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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牽波倫沙/神秘的第三者 Problem at Pollensa Bay By 阿嘉莎‧克莉絲蒂 Dame Agatha Mary Clarissa Christie

一、情牽波倫沙/神秘的第三者

  淩晨時分,派克-派恩先生乘坐由巴賽隆納開往馬霍卡島的汽輪在帕爾馬下了船。他立刻感到了失望,旅館全滿了!供他選擇的最佳住處是一間衣櫥似的不透風的樓房,在市中心的一家旅館裡。從房間向下看,是旅館的內院。派克-派恩先生並不打算住在那裡。旅館老闆對他的失望顯得漠然。

  “你想怎麼著?”他聳了聳肩,說道。

  如今,帕爾馬名聲在外,遊人如織。英國人,美國人,人人都在冬天來到馬霍卡。整個島嶼擁擠不堪。真不知道一位英國紳士能否在島上隨便一處落腳——或許不包括福門托爾角,那兒的價格貴得嚇人,即使有錢的外國人也望而生畏。

  派克-派恩先生喝了些咖啡,吃了一個麵包卷,就走出旅館去參觀大教堂,但卻發覺自己沒有情緒欣賞美麗的建築藝術。

  接下來,他操一口不純正的法語,夾雜著當地的西班牙語,和一位友善的計程車司機交談起來。他們談論索列爾、阿爾庫迪亞、波連薩和福門托爾的優勢所在及到那裡一遊的可能性——那些地方有高級旅館,只是價格很昂貴。

  派克-派恩先生急切地想知道確切的價錢。

  計程車司機說,他們會漫天要價——英國人來這兒是考慮到價格低廉、合理,難道不是眾所周知的嗎?

  派克-派恩先生說,的確是這樣,可是在福門托爾他們究竟如何要價。

  難以置信的價碼!

  是難以置信——可是確切的價錢是多少?

  司機最終同意用數字作了答覆。

  剛從那路撒冷和埃及的高價旅館回來,司機報的價碼並未使派克-派恩先生感到過分震驚。

  一番討價還價之後,派克-派恩先生的小提箱就被隨意地扔到了計程車上。他們出發了,環繞著島嶼行駛,路上一邊打聽著便宜些的旅店,一邊卻始終朝著最後的目的地福門托爾行進。

  然而,他們終究沒有抵達那個有錢人的居所。他們穿過波連薩窄窄的街道,沿著彎彎的海岸線前行,到了皮諾-道羅旅館,一家位於海邊的小旅館。在霧藹迷蒙的晴朗的早晨,旅館周圍景色宜人,有著日本畫一樣的朦朧美。派克-派恩先生意識到,這家旅館,只有這家旅館才是他夢寐以求的。他讓計程車停下來,下車走進油漆大門,希望能找到一處休息的場所。

  旅館的主人是一對老年夫婦,他們不懂英語和法語。儘管如此,事情還是圓滿地解決了,派克-派恩先生訂到一個可以俯瞰大海的房間。行李從計程車上卸下來,司機祝賀他沒有被“此類新式旅館”大宰一頓。他收了車費,歡快地致以西班牙式的問候,就離去了。

  派克-派恩先生瞅了一眼表,看到才九點三刻,就出了房間,走到灑滿耀眼晨光的小露臺上。那天早上第二次,他要了咖啡和麵包卷。

  那兒擺著四張餐桌,他自己占一張,還有一張桌上的杯盤正被清理,另外兩張都有客人。離他最近的餐桌旁坐著一家子,父母和兩個已不年輕的女兒,他們是德國人。這家人後面,在露臺的角上,坐著母子倆,他們顯然來自英國。

  母親大約五十五歲,滿頭銀髮,神采飄逸,身穿實用但已過了時的花呢外套和裙子,舉止沉穩得體,是一個習慣於國外旅遊的典型的英國女人。

  坐在她對面的年輕人二十五歲上下,也具有他那個階層和年齡的突出特點。他不英俊也不難看,不高也不矮。顯而易見,他和母親關係非常融洽——他們彼此輕聲地開著玩笑,兒子任勞任怨地為母親拿刀遞叉。

  他們交談的時候,她的目光和派克-派恩先生的目光碰在一起。她的目光矜持冷漠,而他知道他已經被貼上了某種標籤。

  他被認出是英國人,而且毫無疑問,在今後某個時候,有人會對他說一些令人愉快卻又含糊其辭的話語。

  派克-派恩先生對此沒有什麼特別的反對。在國外碰到自己本土的人,他感到有些厭煩,可是他還是願意和和氣氣地度過一天的時光。在一個小旅館裡,如果不這樣的話,會覺得很不自在的。他確信,眼前的這個女人有著他所謂的非凡的“旅館風度”。

  英國青年從座位上站起來,說了句俏皮話,走進了旅館。女人拿起她的信件和小提包,面向大海舒但地坐到一把椅子上。她打開一份《大陸每日郵報》。她背對著派克。派恩先生。

  派克-派恩先生喝完最後一滴咖啡,朝她的方向瞟了一眼,他刹那間愣住了。他感到驚恐,為他假日裡那持續的平和而感到驚恐不已!女人的背極富表現力,他一生中觀察過許多這樣的背。憑它的剛勁——她坐著時繃緊的背部姿勢——無須看她的臉,他就清楚地知道,她的眼睛裡噙著晶瑩的淚水,她正極力地抑制住自己的情緒。

  派克-派恩先生像一隻久被追獵的野物,躡手躡腳地退回旅館裡。不到半個小時以前,旅館的服務台曾要求他在住宿登記簿上簽名。他看到了一個字體勻整的簽名一一C-派克-派恩,倫敦。

  派克-派恩先生留意了一下往上幾行登錄的住宿名單:R-賈斯特夫人,巴茲爾-賈斯特先生,霍爾姆公園,德文郡。

  派克-派恩先生抓起一支筆,在他的簽名上面很快又寫了一個名字“克裡斯朵夫-派恩”(此時簽名已經很難辨認了)。

  假如R-賈斯特夫人在波連薩海灣遇到什麼不順心的事,她就不會輕而易舉地求助於派克-派恩先生了。

  派克-派恩先生早就使用過這種方法儘量避免抛頭露面,他不清楚為什麼他在國外遇見的如此多的人會知道他的名字,會留意過有關他的介紹。在英國,每天都有數以千計的人們讀《時報》,他們都會老老實實地說他們一輩子從來沒有聽說過這麼個名字。他想,人們在國外讀報更仔細,不會漏掉任何消息,甚至廣告專欄也要看。

  他在假期中已經幾次被打擾。他處理過一系列的問題,謀殺、蓄意敲詐等等。他下決心在馬霍卡清靜清靜。他的直覺告訴他,那位心情沮喪的母親會在很大程度上干擾他的這份清靜。

  派克-派恩先生非常愉快地在皮諾-道羅旅館安頓下來。不遠處有家大些的旅館叫馬里波薩,那兒住著許多英國人。此處也是許多英國藝術家的聚居地。你可以沿著海邊信步走進一個漁村,漁村裡有家雞尾酒吧,人們在那裡聚集——那裡有幾家店鋪。一切都那麼平和那麼令人愉快。姑娘們穿著寬鬆長褲,圍著五顏六色的方中,走來走去;小夥子戴著貝雷帽,披著長髮,在“麥克酒吧”大談特談藝術造型與抽象。

  派克-派恩先生住下的當天,賈斯特夫人按常例跟他說了幾句客套話,談風景,談天氣繼續晴朗的可能性。接著,她又和那位德國老太太聊了聊針線活,和兩個丹麥男子就不可樂觀的政治形勢輕鬆地交談了幾句。那兩個丹麥男子總是一大早起床,然後進行十一個小時的徒步旅行。

  派克-派恩先生發現巴茲爾-賈斯特是個相當討人喜歡的年輕人。他稱呼派克-派恩為“先生”,非常禮貌地聽年老的派恩先生談的一切。有時候三個英國人晚飯後一起品嘗咖啡。三天后的那個傍晚,巴茲爾坐了大約十分鐘就獨自走開了,派克-派恩先生和賈斯特夫人兩個人面對面地坐在那裡。

  他們談花及花的開放,談英鎊的痛苦現狀及法郎的增值,談弄到優質午後茶的難處。

  每天晚上她兒子離開後,派克-派恩先生就覺察到她迅速掩蓋起來的嘴唇的戰慄,但她很快就恢復常態,愉快地和他談論上述話題。

  她漸漸地開始談巴茲爾,談他在學校裡學習成績如何優異——“他排在前六名,您知道”——談大家如何喜歡他,談他父親如果在世將會如何為他驕做,談她如何感激他從未“野蕩”過。“當然我總是催促他去和年輕人呆在一起,但他似乎真的更願意陪在我身邊。”

  她說這話時,帶著一種謙和的愉悅感。

  然而這一次,派克。派恩先生對此沒有作出他通常很容易作出的睿智的回答,他反而說:“噢!不過,這裡好像有很多年輕人,不是在旅館裡,而是在附近閒逛。”

  他注意到,賈斯特夫人聽到這句話就愣住了。她說:這裡當然有許多藝術家,她的觀點或許很不合時尚,而對真正的藝術當然就另當別論了。可是,很多年輕人卻以此為藉口四處遊蕩,無所事事,女孩子借此過度飲酒。

  第二天,巴茲爾對派克-派恩先生說:

  “您在這裡露面,我非常高興,先生——尤其為我母親的緣故。她喜歡在晚上與您交談。”

  “你們剛到這裡時都幹些什麼?”

  “說實在話,我們常常玩皮克牌(一種通常由兩人用三十二張牌對玩的紙牌遊戲——譯注)。”

  “我明白。”

  “當然玩來玩去就玩膩了。其實我在這裡有些朋友相當活躍。我覺得母親不怎麼喜歡他們——”他笑了,好像他覺得自己的話很可笑,“母親很守舊……甚至穿長褲的女孩都會使她驚訝!”

  “完全如此。”派克-派恩先生說。

  “我是這樣告訴她的——一個人必須跟上時代的潮流……在我們國家我們周圍的女孩子都太缺乏生氣了。”

  “我明白。”派克-派恩先生說。

  所有這一切都使他很感興趣。他在觀看一部袖珍劇,而沒有人召喚他在劇中扮演角色。

  接下來,最糟糕的事情……從派克-派恩先生的角度看——發生了。他的一個熟人,一個裝腔作勢的女人,來住在馬里波薩旅館。他們在茶坊邂逅,賈斯特夫人也在常新來的這位大呼小叫:“晦!是不是派克-派恩先生——是,絕對是!還有阿德拉-賈斯特!你們倆認識嗎?噢,你們認識?阿德拉,他就是那位地地道道的原裝能手,本世紀的奇才。只要他幫你,你心裡所有的疙瘩都會迎刃而解!你不知道嗎?你肯定聽說過他?你沒見過他的廣告詞嗎?‘你有困難嗎?請向派克-派恩先生求助。’沒有他解決不了的事。夫妻吵架吵得不可開交,他三言兩語就打發他們重歸於好。你覺得生活平淡乏味,他使你嘗試再刺激不過的冒險遊戲。就像我說的,這個人的的確確是個能手!”

  女人滔滔不絕他講下去,派克-派恩偶爾謙恭地插上幾句予以否認。他討厭賈斯特夫人投向他的目光,他更討厭看到她重回到海灘和那個對他大加褒揚的長舌婦湊攏在一起東扯西聊。

  事情比他預料的來得要快。那天晚上,喝完咖啡,賈斯特夫人突然說:“您能不能來小客廳,派恩先生?我想和您談件事。”

  他只好服從。

  賈斯特夫人已經逐漸不能控制自己了——當小客廳的門關上後,她完全垮了。她坐下來,頓時淚如雨下。

  “派克-派恩先生,我的孩子,您得救救他。我們得救救他。我的心都快碎了!”

  “親愛的夫人,僅僅作為一個旁觀者——”“尼娜-威徹利說您什麼都能做。她說我可以百分之百地相信您。她建議我把一切都告訴您,您就會把整個事情處理好的。”

  派克-派恩先生暗暗地詛咒那個冒失鬼威徹利夫人。

  他只有聽天由命,說道:

  “好吧,我們把事情詳細地討論一下。一個姑娘,是不是?”

  “他把她的情況告訴您了嗎?”

  “只是間接地提了提。”

  賈斯特夫人傾訴起來,恰如決堤之水一發而不可收。

  “那姑娘太可怕了。她酗酒,她罵人,她身上穿的哪能叫什麼衣服。她姐姐住在附近,嫁的是一個藝術家,荷蘭人。這幫人道德敗壞,他們有半數的人都是未婚同居。巴茲爾徹底變了。他先前總是那麼文靜,對嚴肅課題總是那麼感興趣。他曾經考慮過要從事考古學研究——”“好,好,”派克-派恩先生說,“人的先天稟性會毀了他本人的。”

  “什麼意思?”

  “年輕人感興趣于嚴肅課題,對他來說並沒有好處。他走馬燈似地換女孩,他該把自己培養成一個傻瓜才是。”

  “請鄭重點,派恩先生。”

  “我十分鄭重。那個年輕的姑娘大概就是昨天和您一起用茶的那位吧?”

  他當時注意過她——灰色的法蘭絨長褲,鬆散地裹在胸前的猩紅方中,朱唇以及她選擇雞尾酒而不喝茶的事實。

  “您見過她?她太令人討厭了!巴茲爾以前並不欣賞這類女孩子。”

  “您沒有給他機會讓他欣賞女孩子,對嗎?”

  “我嗎?”

  “他太喜歡和您呆在一起了!很遺憾!然而也許他會正常起來的,只要您不再大驚小怪,火上澆油的話。”

  “您不瞭解。他想娶這姑娘,娶貝蒂-葛列格,他們訂婚了”“已經發展到如此地步啦?”

  “是的,派克-派恩先生,您必須做點什麼,您必須幫助我兒子擺脫這場極不幸的婚姻!否則他的一生都會被毀掉的。”

  “一個人除了自己本人,沒有誰能夠毀掉他的一生。”

  “巴茲爾會的。”賈斯特夫人肯定地說。

  “我不擔心巴茲爾。”

  “您也不擔心那姑娘嗎?”

  “是的。我擔心的是您。您一直在濫用您做母親的權利。”

  賈斯特夫人看著他,微微有些吃驚。

  “從二十歲到四十歲期間是個什麼樣子?這些年,人受個人感情因素的束縛。的確如此,這就是生活。可隨後就進入了一個新階段,思考生活,觀察生活,瞭解他人,探索自身。生命由此而真實和重要。全面地看待生活,而不僅僅只注意生活中的一個場景,人在其中扮演著某個角色。男人或是女人,只有過了四十五歲,他(或她)才真正成為他(或她)自己。這個時候,人的個性開始得到發揮。”

  賈斯特夫人說:

  “我全身心地愛著巴茲爾,他是我的全部。”

  “噢,您本不該這樣,您現在正品嘗您自己帶來的苦果。

  您願意怎麼愛他就怎麼愛他,然而您是阿德拉-賈斯特,請記住,一個人,不單單是巴茲爾的母親。”

  “如果巴茲爾毀了自己的一生,我會非常痛心的。”巴茲爾的母親說。

  他看著她,她臉上佈滿精美的皺紋,嘴角下垂,帶著渴盼的神情。從某種角度說她是個可愛的婦人,他不想讓她受到傷害,於是他說:“我看看能做點什麼。”

  見到巴茲爾-賈斯特時,他發現他巴不得與他交談,急於表達出自己的觀點。

  “這事糟透了。母親思想偏狹,已經不可救藥。假如她不再亂為我操心,她就會知道貝蒂是多好的一個女孩。”

  “貝蒂呢?”

  他歎了口氣。

  “貝蒂那邊也挺難辦!如果她順著母親點——我是說她別塗唇膏,哪怕是一天——情況就全然不同了。母親一旦有事外出,她似乎就不顧一切地——呃——摩登起來。”

  派克-派恩先生笑了笑。

  “貝蒂和母親都是世界上我最親愛的人,我原以為她們倆會彼此特別親近。”

  “你有很多事情還不知道,年輕人。”派克-派恩先生說。

  “我希望您能跟我去見見貝蒂,和她好好聊聊這一切。”

  派克-派恩先生立即接受了邀請。

  貝蒂和她的姐姐與姐夫住在一幢離海邊稍遠的破舊的小別墅裡,生活簡樸、舒適。家裡只有三把椅子、一張桌子和幾張床。牆上有個壁櫥,櫥裡放著杯子碟子等生活必用品。

  漢斯滿頭亂蓬蓬的金髮,是一個情緒化的年輕人。他講一口古怪的英語,邊走邊講,速度快得令人難以置信。他的妻子斯拉特嬌小美麗。貝蒂-葛列格一頭紅發,臉上長著雀斑,眼神很調皮。他注意到,她根本沒有像前一天在皮諾-道羅旅館那樣化妝打扮。

  她給他倒了一杯雞尾酒,眼裡閃出愉快的神情,說:“您是為這樁大難題來的吧?”

  派克-派思先生點點頭。

  “老兄,您站在哪一邊?這對青年戀人,還是反對他們的老婦人?”

  “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當然可以。”

  “你覺得這一切你都處理得很妥當嗎?”

  “一點也不妥當,”葛列格小姐很直率,“然而那老傢伙確實讓我生氣。”(她環視四周,確保巴茲爾沒有聽到)“那女人簡直讓我受不了。這些年,她一直把巴茲爾拴在自己的圍裙帶上——這會使男人看起來像個傻瓜。事實上巴茲爾並不傻。眼下,她更加變本加厲地pukkasahib(西班牙語,原意為“嘮嘮叨叨、女人氣十足——譯注)。”

  “其實這並不壞,只是目前‘不合時尚’而已。”

  貝蒂-葛列格忽然眼睛一亮。

  “您是不是說就像在維多利亞時代把齊本德爾家族的椅子擺放到閣樓上,然後再把它們搬下來,說:‘多麼奇妙的東西’?”

  “有點這個意思。”

  貝蒂-葛列格沉思片刻。

  “或許您是對的。我該誠實些。是巴茲爾讓我生氣——他那麼擔心我給他母親留下的印象。這使我發瘋。即使現在我還相信他會離我而去的,如果他母親繼續給他施加壓力。”

  “他會的,”派克-派恩先生說,“如果她方法得當的話。”

  “您要指點她怎麼做嗎?她自己不會想到怎麼做的,您知道。她只是繼續不贊成我們倆,可那沒有用。但如果您指點她——”她咬著嘴唇,抬起藍瑩瑩的眼睛坦誠地看著他。

  “我聽人說起過您,派克-派恩先生。人們都說您瞭解人性方面的一些事理。您認為我和巴茲爾的事會不會成?”

  “我想讓你回答三個問題。”

  “般配度測試?那好,問吧。”

  “你睡覺時窗戶是開著還是關著?”

  “開著。我喜歡充裕的空氣。”

  “你和巴茲爾愛吃一樣的食物嗎?”

  “是的。”

  “你喜歡早睡還是晚睡?”

  “私下裡給您說,我特別喜歡早睡。晚上十點半開始打呵欠,早上起床後感到精力充沛,可是我當然不敢明說。”

  “你們之間應該很好地協調協調。”派克-派恩先生說。

  “測試題目過於膚淺了。”

  “恰恰相反。我至少接觸過七例完全破裂的婚姻,原因都是丈夫喜歡半夜才睡,妻子九點半就上床,或者反過來。”

  “真遺憾,”貝蒂說,“我們大家都不愉快,巴茲爾、我,還有祝福我們的他的母親。”

  派克-派恩先生咳了一聲嗽。

  “我認為,”他說,“這也許可以改變。”

  她用懷疑的眼光看著他。

  “現在我想知道,”她說,“您是不是在騙我?”

  派克-派恩先生的臉上沒有顯出任何表情。

  對賈斯特夫人來說,他是在安慰她,儘管沒有說清楚該怎麼辦。訂婚畢竟不是結婚。他自己也要去索列爾呆一星期,他建議她不要採取明確的行動計畫,並讓她當面答應。

  他在索列爾度過非常愉快的一個星期。

  他回來後發現事情有了完全意想不到的進展。

  他走進皮諾-道羅旅館時一眼就看見賈斯特夫人和貝蒂-葛列格一起喝茶。巴茲爾不在。賈斯特夫人顯得形容枯槁。貝蒂也面元光澤,她幾乎沒有梳洗打扮,她的眼瞼看起來好像一直在哭。

  她們跟他友好地打了聲招呼,可是兩人誰也不提巴茲爾。

  突然,他聽見他身邊的女孩猛地吸了一口氣,仿佛受了什麼驚嚇。派克-派恩先生轉過頭去。

  巴茲爾-賈斯特正從海濱走上臺階。和他一起的是位異常美麗的女孩,美得叫人透不過氣來。她膚色淺黑,體態優雅。沒有誰注意不到她窈窕的身姿,因為她只穿一件淺藍色的縐衣。她重重地施著赭石粉,嘴唇朱紅——然而厚厚的脂粉卻更加襯托出她令人驚羨的美。至於年輕的巴茲爾,他仿佛不能把目光從她的臉上移開。

  “你來得太遲了,巴茲爾,”他母親說,“你本來打算帶貝蒂去麥克酒吧的。”

  “怪我了,”那位漂亮的陌生女郎慢吞吞地說,“我們只是隨便走走。”她轉向巴茲爾,”親愛的,給我來點刺激的!”

  她隨意地踢掉鞋子,露出修染過的腳趾頭,翡翠綠的顏色正好與手指甲相配。

  她沒有留意兩位女士,卻向派克-派恩先生靠近了些。

  “這島嶼太平淡無奇了,”她說,“在碰到巴茲爾之前,我都快煩死了。他很招人喜歡的!”

  “派克-派恩先生——拉蒙娜小姐。”賈斯特夫人說。

  女郎聽完介紹,懶洋洋地一笑。

  “我想我會馬上叫您派克,”她咕噥道,“我叫多洛莉絲。”

  巴茲爾端著飲料回來了。拉蒙娜小姐時而和巴茲爾說話,時而和派克-派恩先生聊天(其中更多的只是掃視的目光)。對那兩位女士,她絲毫沒有怎麼在意。貝蒂曾有一兩次試圖加入這場談話,但那女郎只是瞪她一眼,打個呵欠。

  多洛莉絲倏地直起身來。

  “我想是不是我該走了。我住在另外一家旅館。有誰願意送我回去嗎?”

  巴茲爾猝然起身。

  “我和你去。”

  賈斯特夫人說:“巴茲爾,我親愛的——”“我很快就回來,媽媽。”

  “他不會不是這位母親的孩子吧?”拉蒙娜小姐隨便地問一聲在場的眾人,“只知道跟著她嘟噥個不停,是不是?”

  巴茲爾臉紅了,顯得有些不自在。拉蒙娜小姐朝賈斯特夫人點點頭,向派克-派恩先生粲然一笑,就和巴茲爾一塊離去了。

  他們走後,出現了令人尷尬困窘的沉默。派克-派恩先生不願首先開口。貝蒂-葛列格撚弄著手指,面朝著大海。

  賈斯特夫人臉色發紅,看來很生氣。

  貝蒂說:“呃,您對我們在波連薩海灣新結識的這位有什麼看法?”她的語氣不那麼平穩。

  派克,派恩先生謹慎地說:

  “有點,呃,異乎尋常。”

  “異乎尋常?”貝蒂苦笑一聲。

  賈斯特夫人說:“她不像話,不像話。巴茲爾肯定是瘋了。”

  貝蒂急忙說:“巴茲爾沒有什麼。”

  “她的腳趾頭,”賈斯特夫人厭惡得發抖。

  貝蒂忽然站起來。

  “我想,賈斯特夫人,我還是回家吧,不留下吃晚飯了。”

  “噢,我親愛的,巴茲爾會很失望的。”

  “他會嗎?”貝蒂輕輕一笑,“不管怎樣,我要回去了。我頭疼得厲害。”

  她對另外兩個人笑了笑,離去了。賈斯特夫人轉向派克-派恩先生。

  “我希望我們從未來過這地方——從未來過!”

  派克-派恩先生難過地搖搖頭。

  “您不該離開,”賈斯特夫人說,“如果您在這兒,這一切就不會發生。”

  派克-派恩先生好像被什麼刺了一下,回答說:“親愛的夫人,我向您保證,只要涉及到美麗的年輕姑娘,無論如何我對您兒子是沒有辦法的。他,呃,似乎非常多情。”

  “他過去從不這樣。”賈斯特夫人淚汪汪地說。

  “那麼,”派克-派恩先生試圖使氣氛輕鬆一下,“這位頗具吸引力的新來的女郎似乎粉碎了他對葛列格小姐的迷戀。您一定為此而感到滿意。”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賈斯特夫人說,“貝蒂是個可愛的孩子,她一心愛著巴茲爾。她表現得非常好。我想我兒子肯定是瘋了。”

  賈斯特夫人的這一變化令人驚訝,派克-派恩先生卻沒有因此而皺眉蹙額,他以前就領教過女人的這種矛盾心理。他溫和地說:“說他瘋了並不準確,他只是著了迷。”

  “那禍水是拉丁人,她實在叫人受不了。”

  “但的確非常漂亮。”

  賈斯特夫人哼了一聲。

  巴茲爾從海濱跑上臺階。

  “喂,媽媽,我回來了。貝蒂呢?”

  “貝蒂頭疼,回家了。我覺得她做得對。”

  “您是說,她生氣了?”

  “巴茲爾,我覺得你對貝蒂太不好了。”

  “看在上帝的份上,媽媽,別再數落我了。如果每次我跟另外一個女孩說話貝蒂就這麼生氣,我們在一起還有什麼好日子可過。”

  “你們訂婚了。”

  “喔,我們是訂婚了。這並不意味著我們不能各自再有朋友。如今人們必須自己有自己的生活,儘量消除妒嫉。”

  他停了停。

  “聽好,既然貝蒂不來和我們一塊吃飯,我就返回馬里波薩旅館。他們確實邀請我去吃……”“噢,巴茲爾。”

  年輕人怒氣衝衝地看了她一眼,接著跑下臺階。

  賈斯特夫人頗有感觸地看著派克-派恩先生。

  “您看。”她說。

  他看見了。

  幾天後,事情發展到白熱化的程度。貝蒂和巴茲爾本來決定帶著午餐出去遠足。貝蒂到皮諾-道羅旅館時發現巴茲爾早就忘記了他們的計畫,而往福門托爾參加多洛莉絲-拉蒙娜的宴會去了。

  貝蒂咬著嘴唇,什麼也沒有表示。然而,不大一會,她起身站在賈斯特夫人面前(露臺上只有這兩個女人)。

  “很好,”她說,“這沒有什麼關係。不過我還是認為我們最好讓這一切都結束吧。”

  她從手上持下巴茲爾送給她的圖章戒指——他準備以後再為她買真正的訂婚戒指。

  “您把這個還給他,賈斯特夫人,好嗎?告訴他沒什麼,別擔心……”“貝蒂,親愛的,別這樣!他真的愛你,真的。”

  “看起來是這樣,不是嗎?”姑娘冷笑一聲說,“不——我也有自尊心,請轉告他一切都很好,我,我祝他好運。”

  日落時分,巴茲爾回來了,他迎頭被痛斥一頓。

  看到那枚戒指,他的臉微微一紅。

  “這麼說,她是這樣想的啦?晤,也許這是最好的結局。”

  “巴茲爾!”

  “噢,媽媽,坦白地說,最近我們相處得似乎並不好。”

  “這是誰的錯呢?”

  “明說吧,我認為並非我的錯。妒忌是極其可惡的,我真的不明白您為何非要如此折騰我們大家不可。您自己曾懇求我不要和貝蒂結婚的。”

  “那是在我瞭解貝蒂之前。巴茲爾,我親愛的,你沒有考慮要娶另外那位,是吧?”

  巴茲爾-賈斯特鄭重地說:

  “假如她願意嫁給我,我會閃電般地把她娶過來。可是恐怕她不樂意。”

  賈斯特夫人感到脊背一陣發冷。她四下尋找,發現派克-派恩先生在一個有頂篷的角落裡靜靜地讀一本書。

  “您必須做點什麼!您必須做點什麼!我兒子的一生會因此毀掉的。”

  派克-派恩先生對巴茲爾的一生會被毀掉的說法感到有些厭煩。

  “我能做點什麼?”

  “去看看那個禍水。必要的話,用錢把她打發走。”

  “代價可能會很昂貴。”

  “我不在乎。”

  “這似乎有些可惜。或許,會有別的辦法。”

  她的目光充滿疑問。他搖了搖頭。

  “我不會給您什麼承諾,可是我會知道自己該怎麼去做。我以前處理過此類事情。順便提一句,不要告訴巴茲爾,那會壞事的。”

  “當然不會。”

  派克-派恩先生半夜時才從馬里波薩旅館回來,賈斯特夫人一直坐著等他。

  “怎麼樣?”她屏息問道。

  他眼睛一亮。

  “多洛莉絲-拉蒙娜小姐將于明天早上離開波連薩海灣,明天夜裡離開馬霍卡島。”

  “噢,派克-派恩先生!您是如何解決這事的?”

  “小事一樁。”派克-派恩先生說。他的眼睛又是一亮。

  “我斷定自己可能會高她一籌,果然如此。”

  “您太偉大了。尼娜-威徹利說的沒錯。您得告訴我——呃——您的傭金——”派克-派恩先生伸出一隻修得很美的手。

  “一分錢不要。對我來說這是一種榮幸。我希望一切都會好起來。當然,年輕人發覺她沒有留下地址就消失了,一開始心情會很沮喪的。所以對他得寬容一兩個星期。”

  “但願貝蒂肯原諒他——”

  “她一定會原諒他的。他們是很般配的一對。順便說一下,我明天也要離開了。”

  “噢,派克-派恩先生,我們會想您的。”

  “也許,我最好還是在您的這個兒子和第三個女孩子熱戀上之前離開。”

  派克-派恩先生倚在汽輪的舷欄上,眺望著帕爾馬的燈火。他身旁站著多洛莉絲-拉蒙娜。他感激地對她說:“幹得很漂亮,馬德琳。我很高興能發電報讓你來。其實你是這麼一位文文靜靜、不愛外出的女孩,真是奇怪。”

  馬德琳-德-薩拉,別名多洛莉絲-拉蒙娜,又名瑪姬-塞那斯,說得很妙:“我很高興您能滿意,派克-派恩先生。這對我來說也算換換環境。我覺得船開之前我得下艙躺在床上。我暈船。”

  幾分鐘後,一隻手搭在派克-派恩先生的肩膀上。他轉過身來看見是巴茲爾-賈斯特。

  “不得不來送您走了,派克-派恩先生。我替貝蒂轉達她對您的敬愛之情,以及我們倆對您最誠摯的謝意。您進行了一次了不起的驚人表演。現在貝蒂和媽媽彼此非常親近這樣欺騙老人,似乎不人道,但是她過去故意鬧彆扭,確實太過分了。不管怎麼說,現在沒事了。只是往後的幾天,我還得小心翼翼地假裝煩惱下去。我們倆,貝蒂和我,對您感激不荊”“祝你們永遠幸福。”派克-派恩先生說。

  “謝謝。”

  短暫的沉默之後,巴茲爾顯得有些過於快活,問道。

  “德-薩拉小姐在哪兒?我也想謝謝她。”

  派克-派恩先生用犀利的目光瞥了他一眼,他說:“恐怕德-薩拉小姐已經歇息了。”

  “晤,太不走運了……那麼,也許我會在倫敦什麼時候碰上她。”

  “告訴你實話,她馬上就要去美國替我辦事了。”

  “噢!”巴茲爾的語調惶惑不安,“好吧,”他說,“我要離開了……”派克-派恩先生笑了。他回自己的船艙時路過馬德琳的房間,他敲了敲門。

  “你好嗎,我親愛的?很好?我們那位年輕的朋友已經走了。像往常一樣,馬德琳療法又一次起了輕微副作用。一兩天內,他就會好的。可你也太讓人魂不守舍了。”

二、鑼聲再起

  (本篇又名《銅鑼疑案》、《古宅疑案》。《鑼聲再起》首次於一九三二年發表在英國《斯特蘭德》雜誌;於一九三七年擴寫,改名為《死者的鏡子》。)

  劉啟升譯

  瓊·阿什比走出臥室,在門口的樓梯平臺上站了一會。

  她半轉過身,好像要踅回自己的房間,這時,仿佛就在她的腳下,一聲鑼響隆隆而至。

  刹那間,瓊幾乎奔跑著向前疾走。她如此匆忙,在大樓梯的頂端一下子和一個從對面趕來的年輕人撞在一起。

  “嘿,瓊!為何這麼急急忙忙?”

  “對不起,哈裡,我沒看見你。”

  “我也這麼想。”哈裡·戴爾豪斯語氣乾巴巴地說,“可我問你,為何這麼匆忙?”

  “鑼響了。”

  “我知道。可那只不過是第一聲。”

  “不,第二聲。”

  “第一聲。”

  “第二聲。”

  他們邊爭邊下了樓梯。他們走進大廳,剛放下鑼槌的男管家邁著沉穩莊重的腳步向他們走來。

  “是第二聲,”瓊堅持道,“我聽見是第二聲。不信,先看看時間。”

  哈裡·戴爾豪斯抬起頭瞥了一眼那座老鐘。

  “剛剛八點十二分,”他說,“瓊,我相信你是對的,可我壓根兒沒有聽到頭聲鑼響。迪格比,”他對男管家說,“你是第一次敲鑼還是第二次?”

  “第一次,先生。”

  “八點十二分敲的?迪格比,有人會因此被解雇的。”

  男管家的臉上顯出瞬間的隱笑。

  “今晚的飯菜十分鐘之後擺好,先生。這是主人的口諭。”

  “難以置信!”哈裡·戴爾豪斯喊道,“嘖嘖!我敢保證,有什麼好戲快要上演了!一樁樁奇事接連不斷。我尊敬的叔叔到底怎麼啦?”

  “七點鐘的火車,先生,晚了半個小時,當——”男管家戛然而止,一個如甩響鞭一樣的聲音傳了進來。

  “究竟是怎麼回事?”哈裡說,“嗨,聽起來恰似一聲槍響。”

  一個皮膚黝黑、面貌英俊、三十五歲上下的男子從他們左側的客廳走了出來。

  “什麼聲音?”他問,“聽起來真像一聲槍響。”

  “這肯定是汽車的回火聲,先生。”男管家說,“我們這邊的房子離大路很近,樓上的窗戶又開著。”

  “大概是吧,”瓊疑惑不解地說,“可那就該在那邊。”她朝右邊擺了擺手,“我想聲音是從這面傳過來的。”她指了指左邊。

  黑皮膚的男子搖搖頭。

  “我覺得不是這樣。我原來在客廳裡,我出來到這兒,因為我感覺聲音是由這個方向傳來的。”他點點頭示意銅鑼和前門的方向。

  “東面、西面和南面,呃?”哈裡忍不住說道,“好吧,我補充完整,基恩。北面歸我。我猜想聲音來自我們身後。對此誰有什麼解釋嗎?”

  “嗯,這裡不斷發生謀殺事件,”傑佛瑞·基恩笑著說,“請再說一遍,阿什比小姐。”

  “只是打了個寒顫,”瓊說,“沒有什麼。某個東西正在我的墳上踱步(在西方,人們無故戰慄時的迷信說法。——譯注。)”“很好的推斷——謀殺,”哈裡說,“然而,哎呀!沒有呻吟,沒有流血。我琢磨著是不是偷獵者在追趕一隻野兔。”

  “似乎是家兔,可我覺得也是那樣。”基恩同意他的說法,“但是聲音聽起來那麼近。算了,咱們還是進入客廳吧。”

  “謝天謝地,我們沒有來遲。”瓊熱烈地說,“我以為是第二聲鑼響,簡直是飛跑著下了樓梯。”

  大家邊笑邊步入大客廳。

  利徹姆莊園是英國最著名的古宅之一。它的主人,休伯特·利徹姆·羅奇,是本家族的末代家長。他的遠親習慣于這樣說:“休伯特老頭,你知道,真的應該發給他一份證書。

  可憐的老傢伙,一個不折不扣的瘋子。”

  親戚朋友對他誇張性的評價中,有些真實的成分。休伯特·利徹姆·羅奇確實是一個古怪的人。儘管他是一個很出色的音樂家,但卻脾氣暴躁,對自己的名望有一種近乎變態的看重。來到大院裡作客的人們必須尊重他的諸多成見,否則他再也不會第二次邀請他們。

  其中的一個成見是有關他的音樂。如果他向客人演奏——他晚上經常這樣做——聽眾必須保持絕對安靜。小聲的議論,衣服的悉碎聲,甚至一個動作,可能就會使他大發雷霆,轉身而去,於是這些不幸的客人就再也沒有機會接受邀請光臨大院了。

  他的另外一個嚴明的規定就是:一天中最重要的正餐必須絕對準時。早餐無關緊要,如果你願意,中午來吃都可以。午餐也無所謂,簡簡單單的,只有冷肉加上煮酥的水果。

  晚餐就不同了,它是一種儀式,一個節日,由他以高薪從大賓館聘請的一流廚師主廚。

  八點五分響起第一次銅鑼聲,八點一刻響起第二次。一霎時,門猛地被打開,晚飯宣佈開始,聚攏在一起的客人們一個個莊嚴地走進餐室。第二次鑼響後,誰敢冒冒失失地遲到,誰就會被逐出大院。從此以後,利徹姆莊園就把這位不走運的食客永遠拒之門外。

  難怪瓊·阿什比那麼焦急,難怪哈裡·戴爾豪斯聽說這天晚上的神聖就餐儀式被延遲了十分鐘而感到驚愕不已。雖然與叔叔的關係算不上太親密,他還是時常光顧利徹姆莊園,因此他知道這是多麼不同尋常的變故。

  傑佛瑞·基恩,利徹姆·羅奇的秘書,也十分驚訝。

  “奇怪,”他發表議論,“我從不會料到竟然發生這類事情。你敢肯定嗎?”

