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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師公館謀殺案/寓所謎案 The Murder at the Vicarage

第一章

  我不知道到底從哪兒開始這個故事,但是我還是選擇了某個星期三在牧師寓所的午餐時分開始。席間的交談大部分與將要敘述的故事無關,但還是包含得有一兩件有啟發的事件,這些事件會影響到故事的發展。

  我剛切完了一些煮熟的牛肉(順帶一句,牛肉非常硬),在回到我的座位上時,我說,任何人如果謀殺了普羅瑟羅上校,將會是對整個世界做了一件大好事。我講的這番話,倒是與我的這身衣服不太相稱。

  我年輕的侄兒鄧尼斯立即說道:

  “如果有一天發現那老傢伙躺在血泊中時,那句話會用來指控你。瑪麗會提供證據,瑪麗,不是嗎?她會講你是怎樣在切牛肉的刀上烙上復仇的標記。”

  瑪麗現在是牧師寓所的女傭,她把這份差事當做謀求更好職業和更高收入的跳板。她只是一本正經地大聲說道:

  “青菜!”然後將一只有裂紋的盤子狠狠地拋到我的面前。

  我妻子以一種同情的語調說:“上校確實是令人討厭嗎?”

  我沒有立即回答,因為瑪麗將青菜“乒”地一聲放到餐桌上後,又將一盤濕漉漉的、令人不快的蘋果布丁拋到我的鼻子下。我說:“不要,謝謝。”但她還是猛地一下把盤子放到桌上,離開了房間。

  “很抱歉,我是這麼一個令人吃驚的主婦,”妻子說道,聲音中略帶愧疚。

  我頗有同感。我妻子名叫格麗澤爾達——對一個牧師的妻子來說,這樣一個名字是再合適不過了。但也僅此而已,她絕非一位賢妻良母。

  我一向認為,牧師應當終生不娶。我為何在僅僅認識格麗澤爾達二十四小時之後,就向她匆匆求婚,這一點我仍然迷惑不解。我總是認為,婚姻是一樁嚴肅的事,只有在雙方長期的傾心相愛、深思熟慮後才能締結良緣。首要的是,要情投意合。

  格麗澤爾達小我近二十歲。她秀麗迷人,對什麼事都不會認真。她在各方面都勝我一籌,與她生活,令我煩惱不已。

  她把教區當做供她開心取樂的某種大玩笑。我曾努力要改變她的想法,但一無所獲。我比以往更為堅信,牧師應當獨身。我常常向她暗示這一點,但她只是付之一笑。

  “親愛的,”我說,“只要你稍微盡點心——”

  “我有時是盡心的,”格麗澤爾達說,“可是,很多情況下,我想我是適得其反。我天生就談不上是一個好主婦,所以我想最好還是讓瑪麗去操心,我只要准備好不圖舒適、犧牲一些口福就行了。”

  “那你的丈夫又怎麼樣,親愛的?”我以責備的口吻說,一面又像《聖經》中的魔鬼那樣,為了自己的目的而引經據典,加一句:“她善持家道……”

  “想想你沒有被獅子撕成碎片,是多麼幸運啊,”格麗澤爾達很快打斷了我的話,“也沒有在火刑架上被燒死;糟糕的食物、四處灰塵和死黃蜂根本值不得大驚小怪。再講點有關普羅瑟羅上校的事吧。不管怎麼說,早期的基督徒不受教會執事的管束,是夠幸運的。”

  “高傲的倔老頭兒!”鄧尼斯說,“難怪他的前妻離他而去。”

  “我看不出她還有什麼別的選擇。”妻于說。

  “格麗澤爾達,”我厲聲說道,“我不允許你那樣說。”

  “親愛的,”妻子撒嬌似的說,“給我講講他的事吧!到底怎麼回事?是那位豪伊斯先生的點頭哈腰時常惹惱他嗎?”

  豪伊斯是我們的新牧師,剛到這裡三個星期。他持高教會派的觀點,在星期五節食。普羅瑟羅上校對任何清規戒律都十分反感。

  “這次不是的。他確實碰到過豪伊斯的這番模樣。不過,整個麻煩是由於普賴斯·裡德利夫人的糟糕的一英鎊鈔票引起的。”

  普賴斯夫人是一名虔誠的教徒。在參加她的兒子忌日的早間儀式時,她將一英鎊的鈔票投入捐獻袋。後來,在公佈捐款的數量時,她痛苦地發現,一張十先令的鈔票是所提到的最大的票面額。

  她向我抱怨這件事,我非常合情合理地指出,她一定是弄錯了。

  “我們倆都不像以前那樣年輕了,”我試圖巧妙地轉開話題,“我們得忍受一些年邁帶來的麻煩。”

  奇怪的是,我的話仿佛使她更為激怒。她說,事情非常奇怪,使她吃驚的是,我並不認為是這樣。她氣沖沖地走開了,我想,她是向普羅瑟羅上校訴苦去了。普羅瑟羅上校是那種一有機會就小題大作的人。他確實小題大作了一番。遺憾的是,他是星期三無事生非。我正好星期三早上給教堂的日間學校講課,這件事令我心力交瘁,一整天都不得安寧。

  “好了,我想他是得尋點開心,”我妻子帶著一種試圖武斷地總結這次談話的神氣說,“沒有人在他的周圍惹惱他,叫他親愛的牧師,或是給他繡難看的拖鞋,也沒有人給他聖誕節的暖襪。他妻子和女兒對他膩煩透了。我想,到別處去耍威風會使他感到高興些的。”

  “他用不著為那事而大動肝火,”我略帶懼色地說,“我想,他沒有完全意識到他說的話的含義。他想要查遍教堂所有的賬目——在貪汙的情況下——他是那樣說的。貪汙:難道他懷疑我挪用教堂的錢款嗎?”

  “沒有人會懷疑你什麼。親愛的,”格麗澤爾達說,“你非常清白,不會遭人懷疑,這又是一個難得的機會來證明這一點。我倒是寧願你去挪用福音傳播會的錢款。我恨傳教士,我一向恨他們。”

  我正要責備她的那種情緒,但這時瑪麗端著一份半生不熟的大米布丁來了。我略表不快,但格麗澤爾達說,日本人總是吃半生不熟的大米,結果大腦非常發達。

  “我敢說,”她說,“如果你每天都吃這樣的大米布丁,你星期天的講道將會非常精彩。”

  “天理不容。”我不寒而慄。

  “普羅瑟羅明天晚上過來,我們一起查賬,”我說,“我必須准備好今天為英國教會男教友會講道。在查閱參考資料時,卡農·雪麗的《現實》一書令我著迷,所以我的講道准備得不太好。你今天下午打算做什麼,格麗澤爾達?”

  “盡我的職責,”格麗澤爾達說,“盡一位牧師太太的職責。喝茶、聽聽下午茶時分的流言蜚語。”

  “誰會來?”

  格麗澤爾達臉上露出一副正人君子的神色,晃動著手指數出了一串姓名。

  “普賴斯·裡德利太太、韋瑟比小姐、哈特內爾小姐,還有那位可怕的瑪波小姐。”

  “我有幾分喜歡瑪波小姐,”格麗澤爾達說,“她總是瞭解發生的每一件細枝末節,並且從中作出最壞的推斷。”

  像我說過的那樣,格麗澤爾達比我年輕得多。在我這樣的年紀,一個人知道,最壞的往往是真實的。

  “啊呀,別等我喝茶了,格麗澤爾達。”鄧尼斯說。

  “愣小子!”格麗澤爾達罵道。

  “隨你罵,聽著,普羅瑟羅一家人今天確實約我去打網球。”

  “愣小子!”格麗澤爾達又罵了一句。

  鄧尼斯莽撞地跑開了,格麗澤爾達和我一起走進了我的書房,“不知道我們喝茶時吃什麼,”格麗澤爾達說,一下子坐在我的寫字臺上。“我想,斯通先生和克拉姆小姐會來的,也許萊斯特朗茲太大也要來。喂,我昨天去拜訪她,可是她外出了。是的,我想我們應該邀請萊斯特朗茲太大來喝茶。她就這樣來到這裡,租一間房於住下,幾乎從不露面,這太神秘了,不是嗎?這令人想起偵探故事。你看到這樣的描寫——‘這位面容蒼白而又美麗的女人是誰?她過去的經歷是怎樣的?無人知曉。她隱藏殺機。’我相信海多克醫生對她略知一二。”

  “你讀的偵探小說太多了,格麗澤爾達。”我溫和地說了一句。

  “你又怎樣呢?”她反唇相譏,“有一天我到處找《樓梯上的血跡》當時你在這兒寫佈道詞。後來我進來問你是否看到這本書時,我看到些什麼?”

  我的臉紅了。

  “我是無意中拾起這本書的。偶然一句話吸引了我,於是……”

  “我清楚那些‘偶然一句話’,”格麗澤爾達津津有味地講道,“‘然後,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發生了——格麗澤爾達站起身來,穿過房間並熱吻她的年邁的丈夫。’”她邊說邊走過來吻了我一下。

  “這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嗎?”我問道。

  “當然是的,”格麗澤爾達說,“倫,難道你沒有看到,我本可以嫁給一個內閣部長、從男爵、或是一位富裕的公司創辦人,三個副官和一個有著迷人風度的浪蕩公子,但是我反而選擇了你,這難道不使你十分吃驚嗎?”

  “當時確實如此,”我回答道,“我常常納悶,你為什麼要嫁給我?”

  格麗澤爾達哈哈大笑起來。

  “這樣使我感到我自己魅力無窮,”她喃喃自語地說道,“其他人只是認為我美貌動人,當然,如果他們娶了我也會是美事一樁。然而,我是你最不喜歡、最不贊同的人,但你卻無法抵禦我的誘惑:我的虛榮心使我無法放棄這樣一種位置。當任何人的隱秘的、快樂的罪惡根源,比起只當他們帽子上的一支羽毛來更加妙不可言:我一直使你非常不快、使你喪失理智誤入歧途,可是,你卻發狂般地愛我。你是發狂般地愛我,不對嗎?”

  “我自然是非常喜歡你的,我親愛的。”

  “噢,倫,你是愛我。你還記得那天,我呆在鎮上,給你掛電話,而女郵政局長的妹妹正在生雙胞胎,她忘了接通電話,你老是接不到我的電話,你當時驚恐萬分,向蘇格蘭場報案,引起了一場驚慌。”

  有一些事情,人們是不願去回憶的。在當時的那種情況下,我真是太蠢了。我說:“親愛的,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得繼續准備英國教會男教友會的佈道稿。”

  格麗澤爾達憤憤地歎了一口氣,將我的頭發撫弄起來,又撫平,說道:

  “你不配我。你確實不配我。我要和那位藝術家來一點風流韻事。我會的,一點不假。然後,你想想教區的流言蜚語吧。”

  “已經夠多的了。”我溫和地說。

  格麗澤爾達朗聲大笑,輕輕吻我一下。從窗戶旁走開了。

第二章

  格麗澤爾達是一個十分令人煩惱的女人。剛才離開餐桌時,我還感到心緒頗佳,可以為英國教會男教友會准備一篇精彩有力的講演稿,而現在我卻感到心神不定,煩亂不已。

  剛等我靜下心來,萊蒂斯·普羅瑟羅飄然而至。

  我說“飄然而至”,這種說法是恰當的。我曾讀過一些小說,其中將年輕人描寫成精力充沛——及時行樂,青春的蓬勃活力……等等,在我看來,我所遇到的所有年輕人仿佛都附得有某種動物的靈魂。

  今天下午,萊蒂斯尤其顯得如此,她身材修長,面容秀麗,但又顯得神情漠然。她穿過法國式窗戶進來,心不在焉地取下頭上戴著的貝雷帽,用一種大驚小怪的聲音含糊不清地說:“哦,是你呀!”

  這裡有一條小路從“老屋”穿過樹林,出口就是我們花園的門,所以大多數從那裡來的人都會走進花園的門,再往前經過書房的窗戶,而不是繞過一。大段路到達前門。萊蒂斯從這兒來,我並不感到吃驚。但是,對她的態度,我確實有一點生氣。

  如果你來到牧師寓所。就得准備與一位牧師見面。

  她走進來,一下癱坐在我的一隻安樂椅上。她隨意地撫弄著頭發,凝視著天花板。

  “鄧尼斯在附近什麼地方嗎?”

  “午飯後就沒有見到他。我知道他是去你們那兒打網球了。”

  “噢,”萊蒂斯說,“我希望他沒有去。他到那兒找不到什麼人的。”

  “他說是你邀請他的。”

  “我是邀請過。我約的是星期五,但今天是星期二。”

  “是星期三,”我說。

  “哦,多糟糕!”萊蒂斯說,“這就是說,我這是第三次忘記與一些人一起吃午飯了。”

  好在這並不使她太擔心。

  “格麗澤爾達在附近什麼地方嗎?”

  “我想你會在花園的畫室裡見到她的——在坐著讓勞倫斯·列丁畫畫兒呢。”

  “有關他的事被傳得沸沸揚揚,”萊蒂斯說,“是和爸爸鬧別扭。爸爸太倔了。”

  “都傳說些什麼——到底是怎麼回事兒?”我問道。

  “是有關他給我畫畫兒的事。爸爸發覺了這件事。為什麼我就不能穿著浴衣讓人畫呢?如果我能穿著浴衣去海灘,為什麼就不能讓人畫呢?”

  萊蒂斯停了一下,又說下去:

  “太荒唐了……爸爸不准一個年輕人進屋。當然,勞倫斯和我只是對此大叫一通。我要到你的畫室裡來畫完這張畫。”

  “不行,親愛的,我說如果你父親不准就不行。”

  “噢!親愛的,”萊蒂斯說,歎了一口氣。“人人都是這樣乏味。我感到沒勁兒,一點也沒勁兒。如果我有一些錢,我就要出走了,但是我沒錢,我不能。如果爸爸有錢又死掉就好了,我就能隨心所欲了。”

  “你不能那樣說,萊蒂斯。”

  “哦,如果他不想要我希望他死,就不應當這樣吝嗇錢。

  難怪媽媽離開了他。好多年來我還以為她死了,你知道嗎?

  她跟一個什麼樣的年輕人私奔的?他漂亮嗎?”

  “那是你父親來這兒之前的事了。”

  “我納悶她後來怎麼樣了。我想安妮很快也會與什麼人鬧出點風流韻事的。安妮恨我,她對我很得體,但她恨我。她漸漸老了,她不喜歡這樣。你知道,到這樣的年紀上,你的脾氣會變得古怪。”

  我擔心,萊蒂斯會在我的書房呆上一下午。

  “你沒有看到我的唱片,是嗎?”她問道。

  “沒有。”

  “太煩人了。我不知道是放在什麼地方了。我把狗也弄丟了。我的手錶也不知丟在哪兒了,但這沒多大關系,反正手錶是不走的。喚!我的天,我太困了。不知為什麼,我十一點鐘才起床。但是生活太叫人心碎了,你說是嗎?哦!我的天,我得走了。我三點鐘要去看斯通博士開掘墳墓。”

  我瞥了一眼鐘,現在是四點差二十五分。

  “啊,是嗎?太糟了。說不准他們會等我還是撇下我先去了。我想我最好還是趕快去,看能否趕上他們。”

  她起身又飄然而去了,扭頭說了一句:

  “你會告訴鄧尼斯的,是嗎?”

  我隨口應了一聲“是的”,當我意識到不知道告訴鄧尼斯什麼時,已經晚了。但我知道,很可能這沒有什麼關系。斯通博士的事引起了我的沉思。他是一位有名的考古學家,最近呆在“藍野豬”旅館,監督開掘一座位於普羅瑟羅上校的土地上的墳墓。他與上校之間已經發生了好幾次爭執。他約萊蒂斯去看掘墓,這倒是很有趣的。

  在我看來,萊蒂斯·普羅瑟羅有點像一位風騷女子。我納悶,她怎樣與考古學家的秘書克拉姆小姐相處。克拉姆小姐是一位二十五歲的健壯的年輕女子,舉止大大咧咧,有著成熟的膚色、動物般的活力和一張似乎包不住她的滿嘴粗牙的嘴巴。

  村裡的人們對她褒貶不一,有人認為她不過如此,有人認為她是一位倍守道德的年輕女人,正努力想早日成為斯通太大。她與萊蒂斯迥然不同。

  我可以設想得到,“老屋”的情況也許不會太令人愉快。

  大約五年前,普羅瑟羅上校又結婚了。新夫人相貌異常出眾。我一直猜測,她與繼女的關系不會太好。

  又有人來打擾了。這次是我的副牧師,豪伊斯。他想知道我與普羅瑟羅談話的細節。我告訴他,上校為他的“暴躁性格”而懊悔,但是他來訪的真正目的完全是關於另外一件事。同時,我直率地提出意見,告訴他必須服從我的裁決。總的看來,他很愉快地接受了我的看法。

  他離開時,我對他的惡感並沒有減少,我為此頗為後悔。我確信,一個人對他人的非理性的好惡,與基督精神非常不符。

  我歎了一口氣,意識到寫字臺上的鬧鐘的指針已經指到五點差一刻,這表明早已過下午茶的時間了,於是我向客廳走去。

  四位教區居民已經端著茶杯聚集在客廳裡。格麗澤爾達坐在茶桌旁,極力作出一種隨便自然的樣子,但卻比平時更要顯得與眾不同。

  我與每人都握了一遍手,然後在瑪波小姐和韋瑟比小姐之間坐下。

  瑪波小姐是一位銀發者太大,舉止溫和迷人,而韋瑟比小姐卻尖酸刻薄、激情進發。這兩人中,瑪波小姐要難對付得多。

  “我們正在談論有關斯通先生和克拉姆小姐的事。”格麗澤爾達用一種甜蜜溫柔的聲調說。

  我的腦海中突然冒出一句鄧尼斯編造的下流的韻句。

  我突然有一種沖動,想大聲說出這句韻句,看看在場的人會有什麼反應,但好在我還是克制住了。韋瑟比小姐冷冷地說了一句:

  “沒有哪個體面的姑娘會那樣做。”然後,她就憤憤地閉上了薄薄的嘴唇。

  “做什麼?”我問道。

  “當一個未婚男人的秘書唄。”韋瑟比小姐用一種可怕的聲調說。

  “噢!親愛的,”瑪波小姐說,“我認為已婚的男人其實是最壞的。還記得可憐的莫利·卡特吧?”

  “當然,沒有與妻子住在一起的已婚男人往往是名聲不佳的。”韋瑟比小姐說。

  “甚至還有那些與妻子住在一起的,”瑪波小姐喃喃說道,“我記得……”

  我打斷了她的令人不快的回憶。

  “當然嘍,”我說,“現在,一個姑娘也能做那些男人做的事了。”

  “到鄉下來嗎?住在同一所旅館嗎?”普賴斯·裡德利夫人嚴厲地問道。

  韋瑟比小姐向瑪波小姐低聲耳語道:

  “同一層樓的所有臥室……”

  哈特內爾小姐體格健壯,性情活潑,窮人很怕她,也大聲直率地說:

  “窮人在弄清楚是怎麼一回事之前就會被抓住。他像一個沒出生的嬰兒一樣純潔無辜,你明白這一點。”

  真奇怪,我們競用了這樣的比喻。在場的女士,沒有人會想到用一個平安地放進搖籃、大家都能看得到的嬰兒來作比喻。

  “我說,這令人作嘔,”哈特內爾小姐用她那一貫的直率態度說道,“那男人至少比她大二十五歲。”

  三個女人的聲音立即升起來,七嘴八舌地談論起唱詩班男孩的出遊、上次母親聚會上令人懊悔的事件和教堂的資金困難。瑪波小姐向格麗澤爾達眨眨眼睛。

  “你們難道不認為。”我妻子說,“克拉姆小姐只是想要有一份有趣的工作嗎?她只是把斯通先生當成一個普通的雇主。”

  一片沉默。顯然,四位女人中誰也不同意。瑪波小姐拍拍格麗澤爾達的手臂,開口打破了沉默。

  “親愛的,”她說,“你還年輕。年輕人才會有這樣幼稚的頭腦。”

  格麗澤爾達生氣地說道,她根本就沒有幼稚的頭腦。

  “當然,”瑪波小姐說,沒有理會這種申辯。“你把每個人都看得很好。”

  “你真以為她會嫁給那個乏味的禿頭佬嗎?”

  “我知道他非常富有,”瑪波小姐說,“但恐怕他脾氣非常暴躁。有一天,他與普羅瑟羅上校大吵一場。”

  每個人都好奇地湊攏來。

  “普羅瑟羅上校罵他是白癡。”

  “多像普羅瑟羅上校一貫的脾氣,多麼荒唐,”普賴斯·裡德利太大說。

  “是很像普羅瑟羅上校一貫的脾氣,但是我看不出有什麼荒唐之處,”瑪波小姐說。

  “你們還記得上次那個女人來到這裡,說她代表某福利機構,帶走捐贈後便杳無音信,後來知道她與福利機構毫無關系。一個人容易輕信別人,相信別人的自我標榜。”

  我再也不會說瑪波小姐是輕信別人的了。

  “還有一些有關那位年輕藝術家列丁先生的議論,不是嗎?”韋瑟比小姐問道。

  瑪波小姐點點頭。

  “普羅瑟羅上校把他趕出了這所房子。好像是萊蒂斯穿著浴衣讓他畫畫兒。”

  “我總是認為他們之間總有點什麼,”普賴斯·裡德利太太說,“那小夥子總在那兒晃蕩。可憐這姑娘沒有母親。繼母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我敢說,普羅瑟羅太太已經夠盡心的了。”哈特內爾小姐說。

  “姑娘們總是很詭秘。”普賴斯·裡德利太大試探地說。

  “夠得上是風流韻事了,不是嗎?”心腸軟一些的韋瑟比小姐說,“他是個很帥的小夥子。”

  “但卻放蕩不羈,”哈特內爾小姐說,“一定是的。藝術家!巴黎!模特兒!一團烏七八糟!”

  “畫她穿浴衣的樣子,”普賴斯·裡德利說。“不成體統。”

  “他也畫過我呀。”格麗澤爾達一本正經地說。

  “頑皮的姑娘。”哈特內爾說,寬宏大量地接受了這個玩笑。而其他的每一個人卻顯出有點吃驚的樣子。

  “萊蒂斯姑娘告訴了你她的麻煩嗎?”瑪波小姐問道。

  “告訴我?”

  “是的。我看見她經過花園,繞到你書房的窗戶跟前。”

  瑪波小姐總是明察秋毫。在花園勞作就像是一道煙幕,而那種隔河觀柳的做法總是有效果的。

  “是的,她提了一下。”我承認道。

  “豪伊斯先生看起來憂心仲仲,”瑪波小姐說,“我希望他不要過分操勞。”

  “哦!”韋瑟比小姐激動地叫喊道,“我完全搞忘了。我得告訴你一些消息。我看見海多克醫生從萊斯特朗茲太大的小屋出來。”

  大家面面相艦。

  “也許她病了。”普賴斯·裡德利太大推測道。

  “如果真是病了,也病得太突然了,”哈特內爾太大說,“因為今天下午三點鐘,我還看見她在她的花園周圍走動,根本沒有生病的樣子。”

  “她與海多克醫生一定是老相識了,”普賴斯·裡德利太大說,“他一直對此守口如瓶。”

  “真奇怪,”韋瑟比小姐說,“他竟然隻字未提。”

  “事情是這樣……”格麗澤爾達神秘地低聲說了一句,卻欲言又止。大家都急切地傾攏過來。

  “我也是偶然聽說的,”格麗澤爾達繪聲繪色地說,“她的丈夫是一位傳教士。可怕的故事:他被野蠻人吃掉了,你知道。確確實實被吃掉了。她被迫做了酋長的妻子。海多克醫生當時與一支探險隊在一起,救了她。”

  一時人們充滿了激動之情,這時,瑪波小姐微微一笑,用責備的口吻說:“頑皮的姑娘!”

  她責怪地拍拍格麗澤爾達的手臂。

  “親愛的,這樣做太不聰明。如果你編造這樣的故事,人們是不大可能相信的。有時候還可能使事情複雜。”

  這群人當中出現了明顯的疏遠氣氛。有兩位女士起身離去了。

  “我納悶年輕的勞倫斯·列丁和萊蒂斯·普羅瑟羅之間確實有點瓜葛,”韋瑟比小姐說,“看起來是那麼回事。您看呢,瑪波小姐?”

  瑪波小姐似乎若有所思。

  “我自己可不這樣看。不會是萊蒂斯。我看倒完全是另外一個人。”

  “但是,普羅瑟羅上校會想得到……”

  “他給我一貫的印象是個蠢笨的人,”瑪波小姐說,“這種人腦子裡產生錯誤的想法,還死抱著不放。你記得開“藍野豬”旅館的喬·巴克耐爾嗎?有關他女兒與年輕的巴里的事鬧得沸沸揚揚。其實是他那蕩婦妻子。”

  她說這話時,直盯著格麗澤爾達,我突然感到了一陣激怒,“瑪波小姐,”我說,“你認為我們都是口中關不住什麼的人嗎?仁慈不思邪惡,你知道這一點。惡意的嘮叨、愚蠢的饒舌可能給人帶來無盡的傷害。”

  “親愛的牧師,”瑪波小姐說,“你太不諳世事了。從我對人類本性的長期觀察來看,恐怕不能對人類本性抱太高的期望。我敢說閒聊饒舌常常是錯誤的、惡意的,但常常確是真實的,不對嗎?”

  這句最後的反駁一語中的。

第三章

  “討厭的老處女!”門一關上後,格麗澤爾達就說道。

  她朝離去的客人的方向做了一個鬼臉,然後看著我笑起來,“倫,你真的懷疑我與勞倫斯·列丁有什麼戀情嗎?”

  “親愛的,當然不。”

  “但是你認為瑪波小姐在暗示這一點。於是你奮起為我辯護,這太精彩了:就像——就像一隻發怒的老虎。”

  一陣不安掠過我的心頭。一個英國教會的牧師決不能處于一種被形容為發怒的老虎的狀態。

  “我感到當時必須拍案而起,”我說,“可是格麗澤爾達,我希望你言詞謹慎一些。”

  “你是指食人生番的故事呢?”她問,“還是指勞倫斯可能給我畫棵體面兒這種暗示?他給我畫畫兒時,我穿著帶高毛領的厚厚的披風——就是教皇穿的那種不會引起什麼邪念的服裝——引起淫欲的肉體被遮得嚴嚴實實!事實上,一切都純潔無理。勞倫斯甚至從未想到與我做愛——我不明白是何原因。”

  “當然是因為他知道你是個已婚的女人——”

  “別裝老古董了,倫。你非常清楚,對於一個年輕男人來說,嫁給一個年老丈夫的迷人的年輕女人,就是天賜的禮物。一定另有原因——並非我不迷人——我不是毫無魅力的。”

  “你肯定不想要他與你做愛嗎?”

  “哦——不,”格麗澤爾達說,語氣中帶有一點猶豫,這超乎了我的想像。

  “如果他與萊蒂斯·普羅瑟羅相愛——”

  “瑪波小姐似乎不認為是這樣。”

  “瑪波小姐可能弄錯了。”

  “她從不會弄錯。那種老刁婦總是對的。”她停頓了一會兒,很快地斜著眼睛瞥了我一眼,又說道:“你是相信我的,對嗎?我是說,勞倫斯與我之間並沒有什麼。”

  “我親愛的格麗澤爾達,”我吃驚地說,“當然。”

  我妻子走過來吻了我。

  “我希望你不會如此輕信謊言才好,倫。無論我說什麼,你都會相信。”

  “我倒希望這樣。可是,親愛的,我確實得央求你,管好你的舌頭,言詞謹慎。你要記住,這些女人太缺乏幽默感,什麼事情都當真。”

  “她們所需要的,”格麗澤爾達說,“是她們生活中的一小點墮落。這樣一來,她們就不會如此忙於刺探別人生活中的墮落了。”

  說完這話,她離開了房間。我看了一眼手錶,急忙外出去進行一些那天早些時候就應進行的拜訪。

  星期三晚上的教堂儀式像往常一樣教徒稀少,但是,當我在法衣室脫衣後從教堂出來時,教堂已是空蕩蕩的,只有一個女人站在那兒凝視著我們的一扇宙戶。我們有一些非常古老精美的彩色玻璃,教堂本身也很值得觀賞。聽到我的腳步聲後,她轉過身來,我看見是萊斯特朗茲太太。

  我們都猶豫了一會兒,然後我說道:

  “我希望您喜歡我們的小教堂。”

  “我在欣賞那些窗玻璃。”她說。

  她的聲音令人愉快,十分低沉,然而非常清晰,是一種輪廓分明的清晰。她又加了一句:

  “很遺憾,昨天沒有見到您的妻子。”

  我們談了一會兒教堂。她顯然是一位頗有教養的女人,對教堂的歷史及建築有所瞭解。我們一起離開了教堂,沿著小路回家,因為到牧師寓所的一條路經過她的房子。當我們到門口的時候,她愉快地說:

  “進來坐坐,好嗎?告訴我您對我房間的佈置有什麼看法。”

  我接受了邀請。這所房子以前屬于一位英印混血兒上校,房子裡已看不到黃銅餐桌和緬甸雕像,我不禁感到一陣輕松。房子佈置得十分簡樸,但卻有一種精緻的品味。室內的氣氛讓人感到和諧而寧靜。

  然而,我越來越納悶,究竟是什麼把像萊斯特朗茲太太這樣的一個女人帶到聖瑪麗米德這裡來的。十分明顯,她是一個閱歷豐富的女人,卻將自己埋沒在一處鄉村裡,這種生活情趣太令人奇怪了。

  她的客廳中光線明亮,我得以第一次有機會細細地打量她。

  她是位高個女人,金黃色的頭發略帶紅色。她的眉毛和睫毛很黑,說不准這是由於打扮還是天生使然。如果這是像我認為的那樣是打扮的結果,必定是做得非常藝術的。當地陷入沉思時,臉上露出一種隱秘的神情。她的眼睛是我所見過的最有特色的眼睛——這雙眼睛幾乎是金黃色的。

  她的衣著很講究,又有著一位有教養女人的優雅自然的舉止。然而,她的身上有某種不和諧的、令人迷惑的東西。

  你會感到,她是個謎。我想起了格麗澤爾達用過的那個詞——不祥的。這種說法當然很荒唐,但真是那樣荒唐嗎?我的腦海中突然湧起一個念頭:“這個女人會無所顧忌。”

  我們的談話涉及通常的話題——繪畫、書籍、古老的教堂。然而,不知為什麼,我有一種強烈的印象,萊斯特朗茲太太想跟我談的,是某種性質完全不同的東西。

  我有一兩次碰到她用好奇躊躇的目光盯著我,好像她打不定主意。我注意到,她使談話盡量不涉及個人方面的事情,根本不提及有關丈夫和親戚的事。

  但是,她的目光中一直有那種陌生的急切與渴望,仿佛在說:“我告訴你好嗎?我想這樣做。您能幫我嗎?”

  然而,這種神情最終消失了。也許剛才完全是我的幻覺。我感到她不再需要我了,於是起身告辭。我出門時又回頭看了一眼,看到她正用迷惑疑慮的目光看著我。我突然又說了一句:

  “如果有什麼我可以為您效勞的……”

  她心存戒備地說:“您真是太好了——”

  我們倆都沉默不語。然後她說:

  “我希望我知道怎麼辦。太難了。哦不,任何人都幫不了我。但還是得謝謝您的誠意。”

  這似乎是最後的話了,於是我只得走了。但是當我走時,心中仍然納悶不已。在聖瑪麗米德這個地方,我們對神秘的事情還沒有習以為常。

  情況就是這樣。但當我從那扇大門出來後,我就受到進攻。哈特內爾小姐非常善於以一種猛烈笨拙的方式進攻人。

  “我看見你了!”她帶著一種笨拙的幽默叫喊道,“我非常激動。嘮,您能把一切告訴我們。”

  “告訴什麼?”

  “那位神秘的女士!她是一位寡婦還是丈夫在什麼地方?”

  “我確實無可奉告。她沒有告訴我。”

  “這太奇怪了!我還以為她會偶爾提到什麼呢。雖然她一定有原因隻字不提,但她幾乎要提了,不是嗎?”

  “我確實看不出那一點。”

  “啊!但像尊敬的瑪波小姐所說的那樣,您太幼稚了,親愛的牧師。告訴我,她早就認識海多克醫生嗎?”

  “她沒有提到他,所以我不知道。”

  “真的嗎?那麼,你們談些什麼呢?”

  “繪畫、音樂和書籍。”我誠實地說。

  哈特內爾小姐的話題往往是涉及個人的,現在她滿臉狐疑。趁她在猶豫准備問下一句話的當兒,我道聲晚安便溜之大吉了。

  我拜訪了村子邊上的一家人,然後從花園的大門回到牧師寓所。回來的途中,經過了瑪波小姐的花園這個“危險地點”。可是,我看不出我去拜訪萊斯特朗茲太大的消息究竟會有什麼可能傳人她的耳朵,所以我感到很安心。

  當我推開花園的門時,我似乎覺得我就會踏人花園中年輕的勞倫斯·列丁用作畫室的棚屋,親眼看看格麗澤爾達的肖像畫是怎樣畫出來的。

  我在此附上一張簡圖,以便揭示往後的事件。圖中只畫出了必要的細節。我根本不認為會有人在畫室裡。裡面沒有引起我注意的聲音,我想我的腳步在草地上也不會弄出聲音。

  我打開門,卻在門口尷尬地停下了。因為畫室裡有兩個人:一個男人在摟著一個女人熱吻不已。

  他們是藝術家勞倫斯·列丁和普羅瑟羅太太。

  我慌忙退出來,回到我的書房。我坐在椅子上,拿出煙鬥,將事情前前後後細想了一遍。剛才發現的這個隱秘,對我震動不小。尤其是那天下午與萊蒂斯談話後,我敢確信,在她與這位年輕人之間滋長著某種情投意合。並且,我相信她自己也這樣認為。我肯定,這位藝術家與她繼母之間的戀情,她毫無覺察。

  討厭的三角戀。我有點對瑪波小姐肅然起敬了。她沒有被蒙騙,反而是,她對真相的懷疑帶有相當的準確。我完全誤解了她對格麗澤爾達的意味深長的一瞥。

  我從未想到普羅瑟羅太太會與此事有牽連。普羅瑟羅太大總是使人聯想到凱撒的妻子——一個煙靜、貞潔的妻子,沒有人會想到她陷入激情。

  我沉思到這裡,這時書房窗戶的一聲敲擊聲喚醒了我。

  我起身走去。普羅瑟羅太大站在外面。我打開落地窗,她不等我邀請便走了進來,匆匆穿過房間,一下子坐在沙發上。

  我感到,我以前從未真正看清過她。我所熟悉的那個嫻靜、貞潔的女人消失了,代之以一位氣喘吁吁、神色慌亂的少婦。我第一次看到,安妮·普羅瑟羅美艷動人。

  她是位褐發女人,面容蒼白,有著一雙深陷的灰眼睛。

  她現在臉色緋紅,胸脯急劇地起伏著,仿佛一座雕像復活了。我眨著眼睛,看著眼前的這種變化。

  “我想最好還是來,”她說,“您——您看見剛才的事了?”

  我點點頭。

  她非常平靜地說:“我們兩廂情願……”

  即使在這陣明顯的驚慌煩亂之中,她的嘴角也露出一絲淺淺的笑意。那種笑,只有當一個女人看見某種美妙絕倫的東西時,才會發出來。

  我仍然一言不發。她很快又說道:

  “我想,在您看來這是罪惡,是嗎?”

  “您能指望我說任何其他的話嗎,普羅瑟羅太大?”

  “啊一一不,我想不會。”

  我繼續說道,盡量使我的聲音溫和些:

  “您是一位已婚的女人——”

  她打斷了我:

  “噢!我知道——我知道——您以為我沒有反反復複想過這一切嗎?我真的不是一個壞女人——我不是的。事情並不——並不像您可能想像的那樣。”

  我莊重地說道:“我為此高興。”

  她膽怯地問:

  “您會告訴我丈夫嗎?”

  我冷冷地說:

  “似乎有一種普遍的看法,認為牧師不可能像紳士一樣為人處事。不是這樣的。”

  她感激地看了我一眼。

  “我太不幸了,噢!我不幸極了。我忍受不了。簡直不能忍受。我又不知道怎麼辦。”她的聲音提高了,帶有點兒歇斯底里的腔調。“您不知道我的生活是怎麼樣的。從一開始我與盧修斯在一起就糟透了。沒有哪個女人和、他在一起會快樂。我但願他死去……太可怕了,但我確實……我不顧一切了,告訴您我不顧一切了。”她突然吃驚地抬頭看著窗戶。

  “怎麼回事?我想我聽到有什麼人?也許是勞倫斯。”

  我向窗戶走去,我想窗戶沒有關牢。我走出屋,向下麵的花園望去,但那裡空無一人。然而,我幾乎敢肯定,我也聽到有什麼響動。或者,是她的肯定使我也這樣肯定的吧。我又回到屋裡,看見她身子前傾,低垂著頭,一副絕望的模樣。

  她又說道:

  “不知道怎麼辦。我不知道怎麼辦。”

  我走過去,坐在她的身旁。我說出一些我認為是我的職責要求應說出的話,並力求帶著必要的信念,同時又不安地想起,就在那天早上,我還大聲地表達了我的感情,說什麼一個沒有普羅瑟羅上校的世界將是一個更美好的世界。

  最重要的是,我勸告她別做什麼魯莽的事情。離開她的家庭和丈夫是很危險的一步。

  我想我並沒有說服她。我的閱歷告訴我,規勸任何一個墜人情網的人幾乎是徒勞無益的,但我確實認為我的話給了她些許安慰。

  當她起身離開時,她謝了我。並答應好好考慮我的話。

  盡管如此,她走以後,我還是頗感不安。我感到,迄今為止,我看錯了安妮·普羅瑟羅的性格。現在,她給我的印象是個不顧一切的女人,那種一旦激情勃發便會鋌而走險的女人。

第四章

  我們邀請勞倫斯·列丁那天晚上來吃晚飯的事,我忘得一干二淨。格麗澤爾達沖進來責罵我,說離晚飯時間只有兩分鐘了,這時,我不免大吃一驚。

  “我希望一切都會好的,”格麗澤爾達在樓梯上沖我的身後喊道,“我考慮了您午餐時說的話,我確實想出了一些好吃的東西。”

  順便說一句,我們的晚餐充分證實了格麗澤爾達的假設:什麼事情由她做了,反而會適得其反。菜譜可謂洋洋大觀。瑪麗看到自己能在半生不熟和煮得過爛之間顯示一番,不由露出一種反常的高興。格麗澤爾達訂了一些牡蠣,似乎沒有人會做,真可惜,我們就只能擺上餐桌做樣子了,因為屋子裡沒有可以用來打開牡蠣殼的工具。直到要吃這道萊時,才發現不得不犧牲這種口福了。

  我非常懷疑,勞倫斯·列丁是否會光臨。他可以輕而易舉地找到一個藉口。

  但是,他還算准時地到了。我們四人開始進餐。

  不可否認,勞倫斯·列丁具有迷人的性格。我想,他大約三十歲。黑色的頭發,一雙明亮的、藍得令人吃驚的眼睛。

  他是那種做什麼事情都做得好的年輕人。他擅長運動,是一位優秀的射手又是位業餘演員,故事也講得很精彩。他是一個使任何聚會都能保持活躍氣氛的人物。我想,他大概具有愛爾蘭的血統。他根本不是人們一般理解的那種典型的藝術家,然而我相信他是位具有現代風格的有靈氣的畫家。我自己對繪畫知之甚少。

  在這樣的一個晚上他竟然顯得有點漫不經心,這太自然不過了。總的說來,他應付裕如。我想,格麗澤爾達和鄧尼斯沒有注意到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如果不是事先知道,我也許也不會注意到什麼的。

  格麗澤爾達和鄧尼斯格外快樂,不斷說著有關斯通博士和克拉姆小姐的笑話,這些都是當地的傳聞:我有些痛苦地猛然感到,鄧尼斯在年齡上比我更接近格麗澤爾達些。他稱呼我倫叔叔,但稱她格麗澤爾達。不管怎樣,這位我有一種孤獨感。

  我想,我一定是被普羅瑟羅太太攪得心神不定了。我通常是不會陷入這種令人不快的沉思默想的。

  格麗澤爾達和鄧尼斯的話題不時地有些超出分寸,我也無心制止他們。我總認為,一個牧師的身影竟會有一種抑制作用,這令人遺憾。

  勞倫斯談興很高。盡管如此,我感到他的眼睛不時地瞟向我坐的地方。晚餐後,他走過來邀請我進書房談談,我並不感到吃驚。

  一旦只有我們倆時,他的神色改變了。

  “您撞上了我們的隱秘,先生,”他說,“您打算怎麼辦呢?”

  我與列丁講話時要比與普羅瑟羅太大講話時直率得多。我直言不諱。他坦然接受。

  “當然,”當我說完後他說道,“您一定會說這番話的。您是位牧師。我這樣說並無惡意,相反,我想您也許是對的。但是,安妮與我之間的事情與一般的男女私情不同。”

  我告訴他,自古以來人們都是這樣說的。他的嘴角浮現出一絲古怪的微笑,“您是說每個人都認為他們的戀情不同一般嗎?也許是這樣。但有一點您得相信。”

  他向我保證,迄今為止,“還沒有出什麼問題”。他說,安妮是他所見過的最真摯最忠實的女人。此事結局如何,他無法預知,“如果這只是一本書,”他憂鬱地說,“那老頭將會死去——這對每個人都是極好的解脫。”

  我責罵了他。

  “哦!我並不是說,我會用刀子從背後捅死他,不過要是有人這麼做的話,我會感激不盡。世界上沒有一個人對他有好評。我很納悶第一位普羅瑟羅太太為什麼沒有幹掉他。幾年前,我見過她一次,看起來她是有本事這麼幹的。一個陰險的女人。他到處吵鬧,像魔鬼一樣四處挑起麻煩,那脾氣特別令人討厭。您不知道安妮是怎樣忍受他的。如果我有一點錢,我會立即帶她離開。”

  我很真誠地勸說他,請求他離開聖瑪麗米德。她的命運已經帶給她不幸,他如果留下去,只會帶給她更大的不幸。

  人們會議論紛紛,事情會傳人普羅瑟羅上校的耳朵,那時她會陷入十分糟糕的境地。

  勞倫斯極力辯解。

  “除了您,沒有人對此事知道一丁點兒,牧師。”

  “親愛的年輕人,你低估了小鎮居民的獵奇的本性。在聖瑪麗米德這兒,每個人都知道你的最隱秘的事情。在英格蘭,任何偵探也比不上一個上了年紀的、有很多閒暇的刁婦。”

  他輕松地說,那也沒有什麼關系,因為每個人都認為是萊蒂斯在與他相愛。

  “你認為,”我問道,“萊蒂斯自己也會這樣認為嗎?”

  這個問題似乎使他相當吃驚。但是他說道,萊蒂斯對他根本不在乎。他能肯定這一點。

  “她是個古怪的女孩,”他說,“似乎總是在夢中一樣,但我相信在她的內心裡,她其實是相當清醒的。我相信她那副漫不經心的模樣只是偽裝。萊蒂斯非常清楚她在做什麼。她還有一種可笑的復仇心理。奇怪的是她恨安妮。簡直是討厭她!但是,安妮一直像天使一樣待她。”

  當然,我並不贊同他的最後一句話。對一個被愛迷住頭腦的年輕人來說,情婦在他們眼中總是像天使一樣。盡管如此,據我的最好的觀察,安妮總是帶著慈愛與公平對待她的繼女。那天下午,我自己也對萊蒂斯的言詞的刻薄感到吃驚。

  我們不得不中止談話,因為格麗澤爾達和鄧尼斯闖進來,並說我不能使勞倫斯成為一個守舊者。

  “天啊!”格麗澤爾達說道,跌坐進一張安樂椅裡。“我多想來點什麼令毛骨依然的刺激呀!一次謀殺——或是一次盜竊也好。”

  “我想沒有人有什麼值得盜竊的東西,”勞倫斯說,極力迎合她的心情。“除非我去偷哈特內爾小姐的假牙。”

  “那些假牙的‘卡嚓’聲太可怕了,”格麗澤爾達說,“但是你說沒有值得偷的東西,這你就錯了。,在‘老屋’就有一些精緻的古老銀器,敞口矮鹽瓶、查理二世時期的淺口杯——各種各樣的像那樣的東西。我敢說,值好幾千英鎊呢。”

  “那老頭也許會用一支左輪槍向你射擊,”鄧尼斯說,“他才喜歡那樣做呢。”

  “噢,那我們最好先進去把他扣起來2”格麗澤爾達說,“誰有左輪槍?”

  “我有一把毛瑟手槍。”勞倫斯說。

  “是嗎?多令人激動呀!你為什麼帶槍呢?”

  “是戰爭的禮物。”勞倫斯平淡地說道。

  “今天,老普羅瑟羅那拿銀器給斯通看,”鄧尼斯自告奮勇地說道,“老斯通卻裝出毫不感興趣的樣子。”

  “我想他們就墳墓的事情吵了一架,”格麗澤爾達說。

  “噢,他們已經和好了!”鄧尼斯說,“我弄不清人們在墳墓裡刨來刨去究意是為什麼。”

  “斯通這人叫我感到迷惑,”勞倫斯說,“我想他一定是非常的心不在焉。有時候你可以肯定,他對自己的研究對象也一無所知。”

  “那是由於愛,”鄧尼斯說,“溫柔甜蜜的葛萊蒂絲·克拉姆,你是實在的美人兒。你的皓齒令我魂魄激蕩。來吧,和我一起飛翔,成為我的新娘。在‘藍野豬’旅館,在臥室的地板上——”

  “夠了,鄧尼斯。”我說。

  “噢,”勞倫斯·列丁說,“我得走了。克萊蒙特太太,您讓我度過了一個非常愉快的夜晚,我不勝感激!”

  格麗澤爾達和鄧尼斯去送客。然後,鄧尼斯又獨自回到書房。一定有什麼事情使這個孩子感到煩惱不安。他在房裡漫無目的地踱來踱去,皺著眉頭,踢著傢俱。

  我們的傢俱已經破舊不堪,經不住進一步的損壞了,然而我只是輕聲提醒他別那樣做。

  “對不起。”鄧尼斯說。

  他沉默了一會兒,然後突然進發出一句話:

  “饒舌是一件多麼卑鄙下賤的事啊!”

  我有點吃驚。“怎麼回事?”我問道。

  “我不知道是否應當告訴您。”

  我愈發吃驚了。

  “這件事真是卑鄙下賤極了,”鄧尼斯又說,“四處散佈流言,講一些捕風捉影的事。甚至不僅是講,還暗示呢。不,該死的——對不起——我是會告訴您的!這件事絕對是卑鄙下賤極了。”

  我奇怪地看著他,但是並沒有進一步追問他。不過,我心中十分納悶。對什麼事情如此在意,這不是鄧尼斯的秉性,這時,格麗澤爾達進來了,“韋瑟比小姐剛才來了電話,”她說,“萊斯特朗茲太太八點過一刻出去,到現在還沒有回來。沒有人知道她到哪兒去了。”

  “他們為什麼應當知道呢?”

  “可是她不是去海多克醫生那兒。韋瑟比小姐確實知道這一點,因為她給哈特內爾小姐打過電話,哈特內爾小姐就住在海多克醫生的隔壁,一定會看見她的。”

  “我怎麼也弄不明白,”我說,“這個地方的人們是怎樣獲得營養的。他們一定是站在窗戶旁吃飯,以便保證不會看漏什麼事情。”

  “不僅如此,”格麗澤爾達說,情緒也興奮起來。“他們還發現了有關‘藍野豬’旅館的秘密。斯通先生就住在克拉姆小姐的隔壁,可——是……”她用勁地晃動著一根手指。

  “——隔牆上卻沒有門!”

