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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知的旅途/地獄之旅/目的地不明 Destination Unknown/So Many Steps to Death By 阿嘉莎‧克莉絲蒂 Dame Agatha Mary Clarissa Christie

第一章

  坐在桌子後面的那個人把一個厚厚的玻璃壓紙器向右移動了一點,他的臉與其說顯得沉思或心不在焉,倒不如說是無表情的。由於一天的大部分時間都生活在人工光線下,他的面色蒼白。你可以看出,這是一個習慣室內生活的人,一個經常坐辦公室的人。要到他的辦公室,必須經過一條長而彎彎曲曲的地下走廊。這種安排雖然頗有點不可思議,卻與他的身份相適應。很難猜出他有多大年紀。他看起來既不老,也不年輕。他臉光光的,沒有一點皺紋,但兩眼顯得過分疲憊。

  房裡另一個人年紀要大一些。他的臉色黝黑,留著一撇軍人的小鬍子。他動作靈敏,有點緊張不安的樣子。甚至現在,他也不能安靜地坐著,而是在房裡踱來踱去,並不時地從嘴裡蹦出一兩句話來。

  “報告!”他暴躁地說,“接二連三的報告,但他媽的沒有一個報告有點用處!”

  那個坐在桌子後面的人低頭看了看他面前的文件。在一堆文件的頂上頭放著一張寫有“托馬斯·查爾斯·貝特頓”字樣的名片。名字下面劃有一個問號。這個人沉思地點點頭,然後說:

  “您已經看完了這些報告,難道沒有一個報告有點用處嗎?”

  另一個人聳聳肩頭。

  “怎麼能辨別呢?”

  坐在桌後的那個人歎了口氣。

  “是的,”他說,“問題就在這裡。我們的確很難分辨。”

  年紀較大的那個人像機關槍連射那樣快地繼續說:

  “羅馬和都靈來的報告:有人在裡維艾拉看見他;有人在安特衛普注意他;有人在奧斯陸肯定認出他;有人在比亞裡茨肯定看見他;有人在斯特拉斯堡看見他行動可疑;在奧斯坦德海灘上看見他和一個迷人的金發女郎在一起;有人看見他帶著一隻獵犬在布魯塞爾大街上溜噠;暫時還沒有人看見他在動物園裡抱著一匹斑馬,但我敢說,那樣的報告也會出現的!”

  “你本人沒有任何想法嗎,沃頓?就我而言,我對安特衛普的報告抱有希望,雖然那個報告還沒有使我們取得任何成果。當然,現在”——這個年輕人停止了講話,好像要睡著似的。但很快他又醒過來,含糊其辭地說:“是的,或許,但是——我覺得奇怪。”

  沃頓上校突然坐到椅子的扶手上。

  “但是我們必須弄清楚,”他堅持說,“他們是怎麼走和為什麼走的,到什麼地方去了?這一切我們都必須搞清楚。每隔個把月就損失一個溫順的科學家並且不知道他們是怎麼走的,為什麼走,到什麼地方去了,那是不行的。他們是到我們所想的那個地方,還是哪裡?我們一向想當然地認為他們是到我們所想像的那個地方去了,但是現在我卻不那麼有把握。最近從美國寄來的有關貝特頓的內部消息你都看了嗎?”

  坐在桌子旁邊的那個人點了點頭:

  “在大家都左傾的時候,他也有通常的左傾觀點。但據我們所知,他的左傾觀點並不具有持久性質。大戰前他工作就幹得不壞,但沒有獲得驚人的成就。在曼海姆逃離法國之後,貝特頓被指派為他的助手,結果娶了曼海姆的女兒為妻。曼海姆去世後,貝特頓獨自進行工作,並且作出了卓越成就。由於ZE裂變(原子零功率裂變)這一驚人發現,他一舉成名。ZE裂變是一項輝煌的徹底革命性的發現。它使貝特頓登上榮譽的頂峰。他本來已打定主意要在美國幹一番事業,可是他的妻子在他們結婚後不久就死了。這使他悲痛萬分。以後他就到英國了。近一年半來他住在哈韋爾。六個月以前他又結婚了。”

  “這有問題嗎?”沃頓機警地問。

  傑索普搖搖頭。

  “根據我們所能查明的情況,還看不出什麼問題。她是當地一個律師的女兒。結婚以前在一家保險公司裡工作。就目前我們已查明的情況來看,她沒有強烈的政治傾向。”

  “ZE裂變,”沃頓上校用厭惡的口吻陰鬱地說:“他們用的這些詞是什麼意思?我一點也不懂。我是一個舊式人。我從來沒有想像過分子是什麼樣子,而他們眼下卻要分裂宇宙萬物。什麼原子彈、核裂變、ZE裂變,以及這樣那樣的裂變。而貝特頓卻是一個主要的裂變主義者。在哈韋爾人們對他有什麼看法?”

  “他們說他是個舉止文雅的人。至於他的工作,倒沒有什麼突出或卓越的地方。不過是在ZE裂變的實際應用方面搞些花樣而已。”

  兩個人都沉默了一會。他們的談話東拉西扯,幾乎是想說啥就說啥。調查報告在桌子上堆成一疊,但這些報告都毫無價值。

  “當然,在他到達英國的時候,已經對他進行過徹底審查,”沃頓說。

  “是啊,一切都十分令人滿意。”

  “他來這裡已一年半,”沃頓沉思地說,“你知道,他們受不了安全保衛措施、長期受審查、以及修道院式的生活。這一切使他們變得緊張不安,變得古怪。這種情況我看得夠多了。他們開始夢想一個理想世界——自由、兄弟般的關系、分享一切機密、為人類的美好生活而工作。就在這樣的時候,那些多少是人類渣滓的人發現他們的機會來了,就抓住了它!”他擦了擦鼻子。“再沒有比科學家更容易受騙上當的人了,”他說,“所有騙人的宣傳工具都是這麼說的。我不十分瞭解為什麼。”

  傑索普微微一笑,很疲乏的一笑。

  “哦,是啊。”他說,“就是這麼回事。他們認為他們什麼都知道。這很危險。我們這些人則不一樣。我們無雄心壯志,不想去拯救世界,只想做一點具體工作,撿取一兩個破碎的零件或拿掉一兩把扳手,在它卡住機件的時候。”他沉思地用手指輕輕敲著桌子。“我要是多知道一點貝特頓的情況,那就好啦,”他說,“不是他的生活經歷和他的活動,而是那有啟發意義的日常生活小事,比如哪一種玩笑能引起他發笑,什麼事情使得他罵街,他欽佩哪些人,他討厭哪些人。”

  沃頓好奇地注視著他。

  “他的妻子怎麼樣?你試探過她啦?”

  “試探過好幾次了。”

  “她不能有所幫助嗎?”

  另外一個人聳聳肩說:

  “眼下她還沒有給我們什麼幫助。”

  “你認為她瞭解一些情況嗎?”

  “當然,但她不承認她瞭解任何情況。她的一切反應也都是這種情況下常見的:焦慮、悲傷、憂心忡忡、預先沒有什麼暗示或疑心、丈夫的生活完全正常、沒有任何的緊張不安等等。她的看法是,她的丈夫被綁架了。”

  “你不相信她吧?”

  “這個問題我不好回答,”坐在辦公桌後面的那個人嚴厲地說,“我從來不相信任何人。”

  “可是,”沃頓慢吞吞地說,“我想我們也應當虛心一些,不要輕易下結論。她是個什麼樣的人?”

  “您每天玩橋牌時都能碰上的那種普普通通的女人。”

  沃頓會意地點點頭。

  “這就使事情更難弄清楚了。”他說。

  “她馬上就要來見我。我們又要把所有的問題再重複一遍。”

  “這是惟一的辦法,”沃頓說,“但是我實在受不了。我沒有那種耐心。”他站起來。“好吧,我不再耽誤你了。我們還沒有取得多大進展,是嗎?”

  “很不幸,還沒有。請你把那個奧斯陸報告專門檢查一下。那是一個可能的地點。”

  沃頓點點頭出去了。另一個人拿起電話聽筒說:“我現在要見貝特頓夫人。請她進來。”

  他呆呆地坐在那裡出神,直到有人敲門,貝特頓夫人被送進來為止。她是一個高大的女人,年紀大約二十六七歲。她最顯著的一個特點是有一頭極其漂亮的赤紅色頭發。在這頭漂亮的紅發下,她的面容看起來就幾乎無足輕重了。就像我們經常在紅發女人臉上所見到的那樣,她也有一雙睫毛很淡的藍綠色眼睛。他注意到,她沒有化裝打扮。他一面歡迎她,讓她舒服地坐到辦公桌旁邊的一把椅子上,一面在考慮為什麼她不化裝打扮。這使他有點傾向於認為,貝特頓夫人所瞭解的情況要比她曾經承認的要多。

  根據他的經驗,極度悲傷和憂慮的女人通常不會忽視打扮自己。因為意識到悲傷給自己的面容所帶來的損壞,她們要盡力修補這種損壞。他懷疑貝特頓夫人之所以蓄意不化裝打扮自己,乃是為了更好地扮演一個心煩意亂的妻子的角色。她氣喘吁吁地說:

  “哦,傑索普先生,我希望——有新的消息吧?”

  他搖搖頭,溫和地說:

  “貝特頓夫人,要您又像這樣來一次,我感到很抱歉。我們還不能向您提供任何肯定的消息。”

  奧利夫·貝特頓迅速說:

  “這我知道。您在信裡已經這樣說了。但是,我不知道,在那之後是否——哦,我很高興來這裡。整天呆在家裡納悶和胡思亂想——那是最糟糕不過了。因為您什麼事也不能做!”

  那個叫做傑索普的人安慰她說:

  “貝特頓夫人,如果我再三問您同樣的問題,強調同樣一些要點,請你不要介意。您要明白,經常有這樣的可能:您突然想起某件小事,某件您過去沒有想過的事,或者您過去認為不值得一提的事。”

  “是的,是的,這個我懂。請你把每一件事都再問我一遍吧。”

  “您最後一次見到您的丈夫是在八月二十三號?”

  “是的。”

  “那是他離開英國到巴黎開會的時候?”

  “是的。”

  傑索普很快地說下去。

  “他參加了頭兩天的會議。第三天他沒有參加。據說,他曾告訴他的一個同僚,那天他不准備參加會議,而要去乘‘蒼蠅艇(bateau mouche)’旅行。”

  “乘‘蒼蠅艇’?什麼是‘蒼蠅艇’?”

  傑索普微微一笑。

  “就是那種在塞納河上航行的小船。”他機警地看著她。“您覺得這不太像你丈夫幹的事嗎?”

  她懷疑地說:

  “不太像。我倒認為,他會十分熱烈地參加會議上的一切討論。”

  “有這種可能。然而,那天討論的題目不是他感興趣的題目。因此,他可能有理由讓自己休息一天。但是,您覺得您丈夫不大可能這樣做嗎?”

  她搖了搖頭。

  “他那天晚上沒有回他住的旅館,”傑索普繼續說,“就目前所能查明的情況來看,他也沒有超過國境。您是否認為,他可能有另外一個護照,用別的什麼姓名?”

  “哦,不會有。他為什麼會有呢?”

  傑索普注視著她。

  “您從來沒有看見他有這樣一個東西嗎?”

  她使勁地搖頭。

  “沒有看見過,而且我不相信他會有第二個護照。我怎麼也不能相信會有這樣的事。我不相信他是蓄意離開,像你們所力圖查明的那樣。他一定是出什麼事了,或者——或者有可能他喪失了記憶力。”

  “他的身體一向很好吧?”

  “是的。他工作很努力,有時感到有點兒疲乏,如此而已。”

  “他有沒有任何煩惱或消沉的表現?”

  “他沒有因為任何事情而感到煩惱或消沉。”她用顫抖的手指打開手提包,把手帕拿出來。“這一切太可怕了,”她的聲音在顫抖,“我簡直不能相信。他過去從來沒有不向我說一聲就離開我的。他一定是出什麼事了。他可能被綁架,或者也許遭到歹徒的襲擊。我盡量不去這樣想,但是有時候我覺得結局必然是這樣。他一定已經死了。”

  “請別這樣想,貝特頓夫人,現在還沒有必要那樣推測。要是他死了,那他的屍體到現在一定早已發現。”

  “那不一定。可怕的事情經常發生。他可能已經被溺死或被推進一個陰溝裡去了。我相信在巴黎什麼事都可能發生。”

  “貝特頓夫人,我敢向您保證,巴黎是一個治安良好的城市。”

  她把手帕從兩眼拿開,十分生氣地凝視著傑索普。

  “我知道您在想什麼,但事情完全不是這樣。湯姆1是不會出賣機密或洩露機密的。他一生光明磊落。”

  ——

  (1托馬斯·貝特領的愛稱。——譯注。)

  ——

  “他的政治信仰如何,貝特頓夫人?”

  “據我所知,他在美國是一個民主黨人。他在英國投工黨的票。他對政治不感興趣。他是一個科學家,一個徹頭徹尾的科學家。”她又毫不示弱地補充一句:“他是一個卓越的科學家。”

  “是的,”傑索普說,“他是一個卓越的科學家。整個問題的關鍵就在這裡。他可能被人用高價引誘離開這個國家到別的地方去了。”

  “這不是事實。”她又生氣了:“這是報紙上力圖證明的東西。這是你們這些人在詢問我時所想的東西。這不真實。他過去從來沒有不對我說一聲就走的,從來沒有不把他的打算告訴我就走的。”

  “那末,他什麼也沒有告訴你嗎?”

  他再次用銳利的目光注視著她。

  “什麼也沒有。我不知道他在什麼地方。我想他是被綁架,或者就像我所說的,已經死了。要是他已經死了,那我必須知道,必須馬上知道。我不能繼續像這樣等待、納悶著。我不能吃,不能睡。我擔心焦慮得病了。您不能幫幫我嗎?您一點也不能幫幫我嗎?”

  於是,他站起來,繞過辦公桌去。他小聲說道:“我非常抱歉,貝特頓夫人,非常抱歉。我向您保證,我們現在正盡一切力量弄清楚您的丈夫究竟出了什麼事。我們每天都收到各個地方寄來的報告。”

  “什麼地方來的報告?”她機警地問,“報告上怎麼說?”

  “這些報告全都得仔細研究、核查和檢驗。但是,一般說來,這些報告恐怕都極其模糊。”

  “我必須知道,”她又沮喪地小聲說,“我不能像這樣生活下去。”

  “您非常關懷您的丈夫吧,貝特頓夫人?”

  “我當然很關懷他。要知道,我們結婚才六個月啊,才六個月!”

  “是的,我知道。請原諒我問一句,你們之間沒有發生過任何爭吵吧?”

  “哦,沒有發生過。”

  “沒有因為任何其他女人發生過糾紛吧?”

  “當然沒有。我已經告訴過你,我們去年四月才結婚。”

  “請您相信,我不是說這樣一件事很可能,但是我們必須把可以解釋他這樣出走的每一種可能性都加以考慮。您說,他近來並不煩躁、焦慮,也不易怒和緊張不安,是嗎?”

  “是的,是的,是的。”

  “貝特頓夫人,您知道,從事像您丈夫所從事的那種工作的人是會緊張不安的。他們生活在嚴厲的保安條件下。實際上,”說到這裡,他笑了笑,“緊張不安幾乎是正常的。”

  她並沒有報以微笑。

  “他就是和往常一樣。”她毫不動搖地說。

  “他工作愉快嗎?他和您討論他的工作沒有?”