  “迪格比說的。”

  “他說什麼火車的事,”瓊·阿什比說,“至少我認為是這樣。”

  “真稀奇,”基恩若有所思地說,“到時候我們會把一切搞清楚的,我想。這也太蹊蹺了。”

  兩個男人端詳著那女孩,沉默了一會兒。瓊·阿什比是個可愛的姑娘,金髮碧眼,帶著調皮的神情。她是首次拜訪利徹姆莊園,而且是在哈裡的敦促下才接到邀請函的。

  門開了,戴安娜·克利夫斯,利徹姆·羅奇夫婦的養女走進房間。

  戴安娜身上有一種野性的高雅氣質。她的黑眸子裡,她的嘲弄的話語中,散發出一股魔力。幾乎所有的男人都仰慕她,她為贏得如此多異性的青睞而偌感舒心。怪怪的一個女孩,集溫情與全然的冷漠於一身,充滿著誘惑。

  “老人家也該被懲罰一次了,”她說道,“數周來他第一次沒有頭一個到這兒,一邊看表,一邊踱來踱去,就像餵食時間的一隻老虎。”

  兩個年輕人早就興奮地迎上前來。她對他們兩人露出迷人的微笑,接著轉向哈裡。傑佛瑞·基恩退後時黝黑的面孔泛起紅暈。

  然而,不一會兒,利徹姆·羅奇夫人走了進來,他就重新恢復了常態。羅奇夫人是個高個子、黑皮膚的女人,舉止自然大方而又不可捉摸。她身著飄逸的打褶套服,色調為閃爍不定的綠。和她一起的是一個中年男子,鉤狀的鼻子,堅毅的下巴,他叫葛列格里·巴林。他在金融界是個舉足輕重的人物;由於從母親那裡得到良好的教養,幾年來他已經成為休伯特·利徹姆·羅奇的一個密友。

  咣!

  銅鑼聲莊嚴地響起來。鑼聲消停,客廳的門霍地敞開,迪格比宣佈:

  “晚飯開始!”

  話音剛落,這位訓練有素的僕人無動於衷的臉上閃過一絲十分詫異的神色。他記憶中第一次,主人沒在房間裡!

  顯然,人人都和他一樣感到吃驚。利徹姆·羅奇夫人不置可否地微微一笑。

  “太奇特了。真的,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大家都驚訝不已。利徹姆莊園的整個傳統被徹底打破了。能出什麼事呢?房間裡鴉雀元聲,人們緊張地等待著。

  終於,門再一次被打開;人們如釋重負地松了一口氣,剩下的只是有些擔心如何應付當時的情形。什麼都不必說,事實非常明顯,男主人本人已經違犯了莊園的嚴格規定。

  但是,新來的不是利徹姆·羅奇,那個身材高大,蓄著鬍鬚,海盜一般的男子,而是一個小個子,顯然是個外國人,圓圓的腦袋,一撮紅鬍子,身穿無懈可擊的合體晚禮服。

  小個子走向利徹姆·羅奇夫人,眼睛炯炯有神。

  “很抱歉,夫人,”他說,“恐怕我晚到了幾分鐘。”

  “晤,沒關係!”利徹姆。羅奇夫人含糊其辭地咕噥道,“沒關係,波——”她頓了一下。

  “白羅,夫人。赫丘勒·白羅。”

  他聽見身後有人輕輕地“噢”了一聲——短促的喘息聲而不是清晰可辨的字句——一個女人禁不住發出的激動聲音。或許他因此有些飄飄然。

  “您知道我要來,”他柔聲說道,“不是嗎,夫人?您丈夫告訴您的。”

  “噢——噢,是的。”利徹姆·羅奇夫人的口氣讓人無法相信,“我是說,我感覺是他告訴我的。我太沒有用了,白羅先生。我根本什麼也記不住。不過還好,迪格比替我料理一切。”

  “那趟火車,恐怕,晚點了,”白羅先生說,“離這裡不遠發生了一起交通事故。”

  “噢,”瓊喊道,“難怪晚飯推遲了。”

  他的目光飛快地轉向她———道捉摸不定的敏銳目光。

  “事情不同尋常,是嗎?”

  “我確實不敢想——”利徹姆·羅奇夫人剛一開口,就停了下來,“我是說,”她又含含糊糊地接著說下去,“太奇怪了。休伯特從來不——”

  波浴迅速地掃視了一眼在場的人們。

  “利徹姆·羅奇先生還沒有下樓嗎?”

  “沒有,這太蹊蹺了。”她用探詢的目光看著傑佛瑞·基恩。

  “利徹姆·羅奇先生極為守時。”基恩解釋道,“他晚飯沒有遲到過,已經——不過,我不清楚他以前晚過沒有。”

  對一個陌生人來說,這種情形一定很荒唐可笑——眾人憂慮不安的面容,普遍渲染的驚恐情緒。

  “我知道該怎麼辦了。”利徹姆·羅奇夫人用解決問題的口氣說,“我按鈴叫迪格比進來。”

  她說了就做。

  男管家很快趕來。

  “迪格比,”利徹姆·羅奇夫人說,“你的主人,他——”

  她沒有把話說完,這是她的習慣。迪格比顯然也不等她說下去。他心領神會,緊接著回答:

  “利徹姆·羅奇先生八點差五分時下來一趟,然後就回書房去了,夫人。”

  “噢!”她停頓了一下,“你認為——我是說——他沒有聽見鑼聲嗎?”

  “我估計他肯定聽見了——銅鑼就在他的書房門口。”

  “是的,當然,當然。”利徹姆·羅奇夫人的語調更加含混不清。

  “我要不要通知他,夫人,晚飯準備好了?”

  “晤,謝謝你,迪格比,好的,我想——好的,好的、我本該……”

  “我不知道,”男管家退出去之後,利徹姆·羅奇夫人對客人們說,“沒有迪格比我該怎麼辦!”

  又是一陣沉默。

  迪格比再次走進房間。他呼吸急促,作為一個優秀的管家,他一般不應該這樣。

  “不好了,夫人——書房門鎖著。”

  這個時候,赫丘勒·白羅開始穩住了局面。

  “我認為,”他說,“我們最好去書房。”

  他走在前面,眾人緊跟著。他此時的威信似乎無可非議。他再也不是一個滑稽可笑的小個子客人,而成了重要人物,控制事態的權威。

  他帶領著眾人走出客廳,進入大廳,走過樓梯,走過大鐘,走過陳放銅鑼的壁凹。就在壁凹對面,有一扇緊閉著的門。

  他敲門,先是輕輕地敲,隨後越來越用力。可是房間裡沒有任何反應。他靈活地蹲下身,把眼睛湊向鎖眼。他站起來,環顧四周。

  “先生們,”他說,“我們必須撞開這道門。趕快!”

  和剛才一樣,沒有人懷疑他的權威地位。傑佛瑞·基恩和葛列格里·巴林兩位大漢在白羅的指揮下開始撞門。事情不是那麼容易。利徹姆莊園裡的房門堅如磐石——它們當初的製造不像如今一樣偷工減料。門頑強地抵抗著撞擊,然而男人們一齊用力,門最終還是鬆動了,向裡倒下。

  所有在場的人站在門口猶豫不決。他們看到了潛意識裡害怕看到的情景。正對面是房間窗戶。左邊,門窗之間有一張大大的書案。書案一旁而不是挨著書案,一個人,一個高大身材的男子,耷拉著腦袋沒精打采地坐在椅子上。他背對著他們,臉朝著窗戶,然而他的姿勢說明了一切。他的右手無力地下垂,沿手的方嚮往下看,在地毯上,有一支鋥亮的小手槍。

  白羅果斷地對葛列格里·巴林說:

  “把利徹姆·羅奇夫人及另外那兩位女士一起帶走。”

  巴林心領神會地點點頭。他把手放在女主人的胳膊上,她抖了一下。

  “他自殺了,”她咕噥道,“太可怕了!”她又打了個冷噤,才隨著他離開了現場,兩個女孩跟在後面。

  白羅跨進房間,兩個年輕人跟了進來。

  他跪在屍體旁邊,示意他們離遠一點。

  他發現子彈是從死者頭部的右側射進去,從左側穿出來的,然後擊中掛在左首牆壁上的一面鏡子,把鏡子擊碎了。書案上有張紙,上面橫七豎八地塗滿了一個詞“對不起”,筆跡遲疑、顫抖。

  白羅突然把目光轉向房門。

  “鑰匙不在鎖上,”他說,“是不是——”

  他把手伸進死者的口袋裡。

  “果然在這兒,”他說,“至少我覺得是這把。請幫忙試一下,先生,好嗎?”

  傑佛瑞·基恩接過鑰匙,去開門上的鎖。

  “能打開,是這把。”

  “窗戶呢?”

  哈裡·戴爾豪斯大步走過去。

  “插著插銷。”

  “你覺得應該插著嗎?”白羅趕忙起身,走到窗前。這是一扇長形的法國式窗戶。白羅把它打開,站在那裡仔細地觀察了一會緊挨著窗戶的一片草地,然而把它重新關好。

  “我的朋友們,”他說,“我們得打電話叫員警來。不過在他們到來之前,在他們最終判定這是一起自殺事件之前,現場的東西什麼也不要動。槍殺只能發生在一刻鐘以前。”

  “我知道了,”哈裡嗓音嘶啞地說,“我們當時聽見了槍聲。”

  “什麼?你在說什麼?”

  傑佛瑞·基恩幫著哈裡講述事情的原委。剛講完,巴林回來了。

  白羅把他剛才說過的話重複了一遍。基恩走開給警察局打電話去了。這當兒,白羅請巴林給他幾分鐘的時間瞭解一下情況。

  他們走進一間小晨室。哈裡也離開去尋找幾位女士了,只有迪格比一個人留在書房門口看守。

  “我瞭解到,您是利徹姆·羅奇先生的摯友,”白羅開門見山地說道,“這就是我首先找您談話的原因。也許,禮節上,應該和夫人先談,但是現在和她談我覺得太不通情達理了。”

  他停了停。

  “你知道嗎,目前的情形對我來說很棘手。我乾脆把話給你挑明吧,我的職業是私人偵探。”

  金融家微微一笑。

  “沒有必要告訴我這些,白羅先生。如今,您的大名已經家喻戶曉。”

  “你過獎了。”白羅欠了欠身說,“我們還是接著談正事吧。我在倫敦的寓所收到一封這位利徹姆·羅奇先生寄給我的信。他在信中說他有理由相信有人正向他敲詐大筆錢財。由於家庭原因——他是這樣說的——他不願求助於警察局,卻希望我能來這裡為他調查此事。於是,我答應了。我來了,但沒有像利徹姆·羅奇先生希望的那麼快——畢竟,我還有其他的事要做。其實,利徹姆·羅奇先生並非什麼英格蘭之王,儘管他好像認定自己是。”

  巴林不自然地笑了笑。

  “他確實那樣想他自己。”

  “一點不錯。嗯,你心裡明白——從他的信裡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出他就是人們所謂的那種怪僻的人。他不是神經不正常,而是心理不平衡,是不是?”

  “他的自殺應該證明了這一點。”

  “噢,先生,自殺不總是心理不平衡的人所採取的行為。

  這是驗屍陪審團成員的說法,但那只是為了不使活著的人感到過分傷心而已。”

  “休伯特不是一個正常人,”巴林堅定地說,“他常常怒不可遏,偏執狂般地為其家族而自豪。從諸多方面來說他都有些神經質。但倘若撇開這些不提,他還算個精明的人。”

  “說得對極了。他相當精明,所以發覺有人在敲詐他。”

  “一個人會因為被敲詐而自殺身亡嗎?”巴林問道。

  “如你所言,先生,這很荒唐。因此我得儘快查明此事。

  由於家庭原因——這是他在信中使用的字眼。好啦,先生,你交遊甚廣,應該知道一個人確確實實會為此——家庭原因——而自殺的。”

  “你的意思是——”

  “從表面上看,這位可憐的先生好像隱隱約約查出了什麼事情,而他自己對此又不能正視。可是你想,我對此負有義務。我已經被雇用,被委以此任,我接受了這一差事。死者不願把他所說的‘家庭原因’擺到員警面前,所以我得加緊行動。我必須設法瞭解事實真相。”

  “瞭解真相之後呢?”

  “到那時,我就得謹慎行事。我必須盡力而為。”

  “我明白,”巴林說。他默默抽了一會煙,說道:“恐怕我還是幫不了你。休伯特從不向我吐露任何事情,我什麼也不知道。”

  “不過你得告訴我,先生,誰可能會有機會敲詐這位可憐的老人呢?”

  “不好說。當然,莊園也有自己的代理人。他是新來的。”

  “代理人?”

  “是的。馬歇爾,馬歇爾上尉,人不錯。戰爭中失去了一隻胳膊。一年前他才來到這裡。可我知道休伯特喜歡他,也信任他。”

  “假如馬歇爾上尉耍他的話,就不會有什麼秘而不宣的所謂家庭原因了。”

  “是——是的。”

  巴林的遲疑沒有逃過白羅的眼睛。

  “說吧,先生。具體說一些,我求你啦。”

  “也許是流言蜚語。”

  “我懇求你,告訴我。”

  “那麼,好吧,我說。你在客廳裡注意到一位非常動人的年輕姑娘了嗎?”

  “我注意到兩位非常動人的年輕姑娘。”

  “噢,對了,那是阿什比小姐。很可愛的一個小女孩。她是第一次來莊園作客。哈裡·戴爾豪斯請求利徹姆·羅奇夫人邀請她來的。不,我說的是一個黑膚色的女孩——戴安娜·克利夫斯。”

  “我注意到她了,”白羅說,“我想所有的男人都會注意到她的。”

  “她是個小妖精。”巴林脫口而出,“她與二十英里方圓內的每一個男人都有或深或淺的關係。終有一天有人會殺了她。”

  他用手帕擦了擦額頭,絲毫沒有覺察到另外一位正非常關切地注視著他。

  “那麼,這位年輕姑娘是——”

  “她是利徹姆·羅奇的養女。他和他妻子沒有孩子,感到失意萬分。他們收養了戴安娜·克利夫斯,他們的一個遠房侄女。休怕特一心撲在她身上,視她為掌上明珠。”

  “毫無疑問,他不喜歡她結婚?”白羅試探性地問道。

  “如果她嫁給合適的人,就另當別論了。”

  “那個合適的人就是你,先生?”

  巴林驚了一下,臉紅了。

  “我從沒說過——”

  “噢,不,不!你什麼也沒有說過。可你是,對嗎?”

  “不錯,我愛上了她。利徹姆·羅奇對此也很滿意。在他看來,我很符合他的擇婿標準。”

  “那麼小姐本人呢?”

  “我告訴過你,她是魔鬼的化身。”

  “我明白。她有她自己的娛樂方式,不是嗎?不過馬歇爾上廚和她有什麼關係?”

  “噢,她和他一直經常見面。人們總說東道西。並不是我想會有什麼事,只不過又一個男人被耍一頓而已。”

  白羅點了點頭。

  “但試想他們已經有了什麼事——那麼,也許可以解釋為什麼利徹姆·羅奇先生想要小心翼翼地處理自家的事情。”

  “你是個明白人,確實是的,你知道毫無理由懷疑馬歇爾侵吞莊園主的錢財。”

  “唔,當然了,當然了!也許我進行的是一場原本錯誤的調查,牽涉到這個家庭內部的某個人。這位年輕的戴爾豪斯先生是誰?”

  “莊園主的侄子。”

  “他有繼承權,是嗎?”

  “他是莊園主妹妹的兒子。當然他可能會改成莊園主家族的姓氏——利徹姆·羅奇沒有後嗣。”

  “我明白。”

  “儘管這個家族的產業一直由父輩傳給下一代,但實際上並沒有限嗣繼承。我總認為他會把莊園遺贈給妻子使其終生享用,然後或許轉給戴安娜,條件是她的婚姻須得到他的贊同。這樣的話,她的丈夫可以繼承這個家族的姓氏。”

  “我明白。”彼洛說,“你對我太好了,幫了我大忙,先生。

  我再請求你最後一件事,好嗎?請向利徹姆·羅奇夫人說明我告訴你的一切情況,並懇請她答應和我聊一會。”

  他沒有料到,門很快就開了,利徹姆·羅奇夫人走進來,輕輕地靠到一把椅子上。

  “巴林先生把一切都告訴我了。”她說,“當然了,我們千萬不要出什麼醜聞。不過我的確感到這就是命運的安排,您不這樣認為嗎?我指的是那面鏡予以及所有其他的事情。”

  “您說什麼——鏡子?”

  “我一看見它就覺得它是一種象徵,象徵休伯特!這是詛咒呀,您知道。我想古老的家庭會很經常遭受詛咒的。休伯特總是非常古怪,而最近他比以往更加古怪了。”

  “請允許我向您冒昧地提一個問題,夫人。無論如何,您都不會缺錢花,是嗎?”

  “錢?我從來沒有想到過錢。”

  “您知道人們常說的一句話嗎,夫人?從來不想錢的人往往需要大筆的錢。”

  他輕輕地笑了笑。她沒有回答,雙眼茫然無神。

  “感謝您,夫人。”他說。他們結束了談話。

  白羅按鈴,迪格比呼之即來。

  “我想請你回答幾個問題,”白羅說,“我是一名私人偵探,你主人死前請我來的。”

  “偵探!”男管家倒吸口涼氣,“怎麼回事?”

  “請你回答我的問題。有關槍聲——”

  他傾聽著男管家的敘述。

  “這麼說當時你們四個人在大廳裡?”

  “是的,先生。戴爾豪斯先生、阿什比小姐,還有從容廳出來的基恩先生。”

  “其他人在哪裡?”

  “其他人,先生?”

  “是的,利徹姆·羅奇夫人,克利夫斯小姐和巴林先生。”

  “利徹姆·羅奇夫人和巴林先生後來也進了大廳,先生。”

  “克利夫斯小姐呢?”

  “我想克利夫斯小姐在客廳裡,先生。”

  白羅又問了男管家幾個問題,最後讓他請克利夫斯小姐來見他,就把他打發走了。

  克利夫斯小姐很快就來了。他一邊仔細地打量她,一邊在心裡暗暗對照巴林對她的描述。她身著緞子罩衣,肩上飾有玫瑰花蕾,看起來真是漂亮極了。

  他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她,向她解釋他之所以來利徹姆莊園的緣由,可是她似乎只顯出一種毫不掩飾的驚訝神情,而沒有任何心神不定的感覺。說起馬歇爾,她覺得人還不錯,但口氣卻是不冷不熱。提到巴林,她頓時興奮起來。

  “那人是個騙子,”她尖刻地說,“我提醒過老人家,可他不聽,繼續為他的倒楣事業提供資助。”

  “小姐,您的——父親死了,您感到難過嗎?”

  她凝視著他。

  “當然。不過我是個現代女孩,您知道,白羅先生。我不會耽溺於哭哭啼啼一類的事情。可是我還算喜歡老人家。

  可,當然了,這是他的最好結局。”

  “他的最好結局?”

  “是的。最近這些日子他本來該被隔離起來。他心裡不斷膨脹著這樣的信仰:利徹姆莊園的最後一位利徹姆·羅奇先生是個至高無上的萬能者。”

  白羅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我明白,我明白,是的,這是精神錯亂的明顯症狀。順便問問,我可不可以瞧瞧您的小包?它很可愛,裡面的這些絲質玫瑰花蕾可愛極了。我剛才說到哪兒了?噢,對了,您聽到槍聲了嗎?”

  “喔,是的!但是我以為那是汽車的回火聲或者偷獵的槍聲,諸如此類的聲音。”

  “您當時正在客廳裡?”

  “不,我在外面的花園裡。”

  “我知道了,謝謝您,小姐。我想再見見基恩先生,可以嗎?”

  “傑佛瑞?我叫他過來。”

  基恩走進來,帶著警覺和關切的神色。

  “巴林先生轉告了我您遠駕而來的原因。我不知道該給您說些什麼,不過如果我能——”

  白羅打斷了他:“我只想搞清一件事,基恩先生。今天晚上就在我們到達書房門口之前,你彎下身撿了一樣東西,那是什麼?”

  “我——”基恩差一點從椅子上跳起來,但接著又恢復了平靜,“我不知道您這是什麼意思。”他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

  “唔,我認為你知道,先生。你跟在我身後,這我知道,然而我的一個朋友說我後腦勺上長著眼睛。你當時把東西撿起來,放進了你餐服的右兜裡。”

  一陣沉默。基恩英俊的臉上明顯地露出遲疑不決的神情。最後他下了決心。

  “請您檢查,白羅先生。”他說著,身體微微前傾,把衣兜翻了過來。一個煙盒、一塊手帕、一片細小的絲質玫瑰花蕾、一個小巧的金質火柴盒。——

  沉默了一會兒,基恩又說:“其實就是這個。”他隨手拿起火柴盒,“我一定是傍晚時丟的。”

  “我認為不是這個東西。”白羅說。

  “什麼意思?”

  “就這個意思。先生,我是一個做事嚴謹、把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條的人。如果地上有個火柴盒,我會看到並撿起來的——這麼大的一個火柴盒,我肯定會看見的!不,先生,我想它是比火柴盒小得多的什麼東西——或許是,比如說這個。”

  他捏起那片小小的絲質玫瑰花蕾。

  “它來自克裡夫斯小姐的包裡,我猜得沒錯吧?”

  停頓片刻,基恩笑了笑承認了。

  “是的,是這樣。她,昨天晚上送給我的。”

  “我明白了。”白羅說。這時,門開了,一個身穿日常西服的高個頭金髮男子闊步走進房間。

  “基恩,這究竟怎麼回事?利徹姆·羅奇飲彈自殺?夥計,我不相信。這太不可思議了。”

  “讓我把你介紹給,”基恩說,“赫丘勒·白羅先生。”

  新來的那位驚了一下。“他會把一切都告訴你的。”說完,他離開房間,咣的一聲把門關上。

  “白羅先生,”約翰·馬歇爾急切地說,“我非常非常高興見到您。您來到這裡,也是我的榮幸。利徹姆·羅奇從沒向我提過您要來。我敬佩您,先生,誠惶誠恐呀!”

  一個消釋戒備心的年輕人,白羅想,其實也不那麼年輕,因為他雙鬢斑白,滿額皺紋。他的言談舉止確實讓人感到他像個孩子。

  “員警——”

  “他們已經到了,先生。一聽到消息,我就隨後趕來了。

  他們好像對此不怎麼感到奇怪。當然,他死前已經相當瘋癲了,但即使那樣——”

  “即使那樣您也為他自殺感到驚訝?”

  “坦率他說,是的。我不會想到的,我不會想到利徹姆·羅奇也會認為一旦少了他地球照樣轉個不停。”

  “我聽說他最近在錢上有些麻煩,是嗎?”

  馬歇爾點點頭。

  “他一直在做投機買賣。是巴林的一個冒險計畫。”

  白羅平靜地說:“我不得不開誠佈公地與您談談。您有沒有理由認為利徹姆·羅奇懷疑您在賬上做些手腳呢?”

  馬歇爾用一種滑稽困惑的目光盯著白羅。他的表情如此古怪,白羅只得勉強擠出一絲笑容。

  “我知道您對我的問話太吃驚了,馬歇爾上尉。”

  “是的,的確是的。您的問題很荒唐。”

  “啊!換一個問題。他有沒有懷疑您企圖搶走他的養女?”

  “喔,那麼說您已經知道了我和黛的一些事情?”他笑了笑,顯得疑惑不解。

  “那麼說這是真的了?”

  馬歇爾點點頭。

  “可是老人完全蒙在鼓裡,黛不讓我告訴他。我想她是對的。他要是知道了會暴跳如雷的,我也會因此丟掉飯碗。

  會是這樣的。”

  “那麼,你們是怎麼打算的?”

  “唔,說實在話,先生,我簡直不知道該怎麼辦。我把難題留給了黛,她說她會處理好的。事實上我一直在外面找工作。一旦我另外找到一份,我就會辭去這裡的差使。”

  “小姐也會嫁給您?但是利徹姆·羅奇先生可能會因此斷掉她的零用錢。戴安娜小姐,我敢說,很喜歡錢的。”

  馬歇爾聽完這話顯得心神不定。

  “那樣我就會補償她的,先生。”

  傑佛瑞·基恩返回房間。“員警準備離開,他們想見您,白羅先生。”

  “謝謝。我就來。”

  書房裡有一位體格健壯的警督和一位法醫。

  “白羅先生?”警督說,“久仰,久仰,先生。我是警督裡夫斯。”

  “您太客氣了,”白羅和他握著手說,“你們不需要我的協助,對嗎?”他輕輕地笑了笑。

  “現在不需要了,先生。一切都很順利。”

  “這麼說,案情十分簡單了?”白羅詢問道。

  “絕對沒錯。門窗緊閉,鑰匙擱在死者的口袋裡;死者最後幾天,行為怪戾。因而死者的自殺毋庸置疑。”

  “一切都那麼——順理成章?”

  法醫嘟噥了兩句。

  “死者原來坐著的姿勢一定非常奇特,子彈才正好射中鏡子。可是自殺本來就是反常的行為。”

  “你們找到子彈了?”

  “是的,在這兒。”醫生把子彈拿出來,“靠近牆邊在鏡子下面。手槍是羅奇先生本人的,一直放在桌子的抽屜裡。也許這一切的背後還隱藏著什麼情況,不過我們永遠不會知道了。”

  白羅點了點頭。

  屍體已經被移到了一間臥室。員警準備告辭了。白羅站在前門目送他們離去。他聽到聲音轉過身來,哈裡·戴爾豪斯緊隨其後。

  “你也許可以搞到一隻強光手電筒,我的朋友?”

  “是的,我給您去找。”

  他拿著手電筒返回來時,瓊·阿什比跟著他。

  “你們如果願意,就陪我一塊。”白羅親切地對他們說。

  他們走出前門,往右拐,在書房的窗戶前面停下腳步。

  在窗戶和小徑中間有一塊大約六英尺寬的草坪。白羅彎下腰,用手電筒在草坪上照來照去。他直起身搖了搖頭。

  “不,”他說,“不是這兒。”

  又過了一會兒,他停下來,身體漸漸僵住了。草坪的兩側培植著厚厚的花床。白羅的注意力集中在右邊的花壇,上面開滿了米迎勒節紫苑花和大麗花。他將手電筒指向花壇的前部。鬆軟的土壤上清晰地印著腳印。

  “總共四隻腳印。”白羅咕噥道,“兩隻朝向窗戶,兩隻背向窗戶。”

  “花匠的?”瓊猜測道。

  “噢不,小姐,不是的。睜大眼睛看清楚。這雙鞋小巧玲玫,又是高跟,顯然是女人的鞋子。戴安娜小姐曾提起她到過花園。您知道您下樓前她下樓了嗎,小姐?”

  瓊搖搖頭。

  “我記不清了。鑼聲響的時候,我太著急了,我以為銅鑼早就響過一次了。我好像真的有印象,我經過時她的房門開著,可我不敢肯定。利徹姆·羅奇夫人的房門關著,我知道。”

  “我明白了。”白羅說。

  他的聲音裡透出一種特別的調子,哈裡聽到後猛地抬起頭來,但是白羅獨自靜靜地皺著眉頭。

  他們到門口時碰上了戴安娜·克利夫斯。

  “員警已經走了,”她說,“一切都——結束了。”

  她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我可以和您隨便談一下嗎,小姐?”

  白羅跟著她走進晨室,把門掩上。

  “什麼事?”她有些愕然。

  “一個小問題,小姐。今天傍晚什麼時候您去過書房窗外的花壇嗎?”

  “是的,”她點點頭,“七點鐘左右去過一次,就在晚飯前又去了一次。”

  “我不明白。”他說。

  “您說不明白,我不知道有什麼需要‘明白’的。”她冷冰冰地說,“我去採摘米迦勒節紫苑花,用來擺在餐桌上的。我一直都這樣做。那時大概七點鐘。”

  “後來,後來呢?”

  “噢,天哪!給您說實話,我把頭油弄到衣服上了——就在這兒,肩膀上。當時我正準備下樓,我不想再換衣服了。我記得在花壇裡有朵遲開的玫瑰尚在含苞待放,就跑過去,掐下來,別在這兒。瞧——”她靠近他,掀起玫瑰花蕾。白羅看見一點極小的油漬。她和他挨得很近,他們的肩膀幾乎碰到一起。

  “當時是幾點鐘?”

  “噢,八點十分左右,我想。”

  “您有沒有——試圖爬窗戶?”

  “我覺得我試了試,沒錯。我想從窗戶爬進去要快一些。

  可是窗戶閂死了。”

  “我明白了。”白羅深吸了一口氣,“那麼槍聲,”他說,“您聽到槍聲時在哪兒?還在花壇那兒?”

  “喔,不。槍響是在兩三分鐘之後發生的,我從側門剛要進來。”

  “您知道這是什麼嗎,小姐?”

  他的手掌上托著那片細小的絲質玫瑰花蕾。她冷冷地瞧著。

  “看起來像從我的小提包裡掉出來的。您從哪兒找到的?”

  “在基恩先生的口袋裡。”白羅不動聲色地說,“是您送給他的嗎,小姐?”

  “是他告訴您我送給他的嗎?”

  白羅笑了。

  “您什麼時候給他的,小姐?”

  “昨天晚上。”

  “是他警告您這麼說的嗎,小姐?”

  “什麼意思?”她面帶慍色地問。

  但是,白羅沒有回答。他大步走出晨室,進入客廳。巴林、基恩和馬歇爾都在那裡。他徑直走向他們。

  “先生們,”他粗魯地說,“請隨我去書房。”

  經過大廳時,他對瓊和哈裡說:

  “請你們也上來。還有,哪一位去請夫人過來?謝謝。哈!

  了不起的迪格比來了。迪格比,回答我一個小問題,一個非常重要的小問題。克利夫斯小姐晚飯前擺放米迦勒節紫苑花了嗎?”

  男管家一臉困惑。

  “是的,先生,她是那樣做的。”

  “你有把握嗎?”

  “太有把握了,先生。”

  “很好。現在——你們所有的人都跟我來。”

  在書房裡,他面對著他們。

  “我請你們來這裡,是有原因的。案子了結了,員警來了又走了。他們斷定利徹姆·羅奇先生是自殺身亡。一切都結束了。”他頓了頓,“但是我,赫丘勒·白羅,告訴你們事情並沒有了結。”

  人們用驚訝的目光看著他。這時,門開了,利徹姆·羅奇夫人緩緩地走進來。

  “我剛才說,夫人,事情還沒有了結。這涉及到心理學方面的問題。利徹姆·羅奇先生得的是maniedegrandeur(法語:意為“權勢躁狂症”。——譯注。)

  他認為自己是國王。這樣的人不會自殺。不,不,他也許會瘋,但不會自殺。利徹姆·羅奇先生沒有自殺。”他停了停,“是他殺。”

  “他殺?”馬歇爾哈哈一笑,“獨自一人呆在房間裡,門窗緊閉,怎麼可能是他殺?”

  “是的,”他執拗地說,“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他被人槍殺了。”

  “然後他又站起來,鎖好門、關好窗,是嗎?”戴安娜挖苦道。

  “我將向你們演示一下。”白羅說著,走到窗前。他旋動法國式窗戶的把手,而後輕輕地拉開。

  “你們瞧,窗戶開了。現在我關上它們,不過我不旋動把手。現在窗戶關著但沒有閂死。現在!”

  他猛地擊了一下窗戶,把手旋動了,插銷一下子落迸插孔。

  “看清楚了嗎?”白羅輕輕地說,“把手很松。從窗外就可以很容易地把插銷插上。”

  他轉過身來,表情嚴肅。

  “八點十二分槍響的時候,四個人在大廳裡,四個人有不在現場的可信證據。另外三個人在哪裡?您,夫人?在自己的房間裡。巴林先生,您呢?您也在自己的房間裡嗎?”

  “是的。”

  “還有您,小姐,在花園裡。您已經承認過了。”

  “我不明白——”戴安娜開口辯解道。

  “等一等。”他轉向利徹姆·羅奇夫人,“請告訴我,夫人,您瞭解您的丈夫是如何分配遺產的嗎?”

  “休伯特給我讀過他的遺囑,他說我應該知道。他讓我享用每年三千英鎊莊園裡可以入帳的錢,另外留給我一套寡婦房屋或者鎮上的別墅,我喜歡哪套要哪套。其它所有的家產都歸戴安娜,條件是如果她結婚,她的丈夫必須更改為家族的姓氏。”

  “啊!”

  “不過後來他又增加了一個遺囑附件,那是在幾個星期之前。”

  “怎麼說,夫人?”

  “他仍然把一切家產遺贈給戴安娜,但條件是她和巴林先生結婚。假如她嫁給其他任何一個人,家產就全部轉歸他的侄子哈裡·戴爾豪斯所有。”

  “但是,遺囑附件只是在幾周前才擬定出來的,”白羅呵呵一笑,“小姐也許對此一無所知。”他向前邁上一步,用指責的口氣說,“戴安娜小姐,您是不是想嫁給馬歇爾上尉?或者基恩先生?”

  她徑直走向馬歇爾,用自己的胳膊挽住上尉健壯的臂膀。

  “說下去。”她說道。

  “情況對您很不利,小姐。您愛馬歇爾上尉,您也愛錢。

  您的養父無論如何不會同意您和馬歇爾上廚結婚,可是一旦他死了,您就相當有把握得到一切。於是,您進入花園,您穿過花壇走到開著的窗戶外面。您隨身帶著提前從書案抽屜裡拿走的手槍。您越過窗戶,一邊動聽地與受害者講著話,一邊接近了他。您開槍了。您擦了擦槍,把它丟在他手邊。然後又把槍插入他的五指間。您又從窗戶跳出來,振動窗戶,直到插銷落下。最後您回到大廳。事情的經過是不是這樣?我在問您,小姐?”

  “不,”戴安娜尖叫道,“不,不!”

  他看了她一眼,然後笑了。

  “不,”他說,“事實並不像這麼回事。事情的真相也許如此——這是合情合理的,可能發生的——但它決不可能那麼回事,有兩方面的原因。第一,您在七點鐘去摘米迦勒節紫苑花;另外一個因素來自這位小姐向我講述的事情。”他轉眼看了看瓊,瓊疑惑不解地注視著他。他點點頭以示鼓勵。

  “是真的,小姐。您告訴我您急急忙忙地下樓,是因為您以為自己聽到的是第二聲鑼響,第一聲早就響過了。”

  他迅速地掃視了一眼屋裡所有的人。

  “你們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他大聲說道,“你們不明白。瞧!瞧!”他快步走到受害者坐過的椅子旁邊,“你們注意到死者的姿勢了嗎?不是正對著桌子坐著,不,而是側身而坐,面朝窗戶。那是自殺時的自然姿勢嗎?決不是,決不是!試想一下,當事人在一張紙上為自殺寫滿辯護詞‘對不起’,然後打開抽屜,拿出手槍指向自己的腦袋,扣動扳機。

  自殺時的情形應該是這樣。但是現在考慮一下謀殺!受害者坐在桌旁,兇手站在他身邊,娓娓動聽地講著話。一邊繼續講話,一邊扣動扳機。那麼子彈射到哪裡去了?”他喘了口氣,”子彈直接打穿了死者的腦殼,穿門而過——倘若房門開著——於是擊中了銅鑼。

  “哈!你們開始明白了?這就是第一次鑼響,只有小姐一個人聽見了,因為她的房間就在上面。

  “我們的兇手下一步該做什麼呢?關上門,鎖好,把鑰匙放進死者的口袋裡,然後挪動一下椅子上的屍體使它側坐著,把手槍嵌入死者的五指間,隨後又把它扔在他身邊,弄碎牆上的鏡子作為最後一項掩人耳目的裝點——簡而言之,兇手‘安排’了他的自殺。偽裝好現場後,兇手從窗戶跳出去,振動把手使插銷插到底。兇手沒有踩在草坪上,那樣的話會顯出腳印來,而是踩在花壇上,因為他可以輕易地抹平上面的腳印,不留下任何痕跡。然後回到房子裡;八點十二分他一個人在客廳的時候,用一把軍用左輪手槍朝窗外開了一槍,接著迅速走進大廳。您是這樣做的嗎,傑佛瑞·基恩先生?”

  秘書出神地瞪著走近他的指控者。不久,“咕地”叫了一聲,暈倒在地。

  “我覺得案子最終可以了結了。”白羅說,“馬歇爾上尉,請您給警察局打個電話。”他俯身看看趴在地上的秘書,“我想員警趕來的時候他仍會昏迷不醒的。”

  “傑佛瑞·基恩,”戴安娜嘟噥著,“他這樣做有什麼動機呢?”

  “我覺得作為秘書,他有相當的機會——帳本、支票等。

  不知是什麼引起了利徹姆·羅奇先生的猜疑,他就把我請來了。”

  “為什麼請您來?為什麼不請員警?”

  “我認為,小姐,您可以回答這個問題。老先生懷疑您和那個年輕人之間有什麼隱情。為了把他的注意力從馬歇爾上尉身上轉移開,您絲毫不顧臉面地和基恩先生打情罵俏。

  這是真的,您不必否認!基恩先生聽到我要來的風聲,馬上行動起來。他整個陰謀的核心是必須讓人們誤以為謀殺發生在八點十二分,他那時有不在犯罪現場的可信證據。他惟一擔心的是子彈,它肯定留在銅鑼附近,而他當時已經沒有時間把它撿回來。在我們大家去書房的路上他才把子彈撿了起來。當時氣氛很緊張,他以為沒有人會在意。可是我,卻把一切都看在眼裡!我問他。他想了一會,耍了一個可笑的把戲,並且逐漸進入角色!他說他撿起的是那片絲質玫瑰花蕾。他扮演了一個戀愛中的青年正在保護他熱愛的情人。

  噢,整個過程都非常巧妙。而且,假如您沒有去花園採摘米迦勒節紫苑花——”

  “我不明白它們與案情有什麼關係。”

  “您不明白?聽著——花壇裡只有四個腳印,可您摘花時留下的肯定遠遠不止這些腳印。所以,在你摘花之後,來掐玫瑰花蕾之前,一定有人抹平了花壇裡的腳印。這個人不是花匠,沒有哪個花匠七點之後還在勞動。那麼他一定就是有罪的人,一定是兇手,兇殺發生在你們聽見槍響之前。”

  “可是為什麼沒有人聽見真正的槍聲?”哈裡問。

  “兇手用了消音器。他們會找到扔在灌木叢中的消音器和左輪手槍的。”

  “太冒險了!”

