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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勒比海疑案/加勒比海之謎/加勒比海疑雲 A Caribbean Mystery By 阿嘉莎‧克莉絲蒂 Dame Agatha Mary Clarissa Christie

一、白爾格瑞夫少校講故事

  “就拿肯亞來說吧,”白爾格瑞夫少校說:“好多傢伙講個沒完,卻一個都沒去過!我可在那度過了十四年的。也是我一生最快樂的一段日子——”

  老瑪波小姐點了點頭。

  這是她的一種禮貌性的和靄態度。白爾格瑞夫在一旁追問他一生中並不怎麼動人的往事時,瑪波小姐靜靜地尋找她自己的思路。這種司空見慣之事她早已熟悉了。頂多故事發生的地點不同而已。在過去,幾乎是清一色印度的事情,少校、上校、中將之類的人士,加上一大堆相關而熟悉的字眼:

  避暑勝地席姆拉、轎夫、老虎、中飯、凱德馬嘉斯城等等。白爾格瑞夫少校的詞匯在性質上雖說大同小異:狩獵、肯亞的基庫約部落、大象、斯華希裡……但形式上是絕對一致的。

  一個老人,需要有個人聽他傾訴,使他能在回憶裡重溫昔日歡樂的舊夢。在那段夢般的日子裡,他的腰板仍是直的,視覺敏銳,聽覺也是正確的。這些喜歡講古的人,有些曾是英姿煥發的沙場壯士,有些則是可歎的醜陋:紫紅的臉孔,嵌了一隻玻璃眼珠,看起來像支青蛙標本的白爾格瑞夫少校,該是屬於後一類的。

  瑪波小姐對所有這些人施以同等的溫柔體恤。她聚精會神地坐著,不時殷勤地點頭表示同意,心頭卻縈繞著自己的思緒,享受眼前加勒比海深藍的美景。

  親愛的雷蒙真是太好了,她滿懷感激地想著,他真是個誠心的好孩子……真想不通他為什麼要為老姨媽如此費心。

  許是良心發現,親情使然?也說不定他是真心喜歡她的。……

  她認為,大家說來,他真是喜歡她的,一直很喜歡她,甚至可說到了令人承受不起、有嫌冒犯的地步了!老怕她趕不上時代。寄書給她看。現代小說真難消受——講的總是令人厭煩的人做些千奇百怪、連自己都不見得歡喜的事情。“性”這個字眼,在瑪波小姐年輕的時代,不是人們常掛在嘴邊的,但這事體她們絕不缺乏,只是不常講而已;談到享受其中的樂趣,至少她自己覺得,要比如今有過之而無不及。即令常被指為罪惡,她也深信要比今夭被當作一種義務要強得多了。

  她的視線一時移到了膝上翻開的書本上,第二十三頁,她的胃口也只能看到這一頁了。

  “你是說你連一點性經驗都沒有嗎?”那青年難以置信地質問說:“都十九歲了?怎麼可能。這很重要的哩。”女郎沮喪地垂下頭來,一頭油膩的清湯掛麵蓋了滿臉都是。

  “我知道,”她喃喃地說:“我知道。”

  他看了她一眼,髒稀稀的緊身舊長褲,光著腳板,趾甲裡盡是黑泥,一身酸腐肥油的味……他真不懂自己怎麼會這麼喜歡這個女孩子。

  瑪波小姐也不懂!荒唐!把性經驗當作補藥似地,硬讓人灌下去!現在的青年人真可憐……

  “親愛的珍姨媽,你幹嘛老像個歡欣無比的鴕鳥一樣,把頭埋在沙上裡呢?寸步不離你這悠閒的田園生活。真正的人生才是真重要的呵。”

  雷蒙常這麼說,他的珍姨媽就會面帶愧色地說:“是的”,她也覺得自己是有些太老派了。

  其實,鄉間生活一點也不悠閒。像雷蒙這樣的人也太孤陋寡聞了。在鄉間田野上一大堆的事務中,珍·瑪波學得了鄉村生活所需的廣泛知識。她無意多談,更無心撰寫,但是她的確瞭解。性的事情不勝枚舉,不論是自然或反自然的。強暴、亂倫、變態應有盡有(說實話,有些就連這位牛津大學畢業以寫作為生的精明青年也沒聽過)。

  瑪波小姐將思潮收回到加勒比海上,重新接起白格瑞夫少校的話題……

  “真是不同凡響的經歷,”她奉承著說:“有趣極了。”

  “我還多的是呢。當然,有些是不適宜女士們聽的。”

  經驗老道的瑪波小姐,一副受寵若驚的神色低下了眼瞼,白爾格瑞夫少校繼續數落他刪減過的一些部落民族的習俗,瑪波小姐又想起了她那可親的外甥。

  雷蒙·魏斯特是位頗有成就的小說家,收入相當可觀。他誠摯、殷勤地盡力使他的者姨媽晚年過得歡愉些,去年冬天她得了一場肺炎,醫生勸她多曬點太陽。雷蒙命令式地建議她去西印度群島玩一趟。瑪波小姐婉拒了——旅費、路程、旅行的困擾,再說,她也放不下聖瑪麗·米德的家園。然而,雷蒙卻一切都替他安排好了。他有一個同行朋友想在鄉間找個安靜的住處。“他會好好照顧你的房子的。他很講究住家。他是個兔子。我是說——”

  他停了下來,有些不好意思——其實,親愛的珍姨媽會不知道“兔子”是什麼樣的人嘛。

  下一步是旅行的問題。在如今這個年頭,旅行早已不算什麼了。他可以坐飛機去。另外一個朋友戴安娜·郝洛克斯要去千里,可以一路上陪伴珍姨媽,到了聖安諾瑞島,她可以往在金棕櫚大飯店,那是山德森夫婦經營的。天下最好不過的一對夫婦了。他們一定會好好照應她的。他要立刻寫信給他們。

  結果山德森夫婦卻返回英國了。好在接替他們的肯道夫婦也非常殷切和善,他們告訴雷蒙不必掛心他的姨媽。島上有位很好的醫生,有什麼病痛他會照顧的,他們夫婦自己也會隨時招呼老人家的。

  這對夫婦是言而有信。莫莉·肯道是個甘多歲、很能幹的金發女郎,成天是一臉的喜氣。她熱誠接待,使她感到賓至如歸。她丈夫提姆·肯道,卅多歲,修長的身材,深色的皮膚,對她也是客氣極了。

  就這樣,瑪波小姐默默地想道,她遠離了英國嚴寒的氣候,在這島上住進了自己的小木屋,有一臉笑容的西印度島的土著女侍伺奉,提姆·肯道在飯廳招待她,向她推薦每日菜單時總不忘說兩句笑話給她聽。小木屋前還有一條小徑通往海灘,她可以找張帆布椅坐下來看遊客們戲水、作日光浴。

  此外,她也有幾位上了年紀的遊伴,像賴菲爾老先生、葛蘭姆醫生、甘農·浦利斯考特與他的妹妹,還有就是現在身旁這位老人紳士白爾格瑞夫少校。

  對一個老婦人說來,她還能有什麼別的奢求呢?

  的確萬分遺憾,而且瑪波小姐自己也感到非常過意不去,但是她內心卻並不如期望中那麼順心如意。

  不錯,是十分的溫暖可人,對她的風濕更是效力無窮,風景怡人,卻也稍嫌有些單調吧!到處都是棕櫚樹。一景一物每天都是同一個樣子——從來也沒有任何新鮮事情發生過。

  全不似聖米德的鄉間,那裡,每天多少會出些新奇的事。她的外甥有一次會把聖米德的生活比作池塘上飄浮的糟粕,她氣憤地駁斥他說,拿來抹在鏡片放在顯微鏡下觀察的話,他可以發現許多的人生的。不錯,在聖米德的確常有事情發生。

  一椿又一椿的事件在瑪波小姐的腦海裡浮了起來:林納德老太太咳嗽藥水中出的差錯——年輕人波利蓋特非常怪罪的行徑——那次喬治·伍德的母親前來看他(真是他母親嗎——?)喬·亞登與他妻子爭吵的揣測中無窮的樂趣。要是這裡也發生點事件——呃——能讓她猛啃一口,該有多好!

  冷不防。她發覺白爾格瑞夫少校已放棄了肯亞,將話題轉向西北戰線去了。他正在談他身當少尉時的經驗。真糟糕。

  他竟一本正經地問起她來了:“你看是不是?”

  長年的鍛煉,瑪波小姐應付這樣的問題已是綽綽有餘了。

  “我經歷不夠,這種事情我想我是無能判斷的。我的生活實在是相當孤陋寡聞的。”

  “說的也是,親愛的夫人,很有道理。”白爾格瑞夫少校一付英雄氣概地放聲說道。

  “你的生活是那麼多彩多姿,”瑪波小姐應聲說著,決計改變她适才頗感享受的心不在焉的態度。

  “還算不錯,”白爾格瑞夫少校躊躇滿志地說:“的確是不賴的了。”他四下瞭望,贊美著說:“這地方挺不錯的。”

  “說的也是,”瑪波小姐應道,卻無法克制地又說:“可就是不知道這裡會不會出些熱鬧的事?”

  “喔,當然了,聳人視聽的事多得很呢,要問我嗎?我倒可以告訴你不少的。”瑪波小姐想要知道的倒並非什麼轟動一時的醜聞。如今的醜聞毫無勁道可言。只不過是男女互換配偶引人側目,卻不曉得好好掩飾或至少顧些羞恥。

  “一、兩年前這裡還出過謀殺案,是個叫哈瑞·魏斯登的男人。報紙上登了好大的新聞。我敢說你一定還記得。”

  瑪波小姐興味索然地點了點頭。那根本算不上她所謂的謀殺案。在報上所以那麼轟動,主要是因為捲入這個案子裡的人都很富有。事情好像是哈瑞·魏斯登槍殺了他妻子的情人佛拉烈怕爵,他處心安排的不在現場的證據似乎也是花錢賄賂來的。在現場的人聽說都喝醉了,還有些吸毒的人在內。

  雖然都很講究氣派、花枝招展的,但是瑪波小姐心裡曉得准不是什麼耐人尋味的人。至少不對她自己的胃口。

  “告訴你吧,那陣子發生的謀殺案還不只這一椿呢。”他點著頭又擠了擠眼睛。“我在懷疑——呃——!”

  瑪波小姐膝上的毛線球滾落在地上,少校彎身替她拾了起來。

  “談起謀殺案,”他繼續說:“我有一次碰到一個非常奇特的案子,當然與我本人無關。”

  瑪波小姐微笑著慫恿他說下去。

  “一天,大夥兒在俱樂部聊天,一個傢伙擺起龍門陣來了。

  他是個醫生。說的是他救人的事。有個年輕人,一天半夜跑來把他吵醒,說他太太上吊了。他們家沒電話,所以他把繩子割斷把她放好之後,就開車來找大夫了。她差一點沒斷氣,好在後來蘇醒過來了。那年輕人好像對她很疼愛,哭得像個娃娃。他說他注意到她情態有些怪異,有好一陣子心情低落沮喪。總之,事情過去了,一切無恙。但後來,大約一個月之後,他太太又服過量安眠藥,一睡不起了。真淒涼。”

  白爾格瑞夫少校停了下來,一連點了好幾個頭。顯然,這故事還沒結尾,瑪波小姐只好等著。

  “你可能會說,就這麼回事嗎?這算得了什麼。神經兮兮的女人,有何大驚小怪的。可是一年之後,這位醫生跟一個同行閒聊,對方告訴他,有個女人要跳水自殺,丈夫把她拉了起來,送到醫生那兒去,救過來了。可是過了沒幾個禮拜,她又吸煤氣自殺死了。”

  “怎麼樣,有點巧合吧——呃?同一類的故事嘛。我認識的那位醫生就說:‘我也碰上過這種事情。好像是姓瓊斯的(管他是什麼名字了)——你那個傢伙姓什麼?’‘記不清了。

  我想是羅賓遜吧。反正不是瓊斯。’”“兩人互視了一眼,都說事體實在蹊蹺。後來我那個醫生掏出一張小照片,拿給另外那個醫生看。‘就是這傢伙,’他說:‘第二天我去檢查病人,看見他們家門前有一株美麗極了的芙蓉花,是我在國內外沒見過的品種。我車裡有照相機,就取來照了張相。我正在按快門時,那丈夫走了出來,結果把他也照進去了。我想他並未發覺。我問他那種芙蓉花的名字,他也說不上來。’另外那個醫生看了那張照片說:‘有點不大對光,但是我敢打賭——絕對是同一個人。’”“不知道他們有沒有去探究。其實就是有,也不見得會有什麼結果。想必那瓊斯或是羅賓遜先生一定會掩飾得很好的。

  不管怎樣,這故事的確是很奇特吧?決想不到會有這種事情發生的。”

  “會的,我就想得到,”瑪波小姐沉著地說:“每天都曾發生的。”

  “呵呀,好了,好了,你這麼說也未免太玄了。”

  “有人只要巧計得逞,就勒不住馬。他會一犯再犯的。”

  “就像浴池中淹死的新娘——呃?”

  “是的,就是那種事。”

  “為了好奇,我把醫生那張照片要了過來。”

  白爾格瑞夫少校掏出塞得滿滿的皮夾子,在裡頭猛翻,嘴中還叨念著:“皮夾子裡的東西太多了——不知我幹嘛老留著這些勞什子……”

  瑪波小姐心裡可曉得他什麼。那都是少校的道具,用來表演他說的那些掌故的。她懷疑他剛講的那個故事,原本並不是那樣,經他一再重複,加油添醋之後才有今天這個結局。

  少校一面亂翻,口中仍在嘮叨:“我竟把那件事全給忘了。

  她長得挺不錯,可是你決想不到她——呵。怎麼找不到呢——

  這讓我想起來了……你看這對象牙。你一定要看——”

  他停了下來,找出一張小照片,低頭細看著。

  “想看看一個兇手的照片嗎?”他正要把照片送給她,突然他的舉止僵住了,全然一副青蛙標本的神情、白爾格瑞夫少校似乎眼盯住了她的右肩膀後方——一陣腳步與話語聲就自那個方向逼近過來。

  “唉呀,真他媽——對不起——我是說——”他慌忙將東西塞進皮夾子,又放回到口袋中了。

  他的面容漲得更加發紫了。他提高喉嚨裝腔作勢地說:

  “我是說呀——我真想拿那對象牙給你看——是我獵過的最大的一隻象——嗨,各位好!”他打招呼的語調也顯得過份殷勤。

  “你看,誰來了!最偉大的四人行——弗蘿拉與法娜。今天運氣如何——呃?”

  隨著腳步聲,出現了四位瑪波小姐已經看見過的飯店客人。她雖不知這兩對夫婦的姓氏,卻曉得那個一頭沖天灰發的高大男人叫“葛瑞格”。他太太,那個金發女人,大家都稱她為幸運;另外一對,男的黑黑瘦瘦的,女的滿臉風霜卻也挺順眼的是艾德華與艾芙琳。

  據她瞭解,他們都是喜愛植物的,對鳥類也很有興趣。

  “運氣真差,”葛瑞格說:“反正沒找到我們要找的。”

  “各位可認識瑪波小姐?這是希林登上校夫婦、葛瑞格與幸運·戴森夫婦。”

  四人很客氣地與她打了招呼,幸運還大聲嚷著,她要不立刻喝一杯酒,就要渴死了。

  葛瑞格召喚提姆·肯道,他正坐在近旁與太太結帳。

  “嗨,提姆,給我們弄幾杯酒來。”他又問眾人:“農夫果汁酒?”

  大家均表同意。

  “你也來一杯嗎,瑪波小姐?”

  瑪波小姐婉謝了,她說她還是喝鮮檸檬汁。

  “好的,鮮檸檬汁,”提姆·肯道說:“五杯農夫果汁酒。”

  “你也跟我們喝一杯吧,提姆?”“倒是挺想的,可是我得把這些帳目結清。不能一切都留給莫莉做。喔,對了,今晚有油桶敲打樂隊伴奏。”

  “好極了,”幸運叫了起來。“該死!”她縮著頭說:“我滿身都是刺。唉唷!艾德華故意把我推進一叢荊棘裡去的!”

  “好美的粉紅花叢呵。”希林登說。

  “好可愛的長刺。你這個狠心的蠻牛,不是嗎?艾德華?”

  “可不能像我,”葛瑞格咧著嘴笑道:“我體內裝滿了人類慈悲的乳液。”

  艾芙琳·希林登在瑪波小姐旁坐下,愉快地與她娓娓攀談起來。

  瑪波小姐將手中編織的毛線放在膝上。由於頭部的風濕毛病,她略顯困難地緩緩轉過頭去,往右肩後面看去。不遠的所在,有一間很大的木屋,富有的賴菲爾先生就住在裡頭。

  但裡面卻似乎空無一人。

  她適意地接應著艾芙琳的談話(真的,大家對她的確是太好了!),但眼睛卻深深地打量著這兩個男士的臉孔。

  艾德華·希林登看起來該是個好人。沉靜卻很可親,葛瑞格嘛——高大、喧囂、一臉的喜氣。她想他與幸運該是加拿大或美國人吧。

  她看了白爾格瑞夫少校一眼,他仍在刻意地裝出一副敦厚的笑臉。

  真有意思……

二、瑪波小姐逐一比較

  那天晚上,金棕櫚大飯店是一片歡愉的氣氛。

  瑪波小姐端坐在角落上自己的一張小桌上,興致勃勃地環視四下的客人。這間餐廳很大,三面開窗,透著西印度洋吹來的溫馨晚風。桌上擺著各式柔光的小桌燈。多半的女客身穿晚禮服,薄質的印花布,露出古銅色的肩膀與手臂,瑪波小姐外甥的太太巧安萬般體貼地勸她收下一張“小支票”。

  “因為,珍阿姨,那邊會相當熱的,我知道你沒什麼薄衣服的。”

  珍·瑪波感謝地收下了那張支票。在她的年齡,老一輩資助小一輩的,中年人照顧老年人都是天經地義的事。只是,無論如何,她仍無法勉強自己去買些很薄的東西。她這種年歲,即令在最熱的天氣裡,她也頂多感到有些暖和,而聖安諾瑞的氣溫也並不如所說的“熱帶性的炎熱”。今晚她依循一般英國良家婦女的傳統,穿了一襲灰色鑲花邊的衣裙。

  她倒也不是在場的唯一老年人,廳內各種年齡都有。有老年大亨帶著年輕的三或四任夫人,有從英國北部來的中年夫婦,還有拖家帶少的一大家子卡拉卡斯人。自南美洲各國來的也不少,西班牙與葡萄牙語的大聲交談四處可聞。兩名根深蒂固的英國派牧師、一位醫師、一位退休的法官,竟然還有一家中國人。餐廳裡的服務生都是女性,雄糾糾的高大黑女人,人人一身潔白的制服;不過領班是個經驗老道的義大利人,另有一名專門管酒的法國人,此外,提姆·肯道殷勤的眼睛自然也放不過任何事情,他四下走動,不時在客人的桌邊停下,寒暄問好。他的太太也隨時幫他照應。她長得十分漂亮。一頭天然的金發,一張善笑的闊嘴。從沒見過莫莉·肯道發過火。她的手下都能熱忱地為她工作,她自己也曉得如何接待不同的客人。對年老的男客,她會帶笑地撒撒嬌,對年輕的女客,她會稱羨不完她們的衣著。

  “呵呀,戴森夫人,你今晚穿的這身衣裳真是太漂亮了。

  我恨不得從背後把它撕下來。”其實,瑪波小姐覺得她本人穿得也挺不錯:一件白色晚禮服,肩上搭著一條淺綠繡花的披肩。幸運用手指摸著絲中說:“顏色真好看,我也想有這麼一條。”“你可以在我們飯店的舖子裡買到的。”她說著走了過去。

  她沒在瑪波小姐的桌邊停下。她經常把老太太交給她的先生去照應。她常說:“老太太們比較喜歡男人伺候。”

  提姆·肯道走過來向瑪波小姐彎身一鞠躬。

  “您不要點什麼特別的嗎?”他問道:“只要您吩咐,我一定叫廚房特別做給您吃的。旅館的飲食,又是亞熱帶的口味,我怕會不太合您家鄉的風味吧?”

  瑪波小姐笑眯眯地回答說,這正是到國外旅行的一大樂趣。

  “那就好了,不過,您要是需要什麼一一”“比方說呢?”

  “呃——”提姆·肯道臉色稍呈疑難,絞了腦汁才說:

  “牛油麵包布丁?”

  瑪波小姐笑著說她此刻倒不一定少不了牛油麵包布丁。

  她拿起小茶匙開始細細品味面前的百香果聖代。

  油桶敲打樂隊開始演奏了。這種多半用汽油桶製成的樂器演奏,是這些島上最吸引觀光客的好玩意兒。說真的,瑪波小姐的確有些難以消受。她覺得聲音實在不必這麼大,這麼吵。不過大家好像都享受卻又是無需爭議的事實,瑪波小姐以年輕人的心情設身處地想一想,覺得:既然大家都喜歡,她何妨不學著去適應呢。她總不能要求提姆·肯道到什麼地方去給她請人來演奏“藍色多瑙河”吧(跳起華爾茲來;多優美呀!)。如今人們跳的舞也太怪狀了,甩啊扭的,整個人都像卷起來似的。唉,年輕人嘛,總該找樂子的——然而,她的思潮又觸了礁。因為她突然意識到:這些人裡頭沒幾個是年輕人呀。跳舞、燈光、樂隊演奏(即全是油桶敲打演奏)不都是屬於年輕人的樂趣嗎?可是青年人又在哪兒呢?大概是在大學裡念書或一年到頭除了兩周的假期之外,就在成天上班工作吧。她想,到這種所在來旅遊,對他們來說,嫌太遠也太貴了。這種歡欣且無憂無慮的生活是卅歲與四十歲人的專利羅。還有,就是那些老掉牙的人想要趕上(或是趕死!)

  他們年輕的太太了,說來,也的確可惜!

  瑪波小姐很為年輕人委屈。就拿肯道太太來說,她大概頂多甘二、三歲吧。她雖然看起來歡天喜地,但那終究是為了工作。

  不遠的一張桌子上,坐著甘農·浦利斯考特與他的妹妹。

  他們招手請瑪波小姐與他們同飲咖啡,她就過去。浦利斯考特小姐是個乾瘦、一臉冷峻的女人。甘農則圓圓胖胖、面色透紅、一臉溫順。

  咖啡來了,大家把椅子往後移了移。浦利斯考特小姐自縫紉袋中取出了她正在編織的,的確難看死了的桌墊。她邊織邊把一天的大事都說給瑪波小姐聽。他們早上去參觀了一所女子學校。午睡之後,散步經過一片甘蔗田之後,又到附近一所公寓裡去跟朋友飲茶。

  浦利斯考特兄妹在金棕櫚大飯店住得比瑪波小姐久,他們也就告訴了她許多有關其他旅客的事。

  那位很老很老的賴菲爾先生,他每年都來度假,有錢得不得了。在英國北部擁有一大堆連鎖超級市場。陪他的那個年輕女人是他的秘書伊淑·華德絲——是個寡婦。(這當然沒什麼。沒什麼不妥。何況,他都快八十歲了!)

  瑪波小姐表示她瞭解他們之間的關系是沒什麼不妥,甘農又說:“這年輕女人挺不錯的;據我所知,她母親也守寡了,住在旗契斯特。”

  “賴菲爾先生隨身還帶著一名男僕,其實該說是照顧他的護士,也是個合格的按摩師。好像是姓賈克森。可憐的賴菲爾先生,人幾乎完全癱瘓了。真可悲,有那麼多錢。”

  “有求必應的慈善家。”甘農·浦利斯考特頗表敬意地說。

  餐廳裡的人群,一撮撮地來回穿梭著。有的人離樂隊愈來愈遠,有的卻愈擠愈近,白爾格瑞夫少校跟希林登、戴森這兩對夫婦坐在一起。

  “那群人——”浦利斯考特小姐說著突然毫無必要地壓低了嗓子,其實樂隊吵得早已聽不清談話了。

  “對了,我正要跟你打聽他們。”

  “他們去年也來了。每年在西印度洋玩三個月,一島一島地旅遊。那位高瘦的先生是希林登上校,那深色皮膚的女人是他太太,他們兩人都是植物學家。另外兩位,葛瑞格。戴森夫婦,是美國人,好像先生專門撰寫蝴蝶方面的書籍。他們四個人都對鳥類很感興趣。”

  “有野外嗜好的人真有福氣。”甘農。浦利斯考特溫和地說。

  “你說那是嗜好,他們一定不愛聽,傑拉美。”他妹妹說。

  “他們在國家地理雜志與皇家園藝雜志上都發表過專文。他們對自己的興趣是很嚴肅的。”

  一陣喧囂的哄笑自他們正在談論的那一桌爆了起來。笑聲之大,連樂隊都被壓了下去。葛瑞格·戴森仰身靠在椅背上,用手敲著桌子,他太太一旁大發嬌嗅。白爾格瑞夫少校將手中的酒杯一飲而盡之後,大拍其掌。

  在這一刻,這群人再怎麼說也稱不上是嚴肅的了。

  “白爾格瑞夫少校真不該喝那麼多酒,”浦利斯考特小姐有些幸災樂禍地說:“他有高血壓的毛病。”

  一瓶農夫果汁酒又送到那一桌上去了。

  “把大家認清楚了,心裡真感到舒但,”瑪波小姐說:“今天下午認識他們的時候,還不知道到底誰跟誰是夫婦呢。”

  頓時間一陣沉寂。浦利斯考特小姐輕輕乾咳了一聲說:

  “嗯,這個嘛——”

  “嬌安,”甘農用告誡的語氣說:“最好是不要多說了。”

  “你真是,傑拉美,我也沒說什麼呀。只是在去年,也不知是怎麼搞的,我們還以為戴森太太是希林登太太呢,後來有人告訴我們,才知道她不是。”

  “人的印象真是很怪的,不是嗎?”瑪波小姐漫不經心地說。她與浦利斯考特小姐交換了一瞬眼神。剎那間一股女性天生的會意在她們之間溝通了。

  如果甘農·浦利斯考特能敏感一點,他該知道他被瞞了過去。

  兩個婦人又交換了一個眼色,很清楚地她們彼此心中在說:“改天吧……”

  “戴森先生管他太太叫‘幸運’,這是她的真名,還是小名呢?”瑪波小姐問。

  “我看總不至於是她的真名吧。”

  “我曾問過他,”甘農說:“他說因為她是他的幸運之神。

  如果失去了她,他說他就不會走運了。我覺得他說的很有道理。”

  甘農不甚瞭解地瞄了他妹妹一眼。

  “他很喜歡開玩笑,”浦利斯考特小姐說。

  敲打樂隊突然狠命地奏起一陣噪音,一大群客人趕緊奔入了舞池。

  瑪波小姐與同桌的人都移了移椅子細心觀賞。瑪波小姐比較喜歡看他們跳舞;她很欣賞這種舞步與舞者身體搖擺的韻律,她覺得看起來自然、真實,也有一股保守的力量。

  今晚,是她在這個新環境裡首次感到自在,在此之前,她始終抓不住自己一向最容易發現的東西,她初識的與自己早先認識的各色人等之間的相似之處,盡管人們穿著的五顏六色的服飾一時令她眼花繚亂,她知道很快她就能作出一些有趣的比較的。

  拿莫莉·肯道作個比方吧,她就像那個挺好的女孩子,名字雖記不得了,卻知道她是在市場區的公車上擔任車掌小姐的,攙你上車,在看著你坐好之前,決不會摁車鈴的。提姆·肯道正好有些像密德徹斯特鎮上那家皇家喬治餐廳裡的領班。自信中帶著些掛慮(她還記得那領班得過胃潰瘍)。至於白爾格瑞夫少校嘛,他與李洛埃將軍、傅蘭明上尉、魏克勞司令或李查遜指揮官等人根本很難分辨。她想找一個更有意思的人物。葛瑞格怎麼樣?他很不容易比較,美國人嘛,也許有點像喬治·卓洛甫爵士,在民防會議蔔老是說不完的笑話——可又與開肉店的那個墨道克先生有些相似。墨道克先生的名聲不大好,可也有人說那都是有人在搬弄是非,然而墨道克先生本人卻有意鼓勵人們散佈那種謠言!“幸運”又如何呢?這很容易——三冕酒店裡的那個瑪琳·艾芙琳·希林登?她想不出她像誰。從長相來看,她像的人很多,高、瘦、滿臉風霜的英國女人太多了。譬如彼得·吳爾夫爵士的第一任夫人自殺死了的卡洛琳?還有李絲麗·詹姆斯,那個從來不露聲色的女人,悄悄賣了房子就走了,連到哪兒去都不告訴人一聲。希林登上校嘛?一時還找不出線索。她得先多認識他一下。該屬於那種彬彬有禮而沉默寡言的人。從來猜不透他心裡頭在想些什麼。有時卻會有驚人之筆。她還記得,一天哈勃少校就曾不聲不響地割斷自己的喉嚨,也沒人知道到底是為了什麼原因。瑪波小姐覺得自己知道、卻又說不上來她的眼睛瞟到了賴菲爾先生的桌上,對於賴菲爾先生,大家所知的主要是富有的不得了,他每年都到西印度群島來,他已經半身癱瘓,像只渾身打了褶子的老凶鳥。一身衣裳松松地掛在萎縮的軀體上。他至少有七、八十歲,說不定有九十歲了。一對眼睛倒仍是挺敏銳,經常暴躁無禮,但人們從不怪他,一來因為他有錢,一來也是由於他有一股懾人的氣概,令人迷迷糊糊地認為好像只要他喜歡,他有權利對你不客氣。

  他的秘書華德絲太太與他坐在一起。她一頭玉米色的頭色,面容可親。賴菲爾先生無時不對她聲東喝西,但她卻似乎從沒感覺。與其說她卑恭,不如說是淡忘。她的舉止一如訓練有素的醫院護士。瑪波小姐心想她很可能以前當過護士。

  一名高大、漂亮、穿一件白西裝上衣的青年,走了過去站在賴菲爾先生的椅子旁邊。老頭子抬頭望了他一眼,點了下頭,又示意他坐下。年輕人遵命坐了下來。“我看,一定是賈克森先生了,”瑪波小姐心頭想著:“他的隨身男僕。”

  她相當留意地揣摩了賈克森一番。

  在吧台那邊,莫莉·肯道伸了伸懶腰,將高跟鞋脫了下來。提姆自陽台進入,到她身邊。這時,吧台只有他們夫婦倆。

  “累了嗎,親愛的?”

  “還好。我今晚像是罩得住得多了。”

  “對你來說,沒什麼意思,是吧?這裡的一切?當然,我知道工作是很苦。”他渴望地看著她說。

  她笑了。“唉呀,提姆,別瞎扯了,我好喜歡這兒。棒極了。我一生的夢想都實現了。”

  “不錯,該算挺不錯的,如果在這裡當客人的話。可是什麼事都得照應,這可是苦差事了。”

  “可是總沒有不勞而獲的事呀,對不?”莫莉·肯道很理智地說。

  提姆·肯道皺起了眉頭。

  “你認為一切都上軌道了嗎?成功了?我們要發跡了?”

  “那當然。”

  “你想客人不會說‘比山德森他們經營的時候差遠了’?”

  “當然會有人這麼說,這是難免的!但也只限於那些老頑固們。我敢說我們比他們要做得好多了。我們倆比他們迷人得多,你差不多把那些老梆子們都要迷死了,而那些四、五十歲的又巴得你想跟她們作愛;我呢,跟那些老傢伙們眉目傳情,整得他們個個像只老色狗似的。碰上那些優鬱傷感的,我就裝作乖女兒的模樣。呵,我覺得我們是百無一失了。”

  提姆展開了眉頭。

  “只要你這麼想就好了。我有些怕。我們拚了一切都為了這個買賣。我把我的工作也扔下了。”

  “你那麼作是對的,”莫莉趕緊說:“那簡直是自毀人格。”

  他笑了起來,並在她的鼻尖上吻了一下。

  “我告訴你我們是百無一失的,”她又說了一次:“你幹什麼老擔心呢?”

  “我想是天生的吧。我老禁不住會想——要是出個什麼差錯。”

  “哪種事——?”

  “呃,我也不知道。也許有人會淹死。”

  “不會的。這邊的海邊是最安全的了。再說,我們請的那名瑞典大漢時時刻刻都看緊他們的。”

  “我真傻。”提姆·肯道說。他遲疑了半晌,之後又說:

  “你沒有再作那些惡夢了吧,有嗎?”

  “唉呀,那種雞毛蒜皮的事。”莫莉說著放聲笑了起來。

三、飯店中發生人員死亡

  如往常一樣,瑪波小姐命人把早餐送到床上來。一枚煮蛋和一片叫“爪爪”的土產水果。

  瑪波小姐覺得這島上的水果真是乏味。好像只有“爪爪”,要是能吃一個蘋果該多好,可是在這裡似乎沒聽說過蘋果。

  她到這裡已經一個禮拜了,她那種想問天氣如何的沖動也克制住了。天氣總是同樣——晴天。沒有任何令人感覺一新的變化。

  “英國壯麗氣候的一天,”她口中輕輕吐了一句,也不知是有人說過,還是自己創造出來的。

  當然,她不是不知道這島上也有颶風。但是在瑪波小姐的字眼裡,颶風並不是天氣。那該是上帝的宏音。這裡也下雨,嘩啦嘩啦短短地下上五分鐘,突然又沒了。一草一木,人也一樣都是渾身濕淋淋的。可是過不了五分鐘又都幹了。

  那西印度群島黑人女子將餐盤放在瑪波小姐膝頭上的時候,一臉笑容道了早安。那麼漂亮的一口白牙,說不出的快樂喜悅。這兒的女孩子本性都這麼善良,可惜卻如此反對結婚。甘農·浦利斯考特就很擔憂,他說許多人來找他作洗禮,卻沒有人來找他主持婚禮。

  瑪波小姐一邊吃早餐一邊決定今天該怎麼打發。其實也沒什麼好決定的。反正她愛什麼時候起床就什麼時候起來,天氣熱,動作得慢一點,好在手指倒不像以往那麼麻木了。然後,休息十分鐘,再拿起編織的毛線,往旅店正廳那邊走去,找個好所在坐下來。在陽臺上俯賞海景?或者走到海邊去看大人做日光浴、小孩子嘻耍呢?通常她是寧可看孩子們玩兒的。下午睡過午覺之後,坐車出去兜風。反正也就是這些消遣。

  她跟自己說,今天跟往常不會兩樣的。

  不過,的確是不一樣。

  瑪波小姐把這天的作息安排妥當之後,慢慢沿著小徑往旅店走去的途中卻碰見了莫莉·肯道。這位一向滿面春風的少婦今天居然不帶一絲笑容。她那少見的愁容令瑪波小姐禁不住立刻問道:“親愛的,出了什麼事嗎?”

  莫莉點了下頭。遲疑半晌才說:“這,反正你也得知道——每位客人早晚要知道,是白爾格瑞夫少校。他死了。”

  “死了?”

  “是的,昨天夜裡死的。”

  “啊,老天,真糟糕。”

  “是呵,死在這裡實在令人心煩。每個人心裡都不是滋味。

  當然了,他年歲也夠高的了。”

  “他昨天看著還蠻好也挺高興的嘛,”瑪波小姐說,心頭對這種人一上了年紀就隨時可以死的想當然假設,有些不以為然。

  “他身體好像挺不錯的。”她又加了一句。

  “他血壓高。”莫莉說。

  “可是這年頭總有藥品可服用的呀——藥丸之類的。科學的成就驚人得很呢。”

  “是的,不錯,可是也許他忘了服藥了,或是服過了量。

  你知道,就像胰島素那類的藥。”

  瑪波小姐認為糖尿病與高血壓是不能混為一談的事。她問:“醫生是怎麼說的?”

  “喔,葛蘭姆醫生住在我們飯店裡,他該算已經退休了,他驗看了一下。當然地方上的負責人也來開了死亡證明書,一切公事公辦沒什麼差錯。有高血壓毛病的人是很容易出這種事的,特別是飲酒過量,而白爾格瑞夫少校在這方面又是不大節制的。比方說,昨天晚上。”

  “是的,我也注意到了。”瑪波小姐說。

  “他大概是忘了服藥了。這老頭子也是命不好,可是人總不會長命百歲,是不?可是,這對我和提姆來說,實在很煩心。有人或許還以為我們這兒飲食有什麼不對呢?”

  “可是食物中毒與高血壓的症狀總該不同的吧?”