  “那樣的話,”我說,“一定會令大家非常失望了。”

  這句話讓格麗澤爾達哈哈大笑。

  星期四一開始就很糟糕。我的教區裡的兩位女士為教堂的裝飾吵鬧起來,我被叫去調解這兩位中年女人的爭吵。

  她們兩人都氣得顫抖不已。這種情況如果不是令人痛苦的話,倒是一種有趣的生理現象。

  然後,我又得去責備唱詩班的兩個男童,他們在唱詩的神聖時刻,還在津津有味地吸飲料。我沒有像我應該做到的那樣虔虔誠誠地盡職,頗感不快。

  然後,那位愛惹事的風琴手又挑起事端,我又得把這事平息下去。

  還有,四位貧窮的教區居民公開地反叛哈特內爾小姐,她又怒氣沖沖地跑來找我。

  我正要回家,這時又碰到普羅瑟羅上校。他作為地方治安官剛處罰了三個偷獵者,所以顯得趾高氣揚。

  “嚴懲不怠,”他以洪亮的聲音叫喊道。他有點耳聾,於是就像耳聾的人經常做的那樣提高聲調。“現在就是需要這樣——嚴懲不貸!殺雞嚇猴!阿切爾那流氓昨天出來說,他發誓向我報仇,我聽見的。無恥的惡棍!受威脅的人命更長,諺語就是這麼說的。下次他要再捉我的野雞,讓我抓到時,我會讓他瞧瞧,他的報仇一錢不值!太寬松了!我們現在太寬松了!一個人是什麼樣的人,就要讓大家看看他是什麼樣的人,我就相信這個。人們總是要求你要考慮一個人的妻子呀、孩子呀。他娘的混話!胡說!為什麼只是因為一個人惦念他的妻兒而讓他逃避罪責呢?在我全都一樣——無論什麼人——醫生、律師、牧師、偷竊者、醉漢——如果在幹違法的事時你抓住他,就要讓法律來懲罰他。您是同意我的,我相信。”

  “您忘了,”我說,“我的職業要求我在所有品質中首先尊重一種品質——慈悲。”

  “噢,我是個公正的人。沒有人能否認這一點。”

  我沒有回答,他卻尖刻地問道:

  “您為什麼不回答?這只費您的一點兒思考呀,夥計。”

  我猶豫了一下,然後斷然說道:

  “我在想,輪到我時,我發出的惟一乞求只是乞求正義,我會感到遺憾的。因為這可能意味著,我只能施行正義。”

  “呸:我們所需要的是一點勇武的基督精神。我總是盡職盡責的,我希望是這樣的。好了,不爭啦。我說過的,今晚我去您那兒。如果您不介意,時間定在六點過一刻而不是六點,怎麼樣?我得看村裡的一個人。”

  “我想那樣很合適。”

  他揮動著他的拐杖走開了。轉過身來時,我碰見豪伊斯。我想,他今天早上病容滿面。我本想就他的轄區裡的各種各樣亂七八糟的事說他幾句,但是看到他那蒼白緊張的面容,我感到這個人確實病了,我告訴他,他生病了,他還想否認,但是態度並不堅決。

  最後,他承認他感到不太舒服,似乎也准備聽從我要他回家睡覺的建議,我匆匆吃完午飯,又出去走訪一些人。格麗澤爾達乘坐廉價的星期四火車到倫敦去了。約四點差一刻,我回到家,想把星期天的布道理出一個梗概,但是瑪麗進來說,列丁先生正在書房等我,我發現他憂心仲仲,面容蒼白而憔悴,正來回踱步。

  我進屋時,他突然轉過身來。

  “聽著,先生。我一直在想您昨天說的話。想這件事使我通宵未眠。您是對的。我必須割斷情絲,遠走他鄉。”

  “我親愛的孩子。”我說道。

  “您講的有關安妮的話是對的。我留下來,只會給她帶來麻煩。她簡直——她簡直太純潔太美麗了,不應遭受任何麻煩。我明白我必須走。就現在這樣,我已使她夠難堪的了。

  願上天保佑我:“我能夠看出來,他肯定認為在沒有親身經歷其中的局外人看來,這種事情是說起來輕松的。

  “您照看安妮,好嗎?她需要一個朋友。”

  “你盡可以放心,我會盡最大的努力。”

  “謝謝您,先生,”他握緊了我的手。“您是個好人,牧師。

  我今晚就向她道別,也許明天就能收拾好行裝離開。拖延痛苦沒有什麼好處。謝謝您讓我在畫室裡作畫。沒能完成克萊蒙特太太的肖像畫,我很遺憾。”

  “別為那事擔憂,我親愛的孩子。再見,願上帝保佑你。”

  他走後,我努力想靜下心來准備佈道,但很難做到。我老想著勞倫斯和安妮的事。

  我喝了一杯極不愜意的茶,茶冷冰冰的,沒有加奶。五點半鐘,電話響了。我被告知,低地農場的艾博特先生要死了,請我立即去。

  我立即給“老屋”打電話,因為低地農場在將近兩英里外,所以我在六點一刻不可能趕回來。我一直學不會騎自行車。

  然而,我被告知,普羅瑟羅上校剛開車出門了,於是我只得出發,給瑪麗交代說我被人叫走,但會盡力在六點三十分或稍後趕回。

第五章

  當我走近牧師寓所的大門時,時間已近七點鐘,而不是六點半。我正要走進大門,門卻猛然被人掀開,勞倫斯·列丁走了出來。他看到我時,猛地怔住了,而我也被他的神情弄得驚詫不已。他像一個快要發瘋的人,眼睛直勾勾的,面色慘白,渾身顫抖抽掐著,我一時納悶,他是否喝醉了,隨即又打消了這個念頭。

  “喂,”我說,“你又來見我了嗎?很抱歉,我出去了。現在才回來。我得見見普羅瑟羅,談談有關賬目的事——但我想不會談很長時間的。”

  “普羅瑟羅,”他說,哈哈大笑。“普羅瑟羅?您要見普羅瑟羅?喂,您會見到普羅瑟羅的!噢,我的上帝——去見吧!”

  我盯著他,並本能地向他伸出一隻手,他卻很快地閃到一邊,“不,”他幾乎是叫喊道,“我必須離開——去考慮考慮。

  我得想想。我必須想想。”

  他突然跑開,很快消失在通向村子的小路的盡頭。我凝視著他跑去的那個方向,剛才認為他喝醉的念頭又浮現在我的腦際。

  然後,我搖搖頭,往前向牧師寓所走去。前門總是開著的,但我還是按響了門鈴。瑪麗聞聲出來,一邊在圍裙上揩著手。

  “您到底回來了。”她說。

  “普羅瑟羅上校到了嗎?”我問道。

  “在書房裡呢。六點過一刻就到這兒了。”

  “列丁先生也來過這兒嗎?”我問道。

  “幾分鐘前到的。想要見您。我告訴他,您很快就回來,普羅瑟羅上校也在書房等您,他說他也等等,就到那兒去了,他現在在書房裡。”

  “不,他不在,”我說,“我剛才看到他順著路走了。”

  “噢,我沒有聽見他離開。他呆了還不到幾分鐘。夫人還沒有從城裡回來。”

  我心不在焉地點點頭。瑪麗退回到廚房,我穿過走廊,打開了書房的門。

  經過幽暗的走廊後,射進房間來的夕陽的餘輝使我不得不眨一眨眼睛。我在房內走了一兩步,然後猛然停了下來。

  有好一會兒,眼前的景象使我懵了!

  普羅瑟羅上校張開四肢趴在我的寫字臺上,姿勢非常難看、可怕。在他的頭旁邊的寫字臺上,有一灘黑色的液體,在一滴一滴地慢慢滴到地板上。這情景令人毛骨依然。

  我努力鎮靜下來,向他走去,模了一下他的皮膚,已經冰涼。我放開的那只手又僵硬地垂倒下去。這人死了——

  子彈擊穿了他的腦袋。

  我到門邊叫瑪麗。她來後,我命令她以最快的速度跑去請海多克醫生來。他就住在路的拐角處。我告訴她發生了事故。

  然後,我回去關上門,等著醫生來。

  還巧,瑪麗在醫生家裡找到了他。海多克是一位好夥計,體魄魁梧健壯,有著一張誠實粗獷的臉孔。

  我沒有說話,指著房間裡的那個地方。他的眉頭皺起來,但是,像老練的醫生那樣,他顯得不露感情。他向死者俯下身,迅速查看了一下。然後,他起身盯著我。

  “怎麼樣?”我問道。

  “他死了,沒救了——有半小時了,我確信。”

  “是自殺嗎?”

  “絕對不可能,先生。您看槍擊的部位。另外,即使是自殺,武器在哪兒?”

  確確實實,屋裡根本沒有這樣的東西。

  “我們最好別弄亂周圍的什麼東西,”海多克說,“我最好給員警打電話。”

  他拿起話筒,開始通話。他盡可能簡要地說明瞭案情,掛上話筒,回到我坐的地方。

  “這事兒真糟糕。您怎樣發現他的。”

  我解釋了情況。“這是——謀殺嗎?”我有些迷茫地問道。

  “好像是的。我也想這麼說,還可能是其他什麼別的嗎?

  太慘了。我弄不清誰對這個可憐的老傢伙懷恨在心。當然,我知道他並不出名,但一個人常常不會因為這樣一個原因而遭謀殺。真倒楣!”

  “還有一件蹊蹺的事,”我說,“今天下午,有人打電話要我去看一位臨死的教民。當我到那兒時,大家見到我都大吃一驚。病人比前些天好轉多了,他的妻子斷然否認給我打過電話。”

  海多克的眉頭又擰到一塊兒。

  “那很令人懷疑——很令人懷疑。您被人支開了。您的妻子呢?”

  “今天到倫敦去了。”

  “女傭呢?”

  “在廚房——剛好在這幢房子的另一邊。”

  “在那兒她就不可能聽到這兒發出的任何響聲了。這事兒真煩人。有誰知道普羅瑟羅今晚要到這兒來呢?”

  “今天早晨在村子的路上,他像往常一樣大喊大叫,也講到了這件事。”

  “這就是說,整個村子的人都知道了?他們倒是對任何事情總是全都知道的。還知道有誰與他有仇怨嗎?”

  我的腦海中浮現出勞倫斯·列丁的慘白的臉孔和直勾勾的眼睛。我正要回答,外面走廊傳來一陣輕微的腳步聲。

  “是員警。”我的朋友說,站了起來。

  代表著我們這兒警方的是赫斯特警士,他顯得很高傲,但又有點兒憂心仲仲的樣子。

  “早上好,先生們,”他與我們打了招呼。“警督一會兒就到。同時,我得遵從他的指示。我明白,有人發現普羅瑟羅上校在牧師寓所被謀殺。”

  他停頓了一下,向我拋來一道冷冷的、懷疑的目光,我力求帶著內心的坦然和適當的忍耐去面對他的這種目光。

  他走到寫字台跟前宣佈道,“警督到達之前什麼也不許動。”

  為了讀者的方便,我附上一張房間的簡圖。

  他取出筆記本,潤濕了鉛筆,用期待的目光看著我們。

  我又將發現屍體的情形講了一遍。他花了一些時間全記錄了下來,又轉向醫生。

  “海多克醫生,在您看來,死亡的原因是什麼呢?”

  “近距離射穿大腦。”

  “武器呢?”

  “在取出子彈之前,我說不准。但我想說,子彈很可能是從一枝小口徑手槍射出的,比如說口徑零點二五英寸的毛瑟手槍。”

  我暗暗吃了一驚,並記起了頭天晚上的談話,當時勞倫斯·列丁承認有這種手槍。警士又用他那冷漠的、魚一樣的眼睛打量起我來。

  “您想說什麼嗎,先生?”

  我搖搖頭。無論我有什麼樣的懷疑,也僅僅是懷疑而已,而且只能讓自己知道。

  “在您看來,謀殺是什麼時候發生的?”

  醫生猶豫了一會兒才回答道:

  “這人剛死了半小時,我敢說。肯定不會多於這個時間。”

  赫斯特轉身向我問道:“女傭聽見什麼了嗎?”

  “就我所知,她什麼也沒有聽見,”我說,“但您最好問問她。”

  但是,這時斯萊克警督到了,他是乘車從兩英里外的馬奇貝納姆趕來的,對於斯萊克1,我要說的就是,我從未見過一個人像他那樣名不符實。他皮膚黝黑,精力充沛,躁動不安,一雙烏黑的眼睛不停地掃來掃去。他的舉止粗魯驕橫到了極點。

  1斯萊克Slack。原義是鬆懈。——譯注。

  他對我們的招呼只是略為點一下頭,抓起下屬的筆記本仔細看了一會兒,低聲與他交談了幾句,然後徑直向屍體走去,“我想,一切都被弄得一團糟了。”他說。

  “我什麼也沒動。”海多克說。

  “我也沒動什麼。”我說。有好一會兒,警督忙於察看桌子上的東西和那灘血。

  “啊哈!”他用得意的腔調說道,“這就是我們要找的東西。他向前倒下時弄翻了鬧鐘。這就會給我們提供犯罪的時間。六點過二十二分。您剛才說死亡是什麼時間發生的,大夫?”

  “我說大約半小時前,可是——”

  警督看了一眼他的手錶。

  “現在是七點過五分。我是大約十分鐘前得到通知的,是在七點差五分。大約在七點差一刻發現屍體。我想您立刻就被叫來了。我估計您察看屍體的時間是七點……哦,這樣看來幾乎是分秒不差2”“我並不能絕對保證是這個時間,”海多克說,“那只是大概的估計。”

  “夠好的了,先生,夠好的了。”

  我一直想插進一句話。

  “至於鬧鐘嘛——”

  “對不起,先生,我會問您我想知道的任何問題。時間很緊。我所需要的是絕對的安靜。”

  “是的,但我得告訴您——”

  “絕對的安靜,”警督惱怒地盯著我。我只得按他的要求做了。

  他仍然在仔細地察看寫字台。

  “他為什麼坐在這兒呢?”他咕嚕道,“他是想寫一張便條嗎——哎——這是什麼?”

  他得意地舉起了一張便條。他對自己的發現非常高興,於是允許我們到他的身邊去,與他一起看那張便條。

  那是一張牧師寓所的便條紙,紙的頂端寫著6:20。

  “親愛的克萊蒙特,”——便條的第一句這樣寫道——

  “很抱歉我不能再等下去了,但我必須……”

  這兒,句子字跡潦草地斷開了。

  “非常清楚,”警督斯萊克自信地說,“他在這兒坐下寫這張便張,正當他在寫的時候,兇手悄悄從窗戶進來,槍殺了他。您還能作出更多的推斷嗎?”

  “我只是想說——”我開口說道。

  “對不起,先生,請讓開一點兒。我想看看這兒是否有腳印。”

  他趴在地上,向打開的窗戶爬去。

  “我想您應該知道——”我又固執地說道。

  警督站了起來。他說話了,並沒有生氣,但卻語調堅定。

  “我們以後再詳談這一切情況。先生們,你們如果都離開這兒,我將感激不盡。請你們都出去吧!”

  我們只得讓自己像孩子一樣被哄出去。

  似乎過了幾小時,但時間只是七點過一刻。

  “噢,”海多克醫生說,“就這樣吧。如果那個自負的蠢驢需要我時,您可以叫他到外科手術室來我我。再見!”

  “夫人回來了,”瑪麗說道。她從廚房裡出來了一會兒。

  她圓睜著的雙眼煥發出激動的光彩。“大概是五分鐘以前回來的。”

  我在客廳裡碰見了格麗澤爾達。她顯得吃驚不小,但卻很激動,我將一切告訴了她。她聚精匯神地聽著。

  “開始寫信的時間是六點二十分,”我最後說道,“鬧鐘被弄翻了,在六點二十二分時指針停止了走動。”

  “是的,”格麗澤爾達說。“但是,您知道那鐘,您沒有告訴他那只鬧鐘總是要快一刻鐘嗎?”

  “沒有,”我說,“我沒有告訴他。他不讓我告訴他。我無能為力。”格麗澤爾達皺著眉頭,顯出迷惑不解的樣子。

  “可是,倫,”她說,“那樣就使得整個事情非同一般。因為當那只鐘指向六點過二十分時,其實只是過五分鐘,而在六點過五分時,我想普羅瑟羅上校甚至還沒有走到房子這兒呢。”

第六章

  鬧鐘的事使我們頗感困惑,但我們又想不出什麼結果。

  格麗澤爾達說我應當再作努力,告訴斯萊克警督這件事,但在這一點上,我感到達只能叫做“傻氣”了。斯萊克警督非常粗魯,我卻覺得他完全不必這樣。我在期待著一個能提我的有價值的線索而使他出醜的機會。那時,我會用溫和的口吻責備說:

  “斯萊克警督,如果您只是聽取了我的話……”

  我還指望他在離開房間前至少會和我說話,但是,令我們吃驚的是,瑪麗告訴我們,他已經離開,並鎖上了書房的門,還下命令說,任何人都不得進入書房。

  格麗澤爾達建議,我們先到“老屋”去。

  “安妮·普羅瑟羅一定會受不了的——對那些員警和這一切,”她說,“也許,我能為她做點什麼。”

  我滿心贊同這個建議。於是,格麗澤爾達出發了,並說如果她認為我對那兩位女士有用處或者能安慰她們的話,她會給我打電話的。

  現在,我開始給星期日學校的教師們打電話,他們原訂在七點四十五分來進行每週一次的備課。我想,在這樣的情況下,最好還是將這件事推遲。

  然後,鄧尼斯來了,他剛參加一次網球聚會回來。謀殺發生在牧師寓所這樣一個事實似乎使他感到心滿意足。

  “想想看,身處謀殺案的現場是多麼有趣啊!”他興高采烈地說道,“我一直想這樣。員警鎖上書房的門有什麼用?難道其他鑰匙就不能開了嗎?”

  我不允許任何這樣的企圖。鄧尼斯生氣地讓步了。他向我追問了每一個可能的細節,然後就到花園裡去找腳印,並高興地說道:“這事發生在人人厭惡的老普羅瑟羅身上,算是幸運的了。”

  他的這種幸災樂禍的態度激怒了我,但我想我也許對這個孩子太嚴厲了。在鄧尼斯這樣的年齡,偵探故事是生活中最美好的事情之一,可以說,發現一個真正的偵探故事,而屍體就在自家門前的階梯上,這一定會使一個頭腦健康的男孩興奮陶醉不已。一個十六歲的孩子對死亡還知之甚少。

  格麗澤爾達大約一小時後回來了。她見到了安妮,普羅瑟羅,在這之前,警督剛向安妮通報了這件事。

  普羅瑟羅太大告訴警督,她在村子裡最後一次見到丈夫的時間大約是六點差一刻,此外,她沒有什麼其他情況可提供了。警督只得告辭,並說明天會來再進行更詳細的詢問,“他還算得上是得體的。”格麗澤爾達勉強地說道。

  “普羅瑟羅太大反應怎樣?”我問道。

  “噢——她非常平靜——而後來她也一直是這樣。”

  “是的,”我說,“我不能設想安妮·普羅瑟羅變得歇斯底里的樣子。”

  “當然,這是件令她震驚的事。您明白這一點。她感謝我去看她,並說她感激不盡。但我對此事也是無能為力的。”

  “萊蒂斯怎麼樣呢?”

  “她到什麼地方打網球去了,還未回家。”格麗澤爾達停頓了一下又說道:

  “倫,您知道,她確實是非常平靜的——真是太奇怪了。”

  “這是件令人震驚的事。”我提醒道。

  “是的——我想是這樣。然而——”格麗澤爾達迷惑不解地皺起眉頭。“又有點不像那麼回事。與其說她感到震驚,還不如說她感到——噢——害怕。”

  “害怕?”

  “是的——沒有表現出來,您知道。至少不想表現出來。

  但是,她的眼睛中有一種奇怪的、警覺的神色。我納悶,她可能知道究竟是誰幹的。她再三追問,是否有人受到懷疑。”

  “是嗎?”我沉思著問道。

  “是的。當然安妮有很強的自製力,但是看得出她非常惶恐不安。比我原先料想的更厲害,因為她好像並不十分愛他呀。說到她對他的感情的話,我得說她相當討厭他。”

  “死有時也會改變一個人的感情的。”我說。

  “是的,我想是這樣。”

  鄧尼斯進來了,顯得興高采烈。因為他剛才在花圃裡發現了一隻腳印。他確信,員警忽略了這只腳印,並說這一定會成為解開這個謎案的關鍵。

  我整個夜晚都未得安寧。鄧尼斯一會兒起來,四處走動,一會兒又走出房間去“研究最新的進展”(他是這麼說的),一直折騰到早餐時間。

  盡管如此,不是他,而是瑪麗給我們帶來了那個早晨最令人吃驚的消息。

  我們剛坐下准備吃早餐,她突然闖進房間,雙頰緋紅,眼睛露出光彩,以她慣常的缺乏禮貌的方式對我們說道:

  “你們相信嗎?麵包師剛才告訴我的。他們逮捕了年輕的列丁先生。”

  “逮捕勞倫斯!”格麗澤爾達不解地叫喊道,“不可能。這一定是某種愚蠢的錯誤。”

  “這沒有什麼錯誤,太太,”瑪麗用一種洋洋得意的興奮語氣說道,“列丁先生,是他自己去那兒坦白的。昨晚真個是一了百了。他徑直走進去,把手槍丟在桌上,說道:‘我幹的。’就是這麼回事。”

  她看著我們倆,使勁地點著頭,然後走了,對她的話產生的效果感到很滿意。格麗澤爾達和我吃驚地互相凝視。

  “噢!不是這麼回事,”格麗澤爾達說,“不可能是真的。”

  她注意到了我的沉默,於是說:“倫,您不會認為這是真的吧?”

  我無言以對,只是默默坐著,心中卻思緒洶湧。

  “他一定是瘋了,”格麗澤爾達說,“絕對是瘋了。您想想看,會不會是他們正一起看著手槍,而手槍突然走火了?”

  “完全不可能是那麼一會事。”

  “但這一定是由於什麼偶然事件。因為看不出一點兒動機呀。勞倫斯究竟憑什麼原因非要殺死普羅瑟羅上校呢?”

  我本可以明確回答那個問題,但我想盡可能地不讓安妮·普羅瑟羅捲入這個案子中。仍然有機會不使她牽涉其中。

  “記得他們吵過一架嗎?”我問道。

  “那是關於萊蒂斯和她的浴衣。對的,但那也是荒唐的。

  就算他與萊蒂斯偷情——哦,那也不是要殺死她的父親的理由。”

  “我們不知道這謀殺案的真相到底是什麼,格麗澤爾達。”

  “您竟然這樣認為,倫!噢!您怎麼會這樣!我告訴您,我肯定勞倫斯連他的頭發也沒動一根。”

  “記住,我當時剛好在大門外碰到他。他看起來像一個瘋子。”

  “是的,可是——哦!這不可能。”

  “還有鬧鐘,”我說,“這可以說明鬧鐘的時差。勞倫斯一定將鐘撥回六點二十分,想使自己與此事無關。你明白斯萊克警督是怎樣陷入圈套了吧。”

  “您錯了,倫。勞倫斯是知道那只鬧鐘走得快的。‘叫牧師別誤時!’他常這樣說。他絕不會把時間撥到六點二十二分,倒是有可能把指針撥到什麼時間上,比如說七點差一刻。”

  “他也許不會事先知道普羅瑟羅何時到這兒,或者他簡直就把鐘走得快這一點忘記了。”

  格麗澤爾達並不贊同我的看法。

  “不,如果你要策劃一次謀殺,對這類事情就得精心謀算。”

  “你不會知道的,親愛的,”我溫和地說,“你從未幹過謀殺。”

  格麗澤爾達還來不及回答,從早餐桌旁晃過一個人影,還傳來一個非常溫和的聲音:“我希望我沒有打擾你們。你們得原諒我這個不速之客。但是,在這種悲傷的情況下——

  令人十分悲傷的情況下——”

  這是我們的鄰居瑪波小姐。她接受了我們客氣的招呼,然後從法國式窗戶跨進屋來。我把一張椅子拉到她的身旁。她面色微紅,顯得相當激動。

  “太可怕了,不是嗎?可憐的普羅瑟羅上校。也許不是個令人有好感的人,也不太出名,但是,這並不能令人感到少些悲傷。我聽說,確實是在牧師的書房被謀殺的?”

  我說,情況確實如此。

  “但是,親愛的牧師當時並不在場,是嗎?”瑪波問格麗澤爾達。我說明我到哪兒去了。

  “鄧尼斯先生今晨和你們在一起嗎?”瑪波小姐問道,一面環視著四周。

  “鄧尼斯嗎,”格麗澤爾達說,“還以為自己是業餘偵探呢。他在花圃裡發現了一個腳印、非常激動,我想他已經向員警報告去了。”

  “哎呀,哎呀,”瑪波小姐喊道,“簡直是一場騷亂,不是嗎?鄧尼斯先生認為他知道是誰犯了罪。限,我想我們都認為知道誰是兇手。”

  “您是說,這是顯而易見的嗎?”格麗澤爾達問道。

  “不,親愛的,我根本不是那個意思。我敢說,每個人都以為是某個別的人。所以,擁有證據就是十分重要的了。比如說,我確信我知道是誰幹的這樁謀殺。但是,我必須承認,我一點蛛絲馬跡也沒有找到。我知道,在這種時候一個人必須言語謹慎——犯誣告罪,他們不是這樣叫的嗎?我已打定主意,與斯萊克警督講話時要特別小心。他已傳話來說,他今天早晨要來看我,但是現在他剛打電話來說,沒有什麼必要來了。”

  “我想,由於這次逮捕,就沒必要了。”我說。

  “逮捕?”瑪波小姐向前傾過身子,她的雙頰由於興奮而緋紅。“我不知道逮捕的事。”

  瑪波小姐消息沒有我們靈通的情況是很少的,所以我認為,她理所當然地知道最新的進展。

  “看來我們剛才談的不是一回事,”我說,“是的,有逮捕的事——是勞倫斯·列丁。”

  “勞倫斯·列丁?”瑪波小姐似乎非常吃驚。“現在,我不應該認為——”

  格麗澤爾激烈地打斷了她的話。

  “即使現在,我也不能相信。不信,他坦白了我也不信。”

  “坦白?”瑪波小姐說,“你說他坦白了?哦!天呀,我現在才明白,我茫然不知——是的,茫然不知。”

  “我不能不認為,這一定是某種偶然事件。”格麗澤爾達說,“倫,您不這樣認為嗎?我是說,從他前來主動自首這一點看,像是那麼回事。”

  瑪波小姐急切地靠攏過來。

  “你說他主動自首?”

  “是的。”

  “噢!”瑪波小姐說,又深深地歎了一口氣。“我太高興了——簡直太高興了。”

  我有些吃驚地看著她。

  “我想,這表示出真心的仟悔,”我說。

  “懺悔?”瑪波小姐顯得非常吃驚。“哦,但是當然了——我親愛的牧師,您不會以為他有罪吧?”

  這回輪到我吃驚了。

  “但是,既然他已經坦白了——”

  “是的,但是那只是澄清了事情,不是嗎?我是說,他與此事無關。”

  “對的,”我說,“我可能有些遲鈍,但是我看不出這能證明什麼。假如你沒有幹謀殺,我看不出有什麼理由去假裝你幹了。”

  “噢,當然有理由的!”瑪波小姐說,“這是理所當然的。總是有理由的,不是嗎?年輕人都頭腦發熱,往往會相信最糟的事。”

  她轉向格麗澤爾達。

  “難道你不同意我的看法嗎,親愛的?”

  “我——我不知道,”格麗澤爾達說,“我的頭腦很亂。我根本不明白勞倫斯有什麼理由要當一個十足的傻瓜。”

  “如果你看到他昨夜的神色的話——”我開始說道。

  “告訴我。”瑪波小姐說,我講述了我回家的經過,她注意地聽著。

  我講完後,她說,“我知道我常常有些遲鈍,看不清事情的真相,但是我確實不明白您的意思。我覺得,如果一個年輕人打定主意幹謀害同類的生命這麼一件邪惡的事情,那麼,他事先就不會為此顯得驚慌失措。這將是一次精心預謀的、冷酷無情的行動,雖然兇手可以有點慌亂,也可能犯一些小錯誤,但我認為他不會陷入您所講述的那種倉皇失措的狀態。我們很難設身處地,但是我不能想像自己會陷入那樣的境地。”

  “我們不知道當時的情況,”我爭辯說,“如果他們吵架的話,可能由於一時沖動而開槍,勞倫斯也可能後怕萬分。

  確實,我傾向於認為這是當時的實情。”

  “親愛的克萊蒙特先生。我知道我們傾向於看待事情方式是很多的。但是,一個人必須尊重事實,難道不是嗎?

  認為,事情會像是您自以為是地解釋的那樣。你們的女說得很明白,列丁先生只在屋裡呆了幾分鐘,很顯然,這點時間是不夠用來吵架的。另外,我知道上校是在寫一封信時被人從後腦槍殺的——至少這是我的女傭告訴我的情況。”

  “完全正確,”格麗澤爾達說,“他好像正在寫一個便條,說他不能再等了。便條上的時間是六點二十分,但桌子的鐘被弄翻了,指針在六點二十二分時停了下來,倫和我自己感到非常迷惑不解的正是這一點。”

  她解釋了我們把鐘撥快一刻鐘的習慣。

  “非常奇怪,”瑪波小姐說,“確實非常奇怪。但我認為便條的事更加奇怪。我是說——”

  她停了下來,朝周圍掃了一眼。萊蒂斯·普羅瑟羅正站在窗戶外面。她走進來,向我們點點頭。聲音含糊地說了一句:“早上好。”

  她在一把椅子上坐下,用比平時更有精神的語調說:

  “我聽說,他們逮捕了勞倫斯。”

  “是的,”格麗澤爾達說,“這使我們大吃一驚。”

  “我確實從未想到有任何人會謀殺父親,”萊蒂斯說。她沒有流露出一絲驚慌或悲傷的神情,顯然她為此而揚揚自得。“我相信,許多人想這樣做。有時我自己也想這樣做呢。”

  “萊蒂斯,你想吃點什麼或喝點什麼呢?”格麗澤爾達問道。

  “不用了,謝謝。我只是溜達一下,看你們是否在這兒拾到我的貝雷帽——一頂古怪的小黃帽。我想我有一天把帽子留在書房裡了。”

  “如果這樣,帽子仍然會在那兒的,”格麗澤爾達說,“瑪麗從不收拾什麼東西。”

  “那麼我去看看,”萊蒂斯說,一面站了起來。“很抱歉給你們添了這樣的麻煩,但是我好像把帽子縫隙裡的其它的東西也弄丟了。”

  “恐怕你現在不能進書房,”我說,“斯萊克警督已經將房間鎖起來了。”

  “啊,真煩人!難道我們不能從窗戶進去嗎?”

  “恐怕不能。門是從裡面閂上的。當然嘍,萊蒂斯,一頂黃色的貝雷帽目前不會對你有多大用處,對嗎?”

  “您是說葬禮和所有那一套嗎?我才不會為葬禮操心呢。我認為這是非常過時的想法。勞倫斯的事也叫人討厭——是的,討厭極了!”

  她起身站著,皺起眉頭,陷入沉思。

  “我想,這一切都是因為我和我的浴衣。太蠢了,整個這件事……”

  格麗澤爾達張嘴要說些什麼,但不知為什麼,又閉口不談了。

  萊蒂斯的嘴角浮現出一絲古怪的微笑,“我想,”她輕聲說道,“我要回家去告訴安妮勞倫斯被逮捕的事。”

  她又從窗戶出去了。格麗澤爾達轉向瑪波小姐。“您為什麼踩我的腳一下呢?”

  這位老太太微微一笑。

  “親愛的,我想你要說些什麼。對事情聽其自然往往要好得多。你知道,我想那孩子假裝糊塗,但她遠非這樣糊塗。

  她一定胸有成竹,在按照她的主意行事呢。”

  瑪麗大聲地敲了敲餐廳的門,然後猛然闖進來。

  “怎麼回事?”格麗澤爾達問道,“瑪麗,你必須記往別再敲門。我以前告訴過你。”

  “我想你們可能正忙著,”瑪麗說,“梅爾切特上校已經到了。要見主人。”

  梅爾切特上校是本郡的警察局長。我立刻起身相見。

  “我想,您不會喜歡我叫他在門廳裡等,所以我把他請進了客廳。”瑪麗繼續說道,“要我收拾餐廳桌子嗎?”

  “現在還不,”格麗澤爾達說,“我會拉鈴的。”

  她轉向瑪波小姐,我離開了房間。

第七章

  梅爾切特上校短小精悍,他有一種習慣,在你預料不到的時候突然噴一下鼻息。他長著紅紅的頭發,有一雙明亮銳利的藍眼睛。

  “早上好,牧師,”他說,“討厭的事,是嗎?可憐的普羅瑟羅。並不是說我喜歡他。我不。就這而言,沒人喜歡他。您也攤上了一份討厭的事兒。希望這沒有使您的太大不安?”

  我說,格麗澤爾達沒有太感不安。

  “那樣就好。在一個人的房子裡發生這樣的事真糟糕。

  我得說,我對年輕的列丁的事感到吃驚——他竟然會那樣幹,根本不考慮任何人的感情。”

  我有一種想猛然大笑的感覺,但是梅爾切特上校顯然明白了一個謀殺者會體諒別人感情這種想法是沒什麼稀奇的,所以我極力保持平靜。

  “我得說,當我聽說那傢伙走進警察局自首時,我頗感驚奇。”梅爾切特上校繼續說,在椅子上坐了下來。

  “這事究竟是怎樣發生的?”

  “是昨晚。大約十點鐘。那傢伙溜進來,拋下一支手槍,說道:‘我來了。是我幹的。’就是這樣。”

  “他對謀殺做了什麼解釋呢?”

  “很少。當然,我們告誡他必須招供,但他只是大笑。說他來這裡看您,卻發現普羅瑟羅在這兒。他們吵起架來,他就向他開槍。不願說是為什麼吵架的。聽著,克萊蒙特——

  這件事只會我們倆知道——您知道什麼有關的情況嗎?我已聽到一些謠言——是有關他被禁止進屋和諸如此類的事。是怎麼回事?是他引誘上校的女兒呢,還是什麼事?考慮到眾所周知的原因,我們會盡量不讓這姑娘牽涉其中。是由於戀情引發的麻煩嗎?”

  “不是,”我說,“您得相信我的話,那是某種完全不同的事情,但目前我不能講更多的情況。”

  他點點頭,站起來。

  “很高興知道這一點。要談的事還很多。在世界的這個角落,女人太多了。噢,我得走了,得見見海多克醫生。他由於什麼病情被叫出去了,但現在應該回來了。我不介意告訴您,我為列丁感到遺憾。他給我留下的一貫的印象是一位正派的小夥子。也許,他們會找出為他辯護的理由。戰爭的創傷、炮彈震撼的刺激、或是什麼別的理由。尤其是在沒找到什麼明顯的動機的情況下。我得走了。願意一起過去嗎?”

  我說我非常願意,於是我們一起出去。

  海多克與我是鄰居。他的僕人說,醫生剛回來,並將我們領進餐廳。海多克正坐在一隻熱氣騰騰的盤子前,吃著雞蛋和火腿。他向我和藹地點點頭,以示歡迎。

  “很抱歉我外出了。是去接生。我昨晚的大部分時間都沒睡覺,是忙您的事。我已經為您取出了子彈。”

  他將一隻小盒子順著桌子推過來。梅爾切特仔細地察看著。

  “零點二五英寸的?”

  海多克點點頭。

  “我會保存技術細節,以供詢問,”他說,“您要知道的就是,死亡實際上是瞬間發生的。小傻瓜,他這樣幹是為什麼?

  順便告訴您,沒有人能聽到槍聲,這實在令人吃驚。”

  “是的,”梅爾切特說,“那也叫我吃驚。”

  “廚房的窗戶是朝房子的另一面開著的,”我說,“書房門、餐具室門和廚房門全都是關著的,我懷疑你還能聽到什麼聲音,並且,房子裡只有女傭一個人。”

  “哼,”梅爾切特說道,“即使這樣,還是令人不解。我納悶,那位老太太——她叫什麼名字來著?——瑪波,她聽到什麼沒有?書房的窗戶是開著的。”

  “也許她聽到了什麼,”海多克說。

  “我想她沒有聽到,”我說,“她剛才到我的寓所來,沒有提到這樣的事,如果有什麼值得講的事,我相信她早就講了。”

  “也許是聽到了,但沒有在意——以為是汽車的回火發出的聲音。”

  我注意到,今天早晨海多克顯得活潑愉快得多。他似乎是一個要極力掩飾好情緒的人。

  “也許是用了消音器?”他又說,“很可能是那樣。那麼,就沒有人聽到什麼了。”

  梅爾切特搖搖頭。

  “斯萊克沒有找到這樣的東西,他也問了列丁,開始列丁似乎不知所云,後來又斷然否認用了任何這類東西。我想,他的這話還是可信的。”

  “是的,確實,可憐的傢伙。”

  “該死的小傻瓜,”梅爾切特上校說,“對不起,克萊蒙特。但確實是的!畢竟,我們還不習慣將他看作一個謀殺者。”

  “他有任何動機嗎?”海多克問道,他喝幹了最後一點咖啡,推開了他的椅子。

  “他說他們吵架,他一時沖動,就向他開槍。”

  “希望說成是過失殺人嗎?”醫生搖搖頭,“這不能自圓其說。上校在寫字時他從後面偷襲他,射穿了他的後腦。這種爭吵也太奇特了。”

  “不管怎麼說,沒有足夠的時間來爭吵,”我說,記起了瑪波小姐的話。“偷偷溜進去,槍殺他,把鐘的指針撥回到六點二十分,然後又離開,這些事會花費掉他所有的時間。

  我怎麼也忘不掉在大門外碰到他時他的那張臉孔,還有他說話時的那種聲調,‘你要見普羅瑟羅——哦,你就會見到他的!’這本身就足以使我懷疑幾分鐘前剛發生的事。”

  海多克凝視著我。

  “您是什麼意思一剛發生了什麼?您認為列丁是什麼時候槍殺他的?”

  “在我到達房子前的幾分鐘。”

  醫生搖搖頭。

  “不可能。根本不可能,他早在那之前就死了。”

  “但是,我親愛的夥計,”梅爾切特上校喊道,“您親口說過,半小時只是一個大概的估計。”

  “半小時,三十五分鐘,二十五分鐘,二十分鐘——有可能,但是.更少的時間,不可能。聽著,如果那樣,我到時屍體就還會是暖和的。”

  我們面面相朗。海多克的臉色開始變化,突然變得灰白蒼老。他的這種變化令我迷惑。

  “但是,聽著,海多克,”上校發言了,“如果列丁承認是在七點差一刻槍殺他的——”

  海多克跳了起來。

  “我告訴你這不可能!”他咆哮道,“如果列丁說他是在七點差一刻槍殺的普羅瑟羅,那麼列丁就是在撒謊。見鬼!

  我告訴你我是個醫生,我清楚。血液都開始凝固了。”

  “如果列丁在撒謊。”梅爾切特說了一句,又停下了,搖了搖頭。

  “我們最好去警察局見見他。”他說。

第八章

  去警察局的路上,我們都默默無語。海多克挪後一點,小聲對我說:

  “您知道,我不喜歡這樣子。不喜歡。這兒有某種我們不明白的東西。”

  他顯得非常憂慮不安。

  斯萊克警督在警察局。過了一會兒,我們就與勞倫斯.列丁面對面地在一起了。

  他看上去很蒼白,緊繃著臉,但卻相當鎮靜——在這樣的情況下,我認為他能保持鎮靜是相當出色的了。梅爾切特哼了一下鼻息,支吾了一下,顯然也很緊張。

  “聽著,列丁,”他說,“我明白你在這兒向斯萊克警督作了供述。你說,你大約在七點差一刻到了牧師寓所,發現普羅瑟羅在那裡,與他吵了一架,槍殺了他,然後就走開了。我不是在向你複述這件事,但大致的經過是這樣的。”

  “是的。”

  “我得問幾個問題。我們已經告訴過你,你可按照你的意願回答。你的律師……”

  勞倫斯打斷了他的話。

  “我不用隱瞞什麼。我殺死了普羅瑟羅。”

  “呵!好吧……”梅爾切特又噴了一下鼻息。“您怎麼會隨身帶得有槍呢?”

  勞倫斯躊躇地說:“槍在我的衣袋裡。”

  “你帶著槍去牧師寓所的嗎?”

  “是的。”

  “為什麼呢?”

  “我總是帶著槍的。”

  在回答這個問題之前,他又躊躇了一下,我絕對確信,他沒有講實話,“你為什麼要把鬧鐘的時間往回撥?”

  “鬧鐘?”他似乎迷惑不解。

  “對,指針指到六點二十二分。”

  他的臉上閃過一絲恐懼的神色。

  “哦!那——對了。我——我改變了時間。”

  海多克突然說話了,“你從哪兒向普羅瑟羅上校開槍的?”

  “在牧師寓所的書房。”

  “我是說向身體的哪個部位開槍的?”

  “噢!——我——向頭部,我想是這樣。是的,是頭部。”

  “難道你不能確信這一點嗎?”

  “既然您已經知道了,還有什麼必要問我呢?”

  這是一種軟弱無力的辯解。外面傳來一陣響動。一位沒戴頭盔的員警帶來一張便條。

  “是給牧師的。很緊急。”

  我展開便條,上面寫道:

  請您務必到我處來。我不知所措。一切都太可怕了。我得告訴某個人。請立刻來,您可帶上您願意帶的任何人一起來。

  安妮·普羅瑟羅。

  我與梅爾切特交換了一下眼色。他心領神會。我們都一起往外走。我扭頭瞥了一眼勞倫斯·列丁的臉。他的眼睛緊緊盯住我手中的便條,我幾乎從未見過這樣一張充滿極度痛苦和絕望的面孔。

  我記得安妮·普羅瑟羅坐在我的沙發上說:“我是個陷入絕境的女人。”

  她的話使我的內心很沉重。現在,我大概明白勞倫斯·列丁那英雄般的自我犧牲行為的理由了。梅爾切特正與斯萊克交談。

  “關于列丁那天早些時候的活動,您有什麼線索嗎?我們有一些理由相信,他槍殺普羅瑟羅的時間比他說的要早些。找找這方面的線索,好嗎?”

  他轉向我。我一言不發地將安妮·普羅瑟羅的便條遞給他。他讀過後,驚奇地張開了嘴。然後,他用探詢的目光看著我,“這就是您今天早上所暗示的嗎?”

  “是的。當時,不能確定說出來是否與我的職責相符。現在我完全確信了。”於是,我將那天夜晚在畫室裡所見的情形告訴了他,上校與警督交談了幾句,然後我們朝“老屋”走去。海多克醫生也和我們一起去,一位非常端莊的男僕開了門,他的神態舉止中流露出恰到好處的悲傷肅穆,“早上好,”梅爾切特說,“請你叫普羅瑟羅太太的女僕告訴她,我們到了,想見她,然後請回這兒來,回答幾個日題。”

  男僕匆匆離去,不一會兒便回來說,他已經把話傳過去了。

  “現在,讓我們瞭解一下昨天的情況,”梅爾切特上校說,“你的主人昨天在家吃的午飯嗎?”

  “是的,先生。”

  “他的情緒與平時一樣嗎?”

  “在我看來是一樣的,是的,先生。”

  “在那之後的情況呢?”

  “午飯後,普羅瑟羅太太去睡覺,上校進了書房。萊蒂斯小姐開著雙座汽車去參加一次網球聚會。四點三十分時,普羅瑟羅上校和太大在客廳裡喝茶。他們要車子五點三十分把他們帶到村子裡去。他們剛一離開,克萊蒙特先生就打來電話,”他向我躬一躬身。“我告訴他,他們已經走了。”

  “哦,列丁先生最後一次到這兒是什麼時候?”梅爾切特上校問道。

  “星期二下午,先生。”

  “我聽說,他們之間有些不和,是嗎?”

  “我看是這樣的,先生。上校吩咐我說,今後不許列丁先生進屋。”

  “你確實聽到過他們爭吵嗎?”梅爾切特上校直率地問道。

  “先生,普羅瑟羅上校的嗓門很大,特別是由於憤怒而提高的時候。我還東一句西一句地聽到一些話。”

  “這些話足夠讓你知道爭吵的原因嗎?”

  “我想,先生,那與列丁先生正在畫的一幅畫有關——

  一幅萊蒂斯小姐的畫。”

  梅爾切特輕蔑地哼了一聲。

  “你看見列丁先生離開的嗎?”

  “是的,先生,我送他出門的。”

  “他顯得氣憤嗎?”

  “不,先生,在我看來,他好像有些開心呢。”

  “啊!他昨天沒有到這所房子來嗎?”

  “沒有,先生。”

  “另外有人來嗎?”

  “昨天沒有,先生。”

  “噢,前天呢?”

  “鄧尼斯·克萊蒙特先生下午來過。斯通博土也在這兒呆了一段時間。後來,晚上來了一位太太。”

  “一位太大?”梅爾切特感到吃驚。“她是誰?”

  男僕記不起她的姓名。是一位他以前沒有見過的太太。

  是的,她講了她的姓名。他告訴她,家裡正在吃飯。她說她願意等一等。於是,他就把她領進那間小小的起居室。

  她要見的是普羅瑟羅上校,而不是普羅瑟羅太大。他告訴了上校。晚飯剛一吃完,上校便宜棄起居室。

  這位太大呆了多久呢?他認為大約是半小時。上校親自送她出門的。啊!是時,他現在記起她的姓名了。是一位叫做萊斯特朗茲的太太。

  這令人驚訝不已。

  “奇怪,”梅爾切特說道,“真的非常奇怪。”

  但是,我們沒有細細追問那件事,因為正在那時,僕人來傳話說,普羅瑟羅太大要見我們。

  安妮躺在床上。她面色蒼白,但眼睛卻很明亮。她的臉上有一種神情令我感到迷惑——那是一種陰鬱而堅定的神情。

  “謝謝您及時來到,”她對我說,“我想,您明白我叫您帶上任何您願意帶上的人一起來的用意。”

  她停頓下來。

  “最好是能很快擺脫這件事,對嗎?”她說,臉上展出一絲古怪的、有些自我憐憫的微笑。“我想您正是我應當吐露實情的人,梅爾切特。您瞧,正是我殺死了我的丈夫。”

  梅爾切特輕聲說道:“我親愛的普羅瑟羅太太——”

  “哦!這是真的。我想我說得夠明白了,但我對什麼事情都不會顯出歇斯底里的樣子。我恨他好長一段時間了,於是昨天我槍殺了他。”

  她仰躺在枕頭上,閉上了眼睛。

  “我講完了。我想你們會逮捕我,把我帶走。我會盡快起床穿衣的。但是這一會兒,我感到很乏力。”

  “普羅瑟羅太太,您知道列丁先生已經坦白是他幹的這樁謀殺了嗎?

  安妮睜開眼睛,愉快地點點頭。

  “我知道。傻孩子。您知道,他愛我愛得很深。他這樣做很崇高,但卻很傻。”

  “他知道是你幹的這樁謀殺嗎?”

  “是的,”“他怎樣知道的?”

  她猶豫起來。

  “您告訴他了嗎?”

  她仍然猶豫不定。終於,她似乎打定了主意。

  “是的——我告訴了他……”

  她抽動起肩膀,做出生氣的動作。

  “你們現在還不走嗎?我已經告訴你們了,不想再談這件事了。”

  “你在哪兒得到手槍的,普羅瑟羅太太?”

  “手槍嗎?哦,那是我丈夫的。我從他的衣櫃抽屜裡拿出來的。”

  “我明白了。然後你帶著槍去了牧師寓所?”

  “是的。我知道他會在那裡的——”

  “當時是幾點鐘?”

  “一定是六點以後了——過了一刻鐘——過了二十分鐘——大約是那個時間。”

  “你帶上手槍就是想殺你的丈夫嗎?”

  “不——我——是為自己准備的。”

  “我明白了。但是你去了牧師寓所,對嗎?”

  “是的。我走到窗戶跟前。沒有聲音。我向屋裡望,看見我丈夫。這時,有什麼東西向我靠近——我開了槍。”

  “後來呢?”

  “後來?哦,後來我就跑開了。”

  “並告訴列丁先生你所做的事?”

  我又注意到,她支吾了一下,然後才說:“是的。”

  “有什麼人看見你進入或離開牧師寓所嗎?”

  “不——除了瑪波小姐。我與她交談了一會兒。她當時在她的花園裡。”

  她在枕頭上不安地移動著身體。

  “這些還不夠嗎?我已經告訴了你。您為什麼還要繼續讓我心煩呢?”

  海多克醫生靠近她的身邊,摸了她的脈搏。

  他向梅爾切特點點頭。

  “我和她呆在一起,”他輕聲說,“你們去做必要的准備。

  不應當將她留下來。可能給她帶來危險。”

  梅爾切特點點頭。

  我們離開房間,走下樓梯。我看見一個清瘦憔悴的男人從隔壁房出來,我突然緊跟著他登上樓梯。

  “你是普羅瑟羅上校的貼身男僕嗎?”

  “是的,先生,”這人吃了一驚。

  “你知道你已故的主人在哪兒放著一枝手槍嗎?”

