情況?”

  梅特藍上尉彎下身拿到一包東西,這是方才我看到他放在他的椅子旁邊的,他相當用力地將那包東西拿到桌子上。

  “這裡有一件你們沒一個人曉得的東西。”他說,“我們在她床底下發現的。”

  他解開那個包包的結子,打開來,原來是一個沉重的大手磨,或者是磨石。

  那個東西的本身並不奇怪,因為發掘工作進行期間,已經發現到十幾個。引起我們特別注意的是上面有一個陰暗的、褐黑的汙跡,還有一些像毛發一樣的東西。

  “那就是你的工作了,瑞利,”梅特藍上尉說,“但是,我以為這一點是沒多大疑問的:雷德納太太就是被這個東西打死的。”

26

  這是相當可怕的。雷德納博士仿佛要暈倒的樣子,我自己也覺得有一點不舒服。

  瑞利大夫露出做醫師檢查病人時的興趣檢查那個東西。

  “我想,沒有指紋吧?”他表示他的意見。

  “沒有指紋。”

  瑞利大夫掏出一把小鑷子,很精細地檢查。

  “嗯——有一點人身上的組織——還有頭發——金黃色的頭發,這只是非正式的判斷。當然,我必須做一個正式的化驗,驗驗血型,等等。但是,這是沒多大疑問的。這是在詹森小姐床底下找到的嗎?哦,哦——原來居心不正。是她謀殺的。事後——啊,願主賜給她安寧——她感到後悔,結果就自殺了。這是一個想法——一個合理的想法。”

  雷德納博士只能可憐地搖搖頭。

  “不會是安挪——不會是安娜,”他喃喃地說。

  “首先,我不知道她把這東西藏在什麼地方,”梅特藍上尉說,“第一個命案之後,每個房間都搜查過。”

  我忽然靈機一動。藏在那個文具櫥裡吧,但是,我沒說什麼。

  “不管是那裡,她感覺到藏的地方不滿意,便把它帶回自己的房間裡。不過那個房間同其餘的房間都搜查過。或者,也許是她決定自殺以後這樣做的。”

  “我不相信這個說法。“我大聲地說。

  不知道為什麼,我總不能相信那個親切善良的詹森小姐會砸破雷德納太太的腦袋。我簡單不能想像會有那樣的事發生。但是,這種想法和一件事符合——譬如說,她那天晚上突然哭起來。而且,我畢竟自己也說過“懊惱”那兩個字——但是我以為她懊惱的原因除了是那個比較微不足道的罪過心理以外,不會有其他的原因。

  “我不知道該相信什麼,”梅特藍上尉說,“那個法國神父的失蹤也要查清楚。我的部下正在各處搜尋,恐怕他萬一會被人迎頭一擊,他的屍首被人順手推到水溝裡。”

  “啊,我想起來了——”我開始說。

  於是,每個人都向我投來疑問的眼光。

  “那是昨天下午的事,”我說,“他一再地盤問我那一天向窗裡窺探的那個斜視眼的人是什麼情形。他問我那人在那條小路上站在什麼地方,又說他要出去看看。他說在偵探小說裡總是會看到兇手會留下一些線索。”

  “我遇到的那些兇手要是那樣才怪呢,”梅特藍上尉說,“原來他就是出去查這個的,對嗎?天哪!不知道他是否真的發現了什麼。如果他和詹森小姐同時發現到可以認出兇手的線索,那才是有點偶合呢。”

  他又煩躁地繼續說:“一個斜視的人?一個斜視的人?這個故事裡關於那個斜視的人的話說得太多了,也許實際上看到的不是那樣。我不明白我的部下為什麼找不到他呢。”

  “也許是因為他並沒有斜視眼。”白羅冷靜地說。

  “你是說他是假裝斜視眼嗎?我還不知道斜機眼也可以假裝。”

  白羅只是說:“一個斜視眼可能很有用呢。”

  “要這樣,真是該殺!不管他斜視不斜視,我不惜任何代價要查出那傢伙現在那裡!”

  “我猜,”白羅說,“他已經逃出敘利亞邊界了。”

  “我們已經警告克其克古丘和阿布·克瑪爾——事實上,所有邊界上的警衛哨都通知了。”

  “我想他是採取穿過山區那個路線,就是走私的貨車常走的那個路線。”

  梅特藍上尉哼了一聲。

  “那麼,我們頂好通知代埃索(Deir ez Zor——敘利亞一個小鎮,在幼發拉底河的右岸,有法國警備隊駐守——譯者注)吧?”

  “我昨天已經通知他們了——我警告他們當心一輛汽車,車上有兩個人持有毫無暇疵的護照。”

  梅特藍上尉對他注視一下。

  “你通知了,是嗎?兩個人——啊?”

  白羅點點頭。

  “這裡面有兩個人。”

  “白羅先生,我覺得你的袖中機密不少呀。”

  白羅搖搖頭。

  “不,”他說,“其實不然。實情是我今天早晨觀賞日出時才發現的。好美的日出景象!”

  我想我們當中沒一個人注意到麥加多太太已經在這房裡。梅特藍上尉方才拿出那個可怕的有血跡的大手磨時,大家大吃一驚。她一定是在那個時候溜進來的。

  但是,現在,她出人意料地發出一種像殺豬似的聲音。

  “啊,主啊,”她叫道,“我都明白了。現在我都明白了。那是拉維尼神父幹的。他瘋了。那是宗教狂。他以為女人是有罪的。他要把她們都害死。先是雷德納太太——然後是詹森小姐——其次就輪到我了!”

  她這樣狂叫一聲便跑到房子那一邊抓住瑞利大夫的上衣。

  “我不要留在這裡。我告訴你,我再也不能在這裡多停留一天!有危險!各處都有危險。他現在藏在一個地方——正在等待機會。他會突然出來要我的命!”

  她張開口,又開始大叫。

  瑞利大夫抓住她的手腕;我趕快跑過去,左右開弓,猛打她兩個耳光。然後瑞利大夫就幫我把她扶到一把椅子上坐下。

  “沒人會害死你,”我說,“我們會保證。坐下休息吧。”

  她不再狂叫了。她的嘴閉上了。她坐在那裡吃驚地、傻傻地望著我。

  然後,又有人打斷了我們的談話。門開處進來了雪拉·瑞利。

  她的面色蒼白、凝重。她一直走到白羅面前。

  “白羅先生,我今天很早就到郵局,”她說,“那裡有你一封電報——我把它帶回來了。”

  他由她手中接過電報,拆開看。這時候她才注意他臉上的表情。

  他的臉上毫無變化,他看完電報,把紙弄弄平,整整齊齊的折好,放進衣袋。

  麥加多太太正在望著他。她用好不容易才發出的聲音問:“那是——美國——拍來的嗎?”

  他搖搖頭:

  “不是,太太,”他說,“是突尼斯拍來的。”

  她注視白羅片刻,仿佛她不懂他的意思,然後歎口氣,將身子靠在椅背上。

  “拉維尼神父,”她說,“我猜對了。我始終覺得他有的地方很怪。他有一次對我說了一些事情——我想他是瘋了——”她停頓一下,然後說,“我還是不說話好。但是,我必須離開這個地方。我和約瑟夫可以進城住到招待所。”

  “忍耐些,太太,”白羅說,“我會說明一切的。”

  梅特藍上尉正在好奇望著他。

  “你認為你對案情已經確實瞭解了嗎?”

  白羅向他深深一鞠躬。那是非常戲劇化的一鞠躬。

  我相信這一來會使梅特藍上尉很不痛快。

  “那麼,”他怒吼道,“有話快說,老兄!”

  但是,那不是赫丘勒·白羅辦事的方式。我看得很清楚,他會講得天花亂墜。不知道他是否真的知道實情,或者只是在誇耀。

  他轉身對瑞利大夫說:

  “瑞利大夫,勞駕把其他的人都召集在一起,好嗎?”

  瑞利大夫馬上一躍而起,很聽話地走出去召集。一兩分鐘之後,其他的團員都魚貫而人。首先是瑞特和愛莫特。然後是比爾·柯爾曼。然後是瑞洽德·賈雷。最後是麥加多先生。

  可憐的麥加多。他的樣子簡直像死人。我想他一定是非常害怕——因為將危險的化學藥品亂放而受到責罵。

  每個人都圍著桌子坐下,很像白羅先生來的那一天那個樣子。比爾·柯爾曼和大維·愛莫特都朝雪拉·瑞利那邊瞧瞧,猶豫片刻,才坐下。她正背對著他們,站在窗口向外張望。

  “要椅子嗎?雪拉?”比爾說。

  大維·愛莫特用他那種低而和悅的、慢吞吞的聲音說:“請坐。”

  於是,她轉回身,站在那裡對他們瞧瞧。他們都指指一把椅子,並且推過去。不知道她會接受誰推過去的椅子。

  最後,她誰的都沒接受。

  “我要坐在這裡。”她毫無禮貌地說,然後就在離窗子很近的桌子邊上坐下。

  “那就是,”她加了一句,“如果梅特藍上尉不介意的話,我就留下來。可以嗎?”