  “不錯。可是人的嘴是很容易傳話的。要是客人覺得飲食不好,離開了飯店,又去跟朋友們說。”

  “你不要這麼擔心,”瑪波小姐安慰著說:“正如你說的,白爾格瑞夫少校這把年紀了——他少說也該過了七十歲了吧一隨時都會過世的。大家多半會認為是很平常的事的。很難過,但也不會看得太嚴重的。”

  “只是,”莫莉很氣惱地說:“發生得這麼突然。”

  的確,是相當突然的,瑪波慢慢走著,心裡也這麼捉摸。

  昨天晚上,他還興高采烈與希林登及戴森夫婦又說又笑的呢。

  希林登與戴森這兩對夫婦……瑪波小姐走得更慢了。後來索性停下腳來,乾脆不去海灘,就在陽臺上一個陰涼的角落坐下身來。她拿出毛線,織針有如在追趕她的思緒愈碰愈快。她心中無法釋然,很不對勁。發半的時機未免太巧了。

  她腦中在追想昨天發生的一切事情。

  白爾格瑞夫少校和他所說的故事……

  一切都很尋常,實在不必留心去聽。也許,她稍為多加注意,反倒好了。

  肯亞——他談起了肯亞,後來又談印度——西北戰線的事——後來——不知怎地,他們又扯起謀殺的事了。但即令那一刻,她也不曾真心在聽……

  在這裡出過一椿很轟動的案子,報紙上登了很久。

  之後——就在他彎身替她撿毛線球的時候——他又開始談到一張照片的事。一張謀殺者的照片——他自己是這樣說的。

  瑪波小姐把眼睛閉上,要好好地想想他到底是怎麼說的那個故事。

  那個故事可真夠亂的——有人在他的俱樂部告訴他的——或是在別人的俱樂部講的——是一位醫生說的——又是另一位醫生告訴這位醫生的——其中一位醫生照了一張有人從前門走出來的照片——那個人就是一個殺了人的人。

  對了,就是這樣——過節的詳情現在都回到她腦海裡來了。

  他要拿那張照片給她看。他取出皮夾子來,在裡頭翻找——嘴裡仍不停地說著。

  說著說著,他抬頭往上看——看的不是她——是她身後的人——應該是她右肩後面的人,。他忽然不說話了,臉變得紫紅紫紅的。他有些手顫地慌忙把東西又都塞回到皮夾子裡,又很不自然地扯起象牙來了!

  不一會兒,希林登與戴森夫婦四個就出現在他們身邊……

  那時她才將頭扭到右後方去看……卻什麼人也沒看到。

  左方,不遠靠飯店那頭,有提姆·肯道與他太太站在那兒,在他們身後還有一家子委內瑞拉人。可是白爾格瑞夫少校看的卻又不是那個方向……

  瑪波小姐這麼冥想一直到午飯時分。

  午飯之後,她也沒有坐車出去兜風。

  她請人帶話說她身體有些不適,問可否偏勞葛蘭姆醫生過來給她看看。

四、瑪波小姐向醫師追詢

  葛蘭姆醫生是個大約六十五歲的和靄老先生。他在西印度群島行醫多年,如今已進入半退休狀態,將多半業務交給他的當地土生的夥伴去料理了,他很客氣地問候瑪波小姐身體有什麼不適。所幸,在瑪波小姐這份年紀,只要病人稍作誇張,總有些小毛病可以與醫師討論的。瑪波小姐一時不知該提“她的肩膀”還是“她的膝蓋”,不過最後還是決定利用她的膝蓋了。瑪波小姐心裡有數:她的膝蓋一直是很健朗的。

  葛蘭姆醫生既是這般客氣、體貼,也就不便明言人到她這年齡,這種毛病總是難免的。他就為她開了一點醫生們常拿來作藥引子卻挺有用的小藥丸。他從經驗中瞭解到:初到聖安諾瑞來的老年人多少感到些孤寂,就決定多留片刻跟她話話家常。

  “真是個好人,”瑪波小姐說:“得這樣跟他扯謊真有點慚愧。可是我實在想不出別的法子嘛。”

  在瑪波小姐自小所受的教養中,她對真實是多著一份尊重的,而且她也的確是個本性很真誠的人。但是碰上某些場合,如果她認為是她份內應該作的,那麼說起謊來可逼真得驚人。

  她清了清喉嚨,靦腆地輕咳一聲之後,用老太太發顫的聲調說:“葛蘭姆醫生,我有一點事想要請教你。我本來不想提的——可又不曉得該怎麼辦——當然了,實在不是什麼很大不了的事。可是你知道,對我卻是很要緊的。我希望你不會覺得我問得很煩人,或是很不可理喻的事。”

  聽了這樣的開場白,葛蘭姆醫生回答道:“你心裡有些煩惱,是吧?請讓我替你分憂。”

  “是跟白爾格瑞夫少校有些關連的。他的去世真令人難過。我今天早上聽說的時候真嚇了一大跳,”“的確,”葛蘭姆醫生說:“我也感到很突然。他昨天看著精神還挺好的。”他心意雖很體恤,語氣卻很平常。顯然,白爾格瑞夫少校的死,在他看來是沒什麼好奇怪的。瑪波小姐開始懷疑她這到底是不是在無中生有了。她這好疑心的習慣是否已經根深蒂固了呢?或許她連自己的判斷都不能相信了。

  其實也算不上判斷,只是多疑而已。反正,自己已經陷了進來!只有硬著頭皮充下去了。

  .“昨天下午我們一塊兒坐著聊天,”她說:“他跟我講了很多新奇有趣的事。世界各地的事都有。”

  “可不是嗎?”葛蘭姆醫生說,白爾格瑞夫少校的掌故,他早就聽煩了。

  “後來他談起他的家人、童年,我也告訴了他一些我外甥跟外甥女的事,他好像聽得很投機的。我拿出一個外甥的照片給他看。真是個好孩子——當然現在也是大人了,但是你瞭解,在我心中永遠是個孩子的。”

  “這是自然了,”葛蘭姆醫生說,心裡在想:這位老太太不知還要等多久才能說到正題呀。

  “我遞給他,他正在看,忽然,那些人——那幾位很可親的人——搜集野花蝴蝶的人,好像是希林登上校夫婦吧——”

  “喔,是嗎?那該是希林登與戴森兩對夫婦了。”

  “對的,正是他們。他們突然有說有笑地過來了。他們坐了下來,叫了酒,大家就聊起來了。大家談得很高興。可是,也許是無心的,白爾格瑞夫少校一定把我那張照片裝進他的皮夾子,又放回褲袋裡去了。我當時也沒注意,可是記得後來我跟自己講:‘我可千萬別忘跟少校要回我丹齊爾那張照片啊。’昨天晚上樂隊演奏的時候,我還想著呢,可是我那時候也不便打擾他,因為他們玩得興致正濃,我就想:‘我會記得明天早上跟他要的。’可是今天早上——”瑪波小姐停下來喘了一口氣。

  “是的,是的,”葛蘭姆醫生說:“我瞭解。你是要一當然,你是要把照片取回來,是吧?”

  瑪波小姐熱切地點了點頭。

  “是的。你看,只有那麼一張,又沒有底片。那張照片要是丟了,我真捨不得,因為可憐的丹齊爾五、六年前過世了,他又是我最疼愛的外甥。我想念他的時候也只有這麼一張照片可看。不知道——我希望——真不好意思這麼麻煩你——

  你是否可能幫我找回來,你曉得,我真不知道該向誰打聽。我也不知道他遺下的東西都是由誰來照管的。好困難啊。他們會覺得我太羅唆。你知道,他們是不會瞭解的。沒有人會瞭解這張照片對我有多大的意義的。”

  “當然,當然,”葛蘭姆醫生說:“我很瞭解,你心裡的感受皋很自然的事。正好,我過一會就要跟此地的主管單位碰頭——明天下葬一——有一位官員要來檢驗他的證件與遺物,然後通知他的家屬。你告訴我一下那張照片是什麼樣子好不好。”

  “是在一幢房子前頭,”瑪波小姐說:“有個人——我指的是丹齊爾——正從前門走出來。這是我另外一個嗜好花卉的外甥的——我想他正在拍一叢芙蓉花,或是類似的美麗花朵——像前菜、百合之類的。丹齊爾那時刻正從前門走出來。照得並不怎麼好——有點模糊——可是我很喜歡,也就常帶在身邊。”

  “好的,”葛蘭姆醫生說:“你描述得相當清楚了。我想不會有問題的,瑪波小姐,我們一定把你的照片找回來的。”

  他自椅子上站起身來。瑪波仰著笑臉望著他。

  “你真好心,葛蘭姆醫生,真太謝謝你了。這種事情你瞭解的,是不是?”

  “我當然瞭解,我當然瞭解,”葛蘭姆醫生親切地握著她的手說:“你放心好了。每天輕輕運動一下膝頭,可是不要過度,我會再送藥片給你的。每天服用三次。”

五、瑪波小姐作了決定

  白爾格瑞夫少校的喪禮第二天就舉行了。瑪波小姐由浦利斯考特小姐陪同參加。甘農主持追悼儀式,過後,一切又恢復了正常。

  白爾格瑞夫少校之死,也不過是一椿很快為人遺忘的憾事而已。人住在此地只限於陽光、大海與社交的樂趣。一顆陰魂擾亂了這些活動,留下一片短暫的陰影,剎時間又散去了。何況,也沒有人對這位死者有多少認識。他其實是個喋喋不休、在俱樂部裡專門討人厭的那型人物,總喜歡說一些人家並無特別興趣的個人掌故。他在世界上任何角落都找不到一個長久棲身之處。他太太好多年前就去世了。他活得孤寂,死得也淒清。不過,他那種寂寞卻又是在人群中度過的,而這種打發日子的方式,倒也沒什麼難過的,縱令白爾格瑞夫少校是個寂寞的人,他似乎也挺樂觀的。他有自得其樂的方法,如今他死了,埋了,沒人在乎;再過一個禮拜,大概人們連記都不記得他,甚至想都不會想他了。

  唯一說得上可能會想念他的,就只有瑪波小姐了。倒不是基於個人的親切感,而是他代表了她所熟知的一種生活。她心中在回想:人一上了年紀,就愈來愈容易習慣聽人說話,聽的時候雖不一定有多大興趣,但是她與少校之間,卻存在著一種兩位老年人一給一取的溫馨諒解。她對白爾格瑞夫少校並不真的悲悼,她只是想念他。

  喪禮過後的那天下午,她坐在自己最中意的角落裡織毛線的時候,葛蘭姆醫生來了。她放下毛線踉他打了招呼。他立刻深表歉意地說:“很抱歉,我帶來的消息一定很令你失望,瑪波小姐。”

  “真的?是我那張——”

  “是的,我們還沒找到你那張珍貴的照片。我想你一定很失望。”

  “是的,是的,我是有一點。不過,當然也不是太大不了的事;也只是一種感情作祟。我現在想通了。不在白爾格瑞夫少校的皮夾子中嗎?”

  “沒有。他其他的東西裡頭也沒有。有一些信件、新聞剪報雜七雜八的東西,幾張者照片,卻沒有你說的那張照片。”

  “啊呀,真是的,”瑪波小姐說:“唉,那就沒辦法了……多謝你,葛蘭姆醫生,讓你這麼費心。”

  “呵,真的沒什麼,不過我自經驗中知道有些家中的小事對一個人有多重要,特別是上了年紀的時候。”

  他覺得,這位老太太竟真能這樣處之泰然。他想,也許白爾格瑞夫少校在皮夾子裡取東西的時候,又看見那張照片,也想不起是怎麼跑到他皮夾子裡去了、,當作無關緊要的東西給撕掉了。不過,對這位老太太來說,卻是很重要的了。然而,她卻顯得很輕松,似乎挺看得開的。

  可是,瑪波小姐內心裡,可既不輕松,也一點都看不開。她需要一點時間,把事體好好想一想,但她也決定把眼前的這個機會充分的利用一下。

  她毫不遮掩地向葛蘭姆醫生表示了與他聊天的熱望。那位好好先生呢,也把她的滔滔不絕認作是老太太們寂寞時的自然流露,為了盡力岔開她遺失照片的煩心,他也輕松愉快地跟她談起了聖安諾瑞的生活,以及一些瑪波小姐可能有興趣去遊玩的所在。談著談著,他自己也不知道怎麼搞的,活題又轉回到白爾格瑞夫少校的死上來了。

  “總覺得很傷感,”瑪波小姐說:“想想一個人老死異鄉。從他告訴我的話裡猜想,他好像也沒什麼近親。他好像一個人住在倫敦。”

  “我相信他長年在外旅遊。”葛蘭姆先生說:“至少在冬天是如此。他不喜歡我們英國的冬天。這真不能怪他。”

  “那是自然,”瑪波小姐說:“也說不定他有特殊的原因,比方說肺不健康之類的毛病,必須在海外度過冬天?”

  “呃,不,我想的不是的。”

  “我相信他有高血壓的毛病,這年頭真可怕。到處都有人談這種病。”

  “他跟你說過,是吧?”

  “喔,沒有。沒有,他本人沒說。是別人告訴我的。”

  “喔?真的。”

  “我想,”瑪波小姐又說:“在這種情形之下,死亡是隨時有可能的了。”

  “那也未必,”葛蘭姆醫生說:“現在已經有控制血壓的方法了。”

  “他的死好像很突然,可是我想你大概也不覺得有什麼意外。”

  “這個嘛,以他的年齡來說,雖不認為特別的意外,也實在沒料到會這麼快,坦白說,我一直覺得他身體很硬朗的,當然他沒有找我求診過。我從來沒有給他量過血壓什麼的。”

  “人能不能知道——我是說,醫生能否從一個人的外貌看出他有沒有高血壓?”瑪波小姐一副天真無知的神情問道。

  “光看是看不出來的,”醫生笑著說:“總得要檢查一下的。”

  “喔,是這樣的。就是那種可怕的玩意兒,用一條橡皮帶子纏在人的膀子上往裡打氣——我討厭死了那種東西。好在我的大夫說按我的年紀來看,我的血壓很好。”

  “這真是好消息。”葛蘭姆醫生說。

  “當然了,少校是相當喜歡農夫果汁酒的。”瑪波小姐話裡有意地說。

  “是的。酒——對血壓的確不是好東西。”

  “我聽說可以服藥片,對不對?”

  “是的。市面上有很多種出售。他房裡就有一瓶——鎮定劑。”

  “今天的科學真了不起,”瑪波小姐說:“醫生們可說無所不能,對吧?”

  “我們都有一個超等的對手,”葛蘭姆醫生說:“你知道,那就是自然的力量。經常一些很好的祖傳秘方仍然會派上用場的。”

  “就像用蜘蛛網敷傷口?”瑪波小姐說:“我小時候就常那麼弄。”

  “很精明。”葛蘭姆醫生說。

  “咳嗽歷害的時候,就把亞麻子砸碎了糊在胸口上,再用樟腦油往上揉。”

  “怎麼你全曉得呀!”葛蘭姆醫生笑著說。他站起身來。“膝蓋怎麼樣了?還疼不疼了?”

  “不疼了。好像好得多了。”

  “那我們就不敢說是自然的神力還是我藥丸的效力了。”葛蘭姆醫生說:“真抱歉,我沒能幫上你什麼忙。”

  “可是我已經應該很感謝你了,真不好意思費了你那麼多時間。你是說少校的皮夾子裡一張照片都沒有嗎?”

  “喔,有的——有一張他自己很老的照片,是他年輕時候打馬球照的,還有一張是只死老虎。他腳踩在上頭。都是這一類的生活照片——紀念他的青年歲月的。可是我很小心地找過,我敢向你擔保,就是沒有你說的你外甥那張。”

  “我相信你一定仔細找過的——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只是忘不下。我們都喜歡保存些怪東西的。”

  “過去的寶藏。”醫生帶笑地說。

  他說了再見,就離開了。

  瑪波小姐思潮起伏地仍然看著面前的棕櫚樹與大海。有好幾分鐘她都沒有拿起放在膝間的毛線。她現在在手頭有了一項事實了。她得好好琢磨一下這項事實所包含的意義。上校從皮夾子拿出來的那張照片,又慌張地放回去的,在他死後竟然不在他的皮夾子裡。那種物件,白爾格瑞夫少校是不會隨便扔掉的。他放回到他皮夾子裡的,他死了之後應該還在他皮夾子裡才對的。錢嘛,還有人會偷,可是一張生活照片?除非,是有人有特別的理由得偷……

  瑪波小姐的臉色一下子深沉下來。她不能不作個決定了。她到底讓不讓白爾格瑞夫少校在墳墓裡安詳地長眠呢?那樣不是更好嗎?她摒住氣心頭引述著一句話:“鄧肯死了。一陣生命的狂熱發作之後,他睡得正酣!”白爾格瑞夫少校現在是感受不到什麼傷害了。他已經到危險碰不到的所在去了。他竟然在那天夜裡死去,只是一次巧合呢?或者可能不是巧合呢?醫生是很容易接受老年人死亡的事實的。特別是他屋裡放了一瓶高血壓的人每天都得服用的藥片。但是如果有人從少校的皮夾子裡偷了那張照片,這個人也可能把那瓶藥片放在他的房裡。她本人從不記得見過少校服用藥片;他也從未向她提起過自己的高血壓毛病。對于他的健康他只說過一句話,那就是他承認:“歲月不饒人了。”他偶爾有些氣促,那只是輕微的氣喘病,別的毛病就沒有了。可是卻有人說他有高血壓——莫莉?浦利斯考特小姐?她記不得了。

  瑪波小姐歎了一口氣。嘴中雖沒有念出來,心中卻用這樣的話大聲地告誡自己。

  “好了,珍呀,你心裡到底在猜疑或是想些什麼?也許,這都是你的幻想吧?你真的有什麼具體的實情去那麼想嗎?”

  她盡量地,一步一步地,把她與少校聊天時談起的謀殺與兇手的話題,重新回想一番。“啊呀,我的天,”瑪波小姐想:“即使——真是的,我看我也沒什麼辦法。”

  但是她心裡明白她是要試試的。

六、夜闌人靜

  瑪波小姐醒得很早。像許多老年人,睡得不穩,經常半夜醒來,她就利用這個時刻,計劃計劃第二天或下幾天應該做好的事情。平常,當然都是一些除了她自己以外,別人不會感到興趣的個人或家務方面的事情。但是,這天深夜,瑪波小姐躺在床上,卻很清醒且認真地想著謀殺的事;而且,果若她的懷疑不差,那她該怎麼做。這可不是輕而易舉的事。她有一項武器,也只有這一項武器——那就是找人聊天。

  老年人多半是傾向於閒聊的。固然很令人厭煩,但至少還不至於讓人懷疑他們有什麼隱秘的動機。反正她也不是問正面的問題。(事實上,她還真不知道該問什麼呢!)她只是想再打聽點有關某些人的細節。她心中對這些人磋磨了好一陣子。

  也許可以再打聽一些白爾格瑞夫少校的事,可是這對她真有幫助嗎?依她看,是不會的。如果白爾格瑞夫少校是被人害死的。那也不會是為了他一生中有什麼秘密,繼承他的財產,或對他報仇。再說,雖然他是被害者,情況卻很特殊,即令對這名被害者知道得再多,找起兇手來也不見得有什麼助益。禍根,她覺得也該是唯一的禍根,就出在白爾格瑞夫少校的話太多!

  她自葛蘭姆醫生那兒瞭解到一項很值得注意的事實。她的皮夾子裡裝了形形色色的照片:一張打馬球的,一張踩死老虎的。還有一、兩張同一性質的照片。那麼,白爾格瑞夫少校身上帶著這些照片是為了什麼呢?瑪波小姐以她過去認識幾位司令、准將與少校的長久經驗看得出,顯然是因為他有一些很喜歡說給別人聽的掌故。開頭大概會這麼說:“有一次我在印度獵虎的時候,出了一件很怪的事……”要不然就如數家珍般地談他打馬球的事。那麼,他所說的那個可能害了人的兇手,不是很可以從皮夾子取出一張照片來佐證嗎?

  他與她聊天的時候,用的正是這種方式,兩人談起了謀殺的話題,為了提高故事的趣味,他一定跟往常一樣,取出了照片,嘴裡還說:“怎麼也看不出這傢伙會是個兇犯吧?”

  事情就出在他這已經成了習慣。這個謀殺是他最拿手的一個掌故了。只要有人一提起謀殺,那少校的話匣子准是剎不住的了。

  瑪波小姐心想:要是這樣的活。他這個故事可能早跟這裡的其他客人說過了。說不定還不只一個人。那麼,她不是可以跟那個人打聽一下故事的下文,甚至照片中的人長得到底是什麼模樣嗎?

  她很感滿意地點了點頭。這總算是個開端了。

  當然,她心中也早有了自己稱之為的“四名凶嫌”。不過,由於白爾格瑞夫少校談起的是個男的,也就只能說只有兩名了。希林登上校與戴森先生,兩個非常不像兇手的人;然而,殺人者常常就長得不像個兇手。會不會另有其他人呢?她回過頭去時,卻沒看見有別人呀。不錯,那邊還有間木房。賴菲爾先生住的木房。可不可能有人從木房裡走出來,在她轉過頭去之前,又進去了?如此的話,就只有照顧他的那名男僕了。他姓什麼來著?喔,對了。賈克森。會不會是賈克森從房裡走出來呢?那跟照片上那個人的姿勢一樣了。一個男人從門裡出來。他可能一下子認出來了。在那一刻之前,白爾格瑞夫少校是不會對亞瑟·賈克森,一個男僕,多看一眼的。他那對溜溜打轉、凡事好奇的眼睛,不折不扣是副勢利眼——亞瑟·賈克森不是個夠身份的人——白爾格瑞夫少校是不會瞄他第二眼的。

  也許,直到他手中拿著那張照片,眼睛掠過瑪波小姐的右肩,看見一個男人從門裡走了出來……?

  瑪波小姐在枕頭上轉了個頭。心中計劃明天——該說是今天——要進一步查清楚希林登與戴森兩對夫婦,還有那名照顧老先生的男僕,亞瑟·賈克森。

  葛蘭姆醫生也是很早就醒了。通常,他翻身又會睡著的。可是今天,心神有些不寧,怎麼也睡不著。這種很難再入睡的焦躁心情已經很久沒有發生了。是什麼事令他如此焦躁呢?他真是想不通。他只有靜靜地躺著好好想想。是有關——有關——對了,白爾格瑞夫少校的事。白爾格瑞夫少校的事。白爾格瑞夫少校的死嗎?可是又想不通,這有什麼好讓他心焦的呢。是不是那位說話像鳥叫的老太太說的什麼話呢?她那張照片找不回來,也真倒媚。還好,她倒挺看得開,那麼,她到底說了什麼,是什麼話使他產生這種不安的心情呢?何況,少校的死也沒有什麼特異的呀。一點也沒有,至少他想是一點也沒有的。

  很清楚的,以少校的健康情況來看——想著想著,他打住了。他對白爾格瑞夫少校的健康狀況真知道得很清楚吧?人人都說他有高血壓的毛病。可是他本人從不曾與少校談起過。其實,他根本很少與白爾格瑞夫少校談天。白爾格瑞夫是個煩人的老頭子,他一向是避免話煩的老頭子的。他怎麼會有這種事體可能有些不妥的念頭呢?是因為那個老婦人嗎?可是她根本沒說什麼呵,反正,這也不關他的事。地方當局也認為沒事了。還有那瓶鎮定藥片,而且這老頭子也一定常跟人談起他的高血壓毛病的。

  葛蘭姆醫生在床上翻了個身,不一會兒就睡著了。

  在飯店庭院之外,靠近一條小溪搭建的一排小木屋中,黑人女傭維多莉亞·強生翻了個身子,自床上坐了起來。這個聖安諾瑞女郎是個動人的尤物,發亮的胴體像塊黑色大理石,該是雕刻家最愛不忍釋的了,她用手指攏了攏一頭又密又卷的濃發,伸出一雙手在她床頭人的肋骨上推了一下。

  “醒醒,男人。”

  那男人口裡咕味著轉過身來。

  “幹嘛嗎?天還沒亮呢。”

  “醒醒嘛,死人。我要跟你談話。”

  男人坐起身來,伸了個懶腰,一張闊嘴咧開了一口整齊的白牙。

  “有什麼心事嗎,女人?”

  “死了的那個少校。我看不大妥,有些不對勁。”

  “哎呀,你煩他幹嘛?他人老了。死了。”

  “你聽我說嘛,男人。是那些藥片。大夫問起我的那些藥片。”

  “藥片怎麼了?他大概是吃多了。”

  “不是,不是那個了。聽我說嘛。”她靠緊了他,滔滔不絕地說了一大陣。他打了個哈欠,又躺下了。

  “沒有的事,你瞎說些什麼?”

  “不管了,反正我一早要去跟肯道先生說。我看事情不曉得哪裡有些不對“少管閒事吧,”雖沒有明媒正娶,他卻被這女郎認作是她現任丈夫。“別給我們找麻煩了吧。”他說著翻過身去又打了個哈欠。

七、海灘之晨

  飯店下方的海灘上已是近午時刻。

  艾芙琳·希林登自水中出來,臥倒在金黃、暖和的沙灘上。她把泳帽摘下來,使勁猛搖著一頭黑發。這塊海灘不大。

  人們都喜歡在上午聚集在這裡,到了十一點左右就成了大家社交的場所了。艾芙琳的左方,一張新潮派設計、籃狀的帆布椅上,臥著卡斯皮亞洛女士,她是個很健美的委內瑞拉婦人。在她旁邊,就是那位至今已是金棕櫚飯店資格最老、誰都怕他三分的賴菲爾老先生了,也只有像他這樣富有的殘廢老年人能有如此的威風。伊淑·華德絲在看護他。她平時都帶著速記簿與鉛筆,以備賴菲爾先生突然想起要發一封火急的業務電報。身穿泳裝的賴菲爾先生,看著格外幹癟,骨頭上掛了一條條的幹皮。雖然一副瀕死的模樣,卻少說也與八年前並無兩樣——至少島上的人都這麼傳著。炯銳發藍的眼睛自打皺的雙頰上窺瞄,他一生最大的樂趣,就是暴躁地駁斥任何人所說的話。

  瑪波小姐也在海灘上。她如往常一樣,坐著織毛線,靜靜地聽大家說話,偶爾才與別人搭一句腔。要是她開口了,人人都會很驚奇,因為通常大家都忘了她也在場的!艾芙琳·希林登出神地望著她,心想她真是個蠻好的老貓。

  卡斯皮亞洛女士在她那歡修長的美腿上又抹了些作日光浴用的潤膚油,嘴裡還哼著小調。這個女人說話不多。她一臉怨氣地看著那瓶日光浴油。

  “真不如芙蘭姬珀尼奧牌子的,”她難過地說:“在這裡又買不到。真可惜。”說著,眼皮又垂了下來。

  “您現在要不要下去泡泡,賴菲爾先生?”伊淑·華德絲問。

  “到時候我會去的。”賴菲爾先生幹倔地說。

  “已經十一點半了。”伊淑·華德絲說。

  “又怎麼樣呢?”賴菲爾先生說:“你以為我是為時鐘活著嗎?每個鐘頭作這個,過二十分鐘作那個,差二十分鐘作那個——真是!”

  伊淑·華德絲太太照顧賴菲爾先後已經夠久了,她自己有一套對付他的方法。她知道他泡完海水浴之後,要休息好一陣子,所以先提醒他一下時間。好給他十分鐘來反駁她的建議,這樣他才會覺得並沒有采納她的主意。

  “我不喜歡這種涼鞋,”賴菲爾先生說著翹起一雙腳來看了看。“我早告訴過賈克森那個笨蛋了。這個傢伙從來不聽我一句話。”

  “我去給您換一雙,好不好,賴菲爾先生?”

  “不用,你給我好好地在這兒靜靜地坐著。我討厭人像只亂叫的老母雞樣地窮忙。”

  艾芙琳在暖和的沙子裡挪了挪身子,又伸了一下手臂。

  瑪波小姐在專心地織毛線——至少看著像那麼回事——

  伸了伸腳,又趕忙道歉說:

  “真對不起,真抱歉,希林登太太。我踢著你了吧。”

  “喔,不要緊,”艾芙琳說:“這個海灘也太擠了。”

  “呵,你別動,千萬別動。我把椅子往後挪一挪就不會再碰到你了。”

  瑪波小姐一邊挪了挪座位,一邊孩子氣地啁啾不休起來。

  “可是在這兒真是太棒了!你知道,我以前從沒來過西印度洋群島。我老以為這種地方我是一輩子也沒想到會來的,可是現在卻到了這兒了。都是我心愛的外甥對我太好了。我猜你對這一帶一定很熟吧,是不是,希林登太太?”

  “這個島我來過一、兩次,當然別的島也都去過了。”

  “喔,是呀,蝴蝶了,還有稀奇的野生花卉,對不對?你跟你的朋友們還是你的親戚呢?”

  “朋友。只是朋友。”

  “我想你們常一塊兒旅行,是因為興趣相同,是吧?”

  “是的。我們一起旅遊已經有好幾年了。”

  “我猜你有時候一定會碰上一些很刺激的奇事吧?”

  “倒也沒有,”文芙琳說。她的語調平平淡淡的,稍帶些不耐。“刺激的事情好象老讓別人碰上了。”她打了個哈欠。

  “沒碰過毒蛇、猛獸或是瘋狂野人那類的危險?”

  “我怎麼問這種傻話?”瑪波小姐心中自忖著。

  “頂糟是被蟲子咬過幾次。”艾芙琳答道。

  “你知道,可憐的白爾格瑞夫少校有一次被蛇咬了一口。”

  瑪波小姐扯了一口漫天大謊。

  “是嗎?”

  “他沒有告訴過你嗎?”

  “也件有,我不記得了。”

  “我想你一定跟他很熟,是吧?”

  “白爾格瑞夫少校?不。一點也不熟。”

  “他有好多有趣的故事呢。”

  “煩死人的老討厭鬼,”賴菲爾先生說:“也是個老傻爪。

  他要是好好地照料自己的話,也不會死的。”

  “哎呀,快別這麼說,賴菲爾先生。”華德絲太太說。

  “我當然有我的道理。只要好好照顧自己的身體,在哪兒都會沒病沒災的。瞧我,好多年前大夫就說我不行了。‘好吧,’我說:‘我對自己的健康有我一套准則,我會小心遵守。’怎麼樣,我還不是活得挺好的。”

  他很驕傲地往周圍的人望瞭望。

  的確,他居然還活在這兒,真不能說不是奇跡。

  “白爾格瑞夫少校可真可憐,他有高血壓的毛病。”

  “胡說八道,”賴菲爾先生說。

  “是的,他是血壓高。”艾芙琳·希林登說。她這突如其來的佐辯,語氣中倒透著挺重的權威性。

  “誰說的?”賴菲爾先生說:“他親口對你說的嗎?”

  “有人這麼說的。”

  “他的臉色好紅呵。”瑪波小姐有意地加了一句。

  “這從臉色也不見得看得出來,”賴菲爾先生說:“反正,他沒有高血壓,是他自己跟我說的。”

  “是他自己告訴你的,這話怎講?”華德絲太太說:“我是說,有什麼病的人是不會直接向人明說的。”

  “怎麼不會?有一次我見他大喝他那種爛農夫果汁酒又猛吃不停,我就跟他說:‘你飲食方面應該留點神了,到你這種年紀該想想你的血壓,’他說他在這方面大可不必擔心,因為他的血壓很正常。”

  “可是他好像吃一些治高血壓的藥的,”瑪波小姐再度加入了談話,“一種叫——叫什麼——是不是鎮定劑?”

  “問我的話,”艾芙琳·希林登說:“我看他根本是不願意承認自己身體有什麼不對勁,或是有什麼大病。他就像那種人,因為怕病就不肯承認自己身體不好。”

  她的話有些沒結沒完。瑪波小姐刻意盯著她那一頭黑發的頂端看了半晌。““問題是出在,”賴菲爾先生很專橫地說:“大家都太愛打聽別人的疾病了。他們認為凡是五十歲以上的人不是會興奮過度而死,就是要得心髒冠狀動脈血塞之類的病。真是瞎扯!

  有人既然說了自己沒病沒災,我認為他就該沒什麼毛病。人對自己的健康總該心裡有數吧。現在幾點鐘了?差一刻十二點了?我早該下水去泡泡了。這種事你怎麼老是不提醒著我點兒呢,伊淑?”

  華德絲太太沒有反駁他。她站起身來,很靈巧地將賴菲爾先生扶了起來。她小心挽扶著他,一起走向海邊,朝海水中踏了進去。”

  卡斯皮亞洛女士睜開眼睛,口中叨念著:“老頭子怎麼這麼醜。啊呀,真醜死了!過了四十歲都該處死掉,也許三十五歲會更好一點。對吧?”

  艾德華·希林登與葛瑞格·戴森走來一起趴在沙灘上。

  “今天的海水如何,艾芙琳?”

  “還不是一樣。”

  “沒什麼變化,是吧?幸運跑到哪兒去了?”

  “我不知道。”艾芙琳說。

  “瑪波小姐又留意地看了一眼她那一頭黑發。

  “呃,我學個鯨魚給你們看吧。”葛瑞格說。他脫下那件花色鮮艷的百慕達衫,伸開雙臂,又籲又喘地朝海邊跑去,跳入水中就快速地狗爬起來。艾德華·希林登在太太身旁坐了下來,然後問道:“還想再下去泡泡嗎?”

  她給了他一個淺笑,帶上泳帽,兩人手牽手快步向海邊走去。

  卡斯皮亞洛女士的眼皮又睜了開來。

  “我起先還以為這一對是在度蜜月呢,他對她是那麼溫柔體貼,可是聽說他們結婚已經八、九年了。真不容易,是不?”

  “不知道戴森太太在哪裡?”瑪波小姐說。

  “那個幸運嗎?跟別的男人在一塊兒吧。”

  “你——你認為會嗎?”

  “當然了,”卡斯皮亞洛女士說:“她就是那種女人。其實她年齡也不小了。她先生——眼睛早轉到別處去了。他到處拈花惹草——這兒弄弄,那兒撩撩的,手沒一刻閒著。我知道。”

  “是的,”瑪波小姐說:“我想你也是知道的。”

  卡斯皮亞洛女士驚訝地掃了她一眼。顯然,她沒有防到瑪波小姐會有這麼一招。

  瑪波小姐呢,卻若無其事地眼睛望著輕柔的海浪。

  “我可以跟您說幾句話嗎,肯道夫人?”

  “好的,當然可以。”莫莉說。她正在她辦公室桌子後頭坐著。

  穿一身潔白制服的維多莉亞·強生進一步走了進來,神秘兮兮地將背後的門掩上了。

  “肯道夫人,不知道可不可以告訴您一點事?”

  “好的。什麼事呵?出了什麼事了嗎?”

  “這我也不知道。也很難說。是那位死去的老先生。那位少校先生。他睡覺的時候死去的。”

  “是的,是的。”他怎麼樣呢?”

  “他房裡有一瓶藥丸。醫生,他問過我的。”

  “說呀?”

  “醫生說:‘讓我來看看浴室的小鏡櫃裡都有些什麼東西,’他就看了看。我跟您說,他看見裡頭有牙粉、消化不良藥片、阿司匹靈、瀉藥,還有,就是那瓶叫作鎮定劑的藥丸。”

  “怎麼樣呢?”莫莉又重問了一句。

  “呃,醫生看了看,好像很滿意地點了點頭,可是我後來想了又想。那瓶藥丸本來是不在那裡的。我以前在他浴室裡沒有看見過。別的,是有的,像牙粉、阿司匹靈、刮鬍子水之類的。可是那些藥丸,那瓶鎮定劑,我可是從沒注意到呀。”

  “那麼你認為——”莫莉不解地看著她。

  “我也不知道怎麼想,”維多莉亞說:“只是覺得有點不對,所以我想我最好還是跟您說一聲。也許您可以告訴大夫一下?

  說不定事情不對。也許是有人放在那裡的,他吃了,就死了。”

  “呵,我想這不可能吧。”莫莉說。

  維多莉亞搖了搖她的黑頭說,“很難說的。人會作好多壞事的。”

  莫莉將目光移向了窗外。這個地方該算是人間天堂了。陽光、碧海。珊瑚礁,這兒的音樂舞蹈,簡直就是伊甸園嘛,然而,即令在伊甸自裡也有陰影的——那條蟒蛇的陰影,壞事——好一個令人聽了討厭的字眼。

  “我會去問問的,維多莉亞,”她鄭重地說;“你別煩心。

  最要緊的,是別到處去亂傳無稽的謠言。”

  就在維多莉亞有些不情願地要退出去的時候,提姆·肯道進來了。

  “怎麼了?莫莉?”

  她起先有些猶豫,一想,維多莉亞說不定也會跟他講,也就把那女子告訴她的事對他說了。

  “真不知道這種無聊的廢話是怎麼起來的,她說的到底是什麼藥丸啊?”

  “這、我也不大清楚,提姆。我猜,是勞伯森大夫來的時候,說的那種治高血壓的藥。”

  那不就了結了嗎,是不?我是說,他有高血壓的毛病,總得眼點藥了,對不對?這種藥有人是常吃的,我看過好多次。”

  “不錯,”莫莉仍顯遲疑地說:“可是維多莉亞好像認為也許他是吃了這種藥丸才死了的。”

  “啊呀,親愛的,這未免也太無事生非了吧?你是說也許有人把他的高血壓藥丸換了,是把他毒死的嗎?”

  “的確是有點荒謬,”莫莉歉然地說:“不怪你會這麼說。

  可是維多莉亞卻是這麼想呀!”