  “就我所知沒有,先生。”

  “他的衣櫃抽屜裡也沒有嗎?好好想想,夥計。”

  男僕肯定地搖搖頭。“我完全能肯定他沒有,先生。如果是那樣,我也沒有見著。我肯定。”

  我趕快走下樓梯,跟上其他的人。

  關於手槍,普羅瑟羅太太撒了謊。

  為什麼呢?

第九章

  在警察局留下口信後,警察局長表示想去拜訪瑪波小姐。

  “您最好和我一起去,牧師,”他說,“我不想讓您的一位教徒變得歇斯底里,所以勞您在場,起到安慰鎮靜的作用。”

  我笑而不語。盡管瑪波小姐外表衰弱,卻能夠在任何一個員警或是警察局長面前保持鎮靜。

  “她是怎麼樣的人?”當我們摁響門鈴時,上校問道。

  “我認為她的看法很有價值,”我慎重地說,“就是說,在她談論她親眼見過的事情時是這樣的。當然,當您明白她考慮問題的角度時,還不止是這樣——哦,那是另外一回事兒。她具有豐富的想像力,能將每個人的弱點符合邏輯地聯想起來。”

  “事實上,她是那種典型的壞老太婆,”梅爾切特說,說完又笑出聲來。“哦,我現在應該瞭解這種人。天呀,這兒正在喝茶聚會啊!”

  一位身材小巧的女僕為我們開門,並將我們領進一間很小的客廳。

  “是小了一點兒,”梅爾切特上校環視著四周說,“但是有不少的好玩意兒。女士的房間,對嗎,克萊蒙特?”

  我有同感。這時,門開了,瑪波小姐出現了。

  “很抱歉來打擾您,瑪波小姐,”上校說。我介紹過他後,他擺出一副精神抖擻的軍人風度。我認為,這種風度對老年的女士一定有吸引力。“不得不履行公務,這您知道。”

  “當然嘍,當然嘍,”瑪波小姐說,“我完全理解。請坐下好嗎?我可以請您喝一小杯櫻桃白蘭地嗎?我自己釀造的。是我的祖傳工藝呢。”

  “非常感謝,瑪波小姐。您太好了。但我想我不喝為好。午飯前什麼也不喝,這是我的規矩。現在,我想和您談談這件令人悲傷的事——確實是件十分令人悲傷的事。使大家不安,我確信。哦,由於您的房子和花園的位置,看來,您也許能夠告訴我們一些我們想要知道的有關昨天晚上的情況。”

  “事實上,從昨天下午五點鐘起,我確實在我的小花園裡,當然嘍,從那裡——哦,一個人簡直不可能不看到鄰居那裡發生的事。”

  “瑪波小姐,我得知,普羅瑟羅太太昨天晚上經過這條路,是嗎?”

  “是的,她經過的。我喊她,她還稱贊我的玫瑰呢。”

  “您能告訴我們那大約是什麼時間嗎?”

  “我得說,是六點一刻剛過一兩分鐘。是的,對了,教堂的鐘剛報過六點一刻的時間。”

  “很好。之後呢?”

  “嗅,普羅瑟羅太太說她准備去叫正在牧師寓所裡的丈夫,以便一起回家。她是從小路過來的,您知道,她是從後門走進牧師寓所的,穿過了花園。”

  “她從小路過來?”

  “是的,我指給你們看。”

  瑪波小姐非常熱情地領我們到外面的花園裡去,將順著花園延伸而來的小路指給我們看。

  “這條路與通向‘老屋’的台階方向相反,”她解釋道,“那就是他們將要一起回家的路。普羅瑟羅太太從村子裡來。”

  “好極了,好極了,”梅爾切特上校說,“您說她經過這裡去了牧師寓所,是嗎?”

  “是的。我見她從房子的牆角拐過去。我猜想,上校還沒有到那裡,因為她幾乎是立刻就回來,穿過草坪去了畫室一一就是那裡的那幢房子。牧師讓列丁先生把它當做畫室。”

  “我明白了。但是——您沒有聽到槍響嗎,瑪波小姐?”

  “我那時沒有聽到槍響,”瑪波小姐說,“但是,您什麼時候確實聽到一聲槍響吧?”

  “是的,我想在森林中的什麼地方傳來一聲槍響。但是,是在足足有五至十分鐘之後——並且,像我所說的,是在外面的森林裡。至少我是這樣認為的。那不可能是——那肯定不可能是——”

  她停了下來,激動得臉色發白。

  “好啦,好啦,我們一會兒就會討論所有這些情況,”梅爾切特上校說,“請繼續您的敘述吧。普羅瑟羅太太走進畫室了嗎?”

  “是的,她走進去等候。一會兒,列丁先生沿著小路從村子裡出來了。他來到牧師寓所的門口,四處張望——”

  “並且看到您了,瑪波小姐。”

  “其實,他沒有看見我,”瑪波小姐說,臉色微微發紅。

  “因為——你瞧,我剛好彎下身體,費力地拔那些討厭的蒲公英,您知道。太費力了。後來,他走過大門,進了畫室。”

  “他沒有走近房子嗎?”

  “哦,沒有!他徑直走向畫室。普羅瑟羅太太來到門旁迎接他,然後他們倆就進去了。”

  這時,瑪波小姐意味深長地停了下來。

  “也許她正坐在那裡等他?”我推測說。

  “也許,”瑪波小姐說。

  “他們出來了嗎?什麼時候?”

  “大約十分鐘後。”

  “那只是大概的時間嗎?”

  “教堂的鐘剛響了半小時報時。他們穿過花園大門,沿著小路溜達出來,碰巧,斯通博士從通向‘老屋’的那條路走來,越過台階,加入了他們。他們都一起向村子走去。在小路的盡頭,我想,但我不能完全肯定,克拉姆小姐又加入他們。我想,那一定是克拉姆小姐,因為她的裙子是這麼短。”

  “如果您能看得那樣遠的話,瑪波小姐,您一定有相當好的視力。”

  “我當時正在觀察一隻鳥,”瑪波小姐說,“一隻金黃色的長冠鷦鷯,我想是這樣的一隻鳥。可愛的小傢伙。我戴上了眼鏡,所以我就碰巧看見克拉姆小姐(如果是她的話,我想是的)加入他們。”

  “啊!好吧,可能如此,”梅爾切特上校說,“喏,既然您很善於觀察,瑪波小姐,您注意到普羅瑟羅太大和列丁先生經過小路時神色怎麼樣呢?”

  “他們邊說邊笑,”瑪波小姐說,“好像他們在一起感到很快樂,您知道我的意思。”

  “他們沒有顯出一點慌亂不安的神情嗎?”

  “哦,沒有!剛好相反。”

  “太奇怪了,”上校說,“整個這件事有點太奇怪了。”

  突然,瑪波小姐用平靜的聲調說出一句話,使我們吃了一驚:

  “現在,普羅瑟羅太太還在說是她幹的這樁謀殺案嗎?”

  “天呀,”上校說,“您是怎麼猜到這一點的,瑪波小姐?”

  “噢,我想很可能是這樣,”瑪波小姐說,“我認為親愛的萊蒂斯也這樣認為。她確實是個非常精明的姑娘。但恐伯不是一向謹慎無誤。所以安妮·普羅瑟羅才會說她殺死了她的丈夫。好啦,好啦。我想不是這麼一回事。不,我幾乎確信,這不是真的。像安妮·普羅瑟羅這樣的女人不會這樣做。不過,一個人不能完全判定任何人的品行,對嗎?至少,這是我目前發現的情況。她說她是什麼時間開的槍?”

  “六點過二十分。剛好在與您交談之後。”

  瑪波小姐憐憫地慢慢搖搖頭。我想,她是在憐憫兩個男子漢如此愚蠢,竟然會相信這樣一種說法。至少,我們感到是這樣。

  “她用什麼殺他的呢?”

  “手槍。”

  “她在哪裡得到的?”

  “隨身帶的。”

  “噢,她並沒有帶槍,”瑪波小姐說,語氣斬釘截鐵。

  “我可就此發誓。她並沒有隨身帶槍。”

  “您可能沒有看見。”

  “當然我會看見的。”

  “如果槍放在她的手提包裡——”

  “她沒帶手提包。”

  “噢,槍也可能藏在——哎——她的身上。”

  瑪波小姐向他投去充滿遺憾和輕蔑的一瞥。

  “我親愛的梅爾切特上校,您瞭解現在的年輕女人是怎樣的。她們充分展示造物主是怎樣造就了她們的,一點也不感到羞恥。在她的長襪上端,最多只放了一張手絹。”

  梅爾切特仍然固執己見。

  “您得承認,一切都是吻合的,”他說,“時間、指向六點二十二分的弄翻的鬧鐘、還有——”

  瑪波小姐轉向我。

  “那麼,您還沒有告訴他有關鬧鐘的事嗎?”

  “鬧鐘是怎麼回事,克萊蒙特?”

  我告訴了他。他顯得很不愉快。

  “真該死,昨晚您為什麼沒有告訴斯萊克這件事呢?”

  “因為,”我說,“他不讓我告訴。”

  “胡說,您應該堅持的。”

  “也許,”我說,“斯萊克警督對您的態度與對我的大不一樣。我根本沒有堅持的機會。”

  “整個這件事太離奇了,”梅爾切特說,“如果又有第三個人出來聲稱幹了這樁謀殺,那我就得進瘋人院了。”

  “請允許我向您建議——”瑪波小姐喃喃說道。

  “什麼?”

  “如果您告訴列丁先生普羅瑟羅太太所做的事,並解釋說您不相信真正是她,然後,您到普羅瑟羅太大那裡去,訴她列丁先生是清白的,那麼,他們兩人都會向您吐露實情。實情確實是很有幫助的,不過我敢說,他們對自己也不是很瞭解呢,可憐的東西。”

  “很好,但是只有他們才是有除掉普羅瑟羅動機的兩個人。”

  “哦,我可不那樣看,梅爾切特上校,”瑪波小姐說。

  “嘿,您能猜想到任何其他人嗎?”

  “哦!當然能。您看,”她板著指頭。。一、二、三、四、五、六——對了,可能還有七。我能猜測到至少七個很樂於除掉普羅瑟羅上校的人。”

  上校冷淡地看著她。

  “七個人?在聖瑪麗米德?”

  瑪波小姐明確地點點頭。

  “請注意,我沒有說出名字,”她說,“那樣做不妥當。但是,恐怕世界上是充滿了邪惡的。像您這樣的體面而正直的警官是不會知道這些事情的,梅爾切特上校。”

  我想,警察局長要中風了。

第十章

  我們離開時,他談到瑪波小姐時所說的那些話卻遠非奉承之辭。

  “我看那個幹癟老太婆自以為無所不知。一輩子幾乎沒出過這個村子。荒唐!她對生活能瞭解些什麼?”

  我溫和地說,盡管瑪波小姐確實連“生活”這個單詞都認不全,但對聖瑪麗米德發生的一切事情卻瞭若指掌。

  梅爾切特勉強承認這一點。她是個有價值的證人,尤其是在涉及到普羅瑟羅太太的情況方面。

  “我估計,她所說的話不容置疑吧?”

  “如果瑪波小姐說她沒隨身帶槍,您可以相信確實如此,”我說,“如果有絲毫的這種可能,是逃不過她那犀利的目光的。”

  “這話不錯。我們最好去看看畫室。”

  所謂的畫室只是一個帶天窗的粗糙的棚屋。沒有窗戶,門就是惟一的進出通道。查看了此地後,梅爾切特表示要和警督去看看牧師寓所。

  “現在,我要去警察局。”

  當我走進前門時,一陣嘀咕聲傳入耳鼓。我推開客廳門。

  格麗澤爾達身旁的沙發上,坐著葛萊蒂絲·克拉姆小姐,正侃侃而談。她的雙腿裹著非常耀眼的粉紅色長襪,叉在一起,我非常清楚地看見,她穿著粉紅色條紋的絲質女式短褲,“你好,倫。”格麗澤爾達說。

  “早上好,克萊蒙特先生,”克拉姆小姐說,“關于上校的消息確實是太可怕了,不是嗎?可憐的老先生。”

  我妻子說:“承蒙克拉姆小姐來幫助我們查看《指南》。

  您記得,我們上星期天要找能提供幫助的人。”

  我確實記得,並相信了,從她的聲調判斷格麗澤爾達也相信:克拉姆小姐本來並不想加入她們之中,之所以有這個想法,其實是由於發生在牧師寓所的令人激動的事件的緣故。

  “我剛才正對克萊蒙特太太說,”克拉姆小姐繼續說,“當我聽到這個消息時,簡直叫我暈頭轉向。一次謀殺?我心想。這個村子簡陋寧靜——您得承認,它是寧靜的——當然不如畫中的房屋那樣寧靜,至於那些閒聊就別提了!後來,我聽說是普羅瑟羅上校,嘿,我簡直不能相信。無論怎樣,他似乎不像那種會遭謀殺的人。”

  “於是,”格麗澤爾達說,“克拉姆小姐就過來瞭解此事的來龍去脈,”我擔心,這番直言不諱的話會惹惱這位女士,但她只是把頭往後一仰,哈哈大笑,每一顆牙齒都暴露無遺。

  “那太糟了。克萊蒙特太太,您太刻薄,不是嗎?想要聽聽像這樣一件罪案的底細,難道不是很自然的嗎?我相信,我極樂意幫助《指南》的事。令人激動,就是這樣。我的生活一直缺乏一點樂趣。真的一直是這樣。不是說我的工作不是很好,報酬豐厚,斯通博士是一位十足的紳士。但是,一個姑娘在工作時間之外,還需要一點真正的生活,除了您,克萊蒙特太太,在這兒我還能與誰聊天呢?就只有那些老處女了。”

  “還可以與萊蒂斯·普羅瑟羅聊嘛。”我說。

  葛萊蒂絲。克拉姆小姐搖搖頭。

  “她對於像我這樣的人高傲自大、趾高氣揚。她認為她高不可攀,才不會屈尊注意一個必須為謀生而工作的姑娘呢:我確實很想聽到她談論她如何親手掙錢謀生。我倒要看看、誰會雇她?嘿,不到一周,她就會被解雇。除非她去當模特兒,穿著各種時裝,來回走動。我料想,她能幹那事。”

  “她一定會成為一名非常出色的模特兒的,”格麗澤爾達說,“她有一副如此苗條的身材。”格麗澤爾達倒沒有絲毫老處女的刻薄。“她什麼時候談到掙錢謀生嗎?”

  克拉姆小姐似乎一時顯得很尷尬,但隨即又恢復了她平時的機敏。

  “那很能說明點什麼,不是嗎?”她說,“但她確實這樣說過。我想,是家裡的事不太順心。與一位繼母在家裡生活真難受。我在家裡連一分鐘也坐不了。”

  “啊!但是,你是如此情緒愉快又充滿獨立精神。”格麗澤爾達莊重地說,我懷疑地看著她。

  克拉姆小姐喜形於色。

  “對啦,那正是我的性格。可被人帶領,不可為人驅使。

  這是一位算命者不太久以前告訴我的。不,我可不是一個隨便被人欺負的人。我向斯通博士說得很清楚,我必須有正常的休息時間。這些搞科學的先生,他們把姑娘當做某種機器,起碼有一半的時間他們簡直注意不到她或是還記得她的存在。當然。我對科學瞭解得不多。”這姑娘坦言道。

  “你發現與斯通博士相處愉快嗎?如果你對考古學感興趣,這一定是有趣的工作。”

  “我仍然認為,挖掘那些死人、那些死了好幾百年的人並不——哦,這好像有點多管閒事,不是嗎?這位斯通博土卻對此十分著迷,有一半的時間裡,要不是我的提醒,他會連飯也忘記吃的。”

  “他今天早晨在墳墓那裡嗎?”

  克拉姆小姐搖搖頭。

  “他今晨有點不舒服,”她解釋說,“不想做什麼工作。那意味著,小葛萊蒂絲可得一天休假。”

  “對不起。”我說。

  “啊!這沒什麼。不會又有人死了。但是,克萊蒙特先生,請您一定要告訴我,我聽說您整個早上都與員警在——

  起。他們是怎麼想的?”

  “哦,”我慢慢說道,“仍然有一點——拿不准。”

  “啊!”克拉姆小姐喊道,“那麼,他們畢竟不認為是勞倫斯·列丁先生。如此英俊,不是嗎?簡直像一位電影明星。

  當他向你說‘早上好’時,那微笑太迷人啦,聽到員警逮捕了他,我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而且,人們總是說他們很蠢——這些小郡上的員警。”

  “在這件事上,你幾乎不能指責他們,”我說,“是列丁先生自己去自首的。”

  “什麼?”這姑娘惶惑萬狀。“喔——可憐的傢伙!如果我幹了一樁謀殺,我才不會去自首呢。我倒是認為,勞倫斯·列丁會聰明得多。像那樣自首:他為什麼殺普羅瑟羅?

  他說了嗎?只是因為一次爭吵嗎?”

  “現在尚不能絕對肯定是他殺的。”我說。

  “不過當然嘍——如果他說是他幹的——克萊蒙特先生,他確實應該是瞭解情況的。”

  “當然,他應該瞭解,”我同意,“但員警並不滿足於他的交代。”

  “但是,如果他沒有幹,為什麼會說幹了呢?”

  在這一點上,我無意讓克拉姆小姐變得聰明起來,只是含糊其辭地說:

  “我相信,在所有引人注目的謀殺案中,員警會從人們那裡收到無數封坦白他們犯了罪的信。”

  克拉姆小姐對這句話的反應是說了一句:

  “他們一定是傻子!”語調中充滿驚訝和輕蔑。

  “唉,”她歎了一口氣,“我想我得走了。”她站起身來。

  “列丁先生投案自首的事,斯通博士會感興趣的。”

  “他感興趣嗎?”格麗澤爾達問道。

  克拉姆小姐困惑地皺起眉頭。

  “他是個怪人。你老摸不透他的脾氣。完全沉溺在過去的時光裡。要是他有機會的話,寧願將一把從土堆中出土的令人討厭的古老青銅刀看上一百遍,也不願看一眼克裡平1殺他的妻子時用的刀。”

  “哦,”我說,“我得承認我同意他的做法。”

  克拉姆小姐的眼睛中露出不解和稍微輕蔑的神情。然後,她向大家說了幾句再見後便離開了。

  “這姑娘還不錯,真的,”關上門後,格麗澤爾達說,“當然,是一位很平常的姑娘,但確是一位那種粗獷活躍、隨和大度的姑娘,你不會不喜歡。我納悶,她是出於什麼目的到這兒來的?”

  “好奇吧。”

  “是的,我想是這樣。喏,倫,把您知道的全告訴我。我非常想知道。”

  我坐下來,將當天發生的全部經過忠實地講述了一遍,格麗澤爾達不時發出驚奇的感歎聲。

  “這麼說,一直是安妮·普羅瑟羅在謀劃!不是萊蒂斯。我們大家多麼盲目啊!那一定是瑪波小姐昨天暗示的情況。難道您不這樣認為嗎?”

  1即克裡平醫生(1862一1910).美國人,住在英格蘭時。因殘暴謀殺其妻而聞名.後被判死刑。一一譯注。

  “我想是這樣,”我說,將眼睛轉向了一邊。

  瑪麗進來了。

  “外面有幾個人,從一家報社來,他們是這麼說的。你們想見他們嗎?”

  “不,”我說,“當然不想。叫他們去找警察局的斯萊克警督。”

  瑪麗點點頭,轉身要走開。

  “你打發他們走後,”我說,“回到這兒來。我有些事要問你。”

  瑪麗又點點頭。

  幾分鐘後,她回來了。

  “打發他們走真費勁,”她說,“老賴著不想走。從沒有見過這種事。他們老是不停地追問。”

  “我想,我們與他們會有很多麻煩的,”我說,“喏,瑪麗,我想問你的是這個:你能肯定你昨天晚上沒有聽到槍聲嗎?”

  “殺死他的槍聲嗎?沒有,我當然沒有聽見。我要是聽到,就會進去看發生了什麼事。”

  “好的,但是——”我回憶起瑪波小姐說她“在森林中”聽到槍聲。我改變了提問的方式。“你聽到什麼其他的槍聲嗎?比如說,森林中的槍聲。”

  “噢!那個。”這女孩開始回想,“是的,現在我想起來了。

  我相信我聽到的。不是許多槍聲,只是一聲。‘乓’的一聲,很奇怪。”

  “說准些,”我說,“是在什麼時間?”

  “時間?”

  “是的,時間。”

  “我想,我說不准。下午茶時間以後很久了。我只知道這個。”

  “你不能說得再准一點嗎?”

  “不,我不能。我有活兒要幹,不是嗎?我不能一直盯著鬧鐘,這也沒有多大用處,鬧鐘每天要慢三刻鐘。把鐘撥准、忙這忙那的,那怎麼行啊,對時間,我從來都不是搞得太准。”

  也許,這解釋弄清楚了我們開飯從不准時的原因。開飯有時太晚,有時又太早,令人摸不著頭腦。

  “那是在列丁先生來之前很久嗎?”

  “不,不久。十分鐘,一刻鐘,不比這更長。”

  我點點頭,感到滿意。

  “完了嗎?”瑪麗問道,“因為我想說的是,我已經把肉塊放進爐子了,布丁很可能沸出來。”

  “好吧。你可以走了。”

  她離開房間,我轉向格麗澤爾達。

  “叫瑪麗說‘先生’或‘太太’難道是沒有希望的事嗎?”

  “我告訴過她。她沒有記住。別忘了,她是個缺乏教養的姑娘。”

  “我對此完全清楚,”我說:“但是粗俗的人並不一定永遠是粗俗的。我感到,我們可以對瑪麗進行一點調教。”

  “喔,我不同意,”格麗澤爾達說,“您知道我們可供支付僕人的錢是多麼少。如果我們一旦真的使她聰明起來,她就會離開。肯定的。去掙更多的工錢。但是,只要瑪麗不善烹任,並保持那些可怕的舉止,哦,我們就安心,另外沒有人會雇她。”

  我看到,我妻子的治家方式並不完全像我所以為的那樣漫不經心。這其中還是有一定的精打細算的。雇傭一個不善烹任、有著隨便拋盤子的習慣、對誰都用一種令人尷尬和唐突的語氣說話的女傭是否值得,還是有待爭議的呢。

  “而且,”格麗澤爾達繼續說,“您必須容忍她的舉止比平時更糟。普羅瑟羅上校曾將她的男友關進監獄,您不能指望她還會對他產生同情。”

  “他關過她的男友?”

  “是的,因為偷獵。您知道,那個人,阿切爾。瑪麗曾與他私奔兩年。”

  “我不知道這件事。”

  “倫,我親愛的,您從來就不會知道任何事情。”

  “真奇怪,”我說,“每個人都說槍聲是從森林裡傳來的。”

  “我一點也不認為有什麼奇怪的,”格麗澤爾達說,“您瞧,人們常常聽到森林裡的槍聲。所以,當人們聽到槍聲時就會想當然地認為是從森林裡傳來的。槍聲也許比平時更響些。當然,如果一個人在隔壁房間,就會知道槍聲是從房屋裡傳來的,但是,瑪麗幹活的廚房窗戶剛好在房屋的背面,我想她就不會聽清楚了。”

  門又開了。

  “梅爾切特上校來了,”瑪麗說,“那個警督和他在一起,他們說,如果你見他們,他們會很高興的。他們在書房裡。”

第十一章

  我一眼就看出,對這個案件,梅爾切特上校與斯萊克警督意見不一。梅爾切特面色漲紅,十分氣惱,警督顯得很陰鬱,“我遺憾地說,”梅爾切特說,“我認為年輕的列丁無罪,斯萊克警督不同意我的看法。”

  “如果他沒有幹,為什麼他要說是他幹的呢?”斯萊克懷疑地問道,“記住,斯萊克,普羅瑟羅太大也做出了同樣的舉動。”

  “那不一樣。她是個女人,而女人往往會做出那樣的愚蠢舉動。我不是說她是一時沖動那樣做的。她聽說他被指控,於是編造了一番謊言。我太熟悉這一套把戲了。您不用相信我熟悉的女人的蠢把戲。但是,列丁不一樣。他的腦子是很靈的,如果他承認是他幹的,喔,我說他確實幹了。是他的槍,您不能否認這一點。由於普羅瑟羅太太的事,我們知道了動機。我們在此之前不清楚動機,但是現在我們清楚了,喔,整個事情都很清楚了。”

  “你認為他可能在早些時候殺他的?比如說,在六點三十分?”

  “他不可能那樣做。”

  “你調查了他的活動嗎?”

  警督點點頭。

  “六點過十分他在村子裡的‘藍野豬’旅館附近。從那裡,他沿花園後的小路過來——您說隔壁的老太婆在這兒看見他,應當說,她所見如實——到花園中的畫室內與普羅瑟羅太大約會。六點三十分剛過,他們就一起離開那裡,沿小路去村子裡,半路上碰到斯通博士。他完全證實了這一點,我見過他。他們全都站在郵局旁交談了幾分鐘,然後,普羅瑟羅太大走進哈特內爾小姐的家,去借一本園藝雜志。這番情況也是如實的,我也見過哈特內爾小姐。普羅瑟羅太大呆在那兒與她聊天,一直到七點正,這時,她喊道時間晚了,說她必須回家。”

  “她的神色怎麼樣?”

  “哈特內爾小姐說,非常輕松愉快。好像地興致很高。哈特內爾小姐完全肯定,她沒有什麼心事。”

  “好的,繼續說吧。”

  “列丁,他與斯通博士到了‘藍野豬’旅館,一起飲酒。在七點差二十分時,他離開那兒,疾步走過村子的街道,又沿小路來到牧師寓所。許多人見到他。”

  “這一次沒有沿花園的後面小路來嗎?”上校敏銳地問道。

  “沒有,他來到前門,要見牧師,聽說上校在那兒,就進去,向他開槍——正像他說的那樣幹的!這就是案件的真相,我們用不著進一步調查了。”

  梅爾切特搖搖頭。

  “還有醫生的證詞。您不能否認。普羅瑟羅被槍殺的時間不會晚於六點三十分。”

  “啊,醫生:“斯萊克警督露出輕蔑的神色。“您竟然要相信醫生。拔掉你所有的牙,他們今天只會幹這事,然後就說非常抱歉,而實際上你一直患的是闌尾炎。醫生!”

  “這並不是一個診斷問題。海多克醫生在這一點上絕對肯定。你不能反對醫學的證據,斯萊克。”

  “還有我的有價值的證據,”我說,突然記起一件忘記了的事。“我摸過屍體,已經冰涼了。我可以發誓。”

  “明白了嗎,斯萊克?”梅爾切特說。

  “喔,當然,如果真是如此。但是,這可是——一個絕妙的案子。比方說列丁先生太急於被絞死。”

  “這件事本身也叫我感到有點蹊蹺。”梅爾切特上校說。

  “唱,別談什麼趣味問題,”警督說,“有許多紳士在戰後變得有點傻氣。我想,現在又得從頭開始。”他轉向我。“你為什麼故意讓我對鬧鐘的時間作出錯誤判斷,先生,我不明白。干擾司法的目的,就是這樣。”

  “我曾三次想告訴您,”我說,“但每一次您都不讓我開口,不願聽我說。”

  “先生,那只是一種說話方式。如果您真是有心告訴我,早就給我講得清清楚楚的了。鬧鐘與便條似乎完全吻合。現在,根據您提供的情況,鬧鐘時間完全錯了。我從未見過這樣的案子。把鐘撥快一刻鐘究竟有什麼好處?”

  “是為了讓鐘准時。”我說。

  “我想,我們不必糾纏這一點,普督,”梅爾切特上校策略地說,“我們現在所需要的,是從普羅瑟羅太大和年輕的列丁口中獲得實情。我給海多克打電話,叫他把普羅瑟羅太大帶到這兒來。他們一刻鐘後應該到了。我想,先叫列丁也到這兒來。”

  “我來接通警察局,”斯萊克普督說,拿起電話。

  “現在,”他放下話筒後說,“我們得研究一下這個房間。”他意味深長地看著我。

  “也許,”我說,“您是要我避開。”

  警督立即為我打開了門。梅爾切特喊道:

  “牧師,列丁到時回來好嗎?您是他的一位朋友,您有足夠的影響說服他吐露實情。”

  我看見妻子和瑪波小姐在頭挨頭地交談。

  “我們一直在判斷各種各樣的可能性,”格麗澤爾達說,“我希望您能解開這個謎案,瑪波小姐,就像上次韋瑟比小姐拾到的蝦的鰓消失了時您做的那樣。全都因為它使您想起有關一袋煤的某種不同的東西。”

  “你在笑我了,親愛的,”瑪波小姐說,“但畢竟這是一種探明真相的好方法。這確實是人們稱為直覺、並對此小題大作的東西。直覺就像不用拼寫讀一個單詞一樣。兒童不能那樣做,因為他們的經驗很少。成年人認識這個單詞,因為他們以前經常看見過。牧師,您明白我的意思嗎?”

  “是的,”我慢慢說道,“我想我明白。您是說,如果一件事使您想起另外一件事——那麼,這也許是同一類的事。”

  “一點不錯。”

  “那麼,普羅瑟羅上校被謀殺這件事到底使您想起什麼呢?”

  瑪波小姐歎了一口氣。

  “這就是使我為難的地方。這麼多平行的判斷出現在我的頭腦中。比如說,我想起哈格裡夫斯少校,一位教堂執事,是一位無理可挑、眾所尊敬的人。但是,他一直與一個從前的女僕保持著婚外私情,想想看:五個孩子——真的五個孩子——對他的妻子和女兒真是晴天霹雷。”

  我極力想像普羅瑟羅上校扮演偷情者的角色,但實在想像不出。

  “還有洗衣店的那件事,”瑪波小姐繼續說,“哈特內爾小姐的蛋白石別針被非常大意地留在一件帶飾邊的罩衫上,送到洗衣店。拿走這枚別針的女人無意要別針,也絕非一個鹼。她只是將別針藏在另一個女人的家裡,然後告訴員警她看見那女人拿走別針。怨恨,您知道,純粹是怨恨。這是一個令人吃驚的動機——怨恨。當然,是由一個男人引發的。總是這樣的。”

  這一次,我看不到什麼平行的判斷,無論這些判斷相距多麼遠。

  “還有,可憐的埃爾維爾的女兒——這麼一個優雅的姑娘——試圖扼死她的小弟弟。在您任職之前,還有唱詩班出遊的錢被風琴師偷走。他的妻子負債累累。是的,這個案子使人想起這麼多事情——太多了。這就很難判斷出真相了。”

  “我希望您能告訴我,”我說,“那七名嫌疑人是誰?”

  “七名嫌疑人?”

  “您說過,您可以想出七名——噢——會為普羅瑟羅上校的死而高興的人。”

  “我說過嗎?是的,我記得我說過。”

  “那是真的嗎?”

  “啊!當然是真的。但是我千萬不能說出名字。我相信,您自己也很容易想到的。”

  “我確實想不出。我猜想,萊蒂斯.普羅瑟羅算一個吧,因為她也許由於父親的死而得到一筆錢。但是,把她與此相連是荒唐的,除她以外,我想不出誰了。”

  “你看呢,親愛的?”瑪波小姐轉向格麗澤爾達問道。

  使我頗感吃驚的是,格麗澤爾達的臉紅起來。某種很像眼淚的東西開始出現在她的眼睛中。她攥緊了兩只小手。

  “啊!”她憤怒地喊道,“人們太可惡了,太可惡了2他們說的那些東西!那些討厭的東西……”

  我好奇地看著她。如此激動不安,不是格麗澤爾達平時的性格。她注意到我的目光,努力想笑笑。

  “別那樣看著我,好像我是某種您不瞭解的有趣的動物。別讓我們激動,偏離了話題。我不相信是勞倫斯或安妮,更談不上是萊蒂斯。一定有某種線索能幫助我們。”

  “當然,還有便條,”瑪波小姐說,“你們還會記得,我今天早上說過,那使我感到特別不同尋常。”

  “那似乎非常精確地確定了他死亡的時間,”我說,“但是,那可能嗎?那樣的話,普羅瑟羅太大離開書房,幾乎沒有到達畫室的時間。我能作出的惟一解釋是,他看了他自己的表,而他的表慢了。我想,這好像是一個可信的答案。”

  “我還有一個想法,”格麗澤爾達說,“倫,設想鬧鐘已經被撥慢了——不,結果還是一樣,我太傻了2”“我離開時,鐘還沒被撥動,”我說,“我記得把鐘和我的手錶對過時間。而且,像你說的,那與目前的案情沒有關系。”

  “您怎樣看,瑪波小姐?”格麗澤爾達問道。

  “親愛的,我得承認我根本沒有從那個角度來考慮。從一開始就便我感到奇怪的是那封信的內容。”

  “我不明白這一點,”我說,“普羅瑟羅上校只是寫道他再也不能等下去了。”

  “在六點過二十分嗎?”瑪波小姐說,“你們的女傭瑪麗已經告訴他,您最早也要六點半才會回來,似乎他也願意等到那時。但是,在六點二十分他卻坐下來說他‘再也不能等下去了’。”

  我凝視著這位老太大,愈發欽佩她的判斷能力。她的敏銳思維使她洞察到我們未能看到的東西。真是令人不可思議,非常令人不可思議。

  “要是信沒有注明時間——”我說。

  瑪波小姐點點頭。

  “對!”她說。“如果沒注時間就好了!”

  我開始回憶,極力回憶起那張便條、那令人眼花繚亂的草體字和信箋頂端的工整地寫下的六點二十分。顯然,這些數字的比例與信的其餘部分不一樣。我喘了一口氣。

  “我們設想信沒有注明時間,”我說,“設想大約六點三十分時普羅瑟羅上校變得不耐煩,坐下來說他再也不能等下去。當他坐在那兒寫便條時,某個人從窗戶進來——”

  “或從門進來。”格麗澤爾達補充道。

  “他會聽見開門聲,抬起頭來。”

  “普羅瑟羅上校有點聾,您得記住。”瑪波小姐說。

  “是的,是那樣。他不會聽到開門聲。不管兇手從哪兒進來,他悄悄模到上校背後,槍殺了他。然後,他看見便條和鐘,靈機一動。他將六點二十分寫在信箋的頂端,將鐘的時間改變成六點二十二分。這是一個聰明的主意。他認為,這給了他不在犯罪現場的充分的藉口。”

  “我們需要發現的,”格麗澤爾達說,“是有實實在在的六點二十分不在犯罪現場藉口的某個人,但根本找不到這樣的藉口——哦,並沒有這樣容易。我們不能確定時間。”

  “我們能在很窄的範圍內確定時間,”我說,“海多克將六點三十分作為時間的最大範圍。從我們剛才所做的推理,我設想也許可以將時間範圍改為六點三十五分,因為普羅瑟羅不可能在六點三十分前變得不耐煩,這一點似乎很清楚。我想,我們可以說,我們瞭解得很清楚了。”

  “接下來,我就聽到那個槍聲——是的,我想這是相當可能的。我當時沒有在意,根本沒有在意。真煩人!但是現在讓我盡力回憶一下,我好像覺得是與一個人平時聽到的槍聲不一樣。是的,是不一樣。”

  “更響嗎?”我提醒道。

  不,瑪波小姐並不認為那個槍聲更響。事實上,她覺得很難說出到底有什麼不一樣。但她堅持說,是不一樣。

  我想,她只是在說明一個事實,而並沒有記得很清楚,但是她剛才還是對這個問題發表了一番有價值的新見解,所以我對她仍然十分尊重,她站起身,輕聲說她真的必須回去了,還說能與親愛的格麗澤爾達將案件從頭分析一遍,非常有趣。我送她到界牆的後門處,回來時發現格麗澤爾達正陷入沉思之中。

  “還在想那張便條嗎?”我問道。

  “不。”

  她突然戰栗了一下,不耐煩地搖搖肩膀。

  “倫,我一直在想,有人一定對安妮·普羅瑟羅根之入骨!”

  “恨她?”

  “是的。難道您不明白嗎?沒有可指控勞倫斯的實在的證據,因為指控他的所有證據都可以說是偶然的。他只是碰巧來這兒的。如果他沒有來——哦,沒有人會將他與這樁凶殺案聯系起來。但安妮就不一樣了。設想六點二十分她剛好在這兒——鬧鐘和信箋上的時間可作證—一一一切都對她不利。我認為,並不僅是因為找藉口鬧鐘才被人剛好拔到那個時間上一我認為這另有所圖——顯然是企圖怪罪於她。如果不是瑪波小姐說她沒有隨身帶槍,並注意到她只是一會兒就走進畫室——是的,如果不是那樣……”她又戰栗了一下。“倫,我感到有人對安妮·普羅瑟羅恨之入骨。我——我討厭那樣做。”

第十二章

  當勞倫斯·列丁到達時,我被喚進書房。他顯得憔悴,在我看來,還顯得疑心重重。梅爾切特上校還算客氣地與他訂招呼。

  “我們想在這兒當場問你幾個問題。”他說。

  勞倫斯只是冷冷地一笑。

  “難道這不是一個法國式的想法嗎?重構犯罪?”

  “親愛的孩子,”梅爾切特上校說,“別用那種腔調與我們講話。你假裝幹了這樁謀殺,可你知道另外有人也坦白說幹了這樁謀殺嗎?”

  這些話立即產生了令他痛苦的效果,“另——另外有人?”他結結巴巴地說,“是——是誰?”

  “普羅瑟羅太大。”梅爾切特上校說,注視著他。

  “荒唐。她根本沒幹。她不可能幹。這是不可能的。”

  梅爾切特打斷他的話,“奇怪的是,我們不相信她的謊言。我可以說,也不相信你的。海多克醫生肯定地說,謀殺不可能是在你所說的時間發生的。”

  “海多克醫生那樣說嗎?”

  “是的,所以,你看,不管你願不願意,你都被澄清罪責了。現在,我們要你幫助我們,如實告訴我們發生的事。”

  勞倫斯仍然猶豫不決。

  “有關——有關普羅瑟羅太太的事您不是在欺騙我吧?

  你們真的不懷疑她?”

  “以我的榮譽保證。”梅爾切特上校說。

  勞倫斯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我一直是個傻瓜,”他說,“一個十足的傻瓜。我竟然會一時相信是她幹的——”

  “你把所有情況告訴我們怎麼樣?”警察局長建議道。

  “沒有什麼太多的情況好講了。我——我那天下午碰見普羅瑟羅太大——”他停了下來。

  “那件事我們全知道,”梅爾切特說,“你可能認為,你與普羅瑟羅太太之間的私情是個無人知道的秘密,但事實上,這件事已被人所知,被人議論。無論在任何情況下,一切都會暴露出來的。”

  “那麼,很好。我希望您是對的。我曾向這位牧師(他瞥我一眼)許諾,立刻離開。那天晚上六點一刻,我與普羅瑟羅太太在畫室見面。我告訴了她我的決定。她也同意這是惟一的選擇。我們——我們互相道別。

  “我們離開畫室,幾乎是同時斯通博士加入了我們。安妮盡量做出若無其事的樣子。我卻做不到。我與斯通去‘藍野豬’旅館飲酒。然後,我想我得回家。但當我走到路的拐角處時,改變了主意,打算走過去看看牧師。我感到,想要找個人聊聊這事。在門口,女傭告訴我牧師出去了,但一會兒就回來,還說普羅瑟羅上校在書房裡等他。喔,我可不想又走開——看起來好像我害怕見他似的。所以我說我也要等,並走進書房。”

  他停下來。

  “怎麼樣?”梅爾切特上校問。

  “普羅瑟羅正坐在書桌旁,正如您發現他時那樣。我走近他,觸模了他。他死了。然後,我往下看,看見手槍掉在他身旁的地板上。我揀起槍,立刻就認出是我的槍。

  “那使我開了竅。我的槍!然後,我一下子就得出結論。

  安妮一定在什麼時間拿走了我的槍,這是為她准備的,以便在痛苦不堪時結束生命。也許她今天就帶著槍。我們在村子分手之後,她一定回到這兒——喔!想到這裡,我簡直要發瘋。但是,我所想的就是這些念頭。我將槍偷偷放進衣袋,離開了。剛到牧師寓所的大門口,我碰見牧師。他說了幾句關於看見普羅瑟羅的客氣而正常的話,突然,我有一種狂笑的沖動。他的舉止是那樣普通平常,而我卻緊張萬分。我記得喊出幾句荒唐的話,並看見他的臉色驟變。我相信,我當時幾乎失去理智。我離開後走啊、走啊,直到最後再也走不動。如果安妮幹了這件可怕的事情,我至少在道德上負有責任。於是就去自首了。”

  他講完後,屋裡一片沉默。然後,上校用一種公事公辦的語氣說:

  “我得問你一兩個問題。首先,你以任何方式觸摸或移動過屍體嗎?”

  “沒有,我根本沒有觸摸他。不用觸摸也能看出他已經死了。”

  “你注意到他的屍體半遮著的吸墨紙上的便條嗎?”

  “沒有。”

  “你以任何方式動過鬧鐘嗎?”

  “我根本沒有動過鬧鐘。我好像記得一隻弄翻的鬧鐘擺在桌子上,但我根本沒有動它。”

  “關於你的槍,你最後看見槍是什麼時候?”

  勞倫斯想了一下:“很難說得准。”

  “你把槍放在哪兒?”

  “喚,放在我的住所起居室的一堆雜物中。在書櫃的一層架子上。”

  “你把槍隨處亂放嗎?”

  “是的。我真的沒有想過。槍就是在那兒的。”

  “這麼說來,任何到你的住所的人都可能看見槍了?”

  “是的,”“你記不起什麼時候最後看見槍嗎?”

  勞倫斯沉思地皺起眉頭。

  “我幾乎可能肯定,前天槍還在那裡。我記得把槍挪到一邊,去取一隻舊煙鬥。我想是前天,但也可能是更早一天。”

  “最近誰到過你的住所?”

  “喔!很多人。總有人進進出出,前天有一些人來喝茶聚會。有萊蒂斯·普羅瑟羅、鄧尼斯和他們的朋友。後來,不時來一兩個老年女土。”

  “你外出時鎖門了嗎?”

  “沒有,為什麼要鎖門呢?我沒有什麼可讓別人偷的東西。這兒附近沒有人鎖門。”

  “誰在那兒照管你的東西?”

  “一位年老的阿切爾太大每天早晨來‘照料我’,他們是這樣說的。”

  “你認為她會記得槍在那裡的最後時間嗎?”

  “不知道。她也許記得。但我想,認真的打掃並不是她所擅長的。”

  “這樣看來,幾乎每個人都可能拿了那枝槍,是嗎?”

  “看來是的——是這樣的。”

  門開了,海多克醫生和安妮·普羅瑟羅走了進來。

  她看見勞倫斯後很吃驚。而他躊躇地向她走近一步。

  “原諒我,安妮,”他說,“想到我所做的事,真是令人不快。”

  “我——”她結結巴巴地說,然後用乞求的目光看著梅爾切特上校。“海多克醫生告訴我的話——是真的嗎?”

  “你是指對列丁先生的懷疑被澄清嗎?是的。現在,普羅瑟羅太大,你的話又是怎麼一回事呢?哎,怎麼回事?”

  她有點羞澀地笑了一下,“我想你們會認為我糟透了,是嗎?”

  “喔,我們認為——有點傻,對嗎?但這已經過去了。我們想要知道的,普羅瑟羅太太,是真相,絕對的真相。”

  她莊重地點點頭。

  “我告訴你們。我想你們知道——知道一切。”

  “是的。”

  “那天晚上,我准備在畫室與勞倫斯.也就是列丁先生見面。在六點一刻。我丈夫和我一起開車去村子裡。我得買點東西。我們分手時,我丈夫隨便說道,他要去看牧師。我來不及通知勞倫斯,也感到非常不安。我,哦。我丈夫在牧師寓所,而我卻在牧師寓所的花園與他見面,這是令人尷尬的。”

  說到這裡,她的臉頰紅了。這個時刻她可不好受。

  “我想,也許我丈夫不會呆得太長。為了看看結果,我沿花園後的小路過來,走進花園。我但願沒人會看到我,但是瑪波小姐當然一定在她的花園裡:她喊住我,我們交談了幾句。我解釋說,我要去叫我的丈夫。我感到我得說點什麼。

  我不知道她是否相信我。她的表情顯得相當古怪。

  “我離開她後,就徑直走過牧師寓所,拐過房子的牆角,來到書房窗戶前。我小心翼翼地爬上窗臺,指望聽到說話的聲音。但令我吃驚是的,屋裡空無一人。我只是往裡掃了一眼,看見房子是空的,然後慌忙穿過草坪,來到畫室。勞倫斯幾乎是立刻就從畫室出來迎接我。”

  “普羅瑟羅太太,您說房間是空的嗎?”

  “是的,我丈夫沒在那裡。”

  “不可思議。”

  “太大,您是說您沒有看見他嗎?”警督問道。

  “沒有,沒看見。”

  斯萊克警督向警察局長耳語,後者點點頭。

  “普羅瑟羅太大,給我們演示一下您到底是怎樣做的,不介意吧?”

  “一點也不。”

  她站起身,斯萊克警督為她推開窗戶,她跨到外面的平臺上,拐過房子走向左邊。

  斯萊克警督傲慢地示意我走過去,在寫字台旁坐下。

  不知怎地,我不太喜歡這樣做。這使我感到不舒服。但我當然還得照辦。

  一會兒,我聽到外面的腳步聲,腳步聲停了一下,又退回去了。斯萊克警督向我示意,我可以回到房間的另一邊。

  普羅瑟羅太太又從窗戶進來”“經過完全是這樣的嗎?”梅爾切特上校問道。

  “我想完全如此。”

  “那麼,普羅瑟羅太太,您能告訴我們,您往室內看時,牧師到底在室內的什麼地方嗎?”

  “牧師?我,不,恐怕我不能。我沒有看見他。”

  斯萊克警督點點頭。

  “那就是您沒有看見丈夫的原因。他在寫字台旁,在房間的一角。”

  “哦!”她停頓下來。突然,她恐懼地睜圓雙眼。“不是在那裡……”

  “是的,普羅瑟羅太太。正是當他坐在那裡的時候。”

  “啊!”她渾身顫抖。

  他繼續盤問。

  “普羅瑟羅太太,您知道列丁先生有一枝槍嗎?”

  “是的。他曾告訴過我。”

  “您曾經得到過那枝槍嗎?”

  她搖搖頭:“沒有。”

  “您知道他把槍放在哪兒嗎?”

  “我說不准。我想——對了,我想我看見過槍在他住所的一個架子上。難道你不是把槍放在那裡的嗎,勞倫斯?”

  “您最後一次到他住所裡是在什麼時候,普羅瑟羅太太?”

  “噢!大約三周前。我丈夫和我在那裡與他一起喝茶。”

  “在那之後,您沒有到過那裡嗎?”

  “沒有。再沒去過。您看,這可能會在村子裡引起風言風語。”

  “毫無疑問,”梅爾切特上校冷淡地說,“您習慣上在哪兒與列丁先生見面呢,我可以這樣問嗎?”

  “他常常到‘老屋’來。他給萊蒂斯作畫。然後,我們常常在森林裡會面。”

  梅爾切特上校點點頭。

  “難道還不夠嗎?”她突然揚高聲音。“這太可怕了一一不得不告訴你們這一切。這沒有什麼錯的。沒有,確實沒有。

  我們只是朋友。我們——我們禁不住互相體貼。”

  她用乞求的目光看著海多克醫生,於是這個軟心腸的人走近一步。

  “我真的認為,梅爾切特,”他說,“普羅瑟羅太大吃不消了。她各方面都受到震驚。”

  警察局長點點頭。

  “我真的沒有什麼要問您的了,普羅瑟羅太太,”他說,“謝謝您如此坦率地回答我的問題。”

  “那麼——那麼我可以走了嗎?”

