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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蘭克福機場怪客/天涯過客 Passenger to Frankfurt By 阿嘉莎‧克莉絲蒂 Dame Agatha Mary Clarissa Christie

第一部 受阻的航程

一、法蘭克福過客

  “請各位旅客系上安全帶!”

  機上的乘客個個睡眼惺忪地在身旁摸索著,有人伸著懶腰,他們憑經驗知道不可能已經抵達日內瓦。當機艙長威嚴的聲音再度宣佈:“請系上安全帶!”時,細碎的瞌睡聲漫成一片呻吟。

  那幹澀的聲音透過擴音機,分別以德、法、英文解釋著:由於惡劣天氣的影響,機上乘客將有短時間會感到不適。史德福·納宇爵士張口打了個大呵欠,伸著雙手把身子挺得高高的,再輕輕扭動兩下,才依依不捨地從好夢中醒來。

  納宇爵士年約四十五歲,中等身材,有一張橄欖色、光滑,且刮得很幹淨的臉。他喜歡穿怪異的衣著,貴族的出身使他的怪異帶著瀟灑與不羈的氣質。而同事避之唯恐不及的衣服,則最能獲得他的歡心。和十八世紀的紈褲子弟一樣,他也喜歡受人注目。

  他出門旅行時,必備一件在科西嘉島買的連帽海盜式斗篷。斗篷是深藍帶紫色,配有腥紅色的內裡;松垂在背後的大帽子,隨時可以拉起來遮風避雨。

  史德福·納宇爵士是外交界的一個“頭痛人物”。良好的家世與教育使老一輩的政界人士對他寄以厚望,可是他那種玩世不恭的幽默感,卻經常使他的良心在最需要作慎重決定的時候發生爭戰。每到這種時候,他寧願放任自己,以小小的惡作劇來處理事情,而不願一本正經地“使大家無聊”。他是個人人歡迎的“傢伙”,沒有一個敵人,不過外交界人士的看法是:雖然納宇爵士聰明絕頂,卻--“不太安全”。所以,他自然而然地被冷落了。偶而被派參加一項“秘密會議”,可是都不很重要。有的記者因此誤認他為外交部“迷彩外交”的伏兵。

  沒有人知道納宇爵士是否在意事業上的不得志。當然他也有些虛榮心,可是他主要的樂趣來自生活上大大小小的惡作劇。

  他目前正在歸國途中,這次的任務是到馬來亞去參加一次調查會的聽證。整個任務非常單調無趣,與會人士在聽到任何證據以前早已有了成見,他也只能在那一鍋汙場中攪拌幾下,徒勞無功地回國覆命。他想到那一群面無表情的同事就惡心,即使是其中唯一的女性艾琪夫人也一樣,他們看了檔,聽了理由,可是為了明哲保身,都不願負任何責任。

  上次他到巴爾幹開會就曾見過艾琪夫人。當時他故意神秘兮兮地讓新聞記者認為他的任務非常秘密而且微妙。其實他到保加利亞首都,只是陪老友露西·柯麗芬夫人去找一些稀有植物的資料。那些植物的拉丁名字又臭又長,連他都記不得。被那些報紙一渲染,使他覺得未能轟轟烈烈地幹一場,好生可惜,尤其陪著六十歲的柯麗芬夫人在山坡上爬上爬下,又開不得玩笑……

  那個冷硬的聲音又從擴音機傳出來:由於濃霧,日內瓦機場視線不良,本機將在法蘭克福降落,請各位旅客在法蘭克福轉機繼續飛往倫敦;至於前往日內瓦的旅客,本公司將盡快安排另二次班機為您服務。納宇爵士並不在意,假若倫敦也有濃霧的話,他們也許會安排另一次班機把人載到利物浦去呢!生命就像空中旅行一樣無聊,假如能發生點什麼事該多好!但什麼事呢?

  “法蘭克福的轉機候機室裡非常暖和,所以他脫下斗篷,把內裡朝外,往肩膀上一搭,叫了一杯啤酒,有意無意地聽著擴音機傳來的各種宣告。

  “第四三八七次班機,即將飛往莫斯科,第二三八一次班機最後一次通告……”

  來自世界各地也即將飛往世界各地的旅客全聚集在一間候機室裡,太多的人、太多的免稅商品、太多的五顏六色坐椅、太多的孩童喧鬧。他想不起這兩句詩是誰作的:

  但願我能愛上人類,

  但願我能喜愛那臉上的愚昧

  把差不多數量的人集在一起,就會發現他們幾乎沒有兩樣。那邊有兩個年輕女人,濃妝艷抹的臉龐,短短的迷你裙。他並不欣賞漂亮的女孩,因為漂亮女孩都很相象。

  一個女人在他身旁坐下,她的臉馬上就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並不是因為她與眾不同,而是有點面熟,他相信他見過她,雖然說不出確實的時間與地點。她大約二十五六歲,細巧而高挺的鼻樑,濃密的黑發迷人地披在肩上。她的手上有一本雜志,卻沒有翻看;事實上,她那雙明亮的大眼睛正急切地盯著他瞧。突然她開口了,聲音低得像男人一樣,還帶一絲外國口音。

  “我能跟你說話嗎?”

  他先仔細地打量她,不,這不是普通的不正經女人,一定有其他原因。

  “為什麼不能呢?”他說,“我們有的是時間可以談廢話,不是嗎?”

  “都是濃霧害的,”她說,“日內瓦有濃霧,倫敦可能也有,到處都是濃霧。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哦,你用不著擔心,航空公司一定會讓你降落到某個地方的。他們倒是蠻有效率的,你知道。你要到哪裡去?”

  “日內瓦。”

  “噢,我相信最後一定到得了的。”

  “我想現在就到。假如我能及時趕到日內瓦,那邊有人接,我就安全了。”

  “安全?”他微微地笑著,居然有人比他還愛開玩笑。

  她說:“就是‘安全’。雖然只有兩個字,對我卻有很大的意義。假如我到不了日內瓦,或必須轉機到倫敦,但又沒有妥全的安排,我會被殺死。”她銳利的眼神看著他。“我想,你不太相信我的話。是不是?”

  “有理由要相信嗎?”

  “我說的都是真話,隨時隨地都有人向死亡邁進。”

  “誰要殺你?”

  “這有關系嗎?”

  “跟我是沒有關系。”

  “只要你願意,你就可以相信我的話。我說的都是事實,而且我需要人幫忙,幫我安全到達倫敦。”

  “為什麼選上我?’”

  “因為我認為你是瞭解‘死亡’的人,你瞭解而且也可能看過。”

  他也回了她銳利的一眼,然後移開視線。

  “還有其他的原因嗎?”

  “有,這個。”她伸出纖細而帶橄欖色的手拍拍那件斗篷。“這個,”她說。他的興致第一次被她挑起來。

  “你說‘這個’是什麼意思?”

  “這個斗篷很少見,而且很有個性,不像是每個人都穿的制服。”

  “這話倒是真的,它是我最喜歡的衣服。”

  “你最喜歡的衣服能幫我的大忙。”

  “怎麼幫法?”

  “我的請求可能過分,你當然可以拒絕。可是,你若是我想像的那樣富有冒險精神的男子漢的話,你就不會拒絕。我也是一個喜愛冒險的女人。”

  “我倒願意聽聽你的計劃。”他微笑著說。

  “我想借你的斗篷穿,還想借你的護照、機票一用。大約再過二十分鐘,往倫敦的飛機就會安排好,我可以穿上你的衣服,持用你的護照,然後安全的抵達倫敦。”

  “‘你’是想扮作‘我’嗎?我的小姐?”

  她打開皮包,取出一個小方鏡子。

  “你看看我,再看著鏡中的自己。”

  鏡中人的輪廓使他恍然大悟剛才的感覺。潘蜜娜,他死了已經二十年的姊姊,他和潘蜜娜原來就十分相象,堅毅的臉、高挺的鼻樑、微側的眉骨,永遠掛在嘴角的嘲諷笑意。潘蜜娜也相當高,比一米七八的他只矮了五釐米。他再看一看為他拿著鏡子的女人。

  “你的意思是說我們的相貌很相似,是不是?可是,我的小姐,這騙不過任何認識你我的人呀!”

  “我知道是騙不過。可是你知道嗎?我們用不著去騙他們。我剛好穿著長褲,出外旅行的人很自然的可以拉上斗篷的帽子,我只須把頭發剪掉就可以了。我既然有你的機票與護照,當然就是你了,除非機上剛巧有人認識你--我想可能性不大,否則他早就過來了。我把帽子往下拉,只露出眼睛、鼻子和嘴。海關不會太注意回國的人,過了關以後,我就可以消失在倫敦的人群裡了。”

  “那我怎麼辦?”納宇爵士失聲笑道。

  “只要你有膽量去試,我有個提議。”

  “說吧,我最喜歡聽人家的提議!”

  “你從位子上站起來,去買一本雜志或去免稅商店買件禮物,把衣服留下來。等你買完東西後,你就坐到別的地方去--比如對面那排椅子的邊口吧。你的面前還是會有一杯啤酒,原來的這杯,只是杯子裡已經有可以讓你睡一會兒的東西,然後你找個角落,好好睡一覺。”

  “然後呢?”

  “你就會成為一宗小竊案的受害人。”她說,“有人在你的酒里加了東西,而偷走了你的皮夾,你可以說你的身分證件--也就是護照--也被拿走了。員警會相信你的話,再補發一份給你的。”

  “你知道我是誰嗎?至少我的名字?”

  “還不知道,”她說,“我沒看到你的護照,當然不知道。”

  “那你憑什麼認為他們會相信我的話?”

  “我看人很准,一眼就能認出一個人地位的高低。你,就是一個份量很重的人。”

  “我有什麼理由要惹這些麻煩上身?”

  “就說是救一個人的生命,夠不夠?”

  “你的話有沒有過份渲染的嫌疑?”

  “我知道這很不容易取信於人。重要的是你心裡相信嗎?”

  他仔細看著她,慎重地說:“你知道你那個樣子像什麼嗎?像個漂亮的間諜!”

  “就算我是間諜好了,只可惜並不漂亮。”

  “你真的是間諜嗎?”

  “也許有人會這樣形容,我是帶著某些資料,一些不能告訴你的資料。你一定去相信我,這些資料對貴國有莫大的利益。”

  “你不覺得你的行為有些荒唐?”

  “我知道這不太合乎常理,可是世界上有什麼事是不荒唐的?”

  他又再度打量她。她的確很像潘蜜娜,連聲音都像。她的計劃既荒唐又可笑,不但絕對行不通,而且還有幾分危險性,可是,偏偏就是這份危險性吸引了他。真佩服她居然有膽量提出這種提議,結果會怎麼樣呢?這該是一件多有趣的探險呀!

  “那我得到什麼呢?”他說,“我總該有權利知道吧!”

  她饒富深意地看著他。“博君一笑。”她說,“就其無聊日子的一貼解藥吧。我講的已經夠多了,你自己決定吧!”

  “那你自己的護照怎麼辦?我難道要去弄頂假發扮成女人?”

  “不必。雖然你丟了東西,而且被放倒,可是你還是你自己,我的護照我自己想辦法、你趕快決定吧!沒有多少時間了,我還得設法偽裝呢!”

  “你贏了。”他說,“一個人不該拒絕另一個人‘不尋常’的建議。”

  “但願你真的是這樣想,而不是唱高調。”

  他摸出護照,放人斗篷的口袋中,而後站起身,伸個懶腰,四處張望一下,再抬起手看看手錶,終於朝免稅商店的櫃檯走去。他買了一本書,還選了一個布做的熊貓玩偶,再慢慢走回原來的座位。斗篷和那位小姐都不見了,半滿的啤酒杯還在桌上。這就是我必須賭一下的地方啦,他想。他拿起杯子,走了幾步路,喝了下去。不是很快地,而是慢慢地品嘗,他覺得味道並沒有什麼不同。

  “奇遇開始吧!”他對自已說,“奇遇開始吧!”

  他橫過大半個候機室來到一個偏僻的角落。有一大群吵嚷不休的傢伙,又叫又笑地鬧在一塊兒。他在附近坐下,伸長了四肢。把頭安放到椅背上。擴音機召集飛往德黑蘭的旅客,大批的人似潮水般湧向指定的登機門,候機室裡仍然半滿。他打開買來的書,又打了一個呵欠,他真的很困,嗯,很困……該找一個安靜而舒適的角落……能好好睡一覺的……

  “泛歐航空公司第一次呼叫,請搭乘三○九次班機飛往倫敦的旅客馬上登機。”

  一大批人像磁鐵一樣應聲而起,被那無形的主宰驅趕著。這時又有更多的旅客因日內瓦的濃霧或其他不良於飛行的因素,而走進轉機候機室來等候班機。一個瘦削而且不太高的男人披著寬大的深藍斗篷,拉下帽子,看上去並不比一般年輕人醒目。這人走到隊伍的末端,拿出機票後順利的登機而去。

  各式各樣的通告不斷地廣播又廣播:瑞士航空公司飛往蘇黎世的,比航飛往雅典與賽普勒斯的--然後突然有一則與眾不同的插播。

  “請前往日內瓦的黛芬·席道媛小姐即刻和櫃檯聯絡。因為濃霧的關系,飛往日內瓦的班機誤點,所有乘客改經雅典,飛機即將起飛。請馬上與櫃檯聯絡。”

  其他一連串的通知又連珠炮似地滾滾而出,飛往日本的、飛往埃及的、到南非的古特先生請聽五號電話。黛芬·席道媛小姐又被叫了一次。

  “三○九次班機最後一次呼叫……”

  候機室的一角。一個小女孩看著靠在椅背上呼呼大睡的男人,伸手想要摸他抱在胸前毛茸茸的熊貓。她的母親說:“哎,瓊安,別碰。這位先生睡著了。”

  “他要去哪裡呀?”

  “也許和我們一樣要到澳洲去。”

  “他是不是也有一個女兒呀?”

  “我想一定有吧!”

  小女孩歎了一口氣,繼續羡慕地看著那只熊貓。納宇爵士還是睡著,他正夢到自己在非洲打獵,目標是一頭黑豹。他還對著身穿狩獵裝的向導說:“我聽說黑豹是一種非常危險的動物,永遠不要相信它。”

  夢境總是在最緊要的關頭改變,他變成在瑪蒂達姑婆家喝著下午茶,他扯開嗓子想要讓她聽見,可是她好像比平日更重聽。後來的幾次廣播都沒能進入他的腦海,只有沉睡前尋找黛芬·席道媛小姐的廣播仍縈繞不去。

  小女孩的母親說:“我總是奇怪,為什麼每個機場都會尋找走失的旅客?總有人沒聽到飛機要起飛了,不知道他們到底正在做什麼?為什麼會沒有登機?我猜這個什麼小姐一定趕不上了,到時候他們要拿她怎麼辦呢?”

  看樣子,她的答案永遠是個未知數。

二、倫敦

  史德福·納宇爵士在倫敦有一層十分賞心悅目的公寓,可以俯瞰整個綠林公園。他打開過濾式咖啡壺的開關,然後走到門邊去查看今早的郵件。他翻找著,似乎沒什麼有趣的,幾份帳單,幾張收據,還有幾封一看就知道是無聊內容的信。他把信件一一攏整齊,放到桌上的信盒中,那兒還擺著兩天來未處理的信件,等秘書上班就該趕快打發掉,他想。

  他走回廚房,倒了一杯咖啡,再回到書桌旁,拿起他昨天深夜到家時打開的幾封信,有一封可能讓他想起什麼,所以笑意在他的嘴邊愈蕩愈深。

  “十點半,”他自言自語地說,“他倒很會選時間,奇遇就要開始了。我最好先想出適當的理由,否則還玩不過老查特威呢。”

  又有人從郵件洞中塞了東西進來,他再走進大廳拾起報紙。沒有什麼新鮮的消息,“外交危機”:幾件似乎是令人不安的國外消息,不過是記者危言聳聽罷了,否則怎能顯出無冕之王的重要呢?再說讀者大眾也需要一些奇事異聞吧。一個女孩在公園中被強暴,女孩子為什麼總是被強暴呢?幾乎每天都有一件,他無動於衷地想著。今天還沒有小孩遇綁的事件發生,倒是一件意外的好消息。他又去烤了一片麵包,再回來喝他的咖啡。

  不久,他下樓來,穿過公園,朝外交部的白廈走去。他自顧自的微笑著,“生命”在今天早上看來,還真是挺不錯的。他開始算計應該如何應付查特威。假若世界上真有一個笨桶兼傻瓜的話,查特威倒是一個典型人物。他那做作而虛張聲勢的外表,總愛擺出高高在上的官僚樣子,偏偏又生了個疑神疑鬼的腦袋。納宇爵士很喜歡把這個外交部的安全官弄得團團轉。

  到達白廈時,已經遲了整整七分鐘。地位愈高的人愈應該遲到,納宇爵士覺得以查特威的分量,這樣是差不多。查特威就坐在滿桌文件的後面,還有一位秘書忙碌地聽寫著,他是絕對不會放過任何一個能顯出自己重要的機會。

  “哈羅,納宇。”整張英俊的臉上滿含笑意。“回來很高興吧?馬來亞怎麼樣?”

  “熱呼呼的。”史德福·納宇說。

  “哦——我想一向都是這樣的。當然,你是指天氣而不是政治情勢吧?”

  噢,當然是指天氣。他接過一支煙,在桌前的椅子坐下。

  “有什麼具體結果嗎?”

  “沒什麼吧!假如你的意思真是那麼‘具體’的話。我的報告上都說了,老是這一套光說不練的把式。首相賴贊比好嗎?”

  “還是老樣子。”查特威說。

  “這樣就夠好了,他人是蠻好相處的。”

  “大概是吧!大概是吧!”

  “好像沒什麼比較特別的事,不是嗎?”

  “唔,是沒什麼,至少沒有你想像的那樣有趣。”

  “你的信中並沒有很清楚地說明你想見我的原因。”

  “噢,也沒什麼,只是一些例行調查,你知道的。怕你帶了什麼疑難雜症回來,哈!哈!”他乾笑兩聲。“每個問題我們都得預防在先,這是例行的問話,你知道的。”

  “唔,當然。”

  “你是搭飛機回來的,是不是?而且還遇到了一點小麻煩,不是嗎?”

  史德福·納宇擺出他預先想好的那副表情,帶點無奈與厭煩,還有幾分不屑。

  “哦,你聽說了是不是?”他說,“不值一笑的小事情。”

  “噢,他們找你麻煩了?”

  “真能幹,”史德福·納宇說,“連這種事都上了報紙,還胡謅了一大段。”

  “你不喜歡他們這樣渲染吧,我猜。”

  “他們那語氣好像我是到處留香的娘們,不然就說我是又老又健忘。”

  “不過,我倒覺得我有責任瞭解一下事實的經過,至少可以判斷報紙上是否言過其實。”

  “記者的確是極盡誇大之能事了,這些記者你是知道的。說來事情才無聊呢,因為日內瓦有濃霧,所以我們必須在法蘭克福換機,就在法蘭克福耽擱了兩個小時。”

  “事情就在這時候發生的?”

  “是的。等這種飛機最無聊了,只看到大群大群的人湧進來。三○二次班機到香港,一○九次班機到愛爾蘭,還有這這那那的一大堆。到處是人來人往,而你只能坐在那裡打呵欠。”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哦——我的面前原來有一杯啤酒,‘冒泡兒’牌的。後來我突然想買本書來打發時間,我自己隨身帶的都看完了。所以,我就走到免稅商店的櫃檯,選了一本神奇古怪的小說,唔,應該是偵探小說,還買了一隻絨布熊貓打算給我一個侄女兒。然後,我走回來,喝光了酒,才翻開書就睡著了。”

  “嗯,你睡著了?”

  “這是一件很自然的事,不是嗎?我猜機場曾通知我去搭飛機,可是我大概沒聽見。一定是我沒聽見——一雖然,我知道自己隨時隨地都可以人睡,但我通常也會有辦法聽見與自己有關的通告,只是這一次卻不靈了。等我醒來時,我覺得我像是被下了迷藥,一定是趁我去買東西時下的手。”

  “這件事還是不太尋常,不是嗎?”查特威說。

  “至少對我個人來說是第一次發生。”史德福·納宇說,“但願不要再有第二次,讓人覺得自己像個傻瓜,而且還會有後遺症。還好,我個人沒有受到很大的傷害,我的皮夾不見了,裡面有一點錢,護照也丟了,這是最麻煩的。幸虧我把旅行支票放在暗袋中,才沒有出醜。加上我隨身帶了一些檔可以證明我的身分,不過也蓋了好幾份指模,打了好幾通電話。把一切都辦妥當後,他們才准我搭飛機回來。”

  “可是像你這種地位的人,麻煩恐怕還在後頭呢。”查特威的口氣似乎在責備一個頑童。

  “是的,”史德福·納宇說,“對我的前途會有影響嗎?讓它發生至少是不太聰明的行為,尤其是像我——這種地位的人,是不是?這種論調倒相當有趣。”

  “這種事情常發生嗎?我是說扒竊的事。”

  “不可能每天都有,我想任何一個有扒竊癖的人,不難把人放倒,把手伸進他的口袋,而且順手摸走皮夾什麼的,以便試試運氣。”

  “可是丟了護照就不那麼簡單。”

  “是的。我得趕快去辦一份新的,這一定夠我解釋個大半天的,其實這只是一件不值一笑的小事。查特威,假如真的會有什麼影響的話,我也只好認了。”

  “噢,這不是你的錯,我的朋友。畢竟任何人都可能發生這種事。”

  “這是你人好,才這樣說。”納宇笑著附和他的話。“上一次當,學一次乖,不是嗎?”

  “我想,你大概不會知道有哪一個人非要‘你的’護照不可吧?”

  “我當然不知道,”納宇說,“為什麼有人會要呢?除非是有人想擺我的道,這個理由不會成立的。要不然就是有人看上我護照上的相片,那更不可能呀!”

  “在那裡——法蘭克福是吧?——你有沒有碰到熟人?”

  “沒有,沒有,連個鬼影兒都沒有。”

  “跟什麼人講過話?”

  “沒什麼特別的,只有一位帶了個小女孩的胖太太,她們要到——要到澳洲去。其他就沒有了。”他攤一攤手。

  “你確定嗎?”

  “還有一個女人,她問我假如她想到埃及念考古學的話,選那一方面的課程比較好?我建議她去請教大英博物館。還有和一個——我想是活體解剖學者模樣的男士說了幾句話,他的話很有意思。”

  “表面上是很有趣,可是隱藏在事情背後的真相常常不那麼簡單。”查特威一本正經地說。

  “例如呢?”

  “例如發生在你身上的事。”

  “我倒看不出有什麼事情‘隱藏在背後’。”史德福爵士說,“我相信記者先生的生花妙筆就編得出許多故事,這是他們的專長。可是,這只是一件小事,天可憐見的,我們忘掉吧!只可惜我的朋友們一定不會那麼容易放過我的。我們的黎裕藍先生好嗎?他最近忙些什麼呢?我在報紙上曾看到他發表的講話,他就是話多了一點!”

  他們又談了十分鐘左右的閒話,然後,納宇爵士起身告辭。

  “我還有很多事要辦。”他說,“給親戚的禮物就夠我忙的,好像從馬來亞回來的人就應該給每個人一樣奇形怪狀的禮物似的。我得到李伯的店裡去轉轉,他那兒有不少東方式的東西。”

  他神情愉快地與辦公大廳的同事點頭為禮,就出去了。他前腳剛走,查特威通過電話指示秘書。

  “請聯絡穆勒上校,問他可否來我的辦公室一趟。”

  穆勒上校來了,帶著一位高個子的中年男人。

  “你認識何士漢吧?”上校說,“安全部門的人。”

  “我們應該見過的。”查特威說。

  “納宇剛走?”上校說,“對於法蘭克福的事有沒有進一步地瞭解?值得注意嗎?”

  “好像沒什麼秘密,他把事情推得一干二淨,認為只是一件不值一笑的小事。”

  那個叫何士漢的點點頭;“他是這種想法,是嗎?”

  “哦——,他是想把事情掩蓋過去。”查特威說。

  “掩蓋不了的,假如真有什麼勾當的話。”何士漢說,“他並不真是一個到處留香的娘們,不是嗎?”

  查特威聳聳肩:”只是喜歡惹麻煩而已。”

  穆勒上校說:“我知道納宇爵士是有些高深莫測,他也許有些故作姿態。”

  何士漢說:“不要有偏見,目前我們並沒有什麼不利於他的證據。”

  “我並不是這個意思,”查特威說,“我只是覺得他太吊兒郎當了。”

  何士漢蓄有兩撇小鬍子,它們能適時地替他掩護忍不住但不應該露出的微笑。

  “他不是一個笨人,”穆勒說,“他有腦筋的,你們要知道。到目前為止,有沒有什麼可疑的現象?”

  “他個人的表現,好像是沒有。不過,護照已經被使用了。”何士漢說。

  “使用了?在哪一方面?”

  “在法蘭克福的機場。”

  “你是說有人冒充了史德福·納宇爵士?”

  “不,不,”何士漢說,“這樣說還言之過早。在當時,納宇爵士還昏睡著,所以機場也沒有警覺。”。

  “那個偷護照的人,就可以用他的護照和機票飛到英國來?”查特威說。

  “是的”,穆勒說,“這只是假設。我們可以把事情分兩邊說:這可能是一個小扒手,偷了皮夾順手把護照帶走了。也可能有個人本來就以護照為目標,史德福剛好符合理想。”

  “可是,他們總該對一對護照,而發現照片不一樣呀!”查特威說。

  “也許兩人有某些類似的地方。”何士漢說,“主要是他們不知道他丟了護照,所以不曾注意。一大群人同時擁向誤點的飛機,何況人與照片稍微不同是合理的。機場的官員了不起是掃一眼,就還給旅客。在我們這兒,海關的人只要他符合護照上的黑發、深藍眼睛、中等身材,就會放行的。”

  “這些我都知道。只是你剛剛說的,假如有人只是摸個皮夾,撈些外快,應該不可能會拿護照的。這太容易使自己暴露出來,也太冒險了,不是嗎?”

  “是呀!”何士漢說,“這就是這件案子有趣的地方,我們也正在調查。”

  “有結論了嗎?”

  “目前還不敢說。”何士漢說,“這要花點時間的,你知道,千萬急不得。”

  “他們都是這個樣子,”何士漢走後,穆勒上校說,“這些幹安全工作的,永遠不會給你一個肯定的答案。即使明明在調查了,也不肯承認。”

  “這個嘛,也是很自然的,”查特威說,“他也怕弄錯了不好收拾。”

  倒是頗得外交部政客的真傳

  “何士漢幹得不錯,”穆勒說,“他很得安全部門的重用,應該是不會弄錯的。”

三、洗衣店的工人

  史德福·納宇爵士回到住所,一位人高馬大的女士鑽出小巧的廚房來歡迎他的歸來。

  “很高興看到您安全歸來,先生。那些亂糟糟的飛機,真是難以預料。”

  “的確這樣,華太太,”納宇爵士說,“整整晚了兩個小時。”

  “就像公共汽車一樣,你永遠無法預料會發生什麼怪事。”他的管家繼續說,“我買了一些雜貨,希望能合你用,雞蛋、奶—油、咖啡、茶——”她就像埃及的小向導上氣不接下氣地在用外國話介紹金字塔,她停下來喘一口氣。“大概就是這些了,還買了一些法國芥菜,那是你最喜歡的,不是嗎?”

  “是的,華太太,如果沒有你的話,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

  華太太很高興地又退回廚房去了,納宇爵士正想進臥室去換衣服。

  “您是要我把旅行的衣服交給您叫來的工人,是不是?可是您為什麼沒有留下字條呢?”

  “什麼衣服?”他停下來說。

  “那兩套西裝,那個工人說的。他說他是‘快洗公司’的人,我們不是一向都給‘白天鵝’洗的嗎?”

  “兩套西裝?哪兩套?”

  “有一套就是您昨天穿回來的,還有一套是上次沾了一個藍墨水印的。您走時沒說要洗,我也不敢送去,還有袖口也需要補燙,所以我就交給他了。”

  “所以,那個工人就把它們帶走了?”

  “我沒做錯吧?先生。”華太太有點擔心地說。

  “那個墨水印其實沒什麼關系。可是,我昨天才穿回來的那一套——”

  “那一套在這種天氣穿,也嫌太薄了一點。他說是你打電話叫他們來拿的呀!”

  “是他自己進去挑的?”

  “是的。”

  “真有意思,”史德福·納宇爵士自言自語道,“真是有意思。”

  他進入臥室,四下查看了一圈,一切都很整潔而雅致。床舖得好好的,應該是華太太整理過的,電動刮胡刀插在牆上充電,梳理臺上各種小東西也都整整齊齊的。

  他打開壁櫥與抽屜,一絲不亂得有點過分。他昨晚才打開農箱,把幾件衣服放回去,匆忙之間,多少應留下一點痕跡。他曾把內衣褲與一些小東西塞進原來的抽屜,想明天或後天再來整理的。他並未要求華太太做這些,而她通常也讓它們保持原狀。而且她知道他剛從國外回來,因為換季與其他的因素,衣物會需要重新安排的。一定有人進來翻找過,他拉出抽屜,取出衣物,再放回去時就比原來的整齊,還順手帶了兩套西裝,作為藉口,一套是納宇爵士穿回來的,一套比較薄,應該是從熱帶地方帶回來的。可是,為什麼?”

  因為,納宇爵士自己分析著。有某些人要找某些東西。可是,找什麼呢?這些人是誰呢?而且,為的是什麼?嗯,這真是有意思。

  他坐到椅子上仔細思考著,視線轉到放在床頭的絨布熊貓,終於拿起電話撥了一個號碼。

  “瑪蒂達姑婆嗎?”他說,“我是史德福。”

  “啊!我的乖孩子,你總算回來了。我真替你高興,報紙上說馬來亞正在流行霍亂呢!你能快來看我嗎?別騙我你有多忙了,你總不可能忙到連來看老姑婆一下的時間都沒有吧!只有工業大亨才那麼忙的,哎,也不曉得你們是怎麼搞的,從前人是只要把份內工作做好就行了,現在人怎麼把自己都犧牲了?看樣子,我是活得太久了,什麼事都看不順眼。”

  “噢!姑婆,千萬別這樣想。我下個星期來看你行嗎?”

  “要來的話,明天就來。我原來請了教區牧師的,你要來我就可以延期請他。”

  “噢!姑婆,您不能這樣。”

  “誰說我不能?他實在是很無聊。而且,他來是因為教堂又需要新的風琴了,這我知道。其實,是那個風琴手有問題,他算什麼音樂家?牧師只不過是同情他剛死了母親,其實,他是愛上了那個母親呢!人,應該要能看出隱藏在每一件事情背後的真相。”

  “您的話很對。可是,我一定要過幾天才能去,還有幾件事非處理一下不可。茜寶好吧?”

  “好啊!頑皮得不得了,可是有趣極了。”

  “我帶了一隻熊貓要給她。”納宇爵士說。

  “你真是很周到,我的孩子。”

  “希望她喜歡。”瑪蒂達姑婆繼續嘮叨下星期的火車時刻,還警告他鐵路局方面可能將有更動,還要求他帶些乳酪後才掛斷電話。

  電話馬上又響起來。

  “哈羅!史德福?我是蒲伊力。聽說你回來了,晚上一起吃飯好嗎?”

  “好呀!”

  “就這麼說定了。風泉鄉村俱樂部好嗎?八點半見。”

  華太太已在房門口等他。“樓下有位先生要見你。他說你會見他的。”

  “誰呢?”

  “何士漢,爵士。像布萊頓路上那座何士漢宮的名字一樣。”

  “何士漢?”納宇爵士有點驚訝。

  他走出臥房,下了幾級階梯,來到樓下的大起居室。華太太的形容並沒有錯,何士漢像半個鐘頭以前一樣——強壯堅毅、如磐石般可靠,方形的下巴,紅潤的雙頰,濃密的小鬍子,給人一種沉著而鎮定的感覺。

  “希望您不介意,”他神情愉快地起身。

  “希望我不介意什麼呀?”納宇爵士說。

  “那麼快就再來找你。我們在查特威先生的辦公室外碰過面,您還記得嗎?”

  “沒關系的,來,坐下吧!是不是什麼東西忘了,還是什麼話沒說?”

  “查特威先生其實是很好的人,”何士漢說,“我們已經把事情平靜下來了,您知道的,他和穆勒有些不太高興發生在您身上的事。”

  “真的?”

  納宇爵士自己也坐下來。他微微笑著。神情自若地抽著煙,若有所思地望著何士漢。“那麼我們還要談些什麼呢?”他說。

  “我只是有些不該有的好奇心,想來請教一下。這兩天您打算去哪裡?”

  “我倒很願意告訴你,”納宇爵士說,“我將去看我的姑婆,瑪蒂達·沙克頓夫人。我可以把住址給你,假若你需要的話。”

  “這倒是一個好主意。她會很高興看到你回來,而且也有一些家庭瑣事,是不是?”

  “這是穆勒上校與查特威想要知道的,是嗎?”

  “哦——我想您知道的,他們這些人向來是比較——呃——比較多疑。大概是他們不知道您的話可不可以相信。”

  “相信?”納宇爵士被激怒了。“這話是什麼意思?何士漢先生。”

  何士漢並沒有被他唬住,他只是毫不在意地咧嘴一笑。

  “這都是因為,您這位爵士大人玩世不恭出了名。”

  “哦,那就沒多大關系。我以為你們認為我是同情某一政治運動的人,或甚至是投靠了對方的人,那就不可原諒了。”

  “噢!不會的,爵士。他們只是認為你不太認真,而且太愛開玩笑了一點。”

  “一個人不能太認真地活上一輩子,”納宇爵士反倒教訓起他來了。

  “當然。可是您這次的玩笑過火了一點,而且冒了一次不小的險。不是嗎?”

  “但願我能知道你到底在說些什麼?”

  “我會告訴您的,爵士。有些事情常常出錯,可是除非是‘有些人’想使它出毛病,否則是錯不了。老天爺雖然是舖了路,可也要那個人自己願意走上去。”

  納宇爵士開始覺得這個人的話頗有意思。

  “你是指日內瓦的霧?”

  “正是。日內瓦的霧弄擰了某些人的計劃,一些躲在黑洞中的人。”

  “把所有你知道的都告訴我,我很想多瞭解一些。”

  “昨天,你們那班飛機起飛時少了一個人。你是喝了啤酒而在機場的一角呼呼大睡的,可是少的卻不是你。有一位旅客沒有回到機上,他們叫了又叫,還是沒找到她,當然,最後飛機沒飛走了。”

  “哦!後來,她怎麼啦?”

  “要是知道的話,那一定很有趣。總而言之,就是你人雖然沒有上飛機,可是護照卻已經到了。”

  “那它現在在哪裡呢?我能拿回來嗎?”

  “不知道。那個人的手腳真快,而且藥還挺有效的,也恰到好處,剛巧使你昏睡,而不留下其他的後遺症。”

  “我還是覺得不太舒服,不很清醒。假如我不暈睡過去,會發生什麼事呢?既然你什麼都知道,何不再多告訴我一些。”

  “那我倒是不知道,不過,這件事看來是瑪麗安的一道煙幕。”

  “瑪麗安?誰是瑪麗安。”

  “黛芬·席道媛小姐。”

  “這個名字我聽說過--是不是就是走失的那一位旅客。”

  “是的,這是她正式的名字。我們叫她瑪麗安。”

  “她又是誰?我只是好奇。”

  “在她自己的那一線上,她是一個不小的人物。”

  “什麼是她自己的那一線?她是我們這邊的?或是他們那邊的?假如你知道他們是誰的話。我是搞不太清楚的,敵我似乎並不明確,是不是?”

  “這的確不太容易弄清楚。也可能有人在背後支持那些學生運動與黑手黨的活動,在南美洲尤其撲朔迷離。”

  “瑪麗安?嗯--”史德福·納宇爵士思索著。“為什麼要名是黛芬·席道媛?”

  “她母親是希臘人,父親是英國人,祖父則來自澳大利亞。”

  “假如我不是剛好有一件大衣可以讓她派上用場的話,她會怎麼樣?”