  “沒有!他的工作技術性太強了。”

  “您不認為,他對他所研究的東西的破壞能力感到不安嗎?科學家們有時會有這種感情。”

  “他從來沒有說過這一類活。”

  “您知道,貝特頓夫人,”他俯身在桌子上,向她湊近一些,拋掉他的一些冷漠表情,“我在努力做的是想知道您丈夫的面貌,瞭解他是一種什麼樣的人。然而,不知怎的,您卻不幫助我。”

  “我還有什麼可說,可做的呢?您問的一切問題我都回答了。”

  “是的,我問的問題您都回答了,但絕大多數問題您都用否定的方式回答。我需要一些肯定的東西,建設性的東西。只有當您知道他是什麼樣的一種人的時候,您才能夠更好地尋找他。”

  她回想了一會,說:“我明白,至少我以為我明白了。好吧,湯姆是個快樂的人,脾氣好的人。當然也很聰明。”

  傑索普笑了笑,說:“那的確是一些好品質。但是,請您介紹一些更具個人特色的東西吧。他讀書讀得很多嗎?”

  “是的,讀得相當多。”

  “讀哪一類書?”

  “哦,傳記一類的書。書籍協會推薦的書。當他疲倦的時候,也看描寫犯罪的小說。”

  “實際上,還是一個比較一般的讀者。他沒有什麼特殊的愛好吧?他玩牌或下棋嗎?”

  “他玩橋牌。我們過去每週和埃文斯博士和他的妻子玩一兩次橋牌。”

  “您丈夫有很多朋友嗎?”

  “哦,很多,他是一個善於交際的人。”

  “我的意思不僅僅是這個。我的意思是,您丈夫是一個非常關懷他朋友的人嗎?”

  “他常和我們的一兩個鄰居打高爾夫球。”

  “沒有和自己特別要好或知心的朋友嗎?”

  “沒有。您知道,他在美國住了很長時間,並且是在加拿大出生的。在這裡他並不認識很多人。”

  傑索普看了一下他手邊的一張紙片。

  “據說,最近有三個人從美國來看他。我這裡有這三個人的名字。就我們所能瞭解的而言,這三個人最近從外國來,亦和他有過接觸的人。這就是為什麼我們特別注意這三個人的原因。現在談談第一個,沃爾特·格裡菲思。他到哈韋爾來看過你們。”

  “是的,他到英國來進行訪問,順便來看望了一下湯姆。”

  “那末,您丈夫有什麼反應呢?”

  “湯姆看到他感到很驚奇,同時也很高興。在美國時他們彼此就很熟。”

  “但是您肯定已瞭解他的一切情況?”

  “是的,我們已瞭解他的一切情況。但是我們要聽聽您對他有什麼看法。”

  她回想了一下,說:

  “哦,他很嚴肅,但說話有點絮叨。對我非常客氣,似乎很喜歡湯姆,急於把湯姆到英國以後他們那裡所發生的事情都告訴他。都是當地的一些雜七雜八事。我對這不感興趣,因為我不認識他們談到的任何一個人。而且,在他們回憶往事的時候,我正好在准備晚餐。”

  “在他們的談話中沒有提出過政治問題?”

  “您是在暗示說他是共產黨?”奧利夫·貝特頓的瞼唰的一下紅了。“我敢肯定他不是這類人。他在美國擔任過政府工作——記得好像是在地方檢察官辦事處。雖然湯姆對美國的政治審查說過一些嘲笑的話,可他也嚴肅地說過我們這裡的人不理解他們那邊的情形。他說政治審查是必要的。這說明他不是一個共產黨員。”

  “貝特頓夫人,請您,請您不要生氣。”

  “湯姆不是共產黨員,我一直在對您這樣說,可是您就是不相信我。”

  “不,我相信您。但是,這個問題必須要提出來。現在,談談他所接觸的從外國來的第二個人,馬克·盧卡斯博士。你們是在倫敦多塞特旅館碰上他的。”

  “是的。我們去看演出,看完演出後在多塞特旅館吃晚飯。突然這個叫做盧克或盧卡斯的人走過來和湯姆打招呼。他似乎是一個研究化學的科學家。他上一次和湯姆見面還是在美國。他是一個已經取得美國國籍的德國流亡者。但是您肯定已經——”

  “我肯定已經知道這些?是的,我已經知道,貝特頓夫人。您丈夫見到這個人時是不是感到很意外?”

  “是的,他感到很意外。”

  “感到高興嗎?”

  “也很高興,也很高興——我想是這樣。”

  “但您不是很有把握吧?”他緊緊追問。

  “哦,他並不是湯姆十分喜歡的人,這是湯姆後來告訴我的,情況就是如此。”

  “是偶然相遇嗎?他們有沒有安排以後什麼時候再見面?”

  “沒有,那純粹是偶然相遇。”

  “我明白了。他接觸的第三個從外國來的人是一個女入,即卡洛爾·斯皮德夫人,也從美國來。他怎樣和她見面的?”

  “我認為,她似乎是一個聯合國的工作人員。她在美國就已經認識湯姆。他從倫敦給他打來電話,她已經到達英國,問湯姆,‘我們能不能找個時間到她那裡吃飯?’”

  “那末,你們去了嗎?”

  “沒有去。”

  “您沒有去,可是您的丈夫卻去了。”

  “什麼!”她瞪著兩眼。

  “這事他沒有告訴您?”

  “沒有。”

  奧利夫·貝特頓顯得迷惘和不安。詢問她的人覺得有點過意不去,但並不放鬆追問。他第一次認為他可能抓住了點什麼。

  “我不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她含糊地說,“他沒有對我說這件事,這似乎很奇怪。”

  “他們在八月十二號星期三那天在斯皮德夫人所住的多塞特旅館裡一同吃午飯。”

  “八月十二號?”

  “是的。”

  “哦,大約在那個時候,他是到倫敦去了,……可是,他什麼也沒有說——”她又突然停止說下去,接著提出這樣一個問題:“她長得怎麼樣?”

  他趕快用使她放心的口氣回答:

  “她一點也不迷人,貝特頓夫人。她是一個年輕能幹的職業婦女,年紀三十出頭,並不特別好看。絕對沒有什麼情況表明,她和您丈夫很親密。您丈夫為什麼沒有把這次會面的情況告訴您,我們也覺得奇怪。”

  “好了,好了,我明白了。”

  “現在,請您仔細想想,貝特頓夫人。在那時期,也就是在八月中旬——這次會面之前一周左右,您注意到您丈夫有什麼變化?”

  “沒有,沒有,我沒有看到他有什麼變化。沒有什麼引起我注意的事情。”

  傑索普歎了口氣。

  桌子上的電話又嗡嗡的響起來。傑索普拿起話筒。

  “說吧!”他說。

  電話線另一端的那個人說:

  “先生,這裡來了一個人,他要求會見負責處理貝特頓案件的人。”

  “他叫什麼名字?”

  電話線另一端的那個人輕輕地咳嗽一聲,說:

  “哦,我拿不准怎樣念這個名字,傑索普先生。也許我最好把它拼給你聽。”

  “好,拼吧。”

  他在臨時記錄本上記下了從電話線上傳過來的字母。

  “是波蘭人嗎?”記完後他問道。

  “他沒有這樣說,先生。他的英文說得很流利,只帶有一點口音。”

  “你叫他等一下。”

  “好,先生。”

  傑索普把電話放回原處。然後,他看了看桌子對面的奧利夫·貝特頓。她十分安靜地坐在那裡,帶著一種無可奈何和絕望的平靜神情。他從臨時記錄本上撕下那頁記著那個來人名字的紙,把它從桌子上推過去給她。

  “您知道叫這個名字的人嗎?”他問。

  當她看那張紙的時候,她的兩眼睜大了。他馬上就看出她顯得很吃驚。

  “知道,”她說,“是的,我知道。他給我寫過信。”

  “什麼時候?”

  “昨天。他是湯姆第一個妻子的表弟。他剛到英國。他對湯姆的失蹤非常關心。他寫信來問我得到什麼新的消息沒有,並且——並且他向我表示深深的同情。”

  “在這以前,您從來沒有聽人說起過這個人吧?”

  她搖了搖頭。

  “您聽到您丈夫談起過他沒有?”

  “沒有。”

  “這樣說來,他可能根本不是您丈夫的什麼表弟。”

  “對,可能不是。但我從未從這方面想過。”她顯得很吃驚,“要知道,湯姆的第一個妻子是個外國人。她是曼海姆教授的女兒。從信上看,這個人似乎對曼海姆的女兒和湯姆的一切都很瞭解。那信寫得很得體、正規並且帶有外國味道,您知道。它似乎很真誠的。再說,如果他不是真的,那又有什麼意思呢?”

  “啊,那是人們應當經常問自己的一個問題。”傑索普微笑了一下,“我們這裡的人經常問這樣的問題,以致於連最細微的事我們也會認為具有重大意義。”

  “是的,我想你們會這樣的。”她突然顫抖起來,“這就像你們的這個房間一樣,坐落在迷宮一樣的走廊中間,就像在夢中一樣,您會認為您再也不能從這裡走出去了……”

  “是的,是的,我能夠看出,這可能是有一種幽閉的恐怖作用。”傑索普輕松愉快地說。

  奧利夫·貝特頓抬起一隻手來,把披到前額上的頭發向後撂回去。

  “您知道,我不能長期忍受下去,”她說,“老是坐在家裡等待。我想到其他地方去換換環境。最好是去外國。到一個這樣的地方,在那裡沒有記者不斷地給你打電話,人們也不老盯著你。現在我總是遇到許多朋友,他們總問我得到什麼消息。”她停了一下,繼續說,“我想……我快要支持不下去了。我一直在努力裝出勇敢的樣子,但這個我已受不了啦。我的醫生已經同意。他說,我應當馬上到別的地方住三四個星期。他給我寫了一封信,我拿給您看。”

  她在手提包裡摸索著,拿出一個信封,把它從桌面上推給傑索普,說:

  “您就會知道醫生是怎麼說的。”

  傑索普把信從信封裡取出來,讀了一遍。

  “是的。”他說:“是的,我知道了。”

  他把信放回信封裡。

  “這樣說,我是可以離開了?”兩眼緊張地注視著傑索普。

  “當然可以,貝特頓夫人,”他回答。他有點感到吃驚:“為什麼不呢?”

  “我還以為您會反對呢?”

  “反對?為什麼要反對?這完全是您自己的事。只要您安排得在您外出期間我們得到任何消息時能夠和您聯系得上就行。”

  “我當然要這樣安排。”

  “您想去什麼地方?”

  “到一個陽光充足的地方,一個沒有多少英國人的地方。到西班牙或摩洛哥。”

  “這太好了。我認為,這會給您的健康帶來很大好處。”

  “哦,謝謝您。非常感謝您。”

  她站起來,顯得激動而得意洋洋。但緊張不安的情緒仍然明顯存在。

  傑索普站起來,跟她握了握手,並按鈴叫傳令兵把她送出去。他回到椅子上坐下。在最初一會兒,他的臉仍和先前一樣毫無表情,但後來慢慢地微笑起來,他拿起電話。

  “我現在就見格萊德爾少校!”他對著話筒說。

第二章

  “格萊德爾少校?”傑索普在念這個名字時,稍微猶豫了一下。

  “這很難念,是吧。”來客用幽默的贊賞口氣說,“在戰爭期間,您的同胞管我叫格萊德爾1而現在,在美國,我要把我的名字改成格林(Glyn),這樣人們讀起來會方便一些。”

  ——

  (1Glider意為滑翔機。——譯者。)

  ——

  “您是從美國來?”

  “是的。我是一周前到這裡的。對不起,您是傑索普先生嗎?”

  “我是傑索普。”

  格萊德爾非常感興趣地注視著他。

  “那末,”他說,“我曾經聽到有人談起過您。”

  “真的嗎?從誰那裡聽到的?”

  那個人微笑了。

  “也許我們進行得太快了。在您允許我提問題之前,我先把美國大使館的這封信交給您。”

  他鞠了一個躬,把信遞過來。傑索普接過信,念了頭幾行客套話,就把它放下了。他用估量的眼光瞧著他的客人。他高高的個子,舉止有點呆板,年齡三十左右。他的金色的頭發梳成歐洲大陸的式樣。他的話說得很慢,很謹慎,帶有明顯的外國腔調,但語法卻是正確的。傑索普注意到,他一點也不顯得緊張不安,或對自己感到沒有信心。這本身就很不尋常。到這個辦公室來的人,絕大多數都顯得緊張不安、激動或憂心忡忡。有時,他們隨機應變,有時他們暴跳如雷。

  這是一個完全能夠控制自己的人,一個具有一張一本正經面孔的人。他知道他在幹什麼,為什麼要這樣幹,而且他也不會被人輕易哄騙或蒙騙去說出一些他不打算說出的事情。傑索普輕松愉快地對他說:

  “您來找我有什麼事嗎?”

  “我來找您是為了問一下您有沒有得到有關托馬斯·貝特頓的進一步消息,他在最近以一種似乎有點聳人聽聞的方式失蹤了。我知道,我們不能不打折扣地相信我們在報章上讀到的東西。因此,我就打聽什麼地方可以得到可靠的消息。人們告訴我說,您這裡可以得到可靠的消息。”

  “很抱歉,我們還沒有得到有關貝特頓的確切消息。”

  “我想,他可能被派到國外執行什麼使命去了。”他頓了一下,又巧妙地補充一句:“您知道,這不准聲張出去。”

  “我親愛的先生,”傑索普帶著痛苦的表情說,“貝特頓是一位科學家,而不是一位外交家或一位密探。”

  “您在訓斥我。但是標簽並不總是恰當的。您也許要問我為什麼對這件事感興趣。托馬斯·貝特頓是我的一個姻親。”

  “明白了,我想,您是已故的曼海姆教授的外甥。”

  “哦,您已經知道了。您在這裡真是消息靈通。”

  “常有人到這裡來,告訴我們一些事情,”傑索普小聲說,“貝特頓的妻子剛才來過這裡。她告訴我說,您給她寫了一封信。”

  “是的。我給她寫了一封信,以此來表示我的慰問,並問她是否得到任何進一步的消息。”

  “您這樣做很對。”

  “我母親是曼海姆教授惟一的妹妹。他們之間的感情非常好。當我還是一個小孩住在華沙的時候,我經常到我舅舅家裡,他的女兒埃爾莎就像我的親姐姐一樣。在我父母死後,我的家也就是我舅舅和表姐的家了。那些日子過得多麼幸福呀!接著爆發了戰爭,發生了許多悲慘和恐怖的事……但這一切我不想講了。我舅舅和表姐逃到美國去,我則留下來,參加了地下抵抗組織。戰爭結束後,我先後擔任了幾項差事。我去了一次美國,看我的舅舅和表姐。當我在歐洲擔負的任務結束時,我曾想到美國定居。我希望,我能生活在舅舅、表姐和她丈夫身邊。但是,唉,”他攤開兩手,“當我到那裡的時候,我舅舅已經死了,我的表姐也死了,而她的丈夫呢,已經到了英國,並且又重新結婚了。這樣,我又再一次沒有家了。接著,我在報上看到著名的科學家托馬斯·貝特頓失蹤的消息,於是我就到英國來,看看究竟應當怎樣辦。”他頓了一下,用探詢的目光注視著傑索普。

  傑索普也用毫無表情的目光看著他。

  “為什麼他失蹤了,傑索普先生?”