  “蠢丫頭!我們總可以去問葛蘭姆醫生吧。他總該知道。

  真是無聊,怎麼好意思去麻煩他?”

  “我也是這麼想啊。”

  “這女人怎麼會認為有人會把藥丸換過了呢?是說,在同一個瓶子裡裝了不同的藥丸嗎?”

  “我也不清楚,”莫莉無可奈何地說:“維多莉亞好像覺得那瓶鎮定劑本來不在那裡。”

  “啊呀,真是胡謅”提姆·肯道說:“為了降低血壓他隨時都得服那種藥丸的。”說著,他就輕松地走出去與餐廳領班佛南度談事情去了。

  然而莫莉心中卻一時無法釋然,忙完了午餐之後,她對她丈夫說:“提姆,我——我想了半天——維多莉亞既然已經這樣四處亂說,也許我們是該向人請教一下了。”

  “真是,親愛的太太!勞伯森與這裡地方上的人都來過,查看清楚,該問的也都問了呀。”

  “我知道,可是你也曉得,這些女人會到處傳個沒完的呀。”

  “唉,好吧!這樣吧——我們去問葛蘭姆醫生。他一定清楚。”

  葛蘭姆醫生在屋前涼廊上坐著看書。這對年輕夫婦一進了屋內,莫莉就滔滔訴說了起來。因為說得有些顛三倒四,提姆就接了腔。

  “你也許覺得有些愚蠢不堪,”他一臉慚色地說:“不過據我的瞭解,這女人不知怎地發了奇想,認為有人放了毒藥在那瓶叫鎮——什麼的藥瓶裡了。”“可是她怎麼會發這種奇想的呢?”葛蘭姆醫生問:“她看到還是聽到什麼事情了——我只是不懂她怎麼會有這種想法的?”

  “我也不曉得,”提姆茫然地說:“是換了藥瓶了?是嗎,莫莉?”

  “不是,”莫莉說:“我想她是有一個標了鎮——鎮靜劑的藥瓶——”

  “鎮定劑,”醫生說:“對的,一種很常見的藥丸。他一直在服用的。”

  “維多莉亞說她以前從沒看見放在他屋裡的。”

  “從沒放在他屋裡?”慕蘭姆嚴峻地說:“她這是什麼意思?”

  “這,她就是這麼說的嘛。她說他浴室的鏡框內有好些東西。像牙粉、阿司匹林、刮鬍子水——反正她像數家珍似地說了一大堆,我想因為她每天都去打掃房間,也就記得很清楚。但是這瓶鎮定劑——她正是在少校死的第二天才看見的。”

  “這就怪了,”醫生表情嚴肅地說:“她真能肯定嗎?”

  他語調中帶有的罕見的嚴肅,使得肯道夫婦都不禁瞪住了他。他們想到醫生會有這種態度。

  “她告訴我的時候語氣是很確定的。”莫莉緩緩地說。

  “也許她只是想聳人視聽。”提姆提出他的看法說。

  “我想,也許,”葛蘭姆醫生說:“我應該自己問問她吧。”

  維多莉亞又有機會陳述自己的觀察,顯然掩不住內心的得意。

  “我可無心惹麻煩,”她說:“那個藥瓶可不是我放的,我也不知道是誰放的。”

  “不過,你認為是有人放的?”葛蘭姆問。

  “你想嘛,如果以前不在那裡,那當然是有人放的了嘛。”

  “也說不定白爾格瑞夫少校放在抽屜裡——或是公事箱裡的。”

  維多莉亞很不以為然地搖了搖頭。

  “如果他隨時得服用,他會把藥放在那些所在嗎?會嗎?”

  “不會,”葛蘭姆有些氣餒地說:“該不會,這種藥他每天得吃好幾回的。你從沒看過他服這種藥,或是別的藥嗎?”

  “反正以前他屋裡沒有那種藥。我只是想——有人說那種藥跟他的死有關,使他血液裡中了毒還是怎樣的,我想也許是他的仇人放在那裡要害死他的。”

  “別胡說,小女子,”醫生大聲制止她說:“完全一派胡言。”

  維多莉亞一下子給嚇住了。

  “你是說這種藥是治病的,是好藥嗎?”她有些不相信地問。

  “是好藥,而且是不可缺少的好藥,”葛蘭姆醫生說:“所以說,你別煩心了維多莉亞。你放心,那種藥絕不會出什麼問題的。有那種病的人是一定得用的。”

  “這樣我可放了大心了。”維多莉亞說著,咧著一嘴白牙沖他綻出一個歡欣的微笑。

  可是葛蘭姆醫生的心卻又放不下來了。本來還只是模模糊糊的那份不安之感,此刻卻變得似乎確有其事了。

八、與伊淑·華德絲閒談

  “這地方也跟以往大不一樣了,”賴菲爾先生厭煩地說,他看見瑪波小姐正朝他與他秘書坐的地方走過來。“沒走幾步就會碰上只老母雞跟到你腳旁來。老母雞跑到西印度群島來幹嘛?”

  “你認為她們該到哪兒去呢?”伊淑·華德絲問。

  “去加登瀚,”賴菲爾先生不加思索地說。“或是勃納模斯,”他開始列單子了:“托爾奎還有蘭登道·威爾斯。地方多的是;她們會喜歡那種地方,一定很快樂的。”

  “我看她們不見得常來得起西印度洋,”伊淑說:“不是每一個人都像你這麼命好。”

  “不錯,”賴菲爾先生說:“再往下損我呵。我在這裡是滿身疼痛,關節也脫落。你可曾施捨過我任何安慰嗎?你什麼事都不做。那幾封信你怎麼還沒打好呢?”

  “我哪有功夫。”

  “快去打呵,成不成?我帶你到這兒來是做點事情的,不是帶你來作日光浴、展露你那副身材的。”

  別人一定會認為賴菲爾先生這種話未免太站不住了,但是伊淑·華德絲替他工作已有多年,她深知賴菲爾先生的嚎叫遠比他的咬人厲害得多,他是個疼痛片刻不離身的人,他的嘮叨與咒詛只是一種發泄。因此,不管他說什麼,她都是逆來順受。

  “今天晚上天氣多好呵,是不是?”瑪波小姐在他們身旁停了下來。

  “為什麼不好?”賴菲爾先生說:“不好我們幹嘛到這兒來?

  不是嗎?”

  瑪波小姐清脆地笑了幾聲。

  “你也太苛刻了,談天氣不是英國人最擅長的話題嗎,我想人們都忘懷了。哎呀,真糟,我毛線帶錯顏色了。”她將編織用的袋子放在花園的桌上,就朝自己的小木屋快步走了回去。

  “賈克森!”賴菲爾先生大聲嚷著。

  賈克森應聲趕了過來。

  “扶我回房去,”賴菲爾先生說:“你現在就替我按摩,不然那個叫個不停的老母雞又要回來了。你那按摩其實沒什麼用。”他加了一句。說完之後,他被挽著慢慢站起身來,跟他的按摩師一起回到木屋去了。

  伊淑·華德絲在後面注視著他們的身影,見瑪波小姐帶著一團毛線回來。這才轉過頭來。

  “希望我沒有打攪你?”瑪波小姐說。“哪裡的活,”伊淑·華德絲說:“我等一會兒得去打幾封信,不過此刻我得好好地欣賞十分鐘的夕陽美景。”瑪波小姐坐下身來,開始娓娓地聊起天來。她一邊說,一邊對伊淑·華德絲仔細作一番推敲。

  一點也不時髦,不過如果她有心的話,仍舊會挺漂亮的。瑪波小姐想不通她何以不會下點心思。當然,可能賴菲爾先生不太贊成,但是瑪波小姐認為賴菲爾先生應該是不會在意的。

  他是如此一個自我中心的老人,只要有人好好照顧他,他的秘書打扮得像個天仙美女般地,他該也不致反對吧。何況,他通常晚上很早就上床就寢,當油桶敲打音樂演奏時,伊淑·華德絲應該很輕易地——瑪波小姐心頭一邊琢磨著適當的字眼,口邊仍在談她去詹姆斯鎮遊玩的事——喔,對了,綻放的。伊淑·華德絲應可在晚間像花朵般綻放的。

  她慢慢將活題轉到了賈克森身上。

  談到賈克森,伊淑·華德絲的話語有些含糊。

  “他很能幹,”她說:“訓練有素的按摩師。”

  “我想他追隨賴菲爾先生一定多年了吧?”

  “呃,沒有——不過九個月,我想——”

  “他成家了嗎?”瑪波小姐冒了一句。

  “結婚?我想沒有吧,”伊淑略表意外地說:“至少他沒跟我提起過——”

  “沒有,”她又說:“我敢說,絕對沒有。”她臉上還顯著調侃的神色。

  瑪波小姐把她所說的話在心中自己加了這樣一個解釋:

  “不論怎麼說,反正他看起來不像個結過婚的男人。”

  話又說回來了,天下有多少已婚的男人作出就像未婚的模樣呢!瑪波小姐就可以順手舉出上打的例子!

  “他長得挺不錯的,”她刻意地說。

  “是的,我想是蠻不錯的,”伊淑·華德絲全不熱衷地說。

  瑪波小姐心中在深深研究著這個女人。對男人不感興趣?

  也許她是個只對一個男人有興趣的那種女人。也許正如人說的,是個寡婦吧。

  她問:“你替賴菲爾先生工作很久了嗎?”

  “四、五年了。我先生死後,我不能不出來找份工作。我女兒還在求學,我先生什麼也沒為我留下來。”

  “賴菲爾先生一定是個很難伺候的上司吧?”瑪波小姐又冒失地問了一句。

  “倒也不盡然,只要你認識他很清楚。他很容易冒火,也很矛盾。依我看,他最大的苦惱是他對一切人早已厭煩了。兩年之內,他換過五個男僕。他喜歡找個新的來出氣。不過,他跟我相處得倒一直很好。”“賈克森先生看起來倒像個很盡責的青年人,對不?”

  “他很會做人,懂的也很多,”伊淑說:“當然,有時候他也有點——”她停下來沒說下去。

  瑪波小姐心中打了一轉。“他那份工作有時也挺不好作?”

  她替她接了下去。

  “這很難說。其實兩者都不是。不過——”她笑了笑說:

  “我看他倒是會找樂子的。”

  瑪波小姐把這話又推敲了一番,卻悟不出所以來。她又繼續嘰嘰咕咕地扯了起來,沒多久,她就聽聞了許多有關那兩對喜愛大自然的戴森與希林登夫婦的事情了。

  “希林登夫婦至少這三、四年都到這裡來。”伊淑說,“但是戴森夫婦就比他們來得久多了。他對西印度群島瞭若指掌。

  我想,他起先是跟他第一任太太一道來的。她身子很虛弱,冬天得出國,去個暖和的地方。”

  “她後來死了?還是離婚了?”

  “她死了。我想就在這兒:我不是指在這個島上,反正在西印度洋一個島上。好像事情還挺複雜的,出了什麼桃色案件之類的。他從未提起過她。是別人告訴我的。依我看,他們夫婦倆處得並不好。”

  “後來他就娶了這位叫‘幸運’的女人?”她說這個名字時,渾身很不是滋味,好像想說:“真是的,怎麼叫這麼怪的名字!”

  “我聽說他與他第一任太太有親戚關系。”

  “他們多年前就認識希林登夫婦了嗎?”

  “這,我想是在希林登夫婦到此地來之後才認識的吧。頂多三、四年。”

  “希林登夫婦倒像是很近人的,”瑪波小姐說:“當然,都不大說話。”

  “是的,夫婦倆都很沉默。”

  “大家都說他們夫婦彼此非常相愛。”瑪波小姐說。語氣中卻透著些懷疑的味道,伊淑·華德絲銳利地盯了她一眼。

  1可是你認為不盡然,是不?”她說。

  “你自己也不太相信吧,是不,親愛的?”

  “這,我有時候也的確有點懷疑……”

  “像希林登上校這樣沉默寡言的男人,”瑪波小姐說:“常常對妖艷的女人會很動心的。”她刻意地停頓了一下,又說:

  “幸運——真是個很奇特的名字。你想戴森先生會不會覺察到有什麼事情不太對勁嗎?”

  “多嘴舌的老不死,”伊淑·華德絲心裡罵道:“真是的,這幫老女人!”

  她冷冷地說:“我不知道。”

  瑪波小姐又轉了一個話題。“白爾格瑞夫少校真淒慘,你說是不?”她說。

  伊淑·華德絲有些敷衍地表示同意。

  “我倒很替肯道夫婦難過,”她說。

  “是的,我想旅館裡出了這種事情,也的確夠倒楣的。”

  “你想,客人到這兒來是找樂趣來的,對不對?”伊淑說:

  “把病痛、死亡、所得稅和水管結凍的事都放在腦後。他們不願意——”她突然用一種全然不同的心態說道:“聽到有關死亡的事。”

  瑪波放下手中織的毛線。“說得真好,親愛的,”她說:

  “說得太好了。你說得很有道理。”

  “你知道,她們夫婦都還年輕,”伊淑·華德絲的話匣子打開了:“他們從山德森夫婦手中接過這個飯店才不過六個月,他們很擔心事業不成功,因為他們倆都沒什麼經驗。”

  “那麼你認為出這種事,對他們是很不利了?”

  “呃,不,坦白說,我看不會,”伊淑·華德絲說:“我想這種事,人們不過一、兩夭就忘懷了。在這種地方,大家都抱著‘到這兒來是找樂子的,何妨得樂且樂。’我想有人死了,頂多讓大家一、兩天之內心裡不舒服,等到葬禮過後,就沒人想它了。除非有人老沒完地提起這檔子事。我就會這樣勸過莫莉,可是她天生是個愛揪心的人。”

  “肯道太太愛揪心?她好像總是很樂天的嘛。”

  “我看那多半都是裝出來的,”伊淑緩緩地說:“其實呀,我看她是那種凡事都怕出毛病、天生揪心病的人。”

  “我還以為他比她更愛擔心呢。”

  “不會,我認為不會。我認為愛擔心的是她,而他擔心是因為她愛揪心,你懂我的意思吧?”

  “這我倒沒想到。”瑪波小姐說。

  “我認為奠莉是在拼命地外表裝出樂天、輕松的模樣。她賣力地工作,但是卻又撐不住。何況,她常犯憂鬱的老毛病。

  她有些——呃,心理有些不平衡。”

  “可憐的孩子,”瑪波小姐說:“的確有這樣的人,而外人往往是看不出來的。”

  “是看不出來,他們裝得很好,對不對?不過嘛,”伊淑又說:“我認為這件事,莫莉大可不這麼盡心。我是說,這年頭,常有人因為心髒冠狀動脈血塞或是腦溢血一下子就死掉的。至少在我看來比以往多得多了。只有食物中毒或是傷寒之類的,才會把客人嚇走的。”

  “白爾格瑞夫少校從沒跟我提起過他有高血壓的毛病,”瑪波小姐說:“他跟你提起過嗎?”“反正他是對人說過的——

  我也不知道是誰。說不定是對賴菲爾先生說的。而賴菲爾先生卻老是反著說的,他總是這樣!至少賈克森跟我提起過一次。他說少校該小心一點自己飲酒的習慣。”

  “喔,是這樣的,”瑪波小姐若有所思地說。之後她又問:

  “我想你一定認為他是很討人嫌的老頭子吧?他很喜歡說掌故,而且說了又說的。”

  “最糟的正是這一點,”伊淑說,“除非能想法子立刻止住他,否則就聽不完了。”

  “當然我倒不介意,”瑪波小姐說:“因為我對這種情形早已習慣了。如果有人常跟我說同樣的故事,我也不怕再聽,因為我通常聽了就忘記了。”

  “這就好了。”伊淑說著輕快地笑了起來。

  “有一個故事他最喜歡講了,”瑪波小姐說:“是講謀殺的。

  我想他也跟你說過吧,有沒有?”

  伊淑·華德絲打開了手提包,在裡頭摸索。她拿出一支口紅說:“我還以為掉了呢。”之後她又說:“對不起,你剛才說什麼?”

  “我問你白爾格瑞夫少校有沒有跟你說過一個謀殺故事?”

  “我想講過吧,我現在想想,好像有人吸煤氣尋死,是不是?可是其實是那個太太毒了他的,我是說,她給他先服了一種鎮定劑,然後把他的頭塞進煤氣爐的烤箱裡的,是這個故事嗎?”

  “好像不是這樣。”瑪波小姐說著凝神地看著伊淑·華德絲。

  “他說過那麼多故事跟掌故,”伊淑·華德絲有些歉意地說:“我也說過沒有人注意聽的。”

  “他有一張小照片,”瑪波小姐說:“常拿給人看的。”

  “我想有的……我可想不起來是什麼照片了。他有拿給你看過嗎?”

  “沒有,”瑪波小姐說:“沒有拿給我看。我們的閒聊被人打斷了……”

九、浦利斯考特小姐與其他住客

  “據我聽說是這樣的,”浦利斯考特小姐剛開口,又把聲音放低了,眼睛還四下打量了一下。瑪波小姐將椅子拉近了些。她已經好久沒得機會跟浦利斯考特小姐好好談談心了。這因為牧師都是非常照顧家人的男士,因此,浦利斯考特小姐總是有她哥哥陪著,當然有這麼個好心腸的甘農在場,瑪波小姐與浦利斯考特小姐就無法毫無顧忌地大談是非閒話了。

  “好像是,”浦利斯考特小姐說:“不過,我當然不是想說些什麼不可告人的醜聞,我真地也不清楚這種事情。”

  “這我當然懂的。”瑪波小姐說。

  “好像是,他第一任太太還在世的時候,出了些不可告人的事情!想必是這個女人幸運——這麼個怪名字!——我想她是他老一任太太的表妹,她也到這兒來會他們了,並替他作些花卉或蝴蝶之類的工作。不久就有人說話了,因為他們倆混得非常好——我想你懂我的意思。”

  “人們真是會注意好多事情的,對吧?”瑪波小姐說。

  “當然後來,他太太突然死了——”

  “她是在這兒死的,在這個島上?”

  “不,不是。我想他們那時是在馬提尼克或是多巴哥島上吧。”

  “喔。”

  “不過從當時也在那兒,後來又到這兒來,常喜歡談天的人口中得知,好像醫師們並不滿意。”

  “真的?”瑪波小姐很感興趣地說。

  “當然,這也只是傳言,不過嘛——戴森先生倒真是很快又結婚了。”她把聲音又放低了些說,“我想,還不出一個月。”

  “才一個月。”瑪波小姐說。

  這兩女人彼此交換了個眼神。“簡直有點——太無情了嘛。”浦利斯考特小姐說。

  “是嘛,”瑪波小姐說:“當然是了。”她接著巧妙地問了一句:“有錢財的牽連嗎?”

  “這倒不知道。他卻是常開玩笑說——也許你也聽他說過——他太太是他的‘福星’——”

  “是的,我聽他說過。”瑪波小姐說。

  “有人認為那意思是說他很幸運娶了個有錢的太太。不過,當然了,”浦利斯考特小姐以一種公正不偏的口氣說:

  “她也的確長得很漂亮,如果喜歡她那型女人的話。我個人認為有錢的是他那第一任太太。”

  “希林登夫婦有錢嗎?”

  “我想很有錢。不是說闊得不得了,只是蠻富有的。兩個兒子念私立高中,聽說在英國他們還有幢很好的房子;在冬天他們經常出外旅行。”

  這時甘農出現了,並招手叫浦利斯考特小姐一同去散步,浦利斯考特小姐站起身來就找她哥哥去了。瑪波小姐仍在原處坐著。

  數分鐘之後,葛瑞格打她身邊走過,一直向飯店踱去。走過時,還挺高興地朝她揮了揮手。

  “想些什麼呢?”他朝她喊著。

  瑪波小姐微微地笑了笑,心想如果她回話說:“我在想你可是個殺人兇手?”可不知他會怎麼個反應了。

  其實,他很可能是的。一切好像都非常吻合嘛——有關第一任戴森夫人死亡的事。白爾格瑞夫少校可是真的講過一個殺妻子的男人的事的——還特別提到新娘死在浴缸裡的案子呢。

  是的,非常吻合——唯一不合的是一切未免太吻合了。不過,瑪波小姐責備自己不該有這種想法。她是什麼人,怎可隨便訂下殺人兇手的標准呢?一聲喧囂的語聲嚇得她差點沒跳起來。

  “有沒有看見葛瑞格在哪兒,呃——小姐?”

  瑪波小姐心想,幸運今天的脾氣可不小。

  “他剛過去——往飯店那邊去。”

  “我就知道!”幸運沒有好氣地吼了一聲就匆匆趕了過去。

  “少說也有四十歲了,而且今天一早就掛在臉上了。”瑪波小姐心中嘀咕著。

  就一股憐憫之情湧上她的心頭——她為全世界的幸運悲傷,她們是如此地經不住時光。背後傳來一陣聲響,她將椅子朝後移轉過去。

  賴菲爾先生由賈克森扶著,自他的木屋中出來,作早上的首次亮相。

  賈克森將他的老闆安置在輪椅上,殷勤地在一旁照拂。賴菲爾先生不耐煩地揮手將他的僕人趕走,賈克森就朝飯店的方向走去了。

  瑪波小姐不願錯過良機——賴菲爾先生很少時間無人照應的。說不定伊淑·華德絲就會前來看他。瑪波小姐要單獨與賴菲爾說幾句話,她想這正是機會。而且,她有話還得快講,不需要什麼開場白的。賴菲爾先生不是個愛聽老太太耍碎嘴子的男人。他要是感覺到受了折磨,說不定會逃回木屋去的。瑪波小姐立意要跟他開門見山地談談。

  她走到他坐的地方,拉了把椅子坐下就說:“賴菲爾先生,我要請問你點事情。”

  “好吧,好吧,”賴菲爾先生說:“有話快說。你有什麼請求——要我捐獻,是吧?非洲的教會,還是修教堂?反正是這一類的事。”

  “是的,”瑪波小姐說:“我的確對這方面的事很有興趣,如果你有意捐助的活,我真感激不盡。但這並不是我要問你的事,我想請問的是白爾格瑞夫少校有沒有跟你講過一件謀殺的事?”

  “喔,”賴菲爾先生說:“原來他也告訴過了,是吧?我想你一定上了他的圈套了吧,魚鈞、線跟錘子一口都吞下去了?”

  “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麼信他的話,”瑪波小姐說:“他到底是怎麼跟你說的呢?”

  “反正他是瞎扯,”賴菲爾先生說:“說一個什麼天女下凡的美女。年輕、美麗、金發,無美不備。”

  “喔,”瑪波小姐說,這倒是她不會料到的,“她謀害了誰了?”

  “當然是她丈夫了,”賴菲爾先生說:“你想還會是誰呢?”

  “下毒?”

  “不是,我想她是先給他吃了安眠藥,然後把他的腦袋塞進煤氣烤箱裡的。蠻精靈的女人。然後她說他是自殺死的。她很輕易就脫身了。只負一些疏忽的責任還是什麼的。這年頭,女人長得漂亮,小無賴被母親寵愛了之類的人,都會這麼輕易就給打發過去的。狗屎!”

  “少校可曾拿一張照片給你看?”

  “什麼——那個女人的照片?沒有。他拿給我看幹什麼?”

  “喔——”瑪波小姐說。

  她坐在那兒,愣住了。不用說,白爾格瑞夫少校這一輩子不只告訴別人他射虎、獵象的故事,也說了他碰過的謀殺事件呢。還說不定他有好幾套謀殺掌故呢。這該是不需爭辯的事實。她被賴菲爾先生的一聲大吼:“賈克森!”嚇了一大跳。但是卻沒聽見有人答應。

  “要不要我去給找他出來!”瑪波小姐站起身來說。

  “你是找不到他的。又不知到哪兒去嗅腥去了,像只野貓似的。這傢伙,沒出息。壞胚子。不過,對我倒蠻合適。”

  “我去給你找他去。”瑪波小姐說。

  瑪波小姐發現賈克森在飯店陽台的盡頭坐著跟提姆·肯道喝酒呢。

  “賴菲爾先生叫你呢,”她說。

  賈克森作了個苦臉,將杯裡的酒喝幹,站起身來。

  “你看是吧,”他說:“不得安寧的。我還以為打兩個電話、吃一份特別的飲食,最少可以讓我摸一刻鐘的魚吧。沒那麼容易!謝謝您,瑪波小姐。謝謝你的酒,肯道先生。”

  他走開了。

  “真替那傢伙委屈,”提姆說:“有時候安慰安慰他,我就請他喝杯酒。你要喝點什麼?瑪波小姐?來杯檸檬汁如何?我知道你很喜歡喝的。”

  “現在不要,謝謝你。我想照顧像賴菲爾先生這樣的人是相當吃力的。殘廢的人是不好侍候的。”

  “倒不僅如此。他的待遇很高,他也知道這樣的人是晴雨無常的,其實賴菲爾老先生人並不壞。我指的是另外的事——”他猶豫了下來。

  瑪波小姐好奇地看著他。

  “這——我該怎麼說呢?——呃,他在社交方面有很多困難。人都太勢利眼了。這個地方沒有跟他同一階層的人。他身份比一般僕人高上一點,卻低於普通的客人,至少大家是這種看法。他有點像維多利亞女皇時代的男管家。就連那位女秘書都覺得高他一等。這情況對他很不順意。”提姆頓了頓,滿懷情感地說:“像這種所在,社交上的困難可真不少。”

  葛蘭姆醫生打他們身邊踱過。他手裡拿著一本書,在一張可以眺望海邊的桌子上坐了下來。

  “葛蘭姆醫生好像有什麼心事。”瑪波小姐說。

  “唉!我們大家都有心事。”

  “你也有嗎?因為白爾格瑞夫少校的死?”

  “我已經不煩心那個了。客人們好像也都忘記了,一切都恢復正常了。不是這些事,是我內人——莫莉。你對夢有沒有研究?”

  “夢?”瑪波小姐頗感意外地說。

  “是的——不好的夢——惡夢。當然了,我們有時候都會作這種夢的。可是莫莉——她好像老是作不完的惡夢,她很害怕。有沒有什麼辦法治一治呢?比方說,吃藥?她有些安眠藥,可是她說吃了更糟——她拼命想醒過來,卻醒不過來。”

  “都是什麼夢啊?”

  “哎,什麼有人或什麼怪物老追著她。還有什麼人老監視她或盯她的梢——她就是醒來也甩不掉那種感覺。”

  “大夫總應該可以。”

  “她怕看大夫。根本不聽人勸說。呵,我想總會慢慢過去的。只是,我們以前好快樂。好開心。而現在,就是最近——

  也許是白爾格瑞夫這老頭子的死使她心裡不安。她好像變了一個人,自從……”

  他站起身來。

  “得去忙一些事情了,你真的不要一杯鮮檸檬汁嗎?”

  瑪波小姐搖了搖頭。

  她坐在那裡,陷入了沉思。她的臉色沉鬱而焦慮。

  她朝遠處的葛蘭姆醫生瞄了一眼。

  立刻,她打定了主意。

  她起身朝他坐的桌子那邊走去。

  “我得請你寬恕,葛蘭姆醫生。”她說。

  “有這回事嗎?”醫生雖感詫異卻很溫柔地看著她,順手推了把椅子請她坐下。

  “很抱歉,可是我做了一件最可恥的事,”瑪波小姐說:

  “我對你——醫生——故意扯了謊。”

  她怯怯地看著他。

  葛蘭姆醫生臉上並無驚惶的表情,固然難免露出一點意外之色。

  “真的?”他說:“也不要太掛在心裡了。”

  他心想:這老太太說了什麼謊話了呢?她的年齡嗎?不過,根據他所記得的,她並沒有提過她的年紀呵。“能不能告訴我呢?”他說,看樣子,她顯然是有意來但承的。

  “你還記得我跟你提起我外甥的一張照片,我拿給白爾格瑞夫少校看,而他沒有拿還給我嗎?”

  “是的、是的,我當然記得。真抱歉我們沒有給你找到。”

  “根本沒有照片這麼回事。”瑪波小姐怕兮兮地說。

  “你說什麼?”

  “根本沒那麼回事。是我瞎編的。”

  “你編的?”葛蘭姆醫生微微露出不悅之色問道:“為了什麼呢?”

  瑪波小姐告訴了他。她沒有廢話,只一五一十照實說給了他聽。她告訴他白爾格瑞夫少校說的謀殺的故事,正要拿一張照片給她看,卻陷入了一陣慌亂,因而引起了她自己的一番不安,終於決定試試能不能理出個頭緒來。

  “所以說,我要是不告訴你我跟你說了謊話,我又怎麼能著手進行呢,”她說“我希望你能原諒我。”

  “你認為他要拿給你看的是一張殺人兇手的照片嗎?”

  “他是這麼說的,”瑪波小姐說:“至少他說,那是他一個朋友跟他說一個殺人兇手的故事時給他的照片。”

  “是的,是的,不過,請恕我這麼問你,你就相信他的活了嗎?”

  “我也不知道自己當時是不是真的相信,”瑪波小姐說:

  “可是,你知道,他是第二天就死了的。”

  “不錯,”葛蘭姆醫生說,他突然會意到這句話的真確性——第二天他就死了。

  “而那張照片也不見了。”

  葛蘭姆醫生看著她,一時不知該說什麼。

  “對不起,瑪波小姐,”他終放開了腔:“你現在所告訴我的——這次是真話嗎?”

  “我不怪你懷疑我,”瑪波小姐說:“我是你的話,也會如此。是的,這次我跟你說的都是實話,但是我也瞭解,口說無憑。不過,即使你不相信我,我認為我仍應該告訴你。”

  “為什麼?”

  “我知道你必須搜集所有可能到手的資料。萬一——”

  “萬一什麼?”

  “萬一你決定採取任何行動的話。”

十、詹姆斯鎮的決定

  葛蘭姆醫生在詹姆斯鎮行政主管的辦公室裡,隔著桌子坐在他對面的是他的老朋友戴文垂,一位三十五歲、面容嚴肅的年輕人。

  “聽你在電話裡講的,語氣十分神秘,葛蘭姆,”戴文垂說:“有什麼很不對勁的事嗎?”

  “我還不知道,”葛蘭姆醫生說:“不過,我有點擔心。”

  戴文垂盯住了對方的臉,當酒送來的時候他點了點頭。他隨便談起最近去釣魚的事。等僕人退出去之後,他將身子靠向椅背,眼睛仍然望著他的客人。

  “怎麼樣,”他說:“可以說說讓我聽聽吧。”

  葛蘭姆醫師把擔心的事都告訴他了。戴文垂又緩又長地吹了一聲口哨。

  “喔。那麼你認為老頭子白爾格瑞夫之死內中有些蹊蹺了?你不再敢說只是一樁自然死亡事件了?是誰簽的死亡證明書?是勞伯森吧。他沒表示任何質疑吧?”

  “沒有,不過我想他是看見浴室裡那瓶鎮定劑,就簽發了死亡證明書的。他問過我白爾格瑞夫是否有容易緊張的毛病,我告訴他沒有,我本人沒有給他作過任何醫學上的診斷,但可以想見他是與旅館中其他客人談起過的。這一切——瓶藥丸、白爾格瑞夫跟別人談到他的病情——都很清楚地指出了沒有什麼原因可以產生任何的懷疑。他這項死亡的推斷是非常自然合理的。但旱我現在卻覺得並不一定是正確的。如果簽發死亡證明書是我的職責,我也會毫不猶豫地簽發的。一切跡象與他死亡的病因都很吻合。若不是消失了的那張照片,我根本就不會再去想……”

  “不過,葛蘭姆,你聽我說,”戴文垂說:“如果你不在意的話,我要問你,這是否把一個老太太說得十分離奇的故事太信以為真了呢?你是知道這幫老太太們的。她們總是把一點芝麻小事誇張得離了譜的。”

  “是的,我知道,”葛蘭姆醫生有些不高興地說:“我當然知道。我也對自己說過,可能是這樣,也許就是這麼回事。可是我心裡又無法信服,因為她所說的都非常清晰而且非常詳細。”

  “這件事情,我認為整個看來,就是很不可能的事,”戴文垂說:“一個老太太談起了一張照片,而那張照片本來是不在那裡的——不對,我搞混了——我是說另外一種東西,對不?——可是你手頭唯一的線索,只是那名女僕說官方賴以為證的那瓶藥丸,在少校死的前一天不在他的房裡。可是這我可以舉出一百個解釋給你。他或許一直把藥丸裝在口袋裡的。”

  “我想也是可能的,對的。”

  “更說不定是那個女僕搞錯了,她根本以前就沒注意。”

  “這也是可能的。”

  “那不就結了。”

  葛蘭姆緩緩地說:“那女僕說得倒是很肯定的。”

  “你知道聖安諾瑞島上的人都很容易大驚小怪的,很情緒化,很容易沖動。你認為她知道的可能比她說過的多嗎?”

  “我想也許是的。”葛蘭姆醫生緩緩地說。

  “那你就該想法子叫她都說出來,除非我們抓到確切的證據,我們是不願意惹出不必要的事端的。如果你不認為他是死于高血壓,又該是什麼原因呢?”

  “在現今這個年頭,可能有很多原因的。”葛蘭姆醫生說。

  “你是指完全不會留下任何痕跡的原因嗎?”

  “至少用毒藥的人是不會這麼作的。”葛蘭姆醫生冷然地說。

  “我們最好把話說清楚些——你到底在暗示些什麼?瓶中的藥丸被調包了嗎?白爾格瑞夫少校也因而被毒死了嗎?”

  “不——並不如此。這只是那個叫什麼維多莉亞的女孩子的看法。但是,她一定是想錯了。如果有人要一下子幹掉少校,他可以給他別的東西,比方說放些什麼東西在他的酒內之類的。然後為了安排一種自然死亡的模樣,才會放一瓶醫師開的降低血壓的藥丸在他房裡。然而大家卻一直傳說他有高血壓的毛病。”

  “是誰傳出來的?”

  “我也想找出來是誰呀——卻沒找出來。散佈謠言的人太精明了。甲說:‘我想是乙告訴我的。’你去問乙,他又說:

  ‘我沒說,我記得是有一天丙告訴我的。’丙又說:‘好多人都說過的,我想其中甲也說過的。’這樣,圈子又轉回來了。”

  “有人很精明?”

  “是呀。他的死亡一經人發現,立刻大家都開始談他的高血壓了,而且一傳一地,每個人都在重複別人所說的話。”

  “乾脆很簡單地把他毒死,不更省事嗎?”

  “不然。那樣就會引起審查”——可能還要解剖驗屍。如此,醫生才能認定這種死亡並發給死亡證明書一一就像這次的結果一樣。”

  “那麼你叫我怎麼辦呢?到刑事局去?叫他們挖墳開棺驗屍?這麻煩大了。”

  “總可以想辦法不驚動大家的。”

  “可能嗎,在聖安諾瑞?老兄,好好想想吧!還沒播種呢,葡萄藤已經到處亂爬了。不論怎麼說了,”戴文垂長歎一聲說:

  “我看總得查一查。不過,老實跟你說,我看這全是狗屎!”

  “我也真心但願如此,”葛蘭姆醫生說。

十一、金棕櫚大飯店的夜晚

  莫莉又重新擺設了一下餐廳裡桌上的一些餐具,拿出了“多餘的刀子,把叉子擺直,掉轉一下玻璃杯;退身去查看了一下,就走到露臺外面去了。這時四下無人,她走向露臺的一端,在欄杆旁邊站定。不一會兒,另一個夜晚又要開始了。

  有說,有笑,飲酒作樂,人人無憂無慮,正是她過去一直嚮往、卻也是直到幾天之前,她仍非常喜歡的。然而如今,就連提姆也似乎感到焦慮不安了。也許,他感到有些心焦是很自然的事。他們這次創業只許成功是非常重要的。因為他將一切的積蓄都投在這飯店上了。

  不過,莫莉心頭在想,這並不是提姆心焦的真正所在。是我?不過我實在不懂,莫莉自言自語地說,他為什麼要為我煩心呢。可是他的確很擔心她的。這點,她認為是決無問題的。他問她的話,不時緊張地瞥她一眼。可又因為什麼呢?莫莉想不通。“我一直很謹慎呀,”她在心中想要理出一個頭緒來。其實,她自己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她也記不得是怎麼開始的了。甚至於也不敢說到底是怎麼回事。不知怎地,她開始怕起人來了。她不知道為了什麼。他們又能將她如何呢?

  又要把她怎麼樣呢?

  她點了點頭,突然有一隻手摸上她臂膀時,她的頭點得竟更猛烈起來。一個急轉身,她發現葛瑞格·戴森一臉吃驚且帶歉意地站在她面前。

  “真太對不起了。我嚇著你了嗎,小女子?”

  莫莉憎恨人家叫她“小女子”。她慌忙卻悅色地說,“我沒聽見你走近來,戴森先生,我才嚇了一跳。”

  “戴森先生?今天晚上怎麼這麼拘謹起來了。我們在這兒不是一家人嗎?艾德華、我和幸運、艾芙琳,你、提姆,還有伊淑·華德絲跟賴菲爾老頭子,我們大家不都是一家人嗎?”