  “她也許會被殺死。”

  “噢!算了吧!你不是說真的吧?”

  “我們也正在擔心,由於臨時的誤點,使我們沒有辦法安排。這個時代,好人與壞人實在分不清。每個人都和你玩雙面的把戲,有反間諜,也有三重的,還有四重的。”

  “你提醒了我,”納宇爵士說,“可是,她的身分沒有錯,是不是?就你剛才說的。”

  “我也這樣希望,至少到目前為止,我們沒有接到任何不利於她的說法。”

  “希望我的話能對你有幫助,”納宇爵士說,“今天早上有個人來這裡,他說是某個洗衣店的,在臥室裡不曉得找些什麼東西,還帶走了我兩套西裝。”

  “也許他是在找些什麼?”

  “問題是他到底在找些什麼?”

  “我也不太有把握,”何士漢慢慢地說,“真希望我能知道。我只能說。有某些勾當正在進行,在某個地方。就像一個沒包好的包裹,我們只能這裡瞧瞧,那裡瞧瞧,全世界都有可能是他們那些陰謀者的舞臺。也許是政治,也許是為財,”他還加了一句:“你認識羅賓生先生,是不是?或者是他認識您?”

  “羅賓生?”納宇爵士仔細地想著。“羅賓生?一個很好的英國名字。塊頭很大,黃黃的臉是不是?他沒問題吧?”

  “問題是沒有,他還曾經幫了我們不少的忙。查持威那種人就認為我們把錢花在他身上很冤枉,其實他總是省錢省錯了地方。”

  “他大概喜歡‘誠實而廉價’的人。我真希望你能把所有的細節告訴我,我被弄迷糊了,可是不知道錯在哪裡。”納宇爵士滿懷希望地望著亨利·何士漢。可是後者搖搖頭。

  “我們自己也不知道詳細的情形。”他說。

  “我有什麼東西是他們想要而偷偷來找的呢?”

  “但願我知道。也許只有你自己心裡清楚,有人托你保存什麼東西,或帶什麼東西嗎?”

  “沒有,假如你是指瑪麗安的話,她只是想要活命而已。”

  “除非我們在報紙上看到什麼,否則你是真的救了她一命。”

  “真可惜,事情居然這樣就結束了。我的好奇心正高呢!我真希望能夠知道接下來的發展,你們這些傢伙都神秘兮兮的。”

  “我們不得不如此。許多情勢頗為複雜,不是你能想像的。”

  “我知道。我也常常想——”

四、蒲伊力之聚餐

  “告訴你一個故事,不能生氣唷!”蒲伊力說。

  史德福·納宇爵士看著他。他們相識已有多年,蒲伊力只能算是一個不太有趣的朋友,不過倒是一位很忠實的友人。只可惜,他太愛收聽各種閒話,播放出來的卻都是言不及義的。

  “你剛從馬來亞開會回來,是吧?有沒有什麼值得一提的?”

  “沒什麼,就是一些例行公事。”

  “我在想呀,是不是有什麼‘引狼入室’的事?”

  “哦?你說在會議場上?怎麼會呢?每個人說的都是他們應該說的,乏善可陳。”

  “聽說你在回家的路上,碰到了一點麻煩?”

  “你從哪裡聽來的?”他驚訝地說。

  “哦,我下午和老克利森聊了一下。”

  “無聊的傢伙,總是製造一些並未發生的事。”

  “他也是聽溫士頓講的,說你又晚了他們一次。”。

  “他們以為我是誰呀?詹姆斯·龐德嗎?”

  “你有時候是不太聰明,你不應該開這種玩笑。”

  “可是,我有時候實在忍不住。”納宇爵士對他不以為然地說,“他們那些政客與所謂的外交家都太嚴肅了些,偶而來點興奮劑是有好處的。”

  “你的幽默感是不錯,只是我難免替你擔心,他們認為你說的不是實話。”

  “他們是這樣想?看樣子我的戲還是沒有演好。”

  “嘿!老朋友,你不是想把自己的前途毀在這些‘有傷大雅’的玩笑裡吧!”

  “我現在才瞭解沒有一件事比‘前途’更無聊。”

  “我知道,這一向就是你的觀點,可是沒有必要把它付諸實施呀!”

  “我做事可是很認真的。別為我操心,老朋友,可是我還是不覺得開開玩笑和遊戲人間是很大的罪惡。”

  蒲伊力無可奈何地搖搖頭。

  夜色十分怡人,微風暖暖地吹拂著。史德福·納宇爵士悠哉悠哉地步行穿過綠林公園。當他要跨過馬路時,急馳而來的一輛車幾乎是擦著他的身子開了過去。還好,他的反應靈敏,一跳就躥到人行道上。汽車馬上就消失在街角,他盯著那不可見的背影,不知從何而來的感覺,使他相信他們是想把他撞死,頗有意思的想法。首先是住所遭人搜查,然後又變成人家狙擊的目標。難道這只是一種巧合?

  然而他也曾經在治安頗不良好的地區呆過,史德福·納宇不是一個怕事的人,危險雖不是家常便飯,可是嚇不倒他。在這一會兒他可以知道,也可以感覺到、接觸到、聞到,危險正一步步朝他走過來。他感覺到了,某個人在某個地方正用槍瞄準著他。可是原因是什麼?為什麼?他只是知道他不能退縮,奇遇就是這樣開始的,不是嗎?

  他進入住所後,從地上拾起信件、幾份帳單和一本帆船月刊。他把帳單放到桌上,用手指去拆開月刊的紙袋,然後漫不經心地翻著。不能說驚魂甫定,可是也無法專心。突然,手指上突然感覺不太一樣,書頁間好像夾著什麼東西。他趕忙翻到那一頁,卻發現他的護照被用膠帶粘貼在書頁上,真沒想到!他連忙把它拆下來,翻開內頁來看,最後的一個海關簽章是倫敦的哈斯洛機場,日期是前天。她的確是用了,而且安全地到達了,還造了這個奇怪的方法把護照還給他。她現在在哪裡呢?他很想知道。

  他真不喜歡想到自己可能永遠不會再見到她。她究竟是誰?她到哪裡去了?還有,為什麼?目前這種情況,好像是處身在黑暗的劇場中、等第二幕戲開始上演。尤其,他的感覺是第一幕也演得不太清楚,使人變為難耐。他看到的是什麼呢?只是一幕老式的開場白吧?一個女孩想把自己打扮成男人,藉以躲過等在機場的某些人的注意,如今她已經消失在倫敦的人海裡了。

  他一定再也見不到她了,這種想法令他頗不情願。可是,為什麼他想再見她呢?她並不特別吸引人,她也不是什麼名媛淑女。不,這樣說她並不公平。

  她是具有某些東西,她也是一個有名有姓的人物,她原來可以用美色來誘惑他而達到目的。可是,她只直接的提出要求。讓你依照她的話做。這種要求,是她掌握了人性後所做的決定,她能深入人心那不可得見的深處,她懂得人,而且一眼就能認出他是那種喜歡冒險而且樂於助人的人。

  而他也的確冒著危險,在那兒,她可以在啤酒裡放任何東西,他可能已是在法蘭克福轉機室中被發現的一具死屍。而根據她對醫藥的知識,他一定會被弄成死於心髒麻痹這一類自然死亡的樣子。哎,想這些幹嘛?他不能再見到她了,而他因此很煩。

  他的確是很煩,而他不喜歡這樣。他仔細的思考著,然後在拍紙簿上寫下一則小廣告,再仔細地拿起來念了三次。

  法蘭克福過客,十一月三日。請與倫敦同機人聯絡。

  就這樣,不用再多寫了。假如她看到,她就會知道是誰刊的;假如願意,她就會聯絡的。她曾擁有他的護照,也知道他的名字,假如願意她就會來找他。當然她也可能不會來,那樣的話,揭開序幕的人就只是一個惹人煩心的精靈,替早到劇院的人演了一幕精采的序曲,但卻破壞了一個美妙的晚上。

  在各種的可能性裡,也可能是她已經完成了前來倫敦的任務,而又飛到什麼日內瓦、澳洲、南美洲、俄國,甚至是美國去了。為什麼會想到南美洲呢?可能是因為何士漢提過這個地方吧?可是也是一大串地名中的一個呀!

  第二天早上,他把廣告送刊後,便慢條斯理地踱回家。在半路上,他看到聖詹姆斯公園的菊花已經盛開,瘦伶伶的花莖頂著扣在一塊兒的金色花朵,讓他想起希臘的山坡,因為他曾經看到這麼一張照片。

  他一定要在人事欄裡好好地找,當然不是今天,也許兩、三天以後。等他的廣告刊出來,也要給人家一點時間吧!他可不能錯過她的回答。因為,哎!這實在相當煩人,不能知道故事的結局。

  他試圖去回想,不是機場上那個女孩,而是他的姐姐潘蜜娜。許久了,他應該還記得她,可是,又不太可能畫得出正確的容貌來,他又氣自己了。他在路旁停下來,路上並沒有任何來往的車輛,只有一輛破舊的老爺車,喘不過氣來似的,正掙紮著開過來。上了年紀的車也該有點尊嚴,這輛老爺車依稀有當年的風采。他搖搖頭,覺得自己像失魂落魄的老人一樣,盡想這些無關緊要的事。

  走吧!他跨起急促的步伐想要盡快地穿過馬路。奇怪的事情發生了,他發現那輛老爺車突然像鼓足餘勇的老鬥士,以令人咋舌的速度全力朝他沖來。腦中還來不及反應,他只知道自己奮力地朝對面的人行道上猛力一跳。等他驚魂甫定轉頭去探看究竟時,那輛老爺車早以嘈雜刺耳的剎車聲,繞過街角落荒而去。

  這就是我的奇遇嗎?史德福對他自己說,是不是真有人不喜歡我,到非置我於死地的程度不成?有人跟蹤我?看著我回家而找機會下手?

  皮克偉上校正坐在位於布魯伯利區“國家安全局”的小辦公室裡,巨大的身軀蔓延出那張他從上午十點坐到下午五點的椅子。除了中午短暫的午餐外,他就那樣一動也不動地讓自己被重重藍灰色的雪茄煙霧籠罩住,半閉的眼睛只偶爾地眨兩下,告訴別人他並沒有在睡覺。他很少拾起頭,有人說他是東方那座在蓮花座上凝神的菩薩與藍色大青蛙的混合體。至於那些粗魯的年輕探員則說:他的祖先是非洲大河馬的旁系血親。

  桌上小小的通話機響了好一陣,才把他喚醒,他的眼睛眨了三下,才真正的睜開來。他伸出一隻蒲扇般的手,取過話筒

  “什麼事?”

  他的秘書說:“部長想要見你?”。

  “他來了嗎?”皮克偉說,“還有,到底是哪一位?是不是轉角那位浸信會的牧師?(譯者按;牧師與部長同為ministef)”

  “噢,不是的,上校,是外交部長喬治·派克罕爾爵士。”

  “真可惜,”皮克偉上校類似氣喘般吸了幾口氣。“真可惜,麥吉爾牧師要有意思多了,不愧是見過地獄之火的人。”

  “我能請他進來嗎?皮克偉上校。”

  “我想他是打算馬上要進來是嗎?這些人就是這樣自以為了不起。”

  喬治·派克罕爾爵士還是進來了,他皺著眉頭咳了好幾分鐘,這個小房間的窗戶居然是緊閉著的。皮克偉上校斜倚在椅子上,地上布滿雪茄灰。這個房間是著名的“老鼠窩”,也是皮克偉考驗人的耐性的“刑房”。

  “噢!我的好朋友,”喬治爵士努力以愉快而活潑的聲音,來掩飾他那滿臉苦修土忍受試煉的表情,只可惜並不成功。“很久不見了吧!”

  “來,坐下吧,坐下吧,來一根雪茄?”

  喬治爵士覺得有點不寒而慄。

  “不,謝謝你,非常謝謝你。”一邊用力盯著那兩扇緊閉的窗扉,皮克偉上校卻無視他的暗示。

  喬治爵士不得已又咳了兩聲,才開口說道:“我想何士漢來見過你了?”

  “是的,他來過了,也把最近的幾件事報告了一下。”皮克偉上校慢慢地說著,上眼皮又快要碰到下眼皮了。

  “我認為這是最好的方法,我是說要他來聽你的指示。我可不喜歡謠言滿天飛以至於不可收拾,這是不太好的。”

  “可是,事實上還是會這樣的。”

  “我不知道你對最近的情況瞭解多少——”

  “我每一件事都知道,這本來就是我們領薪水的目的。”

  “當然,當然。有一件,不,有一位。史德福·納宇爵士的事,你有所聞吧?”

  “啊,法蘭克福過客是嗎?”

  “這是一件很不尋常的事,很不尋常。你對他個人有什麼意見嗎?”

  “我只見過他兩三次。”

  “這件事實在令人擔心,我實在無法想像--”

  皮克偉上校好不容易地把一個呵欠壓了下去。他實在很厭煩喬治爵士的擔心、奇怪和想像——喬治爵士的思路並不難瞭解,他只是一個奉公守法的官僚,小心翼翼地不使自己的部門出毛病,就是這樣。也只有這樣,他們才能安然的坐在上帝與選民把他放上去的位子。

  “我們不能忘的,”喬治爵士繼續說,“那些過去的教訓,幻想的破滅。都不能忘掉。”

  皮克偉上校和善地微笑著。

  “查理頓、康威和高特伍,”上校說,“都是我們最信任的人。他們身家最清白,工作表現也最良好。他們從小職員幹起,卻受不了敵人的利誘。”

  “有時候我真不知道該相信什麼人!”喬治爵士郁悶地說。

  “這很簡單,你最好誰也不要相信。”

  “我們回來說說這一位史德福少爺,”喬治爵士說,“他背景很好,無懈可擊的家世。父親與祖父都是赫赫有名的人物。”

  “人家說‘富不過三代’,第三代都比較差勁。”上校說。

  “我只能說,他的態度太不認真。”

  “我看他根本沒辦法認真,這要從人的天性講起——”

  “這一點就已經夠麻煩了。”

  “為什麼呢?開個小小的玩笑比起玩叛變的把戲要好多了呀!”

  “但願他的內心能體會他給人的印象,但願他只是在掩飾什麼。你個人的意見呢?”

  “像教堂的鐘聲一樣,”上校說,“每個鐘都會響,可是發出來的聲音都不會一樣。假如我是你的話,我是不會擔心他的。”

  史德福·納宇爵士推開他的咖啡杯,拿起報紙,掃了幾眼大標題,就回到人事欄那一版仔細的找著。今夫已經是第七天了,他不出所料地失望了。憑什麼他該期望有人回答?

  他的眼睛仔細地在這一面原來就充滿奇聞妙事的版面上巡逡著。這些廣告有的並不十分“私人”,一半或一半以上的啟事卻是“廉售”或“徵求”的。它們應該放到另一版的,可是有的人認為這樣比較引人注目,因為它的與眾不同。

  “青年才俊,不喜粗活,願意接受一個能使生活舒適的工作。”

  “年輕貌美女士,願出國任管家,但拒絕照顧小孩。”

  “滑鐵盧之役所用之火炮,出價便售”

  “絕美皮大衣,出國急售”

  “認識珍妮·凱普敦嗎?她的蛋糕最是可口。請駕臨南區麗莎街十四號。”

  珍妮·凱普敦?好名字,南區有麗莎街嗎?應該有吧!他歎口氣繼續再找下去。他的手指急速的下移,突然有幾個字使他一眩。

  “法蘭克福過客。十一月十一日星期三,韓格富橋,七點二十分。”

  十一月十一日,星期三,就是今天呀!史德福·納宇爵士靠回椅背上,喝了一大口咖啡。他非常興奮,也非常激動。韓格富,韓格富橋。他起身走進廚房,華太太正在削馬鈴薯,她驚訝地抬起頭。

  “想要什麼東西嗎,先生?”

  “是的,噢!不是。我只是有句話要問你。假如有人約你到韓格富橋,你會到哪裡去?”

  “我會到哪裡去?您是說假如是我要去的話?”

  “我們可以這樣假設。”

  “那我就到韓格富橋上去,不是嗎?”

  “你會到伯克郡的韓格富區嗎?”

  “伯克郡在哪裡?”

  “距紐伯利八哩路。”

  “我知道紐伯利,我老頭去年還在那裡賭馬,贏了一大筆。”

  “那麼你會去紐伯利附近的韓格富?”

  “不,我當然不會跑那麼遠的。哈,我想——我會去韓格富橋的,這不用說!”

  “你是說——”

  “就在嘉陵路口,跨在泰晤士河上的韓格富橋呀!”

  “就是啊!”納宇爵士說,“就是啊!這地方我知道,真是謝謝你,華太太。你幫了很大的忙。”

  這簡直就像是丟一塊銅板,來猜它的正反面一樣。照道理說,刊在倫敦市報紙上的廣告,指的當然是市區內的地點。但願這真的是那個刊登廣告的人的原意,雖然對這個人,納宇爵士真沒有一點把握。

  就他們簡短的接觸經驗來判斷,她的思維是很新奇而出人意料之外的,不能依一般的標准來評斷。可是他能怎麼辦?誰知道全英國會有多少韓格富區,也許那兒也都有一座橋吧?

  不過,今天,今天晚上他就能知道謎底了。

  這是一個寒冷而又刮著風的晚上,偶爾還有突然而來的小雨。史德福·納宇爵士豎起風衣的領子,大步向橋上走去。這不是他第一次走過這兒,可是卻從沒像今天一樣的愉快。橋下就是那著名的泰晤士河,橋上則充斥著行色匆匆的路人,和他一樣地豎起衣領,帽子低低的壓著頭,每個人都是一模一樣急著趕回家的神色。在這一大群人中,要去找出一個特別的人,還真不容易呢,他想。七點二十分,真不是一個約會的好時間。莫非真是伯克郡的韓格富區?

  他又來回踱了一趟、保持平均的步伐。他不超過走在前面的人,卻仔細的打量迎面而來的。也許這只是一個玩笑,不是她開的,是另人。

  可是,她也有一份獨有的幽默感,不是嗎?急匆匆的人又從他身邊擦過去,把他輕輕地推到一旁。有一個穿風衣的女士,踏著比一般人重的腳步,擠到他的身邊,卻不小心滑了一下,他伸手扶住她。

  “你還好嗎?”

  “還好,謝謝你。”

  她急忙再繼續趕路,可是當她啟步時。卻順手塞了一件東西在他的手掌心,還用微濕的手把他舒張開來的手指合上,然後就故意鑽入人群中,隨後就消失了。

  史德福·納宇雖然也繼續前行,卻不刻意去追她,相信她也不要他這樣做。他只把捏緊的手自然地伸到口袋裡,然後過橋到一個小咖啡館裡。

  他選了一個座位坐下,叫了咖啡,才展開手掌來看。外面是一層薄薄的玻璃紙,包著一個白信封,信封裡的東西使他更為驚訝。

  那是一張票。一張華格納紀念音樂會的人場券,時間就在明天。

五、華格納歌劇

  史德福·納宇爵士換了一個比較舒適的姿勢,耐心地欣賞舞臺上正在演出的《尼布龍根的指環》。他並不討厭華格納,只是時間不對。

  他不時的扭頭環顧四周,並不在乎旁邊自以為富有音樂修養的觀眾厭惡的眼光。他很早就來坐在位子上,可是什麼事也沒發生。

  休息時間到了,他站起身作了大幅度的搜尋。他右手邊的座位還是空的,該來的人還沒有來。這就是她的答案?還是只因為遲到了被關在休息大廳裡?

  他走出去,四處輕松的逛著,喝杯咖啡,抽根煙,下半場快開始時再到演出大廳。

  遠遠的,他發現旁邊的座位有人了!他的興致馬上又回復,他急急地回到位子上坐下,果然是她!就是法蘭克福機場的那一位小姐,沒錯!

  她並未轉頭看他,只是直直地朝臺上望去。她的側面完全就是他記憶中的那一張光鮮而純潔的臉蛋。她的頭微微側了一下,眼睛掃過,卻似乎沒有認出他來。那麼接近,卻不認識?也沒有一句話?也許時間還沒到。燈光漸漸暗下來,她的頭轉過來了。

  “對不起,節目單可否借我看看?我的大概丟在什麼地方了。”

  “當然,你盡管用好了。”

  她接過了節目單,打開來,仔細研究者。燈光更暗了。第二部“齊格飛”的序曲已經開始,快結束時才交還給他。

  “謝謝你。”只有這三個字。

  他正要把節目單合起來,卻注意到在紙頁的下方有淡淡的鉛筆字跡。他並不想馬上去看,事實上那樣暗的燈光也看不清楚,他只把它合起來拿在手上。他相信自己並沒有看到她拿出筆來寫字,可能她早就寫好而放在皮包裡的。

  這又給他一種感覺,一種神秘而帶危險意味的感覺。韓格富橋上的約會,信封裡的門票,還有坐在旁邊的這個悶不吭聲的女人。

  他不經意地瞥了她兩三次,就像一個人偶而看看身旁的陌生人一樣。她懶洋洋地躺靠在座位上,黑色縐紗的高領農服,包住她修長的頸項,一條式樣古典的金項鏈垂掛下來。黑色的頭發依著頭顱的形狀,精心修剪成短而俏皮的型式。

  她並未留心他的瞥視,也不曾回看他。他懷疑是否有人跟蹤她?或跟蹤他?特來監視他們兩人是否認識,是否曾經交談?一定是這樣子的,否則她何必呼應他在報上刊出的啟事呢?盡管如此,他的好奇並未獲得滿足,可是他至少很欣慰的知道黛芬·席道媛——瑪麗安——還在倫敦。

  也許在最近的將來他就能知道一切謎底,所有的行動雖然都要仰仗她來採取主動,他一定得服從她的領導,就像上次在機場一作。可是,他不太情願地承認,這樣的生活似乎更有意思一點,至少比起外交部那些無聊的會議要好多了。

  音樂會終於結束了,身旁的金口觀音居然說話了,只可惜並不是轉頭對他說的,只是很自然的歎了口氣,像自言自語一樣,卻又蠻大聲的。

  “年輕的齊格飛!”她說,贊歎地呼出一口氣。

  第四部“諸神的畫像”結束後,在一片鼓掌聲中,觀眾開始起身離開。他等著看她有無任何的暗示。可是她只整理了身邊的雜物,扶扶帽子,就走上甬道,跟著人群散去了。

  史德福·納宇取了車子以後,急速開回家去。他拿出節目單仔細地找著,可是他又失望了,翻了好幾頁都沒有看到任何的字跡。只有在他原來以為有鉛筆字跡的地方,找到一行樂譜,並沒有任何的字跡。這行樂譜看起來也像是一個人漫不經心隨手塗寫上去了。

  他以為這可能是一種秘密的資訊,要用火烤才能顯現出來的,他就把它拿到電熱器上一頁頁的翻著,可是什麼也沒有。他頹然一歎的把節目單捧回桌子上。

  費了那麼大的功夫,冒著風雨到那個什麼鬼橋上,呆坐了一個音樂會,旁邊的人就是他有幾打問題要問的人,而得到的卻是個“一無所有”的結果!那她為什麼還要來?假如她不願和他說話,也沒有進一步的安排,何必費那麼大的勁?

  他的眼光轉到靠牆而設的書架,成排的偵探故事與科幻小說,他搖搖頭。小說究竟要比真實的人生精彩許多,那裡面有死人,有神秘的電話,美麗的女間諜!下次他要採取行動,再也不能聽任她從手裡溜走。

  他端著咖啡走到窗口,不自覺的哼著什麼,他的視譜能力很好,剛剛還是趴在節目單上的一堆豆芽菜,已經可以哼得出來。這個曲調很熟悉,他放大了聲音,可是還是想不起來。嘟、嘟、嘟嘟、嘀嘟、嘟、嘟。是很耳熟,問題是什麼歌?有什麼意思嗎?

  又是一天的早晨,他開始拆閱信件。

  都不是什麼有趣的。幾封請帖,一張是美國大使館的,一張是愛西漢普頓夫人所具名的一項慈善義賣會。他心煩地把它們一把摔開,反正都不會去的。

  突然他想起,這樣無聊地呆在倫敦,還不如看瑪蒂達姑婆去吧!瑪蒂達姑婆是他最喜愛的親近長輩,雖然他們不常見面。她現在住在鄉下一棟喬治王朝時代的舊房子裡,這是她祖父留給她的遺產。這座房子有裝飾典雅的大起居室、小的橢圓型餐廳、全新設備的廚房、二間客房,她自己的臥室則是一間很大的套房,與隔壁特別護士的房間相通。而這幾間房只是那棟大屋子的東廂而已,其他的部分除定期的清掃外都用防塵布蓋起來。

  史德福很喜歡這棟房子,少年時也在這兒度過不少快樂時光。對的,這曾經是一棟充滿歡樂的房子,他的大伯父夫婦與兩個孩子也曾經住在這兒。當時他們也有足夠的錢,還有一群訓練有素的僕人。

  房子裡也有很多巨幅油畫,掛滿整棟房屋的牆壁,大部分都是維多利亞時代的作品,敘述著這個地方過去的光榮,很多還出自名家之手。可是由於房子的維修不易,有些已經變賣。但他還是很喜歡去那裡回味古人的遺澤。

  瑪蒂達姑婆很愛說話,他喜愛她的理由也很模糊。他並不確知自己為什麼突然想去找她,還有為什麼突然想到那兒的祖先畫像,也許是,他想,也許是想去看潘蜜娜的像?他想仔細的看看,想找出她與那個破壞了他生活寧靜的陌生女人之間的異同。

  他拾起歌劇的節目單,開始哼那幾小節的曲調、嘟、嘟、嘀嘟--。有了!他突然想起,這就是齊格飛的主題音樂,號角響徹四方,“年輕的齊格飛!”

  “年輕的齊格飛!”這也是瑪麗安昨晚所說的唯一略具深意的話,在當時並不明顯,因為時間地點都那麼恰當。可是,這應該是一個資訊,對某個人暗示某件事。年輕的齊格飛!這句話一定具有某些意義,也許更進一步的指示,很快就會來到。可是這到底是什麼樣的意思?為什麼?怎麼來的?什麼時候?指的又是什麼?實在荒唐,那麼多的問號!

  他還是掛電話給瑪蒂達·沙克頓夫人。

  “喲!我的好孩子,你當然是受歡迎的。搭四點半的車來吧!這班車還在走,可是常常會誤點,有時候還會慢上一個半小時呢,不過最晚在五點一刻的時候一定會開的。這就是他們所謂的改進吧!霍伊斯會在火車站接你。”

  “他還在呀!”

  “當然還在呀。”

  霍伊斯,原來的侍童,後來當馬夫,現在熬到了司機,看樣子他還會繼續熬下去。“他至少有八十歲了吧!”史德福·納宇微笑著說。

六、一位女士的畫像

  “嗯!你看起來還蠻結實的,唔,摸起來也不錯。”瑪蒂達姑婆著實地把他打量了好久。“就是馬來亞,咦?你是去馬來亞沒錯吧?不是印度也不是泰國吧?他們把地名改得我都不認識了。”他低頭在那滿是皺紋,卻又清香粉紅的面頰上親著。“您近來好嗎?親愛的姑婆?”

  “好是很好,可是老了。”瑪蒂達·沙克頓夫人說,“是的,是老了,你們年輕人體會不了年老的滋味的。不是這裡酸痛,就是那裡出毛病,風濕病、關節炎日夜不停的折磨你,不是咳得喘不過氣來,就是扭了足踝。總會有毛病的,不管哪裡,不過沒什麼了不得的。話說回來,我的好孩子,說實話,到底是什麼風把你吹來的?”

  史德福多少被老人家的第六感震懾住,但還是帶著輕松的語氣說:“我每次從國外回來都是先來看您的呀!”

  “你坐近一點,”瑪蒂達姑婆說,“我比上次又聾了些。唔……你變了一些呢?為什麼?”

  “我只是多曬了一點太陽吧。”

  “鬼話。你明知我不是這個意思,莫非是有女朋友了吧?”

  “女朋友?”

  “是呀,遲早總要有一個的,不是嗎?只是,你的問題就是太愛開玩笑了。”

  “您為什麼這樣說?”

  “咦,這是大家的想法不是嗎?真的呢。你的幽默感幾乎與你的成就混為一談了,你們什麼外交界、政治界、超級的政客、中庸的政治家,搞都搞不清。還有你們的政黨也太多了,在我年輕的時候,只有保守黨與自由黨。還有現在的婦女對政治也太過熱衷了。”

  “這有什麼不對呢?”史德福好笑地說。

  “女士們太過于正兒八經,就不迷人了。”

  “哦?近年來的政黨本就少了很多迷人的氣氛。”

  “所以這就是你出毛病的地方,你想讓她們高興一點,就開點無傷大雅的玩笑,可是她們並不領情呀!”

  史德福·納宇被她說得大笑不止,眼睛同時在室內巡逡。

  “你在找什麼?”

  “您的那些畫像呢?”

  “你是怕我把它們賣掉,是嗎?最近大家都在流行把祖傳的畫拿出來賣呢?老葛藍夫爵士你知道吧?他把脫爾諾(譯者按:英國名畫家,一七七五--一八五一)的幾件作品都脫手了,現在開始賣祖先的畫像。傑佛瑞·古門則把他的那些名種馬當了過日子,代價未免太大了。

  “我是不可能把這些畫任意賣掉的,我愛它們,它們大部分都是我的祖先。當然,現在的祖先是不值錢了,可是我是一個老古董,我愛我的家人,老一輩的,過去的家人,你要找哪一幅?潘蜜挪?”

  他要投降了。“是的,不知怎麼搞的,我最近常想到她。”

  “你們兩個人實在像得很奇怪,就像雙胞胎一樣,你們要真是雙胞胎,還真不容易分出彼此呢。你知道我的意思嗎?兄弟姊妹通常是相像的,至少在‘外表上’會有許多相同的特徵。”

  “您難道不認為我和潘蜜娜在‘性格上’也很相近?”

  “是,這一點我同意,還倒是很有趣的地方。不過你和潘蜜娜都有我們祖傳的臉。”

  談到祖先、家系,史德格·納宇就只有聽她高談闊論的份了。

  “我一向認為你們兩最像愛麗莎。”

  “愛麗萍是誰?”

  “你們的高祖母。”她是一位匈牙利人,大概是匈牙利的女伯爵或女候爵。你們的高祖父出任維也納大使的時候愛上了她。她是位標准的匈牙利人,非常的活躍,擅長多種運動。匈牙利人都很愛運動的,你知道。她的騎術非常高明,經常與你們高祖父一起出門打獵。”

  “她的畫像也在畫廊裡嗎?”

  “一上樓梯的右邊就是。”

  “睡覺前我要去看看她。”

  “為什麼不現在就去呢?我們還可以多談談她們的事。”

  “您說可以的話,我就去。”他微笑著對她說。

  他跑出房間,上了樓梯。唔,瑪蒂達姑媽人雖然老,眼睛可不老,她的確點出了要害。就是這張臉,就是她見過而且深印在腦海的面龐,不只是極像潘蜜娜,也與面前這張畫像上的人兒十分的相似。這一個是他高祖父從外國帶回來的瀟灑女孩,畫像上的她,大約二十歲,像太陽般燦爛。興高采烈的她來到此地,賃著優異的騎術與曼妙舞姿,吸引了附近每一個男子。可是她永遠是忠實的,跟著史德福那位據說穩重而且嚴肅的外交家祖先出使國外,然後再回來生了四個子女。其中有一位繼承了她的外貌。也許還有她的個性,然後傳給史德福和潘蜜娜。

  他不禁要懷疑,那位在他的啤酒裡下了藥,借了他的外衣,認為得不到他的協助將會步入死亡陷阱的勇敢的女孩,莫非是他這位遠祖的旁支?也許她是潘蜜娜的表妹?這並非不可能,而且他們同是英國國籍,他父親也是英國人,不是嗎?何況,他們還有很相像的外表。他還記得在音樂會裡,她那昂然的氣勢,從後側方看過去,細長、挺高的鼻樑,還有那縈繞在她身邊的氣氛,令他迄今難忘。

  “找到了嗎?”瑪蒂達站婆舒適地靠在起居室的躺椅上。“很有趣的一張臉,是嗎?”

  “也很俊美。”

  “有趣要比俊美好多了。你沒去過奧地利與匈牙利吧?在馬來西亞你是看不到像她這樣的人的,她不可能靜靜地坐在書桌旁看書或寫字的。她那個人,不管從那一方面看來,都是桀騖不馴的,即使表現在外面的是相當文明的禮節,內心還是野氣未脫,像一隻終年漫遊在無垠荒野的動物,不知危險為何物。

  “您怎麼會知道那麼多她的事情呢?”

  “噢,我跟她當然不是同時代的人。我出生的時候,她已經死了大約七年,可是,我對她還是很感興趣,我覺得她是一個冒險家,她那份永遠不變的好奇心使我著了迷。家中流傳著很多關於她的故事,許多故事還真神奇得不可思議呢!她就有那個本領把事情弄得高潮迭起。”

  “那我的高祖又有什麼反應呢?”

  “我猜她一定把他整得心髒病快發作了。”瑪蒂達姑婆微微笑著說,“據說他很寵愛她,也就經常為她擔心。對了,你看過《山達的俘虜》嗎?”

  “《山達的俘虜》,聽起來很熟悉。”

  “是一本書,你可能沒看過。在我還是女孩子的時候,這大概是我們第一本浪漫式的小說。當時我們沒有熱門音樂和披頭,只被允許在下午的時候看點小說,在早上還不行呢!”

  “多別致的規矩呀,”史德福說,“早上讀小說和下午有區別嗎?”

  “應該有吧,通常早晨就是所謂的一日之計的時間,我們需要做一些‘實用’的事。比如去花園照管花木,或擦拭銀器,這些是女孩子的家務,當然通常是應該隨著家庭教師在書房讀書寫字的。下午,就可以坐下來看故事書,《山達的俘虜》幾乎是我們每一個人所能到手的第一本書。”

  “我好像記得是講一個很純潔的,值得效法的愛情故事。我可能從我媽媽的書架上拿下來看過。一定不帶性色彩的就是了。”

  “當然,我們才不看黃色書刊呢,我們只看羅曼蒂克的愛情小說,像這本書就是,一位很可愛的公主愛上了一位英雄魯道夫·羅瑟戴爾。當時我大概才十二歲吧!你上樓去看畫像使我想起這位浪漫的費薇亞公主。”

  “姑婆,您看起來既年輕又幼稚,還動了真感情的樣子。”史德福笑著說。

  “嗯,當時我也有這種感受。現在的女孩子就不行了,她們的愛都是生吞活剝似的,想不通她們居然會因為看某一個人鬼叫似的彈著吉他,而興奮得暈倒。她們這種情緒化的表現,絕不是發自內心的真感情。我並沒有愛上書裡的英雄,我看上的是他的孿生兄弟。”

  “哦?他有一位孿生兄弟?”

  “當然有的,他是一位國王,盧瑞坦尼亞的國王。”

  ”噢!我知道了。這就是‘盧瑞坦尼亞’這一個詞的由來。是嗎?(譯者按:原意為理想的王國)我還真的看過了呢。魯道夫原來是國王的替身,被扣押在敵方作為人質。想不到反而愛上國王的未婚妻費薇亞公主。”

  瑪蒂達姑婆深深地歎了幾口氣。

  “是的,魯道夫就有一頭紅發是繼承他的一個很遠的祖母。書中有一個地方,就講到他對這位遠親——愛瑪麗亞女伯爵——的畫像深深的鞠躬。當你跑上畫廊去的時候,我就覺得你簡直就是魯道夫的化身,回到過去去找一位祖先,因為她令你想起某一個人。也許你也置身於一段羅曼史中?”

  “為什麼您會這樣說?”