  “那正是,”傑索普說,“我們極想知道的事。”

  “也許,您知道吧?”

  這個人這樣容易地就把他們的身份顛倒過來,傑索普頗為佩服他。在這個房間裡,他是習慣于向別人提問題的人。而現在這個陌生人卻成了詢問者。

  傑索普仍然輕松愉快的回答說:

  “我向您保證,我們不知道為什麼他失蹤了。”

  “但是,你們有所懷疑吧?”

  “可能有所懷疑,”傑索普謹慎地說,“這件事有一定的格式……以前也曾發生過這樣的事。”

  “這我知道。”客人迅速地引證了半打以上的案件。

  “全都是科學家。”他意味深長地說。

  “是的。”

  “他們都到鐵幕那邊去了嗎?”

  “有這樣的可能,但現在我們還不清楚。”

  “他們是自願去的嗎?”

  “這很難說。”傑索普說。

  “您以為這不是我的事?”

  “哦,對不起。”

  “您那樣想是對的。只是因為貝特頓我才對這個案件感興趣。”

  “對不起,”傑索普說,“我不大瞭解您為什麼對這個案件感興趣。貝特頓畢竟也只是您的一個姻親。您甚至不認識他。”

  “您說得不錯。但對我們波蘭人來說,家庭是非常重要的。有義務啊。”他站起來.很不自然地鞠個躬。“很抱歉,侵佔了您不少時間。謝謝您對我這樣客氣。”

  傑索普也站起來。

  “很遺憾,我不能幫助您,”他說,“但是我向您保證,我們對此也一無所知。如果我們聽到什麼消息,可以和您聯系嗎?”

  “通過美國大使館可以找到我。謝謝您。”

  他又拘謹地鞠了一躬。

  傑索普按了一下鈴。格萊德爾少校出去了。傑索普拿起電話。

  “請沃頓上校到我房間來。”

  沃頓進來以後,傑索普對他說:

  “事情終於動起來了。”

  “怎麼回事?”

  “貝特頓夫人想到外國去。”

  “去和丈夫相會?”

  “我希望如此。她帶著一封她的醫生為她寫的介紹信到這裡來。那信說,她需要徹底休息和變換一個環境。”

  “真像回事似的!”

  “當然,也可能是真的。”傑索普警告他說,“可能是一個事實。”

  “我們這裡的人從來不那麼看問題。”沃頓說。

  “是啊。但是,我要說她表演得真令人信服。一句話也沒有說走嘴。”

  “我想。你沒有從她那裡得到更多的東西?”

  “只得到一點點。這就是和貝特頓一起在多爾旅館吃午飯的那個叫斯皮德的女人。”

  “真的嗎?”

  “他沒有把這次吃午飯的事告訴他妻子。”

  “哦!”沃頓考慮了一下,“你以為那有什麼關系嗎?”

  “可能有關系。卡洛爾·斯皮德曾經被非美活動調查委員會審查過。她證明自己無罪,但那畢竟……是的,她,或者人們認為,她畢竟是玷了汙點。這可能是一個聯絡人。是我們所發現的貝特頓惟一的聯絡人。”

  “貝特頓夫人的聯絡人怎麼樣?最近可能有什麼聯絡人來唆使她到外國去嗎?”

  “倒沒有什麼人和她聯系。只是昨天她從一個波蘭人那麼收到一封信。那是貝特頓第一個妻子的表弟寫的。剛才這個波蘭人還在我這裡問這問那呢。”

  “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一個不很真實的人,”傑索普說,“一舉一動都帶有外國味道並且合乎准則,一切都那麼‘文雅’,作為一個人,他顯得出奇地不真實。”

  “你認為他就是那個唆使她去外國的聯絡人嗎?”

  “可能是。這我說不准。他使我迷惑不解。”

  “需要對他進行監視嗎?”

  傑索普笑了笑。

  “是的。我已經按了兩次鈴。”

  “你這善於設圈套的傢夥——真是詭計多端。”接著,沃頓又變得一本正經起來。

  “喂,那表格是怎麼填的?”

  “我想是填的珍妮特和照例要填的一些事項。地點是西班牙或摩洛哥。”

  “不是瑞士?”

  “這次不是。”

  “我認為在西班牙或摩洛哥他們會遇到困難。”

  “我們不可低估我們的對手。”

  沃頓厭惡地用手指翻著那疊調查材料。

  “關於那兩個國家人們至今還沒有看到貝特頓出現過,”他懊惱地說,“這次我們要全力以赴。天哪,要是我們在這個案子上失敗的話……”

  傑索普把背靠在椅子上。

  “我已經很久沒有休假了,”他說,“我對這個辦公室有點厭煩了。我可能要到外國旅行一趟……”

第三章

   

1

  “乘法航108次班機去巴黎的乘客,請往這邊走。”

  希思羅機場候機室裡的人們聽到這聲音,都站了起來。希拉蕊·克雷文拿起她那個小蜥蜴皮的旅行皮箱,跟著人流向停機坪走去。由於剛從悶熱的候機室裡出來,乘客們覺得冷風刺骨。

  希拉蕊渾身發抖,就把包著身體的皮衣裹得更緊了。她跟著其他乘客穿過廣場向飛機停放的地方走去。終於實現了!她就要走了,逃了!逃出這灰暗、寒冷和麻木不仁的悲慘境遇。逃向陽光燦爛的藍天之下,逃向一種新的生活。這一切重負,這可怕的悲慘和挫折所帶來的重負就將遠遠地被拋在身後。她走上飛機舷梯,低頭走進飛機艙門,由服務員領她到了自己的座位。幾個月來,這是她第一次從痛苦中得到了寬慰。這種精神上的痛苦是多麼的劇烈,以至影響到她的身體。“我將要離開這一切,”她滿懷希望地自言自語道:“我一定要離開這一切。”

  飛機的轟鳴聲和轉動聲使她非常激動。在那轟鳴和轉動聲中似乎具有一種原始的野性。她想,文明人的痛苦是最難受的痛苦,這是灰色而毫無希望的。“但是現在,”她想,“我就要逃開了。”

  飛機慢慢沿著跑道滑行。機上的女服務員說:

  “請系緊安全帶。”

  飛機在跑道上作了一個半轉彎,停下來等待起飛信號。希拉蕊想:“也許這架飛機會墜毀……也許它永遠也離不開地面。那就一切都完了,什麼問題都解決了。”希拉蕊覺得飛機似乎等了很久沒有起飛。她在等待著向自由出發的信號,希拉蕊可笑地這樣想:“我將永遠也離不開了,永遠!我將作為一個囚犯被扣留在這裡。”

  然而,終於起飛了。

  發動機最後轟鳴了一聲,飛機就開始向前滑跑。飛機沿著跑道越跑越快,希拉蕊想:“它將飛不起來。它不能夠……那就完了。”哦,他們現在似乎已經離開地面了。看起來好像不是飛機在上升,而是地面在離開,在沉下去,把一切問題、一切失望和挫折都扔到那咆哮著的、驕傲地向著藍天升起的怪物下麵。飛機在上升,繞著機場飛了一圈。下麵的機場顯得多麼像可笑的小孩的玩具一樣!小得滑稽的公路,奇怪的小鐵路,在上面行駛著像玩具一樣的火車。一個可笑的幼稚的世界,在這裡人們相愛、相恨和傷心斷腸。現在,這一切都無關緊要了,因為它們是如此可笑,如此渺小,如此微不足道。現在在他們下麵是雲層,濃密的、灰白色的雲層。他們一定是在英吉利海峽上空了。希拉蕊靠在座位上,閉著兩眼。逃了,逃了。她已經離開了英格蘭,離開了奈傑爾,離開了那個悲慘的小土堆——布倫達的墳墓。這一切都被留下了。她睜開兩眼,接著又長歎一聲閉上兩眼。她睡著了……

   

2

  當希拉蕊醒來時,飛機正在下降。

  “巴黎到了!”希拉蕊一面這樣想,一面在座位上坐直了身子,並伸手去拿自己的手提包。然而,這並不是巴黎。機上的女服務員從吊艙上走下來,用幼兒園保姆那種使一些旅客感到非常討厭的哄小孩的腔調說:

  “由於巴黎霧大,我們要把你們降落在博韋了。”

  她那神情好像是說:“這不很好嗎,孩子們?”希拉蕊通過她座位旁邊的那扇小窗往下窺視。她幾乎什麼也看不見。博韋看起來也被濃霧所籠罩。飛機在慢慢地繞著機場飛行,飛了一陣才最後著陸。接著乘客們被人領著在寒冷潮濕的霧氣中向一所簡陋的木房子走去,房子裡只有幾把椅子和一條長長的木櫃檯。

  希拉蕊感到很沮喪,但她努力把這種消沉情緒排遣開。她旁邊的一個男人小聲地抱怨說:“這是戰時的一個舊機場,沒有暖氣或使人舒適的設備。幸好,這裡是法國人的,我們總能弄到酒喝。”

  他說得對極了。幾乎馬上就來了一個帶著幾把鑰匙的男人,他把各種酒供應給乘客們以振作他們的精神。在這長時間的令人討厭的等待中,酒的確能使乘客們精神振作。

  這樣無所事事地過了幾個小時後,又有幾架飛機從霧中出現和著陸,這些飛機也因為巴黎不能著陸而轉移到這裡來。頓時這間小小的屋子就擠滿了冷得發抖的、激怒的人們,他們都在為這次耽擱而大發牢騷。

  對希拉蕊來說,這一切都具有一種不真實的性質。就好像她在做夢一樣,什麼人在仁慈地保護著她,不讓她與現實接觸。但是,這僅僅是耽擱一下、等待一下的問題。她仍然在旅途中——在逃亡的旅途中。她仍然在逃離這一切,仍然在向她的生活可能重新開始的地方逃去。這種情緒糾纏著她。無論是在漫長的令人困乏的耽擱期間,還是在天黑後很久,忽然宣佈來了幾輛公共汽車准備把乘客運往巴黎因而引起一片混亂時,這種情緒都始終困擾著她。

  當時來來往往的人群是多麼混亂啊!乘客、辦事員、搬運工人全都搬著行李在黑暗中奔跑、碰撞。末了,腳和腿凍得發抖的希拉蕊終於坐上一輛公共汽車,在濃霧中隆隆地向巴黎駛去。

  這是一次長時間的令人困乏的駛行,一共花了四個小時。當他們到達殘廢軍人博物館時,已經午夜。使希拉蕊感到快慰的是,她能夠即時領取行李坐車到她預訂了房間的旅館去。她疲倦極了,不想吃飯,只洗了個熱水澡就匆匆上床睡覺了。

  到卡薩布蘭卡的班機原訂於翌晨十點半鐘從奧利機場起飛,但當他們到達奧利機場時,那兒卻是一片混亂。在歐洲的許多地方飛機都已停飛,來往的乘客都被耽誤了。

  啟程服務台的那個不斷被人打擾的辦事員聳聳肩說:

  “夫人,您不能坐這趟您已預訂了機票的班機走了。班機時間表全都得改變。如果夫人能坐在這裡等一會,那末一切都能安排妥善。”

  最後,人們叫喚她並告訴她說,在去達卡的飛機上還有一個座位,這趟班機通常在卡薩布蘭卡是不著陸的,但這次卻要在那裡著陸。

  “夫人,您坐這趟較晚的班機,只耽誤三小時。”

  希拉蕊一句話也沒有說就同意了。那個辦事員似乎覺得有點意外,但卻因希拉蕊的這種態度而感到十分高興。

  “夫人,您想像不到今天早晨我碰到了多少困難,”他說,“那些乘客先生們是多麼不講理啊。霧又不是我製造的!霧當然會引起混亂!可是我們應當心平氣和地適應新的情況。也就是我說的,不管改變旅行計劃是怎樣令人不愉快,我們也應當泰然處之。夫人,耽擱一小時,兩小時或三小時,那有什麼要緊呢?只要能到達卡薩布蘭卡,究竟坐哪一架飛機,那有什麼關系呢?”

  然而,在那一天究竟坐哪一架飛機到達卡薩布蘭卡卻關系重大,這是那個矮小的法國人在說上面那番話時所不知道的。因為,當希拉蕊終於到達卡薩布蘭卡並且從飛機上下到陽光燦爛的廣場時,一個推著滿滿一車行李從她身邊走過的搬運工人對她說:

  “夫人,您真幸運。您沒有坐上那架飛機,也就是到卡薩布蘭卡的正常班機。”

  希拉蕊說:“怎麼,出什麼事了嗎?”

  那個搬運工人神情緊張地向四周看了看,最後,他終於不能保守秘密了。他向希拉蕊湊近一些,壓低聲音說:

  “多可怕的事啊!那架飛機著陸時墜毀了。駕駛員和領航員死了,絕大多數乘客也死了。還活著的四五個人已送進了醫院。其中有幾個傷勢還很嚴重。”

  希拉蕊聽完這些話的第一個反應是無端的憤怒。她幾乎是情不自禁地這樣想:“我為什麼不坐那一架飛機呢?要是我坐那架飛機,那就一切都已經結束了——我一定已經死了,已經擺脫一切了。什麼傷心痛苦的事都沒有了。那架飛機上的人們希望活下去。我呢,卻不想活下去。為什麼死的人不是我啊?”

  她通過了海關檢查(十分草率馬虎),就帶著行李坐車到旅館去了。這是一個陽光燦爛的下午,太陽正要下落。清新的空氣和燦爛的陽光——這正好是她到達這裡以前所想像的一切。現在她已經到了。她已經離開了迷霧、寒冷和黑暗的倫敦。她已經把悲哀、猶豫不決和痛苦留下了。這裡有熙熙攘攘的生活,色彩和陽光。

  她走進自己住的臥室,拉開窗簾,向大街上張望。是的,這裡的一切都和她曾經想像的一樣。希拉蕊慢慢地轉過身來,離開窗子到床的一側坐下。逃了,逃了!這是自從離開英國以來,在她腦中不斷鳴響著的一個聲音。逃開了,逃開了。而現在,她帶著可怕的、受傷的冷酷心情知道,她是逃不開的。

  這裡的一切都和倫敦完全一樣。她,希拉蕊·克雷文也仍然和以前一樣。她想逃脫希拉蕊·克雷文,而希拉蕊·克雷文在摩洛哥還是希拉蕊·克雷文,和倫敦的希拉蕊·克雷文一樣。她小聲對自己說:

  “我多麼傻呀,我是怎樣的一個傻瓜啊!為什麼我要那樣想:只要我離開英國,就會有完全不同的感情呢?”