  “他已經喝多了。”莫莉心中想道,她仍然愉快地朝他笑著。

  “呃,有時我作女主管是嚴肅了些,”她故作輕松地說:

  “提姆跟我都覺得不輕易稱呼別人的名字比較有禮貌些。”

  “噢。我們不必那麼拘束了。如何,我可愛的莫莉,陪我喝杯酒吧?”

  “等會兒吧,”莫莉說:“我還得忙一些事情呢。”

  “別跑嘛。”他用手臂摟住了她。“你很可愛,莫莉。但願提姆曉得享受他的福氣。”

  “呵,這我不會讓他忘記的。”莫莉愉快地說。

  “我會深深迷上你的,你懂吧,克制不住的,”——他眯著色眼瞄著她——“當然,我不會讓我太大聽見的了。”

  “今天下午出去玩得好嗎?”

  “不好。坦白跟你說,有時候我已經感到厭倦了。老是鳥兒了、蝴蝶了的,真討厭。哪天我們兩個去野餐,怎麼樣?”

  “再看了,”莫莉滿臉堆笑地說:“那敢情好。”

  她輕笑一聲,掙脫了他,回到了酒吧間。

  “嗨,莫莉,”提姆說:“什麼事這麼慌忙?在外面跟你說話的那人是誰?”

  她探頭往外頭看了看。

  “葛瑞格·戴森。”

  “他要幹嘛?”

  “想吃我的豆腐。”莫莉說。

  “混帳!”提姆說。

  “別理他,”莫莉說:“我會叫他好看的。”

  提姆正要接話,卻看見佛南度,就過去大聲給他接示去了。莫莉穿過廚房,自廚房門走出,順著小路往海灘走了過去。

  葛瑞格·戴森口裡輕輕咒罵了一聲,然後慢慢朝自己的木屋方向踱了過去。就剛要到的時候,突然聽見一處樹叢陰影后面有人跟他說話。暮色朦朧中,他一時還以為是個鬼站在那裡呢。半晌,他笑出聲來。那人影看起來雖像個沒有臉孔的鬼,卻是因為那人的衣服雖是雪白的,臉孔可是漆黑一片的。維多莉亞自樹叢後走到小路上來。

  “戴森先生,請等等。”

  “什麼事呵?”

  自己吃了一驚,感到不好意思,他刻意裝出一副不耐煩的聲調。

  “我把這個帶來給您,先生。”她將手伸出來,上面有一瓶藥丸。“這是您的吧?不對嗎?對吧?”

  “喔,我的鎮定劑。對的,當然是我的。你在哪裡找到的?”

  “我是在被人放的地方找到的。在那位先生的屋子裡。”

  “什麼意思——在那位先生的房子裡?”

  “死去的那位先生,”她陰鬱地說:“我想他是不會死而瞑目的。”

  “為什麼不?”戴森問。

  維多莉亞只是直直地站著盯住他。

  “我還是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麼。你是說你在白爾格瑞夫少枝的木屋裡發現這瓶藥丸的嗎?”

  “一點不錯。醫生與詹姆斯鎮上的人離去的時候,他叫我們把他浴室裡的東西都拿去扔掉。牙膏、鬍子水之類的——

  還有這瓶藥丸。”

  “那麼,你為什麼沒扔掉呢?”

  “因為這是您的。您找不著了。還記得嗎?您跟我問起過的?”

  “是的——呃,對了——我問過的。我還以為我錯放在哪兒了呢。”

  “不是,您並沒有放錯了地方。有人自您房中拿走又放在白爾格瑞夫少校房裡的。”

  “你怎麼曉得?”他粗聲問道。

  “我當然知道。我看見了。”她突然咧開一嘴白牙朝他笑著。“有人的確放在那死去的先生房裡的。現在我拿來還給您。”

  “唉,等等。你這是什麼意思?你看見什麼——誰了?”

  她卻匆忙跑回到漆黑的樹叢裡去了。葛瑞格似乎想要追了上去,卻又停了下來。他站著摸了好半天的下巴。

  “怎麼了,葛瑞格?見了鬼了?”戴森太太問,她剛從他們的木屋沿著小路走了過來。

  “我一時還真以為碰上鬼了呢。”

  “剛才是誰跟你說話的?”

  “那個打掃我們房間的黑女人。叫維多莉亞,是吧?”

  “她幹什麼?想打你的主意嗎?”

  “別胡說了,幸運。那個女人腦子裡有些怪念頭。”

  “什麼怪念頭?”

  “你還記得我那找不著我那瓶鎮定劑的嗎?”

  “你是那麼說的。”

  “什麼意思‘我是那麼說的’?”

  “唉呀,真是的,你什麼事都得跟我抬杠嗎?”

  “抱歉,”葛瑞格說:“怎麼搞的,每個人都這麼神神秘秘的。”他攤開握著藥瓶的手,說:“那女人拿回給我的。”

  “是她偷的嗎?”

  “不是,她——我想,大概不知在什麼地方找到的。”

  “好了,又怎麼樣呢?這有什麼神秘兮兮的呢?”

  “喔,沒什麼,”葛瑞格說:“惹我生氣而已。”

  “怎麼了嗎,葛瑞格,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嗎?來,我們先去喝杯酒,再去吃飯。”

  莫莉來到海灘上。她拉出一張籃狀帆布椅,一張破舊、沒有人用的椅子。她將身子坐了進去,眼睛望著大海有好一陣子,突然將頭埋在雙手裡,哭出聲來。她毫無忌憚地飲泣了一陣子。後來聽到身邊有人移動的聲音,她拾頭猛的一看,卻是希林登太太正俯視著她。“哈羅,艾芙琳,我沒聽見你過來。

  我——真抱歉。”

  “怎麼了,孩子,”艾芙琳說,“有什麼事不對嗎?”她往前拉過了一張椅子,坐了下來。“跟我說說。”

  “沒什麼事不對,”奠莉說,“什麼事都沒有。”

  “怎麼會沒有。你總不無緣無故地坐在這兒哭吧。不能跟我說說嗎?是不是——你跟提姆鬧別扭了?”

  “喔,不是的。”

  “那就好。你們兩個看著總是快快樂樂的嘛。”

  “哪比得了你們夫婦,”莫莉說:“提姆與我總是想:你與艾德華結婚都這麼多年了,在一起還是這麼快樂,這有多好啊!”

  “喔,這個呀,”艾芙琳說。她說這話的聲音很刺耳,但莫莉並沒注意到。

  “人嘛,總是會吵嘴的,”她說:“大吵大鬧也有的。即令兩個人非常喜愛彼此,也還是會吵,而且一點也不在乎有沒有別人在場的。”

  “有人喜歡那個調調兒,”艾芙琳說:“其實也沒什麼。”

  “可是,我覺得挺可怕的。”莫莉說。

  “可是你跟艾德華——”

  “哎,沒用的,莫莉,我可不能老讓你這麼想。艾德華與我——”她停了一下,才說,“你如果想知道真相的話,私下裡,我們兩個人三年來都沒說過一句話了。”

  “什麼?”莫莉眼睛瞪得大大地,驚愕地說:“我——簡直不能相信。”

  “喔,我們兩個,裝得都很好,”艾芙琳說:“我們兩個都不願意在大庭廣眾下爭吵,再說,也沒的可吵的了。”

  “但是怎麼會到了這個地步了呢?”莫莉問。

  “還不是那個老原因。”

  “什麼意思老原因?另外有——”

  “對了,是另外有個女人闖了進來,而且我想你也不難猜得出來那個女人是誰。”

  “你是指的戴森太太——幸運?”

  艾芙琳點了點頭。

  “我知道他們兩人常打情罵俏的,”莫莉說:“可是我一直認為那只是——”

  “只是興致高?”艾芙琳說:“背後沒什麼?”

  “可是為什麼——”莫莉語結了,她又試著說:“可是你沒有——唉,我是說——呃,我看我是不該問的。”

  “隨便問,”艾芙琳說:“我已經厭煩一句話不說,討厭作一個有教養的快樂妻子了。艾德華已經給幸運迷昏了頭了。他竟蠢得跑來一五一十地告訴了我。我想,那使他心裡踏實點吧。老實、真誠。那一套,他卻沒想到我知道了並沒覺得舒服多少。”

  “他有沒有要離開你?”

  艾芙琳搖了搖頭。

  “我們有兩個孩子,你曉得,”她說:“這兩孩子我們兩人都很疼愛。他們還在英國上學。我們不想把家庭拆散。另外,當然了,幸運也不願意離婚,葛瑞格很有錢。他的第一任太太留下很多錢給他。所以我們同意井水不犯河水——這是說艾德華與幸運可以高高興興地做他們的醜事,葛瑞格可以痛痛快快地裝作不知,而艾德華與我呢,只是好朋友而已。”她語氣中充滿傷痛的怨恨。

  “你怎麼能——怎麼忍受得了?”

  “什麼事都可以慢慢習慣的。不過,有時候——”

  “怎樣?”莫莉說。

  “有時候我真想殺了那個女人。”

  她聲調中隱藏的激動很令莫莉心驚。

  “我們不要老談我的事了,”艾芙琳說:“談談你吧。我想知道你是怎麼了。”

  莫莉沉默了半晌,才說:“只是——我只是覺得自己有點不對勁。”

  “不對勁?這是什麼意思?”

  莫莉發愁地搖了搖頭。“我好怕,”她說:“我好怕呀。”

  “怕什麼呢?”

  “什麼都怕,”莫莉說:“而且越來越怕樹叢裡傳來的聲響、腳步聲,或是人們談論的事情。我覺得好像老有人在盯著我,監視我,有人恨我。我總是這麼想,一定有人恨我。”

  、“可憐的孩子,”艾芙琳震驚又詫異地說:“這種感覺有多久了呢?”

  “我也不知道。是慢慢——一點、一點開始的,而且還有別的情形。”

  “什麼樣的情形?”

  “有很多場合,”莫莉緩緩地說:“我說不出所以然來,我也記不起來。”

  “你是說是發昏,腦子空空嗎?”

  “大概是吧。好像有時候——比方說在五點鐘吧——我卻記不起一點半或兩點鐘的事了。”

  “哎呀,不過那也許是你睡著了,或昏昏沉沉在打盹。”

  “不是,”莫莉說:“完全不是那樣。因為到最後,我知道我並沒有打盹。我是在不同的地方。有時候,我穿了不同的衣服;有時候我好像還在做事,跟人談話;可是卻記不得做了這些事。”

  艾芙琳一臉的驚愕。“可是莫莉,親愛的孩子,如果真是如此,那你應該去看看大夫呀。”

  “我不要看大夫!我不要。我決不要去。”艾芙琳深深俯視著她的臉孔,然後握住了這女郎的手。

  “你這些驚嚇也許都是無中生有的,莫莉。你曉得,有些神經衰弱並不是很嚴重的。你看了大夫,就會放心的。”

  “也許不會。或許他會說我真的有毛病呢。”

  “你怎麼會有毛病呢?”

  “因為——”莫莉欲言又止。“沒有理由,我想。”

  “你的家人不能——你有家人嗎,母親或是姐姐們到這兒來照顧你嗎?”

  “我跟我母親合不來。後來就搞不好。我也有姐姐,都結婚了。不過,我想要是我請她們來,她們會來的。但是我不要她們來。我誰都不要,除了提姆,我誰都不要。”

  “這情形提姆知道嗎?你告訴他了嗎?”

  “並沒有,”莫莉說:“不過他很為我揪心,也在看顧我。

  好像他想拉我一把或是掩護我。”

  “如果真是這樣,那是說我需要掩護,不是嗎?”

  “我想這都是你的想像作怪,不過,我覺得你最好還是去看個醫生吧。”

  “葛蘭姆那個老醫生?他有什麼用?”

  “島上還有別的大夫呀。”

  “我沒什麼,真的,”莫莉說:“我只要——不去多想就好了。我想,正如你所說的,這都是出於我的想像。哎呀,老天,都這麼晚了,我現在應該在餐廳伺候客人的。我——我得回去了。”

  她狠狠地、幾乎無禮地瞪了艾芙琳·希林登一眼,就跑開了。文芙琳在背後注視著她。

十二、陰魂不散

  “唉,漢子呵,我想這次叫我抓住了。”

  “你說什麼,維多莉亞?”

  “我想這次事情給我抓到了。可能有錢的。一大筆錢。”

  “我跟你講,女人,你可小心別把自己攪進去喲。我看,還是由我先去弄個清楚。”

  維多莉亞笑了,放聲地大笑起來。

  “你等著瞧吧,”她說:“這一手我是會搞的。大錢,漢子,我告訴你,一筆大錢。我看見的,也是我猜的。我這一猜准猜對了。”接著黑夜裡又響起一陣清脆的笑聲。

  “艾芙琳……”

  “嗯?”

  艾芙琳·希林登毫無興致機械性地應了一聲。眼睛並沒有看著她的丈夫。

  “艾芙琳,我想我們把這裡了結了,回英國家裡去,你介意嗎?”

  她在梳她那一頭短而黑的頭發。此刻她的雙手陡地垂了下來。她朝他轉過身去。

  “你是說——可是我們才剛到嘛。我們到這些島上還沒有三個禮拜呢。”

  “我知道。可是——你在意嗎?”

  她的眼睛深疑地搜索著他的眼神。

  “你真的要回英國?要回家嗎?”

  “是的。”

  “離開——幸運。”

  他閃開了她的眼睛。

  “我想,你早就曉得的——我跟她,還沒斷。”

  “我很清楚,”“可是你卻從沒說什麼。”

  “有什麼可說的?這事我們多年前就弄明朗了。我們兩人都不願意絕裂,所以同意井水不犯河水——但在人們前頭還得裝得相安無事。”不等他開口,她又說:“可是你為什麼現在決定要回英國了呢?”

  “因為我已經要崩潰了。我撐不住了。艾芙琳,我沒辦法了。”沉默的艾德華·希林登突然像變了一個人。他雙手顫抖咽著唾沫,平靜不帶表情的臉孔也似乎被痛苦扭曲了。

  “真是天曉得,艾德華,你是怎麼了嗎?”

  “沒什麼,我只是要逃出去——”

  “你發瘋地愛上了幸運,現在冷卻了下來,是不是這麼回事呀?”

  “是的。我想我是再抓不回你的心了。”

  “哎呀,現在還提那個幹什麼!我們要弄清楚什麼事情使你這麼難過,艾德華。”

  “我也沒有什麼特別難過。”

  “怎麼沒有。為什麼?”

  “你還看不出來嗎?”“我看不出來,”艾芙琳說:“我們還是把話說個清楚。你姘上了一個女人;再說,也不是第一次。

  現在一刀兩斷了,或仍在藕斷絲連呢?或許她還不肯放你吧?

  是不是?葛瑞格知道嗎?這我倒想知道。”

  “我不曉得,”艾德華說:“他從沒有提起過,他一直都是和和氣氣的。”

  “男人有時會遲鈍得令你想不通的,”艾芙琳深沉地說了一句,“要不然——也許葛瑞格自己又有了新歡了吧!”

  “他動過你的腦筋,是不是?”艾德華說:“你回答我——

  我知道他有的——”

  “喔,那當然,”艾芙琳漫不經心炮說:“然而他誰的腦筋不動?是葛瑞格的本性。我倒不認為這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這不過是葛瑞格自命風流的一種表現而已。”

  “你喜歡他嗎,艾芙琳?告訴我真心活。”

  “葛瑞格?我蠻喜歡他的——這個人很有意思。他是個好朋友。”

  “就僅止於此嗎?但願我能相信你的話。”

  “我實在想不通這跟你又有什麼關系?”艾芙琳冷冷地說。

  “我想我是咎由自取。”

  艾芙琳走到窗前,朝前廊望瞭望,又走了回來。

  “我希望你告訴我心中到底有什麼心事,艾德華。”

  “我已經跟你說了。”

  “我不太相信。”

  “我看你是不會瞭解:一種雖然十分短暫的癡狂,過去後卻能於人相當特異的感受的。”

  “我想我總可以試試看。不過叫我擔心的是,幸運好像把你勒得牢牢的,不像是個過氣的情婦,倒像個張牙舞爪的母老虎。你一定要跟我說真話,艾德華。也只有如此,我才會站在你一邊。”

  艾德華悶聲地說:“如果我不趕快躲開她——我,我會殺了她。”

  “殺了幸運?為什麼?”

  “因為她逼我做了一件事……”

  “她叫你做了什麼事?”

  “我幫她害死了一個——”

  話終於說了出來。頓時一陣死寂。艾芙琳瞪住了他。

  “你知道你自己說的是什麼活嗎?”

  “知道。但是我做的時候卻不知道。她叫我給她弄了一件東西——在藥房裡。我真不知道——全不知道她要那個做什麼用;她叫我給她抄了一個藥方……”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四年以前,我們在馬提尼克的時候。那時候,葛瑞格太太——”

  “是葛瑞格的另一個太太。蓋爾?你是說幸運毒死了她?”

  “是的——我也幫了忙。後來我才曉得——”

  艾芙琳打斷了他的話。

  “等你知道是怎麼回事故時候。幸運跟你說是你抄的藥方,也是你買的藥,你們兩個人都有份兒?是不是這樣?”

  “是。她說她那是出於慈悲心腸,因為蓋爾受不了苦痛的煎熬——她求幸運給她找點藥解脫算了。”

  “喔,助人解脫!我明白了。你竟然相信了她?”

  艾德華·希林登沉默了片刻,然後說:“沒有——心裡頭我並沒真的相信。我聽她的話,是因為我願意相信——因為我迷她已經迷昏了頭。”

  “後來,她嫁了葛瑞格之後,你仍然相信她說的嗎?”

  “那時候我早已逼著自己相信了。”

  “那麼葛瑞格,他對這事又知道多少呢?”

  “一點都不知道。”

  “這我可太難相信了!”

  艾德華·希林登吼了出來:“艾芙琳,我一定得把這一切擺脫掉!那女人還拿那件事來譏笑我呢。她知道我對她根本沒感情了,感情?——我已經恨死她了。但是她還叫我認定是分不開的了,因為我們兩個合手做下了那件事。”

  艾芙琳在房中來回踱了一會兒,之後停下來正視著他說:

  “艾德華,你的煩惱全在你近乎莫名其妙地脆弱,太容易被人教唆。那個陰險的女人看准了你罪惡感的弱點,讓你供她使用。我可以用聖經裡的話來告訴你,你心中的罪惡感應該是邀好的罪惡感——不是謀殺,你跟幸運偷情才是你感到罪惡的真正原因,而她卻藉她那謀殺的毒計,伸出貓爪子把你抓得死死的,讓你覺得跟她犯了同罪。你沒有。”

  “艾芙琳……”他朝她靠近。

  她往後退了幾步——用眼睛深深地捉摸他。

  “你說的都是真的嗎,艾德華?還是你編出來的呢?”

  “艾芙琳!我幹嘛要這麼作呢?”

  “我怎麼曉得,”艾芙琳緩緩說道:“也許是,我覺得太難相信任何人了。要不就因為——唉!我不知道!反正,我已經分不出什麼是真,什麼是假了。”

  “我們把這一切都拋掉,回英國去吧。”

  “好的,會的。可是不是現在。”

  “為什麼不行?”

  “我們還得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至少在目前這陣一子。這很重要。你懂得嗎?艾德華?可別叫幸運知道了我們的計劃。”

十三、維多莉亞·強生的下場

  這一晚已經接近尾聲。敲打樂隊的演奏也緩弛下來。提姆站在餐廳邊望著外面的露臺,他將幾個空餐桌上的燈扭熄了。

  在他身後傳來說話的聲音。“提姆,我可以跟你談幾句話嗎?”

  提姆幾乎嚇了一跳。

  “嗨,艾芙琳,是你,有什麼事嗎?”

  艾芙琳往四下望瞭望。

  “到那邊的桌子那兒去,我們坐下談談。”

  她引著他到露臺盡頭的一張桌子邊。四廂沒有別人。

  “提姆,請別見怪我找你談談,可是我很擔心莫莉。”

  他的臉一下子變了顏色。

  “莫莉怎麼了?”他冷硬地說。

  “我看她人很不對勁。她好像很憂愁。”

  “最近她的確是很容易發愁。”

  “我看,她最好去看個大夫。”

  “是呀,我知道,可是她就是不肯去,她討厭去看大夫。”

  “為什麼?”

  “呃?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說為什麼?她為什麼討厭看大夫?”

  “喔,”提姆含混地說:“人有時候是不喜歡看大夫的,這你是知道的。好像怕自己會有病。”

  “你自己也很擔心她吧,是不是,提姆?”

  “是的。我相當著急。”

  “他家中沒有人能到這兒來照顧她嗎?”

  “不行。那會更糟。”

  “她到底有什麼煩惱——我是指跟她的家人?”

  “呃,還不是常有的那些事。我想都是由於她愛緊張,她跟家人也合不來——特別是跟她母親。從小就如此。她們家的人都有點怪,她與她們疏遠了。我想,這樣也好。”

  艾芙琳猶疑了一下,才說:“據她告訴我,她好像有發暈忘事的情形,而且也害怕人。簡直像有被害妄想症了。”

  “怎麼可以這麼說,”提姆不悅地說:“有被害妄想症的人才會這癢說別人的。只是因為她——呃,有些緊張不安。老遠跑到這邊西印度群島來。你也不是不知道,這邊的人有時對西印度群島跟這兒的黑人總感到怪怪的。”

  “可是莫莉總不至於會如此吧?”

  “唉,我們怎麼知道別人害怕什麼呢?有的人怕屋子裡有貓。有的人身上掉了只毛蟲也會嚇得昏倒。”

  “我實在不願意亂出主意,不過你覺得她是否該去看一位——呃,心理醫生呢?”

  “不要!”提姆有些光火的說:“我不能讓那種人來胡整她。

  我不相信那一套。他們會把人整得更糟。如果當年她母親不會一天到晚看心理醫生……”

  “你看,她們家人是有些不對的吧——是不?是有人患過心理——”她小心選擇了一個字眼才說了出來:“不穩定。”

  “我不想談這種事。我把她拖了出來,她已經好了,好得多了。她只是最近精神有些緊張……但是這種情況並不是遺傳的。這,現在大家都懂。那種理論早被推翻。莫莉完全正常。只是——哎呀!我想都是那倒媚的老白爾格瑞夫的死惹出來的。”

  “喔,那就好,”艾芙琳心裡卻並不這麼想。“但是,並沒有人對白爾格瑞夫少校的死太煩心呀,有嗎?”

  “沒有,當然沒有。不過有人突然死了,總會叫人很驚嚇的。”

  他一臉頹喪無助的神色,極令她良心不安。她按住了他的臂膀。

  “我相信心裡是有主的,提姆,不過,如果有任何事情我能效勞——譬如說,帶莫莉去紐約。我可以陪她搭飛機到那裡或是邁阿密去看最好的醫生。”

  “非常謝謝你,艾芙琳,不過莫莉,沒什麼不對。何況她已經覺得好多了。”

  艾芙琳很不信服地搖了搖頭。她緩緩轉過身去,沿著露臺四下環視;多半的人都回他們的木屋去了。艾芙琳朝自己餐桌走去,看看有沒有遺忘什麼東西;突然她聽見提姆驚叫一聲。她轉身查看,但見他向露臺一端的台階跑了下去,她的視線也跟著掃了過去。頓時,她屏住了呼吸。

  莫莉自海邊台階上走來。她哭泣得連氣都喘不過來了,身子前後搖擺,漫無方向地跑著。提姆大叫:“莫莉!你怎麼了?”

  他迎著她跑了過去,艾芙琳跟著追了上去。這時莫莉已經掙上了台階頂層,她雙手撐著背脊站在那兒,又哭又喘地說:“我看見她了。……她在樹叢裡……就在樹叢裡。你們看看我的手——看看我的手。”她將手伸開來,艾芙琳看見上頭有怪異的深色漬痕,抽了口冷氣。雖然在暗淡燈光下是深色的,但是她心裡清楚真正的顏色該是紅的。

  “怎麼回事,莫莉?”提姆嚷著問。

  “在那邊下頭,”莫莉說。她身子仍在搖晃:“在樹叢裡——”

  提姆楞了半晌,看了看艾芙琳,就將莫莉扶給艾芙琳,逞自向台階下跑去。艾芙琳摟住了莫莉。

  “來。坐下,莫莉。這兒。你最好喝點東西。”

  莫莉癱落在一張椅子上,傾身趴在桌子上,額頭埋在交交的手臂上。艾芙琳沒有再問她什麼。她想最後給她一些時間恢復過來。

  “不要緊的,你知道,”艾芙琳愛憐地說:“沒有事情的。”

  “我不曉得,”莫莉說:“我不知道出了什麼事。我什麼也不曉得。我記不起來了。我——”她突然仰起頭來。“我是怎麼了嘛?我到底是怎麼了嘛?”

  “沒什麼,孩子。不要緊的。”

  提姆遲緩地走上台階來。面色慘白。艾芙琳抬起頭來,揚著眉毛質問地看著他。

  “是我們這兒的一個女工,”他說:“她叫什麼——名字來著——喔,維多莉亞。她被人用刀捅了。”

十四、探究

  莫莉躺在床上。一邊站著葛蘭姆醫生與西印度群島警方的勞伯森醫生,提姆站在另一邊,勞伯森用手把著莫莉的脈搏。他朝站在床尾的人點了點頭;那是個瘦長、黑皮膚、穿員警制服的人,聖安諾瑞員警單位的魏斯敦警長。

  “只可以簡單問幾句——不可以多問。”醫生說。

  警長點頭表示瞭解。

  “呃,肯道太太——請告訴我們你是怎麼發現這個女子的。”

  有好一會兒時間,好像床上躺著的那個人根本沒有聽見。

  後來,她才用一種孱弱、渺茫的聲音說:

  “在樹葉裡——白的……”

  “你看見白色的東西——就想看看是什麼,是不是?”

  “是的——白的——躺在那裡——我想——想把她扶起來——那——血——我滿手都是血。”

  她開始顫抖起來。

  葛蘭姆醫生朝他們搖了搖頭。勞伯森醫生悄聲說:“她經不住再多問了。”

  “你在去海灘的小路上幹什麼呢,肯道太太?”

  “暖和——好美——在海邊——”

  “你知道那女子是誰嗎?”

  “維多莉亞——很好——很好的女人——笑——她好愛笑——呵!她現在不會笑了——永遠不會笑了。我忘不了——

  一輩子也忘不了——”她的聲音突然神經質地高亢了起來。

  “莫莉——別這樣。”提姆說。

  “安靜。安靜下來。”勞伯森醫生勸慰卻也命令著說:“放鬆下來——對,放鬆。打一針——”

  他將注射針頭抽了出來。

  “最少廿四小時之內,是不能再跟她問話的,”他說:“時候到了我會告訴你們的。”

  這名高大、英俊的黑人壯漢朝著桌後坐的兩人來回看了看。

  “俺對上帝發誓,”他說:“俺就知道這些。俺曉得的都對你們說了。”

  他的頭滲滿了汗珠。戴文垂歎了口氣。主詢的聖安諾瑞刑事調查警長魏斯敦作了個手勢,叫他下去。大漢吉姆·艾利斯挪著腳步退了出去。

  “當然,他知道的不只這些,”魏斯敦說,帶著一口西印度群島人細軟的口音:“但是,我們從他口中也只能套出這麼一點來。”

  “你認為他是沒問題的吧?”戴文垂問。

  “沒問題。他們兩個混得很好。”

  “他們沒結婚嗎?”

  魏斯敦警長嘴角抿出了一絲微笑。“沒有,”他說:“他們沒結婚。我們這兒島上,沒那麼多人結婚。不過,倒都給孩子洗禮取名字的。維多莉亞給他養了兩個孩子。”

  “不管是怎麼檔子事了,你認為他跟她是一夥的嗎?”

  “大概不會。如果是的話,他一定慌張得要命。再依我看,她所知道的事也不會是有什麼大不了的。”

  “可也足夠去勒索人了吧?”

  “我看連這都說不上。我懷疑這女子恐怕連這個字眼的意義都不見得瞭解。收人錢財三緘其口,在這裡並不認為是勒索。你知道,到這島上來住的人,多半是花花闊少型的,他們的道德水準是經不住幾番設想的。”他稍帶刻薄地說。

  “我同意,我們這裡各色人等都有,”戴文垂說:“也說不定是個女人,不想讓人知道她到處招蜂引蝶,所以送了點禮物給伺候她的女傭人,當然雙方心照不宣都曉得這是用來堵嘴的了。”

  “一點不錯。”

  “可是,這次,”戴文垂提出異議說:“並不是那麼簡單的事,這次出了人命案了。”

  “不過,我仍不相信這女人會曉得事態有這麼嚴重。她發現了一些令人起疑的事,可能跟那瓶藥丸有關的事。據我所知,那是屬于戴森先生所有的,我看,我們下一個就問他吧。”

  葛瑞格一如往常笑容滿面地進到屋來。

  “我來了,”他說:“有什麼可效勞的嗎?這個女人真慘。

  她人很好。我們夫婦都很喜歡她。我看他們是吵了嘴,要不就是她另有了男人之類的事吧,可是她一直是歡天喜地,不像有什麼煩惱的樣子呀。昨天晚上我還開她的玩笑來著呢。”

  “戴森先生,你有服一種叫鎮定劑的藥物的習慣吧?”

  “不錯。粉紅色的小藥丸。”

  “你有醫生的處方嗎?”

  “有的。要的話,我可以拿給你看。我有點高血壓的毛病,時下很多人都有這種麻煩。”

  “好像沒有幾個人知道你有這種病嘛。”

  “我不願意到處去嚷嚷。我身體一直不壞,心情也開朗,我不是喜歡成天把自己的病掛在嘴邊的人。”

  “這種藥丸你吃多少?”

  “每天得服二、三次。”

  “你身邊存的藥很多嗎?”

  “不少,大概有六、七瓶吧。不過,我都鎖在一隻箱子裡的,我只拿出現用的一瓶來。”

  “聽說不久之前,這瓶藥你丟了?”

  “不錯。”

  “你問過這女子維多莉亞·強生,她可曾看見,是吧?”

  “是的,我問過她。”

  “她怎麼講?”

  “她說她上次看見是在我房裡浴室的盥洗檯子上的。她說她找過的。”

  “後來呢?”

  “沒過多久,她就把這瓶藥拿來給我了。她還說:‘丟的就是這瓶嗎?”

  “你怎麼說?”

  “我說:‘正是這瓶,你是在哪兒找到的呢?’她說是在老少校白爾格瑞夫房裡發現的。我說:‘怎麼會跑到他那裡去了呢?”

  “她是怎麼回答的?”

  “她說她也不知道。不過——”他猶豫了下來。

  “怎麼樣呢,戴森先生?”

  “呃,她給我一種感覺,好像她曉得的比她說的要多,不過我也沒多注意。反正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事。我還有好多瓶呢。我心想,也許我是忘在餐廳或是什麼所在了,白爾格瑞夫老頭子隨手撿了起來,放在口袋裡打算拿給我的,可是後來又忘了。”

  “你就知道這些嗎,戴森先生?”

  “就是這些。抱歉,我只能效這麼一點力。怎麼?這麼重大嗎?為什麼呢?”

  魏斯敦聳了聳肩膀,“依現在的情況來說,任何事情都可能很重要。”

  “我搞不懂這跟我的藥丸有什麼關系。我還以為你們要問我這女子遇害時,我的一切行動呢。我都一一仔細地寫下來了呢。”魏斯敦頗感興趣地看著他說。

  “喔?真的嗎?真感謝你這麼費心,戴森先生。”

  “我想,這樣大家都省些麻煩,”葛瑞格說著,往桌子上遞了一張紙給他們。

  魏斯敦仔細研看,戴文垂把椅子拉近,順著他的肩頭一起看。

  “很清晰,”魏斯敦看了半晌之後說:“在差十分九點的時候,你與夫人都在自己的木屋裡換衣服,准備去晚餐。然後,你們到露臺上與卡斯皮亞洛女士喝了幾杯酒。九點一刻的時候,希林登上校夫婦來跟你們一起去吃晚飯。依你所記得的,你是在十一點半左右就寢的。”

  “當然了,”葛瑞格說:“我不知道那女子到底是什麼時辰被殺的——?”

  他的話裡多少帶著些質問的味道。不過,魏斯敦警長卻似乎並沒注意到。

  “是肯道太太發現的,是吧?她一定給嚇慘了。”

  “是的,勞伯森醫生已經給她打了一針鎮定劑了。”

  “這是很晚發生的事吧,多半的人都上床睡覺了吧?”

  “是呵。”

  “她死了很久了嗎了我是說肯道太太發現她的時候?”

  “我們還不知道她死亡的確切時間呢。”魏斯敦委婉地說。

  “可憐的小莫莉。她這下子真是受到驚嚇了。現在想想,我昨天晚上好像一直都沒注意到她。還以為她頭痛或有什麼不舒服,在房裡躺著呢。”

  “那麼你是什麼時刻看到肯道太太的呢?”

  “很早,在我換衣服之前。她在餐廳裡佈置呢,在排桌上的餐刀。”

  “喔。”

  “那時,她還有說有笑的,”葛瑞格說:“跟我打哈哈。她真棒。我們大家都喜歡她。提姆真是命好。”

  “好的,謝謝你,戴森先生。除了這女子維多莉亞將藥丸交給你時對你說的話之外,你記不起什麼別的了嗎?”

  “沒有了……就是我說的這些。她問我是不是找這些藥丸,說是在白爾格瑞夫老頭子屋裡找到的。”

  “她曉不曉得是誰放在那兒的?”

  “不曉得吧——我實在也記不得了。”

  “謝謝你,戴森先生。”

  葛瑞格推開了屋裡。

  “他倒挺周到的,”魏斯敦說著,手指甲還點著桌上那張紙:“那麼急著要我們知道他昨天晚上都在什麼地方。”

  “有點過份熱衷了,你看是不是?”戴文垂問。

  “這很難說。你曉得,有人天生就對自己的安全或是惹上麻煩,特別緊張的。這倒未必預示他們有什麼犯罪感,可是話說回來,也可能正是如此。”

  “你覺得犯罪的機會如何?樂隊演奏正起勁,大家舞興也濃,出來進去的,沒有人能提出不在現場的確實證據。大家從這個桌子送到那個桌子的,女士們進化妝間,男人出去踱步透氣。戴森也可能乘機溜出去的,任何人都可以溜出去的。

  可是他的確很心急要告訴我們他並沒有溜出去。”他若有所思地看著桌上那張紙。“嗯,肯道太太是在餐桌上擺刀子的,”他說:“我在想,他會不會故意把這事扯出來的。”

  “你以為可能嗎?”

  對方仔細推敲了一陣。“我想有可能。”

  在兩人坐的屋外,掀起了一陣吵嚷。一陣刺耳的尖聲堅持要進屋來。

  “我有事要報告,我有事要報告。帶我進去見先生,你帶我去見員警。”

  一名穿制服的員警推開了屋門。

  “有一名飯店裡的廚子,”他說:“急著要見你們。他說有事要報告您們。”一名滿臉驚惶的黑皮膚男人,戴著一頂廚師的白帽子,自後面推開員警,闖進屋來。他是個副廚,古巴人,不是聖安諾瑞當地的人。

  “我要告訴你們,我要說,”他說:“她跑到我的廚房裡來,是真的,手裡還拿著把刀。一把刀,告訴你,她手裡真拿著一把刀,她跑進我廚房,又打門口出去了,到花園裡去了。我看見她的。”

  “沉住氣,”戴文垂說:“呃,沉住點兒氣。你是說誰啊?”

  “我告訴你我說的是誰。我說的是老闆的太太,肯道太太。

  說的是她。她手裡拿了把刀,跑到黑漆漆的外頭去了。那是晚飯以前——她始終沒有回來。”

十五、繼續探究

  “我們可以跟你談幾句話嗎,肯道先生?”

  “當然。”提姆自他的辦公桌上抬起頭來。他把桌上的一些文件推開,並讓了椅子給他們坐。他是滿臉的頹喪。“辦得怎麼樣了?有什麼進展嗎?這個所在已經是未日將近了。客人都要離開,打聽班機的事。生意剛剛有了起色。唉,老天,你不知道我與莫莉在這個旅店花了多少心血。我們把一生積蓄都投在裡頭了。”

  “的確是不小的打擊,我瞭解,”魏斯敦警長說:“我們很能體會。”

  “只盼望一切盡快地有個水落石出,”提姆說:“這個倒楣的女人維多莉亞——唉!我是不該這麼講她的。維多莉亞這女子,其實人挺好的。不過,總得有個很明顯的理由嘛——

  她一定是有什麼隱秘,或是搭上了別的男人。也許,她丈夫——”

  “吉姆·艾利斯並不是她丈夫,但他們兩人好像相處得很好。”

  “只要盡快有個了斷就好了,”提姆又重複了一句。“抱歉。

  你們是要跟我談談。請隨便問吧。”

  “好的。是有關昨天晚間的事。根據驗屍的結果,維多莉亞是晚間十點三十分至午夜之間遇害的。依這裡的情況來看,不在現場的證據是很不容易抓住的。客人們跑來跑去,跳舞了,離開露臺又走回來的。的確很困難。”

  “我瞭解。不過,你的確認定維多莉亞是這裡的客人所殺的嗎?”