  “你知道,人生有各種不同的模式。當你進入某種模式時,就會有一種特別的反應與表現。就像一本編織書裡有七十五種不同的圖樣,當你看到某一樣特別的圖案,即使還未成形,可是你就會知道這是那一幅。你的情形呀,就我看,是一幅羅曼蒂克的探險圖。”她歎息了一聲。“不過,我想你大概還不願證實我的想法。”

  “本來就沒有什麼好證實的。”

  “嗯,孩子,你一向是個說謊專家,不過,沒什麼關系的。有機會你帶她來看看我,我只要求這樣,而且要趕在那些實驗醫生用他們所發明的抗生素把我弄死以前。我不是危言聳聽,你看我現在吃的那些五顏六色的藥丸子,你會暈倒的。”

  “為什麼您會認為我有一個‘她’呢?”

  “難道說錯了?直覺上,我認為是一個‘她’,我就說了。因為真的是有這麼一個‘她’,使你神魂為之顛倒。我想知道的是,你怎麼找到她的?應該不會是在馬來亞的會議桌旁吧?某某大使的女兒?或是在大使館游泳池旁一位漂亮的女秘書?嗯,這些都不像。回國的船上?噢,不,你們現在不坐船了。那麼,是飛機上認識的?”

  “接近一點了,”史德福不得不同意。

  “啊哈!”她雀躍地說,“空中小組?”

  他搖搖頭。

  “哦,你去保守你得意的秘密吧!反正我遲早也會發現的,不瞞你說,這樣反而給我更大的樂趣呢。對我個人很感興趣的題目,我總有一副好鼻子,嗅得出它真正的含意。當然,我最近是不太過問世事了,不過。我偶爾也和幾位密友見面,他們都給我很多的暗示,我知道,現在的一些人頗有憂慮。幾乎每個地方的人都擺不脫這種情緒。”

  “您是說現代人有一種普遍的不滿足感,一種憤世嫉俗?”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一些在高位的人,他們對時事、世事都非常的憂慮。這種風氣彌漫在每個地方,每個國家,至少表面上是如此。你知道,我這兒有一個好女孩,每天來念報紙,還替我處理信件。她就能知道什麼是我喜歡的話題,而不會去讀她以為我雖然不喜歡但理應知道的文章。例如,她絕對不會讀‘老年人的保健食譜’這一類的東西。嗯,就我聽來的,我覺得每個人都很煩躁,而且我的理論還獲得一位老朋友的證實。”

  “是不是那位很老的,軍隊出身的密友?”

  “他是一位海軍上將,假如你想知道的話。不過他早就退休了,可是他還是習慣性的分析、瞭解目前的時事。他們認為‘年輕人’是很多動亂的肇事之源,但是‘年輕人’並不是他們憂慮的對象。每一個人都曾經年輕過。每個國家的年輕人都是熱血沸騰。他們抗議,他們示威,喊出各種激動人心的口號,那些口號也許連自己都不十分瞭解。年輕人本身都具有反叛的氣質。他們反叛,他們喜歡把世界改造成他們理想的模樣。可是他們是盲目的,年輕人的眼上都蒙著繃帶。他們不知道做出來的事會有什麼後果,他們也不去顧慮那設在前面的陷阱。接下來會怎麼辦?誰是後面的操縱者?這才是我們憂慮的。這進,同時還有一根鞭子等著它不走時便鞭策它。”

  “您的想像力好豐富。”

  “這不是光憑想像,也不純是想像出來的,我的孩子。最早的時候,他們對攻擊希特勒的言論也是這一種說法。其實希特勒與他的青年團,是經過長期的准備的,那是一場精密策劃過的戰爭。第五縱隊的勢力,老早就根植在每一個國家,等待‘超人’的登高一呼。這位‘超人’,在當時被認為是德國的希望之花,他們全國人都情緒化的相信他。日前有些人好像也被這種類似的思想操縱著,就像忠心信奉的一種教條一樣,但願他們的信仰是正確的。”

  “您指的是誰呢?”

  “我並沒有指誰,我自己一點也不知道。我也不清楚最近的情況是怎麼一回事,不懂這些人在計劃些什麼,還有到底是誰在背後策劃。誰?何時?何地?為什麼?都是一個未知數。”

  “很有意思。”

  “而且還很可怕,同樣的意念總會重複地發坐,歷史會重演的。年輕的英雄魯道夫,金光閃閃,眾人膜拜的超人。”她停了一下,才說:“同樣的意念,你知道的‘年輕的齊格飛。’”

七、瑪蒂達姑婆的忠告

  瑪蒂達姑婆仔細地看著他,似乎要觀察他任何細微的反應。她那銳利的老鷹之眼,發射出十足的光芒,比任何時候都要精湛。

  “你那樣子是聽過這個名詞是吧?”她說。

  “這句話什麼意思呢?”

  “你不知道?”她的眉毛高抬著。

  “我發誓,如果說謊的話我會死。”史德福裝著一副兒童的嗓音說。

  “我們小的時候總愛這樣說,你是真的不知道嗎?”

  “真的。”

  “但是,你聽人家這樣說過?”

  “是的,有個人對我這樣說。”

  “某一個很重要的人?”

  “可能是,我想可能是。您所謂‘重要’的定義是什麼?”

  “這個嘛,可以因人而異。你最近負責了不少很重要的任務,不是嗎?曾經代表我們這個可憐的,困難重重的國家參加各種的會議,我相信你一定盡了你最大的心力,而且也是你們同事中最出色的一個。不知道你們可曾談出什麼結果來?”

  “也許沒什麼很具體的,”史德福·納宇說,“做這種事情的人,畢竟不能過分的樂觀。”

  “只有盡力而為,不是嗎?”瑪蒂達姑婆指正他。

  “這是做人的基本原則。只可惜,最近的人們經常‘盡力不為”,可是他們反而都有好的報酬,這又是為什麼呢?您知道嗎,姑婆?”

  “我可能不大知道。”

  “您不是每一件事情都知道的嗎?”

  “倒也不盡然,我只是東挑西選,然後再把它想出一個道理來。”

  “哦?”

  “我還有一些朋友,一些具有真知灼見的朋友。當然他們不是聾得像石頭一樣,就是半個瞎子,要不然就是一腳跨到棺材裡,至少都已經不是能挺著脊樑走路的老年人。可是,我們的某些部分仍在活動,而且效果更好,例如,這裡吧,”她拍拍自己覆蓋著小心梳理的白發的頭部。“我們發現目前的情形頗值得警惕,而且有些人意氣非常消沉,情況比以前嚴重。這只是我們觀察的許多結論之一。”

  “不是一向都是這樣子的嗎?”

  “外表上是大同小異,可是他們用消極代替了積極,這是我們從外圍觀察的結論,而你這個身在其中的人,應該可以知道那種一團糟的情形。最近我們又得到一個結論,好像有某些行動在展開,而且有人在操縱。這其中一定有不少危險的陷阱存在,這股暗流正在秘密地蠢動著,並不只是我們這一個國家,而是同時在許多國家進行。

  “每個國家都有一股新的秘密武力,都是一些視赴湯蹈火為常事的年輕人所組成的,這就是危險的地方。這些人願意去任何地方,做任何事。不幸的是,他們也未經大腦深思就胡亂相信,只想改變他們所不滿的現狀。他們不但沒有創造性,還有很深的破壞性。有創造性的年輕人寫詩著書,也許作曲畫畫,把他們一部分的乖戾情緒發泄在疏導性的活動裡,他們就不會有問題。可是一旦人們為了破壞而破壞,而且從其中得到那種變態的樂趣時,魔鬼就有機可乘地把他們導向錯誤的方向。”

  “您一直說‘他們’,指的到底是誰?”

  “但願我能知道,我也很希望瞭解真相呀!”瑪蒂達姑婆說,“我們要有任何具體的結論,我會告訴你的。然後,也許你可以採取什麼行動。”

  “可惜,我想沒有人會相信你的話。”

  “事實上也沒有必要讓人相信,而且最好還是免開尊口為妙。現在的人都不可信任,尤其是那些當政的人,或與政府有關的,或運氣不好就想選個什麼來當當的政客。現代的政客,根本沒有時間來關心天下的事,他們只著眼在自己的家鄉,自己的選區,到目前為止,捐款盤上的東西還夠他們花用。他們腳踏實地做了他們相信對地方有益的事,但當人們不再滿意時,他們驚呆了。他們不能覺察自己的落伍,反而開始以謊言來欺騙大家,終於使人們產生一種印象,就是:政治家認為他們有說謊的天賦權利。這種情形的變化,其實並不久,大約開始于包德溫先生那次著名的談話。他提到:假如說了實話,就會失去選票。連首相都有這種想法!還好,老天爺垂愛,我們還有幾個好人,雖然很少。”

  “您建議應該怎麼改善呢?”

  “你要問我的意見?我的沒錯嗎?你知道我今年幾歲了嗎?”

  “快九十歲了吧?”她的侄孫提醒她。

  “才沒有那麼老呢!”瑪蒂達姑婆有點不悅地說,“我像九十歲了嗎?”

  “才不呢,您看起來像個六十六歲的富態老佛爺。”

  “這還差不多,雖然不是真話。假如我能從我的那些退役的海軍上將、陸軍將領,甚至是空軍元帥那兒得到一些內幕消息——他們也還有朋友,而且經常聚會——也許我們可以分析出一點端倪來。嗯,‘年輕的齊格飛’,目前我們需要線索來探察這句話的涵義。我不知道這是代表一個人?一句暗號?一個組織的名稱?一個新出世的彌賽亞?或者只是個熱門歌星。可是這句話的確掩護著某些事——嗯,這幕戲不是也有一段主題音樂嗎?我把華格納都請上閣樓去了——,”她暗啞的聲音哼出一小段幾乎無法辨識的旋律。“齊格飛的號角響徹四方,對不對?你幹嘛不去弄架錄音機呢?然後把這一段音樂錄進去。”她用眼鏡盒子敲著旁邊的小幾。“我們可能會誤打誤撞地觸動某個人心靈深處的秘密,而誘使他說出點什麼來。甚至使他們認為你是同路人而讓你進入他們的組織,那麼我們就知道了。”

  “您的點子的確非常高明。”史德福欽佩地說。

  “到我們這種年紀,除了出點子外,還能做什麼?”老姑婆說,“我們既不能到處逛,也不能出門去聊天,連到花園蒔花散步都有問題。只能坐在椅子上,想一點什麼奇怪的東西。再過四十年,你就知道這種滋味了。”

  “您剛剛說的一件事,使我很感興趣。”

  “只有一件?”瑪蒂達姑婆說,“比例很少,不是嗎?虧我講了半天。是哪一件?”

  “您說我可能誤打誤撞地給某個人一種特別的印象,這可能嗎?”

  “這可能是一條路,到時候就憑你的判斷去認清好人與壞人,然後設法去發覺其中的秘密。你要學著去滲透,然後挖掘,就像一隻死亡甲蟲一樣。”她謹慎地說。

  “所以我就必須要在晚上吱吱地叫,以宣佈某些人的死亡羅?”

  “事情總要這樣做。我們的東廂就有一隻這樣的死亡甲蟲,把它清除掉還得花不少錢。你想把這個世界弄清潔也要很高的代價。”

  “比請個滅蟲公司要花更多的錢倒是真的。”史德福·納宇說。

  “這倒沒關系,”瑪蒂達姑婆說,“人們並不在乎金錢花費的多少,只要能使他們真正的動心。就像購買東西一樣,又好又便宜的東西,反而令他們懷疑。這是天下人的通病,並不只是我們。我是說,現在的我們和過去並沒有區別。”

  “為什麼這樣說?”

  “我們是一群能做大事的人,我們能打下一個大帝國,可是我們並不擅長於經營,終於我們能體會大帝國並非絕對的需要。純粹是給自己找麻煩。洛比使我相信這個道理。”

  “‘洛比?’有點耳熟。”

  “洛伯特·修翰。一個很老的朋友,右半身已經不能動了,可是還能說話,借著助聽器也能聽得很清楚。”

  “他原來還是全世界最著名的生化學家,也是您的一群‘密友’之一?”

  “我們小的時候就認識了,我們很喜歡在一起談話。”

  “哪來那麼多話呀?”

  “當然,我們並不同行,我的數學一向鴉鴉烏,還好我們小的時候,女孩並不要高分的數學來參加會考。洛比就是一個數學天才,大概四歲時,就有很好的表現。他也很愛說話,因為我很幽默,經常能使他開懷大笑,所以他最喜歡和我在一起。我也是一個好聽眾,而他的言論也確有許多獨到之處。”

  “您也一樣,所以我會很喜歡來看您,來向您請教一些解決困難的方法。您的思考一向都是指導我前進的明燈,每當想起您的話,總覺得非常溫暖。尤其這一件事,您還有很多可以告訴我的,可是——”

  “我的孩子,時間還沒到。不過,我會把這件事牢記在心頭。隨時讓我知道你進行的程度,你下星期要到美國大使館去參加一次宴會,是不是?”

  “您怎麼知道?我是收到了請帖。”

  “而且你也答應要去了吧?”

  “這是職責所在。”他好奇地望著她。“您的消息怎麼這樣靈通呢?”

  “哦,是咪麗告訴我的。”

  “咪麗?”

  “咪麗·柯曼,美國大使夫人,很迷人的一位太太,嬌小溫柔,標准的南方佳麗。”

  “噢!您是說她。”

  “我們通了幾次電話,我還邀她下鄉來玩。我總覺得她就挺符合我們一句俗話說的:袖珍型的維納斯。”瑪蒂達姑婆說。

  “這倒是一個很別致的形容詞。”

八、大使館之宴

  當柯曼大使夫人張著雙手歡迎他時,瑪蒂達姑婆的形容詞躍進了他的腦海。咪麗·柯曼年約三十五到四十,五官非常的細致,一對圓滾滾的藍灰色大眼睛,栗色的頭發梳向一邊,完美地襯托出那化裝得恰到好處的臉龐。她是倫敦社交界的名人。

  山姆·柯曼大使,是一個身材魁梧得稍嫌笨重的大塊頭。他很以咪麗的美貌與八面玲線的社交手腕自傲。他自己的講話常常太慢而顯得有些過分強調或一再重複的毛病,使他的聽眾經常無法把精神集中在他那冗長的談話裡。

  “剛從馬來亞回來是嗎,史德福爵士?那邊還挺有趣的吧?雖然我是不會選這個時間去那邊旅行。不過,我們都很高興看到你回來,真使我們的宴會增光不少。嗯,我看。噢!愛得堡夫人和約翰爵士你認識吧?還有藍克先生,那邊是史金漢先生和夫人。”

  在場的人,史德福大都認識,只是交情的深淺程度不一。荷蘭新任大使和夫人因為剛到任,是他沒見過的。史金漢先生是社會安全部的部長,夫妻二人都是活不投機的人,頗為無聊。

  “這位是麗蘭塔·柴納華斯基女伯爵,她說你們見過面?”

  “那麼該是去年吧,我上次來倫敦的時候。”女伯爵說。

  怎麼會是她?法蘭克福的過客?

  看她一副怡然自得、自信自滿的樣子,身上一襲鑲了藍灰色栗鼠毛的禮服使她出落得分外明艷。她的頭發高高地盤在頭上(假發),一條經過名家設計出來的紅寶石項鏈乖巧地貼在白皙的頸上。

  “嘉斯波洛小姐,雷諾伯爵,何布斯諾先生、夫人。”來賓一個接一個的到了。

  史德福大致算了一下,總共有三十個人。晚餐桌上,他的位子剛巧被排在言語無味的史金漢夫人與來自義大利的嘉斯波洛小姐之間。柴納華斯基女伯爵正在他的對面。

  一次大使館的聚餐,來的都是大同小異的外交界人土,間或雜著幾個工商業的鉅子,那是因為他們的長於談吐與顯要的社會地位而受邀請的,可是其中好像有那麼一兩個有點不同。雖然史德福與嘉斯波絡小姐的談話正緊鑼密鼓地進行著,他還是分心去觀察在場的每一個人。嘉斯波洛小姐是一個話匣子,稍嫌輕浮。史德福的眼光隨著他心思的變換而流轉,當然偶而正視嘉斯波洛小姐一下,避免對方不高興。

  當他掃現每一位表面上是那樣興高采烈的來賓時,有一個問題首先浮了上來。他是受邀而來的,為什麼?是有特殊原因的,還是“輪”到他了?幾乎每一位有效率的秘書都有一張名單,依主人的特殊目的而挑選客人,比較不重要的就輪流邀請,不使某人覺得被冷落。偶爾也有被抓來“填空”的,以求平衡席間的男女人數。他是經常被抓這種公差的。

  “噢!有了!”某一位外交家太太會指示秘書說:“就請史德福·納宇爵士吧。你就把他的座位安排在某某夫人與某某小姐之間。”

  可是從今天的種種跡象看來,不像。根據經驗,他的受邀好像還是特別安排的!所以,他就開始忙碌地研究在場來賓;當然是很機伶的,不讓任何人誤會他不禮貌地瞪視某個人。

  在這些人裡,就有一個人在某一件事上是很重要的。因此,為了某種原因,他或她挑了一批適當的人來參加這個晚宴;或者是他或她認為這個晚宴上的客人符合要求而特來參加的。這個人是用了點心機,而且影響力可能不小。可是,這個人是他們中間的哪一個?

  柯曼大使當然會知道,咪麗也可能知道。這個時代的太太們經常出人意外,她們經常比丈夫們更像外交家。今晚純粹只是一種社交性的聚會嗎?他快速而警覺的眼光已經繞了一圈,大概有兩三個人有點可疑。一個美國商人,雖然很和善,但似乎是裝的,他並不習慣於這種社交場面。一位中東來的大學教授。一對夫婦,先生是德國人,太太很明顯地可以看出是個暴發戶美國人,神態稍嫌誇張了些,人倒是長得挺漂亮,身材也頗富吸引力。

  這些人裡有什麼人是負有特殊任務的嗎?好些個字母在腦海出現:FBI聯邦調查局),CIA(中央情報局)。那個商人很可能是中央情報局的幹員,派出來偵察外國的情況——老大哥看著你,大西洋對岸的表親看著你,歐洲共同市場看著你。辦外交的困難就在這裡,誰也不信任誰,雖然大家表面上是親兄弟一樣。的確,在每一件事的背後似乎都隱藏著另一面的故事,尤其在那錯綜複雜的商業經濟與國際關系的籠罩下。

  這只是前臺的戲,在那後臺上,還有等到暗示就要攪它一個天翻地覆的人。這個大世界的前臺與後臺正有什麼勾當在進行呢?

  有一些他知道,有一些是猜的。知道嗎?他又懷疑了,他似乎什麼也沒摸著,而且似乎有人不希望他介入太深。

  他趁機打量了坐在對面的佳人,她的頰上一抹飛紅,嘴邊帶著淡然而禮貌的微笑。他們的視線遇上了,眼神,沒有什麼意義;笑容,也沒有什麼意義。她是抱著什麼目的來的?看她那如魚得水,得其所哉的閒適模樣,就像到了家一樣,告訴人們,這是她的世界,四周都是她熟悉的環境。難道這一個她才是真正的她?她出身在外交界,或與外交界有很深的因緣?

  那位在法蘭克福突然與他攀談的年輕女孩,穿著長褲,有一張急切的、機智的臉龐。現在的她,儼然一副經驗老到的社交名媛。哪一個才是真正的她,或者都只是她演出的幾種角色之一?他真想探出個究竟來。

  咪麗·柯曼站起身來,有人跟著起立。突然,一陣喧囂聲像鞭炮炸開似地,轟然而起。房外的街道似乎有大批的群眾喧鬧吵嚷,還有玻璃窗被砸破的聲音,人聲的叫喊,而且,似乎還雜有槍聲。

  嘉斯波洛小姐抓住史德福·納宇的手臂,嘴裡嚷著:“怎麼回事,怎麼回事!我的天,一定又是那些可怕的學生。在義大利也是一樣。為什麼他們要攻擊大使館呢?他們打架鬧事,與警方頑抗,示威遊行,喊叫一些白癡的口號,還躺在大街上抗議。就是這樣的,在羅馬、米蘭,歐洲的每一個地方都有這樣的人。為什麼他們永遠不快樂,永遠不滿意呢?這些年輕人,他們要的到底是什麼?”史德福安慰地拍拍她的手臂。

  史德福啜著手上的白蘭地,一邊與史金漢先生聊著。外面的聲音小了下來,一場暴動大概已被警方抑制,喧嘩聲漸漸淡去。

  “我們需要加強警方的武裝,這就是我們目前要趕快做的。德國、法國也常有這種情形,假如依我的方法來辦的話

  史德福·納宇一邊奉承地聽著史金漢先生大談他的殺手鑭,一邊構思另一條出路。

  有一些女士們補妝回來,眾人一起移到舒適的起居室。史德福悠閒而漫不經心地朝他已經選定的目標遊移過去,在她身旁的椅子坐下。這一位金發而長舌的女士也是他的舊識,她說出來的話,保證沒有一個字稱得上智慧,可是由於交遊的廣闊,使她對於她的同性有廣泛的資料。

  他先問候了一些其他人的近況,在場的幾位女士的服飾,才慢慢說到:“好像聽到有人提起柴納華斯基女伯爵呢。”

  “還是很漂亮吧,她最近很少來了。大部分時間都在紐約,不然就在那個很棒的島上。你知道哪一個的,不是西班牙的米諾卡島,也在地中海上。她有個姐姐嫁給瑞典的皂業大王,那個錢哪,像漲潮的水一樣湧進來。當然,她還經常住在慕尼克附近的城堡——一個很有音樂氣氛的地方,她本身也是出身音樂世家。她說你們認識?”

  “哦,是的,大約在一二年前吧,我想。”

  “嗯,那大概是她上次來倫敦的時候。她的思想非常先進,經常搞些聯名請願的活動。不過沒什麼人注意他們的活動的,現代的人除了擔心稅率的提高外,誰也不會去留心別的事的。海外旅行津貼多少有些幫助,可是人也要有錢才能匯到國外去呀——”

  史德福看她左手上的兩顆大鑽戒,同情地對她笑了笑。

  這位太太繼續嘮叨不停的講下去,但史德福對於他的那位法蘭克福過客並未增加多少認識,有的只是一些經過高度技巧琢磨後的偽裝。她對音樂很有興趣,不錯,他曾在歌劇院看到過她。她喜歡戶外運動,有個富可敵國的親戚,擁有地中海上的私人島嶼;支持自由作家運動;社會關系良好,活躍于高層社交界。與政治界的牽扯還不算太深,似乎只隱約地屬於某個團體。她也是一個經常施行的人。周旋于富人、天才與文人之間。

  他參加的也許是一種間諜活動,這應該是最可能的,可是史德福仍然不滿意這個答案。

  晚宴繼續下去,大概是輪到他來挨女主人的轟炸了,咪麗走了過來。

  “我等著要跟你說話都有幾世紀了,我想聽聽你談馬來亞的風光。對於亞洲我實在是無知得可笑,而且總把他們混在一塊兒。你這一趟好玩嗎?或者只是無聊得讓人想打瞌睡?”

  “你已經猜到答案了呀!”

  “我想無聊是免不了的,但是你可沒有資格這樣說喲!”

  “誰說不是呢?還好我是一個隨遇而安的人,喜歡在海外旅行,增加新的知識。”

  “你的確很能自得其樂,外交人員的生涯其實都很無趣。噢,我不該這樣說自己,可是你能體會我的意思,不是嗎?”

  多藍的一對眼睛!像花園裡的藍鈴他們揚了一下,淡掃的蛾眉舒張開來,像煞一隻美麗內蘊的波斯貓。他實在搞不清楚咪麗到底是一個怎麼樣的女人?那軟語呢喃的口音,像是南方人;那小巧而完美的頭顱,側面看去,就像銅板上的浮雕。她到底是怎樣的人?一個絕頂聰明的人,必要時可以耍出她的社交手腕或迷人的魅力,避免使自己陷於孤立,而永遠能達到自己的目的。她現在就用那種很熱情的眼光看著他,她有所求嗎?卻聽她說:“你認識史金漢先生吧?”

  “噢,我們剛才還在一起談天呢,這是我們第一次見面。”

  “聽說他是一個很重要的人,”咪麗說,“PBF的首腦呢,你知道嗎?”

  “我早該知道,你聽,什麼PBF,FBI,LYH。所有的東西都拿字母來替代了。”

  “實在很可厭,這些字母,一點人性都沒有,我常常這樣想,為什麼這個世界總是那麼可厭的。我希望它能平靜而安祥,不要這種——”

  她是真心的嗎?也許是吧!真是有趣得很——

  葛羅斯文納廣場靜悄悄的,人行道上還有玻璃破片,濺了一地的雞蛋,砸爛了的番茄與一些閃閃發光的金屬碎片。

  天空上,星星寧靜地眨著眼。一輛一輛的車子開到大使館門口,去接宴罷將歸的賓客。仍有幾位員警在廣場的周圍,可是已經解除警戒了。有一位客人挨到警官身邊低低的說著什麼,然後回來說:“逮捕的人不多,只有幾個。聽說明天要轉到包爾街,真不知道他們幾時才罷休?”

  “你的住處離這兒不遠,不是嗎?”有一個聲音在史德福·納宇的耳邊說,一個渾厚的女低音。“我可以順路送你回去。”

  “不,不,沒關系的。只有幾分鐘的路。”

  “反正是順路,不麻煩的,”麗蘭塔。柴納華斯基女伯爵說。她還加了一句:“我就住在聖詹姆斯飯店。”

  “謝謝你。”

  等在面前的是一輛看起來很貴的出租轎車。司機開著門,史德福跟著麗蘭諾坐火車內,由她把納宇爵士的地址告訴司機,車子開動了。

  “你確實是知道我的住處不遠呢!”他說。

  “當然。”

  “你什麼事都知道,不是嗎?我還沒謝謝你把護照寄還給我呢。”

  “但願沒給你惹來什麼麻煩。假如你把它燒掉的話,會更單純,我想,你一定申請補發了,不是嗎?”

  “是的。”

  “你的海盜斗篷我已經叫人放回櫃子的下層,相信這是你希望的。再買一件新的,你又不會喜歡,而完全一樣的又不可能。”

  “尤其現在的章義更非比尋常——在經過一次冒險後安全歸來——它也貢獻了一分力量。”他說。

  “所以我才能活著到現在……”

  史德福沒再說話,他有種感覺,覺得她是在等待他的問題,問她做了什麼?問她逃過了哪些厄運?她希望他表現出好奇的樣子,可是他偏不願如她的意。他聽到她輕聲地笑著,她總是占了上風!那笑聲很愉快也很滿足。

  “晚上的宴會你還滿意吧?”她問。

  “很好,咪麗的宴會一向都辦得很好。”

  “你們認識很久了?”

  “她還沒結婚前住在紐約就認識了,一個袖珍型的維納斯。”

  她有一些驚訝地望了他一眼。

  “這是你對她的贊美?”

  “不是的。這只是一位年長的親戚對我說的。”

  “聽起來就不像是很現代化的形容詞,不過,還蠻真切的。只是——”

  “只是什麼?”

  “維納斯是具有誘惑性的,她也是嗎?她也很有野心嗎?”

  “你認為咪麗是很有野心的人?”

  “嗯,是的,比今晚在場的任何人都要強烈。”

  “但是,爬到美國駐英大使夫人的位置。難道還不滿足?”

  “噢,才不呢,”女伯爵說,“這才剛開始呢!”

  他並沒有答腔,只望向車窗外,他正想說話,但轉身注意到她期待的眼光又住了口。一直到車子爬上一座橫跨在泰晤士河上的橋。

  “你並未打算‘順路’送我回家,你也不住在聖詹姆斯飯店,是嗎?我們正在泰晤士河的橋上。你打算把我帶到哪裡去?”

  “你會生氣嗎?”

  “我想我會的。”

  “看起來像真的動了氣的樣子。”

  “我當然知道你走在時代的尖端,綁票是最近頗熱門的話題。我被你們綁架了,為什麼?”

  “因為,就像上一次的經驗,我需要你的幫忙,”她又加了一句,“其他的人也需要。”

  “真的?”

  “這個理由還是不能令你滿意?”

  “我寧願受到邀請。”

  “假如我送上請帖,你會來嗎?”

  “也許會,也許不會。”

  “真可惜。”

  “真的?”

  車子在靜寂中默默地前進,並不是朝荒僻的鄉下走去,他們是在一條馬路幹線上。沿途偶而有一些招牌與路標,借著燈光跳進史德福的眼裡,所以他能很清楚的知道正在前進的方向。他們經過薩裡郡,再經過薩西克斯郡外圍的一些住宅區。車子走的方式好像是迂回的繞著外圍,讓他覺得也許是怕人跟蹤。但他打算堅持自己的沉默抗議,該她說話,也該由她來提供資料,但是她愈來愈像一個孤僻而防衛森嚴的人。

  他相信這一套完全都是預先策劃好的,一個他原不想來的宴會,一輛租來的豪華轎車。他猜想,他大概馬上就會知道他們的目的地了,除非車子一直走下去,到了海邊,那就很難預料了。外面已是一片肥沃的原野,茂密的樹林,與式樣頗為帥氣的住宅,他好似看到一個路標:“高地馬”。他們又轉了幾個彎,車子終於慢下來,目的地到了。經過一道鐵門,與鐵門後小小的白色門房。開上一條車道,兩側有刻意修剪的石楠,然後繞過一處圓形的花圃,一棟房子便進入他的視線。

  “都鐸王朝的風格”——史德福自言自語地說,他的女伴轉過頭來疑問地看著他。

  “只是一種看法,別在意。我們已經到了你選定的目的地啦?”納宇說。

  “你似乎無動於衷?”

  “四周的環境保持得很好,”史德福跟著車燈的照射四下探看,“這要花不少錢的,我願說這是一棟很舒適的住宅。”

  “舒適有餘而美觀則不足,是嗎?屋主人大概甯取舒適而不求美觀吧!”

  “他也許更聰明,”史德福說,“因為從某些角度看來,他的審美觀念不流於俗。”

  他們在明亮如白晝的前廊下停車,史德福爵士先下了車,並伸出手扶出他的女伴。司機已經跑上階梯去按門鈴,當他們拾級而上時,司機以詢問的眼光望著他的女主人。

  “您今晚不再需要我了吧?小姐。”

  “是的!你下去吧,明早我們會打電話下來。”

  “晚安。晚安,先生。”

  屋內有腳步聲傳來,然後門被打開了。史德福·納宇爵士原以為會出現一位管家,沒想到卻是一位身材高大的客廳使女。滿頭灰色的頭發,雙唇緊緊的抿著,給人絕對可靠而精明能幹的感覺,是近年來少見而可貴的資產。

  “我們來遲了一點,”麗蘭塔說。

  “主人在書房,他請您及這位先生馬上去見他。”

九、高地馬古屋

  使女轉身走上硬木樓梯,他們兩人跟在背後。嗯,的確是一棟很舒適的房子,史德福想。詹姆斯一世時代式的壁紙,角度渾圓得幾乎看不出來的橡木旋梯,牆上的畫都是一時之選,但未特別偏向那一家。這是一戶有錢人家,而且水準很高,地上還舖著厚厚的、深紫色的手工地毯。

  上了樓後。這位使女打開第一道門,然後站到旁邊讓他們進去,麗蘭塔首先舉步,史德福跟進後,門在他身後無聲無息地關上了。

  房裡共有四個人,圍著一張大桌子坐著,桌子上放著紙張、文件,還有一、兩張攤開著的地圖,似乎正在進行一項牽涉範圍很廣的討論。正中間是一個胖大的男人,有一張蠟黃的臉。史德福相信自己見過這個人,雖然不知道哪一個名字才真正適合他。而且還是在某些個重要場合見到的,他認識的,他知道的,可是,怎麼想不起來那個——名字?

  他有點困難地掙紮起身,接住麗蘭塔女伯爵伸出的手。

  “哦,你們總算到了,”他說,“很好!”

  “是的,讓我來介紹一下,不過你們也許見過了。史德福·納宇爵士,羅賓生先生。”

  對了嘛。史德福的腦子裡像照相機的鎂光燈一閃,另一個名字同時出現:皮克偉。若說史德福“認識”羅賓生先生是不真實的,因為他所知道的一切是羅賓生願意讓他知道的部分。就以他的名字來說,大家都知道是羅賓生先生,而事實上也許是什麼古怪的外國名字。從沒有人懷疑這些,人們總是以外表來識別彼此的不同。他那高凸的額頭,銳利的眼睛,寬大而似乎慷慨無比的嘴,還有那兩列白森森的牙齒——假牙吧,可是卻令人想起小紅帽裡的狼婆婆說:“把你佐餐吃了最好呀!我的孩子。”

  他當然也知道,羅賓生先生代表什麼,一個字就足以形容了,那就是“錢”,以“錢”這個字為代號。“錢”就是他的專長,國際的金融情勢,世界的經濟趨向,私人的財產管理,銀行的業務,外國政府的財政,大型的工業計劃,他所代表的金錢非一般人所能想像。

  你不會認為他是一個有錢人,雖然他的確十分富有,但這並不重要。他是個“理財專家”,出身於一個歷史悠久的銀行家族。從室內的陳設看來,他的胃口雖然簡單,但事實上趨向於某種程度的奢侈。嗯,原來這一切的神秘事件之後,是金錢的力量在操縱著!

  “前兩天還聽人提起你,”羅賓生先生提著他的手說,“是我們共同的朋友皮克偉上校。”

  這又對了,史德福·納宇想,上次見面就是皮克偉上校介紹的。何士漢也曾經提起羅賓生先生。他又掃了在場的另外三個人一眼,希望能知道是否相識,或猜出他們的身分。

  至少有兩件事是不用猜的,坐在靠近壁爐高背椅上的瘦小男人是名聞全英國的人物,那椅背在他上半身形成一個框框,就像一幅他的半身畫像一樣。只可惜他近年來已經很少出現,因為身體上的疾病帶給他極大的痛苦與不便。

  愛德蒙爵爺——一張瘦削而憔悴的臉,顯得鷹鉤鼻更為突出,一頭長而厚的灰發服貼地梳向後腦,稍賺招風的雙耳像卡通畫家的作品,深陷的雙眼像隨時都在偵察對方。目前他正朝著史德福猛瞪,而當史德福走上前去時,他伸出了手。

  “我不站起來了,”愛德蒙爵爺聲音細細的像來自一個遙遠的地方。“我的背不方便。剛從馬來亞回來是不是?史德德。”

  “是的。”

  “走這一趟值得嗎?我想你一定會說不值得的,這也不算錯。但是,我們的一生就需要一些這種經驗,訓練自己說出更好的外交謊言。我很高興今晚你能來到此地,即使是被帶來。是瑪麗安使的手段吧?”

  瑪麗安,在這個圈子裡她是這個名字。何士漢也用這個稱呼,那麼她跟他們是一夥的啦。而愛德蒙爵爺代表的又是什麼?他代表的就是英國,直到他埋骨西敏寺為止。他原來就在英國,也瞭解英國,而且我相信他對于英國每一位重要內政外交的官員都瞭若指掌,即使他或許未和他們說過話。

  愛德蒙爵爺說:“這是我們的同事,詹姆士·薛裡特爵士。”

  史德福並不認識這個人,也不曾聽過。看他一副坐立不安的樣子,銳利而懷疑的眼睛骨碌碌地轉動著,像煞一隻伺機而動的獵犬,只待主人一聲令下。

  誰是它的主人呢?愛德蒙或羅賓生?

  史德福的眼光轉到第四個人身上,他原坐在門邊,現在已站起來。濃密的小鬍子,凸出的眉骨,有所保留地採取一種警戒的姿態,隱約地給人一種親切感。

  “原來是你呀!”史德福·納宇爵士說,“最近好嗎?何士漢。”

  “很高興再見到你,史德福爵士。”

  頗有代表性的集會,史德福掃視在場的人。

  他們為麗蘭塔在壁爐與愛德家爵爺之間擺了張椅子,她伸出一隻手,是左手,史德福注意到了,老人用雙手合住大約一二分鐘才放下來。他說:“累你冒險了,孩子,累你冒了大險。”

  她看著他輕柔地說:“這都是您教我的,這是生活與生存的唯一方式。”

  愛德蒙爵爺轉頭看史德福·納宇。

  “我並沒有教你怎樣選擇夥伴,而你卻是這方面的天才。”他看著史德福說:“我認識你的姑婆,或是曾姑婆?”