  布倫達的墳墓,那個淒涼的小土堆,還在英國,而奈傑爾會很快地在英國娶一個新的妻子。為什麼她曾認為,這兩件事在這裡對於她是無關緊要呢?這只不過是妄想而已。就是那麼回事!好啦!這一切現在都過去啦。現在她必須正視現實,正視她自己還存在這個現實,正視什麼事她能忍受,什麼事她不能忍受這個現實。希拉蕊想,人對痛苦是能夠忍受的,如果還存在著忍受的理由。她已經忍受了長期的病痛,已經忍受了奈傑爾的背叛,以及這種背叛發生後的殘酷、野蠻的環境。這一切痛苦的事她都已經忍受了,因為布倫達還活著。接著,為搶救布倫達的生命進行了長期的、緩慢的戰鬥,那個戰鬥輸了,失敗了……現在,再沒有什麼值得繼續生活下去的東西了。這一點,她到了摩洛哥才認識清楚。在倫敦有一種古裡古怪的混亂感覺,以為只要她能夠到別的地方去,她就能夠把留下的東西忘掉而開始一種新的生活。因此,她就訂購了來這個地方旅行的飛機票。這裡沒有什麼東西可以使她想到過去,對她來說,這是一個全新的地方,一個有許多她如此喜愛的美麗事物的地方。陽光、純淨的空氣,新人和新事物。她曾想,在這裡事物完全不同。然而,事物並沒有什麼不同。事物還是一樣。事實是十分簡單而不能逃避的,她,希拉蕊·克雷文再沒有繼續活下去的願望了。事情就是那樣簡單。

  要是霧沒有從中作梗,要是她乘坐了那架她預訂了機票的飛機,也許問題現在早已解決了。現在她可能已經躺在某一個法國官方的公墓裡,肉體摔得殘缺不全了,但精神卻得到了安寧,擺脫了痛苦。當然,這樣的結局現在還可以達到,但這需要費一點事。

  要是她當時隨身帶著安眠藥,事情將十分好辦。她記得她曾經怎樣問過格雷醫生以及格雷醫生回答她的問題時臉上那種頗為奇怪的表情。

  “最好不吃安眠藥。最好學會自然而然地入睡。開始可能很困難,但終究會睡著的。”

  哦,格雷醫生臉上那種古怪表情,當時他是否已經知道或懷疑她會走這一步?哦,那不應當很困難。她毅然地站起來。她要到藥店去。

   

3

  希拉蕊一向認為,在外國城市裡藥很好買。當她發現情況並非如此的時候,她頗有點感到意外。她去第一個藥店的藥劑師只賣給她兩劑藥。那個藥劑師說,如果她要買兩劑以上,需有醫生的處方。她笑著謝了謝他,就若無其事地迅速走出了藥店。這時恰好有一個個頭很高、面色嚴肅的青年人也往藥店裡走,幾乎和希拉蕊撞了個滿懷。那個青年人用英文向她說了聲對不起。當她離開藥店時,她聽見那青年人要買牙膏。

  這青年人要買牙膏。不知怎的,希拉蕊覺得有趣。這多麼可笑,多麼平常,多麼普通啊!接著,一陣劇痛襲擊她。因為那個青年要買的那種牙膏正是奈傑爾經常喜歡用的那一種。她穿過街道,走進對面的另一家藥店。在她回旅館之前,她已經跑了四家藥店。使她有點兒高興的是,在第三家藥店裡,那個面孔嚴肅的年輕人又出現了,並且又固執地詢問在卡薩布蘭卡的法國藥店裡通常並不儲存的那種牌號的牙膏。

  希拉蕊在下樓吃飯前更換了上衣,並且打扮了一下面孔,這時她幾乎是無憂無慮的。她放意要遲一會兒下去,因為她渴望不要碰上任何一個旅伴或同飛機上的任何人。其實,這幾乎不可能,因為她坐的那架飛機又繼續飛往達卡了,而她認為她是在卡薩布蘭卡中途下機的惟一旅客。

  在她進去的時候,餐廳裡幾乎沒有什麼人了,她只看到在靠牆那張桌子上,那個面孔像貓頭鷹一樣的青年人快要吃完晚飯。他一邊吃飯一邊在讀一份法國報紙,似乎對所讀到的東西十分感興趣。

  希拉蕊吃了一頓帶半瓶酒的豐盛晚餐。她感到有點兒醉意和激動。她這樣想,“畢竟這是最後一次冒險。”然後,她吩咐服務員送一瓶維希礦泉水到樓上她的房間裡,就離開餐廳上樓了。

  服務員送來了維希礦泉水,打開瓶蓋,把瓶子放在桌上,向她道了晚安,就離開房間了。希拉蕊寬慰地舒了一口氣。在服務員跨出門時把門隨手關上以後,希拉蕊走到門那裡,轉動鑰匙把門鎖上。她從梳妝桌的抽屜裡拿出從藥店裡買來的四包東西,並把它們打開。她把藥片放在桌上,並倒了一杯礦泉水。既然藥劑是片狀的,她只需要藥片吞進去,並用維希水沖下就行了。

  她脫了外衣,把晨衣裹在身上,又回去坐在桌邊。心髒跳動得很快。現在她感到有點兒恐懼了。但那恐懼只是一種輕微的蠱惑,而不是什麼會促使她放棄她計劃的畏縮。她十分鎮靜,對自己所要幹的事認識得十分清楚。這是最後的逃避,真正的逃避。她呆呆地看著寫字台,心裡考慮著是否應當留下一張條子。最後,她決定不留條子,她沒有什麼親屬,也沒有親密的朋友,總之,沒有一個她願意訣別的人。至於奈傑爾,她不願意給他加上無用的悔恨和負擔,即使她寫一個條子就能達到這個目的。奈傑爾也許會在報紙上讀到這樣一條消息:一位叫希拉蕊·克雷文的夫人在卡薩布蘭卡因服安眠藥過多而死亡。那也許只是報上的一小段消息。奈傑爾是會按這條消息的字面含義來接受這條消息的。“可憐的希拉蕊,”他會這樣說,“你真倒楣。”也許,在內心深處,他還會感到相當寬慰呢。因為,她猜想,她是奈傑爾良心上的一個小小的負擔,而奈傑爾是一個希望自己輕松自在的人。

  現在,奈傑爾似乎離得很遠、很遠了,令人難以理解地無關緊要了。再沒有什麼事需要做了。她就要吞下這些藥片,躺到床上睡去。從這次睡眠中她將再也不會醒來。她沒有,或者她認為她沒有任何宗教感情。布倫達的死已經壓制了任何這類感情。因此,再沒有什麼可考慮了。同在希思羅機場時一樣,她又成了一個旅行者,一個等待著向不明確的目的地出發的旅行者,沒有行李的拖累,也沒有訣別引起的感傷。在她的一生中,這是第一次能夠自由地,完全自由地想怎樣做就怎樣做。過去的一切已經和她割斷了聯系。在醒著的時刻一直使她感到沉重的那長期的悲哀痛苦現在消逝了。是的,她現在感到輕快、自由和無牽無掛了。她已准備好踏上新的征途。

  她伸出手去拿第一片藥。正當她這樣做的時候,忽然響起了輕輕的敲門聲。希拉蕊皺緊了眉頭。她呆坐在那裡,一隻手伸出在空中。這是誰,是女服務員嗎?不可能,床已經整理好了。也許是辦理檔或護照的什麼人吧?她聳聳肩。她不想去開門。為什麼她要找這個麻煩呢。如果這個人有什麼事,他會暫時離開,等有機會再來的。

  敲門聲又響了,這次敲得比上次稍響一些。然而,希拉蕊還是坐著不動。不可能有什麼真正緊急的事,敲門的人會很快走開。

  她的眼睛緊盯著那扇門。忽然那雙眼睛因驚訝而睜大開來。插在鎖孔裡的鑰匙慢慢地向後轉動,猛地跳出來,鏗鏘一聲落到地板上。接著門把手轉動,門開了,走進一個男人。她立刻認出,這人就是那個在藥店裡買牙膏的面孔嚴肅得像貓頭鷹一般的青年人。希拉蕊呆呆地看著他。她頓時驚訝得什麼也不能說,不能做。那年輕人轉過身去,把門關上,並且從地板上撿起鑰匙,把它重新插入鎖孔裡,把門鎖上。接著,他向她走過來,在桌子另一邊的一把椅子上坐下來。他說了一句在她看來似乎是最不得體的話:

  “我的名字叫傑索普。”

  希拉蕊頓時滿臉通紅。她把身子向前探了一下,冷冷地、憤怒地說:

  “請問,你以為……你這是在幹什麼?”

  他嚴肅地瞧著她,並且眨了眨眼睛。

  “真滑稽,”他說,“我來就是要問您這個問題。”他迅速地向旁邊桌子上的藥片點了點頭。

  希拉蕊厲聲說:

  “我不知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不,您知道的。”

  希拉蕊頓了一下,顯然在努力尋找恰當的言詞。為了表示憤怒。為了叫他走出這間屋子,她有多少話想說啊。然而,奇怪極了,好奇心終於獲勝,使她沒有說出那種表示憤怒的話。一個問題自然而然地湧到她嘴邊,她幾乎不知不覺就把它說出來了。

  “那把鑰匙,”她說,“它是自己在鎖裡轉動的嗎?”

  “喲,這個問題!”那青年人忽然像小孩一般咧開嘴笑起來。他把手放進口袋裡,取出一個金屬東西,遞給希拉蕊檢查。

  “就是這個,”他說,“這是一個非常靈便的東西。把它從另一邊插進鎖孔裡,它就能抓住鑰匙,把鑰匙轉動。”他把那東西從希拉蕊手裡拿回,放過自己口袋裡。“小偷就使用這種東西,”他說。

  “這樣說,你是一個小偷?”

  “不,不,克雷文夫人,請不要冤枉我。您知道我敲了門,而小偷是不敲門的。只是當我認為您不准備讓我進來,我才使用這個東西。”

  “為什麼你要進來呢?”

  她的客人的眼睛又一次瞟著那張桌子上的藥片。

  “如果我是您,就不那樣做,”他說,“您知道,這一點也不像您所想像的那樣。你以為,您只不過是去睡一覺,然後就不再醒來。但是事情卻完全不是那樣。會發生各種各樣不愉快的反應。有時皮膚會發生痙孿和壞疽。如果您對這藥物具有抵抗力,那就需要很長時間才會起作用,這樣就可能有人及時找到你,從而發生各種不愉快的事情。什麼胃唧筒呀,蓖麻油呀,熱咖啡呀,拍打推拿呀——我敢向您保證,這一切都是很不好受的事。”

  希拉蕊靠在椅子上,把眼睛眯成一條縫。她稍微握緊兩手,強使自己微笑起來。

  “你是一個多麼可笑的人啊,”她說,“你以為我要自殺,或者要做那一類的事?”

  “不僅僅是以為您要自殺,”那個叫傑索普的年輕人說,“我敢肯定您要自殺。您知道,當您走進那藥店的時候,我也在藥店裡。事實上,我是在那裡買牙膏。可是,那家藥店沒有我喜歡用的那一種。於是,我又去另一家藥店。在那裡,我又看到您在買安眠藥。於是,我想這事有點兒古怪。因此,您知道,我就跟蹤您了。您在不同的地方都買安眠藥。這一切總結起來就只能意味著一件事。”

  他的聲調友好,隨便,使人感到放心。希拉蕊·克雷文在注視著這個青年人的時候,把自己的一切偽裝都拋棄了。

  “那末,你不認為,你試圖阻止我這樣做是多麼不可原諒的無禮嗎?”

  他把這個問題考慮了一下,然後,搖了搖頭說:

  “不,並非我無禮。您知道,這種事情您不能做。”

  希拉蕊氣呼呼地說:“你可以暫時阻止我這樣做。我的意思是,你可以把這些藥片拿走,把它們扔到窗外或別的什麼地方。但是,你卻不能阻止我過些日子再買更多的藥片,或者從大樓的頂層跳下去,或者臥倒在一列火車前面。”

  那個年輕人考慮了一下。

  “當然不能,”他說,“我同意我不能阻止您做任何這類事情。不過,您今後是否還願意這樣做,這卻是一個問題。比如說,明天您是否還願意這樣做呢?”

  “你認為明天我就會有不同的感情嗎?”希拉蕊用略帶辛酸的語調問。

  “一般人是這樣的。”傑索普幾乎是辯解地這樣說。

  “也許是這樣,”她考慮了一下,說,“如果你是在一時沖動的絕望下幹這種事情。但如果你是在冷靜思考的絕望下幹這種事情,那就完全不一樣了。在這個世界上,我沒有什麼值得為之活下去的東西,你知道。”傑索普把他像貓頭鷹一樣的頭偏朝一邊,並且眨了眨眼睛。

  “真有趣。”他說。

  “真沒趣,一點兒趣也沒有。我不是一個十分令人感興趣的人。我所愛的丈夫拋棄了我。我惟一的孩子因患腦膜炎而痛苦地死了。我沒有親密的朋友或親屬。我沒有職業,也沒有我愛做的任何技藝或工作。”

  “您命真苦,”傑索普感歎地說。接著,他又有點遲疑地補充了一句:“您不認為這樣做不對嗎?”

  希拉蕊激動地說:“為什麼不對?這是我的生命呀!”

  “是您的生命,不錯,”傑索普性急地重複道,“我不是在高談倫理道德,但是,您知道,有些人認為這樣做不對。”

  希拉蕊說:

  “但是我不是這些人當中的一個。”

  傑索普很不得體地說:

  “的確如此。”

  “也許,現在,先生,你——?”

  “我叫傑索普。”年輕人說。

  “也許,現在,傑索普先生,你不會再管我了。”

  但是傑索普搖搖頭說:

  “不行。我要知道,這一切的背後究竟是什麼。現在,我已經弄清楚了,是不是?您對生活失掉了興趣,您不想繼續活下去,您或多或少歡迎死這個念頭?”

  “是的。”

  “好,”傑索普樂呵呵地說,“現在我們知道我們談到什麼地方了。讓我們接著談下一步吧。一定得用安眠藥嗎?”

  “你這是什麼意思?”

  “唉,我已經告訴過您,安眠藥的作用並不像人們所說的那樣羅曼蒂克。而從大樓上跳下去呢,也不美妙。您不會馬上死掉。在火車前臥倒也一樣。我要說的是,還有其他路子可走。”

  “我不明白你話的意思。”

  “我要建議另外一種方法,實際上,是一種光明正大的方法。這種方法還具有某種興奮作用。我可以毫不隱瞞地對您說,只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性您不會死。但是,我相信,那時假如出現這種情況,您不會反對活下去的。”

  “我一點也不懂你在談些什麼?”

  “當然,您不懂,”傑索普說,“因為我還沒有開始給您講這種方法。恐怕我不得不囉唆一番——我的意思是,我要給您講個故事。我可以開始嗎?”

  “隨你便吧。”

  傑索普並不理會她表示同意時的那種勉強樣子,就以最嚴肅的方式談起來了。

  “我估計您是經常看報並且一般說來瞭解時事的那種婦女,”他說,“您一定在報上看到過有關一些科學家時而失蹤的消息吧。大約一年以前那個義大利科學家失蹤了,大約兩個月前那個叫做托馬斯·貝特頓的年輕的科學家失蹤了。”

  希拉蕊點點頭,說:“是的,我在報上看到過這種消息。”

  “可是,實際失蹤的人比報上登載的要多得多。我的意思是說,有更多的人失蹤了。他們並不都是科學家。其中有的人是從事重要的醫學研究的青年人。有的人是從事研究的化學家,有的人是物理學家,有一個是律師。哦,很多,很多,這裡,那裡,到處都有人失蹤。要知道,我們的國家是一個所謂的自由國家,如果您願意離開,你就可以離開。但是關於這些奇怪的現象,我們必須知道,為什麼這些人要離開?他們去哪裡了?以及——這一點也很重要——他們是怎樣去的?他們是自願去的嗎?他們是被綁架去的嗎?他們是被詐騙走的嗎?他們是從哪條路走的?幹這個行當的是一個什麼樣的組織?其最後目的是什麼?存在著許許多多的問題。我們要給這些問題找出答案,您可能幫助我們找到那個答案。”

  “我?我怎樣幫助?為什麼要幫助?”