  “您妻子在家嗎?”海多克問道,“我認為普羅瑟羅太太願意見見她。”

  “在家,”我說,“格麗澤爾達在家。你們可以在客廳見到她。”

  她和海多克一起離開房間,勞倫斯和他們一起走了。

  梅爾切特上校緊閉雙唇,在擺弄著一把裁紙刀。斯萊克在看便條。就在這時,我提到瑪波小姐的推論。斯萊克緊緊地盯著便條,“好傢伙,”他說,“我相信這老太大是對的。瞧,先生,沒看見嗎?這些數字是用不同的墨水寫的。我敢打賭,日期是用鋼筆寫的。”

  大家都相當激動,“你當然查驗了便條的指紋。”警察局長說。

  “便條上根本沒有指紋。您怎樣看呢,上校?勞倫斯·列丁先生手槍上的那些指紋,可能曾是一些其他人的,是在他口袋裡揣著槍四處晃蕩之前就留下的,但現在取不到清楚的指紋了。”

  “一開始這個案子看來對普羅瑟羅太大不利,”上校沉思著說,“比年輕的列丁要不利得多。那位老太大提供了她沒隨身帶槍的證詞,但這些老太太常常弄錯。”

  我沉默無語,但我並不同意他的看法。我完全相信,既然瑪波小姐這樣說了,那麼安妮·普羅瑟羅就是沒帶槍。

  瑪波小姐可不是那種會弄錯的老太太。她有一種總是保持正確的令人不解的訣竅。

  “使我大傷腦筋的是,沒人聽到槍聲。如果那時開了槍——有人一定聽到過槍聲——無論他們認為是從哪兒傳來的。斯萊克,你最好與女傭談談。”

  斯萊克警督敏捷地向門口走去。

  “最好別問她是否聽到室內有槍聲,”我說,“因為如果您這樣問,她會否認。就說是森林裡的槍聲好了。那是她惟一會承認聽到的那種槍聲。”

  “我知道該怎樣對付。”斯萊克警督說,然後離去。

  “瑪波小姐說她後來聽到槍聲,”梅爾切特上校沉思地說,“我們必須弄清楚,她是否能確定準確的時間。當然,那也許是與本案無關的一聲偶然的槍響。”

  “當然,可能如此。”我同意。

  上校在室內轉了一兩圈。

  “您知道,克萊蒙特,”他突然說,“我有一種感覺,這個案件一定會比我們任何一人所想的要複雜困難得多。該死,案件背後一定有某種東西。”他噴了一聲鼻息。“某種我們不瞭解的東西。我們僅僅是開始,克萊蒙特。記住我的話,我們僅僅是開始。所有的這些東西,鬧鐘、便條、手槍——都說明不了什麼問題。”

  我搖搖頭。這些東西肯定說明不了問題。

  “但是,我會弄個水落石出的。不會去蘇格蘭場報案。斯萊克是個精明人。是個非常精明的人。他就像一隻雪貂,會用鼻子嗅出真相。他已經辦了好幾件很漂亮的案子,這個案子也會成為他的chefd'oeuvre1。有的人會到蘇格蘭場報案。我不會。我就在唐恩郡這兒把案子弄得水落石出。”

  “我希望如此,我相信。”我說。

  我盡量使我的聲音充滿熱情,但我已經對斯萊克警督產生了厭惡感,所以他可能的成功對我沒有什麼吸引力。我認為,一個成功的斯萊克比一個遭受挫折的斯萊克更令人憎惡。

  “鄰居的房子是誰的?”上校突然問道。

  “您是說路盡頭的房子嗎?是普賴斯·裡德利太大的。”

  “等斯萊克問完女傭的話後,我們去問問她。她也許聽到了什麼。她不聾、是嗎?”

  “我得說,她的聽覺非常靈敏。我聽到人們傳說,她開始說話之前、要說‘偶然碰巧聽見’。”

  “我們想要的就是這種女人。哦!斯萊克來了。”

  警督的樣子似乎是剛進行了一場艱苦的角力。

  “呸!”他說道,“您雇的是一個韃靼人,先生。”

  “瑪麗其實是個性格倔強的姑娘。”我說。

  “不喜歡員警,”他說,“我提醒她,盡最大努力使她懼怕法律,但沒用。她不把我放在眼裡。”

  “很有個性。”我說、心中更加喜歡瑪麗。

  1法語:傑作一一譯注

  “但我還是把她制服了。她聽到槍聲——只是一聲槍響。那是在普羅瑟羅上校來後很久。我不能使她說准時間,但最後我們根據送魚時間確定了時間。魚送晚了,那男孩來時她責備他,但男孩說,畢竟只有六點半。在那之後不久,她就聽到槍聲。當然,可以說,這是不準確的,但給了我們一個大概的時間。”

  “嗯。”梅爾切特應了一聲。

  “我認為,普羅瑟羅太太與此案並無牽連,”斯萊克說,聲音中有一種後悔的意味。“她沒有時間,這是第一,另外女人從不喜歡帶著武器四處遊蕩。她們的血液中更多的是砷。

  不,我認為她沒幹。真可惜!”他歎息道。

  梅爾切特解釋說,他要到普賴斯.裡德利太太家去,斯萊克同意一起去。

  “我可以和您們一起去嗎?”我問道。“我開始感興趣了。”

  他仍同意了。於是我們一起出發。我們剛走出牧師寓所的大門,就聽到有人大聲地招呼我們一聲:“你們好J”我的侄兒鄧尼斯沿路從村子跑來,加入我們。

  “聽著,”他對警督說,“我告訴您的那個腳印怎麼樣?”

  “園丁的。”斯萊克警督用一種令人洩氣的語調說。

  然而,那樣還不足以讓鄧尼斯洩氣。

  他拿出幾根燒過的火柴。

  “我在牧師寓所大門找到的。”

  “謝謝你。”斯萊克說,將火柴放進口袋。

  現在,好像到了鄧尼斯攤牌的最後時刻。

  “你們不會逮捕倫叔叔,是嗎?”鄧尼斯開玩笑地問道。

  “我們為什麼要呢?”斯萊克問道。

  “有許多可以指控他的證據,”鄧尼斯宣佈道,“您問問瑪麗。就在謀殺發生的前一天,他還在希望普羅瑟羅上校被從世界上清除掉。不是嗎,倫叔叔?”

  “嗯——”我欲言又止。

  斯萊克警督慢慢向我投來一道懷疑的凝視的目光,我感到渾身發熱。鄧尼斯極其令人討厭。他應該知道,一個員警很少有幽默感。

  “別瞎扯,鄧尼斯。”我生氣地說。

  這個幼稚的孩子吃驚地睜大眼睛盯著我。

  “我說,這只是個玩笑,”他說,“倫叔叔只是說,任何一個殺掉普羅瑟羅上校的人就是為世界做了一件好事。”

  “啊!”斯萊克警督說,“這倒是解釋清了女傭說的某些事情。”

  僕人也很少有什麼幽默感。我在內心裡狠狠詛咒鄧尼斯挑起事端。這件事以及鬧鐘將使警督一輩子懷疑我。

  “快來,克萊蒙特。”梅爾切特上校呼喚我。

  “你們上哪兒去?我也能去嗎?”鄧尼斯問道。

  “不,你不能,”我厲聲說。

  他站在我們身後,顯出一副委屈的樣子。我們來到普賴斯·裡德利太太家整潔的前門,警督用一種我只能說是一本正經的舉止敲了門、摁響門鈴。一個俏麗的客廳女僕應聲而來。

  “普賴斯·裡德利太太在家嗎?”梅爾切特問道。

  “沒有,先生。”女僕停了一下又說道.“她剛去警察局了。”

  這是一個完全出乎預料的進展。當我們往回走時,梅爾切特抓住我的手臂,低聲說:

  “如果她也去坦白自首,那我就真的要瘋了。”

第十三章

  我幾乎想像不出,普賴斯·裡德利太大會碰到什麼如此巧合的事,但我確實納悶,是什麼使得她去警察局。她真有什麼重要的證據或者她認為重要的證據要提供嗎?不管怎樣,我們很快就會知道了。

  我們看到,普賴斯·裡德利太太正氣勢洶洶地向一個有點摸不著頭腦的警士講著什麼。她非常氣憤,我可以從她帽子的蝴蝶結的顫抖中看出來。我相信,普賴斯·裡德利太太戴的是所謂的“主婦帽”。在馬奇貝納姆一帶的小鎮上,這種帽子別具一格。帽子自如地放在頭發上,由於飾有大朵的絲帶蝴蝶結,給人有點超重的感覺。格麗澤爾達老是威脅說,要買一頂主婦帽。

  我們進來時,普賴斯·裡德利太大暫時停下了她那滔滔不絕的話。

  “是普賴斯·裡德利太太嗎?”梅爾切特上校問道,一面舉了一下帽子。

  “讓我介紹一下梅爾切特上校,普賴斯·裡德利太大,”我說,“梅爾切特上校是我們郡警察局局長。”

  普賴斯·裡德利太太冷淡地看著我,但卻對上校作出一個優雅的微笑。

  “我們剛繞到你家去,普賴斯·裡德利太大,”上校解釋道,“聽說您已經來這兒了。”

  普賴斯·裡德利太太的態度完全緩和下來。

  “啊!”她說,“這件事能受到一點關注,我很高興。無恥,我說。簡直是無恥。”

  毫無疑問,謀殺是無恥的,但我自己不會用這樣一個字眼來描述謀殺。這也使梅爾切特吃驚,我能看出來。

  “您對此能提供什麼線索嗎?”他問道。

  “那是你們的事。這是員警的事。我倒要問問,我們付稅是為了什麼?”

  一個人弄不清,一年中這個問題會被人間上多少次。

  “我們正在盡最大努力、普賴斯·裡德利太太。”警察局長說。

  “但這位先生甚至沒有聽說此事,還要我們來告訴他!”

  她喊道。

  我們都看著這個警士。

  “太大打電話來,”他說,“很氣惱。是有關猥褻的話的事,我想。”

  “哦!我明白了。”上校眉頭松開了,“我們談的不是一回事。您是到這兒提出控告,是嗎?”

  梅爾切特是個聰明人。他知道,如果遇到的是一個生氣的中年女士,只有一件事可做——聽她講。當她講完所有她想講的話後,才有機會讓她聽你講。

  普賴斯·裡德利太太開始滔滔不絕地講開了。

  “這麼無恥的事應當制止。這種事不應當發生。在自己的家裡接到電話,並受到侮辱——是的,受到侮辱。我可不習慣這樣的事發生在我的身上。自從大戰以來,人們的道德品質在下降。沒人在意所說的話,至於他們穿的衣服——”

  “完全如此,”梅爾切特上校急促地說,“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普賴斯·裡德利太太吸了一口氣,說道:

  “我接到電話——”

  “什麼時間?”

  “昨天下午——準確地說,是晚上。大約六點半。我去接電話,心中沒起什麼疑心。但我立刻受到下流語言的攻擊、威脅——”

  “到底說些什麼?”

  普賴斯·裡德利太太臉色微微發紅。

  “對此我拒絕陳述。”

  “猥褻的語言。”警士帶著沉思,用男低音輕聲說道。

  “用了很糟糕的語言嗎?”梅爾切特上校問道。

  “要看你稱什麼為糟糕的語言。”

  “您能理解嗎?”我問道。

  “我當然能理解。”

  “那麼,那不可能是糟糕的語言。”我說。

  普賴斯·裡德利太大懷疑地打量著我。

  “一位有教養的女士,”我解釋說,“自然不會熟悉糟糕的語言的。”

  “不是那種情況,”普賴斯·裡德利太太說,“開始,我必須承認我還是能接受的。我認為真有什麼事情。後來,那——那人開始口出汙言。”

  “口出汙言?”

  “完全如此。我相當吃驚。”

  “使用威脅性的語言了嗎?”

  “是的。我不習慣於受到威脅。”

  “他們怎樣威脅您?要搞身體傷害嗎?”

  “不完全是。”

  “普賴斯·裡德利太大,恐怕您必須說得更明確些。您受到怎樣的威脅?”

  普賴斯·裡德利太大似乎不情願對此作出回答。

  “我記不確切了。那令人非常不安。但是,剛好到最後時——那時我真的非常不安,這個——這個壞蛋哈哈大笑起來。”

  “是男人的聲音還是女人的聲音?”

  “是一種墮落的聲音,”普賴斯·裡德利太太一本正經地說,“我只能說那是一種墮落的聲音。一會兒魯莽粗啞,一會兒尖聲尖氣。確實,一種很奇特的聲音。”

  “也許,其實是一個玩笑。”上校安慰道。

  “如果是這樣,真是一件邪惡的事。我也許會得心髒病的。”

  “我們將作調查,”上校說,“警督,對嗎?追查這次電話。

  關於電話裡說的話,您不能給我講得更明確具體點嗎,普賴斯·裡德利太太?”

  在普賴斯·裡德利太大的心裡,兩種念頭在進行著鬥爭:沉默的念頭與報複的念頭在激烈搏鬥。報複的念頭占了上風。

  “當然,這種事不能繼續下去。”她開始說道。

  “當然不能。”

  “這個畜生開始時說——我幾乎不願重複他的話——”

  “說吧,說吧。”梅爾切特鼓勵道。

  “你是個專門散佈流言蜚語的老巫婆!”

  我,梅爾切特上校,竟然成了專門散佈流言蜚語的老巫婆。

  “但這一次,你走得太遠了。蘇格蘭場正為誹謗罪要抓你。”“自然,您吃驚不小。”梅爾切特說,咬住他的胡須,以掩飾一絲微笑。

  “除非你今後閉嘴,否則你就會遭報應——各種各樣的報應。”我不能向您講述他們說話時的那種威脅口吻。我喘起氣來,問道:‘你是誰?’大概是那樣問的,那個聲音回答:‘復仇者。’我不禁輕輕叫喊起來。這聽起來太可伯,然後——這人哈哈大笑。哈哈大笑:十分清楚。就是那樣。我聽見他們掛上了聽筒。當然,我問了電話局剛才給我打電話的是什麼號碼,但他們說不知道。您知道電話局是怎麼回事。非常粗魯,一點同情心也沒有。”

  “相當正確。”我說。

  “我感到暈乎乎的,”普賴斯·裡德利太大繼續說道,“非常緊張不安,以至當我聽到森林中的一聲槍響時,我發誓。我簡直嚇得靈魂出竅。你們看看。”

  “森林中的一聲槍響?”斯萊克警督機警地問道。

  “當時我處於一種緊張不安的情緒中,我覺得這聲論響像大炮發射一樣。‘啊!’我叫道,疲憊地躺倒在沙發上。克拉拉不得不給我拿來一杯布拉斯李杜松子酒。”

  “令人震驚,”梅爾切特說,“令人震驚。這一切都使您不好受。您說槍聲很響嗎?好像近在咫尺?”

  “那簡直就是我當時的感覺。”

  “當然,當然。這一切發生在幾點鐘?這有助於我們追查電話,您知道。”

  “大約六點半。”

  “您不能告訴我們更準確的時間嗎?”

  “哦,您瞧,我壁爐臺上的小鐘剛剛響過半點報時,我還說:‘那只鐘肯定快了。’(那鐘確實快。)於是,我把鐘與我戴的手錶對了時,表的時間只是六點過十分,但後來我把表挨近耳朵,發現表已經停了。於是我想:‘哦,如果鐘快了,我一會兒就會聽到教堂塔樓上的鐘聲。’後來,當然,電話鈴響了,我就把這事全忘了。”她氣喘吁吁地停下來。

  “噢,這就夠了,”梅爾切特上校說,“我們會派人為您調查此事的,普賴斯。裡德利太大。”

  “就把這事當做愚蠢的玩笑吧,別擔憂,普賴斯·裡德利太大,”我說。

  她冷淡地看著我。顯然,她仍然為英鎊鈔票的事怨恨我。

  “最近,這個村子裡發生了好些非常奇怪的事,”她對梅;

  爾切特說,“確實是非常奇怪的事。普羅瑟羅上校準備調查這些事,結果如何?可憐的人。也許我會是下一個?”

  說完這句話,她起身離開,而且帶著一種不祥的憂鬱搖著頭。梅爾切特小心翼翼地說:“不會如此倒運。”然後,他變得臉色凝重,用探詢的目光望著斯萊克警督。

  那位大人物慢慢地點點頭。

  “問題快要解決了,先生。有三個人聽到槍聲。我們得找出是誰開的槍。列丁先生的這件事拖延了我們。但我們可以從幾個疑點開始。原來認為列丁先生有罪,我本不打算費什麼勁去調查。但現在這一切都改變了。首先要做的事情之一是追查那次電話。”

  “訂給普賴斯·裡德利太大的嗎?”

  警督露齒而笑。

  “不——盡管我認為我們最好查一下那件事,否則那老太太又會來這兒煩我們。我是指那次把牧師騙出門的匿名電話。”

  “是的,”梅爾切特說,“那很重要。”

  “其次,查出那天晚上六點至七點某個人在做些什麼。

  我是說,每一個在‘老屋’的人,以及村裡的每個人。”

  我發出一聲歎息。

  “您有多麼令人驚奇的幹勁啊。斯萊克警督。”

  “我相信艱苦的工作會有報償。克萊蒙特先生,就讓我們從記錄您自己的活動開始吧。”

  “非常願意。電話大約是五點半打來的。”

  “是男人的聲音還是女人的聲音?”

  “女人的。至少聽起來像是女人的。但當然我認為是艾博特大大講話。”

  “您沒有聽出是艾博特太太的聲音嗎?”

  “沒有,我沒有。我當時沒有特別注意聲音,或留神它。”

  “然後您馬上就去了?走著去的嗎?難道您沒有自行車嗎?”

  “沒有。”

  “我明白了。所以您用了——有多遠呢?”

  “將近兩英里,不管你走哪條路。”

  “穿過‘老屋’那片林子是最短的路程,是嗎?”

  “確實如此。但這條路不是非常好走。我來去都是走的田野小徑。”

  “是出來時正對牧師寓所大門的那條路嗎?”

  “是的。”

  “克萊蒙特太太呢?”

  “我妻子在倫敦。她是乘六點五十分的火車回來的。”

  “對了。還有我見過的女傭。牧師寓所的調查就到此吧。

  我下一步要去‘老屋’那片林子。然後。我要與萊斯特朗茲太太談談。真怪,在普羅瑟羅上校被害的前一天晚上,她去看他。關於這個案子,稀奇古怪的事兒真多。”

  我也認為是這樣。

  “我瞥了一眼鬧鐘,快到午餐時間了。我邀請梅爾切特與我們吃一頓家常便飯,但他椎說有人邀他去‘藍野豬’旅館。這家旅館提供肉塊加兩份蔬菜的非常可口的午餐。我想他的選擇是明智的。瑪麗受到員警的詢問後,她的脾氣也許會變得比平時更難以捉摸。

第十四章

  回家的路上,我碰到哈特內爾小姐,她攔住我至少十分鐘,用她的低音嗓門數落著下層階級的目光短淺和忘恩負義。問題的症結好像是,窮人不歡迎哈特內爾小姐到他們家裡去。我的同情完全在他們一邊。由於受我的社會職業所限,我只是用像他們那樣的激烈方式表達成見罷了。

  我盡最大的努力勸解她,然後溜之大吉。

  在牧師寓所那條路的拐角,海多克開著車趕上了我。

  “我剛把普羅瑟羅太大送回家,”他喊道。

  他在他家門口等我。

  “進來坐一會兒吧。”他說。我同意了。

  “這是一樁非同尋常的事情。”他說,一面將他的帽子拋在椅子上,打開了手術室的門。

  他坐進一張破舊的皮椅裡,目光茫然。他顯得痛苦而焦慮。

  我告訴他,我們已經成功地確定了槍聲的時間。他凝神屏息地聽著。

  “那就能讓安妮·普羅瑟羅脫身,”他說,“喔,喔,他們倆誰也不是,我很高興。我喜歡他們倆。”

  我相信他的話,但是。既然他像他所說的喜歡他們倆,為什麼他們擺脫了共謀犯罪的嫌疑後,他反而陷入陰鬱之中,我對此有些迷惑不解。今天早上,他看起來像一個擺脫心中重負的人,而現在他卻顯得垂頭喪氣、煩亂不安。

  但我仍然相信,他說的是實話。他是喜歡安妮·普羅瑟羅和勞倫斯·列丁兩人的。那麼,又怎麼會有這種深深的陰鬱不安呢?他努力站起身來。

  “我本想告訴您有關豪伊斯的事。這些事情使我把他忘記了。”

  “他真的病了嗎?”

  “沒有什麼致命的疾病。當然,您知道他患過昏睡性腦炎,一般叫做昏睡病的病嗎?”

  “大約一年前。他康復得很好——沒人康復得更好了。

  這是一種奇怪的病——對人的道德會產生奇怪的影響。患病後人的整個性格可能改變。”

  他沉默了一陣,又說:

  “我們現在一想到我們燒死巫師的日子便會恐懼不已。

  我相信,今後我們想到曾絞死過罪犯,也會顫栗。”

  “您不贊同死刑嗎?”

  “不完全是那樣,”他停了一下。“您知道,”他慢慢地說,“我寧願幹我的職業,而不願幹您的職業。”

  “為什麼?”

  “因為您的職業主要是涉及我們所說的對與錯——我根本不相信這類事。試想這一切只是一個內分泌問題。一種內分泌太多,另一種內分泌太少——所以就有兇手、賊、慣犯。克萊蒙特,我相信這樣的時候將會到來,那時我們會為想到在漫長的幾個世紀裡因為疾病懲罰人們而感到懼怕——他們患病是身不由己的,這些可憐的傢伙。您不會因為一個人患有肺病而吊死他吧?”

  “他對公眾沒有危害。”

  “從某種意義上說他有。他會感染其他人。比方說有一個自認是中國皇帝的人,您不會說他是邪惡的吧。我贊成您的關於公眾的觀點。公眾必須受到保護。把這類人限制在某地,使其不能危害社會——甚至溫和地將他們排除——

  是的,我可以贊同這一步。但別施行懲罰,別給他們和他們無辜的家庭帶來恥辱。”

  我好奇地看著他。

  “我以前從未聽到您這樣說過。”

  “我通常不會四處散佈我的理論。今天,我是有感而發。

  您是位明智的人,克萊蒙特,一些牧師卻不是這樣。我敢說,您不會承認沒有所謂的‘罪’,但您有足夠寬容的頭腦來考慮這樣一種東西的可能性。”

  “這會動搖所有現存觀念的根基。”他說。

  “是的,我們是一群頭腦狹窄、自以為是的人,過分熱衷於去判斷我們一無所知的事物。我真心地相信,犯罪應是醫生對付的事情,而不是員警和牧師的事。將來,也許不會有這樣的事了。”

  “您會治癒犯罪嗎?”

  “我們會治癒犯罪。好一個奇妙的想法。您研究過犯罪統計學嗎?沒有——很少有人研究過。不過我研究過,少年犯罪的數量會令您驚訝,您瞧,又是腺。年幼的內爾,那個牛津郡的兇手,殺死五個小女孩後才被人懷疑。他是個好小夥子,從未惹出過什麼麻煩。莉莉·羅斯,一個康沃爾郡的小女孩殺死了她的叔叔,因為他減少她的糖果。他睡覺時,她用一把錘子擊他。回到家,半月後又殺死她的姐姐,姐姐因為一些小事惹她生氣。當然,他們誰也沒有被絞死,而是被送進了瘋人院。也許後來好了,也許沒有。我很懷疑那女孩會康復。她喜歡的惟一的事情就是看殺豬。您知道自殺在什麼時候最普遍嗎?十五六歲的年齡段當中。從自殺到殺另外的人並沒有很長的一步。但是,這不是道德的缺陷,而是生理的缺陷。”

  “您所說的真可怕!”

  “不,只是對您來說是新鮮的。必須面對新的真理。一個人的觀念必須調整。但有時——這使得生活很艱難。”

  他坐在那兒,皺著眉頭,仍然帶著那副疲憊不堪的面容。

  “海多克,”我說,“如果您懷疑——如果您知道——某個人是兇手,您是願意將那人繩之以法呢,還是想要包庇他們?”

  他對我的這個問題的反應出乎我的預料。他帶著憤怒和懷疑的神情轉向我。

  “是什麼使得您這樣說的,克萊蒙特?您心中想的是什麼?別抱這種念頭,夥計。”

  “哎,沒什麼特別的,”我說,頗感吃驚。“只是——噢,剛才我們滿腦子是謀殺的事。如果您碰巧發現了真相——我納悶您會有怎樣的感覺,如此而已。”

  他的怒氣消下去了。他又一次茫然地看著前方,似乎要找到一個使他困惑的謎語的答案,但這個謎語只存在於他的頭腦中。

  “如果我懷疑——如果我知道——我會盡職,克萊蒙特。至少,我希望這樣。”“問題是——您怎樣看待您的職責?”

  他用深不可測的目光看著我。

  “我想,克萊蒙特,每個人在生活中的某個時候都會碰到這個問題的。每個人都得以自己的方式來決定。”

  “您不知道嗎?”

  “不,我不知道……”我感到最好改變話題。

  “我的那個侄兒對這個案件感到非常開心,”我說,“花費他的整個時間來尋找腳印和煙灰。”

  海多克微笑起來。“他多大?”

  “只有十六歲。在這種年齡,你不會把悲劇看得很慘。對你而言,全都是歇洛克·福爾摩斯和阿塞·盧平那樣的偵探故事。”

  海多克若有所思地說:

  “他是個英俊的孩子。您准備讓他幹什麼?”

  “恐怕我付不起大學教育的費用。這孩子自己想去從事商務。他報考海軍失敗了。”

  “噢——生活真艱難啊——但他的生活可能更艱難。是的,可能更艱難。”

  “我得走了,”我叫起來,看到了鬧鐘的時間。“我的午飯將近晚了半小時了。”

  當我到家時,家裡人剛坐下來。他們要我將早上的活動全講給他們聽,我講了,同時,我感到,大部分內容都令人掃興,但是,普賴斯·裡德利太大的電話事件卻叫鄧尼斯興高采烈。我繪聲繪色地講述她經受的震驚,要靠布拉斯李杜松子酒來定神,聽到這些,鄧尼斯發出一陣一陣的大笑。

  “那老處女活該!”他叫道,“她是這兒最饒舌的女人。我該想到給她打電話,讓她大吃一驚才好。我說,倫叔叔,再讓她好受一次怎麼樣?”

  我慌忙請求他千萬別做這樣的事。年輕人做出善意的努力幫助你,想表示他們的同情,但沒有什麼比這更招惹是非的了,鄧尼斯的神色突然改變了。他皺起眉頭,擺出一副見多識廣的模樣。

  “早上的大部分時間,我與萊蒂斯在一起。”他說,“您知道,格麗澤爾達,她真的非常憂慮。她不想表現出來,但她是這樣的。確實非常憂慮。”

  “我想是這樣,”格麗澤爾達說,揚起了頭。

  格麗澤爾達不太喜歡萊蒂斯·普羅瑟羅。

  “我想,您一直對萊蒂斯不太公平。”

  “是嗎?”格麗澤爾達問道。

  “許多人都沒有戴悼念物。”

  格麗澤爾達一言不發,我也這樣。鄧尼斯繼續說:

  “她沒有與大多數人講話,但她確實與我講話了。對整個事情,她非常擔憂,她認為,對此應該做點什麼。”

  “她會瞭解到,”我說,“斯萊克警督與她看法相同。他今天下午要去‘老屋’,也許,在他努力查明真相的時候,會使那兒的每個人夠受一陣子的了。”

  “您認為真相是什麼呢,倫?”我妻子突然問道。

  “很難說,親愛的。我不能說,此時我已經有什麼線索。”

  “您說過斯萊克警督要追查那次電話——就是把您騙到艾博特家去的那一次?”

  “是的,”“但他做得到嗎?難道這不是一件很棘手的事?”

  “我倒不這樣認為。電話局會有電話記錄。”

  “噢!”我妻子陷入沉思。

  “倫叔叔,”我侄兒說,“今天早上我開玩笑說您希望普羅瑟羅上校被殺掉,您怎麼一下子就發怒了呢?”

  “因為,”我說,“什麼都得需要時間。斯萊克警督毫無幽默感。他對你的話信以為真,也許會盤問瑪麗,並獲得逮捕我的證據。”

  “一個人開玩笑時,難道他也不知道嗎?”

  “不知道,”我說,“他不知道。他憑苦幹和盡職盡責獲得目前的職位,而這樣一來,他根本沒有休閒娛樂的時間。”

  “您喜歡他嗎,倫叔叔?”

  “不,”我說,“我不喜歡。我第一眼見到他就厭惡至極。

  但是,我毫不懷疑,他在他的職業上是個出色的成功者。”

  “您認為他會查到殺害老普羅瑟羅的兇手嗎?”

  “如果他查不到,”我說,“那不會是由於他的努力不夠。”

  瑪麗來了,說道:

  “豪伊斯先生要見你,我讓他到客廳等著。這兒還有一張便條,要你回話,口信也行。”我撕開便條,見上面寫著:

  親愛的克萊蒙特先生,——如果您今天下

  午能來看我,我將不勝感激。我處於極大的困境

  之中,希望聽到您的看法。

               您真誠的

      埃斯特爾·萊斯特朗茲

  “告訴她我大約半小時後去。”我對瑪麗說。然後,我走進客廳去見豪伊斯。

第十五章

  豪伊斯的外表使我非常難過。他雙手顫抖,臉孔不停地神經質地抽掐著。在我看來,他應該臥床休息,我這樣告訴他。他堅持說,他安然無恙。

  “我向您保證,先生,我感到再好不過了。一輩子再好不過了。”

  這話顯然太言過其實,連我也幾乎不知道怎麼回答。我對不向疾病屈服的人懷有一定的欽佩。但豪伊斯太做作了。

  “我前來告訴您,我感到多麼遺憾——這樣的一件事竟然發生在牧師寓所。”

  “是的,”我說,“這不太令人愉快。”

  “這太可怕了——相當可怕。好像他們竟然還沒有抓列丁先生?”

  “沒有。那是個錯誤。他作了——哎——一個有點愚蠢的陳述。”

  “警方現在相當確信,他是無罪的嗎?”

  “完全確信。”

  “我可以問為什麼這樣嗎?是因為——我是說,他們懷疑任何其他人嗎?”

  豪伊斯竟然對一樁謀殺案的細節有如此濃厚的興趣,我一點也沒有想到。也許,是因為凶案發生在牧師寓所。他似乎像記者一樣急切。

  “我不知道,斯萊克警督是否對我完全信任。就我所知,他並沒有特別懷疑任何人。目前,他正著手進行詢問。”

  “是的。是的——當然。但一個人怎能想得到,是誰幹下這樣一件可怕的事呢?”

  我搖搖頭。

  “普羅瑟羅上校不是一個人緣很好的人,我知道這一點。想不到竟然發生謀殺:因為一個人要謀殺——這得有十分強烈的動機呀。”

  “我也這樣想。”我說。

  “誰可能有這樣一種動機呢?員警瞭解到什麼情況嗎?”

  “我說不准。”

  “他可能有仇人,您知道。我越想這一點,就越相信他是那種有仇人的人。在馬奇這兒,他有著為人十分尖刻的名聲。”

  “我想他是有這種名聲。”

  “哎,難道您不記得,先生?昨天早上他告訴您,他受到那個名叫阿切爾的人的威脅。”

  “噢,我想起來了,他告訴過我,”我說,“當然,我記得,當時你離我們很近。”

  “是的,我偷聽到了他說的話。普羅瑟羅上校幾乎是不可救藥。他的嗓門很粗,不是嗎?我記得您的話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您的話是,當輪到他時。他只能獲得正義,而不是慈悲。”

  “我那樣說了嗎?”我問道,皺起了眉頭。我記得我的話稍微有些不同。

  “您說得很清楚,先生。我對您的話很有印象。正義是一種可伯的東西。想想看,這個可憐的人不久就遭懲罰。好像您有一種預感。”

  “我根本沒有。”我很快地說道。我很不喜歡豪伊斯的那種神秘主義的傾向。他有一種愛幻想的性格。

  “您把阿切爾這個人的情況告訴苦察了嗎,先生?”

  “我對他一無所知。”

  “我是說,您把普羅瑟羅上校說的話重複給他們聽了嗎?”

  “沒有,”我慢慢地說。“我沒有。”

  “但您打算這樣做嗎?”

  我無言以對。一個已經受到法律和秩序懲罰和約束的人,我不喜歡對他逼得太甚。我並不贊同阿切爾的做法。他是個劣習難改的偷獵老手一一我的整個教區裡都能看到這樣的無憂無慮的浪蕩子。他在被判刑之際由於憤怒沖動可能說的一通話,我不能肯定,在他出獄之時,還會不會這麼說。

  “你聽到了談話,”我終於說,“如果您認為向員警舉報是你的責任,你就必須這樣做。”

  “由您來舉報更好些,先生。”

  “也許——但說實話——哦,我根本無意這樣做。我也許會是在幫助把絞繩套在一個無辜者的脖子上。”

  “但如果他殺害了普羅瑟羅上校——”

  “哦,如果:沒有任何證據表明是他幹的。”

  “他的威脅就是證據。”

  “嚴格地說,這個威脅不是來自於他,而是來自普羅瑟羅上校。普羅瑟羅上校威脅說,下一次抓到他時,要讓他看看,他的報複值什麼。”

  “我不理解您的態度,先生。”

  “是嗎?”我疲憊地說,“你是個年輕人。你對正義的事業很熱心。當你到我這樣的年齡,就會發現你喜歡讓人們得到在證據不足的情況下被假定為無罪的權利。”

  “不是——我是說——”

  他欲言又止,我吃驚地看著他。

  “我是說,對于兇手是誰,您難道沒有任何——任何自己的看法嗎?”

  “謝天謝地,沒有。”

  豪伊斯仍然追問道:“那麼對於動機呢?”

  “沒有。你呢?”

  “我嗎?沒有,真的。我只是在納悶。如果普羅瑟羅上校信任——信任您——提到什麼……”

  “他的信任,就是那樣的。昨天早上村子街道上的所有人都聽到了。”我冷淡地說。

  “是的。是的,當然。關于阿切爾——您不認為——”

  “不用多久,員警就會瞭解到所有有關阿切爾的情況的,”我說,“如果我親耳聽到他威脅普羅瑟羅上校,情況就會不一樣。但你可以相信,如果他真的威脅過他,村子裡一半的人都會聽到他的話,這個消息自然也會傳到員警那兒的。當然,對此事,你必須照你的意願去做。”

  真奇怪,豪伊斯自己好像不願做什麼事。

  這個人的整個神態是又緊張又古怪。我想起海多克說的關於他的病的話。我想,這就是原因。

  他不情願地離開了,好像他有更多的話要說,但又不便開口。

  在他走之前,我與他安排參加“母親聯誼會”的儀式的事,然後是地區巡查牧師的會議。下午,我還有自己的幾件事情要處理。

  將豪伊斯和他帶來的煩惱從我的腦海中排除後,我動身去拜訪萊斯特朗茲太大。

  在餐廳的桌子上,仍放著尚未打開的《衛報》和《教會時報》,現在我已經沒有時間去看了。

  我一邊走,一邊想起,在普羅瑟羅上校死去的前一夜,萊斯特朗茲太太曾與他談過話。很可能,那次談話中洩露的什麼東西有助於揭開這個謎案。

  我被徑直引進小客廳,萊斯特朗茲太大起身迎客。這個女人創造出的奇異的氣氛,令我十分驚訝。她身穿一套肅穆的黑色衣服,襯托出她那光潔美麗的皮膚。她臉上露出一種令人奇怪的死氣沉沉的神色。只有一雙眼睛炯炯有神。但今天,她的眼中有一種警覺的神情。否則,她整個人就好像一座死氣沉沉的石頭雕像。

  “您能來真好,克萊蒙特先生,”她與我握手時說道,“那天我本想找您談談。後來我又改變了主意。我錯了。”

  “就如我那時告訴您的,我將樂意做任何能幫助您的事。”

  “是的,您是那樣說的,並且看來您說話是算數的。克萊蒙特先生,這個世界上很少有人會願意真誠地幫助我。”

  “我簡直不能相信這一點,萊斯特朗茲太大。”

  “是真的。大多數的人,至少是大多數的男人,為達到目的會不擇手段。”她的聲音中有一種痛苦。

  我沒有回答,她又說:

  “坐下,好嗎?”

  我聽從了她的話,她也在一張椅子上坐下來,面對著我。她猶豫了一下,然後開始穩慎地慢慢講話,似乎在掂量著她說的每一個字。

  “我處在一種很特別的境地,克萊蒙特先生,我想要聽聽您的意見。也就是說,我想要聽聽您對於我下一步怎樣做的意見。過去的已經過去,不能改變。您明白嗎?”

  我還來不及回答,剛才領我進門的女傭打開門,帶著懼怕的臉色說:

  “啊!快,太大,來了一個警督,他說他必須和您談談。”

  談話停頓下來。萊斯特朗茲太太的臉色沒有變化。只是她的眼睛慢慢合上,又慢慢睜開。她似乎吸了一兩口氣,然後,才用與剛才完全一樣的清楚平靜的聲音說:“帶他進來,希爾達。”

  我准備起身,但她用一個傲慢的手勢示意我別走。

  “如果您不介意——您留下來,我將不勝感激。”我又坐下。

  “當然,如果您希望這樣。”我輕聲說,斯萊克已經邁著他慣常的敏捷的步伐走進來。

  “下午好,太大。”他說。

  “下午好,警督。”

  這時,他看見了我,便板起了臉。毫無疑問,斯萊克不喜歡我。

  “我希望,您不會反對牧師在場吧?”

  我想,斯萊克不能直接說他反對。

  “噢——不,”他不情願地說,“不過,也許,最好——”

  萊斯特朗茲太太對這個暗示置之不理。

  “您有什麼事嗎,警督?”她問道。

  “是這樣,太大。是關於普羅瑟羅上校的謀殺案。我負責此案,得進行詢問。”

  萊斯特朗茲太太點點頭。

  “只是例行公事,我正在詢問每一個人,昨天傍晚六點至七點,他們在哪兒。只是例行公事,您明白。”

  “您是想要知道昨天傍晚六點至七點我在哪兒嗎?”

  “請別介意,太太。”

  “讓我想想,”她回憶了一會兒,“我在這兒。在這所房子裡。”

  “哦!”我看見警督的眼睛閃亮,。“那麼,您的女傭—我想您只有一個女傭——能證實這個陳述嗎?”

  “不能,當時是希爾達的下午外出時間。”

  “我明白了。”

  “所以,遺憾的是,您得相信我的話。”萊斯特朗茲太太說。

  “您能保證說,整個下午您都在家嗎?”

  “您說的是六點至七點之間,警督。昨天下午早些時候,我曾外出散步。五點以前就回來了。”

  “那麼,如果一位女士——比如說哈特內爾小姐——聲言說,她大約六點來這兒,拇響了門鈴,但卻沒有人聽到,只得又離開——您會說她弄錯了嗎?”

  “哦,不。”萊斯特朗茲太大搖搖頭。

  “但是——”

  “如果你的女傭在家,她會說主人不在家。如果一個人單獨在家,而碰巧又不想見來訪者——噢,惟一能做的事就是讓他們摁門鈴好了。”

  斯萊克警督顯得有些困惑。

  “我非常討厭上年紀的女人,”萊斯特朗茲太大說,“哈特內爾小姐特別令人討厭。她至少拇了六七下門鈴才肯走:

  開。”

  她向斯萊克謄督迷人地笑笑。

  警督改變了策略。

  “那麼,如果有人說,他們看見您那時外出四處走動。”

  “喔!但他們沒有,對嗎?”她敏捷地看到他的弱點。“沒人看見我外出,因為我在家,您明白這一點。”

  “完全如此,太太。”

  警督猛地將他的椅子拉近一點。

  “聽著,萊斯特朗茲太太,我知道,在普羅瑟羅上校死去的前一天傍晚,您到‘老屋’去拜訪過他。”

  萊斯特朗茲太太平靜地說:“是這樣的。”

  “您能給我說明一下那次談話的性質嗎?”

  “這事關個人隱私,警督。”

  “恐怕我必須要求您告訴我那件個人隱私的性質。”

  “我不會告訴您任何這方面的情況。我只會向您保證,那次談話中所說的內容,完全不可能與謀殺案有什麼聯系。”

  “我想,您不能對這一點作出最好的判斷。”

  “無論如何,您得相信我說的是實話,答督。”

  “事實上,您對所有事情說的話,我都不得不相信。”

  “看來確實如此。”她表示同意,仍然面帶原先的平靜的微笑。

  斯萊克警督滿臉漲紅。

  “這是一個要案,萊斯特朗茲太太。我要瞭解真相——”他將拳頭“乒”地砸向桌面。“我決心獲得真相。”

  萊斯特朗茲太大一言不發。

  “難道您不明白,太大,您正把自己推到一個令人懷疑的境地嗎?”

  萊斯持朗茲太太仍然一言不發。

  “您會受到傳訊,要求作證。”

  “是的。”

  只是兩個字,心平氣和,不動感情。警督只得又改變策略。

  “您以前認識普羅瑟羅上校嗎?”

  “是的,我認識他。”

  “很熟嗎?”

  她停頓了一下,才又說道:

  “我好幾年沒見到他了。”

  “您以前認識普羅瑟羅太太嗎?”

  “不。”

  “對不起,但在那個時間去拜訪可不同尋常。”

  “我不這樣看。”

  “您這是什麼意思?”

  “我想單獨見普羅瑟羅上校,不想見到普羅瑟羅太大或者普羅瑟羅小姐。我認為,這是達到我目的的最好方式。”

  “為什麼您不想見普羅瑟羅太大或普羅瑟羅小姐呢?”

  “警督,那是我自己的事情。”

  “這麼說,您拒絕說出更多的情況嘍?”

  “一點不錯。”

  斯萊克警督站起身來。

  “太大,如果您不當心,您會使自己陷入令人不快的處境的。這一切看來很糟糕——很糟糕。”

  她大笑起來。我本可以告訴斯萊克警督,她可不是那種輕易被嚇唬住的女人,“好吧,”他說,力求體面地脫身。“別說我沒有告誡過您,我的話完了。午安,太太,請您注意,我們會弄清真相的。”

  他離開了。萊斯特朗茲太大站起身來,伸出她的手。

  “我得送您了,——是的,最好這樣。您瞧,現在來聽意見太晚了。我已經選定了我該扮演的角色。”

  她用一種有點絕望的聲音說:

  “我已經選擇了我的角色。”

第十六章

  當我出來時,在門前臺階處碰到海多克。他緊盯著剛走過大門的斯萊克的背影,問道:“他剛才在盤問她?”

  “是的。”

  “希望,他還算有禮貌吧?”

  在我看來,禮貌是一種斯萊克警督從未學到的藝術,但我認定,根據他自己的標准,他還算有禮貌。並且,無論如何,我不想再讓海多克感到不安。他還是顯得那樣憂鬱不安。於是,我說他還算有禮貌。

  海多克點點頭,走進屋裡。我到村子街道上,並很快趕,上警督。我猜他是有意慢慢走。盡管他非常討厭我,但他不會讓這種討厭阻礙他獲得有用的線索。

  “您知道有關這位女士的什麼情況嗎?”他直截了當地問道。

  “沒有。”

  “然而,您卻去看她?”

  “看我的教民,是我的職責之一。”我答道,避免說出我是被叫去的。

  “哼,我想是的。”他沉默了一陣,然後忍不住談論他最近的失敗,又說道:“我看,真是怪事兒。”

  “您這樣想嗎?”

  “如果您問我,我說是‘敲詐’。當您想到人們對普羅瑟羅上校一貫的看法,這似乎很好笑。但聽著,事情總是很難說。他不會是第一個過雙重生活的教堂執事。”

  我的腦海中依稀回憶起瑪波小姐關于同一個問題的話。

  “您真的認為這有可能嗎?”

  “喔,這符合事實,先生。為什麼一個聰明伶俐、衣著講究的女人會來到這個窮鄉僻野?為什麼她要在那個奇怪的時間去看他?為什麼她要避免見到普羅瑟羅太太和普羅瑟羅小姐?是的,這一切都聯系在一起。要她承認也夠難為她了——敲詐是一種會受到懲罰的罪行。但我們會從她的身上弄出真相來的。就我們掌握的所有情況看,這可能與此案有重要聯系。如果普羅瑟羅上校的生活中有什麼罪惡的隱情——某種羞恥的事情——哦,您能親眼看到,我們又會發現多少東西啊2”我想會的。

  “我一直想找男管家談談。他也許偷聽到普羅瑟羅上校和萊斯特朗茲太太談話的一些內容。男管家有時會的。但他發誓說,對談話內容一點兒也不知道。順便說一句,他因這件事被解雇。他讓她進來,上校很生氣,責罵了他。男管家以辭職來反擊。說他不喜歡這個個方,好長時間以來一直想離開。”

  “真的如此。”

  “所以,我們又找到一個對上校心懷怨恨的人。”

  “您不會對這人產生很重的懷疑吧?順便問一下,他叫:

  “什麼名字?”

  “他叫裡夫斯,並不是說我真的懷疑他。我說的話,您永遠不會知道。我不喜歡他那油腔滑調的樣子。”

  我納悶,裡夫斯到底會說斯萊克警督是什麼樣子。

  “我現在要去盤問司機。”

  “那麼,”我說,“也許您會讓我搭一下車。我想與普羅瑟羅太太進行一次簡短的談話。”

  “談什麼事?”

  “葬禮安排。”

  “噢!”斯萊克警督略微吃了一驚。“驗屍是在明天,星期六。”

  “正是如此。葬禮也許安排在星期二。”

  斯萊克警督似乎對他的粗魯感到有點慚愧。他向我伸出了橄欖技——盤問曼寧時讓我也在場。

  曼甯是個好小夥子,最多二十六七歲。他對警督總是很害怕,“喏,小夥子,”斯萊克說,“我想從你這兒瞭解一點線索。”

  “是的,先生,”司機結結巴巴地說,“當然,先生。”

  就是他自己犯了謀殺罪,也不會比這更恐慌了。

  “你昨天把你的主人送到村子裡去的嗎?”

  “是的,先生。”

  “什麼時間?”

  “五點三十分。”

  “普羅瑟羅太太也去了嗎?”

  “是的,先生。”

  “你們直接去的村子嗎?”

  “是的,先生。”

  “你們沒有在路上什麼地方停下嗎?”

  “沒有,先生。”

  “那是什麼時間?”

  “六點過一刻,先生。剛好過一刻。”

  “你在哪兒讓她下車的?”

  “教堂旁,先生。”

  “上校究竟提到他要去哪兒沒有?”

  “他好像說要去看老兵什麼的……還有些與馬有關的事。”

  “我明白了。後來你直接開車到了這兒嗎?”

  “是的,先生。”

  “到‘老屋’有兩個進口,一個通過南門,一個通過北門。

  我想,到村子裡去,你得經過南門,是嗎?”

  “是的,先生,總是這樣的。”

  “你也從同一條路回來嗎?”

  “是的,先生。”“哦。我想就這些了。啊!普羅瑟羅小姐來了。”

  萊蒂斯向我們飄然走來。

  “我要菲亞特車,曼寧,”她說,“為我發動車,好嗎?”

  “遵命,小姐。”

  他走向一輛雙座汽車,揭起了發動機罩。

  “就一會兒,普羅瑟羅小姐,”斯萊克說,“我有必要記錄每個人昨天傍晚的活動。我並不想冒犯您。”

  萊蒂斯盯著他。

  “我對事情從不記時間。”她說。

  “我知道,昨天午飯之後不久您出去了。”

  她點點頭。

  “請問,到哪兒?”

  “打網球。”

  “和誰打?”

  “哈特利·內皮爾一家。”

  “在馬奇貝納姆嗎?”

  “是的。”

  “什麼時間回來的?”

  “我不知道。我告訴您,我從不知道這些事情。”

  “您大約在七點三十分回來的。”我說。

  “對了,”萊蒂斯說,“在吵鬧的當兒。安妮大為震驚,格麗澤爾達在安慰她。”

  “謝謝您,小姐,”警督說,“我想知道的就是這些。”

  “多麼古怪,”萊蒂斯說,“這似乎很乏味嘛。”

  她向菲亞特車走去。

  警督鬼鬼祟祟地摸摸他的額頭。

  “智力有點問題?”他試探地問道。

  “一點也不,”我說,“但她喜歡人們這樣看她。”

  “哦,我得去盤問女傭。”

  一個人不可能真的喜歡斯萊克,但一個人可能欽佩他的幹勁。

  我們分手了。我問裡夫斯我是否可以見普羅瑟羅太大。

  “先生,她這會兒剛躺下,”他回答道。

  “那麼,我最好別打擾她。”

  “也許您最好等等,先生,我知道普羅瑟羅太大急於想見您。她在午餐時這樣說的。”

  他將我帶進客廳,打開電燈,因為窗簾已經放下。

  “真是非常糟糕的事。”我說。

  “是的,先生。”他的聲音冷淡而又恭敬。

  我看著他。在他那不動聲色的舉止後面,有什麼感情在支配著他?有他知道並早該告訴我們的情況嗎?沒有什麼比一個忠實的僕人的掩飾更不近情理的了。

  “還有什麼事情嗎,先生?”

  在那不動聲色的表情中,隱藏著一絲轉瞬即逝的焦慮嗎?