  “瑪蒂達姑婆,”史德福馬上說。

  “嗯,對了,就是她,還具有維多利亞時代式的堅毅,她有九十歲了吧?”他接著說,“我們最近很少見面,可是每次的談話都很深刻,她那脆弱的身軀竟蘊藏著如此活躍的生命力,真是不可思議。”

  詹姆士·薛裡特爵士說:“讓我給你倒杯酒好嗎?要什麼?”

  “琴酒,謝謝你。”

  麗蘭塔搖搖頭表示不要。

  薛裡特把酒端回來後,放在靠近羅賓生的桌上。史德福並不想先開口,羅賓生的黑眼珠閃閃發光。

  “有什麼問題嗎?”他問。

  “太多了,”史德福接著說,”可是,我認為應該由你們先作解釋再來問。”

  “你覺得這樣比較好?”

  “至少可以使事情簡化。”

  “好吧,我們先從幾樣比較淺近的事實來說。首先,你可能是自願也可能受到脅迫而到這兒來,假如你的光臨是非自願的話,希望您不要介意。”

  “他說他寧願受到邀請,”女伯爵說。

  “當然,人同此心——”羅賓生先生說。

  “我是被綁架來的,最新潮的方法。”他的口氣盡量保持幾分幽默,避免觸怒這些未可知的人。

  “要是我們邀請你的話,當然會有很多問題。”羅賓生說。

  “不會很多,只有三個字:為什麼?”

  “只有這樣?為什麼?您的用字倒頗為經濟。我們這幾個人是一個小小的非官方委員會,組織的目的,在研究世界上所發生的重大事件。”

  “很有意思。”史德福·納宇爵士說。

  “不止是很有意思,而是深入的、銳利的,而且很有效率的。今晚,在這個房間裡,就有四種不同生活背景的人代表四種不同的研究方式。”愛德蒙爵爺說,“我們代表不同的分會。我雖然已從實際的參政工作退休下來,可是還保留著顧問的職位。我之所以在此,也是應這個委員會之請而對這些問題提出比較客觀的見解。今年確是特別的一年,有一些奇怪的事即將要發生,我們正在研究,想要尋出防患未然的方法。

  “詹姆士則有他自己的任務,他原是我的得力助手,也是本會的發言人,詹姆士,你是否將大致的情形對史德福解釋一下。”

  史德福看那只“警犬”渾身哆嗦地抖動了一下,很得意終於輪到他說話了,他的上身稍微前傾過來。

  “這世界上有些事情假若發生了,一定有它的原因,而我們必須去追尋。表面的跡象很容易為一般人所接受,其實並不然,至少我們會裡,以及主席先生,”他對愛德蒙爵爺恭敬地點一點頭,“並不為表面所蒙騙。其內部的理由是奧妙而複雜的。拿自然界的動力來說,一處地勢險峻的瀑布可用作水力發電的動力。由鈾礦中可以提煉出鈾,而產生人類未曾夢想過的巨大的核能。

  “但是,在所有這些事實的背後,都有某些人在操縱。掌握這些能量就能在實際的政治舞臺上掌握優勢,在歐洲、亞洲,甚至非洲都一樣。我們必須能深人事實的核心,而找出它原始的動機與操縱的方式。其中有一個很重要也很簡單的,就是‘金錢’。”

  他對羅賓生先生點點頭。

  “而羅賓生先生是世界上無出其右的‘金錢專家’。”

  “其實這很簡單,”羅賓生慢吞吞地開口,“每一件重大事實的背後必定有‘金錢’。我們只需找出錢的來源如何?誰在操縱?誰給錢?誰收錢?為什麼?我確實知道很多‘金錢’,可是別人知道的,不會比我少。”

  “還有一件事,就是潮流與循環,這是兩個關系頗為密切的字眼。暴亂是一種潮流也是一種循環,回溯過去的歷史,每個人都會發現:暴動不斷地出現,幾乎形成一種週期性的循環。想要暴動的欲望、感覺、方式與形式,對於任何一個國家都不應該是陌生的。某一國家有暴動,另外一個國家也會發生,即使程度與方式不一樣。這是您的結論是不是?”詹姆士轉身請教愛德蒙爵爺,“或至少我這樣認為?”

  “是的,你把我的觀點說明得很清楚,詹姆士。”

  “這都有某種模式,表面上雖不易分類,而其實深入調查後即能符合某一模式。就像從前那瘋狂于全歐的十字軍運動,每個人都爭先恐後地朝聖地湧去,這看來是個人的決心問題,可是也是一股暴動。他們因何而去?研究其中的原因就是研究歷史有趣味的地方,找出這種欲望與行為模式形成的原因。

  “這不會單只是物質上的追求。任何事情都能引起暴動,也許是爭取自由的欲望,爭取言論的、宗教信仰的或其他生活方式的自由。這種欲望使人向海外移民,或建立新的宗教體系。這一切種種,表面互異,其實都可歸於某種——模式。

  “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它還可能像傳染病一樣,病菌可能傳遍全國,越過高山與海洋而傳遍世界。雖然看不見,可是如果細心觀察,便可知道它正在活動。這些傳染病應有其原始的病因,事情也有它發生的原因。再進一步還有人的因素,一個人、十個人、數百個人,可以把一個原因付諸行動。我們不能被這過程的最後一個人與結果蒙騙,我們要追查出最原始的那一個人。

  “這個人也許有足夠的宗教熱誠,或追求自由的欲望,但這些表現之後,還有意念、幻想與理想。所以先知喬爾曾說:‘你們老年人將夢到理想,而你們年輕人將見到幻想。’

  “幻想與理想哪一個比較有力呢?理想至少不是毀滅性的,而幻想為你打開一個新的世界,也可能埋伏下毀滅現有世界的基因——”

  薛裡特突然對愛德蒙爵爺說:“上次您告訴我的那個在柏林大使館的女人有沒有關聯?”

  “噢,哪個?嗯,我當時很感興趣,也可以作為我的觀點的注腳。有一位我們派在德國的外交工作人員的妻子,是一個很聰明而且受過良好教育的女士,這個事情大約發生在德國發動侵略戰爭的前夕。這位女士很好奇為什麼人們都像瘋了一樣的著迷於希特勒,就去聽他的演說,回來時,她說:‘那真是不可思議。要不是我親自去了,我絕對不會相信,德文我懂得不多,可是現場那個氣氛,我就很自然的被帶著走了。他的思想實在太棒了,讓你覺得事情就是非這樣辦不可,也只有跟隨他才有締造新世界的希望。噢,我實在解釋不來,我要想辦法把我記得的都寫下來,然後給你看,你就會瞭解的。’

  “我說,這真是一個好主意。第二天,她又來找我,她說:‘不知道你會不會相信我的話,我想把聽到的寫下來,想尋出真正的意義。可是我這才驚訝地發現——根本沒有什麼值得寫的。我也尋不出為什麼在當時使我那樣興奮與大受刺激的原因。我寫了幾句話,是他說的,可是一點意義都沒有了。我實在不懂。’

  “這就顯示了一個人們雖不曾覺察,但事實上一定存在的危險:這世界上是有某些人,具有煽動的能力,可驅使別人看到某種不真實的幻想。他們並不一定用言語,也不一定是宣揚他的理想與信念,而是用另外的某一種東西。也許是他們個人的磁性能力,或是用聲音的頻率,甚或只是用身體的肌肉發散出來的一種磁波。這我不敢確定,目前也不知道,可是這種東西一定是存在的。

  “這種人具有某些‘力量’。一個偉大的傳教士可以使在場的幾萬人如癡如狂,聲淚俱下,他具有這種力量。而一個驅使人去作壞事的魔王,也可能有這種力量。信仰可以激發某些行動,為創造一個新天地,人們可以付出勞力、武力,甚而是生命。”

  他意味深長而低沉地說:“南非的政治家史沫資將軍說:‘領導能力除了創造性以外,也可能是具有毀滅性的。’正如中國古語所說:‘水可載舟,亦可覆舟。’”

  史德福·納宇深為所動。

  “我瞭解您的意思,這些雖然是我從未想過的,可是您的話也可能是真的。”

  “你認為我們是杞人憂天,過份誇張?”

  “我不知道,”史德福說,“很多聽起來是誇張的事,其實都是真的,只因為你從未見過或從來仔細想過而已。可是,我能不能問一個簡單的問題:他怎樣驅使那些群眾的?”

  “這很簡單,”愛德蒙爵爺說。“張伯倫一句最有名的話是:‘前進,然後發現’。試著去發現金錢的來源、意念的來源,我們自然就可以發現‘力量’的來源,還有到底是誰在操縱這個‘力量’。這一定是有一幫人在主使的,我們目前就在設法想要找出這一切,所以需要你的協助。”

  史德福·納宇吃了一驚,這是他有生以來很少見到的情形。他掃視著在場的每一個人,羅賓生先生那毫無表情而蠟黃的臉,露著一口白牙;薛裡特爵士是一副虎視眈眈的樣子;而瘦削的愛德蒙爵爺在室內那不太光亮的燈光下,活像某個教堂的聖徒;而那位冷靜的女伯爵,或是瑪麗安,或席道媛小姐那張空白的臉上,不露出半點秘密的痕跡。最後他把眼光停在安全人員何士漢的臉上,卻驚奇地發現後者也正嘲諷地笑著看他。

  “可是,”史德福想要作一篇正式的演說,可是說出來卻像一個十八歲學生的講辭,“那我來幹什麼?我又知道什麼事情呢?再坦白地說,我自己的工作表現並不突出,你們也知道,他們外交部的人對我的評價並不高,從來都不高。”

  “我們知道。”愛德蒙爵爺說。

  這回該詹姆士·薛裡特嘲諷地咧了咧嘴,而他的嘲諷是真的。

  “我還是不要插手比較好吧,”他抱歉地對皺著眉頭的愛德蒙爵爺說,“對不起,爵爺。”

  “這只是一個調查小組,”羅賓生說,“這和你過去的成績並沒有關系,與別人對你的看法更沒有影響。我們只想集合一些人來調查一些事,目前我們的人並不多。我們要求你加人,是因為我們認為你的某些特質對調查工作有所幫助。”

  史德福對安全人員說。“你的意見呢,何士漢?我不相信你會同意這個餿主意。”

  “為什麼不同意?”亨利·何士漢說。

  “真的?我到底有那些‘特質’是你們看上的?坦白講,連我自己都不太相信。”

  “你不迷信權威,這就是最主要的,”何士漢說,“你常能看到事情的真相,你並不以世俗的價值來評斷他人的言語,而有自己的一套價值觀。”

  有一句法文,“這不是一個認真的男孩”,突然浮現在史德福的腦海。這倒是選擇一個人來擔當重任的奇妙方法。

  “我得先提出警告,”史德福說,“我出名的大毛病已經使我丟了不少所謂重要的職務,我先聲明,對於這樣的重任,我的做事方法也許無法像你們要求的那樣有效率。”

  “信不信由你,”何士漢微笑著說,“這還是我們挑上你的原因之一呢!我的話不錯吧,爵爺?”

  “其實我告訴你,擔任公職的最大壞處就是把它變成一種太死板的工作。我相信你不會的,至少瑪麗安也這樣想。”愛德蒙爵爺說。

  史德福轉過頭,哦!她又變成瑪麗安了。“對不起,我能問一問你是誰嗎?你真的是一位女伯爵?”

  “如假包換,我父親是一位貴族,一位很棒的運動家與獵人,他在德國南部的巴伐利亞有一處很羅曼蒂克但卻破舊不堪的城堡,現在也還在。就因為這樣,我與歐洲的某些人有些聯絡,他們比較重視出身的。一個窮困的過時女伯爵,就像銀行裡有大把存款的美國暴發戶一樣地受人歡迎,即使那些道貌岸然的歐洲人對這種人都沒有什麼好評,但至少是他們談話的題材。”

  “那麼黛芬·席道媛呢?她又是誰?”

  “我用來旅行的一個實用名字,我母親是希臘人。”

  “那瑪麗安呢?”

  她的臉上第一次有了笑容。她看看愛德蒙爵爺再看看羅賓生先生。

  “也許是因為我幹慣了下女的差事,所以便有了這種女傭的稱呼,我總是被差遣去找東西、去送東西,由一個國家到另一國家,擔任所有的雜事,清除所有的垃圾。”她又對愛德蒙爵爺撒嬌地說:“我說的對嗎?愛德蒙爺爺?”

  “很對,瑪麗安幫我們做大大小小的雜事,她永遠是我們可愛的瑪麗安。”

  “上次你就是負責轉運一些什麼東西,是不是?也是一些重要的資料?”

  “是的,大家都知道我帶些什麼,假如不是剛巧碰上你搭救了我,可能就發生了意外。”

  “你帶些什麼呢?或者我永遠不可能知道?”

  “有很多事是你永遠不會知道的,也有很多事你不該問起。你這個問題我應該是可以回答的,不過我得先得到允許。”

  “我相信你的判斷,”愛德蒙爵爺說,“盡管告訴他吧!”

  “只有一句話,我帶著一張某人的出生證明書。只有這些,我不會再講,因為知道太多對你並沒有好處。”

  史德福環顧室內這小小的委員會。

  “好吧,我加入,我也很榮幸得到你們的邀請。現在,我要開始做什麼事?”

  “你和我,”麗蘭塔說,“明天到歐洲去。你也許在報上看過,在巴伐利亞有一個音樂節。這是一種近年才形成的音樂風氣,由許多國家所支持舉辦。原來在白萊特這個城市,由華格納所創辦的這個音樂節都是演奏古典的作品,但是,今年將有許多青年作曲家到此地來演出他們的新作。”

  “我知道這個消息,我們要去參加?”

  “已經訂了兩個位子。”

  “這個音樂節對我們的調查工作有很重大的意義嗎?”

  “倒也不是,這只是一種借道而過的掩護、表面上我們是去參加音樂節,實際上我們要到另一個地方進行下一步的工作。”

  他望望四周。“我的工作指示呢?有沒有什麼口令或簡報?”

  “沒有這些節目,這是一趟探險的航程,事情的真相要你們一步步去發掘。你們的工作完全獨立,所有的資料就是你們現在所知道的。你的身分是一個音樂愛好者,本身因為官場上的不得志,所以想到國外走走。其他的,你不知道反而更安全。”

  “為什麼把重心放在歐洲大陸呢?”

  “這是目前大事的重心,可以說幾個重心中的一個。其實,最重要的中心,好像是設在南美洲。還有一些國家和地區,最近六個月的情勢特別活躍,都相繼的加人製造混亂的‘生產線’,不過尚未發展成熟。”

  “M國或Y國也是這些事件中的一個?”

  “不,他們那裡的動亂有其地理的因素,而且由來已久。目前在其他地方,都只是在叫囂武力的爭鬥和學生的抗議。”

  “最主要而明顯的一種情勢,就是各個地方的青年紛紛對他們的政府表示不滿,反抗傳統的習俗,也反抗培養他們長大的父母與宗教。我們愈加縱容,他們訴諸武力的傾向就愈加強烈。他們並非用武力來爭取財富,而是因為他們愛上了這種以武力來達到目的的生活方式。”

  “縱容真有那麼嚴重?”“這是一種生活方式,本身就是一種權利的濫用。”

  “毒品跟這些有關嗎?”

  “我們事先也慎重地考慮過,大筆的金錢曾被用在毒品上,可是毒品並無法達到煽動人心的效果。”

  羅賓生先生微搖著頭,使大家的視線都集中到他的身上。

  “不對,”他說,“這只是表面上如此,毒品是一種控制人的方法,而且是惡劣的方法,也能賺到一些錢,可是背後還有一些東西。”

  “可是誰——”史德福說。

  “史德福爵士,何時、何地、何人和為什麼,就是你這次任務的目的。”羅賓生說,“就是要你和瑪麗安去找出來,這不是一件簡單的工作,而保守秘密則又是世界上最困難的事情,所以你們還是有機會,不是嗎?”

  史德福·納宇饒有興致地看著羅賓生那張胖胖的黃臉,他神秘的金融世界也是這種似是而非的“秘密”?而他的奧妙處,只因為他保守住那個不為人知的“秘密”?羅賓生咧嘴一笑,白牙閃閃發光。

  “假如你知道某一件事,”他說,“那你面臨的最大誘惑就是讓大家都知道。並非你喜歡供應某些資料,也不是受到賄賂,而是你喜歡顯示自己的重要性。事實上就那麼簡單。世界上的事本來就很單純,而人們偏不相信,也無法瞭解。”

  麗蘭塔站起身,史德福跟進。

  “希望你睡個好覺,我這個房子,可能稱得上相當舒服的。”

  史德福小聲稱謝;而當他的頭一碰到枕頭時,他的確馬上就睡著了。

第二部 齊格飛之旅

十、修洛斯的女王

  他們鑽出青年音樂節劇院,重新吸收夜晚清甜的空氣。草地上順溜過去是燈火通明的餐廳,更遠處山坡下還有另一座,這兩座餐廳的價錢稍有不同,但都不算貴。麗蘭塔穿著全黑的天鵝絨夜禮服,史德福是白領結配上全套的禮服。

  “一群與眾不同的聽眾,”史德福·納宇小聲對他的女伴說,“大部分都是年輕人,他們怎麼負擔得起?”

  他們向山坡上的餐廳走去。

  “大概有津貼或獎學金的補助。”

  “用餐時間是一個鐘頭吧?”

  “是的,實際上是一小時又十五分鐘。”

  “這些聽眾,”史德福·納宇爵士說,“幾乎全都是真正愛好音樂的年輕人。”

  “大部分而已,這才是重要的,你該知道?”

  “你的所謂‘重要’是什麼意思?”

  “對於音樂的熱衷與愛好應該是天生的,等於是一體的兩面。將暴力加以組織、運用和驅使的人,本身一定也是熱衷的。在砸碎東西、傷害人畜與毀滅現有的種種破壞活動中,他們獲得至高的狂喜。音樂也有異曲同工之妙,欣賞音樂要能無時無刻地享受到和諧與純美,這是假裝不了的。”

  “你懷疑那些演出的人?真不敢想像你有辦法把暴力與對音樂藝術的愛好聯想在一起。”

  “這種想法是很奇怪,可是,我覺得它們的情緒是一樣的盲目。哦!只希望這種情緒不要有所轉移,能夠專心的人,把那股意志力用在什麼地方都是很可怕的。”

  “你是希望他們保持單純,像我們的胖朋友羅賓生先生一樣,讓喜愛音樂的繼續喜愛音樂,喜歡暴力的人玩弄他們的暴力,是不是?”

  “大概是吧?”她漫不經心地答道。

  “這兩天真是舒暢,雖然我並不十分瞭解年輕一輩的音樂--也許不夠現代化吧——但是,我發覺看看衣著服飾倒也挺有趣的。”

  “你是指舞臺的服裝設計?”

  “不,我是說聽眾。你和我是老古板的一對,都是正正式式的禮服,其他人則衣著隨便。除了觀察到這一點,我好像什麼都沒學到,更別說發現什麼秘密了。”

  “你千萬不可失去耐心,這是一個來頭不小的演出。固然是順應時代的潮流與青年音樂家的要求而舉辦的,但也許是有人在幕後大力支持的--”

  “可是會是誰呢?”

  “目前還不知道,可是我們就要發現的。”

  “多虧你那麼有信心。”

  他們進入餐廳用餐,食物非常好,但並不奢侈也少了很多不必要的裝飾。席間,有二位朋友很驚訝地看到史德福·納宇而過來打招呼,認識麗蘭塔的就更多了,大部分是德國或奧國人(史德福從口音中聽出來的),還有幾位美國人,都是幾句大同小異的應酬話,由於休息的時間短,大家都言簡意賅的說過為禮,史德福的晚餐才沒有被破壞。

  他們回到座位上去聽最後的兩段創作演出;一首是年輕作曲家蘇洛克諾夫的交響詩,曲名“喜樂的分解”;另一首是莊嚴肅穆的“勞工階級的三日”。

  大型的巴士把來賓分別接回音樂村中擁擠窄小但設備完善的旅舍。史德福道晚安時,麗蘭塔低聲對他說。“淩晨四點,准備行動。”然後就回到她的房間去了。

  翌日淩晨四點差三分,她准時的敲開史德福的房門。“車子已經備好了,走吧。”

  他們在山間一家小客棧中吃午飯,晴朗的天氣,使遠山近樹都異常的悅目,山風輕飄飄的掠過,令人想停下來躺在舒柔的草地上睡他一個大覺。

  偶而,史德福會自問,是什麼鬼迷了他的心竅而擔當這種模不著邊際的“任務”。他當然瞭解,身旁的女伴是其中因素之一。可是,他卻愈來愈不瞭解她。他看著她那一語不發的側面,不知此行的目的地何在?真正的理由為何?太陽都將西沉了,他才開口:

  “我們要到哪裡去呢?我能問嗎?”

  “你當然能問。”

  “可是你不會回答的,是不是?”

  “我可以回答,也可以告訴你具體的事情,可是你不會瞭解其中的意思。有什麼用呢?我原是希望你能到我們即將到達的地方,自行去發現某些答案;不要因為我的解釋而給了你錯誤的前提,那樣的話,某些事給你的印象會更有意義,也更有力。”

  她總是有一大套道理,穿著國外訂制的旅行用套裝,愈看愈神秘。

  “瑪麗安——”他略微疑問的啟口。

  “不,還不是時候。我的身分還是女伯爵。”

  “哦,尤其這兒是你的地盤。”

  “不全是,小的時候我是在這種地方長大,秋天是這兒最美的時候,我們常到修洛斯去。”

  “我們正朝那裡走去,是不是?”

  “到那裡去是那麼重要嗎?”

  “這是一趟探險的航程,不是嗎?”

  “不錯,可是並非地理上的,我們是要去找一個人。”

  “你的話使我覺得——”史德福抬頭看那膨脹得聳到天際的高山。“——我們好像要去拜訪山大王一樣。”

  “你是指某些教徒狂熱派的領袖,是不?他們用信仰把部下迷住,使他們甘心為主上而死,這些教徒確知天堂正等著他們。這種被符咒迷住的人幾世紀以來就存在了。”

  “神聖的教徒?愛德蒙爵爺?”

  “為什麼提起他?”

  “我見到他的那天晚上就有種感覺,他就像一個聖人,刻在十三世紀的教堂裡。”

  “我還想到另一件事,”她說,“新約裡——耶穌在最後的晚餐裡說:‘你們都是我的朋友與夥伴,可是你們當中有一個是叛徒。’很可能我們之間也有一個叛徒。”

  “可能嗎?”

  “幾乎是肯定的。這個人是我們熟悉而且深深信任的;可是他的夢想裡,沒有暴動也沒有殉教,而是碎小閃亮的銀塊,甚至醒來時,也感到它在手上的餘溫。”

  “目的是金錢。”

  “應該說是野心。可是我們要怎樣才能認出一個叛徒?他總會脫離群眾而出,他也有激動的時候,在緊要關頭變成一種記號,而他也會想去抓權,這就是他的標記。”她聳聳肩,回復到原來的談話。“真奇怪你竟會提到山大工的事。”

  “難道真有一個?”

  “不,大王是沒有,女王倒有一個,有一個很老的女人。”

  “她長得什麼樣子?”

  “你晚上見到她就知道了。”

  “住在高山上,對一個人的道德是不好的,尤其在山頂的城堡裡,俯著腳底下的世界,久而久之就會鄙視你的同胞,自以為是最崇高、最偉大的人,所以會有很多人喜歡爬山而睥睨山谷中的其他人。”

  “晚上你說話可要小心,不能開這種玩笑,會激怒人的。”

  “有什麼工作指示嗎?”

  “你要假裝是一個心境不愉快的人,不滿於現實,而且有意從事一項秘密的暴動。你做得到嗎?”

  “盡力而為。”

  四周的景物愈來愈荒涼,大車子歪歪扭扭地沿路上去,經過幾個山間的村落。有的時候,可以看到在山坡上老遠的幾點燈光淒涼地亮著,隱隱約約還有教堂似的尖塔。

  “我們到底要到哪裡去,瑪麗安?”

  “去一隻老鷹的窩。”

  山路又轉了個大彎,他們穿入一座森林,在鹿群或其他野生動物的注視下掙紮向前。偶而,去看到一兩個披著獸皮外衣,手上持著槍的男人。大概是警衛吧,他想。

  終於他們看到一座雄偉的城堡,建在岩石上。城的某些部分可能曾毀於戰火,如今則已經修復了。這座城占地十分廣大而且壯觀,古意盎然的設計暴露了它本身悠長的歷史。它代表那過去的力量,那年代久遠而且已經消逝的力量。

  “這座城堡是魯特衛克大公爵在十七世紀所建,”麗蘭塔說。

  “現在是誰住在這兒?現在的大公爵?”

  “不,他們早就灰飛煙滅,消失不見了。”

  “那麼是誰?”

  “某個有現代權勢的人,”麗蘭塔說。

  “有錢的人?”

  “是的,而且非常有錢。”

  “是不是羅賓生先生搭飛機先我們而到了?”

  “在這兒你絕不可能見到他,這一點我敢保證。”

  “可惜,”史德福說,“我還挺喜歡他呢!他的確是一方人物,不過,他到底是哪國人?”

  “我猜大概沒人知道,每個人的說法都不一樣。有人說他是土耳其人,也有人說是美國人,或荷蘭人,有的則說他母親是俄國的貴族,父親是印度的王公,沒有人知道哪一種說法對。”

  他們被領著穿過一處巨大的門廊,兩個身穿制服的男僕急匆匆地奔下臺階,朝他們誇張地鞠躬,幫他們取出大堆的行李。史德福啟程之初,很奇怪為什麼要他帶那麼多行李,原來是來此地擺派頭用的。

  晚餐前,他們被一聲回腸蕩氣的鑼聲召喚到大廳來,他在樓梯口挽著盛裝的她步下階梯。她穿著深紅色的天鵝絨,頸上是紅寶石,頭上也是成套的紅寶石後冠,一位僕人上前一步彎身替他們開了門,並高聲宣佈:“柴納華斯基女伯爵,史德福·納宇爵士。”

  “我上場啦!但願我們的演出成功!”史德福在心裡對自己說。

  他還滿意地低頭看著襯衫上藍寶石與鑽石的釘飾;但是幾分鐘後,當他步入房間時,觸目所見的景物卻讓他驚訝得屏住了呼吸。這完全不是他想像的樣子,這是一間很大的廳堂,佈置的風格雖然華麗但很俗氣,椅子沙發都是最好的織錦與天鵝絨,還有穗子。牆上有一些畫,一時雖認不出來,但仔細一瞧。卻令他咋舌的發現那都是塞尚、馬蒂斯、雷諾價值連城的名作。

  廳堂那頭坐在一張碩大無朋椅子上的,是一個巨大的女人,像鯨魚一樣,這是史德福唯一想得起來也唯一適合的形容詞。那整個人像一大塊吹漲了皮的乳酪,白皙皙的,卻好像是吹彈得破的氣球。那三層、四層的下巴,頂在一大片桔紅色、亮閃閃的緞質衣服上面。頭上是珠寶綴成的後冠,扶在椅臂上粗大而肥胖的手,有著粗大而肥胖的手指,而每個手指上赫然都有一隻戒指,鑲著十種不同的寶石,看得史德福眼睛都花了。

  這個女人實在胖得慘不忍睹,那張臉像發壞了的白麵包,兩個黑眼睛像兩粒葡萄乾被氣憤的師傅隨意摔在一團面團上

  “你們很准時,孩子。”

  這個嗄啞而乾燥的聲音,原來應該是個女低音,史德福想,應該是有力而迷人的女低音,當然現在是不行了。麗蘭塔走上前去,微微彎身行了一個禮,抬起那只胖手,禮貌地吻了一下。

  “讓我來為您引見史德福·納宇爵士,請晉見華道蘇森的夏綠蒂女公爵。”

  胖手對他伸過來,他也依歐洲古禮在上面吻了一下。她說出來的第一句話嚇了他一大跳。

  “我認識你的姑婆。”她說。

  他那呆若木雞的表情一定很可笑,因為她看到了預期的反應,得意地笑了,那笑聲嗄啞得有點刺耳,絕對不迷人。

  “也許我該說,我從前認識她。我們也有好幾十年沒見面了,當年我們一起在瑞士念書,她叫馬蒂達是吧?”

  “這真是一個很好的消息,回去後我一定跟她提起。”

  “她近來身體還好吧?”

  “以她的年紀來說是很不錯,她目前住在鄉下,有一些風濕痛和關節炎的老毛病。”

  “老年人的毛病。她應該讓醫生給她注射一些普魯卡因,效果不錯。她知道你來找我嗎?”

  “一點都想像不到,她只知道我來參加青年音樂會。”

  “這次的演出還令人滿意吧?”

  “哦,很不錯,音樂廳尤其好。”

  “是世界上最好的幾座之一,使得舊的白萊特音樂廳像幼兒園的唱遊教室一樣。你知道建那一座音樂廳要花多少錢嗎?”

  她講出一大串以百萬計的數字,聽得史德福目瞪口呆,只是他並沒必要隱藏他的驚訝,因為她很得意看到自己製造出來的效果。

  “只要你有錢,”她說,“知道怎樣用,而且也還識貨,這世界上就沒有金錢辦不到的事,而且還都是第一流的貨色。”

  “我看得出來。”他說著,看看四周。

  “你也喜歡藝術嗎?嗯,應該的,我看得出來。在我的牆上,你可以看到所有名家的頂尖作品,有人說紐約大都會博物館的那一張塞尚是最好的,那只是他們孤陋寡聞,好的早就都在我的私人畫廊裡了。”

  “的確都很棒。”史德福爵士說。

  飲料送了上來,這位山中女王什麼都不喝,史德福注意到,大概是怕血壓受到酒精刺激而升高吧,像她那樣胖是很可能的。

  “你們是怎樣認識的?”女工垂詢道。

  這是一個陷講嗎?他不知道。

  “參加倫敦美國大使館的宴會。”

  “哦,對了,我聽說了。她叫什麼名字?咪麗,咪麗·柯曼,一位南方佳南,還挺迷人的,是不是?”

  “很可愛,在倫敦的社交界很受歡迎。”

  “那個可憐的山姆·柯曼,一定很無聊吧?”

  “還好,他是一個很稱職的外交官。”史德福禮貌地說。

  她笑出了聲音。“你倒是很厚道,他應該幹得不錯,畢竟跟英國談外交並不難。而且咪麗也替他分擔許多工作,她的確是夠能幹的。只要她願意,就可以買到任何一個大使頭銜給她的先生。像她那麼有錢的人這是易如反掌的,不是嗎?他的父親擁有大半個德州油礦,還有金礦與無數的土地。她長得怎樣?聽說很漂亮,而且不會因有錢而驕傲,這倒是很聰明的社交方法。”

  “真正有錢就不難辦到。”史德福說。

  “你呢?難道你沒有錢?”

  “但願我有。”

  “外交部的薪水不再吸引人了嗎?”

  “倒也不是,我們可以到很多地方去,見到很多人,參與國家的大事,知道世界上正在進行的一些事情。”

  “只有一些,但不是每件事。”

  “那本來就不容易。”

  “你是否曾經想瞭解生命背後的真象?”

  “每個人多少都想過。”他故意裝出並不熱衷的聲調。

  “聽說你的想法很不同於流俗與傳統,看樣子是有幾分真的。”

  “很多人說我是納宇家族中的敗家子。”史德福笑著說。

  老夏綠蒂也很愉快地笑著。

  “你倒是一個很坦白的年輕人。”

  “何必作假呢?人們總是能知道你到底隱藏了什麼。”

  她看著他,慢慢地說。“你想從生命獲取什麼呢?”

  他只聳聳肩,這兒該是他洗耳恭聽的時候。“什麼都不想。”他說。

  “噢,算了吧,你要我相信這種話?”

  “怎麼不能相信?我看起來像是很有野心的人嗎?”

  “不像。”

  “我只希望從生命中獲取愉悅的歡樂,也希望生活舒適,吃喝有某種水準,還要有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

  老女人上身前傾,眼睛眨了三四下,發出一種口哨似的聲音。

  “你能恨嗎?你有憎恨的能力嗎?”

  “憎恨只是浪費時間。”

  “嗯,我看得出來,你臉上的確沒有絲毫不滿足的線條。可是,我還是有一種感覺,覺得你像是已經選擇了一條道路。它會領你到某一個地方。不過無論如何,只要你找到正確的導師和贊助人,你終會達到你想要的目的,當然假如你也會‘想要’什麼的話。”

  “這倒是每個人都會的,”他輕輕地搖著頭,“您看得實在太多了,”他說,“太多了。”

  僕人進來宣佈:“晚餐已備妥,請入席。”

  一切的儀式都很正式,完全符合皇家的派頭。房間另一端的一扇大門,輕巧地朝兩邊分開,亮出一間燈火輝煌的餐廳,天花板上有壁畫與浮雕,還有三組巨大的水晶吊燈。兩個中年婦人分別站到女公爵的兩側,不是保鏢,可能是訓練有素的護士,專門服侍一些貼身事情的。她們首先對女公爵恭敬地一鞠躬,然後伸出手來扶住女主人的肩下與手肘彎處,二人一用力,將女主人變換成頗有威嚴的立姿。

  “我們用餐吧!”夏綠蒂夫人說。

  在兩個女僕的協助下,她領頭進入餐廳,站著的她更像一堆顫動不止的果醬,卻又帶著令人敬畏的威嚴。你不可能只當她是一個普通的胖女人,她氣勢不凡,目光灼灼逼人,這是她刻意製造的。他們兩人跟在三人小組的後面。

  廊柱的後面有一隊警衛,英俊而高挺的年輕人,穿著顏色鮮艷的制服。女公爵進來時,他們同時拔出腰下的佩劍,斜指上空,形成一道拱門。女公爵停在原地,穩下自己的腳步,就推離女僕的扶助,獨力走過那道拱門,在長桌盡頭一張鑲金織錦的大圓椅上落坐。這個儀式頗像海軍或軍隊式的結婚典禮,只是少了一位新郎。

  這幾個年輕人都有一副很健美的體格,沒有超過三十歲的,外貌俊美而睿智。他們表情嚴肅,毫無嘻笑的玩態。納宇想,他們是虔誠的奉獻自己。

  僕從們出現了,一些老式的僕從,屬于修洛斯城過去的僕從,他們如鬼魅般出現,像演出一幕精心製作的歷史劇。有一個像女王一樣的又胖又醜的老女人,高踞在王座上,君臨著下面的一切。她到底是誰?在這兒幹嘛?為什麼呢?

  為什麼戴上這些偽裝的假面具?為什麼弄來這一隊保鏢似的警衛?

  其他的食客也陸續入座,他們照例先向高踞在上的女王恭敬地行禮,然後坐下。衣著是普通的晚服,似乎並沒有打算互相介紹。

  史德福·納宇開始運用他多年來的閱人經歷。看得出這些人有好幾種不同的身分。有幾位是律師,還有二三位會計師或經管財政的人員,還有幾位是便服的軍人。他們大概都是這個府邸裡所雇用的高級職員,對女王還保留著十六世紀門客對領主的恭敬與禮儀。

  食物端上來了。一頭用歐薄荷浸泡過的乳豬,新鮮的檸檬開胃菜,數不清種類的野獸肉類拼盤,還有堆疊起來的一些令人垂涎欲滴的精緻糕點,

  胖女人盡情地、貪婪地、幾乎是狠吞虎咽地吃著。突然,外面響起一個聲音,一種強有力的跑車引擎聲,它像一道白光似地掠過窗口。室內的衛隊居然高聲叫著:“萬歲!萬歲!法蘭茲萬歲!”

  這些年輕人以一種優雅的步伐,換防似地移動他們的位置。食客們都站了起來,只有女王還倨傲地坐在她的高位上,昂著頭,像期待另一個好節目的上演,空氣中充滿興奮。

  這些職員們突然無聲無息地消失了,像原先就藏身壁間的精靈,一個個回到他們的縫穴中。武士們再度拔出他們的劍,向女主人致敬,她會意地點點頭,他們就回劍人鞘,以行進的步伐退出了房間。夏綠蒂看著他們走後,才看看麗蘭塔,再把眼光移到史德福的臉上。

  “你看他們怎麼樣?”她說,“我的孩子,我年輕的勇士,是的,他們真是我的孩子。你能用幾個字形容他們嗎?”