  我不敢確定梅特藍上尉會說什麼。白羅搶先說:

  “當然可以,留下來吧,小姐。”他說,“事實上,你必須留下來。”

  “必須?”

  “那就是我用的字眼兒,小姐。有幾個問題我不得不問問你。”

  她的眉毛又向上一翹,她沒有再說話。她將面孔轉向視窗,仿佛決心不理會背後這房間裡的一切情形。

  “那麼,現在,”梅特藍上尉說,“也許我們該談到實情吧!”

  他說話時好像很不耐煩似的。他這個人本質是一個行動派的人。就在這一刻,我相信,他一定是急於出去辦事一指揮部下搜尋拉維尼神父的屍體,或者派人去捉拿他。

  他望著白羅的那副神氣;很像是非常厭惡。

  “這傢伙如果有什麼話要說,他為什麼不說出來呢?”

  我可以看出這種後已經到了嘴邊。

  白羅露出一種品評的神氣慢慢瞧瞧我們大家,然後站起來。

  我不知道他會說什麼——一定是富於戲劇性的話吧。他就是那樣的人。

  但是;我的確沒料到他用一句阿拉伯話開始。

  可是,事實就是如此。他一個字一個字地慢慢而莊嚴地說出來——而且真的充分露出虔誠的意味——不知道你是否明白我的意思。

  “比斯米拉希·阿·拉曼·阿·拉希姆。”

  然後,他用英語翻譯出來:

  “請至仁至慈的阿拉(Allah——伊斯蘭教信奉的上帝真主——譯者注)保佑!”

27

  “‘請至仁至慈的阿拉保佑!’那是阿拉伯人開始遠遊之前說的話。好!我們現在也開始一個旅程。這是一個回到過去的旅程。回到人類心靈中奇怪的地方。”

  在那個時刻以前,我想我並未感覺到所謂“東方的魅力”。坦白地說,我所感覺到的是到處都是一片髒亂。但是,聽到白羅先生的話,一種奇怪的景象突然呈現在出我的眼前。我想到像撒馬爾罕(Samarkand中亞一地名——現屬烏茲別克——譯者注〕和伊斯巴罕(Ispahan——中亞一地名,現屬伊朗——譯者注]那樣的字。我想到長髯商人,跪在地下的駱駝,搬運工人,背著巨大貨物包蹣跚而行,還有頭發染成深橘紅色的婦女跪在底格裡斯河邊洗衣服。我也聽到她們那種好像慟哭似的奇怪而單調的歌聲,以及遠處傳來水車輪發出的,像呻吟似的聲音。

  那大部分都是我看到、聽到,但是毫不重視的事物。但是現在似乎迥然不同——好像是一塊發黴的舊衣料,當你拿到亮光裡一看,忽然發現古老刺繡的豐富色彩。

  於是,我環顧一下我們這個餐廳。我有一種奇怪的感覺,我以為白羅先生說得很對——我們——大家的確都在開始一個旅程。我們今朝相聚一室,明朝便各奔東西。

  然後我瞧瞧每個人,仿佛是和他們初次見面一樣——而且也是最後一面——這話聽起來很愚蠢,但是,我還是有這樣的感覺。

  麥加多先生正在緊張地搓手——他那奇怪的、淡藍色的、瞳孔放大的眼睛正在注視著白羅。麥加多太太正在瞧著她的丈夫。她有一種奇怪的、警覺的神氣,像一隻母老虎靜候時機一躍而上。雷德納博士似乎非常奇怪地縮小了。受了最後這個打擊以後,他完全垮了。你或許幾乎會說他根本不在這個房間。他是在一個遼遠的,屬於自己的地方。柯爾曼先生直接地望著白羅。他的嘴巴微張,眼睛突出,那副模樣幾乎可以說是傻頭傻腦的。愛莫特先生正在瞧下面自己的腳,我看不清楚他的樣子。瑞特先生一臉困惑。他的嘴巴噘著,更像一隻豬。瑞利小姐不住望著窗外。我不知道她想些什麼,或者有什麼感覺。於是,我又瞧瞧賈雷先生。不知為什麼,我看到他們的臉覺得很難過,所以我就把眼光轉移到別處。現在,我們大家都在這裡,不知道為什麼,我感覺到等白羅先生的話說完的時候,我們都會在迥然不同的地方。

  那是一個奇怪的感覺。

  白羅的話慢慢地說下去,猶如河水,在兩岸之間,平穩地流下去,直到注入大海。

  “從一開始,我就感覺要瞭解案情,我們不可尋求外面的跡象或線索,而要找到一個更實在的線索——那就是人性沖突和內心隱秘的更實在的線索。

  “我可以告訴諸位,我雖然已經得到我認為是這命案的真正解答,可是,我沒有實在的證據。我知道實情是如此,而且必然是如此,因為沒有其他的辦法可以把每一個事實都配合得恰到好處。

  “因此,這種解釋,在我看來,就是可能找到的,最令人滿意的解答。”

  他停頓一下,然後繼續說下去。

  “我打算由我應邀來調查本案那一刻起,開始我的旅程——也就是當我瞭解整個發生的情形那個時候。我認為,每一個案子都有其固定的類型和方式。這個案子的模式,依我看來、都是以雷德納太太的人品為中心而轉移的。我在尚未瞭解雷德納太太確實是那一種人之前,我不可能知道她為什麼給人害死,以及誰會害死她。

  “那麼,那就是我的出發點——雷德納太太的為人如何?

  “也有另外一個很有趣的心理觀點——那就是大家所說的同仁之間存在的一種奇怪的緊張情形。這件事已經由好幾個不同的證人證明——其中有幾個是局外人——於是,我就記下來,因為雖然這幾乎不算是一個確實的出發點,但是,在我調查的時候還是要記在心裡的。

  “大家似乎公認為這件事是雷德納太太對考察團同仁的影響力直接產生的結果。但是由於某種理由——以後我會概略的告訴諸位——我以為這似乎不是完全可以相信的。

  “就像我所說的,我一開始便完全集中精力瞭解雷德納太太的為人如何。有各種各樣的辦法來估價她的人品如何。可以看看她在一些人身上產生什麼反應。這種反應因人而異,由於性格與心情的不同,而有很大的差別。還有從自己的觀察中搜集資料。後者的範圍極有限。但是,我確實知道了某些事實。

  “雷德納太太的趣味單純而且平靜,是屬于質樸型的。她分明不是一個喜歡奢侈的女人。在另一方面,她的刺繡有的非常精緻、美麗。這就可以顯示出來,在趣味方面,她是一個非常挑剔、非常愛藝術的人。由她臥室裡的那些書來觀察,我還對她有進一步的評價。她有頭腦。而且,我也可以想像出,她在本質上是自我本位的人。

  “也有人向我暗示雷德納太太是一個全神貫注在引起異性注意的女人——其實,那就是說她是一個富於色情的女人。這一點,我不相信是真的。

  “在她的房裡,我注意到架子上有以下幾本書:‘希臘人概論’、‘相對論入門’、‘斯坦侯普夫人傳’、‘返回麥修撒拉’、‘林達·康頓傳’、‘克魯·垂恩’。

  “首先,她對文化和現代科學有興趣——那是一種很明顯的知識方面的興趣。那些小說當中,我們可以由‘林達·康頓傳,與‘克魯·垂恩’兩本書看出雷德納太太對獨立的婦女有同情心與興趣。不過由後者看出的較少。她同情那些不受男人阻礙,不陷入男人圈套的獨立女性。她也顯然對斯但侯普林夫人的品格很感興趣。“林達·康頓傳’那本小說是對於崇拜自己美貌的女人細膩的研究。‘克魯·垂恩’是對一個熱情的個人主義者的研究,‘返回麥修撒拉’是對于以理智來看人生的態度深表同情,而不是那種感情沖動的態度。於是,我就感覺我對死者開始瞭解了。

  “其次,我研究過與雷德納太太最接近的那個圈子裡的人有何反應。於是,我對死者的認識就愈來愈徹底。

  “由瑞利大夫及另外一些人的說法,我很明白雷德納太太是那種不但天生麗質,而且生來就有一種足以惹禍的魅力。那種魅力有時與美貌合在一起會招致禍害,但是,也可以單獨產生這種結果。這種女人所經之處,通常都留下一連串的暴行。她們會惹禍——有時害到別人,有時害到自己。

  “我相信雷德納太太是一個生來就有自我崇拜心理的女人,這種女人對權力感的愛好勝於任何其他的愛好。不論到那裡,她一定要成為宇宙的中心。在她周圍的人,不論男女,都得承認她的權威。對於有些人,這是很容易的。譬如,列瑟蘭護士,生性慷慨,富有羅曼蒂克的想像力。她一見到雷德納太太就馬上成為她的俘虜,對於她這種特質充分欣賞,毫無怨尤。但是,雷德納太太還有另外一種運用自己權威的辦法。因為征服別人太容易了,她就要滿足自己本性的另一面一但是,我想再強調這一點:這並不是你們或許稱為有自覺的殘暴行為,而是像貓捉耗子一樣自然而然,不加思索的行為。當她有自覺的時候,她的本質上是仁慈的。她會特別賣力地為別人做出一些親切而周到的事。

  “現在,當然首要的問題就是解答那個匿名信的問題。那些信是誰寫的?為什麼?我自己問自己:是雷德納太太自己寫的嗎?