  “沒有什麼事情了。”我說。

  我等了一會兒,然後安妮·普羅瑟羅就來了。我們商量並解決了一些安排。然後她說道:

  “海多克醫生是多麼軟心腸的一個人啊!”

  “海多克是我所認識的最好的人。”

  “他一直對我關懷備至,但是他顯得很傷心,不是嗎?”

  我似乎從未認為海多克在傷心。我心中反復想著這一點。

  “我想我從未注意到這一點。”我最後說。

  “我也從未注意到這一點,直到今天。”

  “一個人的麻煩有時會使人的目光變得敏銳。”我說。

  “是那樣。”她停了一會兒,然後說:

  “克萊蒙特先生,有一件事我一點也弄不明白。如果我丈夫是在我剛離開他後就被人槍殺的,我怎麼會沒有聽到槍聲呢?”

  “他們有理由相信.是後來開的槍。”

  “但便條的時間是六點二十分呀!”

  “可能是另外一個人的筆跡——兇手的。”

  她的面色變得蒼白。

  “您沒有看出時間不是他的筆跡嗎?”

  “多麼可怕!”

  “時間一點也不像他的筆跡。”

  看來這當中有些線索。這是一種有點難辨認的潦草字體,不像普羅瑟羅上校通常的筆跡。

  “您能確信他們仍然不懷疑勞倫斯嗎?”

  “我想他完全澄清了。”

  “但是,克萊蒙特先生,可能是誰呢?我知道,盧修斯人緣不好,但我想他沒有真正的敵人。沒有——沒有那種敵人。”

  我搖搖頭。“真是個謎啊。”

  我捉摸不定地想起瑪波小姐推測的七個嫌疑人。他們會是誰呢?

  離開安妮後,我開始實施我自己的某個計劃。

  我從‘老屋’回來走的是幽靜的小路。走到台階那兒時,我順原路返回,選擇了一個地方。那兒灌木叢顯露出被人折斷的痕跡。我從小路上走下來,撥開灌木叢往前走。灌木很茂密,地上很多藤蔓雜草纏繞在一起。我走得不是非常快,突然意識到,離我不遠的灌木叢中,另外有人也在走動。當我躊躇不定地停下時,勞倫斯·列丁出現在我的眼前。他拿著一塊大石頭。

  我想,我一定是顯出吃驚的樣子,因為他突然暴發出一陣大笑。

  “不,”他說,“這不是找到的線索,而是一份和平的貢禮。”

  “和平的貢禮?”

  “哦,可以說是談判的基礎。我想要拜訪您的鄰居瑪波小姐,得找一個藉口。我瞭解到,沒有什麼東西比一塊能裝飾她的日本式花園的精美石頭或岩石更讓她喜歡的了。”

  “完全不錯,”我說,“但你想從那老太大那兒得到什麼呢?”

  “只是這個。如果昨天傍晚能看見什麼事情的話,瑪波小姐會看見的。我並不是指任何一定與謀殺有關的事情——那種她認為與謀殺有關的事情。我是說某些ontre1古怪的事,一些可能為我們提供線索的細微的事件。某種她認為不值得向員警提供的情況。”

  “我想,這有可能。”

  “無論如何,值得一試。克萊蒙特,我打算把這件事弄個水落石出。為了安妮的緣故,如果不是為別人的話。並且,我對斯萊克沒有太多的信心。他是個熱情的傢伙,但熱情確實不能代替頭腦。”

  “我明白,”我說,“你是小說中的那種可愛的人物,業餘偵探。我不知道,在現實生活中,他們是否真的能與專業偵探相媲美。”

  他精明地看著我,突然哈哈大笑。

  “您在灌木叢裡做什麼,牧師?”

  這回輪到我臉紅了。

  “做我正在做的事,我敢發誓。我們的思路一樣,不是嗎?兇手究竟是怎樣來到書房的?第一條路,沿小路穿過大門;第二條路,從前門;第三條路——有第三條路嗎?我的想法是,看看靠近牧師寓所花園牆的任何灌木叢,看有沒有故人踏過或折斷的跡象。”

  “那就是我的想法。”我承認道。

  “不過,我還沒有真正著手這件事,”勞倫斯繼續說,“因為我覺得我得先見瑪波小姐,弄清楚昨天傍晚我們在畫室裡時,確實沒人經過小路。”

  我搖搖頭。

  “她相當肯定沒有人經過。”

  “是的,是沒有她稱為是任何人的人經過——這聽起來令人不解,但您明白我的意思。但可能有其他人經過,比如說郵遞員、送奶工、當小販的男孩,這些人的出現非常自然,您不會想到要提到他們。”

  “你一直在讀吉·凱·賈斯特頓1的書。”我說,勞倫斯並不否認。

  1賈斯特頓,GilbertKeithChesterton(1874—1936).英國作家,記者,以寫布朗神父的偵探小說聞名。——譯注。

  “但是您不認為,這種想法可能是有價值的嗎?”

  “哦,我認為可能是這樣。”我承認道。

  我們不再寒喧,向瑪波小姐家走去。她正在花園裡拾掇,當我們爬上臺階時,她向我們叫喊。

  “您看,”勞倫斯低聲說,“她看得見每個人。”

  她非常優雅地接待我們。勞倫斯莊重得體地送上那塊大岩石,她滿心歡喜。

  “您想得真周到,列丁先生。真的很周到。”

  這番稱贊使勞倫斯壯了膽,他開始提出問題。瑪波小姐聚精會神地聽著。

  “是的,我明白您的意思,我也同意,這是人們不會提到或不願提到的事。但我能向您保證,沒有這樣的事。根本沒有。”

  “您能肯定嗎,瑪波小姐?”

  “完全肯定。”

  “那天下午,您看見有人從這條路走進森林,或從森林中出來嗎?”我問道。

  “噢,是的,有好些人。斯通博士和克拉姆小姐走過那條路。這是到他們發掘的墓地的捷徑。那時是兩點剛過。後來斯通博士從這條路回來,您知道,列丁先生,然後他就與你和普羅瑟羅太大走到一塊。”

  “順便說一句,”我說,“那聲槍響,就是您聽到的那一聲,瑪波小姐。列丁先生和普羅瑟羅太大也一定會聽到的。”

  我用探詢的目光看著勞倫斯,“是的,”他說,皺起了眉頭。“我相信確實聽到什麼槍聲。是一聲還是兩聲呢?”

  “我只聽到一聲。”瑪波小姐說。

  “我頭腦中只有很模糊的印象,”勞倫斯說,“真該死,我希望我能記住。我能記住就好了。您看,我完全陶醉在他停了下來,顯然很窘迫,我策略地咳了一聲。瑪波小姐有點故作正經地改變了話題,“斯萊克警督一直想叫我說出,我是在列丁先生和普羅瑟羅太大離開畫室之前還是之後聽到槍聲的。我不得不實說,我真的說不一定,但我有一種印象——我越想這件事,這種印象越鮮明——是他們離開之後。”

  “那麼,我就讓有名望的斯通博土免除嫌疑了,”勞倫斯說,發出一聲歎息。“他並不是沒有絲毫原因會被懷疑殺害可憐的老普羅瑟羅。”

  “啊!”瑪波小姐說,“我總認為,哪怕對每個人有絲毫的懷疑,也是慎重的事。我所說的是,你確實根本弄不清,對嗎?”

  瑪波小姐一貫這樣。我問勞倫斯,他是否同意她關於槍聲的說法。

  “我真的說不准。您看,是如此平常的一聲槍響。我傾向於認為,是我們在畫室裡時發出的槍聲。槍聲被消音了——一個人在那裡聽起來就不太注意。”

  除了槍聲被消音外,還有其他原因吧,我暗自想道。

  “我必須問問安妮,”勞倫斯說,“她可能記得。順便說一句,萊斯特朗茲太太,這位聖瑪麗米德的神秘女郎,星期三晚上晚飯後去拜訪過老普羅瑟羅。這次拜訪究竟是為什麼,似乎無人知曉。對他的妻子和萊蒂斯,普羅瑟羅都隻字未提。”

  “也許牧師知道。”瑪波小姐說。

  可是,這個女人是怎樣知道我那天下午拜訪過萊斯特朗茲太大的?她總是無所不知,這真不可思議。

  我搖搖頭,說我無可奉告。

  “斯萊克警督怎麼看?”瑪波小姐問道。

  “他盡了最大努力威脅管家,但顯然,管家還不至於好奇得到門旁偷聽。所以,這事——無人知曉。”

  “不過,我想某人會偷聽到什麼的,是嗎?”瑪波小姐說,“我是說,某人總是會的。我想,從這兒列丁先生可以發現什麼東西。”

  “但普羅瑟羅太太一無所知。”

  “我不是指安妮·普羅瑟羅,”瑪波小姐說,“我是指那些女傭。她們確實非常討厭向員警講什麼事情。但一個英俊的年輕人——請原諒我,列丁先生——又是一個枉受牽連的年輕人——哦!我相信她們會馬上告訴他的。”

  “今晚我就去試一下,”勞倫斯興沖沖地說,“謝謝您的提醒,瑪波小姐。牧師和我有件小事得做,然後我就去。”

  我覺得,最好繼續幹那件事。我向瑪波小姐道別,我們又進入灌木林。

  首先,我們順著路走去,直到我們來到一個新地點,這裡看起來顯然有人從右邊離開過路。勞倫斯解釋說,他剛順著這個特別的痕跡走過,最後這個痕跡就消失了,但他又說,我們可以再試一下。他可能弄錯了。

  然而,情況正如他說的那樣。我們走了十或十二碼之後,被折斷和踐踏過的枝葉的痕跡漸漸消失。剛才,勞倫斯就是從這兒折回到小路上碰到了我。

  我們又來到路上,順路往前走了一小段。我們又碰到一個灌木似乎被踐踏過的地方。這裡只露出很輕微的痕跡,但我想不會有錯。這一次的痕跡更有希望。它順著一條彎曲的路線,一直延伸到牧師寓所。很快,我們到了一個地方,這裡茂密的灌木直達牆端。牆很高,牆項鑲嵌得有碎玻璃。如果有人在牆上放過梯子,我們應當發現他們通過的痕跡。

  我們正順著牆往前摸索,這時,一聲折斷樹枝的聲音傳人我們的耳朵,我往前緊走幾步,從一片茂密的治木叢中破路前行,與斯萊克晉督撞了個滿懷。

  “原來是您,”他說,“還有列丁先生。喏,你們兩位先生在幹什麼呢?”

  我們有點洩氣地向他做瞭解釋。

  “完全如此,”警督說,“不是我們通常想像的那種傻子,我自己也有同感。我在這兒有一個多小時了。您們想知道點情況嗎?”

  “是的。”我順從地說。

  “無論是誰謀殺普羅瑟羅上校,都不是走這條路來幹的:牆的這一邊沒有一點痕跡,另一邊也沒有。無論是誰謀殺普羅瑟羅上校,准是從前門來的。他不可能從其他的路來。”

  “不可能:“我喊道。

  “為什麼不可能?您的門是開著的。任何人只消走進去就行了。從廚房是看不到他們的。他們知道您已經外出,不用擔心,他們知道克萊蒙特太太在倫敦,他們知道鄧尼斯在網球場上。簡單極了。他們不必經過村子來或去。正對著牧師寓所大門的是一條公共街道,從那裡你可以躲進這樣的灌木叢裡,並從任何一個地方出來。除非普賴斯·裡德利太太恰好在那一刻從她的大門出來,否則就可安然無憂了。

  這比翻牆要安全得多。從普賴斯·裡德利太太家樓上的窗戶,確實可以俯瞰那道牆的大部分。不,保管沒錯,他就是從那條路來的。”

  他好像一定是對的。

第十七章

  第二天早上,斯萊克普督過來看我。我想,他對我的態度正在緩和。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可能忘記鬧鐘的事了。

  “哦,先生,”他招呼我說,“我已經查出了您接到的那次電話。”

  “真的嗎?”我急切地問道。

  “這非常奇怪。這次電話是從‘老屋’的北門房打來的。

  現在,那個門房是空的,看門人已經領到年金退休了,新的看門人還沒有住進去。那個地方空蕩蕩的,又很方便——房後的一扇宙戶是開著的。在電話上沒有指紋——已經被擦乾淨了。這很耐人尋味。”

  “您是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那次電話是有意打來,要支開您。因此,兇手事先是經過周密謀劃的。如果這只是一次無害的玩笑,指紋就不會如此細心地掠掉了。”

  “不會的。我明白這一點。”

  “這也表明,兇手非常熟悉‘老屋’和它的環境。不是普羅瑟羅太大打來的電話。我能說出她那天下午每一段時間裡做的事。有六個僕人發誓說,她在家裡一直呆到五點半。

  然後,車來了,將普羅瑟羅上校和她送到村子裡去。上校去看老兵昆頓,談有關馬的事。普羅瑟羅太大在雜貨店和魚店買了點東西,從那兒直接從後面的小路回來,瑪波小姐就是在那兒看見她的。所有的店裡的人都說,她沒有隨身帶包。那老太太是對的。”

  “她往往是對的。”我溫和地說。

  “並且,普羅瑟羅小姐五點三十分時在馬奇貝納姆那邊。”

  “完全如此,”我說,“我的侄兒也在那裡。”

  “這就可以排除她了。女傭似乎很正常——有點歇斯底里和不安,但你還能指望什麼呢?當然,我也盯上了男管家——他負責通報來客和諸如此類的事情。但我不認為,他知道有關的一切情況。”

  “好像您的詢問結果非常令人不滿意,警督。”

  “結果令人不滿意,又令人滿意,先生。我發現了一件非常古怪的事——可以說,是一件完全出乎意料的事。”

  “是嗎?”

  “您記得您的鄰居普賴斯·裡德利太大昨天早上吵吵嚷嚷、暴跳如雷那件事嗎?是關於匿名電話的事。”

  “怎麼樣?”我說。

  “哦,我們追查那次電話,只是想叫她別來吵鬧。您知道這次該死的電話是從哪兒打來的嗎?”

  “電話局?”我猜測道。

  “不,克萊蒙特先生。那次電話是從勞倫斯·列丁先生的住所打來的。”

  “什麼?”我驚奇地喊道。

  “是的。有點奇怪,不是嗎?列丁先生與此事無關。在六點三十分這個時間,他正在與斯通博土一起去‘藍野豬’旅館的途中,全村人都能看見。但問題就在這兒。耐人尋味,喂?有人走進那所空住所,使用了電話,這人是誰?在一天之內就有兩次奇怪的電話。這不由使你認為,這兩者之間有某種聯系。如果這兩次電話不是由同一個人打的,我就不姓斯萊克。”

  “但出於什麼動機呢?”

  “哦,那就是我們得查出的東西了。第二次電話似乎沒有特別的動機,但一定有什麼目的。您看見其中的奧妙了嗎?列丁先生的房于被用來打電話,列丁先生的手槍,這一切都使列丁先生涉嫌此案。”

  “如果第一次電話是從他的住所打的,就更是這樣了。

  我反駁道。

  “啊,但我已經想清楚了這一點。列丁先生在大多數下午幹什麼?他去‘老屋’給普羅瑟羅小姐作畫。並且,他從住所騎摩托出發,經過北門房。現在,您明白從那兒打電話的原因了吧。兇手並不知道吵架的事,也不知道列丁先生不再去‘老屋’了。”

  我思考了一下,以便弄懂警督的推理。我覺得,這番推理似乎符合邏輯、無懈可擊。

  “列丁先生住所電話的聽筒上有指紋嗎?”我問道。

  “沒有,”警督不快地說,“昨天早上,那個為他做家務的該死的老太婆去了那裡,把指紋擦乾淨了。”他生氣地沉默了一陣。“畢竟,她是個蠢老婆子。記不清她什麼時間最後看見手槍的。在案發的那天早上,槍可能在那裡,也可能不在。‘她確信,她說不准。’這不是一碼事嗎?”

  “作為例行公事,我去看斯通博士,”他繼續說,“我得說,他對此事是夠愉快的了。昨天大約兩點半,他和克拉姆小姐去到那個土堆——或墳墓——不管你們管它叫什麼,整個下午都呆在那裡。斯通博士一個人先回來,她稍後回來。他說,他沒有聽到槍聲,但承認他當時心不在焉。但是,這一切都證實了我們的判斷。”

  “只是你們還沒有抓到兇手。”我說。

  “哼,”警督說,“您從電話中聽到的是一個女人的聲音。

  很有可能普賴斯·裡德利太太聽到的也是一個女人的聲音。但願那聲槍響沒有碰巧在電話結束時響起——噢,我就會知道從哪兒著手了。”

  “哪兒?”

  “啊!這一點最好保密,先生。”

  我厚著臉建議喝一杯波爾圖葡萄酒。我有一些非常可口的陳年佳釀波爾圖。上午十一點通常不是飲波爾圖的時間,但我想這對於斯萊克警督來說沒有什麼關系。當然,這對於佳釀波爾圖是太浪費了,但一個人不必拘泥於這類事。

  當斯萊克警督喝完第二杯酒後,開始變得平易近人、和藹可親。這就是這種獨特的波爾圖葡萄酒的效力。

  “我想,這件事給你說是沒有什麼關系的,先生,”他說,“您會保密嗎?千萬別讓這事在教區傳開。”

  我向他保證做到。

  “考慮到整個事情是在您的家裡發生的,似乎您有權知道。”

  “我自己也這樣看。”我說。

  “哦,先生,案發前一天晚上去看普羅瑟羅上校的那位女士怎麼樣?”

  “萊斯特朗茲太太!”我喊道,我的聲音因為驚奇而很大。

  警督向我拋來充滿責備的一瞥。

  “別這麼大聲嚷嚷,先生。萊斯特朗茲太太是我盯上的女人。您還記得我給您講過的話嗎——敲詐。”

  “這幾乎不能成為謀殺的理由。那樣不就是殺雞取卵嗎?即使您的推測是對的,我一點也不承認會是那種情況。”

  警督像人們常做的那樣對我眨眨眼睛。

  “啊!她可是那種男人們總會挺身相護的女人。聽著,先生。設想她過去成功地敲詐過這位老先生。時光流逝了幾年,她又風聞他的行蹤,來到這裡想再次得手。但是,這時情況已經改變。法律已經採取了不同的立場。今天,告發敲詐的人可被提供各種便利——不准在報紙上披露他們的姓名。設想普羅瑟羅上校採取了新的對付辦法,說他要讓法律懲罰她,她的處境就糟了。他們對敲詐罪是判得很重的。這樣,事實就正好相反。拯救她自己的惟一辦法就是幹淨俐落地除掉他。”

  我沉默了。我得承認,警督推論出的這個案子似乎是有理的。我的頭腦中只有一點使得這種推論不能接受——萊斯特朗茲太大的人格。

  “我不同意您的看法,警督。”我說,“我想,萊斯特朗茲太太似乎不是個潛在的敲詐者。她——哦,按照老的說法,她可是位淑女。”

  他向我拋來帶有憐憫的目光。

  “啊!好吧,先生,”他耐著性子說,“您是位牧師。您對現實情況瞭解還不到一半。她是個淑女!如果您知道了我所知道的一些事情,會吃驚的。”

  “我並不僅是指社會地位。我甚至設想萊斯特朗茲太大屬於下層階級。我所指的是個人修養的問題。”

  “您和我看待她的眼光不同,先生。我是個男人,但我也是個警官。他們不能憑他們的個人修養蒙騙我。哎,這個女人能夠將一把刀子捅進您的身體,連眼睛都不眨一下。”

  真奇怪,比起相信萊斯特朗茲太太能夠敲詐他人來,我更輕易地相信她會謀殺他人。

  “但是,她當然不可能同時給鄰居老太太打電話和向普羅瑟羅上校開槍。”警督繼續說。

  他猛地一拍大腿說出了幾句話。

  “我借了,”他喊道,“那次電話的用意,又是個不在現場的證據。知道我們會把它與第一次電話聯系起來。我將調查這件事。她也許賄賂某個村子裡的小夥子替她打電話。這小夥子絕對想不到打電話會與謀殺有關。”

  警督匆匆離去。

  “瑪波小姐要見您,”格麗澤爾達說,將她的頭伸進門來。“她送來一張語無倫次的便條——全是蜘蛛網似的字跡和著重線。大部分我都認不清。顯然,她自己不能離開家。

  趕快過去看看她,看是怎麼一回事。我的那些老太太一會兒就來,我也會去的。我討厭老太大,她們給你講她們的腿病,有時候還堅持要讓你看。今天下午進行審理真是太好了!省得去看唱詩班俱樂部的板球比賽了。”

  我匆匆走著,心中苦苦思索瑪波小姐要我去的原因。

  我發現瑪波小姐有點慌張。她面色漲紅,有些語無倫次。

  “我的侄兒,”她解釋說,“我的侄兒,雷蒙德·韋斯特,那位作家,他今天來了。好一陣慌亂呀。我得自己照管每一件事。您不能指望一個女傭會適當地舖床,當然,我們今晚得吃一頓肉餐。男人們需要這樣多的肉,不是嗎?還有飲料——家裡當然得有一些飲料,還有吸管。”

  “如果我能做點什麼——”我開口說道。

  “哦:您真好。但我不是這個意思。還有足夠的時間。

  他帶來自己的煙鬥和煙,我很高興,因為這省得我去瞭解,該買哪種煙才合他的口味。但也很遺憾,因為要很長時間煙味才會散去。當然,我每天清晨打開窗戶,讓煙味散淨。雷蒙德起床很晚,我想作家常常是這樣。我想,他寫的書構思精巧,不過人們其實並不像他虛構的那樣令人不快。聰明的年輕人對生活的瞭解很膚淺,您說是嗎?”

  “您願意帶他到牧師寓所來吃飯嗎?”我問道,仍然摸不透我為什麼被叫來。

  “喔!不,謝謝您,”瑪波小姐說。“您太好了!”她又說了一句。

  “我想,您要見我——呢——是有什麼事吧?”我終於脫口而出。

  “喔!當然。在這一陣激動中,我忘了這件事了。”她突然停止了講話,沖她的女傭喊道:“艾蜜莉——艾蜜莉。不是這些床單。是飾有交織字母的那些,別放得離火太近。”

  她關上門,然後踮著腳尖走回到我的跟前。

  “是昨夜發生的一件很稀奇的事,”她解釋說,“我想,您會願意聽的,盡管目前這件事不能說明什麼。我昨夜沒有睡意——為這件傷心事納悶不己。於是我起床,看著窗外。您猜我看見了什麼?”

  我看著她,想知道究競。

  “葛萊蒂絲·克拉姆,”瑪波小姐一字一頓地說,“千真萬確,帶著一隻手提箱走進森林。”

  “手提箱?”

  “這難道不是很反常嗎?她在半夜帶著手提箱進森林幹什麼?”

  “您瞧,”瑪波小姐說,“我敢說這與謀殺無關。但這是件奇特的事。剛好在目前情況下,我們都感到必須注意奇特的事。”

  “太驚人了,”我說,“她准備——呃——碰巧要到墓地睡覺嗎?”

  “無論如何,她沒有,”瑪波小姐說,“因為過了很短的一段時間之後,她回來了,手提箱卻沒帶回來。”

第十八章

  審理於那天(星期六)下午兩點在‘藍野豬’旅館進行。

  不用說,這在當地引起了巨大的轟動。在聖瑪麗米德至少有十五年沒發生謀殺案了。像普羅瑟羅上校這樣的人在牧師寓所的書房被謀殺,更是村民們很少遇到的令他們驚詫不已的事。

  我不願聽的各種各樣的議論飄進了我的耳朵:

  “牧師來了。相當蒼白,不是嗎?我吃不准他是否也插手了。畢竟是在牧師寓所幹的。”“你怎麼能這樣說呢?他當時正在走訪亨利·艾博特呢。”“哦!但他們確實說他和上校吵架了。瑪麗·希爾來了。瞧,她擺出那副架子,不就是在那兒幹活兒唄。別吵,驗屍官來了。”

  驗屍官是我們鄰鎮馬奇貝納姆的羅伯茲醫生。他清清喉嚨,抬抬眼鏡,擺出一副莊重的模樣。

  重述一遍所有的證據只會令人乏味。勞倫斯·列丁為發現屍體作證,並確認手槍屬於他。他確信,他在案發前兩天即星期二見過手槍。槍放在他住所的架子上,而住所的門習慣上是不鎖的,普羅瑟羅太大作證說,她最後一次看見丈夫,是大約六點差一刻他們在村於路上分手的時候。她同意稍後到牧師寓所叫他。大約六點過一刻,她沿後面的小路從花園的大門到了牧師寓所。她沒有聽到書房有什麼聲音,以為房間是空的,但她的丈夫可能正坐在寫字台旁,那樣的話,她就看不到他了。就她所知,他的健康和精神狀況是正常的。她沒有聽說有哪個對他懷恨在心的仇人。

  然後是我作證,講述我與普羅瑟羅約會和被電話叫到艾博特家去的情況。我敘述了我怎樣發現屍體,叫來海多克醫生的經過,“克萊蒙特先生,有多少人知道普羅瑟羅上校那天傍晚要來見您?”

  “我想,有許多人。我妻子知道,我侄兒知道,並且,那天早上我在村於裡碰見他時,他本人也提到這件事。我想,有好些人都可能偷聽到他的話,因為他有點聾,講話的嗓門大。”

  “那麼,這是件人人皆知的事了?任何人都可能知道?”

  我說是這樣”海多克接著作證。他是個重要證人。他仔細地、內行地描述了屍體的外形和道槍擊的準確部位。按他的判斷,死者大約在六點二十分至六點三十分道槍擊——肯定不會晚於六點三十五分。那是最大的時限。他肯定這一點,並強調這一點。不存在自殺的問題,槍擊處不可能是自己施加的。

  斯萊克警督的作證謹慎而簡短,他講述了他接到通知和看到屍體時的現場。他出示了那封信,還叫大家注意信上的時間——六點二十分。還有鬧鐘。不言而喻,可以假定死亡時間是六點二十二分。警督什麼也沒有漏掉。後來,安妮·普羅瑟羅告訴我,警督認為她到牧師寓所的時間稍稍早於六點二十分。

  後一位證人是我們的女傭瑪麗,看來她是個有點粗暴的證人。她沒有聽到什麼,也不想聽到什麼。好像來看牧師的先生們通常是不會被槍殺的。他們不會。她有自己的話兒要照料。普羅瑟羅上校正好在六點過一刻到的。不,她沒有看鐘。在她引他進屋後,他聽到教堂的鐘響了。她沒有聽到任何槍聲。如果有槍聲的話,她會聽到的。哦,當然,既然先生被發現遭人槍殺,她知道一定有槍聲的——但僅此而已。她沒有聽到槍聲。

  驗屍官沒有再就此追問。我意識到,他與梅爾切特上校配合默契。

  萊斯特朗茲太太也傳喚來作證,但她出具了一份經海多克醫生簽字的證明,說明她因病不能到場。

  還有最後一個證人,一個有點蹣跚的老太婆。照斯萊克的說法,她是為勞倫斯·列丁“料理家務”。

  向阿切爾老太大出示了手槍,她認出就是在列丁先生的臥室裡看到的槍,那槍“放在書櫃上,隨便放在那兒。”她在案發那天最後一次看到槍。是的——在回答進一步的問題時她說——她確信星期四午餐時間槍還在那兒。她離開時是一點差一刻。

  我記得警督告訴我的話,不由得有點驚奇。他詢問她時她記憶模糊,而現在卻對槍的事相當肯定。

  驗屍官用一種平靜的態度宣佈審理結束,但語氣卻非常堅定。幾乎立刻就作出了裁決:

  由未知的個人或數人進行的謀殺。

  當我走出房間時,看到一小群年輕人,他們有著明亮而機敏的眼睛,外表上也有些相像。他們中的幾個人,我覺得面熟,因為過去幾天他們老在牧師寓所周圍轉悠。我為了脫身,折回到“藍野豬”旅館,幸好碰到那位考古學家斯通博土。我也顧不上禮節,一把抓住了他。

  “那些個記者,”我簡短而明確地說,“您能幫我甩掉他們嗎?”

  “噢,沒問題,克萊蒙特先生。跟我上樓。”

  他帶路爬上狹窄的樓梯,走進他的臥室,克拉姆小姐正坐在房裡熟練地敲著打字機的鍵盤。她滿臉堆笑地向我打招呼,表示歡迎,並趁機停止了工作。

  “太可怕了,不是嗎?”她說,“我是說,不知道是誰幹的。

  不過我對審理感到失望。不夠味,我是這樣看的。從頭到尾都沒有你可以稱為痛快的情節。”

  “那麼,你也在那兒嗎,克拉姆小姐?”

  “我當然在那兒。想不到您沒有看見我。難道您沒有看見我嗎?這使我有點傷心。是的,我確實傷心。一個男人,哪怕他是個牧師,頭上也應該長眼睛的啊。”

  “您也在場嗎?”我問斯通博士,試圖擺脫這種嬉笑嘲弄。像克拉姆小姐這樣的年輕女人總使我感到尷尬。

  “沒有,恐怕我對這樣的事情興趣不大。我是個沉溺於自身愛好的人。”

  “那一定是種非常有趣的愛好。”我說。

  “也許,您也略知一二吧?”

  我被迫回答,我幾乎一無所知。

  即使承認一竅不通,也不會使其氣餒,斯通博士就是這樣的人。結果就好像是說,我的惟一的愛好是掘墓。他眉飛色舞、滔滔不絕地講開了。長形墓、圓形墓、石器時代、青銅器時代、舊石器時代和新石器時代的史前石墓和獨立墓,這一切都從他的口中像泉水般湧出。我只有點著頭,裝出懂行的樣子——這樣說也許過於樂觀了。斯通博士繼續用深沉而洪亮的聲音講個不停。他是個小個子的人,有著一個圓圓的禿頭,還有一張渾圓紅潤的臉。他的眼睛從很厚的鏡片後炯炯有神地盯著你。我從未見過一個人,這麼小的一點鼓勵竟然使他變得如此熱情。他詳細地討論著每一個支持或反對他的孤芳自賞的理論的依據,順便說一句,我對這種理論簡直茫然不知所以。

  他詳細講述了他與普羅瑟羅上校的意見分歧。

  “一個固執的鄉巴佬,”他憤憤地說,“對,對,我知道他死了,一個人不應該講死人的壞話。但是死並不能改變事實。他確實是個固執的鄉巴佬。就因為他讀過幾本書,便以權威自封——反對一個終生研究這個問題的人。克萊蒙特先生,我把一生都投入到這個工作中去了。”

  他激動地說著,唾沫飛濺。葛萊蒂絲·克拉姆短短的一句話把他帶回現實。

  “如果您不當心,就要誤火車了。”她說。

  “喔!”這位小個子停止了講話,從衣袋裡掏出一隻表。

  “哎呀!只差一刻?不可能。”

  “您一旦開始講話,您總記不住時間。如果沒有我的照顧,您會怎樣,我真的不知道。”

  “完全正確,親愛的,完全正確,”他充滿感激地拍拍她的肩膀。“這是個了不起的姑娘,克萊蒙特先生。從不會忘記什麼東西。我認為自己能找到她是非常幸運的。”

  “哦!別說了,斯通博士,”姑娘說,“您太抬舉我了,真的。”

  我不禁感到,我事實上會支持第二種觀點——這種觀點預見,合法的婚姻將是斯通博士和克拉姆小姐的最終結局。我設想,克拉姆小姐愛自行其事,但不失為一個聰明的年輕女郎。

  “你們最好動身。”克拉姆小姐說。

  “好,好,我就走。”

  他走入隔壁房間,出來時抬著一個皮箱。

  “您要離開嗎?”我有些驚奇地問道。

  “只是到鎮上去呆幾天,”他解釋說,“明天去看我的老母親,星期一有些事要與我的律師辦一下。星期二就回來。

  順便說一句,我想普羅瑟羅上校的死不會影響我們的安排。

  我是指墓地的事。普羅瑟羅太太不會反對我們繼續工作吧?”

  “我倒不這樣看。”

  他說這話時,我在猜想,誰將成為“老屋”的主宰。很可能普羅瑟羅會把房子留給萊蒂斯。我感到,知道普羅瑟羅的遺囑的內容是有趣的。

  “一個人死了,會給家人帶來很多麻煩,”克拉姆小姐略帶陰鬱地說,“您簡直想不到有時候會有多麼悲傷的氣氛。”

  “哦,我真得走了。”斯通博士費力地想拿起皮箱、一張大毛氈和一把笨重的傘,我過去幫助他。他謝絕了。

  “不用麻煩,不用麻煩。我能很好地解決。樓下肯定有人的。”

  但是,樓下連一個擦鞋匠或什麼人的影子都沒有。我想他們為記者們服務去了。時間很緊,於是我們向火車站走去,斯通博士提著皮箱,我拿著毛氈和傘。

  我們一面匆匆走著,斯通博士一面喘著氣說:

  “您真是太好了——不想——麻煩您……希望我們不會錯過這——這班火車——葛萊蒂絲是個好姑娘——確實是個了不起的姑娘——天性非常溫和——恐怕在家裡不太愉快——絕對——心地純潔——心地純潔。我向您保證,盡管——年齡懸殊——發現許多共同點……”

  正當我們向車站拐過去時,看見了勞倫斯·列丁的住所。它孤零零地豎在那兒。周圍沒有別的房子。我看見兩個相貌機靈的年輕人站在階梯上,另外還有幾個通過窗戶朝裡窺視。這一天記者們夠忙的了。

  “小列丁,這傢伙不錯。”我說了一句,想看看我的同伴會說些什麼。

  這時,他喘得上氣不接下氣,很難說出什麼,但他還是喘著氣吐一個什麼詞,我一時沒有聽清。

  當我要他重複他的話時,他喘出一個詞:“危險。”

  “危險?”

  “非常危險。無知的姑娘們——不太瞭解——落入像這種傢伙的圈套——總是圍著女人轉……不好。”

  從這話中,我推測,村子裡這個惟一的年輕人也沒有逃過漂亮的葛萊蒂絲的注意。

  “天啊!”斯通博土喊道,“火車!”

  這時,我們已經接近火車站,開始疾步奔跑。從倫敦開來的火車正停在站上,開往倫敦方向的火車正在進站。在售票處的門口,我們撞到一個文雅的年輕人,我認出是剛到達的瑪波小姐的侄兒。我想,他是個不喜歡被碰撞的年輕人。他為他那種泰然自若、超然物外的風度而驕傲,那粗俗的一撞無疑有損於泰然自若的風度。他向後搖晃幾步。我連忙道歉,然後我們進了站。斯通博土爬上火車,我遞給他行李,剛好趕上火車沉重地往前一沖,啟動了。

  我向他揮揮手,然後轉身離開。雷蒙德,韋斯特已經走了,但我們當地一位綽號叫作“小天使”的藥劑師剛好也要到村於裡去。我和他並肩而行。

  “好險哪!”他說,“噢,審理進行得怎樣,克萊蒙特先生?”

  我告訴了他裁決的結果,“哦!原來是這麼回事。我想裁決會是這樣。斯通博土要去哪兒?”

  我將他告訴我的話重複了一遍。

  “沒錯過火車,真走運。您總弄不清這條鐵路的情況。我告訴您,克萊蒙特先生,真要命,真丟人,我就是這麼說的。

  我坐來的火車晚了十分鐘。而且,還是在交通稀少的星期六。在星期三——不,是星期四——是的,是星期四——我記得是謀殺案發生的那天,因為我打算向鐵路公司寫一封措辭強硬的投訴信——謀殺使我忘了這件事——是的,上個星期四。我去參加藥學學會的一次會議。您說六點五十分的火車晚點多少?半小時。整整半小時!您對此怎麼看?

  十分鐘,我不在乎。但如果火車要七點二十分才到站,喔,那您在七點半以前就別想回家。我說的是,為什麼把這班火車叫做‘六點五十分班車’呢?”

  “完全如此。”我說。這時,我看見勞倫斯。列丁從路的另一頭向我們走來,為了擺脫他的這番嘮叨,我藉故說,我有話要給列丁講,就走開了。

第十九章

  “很高興見到您,”勞倫斯說,“請到我家來。”

  我們走進生銹的大門,走過小路,他從衣袋裡掏出鑰匙,插進鎖裡。

  “您現在鎖門了。”我說。

  “是的,”他苦笑著說,“有點像亡羊補牢,對嗎?是有點像這麼回事。您知道,牧師,”他撐著門,讓我走進去。“對這件事,有些情況我不喜歡。這太有點——我怎麼說好呢——

  涉及隱私了。有人知道了我的那枝手槍。那就意味著,那個兇手,不管他是誰,一定確實在這所房子裡呆過,也許還和我同盅共飲呢。”

  “不一定,”我反對道,“聖瑪麗米德全村的人也許知道你的牙刷到底放在什麼地方,你用哪一種牙粉。”

  “但是,他們為什麼會對這些事情感興趣呢?”

  “不知道,”我說,“但他們就是這樣。如果你換了你的剃須膏,這也會成為他們的話題。”

  “他們一定是新聞短缺了。”

  “他們是這樣。這兒從未發生過令人激動的事。”

  “哦,現在發生了,但又太過火了。”

  我同意他的看法。

  “究竟是誰告訴他們這些事的?剃須膏之類的事。”

  “也許是阿切爾老太太吧。”

  “那個幹癟的老太婆嗎?就我所知,她其實是個笨蛋。”

  “那只是窮人的偽裝,”我解釋說,“他們躲避在蠢笨的假像後面。您也許會注意到,這老太大還是蠻有頭腦的呢。

  順便提一句,她現在似乎非常肯定,星期四中午手槍在原處。是什麼使得她突然變得這麼肯定呢?”

  “我一點也不知道。”

  “您認為她是對的嗎?”

  “這我也一點不知道。我並不是每天都帶著我的財產目錄到處走。”

  我環視了一下小小的客廳。每只架子和每張桌子上都堆著各種各樣的物品。勞倫斯生活在藝術家特有的雜亂無序的環境當中,這種環境簡直會使我發瘋。

  “有時候找這些東西很費事,”他說,一面看著我的目光。“另一方面,每樣東西又很方便——沒有被挪到一邊。”

  “當然,沒有什麼東西被挪到一邊,”我同意他的說法。

  “也許,如果手槍早被挪到一邊會更好些。”

  “您知道,我很希望驗屍官說點這樣的話。驗屍官都是蠢蛋。我原以為會受到非難,或不管他們所稱的什麼。”“順便問一下,”我問道,“槍是裝上子彈的嗎?”

  勞倫斯搖搖頭。

  “我不至於那樣粗心。槍是空的,但槍的旁邊有一盒子彈。”

  “顯然,六個彈倉都裝進了子彈,其中一顆子彈已經射出。”

  勞倫斯點點頭。

  “但是由誰的手射出的呢?先生,除非找到真正的兇手,情況不會有什麼改變。直到我死的那一天,都會被人懷疑與此案有關。”

  “別那樣說,我的孩子。”

  “但我就得這樣說。”

  他變得沉默了,獨自皺著眉頭。最後,他打破沉默說道:

  “讓我告訴您我昨晚的事進行得怎樣吧。您知道,老瑪波小姐是知道一兩件事的。”

  “我相信,她有點不討人喜歡,就是由於那個原因。”

  他繼續重複他的故事。

  他聽從瑪波小姐的勸告,去了“老屋”。在安妮的幫助下,他在那裡與客廳女傭談了一次話。安妮只是簡單地說:

  “列丁先生要問你幾個問題,羅斯。”

  然後,她離開了房間。

  勞倫斯感到有點緊張。羅斯是位二十五歲的秀美的姑娘,用清澈的目光凝視著他,這使他感到非常窘迫。

  “是——是有關普羅瑟羅上校死亡的事。”

  “是的,先生。”

  “您知道,我急於獲得真相。”

  “是的,先生。”

  “我感到也許——有人可能——呢——也許有某種偶然的事情——”

  這時,勞倫斯感到自己並沒有旗開得勝,心中不由暗暗咒罵瑪波小姐和她的鬼點子。

  “我想,你是否能幫助我?”

  “有什麼事嗎,先生?”

  羅斯依然還是一副十足的女傭的神情,彬彬有禮,急於效力,但又非常冷漠。

  “該死,”勞倫斯說,“你們難道沒有在女傭房間談過這件事嗎?”

  這種進攻的方法使羅斯臉色微微發紅。她的那種無動於衷的態度有了一點改變。

  “先生,在女傭房間嗎?”

  “或是在看門人的房間,或是在擦鞋工的休息室,或是在你們談話的什麼地方?一定有什麼地方。”

  羅斯格格笑了兩聲,勞倫斯感到有點希望。

  “聽著,羅斯,你是個非常好的姑娘。我相信,你一定理解我現在的感覺。我不想被吊死。我沒有謀殺你的主人,但許多人認為是我幹的。你難道不能幫我一下嗎?”

  我可以想像得出,說這句話的時候,勞倫斯一定顯得非常可憐。他那漂亮的頭向後仰著,他那雙愛爾蘭人的藍眼睛露出乞求的目光。羅斯的心腸軟下來,屈服了。

  “哦,先生:我相信——但願我們有人能幫助您。我們根本不認為是您幹的,先生。我們確實不這樣想。”

  “我知道,親愛的姑娘,但這並不能使我不受員警的懷疑。”

  “員警!”羅斯搖搖頭。“我可以告訴您,先生,我們認為那個警督並不怎麼樣。斯萊克,他是這樣介紹他自己的。員警就是這樣。”

  “不管怎樣,員警是很難對付的。現在,羅斯,你說你要盡力幫助我。我不能不感到,我們還有許多情況不清楚。比如說,那位夫人,她在普羅瑟羅上校死的前一個晚上去看過他。”

  “萊斯特朗茲太太嗎?”

  “是的,萊斯特朗茲太大。我不能不感到她的那次拜訪有點奇怪。”

  “是的,確實,先生,我們都這樣說。”

  “是嗎?”

  “她來到這兒。要找上校。當然,他們談了許多話——

  沒有人知道一點她來這兒的目的。西蒙斯太大,她是女管家,先生,她認為她一貫是個壞傢伙。但是,聽過格拉迪說的話後,哦,我不知道應該怎樣看了。”

  “格拉迪說了些什麼?”

  “哦:沒什麼,先生:只是——我們在談論,您知道。”

  勞倫斯看著她。他感到,她是欲言又止。

  “我很想知道,她與普羅瑟羅上校的談話是有關什麼事情。”

  “是的,先生。”

  “我想,你是知道的,羅斯。”

  “我嗎?哦,不,先生2我確實不知道。我怎麼會知道呢?”

  “聽著,羅斯。你說你要幫助我。如果你聽到什麼事情,確實聽到什麼事情——這些事情可能顯得不太重要,但任何事情……我會對你感激不盡的。畢竟,有人可能——可能碰巧——只是碰巧聽到什麼事情。”

  “但我沒有,先生,真的,我沒有。”

  “那麼其他人總會聽到的。”勞倫斯敏銳地說。

  “噢,先生——”

  “快告訴我吧,羅斯。”

  “我相信,我不知道格拉迪會說些什麼。”

  “她會要你告訴我的。順便問一下,格拉迪是誰?”

  “她是廚房女傭,先生。您瞧,她只是碰巧出去見一個男朋友,她正好經過窗戶——書房的窗戶——主人與那位太大在那兒。當然,他說話很大聲,主人總是這樣。自然,感到有點奇怪——我是說——”

  “太自然了,”勞倫斯說,“我是說,一個人簡直不會不偷聽。”

  “但是,當然,除我以外,她沒有告訴任何人。我們倆都覺得這事奇怪。但格拉迪什麼也不能說,您知道,因為如果被人知道她出去與——一個——一個朋友見面,普拉特大大——就是廚師——會很不高興的。但,我相信,她會願意告訴您任何事的,先生。”

  “那麼,我能去廚房找她談談嗎?”

  這個建議使羅斯大吃一驚。

  “喔,不,先生,絕不能那樣!格拉迪是個很神經質的姑娘。”

  最後,經過詳細討論了困難之後,問題總算解決了。安排了一次在灌木林中的私下會面。

  按照安排,勞倫斯在這兒見到了緊張萬分的格拉迪,他認為與其說她是一個人,不如說她是只發抖的兔子。經過了十分鐘,這姑娘才鎮靜下來。額顫抖抖的格拉迪解釋說,她怎麼也想不到——她不應該想到,她不認為羅斯會背叛她,並說不管怎樣,她並無惡意,她確實沒有惡意,還說如果普拉特太太聽到了這事,她的日子會很不好過的。

  勞倫斯一再保證、哄騙、說服——終於,格拉迪同意說出來。“但願您能保證,您不再外傳,先生。”

  “當然不會。”

  “還有,這事也不會使我捲入法庭糾紛。”

  “決不會。”

  “您也不會告訴女主人嗎?”

  “在任何情況下都不會。”

  “如果這事傳到普拉特太大的耳朵裡——”

  “不會的。喏,告訴我,格拉迪。”

  “您能確信這沒有什麼問題嗎?”

  “當然沒問題。總有一天,你會為從絞刑架下救了我的命而感到高興的。”

  格拉迪輕輕驚叫一聲。

  “哦:我確實不願意那樣,先生。哦,我聽到的很少——

  正如您可能說的那樣,完全是偶然的。”

  “我完全理解。”

  “但主人顯然很生氣。‘經過了這麼多年’——他在這樣說——‘你還敢來這兒這太令人痛恨!’——我聽不清那位太太說些什麼——但過一會兒他又說‘我完全拒絕’——”

  “完全——我記不住所有的話——好像他們在大吵大鬧地爭論些什麼,她要他做某件事,他拒絕了。‘你竟敢來這兒,真丟臉!’他說了這麼一句。還說‘你不能見她——我不准——’那使我豎起了耳朵。好像那位太太要告訴普羅瑟羅太太一兩件事,他很害怕。於是,我心想,‘喔,想不到主人會這樣。他這樣與眾不同。也許,戳穿他的假像後,他就臉上無光了。’想不到:‘男人都一樣,’我事後對我的男朋友說。他並不同意這樣的看法,反而與我爭論。但他確實承認,他對會是普羅瑟羅上校感到很驚奇——他是個教堂執事,在星期日分發聖餐盤、讀《聖經》的選段。‘但正是這種人,’我說,‘往往是最糟糕的。’我媽媽就是這麼說的,好多次呢。”

  格拉迪停下來,氣喘吁吁,勞倫斯巧妙地使她回到原來的話題。

  “你還聽到其它的事情嗎?”

  “哦,很難記得准,先生。差不多都是同樣的話。他有一兩次說:‘我不相信。’就是這類話。‘不管海多克說什麼,我也不相信。’”“他那樣說了,是嗎?說的‘不管海多克說什麼’嗎?”

  “是的。他還說,這完全是一個圈套。”

  “你根本沒有聽到太大說些什麼嗎?”

  “只是在會面結束時。她一定是起身,走近了窗戶。我聽到了她說的話。使我毛骨悚然,真的。我絕忘不了。‘明晚這個時候,你也許死了,’她說。她這樣說,太邪惡了。當我一聽到謀殺的事,我就對羅斯說:‘應驗了,應驗了!’”

  勞倫斯納悶不已。他主要是吃不准,格拉迪的故事在多大程度上可信。他想,主要的部分是真實的,但他懷疑,自從謀殺發生後,她會對故事添油加醋,編造一番。特別是,他懷疑最後一句話的真實性。他想,正是由於謀殺的事,她才這樣說的。”

  他感謝了格拉迪,適當地給了些酬金,還向她保證,不讓普拉特大大知道她的行為。離開“老屋”時,他心裡仍然疑雲團團。

  有一點是清楚的,萊斯特朗茲太大與普羅瑟羅上校的會面肯定不是一次心平氣和的會面,而且,他肯定不願讓妻子知道這次會面。

  我想到瑪波小姐說的那個有婚外隱情的教堂執事。

  這是一個與那相似的案子嗎?

  海多克插進來,更使我納悶不已。他使萊斯特朗茲太太免于在審理時作證,盡力保護她免受員警的糾纏。

  他這樣保護她,能有多久呢?

  她是個奇怪的女人——一個魅力無窮的女人。不管怎樣,連我自己也不願把她與凶殺案聯系起來。

  我的內心有某個聲音在說:“不可能是她2”為什麼?

  我的頭腦中一個頑皮的小精靈回答道:“因為她是個美艷絕倫、富有魅力的女人。這就是理由。”

  正如瑪波小姐所說的,人性深不可測哪。

第二十章

  當我回到家裡,發現我們處於一次家庭危機當中。

  格麗澤爾達在門廳見到我,她眼中滿含淚水,將我拖進客廳。“她要走了。”

  “誰要走了?”