  “怎麼會冒險呢?人人都在樓上整理衣服準備就餐,這是絕好的機會。惟一尷尬的環節就是子彈,即使這種情況他也認為處理得很好。”

  白羅撿起子彈:“我和戴爾豪斯先生一起查看窗戶的時候,他把它丟在了鏡子下面。”

  “噢!”戴安娜偎著馬歇爾扭來扭去,“娶我吧,約翰,把我帶走。”

  巴林咳了一聲嗽:“我親愛的戴安娜,按照我朋友遺囑裡的條款——”

  “我不在乎,”女孩大聲喊道,“我們可以做馬路畫家。”

  “沒有必要那樣做,”哈裡說,“我們可以平分遺產,黛。

  我不會把一切都據為己有的,叔叔生前因為神經有些錯亂做出的是不理智的決定。”

  突然,利徹姆·羅奇夫人霍地站起身來,喊了一聲。

  “白羅先生,鏡子,他,他一定是故意打碎的。”

  “是的,夫人。”

  “噢!”她凝視著他,“可是打碎一面鏡子是不祥的兆頭。”

  “對傑佛瑞·基恩先生來說,已經證明是夠不祥的了。”

  白羅愉快地說。

三、黃色鳶尾花/黃色蝴蝶花

  (《黃色蝴蝶花》於一九三七年首次刊於英國《斯特蘭德》雜誌。

  後來擴寫為一部長篇小說,改名為《閃光的氰化物》,由柯林斯發行公司於一九四五年出版,但赫丘勒-白羅在書中不是主角。)

  貴州人民出版社愛葛莎克利斯蒂全集之神秘的第三者劉啟升譯

  赫丘勒-白羅把腳伸向嵌在牆壁裡的電爐。通紅通紅的電爐絲勻整地交織在一起,使得做事有條不紊的他感到非常滿意。

  “煤火,”他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語道,“卻總是那麼飄忽不定,它永遠不會達到如此和諧的境地。”

  電話鈴響了。白羅站起身,看了看表,將近十一點半了。

  他不知道這麼晚了誰還會給他打電話。當然了,有可能是別人撥錯了號碼。

  “也可能,”他古怪地一笑,咕噥著對自己說,“是一個腰纏百萬的報業老闆,被發現死在自己鄉下別墅的書房裡,左手緊握一束血跡斑斑的蘭花,胸前用別針別著從烹飪書裡撕下來的一頁食譜。”

  他為自己不著邊際的幻想得意地笑了。他拿起話筒。

  話筒裡立刻傳來一個聲音,一個柔柔的沙啞的女人的聲音,絕望而又急切。

  “是赫丘勒-白羅先生嗎?是赫丘勒-白羅先生嗎?”

  “是赫丘勒-白羅,請講。”

  “白羅先生——您能不能馬上來——馬上——我有危險——相當危險——我知道……”

  白羅急忙問:

  “你是誰?從哪裡打來的電話?”

  話筒裡的聲音更加微弱,卻又更加急迫。

  “馬上……生死攸關……‘天鵝花園’……馬上……擺有黃色蝴蝶花的桌子……”

  對方安靜了一會,接著又是一聲奇怪的歎息,電話斷了。

  赫丘勒-白羅掛上電話。他滿臉狐疑的神色,喃喃自語道:

  “這件事情真稀奇。”

  來到“天鵝花園”門口,胖子盧基趕忙迎上來。

  “晚上好,白羅先生。您需要一張桌子嗎?”

  “不,不,我好心的盧基。我來這裡找幾個朋友。我隨便瞧瞧,他們也許還沒來呢。哈,我看看,在角落那裡有張擺著黃色蝴蝶花的桌子——順便問一個小問題,如果不算冒犯的話,其他桌子上都是鬱金香,粉紅色鬱金香,為什麼惟獨在那張桌上擺著黃色蝴蝶花?”

  盧基富有意味地聳了聳肩。

  “一項命令,先生!一項特殊的命令!毫無疑問,其中的某位女士肯定非常喜愛那種花。那張桌子是巴頓-拉塞爾先生預訂的,一個美國人,相當闊氣。”

  “啊哈,男人必須研究女人們隨時產生的怪念頭,是嗎,盧基?”

  “先生說的對。”盧基說。

  “我看見那張桌子旁有我的一個熟人,我得過去和他打個招呼。”

  白羅小心地繞著情侶們翩翩起舞的舞池的邊緣往前走。他說的那張桌子擺有六套餐具,可那時桌旁只坐著一位年輕人,喝著香擯,滿腹心思的樣子,似乎還很悲觀。

  他決不是白羅希望見到的人。把危險的境遇或者聳人聽聞的事件與托尼-查普爾所在的任何一群人聯繫在一起,似乎都是不可思議的。

  白羅走到桌旁停下腳步,姿態優雅。

  “啊,這不是我的朋友安東尼-查普爾嗎?”

  “真是太妙了——白羅,你這條警犬!”年輕人大聲喊道,“不是安東尼,我親愛的夥計,對朋友來說是托尼!”

  他拉出一把椅子。

  “來,和我坐在一起。讓我們談談犯罪!深入地談一談,並且為犯罪而幹一杯。”他拿起一隻空酒杯,把香擯倒進去,“不過你到這個供人唱歌跳舞玩樂的地方來幹什麼,我親愛的白羅?我們這裡沒有屍體,肯定連一具屍體也無法供你檢驗。”

  白羅抿了一口香擯。

  “你看起來很快活,我親愛的。”

  “快活?整日沉湎於悲苦和憂鬱之中,談什麼快活!告訴我,你聽到他們在演奏曲子,你聽出是什麼曲子了嗎?”

  白羅大膽而又謹慎地回答:

  “也許有點像你的戀人離你而去?”

  “思路挺好,”年輕人說,“不過這一次你猜錯了。《沒有什麼像愛一樣使人苦惱!》這才是樂曲的名字。”

  “啊哈?”

  “我最喜歡的曲子,”托尼-查普爾悲哀地說,“我最喜歡的飯店,我最喜歡的樂隊——還有,我最喜歡的女孩也在這裡,她正和別人一起跳舞。”

  “因此便多愁善感起來?”白羅問。

  “的確如此。波琳和我,你知道,經常如平民百姓所言,打嘴巴官司。也就是說,我說五個詞,她就給我對上九十五個。我說的五個詞是:‘可是,親愛的——我可以解釋。’然後,她開始滔滔不絕地重複她的九十五個詞,於是我們就談不下去了。我真想,”托尼傷心地加了一句,“毒死自己。”

  “波琳?”白羅輕輕地說。

  “波琳-韋瑟比。巴頓-拉塞爾的姨妹,年輕、可愛、極其有錢。今天晚上巴頓-拉塞爾在此舉行宴會。你認識他嗎?美國的一個商界鉅子,臉修得乾乾淨淨,精力充沛,個性鮮明。他妻子是波琳的姐姐。”

  “今晚的宴會上還有誰?”

  “一會兒音樂停止時你就會見到他們。洛拉-瓦爾德斯,你認識的,在大都會劇院最近的演出中出名的南美洲舞蹈家。還有斯蒂芬-卡特。你認識卡特嗎?他在外交部門工作,整天神神秘秘的。人們都叫他少言寡語的斯蒂芬,他就是這樣的人,他說:‘我無權開口,等等等等。’喂,他們來了。”

  白羅站起身來。托尼向他介紹巴頓-拉塞爾;斯蒂芬-卡特;洛拉-瓦爾德斯小姐,一個性感的黑膚色女孩;波琳-韋瑟比,很年輕,金髮白膚,眼睛如矢車菊一樣藍。

  巴頓-拉塞爾說:

  “哇,您就是偉大的赫丘勒-白羅先生嗎?見到您我真高興,先生。您請坐下和我們一塊聊聊。就這樣吧,除非托尼。查普爾插話道:

  “他與一具屍體有一個約會,我相信,或者是與攜款潛逃的金融家,或者是與鮑裡布拉加酋長的大紅寶石?”

  “晤,我的朋友,你以為我永遠都不下班嗎?難道我就不能有一次讓自己娛樂娛樂嗎?”

  “或許你和這兒的卡特有約見吧。聯合國最近消息,國際局勢又趨嚴重。被盜的一攬子計畫務必收回,否則明日宣戰!”

  波琳-韋瑟比尖刻地說:

  “你非要這麼做個十足的傻瓜嗎,托尼?”

  “對不起,波琳。”

  托尼-查普爾低下頭不再說話。

  “您說得太重了,小姐。”

  “我討厭總是演丑角的人!”

  “我一定小心,我明白。我肯定只談嚴肅話題。”

  “噢,不,白羅先生,我沒有說您。”

  她轉過臉,投給他一個微笑,問道:

  “您是不是真的像歇洛克-福爾摩斯,能夠進行奇妙的推理?”

  “晤,推理麼,現實生活中並非那麼容易,不過我可以試一下。聽著——我推斷出黃色蝴蝶花是您最喜歡的花,對嗎?”

  “一點也不對,白羅先生。我最喜歡的花是山谷裡的百合或者玫瑰。”

  白羅歎了口氣。

  “推理失敗。我再試一次。今天晚上,不久之前,您給別人打過電話。”

  波琳笑了,拍起手來。

  “完全正確。”

  “你到達這裡時間不長就打了?”

  “又對了。我一進門就打了。”

  “噢,聽起來並不太妙。您來到這張桌子之前打的電話?”

  “是的。”

  “確實太糟了。”

  “噢,不,我覺得您很聰明。您怎麼知道我打了電話呢?”

  “小姐,這可是大偵探的秘密。還有,您打電話的那個人,他的名字是不是以字母‘P或者‘H,開頭的(赫丘勒-白羅的首字母為H-P——譯注)?”

  波琳笑出了聲。

  “完全錯了。我打電話給我的女傭,讓她替我郵寄幾封我一直沒有發出的極為重要的信件。她的名字叫露易絲。”

  “我被搞糊塗了,確實糊塗了。”

  音樂又響了起來。

  “這首曲子如何,波琳?”托尼問。

  “我覺得不想這麼快就再跳起來,托尼。”

  “我也太不幸了!”托尼用酸楚的口氣對在場的人們說。

  白羅和坐在他另一側的南美女孩竊竊私語:

  “小姐,我不敢請您和我跳舞。我簡直是個老古董。”

  洛拉-瓦爾德斯說:

  “噢,您那樣說真系(是)沒有道理!您仍言(仍然)年輕,您的頭髮仍系(是)很黑!”

  白羅微微皺了皺眉。

  “波琳,作為你的姐夫和監護人,”巴頓-拉塞爾粗聲粗氣他說,“我打算強拉你去跳舞。這是一曲華爾滋,華爾滋大概是我真正會跳的舞曲。”

  “晦,當然可以了,巴頓,我們這就下舞池。”

  “好姑娘,波琳,你太好了。”

  他們一起離開了座位。托尼把椅子向後靠了靠,看著斯蒂芬-卡特。

  “你是一個愛說話的小傢伙,不是嗎,卡特?”他說,“你悅耳的饒舌聲總是伴隨著宴會進行下去,呃,什麼?”

  “說真的,查普爾,我不知道你這是怎麼了?”

  “噢,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托尼模仿卡特的聲音。

  “我親愛的夥計。”

  “喝酒,老兄,喝酒,如果你不想聊天的話。”

  “不了,謝謝。”

  “那我就喝了。”

  斯蒂芬-卡特聳了聳肩。

  “不好意思,我得到那邊和一個熟人打個招呼,我在伊頓公學的同學。”

  斯蒂芬-卡特站起身,朝隔著幾個座位的另外一張桌子走去。

  托尼鬱鬱不歡地說:

  “伊頓公學的老生在出生受洗時就該統統淹死。”

  赫丘勒-白羅對他身邊的黑美人繼續獻著殷勤。

  他輕聲細語地說:

  “我不知道,我可不可以問您,小姐您最喜歡什麼花?”

  “啊,您為什麼現在想起來問介個(這個)問題?”

  洛拉顯得很調皮。

  “小姐,如果我向一位女士獻花,是非常細心的,所獻的花應該是她所喜愛的。”

  “您真系(是)大可愛了,白羅先生。我將告續(告訴)您,我喜歡大大的深紅色康乃馨,或者深紅色玫瑰。”

  “好極了,是的,好極了!那麼說,您不喜歡黃色的蝴蝶花?”

  “黃顏色的花,不,它們不適合我的口味。”

  “多麼明智……告訴我,小姐,今天晚上您到這裡之後和朋友通過電話嗎?”

  “我?和朋友通電話?不,多麼奇特的問題!”

  “啊,可我,我是一個很好奇的人。”

  “我相信您是。”她對他轉了轉黑眼珠,”一個非強(非常)危險的人。”

  “不,不,不是帶來危險的人,而是遇到危險的人可能用得著的人!您明白嗎?”

  洛拉格格一笑,露出兩排整潔的牙齒。

  “不,不,”她笑道,“您是危險人物。”

  赫丘勒-白羅歎息了一聲。

  “我知道您不會明白的。這一切太蹊蹺了。”

  托尼從神情恍惚中醒過來,突然說:

  “洛拉,跳一曲喝一杯怎麼樣?來吧。”

  “好的,我具(就)來,既然白羅先生不系(是)那麼勇敢!”

  托尼伸手摟著她,一邊滑進舞池,一邊扭過頭對白羅說:

  “你可以認真思考將會發生的案情,老兄!”

  白羅應道:“你說的很深刻。是的,很深刻……”

  他坐在那裡沉思了一兩分鐘,然後舉起一個手指。盧基很快走過來,他寬闊的義大利面孔上堆滿了笑容。

  “我的老朋友,”白羅說,“我需要瞭解些情況。”

  “隨時為您效勞,先生。”

  “我想知道這張桌子的客人今晚有誰打過電話?”

  “這我可以告訴您,先生。那位穿白衣服的年輕姑娘一到這裡就打了個電話。然後她去衣帽間脫掉大氅,同時另外那位女士從裡面走出來進了電話亭。”

  “那麼說後面這位女士果真打電話了。是在她進入飯店之前嗎?”

  “是的,先生。”

  “還有別人嗎?”

  “沒有了,先生。”

  “所有這些情況,盧基,搞得我大腦異常興奮。”

  “的確會的,先生。”

  “是的。我覺得,盧基,不管怎麼著,今天晚上我必須保持清醒的頭腦!要發生什麼事情,盧基,而我一點也不清楚究竟會是什麼。”

  “我將盡力協助您,先生。”

  白羅示意了一下,盧基悄悄地溜走了。斯蒂芬-卡特回到桌旁。

  “仍然沒人理會我們,卡特先生。”

  “噢,呃,一點沒錯。”另外一位說。

  “你熟悉巴頓-拉塞爾先生嗎?”

  “是的,我認識他很長時間了。”

  “他妻子的妹妹,嬌小的韋瑟比小姐很有魅力。”

  “是的,很可愛的女孩。”

  “你和她也很熟嗎?”

  “很熟。”

  “晤,很熟,很熟。”白羅似在自言自語。

  卡特瞪著他。

  音樂停止,其他人陸續回來了。

  巴頓-拉塞爾對一個侍者說:

  “再來一瓶香擯——快點。”

  接著他舉起自己的酒杯。

  “請注意,各位。我想請諸位幹一杯。說實話,在今晚這個小型宴會的背後有個故事。大家知道,我訂的是六人桌,而我們只有五個人,這樣就空出了一個位子。後來,一個非常奇怪的巧合發生,赫丘勒-白羅先生碰巧路過,我就請他加入了我們。

  “你們還不知道同時還有一個恰如其分的巧合。你們看見了,今晚那個空位子代表一位女士——這個宴會就是為紀念她而舉行的。這個宴會,女士們先生們,是為了紀念我親愛的妻子伊麗斯(英語為“lris,其本義是“蝴蝶花——譯注)

  而舉行的,伊麗斯正是四年前的今天死去的!”

  桌子周圍的人們驚訝地騷動起來。巴頓-拉塞爾面色平靜,無動於衷地舉起酒杯。

  “請大家為她幹一杯。伊麗斯!”

  “蝴蝶花?”白羅突然重複了一句。

  他看了看桌上的花。巴頓-拉塞爾瞟了他一眼,輕輕地點點頭。

  桌子周圍的人們低聲重複著。

  “伊麗斯——伊麗斯……”

  每個人都顯得驚愕不安。

  巴頓-拉塞爾繼續用緩慢的、單調的美國口音講下去,句句擲地有聲。

  “我用這種方式——在高級飯店舉行晚宴——紀念死者的祭日,這對你們大家來說也許覺得有些奇怪。但是我這樣做是有原因的,是的,是有原因的。為使白羅先生充分明白,我將解釋一下。”

  他向白羅轉過頭來。

  “四年前的這個晚上,白羅先生,在紐約舉行了一次晚宴。宴會上有我和我的妻子,被派往華盛頓大使館工作的斯蒂芬-卡特,在我們家已經逗留幾個星期的客人安東尼-查普爾,還有瓦爾德斯小姐,她的舞姿當時風靡紐約市。小波琳,“他拍拍她的肩膀,“當時只有十六歲,可她是作為特殊嘉賓參加晚宴的。你還記得嗎,波琳?”

  “是的,我記得。”她的聲音有點顫抖。

  “白羅先生,那天晚上發生了一場悲劇。鼓樂隆隆響起,卡巴萊歌舞表演開始。所有的燈光都暗了下來,只有舞池中央的聚光燈閃爍不停。燈光重又亮起的時候,白羅先生,我們看見我的妻子趴在桌子上。她死了,確確實實死了。在她酒杯的殘餘物裡發現了氰化鉀,從她的手提包裡找到了剩下的半盒毒藥。”

  “她自殺了?”白羅問。

  “人們普遍這麼認為……我被弄得心煩意亂,白羅先生。她之所以這樣做,或許有一種可能的理由,這就是員警的結論。我接受了他們的裁定。”

  他突然敲打著桌子。

  “可是我不甘心……不!四年了,我一直在苦苦地思索,可我還是沒有找到答案。我相信伊麗斯不會自殺。我相信,白羅先生,她是被謀殺的,被這張桌上的某個人謀殺的。”

  “看我像麼,先生——”

  托尼-查普爾差一點跳了起來。

  “安靜一下,托尼,“拉塞爾說,“我還沒有說完。他們其中的一個人幹的,我現在對此確信不疑。其中的某個人,在黑暗的掩蓋下,把剩下的半盒氰化物偷偷地塞進她的提包裡。我想我知道是誰。我想要瞭解實情——”

  洛拉尖叫道:

  “你瘋了——法(發)瘋了——誰會傷害她呢?不,你瘋了。我,我要離開——”

  她戛然而止。鼓樂聲隆隆響起。

  巴頓-拉塞爾說:

  “卡巴萊歌舞表演又開始了。之後我們將繼續這個話題。大家都不要動,任何人不准離開。我得去和樂隊交待一聲,我事先和他們有所安排。”

  他站起身離開了桌子。

  “事情不同尋常,”卡特發表議論,“這人發瘋了。”

  “不錯,他系(是)法(發)瘋了。”洛拉說。

  燈光暗了下來。

  “再喝兩杯,我就該走了。”托尼說。

  “不!”波琳急切地說。接著,她嘟噥道:“噢,天哪——

  噢,天哪——”

  “怎麼了,小姐?”白羅小聲地問。

  她把聲音壓得低低地答道:

  “太可怕了!這和那天晚上的情景極其相似——”

  “噓,別作聲!”幾個人同時說。

  白羅放低聲音。

  “把耳朵湊過來,”他對她耳語了一句什麼,隨後拍拍她的肩膀,“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他向她保證。

  “天哪,聽!”洛拉喊道。

  “是什麼,小姐?”

  “這是同一首曲子——和他們那天晚上在紐約演奏的曲子一模一樣。一定是巴頓-拉塞爾安排的。我不喜歡這種氛圍。”

  “勇敢些——勇敢些。”

  又有人“噓”了一聲。

  一個女孩走到舞他的中央。她皮膚黝黑,眼珠滾來滾去,牙齒潔白光亮。她開始用低沉而又沙啞、奇特而又感人的嗓音唱起來。

  我已經忘了你

  永不再記起你

  你走路的樣子

  你講話的樣子

  你往日常提的話題

  我已經忘了你

  永不再記起你

  以前不便說出

  今日一定告訴

  不管你的眸子憂鬱抑或悲苦

  我已經忘了你

  永不再記起你

  我徹底

  不再想你

  告訴你我徹底

  不再想你……

  你……你……你……

  嗚咽的曲調,黑人女孩渾厚洪亮的嗓音,產生了強烈的效果。它像施了魔力一樣使聽眾著迷,甚至侍者也體味到它誘人的魅力。大廳裡的人都注視著她,沉醉在她凝重、深厚、充溢著感情的歌聲之中。

  一個侍者嘴裡低聲嘟噥著“香擯”,踏著輕盈的步子,圍著桌子為每一個人添酒。然而人們的注意力都投向閃爍不定的聚光燈的照射下——祖先源于非洲的黑人女孩用深沉的嗓音唱道:

  我已經忘了你

  永不再記起你

  噢,多麼美麗的謊言

  我會想你,想你,想你

  直至我命入黃泉……

  掌聲雷鳴般地響起來,燈亮了。巴頓-拉塞爾踅回來迅速地坐到自己的位子上。

  “她真了不起,那個女孩——”托尼激動地說。

  然而,他的話被洛拉低沉的叫聲打斷。

  “看——看……”

  話音未落,大家都已經看見了:波琳-韋瑟比俯身倒在桌子上。

  洛拉喊道:

  “她死了——就像伊麗斯一樣——像伊麗斯在紐約一樣。”

  白羅從座位上霍地站起來,示意其他人靠後些。他彎下身查看她蜷成一團的身體,輕輕地抓起她的一隻垂下的手,摸了一下脈搏。

  他面色蒼白、嚴峻。其他人注視著他。他們呆若木雞,神情恍愧。

  慢慢地,白羅點了點頭。

  “是的,她死了——可憐的小女孩。而我就坐在她身邊!

  啊!不過這一次兇手不會逃脫了。”

  巴頓-拉塞爾臉色灰自,喃喃自語道:

  “就像伊麗斯一樣……她看到了什麼,波琳那天晚上看到了什麼——只有她有些懷疑,她告訴過我她有些懷疑……我們必須叫員警來……噢,天哪,小波琳。”

  白羅問:

  “哪是她的杯子?”他把它舉向鼻子嗅了嗅,“是的,我聞到了氰化物的味道,一種類似苦杏仁的味道……同一種方式,同一種化學藥品……”

  他拿起她的手提包。

  “我們檢查一下她的包。”

  巴頓-拉塞爾帶著哭腔喊道:

  “你不相信這是自殺,還是不相信吧?你絕對不相信。”

  “等一等,”白羅用命令的口氣說,“不,包裡沒有什麼藥物。大家知道,燈光很快就亮起來了,兇手作案的時間並不充分,因此,藥物還在他身上。”

  “或者她身上。”卡特說。

  他瞧著洛拉-瓦爾德斯。

  她厲聲反駁:

  “你什麼意思——你說什麼?我殺了她——這系(是)假的——假的——我為什麼要做這種事情!”

  “在紐約時你就非常迷戀巴頓-拉塞爾。這是我聽到的小道消息。眾所周知,阿根廷的美女愛嫉妒。”

  “真系(是)一派胡言。我並非阿根廷人,我來自秘魯。噢——我真想啐你一口。我——”她開始說西班牙語。

  “請大家安靜,”白羅喊道,“該我說了。”

  巴頓-拉塞爾語氣沉重地說:

  “每個人都得被搜身。”

  白羅平靜地說:

  “不,不必要。”

  “您這是什麼意思,不必要。”

  “我,赫丘勒-白羅,知道。我是用大腦觀察瞭解事物的。請聽我說!卡特先生,您可以給我們看看您胸前口袋裡的盒子嗎?”

  “我口袋裡什麼也沒有。算了吧——”

  “托尼,我的好朋友,不知道你是不是樂意幫我。”

  卡特大聲叫道:

  “該死!”

  卡特還沒來得及為自己辯護,托尼就利索地把盒子搜了出來。

  “給您,白羅先生,您說得真准!”

  “這純粹是假像!”卡特喊道。

  白羅接過盒子,看了看標籤。

  “氰化鉀。事情清楚了。”

  巴頓-拉塞爾的語氣非常沉重。

  “卡特!我一直懷疑你。伊麗斯愛你,她想和你私奔。你考慮到自己寶貴的事業,不想丟人現眼,就毒死了她。你為此要上絞刑架的,你這狗東西。”

  “請安靜!”白羅突然厲聲說,聲音堅定而有威懾力,“事情還沒有結束。我,赫丘勒-白羅,有些話要對大家說。我的這個朋友,托尼-查普爾,在我剛到這裡的時候就對我講,我是為查案而來的。這部分上是正確的。我腦子裡的確知道有人伺機作案,而我正是為預防案發而來的。我成功了。兇手計畫得很周密,然而赫丘勒-白羅,他卻提前行動了一步。他不得不迅速地思考,燈光暗下來時不得不迅速地對小姐耳語一聲。波琳小姐很聰明,反應很快,她的角色演得棒極了。小姐,請您向大家證明您畢竟還沒有死,好嗎?”

  波琳坐了起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波琳的復活。”她自嘲說。

  “波琳——親愛的。”

  “托尼!”

  “我的甜心!”

  “安琪兒。”

  巴頓-拉塞爾倒吸了一口涼氣。

  “我,我不明白……”

  “我將幫您弄明白,巴頓-拉塞爾先生。您的計畫流產了。”

  “我的計畫?”

  “是的,您的計畫。黑暗中惟獨誰有不在作案現場的證據?當然是離開桌子的人——您,巴頓-拉塞爾先生。然而,您又在黑暗的掩護下重回來,拿著香擯酒瓶,繞著桌子給大家添酒,偷偷地把氰化物放人波琳的杯子,彎腰拿起卡特的酒杯時又把剩下的半盒塞到他的口袋裡。噢,是的,當大家的注意力都投向別處的時候,很容易在黑暗中扮演恃者的角色。這才是您今天晚上舉行宴會的真正用意。謀害一個人最安全的地方就是在人群當中。”

  “算了——我究竟為什麼想害波琳?”

  “這也許是因為錢的問題。您妻子死後,您成了她妹妹的監護人。今晚您提到了這一事實。波琳二十歲了。她到二十一歲的時候或者她一結婚,您就必須開出監護的結欠清單,我建議您不要那樣做。您已經考慮再三。我不知道,巴頓-拉塞爾先生,您是否用同樣的方式謀殺了您的妻子,或者她的自殺提醒了您採取這種方式進行犯罪。但是,我確實知道今天晚上您犯有蓄意謀殺罪。是否因此對您提起公訴,取決於波琳小姐的意見。”

  “不,”波琳說,“他可以遠遠離開我,離開這個國家。我不想鬧出醜聞來。”

  “您最好快些走,巴頓-拉塞爾先生,而且我建議您今後小心點。”

  巴頓-拉塞爾站起身,面部抽搐。

  “讓你見鬼去吧,你這個自大魯莽干涉別人的比利時小個子!”

  他怒氣衝衝地大步走開了。

  波琳歎了一口氣。

  “白羅先生,您太神了……”

  “您,小姐,您也了不起。把香擯倒掉,如此逼真地扮演死人。”

  “唷,”她戰慄了一下,“您讓我渾身起雞皮疙瘩。”

  他柔聲問道:

  “是您給我打的電話,對嗎?”

  “不錯。”

  “為什麼?”

  “我不知道。我感到焦慮、恐懼,卻又不太清楚為什麼恐懼。巴林告訴我,他將舉行宴會紀念伊麗斯的死。我意識到他有什麼陰謀,可他不會給我講的。他顯得那麼,那麼古怪,那麼激動,我於是感到可能會發生什麼可怕的事情——只是,當然,我從沒有料到他打算要——要除掉我。”

  “然後呢,小姐?”

  “我早聽人們談起過您。我想只要我能夠設法讓您過來,也許就會阻止任何事情發生。我還覺得,作為一個,一個外國人,如果我打電話給您假裝處於危險境地,並且口氣儘量顯得神秘莫測——”

  “您認為這種傳奇劇會吸引我過來?其實這正是使我疑惑不解的地方。消息本身,肯定是所謂的‘偽造品’,聽起來並不真實。可聲音裡的恐懼,那是真的,於是我來了,而您卻直截了當地否認曾經給我打過電話。”

  “我不得已才那樣做。另外,我也不願讓您知道是我。”

  “嗯,不過我對自己的判斷確信無疑!一開始不敢肯定,可我很快就覺察到可能瞭解桌上黃色蝴蝶花內情的只有兩個人,那就是您或者巴頓-拉塞爾。”

  波琳點了點頭。

  “我聽到他預訂黃色蝴蝶花擺放在桌子上,”她解釋說,“又見他預定了六人桌,而我明明知道我們只有五個人要來。這兩個因素令我起了疑心——”她停下來,咬著嘴唇。

  “您懷疑什麼,小姐?”

  她慢悠悠他說:

  “我擔心,擔心卡特先生,會出什麼事。”

  斯蒂芬-卡特清了清喉嚨,不慌不忙而又異常堅定地從桌旁站了起來。

  “呃——哼——我不得不——呃——謝謝您,白羅先生。我非常感激您。我敢肯定,如果我離開的話,您會體諒我的。今晚發生的事情太讓人揪心了。”

  望著他退去的背影,波琳言語激烈地說:

  “我討厭他。我一直認為,是因為他伊麗斯才服毒自盡的。或者,也許是巴頓殺了她。噢,所有這一切都太可惡了……”

  白羅輕輕地說:

  “忘掉它,小姐……忘掉它……讓過去的就過去吧……

  考慮眼前的事要緊……”

  波琳低聲說:“好的,您說得對……”

  白羅轉向洛拉-瓦爾德斯。

  “小姐,隨著夜幕的加深,我也變得更勇敢了。您此刻是否願意和我跳一曲——”

  “噢,是的,當然願意。您系(是),您系(是)如此了不起的一個人,白羅先生。我義定(一定)要和您跳。”

  “您太好了,小姐。”

  只剩下托尼和波琳兩個人了。他們隔著桌子彼此靠近些。

  “親愛的波琳。”

  “噢,托尼,我對你來說整天价都是一隻令人討厭的十分惡毒的性子火爆的小貓。你會原諒我嗎?”

  “安琪兒!又到了我們最喜歡的曲子了。讓我們跳舞吧。”

  他們滑進舞池,彼此微笑著,輕聲哼起來:

  沒有什麼像愛一樣使你苦惱

  沒有什麼像愛一樣使你憂鬱

  壓抑

  著魔

  感傷

  喜怒無常

  沒有什麼像愛一樣

  使你沮喪

  沒有什麼像愛一樣使你發瘋

  沒有什麼像愛一樣使你發狂

  惡言謾駡

  引經據典

  自殺

  殺人

  沒有什麼像愛一樣

  沒有什麼像愛一樣……

四、丑彩茶具/五彩茶具

  (《五彩茶具》於一九七一年由麥克米倫公司首次發表於《冬日的罪惡》一書)

  薩特思韋特先生已經兩次氣惱地發出“咯咯”聲了。不管自己的臆斷正確與否,他都越來越信服地認為如今的汽車遠遠比過去的容易拋錨。他惟一信任的汽車是那些經過時間考驗繼續發揮作用的舊車。它們性能各異,不過你全都瞭若指掌,只要它們不至於退役就儘量對它們進行保養和維修。可是新車就不是這麼回事了!裝置淨是新玩藝兒,不同種類的窗戶,閃閃發光的新型木制儀錶板——雖然造型精緻卻並不熟悉,你的手盲目地摸索著霧燈、風擋雨刷、阻氣門,等等。所有這些新東西都安裝在你不習慣的地方。當你剛買的閃亮的新車出了毛病的時候,當地的汽車修理工說出的話叫人又好氣又無奈:“嬰兒出牙的不適感而已。車很棒,先生,這些頂呱呱的敞篷小客車,都是最新的配件,不過試車階段肯定會有些磨合上的麻煩,你知道。哈,哈。”就好像一部車是一個正在出牙的嬰兒。

  但是,薩特思韋特先生,當時已經頗上了些年紀,他強烈地感到新車就應當具備絕對完好的性能。試驗、檢查;在它到達購買者的手裡之前,磨合問題已經處理妥當。

  薩特思韋特先生這個周未開車去鄉下看望朋友,從倫敦開出來的路上他的新車就出了幾處毛病,此時正停在一家汽車修理站等候檢修。他不知道會等多長時間才能繼續朝目的地行進,他的司機正和一名修理工交涉。薩特思韋特先生坐在那裡,極力忍耐著。昨天晚上,他已經打電話向東道主保證他將及時地赴去喝茶。他讓他們放心,他一定會在四點之前趕到多夫頓-金斯伯恩莊園。

  他又惱怒地“咯咯”兩聲,試著想些令人愉快的事情。煩躁不安地坐在汽修廠裡,時不時地瞅瞅手錶,一次又一次地發出“咯咯”聲,以至於他本人也很自然地聯想到他一直在十分逼真地模仿母雞下蛋時為自己高超的本領而心滿意足的歡叫聲。他知道再著急也幹事無補,只好搖搖頭作罷。

  對呀,想些愉快的事兒。哎,他們開車往前走的時候他難道不是注意到了什麼嗎?不久之前,透過車窗看到的使他滿意使他興奮的情景。然而他當時已經來不及仔細回想了,汽車的毛病越來越明顯,他們不得不馬上把它弄到一家最近的路邊服務站。

  當時,他看到了什麼?在左邊——不,在右邊,是的,他們駕車慢慢穿過鄉村街道的時候他在右邊看到的。一所郵局的隔壁。是的,他確信不疑,是郵局的隔壁,因為他記得一看見郵局他就想起要給艾迪生一家掛個電話,告訴他們他可能會晚一會趕到。郵局。一所鄉村郵局。在它旁邊——

  是的,肯定是,在它旁邊,鄰門,或者若不是鄰門就是再下一個門。有什麼東西喚起他對舊時的回憶,於是他想要——究竟他想要什麼?噢!天哪,要是不錯過來,他立時就會知道。

  似乎攙和著一種顏色。幾種顏色。是的,一種或幾種顏色。

  抑或一個字眼。某個確切的字眼,喚起他以往的記憶、思緒、樂趣與激情,使他回想起逼真生動的某物。在那種氛圍中,他自己不僅用眼睛看,而且用心觀察。不僅如此,他還做了許多。他參加了。參加什麼了,為什麼,在哪裡?所有不同的地方。在最後的思索中很快找到了答案。所有不同的地方。

  在一座島上?在科西嘉?在蒙特卡洛觀看賭台管理員轉動輪盤?在鄉下別墅裡?所有不同的地方。他到過這些場所,況且同時還有另外一個人。是的,另外一個人。一切都和這個人有關係。他終於快到那裡了,卻還是擦身而過。

  如果他正好能夠……他正想到這裡,就被司機打斷了。他來到車窗前,修理工拉著拖繩跟在後面。

  “不會太長時間,先生,”司機用輕鬆的口氣向薩特思韋特先生保證,“十分鐘左右就會完事,不會多的。”

  “沒什麼大毛病,”修理工用低沉、沙啞的鄉音說,“嬰兒出牙的不適感。您大概也會這麼說。”

  薩特思韋特先生這一次沒有發出“咯咯”聲。他咬牙切齒。他常常在書裡讀到那個短語;如今他年紀大了,上顎有些輕微鬆弛,也許因此他已經習慣於吐出那個短語。真的,嬰兒出牙的不適感!牙疼。咬牙。牙壞了。人的一輩子,他想,是以牙齒為中心的。

  “多夫頓-金斯伯恩只有幾英里了,”司機說,“他們這兒有輛計程車。您可以坐計程車去,先生。車一修好,我就隨後趕來。”

  “不!”薩特思韋特先生說。

  他的口氣很暴躁,司機和修理工兩個人被嚇得瞠目結舌。忽然,薩特思韋特先生的眼睛裡流露出欣喜的神色,聲音清晰而果斷,他終於想起來了。

  “我打算,”他說,“沿著我們剛來的路走一走。車修好了,你就到那裡去接我,五彩(原文是“Harlequin”,意為“義大利、英國等喜劇或默劇中剃光頭、戴面具、身穿雜色衣服、手持木劍的詼諧角色、喜劇角色”。後文中有一主人公名叫”HarleyQuin”,音譯為”哈利-奎因”,即借用此義,刻畫人物形象。)咖啡館,我想是這麼個名字。”

  “不怎麼樣的一個小地方,先生。”修理工提醒道。

  “我正是要去那兒。”薩特思韋特先生用一種威嚴專橫的口氣說。

  他邁著輕快的腳步走開了。剩下的兩個男人望著他的背影。

  “不知道他是怎麼了,”司機說,“以前從沒有見過他這樣。”

  金斯伯恩-達西村的現狀與其名稱暗示的古老豪華氣派很不相稱。村子不太大,只有一條街道,幾幢房舍。村子裡稀稀落落地開著幾家店鋪,有時可以看出店鋪其實就是房舍改成的或者如今改為房舍不再做生意了。

  村子並不大古老,也不太美麗。它相當樸素,相當不引人注目。大概正因為如此,薩特思韋特先生想,一點點亮色就引起了他的注意。啊,他來到郵局了。這所郵局十分簡陋,門口有個郵筒,裡面擺著一些報紙和郵政卡片。郵局的旁邊,是的,果然有個招牌高高掛起。五彩咖啡館。薩特思韋特先生感到一陣暈眩。畢竟,他年紀大大了。他思前想後,為何這個名字如此攪亂他的心情?五彩咖啡館。

  路邊服務站的修理工說得很對,它看起來不像一個真正吸引人們就餐的場所。到這裡來或許只是為了吃份速食,喝杯早間咖啡。那麼為什麼他要來呢?他突然意識到了原因所在。這家咖啡館,或者也許最好把它說成遮掩著咖啡館的房舍,分成兩部分。一邊擺放著幾套桌椅,以備老主顧進來吃飯;另一邊卻是個店鋪,出售瓷器。它並不是一個古玩店,店裡並沒有一小架一小架的玻璃瓶或玻璃缸。這是一家出售現代物品的店鋪,朝街展示的櫥窗此時正採擷每束彩虹的光線。櫥窗裡擺著一套茶具,稍大些的杯子碟子,每樣的顏色各不相同。藍、紅、黃、綠、粉紅、紫,真是奇妙的色彩展覽,薩特思韋特先生心想。當汽車沿著路邊漸漸前行,盡力尋找任何一個汽車修理廠或路邊汽車服務站的時候,難怪櫥窗引起了他的注意。櫥窗上貼有一張大卡片,標著“五彩茶具”。

  當然是“五彩”這個詞一直深深銘刻在薩特思韋特先生的心裡,儘管記憶非常非常遙遠,已經很難讓人回想起來。

  快樂的色調。五彩的色調。他苦苦思索,他十分驚訝,他竟然產生了一個滑稽可笑而又令人激動的念頭:從某個方面來說,這預示著他的出現。特意預示他的出現。也許,他的老朋友哈利-奎因先生(即“五彩”先生)可能正在這裡吃飯或者購買杯子碟子。自從他最後一次見到奎因先生,已經多少年了?好多年了。是在那天吧,他看見奎因先生沿一條被稱為情侶巷的鄉間小徑離他而去?他一直盼望著再次見到奎因先生,至少一年一次,可能的話一年兩次。但沒有。他們一直沒有見面。

  因而今天他產生了一個絕妙而又奇特的想法:在這裡,金斯伯恩-達西村,他可能會再一次見到哈利-奎因先生。

  “我真荒唐,”薩特思韋特先生說,“我太荒唐了。真的,人老了,就會胡思亂想。”

  他一直想念著奎因先生。想著在他生命的晚年最令人激動的事情。想著可能會隨處出現的某個人。這個人一旦出現,就預示著要發生什麼事情。想著將要發生的事情,不,不完全是這樣。不僅僅會發生什麼事情,而且他會真切地感受到它。這才是令他激動不已的地方。這種感覺來自奎因先生可能講出的話語。是的,話語。他可能會向他出示什麼東西,薩特思韋特先生會因此挖掘出其內在含義,他會觀察事物,他會發揮想像力,他會明白其中的道理,他會處理需要處理的事情。奎因先生會坐在他對面,微笑著表示贊同。

  奎因先生說的話會使他,薩特思韋特先生的思想活躍起來,會使他滔滔不絕。他——薩特思韋特先生,有眾多老朋友的人。朋友中有公爵夫人,一位臨時主教,諸如此類的重要人物。他不得不承認,尤其重要的是他們是社交界頗有影響的人物。因為,畢竟,薩特思韋特先生曾經一直是位自命不凡的人。他喜歡與公爵夫人來往,喜歡瞭解古老的家族,幾代英國人都擁有土地的紳土們的代表家族。他也曾對未必會在社交界受人注目的年輕人有過好感。他們或有困難,或陷入愛河,或不幸福,或需要幫助。是因為奎因先生,薩特思韋特先生才有了可能給予別人幫助。

  而此時此刻,他正在癡癡地觀察一個不起眼的鄉村咖啡館和一個出售現代瓷器、茶具以及無疑是焙盤之類東西的店鋪。

  “我還是得進去瞧瞧,”薩特思韋特先生自言自語,“既然我傻乎乎地走回到這兒,我就得進去以防——呃,以防萬一。他們修車的時間,我估計,比他們說的要長一些。會超過十分鐘的。也許裡面有什麼使人感興趣的東西。”

  他又一次看了看滿是瓷器的櫥窗。他忽然間意識到這都是些質地很好的瓷器,做工精緻,堪稱現代的一種精良產品。他又回到過去,搜尋著記憶。他想起了利斯女公爵,她是多麼了不起的一位老婦人!那次,在波濤洶湧的大海上航行去科西嘉島,她對她的侍女多仁慈呀!她照顧她,仿佛救死扶傷的天使一般善良。可就在第二天,她重新恢復自己專橫跋扈的性格,而她昔日的家僕們似乎非常輕易地就忍受住了她突變的性情,不表露任何反抗的跡象。

  瑪麗亞。是的,女公爵的名字就叫瑪麗亞。親愛的老瑪麗亞-利斯。啊,不過,她幾年前已經死了。她有過一套五顏六色的早餐用具,他記得。是的。又大又圓顏色各異的杯子。黑的、黃的、紅的以及特別惡劣的紫褐色的。紫褐色,他想,肯定是她最喜愛的一種色調。她還有過一套羅金漢姆茶具,他記得,上面的主導色彩就是間有金黃的紫褐色。

  “唉,”薩特思韋特先生歎了口氣,“這些日子一去不復返了。喔,我想我最好還是進去吧。也許要上一杯咖啡或者別的什麼。咖啡裡會加大量牛奶,我估計,而且可能放糖。然而,我總得把時間消磨過去。”

  他走進去。咖啡廳裡其實人不多。人們過來喝茶,薩特思韋特先生想,為時尚早。況且,不管怎麼說,如今的人們很少再喝茶了,老年人會在自己家裡偶然沖上一杯。遠遠的櫥窗旁邊站著一對年輕夫婦,靠著後牆的一張桌上兩個女人正在嚼著舌頭。

  “我告訴她,”其中一個說道,“我說過你不能那樣做。不能,那種事情我忍受不了。我也跟亨利這麼說,他同意我的看法。”

  薩特思韋特先生馬上想到,亨利一定生活得很苦,他無疑認為同意總還是明智之舉,不管有關他的話題可能會是什麼。一個毫無魅力的女人與她的毫無魅力的朋友。他把目光轉向咖啡館的另一半,細聲細語地問:“我可以隨便看看嗎?”