  “現在我們就來談談托馬斯·貝特頓這個具體案件。他是兩個月前從巴黎失蹤的,他把妻子留在英國。她憂愁得快要發狂——或者她說,她快要發狂了。她一口咬定說,她不知道他為什麼走了?到什麼地方去了?或者他是怎樣走的?她說的可能是真話,也可能不是。有的人——我是其中的一個——認為,她說的不是真話。”

  希拉蕊在椅子上把身子向前湊近了一些。她不由自主地變得有興趣起來。傑索普繼續說下去。

  “我們准備對貝特頓夫人進行秘密監視。大約兩周前她來找我,並告訴我說,她的醫生囑咐她去外國,進行徹底休息並消遣一下。她在英國過得很不舒服,人們不斷來打擾她——報社的記者呀,親戚呀,好心的朋友呀!”

  希拉蕊冷冷地說:“這個我可以想像。”

  “是的,她真不愉快。她想離開一個時期,那十分自然。”

  “那是十分自然的,我認為。”

  “但是,您知道,於我們這一行的人都有嚴重的猜疑心腸。我們已經作了監視貝特頓夫人的安排。她昨天已經按預定計劃離開英國到卡薩布蘭卡來了。”

  “卡薩布蘭卡?”

  “是的……在薩卡布蘭卡停留一下,再到摩洛哥的其他地方。一切都是公開的,光明正大的,作了旅行計劃,預訂了飛機票和旅館房間。但是,很可能,這趟摩洛哥旅行只不過是貝特頓夫人逃往那個不明的目的地的藉口而已。”

  希拉蕊聳聳肩頭。

  “我不明白為什麼我要知道這些情況。”

  傑索普微笑了一下。

  “您要知道這些情況,因為您有一頭非常漂亮的紅頭發,克雷文夫人。”

  “紅頭發?”

  “是的。這是貝特頓夫人的最顯著的特徵——紅頭發。您也許聽人講過,今天在您乘坐的這架飛機之前的那架飛機著陸時墜毀了。”

  “這我知道。我本來應當坐那架飛機的。實際上我已經預訂了那架飛機的機票。”

  “有趣,”傑索普說,“貝特頓夫人就在那架飛機上。但她沒有摔死。她被從墜毀的飛機裡救出來時還活著,現在住在醫院裡。但是據醫生說,她活不到明天早晨。”

  一道微光照到希拉蕊的心坎上。她用探詢的目光注視著傑索普。

  “喂,”傑索普說,“現在您該明白我向您建議的自殺方式了吧。我建議,貝特頓夫人應當繼續旅行。而您應當成為貝特頓夫人。”

  “但是,真的,”希拉蕊說,“那將很難做到。我的意思,他們會立刻認出我不是貝特頓夫人。”

  傑索普把頭偏向一邊。

  “這個,那完全要看您所謂的‘他們’究竟是指誰。‘他們’是一個非常含混的詞兒。誰是‘他們’呢?有這樣的東西嗎?有所謂的‘他們’這樣的人嗎?我不知道有這樣的人。但是我可以告訴您一點:如果‘他們’這個詞最通俗的解釋為一般人所接受,那末在一個封閉的自給自足的組織裡工作的那些人就叫做‘他們’。他們那樣做是為了他們自己的安全。如果貝特頓夫人的旅行有一定的目的,並且是計劃好的,那末在這邊負責這次旅行的人們對於這次旅行的英國方面的情況將會一無所知。他們只會在約定的時間在一定的地點與一定的女人聯系,並從那裡把情況繼續傳遞下去。在貝特頓夫人的護照上寫著她身高五英尺七英寸,紅頭發,藍綠色眼睛,嘴中等大小。無識別標記。好極了。”

  “但是,這裡的負責當局,真的,他們——”傑索普笑了笑,“這方面完全沒有問題。法國人也損失了一些有價值的年輕科學家和化學家。他們會與我們合作。情況將是這樣安排:遭受腦震蕩的貝特頓夫人已被送進醫院。在墜毀的飛機上的另一名乘客克雷文夫人也被送進醫院。克雷文夫人將在一兩天內死於醫院,而貝特頓夫人則將出院,只受到輕微的腦震蕩損傷,仍能繼續旅行。飛機墜毀是真實的,貝特頓夫人的腦震蕩是真實的,而腦震蕩則為您提供了一個很好的掩護。它可以為許多事情——像記憶力喪失以及各種無法預言的行為——辯解。”

  希拉蕊說:“那將是發瘋。”

  “哦,是的!”傑索普說,“這是發瘋,對極了。這是一個非常困難的任務。而且如果我們的懷疑成為事實,您可能要被殺死。您明白了嗎,我十分坦率。但是,照您所說,您已作好了死的准備,並且渴望著死。作為一種在火車前臥倒或類似行為的替換物,我認為您會發現這項使命要有趣得多。”

  突然希拉蕊出乎意料大笑起來。

  “我的確相信,”她說,“你很正確。”

  “那末,您願意幹啦?”

  “是的。為什麼不願意呢?”

  “既然如此,”傑索普一面說,一面迅速地從椅子上站起來,“我們就絕對不能浪費一點時間。”

第四章

   

1

  醫院裡實際上並不冷,但人們卻感到冷。空氣中散發著防腐劑的氣味。偶爾在病房外面的走廊上,當手推車經過時,可以聽到玻璃器皿和器械發出的卡啦卡啦聲。希拉蕊·克雷文坐在病床旁邊的一把鐵椅上。

  在床上,奧利夫·貝特頓在一盞遮光燈下直挺挺地躺著不省人事,頭上紮著繃帶。一個護士站在床的一邊,醫生站在另一邊。傑索普坐在病房角落的一把椅子上。醫生向他轉過身去,用法語說:

  “時間不會太長了。現在脈搏已經非常微弱。”

  “她不會再恢復知覺了吧?”

  這個法國人聳聳肩。

  “這個我說不准。臨死的時候,可能還會恢復。”

  “再也無能為力了嗎,不能注射點興奮劑?”

  醫生搖了搖頭,接著出去了。護士也跟著醫生一起出去了。一個修女進來代替那個護士,她走到床頭,站在那裡用手指撥弄著她的念珠。希拉蕊看著傑索普。傑索普向她使了個眼色,她就走到他身邊去了。

  “您聽見醫生說的話嗎?”他小聲問。

  “聽到了。您想向她說些什麼?”

  “如果她恢復知覺我們要努力獲取能得到的任何情報:口令、標記、資訊或其他任何東西。您明白嗎?她可能更願意對您講,而不願對我講。”

  “您要我去欺騙一個垂死的人嗎?”

  傑索普把頭像鳥一樣地偏朝一邊,這是他有時喜歡採用的一種姿勢。

  “您覺得這是欺騙?”他考慮著說。

  “是的,是這樣。”

  他若有所思地注視著希拉蕊。

  “好吧,那您喜歡說什麼,做什麼,您就去說,去做吧。至於我,我可沒有什麼顧忌,您明白嗎?”

  “當然,這是您的職務。您可以問您高興問的任何問題,但您可不要叫我去這樣做。”

  “您是一個自由的人。”

  “有一個問題我們現在就必須作出決定。我們要不要告訴她,她就要死了?”

  “我不知道。這個問題我得考慮考慮。”

  她點了點頭,接著走回病人床邊的座位上。現在她心裡充滿了對那個垂死婦人的深切同情。這個婦人,她真要去和她所愛的人團聚嗎?也許他們全錯了?這個婦人到摩洛哥來,僅僅是為了尋求安慰,僅僅是為了在有關她的丈夫是活著或者死去的肯定消息到來之前消磨一下時間嗎?希拉蕊感到納悶。

  時間在消逝。大約兩個小時後,那修女撥弄念珠的卡嗒聲停止了。她用一種柔和而絲毫不帶個人感情的聲音說:

  “有點變化了,夫人,我認為,她就要死了。我得去請醫生來。”

  她離開了病房。傑索普走到病床的另一邊,背靠牆站著,以便脫離那個垂死女人的視野。病人的眼瞼顫動著,張開了。她那無力的、漠不關心的藍綠色眼睛直視著希拉蕊的眼睛。那雙眼睛合攏了,又張開了,似乎顯露出一點困惑不解的神情。

  “什麼地方……”

  正當醫生走進病房的時候,這個詞在她那幾乎斷了氣的兩唇之間顫動著。醫生拿起她的手,用手指按住她的脈搏,站在床邊俯視著她。

  “夫人,您是在醫院裡,”他說,“飛機失事了。”

  “飛機?”

  她恍恍惚惚地用異常微弱的聲音把這幾個字重複了幾遍。

  “夫人,在卡薩布蘭卡您有沒有想會見的人?您有沒有什麼資訊需要我們轉達?”

  她痛苦地抬起兩眼,去望醫生的臉。她說:

  “沒有。”

  她的眼睛又轉過來望著希拉蕊。

  “您是誰?誰……”

  希拉蕊躬身向前,用非常清晰的聲音說:

  “我也是從英國坐飛機到這裡的旅客。如果您有什麼事需要我幫助你,就請說吧。”

  “沒有……沒有……除非……”

  “什麼?”

  “沒有。”

  那雙眼睛又顫動了,又半閉上了。希拉蕊抬起頭,向對面望去,看到傑索普焦急的、命令似的眼光。她堅定地搖了搖頭。

  傑索普走向前來,緊挨著醫生站著。那個垂死婦人的眼睛又睜開了。她突然認出了傑索普,說:

  “我認識你。”

  “是的,貝特頓夫人,您認識我。您願意把您所知道的有關您丈夫的事情告訴我嗎?”

  “不。”

  她的眼瞼又閉上了。傑索普輕輕轉過身來,離開了病房。醫生望著對面的希拉蕊,用非常低的聲音說:

  “完了。”

  那垂死婦人的兩眼又睜開了。那雙眼睛痛苦地環視了一遍屋子,然後呆呆地看著希拉蕊。奧利夫·貝特頓用手做了一個非常微弱的動作,於是希拉蕊本能地用兩手握住奧利夫的那只蒼白而冰冷的手。醫生聳聳肩,點了點頭就離開病房了。這兩個女人終于單獨在一起了。奧利夫·貝特頓費力地說:

  “告訴我……告訴我……”

  希拉蕊知道她在問什麼,於是馬上就知道她應當怎樣行事了。她向這個垂死的婦人彎下腰來:

  “好,”她說,她的話清楚而有力,“您快要死了。這是您想要知道的,是不是?現在,您聽我說,我要設法找到您的丈夫。要是我成功,您要我帶給他什麼音信嗎?”

  “告訴他……告訴他……要當心。鮑裡斯……鮑裡斯……危險……”

  隨著一聲歎息,她的呼吸又顫動起來。希拉蕊把身子躬得更靠近這個垂死的婦人。

  “為了幫助我……幫助我進行這趟旅行,幫助我與您的丈夫取得聯系,您有什麼事要告訴我嗎?”

  “雪。”

  這個字說得非常不清楚,使希拉蕊大惑不解。雪?雪?她把這個字反復念了幾遍,可是始終不能領會其含義。奧利夫·貝特頓發出微弱的魔鬼般的咯咯的笑聲,同時從她的嘴裡說出下麵微弱的語句:

  雪啊,雪啊,好大的雪啊!

  你踩上一堆,滑了一跤。

  她把最後一個字1重複了幾遍:“去……去……去把鮑裡斯的情況告訴他。我不相信,我本來就不相信。但是,也許是真的……如果這樣,如果這樣……”她把眼睛抬起來,凝視著希拉蕊,那眼睛裡似乎閃現著一個使她感到極為痛心的問題:

  ——

  (1原文為“……and over you go。”最後一個是go。去的意思。──譯注。)

  ——

  “……當心……”

  她喉嚨裡響著奇怪的沙沙聲,她的嘴唇痙孿起來。

  奧利夫·貝特頓死了。

   

2

  在隨後的五天中,希拉蕊雖然沒有進行什麼體力活動,但卻絞盡了腦汁。她把自己關在醫院的一間密室裡,著手工作起來。每天晚上她都必須接受對當天學習的一切進行測驗。當前所能查明的有關奧利夫·貝特頓生活的一切情況都寫到了紙上,讓她去死記硬背。奧利夫·貝特頓居住的房子,她每天雇用的女傭人、她的親屬、她寵愛的狗和金絲雀的名字、她與托馬斯·貝特頓六個月的結婚生活的每一個細節。她的婚禮、女儐相的名字和她們所穿的衣服。窗簾、地毯和擦光印花布的花色圖案。奧利夫·貝特頓的興趣、愛好,她的日常活動。她喜歡吃的食品、喝的酒。這一切她都必須記住。希拉蕊對搜集來的這麼多看起來毫無意義的情報不得不感到驚訝。有一次她對傑索普說:

  “這些東西用得上嗎?”

  傑索普沉著地答道:

  “也可能用不上。但是您必須使自己成為真正的奧利夫·貝特頓。希拉蕊,您應當把自己設想成一個作家。您在寫一本關于一個女人的書。這個女人就是奧利夫。您描寫她的幼年和少女時期。您描寫她的婚姻、所住的房子。在您這樣做的過程中,她對您來說,就變得越來越像一個真人了。接著,您又把整個過程重複一遍。這次,您把它寫成一部自傳。您用第一人稱來寫。您明白我的意思嗎?”

  她慢慢地點點頭,盡管內心很反感,但還是給說服了。

  “只有變成奧利夫·貝特頓,您才能夠像奧利夫·貝特頓一樣地行事。如果您有時間慢慢學習這個角色,當然要好得多。但現在我們沒有時間來慢慢學習了。所以,我們只好讓您死記硬背。我們把您當成一個學童來灌輸,把您當成一個將要參加一次重要考試的學生來灌輸。”他又補充一句:“幸好,您很聰敏,記憶力很好,謝謝上帝。”

  他冷靜地打量著希拉蕊。

  護照上所寫的奧利夫·貝特頓和希拉蕊·克雷文的相貌特徵幾乎完全一樣,但是實際上這兩個人的面孔完全不相同。奧利夫·貝特頓相貌平常,並不漂亮。她顯得固執而且不聰明。希拉蕊的臉卻顯得富有才能和誘惑力。她那雙濃眉下的深凹下去的藍綠色眼睛充滿著熱情和深刻的智慧。她的嘴唇向上彎曲,是一張大大的、寬宏大量的嘴。她的下巴頦很不尋常,一個雕塑家會覺得這張臉的各個方面都十分令人感興趣。

  傑索普想:“那張臉具有熱情和膽量,還有一種頑強的尋歡作樂的精神,這種精神雖然受到壓抑,但沒有被撲滅;那是要享受生活,並且在追求冒險。”

  “您准能行,”他對希拉蕊說,“您是一個機靈的學生。”

  這種對她的智力和記憶力的挑戰已經使希拉蕊興奮起來。她變得對這項使命有興趣了,急於取得成功。有一兩次她也產生過反對這項使命的思想。她把她的想法告訴了傑索普。

  “您說,人家不會說我不是奧利夫·貝特頓。您說,人家只知道她一般的情況,而不知道她究竟像個什麼樣子。您對這個問題怎麼能夠如此有把握呢?”