  “瑪麗。她已經通知我了。”

  聽到這個消息,我確實沒有感到有什麼不高興的地方。

  “哦,”我說,“我們不得不另找一個女傭了。”

  我好像覺得,這樣說是合情合理的。一個女傭走了,就另找一個。但看到格麗澤爾達臉上露出責備的神情,我迷惑不解了。

  “倫——您真沒心肝。您不在意。”

  我是不在意。事實上,想到不會再有燒焦的布丁和半生不熟的菜,我的心情幾乎變得輕松愉快了。

  “我不得不另找一個姑娘,還要找得到,又要訓練她。”

  格而澤爾達用一種充滿自我憐憫的聲音說。

  “瑪麗受過訓練了嗎?”我問道。

  “她當然受過的。”

  “我想,”我說,“有人聽到她稱呼我們‘先生’和‘太太’,於是立刻把她作為一個完美無缺的人從我們身邊搶走。我要說的就是,他們會失望的。”

  “不是那麼回事,”格麗澤爾達說,“沒有別的人想要她。

  我看不出他們怎麼會要她。是由於她的心情。因為萊蒂斯·普羅瑟羅說,她沒有打掃幹淨灰塵,她變得心情煩亂。”

  格麗澤爾達常常語出驚人,但這句話尤其使我感到吃驚,我不由得要問個究竟。萊蒂斯·普羅瑟羅竟然會多管閒事,干涉我們的家庭事務,責罵我們的女傭家務話說遏,這對我說來好像是世界上最不可能的事情。這太不像萊蒂斯的德行了,我這樣說。

  “我不明白,”我說,“我們的灰塵與萊蒂斯有什麼關系。”

  “毫無關系,”我妻子說,“那就是此事如此不合情理的原因。我希望您親自去與瑪麗談談。她在廚房裡。”

  我根本不想與瑪麗談這件事,但格麗澤爾達力氣很大、動作敏捷,不容我反抗,就把我推過蒙了檯面呢的門,推進了廚房。

  瑪麗正在水槽旁削土豆。

  “呃——下午好。”我緊張地說。

  瑪麗抬頭看我一眼,哼了一聲,就沒有其它反應了。

  “克萊蒙特大太告訴我,你要離開我們。”我說。

  瑪麗總算屈尊回答了這個問題。

  “有一些事情,”她悶悶不樂地說,“沒有哪一個姑娘能夠忍受。”

  “請你告訴我,究竟是什麼使你不安,好嗎?”

  “用兩個詞就能回答你,我能。(我得說,她說得太不準確了。)我一轉背,人們就來這兒打探。四處打探。她管哪些事情?書房她好久打掃一次灰塵、關一次燈?只要你和太大不抱怨,就不關別人的事。我說,我是否使你們滿意,那才是要緊的。”

  瑪麗從來不曾使我滿意過。我承認,我渴望有一間每天清晨打掃得一塵不染、擺放得井井有條的房間。瑪麗通常的做法是,拂去低矮的餐桌表面的灰塵雜物就算完事,我認為這太不像話了。但是,我知道,在這時計較枝節問題是不妥當的。

  “不得不接受那次審理,不是嗎?站在十二個男人的面前,像我這樣受人尊敬的姑娘!天知道他們會問你什麼樣的問題。我告訴你,我從未在一個房間裡發生謀殺的地方呆過,也絕不想再呆了。”

  “我希望你不會,”我說,“按照概率論的規則,我得說,這非常不可能。”

  “我不同意這個規則。他是個執法官。許多可憐的傢伙因為獵殺一隻野兔,就被關進監獄,他卻養野雞什麼的。還有呢,他還沒有被像樣地安葬,他的那個女兒就來說,我的話幹得不好。”

  “你是說,普羅瑟羅小姐來過這兒嗎?”

  “我從‘藍野豬’旅館回來時,發現她在這兒。在書房裡。

  “‘哦,’她說,‘我在找我黃色的小貝雷帽——一頂小帽。我有天把帽子留在這兒了。’‘哦’,我說,‘我根本沒看到什麼帽子。星期四早上我收拾房間時在這兒。’”‘哦!’她又說,‘但我敢說你不會看到的。你不常花時間收拾房間,是嗎?’她這樣說時,就用手指沿著壁爐台擦了一下,看著手指。還以為像這樣的一個早上,我有時間拿掉所有的擺設,又放回原處似的,員警頭天晚上才打開房間呀。‘我想,小姐,牧師和太大是否滿意,那才是要緊的,’我說。她哈哈大笑,走出法國式窗戶,而且還說:‘哦,但你確信,他們會滿意嗎?’”“我明白了。”我說。

  “這就對了:一個姑娘有自己的感情!我相信,我會為你和太太拼命幹活的。如果她要吃新花樣的菜肴,我總是會盡力去做的。”

  “我相信,你會的。”我安慰她說。

  “但她一定是聽見了什麼,否則是不會說她所說的話的。如果我沒有使你們滿意,我寧願走。並不是我在意普羅瑟羅小姐說的話。她在‘老屋’不受人喜歡,我可以告訴你。

  從不會說‘請’或‘謝謝你’,丟三拉四的。鄧尼斯先生一心想要得到萊蒂斯·普羅瑟羅小姐,我卻並不看重她。但是,她那種姑娘總是能夠叫一個年輕的紳士圍著她的裙子轉。”

  在說這通話時,瑪麗一直用力地從土豆中挑出芽眼,那些芽眼像雹塊般在廚房裡四處亂飛。這時,一片芽眼打到我的眼睛上,談話停了一會兒。

  “難道你不認為,”我一邊用手絹擦眼睛,一邊說道,“你這樣生氣,太有點無中生有了嗎?我知道,瑪麗,你走了女主人會非常惋惜的。”

  “先生,我不會因為那件事生太太的氣——或生你的氣。”

  “那麼,難道你不認為你這是有點太傻了嗎?”

  瑪麗哼了一聲。

  “在經過審理和這一切後,我是有點生氣。一個姑娘有自己的感情。但我不願給太大造成什麼不便。”

  “那就對了。”我說。

  我離開廚房,發現格麗澤爾達和鄧尼斯在大廳裡等我。

  “怎麼樣?”格麗澤爾達問道。

  “她會留下來的。”我說,歎了一口氣。

  “倫,”妻子說,“您真的很聰明。”

  我感到,我不同意她的看法。我並不認為我剛才很聰明。我死死地認定,沒有哪個女傭會比瑪麗更差的了。我想,任何改變只會變得更好。

  但我喜歡取悅格麗澤爾達。我將瑪麗生氣的原委細說了一遍。

  “多像萊蒂斯一貫的性格啊,”鄧尼斯說,“她不可能在星期三把她的那頂黃色貝雷帽留在這兒。她星期四打網球時還戴著呢。”

  “我想那很有可能。”我說。

  “她從來記不清把什麼東西放在哪裡,”鄧尼斯說,他說這話時還帶著一種溫情脈脈的驕傲和愛慕,我認為這是極不適當的。“每天她都要丟掉好幾樣東西。”

  “一種非常迷人的習慣。”我說。

  鄧尼斯體會不到任何諷刺。

  “她確實迷人,”他說,深深歎了一口氣。“總是有人向她求婚,她告訴過我。”

  “如果他們在這兒向她求婚,那就都是非法求婚,”我說,“我們這兒沒有一個單身漢。”

  “斯通博士是的。”格麗澤爾達眨著眼睛說。

  “有一天他請她來看墓地。”我承認道。

  “他當然請了,”格麗澤爾達說,“她非常迷人,倫。甚至禿頭的考古學家也能感覺到這一點。”

  “很性感。”鄧尼斯一語中的。

  但是,勞倫斯·列丁一點也不為萊蒂斯的美貌所動。但是,格麗澤爾達帶著一種自以為是的神情說道:

  “勞倫斯自己也很有男性的魅力。那種男人總是喜歡——我怎麼說好呢——貴格會1教徒型的女人。非常克制和靦腆,大家叫做冷美人的那種女人。我想安妮才是能迷住勞倫斯的惟一女人。我想,他們絕不會互相厭倦的。盡管這樣,我想他在一個方面有些傻。他利用了萊蒂斯,您知道。我想,他絕不會想到她會介意——他在某些方面很謙虛——

  但我感到她會介意的。”

  1貴格會(Qtjakers)是公誼會(Friends)的別稱.為新教派別之一.其教義強調信徒要自覺上帝存在於內心.提倡和平主義等。—一譯注。

  “她不能忍受他,”鄧尼斯肯定地說,“她這樣告訴我的。”

  聽到這話時,格麗澤爾達陷入一種充滿憐憫的沉默之中。這種情況我從未見過。

  我走進書房。我感到,房間裡仍然有一種令人惶恐不安的氣氛。我知道,我必須克服這種心理。一旦克服不了這種心理,我也許再也不會用書房了。我沉思著,走到寫字台前。

  普羅瑟羅曾坐在這兒,紅紅的臉膛,面容健康,腰板筆直,也就是在這兒,一瞬間,他就被擊倒了。我站著的這個地方,曾站過一個兇手……

  於是,普羅瑟羅不存在了……

  這就是他手指曾握過的鉛筆。

  在地板上,有一道淡淡的黑色斑痕——地毯被送去清洗了,但血跡已經浸透到地板上。

  我顫栗了。

  “我不能用這個房間,”我大聲喊道,“我不能:“這時,我的視線碰到了什麼東西——一個閃亮的藍色的微粒。我彎下腰。在書桌和地板之間,我看見一個小小的物體。我揀了起來。

  我把它放在手掌上,凝視著它,這時,格麗澤爾達走進屋裡。

  “我忘記告訴您了,倫。瑪波小姐要我們今天晚飯後過去。給她的侄兒作伴。她擔心他會感到乏味。我說我們會去。”

  “很好,親愛的。”

  “您在看什麼?”

  “沒什麼。”

  我攥緊拳頭,看著妻子說:

  “親愛的,如果連您都不能使雷蒙德·韋斯特少爺高興,那他一定是個很難高興起來的人。”

  我妻子說:“別開玩笑了,倫。”她臉色也變紅了。

  她又出去了,我展開手掌。

  在我的手掌上,是一顆鑲有小珍珠的藍色天青石耳環。

  這是顆非同尋常的寶石,我非常清楚地知道,我最後一次在哪兒看見過。

第二十一章

  我不能說,我在任何時候曾對雷蒙德。韋斯特先生懷有很深的欽佩。我知道,他被看作是個富有才華的小說家,作為詩人也很有名氣。他的詩歌中沒有大寫字母,我想,這就是現代派的一個特點。他的書描寫了過著枯燥乏味生活的鬱鬱不樂的人們。

  他對“簡姨”具有寬容的感情,他暗指她為“殘存者”。

  她帶著一種討好他的興趣聽他談話,如果她的眼睛中有時出現愉快的光芒,我敢說,他絕不會注意到的。

  他帶著唐突的殷勤立刻就與格麗澤爾達談上了。他們探討現代戲劇,從那兒又談到現代裝飾。格麗澤爾達假裝嘲笑雷蒙德·韋斯特,但我想,她受到他的談話的感染。

  在我與瑪波小姐的乏味的談話中,我不時聽到他們重複著一句“像您這樣被埋沒在這兒”。

  終於,這句話使我生氣了。我突然說:

  “我想,您認為我們完全與這兒發生的事隔絕了?”

  雷蒙德·韋斯特晃動著手中的香煙。

  “我認為聖瑪麗米德,”他擺出一副權威的面孔說,“是死水一潭。”

  他看著我們,以為我們會為他的話而生氣,但沒有人顯出生氣的樣子。我想,這使他有點窘迫。

  “那確實不是個很好的比喻,親愛的雷蒙德,”瑪波小姐尖刻地說,“我相信,在顯微鏡下,沒有什麼東西像一潭死水中的一滴水那樣充滿生命。”

  “生命——某種生命。”小說家承認道。

  “生命全都是一樣的,不是嗎?”瑪波小姐問道。

  “簡姨,您把您自己比作一潭死水中的動物嗎?”

  “親愛的,我記得,你在你的最新的一本書中,說了某種同樣的話。”

  沒有哪個聰明的年輕人喜歡自己的書被引用來攻擊自己。雷蒙德也不例外。

  “那完全不同。”他厲聲說道。

  “無論如何,各處的生命都是大體相同的,”瑪波小姐用清晰的聲音說,“你知道,出生、長大、與其他人接觸、競爭、然後是結婚和生孩子……”

  “最後是死亡,”雷蒙德說,“總是沒有死亡證明書的死亡。生活中的死亡。”

  “談到死亡,”格麗澤爾達說,“您知道我們這兒發生的一樁謀殺嗎?”

  雷蒙德·韋斯特晃動著手中的香煙,打消了謀殺的話題。

  “謀殺太殘酷了,”他說,“我對此沒有興趣。”

  這一句話一點也沒有使我輕信,常言道,世人都有共同的愛好,把這個諺語用於謀殺,更是千真萬確。沒有人會對謀殺不感興趣。像格麗澤爾達和我這樣的頭腦簡單的人能夠承認事實,但像雷蒙德,韋斯特這樣的任何一個人都不得不裝出對此感到乏味——至少開頭五分鐘是這樣。

  但是,瑪波小姐的一句話讓侄兒現了醜:

  “在吃飯時,雷蒙德和我一直沒有談論別的話題。”

  “我對所有的當地新聞都有濃厚的興趣,”雷蒙德趕緊說。他向瑪波小姐和藹寬容地微笑著。

  “韋斯特先生,您有什麼高見嗎?”格麗澤爾達問道。

  “從邏輯上判斷,”雷蒙德·韋斯特說,又一次晃動著香煙。“只有一個人有可能殺死普羅瑟羅。”

  “是嗎?”格麗澤爾達問道。

  我們都滿懷興趣地等待著下文。

  “牧師。”雷蒙德說,並伸出一個手指指著我。

  我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氣。

  “當然,”他又緩和地說,“我知道您沒有幹。生活絕不會像它應該成為的那樣。但想想此事的戲劇性——完美的吻合——教堂執事在牧師的書房被牧師謀殺。太精彩了!”

  “但動機呢?”我問道。

  “哦!這一點很有趣,”他站起身來,讓香煙熄滅。“我想,是由於自卑感。可能是太自我壓抑所致。我願意將這樁謀殺寫成故事。複雜得令人吃驚。一周複一周,一年復一年,他看見這人在教區會議上、在唱詩班男孩的出遊中、在教堂裡分發福音袋、把福音袋放到祭壇上。他一直厭惡這個人,但又不得不一直咽下這種厭惡。這不符合基督精神,他不應讓這種情緒滋長。於是,這種怨恨在暗中變得越來越深。終於有一天——”

  他做了一個生動逼真的手勢。

  格麗澤爾達轉身問我:

  “倫,您曾經有過那樣的怨恨嗎?”

  “從來沒有。”我誠實地說。

  “但是,我不久前聽說,您希望他被從世界上清除掉。”

  瑪波小姐說。

  鄧尼斯這喪門星!不過,我竟然說過這樣的話,也是過錯。

  “恐怕我是這樣想的,”我說,“說這樣的話真傻,但那天早上我確實與他有過麻煩。”

  “真可惜,”雷蒙德·韋斯特說,“因為如果在您的潛意識中,您真想幹掉他,那您就決不會說那樣的話了。”

  他歎了一口氣。

  “我的推論失敗了。這也許是一個非常普通的謀殺案——一個報複的偷獵者這樣的人幹的。”

  “克拉姆今天下午來看我,”瑪波小姐說,“我在村子裡碰到她,問她是否願意看看我的花園。”

  “她喜歡花園嗎?”格麗澤爾達問道。

  “我想不是,”瑪波小姐說,輕輕眨了一下眼睛。“但這可以成為談話的很好的藉口,不是嗎?”

  “您瞭解她些什麼?”格麗澤爾達問道。“我不認為她真的這樣壞。”

  “她主動提供了許多情況——確實是許多情況,”瑪波小姐說。“關於她自己,您知道,還有關於她的親人。好像他們全都死了,或是在印度。太令人傷心了。順便說一句,她已經去‘老屋’度週末去了。”

  “什麼?”

  “是的,好像是普羅瑟羅太大請她去的——或者是她向普羅瑟羅太太提出要去的——我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是去做文秘工作——有這麼多的信件要處理。這件事看來還是很幸運的。斯通博士離開了,她無事可做。掘墓真是件令人激動的事。”

  “斯通?”雷蒙德說,“就是那個考古的傢伙嗎?”

  “是的,他正在掘一座墓。在普羅瑟羅的領地上。”

  “他是個好人,”雷蒙德說,“對他的工作興趣濃厚。我不久前在一次宴會上碰到他。我們談得很投機。我得去拜訪他。”

  “真可惜,”我說,“他剛去倫敦度週末。喂,其實您今天下午在車站還與他打了照面呢。”

  “我和您打了照面。您身後跟著一個又矮又胖的人,戴著眼鏡。”

  “是的——就是斯通博士。”

  “可是,親愛的夥計,那不是斯通。”

  “不是斯通?”

  “不是那位考古學家。我對他非常瞭解。那人不是斯通——一點也不像。”

  我們面面相覷。我意味深長地看著瑪波小姐。

  “非同尋常。”我說。

  “那只手提箱。”瑪波小姐說。

  “可這是為什麼呢?”格麗澤爾達問道。

  “這使我記起那件事:那個男人假裝成煤氣檢修員,四處亂竄,”瑪波小姐低聲說,“他可偷了不少東西。”

  “一個騙子,”雷蒙德·韋斯特說,“現在,這事真是有趣極了。”

  “問題是,這與謀殺案有關嗎?”格麗澤爾達問道。

  “不一定,”我說,“但是——”我看著瑪波小姐。

  “這是件‘非同尋常的事’,又一件‘非同尋常的事’。”

  “是的,”我說,站起身來。“我感到,應該立刻把這件事告訴警督。”

第二十二章

  當我與斯萊克警督接通電話後,他的命令簡短而堅決。

  不准“走漏”任何消息。特別是,不能驚動克拉姆小姐。同時,開始在墓地周圍搜尋手提箱。

  格麗澤爾達和我回到家裡,由於這個新的進展而激動萬分。由於鄧尼斯在場,我們不能談得太多,因為我們已經向斯萊克警督鄭重保證,對任何人都隻字不提。

  在任何情況下,鄧尼斯都是件麻煩事。他走進我的書房,開始翻弄東西,雙腳不停地滑來滑去,顯得很拘謹不安。

  “怎麼回事,鄧尼斯?”我終於說。

  “倫叔叔,我不想當海軍了。”

  我很吃驚。這孩子在此之前,對個人前途的態度是很堅定的。

  “但你很喜歡海呀。”

  “是的,但我已經改變主意了。”

  “你想做什麼呢?”

  “我想到金融界去。”

  我更加吃驚了,“你說的金融界是什麼意思?”

  “就是這個意思。我想進城。”

  “可是,我親愛的孩子,我確信你不會喜歡那種生活的。

  即使我在銀行裡為你謀了個職位——”

  鄧尼斯說,那不是他的意思。他不想進銀行。我問他,到底是什麼意思,當然,正如我所預料的那樣,他其實並不清楚。

  他所說的“到金融界去”,其實是指很快致富,他帶著年輕人的樂觀態度相信,只要一個人“進城”,就肯定致富。我盡可能溫和地打消了他的念頭。

  “是什麼使你產生這種想法的?”我問道,“原來去當海軍的想法,就使你心滿意足了。”

  “我知道,倫叔叔,但我一直在考慮。我總有一天會想要結婚的——我是說,要娶一個姑娘,你得有錢才成。”

  “事實有時與你的理論相反。”我說。

  “我知道——但是一個真正的姑娘。我是指,一個習慣了舒適生活的姑娘。”

  這話很含糊,但我想我知道他的所指。

  “你知道,”我溫和地說,“並非所有的姑娘都像萊蒂斯·普羅瑟羅一樣。”

  他立刻發起火來。

  “您對她太不公平。您不喜歡她。格麗澤爾達也不。她說她令人厭倦。”

  從女人的角度看,格麗澤爾達是相當正確的。萊蒂斯確實是令人厭倦。然而,我完全能夠意識到,一個男孩會對這個形容詞生氣。

  “但願人們體諒她一些就好了。為什麼在這樣的時候,甚至哈特利·內皮爾也四處抱怨她?:僅僅因為她離開他們的網球聚會稍微早一點。如果她感到乏味,為什麼要留下來呢?我想,她離開,是太恰當不過的。”

  “說得真好。”我說,但鄧尼斯沒有懷疑到我會有任何惡意。他的心中充滿對萊蒂斯的憂鬱。

  “她確實一點也不自私。這件事可以表明這一點:她叫我留下來。自然我也想離開。但她不聽我的。說那樣對內皮爾一家來說太掃興了。所以,為了讓她高興,我多呆了一刻鐘。”

  年輕人對無私的看法真是很奇怪。

  “而現在,我卻聽到蘇珊·哈特利·內皮爾四處散佈說,萊蒂斯舉止散漫。”

  “如果我是你,”我說,“我就不用擔心。”

  “這當然沒有什麼,但是——”

  他突然爆出一句話:

  “我會——我會為萊蒂斯做任何事。”

  “我們很少有人能為任何其他人做什麼事,”我說,“不管我們多麼聰明,我們都是無能為力的。”

  “我但願我死了。”鄧尼斯說。

  可憐的傢伙。少男少女之間的愛像是致命的疾病。有一些直率的、也許是惹人生氣的話很自然地滑到了我的嘴邊,但我還是忍住沒有說出來。我反而只說了聲晚安,就睡覺去了。

  我主持次日早晨八時的禱告。回來時,看到格麗澤爾達坐在早餐桌旁,手中拿著一張打開的便條。便條是安妮·普羅瑟羅送來的。

  親愛的格麗澤爾達:

  如果您和牧師今天能悄悄來這兒吃午飯,我將不勝感激。發生了某件非常奇怪的事,我得聽聽克萊蒙特先生的意見。

  你們來時別提這個,因為我對別人隻字未提。

  深深地愛你們的安妮·普羅瑟羅“我們當然必須去。”格麗澤爾達說。

  我表示同意。

  “我猜不准發生了什麼事。”

  我也猜不准。

  “您知道,”我對格麗澤爾達說,“我感到,我們遠未弄清這個案子的真相。”

  “您是說,直到逮捕什麼人,才算弄清真相嗎?”

  “不,”我說,“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這兒有支流和暗流,我們還一無所知。我們得澄清所有的事情,才能弄清真相。”

  “您是指那些關系不大,但卻妨礙瞭解案情的事嗎?”

  “是的,我想這很清楚地表達了我的意思。”

  “我想,我們全都太太驚小怪,”鄧尼斯說,自己拿了一點果醬。“老普羅瑟羅死了,是挺好的事。沒人喜歡他。哦!

  我知道員警不得不操心,這是他們的工作。但我自己倒希望,他們永遠查不出來。我討厭看到斯萊克獲得提升,趾高氣揚,四處焙耀他的聰明。”

  “海多克醫生的想法與我的很接近,”鄧尼斯繼續說,“他絕不會向警方供出一名謀殺者。他這樣說的。”

  我想,這就是海多克的觀點的危險所在。這些觀點可能會自圓其說——我倒不這樣認為——但會對年輕人的滿不在乎的頭腦產生某種影響,我想,海多克本人決不願意看到這種情況。

  格麗澤爾達望著窗外說,花園裡有記者。

  “我想,他們又在給書房的窗戶拍照了。”她說,歎了一口氣。

  這一切使我們受罪不少。首先是懶惰的村民們的好奇,每個人都到這兒東盯西看,然後是帶著照相機的記者,又是村民們來圍觀記者。最後,我們不得不從馬奇貝納姆請來一個員警,在窗戶外執勤。

  “噢,”我說,“葬禮在明天早晨舉行。在那之後,當然,這番激動就會平息下去。”

  當我們到“老屋”時,我注意到有幾個記者在周圍遊蕩。

  他們上來與我搭汕,問各種問題,我都一律回答(我發現是最佳回答):“我無可奉告。”

  男僕帶我們走進客廳,客廳裡惟一的人是克拉姆小姐,她顯然十分快樂。

  “您感到驚奇,不是嗎?”她說,一邊與我們握手。“我從未想到這樣的事,但普羅瑟羅太大真好,不是嗎?當然,一個年輕姑娘呆在‘藍野豬’旅館這樣的地方,周圍全是記者,你們會認為不好。當然,我好像還不是無能為力的,像這樣的時候,您確實需要一個秘書,因為普羅瑟羅小姐不能有什麼幫助,不是嗎?”

  對萊蒂斯的一貫的憎惡仍然存在,而這個姑娘顯然已變成安妮的熱心的同黨,注意到這一點使我覺得好笑。同時,我懷疑她來這兒的說法是否很準確。在她的敘述中,是安妮約請她來的,但我懷疑是否確實如此。只有開始說到的不喜歡“藍野豬”這一點,倒很可能是這個姑娘的本意。我未對這個問題下定論。我想,克拉姆小姐不一定完全講的是真話。

  這時,安妮,普羅瑟羅走進了房間。

  她穿著肅穆的黑色衣服,手中拿著一份星期天的報紙。

  她用悲傷的目光看我一眼,將報紙遞給我。

  “我從未經歷過這樣的事。這太糟了,不是嗎?我在審理時見到一個記者。我只是說,我非常不安,並說無可奉告,然後他問我,我是否急於找到殺害我丈夫的兇手,我說‘是的’。然後他又問,我是否有懷疑的對象,我說‘沒有’。又問我是否認為罪犯瞭解當地情況,我說當然好像如此。就這樣。現在,看看這個2”在報頁的中央是一張照片,顯然至少是十年前照的。誰知道他們從哪兒挖出來的。然後是字體粗大的標題:

  遺媳聲稱,不安出謀害丈夫的兇手,決不罷休。

  普羅瑟羅太太(被害者的遺孀)斷言,必須在當地追查兇手。她認為一些人有嫌疑,但不能肯定。她聲稱自己悲痛難當,但表明了追查兇手的決心。

  “這並不像我說的話,是嗎?”安妮問道。

  “我敢說,還可能更糟。”我說,遞回報紙。

  “他們真無恥,不是嗎?”克拉姆小姐說,“我倒想看看這些傢伙從我這兒能問出些什麼來。”

  只見格麗澤爾達眨動著眼睛,我相信,她認為這句話只是說說而已,並不會付諸行動。

  吃飯時間到了,我們走進餐廳。萊蒂斯直到進餐一半時間才來,她走到空座位上,向格麗澤爾達笑笑,又向我點點頭。我出於某種原因,注意地看著她。但是,她還是完全像以往一樣神情茫然。非常俏麗,我得公平地承認這一點。她仍然沒有帶孝,但穿著淡綠色的衣服,更加襯托出她膚色的細膩美麗。

  我們喝過咖啡後,安妮平靜地說:

  “我想與牧師談談。我得請他到我的臥室去。”

  終於,我就要知道她叫我們去的原因了。我起身跟她爬上樓梯。她在房間門口停下腳步。我正要說話,她伸出一隻手止住我。她注意地聽了一會兒,俯瞰著餐廳。

  “好的。她們到外面的花園裡去了。不,別進那裡去。我們可以一直往上走。”

  使我非常驚奇的是,她帶路沿走廊一直走到廂房的盡頭。這裡有一道狹窄的梯子似的樓梯通向上一層樓,她爬了上去。我也爬上去。我們來到一處布滿灰塵的木板過道。安妮打開門,讓我走進一間顯然是用作雜物間的昏暗的閣樓。

  那裡有些衣箱、破爛的舊傢俱和堆放著的繪畫,以及雜物之間存放的各種各樣的零碎物品。

  我臉上露出明顯的驚訝之色,她淡然一笑。

  “首先,我得解釋一下。最近,我的睡眠很差。昨夜——

  準確地說是今天淩晨三點鐘,我相信我聽見有人在房子裡走動。我聽了一會兒,最後起床出來看。我意識到響聲是從樓梯平臺上傳來的,不是從下面,而是從上面。我來到這些梯子跟前。我想,我又聽到一聲響動。我喊道:“有人在嗎?”

  沒有回答。後來,我沒有再聽到什麼聲音,於是,我以為是我的神經過敏,便又回去睡了。

  “但是,今天清晨。我來到這兒——只是出於好奇。我發現了這個!”她蹲下來,將一幅靠著牆,畫布背對著我們的畫轉過來。

  我吃驚得喘不過氣來。這顯然是一幅油畫肖像,臉部被胡劈亂砍一通,已經認不清了。但是,刀痕還是新的。

  “多麼非同尋常的事啊:“我說。

  “是嗎?告訴我,您能想到什麼理由嗎?”

  我搖搖頭。

  “這件事有點野蠻,”我說,“我不喜歡這樣。好像這是在一陣狂躁之中幹的。”

  “是的,我也這樣想。”

  “畫的是什麼?”

  “我一點也不知道。我以前從未見過。當我和盧修斯結婚來這兒住時,所有這些東西就在閣樓上了。我從未清理過這些東西,也不想費神去清理。”

  “非同尋常呀。”我說道。

  我蹲下來,開始仔細看其它的畫。這些畫大體上是你預料會看到的那樣——一些非常普通的風景畫、一些石印油畫和幾件邊框很差的複製品。

  再沒有什麼東西可以提供線索了。一隻很大的老式衣箱,就是曾被叫做“櫃子”的那種,上面印有大寫字母E.P。

  我揭開箱蓋,是空的。閣樓上再也沒有什麼東西可提供任何線索。

  “這真是件非常令人吃驚的事,”我說,“這毫無意義嘛。”

  “是的,”安妮說,“那使我有點害怕。”

  沒有什麼值得看的了。我隨她來到下麵的客廳,她關上了客廳的門。

  “您認為我應當為此做點什麼嗎?告訴員警?”

  我猶豫了。“就表面看來,很難說是否——”

  “與謀殺案有什麼聯系,”安妮接過我的話頭說,“我明白。這就是困難所在。就表面看,好像沒有任何聯系。”

  “對,”我說,“但這是又一件奇特的事。”

  我們倆都默默地坐著,迷惑地皺著眉頭。

  “你打算怎樣辦呢?”過了一會兒,我問道。

  她抬起頭來。

  “我至少還要在這兒生活六個月!”她用挑戰的口吻說。

  “我不願這樣。一想到在這兒生活,我就厭惡。但我想這是惟一的選擇。否則,人們會說,我逃跑了,我有犯罪意識。”

  “當然不會。”

  “哦!會的,他們會的。特別是當——”她停頓了一下,然後又說:“六個月滿了以後——我准備和勞倫斯結婚。”她的視線碰到我的視線。“我們倆都不打算再等下去。”

  “我想,”我說,“會是那樣的結局。”

  突然,她頹喪地將臉埋在雙手中。

  “您不知道我對您多麼感激——您不知道。我們已經互相道了別。他打算走了。對盧修斯的死,我感到——我感到非常害怕。要是我們打算一起私奔時,他又在那時死了——

  現在的情況就會非常糟糕。但是,您使我們看到,這件事將會是多麼危險。那就是我對您感激的理由。”

  “我也感謝你們。”我莊重地說。

  “不管怎樣,您知道,”她直起身來。“除非查出真正的兇手,否則他們會以為是勞倫斯——哦:是的,他們會的。特別是當他與我結婚的時候。”

  “我親愛的,海多克醫生的證據很清楚地表明——”

  “人們會在意什麼證據?他們甚至不知道這個。畢竟,醫學證據對局外人來說根本不能說明什麼。這就是我呆在這兒的另一個原因。克萊蒙特先生,我要查出真相。”

  當地說這些話的時候,眼睛裡光芒閃爍。她又說了一句:

  “這就是我叫那位姑娘到這兒來的原因。”

  “克拉姆小姐嗎?”

  “是的。”

  “那麼,您確實問過她了。我是說,這是您的主意嗎?”

  “完全如此。哦2事實上,她有點抱怨。審理時——我看見她在那兒。不,是我有意請她到這兒來的。”

  “可當然嘍,”我喊道,“您不會以為那個年輕的蠢女人會與此案有什麼關系吧?”

  “裝出一副蠢相,這太容易了,克萊蒙特先生。這是世界上最容易的事情之一。”

  “那麼,您真的認為——”

  “不,不是。說實話,不是。我所想到的是,那個姑娘知道些什麼,或者可能知道些什麼。我想在接近她的情況下把她研究一下。”

  “就在她到達的那個夜晚,那幅畫被亂戳一通。”我略有所思地說。

  “您認為是她幹的嗎?可為什麼呢?這似乎是荒唐透頂、絕無可能的。”

  “在我看來,您的丈夫竟然在我的書房裡被謀殺,這也是絕無可能、荒唐透頂的,”我尖刻地說,“但他還是被謀殺了。”

  “我知道,”她將手放在我的手臂上說,“這對您來說太可怕了。我確實知道這一點,只不過我對此沒有說得太多。”

  我從口袋裡拿出那顆湛藍色的天青石耳環,遞到她面前。

  “我想,這是你的吧?”

  “哦,是的!”她愉快地笑著,伸手來接。“您在哪兒找到的?”

  但是,我並沒有將耳環放進她那伸出的手中。

  “你是否介意,”我說,“我再保存一段時間呢?”

  “噢,當然會的。”她說,顯得困惑不解,一臉探詢的表情。然而我並沒有滿足她的好奇心。

  我反而問她,她的經濟狀況怎樣。

  “這是個不禮貌的問題,”我說,“但我並不是真的很關心這一點。”

  “我根本不認為,這是個不禮貌的問題。您和格麗澤爾達是我在這兒最好的朋友。我也喜歡那個滑稽的瑪波老小姐。您知道,盧修斯很富裕。他把東西很平均地分給我和萊蒂斯。‘老屋’屬於我,但是,萊蒂斯可以挑選足夠配置一所小屋的傢俱,她另得一筆錢來買一所小屋,以便使分配公平。”

  “她的計劃是什麼?您知道嗎?”

  安妮做了一個滑稽的鬼臉。

  “她沒有告訴我。我想,她會盡快離開這兒。她不喜歡我——從不喜歡。我敢說,這是我的錯,不過,我真的總想做得周到些。但是,我想任何姑娘都會生繼母的氣的。”

  “你喜歡她嗎?”我直率地問道。

  她沒有立刻回答,我使我相信,安妮·普羅瑟羅是個非常誠實的女人。

  “我開始是喜歡她的,”她說,“她是一個多麼俏麗的姑娘啊。我想我現在不喜歡她了。我不知道為什麼。也許是因為她不喜歡我。您知道,我喜歡被別人喜歡。”

  “我們都這樣。”我說,安妮·普羅瑟羅也笑了。

  我只有一件事得做。那就是單獨與萊蒂斯·普羅瑟羅談談。我想那是容易的,因為我瞥見她在空無一人的客廳裡的身影。格麗澤爾達和葛萊蒂絲·克拉姆在外面的花園裡。

  我走進去,關上門。

  “萊蒂斯,”我說,“我有件事得與你談談。”

  她毫不在意地抬起頭。

  “是嗎?”

  我事先已經想好了說些什麼。我拿出天青石耳環,平靜地說:

  “你為什麼把這個掉在我的書房裡?”

  我看見她怔了一下——這幾乎是自發的。但她迅速恢復了平靜,連我自己也不能肯定這個變化。然後,她漫不經心地說:

  “我從未在您的書房裡掉過什麼東西。那不是我的。是安妮的。”

  “我知道這一點。”我說。

  “噢,那麼為什麼問我呢?一定是安妮掉的。”

  “自從謀殺案發生後,普羅瑟羅太太只到過我的書房一次,當時,她穿著黑色的衣服,所以不大可能戴藍色的耳環。”

  “那麼,”萊蒂斯說,“我想她一定是以前掉的。”她又說了一句:“這非常符合邏輯。”

  “是非常符合邏輯,”我說,“我想,你不會碰巧記得你的繼母最後一次戴耳環是什麼時候了吧?”

  “哦!”她用充滿疑惑和信任的目光凝視著我說,“這很重要嗎?”

  “可能很重要。”我說。

  “我得努力想想,”她坐在那兒,眉頭擰成一團。我從未見過萊蒂斯·普羅瑟羅像現在這樣迷人。“哦,對了!”她突然說,“她在——在星期四戴過耳環。我現在想起來了。”

  “星期四,”我慢慢說道,“正好是謀殺發生的那一天。那天,普羅瑟羅太太來到我花園裡的書房前,但你能記得,在她的證詞中,她說她只是到了窗戶前,並未進屋。”

  “您在哪兒發現這個的?”

  “滾落在書桌下麵。”

  “那麼,她好像沒有說實話,不是嗎?”萊蒂斯冷冷地說。

  “你認為她確實進了屋,站在書桌前嗎?”

  “喔,好像是這樣,不是嗎?”

  她目光鎮靜地與我對視著。

  “如果您想知道的話,”她平靜地說,“我從未認為她講了實話。”

  “但是,我也認為你沒有在講實話,萊蒂斯。”

  “您這是什麼意思?”

  她膽顫心驚。

  “我的意思是,”我說,“我最後一次看見這只耳環,是星期五我和梅爾切特上校來這兒的時候。它與另一隻耳環擺在你繼母的梳妝臺上。我確實見過兩只耳環在一起。”

  “哦——”她的聲音顫抖起來,突然將身體斜靠在椅子的扶手上,哭泣起來。她的短發散落下來,幾乎觸到地板。這真是一副奇怪的姿勢——美麗而又無拘無束。

  我沉默著,讓她抽泣了一會兒。然後我非常溫和地說:

  “萊蒂斯,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什麼?”

  她跳起身,將頭發猛地向後一拋。她顯得很狂野——幾乎是驚恐萬分。

  “您是什麼意思?”

  “是什麼使得你這樣做的?是嫉妒?還是討厭安妮?”

  “哦——哦,是的!”她將頭發從臉上撥到腦後,似乎突然地恢復了自製力。“是的,您能把這叫做嫉妒。自從安妮來到這兒,盛氣淩人,我就不喜歡她了。是我把這該死的東西放在書桌下的。我希望,這會給地帶來麻煩。如果您不是這樣一個愛管閒事的人,甚至去觸摸梳妝臺上的東西,這件事就會生效。不管怎麼說,四處奔忙,幫助員警,並不是牧師的職責。”

  這是一種心懷怨恨的、孩子氣的任性撒野。我沒在意。

  確實,她此時很像個可憐的孩子。

  她企圖報複安妮,她的這種幼稚之舉幾乎算不上是什麼嚴重行為。我這樣對她說,並說我會還她耳環,對發現耳環的情況也會守口如瓶。她好像深受感動。

  “您真好。”她說。

  她停了一會兒,然後,把臉轉向一邊,字斟句酌地說道:

  “您知道,克萊蒙特先生,我會——我會很快和鄧尼斯從這兒離開。如果我是您,我想這樣更好些。”

  “鄧尼斯?”我有點驚奇地揚起眉毛,但同時又感到有點有趣。

  “我想這會好些,”她又說,仍然是一副尷尬的神態,“我為鄧尼斯感到遺憾。我想他並不——不管怎樣,我很遺憾。”

  我們的談話就到此結束。

第二十三章

  在回家的路上,我向格麗澤爾達建議,我們繞道從墓地拐回家。我急於瞭解警方是否在調查,如果是這樣,他們發現了什麼。但是,格麗澤爾達有事要辦,於是我就一人前往。

  我看到了負責行動的赫斯特警士。

  “先生,還沒有什麼線索,”他報告說,“但是,這裡應是隱藏的惟一地方。”

  他用的“隱藏”一詞使我有點不解,因為他發音成“抓捕”。不過,我還是立刻明白了他的真正意思。

  “我的意思是,先生,從那條路走進森林,那年輕女人還能上哪兒?這條路連通‘老屋’和這兒,情況就是這樣。”

  “我想,”我說,“直接讓這年輕的女士招出來,斯萊克警督會瞧不起這種簡單的做法的。”

  “只是擔心地會受到驚嚇,”赫斯特說,“她寫給斯通的任何東西,或者他寫給她的任何東西都會提供線索——一旦她知道我們盯上她,她就會像那樣閉上嘴。”

  究竟會怎麼樣,不得而知。但是,我個人懷疑葛萊蒂絲·克拉姆小姐會像他說的那樣閉上嘴。她除了口若懸河而外,我不能設想她還會怎樣。

  “當一個人成為騙子,您就想知道他究竟為什麼成為騙子,”赫斯特警士賣弄地說。

  “當然囉,”我說。

  “答案就會在這兒的這個墓地裡找到,否則他幹嗎老在這兒瞎忙乎呢?”

  “尋覓raisond'etre1,”我說,但這一點兒法語把這位警士難住了。他不借法語,只是冷冷地答道:

  1法語:存在的理由。——譯注。

  “那是業余水準的看法。”

  “不管怎樣,你還沒有發現手提箱。”我說。

  “我們會發現的,先生,不用懷疑。”

  “我可不這麼確信,”我說,“我一直在思考。瑪波小姐說,只一會兒,那姑娘就空著手回來了。因此,她不會有時間來到這兒又回去。”

  “您不必聽信老太大說的話。當她們看見什麼奇怪的東西,並在焦急地等待的時候,噢,時間對於她們來說是過得很快的。畢竟,沒有哪個女人對時間知道得很清楚。”

  我常常納悶,為什麼世人如此熱衷於歸納。歸納很少是正確的,並且常常是完全錯誤的。我自己的時間感就很差(所以常常要撥快鬧鐘),而我得說,瑪波小姐有非常準確的時間感。她的鬧鐘不會誤差一分鐘,她在任何場合都是極其准時的。

  但是,我無意就這一點與赫斯特警士爭辯。我向他道了午安,並祝他走運,就離開了。

  正當我快要到家時,一個念頭出現在腦際。沒有什麼東西導致這個念頭的出現,它只是作為一個可能的答案閃現在我的腦際。

  你一定記得,在謀殺的那一天,我第一次搜尋小路,發現在某個地方灌木叢被人踐踏過。現在我認為,是勞倫斯踐踏過灌木叢,他也與我一樣在搜尋什麼。

  但是,我記得,後來他和我一起碰到另一條痕跡輕微的路,這是警督走過留下的。我苦苦思索,我清楚地記得,第一條路(勞倫斯的)比第二條路明顯,似乎不止一個人經過這條路。我推斷,也許正是這一點吸引了勞倫斯的注意。萬一最早的那條路是斯通博士或克拉姆小姐留下的呢?

  我記得,或者我認為我記得,在折斷的樹枝上有幾片枯萎的樹葉。如果這樣的話,這條路的痕跡就不可能是我們搜尋的那個下午留下的。

  我正在接近那個地點。我輕而易舉地發現了那條路,再次奮力從灌木叢裡穿過去。這一次,我發現了新折斷的樹枝。有人確實在我和勞倫斯之後經過這條路。

  我很快來到曾碰到勞倫斯的地方。但是,輕微的路延伸得更遠了。我繼續沿著路痕走去。突然,小路變寬,變成一片開闊地,並顯示出新近挖掘的痕跡。我說開闊地,因為地上原來茂密的枝藤在這兒變稀疏了,但樹枝在頭頂交織起來。整個地方的長寬只有幾英尺。

  在另一面,枝藤又變得茂密起來,好像相當清楚,最近沒人從中走過。然而,有一個地方好像被翻動過。

  我走過去,跪下來,用雙手將灌木撥開。一個褐色的表面閃現在我的眼前。我滿懷激動地伸出雙臂,用勁將一隻褐色的手提箱拉出來。

  我發出一聲成功的呼叫,我終于成功了。盡管受到赫斯特警士的冷淡和怠慢,我還是證明瞭,我的推理是正確的。

  這兒,毫無疑問,就是克拉姆小姐帶來的箱子。我試了一下搭扣,是鎖上的。

  我站起身時,注意到地上有一個褐色的閃亮的小東西。

  我隨手揀起來,放入口袋。

  然後,我提著把手,向小路走去。

  當我翻過台階走到小路上時,一個就在近旁的激動的聲音喊道:

  “哦!克萊蒙特先生,您找到了!您真聰明呀:“我心中不由感到,在看見別人而又不被別人看見方面,瑪波小姐可謂精於此道,無可匹敵。我將手提箱在我們之間的木柵上放穩。

  “就是這一隻,”瑪波小姐說,“在哪兒我也認得出。”

  我想,這有點誇大。有上千隻廉價的閃亮的手提箱,完全一模一樣。在月夜裡這樣遠的距離,沒有人能夠專門認出某一隻箱子。但是,箱子這件事的成功,正是由於瑪波小姐才取得的,因此,她有權作一點可原諒的誇口。

  “克萊蒙特先生,我想箱子是鎖上的,對嗎?”

  “是的。我正准備把箱子拿到警察局去。”

  “打電話去不是更好嗎?”

  當然,打電話去肯定更好。手中提著箱子,穿過村子,可能會太惹眼。我不願這樣。

  於是,我取開瑪波小姐的花園門的插銷,從法國式窗戶進了屋,關上客廳房門,在一種隱秘的狀態下,打電話報告了這個情況。

  結果,斯萊克警督說,他立馬就來。

  他到來時,脾氣極壞。

  “這麼說,我們找到箱子了,不是嗎?”他說,“您知道,先生,您不應該自行其事。如果您有理由相信,您知道所查的物品藏在哪裡,您早該向有關當局報告。”

  “這純屬偶然,”我說,“我剛剛才想到這個念頭。”

  “那有點像編故事。將近一英里的灌木林,您卻徑直走到準確的地點,伸手就得到了。”

  我原打算告訴斯萊克警督將我引到準確地點的推理步驟,但是,他又引起了我對他的一貫的反感。我一言不發。

  “唱?”斯萊克警督說,帶著討厭甚至冷漠打量著箱子。

  “我想,我們得看看裡面是什麼。”

  他帶來了一套鑰匙和線。鎖的質量很差,幾分鐘後,箱子就打開了。

  我不知道我們指望發現些什麼——大概是某種令人十分激動的東西吧。但是,映人我們眼簾的第一件東西,是張油膩的方格圍巾。警督把圍巾提了出來。然後是件退色的深藍色大衣,破舊得不能再穿。然後又是一頂有格子花的帽子。

  “一堆假貨。”警督說。

  再後來,是一雙鞋跟很低、已穿破的長統靴。在箱子底,是一包用報紙裹著的東西。

  “我想,是情人衫吧。”警督一邊打開這個包,一邊尖刻地說。

  不一會兒,他驚奇地屏住了呼吸。

  因為在包裡是一些真格的小銀器,和一隻銀制的圓形大淺盤。

  瑪波小姐認出了這些東西,尖叫一聲。

  “敞口矮鹽瓶,”她喊道,“普羅瑟羅上校的敞口矮鹽瓶,還有查理二世時期的淺口杯。您聽說過這些東西嗎?”

  警督的臉漲得通紅。

  “游戲原來是這樣,”他低聲說,“盜竊。但我弄不明白。

  沒有人報案說這些東西丟失了。”

  “也許他們沒有發現丟失東西,”我說,“我設想,這些珍貴的東西不會用於日常生活中。普羅瑟羅上校也許將這些東西鎖在保險櫃裡了。”

  “我必須調查這件事,”警督說,“我現在就馬上去‘老屋’。這就是斯通博士溜走的原因。因為謀殺和一件又一件的事,他害怕我們會嗅到他的活動。很可能他的物品會受到搜查。他叫那位姑娘換裝後,把東西藏在灌木叢裡。他的打算是,叫她呆著避嫌,而他准備在一個夜晚繞道回來,取走東西。噢,有一個好處。這可將他排除在謀殺案之外。他與此無關。好一場難玩的遊戲。”

  他重新包好這些東西,謝絕瑪波小姐請他喝杯雪利酒的盛情離開了。“喔,總算澄清了一個疑點,”我說,歎了一口氣。“斯萊克說的是對的,懷疑他與謀殺有關,沒有根據。

  一切都得到了滿意的解釋。”

  “確實好像是這樣,”瑪波小姐說,“不過,一個人決不可能完全肯定,對嗎?”

  “完全缺乏動機,”我指出,“他已經得到他來這兒要的東西,正准備離開呢。”

  “晤——是的。”

  她顯然並不完全滿意,我有點好奇地看著她。她看到我的詢問的目光,趕忙帶著歉意和熱切回答說:

  “我毫不懷疑,我完全弄錯了。我對這些東西的看法很愚蠢。但是,我只是納悶——我是說這些銀器很珍貴,不是嗎?”