  “要回答這個問題,我們必回溯到很遠——事實上就是要回溯到雷德納太太的第一次結婚的時候。我們這個旅程的本身,出發點就在這裡——雷德納太太生活旅程的開始。

  “首先,我們必須認清:多年前的那個露伊思·雷德納與現在的露伊思·雷德納在本質上是一樣的。

  “當時她還年輕——美得出色——那是一種對男人的靈與肉都有影響的,令人魂夢索繞的美;那是單單肉體上的美不能產生的。而且,她在本質上是一個自我中心的人。

  “這樣的女人自然對于結婚這種想法是有反感的。她們也許會迷上男人,但是,她們仍然寧願單身,不願讓任何男人佔有。她們真正是傳說中的‘無情美女,。雖然如此,雷德納太太事實上還是結婚了。這一點,我想,我們可以假定,她的丈夫必定是一個有性格的男人。

  “然後她就發現了他的叛國行為。於是,雷德納太太就採取了像她告訴列瑟蘭護士的那種行動。她把那個情報報告給美國政府。

  “現在,我認為她這種行動有一個心理上的意義。她對列瑟蘭護士說她是一個非常愛國,並且富於理想主義的人。並且說,那種心理就是她密告的原因。但是,我們對自己行為的動機很容易欺騙自己。這是眾所周知的事實。我們都會本能上選擇一個振振有詞的動機。雷德納太太也許自信是愛國心激發她採取那種行動。但是,我本人相信這其實是想擺脫她丈夫的那種願望產生的結果,不過她不承認而已。她不喜歡受人支配——她不喜歡那種屬於別人的感覺——其實,她不喜歡占次要的位置。因此,她就以愛國的方式恢復了她的自由。

  “但是,她下意識地感覺到有一種罪惡感在折磨自己。這個對她未來的命運也有關系。

  “我們現在直接轉到那些信的問題。雷德納太太對男性有很大的吸引力。有幾次,她也迷上了男人——但是,每一次都有一封信作祟,結果都吹了。

  “那些信是誰寫的?是佛瑞德瑞克·巴斯納?或是他的弟弟威廉?或是雷德納太太自己?

  “這幾種推則都不元理由。我覺得有一點似乎是很明白的,雷德納太太那種女人可以激發男人對她廢寢忘食的愛。那種愛可能成為永遠擺脫不掉的感情。我覺得我們很可能相信有這麼一個佛瑞德瑞克·巴斯納。在他想來,他的妻子露伊思對他比什麼都重要!她已經出賣他一次。所以他不敢公開地去接近她。但是,他下定決心,至少要做到這一點:她必須成為他的人,否則,誰也別想佔有她。他寧願讓她死,也不能讓她投入別人的懷抱。

  “在另一方面,假若雷德納太太,在她的內心深處不喜歡有婚姻這種桎梏,她就可能用這個法子使自己擺脫這個困難的局面。她是一個女獵手,獵物一到手,就再也沒有用處。她因為渴望在她的生活當中產生一些戲劇性的事,於是,她就編出一出能滿足這種心理的好戲——一個死而復活的丈夫,不許她公佈和別人結婚!這就滿足了她內心最深處的沖動。這就可以使她成為一個羅曼蒂克的人物,一個悲劇的女主角,也使她能達到不再結婚的目的。

  “這種情形維持了幾年。每到可能結婚的時候,就來一封恐嚇信。

  “但是現在,我們到了真正有趣的一點。雷德納博士上場了——可是,沒有接到可怕的信。沒有任何事物可以阻礙她,使她不能成為雷德納太太。到了結婚之後才收到一封信:

  “我們立刻會問我們自己:為什麼?

  “讓我把我的推測依次地一一加以檢討。

  “那些信如果真是雷德納太太自己寫的,這問題就容易解釋。雷德納太太真的想同雷德納博士結婚,所以,她真的同他結婚了。但是,要是這樣,她為什麼在婚後自己又寫那種信呢?是不是她對於刺激性的事那種渴望太強烈,以致於遏制不住?而且,為什麼只有那兩封?接到那兩封信之後,有一年半都沒接到其他的來信。

  “現在,我們再談談第二種推測:那些信是她的前夫佛瑞德瑞克·巴斯納寫的(或者是他的弟弟)。那恐嚇信為什麼在他們結婚後寄到?假定佛瑞德瑞克不想讓她和雷德納結婚,那麼,為何不阻止呢?前幾次他不是都成功了嗎?等到婚禮已經舉行了,他為什麼要恢復那種恐嚇行為呢?

  “可能的答覆就是,由於某種緣故,他不能早一點提出抗議。他也許已經鋃鐺入獄,或者是在外國。但是,這種答覆不能令人滿意。

  “其次要考慮那個有人企圖以瓦斯中毒的方式害他們那回事。這看起來似乎極不可能是一個外面的人幹的。扮演那出戲的人可能就是雷德納夫婦本人。我們想不出雷德納博士會幹出那樣的事。所以,我們的結論是:雷德納太太計劃好,然後就照計行事。

  “為什麼?增加刺激嗎?

  “這以後,雷德納夫婦出國十八個月,度過一段快樂、安靜的生活,沒有恐嚇信來打擾他們。他們說那是因為他們很成功地達到銷聲匿跡的目的。但是,這種解釋是很可笑的。這個年月只是出國不足以達到這個目的。以雷德納夫婦的情形而論,尤其是如此。他是一個博物館的考察團團長。佛瑞德瑞克·巴斯納只要到博物館詢問一下,就可以馬上查到他的正確位址。我們即使承認他的境況不好,不能親自到國外去追逐他們兩個人,但是繼續寫恐嚇信總不會有什麼阻礙呀。而且,我覺得像他那樣一個對她永遠不能忘懷的人一定會這樣做的。

  “但是,直到兩年以後,那些恐嚇又恢復的時候,才聽到他的消息。

  “為什麼重新寫那些信呢?

  “這是一個很難解答的問題——最容易解答的法子可以說是雷德納太太感到無聊,想有更富於戲劇性的事。但是,那種解答,我不十分滿意。這樣的戲,我以為似乎太庸俗、太粗魯,與她那種愛挑剔的個性不符合。

  “唯一的辦法就是對這個問題,保持一種容許各種可能爭論的態度。

  “這裡有三個肯定的可能:一、那些信是雷德納太太自己寫的;二、那些信是佛瑞德瑞克·巴斯納或者他的弟弟威廉·巴斯納寫的:三、那些信也許原來是雷德納太太或者她的前夫寫的,但是現在是偽造的——那就是說,那是另外一個發覺到以前那些信的人寫的。

  “現在我該直接考慮考慮雷德納太太身邊的人了。

  “我首先看看每個團員要想謀害她實際上有什麼機會。

  “粗略地說,表面上看來,就機會而言,任何一個人都可能害死她,不過有三個人除外。

  “雷德納博士,有壓倒一切的證據可以證明他從未離開屋頂;賈雷先生在古丘挖掘場值班;柯爾曼先生在哈沙尼。

  “但是,我的朋友們,這些不在犯罪現場的證明都不像表面看來那樣好。我可以把雷德納博士不在現場的證明除外。絕對沒有疑問,他一直都在屋頂,直到命案發生一小時又一刻以後他才下來。

  “但是,是否可以十分確定賈雷先生一直都在古丘挖掘場?

  “在命案發生時,柯爾曼先生實際上下直都在哈沙泥嗎?”

  比爾·柯爾曼的臉紅了。他張開嘴,然後又閉上,不安地四下裡望望。

  賈雷先生的表情沒變。

  白羅口齒伶俐地繼續說下去。

  “我也考慮到另外一個人。我覺得這個人如果到了極激動的時候,可能會殺人。瑞利小姐有勇氣、有頭腦,也有一種相當無情的性格。當瑞利小姐同我談起那死去的女人時,我開玩笑地對她說,我希望她有一個不在犯罪現場的辯解。我想當時瑞利小姐就會覺得出,至少在心裡有殺人的意圖,至少,她馬上說了一句很愚蠢、毫無意義的謊話。她說她那天下午在打網球。第二天我偶然同詹森小姐談話才知道瑞利小姐在命案發生時根本不是在打網球,實際上她就在這房子的附近。我想瑞利小姐如果與這個命案無關,她也許能告訴一些有用的資料。”

  他停下來,然後很鎮靜地說:“瑞利小姐,請你告訴我那天下午你實在看到什麼,好嗎?”

