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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克潘調查簿/派克潘調查簿/驚險的浪漫  Parker Pyne Investigates/Mr. Parker Pyne Detective By 阿嘉莎‧克莉絲蒂 Dame Agatha Mary Clarissa Christie

一、中年太太的個案/中年夫人的煩惱

  帕金頓先生與太太吵了幾句,氣呼呼地戴上帽子,把門一摔,離家去趕八點四十五分的火車,到市里去上班。帕金頓太太依舊坐在早餐桌前。她的臉漲得通紅,緊咬著嘴唇,要不是最後憤怒代替了委屈,她早就哭出來了。“我不會再忍下去了,”帕金頓太太說,“我不會再忍下去了!”她繼續想了一會兒,又喃喃道:“那個放蕩女人,狡猾卑鄙的狐狸精!喬治怎麼會這麼傻呢!”

  憤怒逐漸平息了,悲傷和委屈的感覺又湧上心頭。淚水湧入帕金頓太太的眼睛,順著她那已進入中年的兩頰滾落。“光說我不會再忍了當然很容易,但我又能怎麼辦呢?”

  忽然問她感到孤獨無助,徹頭徹尾的絕望。她慢慢地拿起當天的報紙,又一次看到了頭版上的那則廣告。

  人事廣告

  您快樂嗎,如果答案是“不”,那麼請來裡奇蒙街17號,

  讓派克·派恩先生為您解憂。

  “奇怪!”帕金頓太太自言自語道,“簡直大奇怪了。不管怎樣,去看看也無妨……”

  這麼一來,在十一點時,稍微有些兒緊張的帕金頓太太被引進了派克·派恩先生的辦公室。

  正像剛才說的,帕金頓太太的確有一些緊張,但也不知怎麼的,只要看到派克·派恩先生就讓人覺得心裡舒服了不少。他是個大塊頭,但並不胖;他有一個大光頭,一雙小眼睛透過厚厚的鏡片閃爍著光芒。

  “快請坐。”派克·派恩先生說,“您是應我的廣告而來?”他充滿期待地加了一句。

  “是的。”帕金頓太太回答,但並沒有說下去。

  “而且您不快樂。”派克,派恩先生用一種就事論事的誠摯語調說,“很少有人是真正快樂的。如果您知道快樂的人究竟有多麼少見,您會大吃一驚的”

  “是嗎?”帕金頓太太問道,盡管她並不覺得別人快樂與否和她有什麼相干。

  “這對您來說並沒有什麼意義,我知道,”派克·派恩先生說,“但對我而言可就大不一樣了。您看,我已經在一家政府機構整理了三十五年的各種數據。現在我退休了,我忽然為我所積累的經驗想到了一條前所未有的用途。其實這很簡單。不快樂的原因可以被分為五大類——沒有其他的了,我可以向您保證。一旦找到了病因,總應該能找到解救之法的。”

  “我好比是一個醫生。醫生首先對病人的病情作出診斷,然後對症下藥。有些病確實是無藥可救的。如果那樣的話,我會坦率他說我無能為力。但我向您保證,帕金頓太太,一旦我開始治療,我擔保會藥到病除”

  這可能嗎?這一切究竟是胡說八道,還是確有其事?帕金頓太太充滿期待地盯著他。

  “我們可以開始聽聽您的情況了嗎?”派克。派恩先生微笑著說。他向後靠在椅背上,撮起了手指,“您的苦惱與您的丈夫有關。總的來說嘛,您還算有個幸福的婚姻。您的丈夫,我想,賺了不少錢。我想這裡還牽涉到一位年輕的小姐--也許正是在您丈夫的辦公室裡工作的一位小姐。”

  “一個打字員。”帕金頓太太說,“一個可恥的濃妝艷抹的小蕩婦,不過是厚厚的唇膏、絲襪和亂蓬蓬的鬃發。”她脫口而出。

  派克·派恩先生點頭的樣子讓人感到十分安慰:“這不會帶來什麼壞處----我毫不懷疑,那是您丈夫的想法。”

  “一點不差。”

  “那麼,為什麼他不能與這位年輕的姑娘建立純潔的友誼,為她沉悶的生活帶去一絲亮色,一些享受呢?可憐的孩子,她的生活,如此缺乏樂趣:這些,我猜,是他的感想。”

  帕金頓太太連連點頭:“胡說——全是胡說!他帶她去泰晤士河上坐遊船觀賞風景——我也喜歡坐船遊覽,但五或六年前他說這妨礙了他玩高爾夫球。但他卻為她放棄了高爾夫球。我愛去戲院——喬治說他太累了,不願意晚上還要出門。現在他卻帶她去跳舞——跳舞!而且淩晨三點才回來。我——我——”

  “而且毫無疑問,他對女人的嫉妒心,尤其是如此不可理喻的嫉妒表示悲哀。”

  帕金頓太太再次點頭:“就是這樣。”她警覺地問:“您怎麼會知道這些的?”

  “數據。”派克·派恩先生簡潔地回答道。

  “我真是太不幸了,”帕金頓太太說,“我一直是喬治的好妻子。剛結婚那會兒我拼了命地幹活。我幫助他逐步走向成功。我從沒搭理過其他任何一個男人。他的衣物總是縫補得好好的,我做好吃的給他,勤儉節約地把家管得井井有條。而現在我們成功了,能享點兒福了,可以出去旅遊,做那些我一直憧憬有朝一日能做的事——結果卻是這樣!”她艱難地壓抑著自己的情緒。

  派克·派恩先生緩緩地點了點頭說:“您放心,我完全理解您的處境。”

  “那麼——您能幫助我嗎?”她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

  “當然了,我親愛的女士。有一個辦法,噢,沒錯兒,是有一個辦法。”

  “是什麼?”她瞪圓了眼睛,充滿希望地等待著。

  派克·派恩先生輕聲然而堅決他說:“您必須按我說的去做,並且我將收取兩百畿尼的報酬。”

  “兩百畿尼!”

  “一點兒不錯。您付得起這筆錢,帕金頓太太。如果您生了病需要動手術,您會為了一次手術付這樣一筆錢。快樂與身體的健康同樣重要。”

  “是事後付款吧,我想?”

  “恰恰相反,”派克·派恩先生說,“您得預先支付。”

  帕金頓太太站起身來:“恐怕我不能——”

  “不看清貨色就做這筆生意?”派克·派恩先生輕快地介面道,“嗯,也許您是對的。就冒險而言,這筆錢是多了點兒。聽我說,您必須信任我。您必須付這筆錢賭上一把。這就是我的條件。”

  “兩百畿尼!”

  “沒錯。兩百畿尼,確實是一大筆錢。再見,帕金頓太太。如果您改變了主意隨時可以通知我。”他微笑著與她握手,一點兒也沒有生氣的樣子。

  她離開後派克·派恩先生摁了摁桌上的一個按鈕,一個戴著眼鏡、表情嚴肅的年輕女子應聲而入。

  “請把檔案A拿來,萊蒙小姐。再請你告訴克勞德,可能馬上用得上他”

  “一位新客戶?”

  “一位新客戶。目前她還沒拿定主意,但她會回來的。也許就在今天下午四點左右。把她記上。”

  “方案A?”

  “方案A,當然了。真有意思,每個人都以為自己的情況是獨一無二的。好吧,提醒一下克勞德,別打扮得太稀奇古怪的。別噴香水,而且最好把頭發剪短些。”

  下午四點十五分的時候,帕金頓太太再次走進派克·

  派恩先生的辦公室。她抽出一本支票簿,開了一張支票遞給他。他給了她一張收據。

  “現在呢?”帕金頓太太充滿期待地看著他。

  “現在,”派克·派恩先生微笑著說,“您可以回家了。明天早晨的第一趟郵件裡將會有一些給您的指示。我將感到非常高興,如果您能按指示去做。”

  帕金頓太太滿懷愉悅的期待回了家。帕金頓先生回家時滿心戒備,如果早餐桌前的戰爭重新開始的話他將隨時准備為自己辯護。但是他發現他妻子看上去不像是要吵架的樣子,不由松了一口氣。她顯得異乎尋常地心事重重。

  喬治聽著廣播,想著那個可愛的女孩南茜會不會允許自己送她一件毛皮大衣。她自尊心很強,他知道,他不想冒犯她。可是,她也確實抱怨過天氣太冷了。她那件花呢外套是件便宜貨色;那根本擋不了寒氣。他可以這麼跟她說,那樣她不至於生氣,也許……他們應該盡快再出去共度一個傍晚。能帶一個那樣漂亮的女孩去一家時髦的餐廳可真是一件樂事。他可以看出好幾個年輕人都在嫉妒他。她真是不同尋常地漂亮,而且她喜歡他。在她看來,正如她對他說的,他一點兒也不老。

  他抬起頭,視線正與他妻子的相遇。他突然有內疚的感覺,這使他有些惱怒。瑪麗亞可真是個小心眼、好猜疑的女人!她剝奪了他哪怕是小小一點的快樂。

  他關了收音機上床睡覺。

  第二天早晨帕金頓太太收到了兩封意想不到的來信。一封是個列印件,確認與一位知名美容師的預約。另一封是確認與一位服裝裁剪師的預約。第三封才是來自派克。派恩先生的,邀請她當日與他在裡茨飯店共進午餐。

  帕金頓先生提到他也許不回家吃晚飯了,因為有點生意上的事要去拜訪一個人。帕金頓太太只是心不在焉地點了點頭,帕金頓先生一邊慶幸自己躲過了一場風暴,一邊離開了家。

  那位美容師很不一般。“您對自己大疏忽了!夫人。”他對她說,“可為什麼呢?若干年前就應該這樣做了,不過,這還不算太晚。”

  她的臉被好好打理了一番。美容師在她臉上又擠又揉,還噴了蒸汽。臉上敷了面膜,後來還抹上了營養霜,又撲了一層粉。還有許多其它的小花招。

  最後,一面鏡子被遞到她手中。“我相信我看上去真的年輕了不少。”她在心中暗想。

  做衣服的過程同樣充滿刺激。當她離開那裡時,覺得自己時髦漂亮,緊隨潮流。

  一點半時,帕金頓太太趕到裡茨飯店赴約。派克。派恩先生已經在那兒等她了。他的衣著無懈可擊,渾身上下依然帶著那種讓人寬慰舒心的感覺。

  “非常迷人”他說,同時用富有鑒賞力的眼光將她從頭看到腳。“我已經冒昧為您叫了一份雞尾酒”

  帕金頓太太並沒有喝雞尾酒的習慣,但她並沒有提出異議。她一邊小心翼翼地輟著那味道濃烈的液體,一邊聽著她那仁慈的指導者講話。

  “您的丈夫,帕金頓太太,”派克·派恩先生說,“我們一定得讓他坐立不安。您明白吧——坐立不安。為達到這個目的,我要為您介紹我的一位年輕朋友。今天您將與他共進午餐。”

  這時一個年輕人走了進來,一邊左右張望著。他遠遠地望見了派克·派恩先生,優雅地向他們走來。

  “這位是克勞德·勒特雷爾先生,帕金頓太太。”

  克勞德·勒特雷爾先生大約只有三十來歲。他姿態優雅,溫文有禮,衣著完美,而且非常英俊。

  “很高興能認識您。”他低語道。

  幾分鐘後帕金頓太太已坐在一張二人小桌前,面對著她的新導師。

  剛開始時她有些拘束,但很快勒特雷爾先生便使她放鬆下來。他對巴黎十分熟悉,還曾經在裡維艾拉呆過不少時間。他問帕金頓太太是否喜歡跳舞。帕金頓太太說喜歡,但近來卻不曾跳過,因為帕金頓先生不喜歡晚上出去。

  “但他怎麼能如此冷酷地把您留在家裡呢,”克勞德·勒特雷爾微笑著說,露出一排漂亮的白牙,“在這個時代女人們不必再為男人的嫉妒心作出犧牲。”

  帕金頓太太幾乎要說出男人的嫉妒心和這事兒沒什麼關系,但她忍住了。不管怎麼說,這說法聽起來不錯。

  克勞德·勒特雷爾輕松地談起了夜總會。他們說好,第二天晚上帕金頓太太將與勒特雷爾先生一起光顧那家倍受歡迎的“小天使長”。

  帕金頓太太對于如何將這件事情告訴她丈夫有些緊張。她想,喬治會覺得這異乎尋常,甚至可能是荒唐可笑。可結果是她根本不必為這件事操心。早餐時她大緊張了,沒來得及開口,而下午兩點時有個電話打來,傳信說帕金頓先生將留在市里吃晚飯。

  那個晚上過得非常愉快。帕金頓太太還是個女孩的時候就很會跳舞。在克勞德·勒特雷爾技巧擱熟的帶領下她很快學會了時新的舞步。他誇她的晚禮服漂亮,頭發也做得很好(那天上午派克·派恩先生為她約了一位擅長做時髦發型的發型師)。當他們告別時,他吻她的手的優雅姿態簡直使她身心震顫,帕金頓太太已有多年沒有享受過這樣美好的夜晚了。

  接下來的十天過得簡直使她困惑。帕金頓太太不斷在外面吃飯,喝茶,跳舞。克勞德·勒特雷爾給她講了他童年時代所有令人落淚的故事。她也聽他說了他父親失去所有財產後他們的悲慘境遇。她還聽他講了他悲傷的羅曼史,以及女人們由此給他帶來的酸楚感覺。

  第十一天,他們正在“紅司令”跳舞。帕金頓太太在她丈夫發現她之前就看見了他。喬治正和他辦公室裡的那位年輕姑娘在一起。兩對兒都在跳舞。

  “你好,喬治。”當他們轉到一塊幾時,帕金頓太太輕快地與他打招呼。

  帕金頓太太饒有興趣地看著她丈夫的臉在驚異中漲得通紅,又由紅轉紫。看得出來,驚異中還摻雜了幾分愧疚的神情。

  帕金頓太太有一種全域在握的快活感。可憐的老喬治!帕金頓太太回到桌邊坐下,觀察著那一對。他可真胖,光禿禿的腦袋,跳起舞來又是那樣笨拙。他跳的是二十年前的那些花樣,可憐的喬治,他是那樣急切地想變得年輕些!而那個與他跳舞的可憐的姑娘還不得不裝出一副喜歡的樣子。現在她的臉在他肩上他看不見的地方,看上去真是厭煩透了。

  而她自己這邊,帕金頓太太滿意地想,是多麼地讓人嫉妒。她瞥了一眼身邊看上去完美無缺的克勞德,他正知情識趣地保持沉默。他是多麼理解她。他從不與她爭執——而丈夫們在結婚若干年後總不可避免地與妻子們爭吵。

  她又看了看他,他們的目光相遇了。他微微一笑,他深邃的眼睛,那樣憂鬱、那樣浪漫、那樣溫柔地看著她。

  “咱們再跳一個嗎?”他低聲問道。

  他們又跳了起來。那真是天堂!

  她感到喬治充滿歉意的目光一直追隨著他們。她想起來,他們的目的是讓喬治嫉妒。那是多麼久遠的事啊!現在她真的不想讓喬治嫉妒什麼,那會使他不好受。為什麼要讓他難過呢,可憐的東西?每個人都這樣地快樂……

  帕金頓太太到家時帕金頓先生已經在家呆了一個小時。他看上去困惑而缺乏自信。

  “嗯,”他搭話道,“你回來了。”

  帕金頓太太甩開那件就在當天上午花了她四十畿尼買的披肩。

  “是啊,”她微笑著說,“我回來了。”

  喬治咳了一聲:“呃----遇上你有點兒奇怪。”

  “是嗎?”帕金頓太太說。

  “我——這個,我想帶那個女孩出去也算是做件好事。她家裡有些麻煩事。我想——這個,好事,你知道。”

  帕金頓太太點點頭。可憐的老喬治——笨手笨腳,還那麼興奮,那麼自得。

  “和你在一起的那個傢伙是誰?我不認得他,是吧?”

  “勒特雷爾。他名叫克勞德·勒特雷爾。”

  “你怎麼認識他的?”

  “噢,有人介紹的。”帕金頓太太含糊他說。

  “你出去跳舞,可真有些奇怪——在你這把年紀。可別被人當成笑話,我親愛的。”

  帕金頓太太笑了。此刻她覺得這個世界是如此美好,她不想說些什麼破壞它的話。“有變化總是好的。”她和善地說道。

  “你可得小心,你知道,有許多這樣靠女人吃飯的小白臉。有時候中年婦女實在是傻得可笑。我只是給你提個醒兒,親愛的。我不想看到你做出不合時宜的事情。”

  “我覺得做些運動很有好處”帕金頓太太說。

  “嗯----沒錯。”

  “我希望你也這麼做。”帕金頓太太好心好意他說,“最重要的是快樂,不是嗎?我記得有一天早餐時你這麼說,大約十天前吧。”

  她丈夫警覺地看了她一眼,可是她看上去一點兒也不像是在諷刺。她打了個哈欠。

  “我得去睡了,順便提一句,喬治,最近我花了不少錢。會有很多各種各樣的賬單寄來,你不會介意的,是吧?”

  “賬單?”帕金頓先生問道。

  “是啊,買衣服,做按摩,還有頭發的護理。我真是奢侈得不像話——不過我知道你不會介意的。”

  她上樓去了,帕金頓先生呆在原地驚訝得張大了嘴。對於今晚的事瑪麗亞的態度好得令人稱奇。她看上去根本毫不在意。不過真是遺憾,她突然開始喜歡花錢了。瑪麗亞——那個勤儉節約的模範!女人們!喬治·帕金頓搖了搖頭。那個女孩的兄弟最近遇上些麻煩。好吧,他願意幫忙。無所謂——該死的,城裡的事兒最近也不太順利。

  帕金頓先生歎了口氣,也緩緩爬上樓去。

  有時候在當時沒有引起注意的話事後反而會被想起。

  一直到第二天早晨,帕金頓先生說的一些話才真正引起他太太的反應。

  靠女人混飯吃的男人;中年婦女;傻得可笑。

  帕金頓太太是個內心勇敢堅強的人。她坐下來面對事實。靠女人混飯吃的男人。她在報上讀到過許多關於他們的事,也讀到過中年婦女們所做的蠢事。

  克勞德是個靠女人吃飯的人嗎?她猜想他是的。可是,吃軟飯的男人靠女人付賬,而克勞德總為她付賬。是的,可這其實是派克·派恩先生在付賬,不是克勞德——或者,不如說是她自己的兩百畿尼。

  她是一個愚蠢的中年婦女嗎?克勞德·勒特雷爾在背後嘲笑她嗎?想到這兒,她臉紅了。

  好吧,那又怎麼樣?克勞德是個靠女人吃飯的男人,她是個愚蠢的中年婦女。她想她應該送他點什麼,比方說一個金質煙盒之類的。

  一種奇怪的沖動驅使她出了門,來到阿斯普雷商場。她挑了一個煙盒並付了錢。她和克勞德約好了在克萊瑞奇餐廳共進午餐。

  當他們喝著咖啡時,她從包裡拿出那個煙盒。“一點小禮物。”她喃喃道。

  他抬起頭,皺著眉說:“給我的?”

  “是的。我——我希望你會喜歡。”

  他用手使勁兒把它從桌上推了回來。“你為什麼要給我那個?我不會收的。拿回去。拿回去,我說。”他生氣了,黑眼睛裡閃著怒火。

  她咕噥了一句:“我很抱歉。”把煙盒放回了包裡。

  那天他們都有些局促不安。

  第二天早晨,他給她打來電話:“我必須見你。今天下午我能來你家嗎?”

  她讓他三點鐘來。

  他到的時候臉色蒼白,十分緊張。他們互相問好,那種尷尬的感覺更明顯了。忽然他跳了起來,面對著她:“你以為我是什麼?這就是我想來問你的。我們是朋友,不是嗎?是的,朋友。但這又有什麼區別,你仍然認為我是——嗯,一個吃軟飯的男人,一個靠女人活著的傢伙。你是這樣想的,不是嗎?”

  “不,不是。”

  他把她的否認扔在一邊。他的臉色白得像紙一樣。“你就是那麼想的!沒錯,這是真的,這就是我要來這兒告訴你的話。這是真的!我的任務是帶你出去,讓你開心,與你談情說愛,讓你忘掉你的丈夫。這是我的工作,一個可鄙的工作,是吧?”

  “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她問道。

  “因為我受不了了。我無法再這樣繼續下去。不能繼續這樣對你。你與眾不同。你是我可以信任、依賴、敬慕的那種女人。你以為我不過是說說而已,這又是遊戲的一部分?”

  他靠近她,“我會證明這不是一場把戲。我要走了——為了你。為了你我要使自己成為一個真正的男人,而不是現在這種令人厭惡的傢伙。”

  他突然擁緊了她,他的唇印在她的唇上。接著他放開她,站在一邊。

  “再見。我是個可恥的傢伙——一直是。但是我發誓現在一切都將改變。你還記得你曾經說過你愛看報上的人事廣告嗎?每年的今天,你都會在那一欄裡看到來自我的祝福,告訴你我記得這一切並在努力履行諾言。那時你會知道你對我來說意味著什麼。還有一件事,我沒從你那兒拿任何東西,而我希望你能收下這個。”他從手指上除下一個簡單的金指環,“這曾經是我母親的。我希望你能留著它。再見。”

  喬治·帕金頓回來得很早。他發現他妻子神情恍惚地盯著火爐中的火焰。她溫和地與他說話,卻顯得心不在焉。

  “聽我說,瑪麗亞,”他突然冒出一句,“還記得那個女孩嗎?”

  “怎麼了,親愛的?”

  “我——我從沒有想讓你難過,你知道。對於她,其實沒什麼。”

  “我知道,是我太傻了。如果這能讓你快樂,想和她在一起就在一起好了。”

  毫無疑問,這些話應該讓喬治·帕金頓喜上眉梢才對。奇怪的是,他卻感到很懊惱。當你的妻子鼓勵你這麼做的時候,帶一個女孩出去玩還能有什麼樂趣呢,該死的,這不是那麼回事兒!所有那些,做一個快活的小子,玩出火的男子漢的感覺,都消失得無影無蹤。喬治·帕金頓突然感到很疲倦,而且自己賬上的錢也少了不少。那女孩是個精明的小傢伙。

  “要是你喜歡的話,咱們一起去度假怎麼樣,瑪麗亞?”他試探著問道。

  “噢,不用管我。我很快樂”

  “但是我想帶你去。咱們可以去裡維艾拉。”

  帕金頓太太的微笑顯得可望而不可及。

  可憐的老喬治。她喜歡他。他是那樣一個讓人憐愛的

  老傢伙。在他的生命中沒有她所有的那種秘密的光彩。她的微笑更加溫柔了。

  “那可真是太棒了,親愛的。”她說。

  派克·派恩先生正與萊蒙小姐說話:“娛樂費用?”

  “一百零二英鎊十四先令六便士。”萊蒙小姐說。

  門被推開了,克勞德·勒特雷爾走了進來。他看上去悶悶不樂。

  “早上好,克勞德,”派克·派恩先生說,“事情還順利吧?”

  “我想是的。”

  “那個戒指呢,順便問問,你在上頭刻了個什麼名字?”

  “瑪蒂爾德,”克勞德愁眉苦臉他說,“1899。”

  “好極了。那則廣告該怎麼寫?”

  “我在奮鬥。懷念著你。克勞德。”

  “請把它記下來,萊蒙小姐。人事專欄。十一月三日----讓我想想,費用為一百零二英鎊十四先令六便士。是的,十年,我想。這樣我們還賺了九十二英鎊二先令四便士,夠多的了,差不多是夠多的了。”

  萊蒙小姐離開了辦公室。

  “聽我說,”克勞德突然開口說道,“我不喜歡這樣。這是個可恥的把戲!”

  “我親愛的孩子!”

  “可恥的把戲,那是個正經的體面女人——是個好人。對她撒那些謊,說那些淒淒慘慘的話,該死的,這讓我惡心!”

  派克·派恩先生扶了扶眼鏡,帶著研究的興趣看著克勞德。

  “我的天!”他冷冰冰地說,“我可真不記得在你那些一一嗯!——聲名狼藉的事業進程中你的良心曾經感到過不安。你在裡維艾拉的浪漫情事尤其大膽厚顏,而你在加州黃瓜大王的妻子——海蒂·韋斯特夫人身上撈到的好處就更不用說了,這些都充分顯示了你冷酷無情的商人本性”

  “好吧,我開始覺得不一樣了,”克勞德生氣地咕噥著,“這——不好,這種把戲。”

  派克·派恩先生用一種校長教導一個心愛的學生的口氣說:“我親愛的克勞德,你已經完成了一項值得贊賞的工作。你給了一個女人每一個苦悶的女人都需要的東西——一段羅曼史。女人的激情不能長久,從中得不到任何好處,但是一段羅曼史可以被放進儲藏室,在今後的日子裡慢慢回味。我知道人類的本性,我的孩子。我告訴你,一個女人在多年以後,依然能從這段往事中得到快樂。”

  他咳了一聲,“我們非常成功地完成了帕金頓太太的委託。”

  “可是,”克勞德抱怨說,“我不喜歡這樣。”他離開了辦公室。

  派克·派恩先生從抽屜裡拿出了一個新的案卷。他寫上:

  情場老手良心發現。注:觀察發展情況。

二、憂鬱軍人的個案/驚險的浪漫

  威爾布拉厄姆少校在派克·派恩先生辦公室的門外猶豫了一會兒,將日報上那則已讀過不止一遍並使他來到這裡的廣告又看了一遍。廣告簡單得很:

  您快樂嗎?如果答案是“不”,那麼請來裡奇蒙街17號,

  讓派克·派恩先生為您解憂。

  少校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猛然穿過轉門,踏入外間的辦公室。一個看上去普普通通的年輕女人從打字機前抬起頭,詢問地看著他。

  “請問派克·派恩先生在嗎?”威爾布拉厄姆少校問道,他的臉一下子紅了。

  “您這邊請。”

  他跟著她走進裡間的辦公室——來到溫和的派克·派恩先生面前。

  “早上好,”派恩先生招呼道,“請坐,好嗎?現在請告訴我,我能為您做點兒什麼。”

  “我叫威爾布拉厄姆——”他開始說。

  “少校?上校?”派恩先生問道。

  “少校。”

  “啊!而且不久之前剛從國外回來?印度?東非?”

  “東非。”

  “我想那是個美麗的地方。好吧,那麼您現在回家來了——但您不喜歡這樣。是這件事使您煩惱嗎?”

  “您說的太對了。但您是怎麼知道的——”

  派克·派恩先生揮了揮手:“這是我的工作。您看,我已經在一家政府機構整理了三十五年的各種數據。現在我退休了,我忽然為我所積累的經驗想到了一條前所未有的用途。其實這很簡單。不快樂的原因可以被分為五大類——沒有其他的了,我可以向您保證。一旦找到了病因,總應該能找到解救之法的。”

  “我好比是一個醫生。醫生首先對病人的病情作出診斷,然後對症下藥。有些病確實是無藥可救的。如果那樣的話,我會坦率他說我無能為力。但我向您保證,一旦我開始治療,我擔保會藥到病除。”

  “我可以向您保證,威爾布拉厄姆少校,在退役了的帝國建設者中——這是我給他們起的稱號——有百分之九十六都不快樂。他們曾有過充滿活力和責任感的生活,隨時可能處於險境,然後卻換來了——什麼?拮据的生活,令人煩躁的氣候,還有普遍都有的那種好像魚兒離了水似的感覺。”

  “您說的一點兒不錯。”少校說道,“我所厭惡的就是這種枯燥乏味的感覺。枯燥乏味,沒完沒了地閒扯些村莊裡雞毛蒜皮的小事。但是我能怎麼辦?除了我的退役金外我還有一點兒錢。我在科伯姆附近有幢不錯的房子。但我沒錢去狩獵、射擊或釣魚。我還沒結婚。我的鄰居都是些好人,但他們對於這個島以外的世界一無所知。”

  “概括他說,就是您覺得生活太平淡了。”

  “平淡得要死。”

  “您想要刺激,甚至是歷險?”派恩先生問道。

  那位戰士聳聳肩:“在這個小地方壓根兒沒有這種事。”

  “請原諒我這麼說,”派恩先生嚴肅他說,“那您可就錯了。如果您知道怎樣去尋找,在倫敦就有的是危險,有的是刺激。您只看到了英國生活的表面——平靜,舒適。但它還有另一面,如果您願意,我可以把這另外一面展示給你。”

  威爾布拉厄姆少校沉吟著打量他。在派恩先生身上有一種使人覺得安心的東西。而且他有一種力量——一種讓人覺得他可以依靠的力量。

  “不過,我要提醒您,”派恩先生接著說,“這可得冒一點兒險。”

  戰士的眼睛一亮。“那沒什麼。”他說,然後突然問道:“那麼——你的服務費是----”

  “我的服務費,”派恩先生說,“是五十英鎊,預先支付。如果在一個月後您仍然覺得生活枯燥乏味,我將把錢如數退還給您。”

  威爾布拉厄姆考慮了一下。“還算公平。”他終於說道,“我同意了。我這就給您開張支票。”

  交易完成了。派克·派恩先生抿了抿桌上的一個按鈕。

  “現在是一點鐘。”他說,“我想請您帶一位小姐去吃午飯。”門開了。“啊,瑪德琳,我親愛的,這位是威爾布拉厄姆少校。他將與你共進午餐。”

  威爾布拉厄姆眨巴了一下眼睛,這沒什麼可奇怪的。走進屋來的這個女孩深色皮膚,神態慵困,美妙的大眼睛,長長的黑睫毛,臉色很好,還有性感的猩紅嘴唇。一身精美的服裝勾勒出起伏動人的曲線,從頭到腳她都完美無缺。

  “呃——我很榮幸。”威爾布拉厄姆少校說道。

  “德·薩拉小姐。”派克·派恩先生說。

  “我十分感謝。”瑪德琳·德·薩拉輕聲道。

  “請在這兒留下您的地址,”派恩先生說,“明天早晨您會收到我進一步的指示。”

  威爾布拉厄姆少校和那位可愛的瑪德琳離開了。

  瑪德琳回來時是下午三點了。

  派克·派恩先生抬起頭。“怎麼樣?”他問道。

  瑪德琳搖了搖頭。“他嚇壞了,”她說,“認為我是個蕩婦。”

  “我猜他會這樣想。”派克·派恩先生說,“你按我說的去做了?”

  “是的。我們暢快地談論了其他桌上的客人。他喜歡的是金發碧眼、中等身材、略有些蒼白文弱的那一種。”

  “那應該很容易。”派恩先生說,“給我拿日類檔來,讓我看看目前我們這兒都有些什麼樣的。”他的手指掠過一長串名單,最後停在一個名字上,“弗雷達·克萊格。對,我認為她會是個合適的人選。我最好和奧利弗太太商量一下接下來該怎麼辦。”

  第二天,威爾布拉厄姆少校收到一張字條,上面說:

  請於下週一上午十一點前往漢普斯特德依格爾蒙特的弗賴爾斯路找一位瓊斯先生。請自稱來自瓜瓦船運公司。

  在接下來的那個週一的上午(那天正好是個公假日),威爾布拉厄姆少校十分聽話地按紙條上所說前往依格爾蒙特的弗賴爾斯路。他是去了,沒錯,但他並沒有到那兒。因為在他到那兒之前,又發生了另一件事。

  那天好像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在往那兒趕。威爾布拉厄姆少校被捲入人群,在地鐵裡被擠得喘不過氣來。而且他發覺要找到弗賴爾斯路也不太容易。

  那是一條被人冷落的死胡同,道上還印著舊時的車轍。兩側是些寬敞的大房子,依稀看得出;昔日的風光,但現在已是年久失修,被人棄置了。

  威爾布拉厄姆少校沿著馬路走著,不時停下腳步看看門柱上已經模糊不清的姓名。突然他好像聽到了什麼,心中一緊,不由側耳細聽。那是一種被什麼堵著的哭叫聲。

  那聲音又來了,而且這次依稀可以聽到其中夾雜著“救命!”的呼聲。它是從他剛剛路過的那幢房子的圍牆裡傳出來的。

  威爾布拉厄姆少校一刻也沒有猶豫。他推開搖搖欲墜的籬笆門,悄無聲息地沿著長滿雜草的汽車道向前跑去。在灌木叢中有一個女孩正在兩個剽悍的黑人手中掙紮。她勇敢地反抗著,扭來扭去,又踢又打。盡管她努力想把頭掙開,一個黑人還是用手捂著她的嘴。

  那兩個黑人忙著對付那個女孩的掙紮,都沒有注意到威爾布拉厄姆的靠近。直到一記重拳打中那個捂著女孩嘴巴的黑人的下顎,把他打得踉踉蹌蹌向後退了幾步,他們才知道有人來了。另一個黑人嚇了一跳,放開那個女孩轉過身來。威爾布拉厄姆已經准備好了。他猛地又出了一拳,那個黑人搖晃著退了幾步跌倒在地。威爾布拉厄姆趕緊轉過身來,先前挨了一拳的那個正試圖從背後襲擊他。

  但那兩個人已經挨夠了,第二個人翻過身子坐了起來,爬起來一溜煙地就往門口跑。他的同伴也想溜之大吉。威爾布拉厄姆拔腿就追,但又改變了主意,轉向那個女孩。她正靠在一棵樹上喘息著。

  “噢,謝謝您!”她喘著氣,“這真可怕。”

  威爾布拉厄姆少校這才看清他救的人到底是誰。她大約二十一二歲,金發碧眼,臉上沒什麼血色,但蒼白中仍顯得十分漂亮。

  “要是您沒來的話!”她喘息著說。

  “好了,好了。”少校安慰道,“現在沒事了。不過,我想我們最好離開這裡,那些傢伙也可能還會回來。”

  女孩的唇邊浮上了一絲虛弱的笑意:“我不認為他們還會回來——在您那樣揍了他們之後!噢,您真是棒極了!”

  女孩敬慕地朝他看了一眼,威爾布拉厄姆少校的臉都紅了。“沒什麼,”他含含糊糊他說,“司空見慣的事,女士們被騷擾。聽我說,如果您扶著我的手臂,您能走嗎?這一定把您嚇得夠嗆,我知道。”

  “我現在沒事了。”女孩說。不過,當威爾布拉厄姆少校主動伸出手臂時,她還是扶住了它。她仍然有些顫抖。當他們走出大門時,她向身後的房子瞥了一眼。“我不明白,”她嘟囔著,“那顯然是幢空房子。”

  “沒錯,是幢空房子。”少校抬頭看看破碎的窗戶還有周圍那荒廢的模樣,表示同意。

  “可是它的確是懷特弗賴爾斯,”她指著門上一個已經模糊不清的名字說道,“而懷特弗賴爾斯是我要去的地方。”

  “別再為這些事煩惱了,”威爾布拉厄姆說,“很快我們會叫到一輛出租車。接著我們將去什麼地方喝杯咖啡。”

  在這條路的末端他們來到一條行人更多的路上。幸運的是一輛出租車剛在一幢樓旁下了客,威爾布拉厄姆把它招了過來,跟司機說了個地址,他們便上了車。

  “您不用試著說話,”他告誡他的夥伴,“靠著就好。您剛有了一段可怕的經歷。”

  她感激地對他微笑。

  “順便——呃——我叫威爾布拉厄姆。”

  “我叫克萊格——弗雷達·克萊格。”

  十分鐘後,弗雷達暖著熱咖啡,充滿感激地看著桌子對面她的救命恩人。

  “這真像個夢一樣,”她說,“一個噩夢。”她顫抖了一下,“而就在很短一段時間之前我還在希望能遇上些什麼——任何事!噢,我不喜歡歷險。”

  “告訴我怎麼會這樣的。”

  “嗯——要把事情說清楚我恐怕得先說一大段關於我自己的情況。”

  “願聞其詳。”威爾布拉厄姆微微向她一鞠躬。

  “我是個孤兒。我父親——他曾經是一艘商船的船長——在我八歲時就去世了。我母親三年前也去世了。我在市內工作。我為真空燃氣公司工作----是個文職人員。上個星期的一個傍晚,我回到住所時發現有一位裡德先生在等我。他是一位律師,從墨爾本來。”

  “他彬彬有禮地問了我一些關於我的家庭的問題。他解釋說他認識我父親有很多年了。事實上,他為他辦過一些法律事務。然後他告訴了我他這次來的目的。‘克萊格小姐’,他說,‘我有理由相信您也許能從您父親去世若干年前所進行的一項經濟交易中獲益。’當然,我驚訝極了。”

  “‘您不太可能聽說過這項交易,’他解釋說,‘我想約翰·克萊格從來沒有把它當真過。不過,沒想到那筆買賣卻賺了錢,但您必須有一些必要的文件才能得到那筆錢。那些檔應該在您父親遺留下來的物品裡頭,但也有可能已經作為沒用的東西給毀了。您是否保留著您父親留下的檔呢?’”

  “我解釋說我母親把我父親留下的許多雜物都放在一個舊的水手貯物箱裡頭。我曾經草草翻過,但沒發現任何有價值的東西。”

  “‘也許您沒有意識到那些檔的重要性。’他微笑著說。”

  “於是,我找到那個箱子,把裡頭的幾份文件都拿給他看,他看了看,但是他說不可能當時就分出哪一份和那個交易有關。他要把它們帶走,如果有什麼發現就與我聯絡。”

  “週六的最後一批郵件裡我收到他來的一封信,讓我到他住的地方去商量這件事情。他給了我地址:懷特弗賴爾斯,弗賴爾斯路,漢普斯特德。他讓我今天上午十點四十五分來。”

  “因為找這個地方,我遲到了一會兒。我急匆匆地穿過院門走向屋子。突然那兩個可怕的男人從灌木叢中向我撲來。其中的一個捂住了我的嘴,我連呼救的時間都沒有。我拼命把頭掙開大聲呼救。幸好您聽到了。要不是您——”

  她頓住了,她的表情說出了她想要說的話。

  “很高興我正好在附近。上帝,我真想抓住那兩個臭小子。我想,您從沒見過他們吧?”