  “我相信,一隻淺口杯前些日子能賣一千多英鎊。”

  “我所指的,不是銀子的價值。”

  “對,是所謂鑒賞價值。”

  “我正是這個意思。賣這樣的東西得花些時間作安排,即使安排好了,也必須在保密的情況下進行。我是說,如果報道了這次盜竊,引起嘩然,噢,這些東西根本就賣不掉了。”

  “我並不完全理解您的意思。”我說。

  “我知道,我表達得太糟了。”她變得更加慌亂,更加充滿歉意。“但我感到——感到不能只盜走這些東西就行了,可以這麼說。惟一保險的做法,就是用複製品來代替。也許,這樣一來,盜竊在一段時間內就不會為人所知。”

  “這是個獨到的見解。”我說。

  “這是惟一能做的事,不是嗎?如果這樣,當然您會說,一旦複製品做好,就沒有任何理由謀殺普羅瑟羅上校——

  與我們原先的懷疑相反。”

  “確實如此,”我說,“我也是這樣認為的。”

  “是的,但我只是納悶——當然,我不清楚,在實際做事情之前,普羅瑟羅上校總是談很多有關的話,當然,有時根本就不去做,但他確實說了——”

  “是嗎?”

  “說他要請人把他所有的東西進行估價——是從倫敦請人來。比如說,為了遺囑查驗,不,只有一個人死了,才能這麼說。有人告訴他,應該這麼做。他常常考慮這件事,以及這事的重要性。當然,我不知道,他是否做了什麼實際的安排,但如果他做了……”

  “我明白了。”我慢慢地說。

  “當然,一旦這位行家見到銀器,他就能識破,那麼,普羅瑟羅上校就會記得,曾將銀器拿給斯通博士看過。——

  我懷疑,銀器是否在那時就被換了,變戲法,人們不是這樣說的嗎?太聰明瞭——那麼一來,好啦,按一種老式的說法,事情就露了餡兒。”

  “我明白您的思路了,”我說,“我想,我們應當弄確實。”

  我再次走到電話跟前。一會兒,我就接通了“老屋”,和安妮·普羅瑟羅講話了。

  “不,不是什麼很重要的事。警督到了嗎?哦!噢,他在途中。普羅瑟羅太太,您能告訴我,‘老屋’內的物品曾經估過價嗎?您說些什麼?”

  她的回答清楚又迅速。我謝過了她,掛上聽筒,回到瑪波小姐身旁。

  “這一點很明確。普羅瑟羅上校曾作了安排,一個人星期一,也就是明天,打算從倫敦來這兒,進行一番全面的估價。由於上校的死,這件事推遲了。”

  “那麼,有動機了,”瑪波小姐輕聲說,“是的,動機有了。但到此為止。您忘了,在槍響的當兒,斯通博士與其他人在一起,或正在翻越台階以便動手。”

  “是的,”瑪波小姐沉思著說,“這樣,可以把他排除了。”

第二十四章

  我回到牧師寓所,發現豪伊斯在書房等我。他緊張地來回踱著步子。我進房間時,他猛然一驚,好像被打了一槍。

  “您得原諒我,”他說,一邊擦著額頭。“我最近心神不定。”

  “我親愛的夥計,”我說,“您一定得離開,改變一下環境。我們會看到您完全垮下來的,絕不能這樣。”

  “我不能拋棄我的崗位。不,我決不做那樣的事。”

  “並不是什麼拋棄不拋棄。您病了。我相信,海多克會贊同我的。”

  “海多克——海多克。他是什麼樣的醫生呢?一個無知的鄉村開業醫生。”

  “我認為,您對他不公平。在他的行業內。他一向被看作是位能幹的人。”

  “哦:也許。是的,我敢說,但我不喜歡他。我並不是來這兒說這些的。我來這兒是想問您,您是否願意今晚代我佈道。我——我確實感到力不從心。”

  “噢,當然可以。我也可以代您主持儀式。”

  “不,不。我希望主持儀式。我身體很好。只是想到站上佈道壇,這麼多眼睛注視著我……”

  他閉上眼睛,抽搐著咽下幾口氣。

  我清楚地感到,豪伊斯確實患有什麼疾病。他好像明白我的想法,因為他睜開眼睛很快地說:

  “我真的沒有什麼大不了的病。只是有些頭痛,這些折磨人的頭痛。讓我喝一杯水,好嗎?”

  “好的。”我說。

  我親自到水管旁取水。在我們家,摁鈴叫女傭是件徒勞無益的事。

  我給他取來了水。他謝了我。他從口袋裡拿出一個小紙板盒,打開來,取出一個糯米紙膠囊,用水吞了下去。

  “頭痛粉。”他解釋說。

  我突然感到納悶,豪伊斯是否變得對藥物依賴起來。這也許可以解釋他的許多古怪行為。

  “我希望,您別服很大多。”我說。

  “不會,哦,不會。海多克醫生提醒過我。但這藥真靈,馬上就見效。”

  確實,他已經顯得更平靜和清醒。

  他站起身來。

  “那麼,今晚由您佈道了?您真是太好了,先生。”

  “別客氣。我也堅持主持儀式。回家去休息吧。不,我不聽任何解釋。再別說什麼了。”

  他又一次向我表示感謝。然後,他的目光滑向一旁的窗戶,說道:

  “先生,您——您今天去過‘老屋’,不是嗎?”

  “是的。”

  “對不起——但是,是他們叫您去的嗎?”

  我吃驚地看著他,他慌亂起來。

  “我很抱歉,先生。我——我想可能有什麼新的進展,而那就是普羅瑟羅太太叫您去的原因。”我一點也不想滿足豪伊斯的好奇心。

  “她想和我商量葬禮的安排和一兩件其它小事。”我說。

  “噢!是那樣。我明白了。”

  我沒有說話。他不停地動著雙腳,最後說道:

  “列丁先生昨晚來看過我。我——我想不出為什麼。”

  “他告訴您了嗎?”

  “他——他只是說,他想拜訪我。說晚上有點寂寞。他以前從未拜訪過我。”

  “哦,我想有他做伴很愉快。”我微笑著說。

  “他為什麼來看我?我不知道。”他尖聲地說,“他談到還要來坐坐。這一切意味著什麼?您認為他的腦袋中有什麼念頭呢?”

  “您為什麼認為,他是別有用心呢?”我問道。

  “我不喜歡這樣,”豪伊斯又固執地說了一句,“我從未以任何方式與他作對過。我從未暗示過他有罪,就算在他自首的時候,我還說這好像十分難以理解。如果說我懷疑過什麼,那就是阿切爾,絕不是他。阿切爾是個完全不同的傢伙——一個不信上帝、不信教的無賴,一個醉鬼惡棍。”

  “難道您不認為您這話有點尖刻嗎?”我問道,“畢竟,我們對此人瞭解不深。”

  “一個盜竊者,進出監獄好幾次,什麼壞事都幹。”

  “您真的認為他殺死了普羅瑟羅上校嗎?”我好奇地問道。

  豪伊斯有個不喜歡回答“是”或“不是”的習慣。這個習慣我最近注意到好幾次。

  “先生,難道您不認為,這是惟一可能的答案嗎?”

  “就我所知,”我說,“還沒有對他不利的任何證據。”

  “他的威脅,”豪伊斯趕緊說,“您忘記了他的威脅。”

  對談論阿切爾的威脅,我感到惡心和厭倦。就我所知,沒有直接的證據表明,他實施過什麼威脅。

  “他決心報複普羅瑟羅上校。肚子裡灌滿了酒,然後殺死了他。”

  “那只是推測。”

  “但是,您承認那是完全可能的嗎?”

  “不,我不。”

  “那麼,是有些可能吧?”

  “是的,有些可能。”

  豪伊斯斜視著我。

  “您為什麼不認為是完全可能的?”

  “因為,”我說,“像阿切爾這樣的人不會想用手槍殺死一個人。他會用另外的武器。”

  豪伊斯好像為我的回答感到吃驚。顯然,這種辯解出乎他的意料。

  “您真的認為這種辯解是說得過去的嗎?”他懷疑地問道。

  “在我看來,這對要判斷阿切爾犯罪,完全是塊絆腳石。”我說。

  在我肯定的辯解面前,豪伊斯不再說什麼。他再次謝過我,就離開了。

  我將他送到前門。在餐廳的桌子上,我看見四張便條。

  這些便條都有一些共同的特徵。字體幾乎一眼就能看出是女性的,並且都寫著這樣的字:“轉交。緊急。”我能看出的惟一差別,就是其中一張明顯地比其餘的髒。

  這些便條如此相似,激起了我想要看個究竟的好奇心——不是雙倍的好奇心,而是四倍的好奇心。

  瑪麗從廚房出來,見我正盯著這些便條。

  “午飯後送來的,”她主動地說,“有一張除外。我是在郵箱中看到這張的。”

  我點點頭,收起便條,走進書房。

  第一張便條這樣寫道:

  親愛的克萊蒙特先生:

  我瞭解到一些情況,我感到應該讓您知道。

  這與可憐的普羅瑟羅上校的死有關。您如能就此提出高見——是否向警方報告,我將不勝感激。自從我可憐的丈夫死後,我一直不願在任何公開場合露面。也許,您今天下午能夠來看我一會兒。

      您真誠的

            瑪莎·普賴斯·裡德利

  我打開第二張便條:

  親愛的克萊蒙特先生:

  我心情十分煩亂不安,不知所措。某種我認為可能是重要的事,傳到了我的耳朵裡。我非常害怕與警方攙和在一起。我非常不安和苦惱。親愛的牧師,請您過來坐幾分鐘,用您一貫的出色的方式,消除我的疑慮和煩惱,這種要求不算過分吧?

      您最真誠的

            卡羅琳·韋瑟比

  我感到,我幾乎能事先就背誦出第三張便條的內容。

  親愛的克萊蒙特先生:

  我聽見一些非常重要的事。我感到,您應是首先知道的人。請您今天下午某個時間到我家來看我,好嗎?我將在家等您。

  這張口氣乾脆的便條,落款是:阿曼達·哈持內爾。

  我打開第四張便條。我一直很幸運,很少受到匿名信的騷擾。我想,匿名信是一種最卑鄙殘酷的武器。這張便條也不例外。這張便條假裝成是由一個文化水準不高的人寫的,但其中有幾個疑點使我識破了這種偽裝。

  親愛的牧師:

  我想,您應該知道正在發生的事。有人好幾次看見,您的夫人從列丁先生的住所偷偷摸摸地溜出來。您知道我的意思。這兩人有暖昧關系。我想您應該知道。

            一個朋友

  我厭惡地輕輕叫喊一聲,揉皺了紙條,將它們拋向打開的爐柵裡,正在這時,格麗澤爾達走進了房間。

  “您這麼輕蔑地丟掉的是什麼?”她問道。

  “垃圾。”我說。

  我從口袋裡掏出一根火柴,擦亮它,並蹲下身體。但是,格麗澤爾達比我動作快。她蹲下來,抓起揉皺的紙球,我還來不及制止她,她已經展開。

  她讀過便條,厭惡地輕輕叫喊了一聲,又拋回給我,身體轉向一邊。我點燃了便條,看著它被燒掉。

  格麗澤爾達走過去站在窗戶旁,看著外面的花園。

  “倫。”她說,仍然看著外面。

  “嗯,親愛的。”

  “我得告訴您一件事。是的,別打斷我。我要講,請聽著。

  當——當勞倫斯到這兒來的時候,我使您以為,我以前只與他有過一面之交。那並不是真的。我——和他交情很深。事實上,在我與您相識前,便與他相愛了。我想大多數女人都會與勞倫斯相愛的。我,噢,一時真有點傻。我並不是說,我像書中描寫的那樣,做給他寫妥協信之類的蠢事。但是,我曾經很喜歡他。”

  “為什麼您沒有告訴我?”我問道。

  “哦:因為我並不十分清楚,除非……噢,您在某些方面有點傻。只是因為您年齡比我大得多,您就認為,哦,我有可能愛上別人。我想,您也許討厭我和勞倫斯成為朋友。”

  “您在隱瞞事情方面可真聰明。”我說,記起不到一周前她在那所房間裡告訴我的話,以及她談話時的那副天真無邪的模樣。

  “是的,我總是能夠隱瞞事情。我是有點喜歡這樣做。”

  她的聲音中有一種孩童般的快樂聲調。

  “但我說的是相當真實的。我不瞭解安妮,我弄不明白,為什麼勞倫斯如此不同,沒有——噢,真的對我不感興趣。”

  一陣沉默。

  “倫,您能理解的,是嗎?”格麗澤爾達焦急地問道。

  “是的,”我說,“我能理解。”

  但是,我真能理解嗎?

第二十五章

  我感到很難擺脫匿名信給我留下的印象。流言蜚語!

  但是,我收集起另外三張便條,瞥一眼手錶,走出家門。

  我感到十分納悶,同時傳人這三位太大“耳朵”的可能是什麼呢?我認為是同一條消息。但我很快就知道,我的判斷是錯的。

  我不能假裝出是因為出訪而經過警察局的樣子。我的腳不由自主地停在那裡。我急於知道,斯萊克警督是否從“老屋”回來了。

  我得知,他回來了,並進一步瞭解到,克拉姆小姐也和他一起回來了。這位漂亮的葛萊蒂絲坐在警察局裡,從容自如地應付著局面。對帶著手提箱進人灌木叢一事,她矢口否認。

  “只是因為一個愛饒舌的老處女,除了整夜望著窗戶之外,無事可做,你們就隨意認定是我。記住,她說她在謀殺發生的那天下午看見我在路的盡頭,她弄錯了,如果她在白天都會弄錯,怎麼可能在月夜裡認出我呢?”

  “太邪惡了,這些老太婆在這裡的所作所為。她們簡直是信口雌黃。我當時正睡在床上,清白無辜。你們應該為自己感到羞愧,你們這些人。”

  “假如‘藍野豬’旅館的老闆娘認出這個手提箱是您的,克拉姆小姐,又怎樣解釋呢?”

  “如果她說了任何這類的話,她就錯了。手提箱上又沒有名字。幾乎每個人都有一個像那樣的手提箱。至於可憐的斯通博士,竟然指控他是個普通的賊!他的名字前有許多頭銜呢。”

  “那麼,克拉姆小姐,您拒絕向我們作出任何解釋了?”

  “不存在拒絕的問題。你們弄錯了,就是這樣。您和您那位愛管閒事的瑪波。我不再說一句話了,沒有我的律師在場,我不會說什麼。我現在得走了,除非你們要逮捕我。”

  作為回答,警督起身為她打開了門。她搖搖頭,走了出去。

  “那就是她的招數,”斯萊克回到座位時說,“完全否認。

  當然,老太大也可能弄錯了。陪審團沒有人會相信,在月夜裡那樣的距離,你能辨認出什麼人。所以,當然,就像我說的,老太大可能犯了個錯誤。”

  “她可能弄錯,”我說,“但我想她沒弄錯。瑪波小姐通常是對的。這就是使她不討人喜歡的原因。”

  警督笑了笑,露出牙齒。

  “赫斯特也是這樣說的。天啊,這些村民們:““警督,銀器怎麼樣?”

  “好像整整齊齊的。當然,這就是說,其中一隻可能是贗品。在馬奇貝納姆有個很好的人,是鑒賞銀器方面的權威。

  我已經給他打了電話,派了一輛車去接他。我們很快就會知道是哪一種情況:盜竊已經是個既成事實或只是預謀之中的事。不管是哪種情況,都他媽的不會有什麼區別——我是說,就我們而言。與謀殺比較起來,盜竊是小事一樁,這兩人都與謀殺無關。我們可能通過這個姑娘,摸到有關他的線索,這也是我不動聲色放走她的原因。”

  “我還是不借。”我說。

  “對列丁先生的憐憫。您不常看到,一個男人會特意來感謝您。”

  “我想不會。”我說,微微一笑。

  “女人會惹出許多麻煩。”警督說教似地說。

  他歎了一口氣,又說了一句讓我有點吃驚的話:“當然,還有阿切爾。”

  “哦!”我說,“您想到他了?”

  “嘿,當然嘍,先生,首先想到的。用不著什麼匿名信,就能讓我盯上他。”

  “匿名信,”我尖刻地說,“那您也收到了一封嗎?”

  “這不是什麼新玩意兒,先生。我們一天至少會收到一打。哦,是的,我們是從阿切爾那兒得到線索的。好保警方不能自己查出線索似的2阿切爾從一開始就受到我們的懷疑。問題是,他有不在現場的藉口。這一點並不能說明什麼,但要回避這一點很不容易。”

  “您說這並不能說明什麼,是什麼意思?”我問道。

  “哦,好像他整個下午都與一些朋友在一起。我說,這一點並不能說明太多的問題。像阿切爾和他的明友那樣的人可以對任何事情發誓。不能相信他們說的任何話,我們是瞭解這一點的。但是,公眾不瞭解,陪審團是從公眾當中選出來的,更會對他產生憐憫。他們一無所知,十有八九會相信證人席上說的一切,而不管說這一切的人是誰。當然,阿切爾自己會怒氣沖沖地發誓說,他沒有幹。”

  “不會像列丁先生那樣懇切吧。”我笑著說。

  “他不會的。”警督說,他的這句話僅僅是為了說明事實。

  “我想,求生是很自然的事。”我沉思著說。

  “如果您知道,有些兇手由於陪審團心腸軟而逃脫罪責,您會吃驚的。”警督陰鬱地說。

  “但您真的認為是阿切爾幹的嗎?”我問道。

  一直使我感到奇怪的是,對於謀殺案,斯萊克警督好像從不會有自己的見解。定罪的難易好像才是惟一吸引他的事。

  “我需要更確切一些的證據,”他承認道,“現在,只要有指紋或腳印都行,或被看見大約在謀殺發生時在現場附近也行。不能沒有這樣的證據就逮捕他,那要冒險的。有人看見,他有一兩次在列丁先生房子周圍,但他會說,他是去與母親說話。她是位體面的人。不,總的來說,我贊同那位女士的話。我只要得到有關敲詐的確切證據就好了,但是,在這件案子上,你得不到任何確切的證據:老是推測、推測、推測。克萊蒙特先生,沒有一個老處女住在您住的那條路上,真的令人遺憾。我敢打賭,要是有什麼事,她就會看見的。”

  他的話使我想起了我的出訪,於是我就離開了。我看見他態度和藹,這大概是惟一的一次。

  我第一個拜訪的人,是哈特內爾小姐。她一定在窗戶旁注視著我,因為我還沒有摁響門鈴,她已經打開了前門,緊緊地將我的手抓在她的手中,領我走過門口。

  “您能來,真是太好了。到這兒來。更秘密些。”

  我們走進一間很小的房間,大約像只雞籠那樣大。哈特內爾小姐關上門,帶著一種十分隱秘的神色,示意我坐到一個座位上(這兒只有三個座位)。我看見,她正洋洋自得。

  “我絕不是個拐彎抹角的人,”她用愉快的聲音說,她的後一句話稍微壓低了聲音,以便與房間內的氣氛相一致。

  “您知道,在一個像這樣的村子,事情是怎樣流傳的。”

  “真不幸,”我說,“我知道。”

  “我同意您的看法。沒有人比我更討厭風言風語了。但就是有風言風語。我想,我在謀殺發生的下午去拜訪萊斯特朗茲太大,可她出去了,把這個情況告訴員警是我的義務。

  我並不指望,盡了義務還要人家感謝我,我只是這樣做了。

  在這種生活中,您總是會碰到忘思負義的事。喚,就在昨天,那個無恥的貝克太大……”

  “是的,是的,”我說,想使她別太饒舌。“太令人傷心。太令人傷心。但請繼續說。”

  “下層人不知道誰是他們真正的朋友,”哈特內爾小姐說,“我拜訪他們時,說的是些適當的話,而我卻從未因此得到感謝。”

  “您告訴過警督,您去拜訪萊斯朗茲太太的事。”我催促道。

  “正是這樣。順便說一句,他沒有感謝我。只是說他需要情況時會問的。他的原話不是這樣的,但意思是這樣。現在,在員警中有一種不同的人。”

  “很有可能,”我說,“但您剛才准備說什麼?”

  “我決定,這一次不會走近任何該死的警督。畢竟,牧師是正人君子,至少有一些是的。”她又說了一句。

  我想,這種歸類也包括我。

  “我願意為您效勞。”我說。

  “這是義務問題,”哈特內爾小姐說,突然閉上嘴不作聲了。“我並不想說出這些事情。沒有人會更討厭這些事情了。

  但是義務終歸是義務。”

  我等著。

  “我原以為,”哈特內爾小姐繼續說,臉色緋紅。“萊斯特朗茲太大聲稱,她一直在家,她沒有回答是因為——哦——

  她不樂意。瞧這副裝模作樣。我去拜訪,只是出於義務,卻受到如此對待!”

  “她病了。”我溫和地說。

  “病了?胡說。您太幼稚了,克萊蒙特先生。那女人根本沒有病。真會病得不能參加審理!海多克醫生的醫療證明!她能把他支使得團團轉,這人人皆知。喔,我說到哪兒了?”

  我也不太清楚。與哈特內爾小姐談話,很難知道,她的講述何時結束,謾罵何時開始。

  “喚,講到那天下午去拜訪她。哦,說她在家,簡直是胡說。她不在。這我知道。”

  “您怎麼會知道?”

  哈特內爾小姐的臉變得更紅了。如果有個更刻薄的人,一定會說她的舉止窘迫萬分。

  “我敲了門,摁了門鈴,”她解釋說,“如果說沒有三次的話,也有兩次。後來,我突然感到,門鈴可能壞了。”

  我高興地注意到,她說這話時不敢直視我的目光。同一個建築師建造了我們所有的房子,門鈴也是他安裝的,站在前門外的墊子上摁門鈴,鈴聲清晰可辨。這一點,哈特內爾小姐和我都很清楚,但我想面子還得維持。

  “是嗎?”我喃喃問道。

  “我不想將我的名片放進郵筒。那樣顯得很粗俗,不管怎樣,我決不粗俗。”

  她說出這句令人吃驚的話時,異常平靜。

  “於是,我想,我得繞到房子後面去,拍拍窗戶玻璃,”她繼續毫不慚愧地說,“我繞了房子一周,向所有的窗戶裡望了,但房子裡根本沒有人。”

  我完全明白了。利用房子裡無人這一點,哈特內爾小姐充分滿足了她的好奇心,她繞著房子,查看花園,盡量窺視窗戶裡的情況。她決定向我講述她的故事,是因為她認為我會比警方更具有同情心,更能寬容。人們認為,牧師會把他們的教民往好處想。

  我沒有就此發表什麼看法,只是問道:

  “那是什麼時候,哈特內爾小姐?”

  “就我記得的時間,”哈特內爾小姐說,“一定是快六點了。然後,我徑直回家,大約六點過十分到家。後來,普羅瑟羅太太大約六點半來了,將斯通博士和列丁先生留在門外,我們談論燈泡的事。在這段時間裡,可憐的上校卻躺在血泊中。真是個令人傷心的世界呀。”

  “有時候這個世界令人很不愉快。”我說。

  我站起身來。

  “您要告訴我的就是這些嗎?”

  “我只是認為這可能是重要的。”

  “可能是,”我同意道。

  我不願聽下去,要離開了,這使哈特內爾小姐非常失望。

  我下一個拜訪的是韋瑟比小姐,她有點激動地接待了我。

  “親愛的牧師,您真是太好了。您喝過茶了嗎?您真的沒有喝?背後要墊一個墊子嗎?您這麼快就來了,真是太好了。您總是願意為別人效力。”

  她這樣寒喧了半天才轉入正題。即使這時,她也老是轉彎抹角。

  “您得明白,我從最可靠的來源聽到的消息。”

  在聖瑪麗米德,最可靠的來源往往是某人的僕人。

  “您能告訴我是誰告訴您的嗎?”

  “克萊蒙特先生,我向人承諾過的。我一向認為,承諾是神聖的事。”

  她的表情異常莊重。

  “讓我們說是一隻小鳥告訴我的,好不好?這樣穩妥些,對嗎?”

  我很想說,“這真是愚蠢之極。”但願我說出了這句話。

  我倒要看看,韋瑟比小姐聽到後反應如何。

  “哦,這只小鳥告訴我,她看見某位太大,還是不說出她的名字為好。”

  “另一隻小烏嗎?”我問道。

  使我大吃一驚的是,韋瑟比小姐突然爆發出一陣哈哈大笑,還輕桃地拍著我的手臂,說道:

  “喔,牧師,您可不能這樣頑皮!”

  她緩過氣來後,又說:

  “某位太大,您說這位太太去哪兒?她拐進了牧師寓所的那條路,但在她拐進去之前,她非常奇怪地來回打量著這條路。我想她是看有沒有熟人在注意她。”

  “而這只小鳥…””我問道。

  “正往魚販那兒去。就是商店對面的那個房間。”

  僕人們外出時要去那兒,我是知道的。我知道,有一個地方,如果他們能避免的話,是不會去的——那就是露天場所。

  “時間呢,”韋瑟比小姐繼續說,神秘地向前傾著身子。

  “剛好在六點前。”

  “哪一天?”

  韋瑟比小姐輕輕地叫了一聲。

  “當然是謀殺的那一天,我沒有說嗎?”

  “我推斷得出,”我回答道,“那位太大的名字呢?”

  “是以L開頭的,”韋瑟比小姐說,把她的頭點了好幾次。

  韋瑟比小姐認為我已經瞭解到所有的情況,便岔開了話題。我站起身來。

  “您不會讓員警盤問我吧?”她兩手緊抓著我的手時,可憐巴巴地說,“我很不願意在公開場合露面。更不要說站在法庭上了!”

  “在特殊情況下,”我說,“他們讓證人坐下的。”

  然後,我溜之大吉。

  還要去見普賴斯·裡德利太太。這位女人說話開門見山。

  “我不願與任何法庭的事兒攙和在一起,”她冷淡地與我握過手後,陰沉地說,“您明白這一點,另外,我碰到了一點需要解釋的情況,我想應引起權威人士的注意。”

  “此事與萊斯特朗茲太大有關嗎?”我問道。

  “為什麼會呢?”普賴斯·裡德利太太冷冷地問道。

  她使我甘拜下風。

  “事情很簡單,”她繼續說,“我的女傭克拉拉正站在前門口,她去了那兒有一兩分鐘——她說是要呼吸新鮮空氣。

  我得說,很有可能。但她更有可能是要望望那個販魚的男孩——她還稱他是男孩呢,莽撞無恥的頑童——因為他有十七歲,就這樣叫他。他對所有的姑娘都是嬉皮笑臉的。喔,像我說的,她正站在前門口,這時她聽到一聲噴嚏。”

  “是的。”我說,等著聽下文。

  “完了。我告訴您,她聽到一聲噴嚏。別對我說,我不再像當年那樣年輕,可能弄錯,這可是克拉拉聽到的。她只有十九歲。”

  “但是,”我說,“她為什麼不會聽到噴嚏聲呢?”

  見我如此遲鈍,普賴斯·裡德利太太用明顯的憐憫目光看著我。

  “在謀殺發生的那天,您房裡空無一人的時候,她聽到了噴嚏聲。毫無疑問,兇手正藏在灌木叢裡,伺機下手。您要追查的,是一個患感冒的人。”

  “或是枯草熱患者,”我說。“但事實上,普賴斯·裡德利太大,我想這個秘密很容易揭開。我們的女傭瑪麗最近在患重感冒。事實上,她的噴嚏叫我們頭疼。您的女傭聽到的一定是她的噴嚏。”

  “那是個男人的噴嚏,”普賴斯·裡德利太太肯定地說,“並且,從我們的大門處,您是聽不到您的女傭在廚房裡打噴嚏的。”

  “從你們的大門處,您是聽不到任何在書房裡打噴嚏的,”我說,“至少我非常懷疑這一點。”

  “我說過,這人可能隱藏在灌木叢裡,”普賴斯·裡德利太太說,“毫無疑問,等克拉拉一進門,他就從前門進去了。”

  “哦,當然,那有可能。”我說。

  我盡量不讓我的聲音聽起來無動於衷,但我一定沒有做到這一點,因為普賴斯·裡德利太太突然盯著我。

  “我已習慣別人不聽我的話,但我也必須提到,將網球拍漫不經心地丟在草地上,又沒有裝進球拍夾裡,是會弄壞網球拍的。而現在,網球拍是很貴的。”

  這種旁敲側擊顯得不倫不類,完全把我弄糊塗了。

  “但也許您不同意。”普賴斯·裡德利太太說。

  “唱:我當然同意。”

  “我很高興。噢,我要說的就是這些。我與整個這件事脫了干係了。”

  她仰靠著身體,閉上眼睛,像一個對這個世界感到厭倦的人。我謝過她,並向她道別。

  在門梯處,我鬥膽問了克拉拉她的主人說的話。

  “完全是真的,先生,我聽到了噴嚏。不是普通的噴嚏,一點也不是。”

  有關犯罪的任何事情,都不會是普通的。槍聲不是普通的槍聲。噴嚏不是普通的噴嚏。我想這一定是某個兇手的噴嚏。我問這個姑娘是什麼時候,但她很糊塗,她認為是在六點過一刻至六點半之間。不管怎樣,“反正是在太大接電話,受到驚嚇之前。”

  我問她是否聽到什麼槍聲。她說,槍聲很可怕。之後,我對她的話就很少相信了。

  我正准備拐進我自己的大門時,我又決定去拜訪一個朋友。

  我看了一眼手錶,我看到,在參加晚禱之前,剛好有時間進行這次拜訪。我順著路向海多克醫生的家走去。他走到台階上來迎接我。

  我再一次注意到,他顯得那麼憂慮和憔悴。這件事好像使他與世隔絕了。

  “見到您很高興,”他說,“有什麼消息嗎?”

  我將有關斯通的最新消息告訴了他。

  “一個上流社會的賊,”他說,“哦,那可能說明瞭許多情況。他一心研究他的學問,但也不時在我跟前出錯。普羅瑟羅一定是有一次發覺了他的錯誤。您記得他們之間的爭吵嗎?您認為那姑娘怎麼樣?她也牽連上了嗎?”

  “很難對此下判斷,”我說,“就我來看,我認為這姑娘沒有什麼問題。”

  “她簡直就是一個頭號白癡。”我又說道。

  “哦2我不這樣看。她非常精明,我是說葛萊蒂絲·克拉姆小姐。一個非常健康的人。不大可能讓幹我們這一行的人費心。”

  我告訴他,我為豪伊斯擔心,我急切希望他能離開,去真正地休息一下,改換一下環境。

  我說這話時,他露出一種躲躲閃閃的神色。他的回答也有些言不由衷。

  “是的,”他慢慢地說,“我想,那是最好的辦法。可憐的傢伙,可憐的傢伙。”

  “我原以為您不喜歡他。”

  “我是不太喜歡他。但是,我對許多我不喜歡的人都抱有同情。”過了一會兒,他又說道:“我對普羅瑟羅更是感到同情。可憐的傢伙,沒有人十分喜歡他。太耿直、太自信。這是種不受人喜歡的性格。他一向這樣,甚至從年輕時就是這樣。”

  “我不知道您那時就認識他。”

  “哦,是的:當我們住在威斯特摩蘭時,我在不遠處實習。那是很久以前了。將近二十年了。”

  我歎息一聲。二十年前,格麗澤爾達才五歲。時間真是神奇的東西……

  “克萊蒙特,您到這兒來就是要說這些嗎?”

  我吃驚地看了他一眼。海多克正用敏銳的目光注視著我。

  “還有別的什麼事吧,不對嗎?”他說。

  我點點頭。

  當我進來時,我還沒有決定說還是不說,但現在我決定要說。我喜歡海多克就像我喜歡別的任何一個人一樣。他每一處都討人喜歡。我感到,我要告訴他的事可能對他有用。

  我將與哈特內爾小姐和韋瑟比小姐談話的事告訴了他。

  我講過後,他沉默了很久。

  “完全如此,克萊蒙特,”他終於說,“我一直在盡力保護萊斯特朗茲太大,使她免受任何麻煩。事實上,她是我的一位老朋友,但那不是惟一的原因。那份醫療證明,並非像你們認為的那樣是假證明。”

  他停了一會兒,然後莊重地說:

  “這事只能您和我知道,克萊蒙特。萊斯特朗茲太大要死了。”

  “什麼?”

  “她是個瀕死的女人。我估計她最多能活一個月。我使她不受煩擾和盤問,您不覺得奇怪吧?”

  他繼續說:

  “當她那天晚上拐進這條路時,她來的是這裡一一是這所房子。”

  “您以前沒有告訴我這件事。”

  “我不想招惹閒言碎語。六點至七點不是我看病人的時間,這人人皆知。但您得相信我的話,她是在這裡。”

  “可是,我來找您時,她不在。我是說,在我們發現屍體的那個時候。”

  “對,”他似乎不安起來。“她離開了——得去赴約。”

  “到哪兒去赴約?在她自己家裡嗎?”

  “我不知道,克萊蒙特,以我的名譽保證,我不知道。”

  我相信他,但是——

  “萬一一個無辜的人被絞死呢?”我說。

  “不會,”他說,“沒有人會因普羅瑟羅上校的謀殺案被絞死。您可以相信我的話。”

  但是,我恰恰不能相信。然而,他的口氣卻非常肯定。

  “沒有人會被絞死。”他重複道。

  “這個人,阿切爾——”

  他做了一個不耐煩的姿勢。

  “他不夠聰明,沒有把指紋從手槍上擦掉。”

  “也許沒有。”我含糊地說。

  後來,我記起了什麼事,從口袋中拿出在灌木叢裡找到的褐色晶體,遞給他,問他是什麼東西。

  “嗯,”他猶豫著說,“像是苦味酸。您在哪兒找到的?”

  “這是歇洛克·福爾摩斯的秘密。”我說。

  他微微一笑。

  “苦味酸是什麼?”

  “哦,是一種易爆品。”

  “是的,我知道這一點,但它還有其它的用途,是嗎?”

  他點點頭。

  “它在醫學上是用來治療燒傷的。很靈的藥。”

  我伸出手,他不情願地將苦味酸交還給我。

  “也許這不能帶來什麼結果,”我說,“但我是在一個不同尋常的地方找到的。”

  “您不願告訴我是什麼地方嗎?”

  我就像孩子一樣,不願告訴他。

  他有他的秘密。那麼,我也有我的秘密。

  他沒有更加充分地信任我,這使我感到有點生氣。

第二十六章

  那天晚上,我登上講壇時。處於一種奇怪的心境中。

  教堂裡異常地擁擠。我不能相信,是豪伊斯在佈道的消息吸引了這麼多的人。豪伊斯的佈道乏味刻板。如果傳出消息說,我要佈道,也不會吸引他們。因為我的佈道又乏味,又充滿學究氣。我想,這不能歸國於對宗教的獻身。

  據我判斷,每個人來這兒的目的,是要看看還有其他什麼人也在這兒,有可能的話,佈道後在教堂的門廊裡竊竊私語一番。

  海多克也在教堂,這是不同尋常的,還有勞倫斯·列丁。使我驚奇的是,在勞倫斯身旁,我看見了豪伊斯的蒼白緊張的臉孔。安妮·普羅瑟羅也在那兒,但她通常是參加星期日的晚禱告的。不過,我根本沒想到她今天會來。我還看見了萊蒂斯,更是驚訝不已。星期天的教堂禱告是強制性的(普羅瑟羅上校對此堅信不疑),但我以前從未看見萊蒂斯參加晚禱告。

  葛萊蒂絲·克拉姆也在那兒,在一群面容枯槁的老處女的襯托下,顯得青春煥發,光彩照人。稍後,一個膜隴的身影從教堂一角溜進來,我想那是萊斯特朗茲太太。

  不用說,普賴斯·裡德利太大、哈特內爾小姐、韋瑟比小姐、還有瑪波小姐,也都全體到達。所有的村民都到了,幾乎沒人缺席。我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我們有了這麼多的教民。

  人群真是古怪的東西。那天晚上有某種具有磁力的氣氛,而第一個感到這種氣氛的人就是我自己。

  作為慣例,我事先准備好了佈道。我對佈道講稿的每一處都非常認真仔細,但沒有人比我更清楚講稿的欠缺。

  今晚,我得進行即席佈道。我俯瞰著那一張張仰視的臉孔,突然有一種發狂般的念頭進入我的腦際。我不再是上帝的牧羊人,而變成了演員。我的面前有一群觀眾,我想要感染煽動這群觀眾,並且,我感到了我可以感染煽動他們的權力。我對我那天晚上所做的事,並不感到驕傲。對於注意感情的教會複興派精神,我並非一個完全的信仰者。但那天晚上,我扮演了一個使人狂喜的、口吐狂言的福音派傳教士的角色。

  我慢慢念出我的佈道稿。

  “我來這裡,不是為了呼喚正直清白的人,而是為了讓罪人悔罪。”

  我重複了兩遍。我聽到我自己的聲音,洪亮而清晰,不像平時倫納德·克萊蒙特的聲音。

  我看見,坐在前排靠背長凳上的格麗澤爾達吃驚地抬起頭來,鄧尼斯也這樣。

  我屏息凝神了一會兒,然後,讓我自己狂亂激奮地講開了。

  教堂裡的教民們處于一種情感被抑制的狀態,正好去感染煽動。我這樣做了,我規勸罪人悔罪。我讓自己陷人一種感情的狂熱之中,一次又一次地伸出一隻譴責的手,重複著這句話:

  “我正在對你說……”

  每一次,從教堂的不同角落,都傳來陣陣歎息和喘氣嚴,大眾感情是種奇怪而可伯的東西。

  結束時,我採用了一些美麗而辛辣的詞語——也許是整個《聖經》中最辛辣的詞語:

  “今晚你的靈魂將離開你的軀體。”

  一瞬間,人們被一種奇怪的恐懼攫住。我回到牧師寓所時,又恢復了原來的沒精打采、躊躇不定的樣子。我發現格麗澤爾達臉色蒼白。她伸手挽著我的手臂。

  “倫,”她說,“您今晚相當可怕。我——我不喜歡這樣。

  我以前從未聽見您這樣佈道過。”

  “我想,您再不會聽到了。”我說,疲憊地坐進沙發裡。我很疲倦。

  “是什麼使得您那樣做的?”

  “一陣突然的瘋狂的感情。”

  “哦,不會是由於某種特別的原因吧?”

  “您是什麼意思——某種特別的原因?”

  “我說不上——就是那樣。您太出人意料了,倫。我從未感到我真正瞭解您。”

  我們坐下來,吃著冰冷的晚餐,因為瑪麗外出了。

  “客廳裡有您的一封信,”格麗澤爾達說,“鄧尼斯,去拿一下,好嗎?”

  一直默默無語的鄧尼斯聽從了。

  我接過信,發出一聲驚訝。在左上角寫著:親啟。急件。

  “這一定是瑪波小姐送來的。沒有其他人離開。”

  我的判斷相當正確。

  親愛的克萊蒙特先生:

  我突然想到了一兩件事,我非常想與您聊聊這些事。我感到我們都得盡力幫助澄清這個非常神秘的慘案。如果可能,我將在九點半過去,敲您的書房的門。也許,親愛的格麗澤爾達可以過來,給我的侄兒作伴,使他開心。當然,如果鄧尼斯先生喜歡來也可以。如果我沒有接到回信,我會等他們,並在我說的時間過去。

            您十分真誠的

                     簡·瑪波

  我將信遞給格麗澤爾達。

  “哦,我們會去!”她高興地說,“一兩杯家釀甜味酒,正是星期日晚上所需要的東西。我想,正是瑪麗做的牛奶凍讓人喪氣,就像太平間裡拿出來的什麼東西。”

  鄧尼斯似乎對這並不那麼著迷。

  “對你們倒是挺好的,”他抱怨道,“你們可以談論所有這些有關藝術的書籍的高雅的話題。我總是坐在那裡聽你們談,像個十足的傻瓜。”

  “這樣對你有好處,”格麗澤爾達平靜地說,“這讓你別那樣自大。並且,我想雷蒙德·韋斯特先生並不像他裝出來的那樣聰明絕頂。”

  “我們很少有人這樣。”我說。

  瑪波小姐究競要談些什麼,我十分納悶。在我的所有教民中,我認為她的精明遠勝他人。這不僅是因為她親自看見和聽見發生的事,還因為她能從注意到的事實中作出貼切的推斷,其精確程度令人驚訝。

  如果我在什麼時候要行騙的話,讓我害怕的就是瑪波小姐。

  九點剛過一會兒,格麗澤爾達所說的“侄兒娛樂聚會”開始了。我一邊等瑪波小姐,一邊將與凶殺案有關的事實寫成一張大致的時間表,以打發時間。我盡量將這些事實按時間順序排列。我不是個准時的人,但我是個有條理的人,喜歡將事情井井有條地記錄下來。

  剛好九點半的時候,窗戶上傳來輕輕的一聲敲擊聲。我起身迎接瑪波小姐。

  一張很精緻的設得蘭披肩蓋著她的頭和肩。她顯得有點蒼老衰弱,滿口是不成句的激動的話語:

  “讓我來,您真好……親愛的格麗澤爾達真好……雷蒙德很欣賞她……他總是叫她完美的格勒茲1……不,我不要腳凳。”

  1讓·巴普蒂斯特.格勒茲JesnDaptisteGreuze(1725一1805).法國風俗畫和肖像畫家,婦女肖像畫尤為精美。——譯注。

  我將設得蘭披肩放在一張椅子上,轉身坐在一張面對客人的椅子上。我們互相看著,她的臉上突然露出一絲輕蔑的笑容。

  “我感到,您一定很奇怪為什麼——為什麼我會對這一切如此感興趣。您很可能認為,一個女人不應該這樣。不,請聽著,我得盡量解釋一下,。”

  她停了一下,面頰通紅。

  “您明白,”她終於開始道,“像我這樣,孤零零地生活在世界的荒僻的一角,一個人得有點癖好。當然,我可以做做絨紗刺繡活兒、讀讀《指南》和《福利》雜志、畫點畫兒,可我的癖好是——並且一直是——研究人性。如此變化多端,如此令人著迷。當然,在一個小村子裡,沒有什麼東西分散注意力,一個人有充分的機會變得精於研究,我就是這樣看的。一個人開始將人分類,分得很明確,就好像他們是鳥或花似的,按組排列,分為這一種,或者那一類。當然,有時候一個人也會出錯兒,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出的錯兒會越來越少。然後,一個人開始檢測自己的判斷。一個人開始研究一個小問題,比如說揀好的蝦的鰓,這曾讓格麗澤爾達開心不已,其實是個無足輕重的秘密,但卻令人難以理解,除非您解開了它。還有換過了的咳嗽藥滴,和肉商的妻子的傘的事。後一件事看來毫無意義,除非我們作出假設,雜貨商與藥劑師的妻子行為極為不端,當然,後來的事實證明如此。

  您知道,一個人運用判斷,並發現自己是對的,這非常令人著迷。”

  “我相信您通常是對的。”我微笑著說。

  “我恐怕,這位我有點自負,”瑪波小姐坦言道,“但我總是納悶,如果真有一天碰上一樁大懸案,是否也能夠解開。我是指,能夠正確地解開。從邏輯上講,應當是完全一樣的事。畢竟,一個微小的魚雷工作模型,與真正的魚雷是完全一樣的。”

  “您的意思是,這完全是個相對論的問題,”我慢慢地說,“這應當——從邏輯上講,我承認。但我不知道,是否果真如此。”

  “當然,應當是一樣的,”瑪波小姐說,“各種各樣的因素都是相同的。有錢,有異性的——哦——互相吸引——當然還有怪癖——這麼多的人都有點怪,不是嗎?事實上,如果您深入瞭解他們,大多數人都是這樣。正常人有時候會做如此令人吃驚的事,而不正常的人看上去卻非常正常和普通。事實上,惟一的方法是將人與您所瞭解或碰到的人做比較。如果您知道,在所有的人中,很少有差異明顯的類型,您會吃驚的。”

  “您使我害怕,”我說,“我感到,我被放在顯微鏡下了。”

  “當然,我不會想到把這些話告訴梅爾切特上校——這樣一個官氣十足的人,不是嗎?——還有可憐的斯萊克——哦,他就像鞋店裡的年輕女人,一心要賣給您漆皮的鞋,因為她剛好有您要的型號,而根本不在意您想要褐色牛皮的鞋這一事實。”

  確實,那是對斯萊克的絕好描繪。

  “但是,克萊蒙特先生,我相信,您對本案的瞭解絕不亞於斯萊克警督。我想,如果我們合作……”

  “我想,”我說,“我想,我們每個人在內心都把自己當成歇洛克·福爾摩斯。”

  然後,我把那天下午三次約見的事告訴了她。我也告訴她,安妮發現那張臉部被戳爛的畫像的事。我還把克拉姆在警察局的態度告訴了她。最後,我講述了海多克醫生對我揀到的晶體的鑒定。”

  “既然是我自己發現的,”我最後說,“我倒希望這是重要的。但是,也許這與案件毫無關系。”

  “最近,我從圖書館借了許多美國偵探小說來讀,”瑪波小姐說,“希望能發現這有助於破案。”

  “其中有關于苦味酸的解釋嗎?”

  “恐怕沒有。不過,我確實記得讀過一篇故事,其中講到,一個人由於苦味酸中毒,羊毛脂被當做軟膏擦在他的身上。”

  “但由於這裡沒有人中毒,這就似乎與此無關。”我說。

  然後,我拿起我的時間表,遞給她。

  “我盡可能清楚地將這個案子的事實概括起來。”我說。

         我的時間表

      本月21日(星期四)

  上午12:30:普羅瑟羅上校將他的約會從六點

        改為六點三十分。很可能,一半的

        村民都聽到這個變更。

  12:45:有人最後看見手槍在原來的地方。

      (但這一點令人懷疑,因為阿切爾

      老太大說,她記不清了。)

  約5:30:從“老屋”的北門房,有人給我打來

       匿名電話。

  6:15:(或一兩分鐘之前):普羅瑟羅上校

      到達牧師寓所。被瑪麗領進書房。

  6:20:普羅瑟羅太大沿小路回來,穿過花

      園,來到書房窗戶前。未見普羅瑟

      羅上校。

  6:29:有電話從勞倫斯·列丁的住所打到

      普賴斯·裡德利太大處(根據電話

      局的記錄)

  6:30至6:35:聽見槍聲。(假設電話來的

         時間是對的。)勞倫斯·列丁、安

         妮·普羅瑟羅和斯通博士的證詞

         似乎說明時間要早些,但普賴

         斯·裡德利太太也許是對的。”

  6:45:勞倫斯·列丁到達牧師寓所,發現屍體。

  6:48:我碰見勞倫斯·列丁。

  6:49:我發現屍體。

  6:55:海多克驗屍。

  注:只有兩人,沒有6:30至6:35不在現場的證據。她們是克拉姆小姐和萊斯特朗茲太太。克拉姆小姐說她在墓地,但無法證實。但是,把她排除在本案之外,看來是合理的,因為看來沒有什麼能將她與此案相聯。萊斯特朗茲太大在六點過後的某個時間離開海多克醫生的家,去赴約。是在哪兒約會?與誰約會?幾乎不可能是與普羅瑟羅上校,因為他准備與我會面。確實,在凶殺案發生的時候,萊斯特朗茲太大在現場附近,但是,她會有什麼樣的謀殺動機,令人懷疑。上枝的死,不會使她受益,並且,警督的所謂敲詐的推論,我也不恭維。萊斯特朗茲不是這種女人。再者,她也不可能拿到勞倫斯·列丁的手槍。

  “非常清楚,”瑪波小姐說,一面贊同地點點頭。“確實非常清楚。先生們總是能拿出如此出色的備忘錄。”

  “您同意我所寫的東西嗎?”我問道。

  “哦,是的。您記錄得非常出色。”

  然後,我向她問了我一直想問的問題。

  “瑪波小姐,”我說,“您懷疑誰呢?您曾說有七個人。”

  “完全如此,我是那樣想的,”瑪波小姐心不在焉地說,“我想,我們每一個人都會懷疑是別的某個人。事實上,您會明白這七個人是有嫌疑的。”

  她沒有問我,我懷疑誰。

  “關鍵是,”她說,“您得對這一切作出解釋。每件事都得解釋清楚,令人滿意。如果您有一個與每個事實吻合的推論,哦,那麼,就一定是正確的。但是,這極為困難。如果不是因為那張便條……”

  “便條?”我驚奇地問道。

  “是的,您記得,我告訴過您。那張便條一直折磨著我。

  這有點不對勁。”

  “當然,”我說,“現在可以解釋清楚了。便條是在六點三十五分寫的,而另一隻手——兇手的手——將六點二十分寫在頁頂,使人們作出錯誤的判斷。我想,這一點非常清楚。”

  “但即使如此,”瑪波小姐說,“這一切都不對勁。”

  “可為什麼呢?”