  負責的是一個十分和氣的女人,她說,“噢,可以,先生。

  我們店目前進了一批好貨。”

  薩特思韋特先生觀察五顏六色的杯子,拿起一兩隻湊近來瞧,觀察牛奶壺,拿起一件瓷器斑馬仔細審視,觀察幾隻造型賞心悅目的煙灰缸。他聽到推拉椅子的聲音,於是扭過頭,看見那兩位仍舊發著牢騷的中年婦女結了賬,正離開咖啡廳。她們剛邁出門去,一個身穿黑色套服的高個子男人走進來,坐到她們剛剛離開的桌旁。他背對著薩特思韋特先生,後者認為他的背頗富吸引力。發達的肌肉,健美的脊背,不過,幽暗的背影看起來有些陰險,原因是咖啡廳裡的光線很弱。薩特思韋特先生回過頭繼續觀看煙灰缸。“也許我該買只煙灰缸,以便不讓店主失望。”他一面想,一面照此做了。這時,太陽忽然冒了出來。

  他原來沒有意識到店鋪裡顯得昏暗是因為缺少陽光的緣故。太陽肯定是在雲層裡躲了一段時間。雲彩遮住太陽,他記起,大致是在他們到達服務站的時候。但是現在陽光突然間射了進來,使多彩的瓷器頓時黯然失色;然後射在一面有些教堂氣息的彩色玻璃窗上,薩特思韋特先生想,那一定是維多利亞時代房屋原址遺留下來的窗子。陽光透過窗子,照亮暗淡的咖啡廳。從某種奇怪的角度看,它也照亮了那個剛坐在那裡的男人的脊背。它不再是一個黑的剪影,而成了花彩飾物。紅色,藍色,黃色。猛然間,薩特思韋特先生意識到他所注目的正是他渴望找到的。他的直覺沒有出錯。

  他知道剛才進來坐下的是誰。他非常清楚自己沒有必要等著看到那人的面部。他再沒有心思關注瓷器,轉過身來,回到咖啡廳,繞到角落的圓桌旁,在那個人的對面坐下來。

  “奎因先生,”薩特思韋特先生叫了一聲,“我不知怎的,認定進來的就是你。”

  奎因先生笑了笑。

  “你總是知道這麼多事情。”他說。

  “我已經很久沒有見到你了。”薩特思韋特先生說。

  “時間的長短重要嗎?”奎因先生問。

  “大概不吧。你也許是對的。大概不吧。”

  “我能為你要點飲料嗎?”

  “有什麼可以喝的?”薩特思韋特先生遲疑地回答,“我想你肯定是為此目的才進來的。”

  “一個人永遠不會對自己的目的抱有十足的把握,是不是?”奎因先生反問道。

  “我很高興再次見到你,”薩特思韋特先生說,“我都快忘記了,你知道。我是說幾乎忘了你講話的方式,你說的話。

  忘了你使我產生的觀點,你使我做的事情。”

  “我——使你做?你大錯特錯了。你自己總是瞭解自己想要做什麼,為什麼要做,你非常清楚為什麼它們非做不可。”

  “你和我在一起時我才有這種感覺。”

  “噢,不,”奎因先生輕描淡寫地說,“這和我沒有什麼關係。我只是——我常對你這麼說——我只是路過此地。就這樣。”

  “今天你正路過金斯伯恩-達西村。”

  “而你並不是像我一樣僅僅路過,你要去一個確定的地方。我說的對嗎?”

  “我要去看望一個老朋友。好多年沒見了。他如今老了,腿也有些跛。他曾經中風過一回,目前康復得不錯,不過誰知道呢。”

  “他一個人生活嗎?”

  “令人欣慰的是,現在不了。他的家人從國外回來了,他從此開始享受天倫之樂。他們已經和他共同生活幾個月了。

  我很高興能夠再次拜訪他們全家人,包括以往見過的和沒見過的。”

  “你指的是他的兒女?”

  “兒輩和孫輩。”薩特思韋特先生歎息道。那一瞬間,他感到傷心,自己沒有兒女,沒有孫子,更沒有曾孫。平時他對此絲毫不覺得遺憾。

  “他們這兒有特殊味道的土耳其咖啡,”奎因先生說,“是同類中的精品。其它飲料,如你所想,相當不可口。不過你總不會拒絕沖上一杯土耳其咖啡,是嗎?讓我們喝一杯,因為我想你不久就得踏上征途,或者去幹其他任何事情。”

  從門口跑來一條小黑狗,蹲在桌旁抬頭瞧著奎因先生。

  “你的狗?”薩特思韋特先生問。

  “是的。讓我把你介紹給赫密士。”他敲了敲黑狗的腦袋,“咖啡,”他說,“告訴阿裡。”

  黑狗離開桌子,穿過一道門,消失在店鋪的後院。他們聽到一聲短促、尖厲的犬吠。不大一會,狗又出現了,隨他而來的是一個年輕人,面部黝黑,身穿一件翡翠綠套衫。

  “咖啡,阿裡,”奎因先生說,“兩杯咖啡。”

  “土耳其咖啡。沒錯吧,先生?”他微笑著離去了。

  狗又重新蹲下。

  “告訴我,”薩特思韋特先生說,“告訴我你都去了哪兒,你都做了些什麼,為何我這麼久沒有見到你。”

  “我剛剛給你說過時間其實並不意味著什麼。我記得很清晰,我覺得你也記得很清晰,我們上一次見面的情景。”

  “很悲哀的一幕,”薩特思韋特先生說,“說真的,我不願回憶它。”

  “因為死亡?然而死亡並不總是悲劇。我以前告訴過你的。”

  “是的,”薩特思韋特先生說,“也許那次死亡——我們兩人正在回憶的那次——不是一場悲劇。但仍然……”

  “但仍然真正重要的還是生命。你說得一點沒錯,當然,”奎因先生接過話茬說,“一點沒錯。真正重要的是生命。

  我們不想讓一個年輕人,一個快樂的或者能夠快樂的人去死。我們倆誰也不想那樣,對嗎?這就是人們之所以一接到命令就總是義無反顧地去拯救生命的原因。”

  “你要向我下達什麼命令嗎?”

  “我——向你下達命令?”哈利-奎因長長的、原本傷感的臉上浮現出特別迷人的微笑,“我向你下達什麼命令,薩特思韋特先生?我從來不對別人指手畫腳。你自己總會瞭解事理,觀察事物,知道該做什麼就做什麼。和我沒什麼關係。”

  “噢,不,和你關係重大。”薩特思韋特先生說,“這一點你不可能改變我的主意。可你無論如何得告訴我,在這一段因為過於短暫姑且不能稱作時間的日子裡,你都到過哪些地方?”

  “好吧。這段時間,我四處流浪。不同的國度,不同的氣候條件,不同的冒險經歷。可大部如往常一樣僅僅是路過。

  我想,應該是你更多地告訴我,你一直在於什麼,你現在要去幹什麼,特別是你要去哪兒,要會見什麼人。你的朋友,他們都怎麼樣。”

  “當然我會告訴你。我樂於告訴你,因為我一直感到奇怪,認為你瞭解我要去拜訪的這些朋友。一個人很長時間沒有見到一個家庭,很多年沒有和他們親密地聯繫,當他打算和他們重續舊誼重修舊好的時候,心裡總不免忐忑不安。”

  “你的話對極了。”奎因先生說。

  土耳其咖啡盛在東方情調的小杯子裡端了上來。阿裡微笑著把它們放在桌上,退下去了。薩特思韋特先生表示贊許地呷了一口。

  “甜如愛情,黑如夜晚,熱如冥府。這是阿拉伯古諺語,對嗎?”

  哈利扭頭笑了笑,點點頭。

  “是的,”薩特思韋特先生話鋒一轉說道,“我一定告訴你我要去哪裡,儘管我將要做的元關緊要。我將去找老朋友敘敘舊,與年輕人認識認識。托姆-艾迪生,我說過,我的一個老朋友。年輕的時候,我們一起共過許多事。後來,如經常發生的那樣,生活把我們分開了。他原來在外交部門工作,接連去國外擔任外事職務。有時候我出國與他一起居留,有時候當他回到英國時我去看他。他早先的一個任職是在西班牙。他娶了一個西班牙姑娘,非常漂亮的黑皮膚女孩,叫皮拉爾。他很愛她。”

  “他們有孩子嗎?”

  “有兩個女兒。頭一個長著滿頭金髮,像她父親,名叫莉莉;第二個女兒瑪麗亞,長相隨她西班牙籍的母親。我是莉莉的教父。事實上,兩個孩子我都沒怎麼見過。一年中有那麼兩三次,我或者為莉莉舉行一個宴會,或者去她學校看她。她很討人喜歡,很愛她的父親,她父親也很愛她。我們曾多次會面,多次重溫友誼,可是其間卻度過一些艱難的時日。你會和我一樣明白的。戰爭年代,我和我的同齡人很難見上一面。莉莉嫁給了空軍的一個飛行員,一個戰鬥機飛行員。一直到了那天,我甚至都不記得他的名字了。哦,西蒙-吉列特。空軍中隊長吉列特。”

  “他在戰爭中犧牲了?”

  “不,不,不。他平安地挨了過來。戰後,他從空軍退伍,和莉莉一道像許多人一樣去了肯亞。他們定居在那裡,生活得很幸福。他們生了個兒子,一個叫羅蘭的小男孩。後來他回英國上學時,我見過他一兩面。最後一次,我想,是在他十二歲的時候。很不錯的一個男孩,像他父親長著一頭紅發。從那之後我再也沒有見過他了。因此,我期待著今天見到他。他現在已經二十三四了。日子就這麼過來了。”

  “他成家了嗎?”

  “沒有。對,還沒有。”

  “嗯。那他會和誰結婚呢?”

  “噢,托姆-艾迪生在信中向我談起過羅蘭的一個表妹,我對此不太清楚。他的二女兒瑪麗亞嫁給了本地的一個醫生。我一直不怎麼認識她,悲慘的是,她死於難產。她有個小女兒叫伊內茲,她的西班牙祖母為她取的名字。說實話,伊內茲長大後,我只見過她一回。黑黑的,西班牙類型的女孩,很像她祖母。唉呀,我絮絮叨叨地對你說個沒完。”

  “不,我想聽你講下去。這對我來說很有趣。”

  “我不清楚為什麼。”薩特思韋特先生說。

  他看著奎因先生,帶著偶爾會顯出的一絲狐疑神色。

  “你想瞭解這個家庭的全部情況。為什麼?”

  “或許,這樣我可以對此有一個整體印象。”

  “好吧。我要去拜訪的莊園叫多夫頓-金斯伯恩,一座相當美麗的古宅。它不那麼豪華壯觀,不足以吸引遊客或在特殊日子向參觀者開放。它只是一套寧靜的鄉村別墅。一個英國人一直為國效力,退休後歸隱故里,享受美好恬靜的生活。托姆向來喜歡鄉村生活,他喜愛釣魚,是一個神槍手。

  少年時代,我們一起在他家中消磨了許多愉快的時光。我孩提時候的許多假日都是在多夫頓-金斯怕恩莊園度過的。

  我一生都不會忘記它的形象。沒有什麼地方像多夫頓-金斯伯恩莊園那樣。沒有什麼莊園能夠比得上它。每當我開車從附近經過,我一般就會繞道那裡,只為看一眼莊園的風光。莊園前面有一條長長的雨道,兩旁栽滿了樹,從中間的縫隙中可以瞅幾眼我們過去常去釣魚的河流,瞅幾眼莊園本身。每每此時我和托姆共同完成的一件件往事湧上心頭。

  他向來崇尚實幹,做過許多事。而我——我只不過是個老光棍。”

  “你有好多優點,”奎因先生說,“你交遊廣泛,結識了好多朋友,幫過朋友好多忙。”

  “唉,或許如此吧。也許,你對我太看高了。”

  “絕對不是。除此之外,你還是一個十分有趣的夥伴。你講的故事,見過的東西,去過的地方,以及你生活中發生的稀奇古怪的事情,你可以把它們寫成一大本書。”奎因先生說。

  “倘若我寫的話,我會把你作為書中的主角。”

  “不,你不會的。”奎因先生說,“我只是一個雲遊僧,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好了,我不說了。請你繼續談下去,談得更多些。”

  “呃,我向你講述的只是一部家族史。我說了,我已經很長時間,好幾年沒有見過他們中的任何一位了。可他們一直都是我的好朋友。皮拉爾死後,我就再沒見過她和托姆了——她很年輕就不幸死去了。莉莉,我的教女;還有伊內茲,那個文靜的醫生的女兒,和她父親一起生活在村子裡………

  “他女兒多大了?”

  “伊內茲大約十九二十吧,我想,我將很樂意與她交個朋友。”

  “那麼總起來說,這是一部幸福的家族編年史?”

  “不全是。莉莉,我的教女——和她丈夫一起遠赴肯亞的那位——在當地的一起交通事故中喪生。她當場死去,身後留下一個幾乎不滿周歲的嬰兒,小羅蘭。西蒙,她的丈夫,為此悲痛欲絕,他們是非常幸福的一對兒。然而這是他倆最好的結局了,我想。他又成家了,娶的是一個寡婦,是他的一個朋友,一個空軍中隊長的遺孀。她也帶有一個和羅蘭一樣大的嬰兒,小蒂莫西,他和小羅蘭之間只差兩三個月。

  西蒙的再婚,我相信,是十分美滿的,儘管我一直不可能見到他們,因為他們繼續留在了肯亞。兩個孩子像親兄弟一樣被撫養成人。他們在英國同一所學校讀書,通常一塊回肯亞度假。我當然也很多年沒有見過他們了。接下來,你知道在肯亞發生了什麼。有些人設法呆下去。有些人,我的一些朋友,去了澳洲西部,與家人一起又在那裡幸福地安家落戶。有些人回到了國內。

  “西蒙-吉列特和他的妻子及其兩個孩子離開了肯亞。對他們來說情況兩樣了,於是他們回家了,最終接受了老托姆-艾迪生每年都向他們發出的邀請。他們回來了,他的女婿,女婿的第二個妻子,以及兩個孩子。如今長大了的兩個男孩,或者說是兩個青年男子。他們回到莊園,全家人一起生活,十分和睦。托姆的外孫女伊內茲-霍頓,我向你提過,與她作醫生的父親一起居住在村子裡。她花大量的時間,我猜想,逗留在多夫頓-金斯伯恩莊園陪伴托姆。艾迪生,老人極其疼愛自己的外孫女。他們在莊園裡似乎都非常快活。他催了我幾次讓我去那裡走一走,見見他們一家子。

  於是我接受了邀請,只去度個周未。從某種意義上說再次見到親愛的老托姆,心裡總不是滋味。據我所知,他有些跛,也許不會活太長時間了,可他仍然快快樂樂的。那座古老的莊園,多夫頓-金斯伯恩,也會使人傷感的,它會喚起我所有兒時的記憶。當一個人沒有轟轟烈烈的一生,當他個人的生活平淡如水時——我就是這樣的人——最後與他共存的是朋友、家園以及作為一名兒童、少年和青年所經歷的一幕幕往事,目前只有一件事情我有些顧慮。”

  “你不要著急,什麼事你有些顧慮?”

  “我可能會——失望。一個人記憶中的一座住宅,魂牽夢繞的住宅,當他可能再來拜訪時,也許它不再像你記起的或夢到的那樣了。也許會增加一間新廂房,也許會改建一座花園,住宅可能會發生一些變化。自從我上次到過那兒,時間隔得太久了,真的。”

  “我想那裡的實際情況會與你記憶中的情形相吻合的,”奎因先生說,“我很高興你將去那裡。”

  “我有個主意,”薩特思韋特先生說,“你和我一起去,一起去拜訪這一家人。你不必擔心不受歡迎。親愛的托姆-艾迪生是世界上最好客的人。我帶去的任何一個朋友馬上就會成為他的朋友。和我一起去,一定去,我堅決要你去。”

  薩特思韋特先生衝動地做了個手勢,差一點把他的咖啡杯從桌上碰下去。他非常及時地扶住了它。

  這時,店鋪的門被推開了,老式門鈴響個不停,一個中年婦女走進來。她有點上氣不接下氣,臉上汗津津的。她風韻猶存,依然滿頭儲發,只是偶爾可見幾縷銀絲。她皮膚白皙、光潔,與赭發碧眼合於一體恰到好處。她的身材保持得也很好。新來的這位迅速地掃視了一眼咖啡廳,停也沒停就拐進了瓷器店。

  “哇!”她尖叫道,“這些五顏六色的茶杯,你們竟然還有!”

  “是的,吉列特夫人。我們昨天剛進來一批新貨。”

  “噢,我多麼高興!我實在擔心沒貨,就急急忙忙趕來了。我騎了一輛孩子們的摩托車,他們不知跑哪兒去了,我誰也找不到。可是我確實有事要用摩托。今天上午幾隻杯子不巧給摔碎了,而我們下午有客人去喝茶,還要舉行舞會,所以我才來的。你能不能給我拿一隻藍的和綠的,也許最好再要一隻紅的,以防萬一。紅色是這些不同的花色中最難看的一種,不是嗎?”

  “不過,我知道人們確實這樣說過,紅色雖不好看,但有些時候你卻不能用其它花色來調換。”

  現在,薩特思韋特先生已經轉過頭來了,他饒有興致地注視著正在發生的事情。吉列特夫人,商店女售貨員剛才提到的。當然是吉列特夫人。此時此刻他意識到,她一定是——他從座位上直起身來,開始有些猶豫,而後一兩步就跨進瓷器店。

  “打擾一下,”他說,“您是不是——是不是來自多夫頓-金斯伯思莊園的吉列特夫人?”

  “噢,是的。我叫貝里爾-吉列特。您——我是說……”

  她看著他,微微皺了皺眉。一個很有吸引力的女人,薩特思韋特先生想。她有一張也許是十分刻板的臉,但顯得很精幹。這就是西蒙-吉列特的第二個妻子。她沒有莉莉漂亮,可她似乎魅力十足,人和氣又利索。忽然,一絲微笑浮上吉列特夫人的面頰。

  “我真的相信……是的,當然。我的公公,托姆,保存著您的一張相片。您一定是今天下午我們準備接待的客人,薩特思韋特先生。”

  “一點沒錯,”薩特思韋特先生說,“您說的就是我。可我不得不十分抱歉地告訴您,我比原來商量的時間要晚許久才能到。很倒楣,我的汽車拋錨了,現在正在修理站檢修呢。”

  “噢,您多慘,太不走運了。不過還沒到喝茶時間呢,別著急。反正我們已經推遲了。您大概聽到了我剛才說的話,今天上午家裡的幾隻茶杯不巧從桌上碰掉,碎了,我趕來再挑幾隻新的。人們請客吃午飯、喝茶或用晚餐,類似的事兒總會發生。”

  “您要的茶杯,吉列特夫人,”店裡的女人說,“我這就把它們包好,替您裝在一隻箱子裡,好嗎?”

  “不用了,你只須用些紙裹一下放在我的這只購物提兜裡,就完全可以了。”

  “如果您要返回多夫頓-金斯伯恩,“薩特思韋特先生說,“我可以用車送您。車隨時會在修理站修好上路。”

  “您心太好了。我真希望坐您的車,可我無論如何得把摩托車騎回去。孩子們沒有車騎會很難過的,他們晚上要出門。”

  “讓我給你們介紹一下。”薩特思韋特先生說著,轉向奎因先生。奎因先生早已離開座位,此時正站在旁邊。“這位是我的一個老朋友,哈利-奎因先生,我們倆在這兒不期而遇。我一直在勸他一同到多夫頓-金斯伯恩。您覺得托姆會不會多留一位客人過夜呢?”

  “噢,肯定沒問題,”貝里爾-吉列特說,“我保證他會很高興見到您的朋友,或許也會是他的一個朋友。”

  “不,”奎因先生說,“我從未見過艾迪生先生,儘管我常常聽我的朋友薩特思韋特先生談起他。”

  “那好,您就請隨薩特思韋特先生一起來吧。我們全家都會高興的。”

  “很抱歉,”奎因先生說,“不巧的是我還有個約會,真的——”他看看手錶,“我必須馬上趕去赴約。因為碰到了老朋友,已經有些晚了。”

  “給您拿好,吉列特夫人,”女售貨員說,“我想,放在您的提兜裡,絕對不會有什麼事的。”

  貝里爾-吉列特把紙包小心地放進她隨身攜帶的提兜裡,然後對薩特思韋特先生說:

  “好吧,一會兒見。茶會五點一刻再開始,不用著急。我總是不斷地聽西蒙和我公公說起您。終於見到了您,我非常高興。”

  她與奎因先生匆匆告別,走出了店門。

  “她忽忽忙忙的,是吧?”店裡的女人說,“可她總是這樣。她一天之內能做很多事情,告訴你。”

  外面的摩托車發動了,隆隆的馬達聲傳了進來。

  “她很有個性,是不是?”薩特思韋特先生說。

  “看起來是這樣。”奎因先生說。

  “我真的說服不了你?”

  “我只是個過客。”奎因先生說。

  “那麼我什麼時候再見到你呢?請你現在告訴我。”

  “噢,不會大長時間,”奎因先生說,“我想一旦你真的看見我會認出我來的。”

  “你再沒有什麼——沒有什麼要告訴我了嗎?再沒有什麼需要解釋嗎?”

  “解釋什麼?”

  “解釋我在這裡碰見你的原因。”

  “你是一個知識淵博的人,”奎因先生說,“有一個字眼也許你會感興趣,我想它對你可能會有用的。”

  “什麼字眼?”

  “色盲。”奎園先生說完,笑了起來。

  “我不認為——”薩特恩韋特先生皺了一會眉頭,“是的,是的,我確實知道,只是暫時記不清……”

  “暫且告別吧,”奎因先生說,“你的車來了。”

  這時,果然汽車開來了,正準備停在郵局門口。薩特思韋特先生迎了出去。他感到焦急,不願再浪費更多的時間讓主人無端地等下去。然而,他跟朋友說再見時還是纏綿了一會。

  “沒有什麼我可以為你做的了?”他問,聲調裡充滿了依依不捨之情。

  “沒有什麼你可以為我做的了。”

  “為其他人呢?”

  “我覺得可以。非常可能。”

  “希望我能夠明白你的意思。”

  “我對你寄予最大程度的信任,”奎因先生說,“你總能瞭解事理。你有敏銳的觀察力,很快就可以弄懂事物的含義。你和以前一樣,沒有變,我向你保證。”

  他把手搭在薩特思韋特先生的肩頭,略停片刻,走開了,沿著鄉村大道朝多夫頓-金斯伯恩相反的方向輕快地走去。薩特思韋特先生上了車。

  “希望我們不會再出什麼麻煩。”他說。

  他的司機安慰他說:

  “離這兒沒有多遠了,先生,至多三四英里,而且現在汽車跑起來也很順當。”

  他把車往前稍微開了開,在路寬的地方拐過來,回到他來時的路上,他又說了一句:

  “只有三四英里了。”

  薩特思韋特先生重複了一遍“色盲”。他仍然沒有弄明白它到底有何意蘊,可他感覺到應該是有的。這個字眼他以前聽人說過。

  “多夫頓-金斯伯恩。”薩特思韋特先生自己輕輕地嘀咕著這個名字。這兩個詞對他來說仍是往常的含義,一個幸福團聚的地方,一個他不能夠更快抵達的地方,一個他將依然感到輕鬆愉快的地方,即使他的許多敵人都已不在那兒了。然而,托姆會在那裡,他的老朋友,托姆。他又想起了昔日的草坪、湖水、河流以及他們童年時一起做過的事情。

  茶會安排在草坪上進行。從客廳的法國式窗戶下面延伸過來一段臺階,一側有一棵高高的紫銅色山毛櫸,另一側有棵黎巴嫩雪松,如此構築了茶會的外景。草地上擺著兩張白色的油漆雕花桌子,周圍有不少式樣不同的花園用椅。垂直的一種上面有花花綠綠的坐墊;安樂椅上,可以躺下去伸開雙腳眯上一覺,只要你樂意這樣。有些椅子上裝有頂篷,可以免受陽光的照射。

  這是一個美麗的傍晚,草地的綠是一種柔和深沉的色調。萬道霞光透過紫銅色山毛櫸直射過來,雪松映著宜人的黃褐色天空顯得婀娜多姿。

  托姆-艾迪生斜靠在安有扶手的柳條長椅上,雙腳蹺起,等待他的客人。薩特思韋特先生饒有興味地注意到很多其它場合見到東道主時他所記起的同樣情形:舒適的室內便鞋,正好套在他因患痛風而輕微腫脹的雙腳上;他的那雙鞋也很奇特,一隻紅的,一隻綠的。好人老托姆,薩特思韋特先生想,他沒有變化,和以前一模一樣。他又想到:“我真笨!

  我當然知道那個字眼的含義了。為什麼我當時沒有馬上想起來?”

  “我以為你永遠不會再來了,你這個老傢伙。”托姆-艾迪生說。

  他是個風度依舊的老人,寬闊的面龐上嵌著一雙灰白、閃亮的眼睛,寬寬的肩膀仍使他看起來十分健壯,臉上的每一道皺紋似乎都在表白他的一種好心境及其對客人的熱忱歡迎。“他從來沒什麼變化。”薩特思韋特先生想。

  “不能站起來問候你了,”托姆-艾迪生說,“需要兩個強壯的男人扶助,拄著拐杖,我才能起身。如今,你瞭解不瞭解我們這個小集體?你認識西蒙,當然。”

  “我當然認識了。好幾年沒有見你了,而你變化並不大。”

  原空軍中隊長西蒙-吉列特瘦弱、英俊,一頭亂蓬蓬的紅發。

  “很遺憾,我們在肯亞時您從沒有去看過我們,”他說,“到那裡會過得很快活的,我們會給您看很多東西。唉!

  人不能預見將來會發生什麼。我原以為我的屍骨會留在那個國度了。”

  “我們在附近搞到一塊很不錯的教堂墓地,”托姆-艾迪生說,“由於無人去做禮拜,教堂仍然未被毀壞,周圍也沒有新建大多的建築物,所以教堂庭院裡空地仍很充足。我們至今還沒有在那裡建造一座可怕的墓穴。”

  “你們的話題多麼令人掃興呀!”貝里爾-吉列特微笑著說,“這是我們的孩子,”她又說,“不過您早已經認識他們,是嗎,薩特思韋特先生?”

  “我覺得現在我認不出他們了。”薩特思韋特先生說。

  是啊,他最後一次見到兩個孩子是他把他們從預備學校裡接回去的那一天。雖然他們之間沒有任何血緣關係——他倆異父異母——他們卻經常被別人當作親兄弟。他倆身高大致相同,兩人都是一頭紅發。羅蘭也許受他父親的遺傳,蒂莫西卻是從他的赭發母親那裡繼承的。他們之間似乎有一種協作精神。然而,薩特思韋特先生想,他們真的差別很大。如今他們的年齡,他猜想,在二十二歲到二十五歲之間,他們的差別更加明顯了。他從羅蘭身上看不到與他外祖父相似的地方,除了紅發之外,他看起來也不像他的父親。

  薩特思韋特先生有時感到奇怪,這孩子長得是不是像他死去的母親莉莉。可是他還是找不到什麼相似之處。甚至還不如說,蒂莫西看起來更像是莉莉的兒子,白皙的肌膚,高高的前額以及漂亮的身材。這時,一個柔柔的低低的聲音在他身旁說:

  “我是伊內茲。我估計您不記得我了。我見到您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一個美麗的女孩。薩特思韋特先生馬上這樣想到。黑皮膚類型。他回憶起遙遠的過去,在艾迪生和皮拉爾的婚禮上他充當男儐相。她表現出她的西班牙血統,他想。她擺頭的姿勢相當優雅,不啻一個儀態高貴的黑美人。她的父親,霍頓醫生,正立在她身後。他比薩特思韋特先生上一次見到時顯得老多了,他人很不錯,是一個善良的普通醫師,沒有雄心壯志,卻可以信賴;對女兒,薩特思韋特先生想,他非常疼愛。很明顯,他為女兒感到萬分自豪。

  薩特思韋特先生感到極大的幸福攥住了他。所有這些人,他想,儘管其中有幾個他覺得陌生,似乎無一不像他早已熟識的朋友。漂亮的黑皮膚女孩,兩個紅頭髮的小夥子;

  貝里爾-吉列特,她一邊手忙腳亂地整理茶盤裡的杯杯碟碟,一邊吩咐房裡的侍女端出糕點和幾盤三明治。豐盛的茶會!有幾把椅子拉到了桌子旁邊,以便人們舒舒服服地坐在那裡想吃什麼吃什麼。兩個男孩子在桌旁坐下來,邀請薩特思韋特先生坐在他們中間。

  他對此非常滿意。他心裡早就盤算好了,他應該首先和孩子們交談,看看從他們那兒得到多少有關托姆-艾迪生昔日的情況。他於是又默默地想:“莉莉,我多希望莉莉現在能在眼前。”他回到了,薩特思韋特先生心想,回到了孩提時代。那時,他來到這裡,迎候他的有托姆的父母親,大概還有一位姑媽,以及托姆的舅公和表兄弟。而如今,已沒有了這麼多人,可這畢竟還是一個家。托姆腳上套著他的那雙室內便鞋,一隻紅,一隻綠。他老了,可仍然快樂、幸福。他周圍的人也都幸福。如今的多夫頓完全,或者幾乎與以往沒什麼兩樣。大住宅也許保護得不太好,然而草坪卻完好元損。放眼望去,透過樹叢可看見那條河流時隱時現,中間的樹呀,是比以前多了。房子也許需要再塗上一層顏料,但不宜過重。畢竟,托姆-艾迪生家道殷實。他擁有大量土地,由人小心侍奉。他喜好儉樸,雖然為保養別墅花費巨大,可在其它方面他卻不是一個揮霍的人。他如今很少出外旅遊或出國觀光,可他仍然白得其樂。不舉辦大型宴會,僅僅是朋友往來。朋友來此小聚,朋友常常回首往事喚起往日的回憶。

  一個友好的家園。

  他稍稍側了側身,把椅子從桌旁挪開朝向一側,以便能夠更好地眺望延伸到河流的景致。那裡當然是磨坊了,而另一邊遠遠望去是大片的田野。其中的一塊田地裡豎著一個稻草人,灰黑色的稻草人身上棲著幾隻小鳥,他頓覺好笑。

  刹那間,他忽然意識到它看起來像哈利-奎因先生。大概,薩特思韋特先生心想,它就是我的朋友奎因先生。很荒唐的念頭,然而如果有人把稻草人盡力紮成奎因先生的模樣,它就會顯出人們看到的大多數稻草人所不具備的那種修長的優雅身姿。

  “您是在瞧我們的稻草人嗎?”蒂莫西說,“我們給它起了個名字,您知道。我們叫它哈利-巴厘先生。”

  “真的嗎?”薩特思韋特先生說,“啊!我覺得這名字很有趣。”

  “您為什麼覺得它有趣?”羅蘭有些好奇地問。

  “啊,因為它很像我認識的一個人,他的名字碰巧也是哈利。”

  孩子們開始唱起來:“哈利-巴厘忠誠地守衛,哈利-巴厘認真地執勤。守衛著禾堆守衛著草垛,使一切冒犯者倉皇逃跑。”

  “來份黃瓜三明治,薩特思韋特先生?”貝里爾-吉列特說,“還是家做的肉醬三明治?”

  薩特思韋特先生要了一份肉醬餅。她為他擺上一隻紫褐色的茶杯,顏色和他在瓷器店裡觀賞到的一模一樣。桌上擺放著整套茶具,顯得十分華麗,黃、紅、藍、綠,等等等等。

  他不知道是否每個人面前的杯子都是其最喜愛的顏色。他留意到,蒂莫西用的茶杯是紅色的,羅蘭用的是黃色的。蒂莫西的杯子旁邊有一樣東西,薩特思韋特先生一開始沒有認出來是什麼,後來才發現那是一隻海泡石煙斗。薩特思韋特先生已有多年未曾想到過更沒有看見過這種煙斗了。羅蘭注意到他凝視的目光,解釋說:“蒂姆去德國時帶來的。他總是抽煙,早晚會患癌症毀在煙斗上的。”

  “你不抽煙嗎,羅蘭?”