  “我想他們可以稱得上偉大的壯觀,夫人。”他用一種對皇族的口氣說。

  “啊!”她同意地點點頭,微微一笑,那一臉的皺紋擠到一塊兒,像一隻老醜的鱷魚。

  這真是一個恐怖而不可能真實存在的女人。他幾乎不能相信這些事情都是“如假包換”地發生在他的眼前。這可能是另一出精心製作的舞臺劇嗎?

  門又開了,年輕的衛隊又操著同樣的步伐行進而來。這次他們不揮劍了,而是唱著歌,歌聲清純而美得不可思議。

  聽慣了那些嘈雜的熱門音樂,史德福·納宇渾身像是竄過一條電流似的,感到不可言喻的舒暢。這些聲音不是粗啞的喊叫,而是受過行家訓練的,沒有矯飾也絕不走音。他們也許是新世界中新式的英雄,可是他們的音樂節奏是古典的,而且是他聽過的華格納歌劇的一些主題曲。

  他們又排成兩行,這次不是歡迎他們的女主人,而是好像在等著什麼人。終於“他”出現了。音樂也隨之改變,變成那史德福·納宇無時或忘的一段:齊格飛的主題。號角響徹雲霄,年輕的齊格飛仗著他的年輕與成功,君臨於他所征服的世界。

  穿過列隊歡迎的同伴而來的,是史德福·納宇一生中所見過的最俊美的男人。金黃的頭發,蔚藍的眼睛,勻稱得完美無缺的身材,像是經過魔法師的神棒點出來的,也像來自神話、復活的英雄,他是那樣美,那樣有力,那樣不凡的自信與傲慢。

  他來到那小山似的女人面前,單膝著地,恭敬地抬起女王的手親吻著,再直起身,斜舉著手臂,喊出史德福剛剛才聽過的口號:“萬歲!”從他的德文中,他似乎是喊著:“偉大的母親萬歲!”

  然後年輕的英雄把眼光轉向在座的客人,看到麗蘭塔時似乎沒啥變化,與史德福的眼光接觸時則帶著很濃厚的興趣與贊賞。小心!史德福告訴自己,要小心!注意自己的演出,演出那個他被指派的角色,可是,老天!根本沒有劇本告訴他扮演什麼角色?他們為何而來的?

  小英雄開口了。

  “哦!”他說,“我們有貴客呢!”帶著一臉自知比世界所有人都要傑出的傲慢。“歡迎我們的貴客,歡迎您兩位!”

  正在此時,不知由何處傳來了鐘聲,並非喪鐘,但那股冷靜與莊嚴,像煞苦修院中作課的呼喚。

  “時間到了,”老夏綠蒂說,“每個人都去休息吧,明天十一點再來見我。”

  她看著麗蘭塔與史德福說:“願你們一夜安眠!”皇家的斥退令也不過如此。

  史德福驚訝地看見麗蘭塔舉起手臂行了個法西斯式的禮,不是對女主人,而是對金發的小英雄,而且聽到她說:“法蘭茲·約瑟夫萬歲!”他也以同樣的禮回了,並說:“萬歲!”

  夏綠蒂對兩位遠客說:“明天一大早喜歡去樹林中騎馬嗎?”

  “我很願意。”

  “很好,我會叫人安排的,兩位晚安。法蘭茲來,把手給我,我們還要好好討論一些事,你明天一大早就該去辦了。”

  僕人領著他們二人回到各自的套房,納宇遲疑地在走廊上站了一下,他們可能私下講兩句話嗎?終於他否定了這個主意,每個房間可能都裝有竊聽器。

  遲早,他會有機會問的。某些奇異而且邪惡的事情正在發生,而且隱隱約約地有一股力量把他推向一個不可預見的深淵。

  套房的設備高級,但俗不可耐,到處都是綢緞與天鵝絨,幾件古董令人發思古之幽情。他突然想問麗蘭塔是不是此地的常客?

十一、那年輕而美好的

  吃過簡單的早餐後,身著騎馬裝的兩個人並轡朝村中走去。

  麗蘭塔首先開口:“那個馬童問我們可需要他陪,我說不用了,附近路我熟得很。”

  “噢,你曾經來過?”

  “最近已經很少來了。小的時候,這兒就像我的家一樣。”

  她真是語不驚人死不休,史德福又不解地瞪視著她。那側一面還是如此傲然,他想起法蘭克福機場的一幕,那一幕若沒發生,他就不會有今天早晨那種揮之不去的不安之感了。

  他們靜靜地穿過樹林,這的確是一片美麗的莊園,林中深處不時有帶角的動物探出頭來。這兒也該是一個喜歡運動的人的天堂,可是讓那個奇醜無比的胖女人獨自享用實在是暴殮天物。他一拉韁繩,讓馬兒慢下來,這兒應該可以講話了。

  “她是誰?”他望著她問,“她到底是誰?”

  “答案很簡單,但很難相信。”

  “說來試試。”他說。

  “她就是鈾礦、銅礦,南美洲的金礦,瑞典的兵工廠,還有北方的鈾礦。她主持的機構研究核武器,發展鈷元素的新用途。她就是這些。”

  “可是,為什麼我沒聽說過她的名字,我甚至不知道——”

  “她不要外人知道。”

  “這種事怎可能保得住秘密?”

  “很簡單,有錢是一種廣告,有錢也能成為一種隱身術。”

  “但她到底是誰?”

  “她的祖父是一個美國人,原來大概是鐵路大王,他娶了一個德國女人,很出名的白玲黛夫人,她擁有兵工廠和船廠,控制了大半個歐洲的重要工業。”

  “這兩個世界第一富有的人,傳給她錢和超人的權力,是不是?”

  “是的。她不只繼承財富。而且還以錢滾錢的方式賺了大半個世界,每一種事業都已擴張數倍。她還養著為數驚人的智囊團,為她處理財政與法律的各種問題。金錢創造金錢。”

  “既然她有那麼多錢,她還想要什麼呢?”

  “你自己剛剛說過的:權力。”

  “住在這老遠的山上,怎能——”

  “她也去美國和瑞典,可是這兒是她最喜歡的地方,就像一個蜘蛛網的中心,她可以遙控一切。”

  “她還有什麼副業嗎?”

  “藝術、音樂、美術、作家、人類,尤其是年輕人。畫廊裡還有許多,林布蘭、喬陶、拉斐爾。還有成箱精心打造的珠寶,世界上最珍貴的珠寶。”

  “這些都屬於這一個醜陋的老女人,她還不滿足?”

  “不,可是有一個方法即可使她滿足了。”

  “她喜歡年輕人,操縱他們使她獲得無上的快感。目前世界各地都有無數不滿而暴亂的年輕人,他們都受到資助。她還提倡現代哲學、現代思潮,除了資助外還加以控制。”

  “可是用什麼方法?”

  “這個我也無法告訴你,因為我不知道。這是一個複雜交錯的運用,她有時是直接出錢,有時是經由慈善機構捐款,有時設立基金會,還有各種名目的獎學金。”

  “為什麼呢?”

  “也許為了實現一種古老的傳說:‘一個偉大的領導者應該能為他的信徒,在新的土地上建立新的天堂。’這種信念在支持眾人勇往直前。”

  “她也經營毒品嗎?”

  “也許,雖然沒有很明顯的證據。但這只是她控制手下的方法之一,也是毀滅他人的手段之一。壯得像牛的她絕對不服用任何藥物,可是對於某些不再有利用價值的人,用藥是最自然的方法。”

  “武力呢?他們動用兵器嗎?總不可能只靠宣傳吧?”

  “宣傳只是第一步,跟著而來的就是成排的武器,布滿原本沒有能力負擔的國家,坦克、機槍、核武器源源不斷地輸入非洲與南美洲。南美洲還成立了許多訓練營,年輕的男人和女人成為訓練有素的軍人,大量武器的廉價傾銷,而居然是用化工機械的名義進口——”

  “簡直像一場噩夢!你怎麼知道的,麗蘭塔?”

  “一部分是我聽來的。或從某些資料上看來的;還有一部分是因為我本人是這個大機構的一個棋子。”

  “你?你和她?”.‘

  “每一個偉人或一個偉大的計劃。都有弱點與缺陷,”她突然笑起來。“有一件你想不到的事:從前某段時間。她愛上了我的祖父,一個純情派的戀愛故事,祖父原來就住在離此地不遠的一座城堡中。”

  “他是不是一個很傑出的男士?”

  “根本不是,他只是一個體格很棒的運動家,英俊瀟灑的世家子弟,可能很能吸引女人。因為這一層關系,所以,她一直以我的保護人自居,而我也是她的眾多奴隸之一。我為她工作,為她物色人員,為她攜帶各種資料到世界各地的分支機搆去。”

  “真的?”

  “什麼意思?”

  “我懷疑你的話。”’

  他的確不得不懷疑,看著眼前英姿勃發的麗人,他又想起機場一幕。當初,他是為麗蘭塔所利用,等於替她完成任務。是她帶他來修洛斯城的,是蹲踞在蜘蛛網中的老夏綠蒂要她帶他來的?是否因為他在外交圈被公認是不太滿意現實的人物,而被老夏綠蒂認為有利用價值?可是這個價值不可能會太大。

  突然,他又想起一個大問號:麗蘭塔,她真正的身分是什麼?即使我知道了,我又怎麼能確定?現在的世界上誰也無法確定什麼事,或信任什麼人。她也許只是服從一個命令把我弄到手,把我弄入陷講,而法蘭克福的事件根本就是事先安排好的。她們摸清楚了我喜歡冒險的脾氣,而且經過這次事件,會使我信任她。

  “讓馬兒再開始慢跑吧,”她說,“它們走得太久了。”

  “我還沒問你,你在這一切事情裡的身分是什麼?”

  “我只是受命而來。”

  “受誰的命令?”

  “反對派。每一種行動都有反反對的一派。有些人開始懷疑某些事不太對勁,他們也懷疑這個世界將被改造成什麼樣子,不管是運用金錢、財富、武器、理想或權勢,他們認為不該讓這種事發生。”

  “你是同意反對派的主張?”

  “我說過了。”

  “那昨晚的那個年輕人呢?”

  “法蘭茲·約瑟夫?”

  “這是他的名字?”

  “這是他讓人家稱呼他的一個記號。”

  “他應該還有另一個名字:年輕的齊格飛!”

  “你認為他像嗎?你知道他是誰?他代表什麼嗎?”

  “也許知道。他代表年輕,英雄式的年輕人,亞利安血統的年輕人。對了,一定是亞利安血統,在歐洲只有這種血統受到重視。也只有在歐洲有這種觀念存在。自從希特勒倡導純種亞利安人才是最優秀種族的說法,就有人暗中一直這樣相信。”

  “是的,在其他地方就行不通了,非洲、南美洲就另有他們的領袖。”

  “這位年輕的齊格飛負著怎麼樣的重任呢?除了擺擺他那張英俊的臉龐與親吻女主人的手以外,他還作些什麼?”

  “哦,他是一位很傑出的演說家,只要他一開口,他的信往就會為他赴湯蹈火。”

  “這是真的嗎?”

  “他這樣相信。”

  “你呢?”

  “也許相信,”她跟著說,“傑出演說的效果是嚇人的,激越的聲調與煽動性的言辭能激起駭人的波瀾。雖然這些言辭不一定具有說服力,但是演說的方法,卻具有驚人的效果。他的聲音像洪亮的鐘聲,那些女人又哭又叫,還有昏倒的——有機會我帶你去看看,就會相信的。”

  真的?

  “他演說的目標何在呢?”

  “現在還很散漫,也許是一種故意製造的煙幕,讓人看不清真正的目標。但是,我們可以感覺到他們要的是無政府主義,是毀滅舊有的世界。乍聽之下似乎頗為驚世駭俗,可是暴力所帶來的痛苦與磨難,某些人似乎甘之如飴。”

  “那我的角色是什麼?”

  “跟著你的引路天使,就像但丁跟著維吉爾,我也將帶你走一趟地獄,讓你看到他們跟蓋世太保學來的一些虐待性的電影,讓你聽到殘酷、痛苦的哀號與暴力的低吟,當然還有和平與美麗的天堂之夢。你將會分不清地獄與天堂的界限,也不會相信他們同時在人間出現。可是你要下定決心,不要懷疑。”

  “我能信任你嗎?”

  “那要你自己判斷,你可以離開,也可以跟著我去看那正在建造中的新世界。”

  “都是紙糊的,像愛麗絲的夢境一樣都是紙板糊的,這些國王、王后和武士都是假的,像你說的是一種煙幕,更明白地說是一種海市蜃樓。”

  “從另外一個角度來看也可以這樣說。”

  “這些人都戴上面具,在舞臺上演戲。我的話對不對?”

  “也對,也不對--”

  “有一件事一直困擾著我,是老夏綠蒂要你帶我來,為什麼?她對我知道多少?我能派得上什麼用場呢?”

  “我也不完全清楚,也許是一種幕後的工作。”

  “可是她對我一無所知,不怕我掀了她的底牌嗎?”

  “噢,你擔心這個?”他笑起來,“你又白操心了。”

  “我不懂你的意思,麗蘭塔。”

  “噢——羅賓生先生馬上就猜到了。”

  “好心的小姐,請你解釋一下好嗎?”

  “還不是老一套,不是你個人的問題,而是你認識的某一個人。你的姑婆與老夏綠蒂是小時候一起念書的同學。”

  他盯著她。仰頭大笑。

十二、弄臣

  他們在中午時分離別女主人,離開修洛斯城,開著車子駛下蜿蜓的山道。幾個小時以後,他們來到多勒密山區一座依山勢而築成的圓形劇場,這兒原是許多青年團體舉辦音樂會、演講的活動場所。

  麗蘭塔這位引路天使把他帶到這兒來,在光禿禿的岩石上,他看到、也聽到那正在進行的集會,使他對於早晨的談話有了更深的體會。那人山人海的熱烈氣氛,像紐約麥迪遜廣場上宗教領袖所召開的佈道大會,像世界盃足球大賽那樣如癡如狂,也像大學裡的狂熱分子攻擊大使館與員警,和許多類似的聚會。

  她是帶他來體會“年輕的齊格飛”這一句話的意義。

  法蘭茲·約瑟夫正對群眾發表演說。他的聲音一忽兒高昂,一忽兒低沉,帶著一股奇異的煽動性,配上情緒化的表情,像浪潮似的一波波襲來,下麵的青年男女跟著哀歎與呻吟。他吐出來的每一個字都像蘊含著極大的意義,像交響樂團的指揮,掌握著整首樂曲的生命,聽眾像樂團一樣在他的魔音下任其擺布。

  可是,他到底說些什麼?年輕的齊格飛帶來哪些救民的福音?史德福不記得任何一個完整的字句,可是在當時,他的確是受到感動,相信了青年英雄的呼喚,甚至熱血奔騰,躍躍欲試,可是聽完後,也就消失了。群眾們還堆疊在講台的周圍,哭泣著、喊叫著,有些女孩子還激動地叫喊著,還有昏倒的。這個世界到底怎麼啦?情感應該是長時間全心全意培育出來的產物。規矩?抑制?含意?都不值一顧了,一切都那麼情緒化了,只要有“感覺”說可以了。

  這樣的世界會是什麼樣的呢?這種人會創造出怎樣的世界呢?史德福想。

  麗蘭塔拍拍他的手臂,從人潮中擠出來。車子現度把他們載到一個山中小鎮旅店,房間已經預定好了。

  不久,他們走出旅店,沿著山坡上一條石板路走到一座小亭子裡,兩人靜靜地坐了許久,還是史德福先開口:“紙板糊的。”

  麗蘭塔也靜靜地看著山谷好一會兒,才開口問他:“感覺如何?”

  “哪一方面的?”

  “剛剛才看完的那場演講。”

  “我並沒有被說服,”史德福·納宇說。

  她歎了一口氣,深深的,未曾預料的。

  “我我就希望你會這樣說。”

  “那都不是真的,是不是?這只是一場超級大表演,是一組製作人員的傑作。那個胖女人是幕後的大導演,今天是她的主角領銜演出。”

  “你對他的印象如何?”

  “他也不是真實存在的,”史德福說,“只是一個演員,第一流的演員,而且是精心指導過的。”

  麗蘭塔突然爆出的笑聲使他大為驚訝,她站起來,似乎非常興奮快活,但又帶著幾分嘲諷。

  “我就知道,”她說,“我就知道你總有一天會下來看看這個現實世界的。事實上,對這些事情你一直都知道的,你能洞悉那些騙人的把戲,也能知道每件事,每個人背後的真相。

  “用不著去看莎士比亞也能知道自已的角色--每個國王或大人物都必須有個弄臣--只有弄臣會告訴國王真相,還有說些常識故事,順便把那些道貌岸然的朝臣取笑一番。”

  “我演的就是這個角色?朝廷上的弄臣?”

  “你自己難道感覺不出來,這也是我們想要和需要的。你說紙糊的幻境,精心製作的表演都是很對的,可是很多人就都會相信這些謊言,他們無形中被灌輸許多錯誤的是非觀念,卻不能察覺這所有的只是人家設計好的圈套。”

  “而我們的任務就是要來揭發這一個圈套。”

  “初看似乎不可能,但只要人們能知道某些事的不真實,是被人牽著線的傀儡戲——”

  “你以為人家會相信?”

  “所以,我們要能提出具體證據與事實。”

  “你有嗎?”

  “有的--就是我經過法蘭克福時隨身攜帶,而你幫著我安全送達英國的。”

  “可是,我不懂——”

  “時間還沒到——將來你總會知道的。目前我們還有戲要演,我們已經准備好,而且滿心情願地渴望接受他的思想訓練。我們崇拜青春,我們是齊格飛英雄的信徒。”

  “你的演出一定會成功,我就不太有把握。我一向無法勉強自己去崇拜或信仰什麼東西,國王的弄臣應該是最公正,他是揭露真相的人,只可惜現代人已經不能欣賞這一類的幽默了。”

  “當然,有誰能忍受別人來揭自己的瘡疤呢?但是,你最好不要把玩世不恭的這一面表現得太多,除非你是指政治、外交可以開一點小玩笑。”

  “我還是搞不懂在你們這支新世界的十字軍中,我是擔任什麼角色?”

  “很古典的賣主求榮,由於過去你並不得意,而齊格飛與他所應允的新世界為你帶來新的希望,所以你供給他英國最高當局的內幕消息,以換取將來新政府的高位。”

  “你是在暗示這是一個世界性的活動?”

  “不是暗示,是鐵的事實。就像有名有姓的台風小姐,來無影去無蹤,可是所到之處都造成災害。”

  “這個時代還有人從歷史中去尋取教訓嗎?”

  “已經很少,比眺望未來者少得多了,科學成為一切問題的答案。佛洛德的學說認為被壓抑的性欲是人類悲慘生活的根源,假如人能夠得到發泄,就不再有精神上的困擾。倘若當初的人可以看到現代人把壓抑在內心的情感都咆哮出來的後果,只是使精神病院人滿為患的話,他們就不會相信他了。”

  “多想知道一件事。”史德福插嘴道。

  “什麼事?”

  “我們的下一站是哪裡?”

  “南美洲,也許經過巴基斯坦或印度。當然還要去美國,那邊的情況非常有意思,尤其加州——”

  “加州大學?”他歎口氣。“這也難怪,因為大學的課程委實重複而無聊。”

  天漸漸地暗下來,只有遠處的山峰鑲上金黃和粉紅的邊。

  史德福用一種懷鄉的音調低聲說:“假如我們能來一段音樂的話,你想我會點什麼?”

  “老天爺,不會又是華格納吧?或者你早已掙脫華格納的束縛?”

  “才不,我要的正是華格納,我會讓漢士·修斯坐在他的古樹下,告誡世人:‘瘋了,瘋了,你們都瘋了——’。”

  “是的,這一出劇倒很合用,音樂也很棒,可是我們不瘋,我們是神智清醒的一派。”

  “超然的清醒,”史德福說,“這將會愈來愈難保持。還有一件事要問你。”

  “嗯?”

  “我們將以身試法的這次大冒險,會有很多樂趣嗎?”

  “當然有啦!怎麼可能沒有呢?”

  “瘋了,瘋了,都瘋掉了——可是我們居然還很樂意去嘗試。我們的生命會有危險嗎?麗蘭塔?”

  “也許。”

  “可是,只要精神長存,只要有你在一起,作我的同志,我的引路天使,這一切就值得了。經過我們的努力,這世界可能變得更好嗎?”

  “雖然答案不一定是肯定的,但是,至少會更和善。”

  “這就夠了,’吹德福·納宇說,“同志!前進吧。”

第三部 國內.國外

十三、巴黎

  在一間頗富歷史性的房間內,坐著正在開會的五個人,許多重要的國際會議曾在此地召開,這次的集會雖然不同,卻也有劃時代的意義。

  法國的警備局長葛善先生是會議的主持人,憂心忡忡的他想要以一貫圓熟的風度來使會議流暢地進行,可是似乎不太順利。偉特力先生是一小時前才從義大利趕到的,他手勢誇張,心情大概尚未恢復平衡。

  “這實在是想像不到的,”他急著說,“絕對是你們想像不到的。”

  “又是學生暴動,”葛善先生說,“哪一國不是身受其害?”

  “這種事已經超過學生暴動的範圍。那幾乎就像一窩蝗蟲,像天災一樣。他們是有組織的軍隊,武器配備齊全,還不知從哪里弄來了大批的飛機,計劃占領義大利北部。這豈不是瘋了嗎?他們只不過是一些毛頭小孩子,居然玩起槍械與炸彈。光是米蘭一個城市,他們的數目就比員警還龐大。我問你,我們能怎麼辦?這簡直是革命了,他們說是服從年輕人的天職,他們認為只有無政府主義可以改善世界。這種事情怎麼可能發生呢?能召集軍隊來鎮壓嗎?”

  葛善局長歎了口氣,說道:“這是現代年輕人的通病,他們都信仰無政府主義。自從阿爾及利亞事件吃過苦頭後,我們就學乖了。軍隊最後反而都會支持學生,我們能怎麼辦?”

  “學生運動,噢,又是學生,”蒲若能先生歎口氣道。

  他是法國政府的官員,“學生”這兩個字眼從他的嘴裡講出,就像詛咒一樣。有人問他的話,他寧願要A型感冒或黑死病,也不要這些勞什子學生運動。他常夢想,一個世界若沒有這些血氣方剛的學生,該有多好?只可惜這些美夢不常實現。

  “可是我們的上司都不支持我們,”葛善先生說,“尤其司法當局。警方都很忠心,也很努力,可是法院的法官永遠不會相信他們,對青年學生可能強行逼供,並加以判罪;即使這些人是破壞了政府的和私人的財產也一樣。”

  “我實在很想知道為什麼,所以就作了一些調查。敝國的員警總建議增加警方的力量,但要在司法當局允許的範圍內,尤其在一些省區。”

  “嘿!嘿!”蒲若能先生說,“你可要小心從事呀!”

  “我的天,為什麼?這些事早就應該公開了。我們曾經受騙,而且被騙得很慘,現在是有金錢在底下大量的流通,而我們居然不知道這些錢是哪裡來的。總監對我說,我相信他的話,他們已經摸到一些線索了,至少找到錢的去向。我們還能沉默嗎?我們難道能聽信這些外來的津貼,被用來顛覆我們的政府?”

  “義大利的情形也一樣,”偉特力先生說,“我可以告訴你我們懷疑的事,可是,你知道誰想要顛覆這個世界嗎?是一群工業鉅子,一群大亨,你會相信嗎?”

  “這種現象一定要盡早加以制止,”葛善局長說,“應該採取某些行動,用軍隊來鎮壓。這些無政府主義者,這些叛亂分子,其實是來自各個階層。他們應該被消滅。”

  “從前我們用催淚彈不是很有效嗎?”蒲若能先生猶疑地問。

  “現在沒有用了,不如叫他們去削洋蔥呢!我們需要更強烈的手段。”

  蒲若能先生震驚地說:“你該不是建議用核武器吧!”

  “核武器?怎麼會呢?我又不是想把法國變成一片焦土。”

  “難道你真的認為這些示威的學生有辦法顛覆政府?”

  “當然,因為我們收集到的情報顯示他們有這種實力,他們屯積武器與作戰用的化學設備以及其他的物資。有幾位傑出科學家向我報告,某些專為作戰設計的秘密武器失竊。下一步行動是什麼?我問你,下一步他們要採取的行動會是什麼呢?”

  這個答案居然出乎葛善局長的意料,馬上就有了答案。門上有人輕敲,他的機要秘書神情緊張地走了進來。

  葛善局長不悅地說:“我不是說了,不要任何人打擾我嗎?”

  “是的,局長,可是這件事很緊急——”他伏到上司的耳旁,細聲說了些話,然後說:“大帥來了,他堅持要進來。”

  “大帥,你是指——”’

  秘書連點幾下頭,蒲若能先生不解地看著局長。

  “他堅持要進來,不聽任何的藉口。”

  內政部長柯因先生看著義大利客人,“可是——”

  有一個人早已奪門而入,這個人聲名顯赫,在他專政的時期。他的話就是法律,而且遠比法律還要強硬,在場諸人實在不歡迎他的出現。

  “噢,歡迎諸位,我親愛的同志,”大帥眉飛色舞地說。“我是來幫忙的,我們的國家正面監極大的危險。一定要趕快採取行動,而且現在就要設法。我來奉獻自己的一份力量,而且出了任何事都自己負責。這當然是危險的,我知道,可是軍人的榮譽至上,法國的安危至上。

  “這些人已經起來了,大群的學生,還有才放出監獄的犯人,而且還是犯過殺人罪行的,你想想看,這些人該有多可怕。他們喊著口號,唱著歌,高聲呼喊領導人的名字。除非馬上採取行動,法國的末日就到了。你們還在這裡紙上談兵,這是不夠的。我已經要求派來兩個軍團,並要空軍保持戒備,而且拍出密碼電報到德國。在這場暴亂裡,我們是同病相憐的。

  “這種暴動一定要及早鎮壓。抗議!示威!暴亂!威協所有人類與財產。我應該身先士卒,想辦法以父親的身份來勸導他們,這些學生,即使是罪犯,也都是法國年輕的血脈。他們會聽我的,政府可以改組,學校課程也可以重排,他們的願望可以滿足,他們的生命將不再為追求美善而喪失。這些我都可以答應他們,我以自己的名字起誓。

  “當然我會以你的名義說話,政府的名義,你們都已經盡力了。可是局勢顯然需要更傑出的人來領導,我的領導。我現在就出發;還有幾封密電要拍發。每一個步驟我都想好了,一定行得通的。來吧!同志們,一起走上最前線!”

  “大師,這不行的——我們不能讓你冒生命的危險。讓我們從長計議——”

  “我不要聽任何的說辭,我會掌握自己的命運。”

  大帥朝門口急急行去。

  “我的手下在外面等著,幾個精選的保鏢。我現在就去找那些小叛徒,這些原本純潔卻製造恐怖的毒花,我要去點醒他們的職責所在。”

  他以一種超級巨星演完他最得意角色的姿態,立刻就穿門而出下場去了。

  “我的老天,他是說真的!”蒲若能先生猛醒過來。

  “他會有生命危險的,’偉特力先生說,“誰知道呢?這是一個勇敢的行為,他真是一位勇士,精神很是可佩。可是在群眾真正激昂的當頭,他們會把他分屍掉的。”

  蒲若能先生暗喜地歎口氣,這真是可能的呢!“嗯,很可能他們不會放過他。”他說。

  “可是我們不能聽任這種事情發生,”葛善局長謹慎地說。

  葛善局長心底下也這樣期望,但是天生的悲觀使他下意識地感到:愈是期待,愈不實現。因為他真正擔心那些血氣方剛的學生,一旦反過來擁護大帥,堅持要他復位,那危害反而更大。這是很可能的,大帥擁有許多政治家求之不可得的一種煽動力。

  “我們一定要制止他,”他心焦地喊著。

  “是的,是的,”偉特力先生說,“否則他就會從世界上消失了。”

  “我們不得不擔心,”蒲若能先生說,“他在德國有太多的朋友,太多的聯絡,而你知道德國軍隊行動向來就以快速出名的。他們可能趁機干涉我們的內政。”

  “我的天,我的天,”葛善局長焦急地探著額頭,“我們該怎麼辦?我們能怎麼辦?那是什麼聲音?我好像聽到槍聲。”

  “不是的,不是的,”蒲若能安慰他,“那是你用湯匙敲盤子的聲音。”

  “有一句話,”葛善局長最愛引用名劇的台詞,“我怎麼想不起來,莎士比亞的,他說,他說:‘為什麼沒有人替我把那個瘋教士解決掉?’。”

  “《貝凱特》一劇的。”蒲若能說。

  “像大帥這樣一個瘋子比教士還麻煩,教士至少不會害人。羅馬的教皇昨天雖然接見那些學生代表團,他也是祝福他們,稱他們‘我的孩子’。”

  “這只是一種天主教的口語。”柯因部長不相信地說。

  “天主教的口語,卻是某些人的工具。”葛善局長說。

十四、倫敦

  在唐寧街十號,英國首相希德禮·賴贊比先生正毫無笑容地主持一個內閣會議。他的眉頭緊蹙著,但他卻有一種鬆弛的舒暢感覺,因為他覺得只有在小型的內閣會議裡,他才能自由地擺出不快樂的臉譜,放棄那剛在公共場所必須表現的睿智與樂觀的表情,這副表情在多年的政治生涯裡常給他的選民無限的希望與信心。

  他環顧在座諸人,首先是蹙眉沉思的高登·查特威,喬治·派克罕爾爵士是慣常憂心忡忡的表情,穆勒上校很鎮靜,空軍的金伍司令緊抿的雙唇,毫不掩飾內心對政客的不信賴。海軍司令布蘭爵士面容嚴肅地等待該自己發言的時刻。

  “局勢並不太妙,”空軍司令說,“我們應該承認,上星期就有四架飛機被劫到米蘭,放下人員後不知去向。也許是非洲,因為上來的飛行員都是黑人。”

  “黑色政權?”穆勒上校謹慎地問。

  “也許不是?”賴贊比首相說,“我總覺得許多麻煩是其他方面替我們找來的,也許我們該派個人去與他們的最高當局接觸——”

  “最好不要,首相先生。”布蘭海軍司令說,“他們也不會理睬,而且避之惟恐不及呢!”

  “我們是不是應該先聽穆勒上校報告一下最近的情形?”查特威說。

  “噢?最近的情形?噢,對了,我想諸位不是單指國內的情形,而是世界上一般的狀況。”

  “是的。”

  “首先是法國,著名的大帥先生還躺在醫院裡。手臂中彈二顆,全國許多地區被一支叫做‘青年威力軍’的年輕人接管。”

  “武裝的軍隊?”查特威目瞪口呆地說。

  “全副武裝而且配備精良,”上校說,“不知道是哪兒來的,有許多的說法,但似乎有許多來自瑞典與西非。”

  “那我們何必要插手呢?”賴贊比首相說,“讓他們和西非去打好了。”

  “可是,根據我們某些智囊團的報告,軍備送到非洲後又再行轉運。”

  “這是什麼意思?”

  “這表示他們的目標並不在西非,也許是在西非付款,再轉運到中東、波斯灣、希臘與土耳其。也有人訂購飛機,貨交埃及後再轉到印度和蘇聯。”

  “我以為是蘇聯製造出來的。”

  “不,由蘇聯又到葡萄牙。整個局面都瘋了。”

  “我不懂,”喬治爵士說,“這怎麼可能?”

  “某些情勢顯示,有一個控制中心主持這些物資的運輸與供應。飛機、軍備、炸彈,還有化學戰的各種設備。他們經由各種複雜交錯的路線,到達出事地點的那些兵團手中,就是所謂‘青年威力軍’的手中,而且還都是最新式的機種。”

  “你是說我們面臨的是一種類似戰爭的情況?”首相先生大驚失色地說。

  “情勢逼迫我們這樣相信,我們的觀察家認為——”一個一直沒開口的東方人說。

  “你們別再觀察了,”賴贊比首相打斷他的話,“萬一有事,聯合國應該組織軍隊來消滅這些亂軍。”

  “這違背了聯合國憲章。”東方人毫不為其所動。

  穆勒上校提高聲調壓過他們的爭吵,提出總結論。“現在每個地方都有戰鬥發生,亞洲本來就每天打個不停,南非出現了四五個派別,秘魯也一樣。美國更亂,華盛頓鬧翻了天,西部幾乎已是青年威力軍的天下。你們知道山姆·柯曼吧,美國的大使,昨晚被暗殺了。”

  “他原是要來參加今天的會議而且提出他的看法的。”

  “我看也幫不了什麼大忙,”穆勒上校說,“他很盡職,但消息並不靈通。”

  “到底誰在幕後操縱呢?”首相煩惱地說,“可能是蘇俄嗎?”他一直幻想自己由莫斯科凱旋歸來的得意風光。

  穆勒上校又搖頭:“不可能。”

  “可能是那些希特勒的手下又復活了?”

  “不一定是他們,在德國也許可能,但世界那麼大,一定有另外的勢力。也許多年前就策劃佈置,只等待一聲令下。這個主腦的人十分高明,手下想必也都是一時之選,我不得不佩服。”

  “可是德國看起來很平靜,一點事兒都沒有!”

  “問題就在這裡,你知道嗎?南美洲幾乎被德國占領了,大批的年輕人自稱超級亞利安族人,用的都是過去的儀式,像敬禮什麼的,他們的領袖叫‘年輕的齊格飛’,一個奇怪的名字。”

  門下有敲門聲,秘書進來說:“愛克斯坦教授來了,首相先生。”

  “請他進來吧,只有他能告訴我們武器的最新發展。否則也可以知道消滅這場荒唐戰爭的方法。”除了扮演周旋世界和平的職業和事佬外,賴贊比先生還是一個無可救藥的好大喜功者。

  “新式的秘密武器可以幫我們很大的忙。”空軍司令也躍躍欲試。

  愛克斯坦教授,是舉世公認的英國最傑出的科學家,但是外表上絕對看不出來。瘦小的體型,留著老式的山羊鬍子,配上一疊聲的猛烈咳嗽,然後又非常愧疚地連聲道歉。

  “政府的幾位大官都來了。”派克罕爾爵士溫和地對他說,“我們急著想聽你的高見。”

  “噢,高見,”他茫然地說,“對了,高見。”

  “最近有一種無政府主義的思想傳遍了世界,”喬治爵士試著點醒他。

  “只有報紙上這樣說吧,不可能的,我不相信這種思想會成功。”

  “你最近不是有一些新發明嗎?”賴贊比想鼓起他的興致。

  “噢,有的,我們是研究了一些。看諸位想要什麼,有細菌武器、生物污染、通過家庭用煤氣系統的毒氣,空氣污染也行,或在自來水下毒……看你們要哪一種,我可以負責替你們在三天內使英國的人口減少一半。”他搓搓手問道:“你們是想知道這些?”

  “不,不,不是的,親愛的教授,我當然不是要這些。”賴贊比神色慌張地說。

  “我們並不缺乏致命的武器,我們的麻煩在於太多了。每一種都太‘致命’,真正的困難在怎樣才能使人類活下去。”

  “並不是我們想消滅人類。”首相向他保證。

  “不是你們想不想,要不要的問題。是我們手上有的東西都已經太過於棘手。假如你想要把地球上所有三十歲以下的人都清理掉。可以,我可以替你辦到,當然要很多老的陪葬。可是我個人是反對的,這些年輕人也許血氣方剛一些,可是也有很多聰明而可愛的。”

  “這個世界到底出了什麼毛病?”金伍司令突然說。

  “要點就在這裡,”老教授說,“我們也不知道。或許只是一種反動,或者是對金錢或權力的追求。有時候他們自己並不自知,只是感到喜歡暴力,想要動粗。他們不喜歡我們,也不喜歡我們的政治形態,賺錢的方法,許多的標准都改變了。問題是你要去掉某些東西,一定要再有其他的代替,像換心一樣,去掉舊的,總該再找個新的來,這是自然界的法則。可是這個新的至少要是個能用的,所以我總是主張不要去動那些舊的,可是沒人聽我的,這也超過我的研究範圍。”

  “讓我們談談你那些氣體吧?”穆勒上校建議他。

  老教授再度精神煥發地說:“噢!我們存有各種氣體,有許多對人類並沒有害處。一種溫和的抑制性物質,各式各樣的。”他變成一個得意洋洋的五金推銷員似的。

  “是核武器嗎?”首相問。

  “你可不能把它們扯在一起。你不會要一個滿是輻射塵的英國,還有滿是輻射塵的歐洲大陸吧?”