  “這種可能性我們也不能不查明的,肯道先生。我要特別問你的,是你的一個廚子所說的話。”

  “呵?哪一個?他說了什麼?”

  “據我瞭解,是個古巴人。”

  “我們這兒有兩個古巴人,還有一個波多黎各人。”

  “這個叫恩瑞可的人說,你太太從餐廳穿過廚房走到花園裡去,手裡還帶著一把刀。”

  提姆瞪了他一眼。

  “莫莉,帶了一把刀?這有什麼不可以?我是說——呃——

  你不是認為——你這到底指的是什麼意思?”

  “我是說客人到餐廳來之前的這段時間。我想,那該是八點半左右的時候。你本人,那個時候,正跟領班佛南度談話吧。”

  “是的,”提姆回想了一下。“是的,我還記得。”

  “那時候,你太太從露臺上進來了?”

  “是呀,她是進來了,”提姆說:“她總要到露臺上去查看餐桌的。有時候,服務生常擺錯了東西,忘了刀、叉之類的。

  一定是這樣的。她一定是在重擺餐具。一定是多出一把刀子或是湯匙,她就帶在手裡了。”

  “她從露臺進入餐廳之後,跟你說話了嗎?”

  “有的,我們談了幾句話。”

  “她說了什麼?你記得嗎?”

  “我想我問了她在外頭跟誰說話來著。我聽見她在外頭說話的聲音。”

  “她說她在跟誰說話呢?”

  “葛瑞格·戴森。”

  “喔,是的。他也是這麼說的。”

  提姆又說:“我曉得,他在打她的主意。他有這種毛病。

  我很不痛快,就說:‘真混帳,’,莫莉笑了開來,還說她自己會給他點顏色看的。在這方面,莫莉是很精明的。你也曉得,她的差事不容易作。客人得罪不起,像莫莉這麼漂亮的女子只有看淡一點,一笑置之。葛瑞格·戴森一看見漂亮女人就禁不住要毛手毛腳的。”

  “他們兩人有沒有口角過?”

  “沒有,我想沒有。我不是說了嗎,她通常只是一笑置之。”

  “你不能確定她手裡究竟拿了刀沒有?”

  “我記不起來了——不過我敢說她一定沒有。事實上,她根本沒有拿。”

  “可是你剛才卻說……”

  “我那是說,如果她人在餐廳或是廚房裡,是很可能順手拿起一把餐刀的,我現在記起來了,她從餐廳裡進來的時候,手裡根本沒有拿什麼東西。這一點不會錯的。”

  “好的。”魏斯敦說。

  “提姆有些不安地看著他。

  “你到底是什麼意思嗎?那個混帳笨蛋恩瑞可——姓曼紐吧——管他的——到底是怎麼說的?”

  “他說你太太走進廚房,一臉怒氣,手裡拿著一把刀。”

  “他在胡說八道。”

  “在晚餐時或稍後,你可曾再與你太太談話?”

  “沒有,我想沒有。那時候我忙得很。”

  “晚餐的時候,你太太在餐廳裡嗎?”

  “我——呃——在的,我們總得四下照顧一下客人,看看他們有什麼需要。”

  “你一句話也沒跟她說嗎?”

  “沒有,我想沒有……我們通常都很忙,不會注意各人在忙什麼,當然也就沒功夫談話了。”

  “那麼,一直到三個小時之後,她發現死者屍體,走上台階之前,你是不記得跟她談過話的了?”

  “她受了很大的驚嘛。她心裡難過極了。”

  “我知道。的確是很難受的經歷。她怎麼會跑到去海灘的小路上去了呢?”

  “忙著把客人的飲食都上桌之後,她經常出去走走,躲躲客人,透透氣。”

  “據說,她回來的時候,你正與希林登太太說話呢?”

  “不錯。那時候差不多所有的客人都去睡覺了。”

  “你跟希林登太太談什麼呢?”

  “也沒什麼特殊的事。為什麼?她對你說了什麼?”

  “到目前她還沒說什麼。我們還沒去問她呢。”

  “我們只是隨便談談。莫莉了,經營這家飯店之類,東扯西扯的。”

  “後來——你太太就走上了露臺的台階,告訴你出了事了?”

  “是的。”

  “她手上有血跡!我告訴你,你心裡到底有什麼企圖?你是別有用意,是吧?”

  “請不要激動,”戴文垂說:“我知道,提姆,這對你是很不容易承擔的打擊,可是,我們不能不把事情問清楚。據我瞭解,最近你太太身體好像不太好?”

  “胡說——她很好。當然了,白爾格瑞夫少校的死很令她難過。她是個很敏感的女子。”

  “等她複元一點時候,我們得立刻問她一些問題的。”魏斯敦說。

  “這,現在不行。醫生給她注射了鎮定劑,不許人驚擾她。

  我不能再讓她難過,再給嚇著,你們給我聽清楚了!”

  “我們不會去嚇她的,”魏斯敦說。

  “我們總得把事實搞清楚。現在我們不會去打攪她,不過,只要醫生說可以了,我們就得去見她。”他的語氣雖很委婉,卻是沒有商議的餘地的。

  提姆看了他一眼,嘴巴張開,卻沒有說話。

  艾芙琳·希林登泰然、鎮定一如往常,坐在指給她的椅於上。對問到的問題,她都經過一番慎思,才慢慢地回答。她用深黑、充滿智慧的眼睛細心地看著魏斯敦。

  “是的,”她說:“他太太從台階上來告訴我們有人被殺的時候,我正跟肯道先生談話。”

  “你先生不在場嗎?”

  “沒有,他已經睡覺了。”

  “你有什麼特別理由要跟肯道先生談話嗎?”

  艾芙琳揚起了畫得很好的眉毛,眼神顯然是譴責性的。

  她冷冷地說道:“你這問題問得真怪。沒有——我們的談話沒有什麼特別之處。”

  “你與他談起他太太的健康情況了嗎?”

  艾芙琳又考慮了片刻。

  “我真記不得了。”最後她還是回答了。

  “真的嗎?”

  “你是說真的記不得嗎?話怎麼可以這麼說呢——人在不同的時候,會談很多不同的事情。”

  “據我所知,肯道太太最近身體不太好。”

  “她看起來還挺好嘛——也許顯得有點疲憊。當然,經營這樣一家飯店是很費神的,她又沒什麼經驗。自然偶爾會有點慌亂。”

  “慌亂。”魏斯敦順口重複了一句。“你是用這個字眼形容她嗎?”

  “也許這個字眼有些老派了,但也並不比一些時髦的字眼差。稍微上了點火,就稱之為‘濾過性病毒’,為日常生活煩點心也被認為是‘神經衰弱性的焦慮’——”

  她的淺笑使得魏斯敦感到有些尬尷。他心想:艾芙琳·希林登這婦人夠精的。他瞧了不露聲色的戴文垂一眼,不知他心裡又在怎麼想。

  “謝謝你,希林登太太。”魏斯敦說。

  “我們本來不願意再讓你煩心,肯道大太,但是我們得聽你親口說說你是怎麼發現那個女子的。葛蘭姆醫生說,你現在已經康復得多了,可以談話了。”

  “呵,是的,”莫莉說:“我是覺得好多了。”她膽怯地對他們淺淺地笑了笑。“我只是嚇著了——的確是很怕人的,你曉得。”

  “是的,那是自然了。好像是,晚餐之後,你出去散步了。”

  “是的,我——我經常去。”

  戴文垂注意到:她的眼神閃了閃,兩只手的手指絞合在一起,又張了開來。

  “那該是什麼時候?肯道太太?”魏斯敦問。

  敲打樂隊還在演奏嗎?”

  “是的——至少,我想還在演奏呢。我實在記不得了。”

  “你散步——是朝哪個方向走?”

  “呃,朝通往海灘的小路上。”

  “右邊還是左邊呢?”

  “呵!先往一邊,後來又走另一邊。我——我——真沒有留心的。”

  “你為什麼沒有留心呢,肯道太太?”

  她眉頭皺起來了。

  “我想,我大概是想事情吧。”

  “在想什麼特別的事情嗎?”

  “不。沒有。沒什麼特別的事。只是一些飯店裡要做好的事。”她的手指頭又緊張地絞起來又松開去了。“後來——我注意到有一團白色的東西——在一叢芙蓉花叢裡頭——我想看看是什麼東西。我就停了下來——去拉——”她打顫地咽了口唾沫。“竟是她——維多莉亞——蜷臥在那裡,我想把她的頭扶起來,卻弄得——血——兩手的血。”

  她看著自己的手,像追意什麼全不可能的事,夢囈般重複地說:“血——兩手的血。”

  “是的——好的。的確是很可怕的事。這一點你不必再跟我們細說了。你想,在你發現她之前,你走了多久了?”

  “不知道——一點也不知道。”

  “一個鐘頭?半個鐘頭?或一個多鐘頭——”

  “我不知道。”莫莉回答的仍是這句話。

  戴文垂用一種輕淡平常的語氣問道:“你去散步的時候,帶了一把刀嗎?”

  “一把刀?”莫莉顯得很詫異地問:“我帶刀幹什麼?”

  “我這麼問,是因為有一個在廚房裡工作的人說你從廚房走入花園中的時候,手裡是拿了把刀的。”

  莫莉的眉頭皺成了一團。

  “可是我不是從廚房裡出去的呀——喔!你是說稍早的時候——晚飯之前呵。我——我想沒有啊——”

  “也許你曾在餐桌上擺刀、叉吧?”

  “那是免不了的。有時候他們會把餐具放錯了,不是多一把刀子,就是少一把的。要不然就多出了叉子、湯匙之類的。”

  “那天晚間,有這種事發生嗎?”

  “也說不定有的。這種事情人是不會放在心上,也記不起的。”

  “那麼,你也可能那天晚上走出廚房時,手裡帶了把刀子了?”

  “我想沒有,我一定沒有——”她又加了一句:“提姆那天在那兒——他應該會知道。你們去問他嘛。”

  “你喜歡這個女子——維多莉亞嗎?她工作認真嗎?”魏斯敦問。

  “我喜歡她——她人很好。”

  “你跟她沒有過節吧?”

  “過節?沒有!”

  “她沒有威協過你——任何方式?”

  “威協我?這是什麼意思?”

  “這不要緊,你是不曉得有誰會謀害她了?一點也不知道?”

  “一點也不知道。”她斬釘截鐵地說。

  “那麼,謝謝你了,肯道太太。”他笑著說:“你看,不是沒什麼可怕的嗎?”

  “就是這樣啊?”

  “目前就是這樣了。”

  戴文垂站起身來,為她開門,目送她走出了屋去。

  “提姆應該會知道,”他回到椅子上時,口裡重複著這句話,“而提姆一口咬定她手上沒有拿刀。”

  魏斯敦一臉嚴肅地說:“我看任何作丈夫的,要是被問到,都會這麼說的。”

  “餐刀用來殺人也是不太靈光的嘛。”

  “可那是一把切牛排的餐刀呀,戴文垂先生。那天晚上的菜單上有牛排。牛排刀可是很銳利的啊。”

  “我怎麼也不能相信,我們剛才問過的那個女子會是個心狠手辣的殺人兇手,魏斯敦。”

  “現在倒也還沒有相信的必要。說不定肯道太太在飯前走入花園的時候,手裡拿的是餐桌上多出來的一把刀。她也許根本沒注意到自己手裡拿了一把刀。可能會隨便放在什麼地方,或是掉在哪兒了。說不定有人拾了起來拿去殺了人的。我也不相信她會是殺人兇手。”

  “不管怎麼說,”戴文垂心中有所磋磨地說:“反正,我敢說她所知道的絕不只這些。她對時間記憶的模糊很令人奇怪。

  她到底到哪兒去了——又跑到外面去作什麼去了。到現在,好像還沒有人說那天晚上在餐廳裡注意到她。”

  “先生好像沒什麼兩樣,可是這太太嘛——”

  “你認為她是去會一個人——維多莉亞·強生嗎?”

  “我們知道:稍早他是會與維多莉亞談過話的。他也許跟她約好了晚一點再會面。別忘了,客人們在露臺上是來去自如的——跳舞了,喝酒了——在酒吧間穿進穿出的。”

  “不像那個敲打樂隊,可以提出不在犯罪現場的證據。”戴文垂無可奈何地自嘲了一句。

十六、瑪波小姐尋求協助

  如果有人在注意站在木屋前廊上默想的這位一臉慈祥的老太太,一定認為她心中思量的,無非是如何打發這一天的一些計劃而已。也許去懸崖古堡賞景,去詹姆斯鎮逛街,坐車去鵜鶘角吃頓午餐,或者悠閒地在海灘消磨一個上午。

  然而,這位慈祥的老太太心中苦思的,卻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她的心情可用整裝待發,躍躍欲試來形容。

  “非得採取行動不可了。”瑪波小姐自言自語地說。

  同時,她也確信時間不多了。緊要關頭已迫在眉梢。

  可是有誰能完全相信她能提出的事實呢?她認為,只要訪問充裕,她自己就可以把事體弄個真相大白的。

  她所發現的已經不少了。只是,還不夠——還差得太多。

  然而,時間卻已不多了。

  她心有不甘地意識到,在這個人間仙島上,她是連一個老搭擋也沒有了。

  她滿懷遺憾地懷念起在美國的那夥朋友了——亨利·柯立賽林爵士,總是不厭其煩地聽她細訴——他的義子德模,盡管他在倫敦探所的地位日益增高,每逢瑪波小姐有高見要發表的時候,他仍是深信她決不是一個無的放矢的人。

  可是,那位一口軟語的當地警官會把一個老太太所說的急事當真嗎?葛蘭姆醫生呢?可惜他並不是她此刻所需要的人——他心太軟,也太猶豫,決不是一個當機立斷、迅速採取行動的人。

  瑪波小姐感到自己有些像個萬能之神旗下的卑微副手,幾乎要用聖經中的話大聲求助了。

  誰為我去?

  我遣誰去?

  慢慢地,有聲音傳到她耳邊來了,但是瑪波小姐卻怎麼聽也不像是她心中祈禱的回響。她心頭只覺得那像是一個男人叫他的狗的聲音。

  “嗨!”

  瑪波小姐腦子裡正在苦思,也就沒有去注意。

  “嗨!”聲音更大了,瑪波小姐心不在焉地四下張望了一下。

  “嗨——!”賴菲爾先生不耐煩地喊著。他又加了一聲:

  “你——那邊的——”

  瑪波小姐起先還不曉得賴菲爾先生那聲“嗨,你!”是沖著她叫的。從沒有人用過這種方式召喚過她的。也的確太沒禮貌了。他一切自以為是,大家也早已接受此一事實了。瑪波小姐自她的木屋與他的之間的距離望了過去,就看見賴菲爾先生正坐在涼廊上向她招手。

  “你是在叫我嗎?”她問道。

  “我當然是叫你了,”賴菲爾先生說:“你以為我叫誰呢——叫貓呵?過來。”

  瑪波小姐找了找手提袋,拎了起來,就踱了過去。

  “沒有人扶,我是沒法子到你那邊兒去的,”賴菲爾先生解釋說:“只好麻煩你過來一趟了。”

  “喔,是呀,”瑪波小姐說:“我瞭解。”

  賴菲爾先生就近指了個椅子給她。“坐下,”他說:“我要跟你談談。這島上好像出了怪事了。”

  “可不是嘛,”瑪波小姐說著就在指給她的椅子上落了座。

  她習慣性地自袋中取出了編織的毛線。

  “別又織起那玩意兒來了,”賴菲爾先生說:“受不了。最討厭女人織毛線了。煩死了。”

  瑪波小姐把毛線放回到手提袋裡,她這麼做並非刻意遵命,卻只是對一個暴躁的病人稍加寬忍而已。

  “這幾天,這兒的閒話很多,”賴菲爾先生說:“我敢說你是最熱中的一個。你,跟那個牧師還有他妹妹。”

  “以目前的情況來說,”瑪波小姐凜然地說:“也許閒活是該傳出來的。”

  “這個島上的土女子被人刺死了,屍體被人在樹從裡發現。可能是很尋常的事。跟她同居的那個小子也許吃了另一個男人的醋——再不就是他另有了新歡,她嫉妒了,兩人動起火來。熱帶地區的風化事件。反正不離這類的事。”

  “不是的。”瑪波小姐搖著頭說。

  “這兒的官方也不認為如此。”

  “他們告訴你的一定比我多。”瑪波小姐提醒了他一句。

  “不管怎麼說了,反正你總比我知道的多。你喜歡聽風言風語的。”

  “那當然。”瑪波小姐說。

  “除了聽是非之外,你是閒得無聊了,是吧?”

  “經常很能一新耳目,也挺有用處的。”

  “我告訴你,”賴菲爾先生很入神地看著她說:“我看錯了你了。我通常看人是不會錯的。你其實很不簡單。有關白爾格瑞夫少校的那些傳言,還有他常說的那些故事;你認為他是被人害死的,是不?”

  “我怕是錯不了的了。”瑪波小姐說。

  “不錯,他的確是被人害死的。”賴菲爾先生說。

  瑪波小姐深深抽了一口冷氣。“已經確定了,是不是?”

  “是的,十分確定。是戴文垂告訴我的。我倒不是口無遮攔,反正驗屍的結果總會公佈的。你跟葛蘭姆醫生談了些事,他去找戴文垂,戴文垂報告了這兒的行政當局,刑事調查局也接到了通知,他們研討之後認為事態可疑,於是就把白爾格瑞夫老頭子給挖了出來,解剖驗了屍。”

  “他們發現了什麼?”瑪波小姐詢問道。

  “他們發現他體內有一種能致人於死,只有醫生才念得準確的毒素。我模模糊糊記得好像是什麼氯、氫碳酸不純苯之類的。這當然不是正確的學名,不過聽起來好像是這一類的名字。警方、醫生故意用這個名稱,我猜大概是不願意讓人知道。這東西說不定平常的名字很容易念的,像依維磐、已比妥或是伊斯登糖漿之類的名字吧。用學名是來唬門外漢的。

  反正,聽說份量夠的話能要人的命,但是症狀卻跟因暴飲而引起的高血壓症差不了多少。事實上,大家起先也沒有大驚小怪,也沒有人問起過。現在卻有人問他到底有沒有高血壓的毛病。他跟你說過他有這毛病嗎?”

  “沒有。”

  “就是說呀!可現在大家卻都認為那是當然之事了。”

  “他顯然跟人談起過。”

  “這跟見鬼是同一回事,”賴菲爾先生說:“真正碰見鬼的人我們是碰不著的。通常都是什麼遠方表親、朋友或是朋友的朋友了。我們暫且不談這個。大家認定他有高血壓,是因為在他房中發現了一瓶降血壓的藥丸——問題的真正關鍵正在這裡,我看那個被刺的女人跑去跟人說那瓶藥是另有人放在他屋裡的,而那瓶藥卻是那個叫葛瑞格的傢伙所有。”

  “戴森先生血壓高。他太太提起過。”瑪波小姐說。

  “這麼說,把藥放在白爾格瑞夫房裡,是為了讓人相信他有高血壓,以使他的死亡看起來很自然的。”

  “一點不錯,”瑪波小姐說:“而這個說法散佈得蠻有技巧的,說他常跟人提起他有高血壓的毛病。不過,你也曉得,散佈傳言並非難事。很容易。我這輩子可看得多了。”

  “那還用說。”賴菲爾先生說。

  “只要悄悄地這兒談幾句,那兒留幾句就行。”瑪波小姐說:“不要說是自己知道的,只說是某太太說是某上校告訴她的。反正是二手、三手、甚或轉了四手都行,這樣就很難找出最先是誰傳出來的了。容易得很。聽了你說的人,又會當作是自己最先知道的事去傳給別人。”

  “有個人是相當機伶的。”賴菲爾先生心有所思地說。

  “不錯,”瑪波小姐說:“我也認為是有人刻意地機敏了。”

  “依我看,這女人是看見或知道一些事情,想要用來勒索人的。”賴菲爾先生說。

  “她也許並沒有勒索的念頭,”瑪波小姐說:“在這種大飯店裡,女服務生常常會知道一些人們不希望傳出去的事。因此,他們就多給點小費或是塞個紅包之類的。這女子可能起先也不知道她所曉得的事情竟有那麼重要。”

  “可是她背上終歸還是挨了一刀。”賴菲爾先生毫不留情地說。

  “不錯。想必是有人要堵上她的嘴。”

  “那麼,讓我聽聽你對這事有什麼看法吧?”

  瑪波小姐很謹慎地看了他一眼。

  “你為什麼認為我知道的會比你多呢,賴菲爾先生?”

  “也許不多,”賴菲爾先生說:“不過,我倒很想聽聽你究竟知道些什麼。”

  “為什麼呢?”

  “在這個地方!”賴菲爾先生說:“除了賺錢之外,閒著也是閒著。”

  瑪波小姐有些不大相信。

  “賺錢?在這裡?”

  “興致好的話,一天可以發出五、六封秘碼電報,”賴菲爾先生說:“我就是用這個方式來打發時間的。”

  “是投標接管吧?”瑪波小姐像說外國話似地似懂非懂地問。

  “差不多了,”賴菲爾先生說:“也就是以智鬥智了。可惜費不了多少時間,因此,我對這件事就發生興趣了。勾起了我的好奇心。白爾格瑞夫常跟你閒聊。我看,也是因為別人也沒那份耐心。他跟你說了些什麼?”

  “他跟我說了好多掌故。”瑪波小姐說。

  “這我知道。多半是煩死人的事。聽一次已經夠人受的了。

  倒楣的話,碰上了他,聽上三、四次也沒準兒的。”

  “我曉得,”瑪波小姐說:“我怕男士們上了點年紀都會如此的。”

  賴菲爾先生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我可沒有到處跟人講掌故呵。”他說:“你說吧。是從白爾格瑞夫說的一個掌故開頭的吧?”

  “他說他曉得一個殺人兇手。”瑪波小姐說:“其實,這也沒什麼了不起,”她的聲音顯得十分委婉:“因為我想這種事誰都經歷過。”

  “我不太懂你的意思。”賴菲爾先生說。

  “我不是指什麼具體的事件,”瑪波小姐說:“不過,賴菲爾先生,你總是該曉得,要是你好好回憶一下一生中所經歷過的各種事情,不是會碰上有人漫不經心地說:‘喔,是了,那個人我很熟——他是突然暴斃的,人家都說是他太太害死的,但是我敢說那都是瞎扯的。’這種事你不會沒聽說過吧?”

  “這,我想是有的——這一類的事情是有的。可是,通常——都不是很當真的呀。”

  “不錯,”瑪波小姐說:“可是,白爾格瑞夫少校卻是個很認真的人。我認為跟人說掌故,在他是莫大的樂趣。他說他有一張那個殺人兇手的小生活照片。他正要拿給我看,但是——事實上——他沒拿給我看。”

  “為什麼?”

  “因為他突然看到了什麼,”瑪波小姐說:“我懷疑,他該是看到了什麼人。他的臉色一下子通紅起來,趕忙把照片塞進皮夾子裡,又開始顧左右而言他了。”

  “他看見誰了?”

  “我也磋磨了好久了,”瑪波小姐說:“我在自己的木屋外頭坐著,他差不多坐在我正對面——不管他看見的那個人是誰,他是從我右肩頭方向看到的。”

  “有人從小路上走來,在你的右後方,那是去小溪和停車場的小路呵——”

  “是吧。”

  “那時有人從小路上走過來嗎?”

  “有。戴森夫婦跟希林登上校夫婦。”

  “還有別人嗎?”

  “那我就沒看見了。當然,你的木屋也在他的視野之內……”

  “嗯。那麼我們可以把伊淑·華德絲跟我那個小個子賈克森也包括在內。對不對?依我看,他們兩人都有可能在木屋裡出來又進去,而你卻看不到。”

  “也許可能,”瑪波小姐說:“我一時沒有轉過頭去看。”

  “戴森夫婦,希林登兩口子,伊淑還有賈克森。這幾個人之中,有一個是兇手。當然了,還有我自己。”他後頭這句話,想必是事後才想起來的。

  瑪波小姐淺淺地笑了笑。

  “他說過那兇手是個男人嗎?”

  “是的。”

  “好。這樣就得減掉艾芙琳·希林登、幸運與伊淑·華德絲;那麼,姑且把這玄而又玄的事當作是真的吧,你那名兇手必定是戴森、希林登或是我那甜言蜜語的賈克森了。”

  “要不就是你自己。”瑪波小姐說。

  “可不要惹我呵,”他說:“讓我先來告訴你我心裡認為最怪的事,也好像是你沒有想到的。假設三人中有一個是的話,那麼白爾格瑞夫這個老頭子以前怎麼會沒有認出來呢?真是笑話,他們成天坐在一塊兒,大眼瞪小眼地,少說也有兩個禮拜了。這是怎麼說得通。”

  “我看也能說得通。”瑪波小姐說。

  “好,那你說說看。”

  “你聽我說,按白爾格瑞夫少校跟我說的,他本人可從來沒有見過那個人。那是個醫生告訴他的事。那個醫生把那張照片當作古玩送給他了。當時少校也許仔細看了看那張照片,看完了也就塞進皮夾子留作紀念了。偶爾,也許他又跟別人說那個故事的時候,也拿照片來給人看看。還有一點,賴菲爾先生,我們可也不知道他說的是什麼時候的事了。他跟我說的時候,也沒有說。因此,這個掌故他跟人說了可能有好多年了。五年——十年,甚至更久也說不定。他有些老虎的故事大概是廿年前的事呢。”

  “不止吧!”賴菲爾先生說。

  “所以說呀,我認為白爾格瑞夫少校果若偶爾碰上那個人,他也不會認出來就是像片裡那個人。我認為可能是,該說一定是,他跟我說的時候,一邊在皮夾子裡找那張照片,拿出來之後,低著頭看,仔細端詳那張臉孔,抬起頭來,猛然看見同一張臉,或是有一個像極了那張臉的人從十或十二碼的地方迎著他走了過來。”

  “嗯,不錯,”賴菲爾先生說:“不錯,很可能。”

  “他立時抽了個冷子,”瑪波小姐說:“趕緊把照片塞回皮夾子裡,就大聲地談起別的事了。”

  “他那時候也不可能有准呵。”賴菲爾先生很老道地說。

  “不錯,”瑪波小姐說:“他不一定准知道。但是後來他一定會好好再細看看那張照片,也會再看看那個人,想要拿個準兒,看只是兩個人很相像呢,還是根本就是同一個人。”

  賴菲爾先生沉思了片刻之後,搖了搖頭。

  “有一點,說不通。動機不夠充分。完全不充分。他跟人講話,聲音很大,是不?”

  “是呀,”瑪波小姐說:“很大。他一向都如此,”“一點也不錯。他總是扯著喉嚨吼。那麼,不管是誰走了過來,一定聽得見他說的了?”

  “我想四近總聽得見的。”

  賴菲爾先生又搖起頭來。他說:“太玄了,真是玄而又玄了!誰聽了他說的事都會笑出聲來的。一個老糊塗跟人說一個別人告訴他的故事,還拿照片給人家看,說的卻是一件多年之前發生的謀殺案!或至少一、兩年之前的事。這怎麼可能使那個有問題的人擔心?一點證據都沒有,只是一點點道聽途說,轉過兩手的老故事。那個人甚至可以承認的確長得很像,他可以說:‘真是的,我的確很像那傢伙,可不是嗎!

  哈,哈!’沒人會把白爾格瑞夫老頭子的指認當真的。告訴你,我自己就不會信以為真的。那個傢伙,果若真是他的話,也沒什麼好怕的。這種指認最容易一笑置之的。他幹什麼要去把白爾格瑞夫殺掉?全然不必要嘛。這你也該想得到吧,”“喔,這我當然想到了,”瑪波小姐說:“我完全同意你的看法、這也更讓我感到不安。說實話,我昨晚一夜睡不著覺。”

  賴菲爾先生眼睛看定了她。“你心裡到底有什麼看法?”他冷靜地說。

  “當然,也許我的看法都不對。”瑪波小姐帶些猶疑地說。

  “很可能,”賴菲爾先生仍是一副淩人的口吻說:“不管怎麼樣了,你且說說你在夜深之時心頭到底在想些什麼吧。”

  “可能有很強烈的動機在背後,如果——”

  “如果什麼?”

  “如果,又有——很快又有人被害的話、”賴菲爾先生眼睛瞪著她,身子想要坐正一點。

  “你最好說清楚一點。”

  “我是最說不清楚的了,”瑪波小姐的活愈說愈快,也有些不太接得上,雙額上也泛起了紅暈。“假設有人真是設下了謀殺的詭計。你該記得,白爾格瑞夫少校跟我說的是有一個男人,他太太不清不白地就死了,後來,過了一段時期,在完全相同的情況下,又有人被害了。另一個男人的太太在同樣的方式下被害,跟他說這個故事的醫生認出了是同一個男雖然換了一個姓名。你看,會不會是這個兇手是那種殺人成了習慣的兇手?”

  “你是指,史密斯、浴缸艷屍之類的案子。那就是了。”

  “依我的推斷,”瑪波小姐說:“以及聽聞中所得,一個男人如果第一次做出這種邪惡的事,且能消遙法外,他會洋洋得意的。他會認為輕而易舉,以為自己很精明。於是,他重施故技。到後來,正如你說的,就像史密斯跟他浴缸裡的新娘一樣,變成了習慣。每一次地點不同,名字也換一個。但是罪行卻是差不多一樣的。所以我覺得——當然,也許我這種想法完全不對——”

  “可是,你覺得並不對,是不是?”賴菲爾先生使了點技巧問道。

  瑪波小姐沒有回答,一逕說自己的,“——如果這樣,而這個人——這個人又在這裡計劃一次謀殺,比如說,要除掉另一個太太,而這已經是他幹下的第三、第四次殺人了,那麼,白爾格瑞夫少校說的事就大有關系了;因為那殺人兇手是不能讓人點破其中有任何類似之處的。如果你還記得,那個史密斯就是這樣被抓到的。他犯案的情節引起了一個人的好奇,用來跟另一個命案的剪報相互比較,而破案的。所以說,你一定懂我的意思,懂吧?要是這個壞人已經定下了犯罪的計劃,而且不久就要下手,他是不能容許白爾格瑞夫到處跟人談這件事,而且拿照片給人看的。”

  她停住了,眼睛懇切地看著賴菲爾先生。

  “所以你看,這個人不得不立即採取行動,愈快愈好。”

  賴菲爾先生發話了:“也就是說當天晚上,呃?”

  “正是。”瑪波小姐說。

  “手腳真快,”賴菲爾先生說:“不過的確來得及。把藥丸放進白爾格瑞夫老頭子房中。散佈他有高血壓的謠言,然後在他喝的農夫果汁酒中下一點那種沒人叫得出名堂的毒藥。

  對不對?”

  “對呀。不過這些都是過去的事了——再去煩心也與事無補,要注意的是下一步。此刻,白爾格瑞夫少校已經除掉,照片也沒有了,這個人可以按計劃進行他的謀殺了。”

  賴菲爾先生吹了一聲口哨。

  “你全都算計好了,是吧?”

  瑪波小姐點了一下頭,然後用一種極少用堅決幾近獨斷的語氣說:“而且我們必須制止他,你必須要制止他,賴菲爾先生。”

  “我?”賴菲爾先生吃了一驚地問道:“為什麼是我?”

  “因為你富有而顯要,”瑪波小姐開門見山地說:“大家會聽你的話,也會聽你的主意。他們決不會聽我的。他們會說我這個老太太在胡思亂想。”

  “他們可能會那麼說的,”賴菲爾先生說:“那才更愚蠢了呢。不過,說真的,聽你平常所講的,大概沒有會認為你頭裡會有腦子的。其實,你的頭腦很有條理。一般女人通常是沒有的。”他很不舒服地在輪椅上動了動身子。“伊淑跟賈克森跑到哪兒去了?”他說:“我得挪挪身子。不行,你不會弄。

  你力氣不夠大。真不知道他們是什麼居心,把我一個人扔在這裡。”

  “我去找他們去。”

  “不要,不要去。你待在這兒——把事情弄個清楚,到底是哪個呢?放蕩招搖的葛瑞格?一言不發的希林登還是我那個小子賈克森呢?總出不了這三個人,不是嗎?”

十七、賴菲爾先生接管

  “我不知道。”瑪波小姐說。

  “你這是什麼意思?我們這廿分鐘到底談了什麼了?”

  “我覺得說不定我的看法都錯了。”

  賴菲爾先生瞪了她一眼。

  “終究仍是個老糊塗!”他厭憎地說:“你還認為自己很有把握呢!”

  “呃,我對這件謀殺案是看得很准的。我是對兇手是誰沒有把握。因為,我發覺白爾格瑞夫少校說了不只一個謀殺的故事——你自己就告訴我他說過浴室艷屍之類的故事。”

  “那個——他確是說了的。但他又是另一碼子事呵。”

  “我知道。但是伊淑·華德絲太太說她還聽過有人被塞進瓦斯烤箱中毒死的故事呢——”

  “可是他跟你說的那個——”

  瑪波小姐這回決意打斷他的話——這可不是賴菲爾先生常碰到的事。

  她這回發言可是萬分火急卻相當連貫的。

  “你還看不出來嗎——這是很難確定的。問題在——通常,這種事情,人們是不太用心去聽的,去問華德絲太太,她也是這麼說的,起先,我們也還聽著——不久注意力就分散了——開始心不在焉——結果突然發覺自己漏掉了好多。我只是想,會不會是什麼地方接不上頭,我是說,他跟我說那個男人的事——以及他掏夾子時嘴裡說的:‘要不要看那個兇手的照片’時,這之間我會不會聽漏了什麼,哪怕只是一點點。”

  “可是,你只是以為那是他談的那個男人的照片呀。”

  “的確,我是這麼以為的。我從沒想過可能不是那個男人。

  可是如今——我怎麼能有準兒呢?”

  賴菲爾先生頗費心機地看著她。

  “你的毛病是呵,”他說:“你覺得你跟那對牧師兄妹還有其他的人談起這件事情時,你好像對某件事是滿腹疑團的。”

  “也許你說的對。”

  “那你就不要胡思亂想了。我們先來討論你心中起先所想的。因為十有八九次,人最初的判斷是正確的——至少,我的經驗如此。我們手頭有三名嫌疑,我們一個一個好好地研究一下。你覺得該從哪個開始?”

  “我沒有特別中意的,”瑪波小姐說:“反正三個人都很不可能。”

  “那麼,先看葛瑞格吧,”賴菲爾先生說:“受不了這傢伙。

  不過,這並不能就把他認作是兇手。然而,仍有一、兩點對他不利之處。那些降血壓的藥丸是他的。用來害人是相當方便實用的。”

  “這未免太明顯了嘛,不是嗎?”瑪波小姐提出了共議。

  “我看倒也不見得,”賴菲爾先生說:“何況,最要緊的是要立即採取行動,而他手頭又有藥丸。已經來不及去找找看別人有沒有藥丸了。就先認定是葛瑞格吧。好吧!假設他要把他那可愛的太太幸運除掉(我倒認為真是個好主意。我很體諒他的心情。)我卻看不出他的動機。首先,他很有錢。從他那富有的前妻繼承來的。在這一點,他倒很可能是謀害妻子的人。但這已是木已成舟、事過境遷的事了。而且他也逃脫了罪嫌。但是幸運只是他前妻的窮親戚,一毛錢也沒有,因此,他若是想把她幹掉,一定是想要另娶別人。你聽過有關這方面的閒話嗎?”

  瑪波小姐搖了搖頭。

  “至少我沒聽說過。他——呃——他對女士們很殷勤。”

  “你這種老派的說法很客氣。”賴菲爾先生說:“其實,他是只色狼。他喜歡挑逗女人。但這並不夠!我們需要更充分的理由。現在來看看艾德華·希林登,他倒是匹不折不扣的黑馬。”

  “我覺得,他,不像是個快樂的人。”瑪波小姐提供了她的觀點。

  賴菲爾先生刻意地看了她半晌。

  “你認為殺人兇手都該是不快樂的人嗎?”

  瑪波小姐乾咳了一聲。

  瑪波小姐原本可以告訴他,在此一假設上,他的看法是錯誤的。但是她克制住自己不去跟他抬杠。她曉得,男人是不喜歡認輸的。

  “我個人是蠻喜歡希林登這個人的,”賴菲爾先生說:“不過,我覺得他跟他太太之間好像有些怪怪的。你注意到了嗎?”

  “是的,”瑪波小姐說:“我注意到了。當然,他們夫婦在人前表現得很好,這也是可以想見的。”

  “對這類人你瞭解的該比我多,”賴菲爾先生說:“也就是說,表面上他們夫婦相敬如賓;但很可能,艾德華·希林登不露聲色地想要把艾芙琳·希林登給鏟掉。你同意我的看法嗎?”

  “果若如此,”瑪波小姐說:“一定牽涉到另一個女人。”

  “可又是什麼女人呢?”