  “是的,我向來不抽煙,既不抽捲煙,也不抽煙鬥。”

  伊內茲走過來坐在他的對面。兩個年輕人爭著為她夾菜,他們開始在一起又說又笑起來。

  薩特思韋特先生處於三個年輕人中間感到非常愉快,並不是因為他們謙遜、大方,對他十分尊重,而是他喜歡聽到他們的聲音。他也喜歡對他們作出自己的判斷。他認為,他幾乎可以肯定,兩個青年都愛慕伊內茲。是的,這並不奇怪,相似的背景與相似的生活方式使然。他們兩人都來和外祖父生活在一起。伊內茲,羅蘭的第一個表妹,一個漂亮的女孩,就住在鄰近。薩特思韋特先生轉過頭,他恰好能夠透過樹隙望見那幢房子,房頂就從前門外的小路旁露出來。七八年前他來這裡時,霍頓醫生住的就是那幢房子。

  他瞅著伊內茲,不知道兩位青年她更喜歡哪一位,也不清楚她的感情是否已經另有歸宿。她沒有理由應當愛上兩位英俊瀟灑、魅力無窮的青年男子的任何一位。

  儘管大吃特吃,但他吃得還是不多。薩特思韋特先生把椅子向後拉了拉,改變了一下姿勢,以便能夠環顧周圍的一切。

  吉列特夫人仍在忙裡忙外。一個過於負責的家庭主婦,他暗想,做起家務事總是過於手忙腳亂,不停地為客人提供糕點,添茶倒水,遞這遞那的。不管怎的,他想,如果她不勸不讓,讓客人隨意享用,氣氛會更加和諧,客人會更無拘元束。他希望女主人不要如此忙活。

  他抬起頭,看著手腳伸開躺在椅子上的托姆-艾迪生。

  托姆-艾迪生也正瞧著貝里爾-吉列特。薩特思韋特先生默默地想:“他不喜歡她。是的,托姆不喜歡她。那麼或許是他希望她那樣做的。”畢竟,貝里爾取代了他的親生女兒,西蒙-吉列特的第一個妻子莉莉的位置。“我美麗的莉莉,”薩特思韋特先生又想起他的教女,並且感到詫異,為何他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感覺,儘管看不到莉莉的身影,可奇怪的是莉莉仿佛就在這裡。她就在今天的茶會上。

  “我想人老了就開始琢磨這類事情,“薩特思韋特先生喃喃自語,“不管怎樣,為何莉莉不該到這裡來見見自己的兒子呢。”

  他慈愛地瞟了一眼蒂莫西,接著又猛然意識到他瞧的不是莉莉的兒子。羅蘭才是莉莉的兒子。蒂莫西是貝里爾的兒子。

  “我相信莉莉知道我在這裡,我相信她想和我說話,”薩特思韋特先生又想,“噢,天哪,噢,天哪,我千萬不要沒完沒了地想傻事。”

  不知為什麼,他又望瞭望稻草人。它此刻看起來不像一個稻草人,而像哈利-奎因先生。落日的五彩餘輝映照在它的身上,一隻像赫密士的黑狗正在追逐著飛鳥。

  “色彩,”薩特思韋特先生說著,又看了看桌子、桌上的茶具以及喝茶的人們,“我為什麼在這裡?”薩特思韋特先生自言自語,“我為什麼在這裡,我本來該做什麼?有充分理由……”

  現在他知道,他感覺到,會不會有什麼事情,什麼危急情況在影響著所有在場的人或只是其中的幾個人?貝里爾-吉列特,吉列特夫人,她因為某事心煩意亂,如坐針氈。托姆?托姆沒什麼事,他沒受什麼影響。他很幸運,他擁有這位豔婦,擁有多夫頓,擁有一個外孫,這樣,他死後這一切都將歸羅蘭所有。這一切都會是羅蘭的。托姆是不是希望羅蘭娶伊內茲為妻?或者他會不會擔心這對親姨表兄妹近親結婚?不過從歷史上看,薩特思韋特先生想,表兄妹結婚並沒有什麼惡果。“什麼都不要發生,”薩特思韋特先生說,“什麼都不要發生。我必須阻止住。”

  真的,他滿腦子俱是瘋子的思想。一片祥和的氛圍。一套茶具。多彩茶杯各不相同的色彩組合。惟此而已。他看了看躺在紅色茶杯一旁的白色海泡石煙斗。貝里爾-吉列特對蒂莫西說了句什麼,蒂莫西點點頭,站起身朝房子走去。貝里爾從桌上拿掉幾隻空碟子,擺了擺一兩把椅子,低聲對羅蘭咕噥了一句,羅蘭就徑直走向霍頓醫生,為他端上一塊撒有糖霜的蛋糕。

  薩特思韋特先生注視著她的一舉一動。他不得不這樣做。她經過他的桌子時,衣袖拂動了一下。他瞥見一隻紅色的杯子從桌上滑落下去,碰到椅子腿上碎了。她撿起杯子碎片時,他聽見她低低地叫了一聲。她走過去從茶盤裡取出一套淺藍色的杯碟,回轉來,放在桌上。她挪了挪那只海泡石煙斗,使它緊挨著那套杯碟。她提起茶壺,倒上茶,然後走開此時,桌旁再沒有人了。連伊內茲也已起身離開,和外祖父聊天去了。“我不明白,”薩特思韋特先生自言自語,“要出什麼事。會出什麼事呢?”

  一張茶几上擺滿五顏六色的茶杯,而且,噢,蒂莫西,他的紅發在夕陽下閃閃發亮。西蒙-吉列特式的斜向一邊,魅力十足的波浪型紅發在火紅的晚霞中閃閃發亮。蒂莫西回來了,站了一會,有些困惑地看了一眼桌子,然後走向海泡石煙斗緊挨淺藍色茶杯的一側。

  這當兒,伊內茲也回來了。她突然笑了起來,說:“蒂莫西,你拿錯杯子了,藍的是我的,你的是紅色的那只。”

  蒂莫西答應道:“別犯傻,伊內茲,我知道哪是我的茶杯。我的杯子裡放糖了,你不喜歡的。廢話!這就是我的杯子,海泡石煙斗緊靠著它嘛。”

  薩特思韋特先生目睹這一切,他戰慄了一下。他瘋了嗎?他在胡思亂想嗎?剛才的每一個細節都是真的嗎?

  他站起來,三步井做兩步走到桌旁。蒂莫西剛把藍色的茶杯舉到唇邊,他大叫了一聲。

  “別喝!”他喊道,“告訴你,別喝這茶!”

  蒂莫西驚訝地轉過臉來。薩特思韋特先生把頭扭向一邊。霍頓醫生十分吃驚地從座位上立起身,靠攏過來。

  “什麼事,薩特思韋特先生?”

  “那只茶杯。那只茶杯有問題,”薩特思韋特先生說,“別讓孩子喝那杯茶。”

  霍頓醫生盯著茶杯。”我親愛的朋友——”

  “我知道我在說什麼。原來那只紅色的杯子是他的,”薩特思韋特先生說,“可那只杯子摔碎了,後來換成了一隻藍色的。他不知道紅色的換成藍色的了,對嗎?”

  霍頓醫生一副迷惑不解的樣子:“你是說——你是說——像托姆一樣?”

  “托姆-艾迪生。他分不清顏色,你知道的,是不是?”

  “噢,是的,當然。我們都知道他這樣,所以他今天穿了一雙不同顏色的鞋子。紅色和綠色,他從來不分。”

  “這個孩子也不分。”

  “不——肯定不是。不過不管怎麼說,羅蘭卻從未顯示出任何這樣的跡象。”

  “不過他也許這樣過,是不是?”薩特思韋特先生說,“我想我是對的——色盲。他們都叫這個名稱,不是嗎?”

  “不錯,他們過去時常提起這個名稱。”

  “一個女人沒有遺傳上色盲,然而會隔代遺傳給她的下一代。莉莉辨得清顏色,可莉莉的兒子也許辨不清。”

  “可是,我親愛的薩特思韋特先生,蒂莫西不是莉莉的兒子,羅蘭才是。我知道他們倆長得很像,同樣的年齡,同樣色澤的頭髮,還有其他方面也相似,可是——大概您不記得了。”

  “是的,”薩特思韋特先生說,“我不記得了。可我現在知道了。我也能看出他們很相像。羅蘭是貝里爾的兒子。西蒙再婚的時候,他們都還是嬰兒。一個女人同時照顧兩個嬰兒相當容易,尤其是他們倆當時都有長出紅頭髮的苗頭。蒂莫西是莉莉的兒子。羅蘭是貝里爾的兒子,貝里爾和克裡斯朵夫-伊登的兒子。他毫無理由辨別不清顏色,我知道,我告訴你。我知道!”

  他看見霍頓醫生的眼睛在兩個青年身上轉來轉去。蒂莫西沒有聽明白他們的對話,只是捧著那只藍色的茶杯站在那裡發愣。

  “我看見她買的。”薩特思韋特先生說,“聽我解釋,朋友,你必須聽我解釋。你認識我已有多年了,你知道一旦我肯定地說出某件事,我不會出錯的。”

  “果真如此。我從未見您出過錯。”

  “把那只杯子從他手裡拿走,“薩特思韋特先生說,“拿回你的診所,讓搞分析的藥劑師檢驗一下,看看杯子裡有什麼。我親眼看見那個女人買了那只茶杯,在鄉村小店裡買的。她那時就策劃好她要打碎一隻紅杯子,然後用藍色的來替換。她很清楚蒂莫西無論如何也不會看出顏色已經不同了”“我想您是瘋了,薩特思韋特先生。不過,我還是照您說的去做。”

  他走向桌子,向那只藍色的茶杯伸出一隻手。

  “讓我看一下杯子,可以嗎?”霍頓醫生說。

  “當然可以,”蒂莫西說。他顯出一絲驚愕的神色。

  “我覺得這只瓷杯上有點暇疵,在這兒,你知道。很有意思。”

  貝里爾穿過草坪走過來,她走得又快又急。

  “你們在幹什麼?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

  “沒什麼,”霍頓醫生輕鬆地說,“我正打算用一杯茶來向孩子們演示一個小實驗。”

  他非常仔細地觀察她,他看到了她焦慮、恐懼的表情。

  薩特思韋特先生看到了她整個的表情變化。

  “您想和我一起去嗎,薩特思韋特先生?只是個小實驗,您知道。當今的一項檢測瓷器不同品級的試驗。最近我發現了一個有趣的現象。”

  他一邊說著一邊沿草地走去。薩特思韋特先生緊隨其後,那兩個青年互相閒聊著也跟了上去。

  “醫生在搞什麼名堂,羅蘭?”蒂莫西問。

  “我不清楚,”羅蘭說,“他好像有什麼非常特別的主意。

  噢,不過我想我們以後再聽他講解吧。我們去騎摩托車。”

  貝里爾-吉列特倏地轉過身,迅速順原路向房子走去。

  托姆-艾迪生叫住了她。

  “什麼事,貝里爾?”

  “我忘了一樣東西,”貝里爾-吉列特說,“別的沒什麼。”

  托姆-艾迪生滿臉疑問地瞅著西蒙,吉列特。

  “你妻子怎麼了?”他問。

  “貝里爾?噢不,我不知道。我估計她忘拿了什麼小東西之類的。我用不用幫你,貝里爾?”他喊道。

  “不用,不用,我一會就回來。”她半側過頭,看到老人又躺在椅子上,突然言辭激烈地說:“你這個老傻瓜,今天又穿錯鞋子了。它們不是一雙。一只是紅的,一只是綠的,你知道嗎?”

  “啊,我又穿錯了嗎?”托姆-艾迪生問,“對我來說它們完全是同一種顏色,你知道。很奇怪,不是嗎,可就這樣。”

  她加快腳步,經過他遠去了。

  一會兒,薩特思韋特先生和霍頓醫生走到大門口,眼前就是那條小路。他們聽到前面傳來摩托車隆隆的馬達聲。

  “她走了,”霍頓醫生說,“她畏罪逃跑了。我們本來應該阻止她,我想,您覺得她會回來嗎?”

  “不會,”薩特思韋特先生說,“我認為她不會回來了地許,”他若有所思地說,“這是最好的結局。”

  “您的意思是——”

  “這是一座古宅,”薩特思韋特先生說,,右宅裡居住著古老的家族。一個好家庭,家庭裡生活著很多好人。人們不想有麻煩,不想出醜聞,什麼也不想發生。我想,讓她離開最好不過了。”

  “托姆-艾迪生從不喜歡她,”霍頓醫生說,“從不。他總是那麼客氣、慈祥,可他並不喜歡她。”

  “再替那個小夥子想一想。”薩特思韋特先生說。

  “那個小夥子。您是指——”

  “另一個小夥子,羅蘭。這樣他就無須知道他母親試圖要幹什麼了。”

  “她為什麼那麼做?她到底為什麼那麼做?”

  “你現在不懷疑她那麼做了?”

  “是的,我現在一點也不懷疑。薩特思韋特先生,她看我時我看見了她的臉。當時我就知道您說的是真的。不過為什麼呢?”

  “由於貪婪,我想,”薩特思韋特先生說,“她自己身無分文,我相信。她的前夫,克裡斯朵夫-伊登,根據各種流傳的說法是個不錯的男人,然而說到錢財,他卻一無所有。但是,托姆-艾迪生的外孫會得到大筆的錢。一大筆的錢。這裡所有的財產加起來價值連城。我堅信托姆-艾迪生會把他的大部分家產留給他的外孫。她想讓自己的兒子繼承家產,通過她自己的兒子,當然使她本人享用不盡了。她是一個貪婪的女人。”

  薩特思韋特先生猛然轉過頭去。

  “那兒有什麼東西著火了。”他說。

  “我的天,真著火了。唔,是田裡的稻草人著火了。哪個小傢伙點的火,我猜。不過什麼也不用擔心。那個地方沒有柴禾堆草堆什麼的,稻草人燒完就沒事了。”

  “是的,”薩特思韋特先生說,“好啦,你自己走吧,醫生。

  你並不需要我説明你做實驗。”。“我確信我會查出什麼來的。我不是指具體的物質,但是我相信您的判斷,這只藍色的茶杯裡裝著死亡。”

  薩特思韋特先生已經轉身進了大門。他此時正朝著稻草人著火的方向走去。遠方是落日。那天傍晚落日異常輝煌,萬道光芒染紅了半邊天,照亮了熊熊燃燒的稻草人。

  “那麼,這就是你選擇要走的路了。”薩特思韋特先生說。

  這時,他顯出有些愕然的樣子,因為他看見火焰的附近有一個又高又瘦的女人的身影。女人身穿淡淡的珍珠母一樣顏色的衣服,她正向薩特思韋特先生走來。他僵硬地立在那裡,端詳著她。

  “莉莉,”他說,“莉莉。”

  現在他看得十分真切了,是莉莉正向他走來。太遠了,他看不清她的臉,但他非常熟悉她是誰。那一瞬間,他不知道是否還有別人看見她,或者是否這道風景惟他獨享。他開口說道,聲音不很高,只是輕聲低語:

  “一切都好,莉莉,你兒子沒事了。”

  於是她停下來,把一隻手舉到唇邊。他看不見她的笑靨,可他知道她在微笑。她吻吻她的手向他揮了一下,然後轉過身去。她往回走,走向已經燒成一堆灰燼的稻草人。

  “她又要回去了,”薩特思韋特先生喃喃自語,“她要與他一起回去了。他們正一同離去。他們屬於同一個世界,當然。只有在愛情、死亡或二者共存的場合,他們——像她一樣的人們——她們才來。”

  他再也不會看到莉莉了,他想,可他想知道他多久才會再次碰見奎因先生。他轉過身往回走,走在草坪上,走向茶几,走向那套五彩茶具,走向躺在遠處的他的老朋友托姆-艾迪生。貝里爾不會回來了。他對此確信無疑。多夫頓-金斯伯恩安然無恙。

  那只小黑狗穿過草坪,飛奔而來。它來到薩特思韋特先生近旁,稍稍喘口氣,搖了搖尾巴。狗的頸圈上卷著一張紙條。薩特思韋特先生彎下腰把它取下來,展延開。紙條上用五彩筆寫了一句話:

  祝賀你!我們下次再見

  H-Q(H-Q——哈利-奎因——譯注。)

  “謝謝你,赫密士。”薩特思韋特先生說完,目送小黑狗飛快地穿過草地,重新加入那兩個身影。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們在那裡,可是再也看不見他們了。

五、鑽石之謎

  以撒-波因茨先生吸了一口香煙,然後把它夾在手上,滿意地說:“很可愛的小地方。”

  對達特茅斯港口表示贊許之後,他又將煙放回到嘴上,環顧著四周,一副悠閒自得的樣子。他對他本人,對他的相貌,對他周圍的環境及其生活等均感到心滿意足。

  以撒-波因茨先生其人是一個五十八歲的男子,身體狀況良好,只是肝部多少有點毛玻他並不壯實,但風度尚好;他那時穿了一件快艇服,這對他這個微胖的中年男子來說顯得不太寬鬆。波因茨先生裝束整潔——衣服上的每一條折縫,每一顆紐扣都那麼和諧——有點東方式的臉在快艇帽下顯得黝黑發亮。至於他的環境,也許指的是他的同伴——他的搭檔利奧-斯但先生,喬治爵士與馬羅威女士,美國商界朋友塞纓爾-萊瑟恩與他正上學的女兒伊夫,拉斯廷頓夫人與埃文-盧埃林。

  這些人剛從波因茨先生乘坐的快艇——“快樂公主”號上走上岸來。上午,他們觀看了飛速穿梭的快艇比賽;此時走上岸來進入公共露天遊樂場呆上一會,參加名目繁多的遊戲——以椰子為靶子的投靶遊戲、胖女士、人類蜘蛛和旋轉木馬等)毋庸置疑,伊夫-萊瑟恩嘗試了大部分的娛樂方式。當波因茨先生最後建議大家該去皇家喬治餐館就餐的時候,她是惟一持反對意見的人。

  “噢,波因茨先生——我多麼想請活動住房裡真正的吉卜賽人給我算算命。”

  波因茨先生不相信所說的吉卜賽人會是真的,可他還是寬容地同意了。

  “伊夫簡直在遊樂場玩瘋了,”她父親歉意地說,“不過各位可以再瞧瞧,說不定也想再玩會兒。”

  “時間還早,”波因茨先生溫厚地說,“讓這位小姑娘再玩一會。我帶你去投飛鏢,利奧。”

  “二十五環以上就會贏得一份獎品。”負責投鏢遊戲的男子用濃重的鼻音反復地喊道。

  “我與你賭五英鎊,我的總分會超過你的。”波因茨先生說。

  “說定了。”斯坦欣然同意。

  兩個男人很快就全神貫注地投入了他們之間的角逐。

  馬羅威女士低聲對埃文-盧埃林說:

  “伊夫在我們中間不是惟一的孩子。”

  盧埃林笑了笑表示贊同,卻有些心不在焉。

  那一整天,他都心不在焉的,有一兩次他簡直答非所問。

  潘蜜拉-馬羅威不再理他,轉過身對自己的丈夫說:“那年輕人心裡有什麼事。”

  喬治爵士小聲咕噥道:

  “或者心裡想著什麼人?”

  說著,他迅速地瞟了一眼珍妮特-拉斯廷頓。

  馬羅威女士微微皺了皺眉。她是一個精心打扮的高個子女人。手指甲染成猩紅色,與之相配耳朵上綴著深紅色的螺栓式珊瑚耳環。眼睛黑亮、警覺。喬治爵士裝出一副元憂無慮的。‘熱情的英國紳士”的面孔,可他明亮的藍眼睛裡閃著與他妻子一樣的警覺目光。

  以撒-波因茨和利奧-斯坦是來自哈頓花園的鑽石商人。喬治爵士和馬羅威女士來自不同的世界——昂蒂布和朱安萊潘的世界——聖讓德盧茲的高爾夫球的世界——冬日裡從馬德拉島礁石上人水洗海水浴的世界。

  從表面上看來,他們像百合一樣,既不辛苦跋涉,也不轉來轉去。也許這並不十分正確,他們潛水時也是相當的辛苦。

  “小傢伙終於回來了。”埃文-盧埃林對拉斯廷頓夫人說。

  他是個皮膚黝黑的青年,他的目光裡隱有一絲饑渴、一絲貪婪,某些女人覺得它很有魅力。

  很難說,拉斯廷頓夫人是否對他也有這種感覺。她不是一個感情外露的人。她年紀很輕就結了婚,不到一年婚姻就徹底破裂了。從那時起,別人很難知曉珍妮特-拉斯廷頓如何看待任何人任何事情——她的舉止總是始終如一——魅力十足然而十分孤傲。

  伊夫-萊瑟恩蹦蹦跳跳向他們走來,平直的金髮興奮地抖來抖去。她十五歲了,笨手笨腳的樣子,但卻充滿活力。

  “我將在十六歲之前結婚,”她上氣不接下氣地宣稱,“嫁給一個相當有錢的男人,我們將有六個孩子;週三和週四是我的幸運日;我應當一直穿綠顏色的或藍顏色的衣服;翡翠是我的幸運寶石,還有——”“嗨,寶貝,我想我們該走了。”她的父親說。

  萊瑟恩先生是一個皮膚白皙的高個子男人,看起來面色陰鬱,神情優傷。

  波因茨先生和斯坦先生正從飛鏢處走過來。波因茨先生格格地笑著,斯坦先生顯得有些懊悔。

  “純粹是碰運氣。”他說。

  波因茨先生快活地拍了拍口袋。

  “從你那兒正正當當拿到了五英鎊。技巧,我的夥計,這是技巧。我的老爸當年是一流的飛鏢手。好了,各位,我們走吧。你算過命了嗎,伊夫?他們是否告訴你要當心一個黑臉男人?”

  “黑臉女人,”伊夫糾正道,“她眼睛斜視,如果我給她機會她就真的會對我非常刻保我將在十六歲之前結婚……”這幫人開始向皇家喬治餐館走去。她高高興興地跑起來。

  波因茨先生預先訂好了晚餐,一名侍者欠身引他們上樓,進入二樓的一個單問。這裡已經擺好了一張圓桌。向外凸出的寬大的圓肚窗朝港口廣場開著。遊樂場的噪音接連不斷地傳進來,其中三隻旋轉木馬嘶啞的嘎吱聲此起彼伏各不相同。

  “最好把窗戶關上,以便我們能夠聽清彼此說話。”波因茨先生乾巴巴地說著,走過去關上窗戶。

  他們圍著餐桌坐下來。波因茨先生對客人們善意地微笑著。他覺得他對他們照料得很周到,他樂意照料好別人。

  他的目光在人們身上轉來轉去。馬羅威女士,不錯的一個女人——當然事實上不怎麼正確,他知道這一點——他非常清醒地認識到他一生中所謂的cremede

  1acreme(法語:意為“最優秀人物”——譯注)與馬羅威一家幾乎沒有什麼關係,可那個時候cremedelacreme卻也完全沒有意識到他本人的存在。不管怎麼說,馬羅威女士看起來是個絕頂聰明的女人,假如在打橋牌時她存心騙他,他也不在乎。和喬治爵土一起就不會玩得如此開心。那傢伙目光呆滯,恬不知恥,拼命地損人利己追名逐利。然而,他不會對以撒-波因茨搬弄是非,他會與他和平相處的。

  老萊瑟恩是個慈善的老頭,當然,像大多數美國人一樣有嘮嘮叨叨的毛勃-他喜歡講沒頭尾的故事,習慣於打聽細節問題,常常弄得人發窘。達特茅斯有多少人口?海軍學院哪年建立的?等等。他希望對方是一本活的旅遊指南。

  伊夫是個快樂、可愛的小姑娘,他喜歡逗她,她的嗓音像啃一塊玉米餅,可她鬼點子特別多,很聰明的小姑娘。

  年輕的盧埃林似乎文靜一些。他看起來仿佛有什麼心事,或許是缺錢花。寫文章的人通常這樣。他看起來仿佛迷戀於珍妮特-拉斯廷頓。一個不錯的女人,有吸引力,也聰明。可她不是把自己的作品硬塞給讀者。她寫些適合趣味高雅的人欣賞的東西,然而你從不會想到去聽她親自講述。

  還有老利奧!他已經不年輕了,有些發福了。波因茨先生很愉快,他並沒有意識到他的搭檔這時也和他一樣在想他如何的不年輕如何的發福。他糾正萊瑟恩先生說,沙丁魚不產於康沃爾半島而產於德文郡。他準備享用晚餐了。

  “波因茨先生,”當一盤盤熱靖魚端上來,侍者退出去之後,伊夫叫了一聲。

  “什麼事,小姑娘?”

  “你現在身上帶著那顆大鑽石嗎?昨天晚上你讓我們觀賞的那顆,你說你總是把它帶在身上?”

  波因茨先生格格一笑。

  “對對。我的吉祥物,我總這樣稱呼它。是的,它在我身上,安然無恙。”

  “我覺得那太不安全了。有人會在遊樂場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把它偷走的。”

  “他們不會的,”波因茨先生說,“我會小心保管的。”

  “可他們會的,”伊夫固執己見,“你們英國和我們那裡一樣有好多壞蛋,不是嗎?”

  “他們不會拿到這顆晨星的,”波因茨先生說,“首先是它在裡面的一個特殊口袋裡。另外,不管怎的,老波因茨知道他是幹什麼的。誰也偷不走晨星。”

  伊夫笑了。

  “呃,呃——我敢打賭,我能偷走它。”

  “保證你偷不走。”波因茨先生看著她,眼睛閃閃發亮。

  “那好,我保證能偷走。昨天晚上,你將鑽石圍著桌子遞來遞去,讓我們大家觀賞。之後,我躺在床上一直在盤算。我想出一個偷走它的絕妙方法。”

  “什麼方法?”

  伊夫把頭歪向一側,一頭金發顫個不停:“我現在不告訴你。你拿什麼賭我偷不走它?”

  波因茨先生回憶起自己的青年時代。

  “半打手套。”他說。

  “手套,”伊夫厭惡地喊道,“誰戴手套?”

  “那麼——你穿不穿尼龍長襪?”。

  “怎麼不穿呢?我最好的那雙今天上午穿壞了。”

  “那就好。半打品質上乘的尼龍長襪——”“噢——嗯,”伊夫快活地說,“那麼你呢?”

  “我,我需要一隻新的煙袋。”

  “行,一言為定。你不會得到煙袋的。現在我告訴你該做什麼。你必須和昨晚一樣把鑽石圍著桌子傳下去——”她停下來不說話了,這時兩個侍者進來挪動盤子。他們開始上第二道菜雞肉的時候,波因茨先生說:“記住,小姑娘,如果這是一次真正的偷竊行為,我將報警,到時候你會被搜身的。”

  “我沒得說。不過你不必如真的一樣,叫員警來參與此事。馬羅威女士或拉斯廷頓夫人就可隨你所願進行全部的搜查。”

  “好吧,就這樣,”波因茨先生說,“你將來要幹什麼?做一個一流的珠寶偷竊犯?”

  “我可能會把它作為一種職業,如果這真的值得的話。”

  “如果你攜帶晨星逃走,它就會很值得。即使重新切割,這顆鑽石的價值也會超過三萬英鎊。”

  “天哪!”伊夫掩蓋不住激動的心情,喊道,“要是兌換成美元該有多少?”

  馬羅威女士發出一聲驚呼。

  “你竟然隨身帶有這麼一塊鑽石?”她用責備的口吻說,“三萬英鎊。”她染黑了的眼睫毛顫抖著。

  拉斯廷頓夫人柔聲地說:“那是一大筆錢……又要受到鑽石本身的誘惑了……太漂亮了。”

  “只不過是一團晶體碳而已。”埃文-盧埃林說。

  “我向來認為‘收受賊贓者’是珠寶偷竊中最難辦的一個環節,”喬治爵士說,“他獲得最大的一份——呃,什麼?”

  “來吧,”伊夫興奮地說,“我們開始吧。掏出鑽石來,把昨天晚上的話再講一遍。”

  萊瑟恩先生用深沉、傷感的語氣說:“我真的為我孩子感到抱歉。她有些激動——”“就這樣吧,各位大伯,”伊夫說,“喂,波因茨先生——”波因茨先生微笑著把手探入內衣口袋。他掏出一樣東西。它躺在他的手掌裡,在燈光下閃閃發亮。

  “一顆鑽石……”

  波因茨先生顯得相當的拘謹,他把昨天晚上在“快樂公主”號上說過的話盡可能地重述一遍:“女士們,先生們,你們也許很想觀賞它吧?這是一顆極漂亮的鑽石。我叫它晨星。由於它是我的吉祥物,我到處都帶看它。想看嗎?”

  他把鑽石遞給馬羅威女士。馬羅威女士接過去,仔細欣賞它的美,然後傳給萊瑟恩先生。萊瑟恩先生有些做作地說:“很好,是的,很好。”他又把它傳給了盧埃林。、這時,侍者進來了,鑽石的傳遞過程暫時中斷。侍者離開之後,埃文說:“很不錯的鑽石。”邊說邊把它傳給利奧-斯坦。利奧-斯坦不屑作出任何評價,只是很快把它遞給了伊夫。

  “多麼可愛呀!”伊夫用不自然的腔調高聲說道。

  “噢!”鑽石從她手裡滑落下去,她發出一聲驚恐的叫喊,“我把它丟了。”

  她把椅子向後推了推,蹲下去在桌子下面摸來摸去。坐在她右邊的喬治爵士也彎下腰去。混亂之中,一個玻璃杯從桌子上碰落在地。斯坦、盧埃林和拉斯廷頓夫人都幫著尋找。最後,馬羅威女士也加入了他們的行列。

  只有波因茨先生沒有參與搜尋。他依舊坐在座位上,呷著葡萄酒,訕笑著。

  “噢,天哪,”伊夫說,仍然裝模作樣,“多糟糕呀!它能滾到哪兒去呢?我哪兒都找不到。”

  幫助搜尋的人一個個立起身來。

  “確實不見了,波因茨。”喬治先生笑著說。

  “幹得很漂亮,”波因茨先生邊說邊點頭表示贊許,“你會成為一名很出色的演員的,伊夫。現在的問題是,你是不是把它藏在哪兒了,或者藏在你身上?”

  “搜吧。”伊夫演戲般地說。

  波因茨先生在屋角發現一個高大的屏風。

  他朝它點了點頭,接著把目光轉向馬羅威女士和拉斯廷頓夫人。

  “不知你們二位能否——”

  “嗨,當然可以。”馬羅威女士笑了笑說。

  兩個女人站起來。

  馬羅威女士說:“別擔心,波因茨先生。我們仔細地搜查她。”

  三個人走到屏風後面。

  房間裡很熱。埃文-盧埃林猛地推開窗戶。一個兜售報刊的小販正從樓下經過。埃文丟下去一個硬幣,小販扔上來一份報紙。

  盧埃林展開報紙。

  “匈牙利局勢極度惡化。”他說。

  “那是不是當地的狂歡會?”喬治爵士問,“我感興趣的那匹馬今天該向哈爾登衝刺了——那匹‘英俊少年’。”

  “利奧,”波因茨先生說,“閂上門。在這件事情結束之前,我們不想讓那些該死的侍者隨意地進進出出。”

  “‘英俊少年’贏得了三比一的賠率賭注。”埃文說。

  “投注賠率太低了。”喬治爵士說。

  “大都是些賽艇消息。”埃文流覽著報紙說。

  三個年輕的女人從屏風後面走了出來。

  “鑽石一點影子也沒有。”珍妮特-拉斯廷頓說。

  “我可以告訴你,她沒把鑽石藏在身上。”馬羅威說。

  波因茨先生原以為他肯定會從她手裡接過鑽石的。她講話的語調如此堅定,他毫不懷疑她們已經徹底搜查過了。

  “哎呀,伊夫,你不會把它吞下去吧?”萊瑟恩先生焦急地問,“那對你來說大概並沒有什麼好處。”

  “如果她吞下鑽石的話,我會看見的。”利奧-斯但平靜他說,“我一直在觀察她,她當時什麼也沒有放進嘴裡。”

  “我哪能咽得下去那麼一個有棱有角的大玩意兒。”伊夫說。她把雙手放在臀部,看著波因茨先生。“這件事怎麼辦呢,我的老兄?”她問。

  “你站在原地,別動。”波因茨先生說。

  男士們把桌子收拾乾淨,倒過來。波因茨先生一點一點仔細查看,然後他又把注意力轉向伊夫剛才坐過的椅子及其兩側的椅子。

  搜查很徹底,可什麼也沒有找到。另外兩個男人和其他女人都幫助他尋找。伊夫-萊瑟恩站在牆邊的屏風附近,笑嘻嘻的,感到十分有趣。

  五分鐘後,波因茨先生站起身,膝部的不適使他發出輕微的呻吟聲。他難過地撣去褲子上的灰塵,原來的精神不那麼足了。

  “伊夫,”他說,“我向你脫帽致敬,你是我碰到的珠寶小偷中最了不起的一個。我真的搞不清楚你把鑽石弄到哪兒去了。據我猜測,既然你身上沒有,它一定還在房間裡。我認輸了。”

  “長統襪是我的了?”伊大問。

  “是你的了,小姑娘。”

  “伊夫,我的孩子,你能把它藏到哪兒去呢?”拉斯廷頓夫人好奇地問。

  伊夫輕快地走上前來。

  “我告訴你們在哪兒。你們簡直都會瘋的。”

  她徑直走向餐桌旁邊杯盤狼藉的偏桌,提起她的黑色的小手袋——“就在你們眼皮底下。就在……”她快活、得意的聲音戛然而止。

  “噢,”她吸了口氣,“噢……”

  “怎麼了,寶貝?”她的父親問。

  伊夫低語道:“不見了……不見了……”“究竟怎麼回事?”波因茨先生靠過來問。

  伊夫衝動地轉過身來,對他說:

  “事情是這樣的:我的信封式手袋的搭扣中央鑲有一顆大大的人造寶石,昨天晚上掉出來了。正當你讓每個人欣賞鑽石的時候,我注意到它和我包上的那顆幾乎一般大校夜裡我就琢磨,把它偷來用一點橡皮泥嵌入扣縫裡,該有多好!我確信沒人會發覺。今晚我就這樣做了。我先是丟掉鑽石,之後蹲下來,手裡握著手袋,順手用一點橡皮泥把它粘進扣縫中,然後把手袋放到桌上,繼續假裝尋找鑽石。我想它就像那封‘被竊取的信件’——你知道——明顯地暴露在眾人的眼皮底下,看起來嚴然一塊普通的萊茵石。這個計畫很周密,你們誰也沒有發覺。”

  “我說不準。”斯坦先生說。

  “你說什麼?”

  波因茨先生拿起手袋,查看了一下空空的扣縫,上面仍舊粘著一塊橡皮泥。他緩緩地說:“也許掉出來了,我們最好再找找。”

  又開始了一番搜尋,可奇怪的是這一次大家卻在默默地搜尋。房間裡充斥著緊張的空氣。

  最後大家都先後放棄了努力,立在原地你看我我看你。

  “不在房間裡。”斯坦說。

  “沒有人離開過房間。”喬治爵士話裡有音。

  短暫的沉默。伊夫突然哭了起來。

  她的父親拍了拍她的肩膀。

  “那,那,”他局促不安地說。

  喬治爵士轉向利奧-斯坦。

  “斯坦先生,”他說,“剛才你小聲嘀咕了一句什麼。我讓你再說一遍,你說沒什麼。可事實上我聽到了你的話。伊夫小姐剛說過我們中間沒人注意到她放鑽石的地方,而你咕哦的是:‘我說不準。’我們不得不正視如下事實,可能有人注意到了,那個人現在就在房間裡。我提議,惟一公平、體面的作法是讓在場的每個人聽任搜身。鑽石不會離開房間的”。”

  喬治爵士扮演年長的英國紳土,比誰都演得成功。他的聲音裡充滿了誠摯與憤慨。

  “有點令人不愉快,所有這一切。”波因茨先生悶悶不樂地說。

  “都是我的過錯,”伊夫抽噎著說,“我不是有意——”“振作一下,小姑娘,”斯坦先生善意地說,“沒人責怪你。”

  萊瑟恩先生用一副學究式的腔調慢條斯理地說:“嗨,當然可以,我認為喬治爵士的建議我們每個人都會舉雙手贊成。反正我贊成。”

  “我贊成。”埃文-盧埃林說。

  拉斯廷頓夫人瞥了一眼馬羅威女士,後者點點頭以示同意。兩個女人走到屏風後面,嗚嗚咽咽的伊夫陪著她們一起。

  一位侍者敲了敲門,房間裡的人告訴他離開。

  五分鐘後,八個人用懷疑的目光相互打量著。

  “晨星”真的消失在空氣中了……

  派克-派恩先生若有所思地看著在他對面的年輕男子被激怒的那張黝黑的面孔。

  “當然,”他說,“你是威爾士人,盧埃林先生。”

  “這和鑽石的事有什麼關係嗎?”

  派克-派恩先生擺了擺保養得很好的一隻大手。

  “沒有任何關係,我承認。我感興趣的是由一定的種族類型例證的情感反應的分類,就這些。讓我們回過來考慮一下你的特定問題。”

  “我真的不知道為什麼我來找你,”埃文-盧埃林說。他的雙手神經質地抽搐著,黑黑的面孔帶著憔悴的神色。他沒有正眼瞧派克-派恩先生,後者仔細打量的目光似乎使他很不舒坦。”我不知道為什麼我來找你,”他重複道,“我到底能求助於誰呢?我到底能做什麼呢?正因為我已經無計可施、這才促使我……我看到過你做的廣告,我記得一個小夥子曾經提起過你,說你辦事總能辦成……於是,呃,我就來了!我覺得自己是個傻爪,真不該來找你。我們的處境人人都會無可奈何的。”

  “絕對不是這樣,”派克-派恩先生說,“我是你要我的合適人眩我是解除不幸,消除不愉快的專家,很顯然這件事給你帶來了很多麻煩。你肯定事實正如你告訴我的那樣嗎?”

  “我想我沒有漏掉什麼環節。波因茨先生拿出鑽石,圍著桌子傳下去。那個可惡的美國孩子把它粘到她荒唐可笑的手袋上,而當我們查看手袋時,鑽石不見了。誰身上也沒有,甚至老波因茨本人也被搜了身——他自己這樣建議的一一我敢發誓它根本不在那個房間裡了!而並沒有人離開房間——”“比方說,房間裡沒有侍者嗎?”派克-派恩先生提示道。

  盧埃林搖了搖頭。

  “在那女孩把鑽石的事弄得亂七八糟之前,他們就出去了。之後,波因茨把門閂上,不再讓他們進來。不,它還是在我們中的某個人身上。”

  “似乎肯定是這樣了。”派克-派恩先生思索著說。

  “那份該死的晚報,”埃文-盧埃林口氣尖酸地說,“我看見他們一心關注鑽石的事——那是惟一的機會——”“再向我講述一遍發生的事情,據實講來。”

  “很簡單。我砰地推開窗戶,向小販吹了聲口哨,丟下一個銅板,他把報紙扔上來。情況就這樣,你看——這是鑽石可能離開房間的惟一途徑——我把它扔給了一個等候在街上的同謀。”

  “不是惟一可能的途徑。”派克,派恩先生說。

  “你能說出一個其它的途徑?”