  女孩子沒有立刻回答。她仍望著窗外,並未回過頭來。當她說話的時候,那是一種超然的、慎重的聲音。

  “我午飯後騎馬出去,到挖掘場去。我到那裡的時候大約是兩點差一刻。”

  “你在挖掘場找到什麼朋友嗎?”

  “那裡除了那個阿拉伯工頭以外似乎沒有一個人。”

  “你沒看見賈雷先生嗎?”

  “沒有。”

  “奇怪,”白羅說,“魏利葉先生在同一天下午到那裡去的時候也沒有看見。”

  他瞧瞧賈雷,想讓他說點話,但是後者既未動一動,也沒說一句話。

  “你有什麼解釋嗎?賈雷先生?”

  “我去散步過,沒有什麼有趣的事發生。”

  “你是朝那個方向去散步的?”

  “在下麵河邊上。”

  “不是往回家的路上走吧?”

  “對了。”

  “我想,”瑞利小姐說,“你是等候一個人,那個人沒來吧?”

  他瞧瞧她,但是沒回答。

  白羅沒有逼著問下去。他再對那女孩子說。

  “你看到其他什麼情形嗎?小姐?”

  “看到的,我到離考察團房子很遠的地方時,就注意到考察團的旅行車在那乾涸的河道上停下來。我想那件事有點怪,然後我看到柯爾曼先生。他低著頭走,仿佛是在尋找什麼。

  “你要注意,”柯爾曼先生突然說,“我——”

  白羅做一個很有威嚴的手勢叫他停下來。

  “等等。瑞利小姐;你同他講過話嗎?”

  “沒有,我沒有。”

  “為什麼?”

  那女孩子慢慢地說:“因為他不時驚慌地四下裡張望,顯得鬼鬼祟祟的樣子。他那樣子——我看了很不舒服,我就掉轉馬頭走開了,我想他不會看到我。我離他不很近,而且他一直專心做他的事。”

  “你聽著,”柯爾曼先生再也忍不住不講話了,“那一個,我承認,看起來好像可疑,但是我有很好的解釋。其實頭一天我無意中把一個很好玩的圓筒石印放到衣袋裡,而沒有放到古物室——後來把那件事忘了。後來我發現到那東西不在衣袋裡——我不知道把它掉到什麼地方。我不想因這件事受到責罵,就決定悄悄地好好找一找。我想一定是在我往返挖掘場的時候把它掉到地上了。那天下午我在城裡急忙把事情辦完,然後派一個工人采購,叫他早點回去,便回來找。我把那輛旅行車藏到不會有人看見的地方,仔細找了一個多小時。就是那樣,也沒找到那個該死的東西!然後,我再跳上車子,開回考察團。”

  “那麼,你沒有對他們說明真相?”白羅輕快地問。

  “這個——在那個情況之下,自然會那樣辦,你覺得對嗎?”

  “我不以為然。”白羅說。

  “啊,算了吧——不要找麻煩——那是我的座右銘!但是你不能把這個當把柄,說我有嫌疑。我根本沒進院子,而且你也不會找到什麼人說我進來過。”

  “那個,當然,就是困難的地方。”白羅說,“僕役們證明沒人由外面進來,但是我考慮之後忽然想到,那實在不是他們所說的意思。他們發誓說沒有生人進來,但是沒人問他們是否有團員進來過。”

  “那麼,你去問他們好了,”柯爾曼說,“他們如果說是看到我或者是賈雷進來,我就是混蛋!”

  “啊!可是這就引起一個相當有趣的問題了。毫無疑問的,他們會注意到一個生人進來。但是,如果是一個團員進來,他們會注意嗎?同仁們整天出出進進的。我想,賈雷先生或者柯爾曼先生可能進來過。僕人們的心裡不會記得這樣的事。”

  “廢話!”柯爾曼先生說。

  白羅泰然自若地繼續說下去:“在他們兩人之中,我以為賈雷先生的出出進進最不可能引起注意。柯爾曼先生那天早上開車到哈沙尼去了,那麼,他們以為他一定是開車回來,所以,他如果步行回來,就會讓人注意到。”

  “當然是啊。”柯爾曼說。

  瑞洽德·賈雷抬起頭來,他那深藍色的眼睛徑直地望著白羅。

  “你是說我有殺人罪嗎,白羅先生?”他問。

  他的神態很鎮定,但是他的聲音隱隱地含有凶惡的成分。

  白羅對他一鞠躬、

  “到目前為止,我只是帶諸位旅行——走向真相。我已經確定了一個事實——那就是,所有的考察團同仁,列瑟蘭護士也在內——實際上都可能犯了殺人罪。他們當中有幾個犯罪的可能性很小,不過那是次要的事。

  “我考察過‘手段’和‘機會’,然後,我就考慮‘動機’,我發現他們每一個人都可以讓人認為有殺人的動機!”

  “哎呀,白羅先生,”我急得大叫,“別懷疑我!怎麼,我是一個生人呀。我才剛剛到呀。”

  “好,護士小姐,那不正是雷德納太太害怕的人物嗎?她不是怕一個外面來的陌生人嗎?”

  “可是——可是——啊,瑞利大夫知道我的一切情形!是他建議找我來的!”

  “他對你真正瞭解多少?大部分都是你自己告訴他的,以前曾經有騙子冒充醫院來的護士。”

  “你可以寫信到聖克利斯妥弗醫院去查查。”我開始說。

  “目前請你別講話好嗎?你要這樣爭論下去,我就不可能進行下去,我並不是說我現在懷疑你,我那樣說的意思只是要容許各種可能的揣測。你很可能不是你冒充的一種人。你知道,現在有許多男人喬裝改扮成女人,而且扮得很成功。年輕的威廉·巴斯納就可能是那種人。”

  我正要再搶白他一句。哼,男人喬裝改扮為女人!但是他抬高嗓門兒急忙繼續說下去,他的態度是那麼斷然,因此,我想還是不要再說好些。

  “我現在准備坦白地說——因此很不留情。這是不得不如此,我准備揭發這裡的隱私。

  “我把這裡每個人的情形都檢查過、考慮過。首先是雷德納博士,我不久就認定他對妻子的愛是他生活的主流,他是一個受悲痛摧毀的人,列瑟蘭護士小姐,我已經提到過了,假若她是假扮的女人,那麼,她就扮得惟妙惟肖,令人歎為觀止。但是,我想我還是相信她確實是她所說的那種人——一個醫院來的非常能幹的護士。”

  “得了,別瞎捧了。”我插了一句話。

  “於是,我的注意力就轉到麥加多夫婦。他們兩個明明的處於極激動、極不安的情況中,我先考慮麥加多太太,她有能力害死人嗎?如果是的,那麼,什麼理由?

  “麥加多太太的體格很弱。乍看起來,她似乎不可能有那樣大的體力能用一個沉重的石頭器具將像雷德納太太那樣的人擊倒。不過,假若當時雷德納太太是跪在地下的,那麼,至少在體力上說,那是可能的。一個女人要想誘使另一個女人跪下,有的是辦法。啊,不是用感情的方式!譬如說,一個女人或許可以將裙子邊撩起來,請另外一個女人替她把別針扣上。另外那個女人就會毫不懷疑的跪在地下這樣做。

  “但是,動機呢?列瑟蘭護士曾經告訴我她看到麥加多太太對雷德納太太怒目而視。麥加多顯然已經拜倒在雷德納太太的石榴裙下。但是我以為我們不能只在妒忌這方面找到解答,我相信雷德納太太對麥加多先生實在不會感到一點興趣——而且,毫無疑問,麥加多太太已經注意到這個事實。她對她可能一時怒氣沖沖,但是談到謀殺,那得有更大的事情才能激她那麼幹。但是,麥加多太太本質上是一個慈母型的女人。我由她望著丈夫的樣子上可以看出,她不僅愛他,而且為他可以赴湯蹈火——不但如此——她已經想像到那樣的可能性,她永遠在提防別人,永遠感到不安。那種不安是為了他——不是為自己。等到我研究到麥加多先生的時候,我就可以相當容易地猜出有什麼麻煩,我設法證明我的猜想是對的,麥加多先生是一個有毒癮的人——他的毒癮已經到了極深的程度。

  “現在我也許不必告訴你們大家,麻醉劑注射了一個很長的時間以後,結果會使人的道德感減弱不少。

  “一個人受到麻醉劑的影響會做出一些事情,他開始有那個習慣以前做夢也想不到要做那種亭。也有一些情形,一個人犯了殺人罪——但是很難說他對於他做的事是否應該全部負責。關於這一點,各國的法律規定略有不同。有毒癮的殺人犯的主要特點就是對自己的聰明非常自負。

  “我想麥加多先生在過去可能做過一件不名譽的事情,也許是犯過罪。他的太太總是想辦法隱藏住,雖然如此,他的事業已經到了千鈞一發的地步。如果他過去的事傳播出去,麥加多就完了。他的妻子總是對這件事非常擔心。但是,還有雷德納太太要對付。雷德納太太的頭腦非常機靈,而且極愛權勢。她甚至會設法引誘他推心置腹地把什麼秘密都告訴她,這樣正好投合她的特別性格,那就是她知道了一個秘密,她可以隨時揭發,立刻就會產生不幸的後果。

  “那麼,這就是麥加多夫婦可能有的殺人動機。我相信,麥加多太太為了保護她的丈夫,她會毫不遲疑地做任何事情。她和她的丈夫都有過機會——那就是院子裡沒有人的那十分鐘。”

  麥加多太太叫道:“那不是實在的情形!”