  “那你目前是幫不上忙羅?”穆勒上校說。

  “除非你們給我多一點資料。對不起,諸位。不過我要提醒諸位的是目前我們所處的情況非常危險也很微妙。請諸位小心謹慎。”

  他像一個緊張的叔叔,不知所措地看著一堆小孩子在玩火柴,深恐他們把房子燒掉。

  “還是謝謝你,愛克斯坦教授。”首相說著,雖然他的聲音實在沒有誠意。

  老教授確定自已是被釋放了以後,就放心地對眾人笑笑,拖拖拉拉地走了。

  首相等不及房間關上,就開始大發議論。“這些科學家都是一個模子造的,從來不會發明一點實用的東西,連個實際一點的念頭都沒有。他們只會把原子分裂,然後告訴我們:‘不要亂玩!’一派胡言!”

  “還有什麼偉大的科學家嗎?”查特威不耐煩地看看表。

  “皮克偉上校大概來了,”首相說,“有一幅什麼圖畫吧,要大家看一看。”

  “什麼圖呢?”

  “我也不知道,只記得一堆大圈帶小圈,看了就知道的。”首相先生歎口氣。

  “何士漢也來了——”

  “噢,他可能有新的消息。”查特威挪了一個舒適的姿勢。

  皮克偉上校地動山搖地走進來,還隨身攜帶了一卷東西,在何士漢的協助下,高掛到簡報架上。

  “畫得並不精確。只能給各位一點粗略的概念。”皮克偉說

  “那是什麼呢,一些圈圈,不會又是什麼毒氣吧?”喬治爵士喃喃說道。

  “你開始報告吧,何士漢。”皮克偉上校選一張舒適而堅固的椅子坐下。

  “我所知道的也只限於大家告訴我的,這是一個新世界局勢控制略圖。”

  “誰來控制?”

  “一群有能力控制能源的人。”

  “那這些字是代表--”

  “代表某個人或某個團體的密碼,這些圈圈則涵蓋這個地球。

  “‘A’字代表武器、軍備、某個人或團體控制著大量的武器、彈藥、槍械。世界上所有的武器都由他們計劃生產,並送交有些未開發國家、落後國家,或正在戰爭的國家。可是這些表面上是援助的武器,並未久留,馬上就被轉運到其他地方,到南美洲的遊擊隊,也在美國的暴動事件裡出現,還有歐洲各國。

  “‘D’表示毒品,有一個經常提供毒品的供應網,將毒品以各種方法由產地運銷到世界,其總部設在地中海東部的島上,通過土耳其、印度、亞洲擴散出去。”

  “他們的目的是賺錢?”

  “除了賺取巨額的鈔票外,漸漸走上一條更邪惡的路,毒品變成鏟除異己的工具,也可以說是把底下的人變成真正的奴隸,讓他們沒有毒品就活不下去。”

  金伍司令吹了一聲口哨。“他們真是狠毒的角色,我們難道找不到這些毒梟嗎?”

  “當然找到一些,可是都是一些外圍他。只知道他們從販毒中心,把毒品放在輪胎裡、水泥裡、麵粉裡,各式各樣的外銷產品中。像一般國際貿易一樣出口到世界各地。

  “‘M’就是‘錢’,大量的金錢,所有這些東西都集中在一個錢字上,這方面的問題。羅賓生先生是專家。根據資料,大量金錢的來源是美國和巴伐利亞,集中到南非,換成黃金與鑽石貯藏著。其中最大的一個控制者是一個很有權力與才能的女人,她年紀已經很大,仍然健康而且活躍。這位女士名叫夏綠蒂·卡帕,她的父親擁有德國大部分的商船,她本身則是一個商業的天才,操縱華爾街的生死,同時控制許多航運、工業,她本人則住在巴伐利亞山區的一座古堡中,從那兒遙控一切,並將大量的錢輸往各地。”

  “‘S’表示科學、化學與生物方面的新發明,是由一群年輕的科學家所研究,他們至少有許多人已經宣誓效忠於無政府主義派。”

  “可能嗎?為什麼呢?”

  “假如你年輕的活,你就會相信無政府主義,你會想要一個新世界,而且想用你自己的雙手來建造一個。因此你就必須先推倒這個舊的,才能建一個新的來代替。這些人中,有的本身就有被奴役性,喜歡聽命於人;有的被憎恨迷了心智;有的人喜歡革命武鬥所帶來的快感;有的是最可怕的‘理想象’,他們仍然像法國大革命時代的群眾一樣,相信革命可以為他們帶來財富、和平與快樂,使民眾皆大歡喜。”

  “我們該採取什麼行動?你們的建議呢?”布蘭司令很誠懇地問。

  “盡各位所能的一切行動,我相信這也是目前各位正在做的。我們在各地都有情報人員,會把最新的消息帶回來--”

  “最重要的是,”皮克偉上校的濃濁聲音說道,“我們先要分清敵我,然後商定對策。”

  “這是我們所知道的各個圈子的頭目,有些名字也許是化名或者暫時存疑。”

  M(金錢)夏綠蒂·卡帕巴伐利亞

  A(武器)伊力·奧佛遜瑞典,工業家、武器專家

  D(毒品)狄馬斯(化名)土耳其,地毯業、毒裊

  S(科技)薩諾斯基博士美國科羅拉多,生化學家(存疑)

  J 一女子,化名華妮達。頗具危險。真名不詳。

十五、瑪蒂達站婆海外行

  “這是另一種健康理療法,”瑪蒂達夫人興致勃勃地說。

  “健康理療法?”唐勒森醫生不解地問。他知道這位老太太故意擺他的道,因為她已習慣於多年相處的老醫生,本能地不太信任這位年輕人。

  “這是古老的說法,”瑪蒂達夫人解釋道,“年輕時,身體如有不適就會被送到這些療養院裡,以節食、散步、浸溫泉來治療,而且都要吃許多海帶。不過,我這次要去的高達療養院是在山裡邊。不會有海帶,只好吃那些什麼草菇、礦泉水啦。”

  “這個地方我好像在報紙上看過,是很有名的療養院吧?”醫生說。

  “你知道,像我這樣年紀的人。會喜歡嘗試新的東西,至少是有趣的。你也承認這是一個好主意吧?”

  唐勒森醫生看著她,他其實並非她認為的那樣年輕,將近四十歲的他很願意協助病人獲得她認為最好的治療。只要不是很危險或絕對的不適合就行。

  “旅行對您是有好處的!可是上下飛機也許會比較累,還好,近來的飛機又舒適又快速。”

  “快是真的,可是並不舒適。先是巴士、活動梯、飛機,到另一個機場後又是重複的一套,還好,我可以用輪椅。”

  “這是一個好主意,只要您答應用輪椅,不逞強地到處走,就不會有問題。您會帶著盧珊小組同行吧?”

  “艾美?當然啦,我離不開她的。從醫生的觀點,我這趟旅行不會有任何危險性吧?”

  “不會的,反而有很多好處。”

  “你真是一個好人,”瑪蒂達對他眨一下眼,開始承認他這個醫生。

  “你想我是因為要出門去新地方,看新面孔而高興嗎?其實,我是真心把它當作治療的一種方法。不過,我除了年紀一大把之外,沒有什麼需要治療的,偏偏年齡又不是天下任何藥物可以治癒的。”

  “重要的是您真正地喜歡這趟旅行,就能達到醫療的效果。”另外,我要提醒您的是,只要您感到疲倦,就趕快回來。”

  “艾美,幫我寄一封信好嗎?”

  “修洛斯?就是您那位五十年或六十年不見的老朋友?”

  瑪蒂達夫人點點頭。

  “我真希望——”艾美抱歉地說,“我是說——都那麼久了,而現在的人記憶力都不太好,我真希望她還能記得您。”

  “她會的,”瑪蒂達·沙克頓夫人說。“人的記憶雖然不長久。但是在十九、二十歲的年青時代所認識的人是永遠不會忘記的,你甚至記得他們所戴的帽子款式,他們開懷大笑的樣子,記得他們的好,他們的壞,以及許多許多的事。事實上,有些十年、二十年前才認識的人,我反而無法記住他們。噢,會的,她會記得我的,還有許多在學校的事。你把信寄了吧。”

  瑪蒂達·沙克頓夫人昂然步入修洛斯城豪華壯觀的接待室,她們是從高達療養院開車來的。她曾費了一番心血打扮自己,雖然艾美並不贊成她這一身穿著。艾美並不常提出自己的意見,可是只要她有,總是很固執地堅持。

  “您不認為這紅衣服多少有些嫌舊了嗎?不是料子不好,而是那樣子——”

  “我知道,親愛的,這件衣服樣子當然不是正在流行,顏色也褪了一些,可是,它是名設計家派陀的作品。而且料子手工還都是當年最貴的貨色。我不是故意裝得有錢,或有什麼虛榮心,可是,我也是不折不扣的貴族後裔,當然,五十歲以下的人是不屑談這一套的。可是,我們的女主人,曾經活在重門第的時代,入境要隨俗,我們應該盛裝才是恭敬與尊重。我的那頂帶羽毛的帽子呢?”

  “噢,夫人,您該不是真的要戴吧?”

  “當然要戴啦,否則我們大老遠帶來作什麼?”

  “噢,我的天,那帽子怕是有幾世紀了!”

  “不錯,可是我收藏得很好,你等著瞧好了,夏綠蒂一定可以看出它真正的價值。我要她認為,我這個出身英國最高貴家庭的後代,已經沒落到要穿褪色的衣服與多年珍藏的帽子了。還有那件海豹皮大農,艾美,別歎氣,我知道舊了,可是當年那是一件很棒的大衣呢!”

  瑪蒂達·沙克頓夫人對于她即將見到的景象,也在心裡作一番溫習。一條鯨魚,這是史德福說的,一條碩大無朋、肥胖腫漲的鯨魚。坐在一間滿是名畫的大房間裡,從寶座上顫巍巍的抬起手來,令人想起中古世紀。

  “瑪蒂達!”

  “夏綠蒂!”

  “啊!那麼多年了。我們都變了不少。”

  她們神情愉快地相互寒暄,英語中兼雜著德語。瑪蒂達夫人的德語因長久不用,已經不大靈光,而夏綠蒂的兩種語言都極為流暢,還帶有不少美國俚語。她實在不能算是隱居的人呢!瑪蒂達想。

  她們聊起當年在學校的許多往事。瑪蒂達想起,那時候夏綠蒂是一個惹人厭煩的女孩,沒有同學喜歡她。不過,夏綠蒂可會喜歡自己?不知道。她們談著過去的生活、其他同學一些美滿與不美滿的婚姻、彼此的一些親友。

  咖啡送上來了,還有美味的糕點。

  “這些東西都不是我能碰的,”瑪蒂達夫人叫著說,“真的不行,我的醫生是全英國最嚴厲的,他曾告訴我要嚴格遵守療養院的節食萊單才准我來的。可是,今天的意義非比尋常,我們又回到過去年輕的時代,年輕的時候根本不會管什麼醫生的,不是嗎?我的侄孫前不久才來拜訪你,我忘了是誰帶他來的,一位伯爵,噢,我又忘了她的名字。”

  “麗蘭塔·柴納華斯基女伯爵。”

  “噢,對了,就是她。該是一位很迷人的小姐吧?她帶他來拜訪你的?真是一個可人兒,我的侄孫對此地的印象十分深刻,尤其你在此地的珍藏一直是他津津樂道的。還有,你的生活方式。年輕漂亮的衛隊環侍在你周圍,崇拜著你。你的日子想必十分的過癮,我就只能乖乖地坐在家裡,風濕病使我動彈不得。此外,經濟上的困難,維持家業需要不少的錢,而英國的情形,你是知道的,一些稅務方面的困難。”

  “我還記得你那位侄孫,是的。他是一個很善解人意的年輕人,也很和善。他是在英國的外交部工作,是吧?”

  “噢,是的,但是——你知道的。我的看法是,他的才幹並沒有受到適當的賞識,他並不抱怨,也不說什麼,可是我知道他把不滿藏在心裡。畢竟,所有權力都在當政者手裡,我們又能怎麼樣?更過份的是,他們還懷疑他的忠誠,認為他有謀反和參加革命的傾向。事實上,哪個人不應該朝最有利於自己的方向去努力呢?”

  “那麼,他不是站在同情政府的一方羅?”

  “噓,噓,這種話不能講的,至少我是不能講的,”瑪蒂達夫人說。

  “我對你的話很感興趣。“夏綠蒂說。

  瑪蒂達夫人歎了一口氣。

  “所以,他只有來找我這個老太婆傾訴心中的鬱悶了,史德福一直是我最疼愛的孩子。他既聰明又迷人,而且很有一些好的政見與理想。他計劃中的未來,是一個與現在大不相同的未來,畢竟,英國這個老化的國家裡有許多積弊是非改不可了。史德福對於你的話以及你給他看的,似乎頗為心動。你對於音樂的提倡也是不遺餘力,不是嗎?我常常想,真的,除了‘優秀種族’再來領導世界外,幾乎沒有辦法了。”

  “這種想法是合理的,希特勒的方向是對的,”夏綠蒂說,“他的出身並不高貴,可是他的性格裡卻具有賞識純美的能力,當然也很有領導才幹。”

  “噢,對了,領導才幹也正是我們現在需要的。”

  “假如在第二次大戰的時候。我們兩個國家能夠聯合起來。並肩作戰,有相同的理想,你想想看兩個亞利安族的國家聯手,早就稱霸這個世界了。不過,這在當時是行得通的,可是現在局勢又複雜了。我們要搞的是‘世界領導者’的大團結!這些年輕人有好的家世與血統,還有精心訓練出來的領導才幹。”

  “我們不能在已經缺乏應變能力的中年人中找同志,他們像一張磨損了的唱片,只會一再的重複同樣的暗啞的曲調。我們必須在學生群中尋找年輕熱血的勇士,他們有理想,勇往直前,願意殺人也願意被殺。他們不會為此而良心不安,因為他們深知——沒有武力,沒有攻擊,沒有積極的破壞是不可能得到勝利果實的。來,我一定要讓你看一件東西——”

  她努力地掙紮了一下才勉強站起身來,瑪蒂達夫人行動也稍有困難地跟在她後面,小部分是裝出來的。

  “一九四○年五月,”夏綠蒂說,“希特勒青年團進入第二個階段,也就是希姆萊獲准建立秘密員警來消滅次等民族,以便空出生活空間來給亞利安優秀種族時,秘密員警這個部門因而建立。”她的聲音低了下來,好似一種宗教的禱詞。

  瑪蒂達夫人差點誤會了她的意思。

  “萬人塚。”夏綠蒂低沉地說。

  她痛苦而且行動不便地抬手指著一幅畫,一幅鑲著鍍金畫框,畫面陰沉而骷髏滿地的畫——萬人塚。

  “你看,這是我喜愛的,我把它掛在牆上,我的金衛隊每次進來都向它行禮致敬。這雖然有點殘酷,但人要足夠堅強,才能擔當重任。紐倫堡大審上說瓦斯間、地牢等等處罰是惡毒的,其實這只是偉大傳統的一部分,痛苦才能產生力量。我的這些孩子們一向訓練有素,他們絕不會因為一時的軟弱而膽怯。回頭,甚至受到良心的譴責。

  “我們必需像拆除大隊一樣,拆除軟弱的心志,拆除太合乎人性的一些宗教信仰。虔城的宗教信仰也會產生某一種力量的,你知道,像從前的威京人一樣。而且,我們已經有了一個領袖,雖然還年輕,但他的力量每天都在增加。我們有些偉人是怎麼說的?他們說:給我工具,我就能把工作做好。大概是這種意思。我們的領袖已經有了工具。而且還將有更多,他還會有飛隊、炸彈,以及其他化學武器。他也將有軍隊、交通工具、船和油都沒有問題。他就像擁有神燈的阿拉丁一樣,把燈一擦,神仙就出來了。”

  她眉頭一皺,劇烈地咳了起來。

  “來,讓我扶你一把。”

  瑪蒂達夫人挽著她回到椅子上,夏綠帶喘著氣。

  “年老體衰真是一件令人傷心的事,但我會活下來的。至少要活著看到新世界創造成功。這也是你要你的侄孫得到的,不是嗎?我會留心的,他要的是事成後,在英國政府有點權力是嗎?你已經准備好要替我們打前鋒了嗎?”

  “我們家從前是很有影響力的,”瑪蒂達夫人悲哀地搖著頭,“可是,那些都過去了。”

  “還會回來的,親愛的朋友。你來找我是很對的,我倒還有一些影響力。”

  “這是一個很美的遠景,”瑪蒂達夫人歎口氣,喃喃地說,“年輕的齊格飛。”

  “我相信您兩位老朋友的會晤,想必非常愉快吧?”艾美在回程上說。

  “假如你聽到我的那些胡言亂語,你就不會這樣說了。”瑪蒂達·沙克頓夫人說。

十六、皮克偉上校

  “從法國傳來的消息非常不妙,”皮克偉上校拍著西裝上的一大堆雪茄灰說,“我還記得邱吉爾在上次大戰時也說過同樣的話。他是我所知道的最能把握言簡意賅這門藝術的人。這句話雖然很不帶感情,但已經足夠說明我們應該要知道的。時間雖然隔了很久,但是,今天我給各位的一句話,也是同樣的,從法國傳來的消息非常不妙。”

  他皺著眉頭咳了一下,又彈掉更多的煙灰。

  “義大利的消息也不佳,”他說,“假如俄國的情形我們能多知道一些的話,想必也不會太好。到處都有暴動發生,示威學生砸爛窗戶,攻擊各地的大使館!埃及、耶路撒冷、敘利亞,那已經是見怪不怪了。但阿根廷的消息就有些非比尋常了,阿根廷、巴西、古巴等地的學生已經聯合在一起,自稱為黃金青年聯邦、他們還有軍隊、服裝、武器,制度都很齊全,也有飛機、炸彈,天知道還有些什麼致命的武器。最糟的是,他們還知道如何運用這些武器。他們一路唱著歌,有流行歌曲、民謠和過去的軍歌,就像救世軍一樣。”

  他接著說。“我還接到消息說,一系列的行動將在我們這些文明國家裡展開,第一個就是英國,我們還可以稱得上文明國家吧?我還記得前幾天有個政治家說:‘我們真是一個絕頂奇妙的國家,主要的理由是太過縱容了。我們號稱民主,所以可以砸毀商店的窗戶;假如我們無聊得沒事幹,就抓一個人來揍他一頓。我們以暴力的行為,來表示高昂的鬥志;以脫光衣服的裸奔,來表示純潔。’我猜他八成不知道自己在講些什麼——政治家本來就如此,但他的話卻又切中時弊,所以他們才成為政治家。他只是剛好講對。”

  他停了一下,看著正在聽他高談闊論的人。

  “真是令人沮喪,你難道沒有歡樂一點的消息?”喬治·派克罕爾爵士說。“實在令人難以相信,而且令人憂慮,令人——你要講的就是這些?”他面無表情地問。

  “這些還不夠?你真是貪心啊!無政府主義正蔓延於世界,他們就快得勢了。”

  “當然我們會採取某些行動來抵擋他們的攻勢羅?”

  “當然,但是並非你想像的那樣容易。催淚彈只能阻擋他們一時,而給員警先生們一個喘息與重整陣容的機會。我們自然也擁有不少細菌武器、原子彈和一大堆的危險東西,但是,你想想看,只要我們一用,情況會有多可怕?示威的男孩女孩,在商業區購物的主婦們,在家的老年人。還有許多無辜的人,這不等於一場大屠殺嗎?”皮克偉上校吸了一口煙,又盯了喬治·派克罕爾爵士一眼,繼續說道,“不過,假如你對這些還不滿意的話,當然,我知道你在來此以前剛接到一通熱電,德國首相亨利克·史賓塞親自拍來的,何不拿出來分享呢?”

  “我的天,你怎麼知道的呢?這應該是最高的機密——”

  “這兒的每一件事我們都知道,”皮克偉又用他那一句名言:“這是國家付給我們薪水的目的。”

  “而且他們還要派什麼科學家,是不是?”皮克偉又說。

  “是的,一位李查德博士,他們最好的科學家,我想是——”

  “不是,是醫生,瘋人院——”

  “哦,我的天,是——心理學家家?”

  “可能是,經營瘋人院的多數都是心理學家,不是嗎?但願他能替我們看一看這些年輕朋友,是哪一點出了毛病,整個腦袋裝滿了德國哲學,黑人人權哲學,已故法國作家的哲學,就是沒有我們自己國家的。而且,他們也許讓他替那些法官看看病。不要整天說那些廢話,要我們小心謹慎地處理,不可傷害那些年輕人的自尊,說他們將來還要到社會上來工作的。我倒寧可請他們回房裡,專心讀他們的哲學吧。我的思想是落伍了,我知道,但我真是這樣想。”

  “一個人應該學著接受新思想,”喬治爵士說,“我感覺,我希望——哎,這很難說——”

  “您一定很難過,不能把心裡的話適當地表現出來。”

  桌上的電話鈴響了,皮克偉上校接了以後,把話筒拿給喬治爵士。.“是的,我是,”喬治爵士說,“喂,是的,我同意,可以,可以,哦——不,不能在辦公室,這是私人性的聚會,當然,我們可以——”喬治爵士謹慎地打量室內。

  “我這兒還不太擠,”皮克偉意有所指地說。

  “密碼藍色多瑙河,”喬治爵士噓著聲音說,“是的,是的,我會和皮克偉上校一起來——哦,當然,當然,一定要請到他,就說我們專程請他,不過要記得我們的會議一定要保持絕對的秘密。”

  “不能坐我的車吧?太引人注目了。”皮克偉說。

  “河士漢會開他的金龜車來接我們。”

  “很好,”皮克偉上校說,“很有意思吧?這一切?”

  “我希望——”喬治爵士遲疑地說。

  “你希望什麼?”

  “我希望,你不介意我建議你用一下衣刷子。”

  “哦,這個,”皮克偉上校拍拍自己的肩膀,造成一小片煙灰的雲霧,喬治爵士又咳了好幾下。

  “蘭妮--”皮克偉上校接了桌上的一個鈴。

  一個中年婦人手持衣刷,像神燈裡的仙人一樣及時趕到。“請你暫時閉一下氣,喬治爵士,”她說,“會很嗆人的。”

  她打開門讓他出去,房間裡傳來皮克偉上校間雜著咳嗽的抱怨聲。

  “這些有潔癖的人,咳、咳,每次都非得讓我像剃頭師傅那樣幹淨。”

  “我可不敢說。您有人家一半幹淨。您應該讓我每天為您清理一次,您們內政部患喘病的人已經夠多了。”

  “嗯——那是他們自己的錯,為什麼不改善倫敦街道上的嚴重的空氣污染。”皮克偉語聲一頓便接著道:“走吧,喬治爵士,讓我們去聽遠道而來的德國和尚是否會念比較精采的經。好像還是挺緊急的事。”

十七、德國首相亨利克·史賓塞

  亨利克·史賓塞先生是一個憂心仲忡的人,而他也無意去掩飾。因為,他們五個人聚在一起要討論的事,的確沒什麼值得高興的。但是他也不曾忘記隨身帶一副很有自信的面具,這是近年來他處理各種政治危機最有力的憑借。他是一個個性堅毅、思慮周到的人,總有辦法為他所參加的大小會議,帶來平易近人而輕松愉快的氣氛。他並不故意要炫耀自己是個光芒四射、聰穎過人的政治家,因為許多國家的混亂,三分之二以上都是這一類型的人搞出來的。而另外的三分之一,就是不懂得適時地掩飾自己不甚高明的判斷能力的人的成就。

  “這絕對不含任何官方訪問的色彩,我想你能瞭解吧?”首相說。

  “當然,當然。”

  “前幾天我得到一些消息,覺得有必要與諸位分享。這件事給最近困擾我們而且使我們沮喪不已的世界局勢帶來一線曙光。容我向大家介紹,這位是李查德博士。”

  李查德博士是一位高大而可親的紳士,常說:“噢,是的。”

  “李查德博士是德國西部喀爾魯斯市附近一所大機構的主持人,照顧的是一批精神病人。大概有五六百人吧?”

  “噢,是的。”

  “那大概是各種病都有吧?”

  “噢,是的。患病的原因當然是千奇百怪,但是我的研究是集中在一種特殊的療法上。”他大概是轉用德語比較順口,史賓塞先生趕忙機智而體貼地為在場的英國朋友翻譯:

  “李查德博士是說,他主要的研究成就是醫治一種妄想自大狂,這是我這個外行人的說法。也就是一種妄想,以為自己比實際要偉大,想像自己受到迫害——”

  “噢,不是的。”李查德博士說,“我不醫治迫害性妄想症,我的診所裡也不收容這一類病人。相反的,他們都因為追求快樂,才牢牢地抓住幻覺不放。但是,我要是把他們治好,他們反而不能快樂。所以,我必須去找出一個妙方,能使他們神智清明,卻又能保有那份快樂。我們稱這種特殊的心理狀況——”

  他吐出了一個冗長而惡聲惡氣的德國字,至少有八個音節。

  “為了我們的英國朋友,我還是用妄想自大狂,雖然不是很貼切。”史賓塞先生說,“李查德博士,就像我以上所說的,您的診所裡有六百位這樣的病人?”

  “其實更正確的數目是八百人。”

  “八百人!”

  “很有意思——真有意思。”

  “您把這些人——剛開始的時候——”

  “我們有全能的上帝,”李查德博士說,“你懂嗎?”

  賴贊比先生的表情有些困惑不解。

  “噢——噢,是的,是的,是的,真有意思,我相信。”

  “我們那裡會有一兩個人,自認為是耶穌基督,而堅決以為自己是上帝的人更為普遍。還有很多更有意思的角色。有一個時期。我的病人裡有二十四位希特勒——”他翻出一本小記事本。“我都有記錄的,是的,就在這兒,十五個拿破侖——拿破侖是很受歡迎的語色;十個墨索里尼,五個凱撒大帝再世,還有五花八門的個案,都很奇怪,也都很有趣。但這不是今天我要報告的重點,至少不是從醫學治療的角度,而是與這些個案有必要關聯卻又是各位所關心的事。”

  李查德博士時講時停,讓史賓塞先生適時的翻譯。

  史賓塞先生聽完他的一段話,就說:“有一天,一個政府官員去到他的療養院,對不起,我該提醒諸位一聲,那時還是戰時,我們暫時稱這個人為馬丁。他還帶著他的上司,也就是當時的領袖。”

  “噢,是的,”李查德博士繼續說,“這是一件很光榮的事,我們的領袖會親自去視察偏遠地方的一所療養院。他的風度優雅極了,他說,他對我正在作的研究印象非常深刻。對我那份報告的成果感到是所有德國人的驕傲。他說,軍隊的不易控制是亙古以來每一個將領都有的困難,軍方送上來的幾個個案顯示這種情形並未因領袖的英明而改善。總有那麼幾個人相信自己是拿破侖,或者是拿破侖手下的某一個元帥,然後,不知不覺的他們就以幻想中的身分來下軍事上的命令,造成軍方不少指揮上的困難。

  “其實在當場,我就很願意獻給他一些專門的知識,對他一定有用的。可是,那位元馬丁先生說不需要,我們偉大的領袖,”李查德博士頗感不安地看著史賓塞先生。繼續說,“他說,我們偉大的領袖。不喜歡為技術上的詳情所煩。他只是來向一個對妄想自大狂的研究已相當有心得的醫生徵求一些意見。他想要做的是,噢,到處著一看,而他也確實很有興趣的樣子。我並不感到驚訝。因為,噢,你知道的,這種明顯的病症是很好認的,生命的壓力開始在領袖的身上一絲一絲地滲透出來。”

  “我想那是他開始自以為是全能上帝的開始。”皮克偉上校突然插嘴,還有一連串抑制不住地嘲弄性的咳嗽。

  李查德醫生對於這個不禮貌的行為,似乎十分震驚。

  “他要我告訴他一些事情,他說,馬丁告訴他,我的療養院裡專門收容某一類型的病人。而其中居然有一些人自以為他們是希特勒,這不是很奇怪嗎?我說這是平常的事,因為他們崇拜領袖的結果,使他們一心向領袖學習,學習的目的本來就是由‘相似”到‘認同”,所以最後的結果常使這些人由‘像’領袖,而‘變成為’領袖。當時,我有些擔心這些毛病是觸怒他而使他來此的原因,可是,在看到他滿意的表情後,我也就放心了。我相信他認為這是一種恭維,一種榮耀,有人願意向他學習,向他看齊,而變成為他。

  “他的下一個要求是,希望能見見有這種感情困擾,而且具有代表性的幾個人。我私下和馬丁先生商議,他原先好像有些耽心,後來卻向我保證領袖的確是希望領受一下這種經驗,而他耽心的是怕我這些病人是否具有危險性。我向他說明,請他放心,並且建議由我召集這些人,讓領袖集體檢視。可是馬丁先生說,領袖的意思是他要單獨地會見他們,不希望我在場,怕因為我是主治醫師而影響了病人自然的表現。但是必須要找不會動粗的病人。我再度向他保證,不會有暴力行為發生的。當然,要是馬丁先生能在場作陪,更不會有問題。

  “於是,我就安排了幾個最具代表性的病人在一間會議室裡,他們進去後,我就退出,在門外與二位侍從武官談天。我說,領袖的神情似乎十分焦急,是否有什麼不對勁?那時,他的確碰到不少麻煩事,那是戰爭快結束以前,許多事都很不順利。侍從們告訴我,領袖本人對於局勢也十分沮喪,但是他們堅決相信,只要他所提出的政策能被手下的將領接受,而且積極去進行,戰爭會很成功地結束。”

  “你們這一位領袖,我猜呀,”喬治·派克罕爾爵士說,“依當時那種情況看來,他是在一種——”

  “我們沒有必要討論他的心理狀況,”史賓塞爵士說,“他也許已經無法控制自己,這些在當局的檔案裡都有詳盡的記載,我們今天的目的,只是讓各位瞭解我國在這方面的研究。”

  “在紐倫堡大審——”

  “不要再去翻這些陳年舊帳,”賴贊比先生斬釘截鐵地說,“這些都是過去老遠的事了,我們應該寄希望於將來,我們希望英德兩國能在共同市場裡攜手合作,過去的就讓他過去吧。”

  “您的話很對,”史賓塞先生說,“但是,我們不得不再回到過去。馬丁和希特勒先生在會議室裡呆了一段很短的時間,大約十分鐘左右。就出來了。馬丁的表情似乎頗為滿意,連連地對李查德博士表示感謝,但由於他們另有一個緊急約會,不能久留,所以就匆匆離去了。”

  大家都沒有說話。

  “後來呢?”皮克偉上校說,“發生了什麼事?或者已經發生了?”

  “他們走後,”李查德博士說,“其中的一位病人開始有了很奇異的表現。這個人,原來是所有病人中學得最像希特勒的,他對於自己的形象有很強的信心。而現在,他更是堅持自己就是希特勒本人,而且聲稱他必須馬上到柏林去,去主持手下將領的集會。事實上,他的病情並沒有絲毫的改善,只是他這種急劇的變化,使我百思不得其解。還好,兩天以後,我就松了口氣,因為病人的家人前來向院方要求帶他回家,以便讓他的家庭醫生作進一步的治療。”

  “你也讓他走了?”史賓塞先生說。

  “當然,我沒有理由不放人。他們有一位很可靠的醫生同行,保證他將來可獲良好的治療;而且,他是一位自願入院的病人,不是經法院判定的精神病患者,他有自行來去的權利。所以,他就走了。”

  “我不懂——”喬治·派克罕爾爵士正要開口。

  “史賓塞先生有一套理論——”

  “不是理論。”史實塞先生說,“我要告訴諸位的是千真萬確的事實。俄國人曾隱瞞這個消息,我國政府也秘而不宣,但是已有足夠的證據可以支援我的說法:希特勒,在訪問療養院那天自願留在院裡,與馬丁一齊離開的希特勒則是病人中最像他的一個人。後來自殺死在地下室的也是這個人。我也用不著轉彎抹角地說話,或以更多的不必要的細節來煩擾各位。”

  “但我們必須知道事實的經過,”賴贊比說。

  “真正的希特勒,被人家經由事先安排好的路線偷偷轉送到阿根廷,而且活了好幾年。他在當地與一位美麗而且家世良好的亞利安少女生下了一個兒子,有人說這個女子是個英國人。但希特勒的精神狀況愈來愈惡化,一直相信他仍在原野上指揮著大軍進入一個又一個的軍事據點,他終於因瘋狂而死。由於利用療養院的機會是唯一可能逃過浩劫的生路,所以他接受了人家的安排。”

  “為什麼這些年來都沒有露出破綻?沒有人知道?”

  “只有一些徭言,徭言本來就是少不了的。假如你還記得的話,還有人說沙皇的一個女兒曾經逃過紅軍的搜捕,如今還活在世界的某個角落。”

  “可是,那是假的,”喬治爵士說,“純粹的謠言。”

  “所謂假的,是因為某一批你以為會說真話的人說那是假的。也會有另一批人說她是真的公主,而雙方都是認識她的。哪一個故事才是真的?正確的?其實這些通通是謠言,傳得愈久相情他們的人就愈少,只有原本喜愛胡思亂想的浪漫型人物,會繼續地相信。很久以來,就有謠言盛傳希特勒並沒有死,沒有一個人敢肯定地說,他檢查過那具屍體,而且有足以取人的證據可支援他證明那具屍體就是希特勒本人。只因為首先攻入地下室的俄國人這樣說,大家就這樣相信了,事實上,俄國人曾經給我們任何證據嗎?根本沒有。”

  “你這些話是真的嗎?李查德博士,你支援他這種講法?”

  “噢,”李查德博士說,“與我有關的部分我都說了,而且很客觀的請你們自行判斷。我唯一可以確定的是,來到療養院的是馬丁先生,同行的還有領袖大人。然後,也是馬丁先生把領袖帶走了,至少依馬丁尊敬的態度,配合其他外表等因素,我沒有理由懷疑他不是領袖本人。

  “由於我每天生活在成千上百的‘希特勒’、‘拿破侖’以及‘凱撒’大帝之間,看我院裡的那些個希特勒,幾乎每個人都大同小異,他們都可能就是希特勒,甚至在馬丁沒來以前就可能是了。因為,除非本來就基本上相似,他們不可能會在感情上認為自己就是希特勒,再配上化妝、服飾、不斷的練習使自己符合所扮演的這個角色,對我來說,他們比希特勒更‘希特勒’,這又該怎麼說呢?

  “由於我本人在這一次經驗以前,未曾與希特勒有過私人性的,面對面的接觸,我們都只是在報紙上看到他的照片,對我們的偉大天才也都只有概括性的認識,我們都只看到他希望我們看到、認識到他肯讓我們認識到的某一面。於是,他來了,出現在我的面前,同行的馬丁先生最能認清他就是我們的領袖,而我只是聽命於事,希特勒想在房間裡會見他的一些——我怎麼說?他的一些複製品,他過去了然後出來,十分鐘裡面,他們可能交換了衣服。到底走出那個房間的是他本人,或者是一個自以為是他的複製品?他們急匆匆地走了,也許留在房內的那個人原來只是想換個衣服玩玩,而他們怕他追出來;也或許是他能知道這是他逃離這個隨時都可能投降的國家的唯一方法,而心甘情願地呆在那裡面。他的心智本來已有困難,由於他那些原來言聽計從的部屬,如今已完全不理會他的命令,生氣而終於暴怒的結果,使他的心理狀況受了嚴重的影響。他可以感覺到,他已經不再擁有至高無上的領導權,可是他還有幾個死黨,他們為他安排了一條出路,把他弄出了德國,弄出歐洲,到另外一洲,在那兒這些年輕人可以重新結党,重新圍繞在他們衷心崇拜的領袖四周,納粹黨的標志字旗可以重新飄揚。

  “而我的病人也許很得意他的角色終于能向世界公佈,對于一個理智已經崩潰的人,我們實在無法教導他真假與是非。這種瘋癲的事件,也許是我們看來了,反而麻木了。所以,我並不能為各位提供什麼建設性的意見,只有請史賓塞先生繼續說明。”

  “真是絕妙透頂的事!”喬治爵士說。

  “是很絕,也很妙,”史賓塞先生說,“但我們不能否認它發生的可能性,在歷史上,在日常生活裡,更絕、更妙的事都不斷在發生。”

  “奇怪的是居然沒有人懷疑,沒有人知道?”