  “如果你沒有扔出去,就肯定會有其它的途徑。”

  “噢,我明白。我希望你指的是更確切的事情。不過,我只能說我沒有把它扔出去。我不指望著你,或者其他人相信我。”

  “噢,不,我相信你。”派克-派恩先生說。

  “你真的相信我?為什麼?”

  “不是作案類型,”派克-派恩先生說,“就是說,不是偷竊珠寶的特定作案類型。當然,你可能會作其它什麼案,可是我們並不涉及這個話題。不管從哪方面來說,我都看不出你是愉竊晨星的人。”

  “可別人都不這麼看。”盧埃林忿忿不平地說。

  “我明白。”派克。派恩先生說。

  “那時,他們用一種奇怪的目光盯著我。馬羅威拿起報紙,只是瞧了瞧窗戶,什麼也沒有說。而波因茨立刻就領悟了他的意思!我看得出他們是怎麼想的。目前還沒有誰公開指責我,不過這已經糟透了。”

  派克-派恩先生同情地點點頭。

  “事實上更糟糕。”他說。

  “是的,不過還只是懷疑。有人向我提出了問題——他所謂的例行審訊。我想,他就是那類穿套裙的新員警。他很圓滑老練,什麼也沒有挑明。他只關心一個事實:我一直缺錢花,卻突然間成為有錢人引起大家的注意。”

  “你是這樣的嗎?”

  “是的,一兩匹賽馬曾經給我帶來些運氣。令他們遺憾的是,我的賭注下在了跑馬唱-沒有什麼能表明我是通過這種方式掙到的錢。他們當然不會反駁我——但如果一個人不想說明錢的來路,那只不過是他輕易捏造的謊話罷了。”

  “我同意你的說法。不過他們將會拿出更多的證據作出判斷。”

  “噢!即使我真的被逮捕並且被指控偷竊的罪名,我也不害怕。從某種角度看那比較令人舒心——一個人會因而知道他的命運。這是多麼可怕的事實,他們所有的人都相信我拿走了鑽石。”

  “尤其是其中的一個人?”

  “你的意思是?”

  “一種猜測,僅此而已,”派克-派恩先生又擺了擺那只精心保養的手,“有一個人很特別,不是嗎?我們可不可以說是拉斯廷頓夫人?”

  盧埃林黝黑的面孔一下子紅了起來。

  “為什麼單單說她?”

  “噢,我親愛的先生,很明顯某個人的看法對你來說非常重要,或許那是一位女士。有哪些女士呢?一位美國少女?

  馬羅威女士?可假如你完成了這次壯舉(偷竊鑽石),你大概對馬羅威女士的看法會大加贊同,而並非不屑一顧。我瞭解一點這位女士。那麼很清楚,只剩下拉斯廷頓夫人了。”

  盧埃林有些費力地說:

  “她,她的過去很不幸。她的丈夫是一個窮困潦倒的無賴,這使她不願再相信任何人。她,如果她認為——”他感到很難繼續說下去。

  “完全如此,”派克-派恩先生說,“我明白事情很重要,必須儘快澄清事實。”

  埃文短促地一笑。

  “說來容易。”

  “做來更容易。”派克-派恩先生說。

  “你這樣認為嗎?”

  “晤,是的——問題如此一目了然。那麼多的可能性都已排除,答案真的一定極為簡單。我確實感到有點眉目了。”

  盧埃林用懷疑的目光注視著他。

  派克-派恩先生掏出一本記事簿和一支鋼筆。

  “也許你樂意向我簡單描述一下他們幾個人的特徵。”

  “我不是已經告訴過你了嗎?”

  “他們的個人形象——頭髮的顏色什麼的。”

  “可是,派克-派恩先生,這和鑽石的事會有什麼關係嗎?”

  “大有關係,年輕人,大有關係。分一下類,等等。”

  半信半疑,埃文向他描述了快艇團體各個成員的面貌特徵。

  派克-派恩先生作了一兩次記錄,把記事簿推到一邊,說:“好極了。順便問一句,你是不是說有只酒杯打碎了?”

  埃文又瞪了他一眼。

  “是的,它從桌子上被碰落在地,然後有人在上面踩來踩去。”

  “真齷齪,玻璃碴子,”派克-派恩先生說,“它是誰的酒杯?”

  “我想是孩子——伊夫的。”

  “啊!-那誰坐在她的旁邊,玻璃杯摔碎的那一側??

  “喬治-馬羅威爵土。”

  “你沒有看見誰把杯子碰掉的?”

  “恐怕沒有。這很關鍵嗎?”

  “事實上不見得,不。那只是表面問題,好啦,”他站起身,”再見,盧埃林先生。三天之後請你再過來見我,我估計到那時整個事情將會十分令人滿意地解決的。”

  “你在開玩笑吧,派克-派恩先生?”

  “我從不拿專業問題開玩笑,我親愛的先生。這只會在我的當事人中間引起對我的不信任感。我們可不可以約定星期五上午十一點半見面?謝謝你。”

  星期五上午,埃文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走進派克-派恩先生的辦公室。在他心裡,希望與猜疑交錯著互占上風。

  派克-派恩先生站起身,滿臉堆笑迎接他。

  “上午好,盧埃林先生。請坐。抽支煙?”

  盧埃林揮揮手讓派克-派恩先生把遞過來的煙盒收回去。

  “好了?”他問。

  “的確好極了,”派克-派恩先生說,“昨天晚上員警逮捕了那個作案團夥。”

  “團夥?什麼團夥?”

  “阿瑪菲團夥。當你告訴我你的遭遇,我馬上就聯想到了他們。我斷定那是他們慣用的作案方式。後來你向我一一描述了那些客人的面貌特徵,我心裡就越發確信是他們了。”

  “阿瑪菲團夥是哪些人?”

  “父親、兒子和兒媳——就是說,假使皮埃特羅和瑪麗亞真的結了婚——有些人不相信他倆會是一家子。”

  “我不明白。”

  “很簡單。姓名是義大利姓名,血統無疑也是義大利血統,然而老阿瑪菲出生於美國。他的作案方式大都雷同。他裝扮成一個真正的商人,把自己介紹給某個歐洲國家珠寶行業的某個重要人物,然後開始耍他的小花招。在這種背景下,他有意跟蹤‘晨星’。波因茨的個性在珠寶行業眾所周知。瑪麗亞-阿瑪菲扮演了他女兒的角色(令人驚訝的女性,至少二十七歲了,卻幾乎總是扮演十六歲的角色)。”

  “她不是伊夫!”盧埃林倒抽了口涼氣。

  “千真萬確。這一團夥的第三名成員設法被皇家喬治餐館雇為編外侍者——記著,這是假日時間,他們需要臨時雇員。他也許甚至收買了一名餐館內部的正式員工,代替他上班。準備工作就緒,伊夫開始向老波因茨發起挑戰,他同意與她打賭。像前一天晚上一樣,他把鑽石遞給桌子周圍的人們,讓他們一一觀賞。幾名侍者進入房間,萊瑟恩拿著鑽石直到他們離去。他們真的離去的時候,鑽石也隨之而去了。

  它巧妙地裹在一塊口香糖裡粘在了皮埃特羅撤走的盤子底下。就這麼簡單!”

  “可那之後我還看見了鑽石。”

  “不,不,你看見的是一件鉛質玻璃複製品,不仔細瞧像真的一樣。你告訴過我,斯坦幾乎快看出來了。伊夫丟掉假鑽石,同時碰落一隻酒杯,然後把假鑽石和玻璃杯碎片一起沉著地踩在腳下。鑽石就這樣神秘地消失了。伊夫和萊瑟恩兩人任憑別人搜身,也無濟於事。”

  “不過,我——”埃文搖搖頭,顯得茫然元措。

  “你說你從我的描述中認出是那個團夥。他們以前耍過這種把戲吧?”

  “未必耍過——可那是他們這幫人慣用的伎倆。你講到伊夫時,我的注意力立刻自然而然地轉到了那女孩身上。”

  “為什麼?我不懷疑她——誰也不懷疑她。她好像是那麼,那麼小的一個孩子。”

  “那是瑪麗亞-阿瑪菲的特殊本領。她比任何孩子都顯得更像一個孩子!還有橡皮泥!他們的打賭看起來是自發的——不過那小姑娘手頭早預備有一些橡皮泥。一切都是蓄意而為。所以我懷疑的焦點馬上集中在她的身上。”

  盧埃林站起身來。

  “好吧,派克-派恩先生,我對你感激不荊”“分類,”派克-派恩先生小聲咕噥道,“罪犯類型的分類——這使我很感興趣。”

  “你要告訴我需要多少——呃——”

  “我的收費很合理,”派克-派恩先生說,“不會使你的賽馬收益損失太多的。不過,年輕人,我想我該勸你,以後離開賽馬吧。賽馬,是非常捉摸不定的一種動物。”

  “好的。”埃文說。

  他與派克-派恩先生握握手,大步走出辦公室。

  他招了一輛計程車,告訴司機珍妮特-拉斯廷頓寓所的地址。

  他有一股衝動,想把眼前的一切據為己有。

六、愛情偵探

  小個子薩特思韋特先生若有所思地望著男主人。這兩個男人之間的友誼相當奇特。上校是一位樸實的鄉下紳士,平生酷愛體育。出於無奈他在倫敦逗留幾星期,但卻過得很不情願。而恰恰相反,薩特思韋特先生是一個城裡人。他對法式烹調、女式服裝以及所有最新醜聞都瞭若指掌。他醉心於對人性的觀察,在他自己的特殊職業中他堪稱行家——一個生活的旁觀者。

  因此,看起來他和梅爾羅斯上校好像幾乎沒有共同之處,上校對鄰里之事概無興趣,對任何一種情感都極度厭惡。這兩個男人成了朋友,主要是因為他們的父親以前曾是朋友。另外,他們也認識同樣的人,對nowveauxriches(法語:意為“暴發戶”——譯注)均持反對觀點。

  大約七點半了。兩個男人坐在上校溫馨舒適的書房裡,梅爾羅斯正以一種獵人般的執著和激情講述去年冬天的一次賽馬。而薩特思韋特先生對賽馬的瞭解主要在於他長期養成的一個習慣,每週日上午去看一眼至今還保存在舊式鄉下房舍裡的馬廄。他只是出於慣常的禮貌傾聽著。

  一陣刺耳的電話鈴聲打斷了梅爾羅斯的興致。他走過去,拿起桌上的話筒。

  “喂?是的,我是梅爾羅斯上校。您是哪一位?”他的整個舉動變了,變得生硬、規矩。現在是行政長官而不是體育愛好者在講話。

  他聽了一會,然後簡短地說:“好的,柯帝士。我馬上就來。”他放下話筒,轉向他的客人。“有人發現詹姆斯-德懷頓爵土在他的書房裡被謀殺了。”

  “什麼?”

  薩特思韋特先生感到一陣驚愕和震顫。

  “我必須迅速趕到奧爾德路。願意和我一起去嗎?”

  薩特思韋特先生記起上校是本郡的警督。

  “如果我不妨礙公務的話——”他遲疑不決。

  “絲毫不會的。剛才是柯帝士警督打來的電話。一個好心的老實人,沒什麼腦子。薩特思韋特先生,如果你願陪我一起去,我會高興的。我感到這將是一項令人討厭的差事。”

  “他們抓到兇手了嗎?”

  “沒有。”梅爾羅斯簡短地答道。

  薩特思韋特先生訓練有素的耳朵從這個簡單的否定詞裡覺察出一絲嚴肅的語氣。他開始回憶他所瞭解的德懷頓一家的情況。

  已故詹姆斯爵士是一個舉止傲慢的老頭,態度粗暴,容易樹敵;年紀六十上下,頭髮花白,面色紅潤;生活上是出了名的吝嗇鬼。

  他又想起了德懷頓夫人。她的形象浮現在他眼前,年輕、赭發、苗條。他回想起各種謠傳的明言暗語、一則則奇怪的小道消息。就是這樣——這就是梅爾羅斯顯得愁眉苦臉的原因。這時候他站起身來,他的想像力隨著他繼續馳騁。

  五分鐘後,薩特思韋特先生鑽進男主人的雙座小轎車,在他的旁邊坐下來,他們駕車駛入了夜色中。

  上校平素是個不苟言笑的人。他開口說話時,他們實際上已經開出了一英里半的路程。那時他突然急切地問道:

  “你認識他們,我猜?”

  “德懷頓夫婦嗎?當然認識,我對他們再熟悉不過了。”有誰薩特思韋特先生不熟悉呢?“我只碰到過他一次,我想;而她,我卻經常見。”

  “一個可愛的女人。”梅爾羅斯說。

  “很美麗!”薩特恩韋特先生斷言。

  “是嗎?”

  “一個文藝復興時期的理想型完人,”薩特恩韋特先生宣稱。他逐漸深入自己的主題:“她在那些戲劇演出中出演角色——去年春天的慈善日戲,你知道。她給我留下的印象極深。她渾身沒有表現任何現代氣息,一個純粹的舊時代的倖存者。你可以想像她在總督府裡的情形,或是把她想像成柳克麗霞-博吉亞。”

  梅爾羅斯上校的轎車驟然拐了個彎,薩特思韋特先生的恩緒一下子斷了。他不知道為什麼自己鬼使神差地說出柳克麗霞-博吉亞這個名字。在當時的情況下——

  “德懷頓並不是被人毒死的,對嗎?”他冷不丁地問了一句。

  梅爾羅斯側目看了看他,有些奇怪。“我不知道你為何問這個問題?”他說。

  “噢,我,我也不知道,”薩特思韋特先生有些慌亂,“我,我只是偶然想起來的。”

  “噢,他不是,”梅爾羅斯愁容滿面地說,“如果你想知道的話,他是被人用東西砸在頭上致死的。”

  “用一把鈍器。”薩特思韋特先生顯出會意的樣子,點點頭,喃喃地說。

  “談起話來不要像在講一部拙劣的偵探小說,薩特思韋特,他是被人用一尊青銅塑像砸在頭上致死的。”

  薩特思韋特先生“噢”了一聲,不再說話。

  “你認識不認識一個叫保羅-德朗瓦的傢伙?”一兩分鐘後,梅爾羅斯問道。

  “認識。一表人才的年輕人。”

  “或許女人才這樣評價他。”上校怒衝衝地說。

  “你不喜歡他?”

  “是的,不喜歡。”

  “我原以為你會喜歡他的。他賽馬相當出色。”

  “就像馬匹交易會上的異類動物,耍的盡是猴子把戲。”

  薩特思韋特先生擠出一絲笑容。可憐的梅爾羅斯老頭在外表上具有地地道道的不列顛民族的特徵。薩特思韋特先生對自己這種見多識廣的看法頗覺得意,而他因此又為自己對生活的這種超然態度感到悲涼。

  “他出什麼事了嗎?”他問。

  “他一直和德懷頓夫婦一起住在奧爾德路。有人謠傳說,詹姆斯爵士一周前把他攆走了。”

  “為什麼?”

  “爵士發現他與自己的妻子有私情,我猜想。沒有辦法。”

  轎車突然方向一轉,接著傳來刺耳的撞擊聲。

  “英國的十字路口太危險了,”梅爾羅斯說,“不過,那輛車的司機應該按按喇叭,我們走的是大道。我想他受的損害比我們要大。”

  他跳下車去。一個人影從另一輛車上出來,走到他面前。薩特思韋特先生斷斷續續地聽到兩人的談話。

  “恐怕都是我不好,”陌生人說,“可我對這裡的路況並不熟悉,而且沒有任何跡象表明您從大道上開車過來。”

  上校的態度更加溫和,他的回答也很得體。兩個人在陌生人的車前一塊彎下身去。司機已經在做檢查。談話的專業性強了起來。

  “恐怕需要半個小時的工夫,”陌生人說,“不過別因為我耽誤您,您的車看來沒有受到什麼損壞,我很高興。”

  “事實上——”上校開口說道,然而卻被打斷了。

  薩特思韋特先生如小鳥出籠一般欣喜萬分地從車裡鑽出來,熱情地握住了陌生人的手。

  “果不其然!我覺得聽起來是你的聲音,”他興奮地宣佈,“多不尋常的事呀!多不尋常的事呀!”

  梅爾羅斯上校疑惑地“呃”了一聲。

  “這是哈利-奎因(請參看《五彩茶具》中關於“哈利-奎因”的注釋)先生。梅爾羅斯,肯定你已經好多次聽我提起過奎因先生的名字了。”

  梅爾羅斯上校似乎已經記不得了,可他仍然禮貌地站在原地,而薩特思韋特先生繼續高興地嘖嘖咂嘴。“我一直沒有再見過你——讓我想想——”

  “自從那天晚上在‘鐘與雜色呢’。”另一位平靜地說。

  “‘鐘與雜色呢’,呃?”上校懵懵懂懂地問。

  “是一家旅店。”薩特思韋特先生解釋道。

  “多怪的旅店名字。”

  “只不過是個老招牌,”奎因先生說,“記不記得,在英國有一段時期,鐘與雜色呢比如今要盛行。”

  “我想是的,您說的肯定沒錯,”梅爾羅斯含糊其辭地說。他眨了眨眼睛。由於燈光的奇異效果——一輛車的頭燈和另一輛車的紅色尾燈的光線交織在一起——奎因先生一瞬間看起來仿佛身著雜色呢一樣。然而那只是燈光而已。

  “我們不能把你擱在這裡不管不問,”薩特思韋特先生接下來說,“你得和我們一起走。車裡能坐三個人,是不是,梅爾羅斯?”

  “噢,綽綽有餘,”然而上校的語氣顯得有些遲疑,“只是,”他說,“我們有公務在身。呃,薩特思韋特?”

  薩特思韋特先生站在那裡一動不動,而他的思想卻在飛速地轉來轉去。他自信,他激動,他渾身顫個不停。

  “不,”他喊道,“不,我怎麼這麼糊塗!我明知道,有你在場不會出任何事的,奎因先生。今天晚上在這個十字路口,我們大家碰到的並不是一次交通事故。”

  梅爾羅斯上校驚訝地瞪著他的朋友。薩特思韋特先生拉住他的胳膊。

  “你是否還記得我給你講過的——關於我們的朋友德里克-卡佩爾的事?他自殺的動機,誰也猜不出?是奎因先生解開了那個謎,後來還有其它一些事都是他幫忙解決的。他向人們展示的是一直存在而人們卻看不出來的事理。他很了不起。”

  “我親愛的薩特思韋特,你真讓我慚愧。”奎因先生微笑著說,“憑我的印象,這些事理都是你發現的,而不是我。”

  “因為你在場才被發現的。”薩特思韋特先生十分令人信服地說。

  “好啦,”梅爾羅斯上校有點不耐煩地清了清喉嚨,“我們不要再浪費時間了。上路吧!”

  他爬上司機的座位,薩特思韋特先生熱心地邀請那個陌生人與他們同行。他感到不太樂意,可又說不出什麼反對的理由;況且他又想儘快趕到奧爾德路,心裡很著急。

  薩特思韋特先生催促奎因先生先上車,他自己坐在最外邊。車裡挺寬敞,坐了三個人也沒有太擁擠。

  “這麼說你對犯罪現象很感興趣了,奎因先生?”上校盡可能親切地問道。

  “不,確切地說不是犯罪現象。”

  “那麼,是什麼?”

  奎因先生笑了。“咱們請教一下薩特思韋特先生吧。他算得上一位目光非常敏銳的觀察家。”

  “我認為,”薩特思韋特先生緩緩地說,“也許我說的不對,不過我認為奎因先生感興趣的是——戀人問題。”

  他說“戀人”一詞的時候臉紅了,沒有一個英國人說出這個詞不感到害羞的。薩特思韋特先生不好意思地說了出來,並且帶有一種強調的意味。

  “哎喲,天哪!”上校驚愕得說不出話來。

  他暗想,薩特思韋特先生的這位朋友真夠古怪的。他側目瞥了一眼,那人看起來沒有什麼——相當正常的年輕人。面色黝黑,然而並無絲毫異常之處。

  “現在,”薩特思韋特自命不凡地說,“我必須把全部情況告訴你。”

  他談了大約十分鐘。在黑暗中坐在車上,在夜幕裡向前疾馳,他感到有一股令人興奮的力量。即使他真的只是生活的旁觀者,那又有什麼關係呢?他有駕馭語言的能力,他可以把零碎的字詞串起來,形成一幅圖案——一幅文藝復興時期的奇特圖案,圖案上有美麗的蘿拉-德懷頓,有她白皙的臂膀和紅色的頭髮,也有保羅-德朗瓦幽靈般的黑色身影,那是女人心中的瀟灑偶像。

  說完這些,他開始介紹奧爾德路。奧爾德路在亨利七世的時候,有人說,在那之前,就已經存在了。它是地地道道的英國式大道,兩旁有修剪整齊的紫杉,古老的喙形建築和魚塘,每逢星期五那裡的僧侶們都牢騷滿腹。

  三言兩語,他就勾勒出詹姆斯爵士的形象。他是古老的德-威頓斯家族的合法後裔。很久以前,這個家族從這塊土地上千方百計謀取錢財,然後牢牢地鎖入金庫。因而,在艱難的歲月裡,不管別人誰家不幸破落,奧爾德路的主人們卻從未嘗過窮困潦倒的滋味。

  薩特思韋特先生終於講完了。他確信,在講述的過程中他一直確信,他的話會引起聽者的共鳴。此刻他等待著他本應得到的讚歌。如他所願,他聽到了如下的讚歌:

  “你不愧是一位藝術家,薩特思韋特先生。”

  “我,我只是盡力而為。”這個小個子男人忽然謙卑起來。

  幾分鐘後,他們已經拐進了詹姆斯爵士宅院的大門。此時,小汽車在房子門口停下來,一個員警急忙走下臺階迎候他們。

  “晚上好,先生,柯帝士警督正在書房裡。”

  “好的。”

  梅爾羅斯快步跨上臺階,另外兩人跟在後面。他們三人穿過寬敞的大廳時,一個上了年紀的男管家從一道門口用恐懼的目光偷偷地注視著他們。梅爾羅斯沖他點點頭。

  “晚上好,邁爾斯。這是一次不幸的事件。”

  “的確是的,”男管家顫巍巍地說,“我幾乎不敢相信,先生,的的確確不敢。想想看,誰都能害死主人。”

  “是的,是的,”梅爾羅斯打斷了他的話,“我一會再和你談。”

  他闊步走向書房。一個膀大腰圓、軍人風度的警督恭敬地向他致意。

  “事情很糟糕,先生。我還沒有弄亂現場。兇器上沒留下任何指紋,作案的人不管是誰,他都很內行。”

  薩特思韋特先生看了一眼那個坐在寫字臺旁腦袋下垂的身影,急忙又把目光移開了。那人是從背後被人擊中的,猛烈的一擊把腦殼都擊碎了。真是慘不忍睹。

  兇器扔在地板上,一尊大約兩英尺高的青銅塑像,底座濕漉漉地沾滿了血。薩特思韋特先生好奇地彎下身去。

  “維納斯,”他輕輕地說,“這麼說他是被人用維納斯擊倒的。”

  他腦子裡開始了富有詩意的思索。

  “所有的窗戶,”警督說,“都關著,裡面上著插銷。”

  他煞有介事地停頓下來。

  “徹底地檢查一下,”警督不情願地說,“那,那,我們就會明白的。”

  被害人身穿高爾夫球衣,一包高爾夫球杆零亂地散置在寬大的皮革長沙發上。

  “剛從高爾夫球場回來,”警督順著警督的目光看了看,解釋道,“那是在五點一刻。他吩咐男管家把茶端上來,之後又按鈴讓自己的貼身男僕為他拿來一雙軟拖鞋。據我們瞭解,男僕是最後一個看見他活著的人。”

  梅爾羅斯點了點頭,又把注意力轉向了寫字臺。

  寫字臺上的許多飾物倒的倒、碎的碎,其中很顯眼的是一座又大又黑的琺瑯鐘,朝一側倒在桌子的正中央。

  警督清了清嗓子。

  “這就是你所謂的運氣,先生。”他說,“你看,鐘停了,停在了六點半。這告訴了我們罪犯作案的時間。太省事了。”

  上校盯著那座鐘。

  “如你所言,”他說,“很省事。”他停了一會,接著又說:“什麼該死的省事!我不喜歡省事,警督。”

  他看了看隨他一起來的另外兩位。他的目光裡流露出懇求的神色,與奎因先生的目光碰在一起。

  “真該死,”他說,“這太勻整了。諸位知道我什麼意思。事情不該像這樣發生。”

  “你是說,”奎因先生喃喃低語,“座鐘不該像那樣倒下?”

  梅爾羅斯注視他一會,然後又回頭盯著那座鐘。座鐘顯出可憐巴巴、天真無邪的樣子,凡是突然間被奪去尊嚴的物品都會給人這種感覺。梅爾羅斯上校小心翼翼地重新把它擺正。他一拳猛擊桌子,鐘震了一下,卻沒有歪倒。梅爾羅斯又擂了一拳,座鐘才有些勉強地慢慢地仰面倒下。

  “謀殺案什麼時候被發現的?”梅爾羅斯忽然問道。

  “快要七點鐘的時候,先生。”

  “誰發現的?”

  “男管家。”

  “叫他過來,”警督說,“我現在要見他,順便問問,德懷頓夫人在哪裡?”

  “她在躺著,先生。她的女僕說她已經躺下了,不見任何人。”

  梅爾羅斯點點頭。柯帝士警督去找男管家。奎因先生若有所思地觀察著壁爐。薩特思韋特先生也在觀察壁爐,他瞧了一會悶燃的短棍木柴,之後爐蓖上的一個明晃晃的東西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彎腰撿起一小塊銀白色的弧形玻璃。

  “您找我,先生?”

  這是男管家的聲音,依舊那麼顫抖那麼含混不清。薩特思韋特先生把玻璃碎片悄悄地塞進自己的馬甲口袋裡,轉過身來。

  老管家立在門口。

  “坐吧,”警督親切地說,“你渾身抖個不停,我覺得這件事對你震動不小。”

  “確實如此,先生。”

  “好吧,我不耽擱你太久。我想你的主人是五點鐘剛過回來的,是嗎?”

  “是的,先生。他吩咐我把茶給他端到這裡。後來,我進來拿走茶盤的時候,他要我喊詹寧斯過來——那是他的貼身男僕,先生。”

  “那是什麼時間?”

  “大約六點十分,先生。”

  “嗯——後來呢?”

  “我把主人的話傳給詹甯斯,先生。等我七點鐘再回這裡來準備關上窗戶拉上窗簾的時候,我才看見——”

  梅爾羅斯打斷他,說:“好了,好了,你不必這麼囉嗦。當時你沒有碰屍體,也沒有動屋裡的東西,是不是?”

  “噢!千真萬確,先生!我盡可能快地趕去打電話給警察局。”

  “然後呢?”

  “我告訴簡——女主人的女僕,先生——把消息通知女主人。”

  “今天晚上你一次也沒有看到你的女主人嗎?”

  梅爾羅斯上校提出這個問題時顯得相當隨意,而薩特思韋特先生靈敏的耳朵仍然從他的口氣裡捕捉到一絲焦慮。

  “沒法看到,先生。悲劇發生後,女主人一直呆在她自己的套房裡。”

  “那之前你見過她嗎?”

  問題問得很突然,房間裡的每個人都覺察到了男管家回答之前猶豫不決的神情。

  “我——我只瞥見她,先生,走下樓梯。”

  “她來這裡了嗎?”

  薩特思韋特先生屏住呼吸。

  “我——我想是的,先生。”

  “那是什麼時間?”

  房間裡靜得簡直連針落地的聲音都能夠聽見。薩特思韋特先生不清楚,那老管家知不知道他該怎麼回答?

  “將近六點半,先生。”

  梅爾羅斯上校深吸了一口氣。“就這樣吧,謝謝你。請你通知詹寧斯,那個男僕,過來見我。”

  詹寧斯聽到傳喚馬上就來了。一個瘦長臉,走起路來躡手躡腳的,一副狡黠詭秘、諱莫如深的樣子。

  薩特思韋特先生想,如果這個人能保證不被人發覺,他會輕而易舉地謀害自己的主人。

  他急不可待地聽那人對梅爾羅斯上校的問題如何作答。不過,那人的講述似乎相當簡單、直率。他為他的主人拎來一雙軟皮便鞋,拿走了那雙粗皮鞋。

  “那之後你做了些什麼,詹寧斯?”

  “我回到了管事房裡,先生。”

  “你什麼時候離開你的主人的?”

  “肯定是剛過六點一刻,先生。”

  “六點半你在哪裡,詹寧斯?”

  “在管事房裡,先生。”

  梅爾羅斯上校點點頭打發走了那個男僕,然後用詢問的眼神看著柯帝士。

  “一點沒錯,先生,我調查過了。從六點二十左右到七點鐘,他都在管事房裡。”

  “那麼說他就是來為主人送鞋的。”警督有些懊喪地說,“除此之外,再沒有什麼用意了。”

  他們彼此看了一眼。

  有人在敲門。

  “進來。”上校說。

  一個看起來驚恐不安的夫人的貼身婢女出現在門口。

  “夫人聽說梅爾羅斯上校在這裡,她想見他可以嗎?”

  “當然可以,”梅爾羅斯上校說,“我這就來。你能領我去嗎?”

  然而,突然有一隻手將婢女推到一邊。此時站在門口的是一個完全不同的身影。蘿拉-德懷頓好像是來自另外一個世界的造訪者。

  她身穿緊身的老式的暗藍色織錦茶會女禮服,她的赭發從中間分開,兩側分別遮住耳朵。德懷頓夫人意識到自己獨特的髮型,於是從不理髮,只是把兩束頭髮在頸背隨意挽一個小結。她裸著雙臂。

  其中的一隻胳膊伸開扶住門框平衡自己,另外一隻垂在身旁,手裡握著一本書。薩特思韋特先生想,她宛如義大利早期油畫裡的聖母瑪利亞。

  她站在那裡,身體輕微地扭來扭去。梅爾羅斯上校急忙跨上一步。

  “我來是為了告訴你——告訴你——”

  她的嗓音低沉、圓潤。此情此景如此富有戲劇色彩,薩特思韋特先生沉醉其中,竟然忘了當時的真實情況。

  “等一等,德懷頓夫人——”梅爾羅斯伸出一隻胳膊環著她的腰扶住她。他帶她穿過大廳進入一個小候見室,室內牆上掛著褪了色的絲質壁毯。奎因和薩特思韋特跟了進來。她一下子陷入低矮的小沙發裡,她的頭倚在一個赭色的靠墊上,雙目緊閉。三個男人注視著她。忽然她睜開眼睛,坐起來,非常鎮靜地說:

  “我殺了他。我來就是要告訴你這個消息,我殺了他!”

  刹那間令人難堪的沉默。薩特思韋特先生的心跳都停止了。

  “德懷頓夫人,”梅爾羅斯說,“您受的刺激太大了——您神經緊張。我認為您並不很清楚自己在說些什麼。”

  她會收回自己的話嗎——既然還有時間?

  “我十分清楚自己在說什麼。是我開槍打死了他。”

  室內有兩個男人先後倒吸了口氣,另外一個沒有作聲。

  蘿拉-德懷頓向前俯著身體,一動不動。

  “你們還不明白?我下樓打死了他。我已經承認了。”

  她手裡一直握著的那本書“叭噠”掉在地板上。書裡有一把裁紙刀,形如一把用寶石裝飾刀柄的匕首。薩特思韋特先生動作呆板地撿起裁紙刀,放到桌子上。他一邊那樣做,一邊暗想:那是一件危險的工具,它可以用來殺人的。

  “好吧——”蘿拉-德懷頓的聲音顯得不耐煩,“——你們將把我怎麼樣呢?逮捕我?把我帶走?”

  梅爾羅斯上校感覺到自己的話音很不輕鬆。

  “您告訴我的情況很嚴重,德懷頓夫人。我必須請您先回自己的房間,直到我,呃,做出些安排。”

  她點點頭站起身來。現在她表情安詳,莊重而冷峻。

  她向門口轉過身去,這時奎因先生問道:“您把那支手槍怎麼處理了,德懷頓夫人?”

  她的臉上閃過一絲顫動。“我,我把它丟在房間的地板上了。不,我想我把它扔出窗外了——噢!我現在記不得了。這有什麼關係?我幾乎搞不清自己都做了些什麼。這沒有什麼關係,對吧?”

  “是的,”奎因先生說,“我覺得這幾乎沒有什麼關係。”

  她疑惑地看著他,表情似乎有些驚恐。然後她摹然回過頭去,匆匆離開房間。薩特思韋特先生急忙跟上去。他有一種預感,她隨時都會跌倒的。可是,她已經走到樓梯中間,並未過早表現出疲憊的樣子。那個驚恐不安的婢女正站在樓梯腳下,薩特思韋特先生用命令式的口氣對她說:

  “照顧夫人去。”

  “是,先生,”婢女準備爬上樓梯趕上藍袍女人,“噢,請告訴我,先生,他們不懷疑他,是嗎?”

  “懷疑誰?”

  “詹甯斯,先生。噢!說實在話,先生,他連一隻蒼蠅都不會傷害。”

  “詹寧斯?不,當然不。去照顧你的女主人吧!”

  “是的,先生。”

  婢女飛快地上了樓梯。薩特思韋特先生回到剛才離開的候見室。

  梅爾羅斯上校沉重地說:“唉,事情不那麼簡單,要比表面現象複雜得多。這,這仿佛是很多小說裡女主人公做的該死的蠢事。”

  “不像真的,”薩特思韋特先生和他的看法一致,“就像在舞臺上演戲似的。”

  奎因先生點了點頭。“不錯,你很欣賞這場戲,不是嗎?你乍一看就能判定出戲中出色的演技。”

  薩特思韋特先生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接著,三個人都閉口不語。突然,他們聽到遠處傳來一個聲響。

  “聽起來像一聲槍響,”梅爾羅斯上校說,“我覺得是獵場看守人開的槍。也許,她聽到的就是這種聲音;也許她因此下樓來看個究竟。她不會走近去檢查屍體的,她只會馬上草率地得出結論——”

  “德朗瓦先生來了,先生。”是老管家在說話,他正歉意地站在門口。

  “呃?”梅爾羅斯問,“什麼事?”

  “德朗瓦先生來了,先生,他想和您談談,可以嗎?”

  梅爾羅斯上校把身子靠在椅背上。“讓他進來。”他嚴厲地說。

  不一會兒,保羅-德朗瓦站在了門口。正如梅爾羅斯上校暗示的那樣,他身上帶有不合乎英國人特徵的東西——他嫻雅的舉止,黝黑漂亮的面孔,靠得太近的雙眼。他渾身透出一股文藝復興時期的氣息。他和蘿拉-德懷頓給人的感覺何其相似!

  “晚上好,先生們。”德朗瓦說著,演戲似地微微欠了欠身。

  “我不知道你來此有什麼事,德朗瓦先生。”梅爾羅斯上校尖刻地說,“假如和眼前的這個案子沒有關係的話——”

  德朗瓦笑了笑打斷了他。“相反,”他說,“這與案情大有關係。”

  “什麼意思?”

  “我是說,”德朗瓦平靜地回答,“我是來自首的,是我謀殺了詹姆斯-德懷頓爵士。”

  “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梅爾羅斯嚴肅地問。

  “完全知道。”

  年輕人目不轉睛地盯著桌子。

  “我不明白——”

  “我為何自首?說是悔恨也罷——你樂意說什麼就說什麼。我捅死了他,捅在要害之處——你們對此再清楚不過了。”他朝桌子點點頭,“我看見你們放在桌上的兇器了。很方便的小工具。德懷頓夫人不巧把它夾在了一本書裡,我碰巧抓起它——”

  “等一等,”梅爾羅斯上校說,“你是不是要我明白你在承認你用這把刀殺死了詹姆斯爵士?”他把匕首高高地擎在手中。

  “一點不錯。我通過窗戶偷偷地爬進房間,你知道。他背對著我。很容易的。我從原路離開房間的。”

  “通過窗戶?”

  “通過窗戶,當然。”

  “什麼時間?”

  德朗瓦猶豫片刻。“讓我想想——我正和獵場看守人聊天——那是在六點一刻。我聽到了教堂塔頂的鐘聲。一定是,呃,是大約六點半。”

  一絲冷笑掛到上校的嘴邊。

  “千真萬確,年輕人,”他說,“時間是六點半鐘。也許你已經聽人說過這個時間?這,完全是一起極為奇特的謀殺案!”

  “為什麼?”

  “這麼多人承認殺過人。”梅爾羅斯上校說。

  他們聽到那個年輕人急促的吸氣聲。

  “還有誰承認過?”他努力用平穩的語調問,可是徒勞無益。

  “德懷頓夫人。”

  德朗瓦甩過頭去,不自然地笑了一聲。“德懷頓夫人很容易歇斯底里,”他輕描淡寫地說,“如果是我的話,就不會把她的話當回事。”

  “我覺得我不會的,”梅爾羅斯說,“這起謀殺案中還有一處奇怪的疑點。”

  “是什麼?”

  “是這樣的,”梅爾羅斯說,“德懷頓夫人承認自己開槍打死了詹姆斯爵士,你卻承認用刀捅死了他。然而,你們兩位都很幸運,他既不是被槍殺的也不是被捅死的,你知道。他的頭被人砸碎了。”

  “天哪!”德朗瓦大喊一聲,“可一個女人不可能那樣做的——”

  他停下來,咬著嘴唇。梅爾羅斯點點頭,露出一絲隱笑。

  “經常從書中讀到過,”他自言自語,“卻從來沒有親眼見過。”

  “什麼?”