  她搖了搖頭:“您說這到底是為什麼?”

  “很難說,但有一件事很明顯,即在您父親留下的文件裡頭有一些別人想要的東西。這個叫裡德的傢伙告訴您一個瞎編亂造的故事好讓他有機會看看那些文件。顯然,他要找的東西不在那兒。”

  “噢!”弗雷達說,“我說呢。上週六我回到家的時候覺得我的東西被人翻過了。實話告訴您,我還懷疑是我的房東太太出於好奇來翻我的東西呢。不過現在——”

  “如果這樣的話,那就對了。有人想辦法進了您的房間搜尋了一下,沒有找到他想要的東西。他懷疑您知道那個檔的價值,先不管那是什麼,把它隨身帶著。他佈置了這次埋伏。如果您的確隨身帶著它,他們就能把它搶走。如果沒有,他們可以把您關起來,試圖讓您說出它究竟被藏在哪兒。”

  “但到底會是什麼呢?”弗雷達叫道。“我不知道。但一定是值得他如此大動干戈的東西。”

  “這看起來不太可能。”

  “噢,我不知道。您的父親曾經是個海員,他去過許多偏僻的地方。他也許碰上了一些他自己還不知道價值的事兒。”

  “您真的這麼看?”女孩蒼白的臉頰上激動得出現了紅暈。“我的確這麼想。問題在於,接下來我們該怎麼辦?您不想去找員警吧,我想?”

  “噢,不,千萬不要。”

  “我很高興您這麼說。我看不出員警能做些什麼,而且那只會給您帶來不愉快。現在我建議讓我請您吃午飯,然後送您回家,以保證您安全到達。然後,我們也許可以找找那個檔。因為,您知道,它總應該在某個地方。”

  “也許父親自己把它給毀了。”

  “也許是這樣,當然了。但他們那方面顯然不這麼想,那對我們來說就有希望。”

  “您說那可能會是什麼?寶藏?”

  “我的天,也許就是的!”威爾布拉厄姆少校叫道,身上所有的活力都在這一刻迸發出來,“不過現在,克萊格小姐,午餐!”

  他們一起吃了一頓愉快的午餐。威爾布拉厄姆將他在東非的生活都講給弗雷達聽。他描繪了獵象的經歷,女孩聽得又害怕又興奮。當他們吃完飯後,他堅持要叫車送她回家

  她住的地方在諾丁山口附近。他們到那兒之後,弗雷達和她的房東太太談了幾句。然後她帶著威爾布拉厄姆來到二樓,在那兒她有一間小小的臥室和一間客廳。

  “和我們猜的一模一樣,”她說,“週六早晨有一個男人過來說要安一條新的電路。他告訴她說我房間裡的電線有問題。他在那兒呆了一會兒。”

  “把您父親的那個箱子給我看看。”威爾布拉厄姆說。

  弗雷達給他看一個包著黃銅皮的箱子。“您看,”她說,一邊打開箱子,“空空的。”

  威爾布拉厄姆沉思著點點頭:“其他地方再沒有檔了嗎?”

  “我敢肯定沒有了。媽媽把所有的東西都放在這兒。”

  威爾布拉厄姆檢查了一下箱子的內部。突然他高興地喊起來:“在內襯裡有一道裂縫。”他小心翼翼地把手伸進去,在裡面摸索。接著他們聽見一聲輕微的辟啪聲。“有東西滑到裡頭去了。”

  他馬上把找到的東西拿了出來。那是一張疊了好幾次的髒兮兮的紙。他在桌上把它整平;弗雷達越過他的肩膀盯著看。她失望地喊了一聲。

  “那不過是一些奇怪的符號。”

  “咦,這是用斯瓦希裡文寫的。真沒想到,斯瓦希裡文!”威爾布拉厄姆少校驚呼道,“東非的地方語言,我知道。”

  “真沒想到!”弗雷達說,“那您能看懂嗎?”

  “還行。不過這可真是件奇怪的事。”他把那張紙拿到窗前。

  “是有什麼特別的嗎?”弗雷達緊張地問。威爾布拉厄姆把那張紙看了兩遍,然後回到女孩身邊。“這個,”他輕輕一笑,“您的寶藏在這兒了,沒錯。”

  “寶藏?真的?你是說西班牙的珠寶——一艘沉船——之類的?”

  “也許沒那麼有傳奇色彩吧,不過說的是一回事兒。這張紙標著一個藏著一批象牙的地方。”

  “象牙?”女孩震驚他說。

  “是的。大象,您知道。有一條法律規定一年能捕獵多少頭大象。某個偷獵者大大地違反了那條法律卻沒有被抓獲。他們在追蹤他,於是他把那批東西藏了起來。多得夠嚇你一跳的——而在這張紙上寫得很清楚如何能找到那批象牙。聽我說,我們一定得去找到它,你和我。”

  “你是說它真的值好多錢?”

  “對你來說是一筆不錯的財富。”

  “但我父親怎麼會有這張紙?”

  威爾布拉厄姆聳聳肩:“也許那個人快要死了,他大概是為了保險起見把它用斯瓦希裡文記了下來,然後給了你父親。他們也許是朋友。你父親看不懂,沒覺得它有什麼用。這是我的猜測,但我想和事實不會差得大多。”

  弗雷達籲了一口氣:“太刺激了。”

  “現在的問題是,該怎麼處理這個珍貴的檔。”威爾布拉厄姆說,“我不想把它留在這兒。他們也許還會再來。你是否願意讓我來替你保管呢?”

  “我當然願意。但是——這難道不會給你帶來危險?”她躊躇著說。

  “我可不是好惹的,”威爾布拉厄姆正顏厲色他說,“你不用替我擔心。”他把紙疊起來放進他的皮夾。“明天傍晚我能上你這兒來嗎?”他問道,“到那時我會制定出一個計劃,而且我會在我的地圖上找到那個地方。你什麼時候能回來?”

  “我大約六點半到家。”

  “好極了。我們一起商量一下,然後讓我請你吃晚飯。我們應該慶祝一下。那好吧,再見。明天六點半。”

  第二天威爾布拉厄姆少校準時來了。他按了門鈴,說找克萊格小姐。一個女傭人開了門。

  “克萊格小姐?她不在。”

  “噢!”威爾布拉厄姆不想進去等。“那我過一會兒再來。”他說。

  他在對面街上逛了一會兒,每一分鐘都期待著會看到弗雷達輕快地向他走來。幾分鐘過去了。七點差一刻。七點一刻。還是沒有看到弗雷達。一種不安的感覺籠罩了他。他又回到那幢房子那邊再次按響了門鈴。

  “聽我說,”他說道,“我和克萊格小姐六點半鐘有一個約會。她是不是真的不在或者說她——呃——有沒有留下什麼口信?”

  “請問您是威爾布拉厄姆少校嗎?”傭人問。

  “是的。”

  “這兒有給您的一張條子。是有人送來的。”

  親愛的威爾布拉厄姆少校:

  發生了一件頗為奇怪的事。我現在就不多寫了,請你來懷特弗賴爾斯找我好嗎?請見字即去。

  威爾布拉厄姆少校皺起眉毛,腦筋轉得飛快。他心不在焉地從口袋裡抽出一封信,是寄給他的裁縫的。“請問,”他對那位傭人說,“您能不能給我一張郵票。”

  “我想帕金思太太那兒應該有。”

  一會兒她拿來一張郵票。威爾布拉厄姆付了她一個先令。在他去地鐵站的路上,他把它扔進了郵箱。

  弗雷達的信使他非常不安。是什麼使那個女孩一個人跑到昨天遭遇危險的地方去呢

  ?他搖了搖頭。這麼做真是蠢極了!是那個裡德又來了嗎?是不是他又想方設法讓女孩相信了他?為什麼她要去漢普斯特德?他看了看手錶。快七點半了。她一定指望他六點半就出發。遲了快一個小時,大晚了。要是她能想到給他留一點兒暗示就好了。

  那封信使他困惑。不知為什麼他總覺得那種口氣不像是弗雷達。

  他到弗賴爾斯路的時候已經是八點差十分了。天色正在暗下來。他警惕地朝四周看看,周圍看不到任何人。他輕輕地推了推那扇搖搖欲墜的門,門無聲無息地轉開了。車道上沒有人。屋子一片黑暗。他小心翼翼地向前走去,時不時警惕地朝兩邊看看,他可不想被人偷襲而來個措手不及。

  突然他停下了腳步。有一絲光亮透過一扇窗的縫隙閃了一閃。屋子裡頭有人。

  威爾布拉厄姆敏捷地一閃身進了灌木叢,向房子的背後摸去。最後他終於找到了底層有一扇沒上插銷的窗戶。那像是個洗碗間的窗戶。他抬起窗格,用在來的路上剛在一家店裡買的電筒往裡照了照。裡頭空無一人。他爬了進去。

  他小心翼翼地打開了洗碗間的門,什麼聲音也沒有。他又用電筒照了照,是一間廚房——空的。廚房外是幾級樓梯,然後是一扇門,顯然通向屋子的前半部分。

  他推開門,側耳細聽,什麼也沒有。他溜了進去,來到前廳。還是沒有聲音。左右兩邊各有一扇門,他選了右邊那扇,趴在門邊聽了一會兒,然後轉了轉門把。它動了,他一寸一寸慢慢地推開那扇門踏了進去。

  他又擰亮了電筒。屋子裡空空的,連傢俱也沒有。

  就在這時候他聽到背後有個聲音。他猛一轉身——太遲了。一樣什麼東西砸在了他的腦袋上,他往前一跌昏倒在地……

  也不知過去了多少時間,威爾布拉厄姆又恢復了知覺。他醒過來,頭疼得厲害。他試著動了動,但發現動不了。他被人用繩子綁起來了。

  他的神智突然清醒了,他。記起來,剛才他的頭上挨了一下

  牆上高處的一個汽燈發出一點微光,使他看清自己是在一間小小的地下室裡。他向四周看去,心不由得一沉。不遠處躺著弗雷達,也像他一樣被綁著。她的眼睛閉著,但當他緊張地盯著她看時,她呻吟了一聲睜開雙眼。她困惑的目光落到他身上,認出是他,眼裡湧上了興奮的神情。

  “你也在這兒!”她說,“發生什麼事了?”

  “我太讓你失望了,”威爾布拉厄姆說,“莽莽撞撞一頭闖進了陷阱。告訴我,你給我留了張條子,叫我到這兒來見你嗎?”

  女孩的眼睛驚訝地瞪大了:“我?是你給我送了張條子。”

  “噢,我給你送了張條子,是嗎?”

  “是的,我在辦公室裡收到的。條上說讓我到這兒來見你。”

  “用了同樣的法子來對付我們。”他哼道,然後他解釋了一下情況。

  “我明白了,”弗雷達說,“這是為了——?”

  “拿到那份文件。我們昨天一定被人跟蹤了。一定是這樣才騙了我們。”

  “那麼——他們拿到了嗎?”弗雷達問道。

  “可惜我不能摸摸看。”威爾布拉厄姆沮喪地看了看他被綁著的雙手。

  突然有一個像是來自半空中的聲音開始說話。他倆被嚇了一跳。

  “是的,謝謝,”它說道,“我已經拿到了,很好。一點兒不錯。”

  那個看不見的聲音使他倆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裡德先生。”弗雷達喃喃道。

  “裡德是我的名字之一,我親愛的小姐,”那個聲音說,“但只不過是其中之一。我有許多名字。現在,我很遺憾你們打擾了我的計劃——我從不允許這樣的事發生。你們發現了這所房子,這是一件很嚴重的事。你們還沒有告訴員警,但你們將來也許會那麼做。

  “我恐怕不能在這件事上信任你們。你們可能會做出保證——但是保證一般起不了什麼作用。而且,這幢房子對我來說十分有用。你們可以說,它是我的清理場所。沒有誰能從這裡活著出去。從這裡你們將離開人世——去別的地方。你們,我很遺憾他說,即將離開人世。令人惋惜——但必須如此。”

  那聲音稍稍停頓了一下,又接著說:“不會有流血。我憎惡流血。我的方法要簡單得多,而且照我看,的確不太痛苦。好吧,我該走了。再見,二位。”

  “聽著!”說話的是威爾布拉厄姆,“隨你對我做些什麼都行,但這位小姐什麼也沒有做過——什麼也沒有。讓她走不會對你有什麼害處。”

  但是沒有人回答他。

  就在那時弗雷達發出一聲驚叫:“水——水!”

  威爾布拉厄姆艱難地扭過身子順著弗雷達的目光看去。一股水流正源源不斷地從天花板附近的一個洞裡流出來。

  弗雷達恐懼地喊了一聲:“他們要淹死我們!”

  汗珠出現在威爾布拉厄姆的眉端。“我們還有希望,”他說,“我們可以呼救,肯定會有人聽見的。來,一起喊。”

  他們竭盡全力呼叫,直到嗓子都啞了才停下。

  “恐怕沒什麼用,”威爾布拉厄姆沮喪他說,“我們離地面太遠,而且我想門都被塞住了。話說回來,要是外面能聽到,那個畜牲肯定會塞住我們的嘴巴。”

  “噢,”弗雷達說,“都是我不好。我連累了你。”

  “別為那個煩惱,小姑娘。我擔心的是你,在這之前我也曾陷入過絕境而且都脫險了。照那股水流進來的速度,離最糟糕的事情還早著呢。”

  “你真了不起!”弗雷達說,“我從來沒有遇見過像你這樣的人——除了在書裡。”

  “傻話——不過是稍微動點兒腦筋。現在,我必須解開這些罪惡的繩子。”

  威爾布拉厄姆又扭又扯,過了十五分鐘,他滿意地覺得繩子松了不少。他拼命低下頭,抬起手腕,直到他能用牙咬那些結頭。

  最後他的手終於松開了,餘下的不過是個時間問題。雖然渾身酸痛僵硬,但總算自由了。他俯向女孩,很快她也松了綁。這時候水才剛到他們的腳踝。

  “來,”威爾布拉厄姆說,“快離開這兒。”

  幾級樓梯上面就是地下室的門。威爾布拉厄姆少校查看了一下。

  “這兒沒什麼難的,”他說,“門並不結實。很快就能把它從鉸鏈那兒撞開。”他用肩膀用力撞了幾下,就聽見木頭碎裂的聲音——一聲巨響,鉸鏈脫開了,門倒在地上。

  門外是一段樓梯。樓梯盡頭又有一扇門——這回可不一樣了——是堅實的木門,安著鐵閂。

  “這個有點兒難了,”威爾布拉厄姆說,“嘿,快看,真走運,它沒有上鎖。”

  他把門推開,探出頭去望瞭望,然後示意女孩跟上。他們來到廚房後面的一條通道。很快他們已經站在通往弗賴爾斯路的階梯前。

  “噢!”弗雷達抽噎著,“多可怕啊!”

  “我可憐的寶貝,”他用雙臂擁住她,“你勇敢極了。弗雷達----我的天使----你能不能----我是說,你會不會——我愛你,弗雷達。您願意嫁給我嗎?”

  弗雷達的答案令威爾布拉厄姆欣喜萬分。過了一會兒,他又笑著說:

  “還有一件事,那個關于寶藏的文件還是在我們手上。”

  “可是他們已經從你那兒把它奪走了!”

  少校又得意地笑了:“這恰恰是他們沒能做到的!你看,我畫了一份假的,在來這兒找你之前,我把真的那份放在一封給我裁縫的信裡寄走了。他們拿到的那份是假的——祝他們走運!你猜接下來我們幹什麼,寶貝兒!我們要去東非度蜜月,去尋找我們的寶藏。”

  派克·派恩先生離開他的辦公室,往上爬了兩層。在這幢樓頂層的一個房間裡坐著奧利弗太太——轟動一時的小說家,現在是派恩先生工作隊伍中的一員。

  派克·派恩先生敲了敲門,走進了房間。奧利弗太太坐在桌前,桌上有一台打字機,幾本筆記本,四下散放的手稿,還有一大口袋蘋果。

  “一個很好的故事,奧利弗太太。”派克·派恩先生愉快他說。

  “事情成了?”奧利弗太太問道,“我很高興。”

  “那個‘水淹地下室’的把戲,”派克·派恩先生說,“你是否覺得下次換一些更獨特的方法——也許更好?”他用商量的口氣說道。

  奧利弗太太搖了搖頭,從袋子裡掏出一個蘋果:“我認為不會,派恩先生。你知道,人們常常讀到這樣的故事。地下室漸漸漲滿了水、毒氣,諸如此類。這會使人們在親身經歷這些在書上讀過的事情時感到更加刺激。公眾是保守的,派恩先生,他們喜歡老掉牙的把戲。”

  “好吧,我想你應該是對的。”派克·派恩先生說。他沒有忘記,這位女作家有暢銷英美的四十六本小說,被翻譯成法、德、意、匈、芬蘭、日本和阿比西尼亞等多國語言。

  “費用如何?”

  奧利弗太太拿過來一張紙:“總的來說花費很少。那兩個黑人,泊西和傑裡,要的很少。揚·洛裡默,那個扮演裡德先生的演員,拿的報酬是五個畿尼。地下室裡的那段話是事先錄好的。”

  “懷特弗賴爾斯對我來說一直很有用。”派恩先生說,

  “我沒花多少錢就買下了它,而在那兒已經上演了十一出好戲了。”

  “噢,我忘了,”奧利弗太太說,“小約翰的報酬。五個先令。”

  “小約翰?”

  “是的。那個用水桶往地下室裡灌水的男孩。”

  “啊,是的。順便問問,奧利弗太太,你怎麼會懂斯瓦希裡文的?”

  “我不懂。”

  “我明白了。是大英博物館嗎?”

  “不,德爾弗裡奇情報局。”

  “現代商業技術可真厲害!”他喃喃道。

  “惟一讓我擔心的是,”奧利弗太太說,“那兩個年輕人到那兒之後不會找到任何寶藏。”

  “一個人不能什麼都有,”派克·派恩先生說,“他們那時已經有了一段蜜月。”

  威爾布拉厄姆太太坐在一張躺椅上。她的丈夫正在寫一封信,“今天幾號了,弗雷達?”

  “十六號。”

  “十六號,天哪!”

  “怎麼了,親愛的?”

  “沒什麼,我只是想起了一個叫瓊斯的人。”

  無論婚姻如何幸福,有些事還是不能說的。

  “真見鬼,”威爾布拉厄姆少校心想,“我真應該去把我的錢要回來。”

  但是作為一個公正的男人,他又看到了問題的另一面,“話說回來,是我違背了約定。我想要是我去見了那個瓊斯,的確會有什麼事情發生。而且,不管怎麼說,要不是我去見那個瓊斯,我就不會聽見弗雷達呼救,我們也許永遠也不會遇見。所以,間接來說,也許他們有權拿那五十英鎊!”

  威爾布拉厄姆太太也在想她自己的事:“我可真是個小傻瓜,居然會相信那個廣告,付了那些傢伙三個畿尼。當然了,他們什麼也沒做,什麼事也沒發生。要是我早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些什麼——先是裡德先生,然後是查理那樣突然而浪漫地走進我的生活。想想看,要不是機緣巧合,我也許從不會遇見他!”

  她轉過身,充滿愛慕地對她的丈夫微笑。

三、痛苦女士的個案/奇特的珠寶竊賊

  派克·派恩先生桌上的鈴響了。“什麼事?”這位不凡的人物問道。

  “一位年輕的女士想要見您。”他的秘書說,“她沒有預約。”“你可以請她進來,萊蒙小姐。”沒過一會兒,他已經在和他的來訪者握手。“早上好,”他說,“請坐。”

  那位年輕的女子坐下來看著派克·派恩先生。她是個年輕漂亮的女孩,一頭深色長發起伏有致,在頸項後彎成一排小卷。從頭上的白色針織帽到腳上的網眼絲襪和樣式典雅的鞋,一身裝束將她襯得美麗動人。一眼就看得出來,她十分緊張。

  “您是派克·派恩先生?”她問道。

  “我是。”

  “那個——登廣告的人?”

  “是那個登廣告的人。”

  “您說如果人們不——不快樂——可以——可以來找你。”

  “是的。”

  她把心一橫:“好吧,我非常地不快樂,所以我想不妨過來——過來看看。”

  派克·派恩先生等待著,他感到她還有更多的話要說。

  “我——我陷入了可怕的麻煩。”她緊張地絞著雙手。

  “我看得出來。”派克·派恩先生說,“您可以告訴我是怎麼回事嗎?”

  看起來,這正是女孩所猶豫不決的事。她緊張地死死盯著派克·派恩先生。突然她一連串地說了下去。

  “是的,我會告訴您。我現在下定決心了。我擔心得快瘋了。我不知道該怎麼辦,該去求誰幫忙。然後我看見了您的廣告。我想這也許不過是個騙局,但它總在我的腦子裡,不知為什麼它聽起來那麼讓人安心。接著我想,好吧,來看看沒什麼壞處。我總能找個藉口走掉,如果我不——嗯,它不——”

  “是啊,是啊。”派克·派恩先生說。

  “您知道,”女孩說,“這意味著,這個,要信任某個人。”

  “而您覺得您可以信任我?”他微笑著問。

  “這可真奇怪,”女孩並沒有意識到自己的無禮,“但我的確這麼覺得。我甚至一點兒也不瞭解您,但我毫不懷疑我可以信任您。”

  “我可以向您保證,”派恩先生說,“您的信任完全正確。”

  “那麼,”女孩說,“我會告訴您是怎麼回事兒。我叫達夫妮·聖約翰。”

  “啊,聖約翰小姐。”

  “夫人。我——我結婚了。”

  “啐!”派恩先生輕罵了一聲,注意到她左手無名指上的白金指環,對自己十分惱怒,“我真蠢。”

  “如果我還沒有結婚,”女孩說,“我也不至於那麼擔心。我是說,這件事就不會那麼糟,是因為想到傑拉爾德——好吧,這兒——所有的煩惱都是由這個東西引起的!”

  她探手到她的包裡,拿出件東西扔在桌上,那東西亮晶晶地閃著光,一直滾到派克·派恩先生面前。那是個鑲嵌著一顆大鑽石的白金戒指。

  派恩先生撿起它,拿到窗前在玻璃上劃了劃,又拿出個珠寶商用的放大鏡細細端詳。

  “一顆品質超群的鑽石,”他回到桌前評價道,“我敢說至少值兩千英鎊。”

  “是的。可它被偷了:是我偷的!而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我的天!”派克·派恩先生說,“這很有意思。”

  他的顧客忍不住嗚咽起來,拿出塊顯然不夠用的小手帕不停地擦著眼睛。

  “好了,好了,”派恩先生說,“問題會解決的。”

  女孩擦乾眼睛吸了吸鼻子。“是嗎?”她說,“噢,是嗎?”

  “當然是了。好吧,告訴我到底是怎麼回事。”

  “這個,都是因為我前些日子手頭有些拮据的緣故。您看,我很會花錢,而傑拉爾德總為這個生氣。傑拉爾德是我的丈夫,他比我大好多歲,有點兒——嗯,克己勤儉的觀念。他覺得欠債是件可怕的事情,所以我沒敢告訴他。然後我和幾個朋友一起去了賭場,我想說不定我能贏些錢來還債以擺脫困境。開始我是贏了,然後又輸了,然後我想我不得不繼續下去。然後我繼續賭。然後——然後——”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明白了。”派恩先生說,“您不用把細節都說一遍。結果您的處境更糟了,是不是這樣?”

  達夫妮·聖約翰點了點頭。“您知道的,在那時,我根本不能告訴傑拉爾德,因為他痛恨賭博。噢,那真是一團糟。後來,我們在科伯姆附近的多塞默家住了一段日子。當然他們的錢多得令人咋舌。他的太太納奧米,曾是我的同學。她很漂亮又討人喜歡。當我們在那兒時,這枚戒指的指環松了。我們要走的那天,她請我把它帶到城裡交給她在邦德大街的首飾匠。”她頓住了。

  “現在我們到了困難的部分。”派恩先生幫了她一把,“請繼續說吧,聖約翰夫人。”

  “您不會說出去吧,是吧?”女孩懇求道。

  “我的客戶的秘密是神聖的。而且不管怎麼說,聖約翰夫人,您已經告訴了我這麼多,我大概都可以自己來完成這個故事。”

  “確實如此。好吧,不過我討厭提起這件事——它聽上去太糟了。我去了邦德大街。那兒還有一家叫‘維羅’的店,他們——他們仿製珠寶。突然我昏了頭,把那枚戒指拿進去說我想要一個一模一樣的仿製品。我說我要出國,不想帶真的珠寶去。他們好像覺得這挺自然的。”

  “於是我拿到了仿製品——它是那麼像真的,你都無法把它同真品區別開——我把它用掛號信寄給了多塞默夫人。我用了一個刻有那個珠寶匠名字的盒子,所以一切都像那麼回事兒,我還做了個看上去很專業的包裹。然後我——我——當了那個真的。”她把臉埋進她的手中,“我怎麼會這麼做?我怎麼會?我是一個低級、卑劣、庸俗的小偷。”

  派克·派恩先生咳了兩聲,“我想您還沒有說完吧。”他說。

  “是的,還沒有。您知道,這些都差不多是六個星期以前的事。我還清了所有的債務,但是當然了,我心裡一直很不舒服。後來我的一個侄子死了,留給我一些錢。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贖回了那個可惡的戒指。嗯,這倒不是什麼難事,這就是那個戒指。但是,有一件很困難的事。”

  “怎麼?”

  “我們同多塞默家發生了爭吵,起因是魯本爵士說服傑拉爾德買了一些股票。傑拉爾德在這些股票上損失慘重,一氣之下對魯本爵士說了些過頭的話——噢,真是糟透了!到了這種地步,您看,我沒法把戒指還回去。”

  “您不能以匿名的方式寄回去嗎?”

  “那就全露底了。她會查驗她的那枚,當她發現那是個假貨時就會猜到我所做的一切。”

  “您說她是您的朋友,能不能告訴她整件事的真相——請求她的原諒?”

  聖約翰夫人搖了搖頭:“我們的關系沒有到那種程度。只要涉及到金錢或者珠寶,納奧米就會變得鐵面無情。如果我把戒指還回去她也許不能控告我,但她會把我做的事告訴每一個人,那樣我的名聲就會毀於一旦。傑拉爾德也會知道,他不會原諒我的。噢,事情真是糟透了!”她又哭了起來,“我一想再想,還是不知道該怎麼辦。唉,派恩先生,您有什麼法子嗎?”

  “辦法倒有一些。”派克·派恩先生說。

  “您有辦法?真的?”

  “當然。我建議您採取最簡單的方式,因為根據我的經驗,最簡單的往往是最好的,它避免了不必要的麻煩。盡管如此,我還是理解您的難處和顧慮。到目前為止,除了您以外沒有別人知道這件不幸的事情嗎?”

  “還有您。”聖約翰夫人說。

  “噢,我不算在內。好,也就是說,目前您的秘密還是安全的。我們所要做的就是神不知鬼不覺地把戒指換回來。”

  “太對了。”女孩急切地說。

  “那不會太難。我們需要一些時間來找到最好的方案。”

  她打斷了他的話:“但是已經沒有時間了!這就是為什麼我都快急瘋了。她正打算把這個戒指重新鑲過。”

  “您怎麼知道的?”

  “是一個偶然的機會。一天我和一位女士一起吃午飯,我誇她戴的戒指漂亮——一個大翡翠戒指。她說這是最新潮的設計——還有納奧米·多塞默也要把她的鑽石戒指按這個款式重新鑲過。”

  “這意味著我們必須盡快行動。”派恩先生若有所思地說,“這就是說我們必須設法進入那所房子——而且盡可能不是以卑微的身份。傭人是沒有什麼機會接觸到昂貴的鑽石戒指的。您有什麼主意嗎,聖約翰夫人?”

  “嗯,納奧米要在星期三開個舞會。我的那位朋友提到她在找幾個表演舞蹈的人。我不知道有沒有定下來——”

  “我想這可以辦得到,”派克·派恩先生說,“只不過如果已經定了就得多花一點兒錢。還有一件事,您知道電燈總開關在哪兒嗎?”

  “我恰好知道,因為有一天夜裡傭人們都休息之後保險絲斷了。在大廳的背後——在一個小櫃子裡。”

  在派克·派恩先生的要求下她給他畫了幅示意圖。

  “好了,”派克·派恩先生說,“一切都會解決的,不用再擔心了,聖約翰夫人。這個戒指怎麼辦?是放在我這兒,還是您更願意自己保管到星期三?”

  “嗯,也許最好還是我留著。”

  “現在,不要再煩惱了,好嗎?”派克·派恩先生命令道。

  “那麼您的——收費是……?”她怯怯地問道。

  “現在先不說這個。我將在星期三把一切必要的花費告訴您。服務費是非常低的,請您放心。”

  他送她到門口,然後摁了摁桌上的按鈕。

  “叫克勞德和瑪德琳到我這兒來。”

  克勞德·勒特雷爾是全英格蘭那群靠女人混飯吃的男人中最英俊的,而瑪德琳·德·薩拉是引誘男人的蕩婦中最有誘惑力的。

  派克·派恩先生用滿意的眼光打量著他們。“我的孩子們,”他說,“有一項工作要你們來完成。你們要扮成國際知名的舞蹈表演者。現在,好好地准備准備,克勞德,而且一定要做好……”

  多塞默夫人對舞會的籌備工作非常滿意。她審視了花飾的擺放並表示同意,又對管家下了些最後的指令,然後對她丈夫宣告說到目前為止還算一切順利。有些讓人失望的是,剛才接到一個電話,說那兩個來自“紅司令”的舞蹈演員,邁克爾和胡安尼塔,在這最後時刻因為胡安尼塔扭了腳踝不能前來履行合約了。不過,會有兩名在巴黎轟動一時的表演者前來代替他們。

  演員們准時來了,多塞默夫人表示滿意。舞會進行得很順利。朱爾斯和桑琪亞作了表演,而他們的舞姿的確讓人心醉神馳:一個奔放的西班牙舞,然後是一個叫做“墮落者之夢”的舞蹈,再接下來是令人眼花繚亂的現代舞表演。

  舞蹈表演結束後,大家開始跳舞。英俊的朱爾斯邀請多塞默夫人與他共舞一曲。他們翩翩起舞,多塞默夫人從來沒有過這樣完美的舞伴。

  魯本爵士正徒勞地四處尋找那位撩人心魄的桑琪亞。她不在舞廳裡。

  事實上,她正站在外頭空無一人的大廳裡的一個小盒子的邊上,雙眼緊盯著自己手腕上那塊鑲著寶石的手錶。

  “您不是英國人——您不可能是英國人——能跳得像您這樣好,”朱爾斯在多塞默夫人耳邊輕輕說道,“你是個精靈,風之精靈。Drou3hckapetrovkanavarouchi.”

  “那是什麼語言?”

  “俄語。”朱爾斯隨口扯道,“我用俄語來說我不敢用英語對您說的話。”多塞默夫人閉上了雙眼。朱爾斯將她擁得更緊了。

  突然燈全都滅了,四周一片漆黑。在黑暗中朱爾斯彎腰親吻了她放在他肩上的那只手。當她終於積聚起力量把手抽回來時,他握住了它,將它舉到唇邊再次親吻了它。不知怎麼的,一個戒指從她手指上滑落到他手裡。多塞默夫人覺得不過是轉瞬之間燈又都亮了。朱爾斯正對她微笑。

  “您的戒指,”他說,“它滑下來了。您允許我?”他把它戴回她的手指上,眼中閃耀著難以捉摸的光芒。

  魯本爵士過來談論那個主開關:“是哪個白癡幹的吧,想來個惡作劇,我猜是這麼回事。”

  多塞默夫人對此不感興趣。那短短幾秒鐘的黑暗令人感覺十分美妙。

  派克·派恩先生星期四早晨到辦公室的時候,聖約翰夫人已經在那兒等他了。

  “請帶她進來。”派恩先生說。

  “怎麼樣?”她滿心焦急。

  “您看上去臉色不好。”他責怪地說。

  她搖了搖頭:“我昨天晚上根本睡不著,我一直在想。”

  “這兒,是一些必要開銷的賬單。火車票,服裝,還有給邁克爾和胡安尼塔的五十英鎊。總共六十五英鎊十七先令。”

  “好,好!可是昨天晚上——一切順利嗎?事情辦妥了?”

  派克·派恩先生驚訝地看著她:“我親愛的女士,當然一切順利。我滿以為您應該是知道的。”

  “真是松了一口氣。我一直在擔心——”

  派克·派恩先生責怪地搖搖頭說:“這個行業是不允許失敗的。如果我認為我沒有成功的把握,我將拒絕接受委託。如果我接受了,成功實際上是一個可以先行得出的結論。”

  “戒指真的已經還給她了,而且她一點兒也沒有懷疑什麼?”

  “一點也沒有。一切進行得神不知鬼不覺。”

  達夫妮·聖約翰松了口氣說道:“您不知道,我總算是放下了一塊大石頭。您剛才說費用是多少來著?”

  “六十五英鎊十七先令。”

  聖約翰夫人打開包拿出錢來。派克·派恩先生謝過她,開了一張收據。

  “但是您的服務費呢?”達夫妮奇怪道,“這只是開支那一部分。”

  “在這種情況下我不收取服務費。”

  “噢,派恩先生!不能這樣,真的!”

  “我親愛的小姐,我堅持如此。我不會拿一分錢。這會違背我的原則。這是您的收據,而這個——”

  像一位快樂的魔術師表演一個成功的魔術,他微笑著從口袋裡拿出一個小盒子並把它從桌上推了過去。達夫妮把它打開。那裡頭,躺著那個無論怎麼看都像模像樣的鑽石戒指。

  “可惡的東西!”聖約翰夫人朝它做了個鬼臉,“我恨透你了!真想把你從窗口扔出去。”

  “我可不會那麼做,”派恩先生說,“這會把人們嚇一跳的。”

  “您肯定這不是真的那個?”達夫妮問道。

  “不,不。那天您給我看的那個已經完璧歸趙了。”

  “那麼,一切都解決了。”達夫妮高興地笑著站起身來。

  “奇怪您問了我這個,”派克·派恩先生說,“當然,克勞德那個可憐的傢伙,可沒什麼腦筋。他很可能會把它們搞混。所以,為了保險起見,今天早晨我特意請一位專家來檢驗了一下。”

  聖約翰夫人突然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問道:“噢!那他怎麼說?”

  “他說這是一個絕妙的仿製品。”派克·派恩先生樂呵呵地說,“一流高手的作品。這總算能讓您完全放心了,是吧?”

  聖約翰夫人開口想說些什麼,又止住了。她瞪著派克·派恩先生。

  後者重新回到他桌後的位子上,慈祥地看著她。“從火裡抓栗子的貓,”他像是在夢中,“不是個令人愉快的角色。”

  “對不起,您剛才說什麼了?”

  “我——不,什麼也沒說。”

  “好,我想給您講一個小故事,聖約翰夫人,是關於一位年輕的女士的。一位金發女郎,我想。她沒有結婚,她並不姓聖約翰,她也不叫達夫妮。相反,她的姓名是思尼思汀·理查茲,而且直到最近她一直是多塞默夫人的秘書。

  “怎麼說呢,有一天多塞默夫人的鑽石戒指的指環松了,理查茲小姐把它拿到城裡去修。跟您的故事很像,不是嗎?理查茲小姐的腦子裡冒出一個跟您一樣的念頭,她讓人仿製了那個戒指。但她是一位有遠見的小姐。她知道總有一天多塞默夫人會發現戒指被換成了一件贗品。那時她會想起是誰把它拿到城裡去修的,而理查茲小姐就會受到懷疑。

  “那麼怎麼辦呢?首先,我猜,理查茲小姐花錢買了一頂假發——第七號發型,我想——”他像是一無所知地看著他的客人的卷發,“——深棕色。然後她來找我,給我看那個戒指,讓我確信那是個真品,從而解除了我的懷疑,在這之後,又制定了一個掉包的計劃。那位小姐然後將戒指交給珠寶匠,及時地把它還給了多塞默夫人。

  “昨天傍晚在滑鐵盧車站,另一個戒指,那個贗品,在最後一分鐘被匆匆忙忙地送到我們手上。沒錯,理查茲小姐並沒有不把勒特雷爾先生也許是個珠寶行家的可能性考慮在內。但為了讓我自己放心,知道一切都光明正大,我安排了我的一個朋友,一位珠寶商在車上等候。他看了看那個戒指,立刻斷言道,‘這不是真正的鑽石,這是一個高明的仿製品。’

  “您當然明白事情的關鍵所在了,聖約翰夫人?當多塞默夫人發現她的戒指被掉了包,她會想起什麼?那位年輕的舞蹈演員,當燈滅的時候曾經把她的戒指弄了下來。她會進行調查,然後發現原先要來的演員被人賄賂因而未來履約。如果事情追蹤到我這裡,我的什麼聖約翰夫人的故事聽起來可一點兒也站不住腳。多塞默夫人從未認識過什麼聖約翰夫人。這故事像個蹩腳的謊言。

  “現在您可以理解,不是嗎?我不能容許這樣的事發生,因此我的朋友克勞德把他從多塞默夫人手上拿下來的那個戒指又為她戴了回去。”派克·派恩先生的微笑不那麼慈祥了。

  “您明白我為什麼不能收費?我保證讓顧客得到快樂。顯然我沒能讓您快樂。我只再說一句話:您很年輕,也許這是您第一次嘗試做這種事。而我,恰恰相反,年紀比您大,而且在數據統計方面有一段相當豐富的經驗。根據我的經驗,我向您保證在百分之八十七的情況下欺騙都是沒有好結果的。百分之八十七,想想吧!”