  “聽著,”瑪波小姐急切地將身子往前一傾。“我告訴過您,普羅瑟羅太大經過我的花園,她走到窗戶跟前,並朝裡望,沒有看見普羅瑟羅上校。”

  “因為他正坐在寫字台前。”我說。

  “這就是使一切不對勁的地方。當時是六點二十分。要到六點半之後,他才會說不願再等下去,這一點我們是同意的,那麼,他當時為什麼坐在寫字台前呢?”

  “我從未想到這一點。”我慢慢地說。

  “親愛的克萊蒙特先生,讓我們把這個案子再從頭分析一遍。普羅瑟羅太太來到窗戶前,她認為房間是空的——她一定是這樣認為的,因為不然的話,她絕不會到畫室與列丁先生會面。那樣做不安全。如果她認為房間是空的話,那麼,房間裡一定是絕對安靜的。這就有三種可能,不是嗎?”

  “您是說……”

  “噢,第一種可能是,普羅瑟羅上校已經死了,但我不認為這種可能最大。首先,他到那兒只有大約五分鐘,她或我會聽到槍聲。第二,他是死在寫字台旁的,不可能看不見他。

  第二種可能,當然是他正坐在寫字台前寫便條,但是,在這樣的情況下,一定會是一張完全不同的便條。便條上絕不會說,他不能等了。至於第三種可能——”

  “怎樣呢?”我問道。

  “喔,第三種可能,當然就是,普羅瑟羅太太是對的,房間真的是空的。”

  “您是說,他被領進房間後又出來,然後就回來了,是嗎?”

  “是的。”

  “但是,他為什麼那樣做呢?”

  瑪波小姐攤開雙手,做出一個表示迷惑不解的姿勢。

  “那就意味著,得從一個完全不同的角度來考慮這個案子。”我說,“我們常常不得不這樣做——對什麼事都這樣。您不這樣看嗎?”

  我沒有回答。我在仔細地思考著瑪波小姐剛才講的三種可能。

  老太太輕輕地歎息了一聲,站起身來。

  “我得回去了。我很高興能與您聊一會兒,不過我們沒有深談,對嗎?”

  “說實話,”我為她取披肩時說,“我覺得,整個這件事就像一團令人頭暈目眩的迷霧。”

  “哦:我不那樣看。我想,從總體看,一種推論幾乎與每一件事吻合。也就是說,如果您承認一個巧合的話——我想,這個巧合是可能的。當然,多於一個巧合就不可能了。”

  “您真的那樣想嗎?我是說,關於推論?”我看著她問道。

  “我承認,我的推論有一個缺陷——一個我還不能克服的缺陷。喔!要是那張便條是某種不同的東西就好了她一邊歎息,一邊搖搖頭。她走到窗戶前,心不在焉地伸出手,撫摩著放在檯子上的顯得枯萎的植物。

  “您知道,親愛的克萊蒙特先生,這應該經常澆水。可憐的東西,太需要水了。您的女傭應該每天澆水。我想,是由她照管的吧?”

  “她不會比照管其它東西更費心的。”我說。

  “目前還有些生手。”瑪波小姐說。

  “是的,”我說,“可是,格麗澤爾達固執己見,不願解雇她。她的想法是,只有一個完全不能令人滿意的女傭,才會願意留在我們家。但是,瑪麗有一天通知我們說要走。”

  “確實。我一向以為她很喜歡你們倆呢。”

  “我沒有注意到這一點,”我說,“但是,事實上,是萊蒂斯·普羅瑟羅惹惱了她。瑪麗在審理結束後回來,氣沖沖的,發現萊蒂斯在這兒,哦,她們鬥嘴了。”

  “哦:“瑪波小姐叫了一聲。她正要跨過窗戶時,突然停下腳步,臉上浮現出一串困惑的表情。

  “哦,天呀!”她自言自語地低聲說,“我確實太傻了。原來是這麼回事。很可能一直是這樣的。”

  “請您再說一遍好嗎?”

  她轉過一張憂心仲仲的臉,望著我。

  “沒什麼。只是突然有了一個念頭。我得回家,把事情好好想出個頭緒來。您知道嗎?我一直非常傻,傻得令人難以置信。”

  “我發現這很難令人相信。”我討好地說。

  我陪她走過窗戶,再穿過草坪。

  “您突然想到什麼念頭,您能告訴我嗎?”我問道。

  “我暫時還不想告訴您。您明白,我仍然有可能弄錯。但我想這次不會了。我們到花園門口了,非常感謝您。請留步。”

  “便條仍然是一個絆腳石嗎?”我問道,這時她已走過花園門,隨手悶上了門。

  她定睛看著我。

  “便條?噢!當然不會是真正的便條。我從未那樣想。

  晚安,克萊蒙持先生。”

  她沿通向屋於的小路快步走去,把我留在身後,凝視著她。

  我茫然若失。

第二十七章

  格麗澤爾達和鄧尼斯還沒有回家。我意識到,最自然的事,就是我和瑪波小姐一起過去,叫他們回家。她和我已經將整個身心都投入到解開這個神秘的凶殺案中,以至我們忘了世界上除了我們外,還有其他人存在。

  我正站在客廳裡,拿不准我是否應該現在就去叫他們,這時,門鈴響了。

  我走到門口,看見郵箱裡有一封信。我想,這就是門鈴響的原因,於是將信取了出來。

  但是,我拿信時,門鈴又響了,我慌忙將信塞進衣袋,打開前門。

  來人是梅爾切特上校。

  “您好,克萊蒙特。我正乘車從鎮上回家。想進來一下,看看您是否能給我喝點什麼。”

  “樂意效勞,”我說,“到書房來吧。”

  他脫下穿著的皮外套,跟我進了書房。我取來威士卡和蘇打,還有兩只杯子。梅爾切特站在壁爐旁,雙腿叉開,用手撈著他那濃密的胡須。

  “我有點消息要告訴您,克萊蒙特。您所聽到的最驚人的消息。但呆會兒再告訴您吧。這兒的情況怎麼樣?還有別的老太太對此案緊迫不舍嗎?”

  “她們幹得還不算太壞,”我說,“總之,其中一個認為,她已經有眉目了。”

  “是我們的朋友瑪波小姐?”

  “是的。”

  “像她那樣的女人總認為她們無所不知。”梅爾切特上校說。

  他津津有味地啜了一口蘇打威士卡。

  “也許,我問的問題是沒有必要的干涉,”我說,“但我想,有人間過賣魚的男孩。我是說,如果兇手從前門離開,這男孩就可能看見。”

  “斯萊克向他問得夠多的了,”梅爾切特說,“但男孩說,他沒有看見任何人。他不大可能看見。兇手不會剛好引起他的注意。您的前門處有許多遮蔽物。他一定會先看看路上是否有人。男孩得去牧師寓所、海多克家、普賴斯·裡德利太大家。要避開他很容易。”

  “是的,”我說,“我想會是這樣。”

  “另一方面,”梅爾切特繼續說,“如果碰巧是阿切爾那惡棍幹的,小弗雷德·傑克遜看見他就在附近,我很懷疑,他會包庇他。阿切爾是他的表兄。”

  “您真的懷疑阿切爾嗎?”

  “喚,您知道,老普羅瑟羅曾狠狠地戳過阿切爾一刀。他們積怨很深。仁慈不是普羅瑟羅的長處。”

  “對,”我說,“他是個無情的人。”

  “我想說的是,”梅爾切特說,“能饒人處且饒人。當然,法律就是法律,但把人往好處想沒有什麼壞處。這一點,普羅瑟羅絕對做不到。”

  “他還以此為榮呢。”我說。

  停了一會兒,我問:

  “您說的‘驚人的消息’是什麼?”

  “噢,確實驚人。您知道普羅瑟羅被害時沒寫完的那封信嗎?”

  “記得。”

  “我們請來了一位專家,來鑒定‘六點二十分’這幾個字是否是被別人加上去的。自然,我們還送去普羅瑟羅筆跡的樣品。您想鑒定結果怎樣?那封信根本不是普羅瑟羅寫的。”

  “您是說信是偽造的?”

  “是偽造的。他們認為,‘六點二十分’這幾個字,又是另外一個人寫的,但他們對此不能肯定。信的抬頭是用不同的墨水寫的,但信本身是件偽造品。普羅瑟羅根本沒寫信。”

  “他們肯定嗎?”

  “哦,專家們一向是肯定的。您知道專家是怎樣一副派頭!喔!但他們相當肯定。”

  “太驚人了,”我說。後來,我又突然想起一件事。

  “喚,”我說,“我這時想起來了,普羅瑟羅太太曾經說,那根本不像她丈夫的筆跡,我沒有在意。”

  “真的?”

  “我認為,這是女人們常說的蠢話。如果有什麼是千真萬確的話,就是普羅瑟羅寫了那張便條。”

  我們互相看著。

  “真奇怪,”我慢慢地說,“瑪波小姐今晚還說,那張便條根本就不對勁。”

  “討厭的女人!就算是她犯的案子,也不可能知道得更多了。”

  這時,電話響了。電話常有種古怪的脾氣,它現在固執地響著,仿佛是一位老處女打來的。

  我過去拿起話筒。

  “牧師寓所,”我說,“您是誰?”

  一個奇怪、尖細而又歇斯底里的聲音從話筒中傳出:

  “我要坦白,”那聲音說。“天呀,我要坦白。”

  “喂,”我說,“喂。聽著,別掛斷。告訴我電話號碼,好嗎?”

  一個懶洋洋的聲音說:“不知道。”並說:“很抱歉,打擾了。”

  我放下話筒,對梅爾切特說:

  “您曾說,如果還有人說自己犯了這個案子,您會發瘋的。”

  “怎麼樣?”

  “又有人想自首……電話局把電話掛斷了。”

  梅爾切特沖過去,抓起話筒。

  “我要與他們講話。”

  “請吧,”我說,“您也許會有些效果。您試試看吧。我得出去一下。我有個感覺,我熟悉那聲音。”

第二十八章

  我匆匆走在村子街道上。已經是深夜十一點了。在星期天晚上的十一點,整個聖瑪麗米德村一片死寂。但是,我在途中看見一幢樓的第一層有光亮,知道豪伊斯還沒有睡,我停下來,據了門鈴。

  好像過了很長時間,豪伊斯的女房東薩德勒太大費勁地松開兩個門閂,一根門鏈,轉動著鑰匙,懷疑地窺視著我。

  “噢,是牧師!”她喊道。

  “晚上好,”我說,“我要見豪伊斯先生。我看見窗戶裡有燈光,估計他還沒有睡。”

  “也許是那樣。我給他送晚飯後再也沒有看見他。他度過了一個安靜的夜晚,沒有人來看他,他也沒有外出。”

  我點點頭,從她身邊走過,又很快走上樓梯。在二樓,豪伊斯有一間臥室和客廳。

  我走進客廳。豪伊斯正躺在一張長椅子上睡覺。我走進去,並未驚醒他。他的身旁,放著一隻空的紙板盒和半杯水。

  在地板上,他的左腳旁,是一張揉皺的紙,上面有些字,我揀起來,將它展開。

  上面寫道:“親愛的克萊蒙特——”

  我讀了一遍,不由得發出一聲驚叫。然後,我向豪伊斯俯下身,仔細打量著他。

  然後,我伸手拿起他肘旁的電話,要了牧師寓所的號碼。梅爾切特一定在試著查出剛才的電話,因為電話局告訴我,這個號碼占線。我請他們回叫我後,放下話筒。

  我把手伸進口袋,拿出剛才揀到的便條。然後,我又拿出我在郵筒裡發現的那封信,那封信還沒有打開。

  信的外表非常眼熟。與那天下午送來的匿名信的字跡是一樣的。

  我撕開信。

  我讀了一遍、兩遍,還是弄不清信的內容。

  我正在讀第三遏時,電話響了。我神情恍榴地拿起話筒講話:

  “喂?”

  “喂。”

  “梅爾切特,是您嗎?”

  “是的,您在哪兒?我已經查出了那個電話。號碼是“我知道號碼。”

  “哦,好的:您正在那兒說話嗎?”

  “是的。”

  “坦白的事怎樣?”

  “沒問題。”

  “您是說,您查到兇手了嗎?”

  這時,我經受著一生中最強烈的誘惑。我看著匿名信的潦草的筆劃。我看著空紙板盒,上面有“天使”的字樣。我記起了一次偶然的談話。

  我極力鎮靜下來。

  “我——不知道,”我說,“您最好過來。”

  我把地址告訴了他。

  然後,我坐在面對豪伊斯的椅子上,思考起來。

  我有整整兩分鐘的時間來這樣做。

  兩分鐘後,梅爾切特就會到了。

  我拿出匿名信,第三次讀它。

  然後,我閉目思考起來……

第二十九章

  我不知道我在那兒坐了多長時間,我想,其實只有幾分鐘。然而,好像過了很長的一段時間。這時,我聽見門開了,我轉過頭,看見梅爾切特進了房間。

  他凝視著在椅子上熟睡的豪伊斯,然後轉向我。

  “怎麼回事,克萊蒙特?這一切意味著什麼?”

  我從手中的兩封信中選出一封,遞給他。他低聲地念出聲來。

  親愛的克萊蒙特:

  我要說的是一件非常令人不快的事。不管怎樣,我想還是寫下來好些。我們晚些時候可以討論這件事。此事與最近的挪用公款有關。我遺憾地說,我對自己被定為被告,無疑是非常滿意的。雖然,要我指控教堂的一位被任命的牧師是痛苦的,但我也非常痛苦地知道,我自己的責任也是顯而易見的。必須懲一儆百,而且……

  梅爾切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看著豪伊斯。

  “這麼說,這就是結局了:這是個我們從未想到過的人。

  是悔恨驅使他坦白的:““他近來非常古怪。”我說。

  突然,梅爾切特發出一聲尖叫,大步向這個睡著的人跨去。他抓住他的肩膀,搖動他,開始時搖得很輕,然後越來越用勁。

  “他不是睡著了:他服毒了:這是怎麼回事?”

  他的目光掃向那個空的紙板盒。他將紙板盒揀了起來。

  “難道他……”

  “我想是這樣,”我說,“他有一天把這些盒子拿給我看。

  告訴我,他被告知別服過劑量。這就是他的下場,可憐的傢伙。也許是最好的下場。不能由我們來審判他。”

  但是,首要的是,梅爾切特是該郡的警察局長。對我有吸引力的這番理由,對他卻毫無影響。他已經抓到了兇手,他要他的兇手被絞死。

  他一下子就走到電話旁,不耐煩地上下猛搖電話,直到得到回答為止。他問了海多克的號碼,又是一陣停頓。他站著,耳朵貼著話筒,眼睛盯著椅子上癱軟的人體。

  “喂——喂——喂——是海多克家嗎?請醫生立刻到大街來,好嗎?豪伊斯先生。很緊急……什麼……噢,您是什麼號碼…噢,對不起。”

  他掛斷電話,感到一陣惱怒。

  “錯號,錯號,老是錯號!這關系到一個人的生命。喂!

  您給我接的號碼錯了,……對,別浪費時間,請接39——是9,不是5。”

  又是一陣不耐煩的等待,但這一次要短些。

  “喂,海多克,是您嗎?我是梅爾切特。請立刻到大街19號來,好嗎?豪伊斯服什麼藥過量了。立刻來,夥計,人命關天!”

  他掛斷電話,急躁地在房間裡來回踱步。

  “您究竟為什麼沒有馬上叫來醫生,克萊蒙特,我弄不清楚。您一定是心在不焉。”

  幸運的是,梅爾切特從未認為,任何人都可能對他一貫堅持的行為產生不同的想法。我一言不發,他繼續說道:

  “您在哪兒發現這封信的?”

  “在地板上,揉皺了——從他的手中掉在那兒的。”

  “太精彩了:那個老處女認為,我們發現的便條不對勁,她是對的。弄不清她是怎麼突然明白這一點的。可是,這傢伙沒有銷毀這一張,真是蠢驢!想不到會保留下來,這是您能想到的最有力的證據!”

  “人性中總是充滿矛盾之處。”

  “如果不是這樣,我懷疑我們是否會抓到兇手2他們遲早總會做一些蠢事。您看起來很不舒服,克萊蒙特,我想這對您來說,是件最可怕和驚奇的事?”

  “是這樣。像我說的,一段時間以來,豪伊斯行為古怪,但我從未想到……”

  “誰想得到呢?嘿,聽起來是有車來了,”他走到宙戶旁,推起窗框,探出身子。“是的,正是海多克。”

  一會兒,醫生進了房間。

  梅爾切特簡明扼要地介紹了情況。

  海多克是個感情不外露的人。他只是揚揚眉毛,點點頭,走到病人跟前。他模模脈,翻開眼瞼,仔細地察看眼睛。

  然後,他轉向梅爾切特。

  “想救活他來受絞刑嗎?”他問道,“您知道,他走得太遠了。不管怎樣,他是九死一生了。我懷疑,我是否能救活他。”

  “盡一切可能吧。”

  “好的。”

  他忙碌地在隨身帶來的藥箱中找東西。准備好針劑,在豪伊斯的手臂上進行了皮下注射。然後,站起身來。

  “最好是把他送到馬奇貝納姆——送到那兒的醫院去。

  幫我一下,把他弄到下面的車子裡去。”

  我們兩人都俯身去幫助他。海多克坐上駕駛座開車前,他扭頭說了一句。

  “您知道,梅爾切特,您不能絞死他了。”

  “您的意思是,他活不過來了?”

  “也許會,也許不會。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的意思是,即使他活過來,哦,這個可憐鬼也不會為他的行為負責。我會給出證據,保證那樣。”

  “他那是什麼意思?”我們又上樓時,梅爾切特問道。

  我解釋說,豪伊斯是昏睡病的犧牲品。

  “昏睡病嗎?現在,幹下了肮髒行為,總有一些好的理由來解釋。您不同意嗎?”

  “科學使我們學到許多東西。”

  “該死的科學,對不起,克萊蒙特,但所有這些多愁善感使我煩惱。我是個講究邏輯的人。噢,我想我們最好察看一下這裡。”

  但是,這時有人來打岔了,真是突如其來。門開了,瑪波小姐走進房間。

  她面色緋紅,神色有點激動,好像她也意識到了我們的惶惑。

  “非常抱歉,真的非常抱歉,打擾了你們的美好的夜晚,梅爾切特上校。像我說的,我非常抱歉,但聽說豪伊斯先生病了,我感到,我得過來看看能做點什麼。”

  她停止了說話。梅爾切持對待她的態度好像有點厭惡。

  “您真好,瑪波小姐,”他態度冷淡地說,“但不用費心。順便問一聲,您是怎麼知道的?”

  這也是我渴望得到答案的問題:

  “電話,”瑪波小姐解釋說,“他們太粗心,不是嗎?您先與我講話,認為我是海多克醫生。我的號碼是35。”

  “原來如此!”我喊道。

  瑪波小姐無所不知,而這總有一番自圓其說的、合理的解釋。

  “於是,”她繼續說,“我就過來看看我能否幫點什麼忙。”

  “您真是太好了,”梅爾切特又說道,這一次態度更加冷淡。“但是,沒什麼要做的了。海多克已經把他送到醫院去了。”

  “真的是到醫院去了?哦,那就太叫人寬心了:聽到這個,我非常高興。他在那兒會很安全的。您剛才說,‘沒什麼要做的了’,您不是指他不會醒來了吧?”

  “這很難說。”我說。

  瑪波小姐的目光轉向紙板盒。

  “我想,他服藥超量了,是嗎?”她說。

  我想,梅爾切特是贊成保持沉默的。在其它情況下,我也會贊成這樣做。但是,我剛與瑪波小姐討論過這個案子,剛才的情景還歷歷在目,所以,我不敢苟同。不過,我得承認,她很快就到場,並顯出一副急切好奇的樣子,這使我有點反感。

  “您最好看看這個。”我說,將普羅瑟羅未寫完的信遞給她。

  她接過去,神色平靜地讀著。

  “您推斷出了某種相同的結果,不是嗎?”我問道。

  “是——的,確實。克萊蒙特先生,我可以問,今晚是什麼使您來這兒的嗎?這一點使我迷惑。您和梅爾切特上校在一起,這太出乎我的意料了。”

  我解釋了電話的事,並說我相信我聽得出豪伊斯的聲音。瑪波小姐若有所思地點著頭。

  “很有趣。甚至可以說很湊巧。是的,這使您恰好到了這兒。”

  “恰好來做什麼呢?”我尖刻地問道。

  瑪波小姐面露驚慌。

  “當然是來救豪伊斯的命。”

  “難道您不認為,”我說,“如果豪伊斯醒不過來,不是更好嗎?對他來說更好,對大家來說也更好。我們知道了真相,而且……”

  我停了下來,因為瑪波小姐正奇特地使勁點著頭,這使得我忘記了我正在說的話。

  “當然,”她說,“當然:他就是要您這樣認為2認為您瞭解真相,認為這樣對大家最好。哦,是的,這一切都很吻合,信、超量服藥、可憐的豪伊斯先生的精神狀態、還有他的坦白。這一切都很吻合,但這不對勁……”

  我盯著她。

  “這就是我為豪伊斯安全而高興的原因。他現在在醫院裡,沒有人能暗算他。如果他醒來,就會告訴你們真相。”

  “真相?”

  “是的。真相是,他從未動過普羅瑟羅上校的一根毫毛。”

  “可電話是怎麼回事哪?”我問道,“還有信,超量服藥。

  這一切都很清楚。”

  “這就是他要你們想的。哦,他非常聰明!留著信,然後這樣來利用這封信,確實是聰明之極。”

  “您說的‘他’是指誰?”我問道。

  “我是指兇手。”瑪波小姐說。

  她又很平靜地說了一句:

  “我是指勞倫斯·列丁先生……”

第三十章

  我們凝視著她。我真的認為,當時我們確實認為她神智有問題。她的這個指控似乎非常荒謬。

  梅爾切特上校首先講話,他語氣很客氣,帶有某種憐憫和寬容。

  “這很荒唐,瑪波小姐,”他說,“年輕的列丁已經完全澄清了罪責。”

  “當然,”瑪波小姐。“他保證會那樣。”

  “相反,”梅爾切特上校冷淡地說,“他盡最大努力指控自己犯罪。”

  “是的,”瑪波小姐說,“他以那樣的方式欺騙了我們。

  我自己也和每個人一樣受騙。親愛的克萊蒙特先生,您記得,當我聽到列丁招供犯罪時,我吃驚不小。這把我的頭腦整個兒攪亂了,使我以為他是無辜的,而在那之前我一直認為他是有罪的。”

  “那麼,您懷疑的是勞倫斯·列丁嗎?”

  “我知道,在書中,總是最不可能的人犯罪。但是,我從未發現那條規則符合現實生活。在現實生活中,常常是明顯的就是真實的。盡管我一向喜歡普羅瑟羅太大,我還是不能不得出結論:她被列丁先生玩弄于股掌,對他言聽計從,當然,他不是那種想與一個身無分文的女人私奔的年輕人。在他看來,有必要除掉普羅瑟羅上校,於是就除掉他。一個地道的外表迷人、但卻毫無道德感的年輕人。”

  梅爾切特上校不耐煩地噴鼻有一陣了。現在,他突然爆出一通話;

  “胡說,全是胡說!到六點五十分為止,列丁的活動都是可以說清楚的,而海多克肯定普羅瑟羅不可能在那時被殺。

  我想,您認為您比醫生還要高明。或者您在說,是海多克故意撒謊嗎?天知道是怎麼一回事!”

  “我認為,海多克醫生的證據是絕對可信的。他是個非常正直的人。當然,是普羅瑟羅太大親手殺了普羅瑟羅上校,不是列丁先生。”

  我們又一次凝視著她。瑪波小姐理理她的花邊三角圍巾,往後推一推松松地披在肩頭上的羊毛圍巾,開始以世界上最自然的方式,用一位元老太大溫和的語調講述起了最令人震驚的事件。

  “我認為,到現在說出來才恰當。一個人的懷疑——即使十分強烈,以至洞悉在心——也與證據不是一回事。除非您有了一個與所有的事實吻合的解釋(我今天晚上對克萊蒙特先生就是這樣說的),您才能帶著真正的自信說出來。

  我自己的解釋並非相當完善,還有缺陷,但是在一剎那問,就在我離開克萊蒙特先生的房間時,注意到窗戶旁花盆中的棕擱樹,呃,整個事情就清楚了,水落石出了!”

  “瘋了,真是瘋了。”梅爾切特悄聲對我說。

  但是,瑪波小姐安詳地對我們微笑著,繼續用她那溫和的老太太的聲音說道:

  “我相信我所做的推理,對此我非常抱歉,非常抱歉。因為我喜歡他們倆。但您知道人性是怎樣一回事。開始時,他們倆先後非常愚蠢地坦白時,我有說不出的寬慰。我錯了。

  於是,我開始猜想有其他人,可能他們有除掉普羅瑟羅上校的動機。”

  “七個人有嫌疑:“我低聲說。

  她對我微笑。

  “是的,確實。有阿切爾那個人,不大可能,但灌滿了酒(這麼沖動),您說不准他會幹出些什麼。當然,有你們的瑪麗。她與阿切爾談情說愛已經很久,而她脾氣古怪。動機和機會俱全,而且,只有她一人在家!阿切爾老太太可以輕易地從列丁先生的家里弄到手槍,交給他們中的一人。當然,還有萊蒂斯,她想要自由和錢,以便隨心所欲。我知道許多案子,其中美麗優雅的姑娘幾乎都毫無道德廉恥,不過,先生們從不相信她們會這樣。”

  我眨眨眼睛。

  “還有網球拍。”瑪波小姐繼續說。

  “網球拍?”

  “是的,就是普賴斯·裡德利太大家的克拉拉看見掉在牧師寓所的草地上的那一隻。看起來,好像鄧尼斯先生從網球聚會回來的時候比他說的要早些。十六歲的男孩非常沖動、情緒不穩,不管出於什麼動機,為萊蒂斯的緣故或是為您的緣故,都有可能。當然,還有可憐的豪伊斯先生和您,自然不是你們倆一起幹的,而是像律師說的那樣,分別幹的。”

  “我?”我驚恐萬分地喊道。

  “哦,是的。我確實得向您道歉,我真的並不認為會是您,但是,有丟失的錢款的問題。不是您就是豪伊斯罪責難逃,普賴斯·裡德利太太到處暗示,您才是有罪的人,主要是因為您那麼起勁地反對就此事進行任何調查。當然,我自己總認為是豪伊斯先生,他老叫我想起我提到的那位不幸的風琴師,但是,盡管如此,一個人不能自以為是。”

  “人性就是這樣。”我陰鬱地說。

  “完全如此。當然,還有親愛的格麗澤爾達。”

  “但是克萊蒙特太太與此毫無關系,”梅爾切特插話道,“她是坐六點五十分的火車回來的。”

  “那只是她說的,”瑪波小姐反駁道,“一個人絕不能只根據別人說的話作出判斷。那天晚上,六點五十分的火車誤點了半小時。但是,在七點過一刻。我親眼看見她出門到‘老屋’去。所以,可以推斷,她一定是坐早一些的火車回來的,確實,她被看見,但也許您知道那一點?”

  她用詢問的目光看著我。

  她的目光中的某種力量迫使我拿出了最後一封匿名信,就是我剛才打開的那封。信中詳細地講述了,在那關鍵一天的六點二十分,格麗澤爾達被人看見從後宙離開勞倫斯·列丁的小屋。

  當時,我一言不發,心中布滿團團疑雲。我曾經陷入一場噩夢:在勞倫斯與格麗澤爾達之間有一段舊情,普羅瑟羅知道了此事,他決定讓我知道真相,而格麗澤爾達狗急跳牆,偷來手槍,殺人滅口。正如我所說的,只是一場噩夢,但在漫長的幾分鐘內,卻罩著一層可怕的現實的外衣。

  我不知道,瑪波小姐是否在略略暗示這一切。很可能是的。很少有什麼能逃過她的注意。

  她微微點了一下頭,將匿名信還給我。

  “整個村子都傳遍了,”她說,“但卻實看來有點令人難以置信,不是嗎?尤其是,在審理時,阿切爾老太大發誓說,在她中午離開小屋時,手槍還在。”

  她停了一會兒,又繼續說:

  “但是,從這裡開始,我就非常懷疑了。我想說的是——

  我認為這是我的責任——把我對整個謎案的解釋告訴你們。如果你們不相信,哦,我也盡了最大努力了。盡管如此,在我說出真相之前,我所抱的那番十足的自信差點叫可憐的豪伊斯先生丟了性命。”

  她又停下來,當她重新開始說話時,她的聲音有了一種不同的語調,不像那樣充滿歉意,而是更加肯定。

  “我來談談對真相的解釋。到星期四下午為止,犯罪已經被周密地策劃好了,包括每一個細節。勞倫斯·列丁先來拜訪牧師,但他是知道牧師外出的。他隨身帶來手槍,然後藏在窗戶旁架子的花盆裡。當牧師進來時,勞倫斯解釋說,他來訪的目的是告訴牧師,他決定離開了。在五點三十分,勞倫斯·列丁從北門給牧師打電話,裝出一個女人的聲音。

  您記得,他是一個多麼出色的業餘演員。

  “普羅瑟羅太大與她的丈夫剛出門到村子裡去。有一件非常奇怪的事(不過碰巧沒有人那樣想),普羅瑟羅太大沒有帶手提包:對一個女人來說,確實是一件最不同尋常的事。剛好六點過二十分的時候,她經過我的花園,並停下來與我談話,以便給我一個機會來注意到她沒有帶槍,還可以注意到她很正常。您瞧,他們知道我是個愛觀察的人。她繞過房子的牆角來到書房的窗戶。可憐的上校正坐在寫字台旁,給您寫信。我們都知道,他是聾的。槍放在花盆裡等她去取,她取出手槍,來到他的身後,射穿了他的腦袋,然後丟下槍,閃電般跑出來,經過花園來到畫室。幾乎每個人都會發誓說,不可能有時間:““但槍聲又是怎麼一回事呢?”上校問道,“您沒有聽到槍聲嗎?”

  “我相信,有一種叫做馬克西姆消音器的發明。我是從偵探故事裡瞭解到的。我納悶,那位朋友克拉拉聽到的噴嚏聲其實就是槍聲,這很有可能。但沒有關系。列丁先生在畫室門口迎候普羅瑟羅太太。他們一起進去的,哦,人性就是這樣,恐怕他們知道,直到他們再出來,我才會離開花園!”

  我從未像現在這樣喜歡瑪波小姐,她對自己弱點的看法很幽默。

  “當他們出來時,他們的神態歡快而又自然。但就在這裡,他們實際上犯了一個錯誤。因為如果他們真像他們說的那樣道了別,他們的神態就會大不一樣。但您瞧,這就是他們的弱點。他們簡直不敢流露出任何驚慌不安。在後來的十分鐘裡,他們用心地為自己提供不在現場的證據。最後,列丁先生到了牧師寓所,盡可能晚地離開那裡。他也許看見您從遠處的小路走來,並能精確地估計時間,他拾起手槍和消音器,將那封假信留下來,信上的時間是用不同的墨水顯然也是不同的筆跡寫的。在假信被識破時,這看起來就會像是想怪罪於安妮·普羅瑟羅的笨拙的企圖。

  “但是,當他把信放在桌子上時,發現了普羅瑟羅上校已經寫好的信,這是出乎他的預料的。他是個非常聰明的年輕人,看到這封信可能對他很有用,於是就帶走了,他將鬧鐘的指針撥到與這封信相同的時間,他其實是知道鬧鐘快一刻鐘的。相同的用意——企圖怪罪普羅瑟羅太大。然後,他離開了,在大門外碰到您,並裝出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

  像我說的,他確實非常聰明。一個犯了罪的兇手會極力怎樣做呢?當然是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列丁先生反而沒有那樣做。他取下消音器,但帶著手槍走進誓察局自首,此舉非常可笑,卻欺騙了每一個人。”

  在瑪波小姐對案情的敘述中,有某種魅力。她帶著如此的自信,以至我們兩人都感到,這件謀殺就是以這樣的方式進行的,而不可能以另外的方式進行。

  “灌木叢裡的槍聲是怎麼一回事呢?”我問道,“那就是您今晚剛才說的巧合嗎?”

  “哦,親愛的,不!”瑪波小姐急速地搖搖頭。“那槍聲絕不是一個巧合,恰恰相反,應當讓人們聽到槍聲,這是絕對必要的,否則,對普羅瑟羅太太的懷疑就會繼續下去。列丁先生是怎樣安排的,我還不太清楚。但我知道,如果您用重物砸在苦味酸上面,它就會爆炸。親愛的牧師,您一定記得您在灌木叢裡的一塊地方碰到列丁先生,他手中拿著一塊大石頭,後來,您在那裡揀到那塊晶體。男人們是精於謀劃的,他將石頭放在晶體上,然後裝上導火線,我是說火繩。

  火繩要經過大約二十分鐘後才燃盡,所以,到大約六點三十分時才會發生爆炸,這時,他和普羅瑟羅太大已經走出了畫室,處在眾目睽睽之下。一個非常安全的玩意兒,因為後來在那裡會留下什麼?一塊大石頭而已!但即使那塊石頭,他也想法要弄開,這時您碰到了他。”

  “我相信您是對的!”我喊道,回憶起那天勞倫斯開始看到我時的驚慌。當時,這好像很自然,但現在……

  瑪波小姐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因為她老謀深算地點點頭。

  “是的,”她說,“剛好那時碰上您,一定使他震驚不小。

  但他很好地掩飾過去,假裝說是帶來送到我的花園的,只是——”瑪波小姐突然變得語氣肯定。“我的花園需要的不是這種石頭:這就使我回到正確的思路上來!”

  在這段時間裡,梅爾切持上校像一個發呆的人般坐著。

  現在,他露出蘇醒的跡象。他噴了一兩聲鼻息,迷惑地擤擤鼻涕,然後說道:

  “好傢伙!嘿,好傢伙!”

  此外,他沒再說什麼。我想,他像我一樣,被瑪波小姐結論的令人信服的邏輯性折服了。但是,當時他還不願意承認這一點。

  相反,他伸手揀起那封揉皺的信,厲聲問道:

  “很好。但您怎樣解釋豪伊斯這個傢伙呢?喔,他確實打來電話要坦白。”

  “是的,巧就巧在這裡。無疑,是由於牧師的佈道。您知道,親愛的克萊蒙特先生,您確實做了一次非常精彩動人的佈道。豪伊斯先生一定被深深打動了。他再也忍受不下去了,感到他必須把挪用教堂基金的事坦白出來。”

  “什麼?”

  “是的,謝天謝地,就是那樣才救了他的命。(因為我希望並相信他得救了。海多克醫生是如此聰明。)在我看來,列丁先生保留了信(這樣做很危險,但我想他一定是將信放在某種安全的地方),等待時機,直到他打定主意把信用在誰的身上。他很快就決定了,用在豪伊斯先生身上。我得知,他昨夜與豪伊斯先生回到這裡,與他呆了很長時間。我懷疑,他那時將自己的一顆扁膠囊與豪伊斯的調換了,並將這封信偷偷放進豪伊斯睡衣的口袋裡。這個可憐的年輕人將在全然不知的情況吞下致命的扁膠囊,在家伊斯死後,他的事將會死無對證,人們會發現這封信,每個人都會輕易地得出結論,是他殺死普羅瑟羅上校,由於仟悔而自殺。我猜想,豪伊斯先生今晚吞下致命的膠囊後,一定發現了那封信。在他的驚慌失措中,這封信一定像一個怪物,並且;牧師的佈道對他的影響還很強烈,這就一定迫使他全盤吐露真相。”

  “好傢伙,”梅爾切特說,“好傢伙:太精彩了!我——我——根本不相信。”

  他從未說過像這樣的不能令人信服的話了。他自己聽起來也一定如此,因為他接著問道:

  “您能解釋另一次電話嗎?就是從列丁先生的小屋打給普賴斯·裡德利太大的那一次。”

  “啊!”瑪波小姐說,“那就是我所說的巧合了。親愛的格麗澤樂達打的那次電話,或者是鄧尼斯打的,我想是他們中的一人。他們聽到了普賴斯·裡德利太大散佈有關牧師的謠言,就想到用這種方法叫她住嘴(也許很有些孩子氣)。

  巧合之處在於,電話幾乎是在灌木叢裡傳來的假槍響的同時打來的。這使得人們相信,這兩者一定是有聯系的。”

  我突然想起,談到那聲槍響的人都說與平常的槍聲“不同”。他們是對的。但是,要解釋究竟是由於什麼造成的“不同”,是多麼不容易啊2梅爾切特上校清清喉嚨。

  “您的解答是非常令人信服的,瑪波小姐,”他說,“但是,您得允許我指出,沒有絲毫證據。”

  “我知道,”瑪波小姐說,“但是,您相信這是真的,對嗎?”

  一陣沉默。然後,上校幾乎是勉強地說道:

  “是的,我相信。該死,這是案子可能發生的惟一方式。

  但是,沒有證據,壓根兒沒有。”

  瑪波小姐咳嗽一聲。

  “所以,我想,也許在這種情況下——”

  “怎麼?”

  “可以設一個圈套。”

第三十一章

  梅爾切特和我一起盯著她。

  “一個圈套?什麼樣的圈套?”

  瑪波小姐有點猶豫,但很清楚,她已經胸有成竹。

  “設想打個電話給列丁先生,警告他。”

  梅爾切特上校微笑了。

  “‘一切敗露了,逃吧!’那是老一套,瑪波小姐。那常常會奏效的!但我想,這次年輕的列丁太像一隻驚弓之鳥,那樣反而抓不到。”

  “得採取點特別的手段。我知道這一點,”瑪波小姐說,“我建議,僅僅是建議,應該由某個對這些事情有不同尋常見解的人來提出建議。海多克醫生的言論會使任何一個人認為,他可能從不同尋常的角度來看待諸如謀殺之類的事情。如果他暗示,有某個人,比如說薩德勒太太和她的一個孩子,碰巧親眼看見調換膠囊,哦,當然嘍,如果列丁先生是個無辜的人,那句話就對他毫無意義,如果他不是——”

  “噢,就可能會中計。”

  “並落入我們的手掌中。這是可能的。真有心計,瑪波小姐。但是海多克會出來阻撓嗎?像您說的,他的看法……”瑪波小姐輕松地打斷他的話。

  “喔,但那只在理論上是這樣!與實際情況大不相同,不是嗎?但不管怎樣,他來了,我們可以問他。”

  我想,海多克看見瑪波小姐與我們在一起有點吃驚。

  他顯得疲憊而憔悴。

  “太險了,”他說,“太險了。但他會挺過來的。救病人的命是醫生的職責,我救了他。但是,如果我沒有成功,也會高興的。”

  “如果您聽了我們不得不告訴您的情況,”梅爾切特說,“您的想法就會不一樣了。”

  他簡潔明瞭地將瑪波小姐對案情的分析告訴了他,最後,將她的建議也告訴了他。

  然後,我們幸運地看見了瑪波小姐所說的理論與實際之間的差別。

  海多克的看法似乎完全改變了。我想,他希望勞倫斯·列丁的頭被砍下來。我認為,使他如此憤恨的,並非普羅瑟羅上校被殺的事,而是對不幸的豪伊斯的陷害。

  “該死的惡棍!”海多克說,“該死的惡棍!那個可憐鬼豪伊斯,他有母親和妹妹。擔一個殺人犯的母親和妹妹的惡名,會使她們一輩子抬不起頭來。想想她們的精神痛苦:真是卑鄙怯懦的詭計!”

  一旦您激起了他的憤怒,僅僅是這種憤怒就會使我獲得一個完全的人道主人者的好感。

  “如果這是真的,”他說,“你們可以信賴我。這傢伙死定了。欺負豪伊斯這樣的老實人!”

  任何一種可憐鬼都會得到海多克的同情。

  他急切地與梅爾切特籌劃細節,這時瑪波小姐站起身來,我堅持要送她回家。

  “您真是太好了,克萊蒙特先生,”當我們沿空曠的街道走去時,瑪波小姐說,“天啊!十二點過了。我希望雷蒙德已經睡了,沒在等我。”

  “他應當陪您的。”我說。

  “我沒有讓他知道我要出門。”瑪波小姐說。

  這時,我記起了雷蒙德·韋斯特對這個案子所做的微妙的心理分析,突然笑了。

  “如果您的推理證明是對的,這一點我絲毫不懷疑,”我說,“您的得分就會比您的侄兒高得多。”

  瑪波小姐也笑了,那是一種自我陶醉的笑。

  “我記得我的曾祖母范妮告訴我的一句成語。我當時十六歲,認為這句成語很傻。”

  “是嗎?”我問道。

  “她常常說:‘年輕人認為老年人是傻子,但是老年人明白年輕人是傻子!’”

第三十二章

  沒有什麼需要多說的了。瑪波小姐的計劃成功了。勞倫斯·列丁並非一個無辜的人,向他暗示有人看見他調換膠囊,確實導致他“中計”了。正是做賊心虛啊!

  他當然被盯上了。我想,他的第一個反應一定是脫身外逃。但他得考慮他的同謀。他不可能不告訴她就離開,而他又不敢等到早晨。於是,他那天晚上摸到“老屋”,梅爾切特上校手下兩名最精幹的警官跟蹤著他。他向安妮·普羅瑟羅窗戶拋小石頭,叫醒她。一陣急促的小聲對話後,她下來與他講話。無疑,他們認為在室外要比室內安全些,不會驚醒萊蒂斯。但這樣一來,兩名警官正好完全聽到了談話內容。這件事就確定無疑了。瑪波小姐真是料事如神啊。

  審訊勞倫斯·列丁和安妮·普羅瑟羅是件家喻戶曉的事。我不打算詳述此事。我只想指出,大功記在了斯萊克警督的身上。說是由於他的熱情和智謀才使罪犯被繩之以法。

  自然,瑪波小姐在偵破此案中的功勞隻字未提。而這一點,她自己連想也不敢想。

  在審訊開始前,萊蒂斯來看我。她從我的窗戶飄然而至,還是像幽靈一般。然後,她告訴我,她一直懷疑繼母參與了此案。尋找丟失的黃色貝雷帽只是搜查書房的藉口。她本希望找到某種員警忽略了的東西,但徒勞一場。

  “您瞧,”她用夢幻般的聲音說,“他們不像我這樣恨她。

  仇恨使事情變得容易了。”

  她對搜查的結果感到失望,於是故意將安妮的耳環丟在寫字台旁。

  “既然我確實知道是她幹的,這又有什麼關系?只要抓到她就行。她真的殺了他。”

  我輕輕地歎了一口氣。總是有某些萊蒂斯老看不見的東西。從某種意義上說,她在道德上是色盲。

  “你打算做什麼,萊蒂斯?”我問道。

  “在——在這一切都完結時,我要出國去。”她猶豫了一下,又繼續說:“我要和我的媽媽一起出國去。”

  我吃驚地望著她。

  她點點頭。

  “難道您沒有想到嗎?萊斯特朗茲太大是我媽媽。您知道,她活不長了。她想見我,於是化名來到這裡。海多克醫生幫助了她。他是她的一位老相識,曾經對她很傾心,您能看出這一點!從某種意義上說,他還是這樣的。我相信,男人總是為了媽媽而發狂。即使現在,她還是魅力無窮。不管怎樣,海多克醫生盡了最大努力幫助她。她化名來這裡,是為了避免這裡人們的令人惡心的饒舌。她那天晚上去看爸爸,告訴他,她活不長了,非常渴望看我一眼。爸爸不是人!”

  他說,她已經喪失所有的權利,並說我已經認為她死了,好像我完全相信那通謊話似的!像爸爸這樣的男人總是盲目至極!

  “但是,媽媽不是那種輕易讓步的人。她只是認為,先找爸爸談談是得體的,但當他如此野蠻地拒絕她後,她捎給我一張便條,於是我安排很早就離開網球聚會,六點一刻在小路盡頭與她會面。我們只是匆匆見了面,並約定下次見面的時間。六點半以前,我們就告別了。後來,我聽說她涉嫌謀殺爸爸的案子,感到害怕。畢竟,她對他懷有宿怨。這就是我找到那張閣樓上她的畫像,並亂戳一氣的原因。我害怕,員警會四處搜尋,找到並認出這張畫像。海多克醫生也害怕了。我相信,他有時候真的以為是她幹的!媽媽真是一個——不顧一切的人。她不顧後果。”

  她停了下來。

  “很奇怪。她和我心心相印。我和爸爸卻不是這樣。但媽媽——哦,不說了,我要和她出國丁。我要和她在一起,直到最後……”

  她站起身來,與我握手。

  “願上帝保佑你們倆,”我說,“我希望,總有一天,很多幸福會降臨到你們身上,萊蒂斯。”

  “會的,”她說,露出想笑的樣子。“到目前為止,幸福還不太多,是嗎?哦,好了,我想這沒關系。再見,克萊蒙特先生。您總是對我非常關心,您和格麗澤爾達都是這樣的。”

  格麗澤爾達:

  我不得不向格麗澤爾達承認,那封匿名信使我多麼不安,開始她哈哈大笑,然後板著面孔向我說話。

  “但是,”她說,“我今後將會清醒而虔誠,就像清教徒一樣。”

  我看不出格麗澤爾達哪兒像清教徒。

  她繼續說:

  “您瞧,倫,有一種影響漸漸進入了我的生活。它也在進入您的生活,但對於您來說,是一種返老還童的影響,至少我這樣想:當我們真正有了自己的孩子時,您就不能叫我為孩子了。倫,從現在起,我決定做一名真正的‘賢妻良母’,他們在書中就是這樣說的,我還決定當一名家庭主婦。我買了兩本書,一本是關於家政的,一本是關於母愛的,如果這還不能使我變個樣兒,我不知道還有什麼能改變我了2這些書簡直叫人笑破肚皮,但不是有意的,您知道。特別是關于撫養孩子的那本。”

  “您沒有買一本關於怎樣服侍丈夫的書,是嗎?”我問道,出於一種突然湧起的默契感,我將她拉進我的懷中。

  “我不必買,”格麗澤爾達說,“我是個好妻子。我很愛您,您還要什麼呢?”

  “沒有什麼了。”我說。

  “您能不能說,哪怕一次也好,您瘋狂地愛我?”

  “格麗澤爾達,”我說,“我欣賞您!我祟拜您!我像個普通人一樣,為您而如癡如狂!”

  我妻子心滿意足地深深歎了一口氣。

  然後,她突然推開我。

  “真煩人!瑪波小姐來了。別讓她懷疑,好嗎?我不想要人給我指指點點。告訴她我去高爾夫球場了。真的,我將黃色的套衫留在那裡了,我去拿。”

  瑪波小姐來到窗戶前,抱歉地停下來,問格麗澤爾達去了哪兒。

  “格麗澤爾達嘛,”我說,“到高爾夫球場去了。”

  瑪波小姐的眼睛中露出關切的神情。

  “噢,當然嘍,”她說,“現在就去,這很不明智。”

  然後,她以一種老式的、老處女的方式,臉紅了。

  為了掩飾一時的尷尬,我們很快將話題轉到普羅瑟羅的案子上,談到“斯通博士”,他其實是個著名的工匠,有好幾個不同的化名。順便說一句,克拉姆小姐被澄清了一切嫌疑。最後,她承認曾將手提箱帶到灌木叢裡,但她這樣做是出於忠心。斯通博士告訴她,他害怕其他考古學家的競爭,他們會不惜採取夜盜的手段,獲得貶低他的理論的物品。這個姑娘顯然完全相信了這個並非十分可信的故事。據村民們講,一個考古的老單身漢需要一名秘書,她正與他一起尋找真品。

  當我們交談時,我十分納悶瑪波小姐是怎樣得知我們最近的秘密的。但是,不一會兒,瑪波小姐謹慎地告訴我一個線索。

  “我希望,親愛的格麗澤爾達沒有做得過火,”她喃喃說道,謹慎地停了一下。“我昨天在馬奇貝納姆的書店裡。”

  可憐的格麗澤爾達,那本關於母愛的書竟然是白買了!

  “我奇怪,瑪波小姐,”我突然說,“如果您進行一次謀殺,是否會被查出來呢?”

  “多麼可怕的想法,”瑪波小姐吃驚地說,“我希望我絕不會去幹這種邪惡的事情。”

  “但人性如此。”我低聲說。

  瑪波小姐露出一副老太太的笑眯眯的面容,認可了這個暗示。

  “您真頑皮,克萊蒙特先生,”她站起身來。“當然嘍,您情緒很好。”

  她站在窗戶前。

  “請向格麗澤爾達轉達我的愛,告訴她,任何小秘密在我這兒都是不會洩露的。”

  確實,瑪波小姐真是可愛之極啊。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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