  傑索普聳聳肩頭說:

  “我們對任何事情都不可能十分有把握。但是我們對於這類事情卻有一些經驗。看來,在國際上關於這類事情是很少交流情報的。事實上,就對這類事情非常有利。如果我們在英國遇到的是一個薄弱環節(請注意,在每一個組織裡總會有一個薄弱環節),那末這個薄弱環節對法國,或者義大利、德國,或者別的什麼地方,正在發生什麼事將一無所知。這樣我們就可能斷線和碰壁。每個機構只知道整體的一小部分,其他就一無所知。對另一方來說,情況也是這樣。我敢非常肯定地說,在這裡活動的對方的機構所知道的也只不過是奧利夫·貝特頓將坐什麼什麼飛機到達這裡,以及必須給她什麼指示而已。您看,這不好像是說她本人並不重要嗎。如果他們把她帶到她丈夫那裡,那是因為她的丈夫要求他們把她帶去給他,那是因為他們認為如果她和他團聚他們就能使他更好地工作。她本人只不過是這場賭博中的一個籌碼而已。您也必須記住,用一個假的奧列夫·貝特頓來冒名頂替這個主意也肯定是我們一時靈機一動而想出來的,由於飛機的失事和您的頭發顏色而想出來的。我們的行動計劃是對奧利夫·貝特頓進行監視,弄清她到什麼地方去,怎樣去的,她會見誰等等。而這些情況也正是另一方正在密切注視的。”

  希拉蕊問:

  “這一切您過去沒有試驗過嗎?”

  “試驗過,在瑞士試驗過。做得非常不引人注目。然而,就我們的主要目的而言,那次試驗卻失敗了。我們不知道在那裡是否有誰和她聯系過。如果他們有聯系,那聯系也必然很簡短。自然他們估計到有人不斷地監視著奧利夫·貝特頓,因此就作好應付這種監視的准備。這次我們應當把我們的工作幹得比上次徹底一些。我們必須盡量做得比我們的對手更狡猾。”

  “因此,您要對我進行監視了?”

  “當然。”

  “怎樣監視呢?”

  傑索普搖了搖頭,說:

  “這個我不能告訴您。您最好不要知道。您不知道的東西您就不可能無意中洩露出去。”

  “您以為我會洩漏嗎?”

  傑索普又擺出貓頭鷹似的嚴肅樣子。

  “我不知道您演戲的技巧怎樣,說謊的本領怎樣。您知道,這是一件不容易的事。這不是一個說話謹慎不謹慎的問題。任何事情都可能引起麻煩:突然吸一口氣,在做什麼事的過程中暫時停止一下——比如點燃一支香煙,表示認得某個人或朋友;您可以迅速地把這掩蓋起來,但是一剎那間就會把整個事情搞糟。”

  “我明白了。這是說,我們每時每刻都必須警惕著。”

  “完全正確。眼下您還是繼續學習吧。就好像又重新上學一樣,是不是?現在,您對奧利夫·貝特頓的情況,已經一字不錯地記熟了。讓我們繼續學習其他東西吧。”

  接著,學習暗號,接頭時的應答以及特工人員應有的各種知識:詢問、重複、想辦法把她弄糊塗,使她犯錯誤;然後,設置假情況,看她對這些情況如何反應。最後,傑索普點點頭,宣稱他對希拉蕊已感到滿意。

  “您准能行,”他像一個長輩似的拍著希拉蕊的肩膀說,“您是一個機靈的學生。您必須記住,不管有時您多麼覺得您是孤單地進行活動,其實您很可能並不孤單。我只說‘很可能’,我不想說得過分。因為,對方的人也是聰明伶俐的傢夥。”

  “要是我到達旅途的終點會發生什麼事呢?”希拉蕊問。

  “您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當我最後面對面地碰上托馬斯·貝特頓的時候,會發生什麼?”

  傑索普嚴肅地點點頭。

  “會的,”他說:“這是危險的時候。我只能說,在那時,要是一切順利,您可能得到保護。這就是說,要是事情像我們所希望的那樣發展。但是,您可能還記得,這一行動的基礎是,生存的機會並不很大。”

  “您不是說過,生存的可能性只有百分之一嗎?”希拉蕊冷冰冰地說。

  “我想現在我可以把生存的可能性增大一些。當時我不知道您是個什麼樣的人。”

  “對,我想您不會知道。”她沉思起來。“對您來說,我想,我當時不過是……”

  傑索普替她說完她想說的話:“一個有著一頭顯眼的紅發的女人,一個沒有勇氣繼續活下去的女人。”

  她的臉一下子紅起來。

  “這是一個嚴厲的判斷。”

  “這是一個真實的判斷,對嗎?我不願意為別人感到惋惜。因為這是侮辱人格的。只有當別人為自己惋惜的時候,我們才應當為別人惋惜。自憐是當今世界上最大的絆腳石之一。”

  希拉蕊沉思地說:

  “我認為您可能是對的。在完成這項使命時,如果我被消滅(對不起,我不知道您通常用什麼詞),您會不會讓您為我感到難過呢?”

  “為您難過?我才不難過呢,我要拼命地大罵,因為我們損失了一個值得花點心血栽培的人。”

  “您最終恭維我了。”希拉蕊不禁感到高興。

  她繼續用一種實事求是的口吻說:

  “我還想起另外一件事。您說不大可能有人知道奧利夫·貝特頓長得像什麼樣子。但是萬一我被認出來,那怎麼辦呢?在卡薩布蘭卡我不認識任何人。但是有和我坐同一架飛機來的人。也許在這些旅遊者中我會偶然碰上一個自己認識的人?”

  “您不必為那架飛機上的乘客操心。同您一起坐飛機到這裡來的人都是些商人,他們又繼續飛往達卡了;至於在這裡下飛機的那個男乘客,他隨後又坐飛機回巴黎了。您離開醫院之後,要住到另外一個旅館去,住到貝特頓夫人預訂了房間的那個旅館去。您要穿她常穿的衣服,梳她常梳的發式,然後再在臉上貼上一兩塊膏藥,那您的面貌就會很不一樣了。順便說一下,我們已經請來一位醫生,准備對您的面貌進行加工。只進行局部麻醉,因此那是不痛的。但是您的確要有幾個飛機失事後留下的真正的疤痕了。”

  “您是一個非常徹底的人。”希拉蕊說。

  “不得不如此啊!”

  “您從來沒有問我,”希拉蕊說,“奧利夫·貝特頓在臨死前是否給我講過什麼。”

  “我以為您要遵守諾言呢。”

  “我很抱歉。”

  “別客氣。其實,我倒因此而尊敬您呢……我自己也願意有遵守諾言的機會。但這不在我的議事日程上。”

  “她的確說了一些我也許應當告訴您的事。她說,‘告訴他’——那是指貝特頓——‘告訴他要當心……鮑裡斯……危險……’”

  “鮑裡斯?”傑索普津津有味地重複著這個名字。“啊,那是我們的端莊的外國少校鮑裡斯·格萊德爾。”

  “您認識他?他是誰?”

  “一個波蘭人。在倫敦他來見過我。他被認為是托馬斯·貝特頓的姻表兄弟。”

  “被認為是?”

  “讓我們說得更確切些吧。如果他是他自己所說的那個人,他就是已故的貝特頓夫人的表弟。但是,對這一點,我們只有他說的話作為證明。”

  “她很害怕,”希拉蕊皺起眉頭說,“您能夠描繪一下他的樣子嗎。我希望能夠認出他。”

  “好。那就不妨描繪一下吧。他身高英尺,體重約一百六十磅,金色頭發,一張一本正經的面孔,淡色眼睛,外國人的做作的神情——英文說得很正確,但帶有明顯的口音。軍人的僵硬的舉止。”

  他繼續說下去:

  “他離開我的辦公室時,我曾經叫人跟蹤他,但沒有什麼結果,他直接去美國大使館了。這也很正常,因為他是從那裡帶著一封介紹信來見我的。那是一封很有禮貌但不承擔任何義務的通常的介紹信。我認為,他要麼是坐在別人的汽車裡,要麼是化裝成一個男僕或別的什麼人從後門溜出了大使館。總之,他逃脫了我們的跟蹤。是的,我應當說,奧利夫·貝特頓說鮑裡斯·格萊德爾危險可能有道理。”

第五章

   

1

  在聖路易旅館的小客廳裡坐著三位女士,每一位都在做著自己的事。矮小、豐滿、頭發染成藍色的卡爾文·貝克夫人正在用她從事任何活動所用的那種旺盛的精力寫信。卡爾文·貝克夫人是一位正在旅行的美國人,這是誰都不可能搞錯的。她生活優裕,如饑似渴地想準確地知道天地間的一切事物。

  赫瑟林頓小姐坐在一把很不舒服的帝國式椅子裡。她是一位正在旅行的英國人,這也是誰都不可能搞錯的。她正在編織一件許多英國婦女似乎總在編織的那種式樣難看的毛衣。她長得很高且瘦,脖子瘦骨嶙峋,頭發亂蓬蓬,而表情呢,似乎在精神上對整個人類都感到失望。

  珍妮·馬裡科小姐派頭十足地坐在一把豎椅上,望著窗外打呵欠。她是一個把黑頭發染成金黃色的女人,臉蛋並不好看,但卻打扮得十分引人注目。她的衣著入時,對這個客廳裡的人毫無興趣。她從心眼裡鄙視她們,認為她們只不過是一些尋求刺激的旅遊者。此刻她正在思考著她的性生活的一個重要變化,沒有工夫理睬這些像畜生一樣的旅遊者。

  赫瑟林頓小姐和卡爾文·貝克夫人已經在聖路易旅館住了兩夜,彼此已經熟了。具有美國人的愛交際性格的卡爾文·貝克夫人,她和每一個人都談得來。赫瑟林頓小姐雖然也同樣地急於尋求友誼,卻只和她認為具有一定社會地位的英國人和美國人交談。至於法國人,除了那些作風正派、在餐廳裡和自己的兒女同桌吃飯的過著家庭生活的人以外,她是不與任何其他人交往的。

  一個樣子像富裕商人的法國人往客廳裡瞥了一眼,被那幾個婦女的團結一致的神氣嚇住了,於是帶著對珍妮·馬裡科小姐留戀和悔恨的臉色走開了。

  赫瑟林頓小姐開始低聲地數起針數來:

  “二十八針、二十九釘——我怎麼搞的——哦,我明白了。”

  一個長著一頭紅發、個子高高的女人往客廳裡窺視,並且躊躇了一下才又繼續沿著走廊往餐廳走去。

  卡爾文·貝克夫人和赫瑟林頓小姐立即活躍起來。貝克夫人從寫字台轉過身來,用激動的聲音說:

  “赫瑟林頓小姐,您注意到那個往客廳裡窺視的紅頭發女人嗎?他們說,她是上周那可怕的飛機失事的惟一倖存者。”

  “我看見她是今天下午到達這裡的,”赫瑟林頓小姐說,由於激動她又漏織了一針。“坐救護車來的。”

  “旅館經理說,她直接從醫院來。我不知道,她這樣快就離開醫院是否明智。據瞭解,她有腦震蕩。”

  “她臉上還紮著繃帶——也許,那是被玻璃割破的。幸好,她沒有被燒傷。據說,飛機失事所引起的燒傷很可怕。”

  “簡直不堪設想。這可憐的年輕女人,不知道她丈夫是否和她在一起,他是否也死了?”

  “據說她丈夫沒有和她在一起,”赫瑟林頓小姐搖搖她那灰黃色的頭,“報上只提到一個婦女乘客。”

  “不錯,報上登了她的姓名。一個叫做貝弗利的夫人——不對,是貝特頓夫人。”

  “貝特頓,”赫瑟林頓小姐沉思地說:“這個姓名好像使我想起了什麼?貝特頓。對了,我在報上看到過這個姓名。哦,哎呀,我敢肯定就是那個名字。”

  “皮埃爾見鬼去吧,”馬裡科用法語自言自語地說,“他真叫人受不了。但小朱爾斯,他真可愛。而且他的父親在社會上有地位。我最後決定了。”

  接著,馬裡科小姐就邁著優美的大步子走出了客廳,從我們的故事中消失了。

   

2

  托馬斯·貝特頓夫人在飛機失事後第五天的下午離開醫院。一輛救護車把她送到了聖路易旅館。

  她顯得蒼白而有病容,臉上貼著膏藥和紮著繃帶。她立刻就被領到專門為她保留的那個房間裡,那位富有同情心的經理緊緊地跟在她周圍侍候她。

  “夫人,您經受了多大痛苦啊!”那位經理在親切地詢問了這間為她保留的房間是否中她的意,並且毫無必要地把所有的電燈都打開之後,說:“死裡逃生多險啊!真是人間奇跡啊!多幸運啊!據說,只有三個倖存者,而其中一個現在還處于危險狀態呢!”

  希拉蕊困乏地一屁股坐到一把椅子上。

  “是的,的確如此,”她咕噥道,“我自己幾乎不能相信這件事。甚至現在我也記不起什麼東西。飛機失事前二十四小時的情況現在對我來說,也十分模糊。”

  “哦,是的。那是腦震蕩的結果。我的一個妹妹也得過一次腦震蕩。戰爭時期她在倫敦。一顆炸彈落下來,把她震得不省人事。但是,她馬上就爬了起來。她在倫敦亂轉,在尤斯頓車站搭上一列火車。您想想看,她在利物浦醒來以後,有關炸彈的任何事情她都記不得了,怎樣在倫敦亂轉也記不得了,搭火車的事或怎樣到達利物浦的事也不記得了。她還能記得的惟一的一件事是她把她的裙子掛在倫敦的衣櫃裡,這些事情都非常奇怪,是不是?”

  希拉蕊同意經理的意見,認為這些的確很奇怪。那位經理鞠了個躬,就走了。希拉蕊從椅子站起來,到鏡子跟前去照一照自己。她現在是如此浸透著她所扮演的新人的精神,以致於她感到四肢一點勁都沒有,這對一個遭受了一番嚴厲的折磨之後剛從醫院出來的人來說,是十分自然的。

  她已經在旅館服務台查問過,但那裡並沒有她的電報或信。看來,她扮演這個新角色的頭幾個步子必須在一無所知中邁出。奧利夫·貝特頓可能被告知,在卡薩布蘭卡她應當撥某某個電話號碼或同某某人聯系。但是,關於這一點卻毫無線索。她目前能夠據以行事的東西只是奧利夫·貝特頓的護照、信用卡、和庫克斯旅行社的票卷本。在這些票卷上注明著她在卡薩布蘭卡住兩天,在非斯住六天,在馬拉喀什住五天。當然,現在這些預定的日期都過時了,需要加以處理。護照、信用卡和隨身攜帶的身份證明信都已經妥善處理過了。護照上現在已經換上希拉蕊的照片,信用卡上的簽名也是希拉蕊親筆寫的奧利夫·貝特頓幾個字。總之,她的憑證已經齊全。她當前的任務就是恰如其分地扮演這個角色並等待指示。她手中掌握的王牌就是飛機失事以及由此而引起的記憶力喪失和迷迷糊糊。

  飛機失事是真的,奧利夫·貝特頓也真乘坐了這架飛機。而腦震蕩則能恰當地把她未能採取任何措施來獲得指示這件事掩蓋過去。因此,糊塗、迷惘、虛弱的奧利夫·貝特頓就只好等待命令。

  當前要做的事自然是休息。因此,她就躺在床上。她用兩小時的時間把人們教給她的事情在腦子裡又過了一遍。奧利夫的行李已經在飛機上燒毀了,希拉蕊只帶著醫院裡供應她的很少幾件東西。她梳了梳頭,在嘴唇上徐點口紅,就下樓去旅館餐廳吃飯了。

  她注意到,某些人帶著某種好奇心看著她。有幾張餐桌上坐著一些商人,他們幾乎是不看希拉蕊一眼的。但是在另外幾張顯然是由旅遊者佔用的餐桌上,她意識到人們正在竊竊私語。

  “哪個女人,那個紅頭發女人,是這次飛機失事的一個倖存者,親愛的。她是從醫院坐救護車來的。她到達的時候我正好看見。她看起來仍然非常虛弱。我不知道,他們這樣快就讓她出院是否太早了。多可怕的經歷啊!能逃出來多幸運啊!”