  那位冒名的聖約翰夫人兀地站了起來。“你這個老滑頭!”她說,“你慫恿我上當!還讓我付錢!而且一直——”她噎住了,向門口沖去。

  “您的戒指。”派克·派恩先生說,將它拿起來遞給她。

  她一把抓了過去,朝它看了一眼,猛地把它從窗口扔了出去。

  門砰地一響,她走了。

  派克·派恩先生饒有興味地向窗下看去。“正如我猜想的,”他說,“引起了不小的騷動呢。那個賣雜貨的先生都不知道該拿它怎麼辦了。”

四、煩心丈夫的個案/丈夫的煩惱

  毫無疑問,派克·派恩先生所擁有的一大長處便是他極富同情心的態度。這是一種能讓人對他產生信心的態度,只要顧客一踏進他的辦公室,他就已經瞭解顧客遭遇了何種性質的困境。他所需要做的,就是為必要的解釋舖墊一條道路。

  在這個早晨,他正坐在桌邊面對著一位新的顧客——雷金納德·韋德先生。他立刻發現,韋德先生屬于不善言辭的那一類人,這類人不善於用言語來表達感情。

  他是個高大壯實的男人,有一雙柔和悅目的藍眼睛,皮膚曬成健康的棕色。他一邊心不在焉地摸著一撇小鬍子,一邊可憐巴巴地像一個不會說話的動物一樣沉默地看著派克·派恩先生。

  “看到了您的廣告,您知道,”他結結巴巴地說,“想想也許來看看也成。看上去有些古怪,但也說不好,是吧?”

  派克·派恩先生正確地理解了這些聽上去莫名其妙的話。“當人們遇上困境時,總願意冒點兒風險。”他說。

  “就是這樣。就是這樣,一點兒不錯。我願意冒風險——任何風險。我目前的情況很糟糕,派恩先生。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很困難,您知道,非常困難。”

  “那,”派恩先生說,“就是我能幫您的地方。我知道該怎麼辦:我是解決人們所遇見的各種麻煩的專家。”

  “噢,依我說——這可有點兒誇張!”

  “這並不誇張:人們的煩惱可以分成幾大類。有的是因為疾病;有的是因為生活乏味無聊;有的妻子們因為她們的丈夫而煩惱,也有的丈夫們——”他頓了頓,“因為他們的妻子而煩惱。”

  “事實上是,您說對了,您說的完全正確。”

  “告訴我是怎麼回事。”派恩先生說。

  “也沒什麼可說的。我妻子想與我離婚,好讓她嫁給另外一個傢伙。”

  “這在現在是很常見的事。而您,我推測,在這件事上想的和她不一樣?”

  “我喜歡她。”韋德先生簡單地說,“您知道——我喜歡她。”

  一條簡單而又有些平淡的陳述,但就算韋德先生說:“我崇拜她。我祟拜她所踏過的土地,為她粉身碎骨我也心甘情願。”對派克·派恩先生而言,也不會比“我喜歡她”那幾句話更能說明問題。

  “可這有什麼不同,您知道,”韋德先生接著說,“我又能怎麼辦?我是說,一個男人是如此地無奈。如果她更喜歡另一個男人——好吧,你不得不像個男子漢大丈夫,主動退出,讓位給別人什麼的。”

  “您是說您容許她和您離婚?”

  “當然。我不能讓她鬧上離婚法庭。”

  派恩先生若有所思地看著他:“但您卻來找我,為什麼?”

  那男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也不知道。您知道,我不是個聰明人,我不會想什麼辦法。我想您也許可以——對這個,提些建議。您看,我還有六個月時間。她同意再等六個月。如果在這之後她仍然要離婚——好吧,那我走。我想您也許能給我一點兒啟示。現在無論我怎麼做都讓她生氣。

  “聽我說,派恩先生,是這麼回事:我不是個聰明人!我喜歡打打球什麼的。我喜歡打一次高爾夫球,或是一局網球。我對音樂啊、美術啊之類的東西一竅不通。我的妻子卻很聰明。她喜歡看看畫展、聽聽歌劇或音樂會,自然她覺得我乏味透了。那個傢伙——邋裡邋遢、留著長頭發的傢伙——他懂那些東西,能談論那些東西。我不能。從某種程度來說,我可以理解一個聰明、美麗的女人對我這樣一個混球兒感到難以忍受。”

  派克·派恩先生哼了一聲:“您結婚有——多久了?……九年了?而且我相信你從一開始就抱著這樣一種態度。錯了,我親愛的先生。災難性的錯誤!決不要對一個女人抱有自愧不如的態度。她會用你自己對自己的評價來看待你——而你是活該。您應該以您運動方面的才能為驕傲。您應該不屑地把美術和音樂稱為‘我妻子喜歡的那些無聊玩意’。您應該對她不能把球打得更好一些表示同情。謙卑的態度,我親愛的先生,是婚姻的障礙!沒有一個女人能經受這樣的考驗。難怪您的妻子不願意再繼續這場婚姻了。”

  韋德先生滿臉迷惑地看著他:“好吧,”他說,“那您認為我應該怎麼做?”

  “這當然是主要的問題。不論您在九年前應該怎麼做,現在都已經太晚了。我們需要採取新的策略。您曾和其他女人有過密切交往嗎?”

  “當然沒有。”

  “也許我應該這麼說,哪怕是一點點兒調情?”

  “我從不怎麼注意女人。”

  “錯了。您必須從現在開始。”

  韋德先生看上去十分戒備,他說道:“噢,聽我說,我不能這樣。我是說——”

  “這不會給您帶來任何麻煩。我的一位屬下將與您共同完成這項工作。她會告訴您,您應該怎麼做,而您對她所表現的哪怕一絲一毫的關注,她都會理解成那是出於工作的需要。”

  韋德先生看上去松了一口氣:“這好多了。但您真的認為——我是說,在我看來這會使艾裡斯比以前更想離開我。”

  “您不瞭解人類的天性,韋德先生。而您更不瞭解女人的天性。以一個女人的眼光來看,您目前不過是個廢舊物品,沒有人想要你。一個女人要一件沒有人要的東西來幹什麼?什麼用也沒有。但讓我們換一個角度。假設您的妻子發現您也像她一樣希望重新獲得自由?”

  “那她應該會很高興。”

  “她應該,也許,但她不會高興的!不僅如此,她會發現一位迷人的姑娘被您所吸引——一位有本錢挑挑揀揀的年輕女子。立刻您的價值就上升了。您的妻子知道,她的朋友們會說是您為了和一位更迷人的女人結婚而拋棄了她。那會使她難堪。”

  “您這麼想?”

  “我敢肯定。您再也不會是‘可憐的老雷吉’,您會成為‘那個滑頭雷吉’。天差地別!她不會放棄那個男人,但毫無疑問她會試圖把您搶回來。她不會成功。您會很理智,不斷用她說過的那些話來回答她。‘還是分手的好’,‘性格不和’。您認識到不但她說的那些是正確的——你從來都不理解她——而且她也從未理解過你。不過現在我們不用說得那麼詳細,等時機到來時我們會給您詳細的指示。”

  韋德先生看上去仍然疑慮重重。“您真的認為這個方案會起作用?”他懷疑地問。

  “我不敢說它百分之百會成功,”派克·派恩先生謹慎地說,“有一種極小的可能性,就是您的妻子確實不可救藥地愛上了那個男人,無論您怎麼說或怎麼做都無法讓她回心轉意。不過我想那不太可能。她也許是出於厭倦才和那個男人在一起——厭倦了您那種毫無怨言的奉獻,還有您不該那麼不明智地讓她感受到的死心塌地。如果您按我的指示去做,我敢說成功的機會有百分之九十七。”

  “行,”韋德先生說,“我幹。對了——呃——?”

  “我收的服務費是兩百幾尼,預先支付。”

  韋德先生拿出了支票簿。

  在午後的陽光下洛裡默球場顯得生氣勃勃。艾裡斯·韋德靠在一張躺椅上,十分引人注目。她穿著淺紫色的服裝,妝化得很技巧,使她看上去一點兒也不像是個三十五歲的女人。

  她正在和她的朋友馬辛頓夫人聊天。她常常能從馬辛頓夫人那兒得到共鳴。兩位夫人都對她們的丈夫成天只知道談論股票和高爾夫球厭煩透頂。

  “因此人們只能學會得過且過。”艾裡斯總結道。

  “你說的太對了,親愛的,”馬辛頓夫人說,但接下來那句話她加得太快了,“告訴我,那個女孩是誰?”

  艾裡斯愛理不理地聳聳肩:“我可不知道!是雷吉找來的。她是雷吉的小朋友:真可笑。你知道他從不正眼朝女孩子看的。他來找我,支吾了半天,結結巴巴的,最後說他想請這位德·薩拉小姐來過週末。當然我一下子就樂了——我實在是忍不住。你想想,雷吉!好,就這麼她來了。”

  “他在哪兒認識她的?”

  “我不知道。他在這一點上總是含含糊糊的。”

  “也許他認識她有一段時間了。”

  “噢。我不這麼認為。”韋德夫人說。“當然,”她繼續說,“我很高興——真的是很高興。我是說,既然這樣,這使這件事對我而言容易多了,因為我一直在為雷吉難受,他是那樣一個好人。我一直這麼對辛克萊爾說——這會使雷吉多麼痛苦。但他堅持認為雷吉很快就會忘了這一切的;看來他是對的。兩天前雷吉好像心都碎了——而現在他要請這個女孩來玩!正如我說的,這真讓我高興。我喜歡看到雷吉過得快快樂樂的。我猜那個可憐的傢伙大概還以為我會嫉妒,多可笑的念頭。‘當然了,’我說,‘讓你的朋友來玩吧。’可憐的雷吉——好像一個那樣的女孩會真的喜歡他似的。她只不過是想找點兒樂子。”

  “她非常迷人,”馬辛頓夫人說,“幾乎美得有些危險,如果你知道我是指什麼的話。那種只知道引誘男人的女孩。不知為什麼,我覺得她不是什麼好女人。”

  “也許不是。”韋德夫人說。

  “她的衣服很漂亮。”馬辛頓夫人說。

  “你不覺得有些太花哨了嗎?”

  “但非常昂貴。”

  “俗氣。她看上去太俗氣了。”

  “他們過來了。”馬辛頓夫人說。

  瑪德琳·德·薩拉和雷吉·韋德正穿過草地向這邊走來。他們又說又笑,看上去非常快樂。瑪德琳一屁股坐在一張椅子上,摘下運動帽,撩了撩她那頭漆黑濃密的長發。無可否認,她的確十分美麗。

  “這個下午過得可真帶勁兒!”她叫道,“我快熱死了。我看上去一定狼狽極了。”

  雷吉·韋德在她暗示下緊張地開了口。“你看上去——看上去——”他尷尬地笑了一聲,“我可不會這麼說。”

  瑪德琳的目光和他相遇,她的眼神中包含著對他的充分理解。馬辛頓夫人警覺地注意到了這一點。

  “您應該去玩玩高爾夫,”瑪德琳對女主人說道,“您錯過了這麼多東西。為什麼不試試呢?我有一個朋友試著學了學,後來玩得挺好的,而且她比您大許多歲。”

  “我不喜歡這些東西。”艾裡斯冷冷地說。

  “您不擅長運動吧?多麼不幸啊!這讓人感覺跟不上潮流。不過說真的,韋德夫人,現在的教練水準那麼高,幾乎是誰都能學得挺好的。去年夏天我的網球水準就提高了一大截。當然我的高爾夫球玩得糟糕透了。”

  “瞎說!”雷吉說,“你只需要有人點拔一下。看看你今天下午打出的那些好球。”

  “因為你教了我該怎麼打。你是一個好老師。很多人壓根兒就不知道該怎麼教,但你有這個本事。能成為像你這樣的人真好——你能做任何事。”

  “瞎說。我沒什麼好的——什麼用也沒有。”雷吉被搞糊塗了。

  “您一定非常為他感到驕傲。”瑪德琳轉過去對韋德夫人說,“這些年您是怎樣看住他的?您一定非常聰明。或者是您把他藏起來了?”

  她的女主人沒有回答,然而她拿起書的那只手卻有些顫抖。

  雷吉說要換衣服什麼的,然後離開了。

  “真謝謝您讓我上這兒來玩。”瑪德琳對韋德夫人說,“有些女人對丈夫的朋友總是疑心重重。我覺得嫉妒真是可笑,您說呢?”

  “我也這麼想。我決不會為雷吉嫉妒的。”

  “您真是太偉大了:因為誰都看得出來,他是個對女人充滿吸引力的男人。當我聽說他已經結婚的時候,可真是個打擊。為什麼所有有魅力的男人都那麼早就結婚了呢?”

  “我很高興您覺得雷吉這麼有吸引力。”韋德夫人說。

  “對啊,他的確是,不是嗎?這麼英俊,又這麼擅長運動。還有那種對女人好像不屑一顧的態度。當然那只會使我們更喜歡他。”

  “我想您一定有許多男性朋友吧?”韋德夫人說。

  “噢,是的。比起女人來,我更喜歡男人。從來沒有一個女人真正對我好過。我不明白這是為什麼。”

  “也許是因為您對她們的丈夫太好了。”馬辛頓夫人咯咯笑了兩聲。

  “嗯,有時候我真為別人感到難過。有這麼多男人不得不和那樣乏味的妻子生活在一起。您知道,那些所謂‘有藝術氣質的’、‘高品味的’女人。自然,男人們會想找些年輕機靈的姑娘說說話。我認為關於婚姻的現代觀念是很明智的。趁你還年輕的時候找一個與自己興趣相投的人一起重新開始。我是說,那些‘高品味’的妻子們也許會找一個長頭發的傢伙,和她們自己是一類人,能使她們滿意。我覺得減少損失重新開始是個好主意,您說呢,韋德夫人?”

  “那當然。”

  瑪德琳似乎感覺到氣氛有些冷淡。她說了幾句要換衣服喝茶的話。然後也離開了。

  “這些現代女孩真是些令人討厭的東西,”韋德夫人說,“一點兒思想也沒有。”

  “至少她還拿定了一個主意,艾裡斯,”馬辛頓夫人說,“那個女孩愛上了雷吉。”

  “胡說八道!”

  “沒錯兒。剛才我看到了她看他的那種眼神。她才不在乎他是不是結婚了呢。她要把他占為已有。令人作嘔,依我說。”

  韋德夫人沉默了一會兒,然後乾笑了兩聲:“話說回來,”她說,“那又怎麼樣?”

  一會兒韋德夫人也上樓去了。她丈夫正在他的房間裡換衣服。他正哼著歌。

  “過得很快活,親愛的?”韋德夫人問道。

  “噢,呃——還行。”

  “我很高興。我希望你能快樂。”

  “是的,我還不錯。”

  演戲並不是雷吉·韋德所擅長的,可是他那種因為覺得自己是在演戲而時不時產生的尷尬卻恰恰歪打正著。他不敢看他妻子的眼睛,當她和他說話時常常被嚇一跳。他感到很可恥:他討厭一切裝模作樣的把戲。沒有什麼能比他這個樣子產生更好的效果了。他看上去就是一副做賊心虛的模樣。

  “你認識她有多久了?”韋德夫人突然問道。

  “呃——誰?”

  “當然是德·薩拉小姐。”

  “呢,我也不知道。我想是——”

  “真的?你從沒有提到過她。”

  “我沒有嗎?我想我忘了。”

  “忘了!”韋德夫人說。就見紫裙子一閃,她走開了。

  用完茶後韋德先生帶著德·薩拉小姐去參觀玫瑰園。他們一邊穿過草地,一邊感受到背後的兩雙眼睛一直追蹤著他們。

  “聽我說,”在花園裡她們看不見的地方,韋德先生緊張的神經終於鬆弛下來,“聽我說,我想我們還是放棄吧。剛才我妻子看我的那樣子就好像跟我有深仇大恨似的。”

  “別擔心,”瑪德琳說,“這沒什麼。”

  “是嗎?我是說,我不想讓她與我成為敵人。用茶的時候她說了些很不客氣的話。”

  “這沒什麼。”瑪德琳說,“你做得好極了。”

  “真的是這樣嗎?”

  “是的。”她壓低了聲音繼續說,“你的妻子正在長廊的拐角處,她想看看咱們在幹什麼,你最好吻我一下。”

  “噢!”韋德先生緊張地說,“一定要嗎?我是說——”

  “吻我!”瑪德琳命令道,

  韋德先生吻了她。如果說他的動作缺乏熱切的情感,那麼瑪德琳彌補了這方面的不足。她緊緊地擁住了他。韋德先生呆住了。

  “噢!”他說。

  “你很討厭這樣嗎?”瑪德琳問道。

  “不,當然不。”韋德先生很有風度地說,“我——我只是吃了一驚。”他急切地加了一句:“咱們在花園裡呆得夠長了吧,你說呢?”

  “我想是的。”瑪德琳說,“咱們在這裡演了一出好戲。”

  他們回到草地上。馬辛頓夫人告訴他們韋德夫人去休息了。

  稍後,韋德先生滿臉不安地來到瑪德琳身邊。

  “她心情很不好——歇斯底里。”

  “很好。”

  “她看到我吻你了。”

  “好啊,我們是想讓她看到的。”

  “我知道,但我不能這麼對她說,是吧?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我說事情就這樣——這樣——發生了。”

  “好極了。”

  “她說你在想方設法與我結婚,還有你不是什麼好女孩。那使我很惱火——這對你真不公平。我說,你不過是在完成一項工作。我說我對你非常尊重,她說的話一點兒也不對。當她依然這麼說下去的時候,我大概是對她發火了。”

  “太棒了!”

  “然後她叫我走開。她說她再也不想跟我說話。她說要收拾行李離開這兒。”他看上去不知所措。

  瑪德琳笑了:“我告訴你該怎麼辦:告訴她,她不用走,你走;你會收拾行李回城裡去。”

  “可是我可不想走!”

  “那沒關系。你不用走。你妻子不會願意你一個人去倫敦快活。”

  第二天早晨,雷吉·韋德又有新的情況匯報。

  “她說她覺得既然已經同意再留六個月,現在離開是很不公平的。但既然我有朋友在這兒,她說也想請她的朋友來玩。她正在邀請辛克萊爾·喬丹。”

  “是那個傢伙嗎?”

  “是的。而且要是讓他到我家來,我寧願見鬼去。”

  “你必須讓他來,”瑪德琳說,“別擔心,我會關照他的。就說考慮之後你不反對,並且你知道她不會介意你邀請我也再住幾天。”

  “噢,天哪!”韋德先生歎了口氣。

  “千萬不要灰心,”瑪德琳說,“一切都進展得很好。再過半個月——你的煩惱就一掃而光了。”

  “半個月?你真這麼想?”

  “這麼想?我敢肯定。”瑪德琳說。

  一周後瑪德琳·德·薩拉走進派克·派恩先生的辦公室,疲倦地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浪蕩王后來了。”派克·派恩先生微笑著說。

  “浪蕩?”瑪德琳說。她苦笑了一聲又說道:“我從來沒有在作一個勾引男人的浪蕩女人時這麼困難過。那個男人被他妻子迷住了!簡直是病態。”

  派克·派恩先生笑了:“是的,沒錯兒。嗯,從某種角度而言這使我們的目標更容易達到。我並不會如此輕易地將任何一個男人,我親愛的瑪德琳,置於你的魅力之下。”

  女孩大笑起來:“你不知道要他裝出喜歡的樣子吻我一下有多難!”

  “對你來說真是新奇的經歷,我親愛的。好,你的任務完成了嗎?”

  “是的,我想一切如我們所願。昨天晚上這出戲到了高潮。讓我想想,我是在三天前做的最後一次報告?”

  “是的。”

  “好吧,正如我告訴你的,我只那麼看了那個可憐蟲辛克萊爾·喬丹一眼,他完全為我神魂顛倒了——特別是當他從我的穿戴上看以為我很有錢。當然,韋德夫人簡直暴跳如雷,她的兩個男人都在圍著我轉。我立刻表現出我更喜歡哪一個。我當著辛克萊爾·喬丹還有韋德夫人的面取笑他。我嘲笑他的打扮,他的長頭發,還嘲笑他的內曲膝。”

  “高招。”派克·派恩先生贊賞地說。

  “昨天晚上火山終於爆發了。韋德夫人再也忍不住了,她指責我拆散她的家庭。韋德先生就問她辛克萊爾·喬丹又是怎麼回事兒。她說那不過是她孤獨痛苦的結果。她注意到她丈夫心神不定已經有一段時間了,但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她說他們一直是幸福美滿的一對兒。他知道她愛他,她只想要他。

  “我說太遲了。韋德先生配合得妙極了。他說他——一點兒也不在乎!他要和我結婚!韋德夫人隨時可以和她的辛克萊爾在一起。沒有什麼道理為什麼不馬上開始辦離婚手續,再等六個月太可笑了。

  “幾天之內,他說,她會拿到必要的檔,可以傳來她的律師。他說他沒有我活不下去。然後韋德夫人摁著胸口說什麼她的心髒不好她不舒服,叫人給她拿白蘭地。他沒有心軟。今天早晨他去市里了,而我敢肯定她現在已經跟去找他了。”

  “那麼,萬事大吉,”派恩先生樂呵呵地說,“這次可以說是圓滿成功。”

  門“砰”地被推開了。門口站著雷吉·韋德。

  “她在這兒嗎?”他問道,大步走了進來。“她在哪兒?”他看到了瑪德琳。“親愛的!”他叫道,緊緊抓住她的雙手,“寶貝,寶貝,你明白,對嗎?昨晚不再是演戲——我對艾裡斯說的每一個字都是真話。我不明白為什麼那麼長時間我都如此盲目。但最後這三天我明白了。”

  “明白什麼?”瑪德琳微弱地問。

  “明白我愛你。明白在這個世界上我只想要你。艾裡斯隨時可以和我離婚,這一切都結束之後你會嫁給我,不是嗎?說你會的,瑪德琳,我愛你。”

  就在他把驚呆了的瑪德琳擁入懷裡時,門又被推開了,

  這次進來的是一個瘦女人,穿的衣服是一種髒兮兮的綠色。

  “我就知道,”這個新來的闖入者說,“我一直跟著你!我知道你會去找她!”

  “請您放心——”派克·派恩先生開口說道。他剛從震驚中回過神來。

  闖入者根本沒有理睬他。她一口氣說下去:“噢,雷吉,你不會忍心讓我心碎的,我只要你回來。這件事我一個字兒也不會再提。我會去學高爾夫。我不交你不喜歡的朋友。這麼多年來,我們在一起那麼快樂——”

  “我直到現在才找到快樂。”韋德先生說,一邊仍然注視著瑪德琳。“行了,艾裡斯,你一直想嫁給那個混球兒喬丹,你幹嗎不去呢?”

  韋德夫人的喊聲變成了哭嚎:“我恨他!我再也不想見到他。”她又轉向瑪德琳罵道:“你這個邪惡的女人!你這個勾引男人的蕩婦——把我的丈夫從我身邊搶走。”

  “我不想要你的丈夫。”瑪德琳恍惚地說。

  “瑪德琳!”韋德先生痛苦而又焦急地看著她。

  “請走開。”瑪德琳說。

  “你聽我說,我不是在演戲,我是認真的。”

  “噢,出去!”瑪德琳歇斯底里地大叫起來,“出去!”

  雷吉不情願地向門口挪去。“我會回來的。”他警告她。

  “你還會見到我的。”他把門一摔走了出去。

  “像你這種女人應該被絞死!”韋德夫人咒罵道,“在你出現之前雷吉待我一直溫柔體貼,現在他變了這麼多,我都快不認識他了。”她抽泣著匆匆出去追她的丈夫了。

  瑪德琳和派克·派恩先生面面相覷。

  “我也沒辦法。”瑪德琳無可奈何地說,“他是個好人——很可愛——但我並不想嫁給他。我壓根兒就沒想過會這樣,要是你知道我費了多大勁才能讓他吻我!”

  “啊!”派克·派恩先生說,“很遺憾,我不得不承認,這是我判斷上的失誤。”他悲哀地搖了搖頭,拿出韋德先生的卷宗,在上面寫道:

  失敗——由於非人為因素。

  注意——理應有所預見。

五、小公務員的個案/小公務員的奇遇

  派克·派恩先生若有所思地靠在轉椅背上,打量著來訪者。他面前是一位身材矮小卻很強壯的四十歲上下的男子,眼光憂鬱而迷惘,還帶著點怯意,然而卻分明閃著急切的希望看著他。

  “我在報紙上看到了您的廣告。”那個小個子男人略為緊張地說。

  “您遇到麻煩了吧,羅伯茨先生?”

  “不,還不完全是那麼回事兒。”

  “那麼,您生活得不幸福?”

  “我也不該那麼說。我已經擁有了許多值得讓我心存感激的東西。”

  “我們都是如此,”派克·派恩先生說,“但到了我們不得不提醒自己注意這個事實的時候,可不是一個好兆頭。”

  “我知道,”小個子男人急切地打斷他說,“您說的一點不錯!您真是一針見血,先生。”

  “那就給我講講您的故事吧,怎麼樣?”派克·派恩先生提議道。

  “沒有什麼好說的,先生。正如我說的,我擁有許多值得我心存感激的東西。我有個固定的工作;存了一點兒錢;孩子們也都健康活潑。”

  “那麼您想要的是——什麼?”

  “我——我不知道。”他一下子臉紅了,“我想您大概覺得這很可笑吧,先生。”

  “一點也不。”派克·派恩先生說。

  派克·派恩先生富於技巧的詢問使他獲得了更多關于羅伯茨先生的個人情況。他講述了他在一家著名的公司任職以及如何緩慢但是穩步地得到提升;他講述了自己的婚姻;講述了如何努力使自己保持體面;如何盡心教育孩子,並且使他們都看上去“討人喜歡”;講述了如何煞費苦心地打算、計劃,盡量省點兒錢下來,使自己每年能有一點兒積蓄。事實上,派克·派恩先生聽到的是一段為了生存而無休無盡的奮鬥歷程。

  “嗯——你知道是這樣的,”羅伯茨先生坦言道,“我妻子最近不在家,她帶著兩個孩子和她的媽媽住一陣兒。對孩子們來說是個小小的變化,而她也可以休息一下。那兒再沒有空餘的地方給我,而我們又沒有錢去別的地方。一個人在家呆著,看報紙的時候我看到了您的廣告。我已經四十八歲了。我只是想……不尋常的事情處處發生。”他說完了,眼中充滿了一個到都市來奮鬥的普通人的悲苦。

  “您是想,”派恩先生說,“讓生命燃燒哪怕十分鐘?”

  “呃,我不會那麼說。但是也許您是對的。我只是想改變一下單調的生活方式。然後我會充滿感激地回到我一貫的生活——只要能有一件事情值得我細細回味就好了。”他熱切地注視著派恩先生,“我猜想這不太可能吧,先生?恐怕——恐怕我付不起很多錢。”

  “那您認為多少錢可以接受呢?”

  “我能付得起大約五英鎊吧,先生。”他屏住了呼吸,緊張地等待著。

  “五英鎊,”派克·派恩先生說,“我想——我想我們大概能找點五英鎊能做成的事。你害怕危險嗎?”

  羅伯茨先生蠟黃色的臉龐上閃現出一絲紅光:“您是說危險嗎,先生?噢,不,一點兒也不。我——我從未做過任何危險的事情。”

  派克·派恩先生笑了:“那麼請您明天再來,我將告訴您我能為您做些什麼。”

  “愉快的旅行者”是一家不太著名的餐廳,只有一些常客經常光顧。他們不喜歡有新面孔出現。

  派恩先生來到這裡,侍者認出他來,恭敬地向他問好。

  “伯甯頓先生在嗎?”他問道。

  “是的,先生。他在他通常坐的桌子那邊。”

  “好的,我去找他。”

  伯甯頓先生是一位軍人模樣的紳士,長得棱角分明。他高興地和他的朋友打招呼。

  “你好,派克,最近可是極少見到你。我沒想到今天你也來了。”

  “我偶爾來幾次,尤其是當我想找一位老朋友的時候。”

  “是指我嗎?”

  “當然。事實上,盧卡斯,我一直在考慮我們前幾天談的事。”

  “彼得菲爾德那件事嗎?看到報紙上的最新消息了嗎?不,一定還沒有。要到今天傍晚的報上才會有這條消息。”

  “什麼最新消息?”

  “他們昨天晚上謀殺了彼得菲爾德。”伯甯頓先生一邊說,一邊平靜地吃著沙拉。

  “天哪!”派恩先生叫道。

  “噢,我一點兒也不吃驚。”伯甯頓先生說,“這個頑固的老頭,彼得菲爾德,根本聽不進我們的話,堅持要自己保存那些設計圖。”

  “他們拿到了設計圖了嗎?”

  “沒有,好像有個女人來過,給了教授一份煮火腿的烹飪法。這個老蠢驢,和往常一樣心不在焉,把那個什麼烹飪法放在保險箱裡,而把設計圖放在廚房裡。”

  “真幸運。”

  “就算是吧。但我現在還是不知道能派誰把設計圖送到日內瓦去。梅特蘭在醫院裡,卡斯萊克在柏林,我又脫不開身,這就意味著得派年輕的胡珀。”他看著他的朋友。

  “你還是那樣想?”派克·派恩先生問道。

  “當然。他已經被人收買!我知道。雖然沒有一絲一毫的證據,但我跟你說,派克,一個人不誠實的時候我能感覺出來!我想讓那些設計圖安全到達日內瓦。國聯需要它們。一項發明不出售給某一個國家這還是第一次。它將被自願交給國際聯盟。”

  “這是迄今為止所嘗試過的最佳和平姿態,我們一定要想辦法讓它得以實施。而胡珀已經背叛我們了。你等著瞧吧,如果他坐火車,他會在車上被人下藥!如果他坐飛機,飛機將在某個合適的地點墜落。該死的,我不會放過他。紀律,一定要有紀律,這就是我那天找你談這件事的原因。”

  “你問我是否能找到什麼人。”

  “是的。我想你也許能在你那行裡找到一個合適的人。某個渴望歷險的勇敢者。無論我派誰去都很有可能會被幹掉,而你的人可能根本不會受到懷疑,但他一定得有膽有識。”

  “我想我能找到可以勝任的人。”派克·派恩先生說。

  “謝天謝地現在還有人願意冒險。那麼,就這麼定了?”

  “就這麼定了。”派克·派恩先生說。

  派克·派恩先生正在對他的所有指示做最後的總結:

  “現在一切都清楚了嗎?您將乘坐一等臥車前往日內瓦。列車經過福克斯通和布洛涅,您在布洛涅上車,列車十點四十五分離開倫敦,第二天早晨八點鐘到達日內瓦。這是您要去的地方的位址,請把它記住,然後我就把它銷毀。在這之後您就住進這家酒店等待進一步的指示。這裡是足夠的法國法郎和瑞士法郎。您明白了嗎?”

  “明白了,先生。”羅伯茨的眼睛裡閃著興奮的光芒,“我想問一下,先生,我可以——嗯——知道我要送的是什麼東西嗎?”

  派克·派恩先生慈祥地笑了:“您要送的是記錄著俄國皇家珠寶密藏處的密碼。”他又嚴肅地說:“您可以理解,當然了,激進派的特工人員將會千方百計地企圖中途攔截您。如果您不得不談到您自己時,我建議您就說最近有了一些錢,因此要到國外去小小地旅行一番。”

  羅伯茨先生呷了一口咖啡,向窗外美麗的日內瓦湖望去。他很高興,但同時又有少許失望。

  他很高興是因為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身處異國。不僅如此,他還住在一個今後永遠不會再有機會住的酒店裡,而且壓根兒不必為錢操心!他擁有一個帶私人衛生間的房間,飯菜精美可口,服務熱情周到。對于這些,羅伯茨先生有說不出的心滿意足。

  他又有些失望,是因為迄今為止還沒有任何可以被稱作是“歷險”的事發生在他身上。他從未碰到過偽裝的布爾什維克分子或神秘的俄國人。他與別人打過的惟一一次交道就是在火車上和一位說得一口好英語的法國商人進行了愉快的閒談。遵照指示,他把檔藏在換洗用品袋裡,然後在指定地點轉交。其間沒有任何需要克服的困難,更沒有什麼虎口脫險的經歷。羅伯茨感到失望。

  正在此時,一個留胡須的高個兒男子低聲說了句“勞駕”,然後在桌子的另一邊坐了下來。“請您原諒我的唐突,”他說,“但我想您認識我的一位朋友,他姓名的縮寫是‘P.P’。”

  羅伯茨先生一振,隨之興奮起來。終於,神秘的俄國人出現了。“是——是的。”

  “那麼我想我們無須再作自我介紹了吧。”陌生人說。

  羅伯茨先生上下打量著陌生人。他簡直不敢相信這是真的。這位陌生人五十歲上下,長相高貴,但顯然是個外國人。他戴著眼鏡,扣眼上系著一條小小的彩色飄帶。

  “您以最令人滿意的方式完成了您的使命。”陌生人說,“您是否准備再接受一個進一步的任務呢?”

  “當然了。噢,是的。”

  “很好。您要去預訂明天晚上由日內瓦至巴黎的火車臥舖票。要九號臥舖。”

  “如果已經有人預訂了呢?”

  “不會。我們會派人關照的。”

  “第九號臥舖,”羅伯茨重複道,“行了,我記住了。”

  “在您的旅途中會有人對您說:‘對不起,先生,我想您最近到過格雷斯?’您將回答:‘是的,上個月。’然後那個人會說:‘您對香水感興趣嗎?’您將回答:‘是的,我是個合成茉莉花油製造商。’以後,您要完全聽從跟您說話的那個人的指揮。嗯,對了,您有武器嗎?”

  “沒有,”羅伯茨先生心緒不寧地說,“沒有。我從未想過——那是——”

  “馬上可以得到彌補。”留胡須的男人說。他四下張望了一番,沒有人在他們的附近。有個硬邦邦的東西被塞到了羅伯茨先生的手中。“很小,不過很有效。”陌生人微笑著說。

  這一生中還沒有摸過手槍的羅伯茨先生小心翼翼地把它放進了口袋裡。他頓時覺得渾身不自在,好像手槍隨時都有可能走火。

  他們又演習了一遍接頭暗號。羅伯茨的新朋友起身告辭。

  “祝您好運,”他說,“預祝您安全地完成任務。您真是個勇敢的人,羅伯茨先生。”

  “我勇敢嗎?”陌生人離開後羅伯茨忍不住想,“我肯定不想死,絕對不想。”

  一種躍躍欲試的興奮感油然而生,但不知怎的又略微摻雜著一絲不安。

  他回到房間翻來覆去地研究他的武器,卻還是對應該如何使用不甚明瞭,不由心中暗暗祈禱千萬不要被逼到不得不用槍的境地。然後,他出門去預訂車票。

  火車九點三十分離開日內瓦。羅伯茨先生適時地到達了車站,臥車車廂的列車員接過他的車票和護照,站在一邊看著手下把羅伯茨的箱子放在行李架上。那上面已經有其它行李了:一個箱子,一個旅行裝。

  “九號是下舖。”列車員道。

  羅伯茨起身離開車廂時迎面撞到一位正在往裡走的高大男子。他們互相道著歉走開——羅伯茨用英語,陌生人用法語。這個人又高又壯,剪了個小平頭,戴著厚厚的眼鏡,鏡片後的眼睛透著將信將疑的目光。

  “一個討厭的旅客。”羅伯茨先生心中暗想。

  羅伯茨隱約從他的旅伴身上感到一絲邪惡的陰影。讓他訂九號臥舖,是不是為了監視這個人?他自認為很可能是的。

  他又一次來到過道裡。離發車還有十分鐘,他打算到月臺上去走走。剛在過道裡走了沒兩步,迎面走過來一位女士。她剛剛上車,列車員手裡拿著票走在她的前面。羅伯茨側身讓她通過。當她走過他身邊時。她的手提包掉在了地上。羅伯茨彎腰把它撿起來遞給她。

  “謝謝您,先生。”她說的是英語,但帶著明顯的外國口音。她的聲音低沉渾厚,充滿魅力。她正要繼續往前走時卻猶豫了一下,低聲道:“對不起,先生,我想您最近到過格雷斯?”

  羅伯茨的心激動得狂跳起來。他將聽從這樣一位可愛的女土的指揮——毫無疑問,她是如此可愛:她身著旅行皮外套,頭戴一頂別致的小帽,脖子上掛著珍珠項鏈。她深色皮膚,抹著暗紅的唇膏。

  羅伯茨按照要求回答道:“是的,上個月。”

  “您對香水感興趣嗎?”

  “是的,我是個合成茉莉花油製造商。”

  她低下頭繼續往前走,只留下一句低語:“車開後立即到過道來。”

  接下來的十分鐘對羅伯茨來說似乎比一個世紀還要長。火車終於開了。他沿著過道慢慢地走著。那位穿皮外套的女士正費力地想打開一扇窗戶,他急忙上前幫忙。

  “謝謝,先生。我只是想在他們堅持要關上所有門窗之前享受一點新鮮空氣。”然後她換了一種柔和低沉而又快速的語調說:“在我們的旅行同伴睡著時,通過邊境之後——記住不是之前——?”