  白羅不理會她。

  “其次,我就考慮詹森小姐。她可能殺人嗎?

  “我以為她可能,她這個人有堅強的意志和鋼鐵似的自製力,這樣的人永遠在克制自己——終有一天這種自製的水閘會沖破!但是,如果詹森小姐犯殺人罪,那就一定是與雷德納博士有關。她如果感覺到雷德納太太確實會毀了他的一生,那麼,她內心深處那種深切的、未曾公開承認的妒忌就會抓住這個好機會。這是一個似乎有理的動機,可以把妒忌盡情發泄出來。

  “是的,詹森小姐顯然有殺人的可能。

  “然後,就是那三個年輕人。

  “先看看卡爾·瑞特。假若考察團裡有一個團員可能是威廉·巴斯納,那麼瑞特就是那個最可能的人。但是,假若他的確是威廉·巴斯納,那麼他一定是一個才藝出眾的演員!假若他就是他自己,他有殺人的理由嗎?

  “由雷德納太太看來,卡爾·瑞特太容易征服,不是一個好獵物。他會立刻匍匐在地下崇拜她。雷德納太太輕視這種不加辨別的崇拜方式——而且這種逆來順受的可憐蟲態度往往會使女人表現出她的最壞一面。雷德納太太對待卡爾·瑞特的方式表現出實在是故意用殘酷的手段,她老是忽而嘲笑他,忽而刺激他。她使那個可憐蟲非常痛苦。”

  白羅忽然停下來,用一種講知心話的態度,親切地對那年輕人說。

  “我的朋友,把這話當做給你的一個教訓吧。你是一個男子漢,那麼,你的行為就得像男子漢一樣!一個男子漢奴顏婢膝地討好女人是違反自然的,女人與自然幾乎有完全相同的反應!記住,拿起你能夠到的最大的碟子對著一個女人的頭扔過去,比每當她望你一眼時,你就像女人似的搖尾乞憐好。”

  他不再用私人談話的態度,改用他那講演的方式。

  “卡爾·瑞特會不會讓她刺激到極痛苦的程度,以致於反抗她,結果把她打死?癰苦會給人一個奇怪的影響。不能肯定他說情形不是如此!

  “其次是威廉·柯爾曼。他的行為,瞧瑞利小姐的說法,的確是可疑的。假若他就是兇手,就只可能有一個原因:他那樂天的個性裡面隱藏一個威廉·巴斯納的個性,我認為威廉·柯爾曼本人不會有兇手的性格,他的毛病也許在另一個方面。啊,也許列瑟蘭護士猜出是什麼吧?”

  那個究竟是怎樣做法?我相信我當時並未露出仿佛是在想什麼。

  “其實我沒猜想什麼。”我說,有點猶豫。“但是,假若真是這樣。柯爾曼先生確實親口說過,他可能成為第一流的偽造專家。”

  “說得很中肯。”白羅說,“所以,假若他仿造那些信,絲毫不會有困難。”

  “聽著!聽著!聽著!這就是所謂‘誣陷’。”

  白羅繼續說下去:“至於他是不是威廉·巴斯納,這種事情是難以證明的。但是柯爾曼先生談到過一個監護人——不是父親——那麼,就沒有確實的證據可以否決我的想法。”

  “胡鬧!”柯爾曼先生說,“你們大家為什麼聽這傢伙這樣打擊我的話呢?”

  “這三個年輕人,現在只剩下愛莫特先生了。”白羅繼續說,“他也可能是威廉·巴斯納假扮的。如果他可能要除掉雷德納大大,不管個人方面的原因是什麼,我不久就發現到我沒辦法從他的口中找出答案。他守密的能耐是出人意外的。我們沒有絲毫辦法能激動他或騙他暴露本來面目。在所有團員之中,唯有他對雷德納太太的個性判斷得最正確、最冷靜。我以為他始終瞭解她確實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但是,她的個性給他一些什麼樣的印象,我沒辦法發現。我想,雷德納太太本人可能讓他這種態度刺激得火冒三丈。

  “我可以說,在所有團員之中,就個性與能力而言,我覺得愛莫特先生最適合圓滿地完成一個殺人任務,不但手法聰明,時間也計劃得非常準確。”

  愛莫特先生這才把眼光由自己的靴尖上抬起來。

  “謝謝你。”他說。

  他的聲音似乎只含一點點感到有趣的意味。

  “我的名單上最後兩個名字是瑞洽德·賈雷和拉維尼神父。

  “按照列瑟蘭護士和其他幾個人的證詞,賈雷先生和雷德納太太彼此之間有惡感。他們兩人都勉強裝得客客氣氣。另外一個人,瑞利小姐,卻有完全不同的看法。她認為他們兩人那種不自然的客氣態度有迥然不同的原因。

  “我不久就覺得,毫無疑問的,瑞利小姐的想法是正確的。我是利用一個簡便的辦法得到這個確切的結論:我想法子激得賈雷先生不顧一切,毫不防備的說出一套話。那並不難。因為我不久就看出他正處於一種極緊張的狀態。其實,他以前——現在也是——幾乎已經完全崩潰了。一個人的痛苦已經忍受到不可再忍的程度時,他就沒有多大力量抵抗。

  “賈雷先生的防線幾乎立刻就崩潰了。他對我說一態度很真摯,我絲毫不懷疑——他憎恨雷德納太太。

  “毫無疑問,他說的是實話。他確實恨她,但是,他為什麼恨她呢?

  “我已經說到一種女人具有足以惹禍的魔力。但是,男人也有那樣的魔力!有一種男人能夠毫不費力地使女人迷上他們。這就是現在大家稱為‘性感’的力量。貿雷先生充分地具備這個特點。一開始他對他的朋友兼雇主忠心耿耿,但對他的大太漠不關心。這就不合雷德納太太的脾氣。她必須支配一切。於是,她就著手使他成為她的俘虜。但是,我相信,就在這個節骨眼上,一件預料不到的事發生了。她自己,也許是有生以來的第一次——為一種勢不可當的感情征服,成為一個犧牲品。她墜入情網——真正的墜入情網——愛上瑞洽德·賈雷。

  “他呢——不能抗拒。這就是他一直忍受的,那種神經緊張的實在原因。他這個人讓兩種敵對的情感折磨得不成人樣。他愛露伊思·雷德納——是的,但是他也恨她。他恨她是因為她破壞了他對好友的忠誠。一個被迫違反自己的心意而愛上一個女人的人,他的恨已經達到舉世無匹的程度。

  “我這裡已經找到我所需要的動機。我相信,在某一種時刻,瑞洽德·賈雷可以做的一件最自然的事就是用他最大的杏力向那迷住他的那個美麗面孔重重一擊。

  “我一直相信露伊思·雷德納的命案是一種情殺案。我以為賈雷先生就是犯這種罪的理想兇手。

  “現在就留下另外一個可以冠上兇手罪名的人——拉維尼神父。關于那個由窗外向內窺探的陌生人,拉維尼神父的說法和列瑟蘭護士的說法有一些差別。這件事便把我的注意直接轉移到那位神父身上。不同的證人提出的說明都有一些差別。但是這一次的差別很大。而且,拉維尼神父堅持那個人的特點——斜視眼_應該讓我們更容易辨認那個人。

  “但是不久我就覺得列瑟蘭護士把那個生人形容得實際上相當確切,可是拉維尼神父的說法顯然不是那樣。看起來仿佛是拉維尼神父有意引我們往錯誤的方向想——仿佛他不希望那個人讓我們捉住。

  ”但是,情形假若如此,他必定知道一些這個奇怪人物的事。他已經讓人看到同那個人談話。但是他們談些什麼,他的說法只是他的一面之辭。

  “那個伊拉克人在列瑟蘭護士和雷德納太太看到他的時候在做些什麼?想窺探窗裡的情形——雷德納太太的窗,這是她們這樣想的。但是,我曾經走過去站在她們所說的地方看過。我發現那也一樣可能是那古物室的窗。

  “以後的那一天,發出一個警報。有人在古物室。雖然如此,沒有發現丟了什麼東西。我覺得很有趣的一點,就是雷德納博士趕到的時候,他發現拉維尼神父已經先在那裡。拉維尼神父說他看見那裡有燈光。但是,那也只是他的一面之辭。