  “這是一個經過仔細設計的計劃,每一細節都考慮得周全。逃亡的路線已經有了,詳情雖然不很清楚,但可以重點似的猜測得到。在我們追究這件事,而回頭去調查時,卻發現有些絕對可能涉嫌的人,在當時雖然隱名埋姓或喬裝打扮,並從一個地方逃到另一個地方,最後仍然不得善終。”

  “是有人耽心走漏風聲,或者他們太多話?”

  “我們相信秘密員警採取行動了,因為他們要利用人時,一定是許以豐厚的酬勞、很高榮譽,甚至是將來新政府的高官厚爵。但是這些報酬從何而來,所以‘死亡’該是最簡單的答案。何況秘密員警幹這些事真是得心應手,他們有一套湮滅屍體的妙法。我們這種調查已經進行了很久,所有的檔與資料都一點一滴收集到手的,拼湊的結果真相就出來了。”

  “我們確實可以相信希特勒並沒死,他的確是逃到了南美洲,據說他們也曾舉行婚禮,為了替他們的孩子取得合法的身分,這個孩子在繈褓之中,就被他們在腳上作上納粹的記號。我有一個可靠的特派員,他在南美親自見到這個腳上有記號的人。

  “但是,他們的目的已經不像當初進行這件事的原意那樣單純。這已經不單單是求納粹黨的復活,也不只是德國超級種族主義的再生,還有很多其他因素。還有許多其他國家的青年,幾乎是全歐洲每個國家的超級種族聯合了起來,成為一種特殊的無政府主義階級,目標在摧毀舊的世界。過分物質化的世界,他們結合成以殘害、謀殺及暴力為標志的新黨派,以毀滅破壞手段爭取權力。

  “而更糟的是,他們現在有了領袖,這個領袖有足以號召世界青年的血統,雖然他的外表遺傳了他母親的金發碧眼,像個典型的北歐男孩。一個黃金般耀眼的年輕人,一個全世界都會接受他的領導的年輕人。日爾曼人和奧地利人首先就會聚集在他的腳旁,因為他們的傳統與他們的音樂,年輕的齊格飛天生就是要領導他們走向理想王國的領袖。歐洲的國家將與南美洲聯合行動。他們的信徒都已接受了長時間殘酷而磨人的訓練,訓練他們經由暴力與死亡走向光榮與自由的生活,成為新世界的統治者,命定的征服者。”

  “荒唐而可笑的事,他們能怎麼樣呢?”賴贊比頗不相信。

  史賓塞先生沉重地搖了搖頭。

  “我只能這樣回答你——他們也不知道,不知道將來的目標與方向。”

  “你說他們不是真正的大頭目?”

  “他們是年輕的示威英雄,借著暴力、痛苦與仇恨的手段,朝那高懸在半空中的榮耀奮力地打過去。現在他們的行列不止在南美洲與歐洲流轉,這個核心已經朝北方移動,到處都有大批的青年追隨在齊格飛的大旗下,他們接受他嚴格改造思想的訓練,依希姆萊的規則去殺戮,去享受痛苦。他們也許不知道這些訓練的最終目的,但我們知道。至少我們幾人知道。你們呢?”他問。

  “我們大概有四五個人。”皮克偉上校說。

  “俄國人已經體會到事態的嚴重,而開始採取行動;美國則還在剛剛覺醒的階段,只知道他們是小英雄齊格飛的信徒,在北歐的傳說裡是一個天命註定的領袖。這已經成了他們新的宗教信仰,北歐諸神在他的身上復活了。

  “當然,”史賓塞先生降低他的聲音說,“這一切的動亂,並不像表面上那樣單純,年輕的學生受他們身邊學生領袖的控制,這些領袖則追隨黃金般耀眼的齊格飛,而在齊格飛身後還有更強有力的人操縱著。這些邪惡的人,擁有第一流的頭腦,第一流的經濟能力,有些人還能控制著各種礦產、油田、大量的鈾,與各種不同的能源,他們利用那些青年進行殺戮的行為,利用毒品製造忠心不二的奴僕。”

  “親愛的首相——我實在無法相信你——一個人雖然對某種信仰有所傾向,但要採取實際的行動,通常需要有很堅定的理由。”

  “噢,少說幾句吧,喬治,”賴贊比首相拿出他的煙鬥,看了一下又放回口袋中。“最好的計劃,我想——”他再度肯定地說,“就是我到俄國去一趟,因為——根據你們的理論,俄國對這些事實早已瞭若指掌。”

  “問題在於他們是否肯承認,”德國首相聳聳肩,“這就很難講了。要蘇俄這個國家公開承認某些事情,比什麼都要困難。”

  “這是一個很容易完成的任務,但我是責任在身。”

  “我要是你的話,我會留在國內。”

  愛德蒙爵爺平靜的聲音。從角落傳來,虛弱的他正斜靠在一張長椅上。“國內正需要你,”他說著,聲音裡帶著一絲無法抗拒的權威。“你是政府的首腦,國家不可一日無主,我們有一些受過良好訓練的密探,可似去執行國外的任務。”

  “密探?”喬治·派特罕爾爵士懷疑地問道,“密探能派得上什麼用場?我們應該找安全部門,噢,何士漢,你也在這裡,我剛剛怎麼沒看到你呢?來,你來告訴我們、我們有什麼密探?而密探又可能做些什麼呢?”

  “我們的確有許多很好的工作人員,”亨利·何士漢慢條斯理地說,“這些工作人員為我們帶來各種的消息與資料,史賓塞先生今天告訴我們許多消息,而這些消息也都是他手下為他弄來的。唯一的問題就在,有關當局不肯相信這些工作人員的資料,只要看看兩次大戰就知道了。”

  “當然——聰明的——”

  “沒有人願意相信密探也可能是聰明的人。事實上,他們若不聰明,根本無法活著把資料帶出來,他們都受過各種嚴格的訓練,而且他們的報告十有九次都是正確的。但是,結果怎麼樣?高級的決策官根本不相信,或者不願意相信,更別說進一步地採取行動了。”

  “真是的,何士漢,我不能——”

  何士漢轉身對德國首相說:“即使在貴國,也有同樣的困難吧?用生命換來的真相報告送了上來,卻沒人願意採取行動,他們把事實當成令人不快的毒藥,不願去碰它。”

  “我不得不承認,這種事情可能發生,而且也曾經發生,但是不會太多,我可以保證——”

  賴贊比首相又煩躁地玩弄起煙鬥。

  “我們且先不要爭論情報方面的問題,尤其,目前的情況並非只在某一個國家,而是國際性的危機,各種的決議應由最高當局來議定而後執行。穆勒上校,首先請你派軍隊支援各地的員警,至少要先計劃如何部署,隨時候調。史賓塞先生,貴國一直是一個軍事國家,您當然能瞭解暴動一定要在不可收拾以前,以軍隊來鎮壓。我相信您會同意我所採取的政策——”

  “政策是沒有錯,只是目前他們已經‘不可收拾’,他們有工具、機槍、彈藥、手榴彈、化學藥品與各種有害氣體——”

  “他們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學生,在這批青年軍的後面,還有科學家、生物學家、化學家等等的人才,用來發動全歐洲的核戰爭。”史賓塞先生搖著頭、“逼得我們不得不在某些地區的自來水源地下毒。”

  “這種事實在難以相信——”賴贊比抱著希望看著四周。

  “查特威——穆勒——布蘭?”

  大出他的意外,只有海軍司令布蘭上將粗魯地開口。

  “我不知道海軍與這件事有什麼關系,這也不是我們的作業範圍。但是,我想給你一點兒忠告,假如你是真心為自己做最好的打算,帶著你的煙鬥和足夠的煙草,遠離核戰的範圍,最好到南極露營去,或者到無線電找不到你的地方。愛克斯坦教授已經警告我們,他的話一定有道理的。”

十八、皮克偉上校的附筆

  會議到此告一段落,雙方同意再作更詳細的部署。

  兩國首相與喬治·派特罕爾爵士、高登·查特威以及李查德博士前往唐甯街共進午餐。

  布蘭上將、穆勒上校、皮克偉上校以及何士漢留下來繼續他們沒有上司在場的形式與範圍較為自由的談話。

  第一句話居然是離題很遠的。

  “謝天謝地,他們都走了,”皮克偉上校說,“憂慮、煩躁、猶疑、猜測——使我好洩氣。”

  “你該和他們一起去的,上將,”穆勒上校說,“不知道查特威和派特罕爾是否有辦法打消我們首相先生出國耀武揚威的念頭。”

  “我還有其他的風箏要放,”布蘭上將粗嗄的聲音說,“想下鄉去看一位老朋友。”他好奇地看著皮克偉上校。“這個什麼希特勒的事件,是否使你吃驚呢?”

  “不怎麼嚴重。我們很早就知道這種謠言,傳說阿道夫·希特勒還活著,而納粹旗一直飄揚在南美洲,這種話的真實性是一半對一半,不管這個傢伙是瘋子或騙子或真的是他兒子,不久就要在我們的照妖鏡下現出原形,而且他的利用價值消失後,他的支持者很快就會拋棄他的。”

  “地下室裡的屍體到底是誰?這還是一個很吸引人的話題。”布蘭上將說。“從沒有過確定的指認。”

  他起身向各人點頭為禮後,朝門口走去。

  穆勒沉思地說:“我相信李查德博士一定知道,他只是在裝蒜。”

  “他們的首相是怎樣的人?”

  “還算是很理智的人,”布蘭上將回頭說,“年輕人們玩得不亦樂乎,卻要他來收拾殘局真是可惜的浪費。”

  他突然想起一件事似的,問穆勒上校:“關于那位金發男孩的奇跡,希特勒的兒子,你們又知道多少?”

  “這一點不用擔心,”皮克偉上校突然插嘴。

  布蘭上將於是放開門把回來坐下。

  “不論是我看或是那位馬丁先生來看,希特勒都沒有兒子。”

  “你有把握?”

  “我們有絕對的把握——法蘭茲·約瑟夫,這位年輕的齊格飛,偶像化了的領袖,只是一個職業騙子。他的父親是一個阿根廷木匠,母親是一個歌劇小明星,金發碧眼,連同那副好嗓子都是遺傳自他的母親。他是他們精挑細選出來扮演這個角色的,他原來就是一個很棒的演員,他們還在他的腳上作上納粹的記號,配上一個天衣無縫的浪漫故事,當成天命註定的偶像。”

  “你有證據嗎?”

  “全套的檔證明,”皮克偉上校嘲諷地笑了笑,“我最好的一個工作人員弄到手的,證明文件、照片、親筆簽署的聲明,其中還有一張是他的母親簽的,甚至還有醫院為他開刀的日期、出生證明的影本——原名叫卡爾·奧利歐,還有後來改名叫法蘭茲·約瑟夫的證明。這整套的詭計,我們都及時弄到手。我的工作人員差點被他們追回去,要不是我們在法蘭克福走運,得到一點意外的幫助,恐怕就不一樣了。”

  “那些檔現在呢?”

  “在一處安全的地方,等待適當的時機出來揭穿這第一流騙子的把戲。”

  “政府知道嗎?——首相呢?”

  “我從不把我心中知道的通通告訴某一個政治家,除非這是唯一的辦法,或者除非我有把握他們會採取適當的措施。”

  “你真是一個老謀深算的魔鬼。”穆勒上校說。

  “總要有人來背這個黑鍋,”皮克偉上校悲哀地說。

十九、夜訪客

  史德福·納宇正在招待他的訪客。他們都是第一次見面,只有其中一位他似乎頗為面熟。這幾個年輕人都是英姿勃發,一絲不苟,看起來也都機智過人。他們的發型時髦而且服貼,衣著也都屬名家剪裁的高級品。看著他們,連史德福·納宇都不得不承認自己無法不喜歡他們。同時,他也私下不斷地揣度他們來訪的目的。

  他覺得面熟的一位,應該是一個油業鉅子的兒子;另外有一個是大學畢業後就投身政界的青年,叔叔是大串連銷餐廳的老闆;第三個青年生就一對臥蠶眉,緊皺著的眉頭似乎顯示不斷的懷疑是他的第二天性。

  “謝謝你讓我們來拜訪你,史德福爵士。”金發青年似乎是他們之間的老大。

  他的聲音十分悅耳。他的名字叫做克利福·本特。

  “這位是羅德·凱利,這位是吉姆·布威斯特。我們對未來都很激進。這樣說對嗎?”

  “我們每個人不都是這樣嗎?”史德福·納宇說。

  “我們每個人不喜歡目前的狀況,”克利福·本特說,“暴動、無政府主義,這一切的一切,大概只有專門發明怪名詞的哲學家受得了。不過,我相信我們都是能撐過這個局面,而終會抵達另一個大時代的人。我們希望能經由溫和的手段達到示威的目的,而不願動武,我們要的是一種聰明而理智的示威活動。說得更明確更坦白點是,我們的目的是要組織一個新的政黨。吉姆長時間以來就一直在研究這個問題,而且對整個局勢已有了新的瞭解與計劃。有人想要射殺他,要他閉嘴,可是他不會那麼簡單就放棄的,不是嗎?吉姆?”

  “他們都是些笨頭暈腦的老傢伙,”吉姆·布威斯特不屑地說。

  “我們想要的是一套理性而認真的政策,以青年人為主體,一套經濟的經營政府的方法,對於教育的形式與目標有不同的理論,不嘩眾取寵,也不是無的放矢。而且,只要我們能贏得席位,或者終於能組閣主持政府,就要把這些理想付諸實行。我們這次運動裡有很多的同志,我們代表年輕的一輩,代表現代化,代表一個有理性的政府。

  “現在,我們已經開始物色目前正在政壇上的人才,並不以他們的成就為依據,而純粹著眼於他是否是一個合乎我們要求的理性的人。我們來此的目的是想探知你對我們的目標是否感興趣,我們需要在最近的將來有懂得政治的人,能制定適當而且成功的外交政策。我們並不希望像別的地方,把英國弄回石器時代,因此我們要招攬適當的人才。我們需要大量的青年才俊,既不是激烈的革命派,也不是消極的無政府主義者。願意一試再試,以求有效地經營一個國家。我們也需要一些稍為年長的指導員,不是六十以上,而是四十歲左右像你一樣的人,我們打聽過,知道你正是我們所需要的人。”

  “你們這樣做聰明嗎?”

  “我們認為沒有什麼不聰明的地方。”

  第二個年輕人微微地笑著。“我們希望對這個問題能獲得相同的結論。”

  “我可不敢確定,你們在這裡講這些不嫌大膽了些?”

  “這是你的起居室。”

  “不錯,這是我家,我的起居室,可是你們說的或者你們將要說的,可能會有不太聰明的理論,對你們或對我個人都是一種冒險。”’

  “噢,我懂你的意思了。”

  “你們的提議,是一個新的生活方式,新的事業。而且鼓動我去破壞某些狀況,甚至鼓動我背叛某些我現在效忠的人。”

  “我們並沒有要你通敵。因為你愛國所以你希望她更好,不是嗎?”

  “當然不是叛國去投奔蘇聯這種事,但是你們的行動與某些外國有關聯。我剛從國外旅行回來,南美洲的三個星期增長了我許多見聞。我要說的是在回國途中,我一直覺得有人跟蹤我。”

  “跟蹤?是你自己想像的吧?”

  “不,不會的。我的職業使我對這種事特別敏感,我們必須隨時保持警覺。你們選上我,是很光榮的事,但是我們若能在其他地方碰面可能更安全些。”

  他站起來,打開浴室的門,打開水龍頭。

  “我看過一部電影,所以我知道假如你擔心室內裝有竊聽器而想加以干擾的話,就打開水龍頭。我相信現代一定有更好的辦法,只是我還是比較守舊。現在我們可以比較放心地說話了。”

  “你想說什麼呢?”疑心病重的吉姆懷疑地問。

  “我要隨時小心,那樣你們也可以更信得過我。”說著又走向一座櫥子,拿出一架錄音機:“對不起,不是很好聽。”’

  吉姆很不耐煩地問:“幹嘛?我們開什麼鬼音樂會?”

  “你懂什麼音樂?”克利福·本特說,“自己沒知識,就少說幾句。”

  史德福·納宇微微一笑。

  “很高興能和你共用華格納的佳作,”史德福說,“今年的青年音樂節我也去了,很棒的節目。”

  主題音樂又出來,史德福跟著哼。

  “這調子我一點都聽不出是什麼,也許是天佑吾皇,或洋基嘟嘟,或是星條旗進行曲,到底是什麼鬼?”

  “這是一齣歌劇的主題,”凱利說,“閉上你的嘴,我們已經知道了想要知道的。”

  “這是一位年輕英雄的號角叫喚聲,”史德福舉起他的手,做了一個手勢,這手勢的原意是“希特勒萬歲”。他低低而溫和地說:“年輕的齊格飛。”

  三個人同時站了起來。

  “你的話很對,”克利福·本特說,“我們也都應該小心從事。”

  他們互相握手。

  “很高興又認識了一位新的伺志。我們國家在即將來臨的未來,就是需要像你這樣一位優秀的外交部長。”.

  他們魚貫地走出房間,史德福站在門邊看他們離去後,才奇怪地笑了笑,關了門進來,抬頭一瞥牆上的鐘後,在安樂椅上坐下來,等著——。

  他回想起一個星期以前,他和瑪麗安分別抵達甘乃迪機場,卻無言地站著,終于還是史德福打破了僵局。

  “我們會再見面嗎?我懷疑——”

  “有什麼理由不能再見嗎?”

  “每個理由都有可能。”

  她靜靜地盯著他,然後無言地轉開視線。

  “短暫的分離是無法避免的,這是——工作的一部分。”

  “工作!你就只知道工作,是不是?”

  “有什麼不對嗎?”

  “你是這一行的專家,我只是業餘的。你是--”他變得無法控制自己,“你是誰?你到底在幹什麼?我還沒有資格知道一切真相,是不是?”

  “是的。”

  他看著眼前的她,只覺得那張原本堅毅的臉上含有一股無言的悲哀,甚至稱得上是深深的痛苦。

  “所以,我不得不——懷疑……你想我應該是要相信你的吧。”

  “不,我沒有這個意思。多年的經驗,我只學到一件事,絕不要完全的相信另一個人。記住我的話——永遠的。”

  “這就是你的世界?充滿猜疑、恐懼與危險。”

  “若要活著,只有這樣,而我還活著。”

  “我知道。”

  “我也希望你能活著。”

  “可是,我還是信任過你,在法蘭克福——”

  “你冒了一次不該冒的險。”

  “但是值得,你心裡和我一樣明白。”

  “你是說——”

  “我是說這樣才使我們認識,才使我們在一起。而現在——我的飛機要起飛了。難道我們的關系在一個機場開始,也要在另一個機場結束?你要到哪裡去?去做什麼?”

  “去做我必須要做的事,要去的地方有巴爾的摩、華盛頓、德克薩斯,去做人家交待我去做的許多事情。”

  “那我呢?卻沒有人交待我要做些什麼。我回倫敦——然後呢?”

  “等。”

  “等什麼?”

  “等待有人為你安排好的下一步。”

  “到時候我該怎麼辦?”

  她突然粲開一個愉悅而熟悉的微笑,史德福貪婪地記憶下來。

  “到時候你就仔細地傾聽,你自己會知道該採取些什麼行動的,那才是最好、最自然的。你要去喜歡那些來和你接觸的人,他們是某些人精挑細選出來的精英。我們若能知道是誰,對英國情勢的瞭解將有極為重大的進展,這是非常重要的。”

  “我一定得走了,再見,瑪麗安。”

  “再見,”她用德文說。

  在倫敦的公寓裡,電話鈴響了,把他從甜美而哀傷的回憶里拉回來。他低低的用德文說了一聲“再見”,便向放電話的小兒走去:“順其自然吧!”

  一股濃濁而絕不可能弄錯的聲音,由話商傳來,“史德福·納宇?”

  他用指定的暗語說:“無火不生煙。”

  “醫生還要我戒煙呢,可憐的傢伙,”皮克偉上校說,“他還是死了心吧。有消息嗎?”

  “噢,有呢,而且還不少,三十個銀角子,就像你說的。”

  “好傢伙!”

  “嗯,嗯,別激動。”

  “你怎麼對他們說?”

  “我放了一段音樂給他們聽,齊格飛的號角主題曲、這是我老姑婆的主意,效果棒透了。”

  “真是不可思議!”

  “你知道有一有歌叫‘華妮達’嗎?我也得去學一下,也許有派得上用場的一人。”

  “你知道華妮達是誰嗎?”

  “我是猜測的。”

  “嗯,我也只是懷疑——上次從巴爾的摩來的消息。”

  “你的希臘女孩好嗎?那位黛芬·席道媛小姐,她現在在哪裡呢?”

  “也許正坐在歐洲的某個飛機場,等待你,”皮克偉上校說。

  “歐洲大部分的機場都關閉了,他們不是被炸毀就是受到嚴重的破壞,要不然就是受到劫機者的恐嚇。有一首歌說:

  男孩女孩出來玩,月正光光似日長,

  放下晚餐與睡床,把你的玩伴通通射倒。

  “這是十字軍東征時代兒童十字軍的軍歌。”

  “我以為十字軍只有獅心王查理會參加,不過,這整個行動的確頗有兒童十字軍的味道。首先有一個崇高的理想,要去解放在異教徒統治下的聖城,結果只有死亡、死亡、無盡的死亡,幾乎所有的兒童都死了,不然就是被販賣為奴。這件事的結果也很可能這樣,除非我們先找到解決徹辦法……”

二十、老友重逢

  “我以為你老早死在這兒了。”布蘭上將重重地哼了一聲。

  他的話原是要對一個遲遲才來開門的僕役說的,只可惜站在門邊的是一個亭亭玉立的女孩子,姓名他也記不得了,只知道小名叫艾美。

  “我上星期至少打了四通電話,聽說你們出國去了?”

  “是的,才剛回來。”

  “瑪蒂達真不應該到處亂跑,她會因為高血壓心髒病,或現代飛機上的種種毛病而害了她自己的。想想看那些飛機,不是藏有炸彈,就是有遊擊隊准備劫機,一點都不安全。”

  “醫生說不妨礙的。”

  “哎呀,醫生的話怎能相信呢?”

  “但是,她已經興高采烈地回來了。”

  “你們到底去哪裡了?”

  “去作治療,在德國,或是在奧地利,兩個地方很近,有一處新的療養院,效果很好。”

  “也許只是另外一種使你死得更快的方法,”布蘭上將說,“你喜歡嗎?”

  “坦白講,不是很喜歡,那兒的風景是不錯,可是--”

  一個專橫的聲音從樓上傳來。

  “艾美,艾美!你到底在幹嘛?怎麼就在客廳裡聊起來了呢?還不趕快請布蘭上將上樓來,我正在等他呢。”

  “四處遊蕩!”布蘭上將見到他的老朋友後說道,“這就是你最近發明的自殺妙方呀?”

  “才不是呢!現代的旅行一點都不困難。”

  “在那些機場、樓梯、巴士,跑上跑下?”

  “不用,我坐輪椅。”

  “幾年前我見到你時,你還說死也不坐輪椅出去呢?”

  “這年頭自尊心不值錢了,菲力浦。來,坐在我身邊,告訴我為什麼你會突然想來看我呢?去年一整年裡,你都把我忘了”。

  “去年,我自己的身體也不太好,而且還不自量力地插手管了一些事,你知道的,去當人家的什麼顧問,讓他們來問一些根本心裡就沒打算采納的意見。我總是離不開海軍。”

  “你現在看起來就很好呀!”瑪蒂達夫人說。

  “你的氣色也不錯,眼睛還炯炯有神。”

  “只是耳朵更重聽了些,所以你要大聲一點。”

  “好的,但願不會把你的耳膜震破。”

  “喝點什麼呢?杜松子酒,威士卡,還是蘭酒?”

  “你也放棄那些烈酒了?杜松子酒好了。”

  艾美起身離開房間。

  “她把酒拿來後,”上將說.“再把她支開,好嗎?我有些事要單獨和你討論。”

  飲料端來後,瑪蒂達夫人做了一個要她退下的手勢,艾美神情仍然十分愉快地退出房間,真是一個善體人意的小姐。

  “乖女孩,”上將說,“很乖。”

  “你是不是怕她退出後沒有關上門,或者躲在門外偷聽,所以故意講兩句好聽的話。”

  “不是的,我只是為你慶幸。”

  “你有什麼問題嗎?身體不適?找不到好僕人?還是不知道花園中要種什麼?”

  “這件事十分嚴重,我想你也許還記得一些對我有幫助的資料。”

  “親愛的菲力浦,我真是十分感動,你能認為我記得所有的事情。每一年我的記憶都要衰退許多,我的結論是,一個人記憶最清楚的就是他年輕時代的朋友,即使是學生時代一個可怕而令人討厭的女同學,想把她忘記都不可能,這就是我現在的情形。”

  “前一陣子你去了哪裡?回你的母校?”

  “不,不,我只是去看一個從前的同學,我們有三十年——四十年——五十年,不止了,反正就是幾十年沒有見面了。”

  “她的樣子變了嗎?”

  “變得非常的胖,比我記憶中的更難看更可怕。”

  “你交朋友的胃口實在很怪,瑪蒂達。”

  “好啦,告訴我吧,你要知道什麼呢?”

  “我想,不知道你是否還記得你的另一位朋友——洛伯特·修翰?”

  “洛比·修翰?怎麼不記得呢?”

  “那個搞科學的,首屈一指的科學家。”

  “嗯,的確,他是不容易讓人忘記的那一類型。你怎麼會想到他?”

  “民眾的需要。”

  “怪哉,”瑪蒂達夫人說,“前幾天我也有這種想法。”

  “真的?”

  “我們現在的確需要他,或者像他一樣的人,假如有的話。”

  “絕對沒有。瑪蒂達,朋友們來看你,說是和你討論事情,或者說一些他們已在做的事情,像我現在一樣。”

  “我自己也一直覺得奇怪,照說我不像是能瞭解你們這些‘事情’的人,甚至你們說了以後,要我再說一次我都沒有辦法,洛比的事情比你的又要專門,而且要有某些科學知識才能懂。”

  “我可從來沒把海軍機密拿出來談天唷!”

  “他也沒告訴我什麼科學機密,有的話也只是一些概況。”

  “但是多少總談到一些吧,是不是?”

  “嗯,他的話題有時候嚇得我目瞪口呆。”

  “好,那我就開始問你。我想知道的是,在他還正常時,可憐的傢伙,是否曾經向你提起過一件‘B計劃’?”

  “‘B計劃’?”瑪蒂達·沙克頓夫人仔細的推敲著,“聽起來很耳熟,他常提起某某計劃,某某行動,這個那個的。但是,你知道的,它們對我而言就像鴨子聽雷一樣,沒什麼意義,他也知道,可是他還是喜歡對我說,有時候——我該怎麼說?—一他幾乎是故意用那些古怪的東西來嚇我。就像有些變戲法的人,喜歡在‘絕對不可能知道他怎麼變’的觀眾前,突然從帽子裡抓出三隻兔子來。‘B計劃’……你知道,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洛比的人,有時會比較散漫,我就會問他一句:‘你的B計劃進行得怎麼樣啦?’”

  “我知道,我知道,你一向是個善體人意的女孩,你總能記得某個人正在做什麼事,或者他對哪方面比較有興趣,來引起他人談話的興致,即使你根本不懂,也表現得興趣盎然。以前有一次,我告訴你一大堆海軍新配備的槍炮,我猜你一定聽得煩死了,可是你的表情還是把它們當作好像是你一生中最渴望知道的知識。”

  “是你自己說我善體人意,而且也是一個好聽眾,但腦筋可能不很靈光。”

  “都一樣的,嗯,我想再多知道一些有關洛比和B計劃的事。”

  “他說——哎,這麼久的事,還真想不太起來呢。他提起這個計劃,是在他談到一個當時正在進行的改造人腦的計劃之後。當時他們這個改造人腦的計劃是用來治療一些憂鬱過度而終日想自殺的病人,以及神經衰弱而有焦慮性情意結的病人。這一派的學說,通常以佛洛德的理論為根據,洛比是想發明一種藥物,但他說副作用非常可怕,因此研究計劃幾乎中止。他好像是說,這些病人可以變得快樂、溫和而且馴良,他們不再憂鬱,可是卻會到處亂跑,不會去注意也不知道危險為何物,就是變得過份快樂而不去提防他人與他事。我的表達能力可能太差,可是你能知道我的意思吧!反正,他的意思就是說這個計劃會有麻煩。”

  “他還進過更清楚的嗎?”

  “他說是我想出這個主意的。”瑪蒂達突然說。

  “真的?像洛比這樣一個第一流的科學家會需要你的協助,或由你來給他出生意?你根本不懂什麼是科學呀?”

  “我是不懂。但我一向試著給人家一些常識,愈聰明的人愈沒有常識。而事實上能運用常識的人。反而能為人類帶來更多的福祉,像能想得出在大張的郵票紙上打孔,讓人們更容易撕開的人,就比他們第一流的科學家更造福於人類;像美國的那個馬克亞當,能想到在泥巴路上舖柏油,使農作物更快抵達海邊為農民賺取更高的利潤。而那些能扭轉乾坤的大科學家,只會想出毀滅人類的怪東西。我就是對洛比這樣說的,當然是開玩笑的方式。主要是因為,他當時正在講實驗室的細菌武器已有驚人的進展,某些生化武器甚至能危及未出生的嬰兒,還談到一些很令人不愉快的氣體。他說,可憐的人類還在學習如何在原子彈爆發的當兒保護自己,他們不知道現在的致命武器早已日新月異到防不勝防的地步。

  “所以,我才告訴他,我說像洛比這種聰明的科學家,真該去研究一種對人類真正有益的東百。他眼睛習慣性地眨了一下,問我說:‘你有什麼更妙的主意?’

  “我說:‘除了發明這些可怕的細菌與討厭的氣體外,你們為什麼不去發明一些能使人類真正快樂的東西!’他說:‘依他們的聰明才智與現有的發展來看,應該不是一件很困難的事呀!’我說:‘依你剛才的說法,只要你們取出病人腦前或是腦後的一點東西,就能改變他們思想的傾向與脾氣,使他們感到快樂,而不再想自殺。假如,像你們這樣拿出人體中一點骨頭、肌肉,或是一小截神經或腺體,就能改變人的脾氣,為什麼不能發明一種東西使人感到愉快,或者不吃安眠藥就能作一個好夢?我覺得這是一個更好的主意。’”

  “這就是B計劃嗎?”

  “哦,我也不知道,因為他從沒有確切地說過什麼是什麼。但是他曾對這發明很興奮,而且說是我出的主意,所以也許是吧。因為,我一定不可能建議他去發明殺人的武器,甚至使人難過的催淚彈,要他去弄個笑氣,也許還比較人道些。我倒是真的提起過笑氣,要拔牙的時候,醫生會讓你深呼吸三口,使你笑開來。我說:你為什麼不發明一種氣體能使這種笑口常開的效果持續得更久一些呢?我知道笑氣大概只能維持十五秒鐘,有一次我哥哥去拔牙,他笑得好厲害,把窗子都踢破了,還賠了醫院好多錢呢。”

  “你故事中的人物總是特別滑稽,”上將說,”總之,這就是洛比·修翰決定的研究計劃,而且是你給他出的生意。”

  “我也不敢確定,他大概是不會去搞笑氣或安眠劑。不過去搞個什麼東西准沒有錯,而且它的真名,不是B計劃,還有另一個。”

  “可能是什麼樣的呢?”

  “他提過一次,不,兩次,他用的那個名字很像Beger公司出品的食品……”

  “是幫助消化的注射劑?”

  “不,與消化一點關系都沒有,好像是打噴嚏或是什麼腺體。你知道,你們談過的東西實在太多太多,Benger牌食品,開頭沒有錯,一定是Ben,B字開頭,而且是一個好字。”

  “你再想想看。”

  “首先我們是談一些有害的什麼科學,然後過了很久以後,他才說出他正在研究的B計劃,還說是我給他出的主意。然後,在接下來的時間裡,我偶而問他進行得怎麼樣?每次他都不高興,說遇上了暗礁,進行很不順利。由於他每次都夾雜了一些專門名詞,我就會忘記,即使我記得而告訴你,你也不會懂的。”

  “可是,到了最後——什麼時候呢——我想大約在十來年前。”

  “有一天,他來了,問我:‘你還記得Ben計劃嗎?’”

  “我說,‘當然啦,你還在作嗎?’

  “他說:‘沒有。’而且決定就此把它束之高閣。

  “我說:‘真可惜,假如你是決心放棄,那不是很可惜嗎,費了那麼多時間。’

  “他說:‘放棄這個研究計劃,並不是因為我們無法完成,事實上我已經可以知道快要出現的結果,而且也找到曾經犯錯的暗礁在哪裡,麗莎也知道。我們的研究,雖然還差幾個實驗的證明。但我知道是行得通的。’

  “‘那你還擔心什麼呢?’我說。

  “他說:‘因為我不知道這東西對人類會有什麼影響。’

  “我說:‘你是不是擔心它會像火藥一樣,成為殺人致命的武器,或者將會侵害人體?’

  “‘不!’他說:‘不是這種問題——’噢!我想起來了,他稱它為Benvo計劃,因為它與Benevolence(慈愛友善)有點關系。”

  “是一種慈善事業?”上將問。

  “不,不,不是的。他的意思是能使人類‘覺得’慈愛友善。”

  “能使人與人之間的相處和平而友善?”

  “我想,他不是這樣說的。”

  “本來嘛,這應該留給宗教領袖,他們傳播福音,信徒們如果照他們的話做了,世界就能和平而快樂。我看洛比不是佈道的人才,所以躲在實驗室裡研究,想要改變人體上的某一點而達到同樣的效果。”上將說。

  “可能差不多,他還說過,對人有益的事情,常常對人也是有害的。”

  “所以,我說:‘你不願冒這個險是不是?’

  “他說:‘正是如此。我不要冒這個勝,尤其我根本想像不出將來它的危險性有多大——我們這些科學家就是那麼可憐,這些危險性根本不是我們發明出來的,某些人的腦筋要將它用到邪惡的方面,我有什麼辦法?’

  “我說:‘你又在說原子彈了。’

  “他說:‘算了吧,原子彈?早就過時八百年了。’

  “‘但是假如你只想要使人的脾氣變好,而且表現友善與仁慈,’我說,‘這會有什麼危險性呢?’

  “他說:‘你不懂的,瑪蒂達。你永遠也不會懂的,我的同事們還有那些政治家也永遠不會懂。這個險冒得可大了,每個人都該再三考慮。’

  “‘可是,’我說,‘他們馬上就恢復正常了,不是嗎?像笑氣一樣,使他們快樂一段短時間,然後他們就恢復到正常--或原來的不正常--隨你怎麼說呀!’

  “可是他說:‘不行的,因為這次的效果是永久性的,因為它的作用深入到--’他又用了一個專有名詞,有好多數目字的,一個公式或什麼分子式的。我猜是一種與癡呆病症有關的。他們治療這種病都是注射一些用甲狀腺所提煉出來的藥劑,或是抽出來?我忘記了。他的講法就是說,不曉得是把一種□素注射進去,或抽出來,或者對那個腺體加以刺激,人就會永遠的——”

  “永遠的慈愛友善?你確定是這幾個字?”

  “是的,所以,他才簡稱叫B計劃。”

  “可是,對於他的臨時撤退,他的同事是怎樣的看法呢?”