  “明白了。”他放下窗子,提高了嗓音說道:“小姐。這樣好點兒了嗎?”

  “非常感謝。”

  羅伯茨回到自己的包廂。他的旅伴已經在上舖躺下了。

  他對於火車上這一夜的准備顯然是簡單的:實際上不過是脫掉了靴子和外套。

  羅伯茨考慮著自己應該穿什麼。當然了,如果他要去一位女土的房間,自然不能脫衣服。

  他找到一雙拖鞋,用來代替了靴子,伸手關了燈就和衣躺下。幾分鐘之後,上舖的男子就發出了鼾聲。

  剛過十點他們就到達了邊境。門被打開了,有人例行公事地問了一句:先生們有什麼要報關的嗎?而後門又被關上了。沒過一會兒火車就開出了貝勒加德車站。

  上舖的男子又在打鼾了。羅伯茨又等了二十分鐘,然後悄悄起身,打開洗手間的門。他閃身進去,閂上身後那扇門,望著另一邊。那扇門沒有閂。他猶豫著,是否應該敲門呢?

  也許敲門實在有些荒謬,但他不喜歡不敲門就進入別人的房間。他終於想出了一個折衷的辦法,輕輕地把門推開了一條縫,等待著,他甚至大著膽子輕輕咳嗽了一聲。

  屋裡馬上有了反應。門一下子被拉開,他被一把抓住胳膊拉進屋去。女孩在他身後把門關好並上了鎖。

  羅伯茨屏住呼吸。他從未想像過如此令人心跳加速的景象:她穿著一件奶白色紡綢帶花邊的睡袍,靠在通向過道的門上喘息著。羅伯茨經常在書上讀到在逃亡中的被追逐的美人,而今天,生平第一次他親眼見到了——賞心悅目而又令人興奮的情景。

  “感謝上帝!”女孩喃喃自語。

  羅伯茨注意到她還很年輕,是那樣可愛動人以致于羅伯茨覺得她好像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仙女。浪漫終於降臨了——而他正身處其中!

  她講話的聲音低沉而又急促。她的英語很好,但音調卻是異國的。“我真高興您來了。”她說,“我害怕極了。瓦西裡埃維奇就在車上。您知道這意味著什麼,是嗎?”

  羅伯茨絲毫摸不著頭腦,不知這是什麼意思,但他還是點了點頭。

  “我原以為我已經躲過他們了。我早該料到的。我們該怎麼辦?瓦西裡埃維奇就在隔壁包廂。無論發生什麼,都不能讓珠寶落到他手上。”

  “我不會讓他害您的,也不會讓珠寶落入他手。”羅伯茨義無反顧地說。

  “那我該把它怎麼辦?”

  羅伯茨的眼光越過女孩落到門上。“門已經鎖上了。”他說。

  女孩笑起來:“對瓦西裡埃維奇來說,上鎖的門又算得了什麼呢?”

  羅伯茨越來越覺得好像置身於他最鐘愛的小說中。“那麼只能這樣了,把珠寶交給我。”

  她懷疑地看著他:“這些珠寶可值二十萬呢。”

  羅伯茨臉紅了:“您可以信任我。”

  女孩又猶豫了一會兒,然後說:“好,我相信您。”她的動作十分敏捷,立刻拿出一雙卷好的長襪遞給他——薄絲長襪。“收好,我的朋友。”她對目瞪口呆的羅伯茨說。

  他接過長襪,立刻就明白了。這雙襪子本該像空氣一樣輕,現在卻是出奇地重。

  “把它們帶回您的包廂,”她說,“您可以明天早晨交還給我——如果——如果我還在這兒的話。”

  羅伯茨咳了一聲。“聽我說,”他說,“關於您,”他頓了一下,“我——我必須保護您。”他由於顧及到禮節規矩而面紅耳赤,“不是在這兒。我會呆在那兒。”他沖著洗手間的方向點了一下頭。

  “如果您願意呆在這兒——”她看了一眼空著的上舖。

  羅伯茨臉紅到了脖子根。“不,不。”他拒絕道,“我在那兒很好。如果您需要我,大聲喊就行了。”

  “謝謝您,我的朋友。”女孩溫柔地說道。

  她躺回下舖,拉上被子,感激地朝他微笑。他退到洗手間裡。

  突然間——一定已經是幾個小時之後——他覺得聽到了什麼動靜。他側耳傾聽——什麼也沒有。也許是聽錯了。可是他剛才明明聽到隔壁車廂裡有一絲微弱的響聲。要是——一旦要是……

  他輕輕地打開了門。包廂內和他離開時一樣,天花板上掛著一盞小藍燈。他站在那兒,眼睛費力地在昏暗中搜索,直到適應了為止。女孩已不知去向。

  他把燈開到最亮。包廂是空的。突然他吸了吸鼻子。他只聞了一下就辨認出來了——甜絲絲的,又有些惡心,是氯仿的氣味。

  他踏出包廂(他注意到門現在沒有鎖),來到走廊裡,前後張望。沒有人。他的眼睛盯著女孩隔壁的那扇門。她曾經說過瓦西裡埃維奇就在隔壁包廂裡。羅伯茨小心翼翼地轉轉門把手。門從裡面鎖上了。

  他該怎麼辦?敲敲門要求進去?那人會拒絕的——而且,女孩還可能不在那兒。即使她在那兒,她會因為他把事情鬧大了而感激他嗎?他認為對他們正在進行的這件事來說保密性是極其重要的。

  一個心煩意亂的小個子男人慢慢地在過道裡來回踱步。他在最後一個包廂前停了下來。門開著,列車員正躺在裡面熟睡。在他頭上的衣帽鉤上,掛著他的棕色制服外套和鴨舌帽。

  就在那一剎那間,羅伯茨決定了他的行動方案。沒過一分鐘他已經穿上了列車員的外套,戴上帽子,急急地沿著過道往回走。他在女孩隔壁的包廂門前停了下來,鼓足勇氣,斷然敲門。

  包廂裡沒有任何反應。他又敲了一次。

  “先生。”他盡量模仿著列車員的口音說。

  門開了一條縫,探出一個腦袋——外國人模樣,除了留著的黑色短須外臉刮得很幹淨。那人面帶慍怒,看上去很惡毒。

  “什麼事?”他不耐煩地說。

  “您的護照,先生。”羅伯茨退後了一步,示意道。

  那男子遲疑了一下,跨出門來。羅伯茨早就料到他會這樣做。如果女孩在屋內,他自然不會讓列車員進門。說時遲那時快,他竭盡全力把那個外國人推到一邊——那男子毫無戒備,再加上火車的晃動也幫了他的忙——自己閃身進了包廂並鎖上了門。

  女孩側臥在床舖的尾端。嘴巴被一個布條塞住,雙手被綁在一塊兒。他迅速解開綁繩,她倒在他身上,松了一口氣。

  “我覺得渾身無力,非常難受。”她喃喃道,“我想是氯仿。他——他拿到珠寶了嗎?”

  “沒有。”羅伯茨拍了一下口袋,“我們現在該怎麼辦?”他問道。

  女孩坐了起來。她的神志漸漸完全恢復了。她注意到他的穿戴。

  “你真聰明!居然想到這個!他說如果我不告訴他珠寶在哪兒他就會殺了我。我害怕極了——多虧您來了。”她突然笑起來,“我們還是比他厲害!他不敢採取任何行動。他甚至不能回到自己的房間來。”

  “我們必須在這裡呆到天亮。也許他會在第戎下車。再過大約半個小時我們就會到達第戎。他將給巴黎發電報,他們會在那兒尋找我們的蹤跡。現在,您最好把這套衣帽扔到窗外去,以免它們給您帶來麻煩。”

  羅伯茨一切照辦。

  “我們不能睡覺,”女孩決定,“我們必須保持警惕,直到天亮。”

  這是一個奇特而又令人興奮的不眠之夜。清晨六點鐘,羅伯茨謹慎地打開門向外張望,附近沒有人。女孩迅速地溜回自己的包廂,羅伯茨緊隨其後。很明顯包廂被人搜查過了。他仍從洗手間回到自己的包廂。他的旅伴還在夢鄉裡。

  他們七點鐘到達巴黎。列車員高聲埋怨著丟失了外套和帽子。他沒發現還丟了一名乘客。

  然後一場刺激有趣的逃跑開始了。女孩和羅伯茨換了一輛又一輛出租車在巴黎城中穿梭。他們從一個門進入酒店或餐廳,又從另一個門出來。終于女孩作了手勢。

  “我們已經甩掉他們了,”她說,“現在我敢肯定我們沒有被跟蹤。”

  他們吃過早餐後坐車前往布爾歇機場。三小時後他們到了克洛伊登,羅伯茨生平第一次坐了趟飛機。

  在克洛伊登,一位高個子男人在等待著他們。他與在日內瓦給羅伯茨下達指令的人隱約有些相像。他畢恭畢敬地向女孩問好。

  “車在這兒,小姐。”他說。

  “保羅,這位先生將與我們同行。”女孩說。她轉向羅伯茨說:“保羅·斯蒂潘依伯爵。”

  等著他們的是一輛高級轎車。車開了大約一個小時,他們來到一處鄉間別墅,在一幢宮麗堂皇的房屋前停下來。羅伯茨被帶到一間書房,在那兒交出了那雙珍貴的長筒絲襪。

  然後他們讓他在那裡等了一會兒。沒過多久斯蒂潘依伯爵回來了。

  “羅伯茨先生,”他說,“我們對您不勝感激。您真不愧是個有勇有謀的人。”他拿出一個紅色的摩洛哥皮盒子,“請允許我授予您聖·斯坦尼斯勞斯勳章——十級榮譽勳章。”

  恍若身處夢境,羅伯茨打開盒子,看見裡頭靜靜地躺著一塊鑲嵌著寶石的勳章。那位年老的紳士繼續說著。

  “女大公爵奧爾加希望在您離開之前親自向您表示感謝。”

  他被帶進一間起居室。那裡站著他的旅伴,身著華美的曳地長裙。

  她優雅地揮了揮手,那男子退出了房間。

  “是您救了我的命,羅伯茨先生。”女大公爵說。

  她伸出她的手,羅伯茨吻了一下。她突然撲到他的懷裡。

  “您真是一位勇士。”她說。

  他的唇碰到了她的。一股濃郁的東方香味洋溢在周圍。

  他緊緊擁抱著那苗條美麗的身體。世間萬物都靜止了

  他好像依然沉醉在夢中,這時有人在他耳邊說:“車已准備好,將送您去任何您想去的地方。”

  一小時後,車回來接那位女大公爵奧爾加。她上了車,那位白發男子亦緊隨其後。他已經拿掉了他的假胡須,那玩意兒讓他覺得又悶又熱。汽車將女大公爵奧爾加送到斯特雷特姆的一所房子前。她進了屋,一位年老的婦人從茶几上抬起頭來。

  “啊,瑪古,親愛的,你總算回來了。”

  在日內瓦——巴黎的快車上這個女孩是女大公爵奧爾加;在派克·派恩先生的辦公室她是瑪德琳·德·薩拉;而在斯特雷特姆的家中她是瑪吉·塞耶斯,一個誠實勤勞的家庭的第四個女兒。

  世界多麼神奇啊!

  派克·派恩先生正與他的朋友共進午餐。“祝賀你,”他的朋友說,“你的人順利地圓滿完成了任務。托馬裡那幫人只要一想到那種槍的設計圖已經交到國聯那裡肯定會氣得發瘋。你事先告訴你的人他帶的是什麼東西了嗎?”

  “沒有。我想——呃——不說也許更好些。”

  “你做得很謹慎。”

  “並不完全是出於謹慎,我想讓他更有樂趣。我猜想他大概會覺得一支槍不夠刺激,我想讓他來點歷險。”

  “不夠刺激?”伯甯頓先生瞪大了眼睛,“天哪,那夥人隨時可能要了他的命。”

  “是啊,”派克·派恩先生慢悠悠地說,“但我不想讓他被人幹掉。”

  “你幹這個賺得不少吧,派克?”伯甯頓先生問道。

  “有時候我也賠錢,”派克·派恩先生說,“如果值得的話。”

  在巴黎,三個怒氣沖沖的男人正在互相埋怨。

  “該死的胡珀!”其中一個說,“他太讓我們失望了。”

  “設計圖不是由辦公室的任何一個人傳遞的。”第二個人說,“但星期三那天它的確被送走了,我肯定這一點。所以依我看是你把事情弄得一團糟。”

  “根本不是我的錯。”第三個氣哼哼地說,“除了一個小公務員之外火車上根本沒有英國人。他從未聽說過彼得菲爾德或者那種槍,我敢肯定。我曾經試探過他。他對彼得菲爾德和槍毫無反應。”他笑起來,“他倒是對布爾什維克有些過敏。”

  羅伯茨先生坐在火爐前。他的膝上放著一封來自派克·派恩先生的信,信裡有一張五十英鎊的支票,“來自對某項使命的完成表示滿意的人。”

  坐椅的扶手上放著一本圖書館的書。羅伯茨先生隨手翻開,“她像個逃亡中的美人一樣無力地靠在門上。”

  這個嘛,他可親眼見過。

  他又讀了一句:“他抽了抽鼻子。隱隱地,令人作嘔的氯仿的氣味鑽進他的鼻孔。”

  這個他也知道。

  “他擁她入懷,碰到了她那微微顫抖的猩紅色的嘴唇。”

  羅伯茨先生歎了一口氣。這不是夢,全都實實在在地發生過。出門的旅途無聊至極,但是想想回程中發生的事!他感到很刺激。不過他也很高興又回到家了。他模模糊糊地覺得也不能老過那樣起伏跌宕的生活。甚至那位女大公爵奧爾加——甚至那最後一吻——都帶有恍若夢境的感覺。

  瑪麗和孩子們明天就到家了。羅伯茨先生高興地笑了。

  她會說:“我們的假期十分愉快。真不情願留你一個人呆在家裡,親愛的。”然後他會說:“沒關系,親愛的。我有些公事,去了一趟日內瓦——是一些談判——看看他們給我寄來了什麼。”然後他會給她看那張五十英鎊的支票。

  他想到了聖·斯坦尼斯勞斯勳章,十級榮譽勳章。他會把它藏起來的,但是要是瑪麗發現了呢?那就不得不作些解釋了……

  啊,對了——他會告訴她那是從國外得來的,是件古董。

  他打開書愉快地繼續讀下去。他的臉上再也沒有絲毫惆悵的表情。

  畢竟,不可思議的奇遇也在他身上發生了。

六、有錢女子的個案/金錢與幸福

  艾布納·賴默夫人的名字被送到派克·派恩先生面前。他聽說過這個名字,不由有些驚訝地抬了抬眉毛。

  沒過多久他的顧客就被帶進了他的辦公室。

  賴默夫人是個高個子女人,骨架很大。盡管她穿著天鵝絨衣裙和厚厚的毛皮大衣,還是掩飾不住粗笨的體態。那雙大手上的關節突出,十分明顯。她的臉又大又寬,臉上化著濃妝。一頭黑發作成時髦的發型,帽子上還綴著好幾支彎彎的鴕鳥毛。

  她沖派恩先生點點頭,撲通一聲坐在一張椅子上。“早上好,”她說,她的嗓音略帶沙啞,“要是你真有那麼兩下子,就告訴我該怎麼把我的錢花掉!”

  “非常有創意,”派克·派恩先生喃喃道,“在這個時代可很少有人問我這種問題。那您是真的覺得這太困難了,賴默夫人?”

  “是的,沒錯。”這位女土毫不諱言,“我有三件毛皮大衣,無數件巴黎時裝之類的東西。我有一輛車,在花園大道有一幢房子。我有一艘遊艇,但我不喜歡出海。我有一大批那種會從眼皮子底下看你的高級僕人。我也出去旅遊過,見過外頭的世面。要是我還能想出再買些什麼或幹些什麼的話,可真要謝天謝地了。”她充滿期待地看著派恩先生。

  “可以捐給醫院。”他說。

  “什麼?你是說把錢白白扔掉?不,那我可不幹!讓我告訴你,那些錢可是來之不易的辛苦錢。如果你以為我會把它拱手相送,好像是扔掉一堆垃圾一樣毫不在乎,那,你可想錯了。我要把它們花掉,花掉並且從中得到快樂。如果你有什麼符合這個條件的好主意,你可以指望我給個好價錢。”

  “您的提議讓我很感興趣,”派恩先生說,“您沒有提到您有沒有一幢鄉間別墅。”

  “我忘了說了,不過我已經有了。讓我無聊得要死。”

  “您最好再告訴我一些關於您自己的情況。您的問題不容易解決。”

  “我很願意告訴你,我並不為我的出身感到羞恥。以前我在一個農場裡幹活,我還是一個女孩的時候。很辛苦。然後我開始和艾布納交往,他那時是附近磨坊裡的工人。他追了我八年,然後我們結婚了。”

  “您那時覺得幸福嗎?”派恩先生問道。

  “是的。艾布納待我很好。不過,我們一起熬了一段苦日子;他有兩次都失業了,再加上不斷生孩子。我們曾生過四個,三個男孩,一個女孩。可是沒有一個活下來。我敢說要是有他們在可就大不一樣了。”她的神色變得柔和了,看上去突然變年輕了。

  “他的肺不好。艾布納的肺。打仗那會兒他們就沒要他。他在家幹得很好,被任命為工頭。艾布納是個聰明的小夥子。他擬了一份新的操作工序。應該說他們待他很公平,付了他一筆不少的錢。他把那筆錢用在了另一個主意上。他成功了。錢滾滾而來。現在也還很賺錢。“告訴你,剛開始時那真是少有的樂事。可以有一幢房子,高檔的浴室,還有自己的傭人。再也不用煮飯、拖地、洗衣服。只管舒舒服服地靠著綢椅墊在客廳裡坐著,按鈴叫傭人們送茶點來,簡直像個伯爵夫人!那可真叫享受,我們覺得有意思極了。然後我們來到倫敦,我找第一流的裁縫做衣服。我們又去了巴黎,還去裡維艾拉那些地方度假。那時覺得這一切美好得像夢一樣。”

  “再後來就不同了。”派克·派恩先生說。

  “我想我們對那些東西麻木了,”賴默夫人說,“過了一陣子之後覺得不那麼有意思了。啊,從前我們甚至有過吃了上頓沒下頓的日子。我們,現在想吃什麼就吃什麼!至於浴室,嗯,說到底,一個人一天洗一次澡也就夠了。而艾布納的身體開始讓人擔心了。我們花了大錢看醫生,但他們也束手無策。他們試過這個又試那個,但沒有什麼用。他死了。”她頓了頓,“他還很年輕,只有四十三歲。”

  派恩先生同情地點點頭。

  “那是五年前的事了。錢還是滾滾不斷地來,不能用它們來幹點兒什麼真是太可惜了。但就像我告訴你的,我實在想不出還有什麼我沒有的東西可買的了。”

  “換句話說,”派恩先生說,“您覺得生活乏味,您無法享受生活。”

  “我厭煩透了,”賴默夫人悶悶不樂地說,“我沒有朋友。那幫有錢的就想讓我捐款,在背後只會取笑我。那幫沒錢的舊夥伴也不願意搭理我。我坐著自己的車去使他們感到自愧不如。你能做些什麼,或提點兒什麼建議嗎?”

  “我也許可以,”派恩先生緩緩地說,“會很困難,但我相信我們有成功的機會。我認為我也許能為您找回您所失去的對生活的樂趣。”

  “怎麼找?”賴默夫人簡潔地問。

  “這個,”派克·派恩先生說,“是我的工作機密。我從不事先透露我的方法。問題在於,您願意賭一賭嗎?我不能保證一定成功,但我相信成功的可能性很大。

  “我需要採取非同一般的方式,因此費用會很昂貴。我收取一千英鎊的服務費,預先支付。”

  “你倒是可以漫天喊價,是吧?”賴默夫人用一種內行的口氣說,“好吧,我願意賭一把。我習慣了付高價錢。但是有一點,當我付了錢要一樣東西時,我一定要得到它。”

  “您會得到的,”派克·派恩先生說,“不用擔心。”

  “今天傍晚我會給你送來支票。”賴默夫人一邊說一邊站了起來,“我真不知道我為什麼會信任你。傻瓜是留不住錢的,人們這麼說。我敢說我就是個傻瓜。你可真有膽子,在報紙上到處做廣告說你能讓人們快樂!”

  “那些廣告是要花錢的,”派恩先生說,“如果我不能說到做到,那些錢就被浪費了。我知道是什麼讓人們不快樂,因此我很清楚地知道,怎樣才能讓他們快樂。”

  賴默夫人懷疑地搖了搖頭走了。空氣中還留著一股昂貴香水的味道。

  英俊的克勞德·勒特雷爾逛進了辦公室:“又要我出馬了?”

  派恩先生搖搖頭。“沒那麼簡單,”他說,“不,這次的事很棘手,恐怕我們不得不冒冒險了。我們要嘗試一些不尋常的手段。”

  “找奧利弗夫人?”

  派恩先生聽他提到這個世界聞名的小說家時笑了。“奧利弗夫人,”他說,“其實是我們當中最循規蹈矩的。我已經想到了一個大膽而冒險的主意。噢,對了,請你給安特羅伯斯博士打個電話。”

  “安特羅伯斯?”

  “是的。我們需要他的協助。”

  一周後賴默夫人再次走進派克·派恩先生的辦公室。

  他站起身來迎接她。

  “請您放心,這段時間的拖延是十分必要的。”他說,“有很多事情需要安排,並且我需要一位元非同尋常的人物的協助,他不得不穿越半個歐洲趕來這裡。”

  “哦!”她半信半疑地說。她的腦子裡老是想著她那張一千英鎊的支票,而且那支票已經被兌現了。

  派克·派恩先生按了一下按鈕。進來一個年輕的女孩,東方人的長相,身穿白色護士服。

  “一切都准備好了嗎,德·薩拉護士?”

  “是的。康斯坦丁博士正等著他的病人。”

  “你們要幹什麼?”賴默夫人帶著一絲不安問道。

  “讓您感受一下某種東方的神秘力量,親愛的女士。”派克·派恩先生說。

  賴默夫人跟著護士上了一層樓。在那兒她被帶進了一間與這幢樓其它部分毫無相似之處的房間。牆上掛著東方的刺繡,長沙發上放著軟軟的墊子,地上舖著美麗的地毯。

  一個男人正俯身在一個咖啡壺前不知做什麼,當他們進來時他直起身來。

  “康斯坦丁博土。”護土說。

  那位博士穿著歐式的服裝,但他的面龐黝黑,眼睛黑黑的,細細的,目光中帶著一種奇特的穿透力。

  “那麼您就是我的病人了?”他的嗓音低沉,帶著一絲回響。

  “我沒有生病。”賴默夫人說。

  “您的身體是健康的,”博士說,“但您的靈魂感到了疲倦。我們東方知道如何醫治這種病。請坐下來喝杯咖啡。”

  賴默夫人坐下來,接受了一小杯香味濃鬱的液體。在她啜飲著那杯咖啡時那位博士說:

  “在西方,他們只知道醫治身體的疾病。這是個錯誤。身體不過是一件樂器,用它來彈奏某一個曲調。有可能是一支悲傷、疲倦的曲子,也有可能是一支充滿歡樂的輕快的曲調。後者正是我們將要給予您的。您很有錢,您會花這些錢並享受生活,您會重新體會到生命的可貴。這很簡單,簡單,很簡單……”

  一股倦意襲上賴默夫人的全身。那位博士和護士的身影變得模糊了。她感到極度的快樂,同時又困得要命。博士的身影變大了。整個世界都在變得越來越大。

  博士盯著她的眼睛。“睡吧,”他說,“睡吧。你的眼皮合上了,很快你就會睡著。你會睡著,你會睡著……”

  賴默夫人的眼皮合上了。她漂浮在一個美好的廣闊世界裡……

  當她睜開眼睛時,她覺得好像已經過去了很長一段時間了。她依稀記得一些事——奇怪的、莫名其妙的夢;然後好像醒了;然後又是一連串的夢。她記得好像有輛車,還有那個穿著護士服、深色皮膚的美麗女孩向她俯過身來。

  不管怎麼說,她現在完全清醒了,而且躺在她自己的床上。

  有一點不對,這是她自己的床嗎?感覺可不一樣。它沒有她自己那張床柔軟舒適。它依稀屬於過去那些幾乎被遺忘的日子。她動了一下,床“吱扭”了一聲。賴默夫人在花園大道的床可不會發出這樣的聲音。

  她環視四周。毫無疑問,這不是在花園大道。這是一家醫院嗎?不,她斷定,這不是一家醫院,也不是一家賓館。這是一間空空蕩蕩的屋子,牆壁隱隱看得出是淡紫色的。有一個木頭的臉盆架,上面放著一個水罐和一個臉盆。有一個木頭衣櫃,還有一個錫箱子。有從沒見過的衣服掛在立架上。

  床上舖著一床打滿補丁的床單,上面睡著她自己。

  “我這是在哪兒?”賴默夫人說道。

  門開了,進來一個矮小豐滿的女人。她的面頰紅紅的,看上去脾氣很好。她的袖子卷著,還戴著個圍裙。

  “看哪!”她叫道,“她醒了。快進來,醫生。”

  賴默夫人張開嘴想說些什麼,但卻什麼也沒說出來,因為跟在那個豐滿女人後頭走進屋來的男人根本一點兒也不像是那位舉止優雅、膚色黝黑的康斯坦丁博士。那是一個弓著背的老頭,正透過厚厚的鏡片打量著她。

  “那就好。”他一邊說,一邊走到床前握住賴默夫人的手腕,“你會很快好起來的,我親愛的。”

  “我怎麼了?”賴默夫人問道。

  “你失去了知覺,”醫生說,“你大概昏迷了一兩天。沒什麼可擔心的。”

  “真的嚇了我們一跳,漢納。”那個豐滿的女人說,“你還一直說胡話,盡說些莫名其妙的事。”

  “是的,是的,加德納太大,”醫生阻止她再說下去,“我們不該讓病人情緒激動。你很快就會恢復健康的,我親愛的。”

  “你一定是在為該做的那些活兒擔心吧,漢納?”加德納太太說,“羅伯茨太太一直在幫我,我們幹得挺好的。你就好好躺著養好身體吧,我親愛的。”

  “你為什麼叫我漢納?”賴默夫人問。

  “怎麼,那是你的名字呀。”加德納太太困惑地說。

  “不,不是。我的名字是阿米莉亞。阿米莉亞·賴默。艾布納·賴默夫人。”

  醫生和加德納太太互相看了一眼。

  “好吧,你好好躺著。”加德納太太說。

  “是的,是的。別擔心。”醫生說。

  他們走了。賴默夫人躺在床上百思不得其解。他們為什麼叫她漢納,而當她告訴他們她自己的名字時,他們為什麼會交換那樣一種好笑的不相信的目光?她究竟在哪裡?發生了什麼事?

  她起身下了床。她感到腿有點兒軟,但她還是慢慢地走到小窗前向外看去,是一個農場!她完全被弄糊塗了,又回到床上。她在一個自己從來沒見過的農場裡幹什麼?

  加德納太太再次走進屋來。她捧著一個盤子,上面放著一碗湯。

  賴默夫人開始她的一連串詢問:“我在這幢房子裡幹什麼?”她問道,“誰帶我來的?”

  “沒人帶你來,我親愛的。這是你的家。至少,最近這五年來你一直住在這兒,而我從來沒想過你會突然病倒。”

  “住在這兒!五年了?”

  “是啊,沒錯。怎麼了,漢納,你不會是說你還是沒想起來吧?”

  “我從沒在這兒住過!我以前從未見過你。”

  “你看,你生了這場病,把事情都忘記了。”

  “我從沒在這兒住過。”

  “但你的確住在這兒,我親愛的。”加德納太太突然沖到櫃子前拿出一個相框遞給賴默夫人。那裡頭有一張褪了色的照片。

  照片上有四個人:一個留鬍子的男人,一個豐滿的女人(加德納太太),一個瘦高個子的男人,臉上帶著靦腆的微笑,還有一個穿著印花裙子、系著圍裙的人,是她自己!

  賴默夫人目瞪口呆地盯著那張照片。加德納太太把湯放在她身邊,悄悄離開了房間。

  賴默夫人機械地喝著那碗湯。湯很不錯,熱辣辣的。她的腦袋裡一片混亂。是誰瘋了?加德納太太還是她?她們當中肯定有一個瘋了!可是還有那個醫生。

  “我是阿米莉亞·賴默。”她堅決地對自己說,“我知道我是阿米莉亞·賴默,沒有人能改變這一點。”

  她喝完了湯,把碗放回到盤子上。一張折疊著的報紙映入了她的眼簾。她拿起來看了看上面的日子,十月十九日。她是哪天去派克·派恩先生的辦公室的?十五號或者十六號。那麼她一定病了有三天了。

  “那個卑鄙無恥的博士!”賴默夫人怒氣沖沖地說。

  話說回來,她還是松了一口氣。她聽說過有些人好些年都想不起來自己究竟是誰。她擔心自己也得了這樣的病。

  她翻開報紙,百無聊賴地瀏覽著各個欄目。這時她突然注意到兩張照片。

  阿米莉亞·賴默夫人,紐扣大王艾布納·賴默的遺孀,昨天被送進一家私人診所進行精神方面的治療。在過去兩天裡,她堅持聲稱自己並不是阿米莉亞·賴默,而是一位名叫漢納·穆爾豪斯的女傭人。

  “漢納·穆爾豪斯。原來是這樣。”賴默夫人說,“她成了我,而我成了她。我想是掉包吧。好,我們馬上就能把事情弄清楚。如果那個狡猾的騙子派克·派恩還要再耍什麼把戲——”

  但是就在這時她在報上又突然看到了康斯坦丁這個名字。這回是個大字標題:庚斯坦丁博士宣稱在赴日前夕的最後一次講座上,克勞迪斯·康斯坦丁博士提出了一些驚人的理論。他宣稱通過將靈魂從一個身體轉移到另一個身體,可以證明靈魂的存在。據稱在他在東方所做的實驗中,他已成功地進行了一次對換試驗。身體被催眠的甲的靈魂轉入被催眠的乙身體,而乙的靈魂轉入甲的身體。從催眠狀態中蘇醒後,甲聲稱自己是乙,而乙認為自己是甲。為了讓實驗成功,必須找到身體樣貌非常相似的兩個人,因為容貌上的相似可以避免多餘的困惑。實驗不僅在孿生胞胎中間取得成功,而且在兩名容貌相似的陌生人之間也取得理想的實驗效果。盡管他們的社會地位相差懸殊。

  賴默夫人把報紙扔到一邊:“騙子!無恥的騙子!”

  她現在什麼都明白了!這是一個大膽無恥的陰謀,為的是奪取她的錢財。這個漢納·穆爾豪斯是派恩先生的工具,也許她是無辜的。他和那個叫康斯坦丁的傢伙一起導演了這出戲。但是她會揭露他——她會戳穿他的把戲。她會讓他受到法律的懲罰——她會告訴所有的人。在憤怒的狂潮中賴默夫人突然想到一點。她想起了第一幅照片。漢納·穆爾豪斯並非是一個聽話的工具。她反抗過,她堅持她自己的身份。然而換來的是什麼?

  “被關進了瘋人院,可憐的孩子。”賴默夫人說。

  她的背上冒出一股涼意。

  瘋人院。他們把你抓進去,永遠也不會放你出來。你越是說自己是清醒的,他們越是不會相信你。你被關了進去,你就得在那兒呆著。不,賴默夫人可不想冒這個險。

  門開了,加德納太太走了進來。

  “啊,你已經把湯喝了,我親愛的。很好。你很快就會好起來的。”

  “我是什麼時候病的?”賴默夫人問道。

  “讓我想想,是三天前,星期三那天,那是十五號。大概四點鐘時你突然不對了。”

  “啊!”這一聲中包含了許多含義。就是在大約四點鐘時她見到了康斯坦丁博士。

  “你從椅子上滑了下來,”加德納太太說,“‘噢,’你說,‘噢!’就像這樣。然後你迷迷糊糊地說:‘我要睡了。’然後你就真的睡著了。我們把你放到床上,請來了醫生。然後你就一直在這兒。”

  “我想,”賴默夫人大著膽子提出來,“你設法確定我究竟是誰。除了通過我的長相,我是說。”

  “嗯,這麼說可真奇怪,”加德納太太說道,“我倒想知道,除了長相,還有什麼更好的依據呢?不過,還有你的胎記,如果這更能讓你滿意的話。”

  “胎記?”賴默夫人眼前一亮。她自己身上並沒有這樣的記號。

  “右胳膊底下有一個粉色胎記,”加德納太太說,“你自己看看吧,我親愛的。”

  “這可以證明一切。”賴默夫人自言自語道。她知道自己的右胳膊上並沒有什麼粉色胎記。她卷起睡衣的袖子。那兒的確有一個粉色胎記。

  賴默夫人的眼淚奪眶而出。

  四天后賴默夫人終于下床了。她想出了許多個行動方案,但又一一把它們都否決了。

  她可以把報上的照片給加德納太太看並解釋這一切。他們會相信她嗎?賴默夫人可以肯定他們不會的。

  她可以去警察局。他們會相信她嗎?她想也不會。

  她可以去找派克·派恩先生。這個主意毋庸置疑最合她的心意。她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告訴那個狡猾的無賴她是怎麼看他的。但是一個致命的障礙阻礙了她實施這個方案。她目前是在康沃爾(她從他們口中得知),而她沒有足夠的錢去倫敦。一個破錢包裡的兩個先令四個便士好像就是她現在所有的錢了。

  這麼一來,四天后,賴默夫人作出了一個勇敢的決定。就目前來說她將接受事實!她被當成是漢納·穆爾豪斯。好吧,她就當一回漢納·穆爾豪斯。目前她將接受這個角色,以後,等她攢夠了錢,她會去倫敦找那個騙子當面對質。

  這麼決定之後,賴默夫人滿懷樂觀地接受了她要扮演的角色。她甚至自嘲這一切真有些可笑。歷史真的重演了。這裡的生活讓她回憶起自己的年輕時代。那看起來是多麼遙遠的事啊!

  在多年的舒適生活之後,這裡的工作顯得有些艱苦,但一個星期過後她發現自己逐漸又開始習慣了農場的生活。

  加德納太太是一個溫和親切的婦人。她的丈夫,一個沉默寡言的大個子男人也十分和藹可親。照片上那個瘦弱的男人已經走了,農場請了另一個雇工來接替他的工作。那是一個好脾氣的魁梧男人,四十五歲,笨嘴拙舌的,藍眼睛裡總閃著一絲靦腆的笑意。

  時間過得真快。終于有一天賴默夫人攢到了足夠的錢,可以買去倫敦的火車票。但她沒有去,她決定過些日子再說。有的是時間,她想。瘋人院那回事還是讓她有些膽戰心驚。那個無賴,派克·派恩,他可不笨。他會找個醫生來說她瘋了,神不知鬼不覺地把她關起來。再也沒有人會知道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而且,”賴默夫人告訴自己,“來點兒變化對人有好處。”

  她每天很早就起床,幹得很賣力。那年冬天,那個新來的雇工喬·韋爾什生病了,加德納太太和她都細心照料他。

  那個可憐的大個子男人非常依賴她們。

  春天來了,下羊崽的季節。籬笆內開滿了野花,空氣中飄蕩著似有似無的清香。喬·韋爾什常幫漢納幹活,而漢納幫喬縫縫補補什麼的。

  他們有時在星期天一起出去散步。喬是一個鰥夫,他的妻子四年前去世了。自從她去世後,他坦率地承認,他開始酗酒。

  這些日子來他不再常常去酒吧了,還給自己買了些新衣服。加德納先生和太太看在眼裡,會心地笑了。

  漢納常常拿喬開玩笑,她笑話他笨手笨腳的。喬一點兒也不介意。他看上去很不好意思,但是很高興。

  春天過了之後是夏天——那年的夏天有個好收成。每一個人都拼命幹活。

  收獲季節結束了。樹上的葉子都變成了紅色或是金色。

  那是在十月八號那天,漢納正在切一個卷心萊。她抬起頭,突然看見派克·派恩先生靠在籬笆上。

  “你!”漢納或者說賴默夫人叫道,“你……”

  花了不少時間才聽她把要說的話統統倒了出來,當她說完時都幾乎喘不過氣來了。

  派克·派恩先生溫和地笑著。“我很同意您的意見。”他說。

  “你撒謊,你這個騙子!”賴默夫人重複著她剛才說過的話,“你和那個康斯坦丁,還有什麼催眠術,還把那個可憐的漢納·穆爾豪斯和瘋子關在一起。”

  “不,”派克·派恩先生說,“在這一點上您誤會了。漢納·穆爾豪斯並沒有被關進瘋人院,因為事實上根本沒有漢納·穆爾豪斯這樣一個人。”

  “真的?”賴默夫人問,“那我親眼見到的那幅有她的照片又怎麼解釋?”

  “假造的。”派恩先生說,“這很好辦。”

  “那麼報上那則關於她的消息呢?”

  “整張報紙都是假造的,為的就是使那兩則消息看上去像真的一樣,這樣才有說服力。它們也確實起作用了。”

  “還有那個無賴,康斯坦丁博土!”

  “一個化名,他是我的一個有表演天才的朋友。”

  賴默夫人冷笑了一聲:“哼!那我也並沒有被催眠了,是吧?”