  “我開始對於拉維尼神父感到好奇了。前幾天我曾經推測拉維尼神父也許是佛瑞德瑞克巴斯納。那時候雷德納博士就一笑置之。他說拉維尼神父是一個著名的人物。我就提出我的意見。據我推測,佛瑞德瑞克巴斯納有差不多二十年的時間開創一個事業。只要換個名字,到了這個時候,他可能已經成為名人。不過,我仍然以為他不會把那當中的一段歲月消磨在一個修道院。於是,一個比較簡單的答案出現了。

  “拉維尼神父來此以前,考察團裡有人一看見他就認出是誰嗎?顯然沒有。那麼,為什麼不是有人扮作那位神父呢?我發現有一封電報拍到迦太基。本來比爾德大夫打算同考察團一起來,可是突然病了。還有比偷看一封電報更容易的事嗎?至於工作,考察團裡沒有另一個銘文專家。一個聰明人只要對銘文一知半解,就可能冒充專家混進來。到現在為止,沒有多少碑文和銘文要翻譯。我的印象是,拉維尼神父的見解讓人覺得很特別。

  “看情形,拉維尼可能是一個騙子。

  “但是,他是佛瑞德瑞克嗎?“不知為什麼,情形似乎不是那樣。實在的答案似乎要往一個不同的方向去找。

  “我同拉維尼神父有過一次長談。我是一個實踐的天主教徒,所以我認識許多神父和修道院的人。我發現拉維尼神父談話之間聽起來不像真是一個神父。但是,在另一方面,我覺得在另外一個迥然不同的行業之中,他倒是一個常見的人物。我常常碰到這樣的人——但是他們不是宗教團體的人,絕對不是的!

  “於是,我就開始打電報。

  “後來,列瑟蘭護士無意之中給我一個很有價值的線索。我們正在古物室檢查那些金飾品。她忽然提到一個金杯上面附著一些蠟的痕跡,我呢,我就說,‘蠟嗎?’拉維尼神父呢,他說‘蠟?’只聽到他那腔調就夠了。我忽然靈機一動,馬上曉得他方才在那裡做些什麼了。”

  白羅停頓下來,直接對雷德納博士說:

  “先生,我很遺憾。我可以告訴你,那古物室的金杯、金匕首、發飾,和一些其他的東西不是你發掘出來的真品。那都是用蠟模電鑄術仿製得非常聰明的銅器。我剛剛由我收到的這封口電中知道拉維尼神父不是別人,正是勞列·孟尼爾——法國員警熟悉的一個絕頂聰明的賊。他專門偷竊博物院的藝術品和其他一類的寶物。同他串通的是阿裡·尤塞夫,一個半土爾其人。此人是第一流的珠寶匠。過去,羅浮官博物館有些東西曾經讓人發現到是贗品——後來他們發現到每一次都有一個著名的考古學家——以前館長看到而認不出的人——都在訪問博物館時接觸過那些贗品,但是一問到這件事,這些有名的人物都否認在館方所說的那個時候來參觀過!我們首先知道孟尼爾的事,就是在那個時候。

  “我發現當你的電報到的時候,孟尼爾正在突尼西亞准備在修道院下手偷竊。拉維尼神父當時生病,不得不拒絕你的邀請。但是孟尼爾想法手弄到那個電報,掉換一封接受邀請的電報。他這樣做十分安全,即使修道士們在一個報紙上看到拉維尼神父在伊拉克的消息(那種事本身就是不大可能的),他們只會覺得那是報紙消息不確實,這也是常有的。

  “孟尼爾和他的同謀到了。他的同謀由外面偵查古物室情形的時候讓人看到。他們的計劃是由拉維尼神父用蠟印出古物的模型,再由阿裡以聰明的手法製造複製品。總是有一些收藏家出高價購買真的古物,而不會問什麼令人難堪的問題。拉維尼神父會負責達到以贗品掉換真品偽的目的——在夜晚做更好。

  “當雷德納太太聽到他的聲音發出驚呼時他在做些什麼,這是沒有疑問的。他能怎麼辦呢?他連忙編了一句謊話,說他看到古物室有燈光。

  “他的話,照你們的說法,頗能讓人‘信以為真’。但是雷德納太太不是傻瓜。她也許記得那個金杯上有蠟的痕跡,於是,她就由這些事實推測到正確的結論。假若她知道了,她會怎麼辦呢?現在不立刻表現出來,要等到以後向拉維尼神父透露一兩句話暗示他,看到他的狼狽樣子,引以為榮。這樣做不是正合她的脾氣嗎?她會讓他知道她已經懷疑他——但是不讓他知道她知道這回事。這也許是一個危險的遊戲,但是,她喜歡危險的遊戲。

  “也許她那個遊戲玩得太久。拉維尼神父看出實情,於是不等她發現他打算怎樣,便先下手為強。

  “拉維尼神父是勞列·孟尼爾——一個賊。他也是——一個兇手嗎?”

  白羅在屋子裡踱來踱去。他掏出手帕揩揩腦門上的汗,然後繼續說下去。“那就是我今天早上所處的情勢。當時我看出有八個明顯的可能性,可是我不知道其中那一個是對的。我仍然不知道誰是兇手。

  “但是謀殺是一種習慣。那個男人或者女人殺了一次,還會再殺人。

  “在我的內心深處一直有一種感覺,這些人當中可能有人知情,卻守口如瓶——他所看見的事會使兇手現出原形。我同列瑟蘭護士到屋頂上詹森小姐站過的地方站著。她由那裡可以看見院子,那個拱門,這房子北面那一邊,和兩個團員。她說的話與瑞特先生或者拉維尼神父有關嗎?

  “我幾乎立刻就想出一個解釋。假若一個陌生人由外面進來,那就只有喬裝改扮才能辦到。只有一個人的外表可能是裝扮的。一個生人戴一頂硬殼太陽帽、太陽眼鏡,裝上黑鬍子,穿上修道士穿的棉質長袍就可以進來,不會使僕人發現有陌生人進來。

  “那就是詹森小姐的用意嗎,或者是她知道的還更多?她發現到拉維尼神父完全是喬裝改扮的嗎?她知道他並不是他冒充的那個人嗎?““根據我對於拉維尼神父的瞭解,我大有認為那個謎已經解答的感覺。勞列·孟尼爾是兇手。他為了要滅口,使她不能揭發她,才把她害死。現在他發現到另外一個人看透了他的隱密。她也得除掉。

  “這樣一切都可以說明瞭,第二個命案——拉維尼神父逃之夭夭——去掉了長袍和鬍子(不用說,他和他的朋友帶著很好的護照,以旅行客人的身分,穿過敘利亞,逃跑了)。還有他把那個有血跡的石磨放到詹森小姐床下那回事,都可以說明瞭。就像我說的,我覺得幾乎滿意了——但是還不十分滿意。因為圓滿的解答必須可以說明每一件事實——而這個解答卻不能、

  “例如,這種解答不能說明詹森小姐臨死時為何說‘那窗子——那窗子’,不能說明她為何為了那封信突然哭泣;不能說明她在屋頂上的心理狀況——她為什麼害怕到令人難以置信的程度?她為什麼不肯告訴列瑟蘭護士她當時在懷疑,或者知道什麼?

  “假若如此,那個人就有性命危險。

  “我擔心的主要是列瑟蘭護士。她這個人精力旺盛、頭腦活潑,而且好奇。我很擔心她發現的事已經太多,恐怕會影響到自身的安全。

  “的確又出了另一個命案。這是你們大家都知道的。但是遇害者不是列瑟蘭護士——卻是詹森小姐。

  “我本來以為我已經純粹用推理的方式得到正確的答案了。但是現在可以確定,由於詹森小姐的命案,我就可以更快地得到答案。

  “首先,我們去掉了一個有嫌疑的人一一詹森小姐本人——因為我絕對不相信自殺的說法。

  “現在讓我們討論一下這第二個命案的種種事實。

  “第一個事實:星期天晚上,列瑟蘭護士發現詹森小姐在哭,同一個晚上,詹森小姐燒掉一封信的一個片斷。那上面的筆跡和那些匿名信上的一樣。

  “第二個事實:詹森小姐遇害的前一天晚上讓列瑟蘭護士看到站在屋頂上。列瑟蘭護士形容她當時的情形是驚駭得令人難以相信。護士小姐問她怎麼啦,她說:‘我已經看出一個人如何可以由外面進來——而且誰也不會猜想到他是這樣進來的。’除此以外她不肯多說。當時拉維尼神父正穿過院子出去,還有瑞特先生在攝影室的門口。

  “第三個事實:詹森小姐被發現到奄奄一息,她唯一能說出來的話就是‘那窗子——那窗子’。

  “那些是事實。這些是我們面對著的問題:那些信的真實性如何,詹森小姐由屋頂上看到什麼?她說‘那窗子——那窗子’是什麼意思?