  吃完晚飯,希拉蕊在這個小小的客廳裡坐了一會。她不知道會不會有人以某種方式來接近地。客廳裡只零零落落地坐著一兩個人。突然一個把白發染成藍色的、小個子的豐滿的中年女人轉移到希拉蕊旁邊的一把椅子上。她用活潑而令人愉快的美國口音說:

  “我希望您能原諒,我感到非說一兩句話不可。您就是那位前幾天從那架失事飛機上奇跡般的逃出來的人嗎?”

  希拉蕊把正在閱讀著的那本雜志放下。

  “是的。”她說。

  “哎呀!多麼可怕!我是說那次墜毀。他們說。只有三個倖存者,對嗎?”

  “只有兩個,”希拉蕊說,“三個中有一個在醫院裡死了。”

  “天哪!是這樣的嗎!現在,小姐──夫人,您姓……”

  “我姓貝特頓。”

  “喂,如果我這樣問,您不反對的話,請告好我,您在飛機上是坐在什麼位置?您是坐在飛機頭部還是坐在尾部?”

  希拉蕊知道應當怎樣回答這個問題,於是馬上就回答說:

  “坐在尾部。”

  “人們總是說,那是最安全的地方,對不對?我每次坐飛機時總是要堅持得到一個靠近後門的位置。您聽見沒有,赫瑟林頓小姐?”她把頭轉向另一個中年女士。這是一個態度非常生硬的英國人,具有一張像馬一樣的長臉。

  “我前幾天就這樣說過。您每次坐飛機的時候,可千萬不要讓機上女服務員把您帶到機頭的地方。”

  “但是總有人必須坐在飛機頭部啊。”希拉蕊說。

  “對,但我不坐。”那個美國人斬釘截鐵地說,“順便說一句,我的名字叫卡爾文·貝克夫人。”

  希拉蕊表示願意相識。接著貝克夫人就開始攀談起來,並且很容易就壟斷了整個談話。

  “我剛從莫加朵到這裡,而赫瑟林頓小姐則是從丹吉爾來。我們在這裡才認識。您准備遊覽馬拉喀什吧,貝特頓夫人?”

  “我已經作好了遊覽的安排。”希拉蕊說,“當然,這次飛機失事把我們的整個計劃都打亂了。”

  “那當然啦,這一點我明白。但是您可絕不能不遊覽馬拉喀什呀。赫瑟林頓小姐,您說對不對?”

  “遊覽馬拉喀什花錢太多,”赫瑟林頓小姐說,“這點可憐的旅行津貼使得一切都很難辦。”

  “那裡有一個非常好的旅館,叫馬穆尼亞旅館。”貝克夫人繼續說。

  “那個旅館貴得要命,”赫瑟林頓小姐說,“對不起,當然,對您來說,那就不一樣了,貝克夫人,您有的是美元。有人給我寫了那裡的一家小旅館的名字。那旅館很好,很幹淨,而且據說,吃的也挺不錯。”

  “另外,您還計劃去哪些地方,貝特頓夫人?”卡爾文·貝克夫人問。

  “我還想遊覽非斯,”希拉蕊謹慎地說,“當然,我必須重新預訂旅館房間了。”

  “是的,您當然也不應該不遊覽非斯或拉巴特。”

  “您到過那裡嗎?”

  “還沒有到過。我計劃很快就去,赫瑟林頓小姐也一樣。”

  “據說,舊城的景色一點也沒有破壞。”赫瑟林頓小姐說。

  談話又東拉西扯地繼續了一段時間。希拉蕊藉口說剛從醫院出來有些疲倦,就上樓去臥室了。

  這一晚就這樣什麼決斷也沒有做出來。跟她談話的那兩個女人是那種人們熟知的旅遊者,她幾乎不敢想像她們還可能是別的什麼。她決定,如果明天還接不到任何電話和文電,就親自去庫克斯旅行社,提出在非斯和馬拉喀什重新預訂旅館房間。

  第二天早晨她也沒有接到任何信、電報或電話。大約在十一點鐘,她動身去旅行社了。那裡已經有一些人在排隊辦理手續,當她終於走到櫃檯,開始和辦事員談話的時候,突然有人打斷了他們的談話。一個帶眼鏡的職位高一些的辦事員用肘把那個青年人推到一邊。他透過眼鏡看著希拉蕊,笑嘻嘻地說:

  “您是貝特頓夫人吧?我已經把您的一切預訂手續都辦理好了。”

  “我怕,”希拉蕊說,“那些預訂都過時了。我一直住在醫院,並且……”

  “是的,這我知道。讓我來祝賀您得以還生吧,夫人。但是我接到了您的重新預訂旅館房間的電話。我們已經給您辦理好了。”

  希拉蕊覺得自己的脈搏跳得快起來。據她所知,沒有人向旅行社打電話。這肯定是奧利夫·貝特頓的旅行安排已經受到監視的信號。她說:

  “我不敢肯定他們打過電話沒有?”

  “但是,的確有人來過電話,夫人。我就拿給你看。”

  他拿出火車票和預訂旅館房間的收據。幾分鐘後,手續就辦理好了。希拉蕊將於翌日動身去非斯。

  卡爾文·貝克夫人既沒有在旅館吃午飯,也沒有在旅館吃晚飯。赫瑟林頓小姐則午、晚飯都在旅館吃。當希拉蕊經過她的餐桌向她點頭的時候,她向希拉蕊還了禮,但是並不想和她談話。第二天,在買了一些必要的衣服和內衣之後,希拉蕊就坐火車去非斯了。

   

3

  在希拉蕊離開卡薩布蘭卡那天,當卡爾文·貝克夫人像往常一樣活潑愉快地走進旅館時,赫瑟林頓小姐走上前來和她談話。赫瑟林頓小姐細長的鼻子因激動而輕微地顫動著,她說:

  “我已經記起貝特頓這個名字了——他就是那個失蹤的科學家。所有的報紙都登過這件事。大約是兩個月前失蹤的。”

  “哦,我現在也想起點什麼來了。他是一個英國科學家——是的。他去巴黎參加一個什麼會議。”

  “對了,就是這麼一回事。我不知道,您是否認為,這個女人可不可能是他的妻子。我查看了登記本,她的通信地址是哈韋爾——您知道,哈韋爾是原子試驗站的所在地。我認為,所有的原子彈都非常邪惡的。而鈷,——一顏料盒上的鈷是多麼美啊!我小的時候常用這種顏色。最壞的是,據說,沒有一個人能倖存。我們並不應該做這種試驗。前幾天有人告訴我,她的一個表弟——一他是一個非常機靈的人——說過,整個世界都可能沾染上放射性。”

  “哎呀,哎呀,”卡爾文·貝克夫人叫道。

第六章

  摩洛哥的卡薩布蘭卡是一個繁華的法國式城鎮,除了街上擁擠的人群,沒有一點兒東方的神秘氣味,有點使希拉蕊大失所望。

  天氣仍然是晴空萬裡,一碧如洗。她在他們北上的旅途中透過車窗觀賞飛快而逝的景致,十分快意。一個看起來像旅行推銷員的小個子法國人坐在她對面。斜對面的角落裡,一個皺著眉頭的修女正在數著念珠祈禱。兩個攜帶很多包袱的摩爾族婦女,愉快地交談著。這就是這個車廂的全部旅客。由於同希拉蕊點了一支煙,那位法國人就和她攀談起來。他指點沿途經過的名勝古跡,把有關這個國家的很多事情說給她聽。她發覺這個人很有趣,也很聰明。

  “夫人,您應該去拉巴特。不去拉巴特,可是個錯誤呀!”

  “我要想辦法去。但是我的時間不多。”她笑著說,“此外,錢也不夠了。您知道,我們在國外只能隨身帶這點兒錢。”

  “那很簡單。可以請在這裡的朋友安排一下嘛。”

  “很遺憾,我在摩洛哥還沒有這種方便的朋友哩。”

  “夫人,下次您再外出旅行,通知我一下,我可以把我的名片給您。而且,我可以代您安排一切。我經常去英國有事,您可以在那裡償還我。簡單得很嘛。”

  “您太好了,我真希望下次再來摩洛哥。”

  “從英國到這裡,夫人,對您來說,變化一定很大吧。倫敦那麼冷,多霧,叫人那麼不舒服。”

  “是呀,變化大極了。”

  “我是三個星期以前才從巴黎來的。那時,又是下霧,又是下雨,真討厭死了。到了這裡,一直是陽光明媚。盡管,請注意,空氣還是比較冷,但是,很幹淨。總之,空氣非常清新宜人。您離開英國時,天氣怎樣?”

  “大都跟您說的一樣,”希拉蕊說,“有霧。”

  “對啦,正是霧季嘛。雪——今年下雪了嗎?”

  “沒有。”希拉蕊說,“還沒有下。”她開心地自忖道,這個小個子法國人大概認為跟英國人聊天最好是多談天氣,所以就這樣一路聊了下來。她問了他一兩個有關摩洛哥和阿爾及爾政局的問題。他很願意回答,也流露出他消息很靈通。

  她向斜對面角落裡瞟了一眼,發現那個修女很不滿意地盯著她。那兩個摩洛哥婦女下車了,又上來另外一些人。當他們到達非斯時,天已經黑了。”

  “夫人,讓我協助您吧。”

  希拉蕊站在那裡,看著車站上嘈雜的人群擠來擠去,有點迷惘。阿拉伯搬運夫們從她的手中爭奪行李,嗷嗷叫,爭相介紹旅館。她用一種乞求的眼光轉身看著她剛認識的那個法國朋友。

  “夫人,您是去吉美宮旅館嗎?”

  “是呀。”

  “那好。您知道嗎,離這裡八公里呢。”

  “八公里?”希拉蕊沮喪了。“原來還不在市內呀。”

  “在舊城。”那個法國人解釋道,“至於我,我一般住在新城商業區的旅館裡。到了假日,或是想休息,或是要遊玩,自然是到吉美宮去。您也知道,那裡原來是摩洛哥貴族的一所住宅,那裡有漂亮的花園,從花園可以直接進入那個原封未動的非斯舊城。看來好像吉美宮旅館並沒有派車來接這趟火車。您要是同意,我就替您雇一輛出租汽車吧。”

  “您太好了,只是……”

  那個法國人對搬運夫講了幾句流利的阿拉伯語,一會兒,希拉蕊就帶著她的行李上了出租汽車。那個法國人還確切地告訴她應給那些貪得無厭的阿拉伯搬運夫多少錢。盡管他們爭辯說錢給得太少,他還是提高嗓門用阿拉伯語把他們打發走了。然後,他突然從衣兜裡取出一張名片,遞給了希拉蕊。

  “這是我的名片,夫人。什麼時候需要我幫忙,盡管告訴我好了。我要在此地的大光明旅館住四天。”

  他行個禮走了。希拉蕊走出耀眼的火車站,才看清手中的名片是:

  亨利·勞裡埃先生。

  出租汽車飛快地開出了城,經過鄉村,上了一座小山。希拉蕊想方設法向窗外看他們是在去什麼地方,但是天已黑下來。除了經過一座座有燈光的樓房外,其他什麼也看不見。難道就從這裡開始她離開了正常的旅行而進入不明之地?勞裡埃先生就是那個勸說托馬斯·貝特頓離開他的工作、家庭和妻子的某個組織的使者嗎?她坐在出租汽車的角落裡胡思亂想,不知汽車要把她帶去哪裡。

  但是,出租汽車毫無差錯地把她送到了吉美宮旅館。她下了車,通過一個拱形入口處,發覺室內是東方樣式的,非常高興。有長沙發、咖啡桌和本地地毯。從登記處,她又被帶著穿過互相連接的幾個房間。到了一層平臺。一路上盡是橙樹和香花,曲階回廊,直到一間寬敞而舒適的臥室,全是東方情調,但又裝備了二十世紀旅客所必需的“現代化設備。”

  服務員通知她,晚飯七點半開始。她打開行李拿了點日常用品,梳洗一下,就下樓了。經過那間東方式的長長的吸煙室,穿過平臺,從右邊走上幾步,到了燈火通明的餐廳。

  晚餐很精美。希拉蕊用餐時,餐廳裡人們進進出出,絡繹不絕。這一夜,她實在太累了,沒有心思去打量那些人並對他們加以分類。但是,一兩個特別顯眼的人還是引起了她的注意。一個上了年紀的人,臉色發黃,留著一小撮山羊鬍子。她之所以注意到他,是因為他身邊的人對他那樣畢恭畢敬。他一抬頭,桌上的菜碟子就撤下去了,並且換了新的。只要他的眉毛稍微皺一下,服務員就急忙跑過來侍候。她很想知道這個人是誰。大多數用餐的人都很明顯是取樂的旅遊者。中央的大桌上有個德國人,還有一個中年男人和一個黃頭發的漂亮女郎。她想,這一對大概是瑞典人,也可能是丹麥人。有一家帶著兩個孩子的英國人。還有幾群旅遊的美國人。另外,還有三家法國人。

  晚餐後,她在平臺上喝咖啡。似乎有點涼意,但不打緊,她很喜歡撲鼻的陣陣花香。不過,她還是很早就去睡覺了。

  第二天早晨,她坐在平臺上一頂鑲著紅邊的遮陽傘下,希拉蕊感到所有這些都不可思議。她坐在那裡,裝扮成一個死了的女人,期待著驚人的也是奇特的某些事情發生。話又說回來,那個可憐的奧利夫·貝特頓出國難道不很可能是為了減輕她思想感情上的負擔嗎?也可能,就和別人一樣,那個可憐的女人也被蒙在鼓裡哩。

  確實,對她臨死前所說的那番話完全可以作出平常的解釋。她要托馬斯·貝特頓提防那個名叫鮑裡斯的什麼人。她腦子不清醒,說了一小段奇怪的打油詩——她曾繼續說什麼開始她並不相信。不相信什麼呢?可能僅僅指的是托馬斯·貝特頓為什麼那樣被拐走了。

  聽不出什麼陰險的含意,也找不出什麼有用的線索。希拉蕊凝視著下麵的花園,這裡很美,又美又安靜。孩子們絮聒著跑上跑下,法國媽媽呼喊他們,呵責他們。那個瑞典金發女郎走過來在一張桌旁坐下,打了個呵欠。她取出一管桃紅色唇膏,在她那已經塗得很美的嘴唇上抹了起來。她一方面以駐顏有術自詡,另一方面又有點顧影自憐。

  立刻,她的伴侶——希拉蕊認為,她的丈夫,也可能是她的父親——來了。她點頭示意,連笑也沒笑一下。她向前傾著身子跟他談話,很明顯是在埋怨什麼。他先是反對,又表示道歉。

  那個臉色發黃並留著一小撮山羊鬍子的老人從下面的花園走上平臺。他一直走到牆根下的那張桌子邊坐下,服務員立即如箭離弦地跑過來。他要點什麼,服務員鞠了個躬就走開了,急忙地為他服務。那個金發女郎興奮地抓住了她伴侶的胳膊,並且兩眼直盯著那個上年紀的人。

  希拉蕊要了一杯馬丁尼酒。端酒上來時,她低聲向服務員打聽:

  “靠牆坐著的那個老人是誰?”