  “事實上您的確沒有。在您喝的咖啡裡有一劑麻醉藥。在那之後,又用了些別的藥物,然後您被用車送到這裡,讓您慢慢蘇醒。”

  “那麼加德納太太一直是你們的人了?”賴默夫人問道。

  派克·派恩先生點了點頭。

  “我想是被你賄賂了!要麼就是被你的一大堆謊言騙了。”

  “加德納太太信任我,”派恩先生說,“我曾經使她惟一的兒子免受勞役之苦。”

  他說這話時的神態不知為什麼讓賴默夫人覺得無言以對。“那胎記又是怎麼回事?”她問道。

  派恩先生笑了:“它已經在褪色了。再過六個月它就會完全消失。”

  “那這一切把戲到底是為了什麼?把我當成傻瓜,讓我呆在這兒當傭人,要知道我在銀行裡有那麼多錢。不過我想這沒什麼好問的。你一定是一直大大方方地在花我的錢了,我的好夥伴。這就是這一切的用意所在。”

  “有一點是對的,”派克·派恩先生說,“那就是當您在藥力控制下時,我的確從您手中得到了委託代理權。在您不在期間,我管理了您的經濟事務。但我可以向您保證,我親愛的女士,除了當初您付給我的一千英鎊之外,我沒有私自動用過您一分錢。事實上,通過明智的投資,您的財產還有所增加。”

  “那為什麼?”賴默夫人剛想問個清楚,派克·派恩先生就接了上來。

  “我要問您一個問題,賴默夫人。”派克·派恩先生說,“您是一位誠實的夫人,您會誠實地回答我,我知道。我想問您您現在是否快樂。”

  “快樂!你可真問得出口!偷了一個女人的錢還問她是否快樂。我喜歡你的厚顏無恥!”

  “您還是在生氣,”他說,“這很自然。但請先把我的種種不當之處都擱在一邊。賴默夫人,一年前的今天您到我的辦公室時,您非常不快樂。現在您還是會告訴我您不快樂嗎?如果這樣的話,我道歉,並且任您處置。還有,我會把您付給我的一千英鎊悉數歸還。說吧,賴默夫人,您現在依然不快樂嗎?”

  賴默夫人看著派克·派恩先生,但是當她終於開口時她垂下了眼簾。

  “不,”她說,“我不再感到不快樂。”她的語氣中開始流露出一絲驚異,“你說對了,我承認。自從艾布納去世後,我從沒有像現在這樣快樂過。我,我打算和一個在這兒工作的男人結婚,喬·韋爾什。下星期天我們就會發布結婚預告!那,是說我們原打算下星期天發布。”

  “但是現在,當然了,一切都不同了。”

  賴默夫人的臉漲得通紅。她往前沖了一步。

  “你這是什麼意思,不同了?你以為如果我擁有一大堆錢就會使我成為一個貴婦?我可不想當一個貴婦,謝天謝地!她們都是一幫無助的毫無用處的傢伙。喬很適合我,我也很適合他。我們彼此相配,而且我們在一起一定會快樂的。至於你,愛管閒事的派克先生,你站遠點兒,別在跟你不相干的事情裡摻和!”

  派克·派恩從自己口袋裡掏出一張紙遞給她:“代理權,”他說,“我該把它撕碎嗎?我想您現在要自己管理您的財產了。”

  賴默夫人的臉上掠過一絲奇怪的表情。她把紙推了回去。

  “拿走吧。我對你說了些不大客氣的話,有些是你應得的。你是個愛撒謊的傢伙,但我還是信任你。我只要七百鎊存在這兒的銀行裡——我們能用那筆錢買下一個已經看中了的農場。其餘的,好吧,都捐給醫院好了。”

  “您不會是說把您的財產都送給醫院吧?”

  “這正是我的意思。喬是個可愛的好人,但並不堅強。給他很多錢你只會毀了他。我已經讓他戒酒了,並且我將使他保持下去。感謝上帝,我知道我想要什麼。我不會讓錢擋在我和快樂之間。”

  “您是位了不起的女人。”派恩先生一字一句地說,“一千個女人中只有一個會像您這樣做。”

  “那麼一千個女人中只有一個女人是明智的。”賴默夫人說。

  “我脫帽向您致敬。”派克·派恩先生帶著一絲不尋常的語調說。他嚴肅地抬了抬帽子,然後離開了。

  “永遠不要告訴喬,記住!”賴默夫人在他身後喊道。

  她站在夕陽下,手裡拿著那個捲心菜,揚著頭,挺著肩。落日的餘輝勾勒出她的身影,一個樸實快樂的農家婦人。

七、你是否已如願以償?/你得到你想要的一切了嗎?

  “這邊走,女士。”

  一位身穿貂皮大衣的高個女子走在里昂車站的月臺上,前頭走著負重的腳夫。

  她頭戴一頂深棕色的編織帽,蓋住了半邊耳朵和眼睛。從另一邊的五官看得出她長得十分精緻,翹翹的側影,像貝殼一樣的耳朵邊露出一小簇金黃色的卷發。她看起來是個典型的美國人,而且的確是個迷人的女子。當她走過即將出站的火車時,各個車廂裡都不斷有男人向她行注目禮。

  每節車廂的兩側都掛著醒目的招牌。

  巴黎一雅典

  巴黎一布加勒斯特

  巴黎一斯坦布爾(為“伊斯坦布爾”舊稱。譯注)

  腳夫在最後那個招牌前忽然停下了腳步。他解開捆綁行李的繩子,箱子重重地跌在地上。“到了,女土。”

  臥舖車廂列車員站在車門口。他上前一步,說道:“晚上好,女土。”他顯得很殷勤,也許是因為那件光滑油亮的貂皮大衣的緣故。

  那位女子遞給他一張印在薄紙片上的臥舖車票。

  “六號,”他說,“請這邊走。”

  他敏捷地跳上火車,女子跟在他後面。當他們匆匆穿過過道時,她險些和一位剛從她隔壁包廂出來的圓胖紳士撞個滿懷。倉促一瞥間她看到一張溫和的臉和一雙善良慈祥的眼睛。

  “到了,女士。”

  列車員佈置了一下房間,隨後打開窗戶,向腳夫招手示意。他的下屬把行李送進來,擺放在行李架上。那女子坐了下來,她在身旁的座位上放下了她的手提包,還有一個暗紅色的小箱子。車廂裡很熱,但她好像沒想到要把大衣脫下來。她茫然地注視著窗外。月臺上的人們來去匆匆,還夾雜著不少小販,賣報紙的,賣枕頭的,賣巧克力的,賣水果的,還有賣礦泉水的。他們向她兜售自己的商品,而她卻恍若根本沒有看見他們。里昂車站漸漸地從她的視野中消失,她的臉上寫滿了悲傷和焦慮。

  “請給我您的護照,好嗎?”

  她恍如夢中,對列車員的話毫無反應。他站在門口又重複了一遍。埃爾西·傑佛瑞斯似乎猛然間醒來。

  “對不起,您剛才說什麼?”

  “您的護照,女士。”

  她打開手提包,掏出護照遞給他。

  “好了,女士。我會隨時聽候您的吩咐。”稍作停頓,他又說,“我將一路為您服務,直到斯坦布爾。”

  埃爾西掏出一張五十法郎大鈔票遞給他。他擺出一種公事公辦的態度收下了錢,然後問了些諸如什麼時候要他舖床,她是否要進餐等等問題。

  這些問題都解決之後,他退出房間。幾乎就在同時餐車服務員沿著過道奔來,一邊拼命搖著小鈴,一邊吆喝著:“第一輪服務,第一輪服務。”

  埃爾西站起來,脫掉厚重的毛皮外套,稍稍照了照鏡子,拿起她的手提包和珠寶箱走出包廂。她剛走了沒幾步,就遇見餐車服務員又沿著過道往回趕。為了避開他,埃爾西退到她隔壁包廂的門口,那房間現在空無一人。正當服務員經過後她准備繼續往餐車走的時候,她的眼光不經意地落到了放在座位上的一個皮箱的標簽上。

  那是一個結實的豬皮箱,微微有些磨損。標簽上寫著:“J·派克·派恩,去往斯坦布爾。”皮箱上則刻著“P.P.”字樣的縮寫。

  埃爾西吃了一驚,她在過道裡猶豫了一會兒,又折回自己的包廂,從桌上她放下的一些雜志和書籍中找出一份《紐約時報》。

  她在第一頁的廣告欄中搜索著,但卻沒有找到她要找的東西。她皺了一下眉頭,重新走向餐車。

  侍者將她引到一張小桌子邊,對面已經有一位客人在用餐,就是她在過道裡險些撞到的那個人。實際上也就是豬皮箱的主人。

  埃爾西偷偷地打量著他。他看起來非常溫和平靜,非常善良慈祥,而且也說不出是為什麼,他身上有一種讓人舒心的安全感。他的舉止是保守的英國作風,直到水果上了桌他才開始說話。

  “這地方可真熱。”他說。

  “是的,”埃爾西說,“要是有人能把窗戶打開就好了。”

  他遺憾地笑了一下:“這不可能!除了我們,在座的人都會反對的。”

  她也笑了一下,作為回答。他們誰也沒有再多說什麼。

  侍者送上咖啡,還有像往常一樣讓人難以辨認的賬單。

  埃爾西在賬單上放了些錢,突然間她鼓足了勇氣。

  “打擾一下,”她低聲說,“我在您的手提箱上看到您的名字——派克·派恩。您是——您是否正好是——”

  她躊躇著,他馬上替她解了圍。

  “我相信我是的。也就是說,”他引用埃爾西曾在《紐約時報》中不止一次注意到的廣告語:“‘您快樂嗎?如果不,請諮詢派克·派恩先生。’是的,我就是那個派克·派恩。”

  “果真是這樣,”埃爾西說,“多麼——多麼不同尋常啊!”

  他搖了搖頭。“並非如此。在您看來也許是不尋常,對我來說卻不。”他朝她笑笑,以打消她的疑慮,然後向前探了探身子。大多數用餐的客人都已經離開餐車。“那麼您不快樂了?”他問道。

  “我——”埃爾西欲言又止。

  “否則您就不會說‘多麼不同尋常’了。”他指出。

  埃爾西沉默了一會兒。她好像覺得只要派克·派恩先生坐在那裡就能給她帶來安慰,這真是奇怪。“是的,”她終於承認,“我——我不快樂。至少,有件事讓我憂心忡忡。”

  他同情地點點頭。

  “是這樣的,”她繼續說,“發生了一件很奇怪的事——到底該怎麼辦,我一點兒主意也沒有。”

  “那就說給我聽聽怎麼樣?”派恩先生建議道。

  埃爾西想起了那則廣告。她和愛德華以前經常談論它,並且覺得很可笑。她從未想過有一天她也……也許她最好還是不要……如果派克·派恩先生是個騙子……但是他看起來真是個好人。

  埃爾西下定了決心。無論怎樣她也要消除這個顧慮。

  “我將把一切都告訴您。我要去君士坦丁堡和我的丈夫會合。他做一些和東方有關的生意,今年他覺得有必要去那裡。他是兩個星期前走的,去做一些必要的准備,好讓我去與他會合。只要一想到這個,我就興奮極了,因為我從來沒有去過國外。我們在英國呆了六個月。”

  “您和您的丈夫都是美國人吧?”

  “是的。”

  “那麼你們結婚的時間也還不長吧?”

  “我們結婚一年半了。”

  “幸福嗎?”

  “噢,是的!愛德華是個不折不扣的天使!”她遲疑了一下,“也許,不是很機靈。有點兒,嗯,可以說是過於嚴謹,繼承了很多清教徒式的傳統什麼的。但他真是個可愛的人。”她匆匆加上了一句。

  派克·派恩先生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會兒,然後說:“請繼續說。”

  “那是在愛德華離家大約一星期後,我在他的書房裡寫一封信。我注意到吸墨紙是全新的,而且很幹淨,上面只有幾行字的印記。我恰好在讀一個偵探故事,其中一條線索就是從吸墨紙上的印記中找出來的,於是僅僅是為了好玩,我把它放到鏡子前。結果真是令人吃驚,派恩先生——我是說,他是那樣一個溫順善良的人,誰也想不到把他和那種事聯系在一起。”

  “是的,是的。我明白您的意思。”

  “要認出那些字並不費力。先是有‘妻子’字樣,然後是‘辛普朗(辛普朗山口,在瑞士、義大利交界處的阿爾卑斯山口,附近有鐵路隧道。譯注。)快車’幾個字,再下麵是:‘最佳時機是即將到達威尼斯的時候。’”她停住了。

  “奇怪,”派恩先生說,“非常之奇怪。是您丈夫的筆跡嗎?”

  “噢,是的。我絞盡腦汁也想不出會在怎樣一封信裡他需要寫這樣幾個詞。”

  “‘最佳時機是即將到達威尼斯的時候。’”派恩先生重複道,“非常奇怪。”

  傑佛瑞斯太太略略前傾滿懷希望地看著他。“我該怎麼辦?”她直截了當地問。

  “恐怕,”派克·派恩先生說,“我們得等即將到達威尼斯時才能決定。”他從桌上拿起一份小冊子,“這是本次列車的時刻表。明天下午兩點二十七分到達威尼斯。”

  他們對視著。

  “交給我吧。”派克,派恩先生說。

  兩點零五分。辛普朗快車晚點十一分鐘。大約十五分鐘前剛過麥斯特。

  派克·派恩先生和傑佛瑞斯太太一起坐在她的包廂裡,這趟旅行到目前為止還是令人愉快的,而且一切風平浪靜。但是現在時刻已到,如果真有什麼事要發生的話,它就該發生了。派克·派恩先生和埃爾西面對面坐著。她心跳加速,用一種飽含著痛苦的哀求的目光看著他,試圖從他那兒得到安全的保證。

  “充分保持冷靜,”他說,“您很安全。我在這兒。”

  過道裡突然間傳出一聲尖叫。

  “啊,快來人哪!快來人哪!火車起火了!”

  埃爾西和派克·派恩先生跳起來沖到走廊裡。一個斯拉夫面孔的女子正驚恐不安地指點著,車廂前部的一個包廂裡濃煙滾滾。派克·派恩先生和埃爾西沿著過道跑過去,其他人也都跑過來。那個包廂裡已經濃煙密佈,先到的那幾個被煙熏得咳嗽不止,連連後退。列車員出現了。

  “那包廂是空的!”他大喊道,“不要驚慌,女士們先生們。火勢一定會被控制住的。”

  人們驚魂未定,七嘴八舌地詢問著,議論著。此時火車正駛過連接威尼斯與大陸的大橋。

  猛然間派克·派恩先生轉身從他身後聚集的一小群人中擠出一條道路,匆匆向埃爾西的包廂跑去。那位斯拉夫面孔的女子正坐在裡面,向著打開的窗戶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對不起,女士,”派克·派恩說,“這不是您的包廂。”

  “我知道,我知道。”斯拉夫女子說,“對不起,我嚇壞了,心髒有些受不了。”她縮回到座位上,指了指打開的窗戶,大口大口地深深吸氣。

  派克·派恩先生站在門口,他的聲音充滿父親般的慈愛,令人心安。“不必擔心,”他說,“我相信火勢並不嚴重。”

  “不嚴重?啊,感謝上帝!我感覺好多了。”她說著便打算起身,“我可以回自己的包廂去了。”

  “暫時還不行,”派克·派恩先生輕輕地把她按了回去,“我想請您再稍等片刻,女士。”

  “先生,這太過分了!”

  “女士,您必須留下。”

  他冷冷地說。那女人僵直地坐在那兒瞪著他。這時埃爾西走了進來。

  “好像是個煙霧彈。”她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可惡的惡作劇。列車員快氣瘋了。他正讓每一個人——”她頓住了,盯著包廂裡的第二個人。

  “傑佛瑞斯太太,”派克·派恩先生說,“您那個暗紅色的小箱子裡裝的是什麼?”

  “我的珠寶。”

  “能不能麻煩您看一下它們是否安然無恙。”

  斯拉夫女人立刻連珠炮似的說了一連串話。她改用法語,以便能更好地表達感情。

  就在這時,埃爾西拿起了珠寶箱。“噢!”她叫道,“它被人打開了。”

  “我要向列車公司起訴你們!”斯拉夫女子結束了她的咒罵。

  “全都不見了!”埃爾西大聲叫道,“所有的東西:我的鑽石手鐲,爸爸給我的項鏈,還有翡翠和紅寶石戒指,還有一些漂亮的鑽石胸針。謝天謝地我剛好藏著我的珍珠項鏈。噢,派恩先生,我們該怎麼辦?”

  “請您把列車員找來。”派克·派恩先生說,“我會保證在他來之前這位女士不會離開這裡半步。”

  “歹徒!妖怪!”斯拉夫女子尖叫著。她繼續謾罵。火車到達了威尼斯。

  此後半個小時內發生的事無須詳述。派克·派恩先生用若干種不同的語言和若干位不同的官員打交道,但均告失敗。那位涉嫌偷竊珠寶的女士同意接受搜查,但結果表明她是無辜的。珠寶不在她身上。

  在從威尼斯到的里雅斯特(義大利一港口。譯注。)的路上,派克·派恩先生和埃爾西討論了這樁珠寶失蹤案。

  “您最後一次真正看到您的珠寶是什麼時候?”

  “今天早晨。我放好昨天戴的藍寶石耳環,拿出一副珍珠時。”

  “珠寶一樣不缺嗎?”

  “嗯,當然了,我並沒有一一檢查,但看上去和往常沒什麼不同。就算可能丟了一個戒指之類的,但僅此而已。”

  派克·派恩先生點了點頭:“那麼,列車員今天早晨什麼時候收拾的包廂?”

  “我去餐車的時候隨身帶著箱子——我總是隨身帶著它,除了剛才跑出去那會兒。”

  “這麼說來,”派克·派恩先生說,“那個受到傷害的無辜的蘇貝斯卡女士,或者隨便她怎麼稱呼自己,一定就是小偷。但她究竟怎麼處理那些東西了呢?她只進來呆了一分半鐘,剛來得及用配好的鑰匙打開箱子,拿出珠寶——好,可是接下來怎麼辦?”

  “會不會是交給別人了?”

  “不太可能。那時我已經轉過身往回走。如果有人從這間包廂裡出來,我應該能看到。”

  “也許她把東西扔出車外給某個接應的人。”

  “這個假設妙極了。只是,事情發生的時候,列車正在穿越海洋,我們在橋上。”

  “那麼她肯定把珠寶藏在車上了。”

  “我們來找找看。”

  埃爾西懷著極大的熱情開始四處搜尋,而派克·派恩先生則顯得有些心不在焉。埃爾西責怪他沒有盡力而為,他連忙為自己開脫。

  “我正在考慮我必須在的里雅斯特發一封頗為重要的電報。”他解釋說。

  埃爾西愛理不理地接受了這個解釋。派克·派恩先生的形象在她心目中一落千丈。

  “恐怕你有些生我的氣了,傑佛瑞斯太太。”他淡淡地說。

  “嗯,您好像不太成功。”她反唇相譏。

  “但是,親愛的女士,要知道我並不是一名偵探。盜竊和犯罪根本不在我的研究範圍內,探究人類的心理才是我的專長。”

  “但是,我上火車的時候是有一點兒不高興,”埃爾西說,“可和我現在相比那簡直算不了什麼!我只能放聲大哭。我那麼漂亮的手鐲,還有訂婚時愛德華送給我的訂婚戒指。”

  “但是您一定已經為您的珠寶保過險了?”派克·派恩先生插了一句。

  “保險了嗎?我不知道。也許是吧,我想是保過險了。但我對那些東西本身很有感情,派恩先生。”

  火車開始減速,派克·派恩先生向窗外張望。“的里雅斯特,”他說,“我得去拍電報了。”

  “愛德華!”列車到了斯坦布爾,埃爾西遠遠地看到她丈夫從月臺上快步走來,一下子精神煥發。此時此刻,連珠寶的失竊都被拋在了腦後。她也忘了她在吸墨紙上發現的可疑的字句。現在她忘記了一切,只記得她和丈夫已經分離了兩個星期。盡管他有些嚴肅,有些一本正經,他仍然是個迷人的男人。他們剛要離開車站時,埃爾西覺得有人輕輕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她轉過頭去,原來是派克·派恩先生。他溫和親切的臉上蕩漾著和善的微笑。

  “傑佛瑞斯太太,”他說,“半小時後您能到托卡特蓮酒店來找我嗎?我想我有個好消息要告訴您。”

  埃爾西遲疑地看著愛德華,然後為二人作了介紹;“這位——呃——是我丈夫,這位是派克·派恩先生。”

  “我想您太太已經告訴了您關於她的珠寶失竊的事情,”派克·派恩先生說,“我一直在盡我所能地幫她找回它們。我想再過半小時就能有些消息。”

  埃爾西的目光征詢地望著愛德華。他立刻回答道:“去吧,親愛的。托卡特蓮酒店,是吧,派恩先生?好吧,我保證她會准時去的。”

  半小時後,埃爾西被帶入派克·派恩先生的私人起居室。他站起來迎接她。

  “您對我非常失望,傑佛瑞斯太太,”他說,“您不必否認。噢,我不會假扮成一個魔術師,但我會盡力而為。看看這裡面是什麼。”

  他從桌上拿起一個小硬紙板盒遞給她。埃爾西將它打開,戒指、胸針、手鐲、項鏈、全都在裡面。

  “派恩先生,多麼神奇啊!這——這簡直太捧了!”

  派克·派恩先生謙虛地微笑著:“我很高興我沒有令您失望,親愛的女士。”

  “噢,派恩先生,您讓我羞愧難當!從的里雅斯特開始我就對您態度惡劣,而現在——您把珠寶全找回來了。但您是怎樣找到它們的呢?什麼時候?在哪兒?”

  派克·派恩先生若有所思地搖了搖頭。“說來話長,”他說,“總有一天您會知道的。事實上,您很快就會知道的。”

  “為什麼不能現在告訴我呢?”

  “出於種種原因。”派克·派恩先生說。

  埃爾西不得不滿懷好奇地離開了。

  待她走後,派克·派恩先生戴上帽子,拿起手杖,來到培拉的街上。他一邊走一邊自己對自己微笑著,直到來到一個小咖啡館門前。那會兒客人不多,從那裡可以俯瞰金角灣(土耳其歐洲部分博斯普魯斯海峽的海灣,構成伊斯坦布爾港口。譯注。)。在另一邊,斯坦布爾的清真叫拜樓在午後天空的映襯下顯得更加多姿。景色真美。派恩先生坐下來叫了兩杯咖啡,咖啡很快來了,味道又濃又甜。他剛剛呻了一口自己面前那杯,一位男子就坐到了對面的座位上。正是愛德華·傑佛瑞斯。

  “我給您點了杯咖啡。”派克·派恩指了指桌上那個小杯子。

  愛德華把咖啡推到一邊,他從桌上探過身來。“您是怎麼知道的?”他問。

  派克·派恩先生陶然享用著他的咖啡:“您太太告訴了您她在吸墨紙上的發現了吧?沒有?噢,她會告訴您的,她只不過是一時忘了而已。”

  他說了埃爾西的發現。

  “很好,這與即將到達威尼斯時發生的奇怪事件恰好對上了號。出於某種原因,您在幕後操縱了這起珠寶盜竊案。但為什麼要說‘最佳時機是即將到達威尼斯的時候’呢?這似乎毫無道理。您為什麼不讓您的代理人自己選擇時間和地點?

  “然後,突然間,我恍然大悟。您太太的珠寶在您離開倫敦之前就被用假珠寶掉了包。但是這個解決辦法並不令您滿意。您是個品格高尚、謹慎盡責的年輕人,您擔心某個傭人或其他無辜的人會受到懷疑。失竊事件必須實實在在地發生在某個地方,以某種方式,但不能牽涉到任何您的家人或朋友。

  “您提供給那位執行者一把珠寶箱的鑰匙和一顆煙霧彈。她要在適當的時間裡假報火警,製造混亂,然後沖進您太太的包廂,打開珠寶箱,把假珠寶通通拋進大海。她可能會受到懷疑甚至是搜查,但因為珠寶不在她手上,不會有任何證據對她不利。

  “所以現在地點選擇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如果珠寶僅僅是被拋到鐵路沿線,它們很可能會被發現,於是選擇一個火車駛過海洋上方的時刻是關鍵所在。

  “同時,您在這兒安排出售珠寶的事宜。只等竊案發生之後,您就可以將珠寶脫手。但是我的電報及時到達了您的手中。您遵從了我的指示,把珠寶送到托卡特蓮酒店等待我的到達。因為您知道要不然的話,我就會像我所威脅的那樣把此事交給警方處理。您也依照指示來到這兒來見我。”

  愛德華·傑佛瑞斯用哀求的目光望著派克·派恩先生。他是個英俊的青年,個子高大,皮膚白皙,下巴圓潤,眼睛又大又圓。“我怎麼才能讓您明白呢?”他絕望地說,“對您來說我一定和一般的小偷沒什麼兩樣。”

  “一點兒也不。”派克·派恩先生說,“恰恰相反,我認為您是非常誠實可靠的。我習慣於把人分為不同的類型。而您,我親愛的先生,自然是屬于受害者那一類。來,告訴我究竟是怎麼回事。”

  “四個字,敲詐勒索。就是那麼回事兒。”

  “嗯?”

  “您見過我太太。您可以看出她是多麼純潔天真,對罪惡一無所知。”

  “是的,是的。”

  “她的心地單純之至。一旦她發現我做過的一些事,她一定會離開我。”

  “是嗎?但這不是問題所在。您究竟做了什麼,我的年輕朋友?我猜想大約與女人有關?”

  愛德華·傑佛瑞斯點了點頭。

  “在你們結婚之後還是之前?”

  “之前。噢,之前。”

  “那麼,到底發生了什麼?”

  “什麼也沒有,這正是這個故事殘酷的地方。事情發生在西印度的一家酒店裡,有一個非常迷人的女人,一位羅塞特太太在那裡逗留。她丈夫是一個脾氣惡劣的人,動不動就變得非常粗暴。一天晚上他用手槍威脅她,她都快被嚇瘋了,逃出來跑到我房間裡。她,她央求我讓她在我房間裡留到天亮。我,我還能怎麼做呢?”

  派克·派恩先生注視著面前這個年輕人,他也問心無愧地注視著他,目光中充滿了正直和誠懇。派克·派恩先生歎了口氣:“換句話說,傑佛瑞斯先生,簡而言之您被欺騙了。”

  “難道——”

  “是的,是的,一個老掉牙的把戲——但對有俠義心腸的年輕男子總是能起作用。我想當您公佈您即將舉行婚禮的時候,敲詐也就隨之而來了?”

  “是的。我收到了一封信。如果我不交出一定數額的錢,他們將向我未來的岳父揭露一切,說我如何離間這位年輕女子對她丈夫的感情;別人如何見她進我的房間;她丈夫要提出離婚訴訟。真的,派恩先生,整件事把我說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流氓。”他心煩意亂地抹了抹前額。

  “是的,是的,我明白。所以您付錢了。而他們仍然時不時地來敲詐您。”

  “是的。這次實在是走投無路。我們的生意受到經濟蕭條的巨大打擊,我根本找不到任何現金。不得已我想到了這個辦法。”他端起他那杯已經涼了的咖啡,心不在焉地看了一眼,然後一飲而盡。“我現在該怎麼辦?”他可憐巴巴地問,“我到底該怎麼辦,派恩先生?”

  “我會告訴您該怎麼辦。”派克·派恩先生堅決地說,“我會對付那些折磨您的人。至於您的太太,您得趕緊回去告訴她實情,或者說至少是一部分實情。您將隱瞞的惟一一點就是發生在西印度的真實情況。您必須對她隱瞞您是,嗯,中了圈套,正如我剛才所說。”

  “但是——”

  “我親愛的傑佛瑞斯先生,您不瞭解女人。如果一個女人必須在傻瓜和唐璜之間作出選擇,她每次都會選擇唐璜。您的太太,傑佛瑞斯先生,是一位迷人、純真、品格高尚的女士。她從和您在一起的生活中所能獲得的惟一刺激就是相信她挽救了一個浪子。”

  愛德華·傑佛瑞斯張大了嘴巴瞪著他。

  “我是認真的。”派克·派恩先生說,“現在這個時候,您太太依然愛著您,但我看到的跡象告訴我,如果您一直給她這種誠實正派的印象以致於單調乏味,她很可能不會再愛您了。”

  “去跟她說,我的孩子。”派克·派恩先生慈祥地說,“坦白一切——我是說,盡你所能地捏造些事情。然後解釋說自從你見到她的那一刻起,你就決心痛改前非。你甚至偷錢去付給他們,為了使這些事情不傳到她的耳朵裡。她會滿懷激情地原諒你。”

  “但實際上並沒有什麼事情需要原諒。”

  “真相是什麼?”派克·派恩先生說,“根據我的經驗,它通常是破壞計劃的事情。你必須對女人撒謊,這是婚姻生活的基本法則。她喜歡這樣:去求她原諒你,我的孩子,從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我敢說以後每當有漂亮女郎來到你身旁的時候她都會警覺地看著你,有些男人不喜歡這樣,但我想你不會。”

  “我對除了埃爾西以外的女人不感興趣。”傑佛瑞斯先生簡潔地回答道。

  “好極了,我的孩子。”派克·派恩先生說,“但如果我是你,這一點可不會讓她知道。沒有一個女人會喜歡一個對她死心塌地的男人。”

  愛德華·傑佛瑞斯站起身來:“您當真認為——”

  “我肯定。”派克·派恩先生堅決地說。

八、巴格達之門

  “四座偉岸的城門環擁著大馬士革之城……”

  派克·派恩先生輕聲吟誦著弗萊克的名句。

  “命運的甬道,荒漠的大門,

  我便是巴格達之門,

  災難的深淵,恐懼的堡壘,

  通向迪亞巴克爾的走廊。”

  他正站在大馬士革的街道上。靠近東方旅店一側,他看到一輛碩大無比的六輪臥式客車。翌日它將載著他和其他十一個人穿越沙漠,駛向巴格達。

  “逾越無法穿行,哦大篷車,

  逾越無法歌唱。

  你是否聽見

  於群鳥已死的靜謐中,卻有

  鳥鳴般的嘰啾?

  逾越,穿行,哦!大篷車,

  惡運的大篷車,

  死亡的大篷車!”

  真是截然不同。巴格達之門原本是死亡之門。大篷車要橫貫四百英里的沙漠。長達上月的旅程令人疲乏厭倦。而現在這個隨處可見的喝汽油的怪物卻可以在三十六小時內走完全程。

  “派克·派恩先生,您在說什麼?”

  這是奈塔·普賴斯小姐急切的聲音。她是旅行隊伍中最年輕也是最有魅力的成員。盡管她有一個嚴厲的姑媽,那個老女人對聖經知識有狂熱的渴望,而且似乎還長了點鬍子,奈塔還是想方設法用老普賴斯小姐很可能反對的方式找一點樂趣。

  派克·派恩先生重複了一遍弗萊克的詩句。

  “真恐怖。”奈塔說。

  一旁正站著三個身穿空軍制服的人,其中一位奈塔的崇拜者插了進來。

  “現在的旅行仍然恐怖,”他說,“即使現在,車隊還偶爾遭到土匪襲擊。還會迷路,這也時常發生,到那時就要派我們去搜索。有個傢伙在沙漠裡迷路五天,幸好他帶著足夠的水。還有路途的顛簸。太顛簸了!已經死了一個人。我告訴你們的可都是真的!他睡著了,人被顛起來,頭撞到了汽車頂篷,就死掉了。”

  “是在六輪客車裡嗎,奧羅克先生?”老普賴斯小姐發問道。

  “不,不是在六輪客車裡。”年輕人否認道。

  “可是我們總得看看風景呀。”奈塔說。

  她的姑媽拿出一本旅遊指南。

  奈塔縮身擠出了人叢。

  “我知道她一定想讓我帶她去看看類似聖經上記載的聖保羅被掛在窗外的那種地方,”她輕聲說,“而我真的很想逛逛集市。”

  奧羅克立即回答:

  “跟我來吧。我們可以從那條叫直街的路出發。”

  他們悄然離去。

  派克·派恩先生轉向身邊一直不作聲的人。他名叫漢斯萊,屬于巴格達公共服務部。

  “第一眼看大馬士革,總會有一點失望,”他不無遺憾地說,“不過總算有一些文明。有電車、時髦的房屋和商店。”

  漢斯萊點點頭。他是個沉默寡言的人。

  “你覺得有,歸根到底,其實沒有。”他擠出一句。

  不知不覺有另一個人走來。一個皮膚白皙的年輕人,打著一條舊式的伊頓領帶,有一張友善但是一眼看去有些茫然的臉,這會兒看上去有些焦慮。他和漢斯萊在同一個部門。

  “你好,斯梅瑟斯特,”他的朋友說,“丟了什麼東西嗎?”

  斯梅瑟斯特船長搖搖頭。他是一個略顯遲鈍的年輕人。

  “只是四處看看。”他含糊其辭。隨即似乎又打起了精神:“晚上玩一把,如何?”

  兩個朋友一同離去。派克·派恩先生買了一張法文版的當地報紙。

  他沒有發現任何有趣的事。當地新聞對他毫無意義,其它地方似乎也沒有什麼重要事件發生。他找到幾段標題,為“倫敦新聞”的報道。第一段是有關金融報道。第二段是關於畏罪潛逃的金融家塞繆爾·朗可能的去向。他盜用公款估計達三百萬英鎊,有傳聞說他已經逃到了南美洲。

  “對於一個剛滿三十歲的人來說,還不算太壞。”派克·派恩先生自言自語。

  “對不起,您說什麼?”

  派克·派恩轉過身,原來是和他同船從布林迪西抵達貝魯特的一位義大利將軍。

  派克·派恩先生解釋了一下他的評論。義大利將軍不住地點頭。

  “這傢伙是個了不起的罪犯,連在義大利都有受他害的人。他讓整個世界都相信了他,他們還說他是個有良好教養的人。”

  “噢,他曾就讀于伊頓公學和牛津大學。”派克·派恩先生小心翼翼地說。

  “你認為他會被逮捕歸案嗎?”

  “這要看他逃到了什麼地方。他可能仍在英格蘭,他也有可能在任何一個地方。”

  “在這裡和我們一起嗎?”將軍大笑道。

  “有可能。”派克·派恩先生恢復了嚴肅,“就你所知而言。將軍,我也有可能就是他。”

  將軍對他驚異地一瞥,隨即他橄欖色的臉上釋放出一個理解的微笑。

  “哦!這太好了,真是太好了。但是你——”

  他的視線從派克·派恩先生臉上移到身上。

  派克·派恩先生準確地注釋了對方的這一瞥。

  “你不能僅憑外表判斷。”他說,“另外,嗯,讓一個人體型,嗯,變得富態很容易辦到,而且這對改變歲數有明顯的效果。”

  他又喃喃加上幾句:

  “當然,還有染發,改變膚色,甚至改換國籍。”

  波利將軍滿腹狐疑地退開。他永遠不知道英國人嚴肅到何等地步。

  派克·派恩先生當晚去看了一場電影娛樂一下,隨後徑直去了“歡樂夜王宮”。可在他看來那地方既不像什麼宮殿.也沒什麼快樂可言。各色女子毫無韻味地舞動,連掌聲也是有氣無力。

  派克·派恩先生忽然看見了斯梅瑟斯特。這位年輕人正獨自一人坐在桌邊,臉色通紅。派克·派恩先生馬上就看出他已經喝了太多的酒,使走過去坐在他身邊。

  “不知羞恥,那些姑娘居然這麼對你。”斯梅瑟斯特船長沮喪地嘟囔,“給她買了兩杯喝的、三杯喝的、好多杯喝的、居然喝完就走,還跟那些義大利佬嘻嘻哈哈,真是恬不知恥。”

  派克·派恩先生頓生同情。他提議喝點咖啡。

  “來點燒酒,”斯梅瑟斯特說,“那可是好東西。哥兒們,你嘗一口。”

  派克·派恩先生知道燒酒的力量。他支吾了幾句,然而斯梅瑟斯特搖起了頭,“我已經弄得一團糟了,”他說,“得給自己找點樂子。要換了你是我你會怎麼辦?我可不能出賣朋友。什麼?我是說,等等——我該怎麼辦?”

  他打量著派克·派恩先生,就好像剛發現他的存在。

  “你是誰?”他借著酒勁粗魯地問道,“你是幹什麼的?”

  “招搖撞騙。”派克·派恩先生不緊不慢地說。

  斯梅瑟斯特打起精神關注地盯著他。

  “什麼?你也是?”

  派克·派恩先生從自己的錢包裡掏出一張剪報,放在斯梅瑟靳特面前的桌子上。“你不快樂嗎?(上面這樣寫道)如果這樣,向派克·派恩先生諮詢。”

  斯梅瑟斯特費了一番努力才看清楚。

  “老天,有這種事。”他脫口而出,“你是說,人們跑來找你,告訴你很多事情?”

  “是的,他們向我傾訴秘密。”

  “我猜是一堆愚蠢的女人。”

  “為數眾多的是女人,”派克·派恩先生承認,“但也有男人。你怎麼樣,我年輕的朋友?你現在就想得到忠告嗎?”

  “你他媽的閉嘴,”斯梅瑟斯特船長說,“不關任何人的事。任何人,除了我自己。見鬼的燒酒在哪兒?”