  “一對癡情男女彼此都指責自己,原因是他們倆都以為對方做了傻事。”梅爾羅斯說,“現在我們不得不從頭開始了。”

  “貼身男僕,”薩特思韋特先生大聲說,“那個婢女剛才——我那時沒有在意。”他停了停,儘量說得連貫一些,“她害怕我們懷疑他。他一定有過某種動機,我們不知道而她清楚。”

  梅爾羅斯上校蹙了蹙眉,然後按一下鈴,有人進來之後,他吩咐道:“請問問德懷頓夫人,她是否可以屈尊再過來一次。”

  他們靜靜地等待著,她終於來了。一看見德朗瓦,她哆嗦了一下,伸出一隻手來以免自己摔倒。梅爾羅斯上校急忙走上去攙住她。

  “沒有什麼事,德懷頓夫人。請不要擔心。”

  “我不明白。德朗瓦先生在這裡幹什麼?”

  德朗瓦向她走過去。“蘿拉,蘿拉,你為什麼那麼做?”

  “那麼做?”

  “我知道了。你是為了我——因為你認為——畢竟,這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發生的,我想。可,噢!你這個安琪兒!”

  梅爾羅斯上校咳了一聲。他是個不喜歡感情用事的人,他害怕任何戲劇性的場面。

  “如果您允許我這麼說的話,德懷頓夫人,您和德朗瓦先生兩人都很幸運,你們都不是兇殺嫌疑。他剛才也承認他是兇手——噢,什麼事也沒有,他沒有殺人!然而我們是想瞭解事實的真相,不想再這麼兜圈子浪費時間了。男管家說您在六點半時去了書房——是那樣嗎?”

  蘿拉瞟了一眼德朗瓦,後者點了點頭。

  “事實真相,蘿拉,”他說,“我們現在需要講明的是事實真相。”

  她深深地歎了一口氣,“我將告訴你們。”

  薩特思韋特先生慌忙推過去一把椅子,她坐了下來。

  “我的確下樓了。我打開書房門,看見——”

  她停下來克制著自己的感情。薩特思韋特先生欠下身子拍拍她的手鼓勵她說下去。

  “是的,”他說,“是的。您看見——”

  “我的丈夫趴在寫字臺上。我看見他的頭——血——啊!”

  她雙手捂住臉。警督也靠上前來。

  “請原諒,德懷頓夫人。您以為德朗瓦開槍打死了他?”

  她點點頭。“原諒我,保羅,”她懇求道,“可你說——你說——”

  “我會像殺條狗一樣把他殺死,”德朗瓦陰森森地說,“我記得。我是在那天我發現他一直在虐待你時說這話的。”

  警督絲毫不離開談話的主題。

  “那麼,我明白了,德懷頓夫人,您再次上樓去,呃,什麼也沒說。我們不談您這樣做的理由。當時,您有沒有接觸屍體或者走近寫字臺?”

  她猛地打了個寒戰。

  “沒,沒有。我馬上就跑出了房間。”

  “我明白,我明白。當時究竟是什麼時間?您知道嗎?”

  “我回到臥室時,剛好六點半。”

  “那麼,在六點二十五分左右,詹姆斯爵士已經死了。”警督環顧了一下在場的人,“那座鐘——是偽造的啦,呃?我們一直懷疑它。撥動錶針,讓表停在你希望的任何時間,沒有比這更容易的了。然而他們出了個錯誤,讓座鐘那樣朝一側歪倒在桌上。好了,我們的懷疑物件似乎已經縮小為兩個人,男管家或者貼身男僕。我相信不是男管家幹的。告訴我,德懷頓夫人,詹甯斯這個人對你的丈夫是否懷恨在心?”

  蘿拉放開手,揚起臉來。“其實並不是因為有什麼積怨,不過——唉,詹姆斯今天上午才告訴我他要辭退他。他發覺他常偷東西。”

  “嗯!現在我們越來越明白了。詹寧斯因為品質不好本該被辭退。對他來說是很嚴重的事。”

  “您談到過一座鐘的事,”蘿拉-德懷頓說,“那只是偶然——如果你想定時的話——詹姆斯應該肯定會隨身帶上他的小高爾夫手錶。他向前倒下時,那不會也被摔碎吧?”

  “想法不錯,”上校慢慢地說,“可是恐怕——柯帝士!”

  警督馬上會意地點了點頭,離開了房間。一會兒,他就回來了。他的手掌裡有一隻標畫如高爾夫球的銀表。這種手錶專門賣給高爾夫球手,他們通常把表和球一起鬆散地揣在兜裡。

  “給您,先生,”他說,“不過我懷疑它是不是還有用處。這類手錶太硬了。”

  上校從他手裡接過手錶,拿到耳邊。

  “無論如何,好像不走了。”他說。

  他用拇指擠壓了一下,表蓋打開了,裡面的玻璃錶盤震碎了。

  “啊!”他感到一陣狂喜。

  錶針正好停在六點一刻。

  “真是一杯美味波爾多葡萄酒,梅爾羅斯上校。”奎因先生說。

  九點半了,三個男人在梅爾羅斯上校家中剛剛用過“晚”餐。薩特恩韋特先生特別興奮。

  “我說得很對,”他格格一笑,“你不能否認,奎因先生。今天晚上,你的出現挽救了兩位荒唐的年輕人,他們兩個都一心想把頭伸進絞索裡。”

  “是嗎?”奎因先生說,“當然不是。我什麼也沒有做。”

  “就已經發生的事而言,未必如此,”薩特思韋特先生表示同意,“不過也許如此。這很難說,你知道,我永遠不會忘記那一瞬間,當時德懷頓夫人說:‘我殺了他。’我從未在舞臺上見過哪怕戲劇性不太強的這樣的情形。”

  “我與你意見大致相同。”奎因先生說。

  “簡直令人難以置信,這樣的事情會在小說以外發生。”那天晚上,上校大概是第二十次這樣斷言了。

  “發生了嗎?”奎因先生說。

  上校盯著他,說:“真該死,今晚發生了。”

  “你們別忘了,”薩特思韋特先生向後仰著,抿著波爾多葡萄酒,插嘴道,“德懷頓夫人了不起,很了不起,可是她還是犯了一個錯。她不該草草地下結論說她丈夫是用槍打死的。同樣,德朗瓦僅僅因為看見那把匕首擺在我們面前的桌子上,就傻乎乎地想當然地認為他是被刀刺死的。德懷頓夫人隨身把刀帶下來,只不過是巧合。”

  “是嗎?”奎因先生問。

  “假設,他們只是承認他們殺死了詹姆斯爵士,而不具體說明如何殺死的——”薩特思韋特先生繼續說下去,

  “——結果會是怎樣的呢?”

  “我們可能會相信他們。”奎因先生古怪地一笑,說。

  “整個事情完全像一部小說。”上校說。

  “也許,他們就是從小說裡學到的方法。”奎因先生說。

  “大概,”薩特思韋特先生贊同他的看法,“一個人讀過的東西會以最奇特的方式在他身上應驗。”他看了看奎因先生,“當然,”他說,“從一開始,座鐘看來就確實令人懷疑。千萬別忘了,把鐘或表的指標往前或往後撥,該是多麼容易的事!”

  奎因先生點點頭,重複最後的幾個詞。“往前,”他停了停又說,“往後。”

  他的聲音裡有一種鼓舞人心的東西。他又黑又亮的眼睛定定地盯著薩特思韋特先生。

  “鐘的指標往前撥動了,”薩特思韋特先生說,“我們已經知道了這一點。”

  “是嗎?”奎因先生問。

  薩特思韋特先生瞪了他一眼。“你是不是說,”他緩緩地說,“有人把錶針往後撥了?可那說明不了什麼問題。不可能的。”

  “不是不可能的。”奎因先生喃喃地說。

  “這——這就很荒唐了。那對誰會有好處呢?”

  “我想,那只會對當時有不在現場證據的某個人有好處。”

  “老天!”上校喊道,“那時,年輕的德朗瓦說他正和獵場看守人交談。”

  “他非常明確地告訴了我們這了點。”薩特思韋特先生說。

  他們面面相覷。他們感到渾身不自在,好像腳下的堅硬地面陷了下去。一個個事實轉來轉去,不時地顯出意料不到的新面孔。這個萬花筒的中央是奎因先生黝黑、微笑的面容。

  “可是在那種情況下——”梅爾羅斯開口說道,“——在那種情況下——”

  薩特思韋特先生非常機靈,替他說完了那句話。“事情就完全倒過來了。騙局是一樣的,可騙局只對貼身男僕不利呀。噢,這是不可能的!不可能的。既然如此,他們兩人為何又都承認自己殺了人呢!”

  “是呀,”奎因先生說,“直到那個時候你們難道還不懷疑他們是兇殺嫌疑嗎?”他接著說下去,聲音平靜、柔和,“就像書中的情節,你說呢,上校。他們從書裡得到啟示,借鑒了書中無辜的男女主角的所做所為。當然這就使你們感到他們也是無辜的——他們的背後有一股傳統的力量。薩特思韋特先生一直在說那就像在舞臺上演戲。你們倆都是對的,那不是真的。你們一直這樣說卻沒有意識到自己在說什麼。如果他們想讓我們相信的話,他們就該編造一個比原來更加圓滿的故事。”

  那兩個人不知所措地看著他。

  “那會是聰明些的做法。”薩特思韋特先生緩緩說道,“那會是相當聰明的做法。再者,我也在思考另外一件事。男管家說他七點鐘進入房間關窗戶,那麼他肯定原以為窗戶開著。”

  “德朗瓦正是從窗戶爬進去的,”奎因先生說,“他一下砸死了詹姆斯爵士,然後他與她一起偽造了現場——”

  他看了一眼薩特思韋特先生,鼓勵他把當時的情形重新描述一下。於是,薩特思韋特先生支支吾吾地講述起來:

  “他們摔壞了座鐘,把它側放在桌上。是的,他們撥了錶針,把表也摔壞了。然後,他從窗戶跳出去,她接著把它關嚴閂上。可有一件事我不明白。為什麼他們不嫌麻煩撥表摔表呢?為什麼不只是把鐘的指針往後撥一下就算完事呢?”

  “鐘始終有些太明顯了,”奎因先生說,“任何人都會識破如此顯而易見的一種佈置的。”

  “可是,手錶的介入確實太牽強了。嗨,我們想到那只表,純屬偶然。”

  “噢,不,”奎因先生說,“那是德懷頓夫人的建議,請記住。”

  薩特思韋特先生出神地注視著他。

  “而且,你知道,”奎因先生柔聲說道,“不大可能忽略手錶的一個人會是貼身男僕。這些貼身男僕比任何人都清楚裝在他們主人口袋裡的東西。如果德朗瓦撥了鐘的指針,男僕也會撥動錶針。他們這兩位癡情男女其實並不瞭解人性的秘密。他們與薩特思韋特先生不一樣。”

  薩特思韋斯先生搖了搖頭。

  “我完全錯了,”他謙卑地小聲咕噥道,“我原以為你是來拯救他們的。”

  “我是的,”奎因先生說,“噢!不是拯救他們兩位,而是其他人。也許你沒有留意夫人的貼身女僕?她沒有穿藍緞子衣服,也沒有在某場戲中扮演角色。可她確實是一個很可愛的女孩,而且我覺得她非常愛詹寧斯那個人。我想你們兩人中間有一個能夠挽救她的心上人免去絞刑。”

  “我們沒有任何證據。”梅爾羅斯上校呆呆地說。

  奎因先生笑了:“薩特思韋特先生有。”

  “我?”薩特思韋特先生感到驚訝。

  奎因先生接著說:“你掌握著一個證據可以證明那塊手錶不是在詹姆斯爵士的口袋裡碰壞的。如果不打開表蓋,不可能把那樣的一塊表弄碎的。試一試就知道了。有人把手錶掏出來,打開表蓋,調慢錶針,摔碎玻璃錶盤,然後合上表蓋,放回到死者的口袋裡。他們誰也沒注意失去了一小塊玻璃。”

  “噢!”薩特思韋特先生恍然大悟。他連忙把手伸入自己的馬甲口袋裡,掏出一塊弧形玻璃。

  此時此刻,他感到非常得意。

  “憑這個,”薩特思韋特先生用自命不凡的口氣說道,“我將把一個人從死亡邊緣救回來。”

七、與犬為伴

  職業介紹所辦公桌後面那個貴婦人似的女人清了清喉嚨,眯著眼睛看著坐在對面的女孩。

  “那麼你拒絕考慮這份工作?今天上午人家才過來登記。我相信那是義大利的一個優美角落。一個寡婦帶著三歲的小男孩和一位上了年歲的老婦,她的母親或姑媽。”

  喬伊絲-蘭伯特搖了搖頭。

  “我不能離開英國,”她的聲音疲憊不堪,“有好多原因。

  要是您能幫我聯繫到一個全日工,該有多好?”

  她的聲音輕微地顫抖著——一直這麼輕微地顫抖著,因為她盡力地克制著自己。她深藍色的眸子懇切地看著對面的女人。

  “這就很難了,蘭伯特夫人。這裡只需要全日保姆,但是要求具有完備的資格證明。而你什麼也沒有。我的檔案裡就有幾百份資格證明,確實有幾百份。”她停頓一下,“你家裡還有人需要跟在身邊嗎?”

  喬伊絲點點頭。

  “孩子嗎?”

  “不,不是孩子。”說完,她的臉上閃過一絲隱笑。

  “晤,很不幸。我會盡力而為的,當然,不過——”很明顯,面試要結束了。喬伊絲站起身來。當她從齷齪的辦公室走到街上的時候,她咬著嘴唇,抑制著奪眶欲出的眼淚。

  “不要哭,”她嚴厲地告誡自己,“不要成為一個哭哭啼啼的小傻瓜。你現在惶恐不安——你現在正——惶恐不安。

  惶恐不安沒有絲毫用處。時間還早得很,許多事情還可能發生。不管怎麼說,瑪麗姨媽應該收留我兩個星期。振作些,女孩,趕快走,不要讓你好心的親戚等你。”

  她沿著埃奇韋爾路走下去,穿過公園,走到維多利亞街,拐進“陸海軍百貨商店”。她走進雅座酒吧,坐下來,瞟了一眼手錶。剛剛一點半。五分鐘很快過去了,一位年近花甲的老太太抱著大包小包一下子坐到她身邊。

  “啊!你來了,喬伊絲。恐怕我晚到了幾分鐘。午餐室的服務不比以往周到了。你肯定也吃過午飯了?”

  喬伊絲遲疑了一兩分鐘,然後平靜地說:“吃過了,謝謝您。”

  “我總是十二點半吃午飯,”瑪麗姨媽說著,把包裹整理一下舒舒服服地坐好,“不那麼急了,空氣也好多了。這裡的加了咖喱粉的雞蛋好吃極了。”

  “是嗎?”喬伊絲有氣無力地應了一聲。她一想起加了咖喱粉的雞蛋簡直就覺得難以忍受——熱氣騰騰,味道鮮美!

  她狠狠心不再去想這些。

  “你看起來臉色不好,孩子,”瑪麗姨媽說。她本人卻顯得很富態。“別趕時髦不吃葷,那都是瞎扯。一塊帶骨肉絕對不會對任何人有害處的。”

  喬伊絲打斷了她的話:“現在那不會對我有什麼害處的。”但願瑪麗姨螞不要再談論食物。約你一點半與她見面,你心中充滿希望,而她卻自己吃完飯過來與你大談加咖喱粉的雞蛋和烤肉——噢!殘忍,太殘忍了!

  “說正經事,我親愛的,”瑪麗姨媽說,“我收到了你的信。你接到我的消息就趕來了,真是好姑娘。我告訴你,無論什麼時候見你我都高興,所以我本該——可是不巧的是我剛剛以極好的價錢把房子租了出去。太划算了,不想錯過。他們帶自己的金質餐具和亞麻鋪蓋,租期五個月。星期四,他們就搬進來,我去哈羅蓋特。最近,我的風濕病一直困擾著我。”

  “我明白,”喬伊絲說,“很抱歉。”

  “所以,不得不下次再款待你了。見到你總是很高興,我親愛的。”

  “謝謝您,瑪麗姨媽。”

  “你知道,你真的臉色不好,”瑪麗姨媽仔細地端詳著她說,“你的身子也很單薄,渾身瘦骨鱗峋的。你本來氣色很好,現在怎麼啦?你的臉色一直很紅潤很健康的。一定要多注意鍛煉身體呀!”

  “今天我一直在大運動量地鍛煉身體,”喬伊絲冷冷地說,接著站起身來。“就這樣吧,瑪麗姨媽,我得走了。”

  又開始往回走了——這一次穿過聖-詹姆斯公園,繼續往前走,穿過伯克利廣場,穿過牛津街,上埃奇韋爾路,中間路過普雷德街,直到埃奇韋爾路快要到頭了,然後往旁邊拐,接連穿過幾條骯髒的小巷,最後到達一幢昏暗的房子。

  喬伊絲用碰簧鎖鑰匙打開門,進人又小又髒的門廳。她匆匆爬上樓梯,直到頂部平臺。正對著她有一扇門,從這扇門的底部不斷地傳出呼哧呼哧的聲音,緊接著是一連串的嗚嗚聲和狺吠聲。

  “是我,特裡親愛的,是女主人回家來了。”

  門開了,一團白白的物體猛地撲向女孩——條又老又醜的粗毛狐犬,皮毛粗劣不堪,似乎又雙眼昏花。喬伊絲把它抱在懷裡,坐到地板上。

  “特裡,親愛的!親愛的,親愛的特裡。愛你的女主人,特裡,使勁地愛你的女主人!”

  特裡很聽話。它熱情的舌頭忙乎起來,舔她的臉頰,她的耳朵,她的脖頸。它的短尾巴一直興奮地搖擺不停。

  “特裡親愛的,我們將幹什麼呢?我們將會怎麼樣呢?

  噢!特裡親愛的,我太累了。”

  “喂,聽著,小姐,”從她身後傳來一個刻薄的聲音,“你能不能不再擁抱、親吻那條狗,我這裡給你準備了一杯上好的熱茶。”

  “噢!巴納斯太大,您真好。”

  喬伊絲連忙爬起身。巴納斯太太是一個身材高大、一臉凶相的女人。她外表顯得非常嚴厲,內裡卻藏著一副火熱的心腸。

  “一杯熱茶絕對不會對任何人有害處的。”巴納斯太太清晰的話語,表露出她那一階層普遍的思想感情。

  喬伊絲感激地抿了口茶,她的女房東偷偷地瞥了她一眼。

  “運氣怎麼樣,小姐——夫人,我是不是該稱呼你夫人?”

  喬伊絲搖了搖頭,愁容滿面。

  “唉!”巴納斯太太歎了口氣,“是呀,今天看來並不像你可能認為的那樣是幸運的一天。”

  喬伊絲忽然抬起眼睛。

  “噢,巴納斯太太——您是不是說——”巴納斯太太沮喪地點了點頭。

  “是的,巴納斯又失業了。我們該怎麼辦呢,我真的不知道。”

  “噢,巴納斯太太——我必須——我的意思是您想要——”“別苦惱,我親愛的。我不是要拒絕你,可如果你已經找到一個差事我會高興的——然而如果你沒有——你沒有。

  你喝完那杯茶了嗎?我要把杯子拿走了。”

  “還有一點。”

  “唉!”巴納斯太太用指責的口氣說,“你要把剩下的茶水留給那條可惡的狗——我瞭解你。”

  “噢,請原諒,巴納斯太太。只剩下一點了。您其實並不在意,是嗎?”

  “即使我在意,那也沒有用。你被那只脾氣很壞的小東西簡直搞得神魂顛倒。是的,我說的沒錯,它就是那副德性。

  今天早上本來沒有煩心的事,它卻咬我。”

  “噢,不,巴納斯太太!特裡不會那樣做的。”

  “它朝我齜牙咧嘴,嗚嗚直叫。我只不過想看看你的那些鞋子還能不能穿。”

  “它不喜歡任何人碰我的東西。它想它應當保護它們。”

  “好啦,它怎麼會想呢?狗並不會想事情的。它該乖乖地呆在該呆的地方,拴在院子裡不讓小偷小摸進來。總是這麼親呢!小姐不該——這就是我要說的。”

  “不,不,不。千萬別。千萬別!”

  “自便吧,”巴納斯太太說。她從桌上拿走茶杯,從特裡剛喝完茶水的地板上撤走茶碟,高視闊步地離開了房間。

  “特裡,”喬伊絲喊道,“來這兒,和我說話。我們該怎麼辦呢,我的甜心?”

  她坐到搖搖晃晃的扶手椅裡,把特裡放在膝上。她扔掉帽子,向後靠過去。她把特裡的兩隻爪子分別架在自己的脖子兩側,在它的鼻子上它的眼睛中間心愛地親吻著。然後,她開始用柔柔的、低低的聲音與它交談,同時雙手溫存地撫弄著它的耳朵。

  “我們怎麼向巴納斯太太交待呢,特裡?我們欠她四個星期的房租了,而她是多麼好心的一個人,特裡,她是多麼好心的一個人。她永遠不會趕我們出去的。但是我們不能因為她是好心人而占她的便宜,特裡。我們不能那樣做。為什麼巴納斯也要失業呢?我討厭巴納斯,他總是喝得醉醺醺的。假如一個人,總是醉醺醺的樣子,他通常就會失業。而我不喝酒,特裡,可還是找不到工作。

  “我不能離開你,親愛的。我不能離開你。我甚至不能把你託付給任何人——沒人會對你好的。你不年輕了,特裡——十二歲了——沒人想收留這樣一條老狗,眼神不好,又有點聾,還有點——是的,只是一點——脾氣急躁。你對我很溫順,親愛的,可你不是對每個人都溫順,是不是?你嗚嗚地叫,是因為你知道大家對你都不友好。只有我們兩個人相依為命,不是嗎,親愛的?”

  特裡體貼地舔了舔她的面頰。

  “和我說話,親愛的。”

  特裡發出一聲綿長的低吼——仿佛一聲歎息,然後它用鼻子在喬伊絲的耳朵後面廝磨起來。

  “你信任我,是不是,安琪兒?你知道我永遠不會離你而去。可我們怎麼辦呢?這是我們目前急待解決的問題,特裡。”

  她在椅子裡又向後靠了靠,半閉著雙眼。

  “你還記得嗎,特裡,我們過去度過的所有愉快的時日?

  你、我、邁克爾、爸爸。噢,邁克爾,邁克爾!那是他第一次出門。他回法國之前打算送給我一件禮物。我囑咐他不要奢侈。後來我們去鄉下,一切都那麼新奇。他告訴我朝窗外瞧。

  窗外的小路上,你蹦蹦跳跳地往前跑。那個滑稽的小個子男人用長長的皮帶牽著你,那人渾身都是狗的氣味。他說得多好哇,‘真正的貨色,它是真正的貨色。看看它,太太,它難道不是一幅畫嗎?我曾經對自己說過,太太和先生一看見它准會讚歎說——那條狗是真貨色!“他喋喋不休地講下去——而我們有相當長時間也那樣叫你——真貨色!噢,特裡,你當時是多麼可愛的一隻小狗,小腦袋歪向一側,搖擺著你那可笑的尾巴!邁克爾離家去法國了,我在世界上就只有你這只最親愛的狗作伴了。你陪我一起拆看邁克爾的所有來信,是嗎?你總是聞聞它們,於是我就說:‘主人寫來的。’你就明白了。我們多麼愉快,多麼愉快呀!你和邁克爾和我。而如今邁克爾死了,你也老了,我——我討厭整天出去找活。*

  特裡舔她。

  “電報來的時候你也在常如果不是因為你,特裡,如果我沒有你支撐我的話……”她默默地呆了幾分鐘。

  “從那以後,我們就相依為命,一起度過所有的悲悲喜喜——生活中有許許多多的逆境,不是嗎?眼前我們就又一次陷入了困境,只能求助於邁克爾的姑媽、姨媽了,而她們卻認為我過得挺好。她們不知道他把錢都賭光了。我們對誰也不能講。反正我不在乎——他為什麼不該賭錢呢?每個人都不免會犯某種錯誤。他愛我們倆,特裡,那才是真正重要的。他自己的親戚隨時會和他過不去,說他壞話髒話。

  我們不會給她們這樣的機會的。可是,我多希望我有自己的一些親戚。一門親戚也沒有,經常使人很尷尬。

  “我很累,特裡——也餓極了占我不能相信自己只有二十九歲——我覺得都六十九了。其實,我並不敢於面對現實——我只有假裝這樣。有些話說出來很慚愧。昨天,我一路走到伊靈去見表姐夏洛特-格林。我原想如果我十二點半趕到那裡,她一定會請我留下來吃午飯。而當我到她家門口的時候,我感到自己簡直是去騙吃白食。我怎麼也不肯那樣做。於是我又一路走回來了。我真傻。做叫花子就應當厚臉皮,要不然連想都別想。我覺得自己的意志太不堅定了。”

  特裡又呻吟了一聲,抬起黑黑的鼻子伸到喬伊絲眼前。

  “你的鼻子仍很可愛,特裡——涼絲絲的像霜淇淋。噢,我確實非常愛你!我不能和你分開。我不能讓人把你。‘扔掉’,我不能……我不能……我不能……”溫溫的舌頭熱烈地舔來舔去。

  “你聽懂了我的話,我的甜心。你會想方設法幫助女主人的,是不是?”

  特裡吃力地跳下去,搖搖晃晃地走到牆角。它踅回來,牙齒叼著一隻打碎了的碗。

  喬伊絲啼笑皆非。

  “它是不是正在耍它自己獨一無二的把戲?這是它能夠想起的惟一可以幫助女主人的招數。噢,特裡,特裡,誰也不會把我們分開!我為此會盡力而為的。可,我會嗎?一個人這樣許了諾,而後當他做此事時遇到困難,他說‘我當時並未說過要做這樣的事。’我會盡力而為嗎?”

  她從椅子上起來,蹲在狗的身邊。

  “你看,特裡,是這樣的。保育員不會養狗,陪伴老婦人的侍女不會養狗,只有結了婚的女人才會養狗,特裡。他們購物時才把價格昂貴的毛茸茸的小狗帶在身邊。假如一個人偏愛一隻又老又瞎的粗毛硬——唉,為什麼不呢?”

  她的眉頭舒展開來。這時,樓下傳來“篤篤”的敲門聲。

  “不知道是不是郵差。”

  她跳起身,匆匆下樓,回來時手裡拿著一封信。

  “可能是吧。但願……”

  她撕開了信封。

  親愛的夫人,

  我們已經對此畫做了檢驗,我們的意見是它並非克伊普的真品,因而它不具備任何實際價值。

  您真誠的朋友

  斯隆和賴德

  喬伊絲捧著信站在那裡。她說話時,聲音都變了。

  “完了,”她說,“最後的希望也破滅了。可我們不會分開的。有一個辦法,當然不是去討飯。特裡親愛的,我要出去了,很快就回來。”

  喬伊絲急急忙忙下樓,走到一個黑暗的角落,那裡有一部電話。她撥了一個號碼。話筒裡傳來一個男人的嗓音。當他意識到她是誰時,他的口氣馬上變了。

  “喬伊絲,我親愛的姑娘,今天晚上過來吃飯、跳舞吧。”

  “不行,”喬伊絲輕聲說,“沒有合適的衣服穿。”

  她想起那只破舊的小櫥裡空蕩蕩的掛衣鉤,自嘲地笑了。

  “那我現在過來看望你,怎麼樣?什麼地址?我的天,那是哪兒?真的放下架子了,是不是?”

  “我一點架子也沒有了。”

  “呵,你真夠坦率的。一會兒見。”

  大約三刻鐘後,亞瑟-哈利迪的汽車停在了房子外面。

  滿含敬畏的巴納斯太太領他上了樓。

  “我親愛的姑娘,這是多麼糟糕的住處呀!你究竟怎麼到了如此落魄的境地?”

  “由於傲氣以及其它幾種徒勞無益的情感。”

  她說起話來那麼輕鬆;她用嘲諷的眼神看著對面的男人。

  許多人說哈利迪很英浚他身材高大,肩膀寬闊,皮膚白皙,有一對淺藍色的小眼睛和一個粗大的下巴。

  她朝那把搖搖晃晃的椅子指了指,他坐下了。

  “噢,”他若有所思地說,“我敢說你已經碰了釘子。我說——那畜生咬人嗎?”

  “不,不,它很溫順。我已經把它訓練成了一隻、一隻看家狗。”

  哈利迪上下打量著她。

  “準備屈服了,喬伊絲,”他溫情脈脈地說,“是這樣嗎?”

  喬伊絲點點頭。

  “我以前告訴過你,我親愛的姑娘,我最終總會達到目的的。我知道你會不失時機地為自己的利益考慮的。”

  “我很幸運,你還沒有改變主意。”喬伊絲說。

  他用狐疑的目光看著她。和喬伊絲在一起,你永遠不會清楚她的意圖所在。

  “你將嫁給我?”

  她點點頭。“你願意的話,儘快結婚。”

  “事實上,越快越好。”他笑著環顧了一下房間。喬伊絲臉紅了。

  “順便提個條件。”

  “條件?”他又感到疑惑不解了。

  “我的狗。它必須和我在一起。”

  “這只又老又瘦的畜生?你可以擁有任何品種的狗,任你選擇,不計價錢。”

  “我需要特裡。”

  “噢!好吧,隨你的便。”

  喬伊絲瞪著他。

  “你真的知道,是不是,我不愛你,一點也不愛。”

  “我對此並不在乎,我臉皮厚。但你別給我耍花招,我的姑娘。如果嫁給了我,就得光明正大地做我的妻子。”

  喬伊絲臉上的血色頓時好轉了。

  “你的價值只體現在你的錢上。”她說。

  “現在我可不可以吻你一下?”

  他走近她。她微笑著等他。他擁抱她,親吻她的臉,她的唇,她的脖子。她既不動情也不退縮。最後他放開了她。

  “我將為你買一隻戒指,”他說,“你喜歡什麼樣的,鑽石的還是珍珠的?”

  “紅寶石的,”喬伊絲說,“盡可能大的,血紅色的。”

  “真是古怪的念頭。”

  “我想讓它與這只小小的半圓珍珠戒指形成對比,這是邁克爾給我買得起的僅有的一件信物。”

  “這一次運氣要好一些,呃?”

  “你辦事還算合意,亞瑟。”

  哈利迪邊笑邊走了出去。

  “特裡,”喬伊絲說,“舔我,使勁舔,舔我的臉和脖子,尤其是我的脖子。”

  特裡奉命而行的當兒,她喃喃自語,思緒萬千。

  “想一想其它非常艱難的事情——這是惟一的選擇了。

  你永遠猜不到我剛才想起了什麼——果醬,食品店裡的果醬。我一遍一遍地對自己默念著。草毒、茶蕉子、漿果、布拉斯李子。也許,特裡,他很快就會厭倦我了。我希望這樣,你呢?據說男人們和你結婚後都這樣。可是邁克爾不會討厭我——永遠不會——永遠不會——永遠不會——噢!邁克爾……”第二天早晨,喬伊絲起床時,心情像灌了鉛一樣沉重。

  她深深地歎息一聲。睡在她床上的特裡馬上爬起來,深情地親吻她。

  “噢,親愛的——親愛的!我們只好這樣度過難關了。不過要是有什麼事情發生該有多好。特裡,親愛的,你不會不幫女主人吧?只要你能幫,你會的,我知道。”

  巴納斯太太送來茶水、麵包和黃油,並衷心地祝賀她。

  “瞧,夫人,想一想你要和那位先生結婚了。他是坐羅爾斯來的,絕對沒錯。想到有一輛羅爾斯停在我們家門外,巴納斯清醒了許多。嗨,我提醒你,那條狗正蹲在外面的窗臺上。”

  “它喜歡曬太陽,”喬伊絲說,“可那十分危險。特裡,進來。”

  “如果我是你,我就讓這個可憐的小東西結束痛苦。”巴納斯太太說,“讓你的先生再給你買一隻毛茸茸的小狗,戴著手籠的貴婦人懷裡抱著的那種。”

  喬伊絲笑了笑又朝特裡喊了一聲。那條狗笨拙地站起來。就在這時,樓下的街道上傳來狗咬架的聲音。特裡向前伸長脖子,歡快地吠了幾聲。破舊的窗臺一下子翹了起來。

  特裡,又老又笨的特裡,一個趔趄,跌了下去。

  喬伊絲瘋了似地叫了一聲,跑下樓梯,跑出前門。幾秒鐘後,她跪在特裡身邊。它可憐地呻吟著,它的姿勢向她表明它傷得很重。她向它俯下身去。

  “特裡——特裡親愛的——親愛的,親愛的,親愛的儘管非常虛弱,它還是努力地擺了擺尾巴。

  “特裡,孩子——女主人會幫你治好的——親愛的孩子一群人,大多都是小男孩,圍了上來。

  “從窗戶上摔下來的,就是!”

  “天哪,它看起來傷得不輕。”

  “很可能它的脊椎骨摔斷了。”

  喬伊絲對此絲毫沒有在意。

  “巴納斯太太,最近的獸醫站在哪兒?”

  “有一個叫約伯林的獸醫,在米爾街附近,你能不能帶它去那裡。”

  “攔一輛計程車。”

  “讓開此”

  這是一位老人和藹可親的聲音,他剛從一輛計程車上下來。他跪在特裡旁邊,掀起它的上嘴唇,然後用手撫摩它的全身。

  “恐怕它可能在內出血,”他說,“身體表面好像並沒有什麼骨折的地方。我們最好送它去獸醫站。”

  他和喬伊絲兩人把狗抬了起來。特裡痛苦地尖叫了一聲,牙齒碰破了喬伊絲的胳膊。

  “特裡——沒事的——好的,老先生。”

  他們把他抬進計程車,開走了。喬伊絲心不在焉地用手帕把受傷的胳膊纏起來。特裡顯得十分悲傷,試圖去舔它咬破的地方。

  “我知道,親愛的,我知道,你不是有意咬傷我的。沒事了,沒事了,特裡。”

  她輕撫著它的腦袋。對面的男人注視著她,什麼也沒有說。

  他們很快就到了獸醫站,找到了獸醫。他是一位態度冷漠的紅臉男子。

  他檢查特裡時動作一點也不輕柔,喬伊絲站在一旁心如刀絞,兩行淚水從她的臉頰上淌下來。她繼續用低低的聲音安慰特裡:“沒事的,親愛的。沒事的……”獸醫直起身來。

  “沒有辦法馬上確診。我必須對它作徹底檢查。你得把它留在這裡。”

  “噢!不行。”

  “恐怕你得這樣做了。我必須帶它去下面。大約半個小時後我打電話給你。”

  喬伊絲內心十分難過,但還是答應了。她親了親特裡的鼻子。她淚眼蒙朧,跌跌撞撞地下了臺階。幫她的那個男人仍然沒有離開,她已經忘了他。

  “計程車還停在這裡。我送你回去。”她搖了搖頭。

  “我想走一走。”

  “我陪你一起走。”

  他忖了錢,計程車走了。他一言不發,靜靜地走在她旁邊,她幾乎覺察不到他的存在。他們走到巴納斯太太的家門口時,他開口了:“你的手腕。你得處理一下傷口。”

  她低頭瞧了瞧。

  “噢!沒事的。”

  “傷口需要徹底的清洗和包紮。我和你一塊進去。”

  他陪她爬上樓梯。她讓他為她清洗傷口,然後用一塊乾淨的手中包起來。她只是嘮叨一件事:“特裡不是有意咬傷我的。它永遠不會,永遠不會有意傷我的。它確實沒有意識到是我。它當時一定疼得厲害。”

  “是的,恐怕就是這樣。”

  “現在大概他們正在殘忍地折磨它?”

  “我確信他們正在對它採取一切可能的治療措施。獸醫打來電話後,你可以去把它接回這裡來護理。”

  “是的,當然。”

  那人停了停,向門口走去。

  “我希望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他局促不安地說,“再見。”

  “再見。”

  兩三分鐘後,她才猛然回過神來,他一直在好心地幫她而她連一句感謝的話都沒說。

  巴納斯太太走進來,手裡端著茶杯。

  “好啦,我可憐的好孩子,喝杯熱茶。你精神全垮了,我看得出。”

  “謝謝您,巴納斯太太,我一點也不想喝。”

  “對你會有好處的,親愛的。別再這麼傷心了。你的小狗會治好的;即使不會好,你的那位先生也會送你一隻完全兩樣的狗。”

  “別說了,巴納斯太太。別說了。求求您,如果您不在意的話,我想一個人呆呆。”

  “對不起,我不再——電話鈴響了。”

  喬伊絲箭一般地沖下樓去。她拿起話筒。巴納斯太太氣喘吁吁地跟了下來。她聽到喬伊絲說:“是我——請講。什麼?噢!噢!好的。好的,謝謝您。”

  她放下話筒,轉過身來。她的面容把巴納斯太太這位善良的女人嚇了一跳。她看起來臉色蒼白,面無表情。

  “特裡死了,巴納斯太太,”她說,“我沒有陪伴它,它孤獨地死在那裡。”

  她上了樓,進了房間,堅決果斷地關上了門。

  “這下好了,我不會再說了。”巴納斯太太對著門廳的壁紙說。

  五分鐘後,她把頭探進房間。喬伊絲僵直地坐在椅子上。她沒有掉淚。

  “是你的先生,小姐。我請他上來嗎?”

  喬伊絲的眼睛突然一亮。

  “是的,請他上來。我想見他。”

  哈利迪嚷嚷著進來了。

  “好了,我們終於可以在一起了。我沒有浪費太多時間,是不是?我這就準備把你從這個糟糕透頂的地方帶走。你不能住在這裡。快點,帶上你的東西。”

  “沒有必要了,亞瑟。”

  “沒有必要了,什麼意思?”

  “特裡死了。我現在沒有必要和你結婚了。”

  “你在說什麼呀?”

  “我的狗——特裡。它死了。我嫁給你只是為了我們兩個能在一起。”

  哈利迪瞪著她,他的臉變得越來越紅。

  “你瘋了。”

  “也許吧。愛狗的人都這樣。”

  “你鄭重其事地通知我,你嫁給我只是為了——噢,真荒唐!”