  瑪波小姐氣餒地搖了搖頭。

  “我實在覺得,事情決不會這麼單純。”

  “那麼,我們來看下一個吧——賈克森?可別把我算在裡頭。”

  瑪波小姐這才首次展露了笑容。

  “為什麼不能把你算在內呢?賴菲爾先生。”

  “因為如果你要討論我是兇手的可能性,那你得去找別人。跟我談徒然浪費時間。再說,我來問你,我適合這個角色嗎?癱瘓,像個木乃伊似地從床上給拖起來,穿上衣服,推在輪椅上,推出去散散步。我哪有機會去謀殺人呀?”

  “跟任何人一樣有機會。”瑪波小姐振振有詞地說。

  “這話怎麼講?”

  “這,我想你自己也會同意。我想,因為你有頭腦呀?,,“我當然有頭腦,”賴菲爾先生鄭重地說:“我敢說,比這兒的任何人都有頭腦。”

  “有頭腦,”瑪波小姐接著說:“就可以使你克服作兇手的身體方面的障礙。”

  “那可得費很多功夫的!”

  “不錯,”瑪波小姐說:“是要費些功夫。不過,賴菲爾先生,依我看,你會很感興趣的。”

  賴菲爾先生瞪了她老半天,才放聲大笑起來。

  “你的膽子也不小呢!”他說:“全然不像你那副慈祥、糊塗的老太太模樣嘛?那麼,你真認為我是個殺人兇手了?”

  “不,”瑪波小姐說:“我沒有。”

  “為什麼呢?”

  “這很簡單嘛,你有腦子呀。有了頭腦,不必靠殺人,你就可以得到你所要的東西。謀殺是蠢事。”

  “不管怎麼說吧,你認為我會要害誰呢?”

  “這倒是個很有意思的問題,”瑪波小姐說:“我還沒有那份榮幸與你長談,也就沒有法子弄出一個理論來。”

  賴菲爾先生的笑容顯得更開朗了。

  “跟你聊天蠻具危險性的。”

  “要想隱藏些什麼的話,聊天本來是相當危險的。”

  “你的話不無道理。我們談談賈克森吧。你對賈克森有什麼看法?”

  “這我很難說,我一直沒有機會與他交談過。”

  “那麼你對他毫無看法了?”

  “他使我聯想起一個人,”瑪波小姐回想道:“那個離我家不遠的鎮公所裡的年輕文書喬納斯·巴瑞。”

  “怎麼樣呢?”賴菲爾先生問了一聲。

  “他呀,人品嘛,”瑪波小姐說:“不很好。”

  “賈克森的人品也不怎麼樣。不過,對我,他倒是挺合適偽;他工作效率極高,也不怕挨罵。他曉得自己薪資很高,也就一切逆來順受。我不會雇他需要信賴的事,我也就無需信賴他。也許他的過去沒有暇疵,也許很不少。從他保證人的推薦書看來,確是不錯;不過,可以這麼說,我一向對推薦信是采保留態度的。好在,我這個人沒什麼隱慮,也不怕人勒索。”

  “沒有秘密?”瑪波小姐言中有意地問:“賴菲爾先生,你在業務上總不會沒有一點秘密吧?”

  “反正不是賈克森能得到的。不會。賈克森這個人,可能有些巧言令色,但我怎麼也看不出他會是個殺人兇手。我看,他不是那塊料。”

  他頓了頓,突然又說:“你有沒有想到,要是我們退得遠一點來看這樁邪門的事,白爾格瑞夫,他所說的事,以及其他的情形,我看都是本末倒置了。我才是該被謀害的人呢。”

  瑪波小姐有些不解地看著他。

  “角色選的不對,”賴菲爾先生解釋說:“謀殺案中的遇害者常是些什麼人?有錢的老頭子。”

  “有好多人都希望他讓位,好拿他的錢,”瑪波小姐說:

  “對不對?”

  “嗯——”賴菲爾先生想了想說:“我至少可以舉出五。

  六個人在倫敦看到泰晤士報上登出我的訃文,是一滴眼淚也不會掉的。可是他們也不至於非得要我的老命。何苦呢?我隨時都可以死。事實上,好多蠢材還真想不通我竟然能活到現在。連醫生都覺得很意外。”

  “不過,你的生命意志是強的。”瑪波小姐說。

  “我想你覺得很奇怪,是吧?”賴菲爾先生說。

  瑪波小姐搖了搖頭。

  “喔,那倒不是,”她說:“我認為那是很自然的事。人到將要失去它的時候,會覺得生命值得珍惜,也更有情趣。也許,不該如此,但卻是實情。年輕、力壯、身體又健康的時候,生命展現在你的眼前,活著一點也不重要。容易鬧自殺的是年輕人,失戀,有時甚至純粹出於焦慮與憂鬱。只有老年人才認識生命的可貴與興趣。”

  “哈!”賴菲爾先生嗤鼻說道:“聽聽兩個老幫子這份酸勁!”

  “怎麼?我說的沒有道理嗎?”瑪波小姐質問道。

  “呃,對,”賴菲爾先生說:“當然有道理,不過,我說我才該是遇害者,你又認為不對嗎?”

  “那得看誰害了你會得到什麼好處了。”瑪波小姐說。

  “說實在的,沒有人。”賴菲爾先生說:“除了我說過的,一些商界的對手,連他們,這我也說過,要想看我壽終正寢,還有一陣子可等的呢。我也還沒糊塗到留下一大筆財產來給親戚們去分割。政府課了稅之後,留給他們的會少得可憐。這,我多年前就安排好了;轉讓、設置信托基金之類的,都作好了。”

  “拿賈克森來說,你過世之後,他不會沾到什麼光嗎?”

  “他一分錢也得不到。”賴菲爾先生很得意地說:“我給他的薪水比別人出的多了一倍。這是因為他得忍受我的怪脾氣;

  他也很清楚,我要是死了,他就落個輸家。”

  “華德絲太太呢?”

  “她也一樣。她是個好女子。第一流的秘書,有頭腦,性情好,瞭解我的性情,即令我大發雷霆,她也毫不動聲色,我不給她面子,她也不在乎。她就像個照管暴躁、哭喊的小孩子的保姆一樣。她有時候也惹我不痛快,可誰又沒惹我呢?她並沒有什麼超人之處,其實在各方面都是個很平庸的女人,不過,我再也找不到比她更合適的了。她一生頗多坎坷。嫁了個沒出息的男人。我看她向來不會判斷男人。很多女人都不會。碰到不得志的男人,心就軟了。總認定所有男人都需要女人的體諒。只要娶了她,就會振作起來,飛黃騰達!當然,這種男人絕作不到的。好在,她那不中用的男人死了,一天晚上在外頭喝多了酒,給汽車撞死了。伊淑有個女兒要供養,她又回去當秘書了。她跟著我有五年了。打一開始,我就對她說清楚了:別指望我死後她能得到什麼。在她受聘之初,我就付給她極高的薪水,其後每年加薪四分之一以上。不論人們多善良、誠實,我們也不該信任他——這也是我告訴伊淑別對我的死有什麼寄望的原因。我多活一年,她的薪水就有增加。如果她每年多存點錢——我想她已經在這麼作——等我伸腿瞪眼的時候,她也該是個很富有的女人了。我自願負責供她女兒求學,並給她設立了一個為數不小的基金,她成年之後可以支用。因此伊淑·華德絲該沒什麼後顧之憂了。我告訴你,我的死對她的財務來說,可是一筆損失呢。”他認真地看著瑪波小姐說:“這一切她都非常瞭解。伊淑,她是個很識大體的人。”

  “她跟賈克森還合得來嗎?”瑪波小姐問。

  賴菲爾先生敏捷地看了她一眼。

  “你是注意到什麼羅?”他說:“不錯,我想賈克森是喜歡到處聞腥的,特別是最近,他也盯上她了。當然,他人長得蠻帥,可惜也於事無補。首先,他們兩個身份不同。她比他高了一點,也只一點點而已。要是高出很多,反倒沒關系,可是她這種中下階層的人,很怪異。她母親是個老師,父親是銀行出納員。我看,她是不會去上賈克森的當的。我敢說,他倒是看准了她那筆積蓄了,可是也不會有任何收獲。”

  “噓——她來了!”瑪波小姐說。

  他們兩個都看著伊淑·華德絲自旅館的小路上朝他們走了過來。

  “你看,其實她是個挺好看的女子,”賴菲爾先生說:“可就是一點風韻也沒有。真不懂是怎麼搞的,長得挺不錯嘛。”

  瑪波小姐輕歎了一聲,這種歎惜,無論是多麼老的女人,看到任何坐失的良機,都會有感而發的。在瑪波小姐的人生中,有許多字眼用以形容伊淑所欠缺的:“不夠吸引男人”、“不性感”、“缺少撩人的眼神”。其實,她頭發清柔,皮膚細致,棕色的眼睛,身材也挺好,笑容可掬,可惜就是缺乏那種男人在街上見到要再回頭的韻味。

  “她應該再婚才是,”瑪波小姐輕聲地說。

  “本來就是嘛,她會是個好妻子的。”

  伊淑·華德絲來到他們身邊,賴菲爾先生稍帶造作地說:

  “你總算來了!在忙些什麼呢?”

  “今天上午好像大家都在打電報,”伊淑說:“而且,還有人在退房間呢——”

  “怎麼?要走了?就因為出了命案?”

  “我想是吧。倒楣的提姆·肯道著急死了。”

  “這怎麼能怪他。這對年輕夫婦也真是倒楣。”

  “我知道。我想他們接手經營這家飯店也是挺不容易的事。他們一直擔心作不好,其實,作得挺不錯的。”

  “嗯,幹得的確不錯。”賴菲爾先生也同意。

  “他很能幹,也肯吃苦。她呢,是個好女孩子——也長得狠漂亮。他們夫婦像黑人一樣地苦幹。當然了,這兒的黑人才不苦呢。我看見一個黑人,修剪椰子樹就能賺一頓早飯,然後又回去睡覺,一睡就是一整天。生活真愜意。”

  “我們正在談這兒出的凶案呢。”他又說。

  伊淑·華德絲顯得有些驚訝。她轉身望著瑪波小姐。

  “我看錯了她,”賴菲爾先生以一向的坦率的口吻說:“我向來不喜歡老太太們。打不完的毛線,扯不完的是非,可是這個老太太與眾不同。她有眼睛有耳朵,而且會善加利用。”

  伊淑·華德絲歉窘地看了瑪波小姐,然而瑪波小姐卻似乎並不介意。

  “他這是在恭維你,你知道吧。”伊淑替他解釋說。

  “我很明白,”瑪波小姐說:“我也知道,賴菲爾先生是享有特權的,至少他自己以為如此。”

  “什麼意思——特權?”賴菲爾先生問。

  “想不客氣的時候就不客氣。”瑪波小姐說。

  “我不禮貌了嗎?”賴菲爾先生頗感意外地問:“冒犯之處,還請你包涵。”

  “你並沒有冒犯我,”瑪波小姐說:“我是很能容人的。”

  “不要挖苦人了。伊淑,搬把椅子來。也許你能提供我們一些意見。”

  伊淑走到木屋露臺上搬了一把帆布椅過來。

  “我們繼續討論,”賴菲爾先生說:“我們是先談到已死的老白爾格瑞夫,還有他那些說不完的故事。”

  “啊呀,老天,”伊淑說:“我見了他,是能躲就躲的。”

  “瑪波小姐就比你有耐性多了。”賴菲爾先生說:“我問你,伊淑,他有沒有跟你說過一個兇手的故事?”

  “喔,有的,”伊淑說:“好幾次呢。”

  “他到底是怎麼說的?你好好想想看。”

  “這個——”伊淑停下來想了想。“麻煩的是,”她歉然地說:“我沒有很留心聽他說。因為那就像他常說的那個煩死人的什麼羅德西亞有只獅子了。又煩又長,久而久之,我就不聽了。““那就說說你記得的吧。”

  “我想好像是從報上登的一樁謀殺案說起的,白爾格瑞夫少校說他有一次不是常人都能碰到的經歷。說是他會面對面地碰見了一個殺人兇手。”

  “碰見?”賴菲爾驚叫一聲,“他確實用了‘碰見’這個字眼了嗎?”

  伊淑有點被問糊塗了。

  “我想是呀,”她猶疑地說:“要不,他就是說,‘我可以指出一個兇手給你看’。”

  “到底是哪個呢?兩者是不同的呀。”

  “我也不敢確定。我想,他說他要拿一張照片給我看。”

  “這還差不多。”

  “後來,他又說了好多浴室艷屍那個案子。”

  “別說那個案子了,我們大家都知道。”

  “他提起下毒的人,也說那個艷屍本來長得很美,一頭紅發。他說,世界上女人下毒的恐怕比大家知道的要多得多。”

  “這我看倒是挺可能的。”瑪波小姐說。

  “他還說毒藥是女人的武器。”

  “好像有點離題了嘛。”賴菲爾先生說。

  “當然了,他說故事總是會離題的。聽的人也就不聽了,只應著‘是呀’、‘真的嗎?’或是‘怎麼會呢?’”“他說要給你看的是張什麼照片呢?”

  “我不記得了。也許是報上看見的吧。”

  “他沒有拿那張生活照片給你看嗎?”

  “生活照片?不是的。”她搖著頭說:“不是什麼生活照片,這我是知道的。他說是個很漂亮的女人,看起來決不像個兇手。”

  “女的?”

  “你看羅,”瑪波小姐也叫了起來。“愈來愈糊塗了。”

  “他說的是個女的?”賴非爾先生問。

  “是呀。”

  “那張照片是張女人的照片?”

  “是呀。”

  “怎麼會呢?”

  “可是真的呀,”伊淑一口咬定說:“他說:‘她就在這島上。我會指給你看,然後再把整個故事告訴你。’”賴菲爾先生嘴裡咒罵了一句。對已死的白爾格瑞夫少校發表看法時,他措詞是不加矯飾的。

  “依我看,”賴菲爾先生說:“他說的多半沒有一句是真的!”

  “我也有點懷疑了。”瑪波小姐喃喃地說。

  “這麼說來,”賴菲爾先生說:“這個老糊塗蟲見了人就先說打獵的故事。刺野豬了,射老虎、獵大象,還有什麼獅口徐生之類的,其中一。兩個也許是真事,好幾個都是瞎編的,其餘的又都是別人的經歷!然後,他開始扯謀殺的事,一椿接到另一椿上去。這還不夠,他還說得像是自己親身經歷的一樣。其實,十個有九個都是自電視或報紙上東拉西湊來的。”

  他頗表不滿地對伊淑說:“你承認自己是沒用心聽的,你可能根本聽錯了他所說的事。”

  “我敢打賭他說的是個女人,”伊淑頑抗地說:“因為,當然,我心裡想過那個女人會是誰。”

  “你認為會是誰呢?”瑪波小姐問。

  伊淑雙頰泛紅,顯得有些發窘。

  “喔,其實我也沒有——我是說,我不願意說——”

  瑪波小姐也就沒有再堅持。她覺得,有賴菲爾先生在場,她是很難問出伊淑·華德絲心中到底有什麼疑影的。這只有在兩個女人私下說悄悄話的時候才套得出來的。當然,伊淑·華德絲也可能在說謊。瑪波小姐自然沒有明說,她只把這種可能記在心底,卻不會去相信。第一,她認為伊淑·華德絲不該是個說謊的人(雖然這也很難說),再說,她也看不出這有什麼扯謊的必要。

  “可是你卻說,”賴菲爾先生的箭頭指向瑪波小姐了:“你說他跟你講了一個兇手的故事,還說有一張那個男人的照片要拿給你看。”

  “是呀,我想是的。”

  “你想是的?你起先是挺篤定的呀!”

  瑪波小姐毫無所懼地反唇相頂地說:

  “一字不差地重複別人的談話本來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人總是很容易認定別人的話就是那個意思的。然後跟另外的人說時,又選了自己認為正確的字眼。不錯,白爾格瑞夫是跟我說過這個故事。他說告訴他這件事的人是個醫生,而且給他看了那個兇手的照片;但是,如果我該說實話的話,我得承認,他實際上對我說的是,‘你要不要看一張兇手的照片?’當然我認為他指的就是他說的那個兇手了。但是我們不能不承認;有可能——雖然是很小的可能,終究是只能——

  他心中的一種聯想,使他把過去拿給人看過的一張照片,跟最近在這裡拍的一張他認定是兇手的照片,混在一起了。”

  “女人!”賴菲爾先生氣極敗壞地鼻孔又嗤了一聲後:“都一樣,包括你們兩個,都一樣!永遠拿不准。什麼事情都永遠弄不清。現在,”他沒有好氣地說:“我們該怎麼辦?是艾芙琳·希林登,還是葛瑞格的太太幸運?整件事情是一團糟。”

  隨著一聲略帶歉意的輕咳,亞瑟·賈克森已站在賴菲爾先生的身旁。他出現得那麼靜悄,竟沒有人注意到他。

  “先生,該是您按摩的時候了。”他說。

  賴菲爾先生立刻光起火來。

  “你這麼偷偷地溜過來,嚇得我半死是什麼意思,我聽都沒聽到你走過來。”

  “非常抱歉,先生。”

  “我今天不想按摩了,反正一點用也沒有。”

  “啊呀,先生,您快別這麼說,”賈克森一副標准僕役的神色,陪著笑臉說:“您要是耽誤下來的話,很快就會感覺不對勁了。”

  他小心翼翼地將輪椅推走了。

  瑪波小姐站起身來,向伊淑笑了笑就朝海灘走去。

十八、沒有牧師在場

  這天上午,海灘上沒幾個人。葛瑞格仍是老樣子,又叫又笑地在水裡亂撥,幸運臉朝下俯臥在沙灘上,露著塗了日光浴潤膚油、曬成古銅色的後背,一頭金發散落在肩頭。希林登夫婦卻不見人影。卡斯皮亞洛女士,由各色男士陪著,臉朝天地躺著,粗嗓門裡冒著歡樂的西班牙話。一些法國與義大利孩子在水邊瘩笑。甘農與他妹妹浦利斯考特小姐坐在海灘用的帆布椅裡看著大家作樂。甘農將帽沿壓在眼睛上,像是要睡了的樣子。浦利斯考特小姐身旁正好多了一張椅子,瑪波小姐就走過去坐了下來。

  “唉,真糟。”她歎了口氣說。

  “就是說嘛。”浦利斯考特小姐說。

  這是她們對橫死事件的共嗚。

  “那個可憐的女孩子。”瑪波小姐說。

  “很可憐,”甘農說:“真淒慘。”

  “我們有一陣子,”浦利斯考特小姐說:“真想要離開的,傑拉美跟我。後來一想,算了。我覺得那樣對肯道夫婦倆是說不過去的。無論怎麼說,這又不是他們兩人的錯,任何地言都可能發生這種事情。”

  “生與死的界線是很難分的。”甘農嚴肅地說。

  “你曉得,”浦利斯考特小姐說:“他們接管這家飯店是抱著極大的期望的。把所有的本錢都投進去了。”

  “挺可人的一個女孩子,”瑪波小姐說:“可是最近氣色好像很不好。”

  “很慌張的樣子,”浦利斯考特小姐應和著說:“當然她的家人——”她搖了搖頭。

  “嬌安,我覺得你——”甘農溫聲地制止她說:“有時候,許多事情是不應該——”

  “這是誰都曉得的事嘛。”浦利斯考特小姐說:“她們家住在我們那一帶。一個曾姑媽——好怪呀——還有一個伯父在地下火車站上把一身衣裳全脫光了。我想,是在綠園那一站。”

  “嬌安,這種事情是不可以說的。”

  “真可憐,”瑪波小姐搖著頭說:“不過,這種精神病狀倒也是常見的。我記得,我們替美國救濟協會工作的時候,有一位很體面的老牧師,也這麼發作過。有人打電話給他太太,她立刻趕來,叫了輛計程車帶他回家了,給他裹了條毛毯。”

  “當然,莫莉她父母那一輩都是很正常的,”浦利斯考特小姐說:“她跟她母親一直合不來,不過,如今又有幾個女孩子跟母親合得來呢?”

  “真可惜,”瑪波小姐說著又搖了搖頭:“其實,年輕的女孩子是非常需要母親教導做人處事的道理的。”

  “可不是嗎,”浦利斯考特小姐鄭重其事地說:“你知道嗎?

  莫莉交了一個男朋友,好像是挺不相配的。”

  “這也是常事。”瑪波小姐說。

  “自然她們家不贊成。她自己沒告訴他們。他們是從一個外人聽說的。當然,她母親叫她帶到家裡給他們見見的。據說,這女孩子不肯。她說這對他太沒面子了。硬被逼著給帶到她們家,像匹馬似的給大家相。”

  瑪波小姐歎了一口氣。“應付年輕人可真需要些技巧的。”

  她喃喃地說。

  “反正,結果他們不准她再見他了。”

  “現在就行不通了,”瑪波小姐說:“女孩子都有工作,想認識誰,攔也攔不住。”

  “後來,總算好,”浦利斯考特小姐仍在繼續說:“她認識了提姆·肯道,另外那個男人就慢慢地退走了。你不知道她們家有多寬心了呢。”

  “但願他們沒有表示得太明顯,”瑪波小姐說:“那樣經常會使女孩子更不跟家裡聯系了。”

  “是的,一點不錯。”

  “這倒令我想起——”瑪波小姐含糊地說了一聲,接著,她的思緒轉向了過去。她曾在一次槌球遊戲中認識了一個年輕人。他人那麼好——樂天得近乎名士派。他也受到她父親出人意料的歡迎。他是門當戶對,又沒有對象,不只一次被請來在家中作客,結果,瑪波小姐發現他竟是那麼沉悶無聊的人,悶死人。

  瑪波小姐見甘農像是昏睡得很穩,就決定不妨趕緊打聽一下她心中按捺不住的事情。

  “你當然對這個地方很熟了,”她輕聲地說:“你到過這裡好幾年了吧,是不?”

  “是啊,去年還有三年以前那次。我們很喜歡聖安諾瑞。

  這兒的遊客都很好。不像那些很有錢又喜歡顯派頭的人,”“那你一定很清楚希林登跟戴森這兩對夫婦了!”

  “不錯,很清楚。”

  瑪波小姐清了清喉嚨,壓低了聲音說:

  “白爾格瑞夫少校跟我說過了一個好特別的故事。”

  “他有一籮筐的故事呢。當然他去過的地方跟見聞都很廣。好像非洲、印度,甚至中國,他都到過。”

  “可不是嘛,”瑪波小姐說:“可是我指的不是那類的掌故。

  這個故事跟——跟我剛才提到的一個人有關。”

  “喔!”浦利斯考特小姐應了一聲。聲調中顯得帶有弦外之音。

  “的確,現在想想——”瑪波小姐說著,把視線慢慢移到臥在沙灘上曬後背的幸運身上。“她一身曬得真美,是不?”瑪波小姐說:“還有那一頭金發,好漂亮,簡直跟莫莉·肯道一樣的顏色,對不對?”

  “只有一點不同,”浦利斯考特小姐說:“莫莉的是天然的,幸運的都是藥瓶子裡染出來的!”

  “真是的,嬌安,”甘農突然醒了過來,不高興地說:“你這麼說不覺得太不厚道嗎?”

  “這有什麼不厚道,”浦利斯考特小姐尖刻地說:“我只是在說一件事實。”

  “我覺得很好看的。”甘農說。

  “當然了。要不然她染了幹嘛。我敢跟你打賭,親愛的傑拉美,一個女人也唬不住。對不對?”她求援地對瑪波小姐看了一眼。

  “這,我看——”瑪波小姐說:“當然,我的經驗比不了你——不過,我看——是的,一定不會是天然的。每隔五、六天發根就顯得——”她看著浦利斯考特小姐,兩人交換了一個女人特有的眼神,心照不宣地同時點了一下頭。

  甘農好像又睡過去了。

  “白爾格瑞夫少校給我說了一個好奇特的故事,”瑪波小姐悄悄地說:“說的是——我也不太說得清。有時候我有點重聽。他好象是說,或是暗指——”她停了下來。

  “我知道你的意思。那時候好多話傳了出來——”

  “你是說在——”

  “戴森先生第一任太太死了的時候,她死得很突然。其實,大家都覺得她太多愁善感——有過度的憂鬱症。因此,得了那個病又突然死了,當然難免引起人們的閒談了。”

  “當時,有沒有引起什麼——麻煩呢?”

  “醫生是有點困惑。他是個年輕人,也沒什麼經驗,依我看,是那種不管什麼病人都給打一針抗生素的大夫。你曉得,那種根本不給病人好好檢查檢查的醫生,也不關心病人的病因。隨便從藥瓶裡倒幾顆藥給病人,病要是不好的話,再換另一種藥。的確,我相信他也有點疑惑,可是好像她以前腸胃也有毛病似的。至少,她丈夫是這麼說的,也沒有什麼原因認為她的死有什麼不妥。”

  “可是她自己不是認為——”

  “雖然我一向很開通,但是你知道人是難免猜想的。再加上大家傳出的各種說法——”

  “嬌安!”甘農坐了起來。他好像發怒了。

  “我不喜歡——我實在不喜歡聽你傳這種不懷好意的是非。我們一向都反對這種行為的。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還有,更重要的,非禮勿思!每一個基督徒,不管是男的還是女的,都應該牢記這個座右銘。”

  這兩個婦人坐著,一聲也沒敢出。她們挨了訓。基於自已所受的教養,她們接受了男人的批評。但是內心裡,她們都覺得很挫餒、煩怨而不甘心。浦利斯考特小姐顯然不悅地瞄了她哥哥一眼。瑪波小姐把毛線拿了出來,兩眼發直地瞪著。所幸,她們的機會來了。

  “伯伯,”一個弱小的聲音叫著。是一個原來在水邊玩兒的法國小女孩。她悄俏跑來,站在甘農·浦利斯考特的椅子旁邊。

  “伯伯,”她怯聲地又叫了一聲。

  “呃?什麼事,親愛的?小妹妹什麼事呵?”

  那孩子跟他說,有個橡皮胎,不知該輪到她或她的小朋友來玩。甘農·浦利斯考特非常喜歡小孩子,尤其是小女孩兒。他也最喜歡給小孩子們勸架了。這時,他立起身來,陪著小女孩朝水邊走了過去。瑪波小姐與浦利斯考特小姐各自深深松了一口氣,兩個頭又湊在一起了。

  “傑拉美反對傳閒話當然是有道理的,”浦利斯考特小姐說:“可是我們也不能對別人的傳言全然充耳不聞。何況,我剛才也說過,那時節。各樣的說法又是很多。”

  “喔?”瑪波小姐用語調敦促她說下去。

  “這個年輕的女人,她當時還是葛蕾脫瑞克絲小姐吧,我現在也記不清她的原名了,是戴森太太的表妹,也照顧她的病,給她服藥。”她刻意頓了一下。“當然,據我所知,”浦利斯考特小姐壓低了嗓門說:“那時戴森與葛蕾脫瑞克絲小姐有了不尋常的關系。許多人注意到了。我是說,這種事情在這種地方,人家一看就看得出來的。就又傳出了艾德華·希林登替她從藥房里弄了不知什麼東西來。”

  “喔,文德華·希林登也給牽進來了?”

  “嗯,那當然了,他迷她迷得要死。大家都知道。幸運——

  就是葛蕾脫瑞克絲小姐——拿他們兩個來針鋒相對。葛瑞格·戴森和艾德華·希林登。可也不能不承認,她一直是個很漂亮的女人。人“只是歲月有些不饒人了。”瑪波小姐應道。

  “就是說嘛,不過她的風姿與化妝始終不錯。當然不像她還是個窮表妹時那麼艷光四射了。她好像一直對她那病魔纏身的表姊很忠心,可是你看,結果卻是這樣。”

  “那個藥劑師又是怎麼回事——是怎麼傳出來的?”

  “這個呵,不是在詹姆斯鎮。那是他們在馬提尼克的事了。

  我想,法國人在藥品管制上好像比我們要松得多。這個藥劑師跟別人一說,事情就傳了開來。你知道這種事情一下子就傳千里的。”

  瑪波小姐太清楚了。

  “他好像說希林登上校找他去配一種自己也不知道叫什麼名堂的藥。你曉得吧,照著紙上寫的念給人家聽。總之,風言風語地就傳了開來。”

  “可是我不懂希林登上校怎麼會——”瑪波小姐費解地皺起眉頭說。

  “我想他不過是被利用作傀儡罷了。反正,葛瑞格在一個很說不過去的短時間內就又再婚了。好像不到一個月吧。”

  兩人對看了一眼。

  “沒有人真地懷疑嗎?”瑪波小姐問。

  “喔,沒有,只是——呃,傳言。當然,可能全是空穴來風。”

  “白爾格瑞夫少校可認為沒有那麼簡單。”

  “他跟你這麼說的嗎?”

  “我沒注意聽,”瑪波小姐坦白地答道:“我只是不曉得他有沒有——呃——告訴你同樣的事。”

  “他有一天的確指出她給我的。”浦利斯考特小姐說。

  “真的?他真真地把她指出來了?”

  “是呀。事實上,我起初還以為他指的是希林登太太呢。

  他喘著氣笑著說:‘看那邊那個女人。依我看,她才是那個害死人又逃脫了的女人呢。’我當然是嚇得了一大跳。我說:

  ‘你別開玩笑了,白爾格瑞夫少校,,他就說:‘好的,好的,親愛的小姐,就算我開玩笑吧。,那時戴森夫婦與希林登夫婦就坐在我們附近,我怕他們會聽見。他卻咯咯地笑著說:‘我才不怕去個酒會,有人給我調杯酒呢。太像跟浴室艷屍案中那對夫婦一道吃晚飯了。’”“好絕的事呵,”瑪波小姐說:“他有沒有提起過一張——

  照片?”

  “我不記得了……是報紙上剪下來的嗎?”

  瑪波小姐剛要說話,又閉上了嘴巴。片刻間,有個陰影遮住了太陽。艾芙琳·希林登翩然來到她們身旁。

  “早呵。”她說。

  “我正在想你到哪兒去了呢。”浦利斯考特小姐,仰起的臉上堆滿了笑容。

  “我去詹姆斯鎮買東西去了。”

  “喔。”

  浦利斯考特小姐含糊地四下張望了一番,艾芙琳·希林登就說:“喔,我沒叫艾德華陪我去。男人討厭逛街買東西。”

  “有沒有找到什麼新鮮東西呀?”

  “不是去買那種東西。我是去藥房的。”

  她露出一絲淺笑,又輕輕點了一下頭,就朝海灘走了過去。

  “真好,希林登這對夫婦,”浦利斯考特小姐說:“只是,她真是個不太容易瞭解的人,你看是不是?我是說,她總是很可親的模樣,但就是沒法子多瞭解她一些。”

  瑪波小姐沉思地點了點頭。

  “從來搞不清她心裡在想什麼。”浦利斯考特小姐說。

  “也許那樣也好。”瑪波小姐說。

  “你說什麼?”

  “喔,沒什麼,我只是感覺也許她的思緒會是很亂的。”

  “喔,”浦利斯考特小姐滿臉困惑地說:“我懂你的意思。”

  她稍微轉了個話題,又說:“我聽說他們在罕姆什有幢很好的房子,還有一個兒子——還是兩個來著一都剛上——或許一個孩子——剛上溫徹斯特學校。”

  “罕姆什你很熟嗎?”

  “不熟,一點也不熟,只聽說他們家離阿爾頓很近。”

  “喔,”瑪波小姐頓了頓又說:“那麼戴森夫婦住在哪兒呢?”

  “加利福尼亞,”浦利斯考特小姐說:“這是指他們家居的時候,他們夫婦經常出外旅行。”

  “我們對於旅行中認識的人所知道的實在很少,”瑪波小姐說:“我的意思是——該怎麼說呢——你想是不是,我們只知道他們想要讓我們知道的事。比方說,你並不知道戴森夫婦是否真的住在加利福尼亞。”

  浦利斯考特小姐露出驚愕的神色。

  “我敢說戴森先生當然提起過。”

  “不錯,正是如此。我正是這個意思。希林登夫婦可能是同樣的情形。我是說,你在說他們住在罕姆什時,只是在重複他們所說的話,不對嗎?”

  浦利斯考特小姐臉上隱現了警覺的神色。“你是說他們不住在罕姆什嗎?”

  “不,不是,絕對不是那個意思。”她解釋說:“是,我告訴你我住在聖瑪麗·米德,這個地方,我敢說你一定沒聽過。

  不過,如果你不見怪,請問你是否自己從來不曉得?”

  浦利斯考特小姐真想告訴瑪波小姐,她才管不著她住在哪裡呢。反正是在英國南方一個地方就是了。“喔,我現在懂你的意思了,”她吞吞吐吐地說:“不過,一個人出外旅行也不可能什麼事都太謹慎、認真呀。”

  “我倒也不是那個意思。”瑪波小姐說。

  瑪波小姐的腦海中,一時索繞著許多怪異的思緒,她暗問自己,她真的知道甘農·浦利斯考特與浦利斯考特小姐就是真的甘農·浦利斯考特與浦利斯考特小姐嗎?他們的確是這麼說的。也沒有證據來反駁呀。如果,人人脖子上掛個狗牌,穿著適合身份的服裝,作適當的談話,那不一切簡單得多了嗎?但如果有了動機……

  瑪波小姐對她家鄉的牧師,頗有相當的認識,但是浦利斯考特兄妹是北方人呀。好像是杜爾翰鎮吧?她當然不會懷疑他們不是浦利斯考特兄妹,但是到頭來,還是那句話呵——

  人都相信別人怎麼告訴他的。

  也許,這是應該多加提防的。也許……她百思難解地搖著頭。

十九、一隻鞋的用途

  甘農·浦利斯考特帶點喘氣地自水邊走了回來(跟小孩子玩兒總是累人的)。

  不一會兒,他與他妹妹感到海灘有些熱了,又回旅店去了。

  “真是胡說,”卡斯皮亞洛女士見他們走遠了之後,輕聲罵道:“海灘怎麼會熱?瞧她那一身穿著——膀子跟脖子都包得緊緊的。也許那樣也好。皮膚那麼醜怪,像只拔光了毛的雞!”

  瑪波小姐深深吸了一口氣。現在要不趕緊,就沒機會跟卡斯皮亞洛女士談話了。可惜,她又不知該說些什麼,她們兩人之間似乎沒有任何可以談得來的話題。

  “你有孩子嗎?夫人?”她問了一句。“我有三個小天使。”

  卡斯皮亞洛女士一邊回答,一邊親著自己的手指尖。

  瑪波小姐一時也搞不清楚:這表示她的孩子都在天堂,或只是在形容他們的品性。

  圍在卡斯皮亞洛女士身邊的一名男士說了一句西班牙話,這女士揚過頭去開懷縱聲笑了起來。

  “你懂他說的是什麼嗎?”她問瑪波小姐說。

  “我不懂。”瑪波有些慚愧地說。

  “那也好。他是個壞男人。”

  接著響起了一陣喧囂的西班牙調侃。

  “真不太像話了——氣死人了,”卡斯皮亞洛女士突然改用英語很嚴肅地說:“員警居然不准我們離開這個島。我罵,我跺著腳叫;他們說就是不行。不行。你知道到頭來我們會怎麼樣吧——都被謀殺掉!”

  她的保鏢都想安慰她。

  “哎呀,我曉得——可是我跟你說過,這是個倒楣的地方。

  一開始我就知道——那個老少校、那個醜八怪——有一隻鬼眼——不記得嗎?兩支眼睛又是鬥雞眼。那是不吉利,會帶來惡運的呀!每次他朝我一看,我都要在胸前劃個十字。”說著,她還比劃了一下。“當然,因為他是鬥雞眼,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在看我。”

  “他有一隻眼睛是玻璃作的,”瑪波小姐用解釋的口吻說:

  “據我所知,他在小時候發生了一次意外。所以這也不能怪他。”

  “反正,我跟你說,他給我們帶來了黴運。我看,都是他那只壞眼睛作的怪。”

  她伸出一隻手,作了一個大家都知道的拉丁手勢——食指與小指頭伸了出來,中間兩個指頭彎了進去。“不管怎麼說了,”她很欣慰地說:“反正他已經死了——我不必再看他了。

  我不喜看醜怪的東西。”

  瑪波小姐心想:她這種說法對白爾格瑞夫少校來說,也未免是個太殘酷的墓誌銘了。

  在海灘那邊,葛瑞格·戴森自海水中走了出來,幸運也在沙灘上翻了個身。艾芙琳·希林登的眼睛正看著幸運,不知怎地,她的眼神很令瑪波小姐打了個冷顫。

  “我總不會是發冷吧——這麼熱的大太陽下。”她心中在想。

  那句老話是怎麼說來著——“有只鵝走過了你的墳墓她起身慢慢朝自己的木屋走了回去。

  在路上,她遇見賴菲爾先生與伊淑·華德絲正朝海灘走來,賴菲爾先生向她擠了擠眼睛。瑪波小姐沒有搭理。她是一臉非難的表情。

  她回到木屋裡,在床上躺了下來。她感到自己很老,很累也很憂心。

  她很明白沒有時間再給她浪費了——沒有時間——再——浪——費了……天色已經晚了。太陽就要下去了——太陽——看太陽是要用熏黑了的玻璃的,人家給她的那塊熏黑的玻璃放在哪兒了呢?……

  不,反正她也不需要了。正好有個陰影遮住了太陽,全給擋住了。一個黑影。艾芙琳·希林登的影子——不,不是艾芙琳·希林登的影子——是(什麼來著?)死亡穀的黑影,對了,就是這句話。要躲避鬼眼——白爾格瑞夫的鬼眼,她應該——怎麼來著?對了,應該在胸前劃個十字。

  她的眼皮突然睜了開來。她原本是睡著了的。但是卻有個影子——有人在窗戶外頭往裡偷看呢。

  影子閃開了——瑪波小姐也看見是誰了,是賈克森。

  “真沒規矩——窺看什麼。”她心裡想,又插了一句:“簡直跟喬納斯·巴瑞一樣。”

  她又想,不知賈克森朝她臥室裡這麼偷看是為了什麼。看她是不是在房裡?或是知道她在房裡,但是睡著了?