  派克·派恩先生遺憾地搖搖頭。

  他打消了為斯梅瑟斯特提供諮詢的念頭。

  前往巴格達的旅行隊於早晨七點出發。這是一個十二人的小團體。派克·派恩先生和波利將軍,老普賴斯小姐和她的侄女,三個空軍軍官,斯梅瑟斯特和漢斯萊,以及一對姓潘特米安的亞美尼亞母子。

  旅行的開端太平無事。大馬士革的果樹不久就被拋在身後。年輕的司機不時憂心仲仲地抬頭望望多雲的天空。他和漢斯萊交換了一下意見。

  “在魯特巴的另一邊已經下了好大的雨了,希望我們不會趕上。”

  中午時分他們停下休息。裝著午餐的方形紙板盒在人們手中傳遞。兩個司機煮了茶水,用紙杯盛著喝。他們重新上路,在無邊無際的平原上行進。

  派克·派恩先生想起了坐大篷車慢吞吞旅行的日子。趕在日落時分他們來到了沙漠中的魯特巴城堡。高大的城門並未上閂。客車穿過大門,駛進了城堡的內院。

  “這感覺真刺激。”奈塔說。

  洗漱之後她便急著要去散步。空軍中尉奧羅克和派克·派恩先生自告奮勇充當保衛。出發時,經理跑來請求他們不要走得太遠,因為天黑之後就很難找到回來的路了。

  “我們只到近處走走。”奧羅克答應了。

  散步並不十分有趣。四周的景致幾乎是一模一樣的。

  派克·派恩先生有一次彎下腰揀起了什麼東西。

  “那是什麼?”奈塔好奇地問。

  他拿給她看。

  “一塊史前的燧石,普賴斯小姐,一塊打火石。”

  “他們,用這個打人嗎?”

  “不,它有更和平的作用。但我想如果他們用這個殺人的話也可以辦到。重要的是殺人的‘意願’,至於用什麼傢伙無關緊要,總能找到點什麼的。”

  天色漸漸黑暗下來。他們跑回了城堡。

  在享用了一頓各種罐頭組成的晚餐後,他們坐下來抽煙。客車將在十二點繼續上路。

  司機看上去有些不安。

  “附近有段路不太好,”他說,“我們可能會陷進去。”他們都爬上大客車,各自坐好。普賴斯小姐因為夠不到她的一個手提箱而生氣,“我得換上拖鞋。”她說。

  “可能更需要的是膠鞋,”斯梅瑟斯特說,“據我所知我們會陷在一大片泥沼裡。”

  “我連替換的絲襪都沒有。”奈塔說。

  “這沒關系,你們就待在車上。只有更強壯的性別才需要下來推車。”

  “到哪兒都得帶著替換的襪子。”漢斯萊拍拍外套口袋,“天有不測風雲。”

  車裡的燈關上了。汽車發動駛入了夜色中。

  前行的路途還算可以,因為坐的是旅行客車,所以沒有劇烈的顛簸,但也不時有較大的搖晃。

  派克·派恩先生坐在前排的一個座位上。走道另一邊是包裹在頭巾和披肩裡的亞美尼亞女人,她的兒子坐在她後面。坐在派克·派恩先生身後的是兩位普賴斯小姐。將軍、斯梅瑟斯特、漢斯萊和皇家空軍軍人們在車尾。

  汽車在夜色中匆匆前進。派克·派恩先生發現要睡著實在很困難。他的位置很擠。亞美尼亞女人的雙腳伸出來,已經侵入了他的領地。無論如何她是舒服的。其餘的人似乎都睡著了。派克·派恩先生感覺睡意悄然襲來。正在這時,一陣劇烈的顛簸幾乎把他拋向車頂。他聽到車尾有一個睡意朦朧的抗議聲:“開穩點!你想撞斷我們的脖子嗎?”

  睡意再次襲來。幾分鐘之後,脖子仍然很不舒服地垂著,派克·派恩先生已經睡著了……

  他突然被驚醒了。六輪客車已經停下了。一些人在下車。漢斯萊簡短地說了一句:

  “我們陷住了。”

  派克·派恩先生小心翼翼地踏進泥漿裡,想看看發生了什麼事。這時雨已經停了,月亮掛在天上。借著月光,可以看到兩名司機奮力搬動著千斤頂和石塊,試著把車輪弄出來。大多數男乘客都在幫忙。三位女客從客車的窗子裡向外張望。老普賴斯小姐和奈塔饒有興趣,亞美尼亞女人則帶著掩飾不住的厭惡。在司機的號令下,男乘客們服從地用力推車。

  “那個亞美尼亞傢伙在哪裡?”奧羅克問道,“像只貓一樣把腳裹得又暖和又舒服?把他也從車上叫下來。”

  “還有斯梅瑟斯特船長,”波利將軍也發現了,“他沒和我們在一起。”

  “那可惡的傢伙還睡著呢,瞧瞧他。”

  的確如此。斯梅瑟斯特仍然坐在他的座位上,低垂著頭,整個身子蜷縮成一團。

  “我去弄醒他。”奧羅克說。

  他蹦進車門。一會兒又出現了,連他的聲音都變了。

  “我說,我想他是病了,或是怎麼了。醫生在哪兒?”

  空軍軍醫斯蓋倫·李德·羅福特斯,一個頭發已經灰白的不大說話的人,從車輪邊的人叢中站了出來。

  “他怎麼了?”他問。

  “我——我不知道。”

  醫生上了汽車,奧羅克和派克·派恩先生跟著他。他向蜷縮成一團的人彎下腰。看一眼、摸一下就已經足夠了。

  “他死了。”他鎮靜地說。

  “死了?就現在?”人們七嘴八舌地問道。奈塔喊了出來:

  “天哪!真可伯!”

  羅福特斯繃著臉轉過身來。

  “一定是頭撞到了車頂,”他說,“路上曾有過劇烈的顛簸。”

  “不會是這麼死的吧?會不會有別的原因?”

  “在仔細檢查之前我無可奉告。”羅福特斯乾脆地說。他環視四周。空氣頓時緊張起來。女乘客們擠得更緊了,男乘客們也正從車外擁進來。

  派克·派恩先生和司機說了幾句。司機是一個身強力壯的年輕人,他依次將女乘客抱過泥地,讓她們在乾燥的地面落腳。抱潘特米安女士和奈塔都很輕松,可抱起笨重的普賴斯小姐就有些腳步踉蹌。

  大家都離開了六輪客車,只留下醫生在裡面作檢查。男乘客們繼續去支起車輪,這時太陽已經從地平線上冒了出來。這是宜人的一天,泥地迅速地乾燥起來,但汽車仍然陷在裡面。已經折斷了三個千斤頂了,可仍是毫無進展。司機開始准備早餐,打開蔬菜罐頭,煮上茶水。

  不遠的地方,斯蓋倫·李德·羅福特斯作出了診斷。

  “他身上沒有任何受傷的痕跡。我說過了,他一定是頭撞到了車頂。”

  “那您是相信他的確是自然死亡了?”派克·派恩先生問。

  他似乎話中有話。醫生迅速地看了他一眼。

  “另外只有一種可能。”

  “是什麼?”

  “噢,可能是有人用類似沙袋一類的東西打了他的後腦。”他的聲音聽上去帶著歉意。

  “不太可能。”另一位空軍軍官威廉姆森說,他是一個長得胖胖的青年,“我的意思是,沒有人能這樣做而不被我們發現。”

  “如果我們睡著了就行。”醫生提出異議。

  “沒人能肯定這一點。”另一人指出。

  “起來幹這個一定會弄醒其他人的。”

  “只有一個辦法,”波利將軍說,“就是那個兇手正好坐在他後面。他可以挑選時機,連從座位上站起來都用不著。”

  “誰坐在斯梅瑟斯特船長身後?”醫生問。

  奧羅克立即回答:

  “是漢斯萊,先生,所以沒什麼用。漢斯萊是斯梅瑟斯特最好的朋友。”

  一陣沉默。隨後派克·派恩先生輕輕地但是肯定地開了口。

  “我認為,”他說,“空軍中尉威廉姆森有話要告訴我們。”

  “我,先生?我——哦——”

  “說吧,威廉姆森。”奧羅克說。

  “沒什麼,真的,什麼也沒有。”

  “說出來吧。”

  “只不過是我聽到的片言只語——在魯特巴,在庭院裡,我回客車去取煙盒,正在到處找,有兩個人在外頭走過。其中一個是斯梅瑟斯特。他說——”

  他停了下來。

  “接著說呀。”

  “說的是什麼不想讓朋友失望。他的聲音聽上去很痛苦。然後他說:‘在到達巴格達之前我對誰也不會說的。但是到了那裡就不行了,你必須馬上離開。’”

  “另外那個人是誰?”

  “我不知道,先生。我發誓我不知道。天黑了,他沒說幾個字,我聽不出來。”

  “你們之中誰熟悉斯梅瑟斯特?”

  “我認為‘朋友’除了指漢斯萊,不可能有別人了。”奧羅克緩緩地說,“我認識斯梅瑟斯特,但僅僅是認識而已。威廉姆森剛出軍營,斯蓋倫·李德·羅福特斯也是一樣,他們以前肯定連面都沒見過。”

  兩人都點頭稱是。

  “將軍你呢?”

  “直到我們坐同一輛車從貝魯特穿過黎巴嫩時,我才見到這年輕人。”

  “那個亞美尼亞小子呢?”

  “他不可能是斯梅瑟斯特的朋友,”奧羅克肯定地說,“而且沒有哪個亞美尼亞人有膽量去殺人。”

  “大概我有另外一條小小的線索。”派克·派恩先生說。

  他重述了在大馬士革的咖啡館裡和斯梅瑟斯特的談話。

  “他用了一句老話——不能出賣朋友。”奧羅克若有所思地說,“他很擔憂。”

  “沒有人想到別的了嗎?”派克·派恩先生問。

  醫生咳了咳。

  “可能一點關聯都沒有——”他開了個頭。

  他激動起來了。

  “我確實曾聽到斯梅瑟斯特對漢斯萊說:‘你不能否認部門裡有漏洞。’”

  “什麼時候聽到的?”

  “昨天早晨,從大馬士革出發之前。我以為他們在談論商店,我不能想像——”他停了下來。

  “我的朋友,這很有趣。”將軍說,“你在一點一點地搜集線索。”

  “醫生,你提到過沙袋,”派克·派恩先生說,“一個人能造出這樣一種武器嗎?”

  “有的是沙子。”醫生毫無表情地說,一邊用手抓起一把。

  “用只襪子裝一些就可以了。”奧羅克遲疑地說。

  每個人都記起了前一天夜裡漢斯萊說的話:

  “到哪兒都得帶著替換的襪子。天有不測風雲。”

  一陣沉默。然後派克·派恩先生平靜地說:“斯蓋倫·李德·羅福特斯,我相信漢斯萊先生多餘的襪子一定在車上他的外套口袋裡。”

  他們的視線投向地平線上一個來回踱步的憂鬱身影。發現死者之後漢斯萊就離開了人群。因為都知道他和死者是朋友,所以人們都遵從他獨處的意願。

  “你能去把它們拿過來嗎?”

  醫生在猶豫。

  “我不想去。”他抱怨道。他又看了看遠處移動的身影,“偷偷摸摸的。”

  “請你務必去拿來。”派克·派恩先生說。

  “情況很特殊,我們在這裡孤立無援,我們必須知道真相。如果你取來襪子,我想我們離真相又近了一步。”

  羅福特斯服從地轉身離去。

  派克·派恩先生將波利將軍拉到一邊。

  “將軍,我想你是坐在斯梅瑟斯持船長過道另一邊吧。”

  “正是如此。”

  “車裡有人起來走動過嗎?”

  “只有那個英國老太太普賴斯小姐。她去過車尾的洗手間。”

  “她是跌跌撞撞走的嗎?”

  “當然了,她隨著汽車東倒西歪。”

  “她是不是你所看到惟一走動的人。”

  “是的。”

  將軍好奇地盯著他,說:“我不明白,你究竟是誰?你在發號施令,可你又不是個軍人。”

  “我的生活閱歷很豐富。”派克·派恩先生說。

  “你以前旅行過,嗯?”

  “不,”派克·派恩先生說,“我是坐辦公室的。”

  羅福特斯拿著襪子回來了。派克·派恩先生從他手上接過來檢查。其中一隻襪子裡面還有一些潮濕的沙子沾著。

  派克·派恩先生深深吸了一口氣,“現在我知道了。”他說。

  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地平線上那個移動的身影上,“如果可以的話,我還想再看看屍體。”派克·派恩先生說。

  他和醫生一起走到斯梅瑟斯特蓋著雨布的屍體旁。

  醫生掀起雨布。

  “沒什麼可看的。”他說。

  派克·派恩先生的眼睛盯在了死者的領帶上。

  “這麼說斯梅瑟斯特是伊頓公學畢業生了。”他說。

  羅福特斯有些愕然。

  然而,派克·派恩先生的話更讓他意外。

  “你對年輕的威廉姆森瞭解多少?”他問。

  “一無所知。我是在貝魯特見到他的。我剛從埃及來。可為什麼?顯然——”

  “哦,根據他提供的線索我們要絞死某個人,是不是?”派克·派恩先生愉快地說,“當然要仔細些。”

  他似乎仍然對死者的領帶和衣領感興趣。他解開領扣,隨即發出一聲輕呼。

  “看見這個了嗎?”

  在衣領內側有一小塊圓形血漬。

  他在死者的脖子上細細察看。

  “醫生,他並不是死於頭部的重擊,”他肯定地說,“他是被刺死的。在顱骨底部。你可以看到細小的刺孔。”

  “我竟然沒有發現!”

  “你有了先入為主的概念。”派克·派恩先生遺憾地說,“頭部的重擊。這已經足夠讓你忽略其它細節了。你沒有看見傷痕。用鋒利的兇器一下子刺入,立即會致人死命。受害者連喊叫都來不及。”

  “你是不是指短劍?你認為是將軍——?”

  “在一般人的想像中,義大利人總是和短劍形影不離——啊,那兒開過來一輛車!”

  一輛客車出現在地平線上。

  “好極了,”奧羅克跳了進來,“女土們可以坐那輛車走了。”

  “該怎麼處置兇手呢?”派克·派恩先生問。

  “你是說漢斯萊?”

  “不,我並不是說漢斯萊,”派克·派恩先生說,“我恰好知道漢斯萊是清白的。”

  “你——可是為什麼?”

  “哦,你看,他的襪子裡有沙子。”

  奧羅克目瞪口呆。

  “我的孩子,”派克·派恩先生平靜地說,“我知道這聽上去不合情理,但事實的確如此。斯梅瑟斯特並非被人打在腦袋上。你看,他是被刺死的。”

  他停了一分鐘,然後繼續說:

  “再回頭想想我告訴你們的對話——我和死者在咖啡館裡的對話。你注意到了你認為不同尋常的地方,可是有另外一處觸動了我。當我開玩笑說我是騙子時,他說:‘什麼,你也是?’你們不認為這很奇怪嗎?我沒有想到從政府部門盜用公款的行為也可以稱為詐騙。這個詞應該用來形容像潛逃的塞繆爾·朗先生這樣的人才貼切。”

  醫生嚇了一跳。奧羅克說:“是的,也許——”

  “我曾經開玩笑說也許潛逃的朗先生就在我們這群人當中。假設這是事實。”

  “什麼?——但這絕不可能!”

  “未必。對於別人,除了他們的護照和自我介紹之外,你又瞭解多少呢?我是不是真的派克·派恩先生?波利將軍真的是一位義大利將軍嗎?顯而易見,需要刮鬍子的老普賴斯小姐如此強壯。你對她又知道多少?”

  “但是他——斯梅瑟斯特——不會認識塞繆爾·朗嗎?”

  “斯梅瑟斯特是多年前的伊頓公學畢業生,塞繆爾·朗也曾在伊頓公學就讀,斯梅瑟斯特可能認識他,盡管沒有告訴過我們。他有可能在我們當中認出了朗。如果是這樣的話,他會怎麼做?他頭腦簡單,為此而擔憂,最後他決定在到達巴格達之前守口如瓶,不過到了那兒之後他就不會再保持沉默了。”

  “你認為朗就是我們中的一個。”奧羅克說,仍然一臉惶惑。

  他深吸了一口氣。

  “一定是那個義大利佬——一定是……那麼那個亞美尼亞人呢?”

  “保留英國人的本來面目要比化裝成外國人再搞一本外國護照簡單得多。”派克·派恩先生說。

  “普賴斯小姐?”奧羅克難以置信。

  “不,派克·派恩先生說,“這才是我們要找的人。”

  他看似友好地把一隻手按在身邊一個人的肩上,但他的聲音裡已全無友善,手指像鉗子一樣用力抓住。

  “斯蓋倫·李德·羅福特斯,或者塞繆爾·朗先生,你叫他什麼都沒關系。”

  “但這不可能,不可能。”奧羅克急促地說,“羅福特斯已經在軍隊中服役多年了。”

  “可是你從來沒有見過他,是不是?他和我們所有的人素未謀面。當然,他並不是真正的羅福特斯。”

  一言不發的人終於開口了。

  “聰明絕頂的猜測,不過你是憑什麼猜的呢?”

  “憑你荒誕的結論,認為斯梅瑟斯特是頭撞到車頂而死的。我們昨天在大馬士革聊天時,奧羅克的話讓你有了這個主意。你就想——多簡單!你是我們之中惟一的醫生,你說什麼就是什麼。你拿著真羅福特斯的裝備,有他的手術器械,不費力就能找到一件小巧的兇器。你俯身對他說話,在說話時你就把兇器刺了進去。你又接著說了一兩分鐘,車裡很暗,誰會懷疑?

  “然後屍體被發現,你做出了你的結論,但並不像你想像的那麼簡單,大家仍然將信將疑。於是你退到了第二層防線。威廉姆森聽到了斯梅瑟斯特和你的談話,別人以為是漢斯萊,於是你無中生有編造了所謂漢斯萊的部門裡有漏洞的對話。然後我做了最後的試探。我提到了沙子和襪子,你手上正巧握著一把沙子,我便讓你去找那雙襪子。我說我們由此可以瞭解真相了,但是我所想的並非是你們以為的。我早已檢查過漢斯萊的襪子了!兩只裡面都沒有沙子,是你放進去的。”

  塞繆爾·朗先生點上了一支煙。“我認輸,”他說,“我的運氣到頭了。好吧,運氣好的時候我一路暢通,後來他們越追越近。我在到達埃及的火車上遇見了羅福特斯。他正要趕來巴格達與你們會合,但他一個人也不認識。真是消聲匿跡的大好機會。我買通了他,花了我兩萬英鎊。對我來說這點算什麼!後來,真見鬼,我碰上了斯梅瑟斯特。如果天底下還剩下一個傻瓜,那就是他了。他是我伊頓公學的校友。那時候他對我非常崇拜。他不知道該不該去告發我。我費了好大的勁,最後他答應在到達巴格達之前守口如瓶,可到了那兒之後我還能有什麼機會?不會有了。只有一條路可走——殺他滅口。不過我能肯定我並不是個天生的殺人兇手。我的才能在另外一方面。”

  他的臉陡然變色。他搖晃了兩下,一頭向前栽倒。

  奧羅克俯下身去。

  “大概是氰化物——藏在煙裡。”派克·派恩先生說,“這個賭徒輸掉了最後一注。”

  他環視四周——一望無際的沙漠。陽光撤落在他的身上。僅僅是在昨天他們才從大馬士革出發,穿過那扇巴格達之門。

  逾越無法穿行,哦大篷車,

  逾越無法歌唱。

  你是否聽見

  於群鳥已死的靜謐中,卻有

  鳥鳴般的嘰啾?

九、設拉子之屋/設拉子的隱居者

  在巴格達稍事停留之後,派克·派恩先生于清晨六點動身前往波斯。

  單翼飛機上乘客的空間很有限,窄窄的坐椅不能讓派克·派恩先生的身體有任何舒適的感覺。另外還有兩位遊客同行。

  一個是身寬體胖、面色紅潤的男子,派克·派恩先生判斷他一定有喋喋不休的毛病;另一個是身材瘦削、嘴唇有些撅起的女子,看上去很有主見。

  “不管怎麼說,”派克·派恩先生想,“他們看來都不像需要向我諮詢的人。”

  他們的確不是。瘦小的女人是一位美國傳教士,深以刻苦工作為樂;面色紅潤的男子是一家石油公司的雇員。在出發之前他們已經向同行者做過簡要的自我介紹了。

  “恐怕我只是個旅行者而已。”派克·派恩先生輕描淡寫地說,“我要去德黑蘭、伊斯法罕和設拉子。”

  他說出這些地名時帶著音樂般的韻味,他又重複了一遍,德黑蘭、伊斯法罕和設拉子。

  派克·派恩先生俯瞰著腳下的大地。平坦的沙漠。他感受到這塊廣袤無垠罕有人跡的土地所蘊涵的神秘。

  在克爾曼沙阿飛機降落,檢查護照過海關,派克·派恩先生的一個包被打開,海關工作人員饒有興趣地檢查一個小紙盒,還提出了不少問題。因為派克·派恩先生既聽不懂也不會說波斯語,事態就一下子複雜了。

  飛機的駕駛員正好走了過來。他是一個漂亮的金發德國青年,深藍色的眼睛,經過風吹日曬的臉。“出什麼事了?”他友好地詢問。

  派克·派恩先生已經煞費苦心地打了各種各樣的手勢,可是看來毫無效果,這時總算松了一口氣,轉向駕駛員說:“這是除臭蟲的藥粉,你可以向他們解釋清楚嗎?”

  飛機駕駛員一臉茫然:“什麼?”

  派克·派恩先生用德語重複了一遍他的解釋。飛行員咧嘴笑了起來,將他的話翻譯成波斯語。嚴肅的工作人員松了一口氣,陰沉的臉放鬆了,微笑了起來,其中一個甚至爆發出一陣大笑。他們覺得這真有意思。

  三位乘客再次登上飛機繼續航行。他們在哈馬丹降低高度拋下郵件,不過飛機並未停留。派克·派恩先生向下俯瞰,試圖辨認出拜希斯頓岩石,在這個羅曼蒂克的地方古波斯王大流士曾用三種文字——巴比倫文、米底亞文和波斯文——記載下他帝國的疆域和征服的歷程。

  他們到達德黑蘭是下午一點,海關需要更多的警方手續。德國飛行員來了,微笑著站在一邊,看著派克·派恩先生回答完他聽不懂的一大堆問題。

  “我都說了些什麼?”他問德國人。

  “你說你父親的教名叫旅行者,你的職業是查理,你母親的名字叫巴格達,你從哈裡特來。”

  “這有關系嗎?”

  “無關緊要。只要回答一點什麼就可以了,這就是他們所需要的。”

  派克·派恩先生對德黑蘭非常失望,他發現這個城市現代得令人壓抑。第二天晚上他走進旅店時遇到飛機駕駛員赫爾·施拉格爾時,也是這麼對他說的。一陣心血來潮之下,他邀請飛行員共進晚餐。德國人接受了邀請。

  身著古典裝束的侍者記下了他們所點的菜。菜很快送來了。

  當他們吃到甜點——一道有些粘乎乎的巧克力點心時,德國人問:

  “那麼你是去設拉子的了?”

  “是的,我坐飛機到那裡,然後從設拉子由陸路返回伊斯法罕和德黑蘭。明天我坐的還是你的飛機嗎?”

  “噢,不是。我要返回巴格達。”

  “你在這裡待了很久嗎?”

  “三年了。我們的服務期定為三年。到現在我們從未出過事故。”他敲了敲桌面,兩杯用厚厚的杯子盛著的甜咖啡端了上來,兩人點上煙。

  “我第一次運載的乘客是兩位女士,”德國人回憶道,“兩位英國女士。”

  “是嗎?”派克·派恩先生說。

  “一位是出身名門的年輕小姐,你們一位部長的女兒——你們怎麼稱呼的?埃絲特·卡爾女士。她很漂亮,非常漂亮,但是個瘋子。”

  “瘋子?”

  “徹底的瘋子。她住在設拉子一座當地人的大房子裡。她穿的是東方裝束,看上去一點不像歐洲人。這是有這樣好出身的小姐過的日子嗎?”

  “也有其他人這樣生活呢,”派克·派恩先生說,“比如希絲塔·斯坦霍普夫人……”

  “不一樣,她是個瘋子。”德國人打斷了他,“你可以從她的眼神裡看出來,就像戰爭時期我的潛艇指揮官一樣的眼神。他現在在精神病院。”

  派克·派恩先生陷入了沉思。他清楚地記得邁克爾德弗爵士,埃絲特·卡爾小姐的父親——金色頭發,帶著笑意的藍眼睛,皮膚白皙的大個子。在他擔任內政部長時,派克·派恩先生曾在他手下工作過。他也曾見到過邁克爾德弗夫人,一個有著天鵝絨般的碧眼、烏黑頭發的出名的愛爾蘭美人。他們都是體面的正常人,然而卡爾家族卻確實有精神病的遺傳。消失了一兩代之後,它又時爾會冒出來。他又想,赫爾·施拉格爾強調這一點也有些不同尋常。

  “還有另外一位小姐?”他似乎是隨意地問道。

  “另外一位小姐一一死了。”

  他的聲音中有某種東西讓派克·派恩先生警覺地抬頭看了看他。

  “我有一顆心,”赫爾說,“我能感覺到。她是,對我來說,最美麗的,那位小姐。你知道,愛情這樣的事總是說來就來了。她是一朵鮮花——一朵鮮花。”他深深地歎息,“我去看過她們一次,在設拉子的那座房子裡。是埃絲特小姐請我去的。我的小寶貝,我的鮮花,我看得出來,有什麼東西讓她很害怕。當我再次從巴格達返回,我聽說她已經死了。死了!”

  他停了停,然後若有所思地說:“可能是另外那個人殺了她。那人是個瘋子,我告訴你。”

  他歎了一口氣。派克·派恩先生叫了兩杯甜酒。

  “加橙皮的柑香酒。味道不錯。”侍者一邊說,一邊送上了兩杯柑香酒。

  在第二天午後,派克·派恩先生第一次看到了設拉子,他們飛越了狹長荒蕪的山谷,延伸的山脈,乾燥的不毛之地,枯焦的荒野。然後設拉子就突然跳入了視野,宛如荒原腹地中一顆碧綠的翡翠。

  派克·派恩先生喜歡設拉子而不喜歡德黑蘭。旅店的原始粗陋並不使他感到震驚,他也並不懼怕街道的肮髒簡陋。

  他發現自己正處在波斯人的節日當中。從前一天傍晚開始往後的十五天裡,波斯人要慶祝南如節——他們的新年。他漫步穿過空無一人的集市,走進城市北部伸展的廣闊空間。整個設拉子都在慶祝。

  一天,他走出了城,去了詩人哈菲茲的墓地。在回來的路上,他被他看到的一座房子給迷住了。一座舖著天藍色、玫瑰色和鵝黃色磚瓦的房子,置於有池塘、橘樹和玫瑰的綠色花園中。他覺得,這真是一座夢幻之屋。

  當晚他和英國領事共進晚餐時問起了那座房子。

  “迷人的地方,不是嗎?它是早先一個富有的執政官建造的。在盧裡斯坦任職期間他大撈了一把。現在一個英國女人住著。你一定聽說過她——埃絲特·卡爾小姐。極度瘋狂,已經完全地同化了。她不願意和任何英國人或英國的事情搭上干係。”

  “她年輕嗎?”

  “年輕得不可能這樣裝瘋賣傻。她大約有三十歲。”

  “曾經有另一個英國女人和她在一起,是不是?後來死了?”

  “是的,那是大約三年前的事了。事實上正好是我到這兒就職的第二天。我的前任巴哈姆是突然去世的。這你知道。”

  “她是怎麼死的?”派克·派恩先生直截了當地問。

  “從二樓的平臺上摔下來的。她是埃絲特小姐的女僕或是同伴,我忘了是什麼了。總之,她正端著早餐盤子,向後踩了個空。真是悲慘。我們已經無能為力了。她的顱骨撞在了下麵的石頭上。”

  “她叫什麼名字?”

  “我想叫金吧,也說不定是威利斯?不,這是那個女傳教士的名字。她是一個漂亮的姑娘。”

  “埃絲特小姐傷心嗎?”

  “是的——不是,我不知道。她很古怪,令人費解。我無法瞭解。她是個非常,嗯,傲慢的人。你可以看得出來她是個人物,如果你知道我的意思。她發號施令的方式,和她閃亮的黑眼睛著實嚇住了我。”

  他有些羞愧地笑了起來,隨即好奇地看著他的同伴。派克·派恩先生明顯地瞪著空中發呆。剛剛劃著想去點煙的火柴在他手上燃燒,卻全無知覺,一直燒到了他的手指,一陣灼痛,他趕緊扔掉火柴。然後他看到了領事驚愕的表情,不禁微笑了起來。

  “請你原諒。”他說。

  “你是不是走神了?”

  “走得老遠。”派克·派恩先生神秘地說。

  他們談起了別的話題。

  當天晚上,派克·派恩先生在小油燈下寫了一封信。他猶豫了很久不知如何措辭,但最後其實又非常簡單:

  派克·派恩先生謹向埃絲特·卡爾小姐致以誠摯的敬意。如您需要諮詢,三天之內本人將在遠東旅店恭候。

  他附上了一張剪報——那則著名的廣告:

  您快樂嗎?如果答案是“不”,那麼請來裡奇蒙街17號,讓派克·派恩先生為您解憂。

  “這個計策一定成功。”派克·派恩先生精神十足地爬上令他很不舒服的床,“讓我想想,快三年了。是的,會起作用的。”

  次日下午大約四點鐘有了回音。回信是一個不懂英文的波斯僕人帶來的。

  派克·派恩先生如能于當晚九時光臨捨下,埃絲特·卡爾小姐將不勝榮幸。

  派克·派恩先生微微地笑了。

  當晚,又是這個僕人把他引進門,帶他穿過黑暗的花園,登上屋外的樓梯,繞到房子背後。那兒有一扇門開著,他走進了天井或者說是平臺。靠牆放著一張大沙發,斜倚著一個動人的女士。

  埃絲特小姐穿著東方式的長袍,令人覺得她的這個偏好是因為東方裝束更適合她濃鬱的帶有東方氣質的美。傲慢,那個領事這麼形容她,的確她看上去是很傲慢,下顎高高抬起,眉毛也帶著一股傲氣。

  “你就是派克·派恩先生?請坐在那裡。”

  她的手指向一堆軟墊,中指上閃耀著一隻刻有她家族紋章的綠寶石戒指。那是她家傳之物,一定值不少錢,派克·派恩先生想。

  他順從地坐下,盡管稍有些困難。對於像他這樣身材的人來說,要優雅地席地而坐實在是不容易。

  一個僕人端著咖啡出現了。派克·派恩先生接過杯子,禮節性地喝了一口。

  女主人已經有了東方式的無限悠閒自在的習慣。她並不急於進入談話。她半眯著眼睛啜著她的咖啡。終於她開口了。

  “這麼說你幫助那些不快樂的人,”她說,“至少你廣告上是這麼說的。”

  “是的。”

  “你為什麼把它送來給我看?這是你在旅行途中做生意的方式嗎?”

  她的話明顯地令人不快,但派克·派恩先生不加理會。他簡單地回答:“不,我對於旅行的概念是:沒有業務的純粹的假期。”

  “那為什麼還要把廣告送來給我看?”

  “因為我有理由相信,你——不快樂。”

  有一陣子的沉默。他非常好奇,她會如何回答?她給自己一分鐘的時間考慮,然後她笑了。

  “我想你以為任何一個離開了花花世界,與家人、祖國斷絕來往,像我這樣生活的人,一定會很不快樂,悲傷、絕望。你認為有這樣的情緒才會導致自我放逐?噢,算了,你怎麼會理解?在那兒,在英國,我只是一條離開水的魚,在這兒我是我自己。我從內心深處來說是個東方人。我喜歡這種隱居的生活。我敢說你無法理解。對你而言,我一定看上去像——”她遲疑了一下,“像個瘋子。”

  “你並不瘋。”派克·派恩先生說。

  他的聲音帶著相當程度的肯定。她驚奇地看著他。

  “可我想他們一直說我是。愚蠢?這個世界上什麼人都有。我非常地快樂。”

  “但是你讓我登門拜訪。”派克·派恩先生說。

  “我必須承認我很好奇,想一睹尊容。”她猶豫了一下又說:“此外,我永遠不會動回去的念頭——回英國,但無論如何,我也想知道有些什麼事在——”

  “在你遠離的那個世界裡發生?”

  她點點頭算是回答。

  派克·派恩先生開始娓娓而談。他的聲音柔和悅耳,充滿撫慰。他輕輕地講述著,在強調某一件事的時候才略加重語氣。

  他談起了倫敦,談起社會新聞,名士淑女,新開張的酒店和夜總會,賽馬會,鄉間狩獵,別墅醜聞;他談到了服飾,巴黎時裝,和不起眼的街道上那些可以痛快地討價還價的小店舖。他描述了戲院和電影院,介紹了上映的新片;他描繪了新落成的花園住宅區;他談到了植物和園藝;最後他帶著思鄉的情緒談起了倫敦夜景,有軌電車和巴士來回穿梭,忙碌的人群結束了一天的工作之後趕著回家,每個人都有一個溫暖的小小家庭在等待他們的歸來,還談到了英國式的親密的家庭生活。

  這是一場出色的表演,顯示了不同尋常的廣泛的知識面和列舉事實的巧妙。埃絲特小姐的頭低垂了下來,泰然自若的傲慢神色早已蕩然無存。好幾次,淚水無聲地滑落。他結束了談話。她解除了所有的偽裝,哭出了聲。

  派克·派恩先生默不作聲,只是坐在那兒望著她,臉上默默地帶著滿意的表情,就好像是一個人做了一次實驗,得到了想要的結果一樣。

  終於她抬起了頭。“好了,”她挖苦地說,“你滿意了?”

  “我想是的——現在。”

  “我怎麼能忍受,怎麼能忍受?永遠不離開這兒,永遠不見任何人?!”哭聲從她的身體裡爆發出來。她猛地直起身子,滿臉通紅。“好了。”她刻薄地問道:“你怎麼不說那顯而易見的評語?你怎麼不說:‘如果你這麼想回家,為什麼不回家呢?’”

  “不,”派克·派恩先生搖搖頭,“對你來說並沒有那麼簡單。”

  她的眼神裡第一次有了一絲驚恐的神色。

  “你知道我為什麼不能回去嗎?”

  “我想我知道。”

  “錯了,”她搖搖頭,“我不能回去的原因你是永遠猜不到的。”

  “我從不猜測,”派克·派恩先生說,“我觀察,然後分析。”

  她搖搖頭:“你什麼都不知道。”

  “我想我可以讓你信服。”派克·派恩先生友好地說,“埃絲特小姐,我相信你到這兒來的時候坐的是從巴格達起飛的新德國航空公司的飛機。”

  “是的。”

  “你們的飛機是一位年輕的飛行員駕駛的,赫爾·施拉格爾,後來他還到這兒來看望過你們。”

  “是的。”

  和上一個“是的”有著微妙的不同,這次語氣更柔和一些。

  “你有一個朋友,或者說是同伴,已經去世了。”這句話的語氣像鋼鐵一般冰冷,令人不快。

  “是同伴。”

  “她名叫?”

  “穆裡爾·金。”

  “你喜歡她嗎?”

  “你什麼意思,喜歡?”她停了停,想了一下說:“她對我很有用。”

  她的話音裡帶著傲慢。派克·派恩先生想起了領事的話:“你看得出她是個人物,如果你明白我指的是什麼。”

  “她死的時候你傷心嗎?”

  “我——當然!派恩先生。是否真有談論此事的必要?”

  她生氣地說,不等回答就接了下去:“非常感謝你的光臨,但是我有些累了,是否可以告訴我該如何感謝你?”

  然而派克·派恩先生紋絲不動,也並沒有露出不悅的神色。他不動聲色地繼續提問:“從她死後,赫爾·施拉格爾就沒有來過。假如他來了,你會接待他嗎?”

  “當然不會。”

  “完全拒之門外?”

  “完完全全,赫爾·施拉格爾並不受歡迎。”

  “是的,”派克·派恩先生若有所思地說,“你只能這麼說。”

  她傲慢自大的防禦盔甲開始動搖了。她猶豫地說:“我——我不知道你指什麼。”

  “埃絲特小姐,你知不知道年輕的史拉戈愛上了穆裡爾·金?他是個多愁善感的小夥子。他依然珍藏著對她的回憶。”

  “真的嗎?”她的聲音輕得像耳語。

  “她是個什麼樣的女人?”

  “你是什麼意思,她是個什麼樣的女人?我怎麼會知道?”

  “你總有仔細看她的時候吧。”派克·派恩先生溫柔地說。

  “哦,你是指這個!她是一個長得挺不錯的年輕女子。”

  “和你差不多年紀?”

  “沒差多少。”她停了停,問道:

  “你為什麼認為——史拉戈還關心著她?”

  “因為他是這樣對我說的。是的,是的,確鑿無疑。我說過,他是個多愁善感的年輕人。他很願意將他的心事向我一吐為快,對她這麼樣子死去的方式他很傷心。”

  埃絲特小姐跳了起來:“你認為是我謀殺了她?”

  派克·派恩先生並沒有像她一樣跳起來。他不是那種大驚小怪的人。

  “不,我親愛的孩子,”他說,“我不相信你會謀殺她。事已至此,我想你最好還是盡快停止演這場戲回家去吧。”

  “你說什麼?演戲?”