  “好吧,讓我們先談第二個看起來最容易解答的問題吧。

  “我方才所說的那個解答符合表面上的事實,但是,不能符合心理方面的條件。

  “於是,後來,我站在屋頂——心裡揣摩著這三點——那些信、屋頂、窗戶,於是,我看出來了——正是詹森小姐看出來的!

  “這一次,我所看到的就可以說明一切!”

28

  白羅環顧四周。現在每一個人的眼睛都盯著他。方才大家感到相當輕松——緊張的心情已經放鬆。現在,那種緊張的心情又恢復了。

  有些重要的發現要宣佈了——重要的發現——

  白羅的聲音鎮定、冷靜。他繼續說:“那些信,那個屋頂——‘那個窗子’——對了,每一件事情都可以說明瞭。每件事都可以配合得恰到好處。

  “方才我說過有三個人都有命案發生時不在現場的證明:其中有兩個我已經說明是不足為信的。現在我看出我的一個大錯誤——一個令人驚奇的錯誤。那第三個不在現場的證明也是不足為信的。雷德納博士不但可能犯殺人罪,而且我相信他確實謀害了他的妻子。”

  接著是一陣沉寂,一種困惑的、莫名其妙的沉寂。雷德納博士什麼話也不說。他似乎仍然沉迷在一個遙遠的世界。不過,愛莫特先生不安地移動一下說:

  “白羅先生,我不知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我對你說過,雷德納博士至少在三點差一刻之前沒離開屋頂。這絕對是事實。我可以鄭重地發誓。我不是撒謊。他不可能這樣做。因為他要是離開屋頂,我不會看不見。”

  白羅點點頭。

  “啊,我相信你。雷德納博士沒有離開屋頂。那是一件不用爭論的事實。但是我所看到的——以及詹森小姐看到的——是雷德納博士不離開屋頂就可以害死他的妻子。”

  我們都目瞪口呆地瞧著他。

  “那個窗子,”白羅大聲說,“她的窗子!那就是我的發現——和詹森小姐發現的完全一樣。她的窗戶就在下面,不是對著庭院,而是在另一邊。雷德納博士一個人在上面,沒人看到他做的事。那些沉重的手磨和磨石都在屋頂上,隨手可以拿起來,非常簡單,非常、非常簡單——假定那個兇手有機會移動屍體而不會叫人看見。啊,做得很漂亮——簡單得叫人難以相信!

  “聽著——事情的經過是像這樣的:

  “雷德納博士在屋頂上整理陶器。愛莫特先生,他叫你上去。當他留著你談話的時候,他注意到——那是常有的事——他注意到那個孩子趁著你不在的時候離開他的工作崗位到院子外面去。他留你和他在一起十分鐘,然後才放你走。等你一到下面喊那孩子,他就按計劃行事。

  “他由衣袋裡取出那個塗有粘土的假面具,那就是上一次他用來嚇唬他太太的東西。現在他用繩子把它由矮牆上面吊下去,一直垂到可以碰到他妻子的視窗為止。

  “記住,那就是那個朝著田野,而和庭院方向相反的窗子。”

  “雷德納太太正躺在床上,快要睡著。她的心情很安寧、很愉快。突然之間,那個假面具輕輕碰到窗玻璃,引起她的注意。但是,現在不是黃昏時分——那是在光天化日之下——沒有什麼可怕的地方。她現在才發現那是怎麼一回事——那是一種粗魯的把戲!她不害怕,但是很生氣。於是,她做了一件別的女人處在她的地位都會做的事,她跳下床,打開窗戶,把頭鑽出鐵欄杆外面,抬頭看看是誰在捉弄她。

  “雷德納博士正在等待。他手裡拿著一個沉重的手磨,准備得好好的。等到那個最適當的時刻,他就丟下來。

  “雷德納太太微弱地叫了一聲(給詹森小姐聽到了),便倒在窗子下麵的地毯上。

  “那個手磨中間有一個洞。雷德納博士事先由那洞裡穿一個繩子。現在他只要一拉繩子便把手磨拉上來。他把手磨有血跡的一面向下,整整齊齊的同屋頂上其他一類的東西放在一起。

  “然後,他繼續工作一個小時或者更久,直到他判斷該採取第二步行動的時刻來臨。他走下樓梯,同愛莫特先生和列瑟蘭護士說說話,越過院子,走進他妻子的房間,這是他自己說他在那裡做些什麼事。

  “我看見我太大的身體在床旁邊,縮成一團。有一兩分鐘我感到四肢麻痹,仿佛不能動彈。最後,我過去跪在她旁邊,把她的頭抬起來一看,她已經死了……最後我站起來。我覺得恍恍惚惚仿佛喝醉了,我勉強走到門口叫了出來。’

  “這是一個因悲傷而精神恍惚的人很可能的說法,現在聽我說我所想的實際情況。雷德納博士走進房裡,急忙到視窗,戴上一副手套以後,將窗戶關上,並且閂好。然後,他把他妻子的屍體移到床與門之間的那個位置,然後他注意到窗戶那邊的地毯上有血跡。他不能將那個地毯同另外一個掉換,因為大小不同,但是,不得已而求其次。他便把那染有血跡的那一塊地毯放到盥洗台前面,又將盥洗台前面的那一塊移到窗子下麵。假若那血跡讓人注意到,就會以為與盥洗台有關,而不會想到那個窗子——這是很重要的一點,千萬不可使人想到窗戶與這命案有關。然後,他走到門口,扮演那個悲傷逾常的博士那個角色。那個,我想是不難的。因為,他確實是愛他的妻子。”

  “老兄啊,”瑞利大夫不耐煩地叫道,“假若他愛她,他又為什麼害死她?動機在那裡?你難道不能說話嗎?雷德納?告訴他他是瘋子。”

  雷德納博士既不說話,也不動一動。

  白羅說:“我不是一直都告訴你們這是情殺嗎?她的前夫佛瑞德瑞克為什麼恐嚇她說要殺她呢?因為他愛她。你要知道,到末了,他誇下的大話兌現了。

  “當然是的——當然是的——我一發現到害死人的是雷德納博士,於是每件事都可以配合得很妥貼。

  “我第二次重新開始,踏上我的旅程——就是由雷德納太太的第一次結婚——到接到那些恐嚇信——再到她的第二次結婚,那些信使她不敢同另外一個男人結婚——但是並不阻止她和雷德納博士結婚,假若雷德納博士實際上就是佛瑞德瑞克·巴斯納,那多簡單哪。

  “現在我們再重新開始,這一次是由年輕的佛瑞德瑞克·巴斯納的觀點上來看。

  “首先,他愛他的妻子露伊思。那種強烈的愛唯有像她那樣的女人才能激發起來,她把他出賣了,他判了死刑,他逃了。有一次火車出事,他也在內。但是,他後來設法以另外一個人的身分出現——以年輕的瑞典考古學者愛瑞克·雷德納博士的姿態出現。雷德納博士的屍體已經毀得難以辨認,因此,就很容易地當作佛瑞德瑞克·巴斯納埋葬了。”

  “那個新的愛瑞克·雷德納對那個願意送他上刑場的女人是什麼態度呢?首先,也是最重要的,他仍舊愛她,於是他就著手逐漸建立他的新生活,他是一個很有才幹的人。他的職業與他的趣味相合,所以,他在這方面很成功。但是,他始終忘不了支配他一生的那一段情,他妻子的一切行動他都知道。有一件事,他已經非常冷酷地下定決心(記住,雷德納太太親口對列瑟蘭護士怎樣形容他一一溫和、親切,但是無情),決不許她屬於任何其他的男人。每到他判斷是必要的時候,他就發一封信。他模仿她的筆跡方面一些特別的習慣,以防她也許想到要把那些信送到警察局,現在有些女人喜歡寫給自己一些聳人聽聞的匿名信,這是常有的現象。假若筆跡相像,員警人員就會不假思索的斷定是這回事。同時,他讓她懷疑他是否仍活著。

  “最後,許多年後,他判斷時機已經成熟,便在她的生活中重新登場,一切都很順利。他的妻子作夢也想不到他真正的身分,他如今是知名之士。那個挺拔的、漂亮的年輕人;現在是一個有鬍子、肩膀下垂的中年人。於是,我們就看到歷史的重演。像以前一樣,佛瑞德瑞克能夠駕馭露伊思,她第二次答應同他結婚,第一次沒收到任何的信阻止他們宣佈婚事。

  “但是在婚後一封信真的又寄來了。為什麼?