  她起身走進浴室裡,小心翼翼地自窗戶往外偷看。

  亞瑟·賈克森正站在隔壁木屋——賴菲爾先生木屋的門前。她看見他往四下匆匆一瞥之後,溜進去了。這就怪了,瑪波小姐心裡在想。她幹嘛那麼鬼鬼祟祟地四下張望呢?他進賴菲爾先生的房子是再自然不過的呀,因為他自己就在那後頭,再說,他伺候賴菲爾先生,也是經常要進出的呀。那幹嘛要鬼祟、怯怯地四下張望呢?“只有一個理由,”瑪波小姐自問自答他說:“他要看准了,這時候他要進去做一件事,而不能讓別人看到。”

  這時候,當然大家都在海灘上,除了那些出去觀光的人之外,大約廿分鐘之後,賈克森本人也要到海灘上去伺候賴菲爾先生每天一次的泡水。如果他想要做點什麼事而不讓別人發覺此刻是最佳的時機。他已經放下心來,瑪波小姐在床上睡熟了,他也頗感安心,這四下沒有人在注意他的行動。好呵,她就要盡一切所能來觀察他的這項舉動。

  瑪波小姐坐在床上,脫下她那雙很整潔的涼鞋,換上了一雙球鞋。然後,搖搖頭,又脫下了球鞋在皮箱裡翻出一雙皮鞋,其中一隻的後跟前幾天不小心鉤到門上一個鉤子上了。

  現在已經有點歪了。瑪波小姐找了一個磨指甲的鐵片,很技巧地把後跟弄得更歪了。然後,她只穿著長襪,機警地跨出了房門。像個瞄準迎面來的一群羚羊的狩獵高手一般,瑪波小姐謹慎地繞著賴菲爾先生的木屋巡視了一周。她小心翼翼地繞到了木屋的一角。將手中拿的皮鞋穿上一隻,又將那只壞的後跟狠狠地扭了一下,然後輕輕蹲下身來,趴在窗戶下頭。果若賈克森聽到什麼聲響,跑到窗戶口往外看,他會發現一個老太太因為鞋後跟扭斷而跌倒在地上。顯然賈克森並沒聽見什麼聲響。

  瑪波小姐慢慢、輕輕地揚起頭來,木屋的窗戶很低,藉著一排蔓草的遮掩,她往裡頭偷看……

  賈克森正跪在一隻箱子前頭,箱子的蓋子已經打開;瑪彼小姐看見,那是一隻特製的、有小隔間的裝各種檔的箱子。賈克森正在翻看裡頭的檔,不時自長信封裡抽出一份來看。這一幕,瑪波小姐只觀察了一下子;反正她想知道的只是賈克森要幹什麼。她現在知道了。他在窺視。究竟他是在找些什麼特殊的物件,亦或是天生的癖性又發作了,這她是無法判斷的。但這已經證實了她的一項看法:亞瑟·賈克森不只長得像喬納斯·巴瑞,在品行上也有極為相近之處。

  現在的問題是,她怎麼退回去。她又蹲了下來,非常小心地沿著花圃自窗戶下頭一直爬了開去。回到自己的木屋之後,她把那只鞋與脫落的後跟好好收了起來。她滿心疼愛地看了看——挺好的道具,必要的話,她以後還可以再用。她穿上涼鞋滿腦子狐疑地又回到了海灘。

  等著伊淑·華德絲下水的時機,她走過去坐上了伊淑空下的椅子。

  葛瑞格·戴森與幸運正跟卡斯皮亞洛女士談笑,聲音相當吵鬧。

  瑪波小姐眼睛沒有看著賴菲爾先生,幾乎屏住了氣,非常小聲地對他說:

  “不知道賈克森有窺視的毛病嗎?”

  “一點也不新鮮,”賴菲爾先生說:“怎麼?抓到他了?”

  “我從窗戶外頭看了他一會兒。他把你的一隻箱子打開了,在看你的文件。”

  “一定是弄到了一把鑰匙。很精靈的傢伙。不過,一定很失望。他用那種方式找到的東西對他一點用也沒有。”

  “他過來了。”瑪波小姐說,眼睛朝飯店那頭望著。

  “又到了討厭的泡水的時候了。”

  他又很小聲地說:

  “你自己呢——也別太冒險了。下一個喪禮,可不希望是你的。別忘了你的年紀,當心一點。這裡,可有人是不擇手段的喲。”

廿、夜半驚魂

  夜幕已垂,露臺上的燈光都亮了起來。客人們在進餐、談笑,雖然聲浪沒有一、兩天前那麼大了。敲打樂隊仍在演奏。

  但是舞會很早就結束了。大家都打著哈欠回房睡覺了。燈火熄了。四下一片漆黑,寂靜。金棕櫚是睡熟了……

  “艾芙琳·艾芙琳!”一陣氣促的輕呼。

  艾芙琳·希林登一下子坐起身來。提姆·肯道在房門口站著。她吃驚地看著他。

  “麻煩你,艾芙琳,你能來一下嗎?是莫莉。她不對勁了。

  我也不知道她是怎麼了。我想她一定吃了什麼藥。”

  艾芙琳立即採取了迅速、果斷的行動。

  “好的,提姆。我就來。你回去看著她我立刻就來,”提姆·肯道走開了。艾芙琳輕輕下了床,披上一件晚褸,往另外一張床看了看。她的丈夫,好像並未醒來。他平躺著,頭傾向一邊,呼吸很平穩。艾芙琳遲疑了一下,仍決定不去驚擾他。她走出房門,快步穿過飯店大樓,來到肯道夫婦的木屋。在房門口趕上了提姆。

  莫莉躺在床上。眼睛閉著,她的呼吸顯然有些不大正常。

  文芙琳彎身翻起她的眼皮,摸了摸她的脈搏,又看了看床邊的小桌子。桌上有支用過的玻璃杯。旁邊還有一個空藥瓶。她拿了起來。

  “那是她的安眠藥,”提姆說:“可是那個瓶子昨天、或是前天還是半滿的呢。我想,她一定吃了很多。”

  “快去請葛蘭姆醫生,”艾芙琳說:“順便叫醒一個廚子,叫他煮點濃咖啡,愈濃愈好。快!”

  提姆向外奔去,就在房門外,她與艾德華·希林登撞了個滿懷。

  “喔,對不起,艾德華。”

  “這兒怎麼回事呵?”希林登急促地問:“怎麼了?”

  “是莫莉。艾芙琳陪著她呢。我得去找醫生。我想,我應該先去請醫生的,可是我——我又拿不定主意,我想艾芙琳也許比較懂,如果不必要,我請來了醫生,莫莉會生氣的。”

  說著,他跑了出去。艾德華·希林登在他身後看了半晌,才走進臥房裡來。

  “怎麼回事?”他說:“嚴重嗎?”

  “呵,你來了,艾德華。我還在想會不會把你吵醒呢。這個傻孩子吃了藥。”

  “情況很糟嗎?”

  “不知道她吃了多少藥,是很難判斷的。要是趕快救,我想該不會太嚴重,我給她叫了咖啡。如果可以給她灌一口下去。”

  “她為什麼要這麼做呢?你不認為——”他沒有說下去。

  “我不認為什麼?”艾芙琳問。

  “你不認為是因為警方在調查——之類的事嗎?”

  “當然可能。這種事憎愛分明對一個神經緊張的人是很嚇人的。”

  “莫莉從來不像個愛緊張的人呀。”

  “是的,我記得……?他又停住了口。

  “其實呵,”艾芙琳說,“人們對別人一點也不瞭解。”她叉接了一句:“連最親近的人也不見得瞭解。”

  “太過分了吧。艾芙琳——太言過其實了吧?”

  “我想不至於。我們想到別人的時候,腦子裡完全是自己的想像。”

  “我很瞭解你。”艾德華輕聲地說。

  “你以為你瞭解。”

  “不。我是真地瞭解你,”他說:“你對我也很清楚。”

  艾芙琳看了他一眼,又將頭轉向了床上,她抓緊莫莉的肩膀,猛力地搖她。

  “我們得想個辦法呵,可是我想也許還是等葛蘭姆醫生來了再說:呃,我想是他們來了吧。”

  “她不要緊了,”葛蘭姆醫生往後退了一步,用手帕擦了擦額頭,又深深松了一口氣。

  “您看她沒關系了嗎?”提姆焦急地問。

  “是的,是的。還好,我們救得早。反正,她吃得也不多。

  再過一、兩天就沒事了。不過得先受一、兩天罪的。”他拿起空藥瓶說:“這藥到底是誰給她開的?”

  “紐約的一位醫生。她那時候睡眠不好。”

  “那就是了。我知道如今大夫們給病人這種藥,給得太隨便了,沒有醫生再教導年輕婦女睡不著的時候,數羊,起來吃塊餅幹,或是寫封信再上床去睡了。今天大家都要立即見效的藥。有時候,我覺得大夫給人開這種藥,真是不幸。給一個愛哭的嬰兒塞個奶嘴,固然不錯,可是不能給他塞一輩子呀。人得學著忍耐一點的。”說著,他輕笑了一聲:“我敢打賭,如果你問瑪波小姐睡不著怎麼辦,她一定會告訴你她數過柵門的羊群。”他轉身看了看床上蠕動的莫莉。她的眼睛現在睜開了。她毫無興致地也不認識任何人地看著大家。葛蘭姆醫生握住了她的手。

  “怎麼,親愛的,你這是跟自己幹嘛呢?”

  她眨了眨眼睛,卻沒有回答。

  “你為什麼要這樣做,莫莉,為什麼?告訴我為什麼?”提姆握住了她的另一隻手。

  她的眼睛仍然沒有移動。如果她的視線是停在誰的身上,那是艾芙琳·希林登。視線中或許還帶有些許疑問的意味,只是不容易看出。艾芙琳像是在回答她這個問題似的。

  “是提姆來叫我的。”她說。

  她的眼睛看向提姆,又移到了葛蘭姆醫生。

  “你現在不要緊了,”葛蘭姆醫生說:“可千萬不可以再這麼作了。”

  “她不是有意的,”提姆輕輕地說:“我知道她一定不是有意的。她只是想好好地睡一會。也許起初藥片沒什麼效力,她就多吃了幾片。是不是,莫莉?”

  “你是說——你故意服下去的?”提姆說。

  莫莉說話了。“是的。”她說。

  “可又為什麼,莫莉,為什麼?”

  她的眼皮又松下去了,“怕。”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

  “泊?怕什麼?”

  然而她的眼睛已經閉上了。

  “最好別打擾她了。”葛蘭姆醫生說,提姆卻催促她說:

  “泊什麼?員警嗎?因為他們盯著你不放,問你說?我不怪你。誰不會覺得害怕,可是他們本來就是這樣子的嘛。絕沒有人會認為你——”他的話被打住了。

  “我要睡。”莫莉說。

  “這對你是最好不過的了”葛蘭姆醫生說。

  他朝門口走去,其他的人跟在他後面。

  “她會睡的。”葛蘭姆醫生說。

  “有什麼事我該記得要做的嗎?”提姆問。他說話時帶著些通常病人常有的心怯神情。

  “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可以留下陪她。”艾芙琳很殷切地說。

  “喔,不,不了。沒什麼事了。”提姆說。

  艾芙琳走回莫莉的床邊。“要我留下來陪你嗎,莫莉?”

  莫莉睜開了眼睛。她說:“不要,”停了一下、又說:“只要提姆。”

  提姆回來坐在床邊。

  “我在這兒,莫莉,”他說著握住了她的手:“睡吧。我不會離開你的。”

  她微微歎了口氣,眼睛又閉上了。

  醫生在木屋外頭停住了腳步,希林登夫婦站在他身邊。

  “你真覺得不需要我做什麼事了嗎?”艾芙琳問。

  “不需要了,你,希林登太太。她現在由她先生陪著比較好。不過。也許明天——她先生終歸要照料飯店中的事的——

  我想該有個人陪她。”

  “你想她會不會——再試呢?”希林登問。

  葛蘭姆醫生心煩地摸了摸額頭。

  “這種事情是沒有準兒的。按理說,是極不可能的。你自己也看見了的,使她蘇醒過來的治療是很不好受的。當然了,這種事是沒有絕對的把握的。她說不定在別處還藏了一些那種藥的。”

  “我絕對不會想到自殺會跟莫莉這樣的女孩子連到一起的。”希林登說。

  葛蘭姆醫生冷冷地說:“通常成天談自殺,嚷著要自殺的人,是不會這麼做的,他們只是裝裝樣子,發泄發泄。”

  “莫莉一直都是很快樂的樣子,我想也許——”艾芙琳猶豫了一下——“我應該告訴你,葛蘭姆醫生。”

  她就把維多莉亞被殺的那天晚上在海灘跟莫莉長談的細節告訴了他。葛蘭姆醫生聽完了,臉色十分深沉。

  “幸好你告訴了我,希林登。跡象很明確,她一定有些很深的苦惱。是的,明天一早我就得跟她丈夫談談。”

  “我想鄭重地跟你談一談,肯道,是關于你太太。”

  他們坐在提姆的辦公室裡。艾芙琳·希林登在床邊守著莫莉,幸運已答應稍晚來‘值班’(這是她自己用的字眼)。瑪波小姐也說了要幫忙。可憐的提姆,又得照應飯店,又得看護太太的狀況,被拖得的確很慘。

  “我實在不懂,”提姆說:“我愈來愈不懂莫莉了。她變了。

  整個人全變了。”

  “據我所知,她這一陣子時常作噩夢,是嗎?”

  “是的,是的,她跟我抱怨了好久了。”

  “有多久了呢?”

  “喔,我也不知道。大概——呃,有一個月——或許更久了吧。她——我們——以為,這也無非是——呃,夢魘。你是知道的。”

  “是的,是的,我瞭解。可是好像還有更嚴重的症狀,她好像在害怕什麼人。她跟你提起過嗎?”

  “這個,有的。她說過一、兩次——呃,好像有人跟著她。”

  “呵!盯她的梢?”

  “是的,她確曾用過這樣的字眼。她說是她的對頭,跟她到這兒來了。”

  “她有仇人嗎,肯道先生?”

  “沒有。當然沒有。”

  “在英國沒有出過任何事?在你們結婚之前?”

  “喔,沒有。那種事倒沒有。只是,她跟家裡的人不很合得來而已。她的母親個性很強,也許不大好相處。不過……”

  “家人裡頭有沒有心理不穩定的跡象?”

  提姆一時情急,嘴巴張了開來,又立刻閉上了。他把面前桌上的鋼筆推了一推。

  醫生說:“我得提醒你,提姆,如果有這種情形,你最好是告訴我。”

  “呃,不錯,我相信是有。但也不是很嚴重,我想她有個姑媽什麼的,有些古怪。可是,這也沒什麼呀。我是說,差不多任何人家都會有這種情形的。”

  “呵,是的,是的,這的確是常有的,這倒不是我要提醒你注意的,但卻可能顯示一種傾向,就是在受到壓力的時候,可能會精神崩潰,或容易幻想。”

  “這我也不太清楚,”提姆說:“人總不會把自己的家庭背景全告訴別人吧,對不對?”

  “不,不,當然不會。她以前沒有男朋友——沒有跟別人訂婚,因而受到威脅,或是由嫉妒而引起的要脅嗎?像這一類的事情?”

  “我不知道。我想沒有。在我之前,莫莉的確與人訂過婚。

  據我所知,她父母很反對;不過,我想,她看上那個男的,也不過是表示反叛罷了。”他突然擠出半絲微笑說:“你知道人在年輕的時候,要是有人硬要管你,你就不管是誰,也會更倔強反叛到底的。”

  葛蘭姆醫生也笑了笑,說:“呵,的確,這是常見的事。

  我們是不應該排斥孩子喜歡而我們看不慣的朋友的。通常,孩子們會慢慢淡忘的。不管這個男人是誰了,他不曾對莫莉作過任何威脅嗎?”

  “沒有,我知道一定沒有。不然她一定會告訴我的。她自己說過,她當時還不成熟,只是盲目崇拜他,主要是因為他的名聲很不好。”

  “喔,是的,是的。這倒不是很嚴重的事。呃,還有一件事。好像你太太自己曾形容過,說自己有暈眩、健忘的情形發生。在一段短時間裡,她完全記不起自己的行動。這,你知道嗎,提姆?”

  “不,”提姆緩緩地說:“我不知道。她從沒告訴過我。現在經你這麼一提,我倒想到我的確注意到,她有時候好像迷迷茫茫的……”他停下來,想了想說:“是了,這就對了。我當時還不明白她怎麼會連簡單的事都記不住;有時候又連什麼時間也不知道。我想,我那時候也以為她是健忘而已。”

  “我們談了半天,提姆,我只想鄭重地勸告你,帶你太太去看一位專科醫師。”

  提姆氣得臉都紅了。

  “我看,你指的是精神專科醫生吧?”

  “好了,別這樣,別為了一些名稱發火。精神病專科也好,心理分析醫生也好,反正去找一個專治一般人所稱的神經衰弱的專家就好。在京士頓就有一位很好的。當然,在紐約也有。反正你太太在精神上受的這些痛苦,一定是有原因的。好好去替她請教個醫生,提姆。愈快愈好。”

  他在這年輕人肩膀上拍了一下之後,站起身來。

  “目前沒有什麼要過分煩心的。你太太有很多好朋友,我們大家也會看顧她的。”

  “她不會——你想她不會再去試了吧?”

  “我看是極不可能的。”葛蘭姆醫生說。

  “這也說不定的。”提姆說。

  “沒有說得定的事,”葛蘭姆醫生說:“這是學我們這行,首先要記住的事。”他將手又放在提姆的肩頭說:“別太煩心。”

  “說得可容易,”醫生走出房間之後,提姆叨念著:“別煩心,真是!他以為我是木頭人嗎?”

廿一、賈克森對化妝品的品鑒

  “你真的不介意嗎,瑪波小姐?”艾芙琳·希林登說。

  “不,真的沒關系,親愛的,”瑪波小姐說:“能幫得上忙,我高興還來不及呢。到了我這年歲,你知道,真覺得在這世界上好沒用呵。特別是在這個地方,整天悠哉遊哉的。什麼工作也沒有。去陪陪莫莉,我真高興。你去看你的風景去吧。

  鵜鶘角,是不是?”

  “是的,”艾芙琳說:“艾德華跟我都很喜歡那兒。我最喜歡看那些鳥往下俯沖去抓魚了。提姆現在正陪著莫莉。可是他有事得去照料,又不放心把她一個人留下。”

  “說的也是呀,”瑪波小姐說:“也真難為他呀。是得要防著點啊,是不?既然試了一回了,就——好了,快去吧,親愛的。”

  艾芙琳就去找等她的一群人了——她丈夫、戴森夫婦,還有另外三、四個人。瑪波小姐查看了一下她要帶的編織用具,見都帶好了,就朝肯道夫婦住的木屋走去。

  在走上涼廊時,她自半開的落地玻璃窗外聽見提姆說話的聲音。

  “我求你告訴我你為什麼要這麼做,莫莉。是為了什麼呢,是我做錯了什麼事嗎?總該有個理由吧。你怎麼不跟我說呢?”

  瑪波小姐停下了腳步。屋內靜了半晌,才聽見莫莉的聲間。她的聲音呆滯而疲憊。

  “我不知道,提姆;我真的不知道。我想——我是魔鬼附了身。”

  瑪波小姐敲了敲窗戶,就走進了房裡。

  “喔,你來了,瑪波小姐,真太謝謝你了。”

  “快別這麼說,”瑪波小姐說:“能幫點忙,我太高興了。

  我就坐在這個椅子上,是吧?你氣色好多了,莫莉。我真高興。”

  “我好了,”莫莉說:“好多了。只是有點——有點想睡。”

  “我不會說話的。”瑪波小姐說:“你靜靜地躺著休息。我織我的毛線。”

  提姆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就出去了。瑪波小姐就在椅子上坐了下來。

  莫莉靠左邊躺著。一臉茫然若失、疲憊不堪地神色。她用細弱的聲音說:“真謝謝你,瑪波小姐。我——我想我要睡了。”

  她朝枕邊靠了靠,閉上了眼睛。她的呼吸平定了下來。但仍是很不正常。常年照顧人的經驗,使得瑪波小姐幾乎不自覺地開始把床單拉平,塞在靠她這邊的床墊下麵。塞著塞著,蛐手碰到了一個很硬的、長方形的東西。她有點好奇,就順手從床墊下頭抽了出來。是一本書。瑪波小姐迅速地瞥了一下床上躺著的女子,她毫無動靜地躺著,顯然已經睡著了。

  瑪波小姐翻開了書。她發現那是一本最近出版的討論神經病的書。她一翻,就很輕易地翻到了一段描述妄想恐懼症與其他精神分裂症狀肇端的闡釋。

  這不是一本屬於專門技術性質的書,而是一本門外漢也極易瞭解的書。瑪波小姐眼睛看著書,臉色卻變得陰沉起來。

  一、兩分鐘之後,她把書合了起來。之後,彎下身去,小心地把書放回原處。

  她十分不解地搖了搖頭。她輕輕自椅子上站起身來。她朝窗邊移了幾步,又猛地轉過頭去。莫莉的眼睛是睜開的,但當瑪波小姐要轉過頭去時,她的眼睛又閉上了。瑪波小姐一時不能確定她那短促的睜眼一瞥是否自己幻想出來的。那麼,莫莉是在裝睡吧?這也該是很自然的。也許她怕自己如果醒著的話,瑪波小姐要找她說話了。可能就是這樣的。

  莫莉那匆匆的一瞥是否隱藏著不友善的狡猾呢?真不知道,瑪波心中自忖著,實在是不知道。

  她打定主意要盡快與葛蘭姆醫生談一談才是。她又坐回到床邊的椅子上了。大約五分鐘之後,她相信這回莫莉是真的睡著了。沒有人會躺得那麼沉靜,呼吸又是那麼勻穩的了。

  瑪波小姐又站起身來。她今天穿了球鞋。可能看起來不很雅觀,但在這種氣候裡最適當,而且穿在腳上又最寬敞、舒服不過的了。

  她輕著腳步在臥房裡踱了幾圈,在可以望見外頭的兩扇落地玻璃窗前站了站。

  飯店前庭四下靜寂無人。瑪波小姐轉身回來,剛要坐下去。卻好像聽見外頭有些聲響。是涼廊上腳跟擦地的聲音吧?

  她遲疑了半響,然後走到窗前,將窗戶往外推開了一些,邁出腳去,將頭轉向屋內,這才說話。

  “我出去一會兒就來,親愛的,”她說:“我回房去看看我到底把那個花樣兒放在哪兒了,我記得清清楚楚是帶了來的。

  我立刻就來,你不要緊吧?”然後她轉過頭來,點著頭說:

  “睡著了,可憐的孩子,這才好。”

  她悄悄走過涼廊,邁下臺階,急快地朝右邊的小路走去。

  她在兩排芙蓉花叢之間走了幾步,如果有人看見的話,一定覺得奇怪:怎麼瑪波小姐突然又來個大轉彎,踩過花圃走到木屋的後頭,從第二道門進入木屋去了。這個門一直通往提姆偶爾用來辦事的一個小屋之內、她從這個小屋內又穿進了客廳。

  這間屋內有寬大的窗簾半拉著遮住了陽光。瑪波小姐閃入了一扇窗簾的後面。從窗戶邊她可以清晰地看見任何想走進莫莉臥室裡的人。大約四、五分鐘之後,她才看見有了動靜。

  一身整潔白色制服的賈克森走上了涼廊的台階。他在露如上站了片刻,然後好像輕輕地敲了敲半掩的窗門。瑪波小姐以聽見室內並無反應。賈克森四下鬼祟地望瞭望,就溜進了門內。瑪波小姐挪向直通臥室的門口。她並沒有進去,只將眼睛挨緊了門縫。

  賈克森已經進入屋內。他走近床邊看了看床上睡著的女子。之後,他轉身並沒有走向通往客廳走廊,而自另一扇門進入了浴室。

  賈克森躡著腳在翻看洗盥缸上頭的架子。他一臉的驚惶狀,是不言而喻了。

  “呵,”他說:“我——我沒有……

  “賈克森先生,”瑪波小姐極表吃驚地說。

  “我想你也會在這裡的。”賈克森說。

  “你要取些什麼東西嗎?”瑪波小姐問。

  “其實,”賈克森說:“我只是要看肯道太太的面霜。”

  瑪波小姐見賈克森手中拿著一瓶面霜,倒挺佩服他竟能這麼機敏地承認了自己的行徑。

  “真好聞,”他皺著鼻子嗅了嗅說,“拿成份來說,是挺不錯的化妝品了。便宜的牌子對皮膚不好。很容易弄得一臉的疙瘩。有時候跟粉底一樣。”

  “你好像對這個很內行嘛。”瑪波小姐說。

  “我在藥房工作過一陣子,”賈克森說:“學了不少化妝品方面的知識。弄個精緻的瓶子裝起來。再包裝得很高級的樣子,你不知道怎麼唬死女人的呀。”

  “你是來——?”瑪波小姐有意打斷了他的話。

  “喔,不是的。我不是來跟你談化妝品的。”賈克森承認說。

  “你一時是編不出個大謊的,”瑪波小姐心裡想道:“我倒要看你總瞎制些什麼。”

  “事情是這樣的,”賈克森說:“前兩天,華德絲太太把她的口紅借給肯道太太了。我替她來要回去的。我敲了敲窗戶,見肯道太太睡得很熟,我想我進來到浴室裡找找,也是不妨事的。”

  “喔,是這樣,”瑪波小姐說:“你找到了嗎?”

  賈克森搖了搖頭。“也許在她的皮包裡頭,”他不經心地說:“我也不要再找了。反正華德絲也沒說非要不可。她只是隨便提了一提。”他說著,又看了看其他的盥洗用品。“沒什麼化妝品嘛,是不是?呵,她這個年齡本來用不著什麼化妝品的。皮膚本來就很好了。”

  “你看女人,眼光一定跟一般男人不太一樣。”瑪波小姐堆著笑容問道。

  “不錯,我想不同的職業是會改變個人的觀察角度的。”

  “你對藥品瞭解得很多嗎?”

  “呵,是的。我過去工作的時候,學了不少。我覺得,如今的藥品太泛濫了。太多的鎮定劑、強心劑跟一大堆的神藥靈丹了。要是有醫生的處方也還好,但是有很多都不需要醫生開的藥方就可以買得到。有些藥品是很危險的。”

  “可不是嘛,”瑪波小姐說:“是的,我也同意。”

  “你曉得,這對人的行為有很不良的影響的。有時候,許多青、少年就是如此發了狂的,並不是什麼自然的現象。這些孩子們是吃上了藥的。當然,這也不是什麼新鮮事。老早以前就有了。在東方——當然我自己並沒有去過——聽說什麼怪事都有。你根本想不到女人會給她們丈夫什麼藥吃的。比方說,在印度,老早以前,年輕女人常嫁個老頭子丈夫。我想,她們不能害死老頭,是怕被發現了會被架上柴火活活燒死;即令不給燒死,也會被家人視作異端。在那年頭,在印度作寡婦又很不合算。於是她們就給老頭子吃藥,把他弄得又弱又蠢,成天發夢,慢慢的變個半瘋。”他搖著頭說:“不錯,好多壞事都做得出來。”

  他似乎癮頭來了,又說:“還有巫婆,你是聽說過的。我們現在對巫婆瞭解得很多了。知道為什麼她們肯承認,坦承自己是巫婆,騎著掃把去參加巫婆大會嗎?”

  “受了酷刑。”瑪波小姐說。

  “倒也不常為了這個,”賈克森說:“呃,當然好多是真地受了酷刑的,有的在受刑之前,就什麼都招出來了。其實,與其說是招供,不如說在吹牛。我告訴你,她們身上塗了藥膏。

  她們叫作什麼塗油聖禮。一些茛菪制劑。阿托品之類作的藥膏;塗在身上之後,會給人一種飄浮的幻覺,覺得像在空中飛舞。她們還以為這是天生的呢,真可笑。再瞧那些刺客——

  中世紀的敘利亞或是黎巴嫩之類的地區。給他們服點印度大麻,就使他們輕飄飄地像是升上了天堂,見了仙女,長生不老。然後告訴他們,人死後就是這種感覺,不過,要想有這種感覺,得先去為主殺人。呵,我這並不是在亂編故事,事實的確是如此的。”

  “最主要的事實是,”瑪波小姐說:“人是很容易受騙的。”

  “呵,是的,我想也可以這麼說的。”

  “人都是相信別人告訴他的,”瑪波小姐說:“的確,我們都有這種傾向。”之後,她又說:“是誰跟你講的那些印度的掌故,用曼陀羅毒丈夫的事?”在他未能作答之前,她又尖銳地問:“是白爾格瑞夫少校嗎?”

  賈克森顯得有些驚訝。“這——不錯,是他講的。他跟我講了好多這類的故事。當然,好多都是他還沒出生之前的事,可是他說出來,好像他全曉得似的。”

  “白爾格瑞夫少校給人的印象的確是見聞廣博,”瑪波小姐說:“可是他告訴別人的往往是不正確的。”她若有所思地說:“白爾格瑞夫少校,他可有不少的報應呢。”

  隔室臥室中起了一些聲響。瑪波小姐敏銳地將頭側了過去。她快步自浴室走進了臥房。幸運·戴森正站在窗戶裡廂。

  “我——喔!我沒想到你在這兒,瑪波小姐。”

  “我剛去浴室一會兒。”瑪波小姐道貌岸然卻又帶些故作含蓄地說。

  在浴室裡,賈克森禁不住抿住嘴露出一絲微笑。維多利亞女王時代特有的矜持,總使他覺得很好笑。

  “不曉得你要不要我陪莫莉一會兒,”幸運說。她看著床頭說:“她睡著了吧?”

  “我想是的,”瑪波小姐說:“不過,的確是不需要的。你自己去玩兒去吧,親愛的。我以為你跟大夥兒一塊兒欣賞風景去了。”

  “我本來是要去的,”幸運說:“可是要走的時候,我的頭突然疼得要死。我就臨時取消了。我就想也許我可以來幫點忙。”

  “你真太好心了,”瑪波小姐說著,坐回到椅子上,拿起了毛線。“不過,我在這兒很好。”

  幸運猶豫了片刻,就轉身走了出去。瑪波小姐等了一會兒,然後,躡著腳尖回到了浴室,但任何人告訴你的事都不可輕信,不能信任任何人,在這兒許多跟她談過話的人不幸都跟聖瑪麗·米德的幾個人有些相像;像這種情形又怎麼理出個頭緒來呢?她的腦筋愈發地專注在遇害者的身上了。有個人是就要被害了,她也愈發地要盡快知道那個會是誰。總該有些線索。是她聽到的?注意到的?還是看見的事情呢?

  有人告訴過她的一些事情一定跟這個案子有關連,是嬌安·浦利斯考特?嬌安·浦利斯考特說了好多人好多的事情呀。醜事?是非閒言?嬌安·浦利斯考特到底說了些什麼?

  葛瑞格·戴森、幸運——瑪波小姐的思緒索繞在幸運身上了。由於天生的一份好疑,瑪波小姐確信幸運一定與葛瑞格·戴森第一任太太有重大的關聯。每一個箭頭都指定了這一點。她所擔心的難逃一死的遇害者會不會是葛瑞格·戴森呢?幸運又想要碰碰運氣再找一個丈夫。因此,不但得恢復自由之身,而且當了葛瑞格·戴森的遺孀還可以繼承一份巨額遺產嗎“真是的,”瑪波自言自語地說:“這都完全是揣測嘛。我又發蠢了。我知道我又蠢起來了。真相一定是相當簡單,只要能把瑣碎的事情擺開。問題就在太多雞毛蒜皮的小事了。”

  “跟自己說話呢?”賴菲爾先生說。

  瑪波小姐嚇了一跳。她沒注意到他過來。伊淑·華德絲攙著他慢慢從木屋往飯店露臺走來。

  “我一點都沒注意到你,賴菲爾先生。”

  “你的嘴唇在動,你那項緊急行動進行得如何了?”

  “仍然十分緊急,”瑪波小姐說:“只是絕對是十分簡明的事情,我卻看不出來——”

  “能那麼簡單,我倒十分高興。需要什麼幫忙的話,別忘了找我。”

  他見賈克森沿著小路走來,就轉過頭去說:

  “你居然回來了,賈克森。你又溜到哪裡去了?需要你的時候,總不在身邊。”

  “對不起,賴菲爾先生。”

  他靈巧地將身子低在賴菲爾先生肩下問道:“到露臺上去嗎,先生?”

  “陪我到酒吧問去。”賴菲爾先生說:“好了,伊淑,你現在可以去換晚禮服去了。半小時之後到露臺來找我。”

  他跟賈克森一起走了。華德絲太太一屁股坐入了瑪波小姐身邊的椅子。她輕輕地揉著膀子。

  “他好像沒有多重,”她遠遠地望著賴菲爾先生說:“可是我的膀子都麻了。今天一下午我都沒看到你,瑪波小姐。”

  “是呀,我在照顧莫莉·肯道,”瑪波小姐解釋說:“她好像好得多了。”

  “依我看呵,她從來就沒有什麼毛病。”伊淑·華德絲說。

  瑪波小姐揚起了眉毛。伊淑·華德絲的語氣十分冷淡。

  “你是說——你認為她要自殺是……”

  “我認為她根本沒有想自殺,”伊淑·華德絲說:“我才不相信她多吃了藥了呢,我想葛蘭姆醫生一定也很清楚。”

  “你這話倒真勾起了我的興趣。”瑪波小姐說:“我想知道你為什麼這麼說。”

  “因為我敢說實情本來就是如此。這是常有的事。我想,這是要人關懷的一種方式。”伊淑·華德絲說。

  “‘我死了你就要後悔了。’”瑪波小姐引了一句說。

  “就是那麼回事,”伊淑·華德絲應和著說:“雖然也許不是她這次事件的動機。如果丈夫不太稀罕你了而你又愛他愛得要命,就會耍出這種主意。”

  “你不認為莫莉·肯道愛她的丈夫嗎?”

  “這個嘛,”伊淑·華德絲說:“你認為嗎?”

  瑪波小姐思考了一下。“我,”她說:“多少是這麼想的。”

  她頓了半晌,才又說:“也許,我看錯了。”

  伊淑的嘴角擠出了一絲譏笑。

  “告訴你吧,她的事我聽說了一點。他們倆的事我都知道。”

  “是浦利斯考特小姐跟你說的嗎?”

  “呵,”伊淑說:“有一、兩個人跟我說的。有另外一個男人牽涉在裡頭。一個她很中意的男人。她家可是極端反對的。”

  “不錯,”瑪波小姐說:“我也聽說過。”

  “後來,她嫁給了提姆。也許她多少有點喜歡他。可是那個男人並沒有就此放手。我有時候在想,說不定他跟蹤她到這兒來了。”

  “真的?可是——是誰呢?”

  “我不曉得是誰,”伊淑說:“可想而知,他們一定是很謹慎的。”

  “你認為她喜歡這另外的男人嗎?”

  伊淑聳了聳肩膀。“我敢說他是個壞胚子,”她說:“不過,通常這種男人最會博取女人的歡心,死纏不已。”

  “你沒聽說過是個什麼樣的男人——他是幹什麼的——

  這方面的事嗎?”

  伊淑搖著頭說:“沒有。有人猜東猜西的,可是這種話是信不得的。也許是個結了婚的男人。也許就為了這個,她家人不喜歡;要不就是個十足的壞蛋。也許是酒鬼,為非犯法什麼的,我也不清楚。可是她還是喜歡他。這點,我是絕對知道的。”

  “你看見或聽過什麼嗎?”瑪波小姐賭氣地問了一句。

  “我當然不會亂說了。”伊淑說。聲調冷硬且帶些不客氣的味道。

  “這些殺人兇手——”瑪彼小姐又起頭了。

  “你能不能不談兇手呵?”伊淑說:“你已經把賴菲爾先生攪得亂七八糟了。能不能不管呀?你是不會再查出什麼名堂的了,我敢說。”

  瑪波小姐瞪住了她。

  “你認為我知道,是不是?”她說。

  “我想我知道,不惜,我相當有信心。”

  “那麼,你不應該粑你所知的說出來——想個法子挽救嗎?”