  “事實是,你失去了你的膽量。是的,你完全失去了膽量。你害伯你會因謀殺了你的雇主而受到指控。”

  她全身陡然一震。

  派克·派恩先生繼續說:“你並不是埃絲特·卡爾小姐。在我到這裡之前我就知道了。不過為了確認我還是做了試探。”他的臉上綻放出一個和藹可親的微笑。

  “當我剛才談話時,我一直看著你。每次你都是以穆裡爾·金的身份來反應,而不是埃絲特·卡爾。廉價的商店、電影院、坐有軌電車、巴士回家——你對這些都有反應。鄉間別墅裡的醜聞、新開張的夜總會、倫敦社交界的蜚短流長、賽馬會,聽到這些你都無動於衷。”

  他的語音更加循循善誘,充滿了父愛:“坐下把一切都告訴我、你並沒有謀殺埃絲特·卡爾小姐,可你認為你會被指控為謀殺。告訴我這一切是怎麼發生的?”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再一次把整個身子都陷在了沙發裡,然後開始說話。她的話有些急促,迫不及待。

  “我必須說——開始,我——很害怕她。她是個瘋子——並不是非常地瘋狂——只是有一點。她把我帶到這兒。我就像個傻瓜一樣地開心,以為很浪漫。小傻瓜,我就是一個小傻瓜。這事還和一個司機有關。她見到男人就瘋狂——一點不錯。他不願意和她有任何關系,然後這事就被捅了出來。她的朋友們都知道了,她成了笑柄。於是她從她的家族中消失,來到了這兒。

  “這只是為了不使她丟臉而故作姿態——沙漠中的獨居,所有這一類事情。她會在這裡裝腔作勢地過上一陣子,然後回家。但她越來越不正常了。後來就碰到了那個飛行員,她看上了他。他到這兒來看我,她以為——噢,你可以理解。可是他一定是對她把什麼都說清楚了……

  “於是她就突然對我大發雷霆。她真可怕,真嚇人。她說我永遠也回不了家了。她說我只能任由她擺布,我只是個奴隸,只是一個奴隸而已。她操縱著我的生殺大權。”

  派克·派恩先生點點頭。當時的情形在他面前展現。埃絲特小姐逐漸越過了理智的邊緣,就像她家族中其他的人在她以前做的那樣,而這個被嚇壞了的姑娘對此一無所知,又從未出過遠門,相信了對她所說的一切。

  “但是有一天我身體裡有什麼東西突然爆發了。我和她對抗了起來。我告訴她如果她想把我怎麼樣的話,我要比她身強力壯得多。我告訴她我會把她扔到下面的石頭上去。她被我嚇倒了,真的嚇倒了。她還一直以為我是個溫順馴良的人。我向她逼近,她一定以為我真的會幹什麼。她向後退。她——她踩了個空從那兒摔了下去!”穆裡爾·金把臉埋在了雙手裡。

  “後來呢?”派克·派恩先生柔聲問道。

  “我嚇昏了頭。我想他們會說是我把她推下去的。我想沒人會相信我說的話。我想我會被關進這兒可怕的監獄。”她的嘴唇在顫動,派克·派恩先生清楚地看出她被無可名狀的恐懼牢牢攝住,“後來我一下子想到——如果摔下去的是我!我知道剛派來一個新的英國領事,從來沒有見過我們。他的前任剛好去世。

  “我想僕人們很容易對付。對他們來說我們只是兩個瘋瘋癲癲的英國女人。一個死了,另一個還會繼續待著。我給了他們不少錢,讓他們去請來英國領事。他來了,我以埃絲特小姐的身份接待他,戴著她的戒指。他是個好人,處理了所有的後事。沒人有過一點點的懷疑。”

  派克·派恩先生沉思著點點頭。埃絲特·卡爾小姐可能瘋狂極頂,但她畢竟是埃絲特·卡爾小姐。

  “後來,”穆裡爾繼續說,“我真希望不是這樣。我發現自己也越來越瘋狂,就像被判了罪一樣留在這裡繼續演我的角色。我不知道該如何收場。現在如果我說出了真相,那麼看上去就更像是我謀殺了她。噢,派恩先生,我該怎麼辦?我該怎麼辦?”

  “怎麼辦?”派克·派恩先生以他這個身材所能做到的最敏捷的動作站了起來,“我親愛的孩子,現在你和我一起去見英國領事。他是個和藹可親又寬宏大量的人。當然會有令人不愉快的司法程式,我不能保證一帆風順,但你不會因謀殺而上絞架。另外還有,為什麼早餐盤子會在她屍體旁?”

  “是我把它扔下去的。我——我想這樣死者會更像是我。是不是很愚蠢?”

  “精彩之處。”派克·派恩先生說,“事實上,這一點確實曾使我懷疑是不是你殺死了埃絲特小姐——不過那是在我見到你之前。當我見到你後,我知道不論你這輩子可能幹過什麼,你都不會去殺人的。”

  “你是說我沒這個膽量?”

  “你的意識不會讓你這麼幹。”派克·派恩先生微笑著說,“現在我們可以走了嗎?還有煞風景的事需要面對,不過我想你會沒事的。然後,回你斯特雷特姆山的家——是斯特雷特姆山,對不對?對了,我想一定是。當我提到某一路去那裡的公共汽車時你的臉色有很大變化。你走嗎,親愛的?”

  穆裡爾·金躊躇不前。“他們不會相信我的。”她揣揣不安地說,“她家裡人和所有的人,他們不會相信她會那麼瘋狂的。”

  “交給我辦吧。”派克·派恩先生說,“你瞧,我知道一些有關這個家族歷史的一些事情。來吧,孩子,不要再膽怯了。記住,有個小夥子傷心得心都快碎了。我們最好快一點,可以讓你趕上他開的飛機回巴格達。”

  女孩微笑了,臉上一陣紅暈。“我准備好了。”她簡單地說。當她向門口走去時,又轉過身來問道:“你說你見到我之前就知道我不是埃絲特·卡爾小姐,你怎麼知道的?”

  “分析事實。”派克·派恩先生說。

  “分析事實?”

  “是的。邁克爾德弗爵士和他的夫人都長著藍色的眼睛。當領事提到他們的女兒有一雙黑眼睛時,我知道一定有什麼不對。棕色眼睛的人可能會生下藍眼睛的孩子,反之卻不可能,我可以肯定地告訴你這是科學證明的事實。”

  “你真了不起!”穆裡爾·金說。

十、珠寶的價值/無價的珠寶

  旅行隊度過了漫長而疲憊的一天。清晨他們從阿曼出發時,涼篷下的氣溫已是華氏九十八度。天色暗下來時,他們剛好到達皮特拉1市。這座城市有著不可思議的宏偉壯觀的紅色岩石。

  他們一行七人。凱萊布·P·布倫德爾先生,大腹便便的美國商界巨頭;他的皮膚黝黑、相貌堂堂、可是有些沉默寡言的秘書吉姆·赫斯特;議員唐納德·馬維爾爵士,一個面容疲倦的英國政客;卡弗博士,世界著名的考古學家;陸軍上校杜波斯克,一個勇敢的法國人,剛從敘利亞來;還有一位很難用職業頭銜來表明身份的派克·派恩先生,談吐間表露出英國人的穩重;最後一位是漂亮但被過分地溺愛寵壞了的卡羅爾·布倫德爾小姐,以她是除了六個男人之外惟一的女性這一身份而自得。

  他們在大帳篷裡用晚餐,挑好各自睡覺的帳篷。他們談論起近東的政局。

  英國人小心翼冀,法國人謹慎善言,美國人多少帶著些愚昧自大,考古學家和派克·派恩先生卻很少說話,看來他們兩人都喜歡聽眾這個角色。吉姆·赫斯特也是如此。

  後來他們談起了他們參觀過的城市。

  “真是無法用語言形容的浪漫。”卡羅爾說,“想想看,他們——你們叫他們什麼來著——納巴特人,那麼早就在這裡居住了,早在有史以前!”

  “差遠了。”派克·派恩先生和善地說,“呃?卡弗博士?”

  “噢,這不過是大概兩千年前的事。如果說敲詐勒索的人是浪漫的,那麼也可以說納巴特人是浪漫的。應該說,他們是一群富有的流氓,強迫過路人從他們開的路上通過,而且決意使其它的路都不安全。皮特拉是他們勒索得來的財富的儲藏地。”

  “你認為他們只是搶劫犯?”卡羅爾問,“僅僅是普通的賊而已?”

  “賊這個字眼不夠浪漫,布倫德爾小姐。賊讓人想到低級的小偷小摸。搶劫犯幹的就更大張旗鼓。”

  “說是現代金融家怎麼樣?”派克·派恩先生眨眨眼睛。

  “這是在說你呢,老爸!”卡羅爾說。

  “一個會賺錢的人能夠造福人類。”布倫德爾先生言簡意賅地總結。

  “人類,”派克·派恩先生喃喃自語,“常常會忘恩負義。”

  “什麼是誠實?”法國人發問,“一種視場合而定的習俗,不同的國家有不同的含義。阿拉伯人不以偷竊為恥,也不以撤謊為恥。對他們來說,重要的是偷竊誰或者對誰撒謊。”

  “完全正確,是這樣。”卡弗同意。

  “這個觀點表現了西方與東方相比所具有的優越。”布倫德爾說,“當這些可憐的人們受到教育——”

  唐納德爵士漫不經心地加入了談話:“教育毫無用處,顯而易見。教給別人一大堆沒用的東西。我的意思是,江山易改,秉性難移。”

  “什麼?”

  “噢,我是說,打個比方,一朝偷竊,終生是賊。”

  有片刻死寂的沉默。然後卡羅爾開始熱烈地談論起蚊子,她父親立即響應。

  唐納德爵士有些迷惑,向他的鄰座派克·派恩先生耳語:“看來我說了些不該說的話,是不是?”

  “有些古怪。”派克·派恩先生說。

  不管這一刻談話陷入了怎樣的窘境,有一個人幾乎沒有注意到這些。考古學家一聲不吭地靜坐著,眼神迷離發呆。談話稍有停頓,他突然冒失地開口說:

  “你們知道,”他說,“我同意那個說法,至少,哪怕從另一方面來看。一個人本質上是誠實的,或者不是。你永遠無法改變。”

  “你不相信比如突然之間的誘惑會把一個誠實的人變成一個罪犯?”派克·派恩先生問。

  “不可能!”卡弗說。

  派克·派恩先生緩緩地搖搖頭:“我可不會說不可能。你瞧,有那麼多需要考慮的因素。總有突破口。”

  “你認為什麼是突破口?”年輕的赫斯特首次開口發問。他的嗓音渾厚,非常吸引人。

  “大腦需要調節來承受負荷,導致犯罪的動機——將一個誠實的人變成一個不誠實的人——可能僅僅緣於一件瑣碎的小事。因此大多數犯罪行為都是荒謬可笑的。起因,十之八九,是超過負荷的瑣事。打個比方,是壓垮一頭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你在這兒談犯罪心理學,我的朋友。”法國人說。

  “如果一個罪犯是心理學家,他該是怎樣的一個罪犯啊!”派克·派恩先生說,他的聲音和藹地強調出這點。“只要想想你遇到的十個人裡頭至少有九個總會在正確的刺激下被引誘做你希望的事。”

  “能解釋一下嗎?”卡羅爾叫道。

  “一種是欺軟怕硬的人,沖著他大叫大嚷,他就會聽你的。一種是逆反心態的人,強迫他去做與你所希望相反的事。還有一種受暗示支配的人,最普通的一種類型。對他們這些人來說,他們看見了發動機,因為他們聽見了發動機轟鳴;他們看見了郵差,因為他門聽見信箱有響聲;他們看見一把刀插在傷口裡,因為他們聽說某人被刺傷了;或者他們會聽見槍聲,如果有人告訴他們有人被打死了。”

  “我想可沒有人能夠那麼影響我。”卡羅爾難以置信。

  “你很聰明,不會那樣被人支配,親愛的。”她父親說。

  “你說得非常對。”法國人響應道,“先入為主的概念欺騙了感官。”

  卡羅爾打了個呵欠:“我回我的帳篷去了。我快累死了。阿巴斯·艾方迪說我們明天一大早就要動身。他要帶我們去聖地——管它是什麼。”

  “那是他們用年輕美貌的姑娘作為犧牲來祭祀的地方。”唐納德爵士說。

  “仁慈的主啊,真希望不是!好吧,晚安,各位。噢,我的耳環掉了。”

  杜波斯克上校拾起了滾到桌子底下的耳環,交還給她。

  “是真的嗎?”唐納德爵士魯莽地問。他有些失禮地緊盯著她耳朵上兩顆獨粒鑲嵌的寶石。

  “就是真的。”卡羅爾說。

  “花了我八萬美元。”她父親沾沾自喜,“她就這麼松松地卡在耳朵上,弄得掉下來在桌子底下亂滾。是不是要讓我破產,小姑娘?”

  “我敢說哪怕再買副新的也不會讓你破產。”卡羅爾撒嬌地說。

  “我想也不會。”她父親沒有表示異議。“我可以再給你買三對耳環而絲毫不去考慮我在銀行裡的賬戶餘額。”他驕傲地環視四周。

  “戴著真好看。”唐納德爵士說。

  “好吧,先生們,我想該去休息了。”布倫德爾說,“晚安。”年輕的赫斯特和他一起走了。

  剩下的四個人相視而笑,仿佛不約而同想到了什麼。

  “好,”唐納德爵士慢條斯理地說,“真不錯,知道他還能有不惦記著錢的時候。暴發的公豬!”他惡狠狠地加上了一句。

  “這些美國佬,他們的錢太多了。”杜波斯克說。

  派克·派恩先生平靜地說:“讓窮人欣賞一個富人真是太困難了。”

  杜波斯克大笑。“嫉妒加上怨恨?”他問,“你是對的,先生,我們都希望富有,可以買一副又一副的寶石耳環,大概,除了這位先生以外。”

  他很平常似的向卡弗博士欠了欠身。後者又一次出了神。他正在把玩手中的一個小物件。

  “嗯?”他被驚醒了,“不,我必須承認我並不貪圖珠寶。當然了,錢總是有用的。”他仿佛是盡量客觀地說。“不過先來看看這個,”他說,“這兒有一樣東西比珠寶有趣一百倍。”

  “這是什麼?”

  “一枚黑色赤鐵礦石的圓柱型印章,上面雕刻著一幅奉獻的場景——一位神靈將祈求者引見給更尊貴的神靈。祈求者抱著一個小孩,作出供奉的樣子。戴著桂冠威嚴高貴的神靈身旁有個男僕揮動著棕櫚葉撣子驅趕開蒼蠅。銘文清楚地寫著這人是漢謨拉比的僕人,所以這個印章一定雕刻於四千年前。”

  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塊橡皮泥,將它在桌面上抹平,再用一些凡士林把它潤滑,將印章平放在上面按住滾動,隨後用一把鉛筆刀劃出正方形的一塊橡皮泥,再將它輕輕橇離桌面。

  “看見了沒有?”他說。

  他描述過的畫面展現在他們面前的這塊橡皮泥上,紋理清晰。

  一剎那間他們全都被這古老的符咒迷住了。這時,布倫德爾先生的嗓音很不和諧地從外面傳了進來:

  “嗨,你這個黑傢伙!把我的行李從這可惡的地方搬出來挪進帳篷去!那些看不見的隱身蟲子咬得正歡呢!我連合眼的工夫都沒有。”

  “大概是沙蠅。”卡弗博士說。

  “我還是喜歡隱身蟲這種叫法,”派克·派恩先生說,“比較有創意。”

  次日大清早,旅行隊就出發了。一路上滿是對岩石色彩和形狀發出的各種驚歎。“玫瑰紅”城一定是大自然在最放縱最生動的狀況下創作出的傑作。旅行隊行進得很慢,因為卡弗博士幾乎是鼻尖貼著地面在走,不時停下來拾起什麼小東西。

  “考古學家很容易辨認,就是這個樣子。”杜波斯克上校微笑著說,“他從不抬頭看看天空或是山丘,或是自然美景。他低著頭走路,一直在搜索。”

  “是的,不過在找什麼呢?”卡羅爾問,“卡弗博士,你揀起來的是什麼東西?”

  考古學家帶著淡淡的笑意拿出了兩塊沾滿了泥巴的陶器碎片。

  “沒用的垃圾!”卡羅爾輕蔑地大叫。

  “陶器比金子更有趣。”卡弗博士說。卡羅爾看上去難以相信。

  他們轉了個彎,經過兩三座石頭墳墓。攀登斜坡多少有些令人痛苦。貝都因族護衛們毫不在意地搖搖晃晃登上陡峭的斜坡,對身邊一列的懸崖連看都不看一眼。

  卡羅爾看上去臉色蒼白。一個護衛趴在上面伸出手援助。赫斯特跳到她前面,伸出他的手杖,像欄杆一樣擋在險峻的一邊。她對他感激地一瞥,一分鐘之後就安全地站在了一條寬闊的岩石道路上。其餘的人慢慢地跟著。太陽已經升得很高了,開始感覺到熱浪炙人。

  最後他們來到了靠近山頂的一塊平坦的高地。一道階梯通向一塊巨大的方形岩石頂端。布倫德爾對向導表示,他們將自己登上去。貝都因族護衛們各自愜意地靠著岩石開始抽煙。短短的幾分鐘之後,旅行隊登上了山頂。

  一個古怪的空地,景色壯觀,四周山谷環抱。他們站立的地面呈長方形,一邊刻著石槽,還有一個祭壇。

  “神聖的祭祀場所。”卡羅爾激動地說,“不過,他們把犧牲者們弄上來可要費點時間。”

  “這兒本來有一條之字形的石子路。”卡弗博士解釋道,“我們從另一邊下去時可以看到這條路的痕跡。”

  他們又談論了一會兒,然後聽到了叮當的一聲。卡弗博士說:

  “我想你的耳環又掉了,布倫德爾小姐。”

  卡羅爾伸手摸了摸耳垂:“哦,真的掉了。”

  杜波斯克和赫斯特開始四下尋找。

  “一定就在這兒,”法國人說,“它不可能滾得很遠,沒地方可滾,這兒就像只方方的盒子。”

  “沒準兒滾到石頭縫裡去了?”卡羅爾著急地問。

  “這兒根本沒有石縫,”派克·派恩先生說,“你可以自己看看,這兒光滑平整。啊,上校,你找到什麼東西了?”

  “只是一塊小卵石。”杜波斯克微笑著說道,把它扔出很遠。

  漸漸地一種異樣的氛圍——緊張的氛圍——在尋找過程中降臨了。他們並沒有說出來,但是每個人腦子裡都想到了“八萬美元”這幾個字。

  “你能肯定你戴著它嗎?卡羅爾?”她的父親高聲問,“我是說可能你在上來的路上就弄丟了。”

  “我們爬上這兒的時候我還戴著它呢,”卡羅爾說,“我記得的,因為卡弗博士提醒我耳環松了,他幫我卡緊的。是不是這樣,博士?”

  卡弗博士點點頭。這時唐納德爵士說出了每個人的想法。

  “真是令人不愉快,布倫德爾先生,”他說,“昨晚你告訴了我們這副耳環值多少錢,單獨一隻就值不少了。如果這只耳環找不到,而且看來不會找到了,那我們中的每一個人都有嫌疑。”

  “我個人意見,我要求搜我的身。”杜波斯克上校打斷了他的話,“我不是請求,我作為權力來要求!”

  “你們也搜我的身吧。”赫斯特說。他的聲音聽上去很刺耳。

  “其餘的人認為如何?”唐納德爵士四下看看。

  “當然。”派克·派恩先生說。

  “絕妙的主意。”卡弗博士說。

  “我也要求,先生們,”布倫德爾先生說,“我有我的理由,盡管我不想說出來。”

  “當然,悉聽尊便,布倫德爾先生。”唐納德爵士彬彬有禮地說。

  “卡羅爾,我親愛的,你可以走下去和向導們在一起等著嗎?”

  女孩一言不發地離開了,臉色憂鬱而陰沉。眼中一絲絕望的神色至少引起了旅行隊裡一個成員的注意。他很想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搜身開始進行。進行得很徹底,不過完全不能令人滿意。有一點是肯定的,沒有人把耳環藏在身上。這支壓抑的隊伍走下斜坡返回,一路上心不在焉地聽著向導的描述和介紹。

  派克·派恩先生穿戴好,正要去吃午餐,他的帳篷門口出現了一個人影。

  “派恩先生,我可以進來嗎?”

  “當然,親愛的小姐。當然可以。”

  卡羅爾進來在床沿上坐下。她的臉色仍是如上午他所注意到的那樣陰沉。

  “你自稱幫助不快樂的人解決難題,是不是?”她問道。

  “我正在度假,布倫德爾小姐,不接受任何案子。”

  “噢,你一定會接下這樁案子。”女孩鎮靜地說,“看看這兒,派恩先生,不會有比我更不幸的人了。”

  “有什麼困擾著你呢?”他問,“是不是耳環的事?”

  “正是。你已經說得夠多了,吉姆·赫斯特沒有拿它,派恩先生。我知道他不會的。”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布倫德爾小姐。為什麼要懷疑是他拿了。”

  “因為他有前科。吉姆·赫斯特曾經是個小偷,派恩先生。他是在我們的房子裡被抓住的。我——我為他遺憾。他看上去那麼年輕,那麼絕望。”

  “那麼英俊。”派克·派恩先生想。

  “我說服了老爸給他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我父親會為我做任何事情。於是,他給了吉姆一個機會,吉姆也幹得不錯。父親開始逐漸信任他,所有的商業機密都對他毫無保留。最後會皆大歡喜,如果這件事沒有發生的話。”

  “你說皆大歡喜?”

  “我的意思是我想嫁給他,他也想娶我。”

  “那麼唐納德爵士呢?”

  “這是父親的主意,根本不是我的意願。你認為我會嫁給草包一樣的唐納德爵士嗎?”

  對于這樣來形容那位年輕的英國人,派克·派恩先生沒有表示任何意見。他問:“唐納德爵士本人呢?”

  “我敢說他認為我會給他貧瘠的莊園地產帶來好處。”卡羅爾嘲諷地說。

  派克·派恩先生考慮了一下情況。“我要問你兩件事,”他說,“昨天晚上曾說到‘一朝偷竊,終生是賊’。”

  女孩點點頭。

  “現在我知道這句話為什麼會在當時造成尷尬局面了。”

  “是的,這話讓吉姆局促不安——對我和老爸也一樣。我真害怕吉姆臉上表露出什麼,因此想到什麼就趕緊移開話題。”

  派克·派恩先生沉思著點點頭。然後他問:“為什麼你父親今天堅持也要被搜身呢?”

  “你不明白?我可知道。爸爸意識到我可能會以為整個事件是一個對付吉姆的圈套。你瞧,他想讓我嫁給那個英國佬都想得快發瘋了。好吧,他想讓我看看他並沒有對吉姆耍花招。”

  “天哪,”派克·派恩先生說,“這很有啟發。我是指常識而言。這對我們的調查可能毫無幫助。”

  “你不准備開賬單給我?”

  “不,不。”他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你到底想要我做什麼,卡羅爾小姐?”

  “證實耳環不是吉姆拿的。”

  “假設——對不起——是他拿的呢?”

  “如果你這麼想,你就錯了——完全錯了。”

  “是的,但是你是否仔細考慮這件事?你不認為這只耳環可能對赫斯特先生是一個突如其來的極大誘惑嗎?賣了它可就是一大筆錢——讓人鋌而走險的根源,我們能不能這麼說呢?——可以讓他獨立。這樣可以讓他娶到你,不管你父親是否同意。”

  “吉姆不會這麼幹的。”女孩固執地說。

  這回派克·派恩先生接受了她的陳述:“好吧,我盡力而為。”

  她匆匆點了點頭,離開了帳篷。輪到派克·派恩先生坐在床沿上,他陷入了沉思。突然,他低聲笑了出來。

  “我變得越來越弱智了。”他自言自語地說。午餐時他很開心。

  下午平靜地過去了。大部分人都睡下了。當派克·派恩先生在四點一刻走進大帳篷時,只有卡弗博士在那兒。他正在仔細查看陶器碎片。

  “啊!”派克·派恩先生拖了一張椅子到桌邊坐下說,“正是我要找的人。你是不是可以讓我看看你帶著的那塊橡皮泥?”

  博士在他的口袋裡摸索著,掏出了一塊橡皮泥,送給了派克·派恩先生。

  “不,”派克·派恩先生搖搖頭說,“這不是我想要的。我想要你昨天晚上的那塊。坦率地說,我要的不是橡皮泥,而是它裡面的東西。”

  一陣靜默。然後卡弗博士平靜地說:“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想你明白,”派克·派恩先生說,“我要布倫德爾小姐的寶石耳環。”

  有一分鐘死一樣的沉寂。隨後卡弗的手滑進衣袋,摸出了一團不成形狀的橡皮泥。

  “你真聰明。”他說,臉上毫無表情。

  “我還是希望你告訴我。”派克·派恩先生說。他的手指一陣忙碌,喉嚨中發出咕嚕一聲,他挖出了有些被擠扁了的寶石耳環。“只是好奇而已,”他有些歉意地加上一句,“但是我需要知道。”

  “我會告訴你的,”卡弗說,“如果你告訴我你是怎麼碰巧抓到我的。你什麼也沒有看見,是不是?”

  派克·派恩先生搖搖頭。“我只是猜想。”他說。

  “一開頭純粹是個意外,”卡弗說,“整個上午我都走在你們後面,正好看見它就在我眼前——一定是剛剛從那女孩的耳朵上掉下來的。她沒有注意到,沒有人注意。我撿了起來,放在口袋裡,想等我趕上來時馬上就還給她,但是我忘了。

  “後來,在登山的半途中,我開始考慮了。寶石對那傻姑娘毫無用處——她父親不問價錢就會給她另買一副。然而對我來說卻大不一樣。賣了它可以裝備一次探險。”他毫無表情的臉上突然抽動了一下,重現了生機。“你知道如今為考古挖掘籌措資金有多困難?不,你不知道。賣了這顆寶石,一切就都好辦了。那兒有一個地點我准備發掘——在俾路支,一個完整的歷史章節在那兒等待著被發現……

  “我腦子裡突然想起你昨晚所說的——關於受暗示支配的目擊。我想那個女孩一定屬于這種類型。我們爬上了山頂時,我告訴她耳環松了,我假裝幫她弄緊,實際上我只不過是把一支鉛筆頭按在她耳垂上。幾分鐘後我扔下了一顆卵石。她就差發誓說耳環一直在她耳朵上,剛剛才掉的。同時我已經把耳環摁進口袋裡的一團橡皮泥裡去了。這就是我的故事,一點不添油加醋。現在該你了。”

  “我的故事沒多少可說,”派克·派恩先生說,“你是惟一可能從地上撿到什麼東西的人——我就是這樣想到你的。找到那顆小鵝卵石意義重大,它暗示了你在玩花招,後來——”

  “說下去。”卡弗說。

  “好吧,你看,昨天晚上,你談論誠實這個問題時未免有些過於偏激,過於反對——噢,你知道莎士比亞是怎麼說的。這看上去,多多少少好像是你在試圖說服你自己,你對于金錢也有些過分輕蔑。”

  在他眼前的這張臉孔看上去疲憊不堪,滿是皺紋。“好吧,就是這樣,”他說,“現在取決於我了。我想你會把這小玩藝兒還給那姑娘,是不是?奇怪的東西。對裝飾的最原始的本能需求,好像倒退到了舊石器時代。女性的原始本能之一。”

  “我想你錯誤地估計了卡羅爾小姐,”派克·派恩先生說,“她有腦子——更重要的是,一顆善良的心。我想她會保守秘密。”

  “即使這樣,可她父親不會。”考古學家說。

  “我想他也會的。你看,這位老爸有他自己保持沉默的理由。這只耳環摸上去根本沒有四萬美元的感覺。它的價錢不會超過五美元。”

  “你是說——?”

  “是的,那女孩不知道。她以為它們是真的,那就這樣吧。昨天晚上我就在懷疑。布倫德爾先生對他的財富說得太多了。當生意越來越糟,又陷入了經濟危機——好吧,最好的辦法是自吹自擂,掩人耳目。布倫德爾先生就在掩人耳目。”

  卡弗博士突然露齒而笑。這是兒童式的笑容,在這麼大年紀的人的臉上難得一見。

  “那麼我們就都變成可憐蟲了。”他說。

  “完全正確。”派克·派恩先生說。他引用了一句名言:

  “‘同情心使人類與眾不同。’”

十一、尼羅河凶殺案/尼羅河凶案

  格雷爾夫人的神經過分緊張。自從她登上法約姆號汽船那一刻開始就對任何事情都抱怨不休。她不喜歡她的船艙,她可以曬曬早上的太陽,下午的日頭就太毒了。她的侄女帕米拉·格雷爾熱心地讓出了在船舷另一邊的客艙,格雷爾夫人憤憤不平地接受了。

  她對她的護士麥克諾頓小姐斥責不休,因為護士拿錯了圍巾,又把本該放在外面的小枕頭收拾起來了。她對她的丈夫喬治爵士也咆哮個不停,因為給她買錯了念珠。她要的是寶石質地的,不是紅玉髓。喬治是個傻瓜!

  喬治爵士窘迫地說:“對不起,親愛的,對不起。我會回去換的,有的是時間。”

  她沒有對她丈夫的私人秘書巴茲爾·韋斯特喋喋不休,因為從未有人責難巴茲爾。在你開口前,他的微笑已經瓦解了你。

  但是最最飽受埋怨的是那個向導——一個神色莊嚴穿得衣冠楚楚的人,就連喋喋不休的抱怨似乎也不能干擾他。

  當格雷爾夫人看到一個坐在柳條椅子裡的陌生人,意識到他是一個同行的旅客時,她的憤怒終於像洪水一樣爆發了。

  “在售票處他們清清楚楚說我們是惟一一批旅客!現在是季節末,根本沒人同行!”

  “是的,女士,”默罕默德平靜地說,“只有您和您的同伴,和一位先生,就這些人。”

  “但告訴我的是只有我們自己。”

  “基本上是這樣,女士。”

  “根本不是這樣!胡說!那個人在這兒幹什麼?”

  “他來晚了,女士,在你們拿到船票之後。他今天早上才決定來。”

  “這完全是詐騙!”

  “這沒關系,女士。他,很安靜的先生,非常好,非常安靜。”

  “你是個笨蛋!你什麼都不知道。麥克諾頓小姐,你去哪裡了?噢,你在那兒。我告訴你多少回讓你待在我身邊。我大概要暈倒了。扶我到我的船艙去,給我一片阿斯匹林,別讓默罕默德靠近我。他不停地說‘是的,女士’,直到我想大叫出來為止。”

  麥克諾頓小姐一言不發地伸出手臂。她大約三十五歲年紀,身材高挑,儀態有種陰郁的優雅。她把格雷爾夫人在船艙裡安頓好,給她墊上枕頭,喂了一片阿斯匹林,聽著她瑣碎的嘮叨。

  格雷爾夫人四十八歲。從她十六歲那年開始就一直因為有著太多的錢而抱怨不停。十年前她嫁給了喬治。格雷爾爵士——一個沒落的世襲貴族。

  她是個大塊頭,不過從長相上來說並不難看。但是臉上已經有了皺紋,過度的化妝只是加深了歲月和喜怒無常所留下的痕跡。她的頭發輪流染成金黃色和紅褐色,結果看上去令人疲倦不已。她穿得過於華麗隆重,渾身珠光寶氣。

  “告訴喬治爵士,”她總算結束了嘮叨,麥克諾頓小姐面無表情地等在一邊。“告訴喬治爵士,讓他一定要把那人趕下船去!我必須要隱私權。這些日子我是怎麼過來的呀!”她閉上了雙眼。

  “好的,格雷爾夫人。”麥克諾頓小姐說,離開了船艙。

  最後一分鐘才上船的那個令人生厭的旅客仍然坐在甲板的椅子上。他背對著豪華艙,視線投向前方,穿過尼羅河,落在遠方頂著金色餘輝的深綠色的山巒上。

  走過他身邊時麥克諾頓小姐迅速地打量了他一下。

  她在休息室裡找到了喬治爵士。他正拿著一串念珠,懷疑地看著。

  “告訴我,麥克諾頓小姐,你覺得這串該對了吧?”

  麥克諾頓小姐掃了一眼那些天藍色的青金石。

  “非常好。”她說。

  “你覺得格雷爾夫人會高興嗎?嗯?”

  “噢,不,我不能這麼說,喬治爵士。你知道,沒什麼會讓她高興,這是不折不扣的事實。另外,她讓我給您帶個口信。她想讓您把另外那個旅客趕走。”

  喬治爵士張大了嘴:“我怎麼可以這麼幹?對那個人怎麼說?”

  “當然你不能。”埃爾西·麥克諾頓的聲音輕快而和善,“只要說無能為力。”

  她又鼓勵地加上一句:“這樣就會沒事了。”

  “你認為會沒事了?嗯?”他的臉上一副滑稽的可憐相。

  埃爾西·麥克諾頓的聲音更加和善了:“你真的不必把這些事放在心上,喬治爵士。這其實是健康的問題,你也知道。別太在意了。”

  “你認為她的身體確實很糟糕嗎,護士?”

  護士的臉上掠過一陣陰影。她回答時聲音怪怪的:“是的,我——我覺得她目前的狀況不好。但是請不必擔心,喬治爵士。你不必擔心,你真的不必。”她報以一個友好的微笑,走了出去。

  帕米拉走了進來,蒼白的臉上顯得精神不振。

  “你好,叔叔。”

  “你好,帕米,我親愛的。”

  “你拿著什麼?噢,真好看!”

  “哦,你覺得好看我真高興。你認為你嬸嬸也會喜歡嗎?”

  “她什麼都不會喜歡的。我想不通你怎麼會娶了這麼樣一個女人,叔叔。”

  喬治爵士沒有作聲。一幅幅混亂的畫面在腦海裡出現:賭馬失敗,上門逼債的債主,一個漂亮然而專橫的女人。

  “可憐的老傢伙,”帕米拉說,“我想你也有你的苦衷。但是她給我們兩個人都帶來了災難,是不是?”

  “自從她病了以後——”喬治爵士開口說。

  帕米拉打斷了他:

  “她並沒有生病!一點也沒有!這樣她就可以永遠為所欲為。對了,你去艾蘇安的時候她就得意得了不得。我敢跟你打賭,麥克諾頓小姐也知道她在騙人。”

  “如果沒有麥克諾頓小姐,我們就會束手無策。”喬治爵士歎了一口氣。

  “她很能幹,”帕米拉也承認,“不過我可不像你那麼喜歡她,叔叔。噢。你是喜歡她!別不承認,你覺得她非常好。在某些方面她的確是,但她是一匹黑馬。我從來不知道她在想些什麼。不論怎麼樣,她把那只老貓弄得服服貼貼的。”

  “聽我說,帕米,你不能這麼說你嬸嬸。真見鬼,她對你可不錯。”

  “是啊,她付清了我們所有的賬單,是不是?但這還是生活中的災難。”

  喬治爵士換了一個不那麼痛苦的話題:“我們把那個中途插進來的傢伙怎麼辦?你嬸嬸想獨占這艘船。”

  “噢,她可辦不到。”帕米拉冷冷地說,“那個人可有些來頭。他叫派克·派恩。我想他是書記部的文職公務員——如果真是有這麼一個部門的話。有意思的是,我好像在什麼地方聽說過這個名字。巴茲爾!”秘書剛好走了進來,“我在哪兒看到過派克·派恩這個名字?”

  “《紐約時報》分類廣告欄的第一頁。”年輕人立即回答道,“‘你快樂嗎?如果不,請諮詢派克·派恩先生。’”

  “我才不呢!簡直太可笑了!不妨告訴他我們去開羅一路上的麻煩。”

  “我還沒有,”巴茲爾·威斯特簡短地說,“我們要沿著金色的尼羅河順流而下,參觀沿途的寺院,”他迅速地看了喬治爵士一眼,喬治爵士正拿起一張報紙。“我們一起。”

  最後這句話聲音很輕,但帕米拉還是聽到了。他們的目光相遇了。

  “你是對的,巴茲爾,”她輕輕說,“活著真好。”

  喬治爵士起身走了出去。帕米拉的臉上蒙上一層烏雲。

  “出什麼事了,我親愛的?”