  “你為什麼認為我要嫁給你?你知道我討厭你。”

  “你嫁給我,因為我可以讓你過得非常舒心——我能夠做到。”

  “我覺得,”喬伊絲說,“你所說的比我想的更加令人反感。不管怎麼說,一切都了了。我不和你結婚!”

  “你有沒有意識到你對我的態度過於惡劣了?”

  她冷冷地看著他。在她銳利的目光注視下,他退縮了。

  “我不認為這樣。我聽你談過生活中要追求刺激,你從我這兒正好得到了極大的刺激,我對你的厭惡加劇了這種刺激性。

  你明知道我討厭你,你卻樂此不疲。昨天我允許你吻我的時候你感到失望,因為我沒有退縮,連皺皺眉眨眨眼都沒有。你身體裡有某種野性的東西,亞瑟,某種殘酷的東西——某種虐待狂的欲望……對你這種人的態度,無論多麼惡劣,都不會過分。現在,請你離開我的房間,不介意吧?

  我想一個人獨自呆著。”

  他語無倫次地迸出兩句:

  “那——你怎麼辦呢?你沒有錢。”

  “那是我的事。請走吧。”

  “你這個小淘氣鬼。你肯定瘋了,小淘氣鬼。你和我還沒有結束呢。”

  喬伊絲笑了。

  什麼事情都不能使他死心,而她的笑聲卻把他擊垮了。

  真是令人始料未及。他無比尷尬地下了樓梯,開車走了。

  喬伊絲松了一口氣。她戴上她那頂破舊的黑氊帽,也出了房間。她在街上機械地挪動著腳步,既沒有思想也沒有感覺。她大腦的某個角落在隱隱作痛——這種痛苦她也許會很快感受到,而暫時,一切都那麼仁慈,她渾身麻木不仁。

  經過職業介紹所時,她躊躇不前。

  “我得做點事情。當然可以去河的對岸,我常常這樣想。

  把一切都結束吧。可河上那麼冷那麼濕。我覺得我不夠勇敢,真的不敢勇敢。”

  她拐進職業介紹所。

  “早上好,蘭伯特夫人。恐怕還是沒有全日工。”

  “沒關係,”喬伊絲說,“我現在什麼工作都可以幹。我的朋友,和我住在一起的那位,已經——離去了。”

  “那麼你願意考慮去國外了?”

  喬伊絲點點頭。

  “是的,盡可能遠一些的國家。”

  “阿拉比先生現在碰巧在這裡對申請求職的人進行面試。我帶你進去見他。”

  一會兒之後,喬伊絲坐在一間小屋裡回答問題。她模模糊糊地感到跟她談話的人有些面熟,可她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他。突然,她的大腦清醒了一些,意識到最後一個問題隱隱約約有些不尋常。

  “你和老年女性相處得好嗎?”阿拉比先生問她。

  喬伊絲不由自主地笑了。

  “我想是的。”

  “你知道,我姑媽和我住在一起,她很難相處。她非常喜歡我,她其實也很可愛,不過,我想一位年輕女性有時也許會覺得她很難通融。”

  “我覺得自己有耐心,脾氣也好。”喬伊絲說,“而且,我和老年人一直相處得很融洽。”

  “你必須為我姑媽做某些規定的事情,否則,我的小兒子會告你的狀。他才三歲,他的媽媽一年前死了。”

  “我明白。”

  短暫的沉默。

  “好吧,如果你覺得自己樂意接受這份差事,我們就這麼說定了。我們下周動身,我通知你確切的日期。我想你還願意預支一部分薪水添置一些必要的東西。”

  “多謝了。您真是太好了。”

  他們兩人同時站起身來。突然,阿拉比先生笨嘴笨舌地說道:“我——討厭多管閒事——我是說我希望——我想知道——我的意思是,你的狗還好嗎?”

  第一次,喬伊絲打量了他。她的臉色好轉了,藍眸子幾乎變成了黑眸子。她直直地看著他。她一直以為他過了中年,可他並不十分顯老。逐漸花白的頭髮,飽經滄桑的和藹的面龐,相當傾斜的雙肩,棕色的眼睛裡透出的某種犬目裡特有的靦腆和善良。他看起來有點像一條狗,喬伊絲想。

  “噢,原來是您,”她說,“我後來才想起來——我還沒有向您道謝呢。”

  “沒有必要。我想都沒想。知道你當時的心情。那位可憐的老兄怎麼樣?”

  淚水湧上喬伊絲的眼睛,又順著她的臉頰淌下來。她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緒。

  “它死了。”

  “噢!”

  他再沒有說什麼。然而對喬伊絲來說,那聲“噢!”是她曾聽到過的最能寬慰人心的話。那聲感歎包涵了無法用語言表達的所有意蘊。

  過了一兩分鐘,他斷斷續續地說:

  “其實,我也有過一條狗,兩年前死了。當時也圍觀了很多人,他們不明白我對一條狗為何那麼小題大作。我那時身體不好,不得不平靜下來,仿佛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

  喬伊絲點點頭。

  “我知道——”阿拉比先生說。

  他握住她的手,緊緊地握著,然後鬆開了。他走出小房間。一兩分鐘後喬伊絲跟了出來,她和那個貴婦人模樣的女人就各種細節問題商量妥當。她到家的時候,發現巴納斯太太正以她那一階層獨有的綽約風姿站在門口迎候著她,臉色看來很優鬱。

  “他們已經把可憐的小狗的屍體送回家裡來了,”她對喬伊絲說,“停放在你樓上的房間裡。我剛才告訴了巴納斯,他準備在後花園裡挖一個漂亮的小坑——”

八、木蘭花

  (本篇又名《木蘭情殤》、《情殤》、《木蘭花謝了》。

  《木蘭花》於一九二五年首刊於英國《皇家》雜誌。)

  1

  文森特-伊斯頓正在維多利亞車站大鐘下等候。他不時地抬頭瞟一眼時間,心裡煩躁不安。他暗想:“有多少男人已經在這裡等過一個不來赴約的女人?”

  他渾身感到一陣發緊。假如西奧不來了,假如她改變了主意?女人們都會這樣的。他對她有把握嗎——他曾經對她有過把握嗎?他是否真的瞭解她,哪怕是她的一個側面。

  她不是從一開始就使他困惑不解嗎?他所結識的似乎是兩個女人——一個是理查-達雷爾的妻子,樣子很可愛,整日笑吟吟的;另外一位,總是那麼緘口不語、神神秘秘,她曾和他一起在海莫爾大院的花園裡肩井肩地散步。宛如一枝術蘭花——他一直這麼想她——或許因為他們是在木蘭樹下品嘗了那如癡如醉、不可思議的初吻。清新的空氣裡彌漫著木蘭花的香氣,一兩片柔滑、芳香的木蘭花瓣飄落下來,浮在那張仰起的臉上。那張臉如木蘭花般光潔、柔和、無聲無息。木蘭花——奇異、馨香、神秘。

  那是兩個星期前——他見她的第二天。而此刻,他正在等待她來到他的身邊永遠伴他。他再次動搖起來。她不會來了。他怎麼會相信她會來呢,白費一番心機而已。美麗的達雷爾夫人不會暗自做這種事的。那肯定會成為一件轟動一時的奇事,一件廣為傳揚、絕對不會被輕易忘卻的醜聞。對這類事情,有更好的更加穩妥的解決辦法——比如說,慎重地離婚。

  然而,他們從來一刻也沒有想到過離婚——至少他沒有。她呢?他不知道。他絲毫也不瞭解她的內心世界。他請求她跟他一起私奔的時候,幾乎是用戰戰兢兢的口氣——畢竟,他算什麼人呀?一點也不顯眼——特蘭士瓦省(南非)上千個柑橘種植者中的普通一員。他會給她帶來什麼樣的生活——經歷了原來在倫敦的豪華富麗!然而,既然他如此迫切地需要她,他就必須提出這個問題。

  她異常平靜地同意了,沒有猶豫不決沒有任何反駁,仿佛他請求她要做的是世界上最簡單的事情。

  “明天嗎?”她當時這麼問了一句。他感到驚訝,簡直不敢相信。

  她答應了,聲音柔和、時斷時續,這與她在社交場合耀眼的微笑風采截然不民他第一眼看見她就把她比作一顆鑽石——一團閃爍的火,四面八方映射著光芒。而當他第一次碰她的時候,那次初吻的時候,她變得非常神奇,一種珍珠般掩飾著的溫柔——儼然一技木蘭花,米黃色的。

  她答應了。而此刻,他正等著她履行自己的諾言。

  他又看了看大鐘。如果她過一會仍然不來,他們就會錯過這列火車。

  他頓時又疑心大起。她不會來了!當然她不會來了。一直盼望她來,真是傻瓜一個!許諾算什麼?他返回自己的寓所時會發現有封信的——解釋,反駁,舉出種種理由說自己缺乏勇氣,這是女人的慣常伎倆。

  他感到憤怒——憤怒以及失望的痛苦。

  就在這時,他看見她下了月臺向他走來,臉上浮著淡淡的微笑。她緩緩而行,不慌不忙,似乎眼前的一切都成了永恆。她一身黑裝——柔和的黑色緊身套裝,頭上一頂小黑帽,襯出她那張白皙、光潔、妙不可言的臉。

  他發覺自己攥住她的手,神思恍惚地小聲嘟噥:

  “你終於來了——終於來了。終於!”

  “當然。”

  她的聲音聽起來多麼平靜!多麼平靜!

  “我以為你不會來了。”他說著,鬆開她的手,喘著粗氣。

  她睜大了眼睛——又大又美的眼睛。眼睛裡充滿了好奇,孩子般天真的好奇。

  “為什麼?”

  他沒有回答,而是轉向一旁雇了一個路過的行李工。他們時間不多了。接下來的幾分鐘,他們忙得不亦樂乎。最終,他們坐進了預訂的包廂裡,倫敦南郊一排排色調灰暗的房屋飛快地向後退去。

  2

  希歐多爾拉-達雷爾正坐在他的對面。她終於成了他的人了。而他現在知道,即使在她露面之前的一刹那,他仍舊那麼不相信她會來。他那時不敢讓自己相信,她迷人的氣質、難以捉摸的性格,使他望而生畏。她會屬於他,這簡直不可能。

  現在他不再擔心了。關鍵的一步邁了出去,這已是無可挽回的事實,他端詳著她。她倚在角落裡,十分恬靜的樣子。

  淡淡的微笑依然掛在她的唇邊,目光下垂,長長的黑睫毛拂掠著曲線柔美的面頰。

  他想:“她現在腦子裡裝著什麼念頭?她在想什麼?她在想誰?我?她的丈夫?她到底對他如何呢?她曾經喜歡過他嗎?或者她從來沒有喜歡過他?她討厭他嗎?或者她對他冷淡嗎?”他頓時產生一個念頭:“我不知道,我永遠不會知道。我愛她,而我一點也不瞭解她——她的想法她的情感。”

  他的思想開始轉向希歐多爾拉-達雷爾的丈夫。他認識很多已婚女人,她們巴不得談論自己的丈夫——他們如何不理解她們,如何忽視她們細膩的感情。文森特-伊斯頓悲觀地認為這是此類話題眾所周知的開場白之一。

  可是,西奧除了偶爾說上幾句,從未談起過理查-達雷爾。伊斯頓和每個人一樣僅僅知曉他的大概情況。他是個頗有些名氣的男子,英俊瀟灑,風流倜儻,總是顯得那麼輕鬆愉快。大家都喜歡達雷爾。他的妻子與他的關係似乎一向十分融洽。然而那說明不了什麼,文森特明白。西奧有良好的教養,她不會公開表現出自己的不滿。

  而他和西奧兩人之間也沒有什麼過多的交流。他們見面的第二天晚上,一起在花園裡散步,兩人都沉默不語。彼此的肩膀緊挨著,他一碰她就感到她全身輕微的戰慄,而兩個人誰也不做任何解釋,誰也不表明自己的態度。她回吻他,一言不發,渾身顫抖,完全抹去了往日那種耀眼的風采;

  這,加上她令人驚羨的美貌,她曾獲取多少青睞的目光。然而,她從未曾談論過自己的丈夫。文森特每每對此感激不盡。他為免去一個女人可能引起的爭吵而感到高興,這個女人希望向她自己和她的情人證明他們雙方陷入愛情是正當的行為。

  然而現在,這種默契的攻守同盟使他憂慮不安。他再次產生了那種惶恐的感覺——這個奇怪的女人甘願把自己的生命托忖給他,而他卻對她一無所知,他感到害怕。

  為了消除疑慮,衝動之下,他向前欠欠身體,把手放到正對著他的裹在黑色衣服裡的那只膝蓋上。他又一次感覺到她身體的輕微戰慄,於是他抬起手去握她的手。他彎下身子,長久地深情地親吻那只手掌。他覺察到她的手指在他的手上傳遞的細微感情。他仰起臉,與她的視線碰到一起,他感到心滿意足。

  他在座位上向後靠去。他暫時不再需求什麼。他們在一起了。她是他的。不一會兒,他用近乎玩笑的輕鬆語調說:

  “你特別不愛說話?”

  “是嗎?”

  “是的。”他停了一會,然後換成鄭重些的口氣說:“你肯定你不——後悔?”

  聽到這句話,她的眼睛一下子睜大了:“噢,不後悔!”

  他對她的回答毫不懷疑,她的回答裡隱含著真實的自信。

  “你在想什麼?我想知道。”

  她用低低的嗓音答道:“我感到害怕。”

  “害怕?”

  “害怕幸福的到來。”

  他興奮地移過去坐在她身邊,把她摟在懷裡,吻她柔滑的臉和脖頸。

  “我愛你,”他說,“我愛你——愛你。”

  她沒有說話,而是將自己的身體緊貼著他。

  之後,他又回到自己的鋪位上。他拿出一本雜誌,她也拿出一本。他們的目光不時地在雜誌的上方交織在一起,於是兩人相視而笑。

  剛過五點鐘,他們抵達多佛。他們將在那裡過夜,第二天渡海去大陸。他們在一家旅館訂了房間。西奧走進房間裡的客廳,文森特緊隨其後。他手裡握著幾份晚報,順手扔在茶几上。兩個旅館服務員把行李搬進來,退了出去。

  西奧進屋後就站到窗前向外瞭望,此時她轉過身來,立刻投入了對方的懷抱。

  有人輕輕地敲了敲門,他們倆又分開了。

  “真該死,”文森特說,“看起來好像我們還不會真正單獨呆在一起。”

  西奧笑了笑。“看起來是這樣子,”她柔聲說道。她在沙發上坐下,拿起一張報紙。

  敲門的原來是個送茶的男恃。他把茶放在茶几上,把茶几向西奧坐著的沙發挪了挪,機靈地掃視了一下房間,詢問他們是否還需要什麼,然後退了出去。

  文森特去隔壁房間瞧了瞧,就回到了客廳。

  “該喝茶了,”他快活地說。但是,他突然在客廳中央停下腳步。“怎麼啦?”他問。

  西奧僵直地坐在沙發上。她茫然注視著前方,面色變得如死灰般煞白。

  文森特急忙跨上一步。

  “什麼事,甜心?”

  她沒有直接回答,而是把那份報紙遞給他,手指指向大標題。

  文森特接過報紙,“霍布森、傑基爾和盧卡斯的衰敗”,他讀道。他們城市裡的這家大商行起初並未使他產生什麼特別的感覺,儘管他潛意識裡認定會有那種感覺並為此心緒不佳。他用疑問的目光看著西奧。

  “理查就是霍布森、傑基爾和盧卡斯。”她解釋了一句。

  “你的丈夫?”

  “是的。”

  文森特重新拿起報紙,仔細地閱讀那些赤裸裸的文字。

  一些短語,譬如“突然倒閉”、“重大內幕隨後揭秘”、“其它商行亦受影響”等等使他覺得很刺眼。

  他感到有什麼響動,於是抬起頭來。西奧正在鏡子前整理她的小黑帽。她聽到動靜,轉過臉來,眼睛定定地看著他。

  “文森特,我必須回到理查身邊。”

  他霍地直起身來。

  “西奧——別那麼荒唐。”

  她面元表情地重複道:

  “我必須回到理查身邊。”

  “可是,親愛的——”

  她用手指了指地板上的報紙。

  “那意味著毀滅——破產。無論如何我不能選擇這一天離開他。”

  “你得知這個消息之前就已經離開他了。請你理智些!”

  她搖搖頭,神情憂傷。

  “你不明白。我必須回到理查身邊。”

  她一旦下決心那樣做,他就無法勸阻她了。真奇怪,性情如此溫和、柔順的一個女人有時竟會如此冥頑不化。她解釋一次後,就不再與他爭執。她任憑他不加掩飾地陳述己見。他又把她擁在懷裡,試圖通過征服她的感官來軟化她的意志,但是儘管她溫軟的嘴唇不斷地回吻他,他從她身上依然察覺到一種高不可攀、難以馴服的東西,這使他所有的懇求化為烏有。

  他最終放開了她。一切努力均屬枉然,他又難過又疲憊。他不再懇求她,轉而痛苦地責備她從來不曾愛過他。聽到這裡,她仍舊沉默不語,不加反駁。而她無聲而又悽楚的表情卻分明向他證實,他在說謊。最後,他忍無可忍,大發雷霆,把能夠想起的所有刻薄惡毒的話語連炮珠似地拋向她,一心想挫敗她,使她遭受重創而跪倒在地。

  惡言惡語終於發洩完畢,再沒有什麼可說的了。他坐在那裡,手捧著頭,呆呆地盯著紅色的絨毛地毯。希歐多爾拉立在門口,黑色的身影襯著蒼白的面孔。

  一切都結束了。

  她平靜他說:“再見,文森特。”

  他沒有反應。

  門打開了——又關上了。

  3

  達雷爾一家住在切爾西的一幢房子裡——一幢古色古香的漂亮房屋,矗立在他們自家的一個小花園裡。房子的前面長著一棵木蘭樹,樹上沾滿了油煙、塵埃和煤灰,然而它仍然是一棵木蘭。

  大約三小時後,西奧站在了家門口。她抬眼望瞭望房子。她忽然笑了起來,嘴角痛苦地抽搐著。

  她徑直走向房子後部的書房。一個男子正在房間裡踱來踱去一~一個年輕英俊卻面容憔悴男子。

  她步人房間,他頓時如釋重負地松了一口氣。

  “謝天謝地,你終於露面了,西奧。他們說你帶著行李去城外某個地方了。”

  “我聽到消息就回來了。”

  理查-達雷爾伸手摟住她,擁她一起走向長沙發,相互依偎著坐下。西奧從環著她的胳膊裡脫出身來,顯得相當隨意、自然。

  “事情究竟壞到什麼地步,理查?”她平靜地問道。

  “能有多壞就有多壞——人們議論得夠多的了。”

  “告訴我!”

  他一邊說,一邊又開始來回踱起步來。西奧坐在那裡注視著他。他根本沒有注意到房間裡的光線逐漸地暗下來,她漸漸地聽不清他的聲音了,而同時,在多佛一家旅館裡另外一個房間裡的情景清晰地浮現於她的眼前。

  然而,她還是努力地聽他講,儘量聽懂他的話。他踱回來,在沙發上她的身邊坐下來。

  “萬幸的是,”他結束自己的談話,“他們不會剝奪你婚後的合法居留權。房子還是你的。”

  西奧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無論怎樣,我們還將擁有我們的房子。”她說,“既然如此,事情還不算太糟糕吧?這意味著一個新的起點,就這樣。”

  “晤!說的很對。是的。”

  但是,他的聲音聽起來帶有虛假的成分,西奧於是忽然想到:“還有另外的事情。他沒有把全部情況告訴我。”

  “再沒有什麼事了嗎,理查?”她輕輕地問,“沒有什麼更糟的事兒?”

  他猶豫片刻,然後說:“更糟的?應該有什麼呢?”

  “我不知道。”西奧說。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理查說。他在安慰西奧,不過更多的好像是在安慰他自己。“當然,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他突然用胳膊摟住她。

  “你在這裡我很高興,”他說,“既然你在這裡,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不管再發生什麼事情,我有你陪我,是不是?”

  她柔聲說:“是的,你有我。”這一次,她沒有推開他的胳膊。

  他吻她,緊緊地摟著她,似乎他以某種奇特的方式從與她的親熱中獲得慰藉。

  “我有你,西奧,”他不大一會又說了一遍,而她也像剛才一樣回答:“是的,理查。”

  他從沙發裡滑到地板上,坐在她的腳邊。

  “我累壞了,”他苦惱他說,“我的上帝,就這麼挨過了一天,如噩夢一般!我不知道如果你不在這裡陪我我該怎麼辦。妻子畢竟是妻子,我說的對嗎?”

  她沒有答話,只是低下頭以示同意。

  他把頭枕在她的腿上。他的歎息就像一個疲倦的孩子發出的聲音。

  西奧又暗暗尋思:“他有什麼事情瞞著我。那會是什麼呢?”

  她的手習慣性地落在他滿頭光滑的黑髮上,輕柔地撫摩著它,仿佛一位母親在哄自己的孩子。

  理查含混不清地嘟噥著:

  “既然你在這裡上切都會好起來的。你不會撇下我不管的。”

  他的呼吸逐漸和緩、平穩起來,他睡了。她的手仍然撫摩著他的頭。

  然而,她的眼睛卻呆滯地凝視著前方的黑暗,儘管什麼也看不見。

  “理查,”希歐多爾拉說,“難道你不認為你最好把全部情況都告訴我嗎?”

  已經是三天以後了。他們晚飯前一起坐在客廳裡。

  理查心裡驚了一下,臉上泛起紅暈。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他回避道。

  “不明白?”

  他迅速地瞟了她一眼。

  “當然還有——呃——細節問題。”

  “如果要我幫你,我應當瞭解全部情況,你不這麼認為嗎?”

  他詫異地看著她。

  “你怎麼會認為我想要你幫我?”

  她有些愕然。

  “我親愛的理查,我是你的妻子。”

  他突然笑了,笑得依然那麼迷人那麼無憂無慮。

  “你是的,西奧,而且還是個非常漂亮的妻子。我這人永遠不能忍受醜臉婆。”

  他開始在房間裡來回走動。這是他的習慣,每當他遇到煩心事時他就會這樣。

  “我不否認從某種角度上說你是對的,”他停了一會兒說道,“確實有什麼事情。”

  他打住了。

  “什麼事情?”

  “這種事太難向女人解釋了。她們總會誤解的——試想一下,一件事情並非——呃,它實質上所指的內容。”

  西奧什麼也沒有說。

  “你知道,”理查接著說,“法律是一方面,而正誤是截然不同的另外一個方面。我做一件事情,可能非常誠實、正當,可在法律上也許不會這麼認為。十次中有九次,一切都順順當當,可到了第十次——不行了,碰到了麻煩。”

  西奧開始明白了。她暗自琢磨:“我為什麼不感到驚訝呢?我內心深處是不是一直清楚他總這麼遮遮掩掩的?”

  理查繼續講下去。他不厭其煩地試圖把自己的意思解釋清楚。西奧心甘情願地聽憑他在其冗言贅語的粉飾下掩蓋事情的真實細節。事情涉及到一大宗南非的地產。理查究竟在其中幹了些什麼,她無權得知。從道義上講,他向她保證,一切都公平合理、光明正大;法律上——沒辦法,算是出了漏子;由於無法逃避事實,他已經把自己推到了可能受到刑事起訴的境地。

  他講述的過程中一直頻頻瞧他的妻子,他每每感到神經緊張、坐立不安。可是他仍然不停地為自己辯解,試圖通過解釋減輕他的過錯,消除他的緊張情緒,而即使一個孩子也可能會從中看出他蓄意遮蓋的那種赤裸裸的真實。最後,一陣竭力辯護之後,他的精神全然崩潰了。或許,西奧那雙不時地顯出鄙夷神色的眼睛最終摧毀了他苦苦支撐的精神防線。他坍倒在火爐旁邊的一把椅子上,雙手捂著腦袋。

  “情況就是這樣,西奧,”他傷心地說,“你說該怎麼辦呢?”

  她立即向他走過去,跪到椅子旁邊,把臉貼在他的臉上。

  “能做什麼呢,理查?我們能做什麼呢?”

  他抱住她。

  “你說的是實話嗎?你對我不會變心?”

  “當然不會。親愛的,當然不會。”

  他不由自主地道出了實情:“我是個賊,西奧。剝去花言巧語的外衣,剩下的就是活生生的現實——我只不過是個賊。”

  “那麼我就是賊婆了,理查。我們將沉浮與共、患難同當。”

  他們沉默片刻。不大一會兒,理查稍稍恢復了輕鬆活潑的性格。

  “你知道,西奧,我有個計畫,不過我們將隨後再談。快到晚餐時間了,我們得去換餐服了。穿上你的那件柔滑的叫什麼來著,你知道——卡尤款式的晚禮服。”

  西奧好奇地抬起眼睛。

  “為了在家裡吃一頓晚餐?”

  “是的,是的,我知道。不過我喜歡它。穿上它,好姑娘。

  看見你最漂亮的樣子,我會很高興的。”

  西奧穿著卡尤服下樓用餐。那是用柔滑織錦面料做成的一件巧奪天工的禮服,淡淡的金色圖紋貫穿其中,淺黃色調意在為光滑細膩的織錦平添幾許暖意。背部開得很低,沒有設計得比這更好的款式能夠展示西奧脖頸和肩膀令人目眩的白皙肌膚了。她此時真的成了一朵木蘭花。

  理查的眼睛熱烈地注視著她,贊許之情溢於言表。

  “好姑娘。你知道,穿這身衣服,你真的美極了。”

  他們進入餐廳開始用餐。整個晚飯時間,理查如坐針氈,他簡直找不到自己了,無聊透頂地開玩笑、大笑不止,仿佛在徒然地努力消除他的種種憂慮。有幾次,西奧試圖引他回到他們之前一直在討論的話題,可他總是避而不談。

  當她起身準備去睡覺的時候,他才突然進入了正題。

  “不,先不要走,我有話對你說。你知道,關於這件不幸的事情。”

  她重新坐下來。

  他開始迅速他講起來。如果運氣好一點,整個事情就可以不使它張揚出去。他把自己原來的所作所為掩蓋得天衣無縫。“目前只要某些檔不落人他人之手——”

  他意味深長地停下來。

  “文件?”西奧一臉困惑,“你是說你要銷毀它們?”

  理查做了個鬼臉。

  “一旦得到檔,我馬上就毀掉它們。這才是我最頭疼的事情。”

  “那麼,誰拿著這些檔呢?”

  “我們都認識的一個人——文森特-伊斯頓。”

  西奧不由得發出一聲很輕很輕的驚叫。她極力抑制住自己,可理查已經覺察到了。

  “我懷疑他一直清楚這件事情的某些內幕。這就是我好幾次請他到家裡來的原因。你也許記得我曾讓你對他好一些?”

  “我記得。”西奧說。

  “不知怎的,我似乎永遠不會與他真正友好相處。搞不清為什麼。可他喜歡你。我敢說他非常喜歡你。”

  西奧用相當清晰的嗓音說:“是的,他喜歡我。”

  “啊!”理查感激地說,“那就好。現在你明自我的用意了吧。我確信,如果你去見文森特-伊斯頓,請他把那些檔交給你,他不會拒絕的。漂亮的女人,你知道——就那種事。”

  “我不能那樣做!”西奧急切地抗議。

  “豈有此理。”

  “絕對不可能。”

  漸漸地,理查的臉上紅一塊紫一塊。她看得出他動怒了。

  “我親愛的,我覺得你還是不太清楚我的處境。如果這件事張揚開了,我可能會坐牢的。那就全完了——丟人現眼呀。”

  “文森特-伊斯頓不會借用那些檔攻擊你的,我敢肯定。”

  “其實那不是問題的關鍵。他也許沒有意識到它們和我有牽連。那只與——與我的事情——與他們一定要查出的資料有關係。噢!詳情我就不細說了。他在不瞭解自己所做所為的情況下會毀了我的,除非有人向他挑明利害關係。”

  “你自己當然也可以這麼做。給他寫信。”

  “那不會有什麼用處的!不,西奧,我們只有這一線希望了。你是這張王牌。你是我的妻子,你必須幫助我。今晚去見伊斯頓——”

  西奧禁不住叫了起來:

  “今晚不行。明天怎麼樣?”

  “上帝,西奧,難道你還不明白個中究裡?明天大概就太晚了。求求你,現在就去——馬上去——去伊斯頓的寓所。”

  他見她有些畏縮,試圖安慰她,“我知道,親愛的,我知道。這樣做有點不近人情,可這是生死攸關的事情。西奧,你不會讓我失望吧?你說過你會盡力幫我的——”

  西奧聽見自己用生澀、冷漠的聲音說:“不是這種事。有原因的。”

  “生死攸關呀,西奧。我說的是實話。你瞧!”

  他摹地拉開一個抽屜,拿出一把左輪手槍。那個動作有些演戲的成分,她沒有怎麼在意。

  “要麼你去要麼我就自殺。我不能面對所謂的非法行為。如果你不按照我告訴你的去做,天亮前我將不在人世。

  我向你鄭重起誓這是真的。”

  西奧低聲喊道:“不,理查,不要那樣!”

  “那就幫我一把。”

  他把手槍扔在桌子上,跪到她的身邊。“西奧我親愛的——如果你愛我——如果你曾經愛過我——就為我做這件事吧。你是我的妻子,西奧,再沒有其他任何人可以幫我了。”

  他不停他說呀說呀,咕哦,懇求。最後,西奧聽到自己在說:“很好——很好。”

  理查送她到門口,為她叫了一輛計程車。

  4

  “西奧!”

  文森特-伊斯頓霍地站起身來,他喜出望外。她站在門口,素潔的白鼬毛皮圍巾從肩上垂下來。伊斯頓心想,她從來沒有這麼漂亮過。

  “你終究還是來了。”

  他走向她時,她擺擺手讓他停住。

  “不,文森特,情況不是你想像的那樣。”

  她的聲音低沉而急促。

  “我從我丈夫身邊來這兒的。他認為你這裡有一些檔,可能會對他——有害處。我來是請求你把它們交給我。”

  文森特腳下像生了根一樣,站在那裡,直視著她。隨後,他發出短促的笑聲。

  “這麼說的確如此了?那天我就覺得霍布森、傑基爾和盧卡斯聽起來耳熟,可我當時想不起在哪兒見過這個名字。

  真不知道你的丈夫與這家商號聯繫在一起。商號出問題已經有一段時間了。我受委託調查此事。我原來懷疑某個下屬,絕沒有料到會是商號的這位上層人物。”

  西奧一言不發。文森特好奇地看著她。

  “這件事,對你沒有什麼影響吧?”他問,“那——呃,坦白地講,你的丈夫是一個騙子那件事?”

  她搖了搖頭。

  “這讓我很傷心,”文森特說,接著又心平氣和地補充道:“請你等一會兒,我去取文件。”

  西奧坐在一把椅子上。他走進另外一個房間,不久就回來把一個小包裹交到她手裡。

  “謝謝你,”西奧說,“你有火柴嗎?”

  她接過他遞給她的火柴盒,在壁爐旁邊跪下來。當那些檔燒成一堆灰燼時,她立起身來。

  “謝謝你。”她又說道。

  “別客氣,”他一本正經地答道,“我幫你叫輛計程車。”

  他送她上了計程車,看她遠去了。一次奇特的正式的小型會見。自從第一眼後,他們甚至一直不敢正眼瞧對方。好啦,就這樣了,結束了。他也要離開了,離開這個國度,努力忘掉這一切。

  西奧倚著車窗,把頭伸出窗外,向司機交待了幾句。她不能馬上回到切爾西的家中,她必須有個單獨的空間喘口氣。再次見到文森特,使她倍受震動。要是——要是……然而她克制住自己不再去想。儘管她絲毫不愛她的丈夫,可她不能不對他忠誠。他萎靡不振的時候她得陪在他身邊。不管他可能做過什麼,他無疑是愛她的;他犯下的過錯是針對社會的,不是針對她的。

  計程車在漢普斯特德寬闊的大街上前行,駛出城外駛人灌木叢生的荒野,一股涼爽、怡人的氣息拂過西奧的面頰。不過此時她又一次克制住了自己。計程車調轉方向,朝切爾西疾馳而去。

  理查走出房間來到門廳裡迎候她。

  “噢,”他用詢問的口吻說,“你去了很長時間。”

  “是嗎?”

  “是的——很長時間。事情——辦妥了嗎?”

  他跟在她身後,眼睛裡透出狡黠的神色。他的雙手顫抖著。

  “事情——事情辦妥了,呃?”他又問。

  “我親手燒了它們。”

  “噢!”

  她繼續往裡走,進入書房,一下子癱倒在寬大的扶手椅上。她臉色慘白,身心交瘁。她晴想:“但願我現在能夠睡著,永遠,永遠不再醒來!”

  理查正注視著她。他的目光靦腆、詭秘、始終轉來轉去。她絲毫沒有察覺。她已經不可能察覺到什麼。

  “事情解決得十分圓滿,是嗎?”

  “我已經告訴過你了。”

  “你肯定你燒的就是那些檔嗎?你檢查沒有?”

  “沒有。”

  “那麼——”

  “我肯定,我告訴你。別煩我了,理查,今晚我已經受夠了。”

  理查忐忑不安地挪動了一下身子。

  “不說了,不說了。我明白了。”

  他在房間裡坐臥不寧。不大一會,他湊到她身邊,把手放在她的肩上,她甩掉它。

  “別碰我,”她勉強笑了笑,“對不起,理查,我感到心煩意亂。我覺得你現在碰我我會受不了的。”

  “我知道。我理解。”

  他又來回走動起來。

  “西奧,”他突然冒出一句,“我非常抱歉。”

  “什麼?”她驚訝地抬起眼來,神情茫然。

  “我不該讓你在夜裡這個時辰去那裡。我絕對沒有料到你會這麼——不愉快。”

  “不愉快?”她笑了,她似乎覺得這個詞很好笑,“你不知道!噢,理查,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什麼?”

  她直視著前方,認認真真他說:“今天夜裡我所有的付出。”

  “上帝!西奧!我本意絲毫不想讓你——你,你為我,做那種事?豬羅!西奧——西奧——我竟然不知道你會那樣。

  我連想都不敢想。我的上帝!”

  他跪在她身邊,用胳膊摟著她,結結巴巴地說個不停。

  她轉過頭來,用略顯詫異的眼光瞪著他,似乎他的話語最終才真正引起她的注意。

  “我——我本意絲毫不想——”

  “你本意絲毫不想幹什麼,理查?”

  她的聲音使他驚懼。

  “告訴我,你本意絲毫不想幹什麼?”

  “西奧,我們不要再談這事了。我不想知道。我永遠不要回想起它。”

  她逼視著他。她此時完全清醒了,她身上的每一個器官都是警醒的。她的話語響亮而清晰:

  “你本意絲毫不想——你以為發生什麼事了?”

  “什麼事也沒有發生,西奧。我們權且假定什麼事也沒有發生。”

  她仍然瞪著他,最後才如實陳述她的想法。

  “你以為——”

  “我不想——”

  她打斷他:“你以為文森特-伊斯頓因為那些檔跟我討價還價?你以為我——向他償忖了什麼?”

  理查的神情半信半疑,他無力地說:“我——我絕對沒想過他是那樣的人。”

  5

  “你沒有想過?”她用銳利的目光盯著他,他低下頭避開了。“你為什麼今天晚上讓我穿上這身衣服?你為什麼夜裡這個時候讓我單獨去那裡?你揣摩著他——喜歡我。你想保全自己的臉面——不惜任何代價保全臉面——甚至不惜毀掉我的名聲。”她站起身來。

  “我現在明白了。你從一開始就打算那麼做——或者至少你認為那樣做是可能的,於是你就依計而行了。”

  “西奧——”

  “你否認不了的。理查,我以為幾年前我就完全瞭解了你。幾乎從一開始我就知道你待人接物很不坦誠,可我以為你對我是以誠相待的。”

  “西奧——”

  “你能否認我剛才所講的一切嗎?”

  他不由地沉默下來。

  “聽著,理查。有件事,我必須告訴你。三天前這次打擊降臨到你頭上時,傭人們告訴你我走了——去鄉下了。那只不過有部分是正確的。我是和文森特-伊斯頓一起出走的——”

  理查含糊不清地說了句什麼。她伸出一隻手止住他。

  “等等。我們本來已到了多佛。我看到一份報紙——我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情。於是,就像你所知道的,我回來了。”

  她停了停。

  理查抓住她的手腕,睜大眼睛瞧著她。

  “你回來了——及時地回來了?”

  西奧短促而又痛心地五笑。

  “是的,我回來了,如你所言,‘及時地回來了’,理查。”

  她的丈夫放開了抓住她的手。他站在壁爐架一旁,頭向後仰過去。他顯得英俊而又高貴。

  “那樣的話,”他說,“我會原諒你的。”

  “我不會。”

  這幾個字眼說得乾脆利索,在靜謐的房間裡宛如一顆炸彈在理查面前爆炸了。理查驚愕得向前跨上一步,呆視著西奧,下巴下垂著,看上去很是滑稽。

  “你——呃——你說什麼,西奧?”

  “我說我不會原諒你!離開你去投奔另一個男人,我違犯了天條——也許,不是專門為之,而是有意去做的,其實二者是一回事。可如果說我違犯了天條,我是為了愛而違犯的。我們結婚以來,你對我也井非忠貞不渝。噢,是的,我知道,我以前原諒你這一點,是因為我確實相信你是愛我的。

  然而你今晚的所做所為不一樣了。這是卑劣的行為,理查——作為女人都不會原諒這件事的。為了獲取安全,你出賣了我,你自己的妻子!”

  她抓起自己的圍巾,向門口走去。

  “西奧,”他嗑嗑巴巴地說,“你去哪裡?”

  她回頭看了他一眼。

  “這段生活中,我們雙方都不得不付出代價,理查。我犯了罪孽,我必須忍受孤獨的煎熬,你犯了罪孽——喔,你拿你所愛的人去賭博,你就失去了她!”

  “你要走嗎?”

  她長長地吸了一口氣。

  “為了自由。這裡沒有什麼可以令我留戀的了。”

  他聽見門關上了。幾年過去了,或者只是幾分鐘?窗外,什麼東西“啪嗒啪嗒”飄落下來——最後的幾片木蘭花瓣,輕柔而又芳香。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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