  “我為什麼要那麼做?又會有什麼用,我也提不出任何證據,結果又如何,如今,人很容易就獲得減刑。叫什麼逃避責任之類的罪名,在監獄裡待個幾年就出來了,比下雨還快。”

  “假若,因為你不講,而又有別人被害——又死了一個無辜的人呢?”

  伊淑極具信心地猛搖著頭。“不可能的事。”她說。

  “那可沒準兒的。”

  “我敢擔保。再說,我也想不出誰會——”她皺了皺眉頭,又幾乎自相矛盾地說,“也許是——逃避責任吧。也許是不得已的事——心理是那麼不平衡。哎呀,我不曉得。目前,她最好還是跟他跑了算了,管他是誰呢,這樣我們也可以把這一切都忘在腦後了。”

  她瞥了一眼手錶,著急地輕叫一聲,站起身來。

  “我得去換衣服了。”

  瑪波小姐坐著看她走了開去。代名詞這東西,總是最令人困惑的了,她心裡在想。而像伊淑·華德絲這樣的女人又特別喜歡隨便到處散播的。伊淑·華德絲是不是有某些理由可以確信白爾格瑞夫少校與維多莉亞的死都是由一個女人下的手呢?好像是的。瑪波小姐心中思索著。

  “呵,瑪波小姐,一個人坐在這兒呀——連毛線也沒織?”

  是她找了半天也沒找著的葛蘭姆醫生,如今他自己卻找上門來想踉她聊幾分鐘了。瑪波心裡知道,他不會久坐的,因為他也得去換衣服准備去吃飯了,而他一向晚飯是用得很早的。她向他解釋,她這天下午一直在床邊照顧莫莉的。

  “真難相信她會這麼快就復原了。”她說。

  “喔,這個呵,”葛蘭姆醫生說:“倒也沒什麼好奇怪的。

  你曉得,她吃的藥並不多。”

  “喔,據我所知,她吃了有半瓶藥片呢。”

  “沒有,”他說:“我想她沒吃那麼多,我看,她倒是想吃,可是到了最後關頭,可能把一半給扔了。人呀,即令真想自殺,常常也不願意死。他們總會想法子不把藥全吃下去。倒也不常是故意騙人,只是下意識在照料自己而已。”

  “或者,我想也許是有意的。我是說,想要讓別人看著你是……”瑪波小姐停住了。

  “可能的。”葛蘭姆醫生說。

  “比方說,也許她跟提姆吵嘴了。”

  “他們是不吵嘴的,你知道的。她們好像是很恩愛的。不過,我想也總會鬥一次的。我看她現在的情況是不要緊的了。

  她可以下床像平常一樣地做事了。然而,最好還是叫她在床上再躺一、兩天——”

  他立起身來,愉快地點了個頭,就朝飯店走去。瑪波小姐在椅子上坐了一會兒、各式各樣的情景在她腦海裡穿梭著:

  莫莉床墊下麵的那本書,莫莉裝睡的那個模樣……

  嬌安·浦利斯考特還有,稍後,伊淑·華德絲說的那些事……

  然後她又繞回到這一切的開端——白爾格瑞夫少校。

  她心中有不知什麼事在掙紮著。是關于白爾格瑞夫少校。

  要是她能想得起來,那該——

廿二、最後一天

  “夜晚與清晨是最後一天。”瑪波小姐自言自語地說。

  之後,自己也覺得有些迷糊,她在椅子上把身子坐正。她竟然打了個噸兒,真是不可思議,因為敲打樂隊正在演奏。瑪波小姐心想:任何人在敲打樂隊演奏的時候竟能睡著,那顯示,她在這裡已經待慣了呀!她剛才自言自語地在說些什麼呢?她又把話給引錯了。最後一天?頭一天才影響。可這又不是頭一天呀。但是想必這也不是最後一天呀。

  她把身子又坐正了一下。其實,她或許是太疲倦了。這一切的煩心,這種自己感到很沒用的慚愧心情……她很不自在地又記起了莫莉半閉著眼皮,狡猾地偷看她的那一眼。那個女孩子的頭裡到底在搞什麼鬼?瑪波小姐想剛開始的時候,一切是多麼不一樣啊。提姆與莫莉,那麼自然、快樂的一對年輕夫婦,希林登夫婦也是那麼和悅,那麼有素養,正是人們常說的“好人”。樂天、外向的葛瑞格·戴森,直率、喜氣、尖聲談笑不完的幸運,對自己和這個世界都是那麼滿意……

  四人行相處得那麼好。甘農·浦利斯考特,那個溫順、和善的大好人。嬌安·浦利斯考特,稍嫌尖酸,可也是個好婦人,好女人難免要為是非閒言而分心的。她們不能孤陋寡聞,得知道什麼時候二加二該等於四,可能的話,最好能湊成五!這類女人倒也是無害的。她們雖然喜歡翻舌浪,但碰上別人有困難的時候,卻也是很熱心幫忙的。賴菲爾先生,那可是個人物了,一個很有個性的人,一個絕不會令人忘懷的人。然而,瑪波小姐認為,她還瞭解賴菲爾先生另外的一面。

  醫生對他早就不抱希望了,這是他自己常說的;不過,這次,她覺得他們的看法是相當有把握的了。賴菲爾先生也知道他的大日是指日可期了。

  對於這點既然瞭解得如此透徹,他有無可能採取某種行動呢?

  這個問題,瑪波小姐思考了一陣。

  她認為,可能會很重要的。

  他說的到底是什麼。聲音太大了一點,也太篤定了些?瑪波小姐對聲調是很有研究的。她這一輩子,可聽的多了。

  賴菲爾先生一定告訴了她一些不是真的事情。

  瑪波小姐朝周遭望瞭望。夜晚的氣息,溫軟的花香,桌上微弱的燈光,女客們身上的美麗服飾,艾芙琳的一襲寶藍印白花的晚裝,幸運肩頭上搖曳著白色蝴蝶翅膀,金黃色的秀發閃閃發光,今晚,每一個人似乎都無限歡欣,充滿活力。

  就連提姆·肯道也露出了笑容。他走過她桌旁的時候還說:

  “真不知怎麼感謝你的費心。莫莉差不多完全復原了,醫生說她明天就可以走動了。”

  瑪波小姐對他笑了笑,說這真是好消息。不過,她發覺,笑起來竟是那麼費力。決無話說,她是累了……

  她站起身來,緩緩地踱回了自己的木屋。她很想再思索一番,推敲一番,想法子記憶一下,想法子把各種各類的事實、話語和眼神歸納一番,但是她卻無能為力了。疲憊的腦子在反叛了。它在說:“睡吧!你非得睡覺不可了!”

  瑪波小姐脫下了衣裳,在床上躺下,拿起床邊的詩集看了幾行,就把燈熄了。漆黑中,她祈禱了幾句。很多事情不是一個人能做得了的。總得需要幫忙。“今天晚上可別出事呀。”她喃喃地盼望著。

  瑪波小姐突然驚醒,自床上坐了起來。她的心房猛烈地跳著。她扭亮電燈,看了看床邊的小鐘。淩晨兩點,窗外卻有著不尋常的走動。她下得床來,穿上睡袍與拖鞋,在頭上裹了一條毛線頭巾,就出去偵查了。有人舉著火把在走動。她看見甘農·浦利斯考特也在,就迎了過去。

  “怎麼回事?”

  “呵,是瑪波小姐?肯道太太。她先生醒來發現她溜下床跑出去了。我們正在找她。”

  說完,他又趕了過去。瑪波小姐慢步跟在他後頭。莫莉會跑到哪裡去?為什麼?她這是存心計劃的,乘著大家對她的防範鬆懈下來,丈夫也熟睡的時候溜走了吧?瑪波小姐認為是有此可能的。可是為什麼?是什麼原因?是否真如伊淑·華德絲強烈暗示的,她真的另外有了男人了?果真如此,那男人又是誰呢?還是另有更險惡的根由呢?

  瑪波小姐繼續向前走,四下張望,又往樹叢下窺視。突然,有人悄聲地叫道:“在這兒……在這兒……”

  叫聲來自飯店那邊。瑪波小姐相信一定是來自流往海邊的那條小溪附近,她鼓起勇氣朝那個方向走去。

  出來幫著搜索的人並不像她起先想像的那麼多。多半的人大概還在木屋裡睡覺呢。她看見小溪岸邊有幾個人站著。有人從她身後擠著跑了過去,差點沒把她推倒在地上。是提姆·肯道。一、兩分鐘後,她聽見他喊道:“莫莉!老天,莫莉!”

  過了片刻,瑪波小姐才趕到那小撮人身邊。有兩名古巴服務生、艾芙琳·希林登還有兩名當地土女。他們閃開讓提姆過去。瑪波小姐趕到的時候,他正彎身往下看。

  “莫莉……”他緩緩地跪了下去。瑪波小姐很清楚地看到那女子的軀體,臥在小溪裡,臉部淹在水面之下,金黃的頭發散在肩頭淡綠繡花的披肩上。臥在溪面樹葉與雜草之中,幾乎有如“哈姆雷特”中的一幕,莫莉就像死去的奧菲麗亞。

  提姆正要伸出手摸她的當兒,沉靜、常識豐富的瑪波小姐接掌了大局,她用嚴歷、凜然的聲音說道:

  “不要碰她,肯道先生,誰都不要動她。”

  提姆一臉疑難地仰望著。

  “可是——我怎能——是莫莉呀——我一定要——”

  艾芙琳·希林登輕撫著他的肩頭。

  “她已經死了,提姆。我沒有動她,不過我摸了她的脈搏。”

  “死了?”提姆無法置信地說:“死了?你是說她——跳水死了?”

  “我看是的。看情形是的。”

  “可是為了什麼?”這年輕人裂聲喊著:“為什麼?她今天晚問還那麼快樂。還跟我談明天我們該做什麼的。她為什麼又要尋死呢?她為什麼要偷偷溜了出來——深更半夜地跑到這兒來跳水呢?她有什麼想不開的呢——有什麼苦痛——怎麼不跟我講呢?”

  “我不曉得,親愛的,”艾芙琳憐恤地說:“我也不曉得。”

  瑪波小姐:“最好有人快去請葛蘭姆醫生吧。也得通知員警。”“員警?”提姆苦笑了一聲,說:“那有什麼用?”

  “出了自殺的事情一定要通知員警的。”瑪波小姐說。

  提姆慢慢地站了起來。

  “我去請葛蘭姆醫生,”她沉痛地說:“也許——到了這個地步——他還能——想點辦法的。”

  他朝飯店方向搖晃著踱了過去。

  艾芙琳·希林登與瑪波小姐並肩站在一起看著那死去的女郎。

  艾芙琳搖著頭說:“太晚了。她身子已經涼了。死了至少也有一個鐘頭了——或許更久。怎麼這麼慘。這小兩口一直都那麼快樂。我想她一直是心理不平衡的。”

  “沒有。”瑪波小姐說:“我看她心裡並沒有不平衡。”

  艾芙琳詫異地看著她。“這話怎講?”

  躲在雲後的月亮,這時探出頭來。一片銀光灑落在莫莉披散的頭發上……

  瑪波小姐猛地驚呼了一聲。她蹲下身子,伸出手去摸了一把那金黃的頭發。她用異樣的語調對艾芙琳說:

  “我想,”她說:“我們還得弄個清楚,”文芙琳·希林登惶愕地瞪著她。

  “可是你自己還叫提姆別碰她的呀?”

  “我知道。可是那時沒有月光。我沒看見——”

  她用手指了指。然後,她輕輕抓著頭發,一手將頭發分開,露出了發根……

  艾芙琳尖叫了一聲。

  “幸運。”

  半晌,她又重複了一句:“不是莫莉……是幸運。”

  瑪波小姐點了點頭。“兩個人的發色差不多一樣——只是,她的發根顏色深了一點,因為是染過的。”

  “可是她怎麼披著莫莉的披肩呢?”

  “她很喜歡這件披肩。我聽她說過她也要去找一條。果然她是找了來了。”

  “原來,我們是——給唬了……”

  她見瑪波小姐用眼睛瞪住她,她就閉上了嘴。

  “得有個人,”瑪波小姐說:“趕快去告訴她丈夫。”

  等了半晌,艾芙琳才說:“好吧,我去一趟吧。”

  她轉身自棕櫚樹間穿了出去。

  瑪波小姐紋風不動地站了片刻,之後輕輕轉過頭去說:

  “怎麼樣,希林登上校?”

  艾德華·希林登自她背後的樹叢中走了出來,站在她的身邊。

  “你知道我站後頭?”

  “我看見你的影子了。”瑪波小姐說。

  他們都沒哼聲地站了半晌。

  他有點自言自語地說:“這麼說,到頭來,她終於碰上了自己的運氣了……”

  “依我看,她死了你是很高興了?”

  “你覺得很驚恐嗎?嗯,我也不否認。我是很高興她死了。”

  “死亡常常可以解決不少問題的。”

  艾德華·希林登慢慢地把頭轉了過來。瑪波小姐沉著、穩定地瞪住了他。

  “如果你想——”他向她逼近了一步。

  他的語氣中摻滿了險惡。

  瑪波小姐鎮靜地說:“一會兒你太太跟戴森先生就要到了。要不,肯道先生也會跟葛蘭姆醫生一道來了。”

  艾德華·希林登鬆弛了下來。他轉身去俯視那死去的女人。

  瑪波小姐悄悄地溜開了。不久,她的腳步愈走愈快了。

  快到她的木屋前面的時候,她停下了腳步。那天她就是坐在這裡跟白爾格瑞夫聊天的。就在這裡,他在皮夾子裡找那張殺人兇手的小照片的……

  她記起了他是如何地抬起頭來,臉色突然變得紫紅紫紅偽……“那麼醜陋,”就如卡斯皮亞洛女士所說的“他那只鬼眼睛。”

  鬼眼睛……眼睛……眼睛……

廿三、復仇女神

  不論這夜出了什麼驚險的事,反正賴菲爾先生一點也不知道。

  他在床上睡得正酣,鼻孔裡正輕輕發著鼾聲,突然有人抓住他的肩膀,猛烈地搖著。

  “呃——搞——搞什麼鬼啊?”

  “是我,”瑪波小姐說:“其實?我該換個別的字眼。我想希臘人有個名稱的。沒搞惜的話,我該叫復仇女神。”

  賴菲爾先生掙力地把頭自枕頭上抬了起來,看著她。瑪波小姐站在月光中,頭上包著一個松松的粉紅毛線頭巾,怎麼看也不像個復仇女神。

  “喔,你就是復仇女神,是嗎?”賴菲爾愣了半晌才說。

  “我希望如此——如果你能助我一臂之力。”

  “你可否清楚地告訴我,你深更半夜跑來跟我說這些是幹什麼?”

  “我看我們得立刻採取行動了。得趕快了。我怎麼一直這麼蠢。笨極了。一開始我就該知道這是怎麼回事的。這麼簡單。”

  “什麼這麼簡單,你在說些什麼呵?”

  “好多事你都睡過去了,”瑪波小姐說:“我們發現了一具屍體。起初我們還以為是莫莉·肯道,結果不是,是幸運·戴森。在溪裡淹死的。”

  “幸運,呃?”賴菲爾先生說:“淹死了?在小溪裡。是自己跳水的,還是被人推下去的?”

  “有人把她淹死的。”瑪波小姐說。

  “喔,我懂了。至少我覺得我懂了。這也是你為什麼說那麼簡單了,是不是?葛瑞格·戴森始終是第一個最有可能的人,結果正是他,是不是?這就是你的看法吧?你怕他會逃脫掉。”

  “我以為你說已經有人殺了人了的。”

  “那個謀殺是殺錯對象了。另外有人隨時還會被謀殺。這是千鈞一發的時刻,我們得趕緊防止它發生。我們得趕快去。”

  “你的這番話倒的確很動聽,”賴菲爾先生:“你是說我們?

  你認為我能做什麼呢?沒人扶著,我連走都不能走。你跟我兩個人哪有能力阻止得了謀殺的發生呢?你差不多快一百歲了,而我的一把老骨頭也差不多要散了。”

  “我想的是賈克森,”瑪波小姐說:“你說什麼賈克森都會聽從的,是不是?”

  “那當然了,”賴菲爾先生說:“特別是我告訴他不會白做,會另有重賞。你是叫我這麼做吧?”

  “正是。叫他跟著我,並且服從我的一切命令。”

  賴菲爾先生看了她大概不到六秒鐘,就說:“好的。我看我是得賣我的老命了,反正也不是頭一次了。”他扯起嗓門喊著:“賈克森。”同時拿起手邊的電鈴,摁了起來。

  不到半分鐘,賈克森就從通往隔室的門裡走了進來。

  “您摁電鈴是叫我嗎,先生?出了什麼事嗎?”他看著瑪波小姐問道。

  “賈克森,你好好聽著,你跟著這位女士去,瑪波小姐。

  她叫你到哪兒你就去哪兒,叫你做什麼,你就做什麼。她所有的命令你都得遵從。懂不懂?”

  “我——”

  “聽懂了沒有?”

  “是的,先生。”

  “聽我的話做,我不會虧待你的,”賴菲爾先生說:“不會少給了你的。”

  “謝謝您。先生。”

  “跟我來,賈克森,”瑪波小姐說。她又轉頭對賴菲爾先生說:“我們會叫華德絲太太到你屋裡來,由她扶你下床隨我們一道去。”

  “一道去哪裡?”

  “到肯道夫婦的木屋去,”瑪波小姐說:“我想莫莉會回去的。”

  莫莉自通往海灘的小徑上走了上來。眼睛直直地瞪著前方。不時喘氣之間,還抽噎地小聲哭著。

  她步上了涼廊的台階,站了半晌,推開落地窗戶邁進了臥室。燈光亮著,但是屋子是空的。莫莉朝床邊走去,坐了下來,她坐了片刻,一再地用手摸著額頭,眉頭緊緊皺著。

  之後,她用不定的眼神四下張望了一下,將手伸往床墊下面,摸出了藏在那裡的一本書,她彎下頭去,翻著書籍找她要看的段落。

  外頭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她倏地抬起頭來,慌忙把書往自己的後背推了過去。

  提姆·肯道上氣不接下氣地跑了進來,看見莫莉,他才深深松了一口氣。

  “謝天謝地,你跑到哪兒去了,莫莉?我到處在找你。”

  “我去小溪了。”

  “你去——”他的活沒有說出來。

  “是的,我去小溪那邊了。可是我不能在那裡等,我不能。

  水裡有個人——她,死了。”

  “你是說——你知道我還以為是你的嗎?我剛剛才知道原來是幸運。”

  “不是我害她的。真的,提姆,我沒有害死她。我知道我真地沒有。我是說——如果是我,我總該記得的,是不是?”

  提姆緩緩地往床頭坐了下來。

  “你沒有——你真的沒有嗎——?不。你沒有,你當然沒有!”他幾乎嚷了起來。“不要那麼想,莫莉。幸運是自己跳水死的。她當然要尋死了。希林登跟她早斷了。她就去頭朝下躺在水裡了——”

  “幸運不會那麼做的。她是絕不會那麼做的。可是我沒有害她。我發誓我沒有。”

  “親愛的,你當然沒有!”他伸出手臂去摟著她,可是她掙開了。

  “我恨透了這個地方。本該是陽光遍地的。看起來是陽光一片,其實不然。有陰影——大片黑影。而我就陷在裡頭——逃不出來——”

  “噓!莫莉。真是天知道,小聲點!”他走進浴室,拿了一個玻璃杯出來。

  “聽我的,喝下去。你會鎮定下來的。”

  、“我——我什麼也喝不下去。我的牙齒打顫得要命。”

  “你喝得下去的,親愛的。坐下,來,在床上坐下。”他摟住了她。把玻璃杯送到了她的唇邊。“對了,喝下去。”

  窗外有人說話了。

  “賈克森,”是瑪波小姐清晰的聲音:“快過去,把那個杯子搶過來,拿好。小心點。他力氣不小,可能會動粗。”

  賈克森這個人是有幾點特性的。他是個訓練有素的人,他受的訓練正是服從命令。他也是個對金錢十分貪婪的人,何況他的主人已經答應賞他一大筆錢了,而他的主人又是一個有權勢的人。他也是個孔武有力、練過功夫的男人。他做事不問為什麼,只曉得去做。

  他一個箭步,躍進了屋中,一手伸往提姆往莫莉口邊的杯子,另一支手臂抱緊了提姆。手腕猛地一扭搶過了杯子。提姆發狂地想要掙脫,但被賈克森牢牢地制服了。

  “你搞什麼名堂——放開我。放開你的手。你瘋了?你這是幹什麼?”

  提姆仍在死命地掙紮。

  “抱緊他,賈克森,”瑪波小姐說。

  “怎麼回事?這兒是怎麼回事?”

  賴菲爾先生由伊淑·華德絲扶著走進了屋內。

  “你還問怎麼回事呢?”提姆喊著:“你的保鏢發瘋了——

  完全瘋狂了,還問怎麼回事呢!叫他放開我。”

  “不行。”瑪波小姐說。

  賴菲爾先生轉過身來面向瑪波小姐。

  “該發言了吧、復仇女神。”他說:“總到了言歸正傳的時候了吧。”

  “我也太笨、太傻了。”瑪波小姐說:“可是我現在全明白過來了。把那杯他想給他太太灌下去的東西拿去化驗,我敢打賭——不錯,我敢賭我這條老命,那裡頭一定有可以致人死命的催眠藥物在裡頭。同一個模式,我告訴你們,這跟白爾格瑞夫少校跟我說的故事,同出一轍。太太憂郁、悲觀,想要尋短見,丈夫及時救了她。可是第二次她卻如了願。一點不錯,同一個方式。白爾格瑞夫跟我說了這個故事,正要拿一張照片給我看,一抬眼卻看見——”

  “從你右肩看過去的——”賴菲爾給她接一句。

  “不是,”瑪波小姐搖著頭說:“自我的右肩看過去,他不會看到什麼。”

  “你這是怎麼說呵?你告訴過我……”

  “我說錯了。完全弄錯了。我笨得無以複加。我以為白爾格瑞夫少校是往我的右肩看過去的,而且像對什麼東西怒目而視的——但是他是不可能看見任何東西的,因為他用左眼看的,而他的左眼是玻璃眼球。”

  “我想起來了——他是有一隻玻璃眼睛,”賴菲爾先生說:

  “我給忘了——或是根本沒怎麼注意。你是說他什麼都看不見了嗎?”

  “他當然看得見,”瑪波小姐說:“他能看,不過只能用一隻眼睛看,那就是他的右眼。因此,說明白了,他一定是在我的左後方看見什麼了,而不是在我的右後方。”

  “你左後方有什麼人在嗎?”

  “有的,”瑪波小姐:“提姆跟他的太太就坐在不遠的地方。

  坐在一大叢芙蓉花旁邊的桌子那兒。他們在那兒結帳。所以說,少校抬頭一看,他的左玻璃眼自我的右肩膀上閃爍了一下,但是他右眼所看到的卻是個坐在芙蓉花旁的男人;那人的面孔雖然老了一點,卻跟那張照片上的人是一模一樣的,正巧也在芙蓉花旁邊。提姆也聽過少校常說的那個掌故,他也發覺少校認出他來了。那他當然得殺掉他。後來,他又得殺維多莉亞,是因為她看見他在少校的屋裡放了一瓶藥。起先,她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對,提姆·肯道有時候得進客人的屋子,這是很自然的事。也許他是進去把客人忘記在餐廳裡的物件放回去的。可是,後來她想了想不對勁,又跑去問他,那他當然得把她除掉了。可是,今天這個才是他真正要下手的,他計劃了好久的。我告訴你們,他是個謀殺妻子的男人。”

  “你鬼扯些什麼,簡直——”提姆·肯道大吼起來。

  突然一聲嚎叫,瘋狂、憤怒的哭喊。伊淑·華德絲一下子把賴菲爾先生甩開,幾乎沒把他摔在地上,她跑了過去,狠命地跟賈克森拉扯。

  “放開他——放開他。不是真的,一個字也不會是真的。

  提姆——我親愛的提姆,這不是真的。你絕不會殺人,我知道你不會的。你怎麼會。都是你娶的這個鬼女人。她到處亂講你的壞話。都是謊話,沒一句是真的。我相信你。我愛你,也信任你。別人說的我都不會相信的。我——我——”

  這時,提姆·肯道終於克制不住了。

  “天知道,你這該死的賤女人,”他說:“你能不能閉嘴,你要把我送上絞刑台嗎?你給我閉嘴。閉上你那張醜惡的大嘴!”

  “可憐的傻東西,”賴菲爾先生緩緩地吐了一句:“原來是這麼回事呵!”

廿四、瑪波小姐施展想像能力

  “原來是這麼回事啊?”賴菲爾先生說。

  他與瑪波小姐兩人神秘兮兮地在一塊兒坐著。

  “她與提姆·肯道有一段情的,是不?”

  “依我想,怕不只是一段情吧。”瑪波小姐頗具權威地說:

  “我想,不但有羅曼蒂克的纏綿,還准備將來要結婚呢。”

  “什麼——等他太太死了之後?”

  “我看那可憐的伊淑·華德絲倒不一定知道莫莉會死的,”瑪波小姐說:“我想她只是相信提姆·肯道告訴她的莫莉愛上了另一個男人的事,而且那個男人還追她追到這兒來了呢,我想她是指望提姆會離婚的。我覺得這也不是什麼不對或是不體面的事。不過,她的確是深深愛上了他的。”

  “這,也是不難瞭解的,這小子長得挺帥的。可是他又看上她哪一點了,這你也知道嗎?”

  “你該知道的,不是嗎?”瑪波小姐說。

  “我可以說相當瞭解,不過我卻不知道你怎麼會知道的。

  話說回來,我不懂提姆·肯道又是怎麼知道的呢。”

  “這個嘛,我想我稍微用點想像力的話,是很容易解釋給你聽的;當然了,要是由你來告訴我,就更簡單多了。”

  “我不要告訴你,”賴菲爾先生說:“還是你跟我說,因為你很機靈嘛。”

  “嗯,其實我曾跟你暗示過,”瑪波小姐說:“你那個賈克森,可能有偷看你的企業往來檔的習慣。”

  “非常可能,”賴菲爾先生說:“可是我覺得那對他也沒什麼好處呀。我早有防備了。”

  “我猜想,”瑪波小姐說:“他可能看了你的遺囑。”

  “喔,我明白了。對了,對了。我的確帶了一份遺囑在身邊。”

  “你說過,”瑪波小姐說:“是你說的(這句說得嗓門特別大),你在遺囑裡並沒有留給伊淑·華德絲任何東西。你還特別叫她跟賈克森都別有什麼指望。依我猜想,你的確沒有什麼給賈克森,可是你卻留下錢給伊淑·華德絲了,雖然你一點風聲都沒露。我猜的對不對?”

  “是的,不錯,可是你是怎麼知道的呢?”

  “這是因為你特別強調這一點嘛,”瑪波小姐說:“我對人們扯謊的行為是頗有點心得的。”

  “好了,我投降了,”賴菲爾先生說:“我是留給了伊淑五千英鎊。我是想等我死後給她個驚喜的。我想,提姆·肯道知道之後,就決定用一種藥除掉他的現任太太,然後再娶個五千英鎊外加伊淑·華德絲。說不定到了時候,再把她也給除掉,不過,他怎麼會知道她會繼承五千英鎊呢?”

  “當然是賈克森告訴他的了。”瑪波小姐說:“這兩個人走得蠻近的。提姆·肯道對賈克森不錯,這我看也不會有什麼不可告人的動機。不過,我想,賈克森也是愛傳話的,他一定把伊淑·華德絲自己都不知道的事告訴給提姆·肯道了,說她會繼承一大筆錢,也許還說他自己希望有一天能贏取他的芳心跟她結婚呢。可惜,他始終討不到她的歡喜。是的,一定是這麼回事。”

  “怎麼你想像出來的,都是如此的神來之筆。”賴菲爾先生說。

  “可是我也很笨,”瑪波小姐說:“非常笨。其實,事情是很容易看得出來的嘛。提姆·肯道雖然為人陰險,卻也是個很聰明的人。他又特別擅長散佈謠言,我猜想,我在這兒聽到的事情,多半是最先出自他的口中的。有人傳說莫莉曾要嫁給一個不肖的男子其實就是提姆·肯道他本人,只不過,他當時用的不是這個名字罷了。她家裡的人聽說他的背景不怎麼清白。因此,他賣力表演了一場大發雷霆,拒絕被莫莉帶到她們家去“給人相親”,然後兩人又想出了一個主意,而且覺得挺好玩兒的,她裝著跟他賭氣鬧翻了,之後,提姆·肯道先生冒出來了,裝得認識莫莉家許多的老朋友,結果他們非常地歡迎他,認為這個年輕人可以使莫莉忘記以前那個不肖的男子。我想莫莉與他後來一定笑得半死。總而言之,他娶了她,用她的錢,從以前經營這兒的人買了這家飯店,他們就到這兒來了。我猜想,他揮霍了不少她的錢。後來,遇見了伊淑·華德絲,又發現了騙更多錢的機會。”

  “那他為什麼不對我下手呢?”賴菲爾先生說。

  瑪波小姐咳嗽了一聲。

  “我想他是要先抓住華德絲太太的。再說——我覺得……”她沒有說下去,自己也有點糊塗了。

  “再說,他知道他也不必等得太久,”賴菲爾先生說:“而且我最好是壽終正寢。我這麼有錢。百萬富翁要是死了,人們可得追究得一清二楚的呀,對不對,可不是一個普通妻子可比的?”

  “的確,你說的不錯。他編的謊活可真不少,”瑪波小姐說,“就拿他編的那些連莫莉也相信的騙局來說吧——放一本談精神錯亂的書給她看。給她服使人作噩夢加幻想的藥。你知道,你那個賈克森對藥劑倒蠻在行的。我想他看出了莫莉的某些徵象可能是服藥的結果。那天他跑到他們木屋的浴室裡去摸東摸西的。他查看了一瓶面霜。他也許從巫婆往身上搽茛菪油膏而能騰雲駕霧的掌故中得到了靈感。面霜裡如果含有茛菪毒劑也會產生同樣的效果。莫莉就會感到昏眩、失去記憶。很多場合都記不起,夢見自己在天上飄蕩。難怪她怕自己怕得要命了呢。她這一切都是精神病的症狀。賈克森的想法倒並不離譜。也許他是聽了白爾格瑞夫少校說的印度女人給丈夫吃曼陀羅的傳說才聯想起來的。”

  “白爾格瑞夫少校!”賴菲爾先生說:“真是的,那個老傢伙!”

  “他給自己惹來殺身之禍,”瑪波小姐說:“害得倒楣的維多利亞一命嗚呼,也害得莫莉幾乎把命喪掉。不過,他的確認出了這個殺人兇手。”

  “你是怎麼突然想起他有一隻玻璃眼睛的呢?”賴菲爾先生好奇地問。

  “是那個卡斯皮亞洛女士談起的。她在那裡瞎說什麼他那麼醜,又有一隻邪惡的鬼眼睛;我就說那只是玻璃眼睛,也不能怪他,真可憐,她又說他的眼睛是往兩邊看的,鬥雞眼——這當然也是實情。她還說誰給他看了誰倒楣。那天我心裡就知道我一定聽見什麼很要緊的話了。昨天夜裡,就在幸運被害之後,我才想通了!我也知道千鈞一發的時刻到了“提姆·肯道怎麼又會殺錯了人呢?”

  “完全是瞎貓碰到死耗子了。我想他本來的計劃是這樣的:使大家都相信——包括莫莉本人——她的心理不平衡,又給她服了大量他下的那種藥之後,他告訴她,他們兩個人得把這些謀殺的疑團查個水落石出。不過,她一定得幫助他。等大家都睡熟之後,他們兩個分開走,到小溪旁約好的一個大點碰面。

  “他還告訴她相當有把握,知道誰是兇手,他們一定可以把他逮住的。莫莉就遵命而去——可是她因為吃下了藥,腦子混亂人也疲困,結果走得也就慢了。提姆先趕到,看見一個女人在那兒,他以為是莫莉,一頭金發,又披著淺綠色披肩,他自她身後走過去,用手捂住她的嘴,把她按到水裡頭一直到浸死。”

  “好小子!可是他給她吃下大量的麻醉劑不是更容易嗎?”

  “容易當然是容易,但卻會引起猜疑。別忘了,莫莉可能到手的麻醉品與鎮定劑都給拿開了。如果她又弄了新的藥,除了她丈夫,又有誰最可能替她去我的呢?可是,如果一下子想不開,她乘丈夫熟睡的時候,跑出去跳水淹死,不是一樁很纏綿悱惻的悲劇呢?也不會有人會想她是被人推下水的。再說,”瑪波小姐又加一項結論:“謀殺兇手通常都很難把事情弄得幹淨俐落,總喜歡畫蛇添足。”

  “你好像自以為對殺人兇手是瞭若指掌的了!因此你相信提拇是不知道自己殺錯了人?”

  瑪波小姐搖搖頭,“他連她的臉孔都沒看一下,就趕忙跑開了現場,過一個小時之後,才叫醒大家幫著他去找她,作出一副驚惶失措的丈夫的樣子。”

  “可是幸運半夜三更跑到溪邊去幹什麼呢?”

  “很可能她是,呃——等著跟人約會呢。”

  “艾德華·希林登?”

  “喔,不是,”瑪波小姐說:“那早過去了。我在想會不會是——可能而已——她在等賈克森?”

  “等賈克森?”

  “我注意過她——瞟過他一、兩回。”瑪波小姐將眼睛閃開,低聲地說。

  賴菲爾先生吹了一聲口哨。

  “原來是我那只饞貓賈克森!那可難說——提姆後來發現自己殺錯了人一定著慌的很。”

  “是呀,那當然了。他一定著慌得很。莫莉還活著而且不知跑到哪裡去了。她一旦落到高明的心理醫師手裡,那他精心散佈的那些說她精神不定的謠言就都站不住了。而且如果她跟人說是他叫她去溪邊等他的,提姆·肯道可怎麼辦?他只剩下一線希望——盡快把莫莉解決掉。那樣也許還會有人相信:她一時發了狂把幸運淹死,之後發現自己鑄下大錯,驚恐之徐,她就尋了短見。”

  “你就是那時候決定扮演復仇女神的,呃?”

  他突然仰過身去大笑不已,“笑死我了,”他說:“你要是知道那天夜裡你那副德性,頭上纏了個粉紅毛線頭巾,站在那兒自稱復仇女神!哈,哈!我一輩子也忘不了!”

尾聲

  是分手的時候了,瑪波小姐在機場等候搭機。很多人都到機場來給她送行。希林登夫婦已經先走了。葛瑞格·戴森已經飛往另一個小島去了,傳言說他正開始追求一名阿根廷富孀。卡斯皮亞洛女士也返回南美洲了。

  莫莉也來送瑪波小姐了。她面色蒼白、消瘦,但卻勇敢地撐住了這一番痛苦的發現,賴菲爾先生打電報為她自英國請來一位幫手,她仍盡力地在經營這家飯店。

  “忙一點好,”賴菲爾先生曾對她說:“你就不會去亂想了。

  你這家飯店一定會發財的。”

  “你不覺得出了人命案——”

  “只要水落石出,人們是很喜歡謀殺案的。”賴菲爾先生安慰她說:“你好好地做,小姐,振作起來,別碰上一個壞的,就所有的男人都不信賴了。”

  “你說的跟瑪波小姐一樣,”莫莉對他說:“她也老是告訴我,有一天我會碰上合適的男人的。”

  能分享這份同感,賴菲爾先生嘴角露出了微笑,這時,在機場,莫莉、浦利斯考特兄妹都來了,當然賴菲爾先生也在場,還有伊淑——伊淑看上去老多了。也傷感多了,好在賴菲爾先生待她總是出奇的慈悲。賈克森也來獻殷勤了,忙著幫瑪波小姐照管行李。他這些日子笑臉常開,也深怕別人不知道他又賺了大錢。

  天際傳來一陣嗡嗡聲音。飛機就要降落了。在這個飛機場搭機,手續很簡單。沒什麼“請到八號或九號搭機門前排隊”之類的規定,只要走出綴滿花朵的小亭子,就到了舖著柏油的機坪了。

  “再見了,親愛的瑪波小姐。”莫莉親吻了她。

  “再見,一定要來看我們呀。”浦利斯考特小姐親熱地握著她的手說。

  “能認識你真是莫大的榮幸。”甘農說:“我真心地與我妹妹一起請你到我們家去玩。”

  “一路順風!夫人。”賈克森說:“別忘了,您需要按摩的話,請隨時來封信,我一定為您效勞。”

  只有伊淑·華德絲該話別的時候,她卻悄悄地轉過身去,瑪波小姐也就沒有勉強她。賴菲爾先生是最後一個。他握了她的手。

  他嘰哩咕嚕地說了一句話。

  “抱歉,”瑪波小姐說:“我的拉丁文懂得不多。”

  “可是你懂我說的吧?”

  “懂的。”她只說了這麼一句。她很懂他跟她說的是什麼。

  “真榮幸認識你。”她說。

  然後,她穿過機坪,上了飛機。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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