  “我可惡的嬸嬸。”

  “別擔心,”巴茲爾很快地說,“她快死了,又有什麼關系?別和她翻臉。你瞧,”他大笑,“這是多好的偽裝。”

  派克·派恩先生和藹可親的身影走進了休息室。在他身後是有趣的默罕默德,正准備開始他的長篇大論。

  “女士,先生們,我們現在出發了。過幾分鐘我們就要駛過右手邊的卡那克寺院。現在我給你們講一個故事。一個小男孩去給他的父親買一盞取暖的燈……”

  派克·派恩先生揉揉他的前額。他剛參觀了丹德拉寺院回來。他覺得騎在驢背上對他這樣的身材來說真是痛苦的經歷。他正要解開領口,梳妝臺上一張折起的便箋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打開便箋,見上面寫著:

      親愛的先生:如您不去參觀阿拜多斯寺院而留在船艙裡,我將不勝感

    激。屆時我希望向您諮詢。

                          您忠實的

                        阿裡亞登·格雷爾

    派克·派恩先生溫柔的寬闊臉龐上浮起一絲微笑。他摸到一張紙,擰開鋼

  筆。

      親愛的格雷爾夫人(他寫道),很抱歉令您失望,但是本人目前正在

    度假,因而謝絕一切業務。

    他簽上了名,將信交給一名僕役。當他洗漱完畢,另一張便條已經送到了

  他這兒。

      親愛的派克·派恩先生:我尊重您在度假的事實,但我願意出一百英

    鎊的諮詢費用。

                          您忠實的

                        阿裡亞登·格雷爾

    派克·派恩先生聳了聳眉毛。他沉思著用鋼筆輕輕扣著牙齒。他想去阿拜

  多斯寺院,但一百英鎊可不是個小數目,而且在埃及的花銷比他想像的多得

  多。

      親愛的格雷爾夫人(他寫道),我將不去阿拜多斯寺院參觀。

                          您真誠的

                        J.派克·派恩

  派克·派恩先生拒絕離船,讓默罕默德非常傷心。

  “非常漂亮的寺院。所有的先生們都想去看這座寺院。我准備好了轎子給你。我准備了坐椅,水手們抬你。”

  派克·派恩先生拒絕了所有誘人的條件。

  其餘的人出發了。

  派克·派恩先生在甲板上等待。這時格雷爾夫人的艙門打開了,她緩緩走上了甲板。

  “悶熱的下午。”她優雅地評論,“我看見你留在後面,派恩先生。你真明智。要不要在休息室裡喝點茶?”

  派克·派恩先生急忙站起身跟著她。不可否認他非常好奇。

  格雷爾夫人看來似乎有些難於轉入正題。話題換了又換,但最終,她用另一種音調開口了:

  “派恩先生,我所告訴你的是絕對的機密!你明白我的意思,是不是?”

  “當然。”

  她頓了頓,深深吸了一口氣。派克·派恩先生等待著。

  “我想知道我丈夫是否想毒死我。”

  不管派克·派恩先生期待她說的是什麼,都不是這個。他明顯地表現出了他的震驚:“這是非同小可的指控,格雷爾夫人。”

  “好吧,我不是個傻瓜,也不是個孩子。我的懷疑已經有一段時間了。每次喬治不在的時候我就有所好轉。我的飲食沒有引起任何不舒服的反應,我感覺就好像不是我自己了。這裡面一定有什麼原因。”

  “你所說的非常嚴重,格雷爾夫人。你必須記住我並不是個偵探。我是,你可以這麼說,一個心理學家——”

  她打斷了他:“嗯,你難道不認為這讓我擔憂嗎,所有這些?我想要找的不是員警。我可以照料我自己,謝謝你——我想要的是肯定的答案。我一定要知道。我並不是個壞女人,派恩先生。誰公平地對待我,我也公平地對待誰。交易就是交易,我有我的立場。我付清了我丈夫的債務,也沒有限制他花錢。”

  派克·派恩先生對喬治爵士突然閃過轉瞬即逝的憐憫。“對那女孩,她有衣服,有派對,有這有那。我想要的只是起碼的感激而已。”

  “感激並不是可以按人的要求製造的東西,格雷爾夫人。”

  “瞎扯!”格雷爾夫人說。她繼續往下說:“好吧,就是那麼回事兒!幫我找出真相,一旦我知道——”

  他好奇地看著她。“一旦你知道,那然後呢?格雷爾夫人?”

  “那是我的事。”她機敏地閉上嘴。

  派克·派恩先生猶豫了一分鐘,然後說:“請原諒我,格雷爾夫人,但我有一種印象,你對我沒有完全坦白。”

  “真可笑,我已經把我想要你去做的事明確地告訴你了。”

  “是的,但沒告訴我原因是為什麼?”

  他們對視著。她先移開了視線。

  “我想原因是不言自明的。”她說。

  “不,因為我還有一點疑問。”

  “什麼?”

  “你是否想證實你的懷疑是對的還是錯的?”

  “你怎麼能這麼說,派恩先生!”女士站了起來,憤怒得發抖。

  派克·派恩先生平靜地點點頭。“是的,是的,”他說,“但你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你知道。”

  “噢!”她無言以對。她大步走出了房間。

  剩下他一個人獨處,派克·派恩先生陷入了沉思。他過於專心,以致於有人進來在他對面坐下時他明顯地嚇了一跳。來人是麥克諾頓小姐。

  “看來你們回來得真快。”派克·派恩先生說。

  “其他人還沒回來呢。我說我頭疼,就一個人先回來了。”她猶豫著,最後問道:“格雷爾夫人在哪兒?”

  “我想該在她的船艙裡躺著吧。”

  “哦,那就行了。我不想讓她知道我已經回來了。”

  “那你不是為了她而回來的?”

  麥克諾頓小姐搖搖頭:“不,我回來找你。”

  派克·派恩先生有些驚訝。他本想立即說麥克諾頓小姐明顯地有能力處理任何難題而不求助於外界的幫助,看來他是錯了。

  “從我們一上船開始我就在注意你。我想你是個有豐富閱歷和良好的判斷力的人,況且我非常需要建議。”

  “但是——請原諒,麥克諾頓小姐——但你不是那種常常需要建議的人。我應該說你是個很願意依賴於你個人的判斷的人。”

  “通常是的,但是我正處於一個非常特殊的情況下。”

  她猶豫了一下:“我以往不大談論我的病例,但這次我想是應該的。派恩先生,當我跟著格雷爾夫人離開英國時,她的病情很清楚。換句話說,她一點事也沒有。也許這不太正確,太悠閒的生活,太多的金錢,的確造成了明顯的病態狀況。只要每天擦擦地板,有五、六個孩子要去照料,可能會讓格雷爾夫人完全健康,更加快樂。”

  派克·派恩先生點點頭。

  “作為一個醫院的護士,我見過很多這類精神緊張的病例。格雷爾夫人以她的不健康為樂。我要做的是不讓她的病情好轉,盡我所能的手段——然後盡可能地享受這次旅行。”

  “真聰明。”派克·派恩先生說。

  “但是派恩先生,事情卻不是那樣。格雷爾夫人現在的病痛是真的,不是臆想出來的。”

  “你的意思是……?”

  “我越來越懷疑格雷爾夫人被人下了毒。”

  “你從什麼時候開始懷疑的?”

  “最近的三個星期。”

  “你有沒有——懷疑對象?”

  她垂下眼睛。她的聲音第一次顯得不真誠:“沒有。”

  “我替你說吧,麥克諾頓小姐,你確實懷疑某個人,這個人就是喬治·格雷爾爵士。”

  “噢,不,不,我不能相信會是他!他那麼讓人同情。天真得像個孩子。他不可能是個冷血的下毒者。”她的話音中帶著痛苦。

  “然而你發現每次喬治爵士不在,他妻子就有所好轉。她的發病期和他回來的時間是吻合的。”

  她沒有回答。

  “你懷疑是什麼毒藥?砒霜?”

  “差不多這一類。砒霜或者銻化物。”

  “你採取什麼措施了嗎?”

  “我盡了最大努力監督夫人吃的和喝的東西。”

  派克·派恩先生點點頭。“你認為格雷爾夫人最近產生過懷疑嗎?”他小心翼翼地問。

  “噢,沒有。我肯定她沒有。”

  “那你就錯了。”派克·派恩先生說,“格雷爾夫人確實產生了懷疑。”

  麥克諾頓小姐目瞪口呆。

  “格雷爾夫人比你想像的更能保守秘密。”派克·派恩先生說,“她是一個非常懂得如何保守秘密的女人。”

  “這真讓我驚訝。”麥克諾頓小姐緩緩地說。

  “我還想再問一個問題,麥克諾頓小姐,你認為格雷爾夫人喜歡你嗎?”

  “我從未想過。”

  他們的談話被打斷了。默罕默德走了進來。他面容愉快,長袍拖在身後。

  “夫人她聽到你回來了,她要你過去。她問你為什麼不到她那裡去?”

  埃爾西·麥克諾頓匆忙站起身。派克·派恩先生也站了起來。

  “明天一早再談行嗎?”他問。

  “好的,那是最好的時間。格雷爾夫人要睡到很晚,不過我還是得小心一點。”

  “我想格雷爾夫人也會小心的。”

  麥克諾頓小姐消失了。

  直到晚餐之前,派克·派恩先生才見到格雷爾夫人。她正坐著抽煙,燒掉像是一封信的東西。她一點也沒有答理他。他由此判斷她仍有些惱怒。

  晚餐之後他和喬治爵士、帕米拉和巴茲爾玩起了橋牌。每個人都似乎心不在焉,橋牌很快就散了夥。

  幾小時後,派克·派恩先生被叫醒了。是默罕默德。

  “老夫人,她病得很厲害。護士,她嚇壞了。我去叫醫生來。”

  派克·派恩先生趕緊披上件衣服。他和巴茲爾·韋斯特幾乎同時到達格雷爾夫人船艙門口。喬治爵士和帕米拉已經在裡面了。埃爾西·麥克諾頓正孤注一擲地對她的病人做最後的努力。當派克·派恩先生趕到時,只見到可憐的夫人的身體一陣最終的痙攣。她的身子扭動著,僵直,然後倒在枕頭上。

  派克·派恩先生輕輕將帕米拉攙到外面。

  “真可怕!”女孩在抽泣,“真可伯!她,她——”

  “死了?是的,我想一切都結束了。”

  他把她送進巴茲爾的船艙。喬治爵士走出船艙,神情呆滯。

  “我從來沒想到她真的是有病,”他喃喃自語,“從來沒想到。”

  派克·派恩先生從他身邊擠了過去,進了船艙。

  埃爾西·麥克諾頓的臉色蒼白而沮喪。“他們去叫醫生了?”她問。

  “是的。”然後他問:“是番木鱉鹼?”

  “是的,臨死前的痙攣毫無疑問就是症狀。噢!我真不能相信!”她跌坐在一把椅子上,抽泣著。他拍了拍她的肩膀。

  這時一個念頭閃過他的腦際。他匆匆離開了船艙,走進休息室。煙灰缸裡還有一小片未燒盡的紙片。只有幾個字可以辨認出來。

  夢幻膠

  把這個燒掉!

  “現在真是有意思。”派克·派恩先生說。

  派克·派恩先生坐在一位重要的開羅官員的房間裡。

  “這些就是證據。”他沉思著說。

  “是的,非常全面。這人一定是個該死的傻瓜。”

  “我不能說喬治爵士是一個精明的人。”

  “都一樣!”對方簡明扼要地說;“格雷爾夫人想要一杯鮑威爾雞尾酒,護士為她調了一杯。然後她又要在裡面加一點雪梨酒,喬治爵士為她倒的。兩小時後,格雷爾夫人明顯地死於番木鱉鹼中毒。在喬治爵士的船艙裡發現了一包番木鱉鹼,另一包卻是在他晚禮服的口袋裡找到的。”

  “非常周到。”派克·派恩先生說,“順便問一句,番木鱉鹼是從那兒來的?”

  “對此還有一點小小的疑問。那護士有一些——在格雷爾夫人心髒不好的時候用——但她的話前後有矛盾。開始她說藥量絲毫未有減少,可現在她又說不是。”

  “她看來不能肯定。”派克·派恩先生評論道。

  “我的看法是他們兩個人都在現場。那兩個人都有疑點。”

  “有可能。但是如果麥克諾頓小姐策劃了謀殺的話,她一定會比這幹得好得多。她是一個能幹的年輕女人。”

  “好吧,就算是。我認為,喬治爵士也在場,他也有機會。”

  “好吧,好吧,”派克·派恩先生說,“我得去看看有什麼我可做的。”

  他找來了漂亮的侄女。

  帕米拉臉色蒼白,憤憤不平:“叔叔絕對不會這麼幹——絕不會!絕不會!絕不會!”

  “那麼是誰幹的?”派克·派恩先生平靜地問。

  帕米拉湊近一點:“你知道我在想什麼?她自己給自己下的毒。近來她變得古怪得可怕。她總是有幻覺。”

  “什麼幻覺?”

  “古怪的東西。比如巴茲爾,她總是暗示巴茲爾愛上了她,可巴茲爾和我是——我們是——”

  “我意識到了。”派克·派恩先生微笑著說。

  “所有關于巴茲爾的事都是純粹的想像。我認為她怨恨我可憐的叔叔。她對你編造了這個故事,然後把番木鱉鹼放在他的船艙和口袋裡。然後自己服毒。有人這樣幹過,不是嗎?”

  “是有人幹過,”派克·派恩先生承認,“但我不認為格雷爾夫人會這麼幹。她不是,請允許我這麼說,不是這種類型。”

  “那麼幻覺呢?”

  “噢,我想找韋斯特先生問問。”

  他在這個年輕人的房間裡找到了他。巴茲爾胸有成竹地回答了他的提問。

  “我不想隱瞞,但她的確對我有所表示。因此我不敢讓她知道我和帕米拉的事。她會讓喬治爵士解雇我的。”

  “你認為格雷爾小姐的看法可能嗎?”

  “當然,很可能,我想是的。”年輕人有些猶豫。

  “但還不夠好。”派克·派恩先生輕聲說,“不,我們必須找些更好的。”他陷入沉思中有一兩分鐘,“最好的是坦白。”

  他的聲音又尖又快。他擰開鋼筆帽,拿出一張紙:“寫下來,可以嗎?”

  巴茲爾·韋斯特驚愕地盯著他:“我?你到底是什麼意思?”

  “我親愛的年輕人,”派克·派恩先生的聲音幾乎有些慈悲。“我知道一切。你如何與尊敬的夫人做愛,她如何猶豫不決,你如何愛上了漂亮但一無所有的侄女,你如何訂下計謀,慢性毒藥,它可以把腸胃炎轉變為自然死亡——如果不成功,就誣陷是喬治爵士幹的。因為你很小心,讓下藥時間與他在場的時間吻合。

  “然後你發現夫人有了疑心,找我來談過這事。迅速行動!你從麥克諾頓小姐的藥品裡偷了一點番木鱉鹼,將一些放進喬治爵士的船艙裡,一些放在他口袋裡,把足夠的劑量灌進一粒膠囊,附了一張便條給夫人,告訴她這是‘夢幻膠囊’。

  “浪漫的主意。等護士一走,她就會服下去,沒人會知道。但你犯了一個錯誤,我的年輕人。讓一位女士燒掉信件是沒用的。她們永遠不會。我掌握了所有可愛的信件,包括關於夢幻膠囊的那封。”

  巴茲爾·韋斯特臉色發綠。他的彬彬有禮已經杳無蹤影,看上去像一隻困在籠子裡的老鼠。

  “你這該死的,”他咆哮道,“那你就知道了一切,你這該的多管閒事的長鼻子派克。”

  派克·派恩先生早已安排好的證人們從半掩的門外沖了進來,派克·派恩先生才免遭皮肉之苦。

  派克·派恩先生再一次和他的官員朋友討論這個案子。

  “我一點證據也沒有!只有一張幾乎難以辨認的紙片,寫著:‘燒掉這——’我推理出整個故事,試探了他,果真奏效了。我也是偶然才找到了真相,通過那封信。格雷爾夫人燒掉了每一張紙片,但他卻不知道。

  “她真是個不同尋常的女人。她來找我的時候我很迷惑。她要我做的是證實她丈夫對她下毒。這時她又想和年輕的韋斯特私奔,可是又想表現得公平一些。奇怪的性格。”

  “那個可憐的姑娘要痛苦了。”對方說。

  “她會沒事的,”派克·派恩先生絲毫不動聲色,“她還年輕。我牽掛的是喬治爵士還來得及有一點享受的時間。十年來他被看待得像條蟲一樣。現在,麥克諾頓小姐會對他好的。”

  他發出愉快的微笑,隨後歎了一口氣:“我正在考慮隱姓埋名去希臘。我真的必須有個假期了!”

十二、特耳非的神諭/德爾斐的神諭

  小威拉德·彼得斯先生並不真的喜歡希臘。而對彼得斯太太而言,對於德爾斐,在她內心裡完全沒有概念。

  彼得斯太太精神上的家園在巴黎、倫敦和裡維艾拉。她是一個很會享受旅店生活的女人,但她概念裡的旅店臥房應該是松軟的地毯,舒適的床,為數眾多各式各樣的燈,包括有燈罩的床頭燈,充足的冷水熱水,床邊有電話,可以用來訂茶點、食品、礦泉水、雞尾酒,用來和朋友聊天。

  在德爾斐的旅店裡可沒有這些東西。不過視窗可以看見美麗的景致。床很幹淨,用白石灰粉刷的房間也一樣幹淨。房間裡有一把椅子,一隻臉盆架,一隻衣櫥。洗澡得讓旅店給特意安排,有時還沒有熱水。

  她想,至少還可以說她到過了德爾斐。彼得斯太太也盡力想要對古希臘產生一點興趣,但她發現這很困難。他們的雕塑藝術看上去都像是沒完工,缺胳膊少腿沒有頭。私下裡,她更喜歡剛去世的威拉德·彼得斯先生墳墓上豎著的漂亮的帶翅膀的大理石天使像。

  然而這些想法都只能藏在自己的心裡,因為怕她的兒子威拉德會瞧不起她。全是為了威拉德她才到這兒來的,在這個又冷又不舒服的房間裡,面對陰沉著臉的女僕,和不遠處討厭的司機。

  威拉德(直到不久前還叫他小威拉德——他痛恨的稱呼)是彼得斯太太十八歲的兒子。她對兒子有著近乎狂熱的崇拜。威拉德對古代藝術有著奇特的激情。是瘦長蒼白、戴著眼鏡、神情憂鬱的威拉德拖著溺愛他的母親踏上了周遊希臘的旅行。

  他們去了奧林匹亞,彼得斯太太認為那是一處悲慘的廢墟。她倒是很欣賞帕台農神殿,可她還是覺得雅典是一個不可救藥的城市。而遊覽科林斯和曼錫尼對她和司機來說,則是極大的痛苦。

  德爾斐,彼得斯太太不高興地想,是雪上加霜。顯而易見無事可幹,只有沿著街道散步,看看沿街的廢墟。威拉德花了大量的時間跪在地上破譯希臘文的碑銘,一邊說:“媽媽,你聽聽這個!是不是很絕妙?”然後他會念出一些東西,在彼得斯太太聽來枯燥乏味至極。

  這天清晨,威拉德早早出發去看某些拜占庭風格的鑲嵌藝術。彼得斯太太本能地覺得拜占庭式的鑲嵌藝術會讓她渾身發冷(無論是從生理上還是從心理上),於是托辭不去。

  “我明白,媽媽,”鹹拉德說,“你想一個人待著,坐在戲院或是露天運動場裡,高高在上向下俯瞰去瞭解它。”

  “是的,親愛的。”彼得斯太太說。

  “我知道這些地方會吸引你。”威拉德欣喜地說著離開了。

  現在,彼得斯太太歎了一口氣,准備起床吃早餐。

  她走進餐廳,發現裡面幾乎空空蕩蕩,只有四個人。一位母親和她的女兒,彼得斯太太覺得她們的穿戴有些古怪(沒有認出這是希臘式的披肩外衣),正在談論舞蹈中的自我表現藝術;一位大腹便便的中年紳士,名叫湯姆森,下火車時他曾幫她撿起掉落的箱子;還有一位新來的禿頂中年紳士,剛剛在前一天晚上到達。

  這位先生是餐廳裡留下的最後一位,彼得斯太太很快就和他交談了起來。她是一個友善的女人,喜歡有人可以聊天。湯姆森先生的表現一直明顯地令人失望(彼得斯太太稱之為英國人的保守),母女倆又過分自命不凡,盡管那女孩已經和威拉德相處得不錯了。

  彼得斯太太發現這個新來的紳士很令人愉快。他知識淵博,卻不自炫學問。他告訴她好幾件關於希臘人的有趣而友好的小細節,讓她更加覺得他們是真實的人而不是書中乏味的歷史人物。

  彼得斯太太告訴她這位朋友所有關于威拉德的事:他是個多麼聰明的男孩,以及文化對他來說如何重要。這人和藹慈祥的風格使人易於和他交談。

  他是幹什麼的,叫什麼名字,彼得斯太太都不知道。除了他正在旅行和享受不受生意(什麼生意?)干擾的徹底休息這些事實之外,他沒有更多地談論他自己。

  總而言之,這一天過得比預料的更快。母女倆和湯姆森先生繼續保持不愛交際的風格。他們碰上了剛走出博物館的湯姆森先生,他立即轉身走向相反的方向。

  彼得斯太太的新朋友不悅地看著他的背影。

  “我真想知道這傢伙是誰!”他說。

  彼得斯太太告訴了他名字,其餘一無所知。

  “湯姆森——湯姆森,不,我不認為我以前見過他,但是不知為何他的臉看上去有些熟悉,不過我認不出來。”

  這個下午彼得斯太太在蔭涼裡享受了清靜的午睡。她帶去看的書並不是她兒子推薦的關於希臘藝術的經典之作,相反,是一本名為《神秘河流》的書。它包括了四個凶殺案,三起綁架案,以及一大堆各式各樣危險的罪犯。彼得斯太太隨著書中的情節起伏時而激動時而欣慰。

  她回到旅店時已是四點鐘。她很肯定威拉德這時該回來了,並沒有任何不樣的徵兆;她差點忘了看旅店老闆給她的說是一個陌生人下午留下的條子。

  這是一張髒破了的便條。她懶洋洋地打開來看。看了沒幾行,她的臉色就已經變得煞白,她伸出一隻手讓自己鎮定下來。筆跡是外國人的,但用的是英文。

  女士(它這麼寫道) :

    這是來告訴你,你的兒子已經被我們關在一個非常安全的地方。只要

  你完全照我們的指令去做,這位元尊貴的年輕紳士就不會遭到任何傷害。我

  們為他索要一萬英鎊的贖金;要是你把此事告訴旅店老闆或者員警或者任

  何類似的人,你的兒子就死定了。你考慮一下,明天一早會告訴你怎麼付

  錢。如果不照辦,你兒子的耳朵會被割下來送給你。再過一天還是不照

  辦,他就會被殺死。這可不是嚇唬人。再考慮考慮——記住,保持沉默。

                    黑眉盜迪米特裡厄斯

  可憐的女士的心裡亂成一團。盡管恐嚇信上的措辭荒謬可笑,愚蠢幼稚,還是讓她感到陰森的恐怖氣氛。威拉德,她的寶貝,她柔弱的、嚴肅的威拉德。

  她立即想到去報警,她想叫起左鄰右舍,但是如果她做了,說不定……她發抖了。

  她隨即又振奮起來,走出她的房間去找旅店老闆——整個旅店裡惟一能說英語的人。

  “天已經晚了,”她說,“我的兒子還沒有回來。”

  快樂的小個子男人對她微笑:“是的,先生打發騾車先回來了。他想步行回來。他現在應該到這兒了,但毫無疑問他在路上耽擱了。”他愉快地微笑著。

  “告訴我,”彼得斯太太直率地問,“城裡有什麼不法之徒嗎?”

  不法之徒這個詞不在小個子男人掌握的英語詞匯中。

  彼得斯太太解釋了一下。她得到的回答是,在德爾斐的都是非常好非常守法的人們——對外國遊客十分友好。

  話就在她嘴邊,她硬生生咽了下去。陰險的威脅縛住了她的喉舌。可能這僅僅是個惡作劇,但萬一不是呢?她在美國的一個朋友的孩子被綁架,報警的同時,孩子被殺了。這樣的事情的確發生過。

  她幾乎要發瘋了。她該怎麼辦?一萬英鎊,那是多少?

  四萬到五萬美元!這個數目和威拉德的安全相比又算得了什麼?可她又從哪裡去弄這個數目呢?眼前最大的困難就是錢和提取現金,她身上只有一張幾百英鎊的信用證,綁匪知道這些嗎?他們會通情達理嗎?他們會等待嗎?

  女僕過來時,她毫不客氣地打發她走。晚餐的鐘聲響了,可憐的女士走進餐廳。她機械地吃著,眼裡空空蕩蕩。整個房間在她看來空無一人。

  上水果的同時,一張便箋也送到了她面前。她畏縮著,但字跡完全不同於她害怕看到的,這是清晰的、知書達理的英國式的字跡。她毫無興趣地打開紙箋,上面寫的話卻引起了她的好奇:

  在德爾斐無法請示神于喻(上面這麼寫著),但是你可以向派克·派恩先生諮詢。

  紙箋下方別著一張報紙上剪下的廣告,紙箋最下端附著一張護照上的照片。照片上是早上她那位禿頂的朋友。

  彼得斯太太看了兩遍這張剪報。

  你快樂嗎?如果不,請諮詢派克·派恩先生。

  快樂?快樂?還有人比我更不快樂嗎?這簡直就像給祈禱者的福音。

  她從手袋裡掏出一張紙,匆匆寫下:

  請幫助我。十分鐘之後在旅店門外見面可以嗎?

  她把紙條塞進一隻信封,讓侍者交給坐在窗口的那位元先生。十分鐘後彼得斯太太穿著件毛皮外套——夜裡有些涼——走出了旅店,沿著街道緩緩向廢墟走去。派克·派恩先生正在那裡等著。

  “是上天的仁慈讓你出現在這裡。”彼得斯太太幾乎喘不過氣來,“可是你怎麼猜到我碰上了可怕的麻煩?”

  “你的臉色,我親愛的女士。”派克·派恩先生平靜地說,“我馬上知道出了事,但我還是要等著你來告訴我。”

  她一口氣說了出來。她把信遞給他。他在手電筒的照明下看了信。

  “嗯,”他說,“一份有意思的文件,極有意思的文件。它說明瞭——”

  但彼得斯太太沒有心情去聽他對這封信做更詳細的分析。她能為威拉德做什麼?她惟一的、纖弱的威拉德。

  派克·派恩先生在安慰她。他描繪了一幅動人的希臘綁匪的生活畫面。他們對人質尤為關心,因為人質就是一座潛在的金礦。他使她逐漸平靜下來。

  “可是我該怎麼辦?”彼得斯太太哭泣著問。

  “等到明天,”派克·派恩先生說,“除非你想直接去找員警。”

  彼得斯太太用一聲恐懼的尖叫打斷了他。她親愛的威拉德會被殺死的!

  “你認為我能把威拉德毫發不傷地救回來嗎?”

  “毫無疑問。”派克·派恩先生安慰她說,“惟一的問題是,你是否能夠不付一萬英鎊就把他救回來。”

  “我只想要我的兒子。”

  “是的,是的。”派克·派恩先生寬慰她,“順便問一句,是誰把信帶來的?”

  “一個旅店老闆不認識的男人,一個陌生人。”

  “啊,這就有了可能。可以跟蹤明天捎信來的人。你是怎麼對旅店裡的人解釋你兒子不在的原因的?”

  “我還沒想過。”

  “我想,現在,”派克·派恩先生回答,“我想你可以很自然地發出警報,對他的失蹤表示擔憂,這樣就可以派出一支搜索隊。”

  “你不認為那些惡魔會——?”她哽咽著問。

  “不,不,只要沒人提到綁架或贖金,他們就不會翻臉。但無論如何,他們不可能指望你對兒子的失蹤不小題大做。”

  “能完全由你來處理嗎?”

  “這本來就是我的事。”派克·派恩先生說。

  他們走回旅店,可是差一點撞上了一個魁梧的身影。

  “那是誰?”派克·派恩先生警覺地問。

  “我覺得那是湯姆森先生。”

  “喔!”派克·派恩先生沉思著說。

  “湯姆森,是他嗎?湯姆森,嗯。”

  彼得斯太太上床睡覺時感到派克·派恩先生的主意的確不錯。無論捎信來的是誰,一定和綁匪有聯系。她松了一口氣,居然很快就睡著了。

  次日早晨,她起床穿衣的時候,突然看見有東西在窗子旁的地板上。她撿了起來,她的心髒幾乎要停止跳動了。同樣肮髒的廉價信封,同樣令人痛恨的筆跡。她撕開信封。

  早上好,女士,你做出決定了嗎?你的兒子很好,沒有受到傷害——

  到現在為止。但是我們必須拿到錢。對你來說搞到這個數目可能不太容

  易,不過我們得知你戴著一條鑽石項鏈。多麼漂亮的鑽石,或許我們會對

  它滿意的。聽著,這是你必須要做的。你,或是你挑選送贖金的任何人必

  須把項鏈帶到競技場。從那兒向上走到旁邊有一塊大石頭的一棵樹那裡。

  我們會監視著,看到底是不是一個人,然後用項鏈交換你的兒子。時間是

  明天早晨日出之後六點鐘。如果你事後報警來抓我們,那麼在你的車開往

  火車站的路上,你的兒子就會被我們打死。這是最後通諜,女士。要是明

  早項鏈沒有送來,你兒子的耳朵會給割下來送給你。第二天他就會死了。

        致敬,女士

                        迪米特裡厄斯

  彼得斯太太急忙來找派克·派恩先生。他仔細地看了信。

  “這是真的嗎?”他問,“關于鑽石項鏈?”

  “千真萬確。我丈夫買下它時花了十萬美元。”

  “消息靈通的強盜。”派克·派恩先生自言自語。

  “你說什麼?”

  “我只是在考慮這件事的某些方面。”

  “我說,派恩先生,我們沒有時間考慮什麼方面了。我一定要贖回我的兒子。”

  “但你是一位勇敢的女士,彼得斯太太。你可以容忍被人敲詐勒索十萬美元?你可以容忍把你的鑽石輕而易舉送給一幫惡棍?”

  “當然,如果你用這種說法的話。”彼得斯太太的勇氣與母愛在激烈地搏鬥,“我真想抓住他們——卑鄙的禽獸!我一找回我的兒子,派恩先生,我就要出動全城的員警去抓他們。如果有必要,我會租一輛防彈轎車送威拉德和我去火車站。”彼得斯太太臉色通紅,報仇心切。

  “是的,”派克·派恩說,“你看,我親愛的女士,恐怕他們已經防備了你這一手。他們知道一旦釋放了威拉德,你就會毫無顧忌地發動全城的人,這就使他們一定預先做好安排。”

  “那麼,你想怎麼辦?”

  派克·派恩先生微笑了:“我想實施我個人的一個小小的計劃。”他環視餐廳,空無一人,兩頭的門都關著。“彼得斯太太,在雅典有一個人我認識——一個珠寶商。他精于製作人造鑽石——可以亂真的仿照品。”他壓低聲音,“我用電話和他聯系,他今天下午就可以趕到這裡,帶著許多可供挑選的石頭。”

  “你的意思是?”

  “他將取下真鑽石,用假的代替。”

  “天哪,這是我聽到過的最不可思議的主意了!”彼得斯太太崇拜地望著他。

  “噓!別那麼大聲。你可以為我做件事嗎?”

  “當然。”

  “保證不讓任何人走近聽到電話的內容。”

  彼得斯太太點點頭。

  電話在經理辦公室。經理幫助派克·派恩先生接通了電話後就熱心地讓出了辦公室。他出去時,發現彼得斯太太在門外。

  “我在等派克·派恩先生,”她說,“我們要出去散散步。”

  “噢,好的,女士。”

  湯姆森先生也在大廳裡。他向他們走來,和經理聊了起來。

  “在德爾斐有供出租的別墅嗎?沒有?可確實有一幢在旅店北邊啊?”

  “那屬於一位希臘紳士,先生。他不出租。”

  “就沒有別的別墅了嗎?”

  “有一幢屬於一位美國太太的,在城的另一邊,現在關著。還有一座是屬于一位英國紳士的,一位藝術家——位於懸崖邊上,可以俯瞰伊泰阿。”

  彼得斯太太插了進來。她天生一副大嗓門,並且有意說得更大聲。

  “噢,”她說,“我真喜歡在這兒擁有一幢別墅!沒有人打擾的大自然,我簡直要為這地方發瘋了。你是不是也一樣,湯姆森先生?如果你也想在這兒要一幢別墅,你一定也是一樣。這是不是你第一次來這裡?你沒說起過。”

  她喋喋不休地說話,直到派克·派恩先生從辦公室裡走出來。他對她報以一個贊許的淡淡微笑。

  湯姆森先生緩步走下樓梯,和高傲的母女倆一起出門上了街。她們似乎在感受吹在裸露的手臂上的寒風。

  一切順利。珠寶商在晚餐前乘著一輛坐滿了遊客的汽車到達。彼得斯太太把她的項鏈帶到他的房間。他大加贊賞了一番,然後用法語說:

  “Madamepeut6tretranquil!e。Jer6ussirai.(夫人可以放心,我會成功的。譯注。)”他從他的小包裡拿出一些工具,開始工作。

  11點鐘,派克·派恩先生敲響了彼得斯太太的房門,“給你。”

  他遞給她一個小麂皮袋。她朝裡看了一眼。

  “我的鑽石!”

  “小聲些!這是贗品。很不錯,你認為呢?”

  “太漂亮了!”

  “亞裡斯多普洛斯是個聰明的傢伙。”

  “你不認為他們會懷疑嗎?”

  “他們怎麼會?他們知道你是帶著項鏈來的。把它交出去,他們怎麼會懷疑有假?”

  “好吧,我覺得這很漂亮。”彼得斯太太又說了一遍。她把項鏈又遞給了他,“你能把它送去給他們嗎?這樣是不是對你要求得太多了?”

  “當然我會送去的。把信給我,我可以更清楚地知道指令。謝謝。那麼晚安,勇敢些。明天一早你兒子就可以和你一起用早餐了。”

  “噢,但願如此。”

  “好吧,別擔心,把一切都交給我吧。”

  彼得斯太太這一夜沒有睡好。睡著後,她做了可怕的惡夢。夢見綁匪全副武裝,開著裝甲車,朝穿著睡衣往山下跑的威拉德連連射擊。

  值得欣慰的是她醒來了。終于第一抹曙光照了進來。彼得斯太太起床梳洗。她坐下——等待著。

  七點鐘時傳來了敲門聲。她的嗓子幹澀,幾乎無法說話。

  “進來。”她說。

  門開了,湯姆森先生走了進來。她盯著他,說不出話來,一種不祥的感覺籠罩了她。但當他開口說話時,她聽起來就事論事,非常自然。他的聲音溫和渾厚:

  “早上好,彼得斯太太。”他說。

  “你怎麼敢,先生!你怎麼敢——”

  “請原諒我這麼一大早冒昧造訪。”湯姆森先生說,“可你瞧,我有一筆業務要處理。”

  彼得斯太太帶著責問的眼神湊上前:“這麼說是你綁架了我的兒子!根本沒有什麼綁匪!”

  “當然沒有什麼綁匪。這一部分是最令人難以置信的。至少可以說是缺乏藝術性。”

  彼得斯太太顧不上多想。“我的兒子在哪兒?”她問道,猶如憤怒的老虎一樣盯著他。

  “事實上,”湯姆森先生說,“他就在門外。”

  “威拉德!”

  門猛地被推開。戴著眼鏡的威拉德,蠟黃的臉上明顯長滿了胡茬,撲向了他母親的心口。湯姆森先生站在一旁慈祥地看著他們。

  “不管怎樣,”彼得斯太太說,一下子恢復了神智,轉向湯姆森先生,“我會因此而控告你的,是的,我會的。”

  “你都搞錯了,媽媽,”威拉德說,“這位先生救了我。”

  “你在哪兒?”

  “在懸崖邊上的一座房子裡,離這兒只有一英里的路。”

  “彼得斯太太,請允許我,”湯姆森先生說,“歸還你的財物。”

  他遞給她用紙巾松松地包起來的一個小包。紙巾散開,出現了那條鑽石項鏈,

  “對於那一小袋鑽石你根本不用珍藏,”湯姆森先生微笑著說,“真正的鑽石還在項鏈上。麂皮袋裡裝著的是人造假貨。正如你的朋友所說的,亞裡斯多普洛斯是個天才。”

  “我一點也搞不明白你所說的。”彼得斯太太迷惘地說。

  “你必須從我的觀點來看看這件案子。”湯姆森先生說,“是因為某人的名字才引起了我的注意。恕我失禮,在外面跟蹤了你和你的胖子朋友,我偷聽了——我坦白地承認——你們非常有趣的談話。我發現它很有啟示性,因此我找到了經理讓他幫忙,他記下了你那位能說會道的朋友打的電話號碼,昨天早上還安排了餐廳的一名侍者注意聽你們的談話。

  “整個計劃天衣無縫,你成了兩個狡猾的珠寶竊賊的受害者。他們知道你的鑽石項鏈。他們跟著你到了這兒,綁架了你的兒子,寫了那封滑稽的‘綁架信’。他們設下了圈套,讓你信任計劃裡巧舌如簧的主角。

  “這樣,一切就簡單了。好心的紳士把一袋假鑽石給你,然後和他的同伴逃之夭夭。今天早上,你的兒子遲遲不見蹤影,你必然會慌亂。你那位朋友也失蹤了,這會讓你以為他也被綁架了。我猜他們已經安排好讓某個人明天去別墅,那人就會發現你的兒子。你們見了面之後,你可能會對這個陰謀有所察覺,可那時兩個惡棍早就不知去向了。”

  “現在呢?”

  “噢,他們現在很安全地戴著鐐銬呢。我早就安排好了。”

  “那個壞蛋!”彼得斯太太想起了她對他真誠的信賴,憤憤地說,“油嘴滑舌的壞蛋!”

  “壞透了的傢伙。”湯姆森先生同意。

  “我怎麼也想不通你怎麼會識破他,”威拉德崇敬地說,“你真機智。”

  對方搖搖頭表示不贊同。“不,不,”他說,“當你隱姓埋名旅行時,聽到你自己的名字被別人冒名頂替……”

  彼得斯太太瞪大了眼睛望著他。“你是誰?”她忽然問道。

  “我是派克·派恩先生。”這位紳士回答。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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