  “我想雷德納博士不想冒險,夫妻二人在生活上那麼親近,很可能喚起她的記憶。他希望使她永遠牢記在心:愛瑞克·雷德納和佛瑞德瑞克·巴斯納是兩個人。因此,前者就替後者寫一封恐嚇信寄來。那個有些幼稚的瓦斯中毒的把戲——當然,也是雷德納博士安排的。仍是要達到同一個目的。

  “那以後,他心滿意足了。不需要再有信來了,他們可以安頓下來,夫妻倆快快樂樂地過活。

  “後來,差不多兩年之後,恐嚇信又開始寄來。

  “為什麼,啊,我想我知道其中的緣故。恐嚇是構成那些信的基本因素,而且那種恐嚇是真正的(雷德納太太老是害怕就是為此,她知道佛瑞德瑞克那種溫和但是無情的個性)。假若她移情別戀,他就要殺死她。現在,她已經迷戀上瑞洽德·賈雷。

  “因此,雷德納博士發現這件事以後,便殘酷地、鎮定地准備那一場謀殺的戲。

  “你們現在知道列瑟蘭護士在這出戲裡扮演多麼重要的角色嗎?雷德納博士請她來照顧他的太太。他那個相當奇怪的行為,如今得到圓滿的解釋了(起初我也覺得莫名其妙)。最重要的就是,必須有一個可靠的、受過護理專門訓練的證人。這樣的人才能夠明確地說:雷德納太太的屍體發現的時候;她已經死去一個多小時——那就是,每個人都可以保證她是在丈夫在屋頂的時候遇害的。也許有人會懷疑,他進她房裡的時候才把她打死。但是,當一個受過醫院訓練的護士確定她已死去一小時的時候,這就不成問題了。”

  “另外一件已經明白的事就是今年團裡的緊張氣氛,一開始我就認為這不完全是受到雷德納太太的影響。因為這個考察團在過去幾年來,素以快快樂樂、和睦相處聞名。我以為,一個團體中同仁的心理狀態總是由於直接受到上面那個人影響。雷德納博士雖然很沉靜,卻是一個很有個性的人。團裡的氣氛過去始終是非常愉快,這完全是由於他的機智、他的判斷力,以及他在用人方面的同情態度。

  “所以,假若團裡有一個變化,那個變化一定是由於那個上面的人——換句話說,就是雷德納博士。團裡的緊張與不安,應該負責的是雷德納博士,而不是雷德納太太。難怪同仁們感覺到那種變化,卻不瞭解是為什麼,那和藹親切的雷德納博士,外表上還是一樣,他只是扮演他自己,那個真正的人是一個走火入魔、陰謀殺人的狂人。

  “現在,我們要轉到第二個命案——詹森小姐那個命案。她在雷德納博士辦公室整理文卷的時候(沒人要她那樣做。那是因為她極想做點事,自己願意做的事),她必定是偶然看到一封未寫完的匿名信稿。

  “她一定覺得那信稿既不可理解又令人煩惱,原來雷德納博士是有意恐嚇他太太的!她不瞭解是怎麼回事——但是,這封信使她非常煩惱,列瑟蘭護士發現她哭泣的時候,她想必就是處於這種心境。

  “當時我並不認為她懷疑雷德納博士是兇手。但是,我在雷德納太太及拉維尼神父房間所做的聲音試驗在她那方面並不是沒產生效驗。她發現到她聽到的叫喊如果是雷德納太太的,那麼她房裡的窗子必定是開著的,並非關著,當時這件事她並沒感覺多重要。但是,她記在心裡。

  “她的心裡開始嘀咕——想要探索實情,她也許偶然和雷德納博士提到那些信的事。於是,他就瞭解事態嚴重。於是,他的態度就變了。

  “但是雷德納博士不可能害死他太太,他一直都在屋頂。

  “於是,後來一個晚上,當她獨自在屋頂苦音思索這個問題的時候,忽然靈機一動,發現實情,雷德納太太是給人由這裡害死的——透過那個敞開的窗子。

  “列瑟蘭護士發現她的時候,就是這個時候。

  “於是,由於舊情仍然不可抗拒,她立刻很快地加以掩飾,千萬不可叫列瑟蘭護士猜出她剛剛發現的那個令人震驚的實情。

  “她故意望著相反的方向(對著庭院),這時候拉維尼神父出現了,他正穿過院子,她這才想起一句話說。

  “她不肯再多說,她必須‘想出一個道理’。

  “雷德納博士呢?他一直都戰戰兢兢地觀察她的動靜,現在他發現到她已經知道實情,她並不是那種把恐懼與痛苦隱藏著不告訴他人的女人。

  “不錯,到現在為止,她還沒有把他的事洩露出去。但是,他能信賴她多久?

  “謀殺是一種習慣,那天夜裡,他把她那杯水換成鹽酸,可能別人以為她是有意服毒的。甚至更有可能會認為第一個命案是她幹的,現在悔恨已經使她受不了。為了加強後一個想法,他把那個手磨由屋頂上拿下來,放到她的床下。

  “難怪那可憐的詹森小姐在臨死時痛苦地掙紮時拼命想要把那好不容易地得到的消息告訴別人,經過‘那個窗子’,那就是雷德納太太遇害的方式——不是經過房門。

  “那麼,這樣一來樣樣事都可以說明瞭,每件事都可以配合得非常妥貼。

  “但是,並沒有證據,一點證據也沒有。”

  雷德納博士既未動一動,也沒說話。他一直就那樣坐在那裡——一個疲憊不堪、憔淬的老人。

  最後,他的身子輕輕的移動一下。溫和的、疲憊的眼睛望著白羅。

  “是的,”他說,“沒有證據。但是,那不重要。你知道我不會否認事實,我從來不否認事實,我想——實在——我倒覺得高興,我覺得很累——”

  然後,他只是說:“我很對不起安娜,我那件事做得很不對~一很糊塗——那簡直不是我會做出的事!她也很痛苦。可憐!是的,害死她的不是我,是恐懼心理。”

  他那痛苦得直抽搐的嘴唇閃動一點點微笑。

  “白羅先生,你如果從事考古,就會成為很成功的考古家,你有重新創造歷史的天賦。”

  “你說得已經很夠了。”

  “我愛露伊思,於是我就害死她。假若你以前認識她,你就會瞭解——不,我想反正你已經瞭解了。”

29

  實在沒有什麼多餘的話說了。

  拉維尼“神父”和另外那個人在貝魯特正要上輪船的時候,遭警方逮捕。

  雪拉·瑞利嫁給年輕的愛莫特,我想那樣對她很合適。他不是一個奴顏婢膝的人,他可以駕馭她。她如果嫁給可憐的比爾·柯爾曼,就會欺負他。

  順便提一提,一年前他患盲腸炎的時候,是我照顧他的,我覺得很喜歡他,當時他的監護人准備送他到南非經營農場。

  我沒再出國到東方去,很奇怪——有時候我希望能再去一次,我想到那個水車輪的聲音和婦女洗衣裳的聲音,還有那些駱駝望著人的那副傲慢神氣——因此我對那裡有一種非常懷念的感覺,我們從小就養成一種觀念,認為泥土是不衛生的,現在覺得泥土畢竟不像我們所想像的那樣不衛生吧。

  瑞利大夫常常一到英國就來看看我,我已經說過,這都是他給我找的麻煩。“你如果要,就拿去,否則就拉倒。”我對他說,“我知道這裡面的文法都錯了,而且寫得很不適當。但是,我能寫出的就是這個。”

  他拿去了,毫不猶豫。假若這東西會出版,就會讓我感到很不自在。

  白羅先生回到敘利亞停留了大約一星期,後來就搭東方快車回國,又卷人另外一個命案的漩渦。他很聰明,這個我不否認。但是,他那樣開我的玩笑,我不會很快就忘記的。他竟然偽裝以為我可能牽連到那個命案,而且根本不是一個護士!

  醫師們有時候就像那樣,他們會開玩笑,有的根本不會想到你的感受如何。

  我一再的想到雷德納太太,以及她實在是一個什麼樣的人。有時我覺得她簡直是一個可怕的女人——在其他的時候,我又回想到她對我好,她的聲音多柔和——還有她那可愛的金發和一切情形——於是,我覺得我們畢竟不該只是怪她,更應該同情她。

  而且,我禁不住可憐雷德納博士。我知道他是一個雙料兇手,但是,這似乎是沒什麼差別。他太喜歡她了,要是像那樣喜歡一個人是很痛苦的。

  不知道什麼緣故,我的年紀愈大,我愈瞭解一般人以及他們在憂愁和患病時的情形,我就愈覺得替每一個人難過。現在,我不得不說,有時候,我想到我的姑母從前教導我一些良好的、嚴格的原則。不知道那些原則如今都到哪裡去了?她是一個很虔誠的人,而且非常挑剔。我們的鄰居有什麼錯失,她都瞭若指掌。

  啊,瑞利大夫說的話很對。一個人怎麼會停下筆不再寫呢?啊,但願我能找一個真正生動的詞句來表達這個意思。

  我得請瑞利大夫替我找到一個阿拉伯文的說法。

  好像白羅先生用過的那一個。

  “求至仁至慈的阿拉保佑……”

  就像那樣的說法。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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