  “我想知道這個實驗的人也不多,麗莎是個奧國女孩,一直當他的助手。另外還有一位名叫利登索的年輕人,後來患肺結核死了。其他的人好像對他的研究計劃都不會很清楚。我知道你問這問題的目的了。”瑪蒂達突然說,“我不認為他和別人提起過這個計劃。我猜當他決定要放棄時,他一定把所有的公式、筆記或實驗的記錄全部銷毀了。然後,他自己就因中風而半身麻痹,目前不太能講話,但還能聽,所以平常就是聽聽音樂自娛。”

  “你想,他研究了一生的工作可能就因此而結束了嗎?”

  “他連朋友都不見了,也許那樣會引起他的痛苦,這只是“藉口吧。”

  “但是他還活著,”布蘭上將說,“仍然活著,你有住址嗎?”

  “應該在通訊位址簿裡可以找到,他還住在原來的地方,在蘇格蘭北部吧。噢,請你相信,他原來是一個很好的人,可是現在幾乎半死了,想要做的事都沒辦法做。”/

  “科學永遠在進步,希望就永遠存在,”布蘭上將說,“我們要有信心。”

  “還有仁慈友善。”瑪蒂達夫人說。

二十一、B計劃

  約翰·哥特力教授凝視著坐在他對面的年輕女人,習慣地像猴子一樣搔搔耳後,他那樣子原來就與猴子有幾分相像,瘦削的臉上有個尖銳的下巴,前額高挺而毛發茂密,配上略為凸出的五官。

  “並不是每一天,”哥特力教授慢慢地說,“都有一位美麗的小姐,帶著美國總統的推薦信來看我,因為——”然後突然高興地說,“總統對自已的所作所為經常也都是一知半解的。你說說看,到底是什麼重大的事情要最高當局的推薦。”

  “我是來向你請教有關B計劃的事。”

  “你真的是麗蘭塔·柴納夫斯基女伯爵嗎?”

  “名稱是沒有錯,可是我比較喜歡瑪麗安這個名字。”

  “是呀,他們另一封信上寫的也是這個名字。而你想知道B計劃,是嗎?嗯,的確有過這個計劃,可是已經胎死腹中而且被埋葬了,我看當初執行這個計劃的人大概也差不多了。”

  “你是指修翰教授?”

  “就是他,洛伯特·修翰。我們那個時代最偉大的幾個天才之一,另外還有愛因斯坦,丹麥物理學家奈裡·包爾,還有其他幾個。但是天公不作美,這是科學界的大損失——莎士比亞怎麼形容馬克白夫人的?--她是生不如死。”

  “他也還沒死呀!”瑪麗安說。

  “真的嗎?很久沒有他的消息了。”

  “他只是半身麻痹,現在住在蘇格蘭北部,不太能說話和走路,大部分時間都在聽音樂。”

  “嗯,我想像得到,我還為他慶幸呢,即使他能說能走,看到現在的局勢,恐怕也不會太快樂的。”

  “我們還是談談B計劃吧?”

  “好吧,他當時對這個計劃非常熱衷。”

  “他向你提起過?”

  “在研究的早期,他和我們幾個談起過,我想,你本身不會是一個科學家吧?”

  “不是的,我是--”

  “你可是一個情報員?但願你投靠的那一邊是好人。我們現在每天都在期待奇跡的產生,但是,我不認為B計劃會生出什麼好蛋來。”

  “為什麼不能?你不是說他當時也很熱衷,可能這會是一𡷹個很偉大的發明,或發現?”?

  “也許會是我們這個時代最偉大的,我不曉得他的毛病出在哪裡。這種事情常發生的,原來進行得好好的,可是到了最後突然不靈光了。於是你就只好放棄,或像修翰一樣把它結束掉。”

  “他怎樣結束?”

  “完全銷毀,每一個小節都完全滅跡。他親自這樣告訴我的,把每一個公式,每一張有關的紙頭,所有的檔通通燒掉。三個星期後,他就中風了。對不起,瑪麗安小姐,我知道的只有這麼多,許多細節原來我就不知道,除了一件事,我記得B是仁慈友善那個字的字首。”

二十二、華妮達

  愛德蒙博士正在口述信件。

  那原先響亮而且頗具權威性的聲音,現在低沉而溫柔多了,像從過去的陰影中走出來,反而變得出乎意料之外的吸引人,而且更富感情。

  詹姆士·薛裡特正振筆疾書記下他的話,偶而停下來,等他繼續講下去。

  就在這時,桌上的通話器響了。

  愛德蒙爵爺做了一個手勢,詹姆士起身去聽。

  “羅賓生先生來了。”

  “噢,對了,請他送來吧。我們這個後天再寫。”

  詹姆士於是放下筆和簿子,過去開門。羅賓生先生笑著稱謝,並在爵爺身邊落坐。

  “怎麼,”愛德蒙爵爺說,“又有什麼新的發現嗎?大圈小圈加氣泡?”神情十分愉快。

  “並不盡然,這次的花樣像大江大河。金錢的來去本身就蘊涵了某種意義。我們說——”

  詹姆士·薛裡特故意不理會他的暗示,但是愛德蒙爵爺說:“我知道,你講下去。”

  “這些錢由北歐、巴伐利亞、美國、東南亞,不斷的流入南美洲,流入已經秘密成立的武裝青年軍總部——雖然我們大致知道每一個圓圈的控制人——”

  “華妮達那一圈呢?也知道了嗎?”問的人是詹姆士。

  “大致曉得,但不敢確定。”

  “詹姆士對這件事有一些看法,”愛德蒙爵爺說。“我希望他的猜測是錯的,但是這個字母實在饒有趣味,它可不可能代表其他的東西?”

  “一定是一個致命的殺手,”詹姆士說,“各種動物都一樣,雌性通常比雄性要致命。”

  “不錯,歷史上有很多例子可循。”愛德蒙爵爺說。

  “你以為你知道華妮達是誰嗎?這倒是挺有意思的。”羅賓生先生說。

  “哦,我的猜測也許是錯的,可是很多的事情使我不得不這樣想--”

  “是的,我們唯一的辦法也只有不斷地想,你是否打算告訴我,誰是你懷疑的對象?”

  “瑪麗安。”

  “什麼理由使你把箭頭指向她?”

  “她去過的地方,她接觸過的人,太多的巧合使我懷疑,她去過巴伐利亞,見過老夏綠蒂,還有,她還帶史德福·納宇同行,這是最明顯的——”

  “你認為他倆都是雙重身分?”愛德蒙問。

  “我並不敢肯定,因為我對他的認識有限,但是——”他欲言又止。

  “是的,”愛德蒙爵爺說,“他身上是有不少可疑之點,一開頭就很奇怪。”

  “亨利·何士漢懷疑他?”

  “他也許是其中的一個。皮克偉上校也不敢確定吧,我猜他一直派人監視他。”

  “他們真是可惡,”詹姆士野蠻地說,“尤其是我們那樣信任他們,把全盤的秘密都說了出來——”

  “史德福·納宇,瑪麗安或華妮達帶進來的人……”羅賓生先生說。

  “法蘭克福機場發生的那檔子事就很蹊蹺,”詹姆士說,“然後又發生他們去拜訪夏綠蒂的事,瑪麗安去南美洲也是與他同行。至於她——我們知道她現在在哪裡嗎?”

  “我相信羅賓生知道的。”愛德蒙爵爺說。

  “她在美國,從華盛頓走後,她去過芝加哥、加州,還在德州的奧斯丁拜訪了一位科學家。這是最後的消息。”

  “她去那兒幹什麼?”

  “依我猜想,當然是獲取某些情報。”羅賓生不慍不火地說。

  “什麼樣的情報?”

  羅賓生歎了一口氣。“我要是知道就好了,我只猜想那應該是一項很重要的情報,問題是她這樣做是為了我們,還是為了另外一邊。”

  他轉身對愛德蒙爵爺說:“您不是今晚要去蘇格蘭嗎?”

  “不錯。”

  “我覺得您不應該去,”詹姆士焦急的心情表現在臉上。“您的身體最近實在不太好。不管到哪裡去旅行都會太累,難道不能交給穆勒或何士漢去辦?”

  “到我這把年紀再來考慮步步為營已經太遲了。只要我這老朽還能派得上用場,一定是像那句中國名言,做到‘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他笑著對羅賓生說:“你最好跟我們一起去吧。”

二十三、蘇格蘭之行

  航空中隊長李德正在猜測他們此行的目的,他對於這種一知半解的任務早已習以為常。總脫不開一些秘密的任務,天機不可洩漏的,他想。他經常受命把一些怎麼也不可能湊在一起的人,送到怎麼也不可能去的地方,而且被一再叮囑不得對任何人提起這趟任務。

  他認得這次任務的幾個人,愛德蒙爵節是舉國皆知的名人,但似乎已經病入膏肓,純粹只是一股生存的意志,支持著他那脆弱的軀體。那個有一張兇悍的老鷹臉的人,是爵爺的看門狗,一刻也不離開爵爺的左右。他隨身所攜帶的那個小藥箱,一定是裝有興奮劑一類的備用藥品。他們為什麼不帶個醫生呢?李德隊長心想,以防萬一呀,老人的情況看來的確不妙。

  其他安全局的人,他也很熟。穆勒上校不像平日那樣嚴厲,那表情似乎十分憂慮。何士漢因為經常出勤這類秘密任務,所以更熟。另外還有一個黃臉漢子,像個外國人,他跑到這兒來是幹嘛?

  李德隊長上前問穆勒上校說:“一切都順利吧?車子已經備妥了。”

  “這一趟路到底有多遠?”

  “十七哩,路況不太好,不過我多備了幾條毯子。”

  “你的命令記住了嗎?複誦一遍,李德中隊長。”

  李德依命行事,穆勒上校滿意地點了點頭。車子開動以後,李德看著它所揚起的灰塵,真是不懂這些人為什麼會在這個凜冽的夜晚,鑽過荒涼的曠野,到一個古堡中去探訪一位遁世而居的隱士,何士漢一定知道的,但他的不會說。幹自己的活兒去吧!

  車子小心而且平穩地駕駛著,終於走上一條青石舖就的車道,在門廊前停下來。這是一座塔狀的建築,材料都是巨型石塊,大門旁已經點起兩盞燈,不用按鈴就自動開了。

  一個六十開外冷峻的老婦人站在門口,司機幫著扶出車內的乘客。

  詹姆士和何士漢合力抬著愛德蒙爺步人階梯,老婦人恭敬的對他行了一個禮。

  “晚安,爵爺。主人正在等你,他知道你來了,房間已經備好,壁爐也都生了火。”

  另一個人影出現在大廳,是一個年約五十來歲,身材苗條,形容仍然俊俏的婦人,中分的長發挽在腦後,露出略高的前額,皮膚是經常作日光浴健康的淺咖啡色。

  “這位是紐曼小姐,”先前那位女僕說。

  “謝謝你,珍妮,”紐曼小姐說,“請你留心每個臥室的爐火。”

  “好的。我這就去看看。”

  愛德蒙爵爺握住她伸出的手。“晚安,紐曼小姐。”

  “晚安,爵爺。希望這趟旅行沒累著您。”

  “我很好,這是穆勒上校,羅賓生先生,詹姆士·薛裡特爵士,還有何士漢先生,安全局的人員。”

  “我記得何士漢先生,我們幾年前見過面。”紐曼小姐說。

  “我沒有忘記。那時候你還是修翰教授的秘書。”

  “我原來是他實驗室的助手,然後又當了秘書,由於他目前還需要,我就一直做下來。他還需要一個護士,可能我們這兒比較偏僻,所以總是持不久,現在是一位艾麗絲小姐,兩天以前才來的。我要她呆在附近,以備不時之需。”

  “修翰教授的身體還好嗎?”穆勒上校問。

  “並沒什麼嚴重的病痛,”紐曼小姐說,“不過你們還是應該有點心理准備。”

  “可否先請教一下,他的心理與精神狀態都還正常吧?他能懂我們的話嗎?”

  “當然,他只是半身麻痹,口齒不很清晰,而且沒有人幫助就無法走路而已。至於腦力,依我看來可能比以前更好。你們要現在就會見他,還是先休息一下?”

  “不用休息了,”愛德蒙爵爺說,“我們要來麻煩他的事行緊急,所以我們現在就去吧。”

  她帶頭經過一條走廊,打開一間房間的門,大約中等大小,窗上垂著厚重的簾布,牆上掛滿畫像,角落裡擺著一座巨型的唱機。

  有個高大的男人坐在壁爐前的椅子上,他的頭微微的抖動著,左手也一樣。右邊的臉皮鬆弛地垂掛著,這個原本高大、強壯的男人,只剩下一副骨架子,但是前額仍然飽滿,濃密的眉毛下一雙深邃的眼睛仍然同耀著智慧的光芒,他好像說些什麼,聲音並不微弱,只是並非每個字都很清晰,他的語言能力其實只有部分受損,仔細辨認,仍然能夠瞭解他的意思。

  麗莎·紐曼站到他的身邊,看著他的嘴唇,以便必要時可以代為轉達。

  “修翰教授歡迎諸位的光臨,他很高興見到諸位,他的聽覺仍然健全,言語上的困難可以經由我的協助,如果諸位還有什麼問題——”

  “我們將盡量節省時間,以免使教授過分勞累。”

  椅子上的人點點頭,表示他知道了。

  “我相信您已經接到我寄來的信了?”穆勒上校說。

  “是的,內容也很清楚。”

  一位護士輕輕地打開門,小聲地說:“紐曼小姐,需要我做什麼或拿什麼嗎?”

  “日前大概不用,謝謝你,艾麗絲小姐,我希望你能在走廊邊的起居室等著,也許等一下會需要你。”

  “是的,我知道。”她輕輕地關上門走了。

  “我們不要浪費時間,我想,修翰先生對于外界多少還是有所接觸,例如科學界最近的發展?”

  修翰的頭從一邊搖到另一邊。他一字一字地說:“我再也碰科學了。”

  “對於其他的時事呢?比如最近的年輕人的革命,一群裝備齊全的青年正在奪取各種的權力?”

  “修翰教授對于時事倒是很關心的——”

  一絲不耐煩的神情掠過病人的衰頹的臉上。

  “這些他都知道,”羅賓生先生突然插嘴道,“不用再重複了。你還記得布蘭上將嗎?”

  他又點了點頭,緊抿的嘴角似有一絲微笑。

  “布蘭上將想起很久以前你所作的一個研究,一個B計劃。”

  大家都看到一抹警戒的眼光,浮現在他的眼底。

  “B計劃?”紐曼小姐說,“羅賓生先生,你的確把我們帶回很遠的年代中去了。”

  “你也曾參加,不是嗎?”

  “是的,但那是他的計劃。”紐曼小姐已儼然成了修翰教授的代言人。

  “對付那些年輕的革命分子,我們既不能使用原子武器,也不能使用炸藥,或毒氣,或化學武器。但是,你的B計劃,我們能用。”

  一片的寂靜,居然是修翰教授那怪異的聲音所打破的。

  “他說,不錯,”紐曼小姐說,“B計劃的確可以打破我們現在所處的僵局——”

  椅子上的人急切地轉身,又對她說了一大串話。

  “他要我解釋給你聽,”紐曼小姐說,“B計劃是他在很久以前的一個研究,可是早已因為個人的原因,而加以放棄了。”

  “是否因為計劃失敗了呢?”

  “不,他沒有失敗,”麗莎·紐曼說,“我們並沒有失敗,這個計劃我曾參與,他放棄是有某項特殊的原因。這個計劃其實已經成功,他的研究方向也是正確的,實驗也證明可行。”她轉身面對修翰,手指在嘴、耳的地方做著各種奇怪的手勢。

  “我問他是否需要把B計劃詳細解釋。”

  “我們很想聽。”

  “他想要先知道你是從哪裡獲得的資料。”

  “我們是從教授的一位老朋友那裡知道的,”穆勒上校說,“不是布蘭上將,他所知也很有限,是一位你自己對她提起過這個計劃的人,瑪蒂達·沙克頓夫人。”

  紐曼小姐看著他蠕動的雙唇,微笑在她嘴邊漾開。

  “他說,他以為瑪蒂達已經過世好幾年了。”

  “她還活得很好,是她建議我們來向修翰教授請教的。”

  “修翰教授將把你們想知道的重點說出來,但他想要先警告各位,也許這些資料只是一堆無用的東西。各種的檔、公式、臨床實驗報告全都銷毀了。不過,為了滿足諸位遠道而來的盛意,我將代修翰教授把B計劃的內容提綱挈領的向諸位報告。當然,大家對於警方在鎮暴時所用的瓦斯催淚彈都很熟悉,這種武器在使用後,會造成不可抑制的流淚,眼睛刺痛,還有連續性的惡心。”

  “B計劃也是這類的東西?”

  “不,完全不一樣,但是卻能達到同樣的目的。科學家去研究它的出發點,是基於一種理論。既然人類的反應與感覺可以經由某些訓練,或某些外來刺激(如催淚彈)而改變,運用同樣的方法,也許也能改變人的性格。

  “人的性格是可以改變的,由一件很小的例子就可以說明:一個服用了春藥後的人,就無法控制自己性欲的急切要求。還有許多藥物、氣體或腺體手術,可以改變人的精力,例如刺激甲狀腺可以使人精力旺盛。修翰教授想要告訴各位的是:經由某種程式——他不會明說是氣體或腺素提練的藥物——所製作出來的成品,可以改變他對人生的看法,以及他待人的態度。

  “且不論這個人原來有嗜殺的傾向,或因心理上的不健全而趨於殘暴,經由B計劃,他會改變成‘另一個人’,天差地別的另一個人。他會變得——只有一個名詞可以形容:仁慈而友善。他會想幫助他人,自然地流露出愛心,他會對於製造痛苦的暴力行為,避之唯恐不及。B計劃可以實施於大庭廣眾的場合,可以影響成千上萬的人,只要我們能大量製造,而且成功地加以發展與設計。”

  “它的效果能持續多久呢?”穆勒上校問,“二十四小時?或更長?”

  “你不懂,”紐曼小姐說,“它是永久有效的。”

  “永久?”你們的辦法當然只是借由改變人身體上的某個組成分子,就能改變人的天性?而且無法讓他回到原來的狀態,它的效果一定是永遠的嗎?”

  “是的,至少在目前的階段是如此。原來這純粹只是醫學上的興趣,想因此而醫治某些憂鬱得無可救藥的人。但是,它儼然還有在示威、暴動行動中鎮暴的效果,修翰教授也知道,它一定不會僅僅被局限在醫院裡。我們都相信,人體的某一部分,控制著這個人感覺快樂、舒適與健康的能力,一旦你對這個部分動了手腳,那就應該是一件永遠不能改變的事實。”

  “棒極了。”羅賓生的語氣並非熱衷,而是關切。“棒極了,你們真是挑對了研究對象,假如能付諸實現的話,該有多好,只是--”

  “這正是我們需要的東西!”詹姆士·薛裡特興奮地喊著。

  “B計劃,”她說,“是非賣品,也不能當禮物來贈送。它已經被銷毀了。”

  “你的意思是說不行?”穆勒上校不解地問。

  “是的,修翰先生的回答是不行。他認為這是違背--”椅子上的人又做出各種奇怪的手勢,喉間發出咯咯的聲音。“他怕科學產生的副作用會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萬靈丹不會永遠都是萬靈丹,青黴素救人也曾經殺了人,器官的移植使人類不再甘心就死,核子分裂的成就刻在萬人塚的石碑上,工業污染了整個地球的生態環境,他害怕科學在不辨善惡、不明是非的人手上,會為人類帶來浩劫。”

  “可是,這一個計劃是友善的,對每一個人都有益的呀!”穆勒急得叫起來。

  “哪一個發明的動機不是如此?原來造福人類的奇跡,都會有副作用,甚至產生了反效果,帶來的災害早已超過原來的益處。所以他已經決定全然地放棄。他說,”她拿起一張字條,在他點頭後,開始念出來:“我對我的一生非常滿意,還有我的發明,但我不打算付諸生產,它一定得完全銷毀,而我也這樣作了,所有有關檔早已化為灰燼,我的回答是不行。”

  修翰教授掙紮著用粗啞的聲音說:“沒有人知道我的方法,另一個助手也死了,你們走吧,我幫不上忙。”

  “可是你的知識,你的方法可以拯救世界呀!”

  椅子上的人發出奇怪的笑聲,一個殘疾者的自我嘲弄。

  “拯救世界!多好聽的名詞,這不正是你們那些威力軍的口號嗎?他們的內心需要暴力,他們用仇恨來拯救世界,那是他們的目的和理想所在。我們不能給他們一些‘人造快樂’,那不會是真的,也不會有什麼意義。這不但違反天性,”他慢慢地說,“也違反了上天的旨意。”最後那兩個字是那樣的清晰而用力地宣佈出來。

  他緩慢地移動他的頭,環顧四周的聽眾,似乎想懇求他們的瞭解,然而又似乎不敢存有任何的希望。

  “我有權毀掉我創造出來的!”

  “我很懷疑,”羅賓生說,“知識就是知識,它是有生命的,像嬰兒一樣,他的生命雖然是你創造,其實他只是經由你而誕生,他有百分之百的權力,要求他的存在。”

  “每個人都有權力發表自己的意見,但是事實就是如此,你最好學著去接受。”

  “不行。”羅賓生用力地迸出這兩個字。

  麗莎·紐曼憤怒地轉頭瞪著他。

  “你說‘不行’是什麼音思?”

  她的雙眼就差沒噴出火來。好一個俊美的女人,羅賓生想,她可能愛了修翰教授一輩子。先是他的助手,然後當了秘書,專心地服待他,看護他,奉獻出她的智慧與那最純潔的感情。

  “有些事得花一輩子的時間去學習,才會瞭解,”羅賓生先生說,“我並不以為我會長壽,因為我的負擔太重!”他拍拍啤酒桶似的肚子,歎口氣,再繼續說:“但是,有些事情我早就知道。其實,修翰教授,你明知我是對的,而且你會承認我是對的,因為你是一個城實的人。

  “我說,你並沒有銷毀那些資料,對不對?你一定做不到的,你只是把它們鎖起來或藏在某個地方,可能不會在這屋子裡。讓我來猜猜看,我猜你一定放在保險櫃,或銀行的保管箱裡。紐曼小姐知道你放在哪兒的,因為你信任她,她是這世界上你唯一信任的人。”

  修翰開口了,這一次,他的聲音幾乎可以稱得上口齒清晰。

  “你到底是誰?膽敢來管我的事?”

  “我只是一個玩錢的人,”羅賓生說,“所以懂得錢和由錢發展出來的事。人類由學習得到他技術會成為習慣,並不因為他想放棄就放棄得了。只要你願意,隨時可以重操早年放棄的研究工作。我並不敢說你能超過原來的水準,可是達到原來的標准應無問題,何況,你的資料只是藏起來而已。當然,你已經我們另一處天堂。

  “仁慈友善也像任何東西一樣危險,它的作用頂多只能使人類減少痛苦,使他們謙虛一點,快樂一點,並避免他們使用藥物來麻醉自己。但是,滿足現狀就不會進步,謙虛的年輕人永遠快樂地活在自己的洞穴裡,我們等於赤裸裸地把自己暴露在冰霜酷寒之中,永遠處於挨打的劣勢。即使抵抗力比較強的少數人,能在一段時間後覺察到自己是受外力強迫,而變得仁慈友善,但是,到了那時候,也已經無法脫掉他們不知不覺穿上的那件偽善大衣,他們的自尊心早已蕩然無存,你的確“永遠’改變了他。”

  穆勒上校不耐煩地說:“你們到底胡扯些什麼?”

  紐曼小姐說:“你不要理他的瘋話,請你們接受修翰教授的推辭,他應該有權利處理自己的發明,你們不能逼他!”

  “不!”愛德蒙爵爺第一次開口,“我們不會逼你也不會折磨你,洛伯特,更不會強迫你說出收藏文件的地點,你有權利依你認為對的方向去做,我保證。”

  “愛德蒙?”洛伯特·修翰問了一聲後,聲音又變得不可辨認,他的手勢快速地變動著,紐曼小姐迅速地將他的意想轉達出來。

  “愛德蒙?他說你是真的愛德蒙爵爺嗎?”

  修翰又說話了,再經由他的轉述。

  “愛德蒙爵爺,他想要問你,假如你能全心全意地保證,絕對把B計劃置於管理權限之下,他說--”她停了下來,仔細地看和聽,“他說,你是他唯一所信任的外界人士,假如這真的是你的要求——”

  詹姆士·薛裡特突然站起來,快如閃電地站在愛德蒙爵爺的身邊。

  “讓我扶您一把,大人,你病了,你的臉色真的不太好,紐曼小組,請你站開一點——我一定得很快——我帶著他的藥,我知道該怎麼辦。”

  他的手伸進口袋中,取出一個注射筒。

  “除非馬上打一針,否則就太遲了——”他已經抓起愛德蒙爵爺的手,卷起他的衣袖,用他的手指搓著青瘦的肌肉,然後把針簡拿好……。

  但是,另外一個人採取了行動。何士漢沖了過來,把穆勒上校推到一邊,伸手直向詹姆士抓去,把他那執著注射筒的右手猛地扭到一邊。詹姆士奮力地掙紮著,但何士漢實在太壯了,何況穆勒上校也趕上前來。

  “原來是你,詹姆士·薛裡特。”上校說,“你就是我們的內奸,一個不忠實的門徒。”

  紐曼小姐已經跑到門邊,一把把門推開。大聲地叫喊著:“護士小姐,快來,快來。”

  護士來了,她很快地瞥了修翰一眼,後者揮一揮手,並指了指在何士漢和穆勒扣押下仍在掙紮的詹姆士,她的手伸入了制服的口袋。

  修翰口吃地說:“是愛德蒙,心髒病突發。”

  “見他大頭鬼的心髒病,”穆勒上校吼著,“這明明是謀殺。”抬頭一看,卻愣住了。

  “你抓住他,”他對何士漢說著,然後頭也不回地,幾乎是跳著沖過房間。

  “柯曼太太?你什麼時候進了護士學校?上次在巴爾的摩被你溜走後,就失去你的蹤跡。”

  咪麗的手仍然插在口袋裡,伸出來時卻多了一隻小型的自動手槍。她很快的瞥了修翰一眼,但是穆勒上校擋住了她,紐曼小姐也護在修翰的身前。

  詹姆士·薛裡特突然拉開嗓門叫著:“打愛德蒙,華妮達,快,打愛德蒙。”

  她的手臂很快地抬起,槍口的火花一現。

  詹姆士·薛裡特說:“射得好!”

  愛德蒙爵爺所受的教養是古典式的,他瞪著詹姆士,微弱的聲音囁嚅地說道:“詹米,是你?布魯特斯(譯者按:刺殺凱撒的兇手)?”然後身子一軟,癱在椅子上。

  麥昭藍醫生看看室內,不太有把握再來該做什麼或說什麼。這個晚上的經驗對他來說頗為不尋常。

  麗莎·紐曼在他的座位旁放下一杯東西。

  “熱咖啡!”她說。

  “你的確是不可多得的女人。”他感激的呷一口。“我實在很想知道這兒發生了什麼事,可是我猜你們沒有人會告訴我的,是不是?”

  “教授他——他還好吧?”

  “教授?”他和藹的看著她焦急的臉。“他很好,假如你要知道的話,我會說他更好了。”

  “我怕這種驚嚇——”

  “我很好,”修翰開口說,“驚嚇正是我需要的治療,我覺得——我該怎麼說?——我覺得渾身又充滿了活力。”他自己也覺得驚奇。

  麥昭藍對麗莎說:“聽聽他的聲音,是不是強壯多了?這一類疾病的最大公敵,就是心理上的自暴自棄。他真心想要的是有朝一日能站在工作臺邊,讓他的腦袋再受受刺激。音樂也是很好的,使他保持平靜,能溫和地享受生活。但他本質上是一個具有超級智力的偉人,精神的活動是他生命的全部,不再思考,不再研究,他就像廢人一樣,癱在椅子上挨一天算一天。假如你真心要幫助他,那就協助他再開始工作吧!”

  他鼓勵地對她點點頭,她只是滿臉狐疑地看著他。

  “我想,麥昭藍醫生,”穆勒上校說,“我們該對你解釋,雖然官方需要保守機要秘密,可是我會告訴你的,但是愛德蒙爵爺的死——”他遲疑著,沒再說下去。

  “並不是子彈殺死他的。”醫生說,“死亡的原因是驚嚇過度,注射筒裡的番木鱉精也能達到同樣的效果——是這位年輕人——”

  “我在最後一秒鐘把它弄開——”何士漢說。

  “一隻披著羊皮的老虎跟進來了?”醫生問。

  “是的,想想那忠心耿耿的七年,他是爵爺最好朋友的兒子。”

  “這種事情常有,而那位女士——也是一夥的?”

  “不錯,她用假證件混了進來,她也是警方因謀殺而通緝的要犯。”

  “謀殺?”

  “正是,謀殺了她的丈夫美國大使山姆·柯曼。她用槍把他打死在大使館的台階上,然後編了一個故事說是一個蒙面人打的。”

  “她為什麼非除去他不可呢?是政治上還是私人的原因?”

  “大概是因為他發現她一些不法的活動,這是我們的猜測。”

  “我相信他不僅是懷疑,”何士漢說,“而且發現了他的大使館竟然是間諜與陰謀的大黃蜂窩,而他太太是其中的主腦。他不知道該採取怎樣的行動,一位好好先生,只可惜腦筋動得不夠快--讓她占了上風。我還記得在追思會上,她那一副痛不欲生的表演,真是佩服!”

  “追思——”修翰教授說。

  每一個人都微微不解地轉身向他。

  “這不是一個好字,但我不得不說,‘追思’,麗莎,我們要再開始工作。”

  “但是,洛伯特——”

  “我覺得自己復活了,不然你問醫生,我是否還應該再懶洋洋地過日子?”麗沙詢問地望著醫生。

  “你再癱在椅子上,就沒有多少日子好活了,尤其你這個容易自暴自棄的人。”

  “大概只有你這種醫生會勸那些閻王已在門外巡迴的人繼續工作吧——”修翰神情十分愉快地說。

  醫生大笑著站起身。“錯不了的,我會再開一些藥來幫你。”

  “我可不能吃。”

  “你一定要吃。麗莎,你看著他。”

  走到門口時,醫生問穆勒:“還有一件事,員警怎麼那麼快就來了?”

  “李德中隊長把命令記得很清楚,我們本來就知道柯曼太太一定就在附近,只是沒想到她早已混進府裡去了。”

  “哦——我得走了,相信你告訴我的都是事實吧?我一定會在半夜裡興奮得醒來的,竟然親身經歷了這些只有在小說裡才有的故事:間諜、謀殺、奸細、陰謀、科學……”

  醫生走了。

  室內一片沉寂。

  修翰教授緩慢但清晰地說:“恢復工作。”

  麗莎的話像一般的婦人經:“你一定要特別小心,洛伯特。”

  “不,不能太小心,我的時間不多了。”他停了停,又說:“追思——”

  “什麼意思呢?你剛剛也說了一次。”

  “追思?是的,對愛德蒙爵爺,他真是一個為理想而犧牲的烈士。”

  修翰似乎埋入自己的沉思中。

  “得想辦法找到哥力特,他也許已經死了,當年和他一起作研究真是愉快,還有你,麗莎。把那些東西從銀行拿出來吧。”

  “哥力特教授還活著,”羅賓生說,“在德克薩斯州的貝克基金會。”

  “你們說些什麼呀?”麗莎問。

  “當然是B計劃呀!作為對愛德蒙爵爺的追思,他是為了這個計劃才死的,不是嗎?沒有人應該白死!”

尾聲

  史德福·納宇爵士把他撰寫了三次的電報稿又看了一次。

  “已安排婚禮下週三下午二時衛爾街聖克利斯多福教堂請告知願來英國國教或希臘正教儀式你在哪裡還有結婚證書上用何名另五歲的淘氣侄女茜寶堅持擔任女儐相低於常年旅行已安排在家度蜜月法蘭克福過客”

  回電如下:

  “同意茜寶任女儐相建議瑪蒂達姑婆代女方主婚人雖非正式但求婚暫且接受儀式任選蜜月亦同另務必攜熊貓同行不知你讀此電時我將置身何處亦不便相告瑪麗安”

  “我還可以吧?”史德福·納宇緊張地問,把個頭直往鏡子前面鑽。

  他正在試穿結婚禮服。

  “不會比任何一個新郎難看就是了,”瑪蒂達夫人說,“新郎總是很緊張的,人家新娘就不會,而且還恨不得天下都知道她的狂喜呢!”

  “假如她不來怎麼辦?”

  “她會來的。”

  “我覺得——我覺得——怪怪的。”

  “那大概是晚餐的鵝肝吃壞了,沒有新郎倌不緊張的,不要小題大作,放輕松一點,到了教堂就好了。”

  “噢,對了,我想起來了——”

  “怎麼?結婚戒指忘了買嗎?”

  “不,不是的。我差點忘了告訴您,我還有一件禮物送您,瑪蒂達姑婆。”

  “噢,你真是周到,親愛的。”

  “上次,您說教堂裡的司琴走了?”

  “是的,謝謝上帝。”

  “我給您帶了一位新的司琴來了。”

  “真的?史德福,你的鬼主意可真多呀?你在哪裡找到他的?”

  “巴伐利亞,他唱的歌像天使一樣。”

  “我們可不要一個歌手,他得會彈風琴才行呀!”

  “他會的,他是一個多才多藝的音樂家。”

  “他為什麼不呆在巴伐利亞,而要到英國來呀?”

  “他的母親死了。”

  “噢,我的天!上一個司琴也是死了母親,為什麼司琴的母親都特別纖弱呢?他還會孩子氣的要母親照顧鳴?這方面我可是不行的唷。”

  “我想有個祖母或曾祖母就足夠了。”

  房門突然被撞開了,一個像天使一樣,身穿粉紅色睡衣的,混身散發著玫瑰衣香的小女孩很戲劇性的闖了進來——甜美嬌嫩的聲音像是出自一個眾人皆仰首盼望的小公主。

  “是我來了。”

  “茜寶,你怎麼不在床上?”

  “房間裡的氣氛不太好。”

  “你又淘氣搗蛋,所以奶媽生氣了,是不是?你又做了什麼壞事?”

  茜寶抬頭望著天花板,吃吃地笑起來。

  “只是一條毛毛蟲——我把它放在這裡——然後它就自己爬下去了。”

  茜寶的手指由她脖子,當胸一順溜劃下去。

  “難怪奶媽要生氣了,你這個孩子——”

  奶奶進來了,她說茜寶大概太興奮了,不肯祈禱也不肯上床睡覺。

  茜寶爬到瑪蒂達夫人的身上,雙手掛在她脖子上。

  “我要跟你一起祈禱,婆婆——”

  “好,可是說完就要馬上去睡覺哦。”

  “好啦,婆——”

  茜寶身子一溜跪在椅旁,小手緊握著,嘴裡喃喃地說了一些在上達天主以前必須要念的一堆辨不清的話語,她歎了一口氣,呻吟了一下,又抽動著鼻子,終於清了清喉嚨,正式開始。

  “親愛的上帝,請你保佑在新加坡的爸爸和媽媽,還有婆婆,還有史德福叔叔,還有艾美和廚師,艾倫,湯瑪士和所有的汪汪,還有我的小馬葛麗絲,還有我的好朋友瑪格麗和戴安娜,還有上個星期的好朋友瓊恩,還有請保佑我作一個乖女孩,阿門。還有,最重要的,上帝先生,讓奶媽不要大凶。”

  茜寶站起來,對奶媽很得意地扮了個鬼臉,道聲晚安就一溜煙地跑了。

  “真該有人把B計劃用在她身上,”瑪蒂達夫人說,“對了,你的男儐相是誰呢?”

  “我都忘了,一定要嗎?”

  “通常都有的。”

  史德福·納宇爵士抓起一個毛茸茸的玩具動物。

  “熊貓當我的男儐相就可以了——茜寶高興,瑪麗安也高興--畢竟,一開始它就在我們之間,自從在法蘭克福--”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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