  “哦!”服務員像演戲一樣向前傾斜著身子說,“那是阿裡斯蒂德斯先生。他可是一個非常有錢——是的,非常有錢——的大富翁呀!”

  嚮往著別人的萬貫家財而想入非非,他不禁歎一口氣,而希拉蕊則在仔細審視桌旁那個彎腰駝背的皺縮老頭。原來是這樣一個褶曲、幹癟、皺縮的小老頭!不過,因為他的錢多,服務員就跑上跑下,來回侍候,並且,說起話來還得輕言細語,畢恭畢敬。老阿裡斯蒂德斯移動一下位子。就在這個時候,他的眼光碰上了她的眼光。他注視她一下,就看別處了。

  “並不是那樣毫無意義嘛。”希拉蕊對自己說。雖然比較遠,那雙眼睛還是顯示著才智和生機。

  那個金發女郎和她的陪同者起身到餐廳去了。那個好像以向導和輔導員自居的服務員收拾盞碟時,在她的桌旁停下來,又對她說三道四起來。

  “剛才那位先生,他是一位瑞典大亨。很有錢,是個頭面人物。那個跟他在一起的女郎是個電影明星——人家都說,是嘉寶第二。非常嫵媚……非常動人。但是,她一直跟他大吵大鬧,其老賬。沒有什麼能使她高興的。她,怎麼說呢,就是對這個地方‘煩透了’。在非斯城,沒有珠寶商店,沒有其他雍容華貴的女人稱贊和羡慕她的打扮。她要求他明天把她帶到一個更好玩的地方去。嗨,一個有錢的富翁並不總能享受心神的平靜和寧謐。”

  他這番頗有感慨的話還沒說完,就看見有人用手指召喚他;他飛也似地穿過平臺走了,就像通了電一樣。

  “先生?”

  大多數人都進去用午餐了。希拉蕊因為早餐吃得較晚,並不急於用午餐。她又要了一杯酒。一個漂亮的法國小夥子走出酒吧間,穿過平臺,飛快地對希拉蕊投了謹慎的一瞥,幾乎沒有什麼掩飾,好像說:“不知道這個女人是不是願意上鉤?”然後,他順著台階下到下面的平臺上去。他下去時,一半唱,一半是哼法國歌劇中的一個片斷:

  沿著玫瑰紅、月桂樹,

  夢想著愛情的溫暖。

  那些詞在希拉蕊的大腦中構成一個小小的圖案。“沿著玫瑰紅、月桂樹”,月桂樹(法文“LAURIER”音為勞裡埃),那不是火車上那個法國人的姓嗎?兩者有聯系,還是偶然巧合?她打開手提包,尋找他給她的那張名片:亨利·勞裡埃,新月路3號,卡薩布蘭卡。她翻看名片的背面,好像隱隱約約有鉛筆的字跡。好像先寫過什麼,以後又用橡皮擦去了。她盡力設法辨認這些字跡。“在何處,”一開始是這樣寫的,接下去她就辨認不出來了,最後她拼湊出來的是“丹坦”一字。她一時曾以為這是某種資訊,但是,過了一會兒,她搖搖頭,把名片放回了她的手提包。想必是他一度在上面寫了某些語錄,後來,就擦去了。

  一個身影籠罩在她身上,她抬頭一看,大吃一驚。原來是阿裡斯蒂德斯站在她和太陽之間了。他的眼睛並未看她,而是穿過下面的花園,眺望遠山的輪廓。她聽見他歎息了一下,然後突然向著餐廳一轉身。衣袖掃著了她桌上的酒杯,一下子掉在平臺上摔碎了。他馬上很客氣地回過頭來說:“噢,夫人,真抱歉。”

  希拉蕊微笑著用法語連連表示沒有關系。她輕輕彈了一下手指,把服務員召喚過來。

  服務員和往常一樣跑過來。老人命令他給夫人換一杯酒,並且再一次道歉,然後就去餐廳了。

  那個還在哼著小調的法國小夥子再次上了台階。當他從希拉蕊身邊經過時,還故意逗留了一下,但是,因為希拉蕊沒有什麼反應,他只好像一個哲學家那樣聳聳肩,到餐廳去了。

  一家法國人穿過平臺,父母呼喊著他們的子女。

  “到這邊來,波波。你在幹什麼?快點來。”

  “別玩球了,親愛的。我們吃午飯了。”

  他們上了台階,走進餐廳。幸福家庭生活的一個小核心!一陣孤獨感和恐懼感,忽然湧上了希拉蕊的心頭。

  服務員給她拿了酒來。她問,阿裡斯蒂德斯是否單獨一個人在這裡。

  “噢,夫人,像阿裡斯蒂德斯這樣一個富翁從不單獨外出旅行。他帶了僕人、兩個秘書和一個司機來這裡。”

  服務員因為有人竟會認為阿裡斯蒂德斯外出旅行無人陪同而大為震驚。

  然而,希拉蕊發現,當她最後走進餐廳時,那個老人還像昨晚那樣,自己一個人坐在桌旁。附近一張桌旁坐著兩個小夥子。她想,那大概就是秘書,因為,她注意到,他倆之中的這個或那個總是非常警惕,經常注視著阿裡斯蒂德斯的那張桌子。那個面容枯槁得像猴子一樣的阿裡斯蒂德斯坐在那裡用他的午餐,好像根本沒有注意世界上還有那兩個人。很顯然,在阿裡斯蒂德斯看來,秘書就不是人!

  下午像睡夢一樣稀裡糊塗地過去了。希拉蕊在花園裡散步,從一個平臺下到另一個平臺。安靜和美麗好像十分使人為之驚奇。噴泉濺濺,金黃色的桔子閃閃發光,數不盡的香花陣陣撲鼻。這才是東方的神秘氣氛,希拉蕊感到十分心滿意足。因為幽閉的花園是她的姐妹,她的配偶……花園就意味著這樣些,一個與世隔絕的地方——充滿了常青和黃金。

  “我要能在這裡呆下去就好了,”希拉蕊想道,“我要是能在這裡永遠呆下去就好了……”

  她心中所想的並不是眼前的吉美宮的花園,這個花園所引起的是這樣一種心裡狀態:她不再追求安靜時,反而找到了安靜。而心神安靜來到之時,也正是她投身于冒險和危難之日。

  可是,大概沒有什麼危險,也沒有什麼冒險,大概她能在這裡稍停片刻,什麼也不致發生……然後……

  然後——怎麼辦?

  一陣涼風襲來,希拉蕊打了一個寒顫。你誤入了和平生涯的花園,但是,到頭來,你還是要從內部叛離的。人世間的混亂,生活的艱難,數不清的遺憾和失望,沉重地壓在她的心頭。

  夕陽西下時,希拉蕊抬級而上,回到了旅館。

  在東方休息室的陰暗處,當希拉蕊的眼睛適應了室內暗淡的光線以後,一看見卡爾文·貝克夫人,她那新染的頭發以及她的外表都和往常一樣明確無誤,一連串令人興奮的事情使她的疑慮頓時消失了。

  “我剛乘飛機到達這裡,”她解釋道。“我簡直受不了那些火車——時間太長了!而且,火車上的人都不講衛生!在這些國家裡,根本不懂什麼是衛生。親愛的!看看擺小攤的肉食吧,蒼蠅到處都是。他們大概認為蒼蠅在所有的東西上趴著是很自然的事情。”

  “我想,現實的確如此。”希拉蕊附和著。

  貝克夫人不打算放過這個異教徒的聲明。

  “我堅決擁護‘食物清潔’運動。在我們美國,易腐爛的食品總是用玻璃紙包著的——可是,甚至在倫敦,你們的麵包和糕點也沒有什麼包裝。現在,告訴我,逛夠了嗎?我想,您今天一定逛了舊城,對嗎?”

  “真抱歉,我什麼地方也沒逛。”希拉蕊笑著說,“我一直在太陽下坐著。”

  “自然,您剛出醫院嘛。我倒忘了。”很清楚,希拉蕊最近住過院,所以沒有出去觀光,這是貝克夫人惟一能夠接受的理由。“我怎麼這樣傻呢?完全正確,腦震蕩以後,白天大都應該在一個黑暗的房間裡躺下休息。過一陣子,我們就可以出去玩了。我就是這樣一個人,喜歡過得很緊湊,事事有計劃,處處有安排。每一分鐘都閒不著。”

  就希拉蕊目前的情緒而言,這種安排聽起來和地獄一樣可怕。但是,貝克夫人卻精力充沛,她表示慶賀。

  “嗯,我要說,像我這種年紀的婦女,我過得還很不錯。我幾乎沒感到過疲倦。您還記得在卡薩布蘭卡的那個赫瑟林頓小姐嗎?一個英國女人,面孔很長。她今晚就要到了。她寧可坐火車而不乘飛機。旅館裡都住了些什麼人?我想,大概是法國人。而且,都是度蜜月的新婚夫婦。我現在得去看看我的房間了。我不喜歡他們給我的那一間。他們答應給我換一間。”

  像一陣充滿活力的旋風,貝克夫人走了。

  那天晚上,當希拉蕊走進餐廳時,看到的第一件事就是赫瑟林頓小姐坐在靠牆的一張小桌旁進晚餐,面前攤著一本芳坦納公司出版的書。

  三位女士飯後在一起喝咖啡,赫瑟林頓小姐對那位瑞典大亨和那個金發影星很感興趣。

  “還沒結婚,據瞭解,”她低聲說,用正當的不滿掩飾了她的高興,“在國外這類事情看來太多了。窗下那張桌旁好像是很美滿的一家法國人。孩子們好像很喜歡他們的爸爸。當然,法國兒童是允許一直熬夜到很晚還不睡覺的。有時,不到十點,他也是不上床睡覺的。而且,他也要吃完菜單上的每一道菜,而不是像小孩那樣只應該喝牛奶和吃餅幹。”

  “盡管他們這樣足吃足喝,看來他們的身體都還不壞。”希拉蕊笑著說。

  赫瑟林頓小姐搖搖頭,發出一陣不同意的聲音:

  “這對他們今後不會有好處的。”她帶著一種可怕的預感說,“他們的父母甚至還讓他們喝酒。”

  好像再也沒有什麼比這更可怕了。

  卡爾文·貝克夫人開始制定明天的計劃了。

  “我明天不去舊城了,”她說,“上次我逛得很徹底。有趣極了,簡直是一個令人神往的迷宮,要是您明白我的意思的話。那樣一個離奇而古老的地方,假若沒有一個向導伴隨著我,我根本找不到回旅館的路。您簡直沒法不迷失方向。我那個向導蠻好,他告訴了我很多有趣的事。他好像說他有一個兄弟在美國——在芝加哥。逛完舊城以後,他又把我帶到一個飯館或茶館之類的地方,就在山坡上,可以俯瞰整個舊城——景致美妙極了。我不得不喝那叫人害怕的薄荷茶。哎呀,別提多叫人惡心了。而且,他還要我買這買那,有些東西倒不壞,但有些卻是破銅爛鐵。我發現,自己得有主心骨才行。”

  “對啦,一點不錯。”赫瑟林頓小姐附和著。

  她還意味深長地補充說:“當然,沒有錢買紀念品。隨身帶外匯要受限制,有什麼辦法呢?”

第七章

   

1

  希拉蕊希望不要和那個令人討厭的赫瑟林頓小姐一起去逛非斯舊城。幸好,貝克夫人邀請赫瑟林頓小姐乘汽車兜風去了。赫瑟林頓小姐正好手頭不寬裕,一聽說貝克夫人付車費,就欣然同意了。希拉蕊在服務處詢問以後,雇了一名導遊,就出發去逛非斯舊城了。

  他們離開旅館的陽台,一階一階地沿著花園走下來。到了圍牆中的一個巨大的門前。導遊拿出一把大鑰匙把門慢慢打開,並且示意希拉蕊穿過去。

  宛如進入另一個世界,她的四周被古老的非斯的城牆給包圍。狹窄而蜿蜒的街道;高大的城牆;她不時從門外瞥一眼這個或那個院子裡面的景色,全城到處盡是馱著重負的驢子,挑著重擔的男人,孩子們,還有蒙著面紗或沒蒙面紗的女人,希拉蕊看到了這個摩爾城的秘密生活內幕。在這狹窄的街道上漫遊,她簡直忘掉了別的一切。什麼她此行的任務呀,她生命中過去的悲劇呀,以至於她自己本人。她只顧去聽,去看了,好像生活和漫遊在一個夢幻般的世界裡。她惟一的煩惱是這位導遊滔滔不絕地說個沒完,並且慫恿她進到那些她並不怎麼特別願意進去的商店去。

  “您看哪,夫人,這個人有很多好東西哩,很便宜,真正古香古色,地道的摩爾貨。他還有長袍和絲綢。您不喜歡這些小巧玲瓏的念珠嗎?”

  到處是東方人在向西方人兜售商品,但這並沒有破壞希拉蕊心中美的感受。很快她連自己是在什麼地方以及正在向什麼方向走都糊塗了。在這個高牆環繞的城鎮裡,她既不知道自己是在向南還是向北走,也不知道她是否又一次來到了她剛才已經逛過的同一條街上。她累極了。導遊提了最後一個建議,很明顯這也是日程的一部分。

  “我帶您到那所非常漂亮的房子中去吧,特別講究。那是我的朋友們的。您在那裡可以喝到薄荷茶,他們會給您看許多好東西。”

  希拉蕊知道這便是卡爾文·貝克夫人所說的那種眾所周知的冒險玩意兒。不過,她還是願意去看一看,或被別人帶去看一看人們建議要她去看的東西。她對自己說,明天她要一個人到舊城來,好好逛逛,省得導遊在身邊嘮叨。於是,她就跟著導遊穿過門口,走上一條曲徑,差一點爬到城牆外面去了。他們終於到了一座花園環繞的漂亮的房子,那是按照本地風格建造的。

  在那間可以鳥瞰全城的大屋子裡,她被邀請在一張小桌旁坐下,馬上端來幾杯薄荷茶。對於像希拉蕊這樣一個喝茶不愛放糖的人,喝這樣的薄荷茶真有點不好受。不過,不把這杯薄荷茶看作是茶,只當是一種新型檸檬水,她還是大口大口地喝下去了。他們還拿出一些地毯、念珠和窗簾給她看,她也十分高興。出於禮貌而不是什麼別的原因,她還買了一兩件小東西。然後,那位不知疲倦的導遊說:

  “現在我准備了一輛車,帶您出去兜一兜風吧。玩個把鐘頭,看看美麗的風景,還有鄉村風光,然後回旅館。”他非常謹慎而婉轉地加了一句:“這個姑娘先帶您到一個相當精緻的盥洗室去一下。”

  那個端茶上來的姑娘站在他們身邊立刻微笑著用英語小心翼翼地說:“夫人,請吧。我們盥洗室相當精緻,就像裡茨旅館的一樣,在紐約或芝加哥也不過如此。”

  希拉蕊笑了一下,就跟著她去了。盥洗室雖然還沒有精緻到所說的那種程度,但是至少有自來水,還有洗臉盆,只是鏡子有裂紋。希拉蕊看到自己的臉皺縮得不像樣子,吃了一驚。她洗了洗手,並用自己的手帕擦乾淨,因為毛巾看來不大順眼。她准備出去了。

  可是,盥洗室的門好像給卡住了,她徒勞地扭了扭門上的手柄,怎麼也打不開。她想,大概是從外面鎖上或插上了。她大為光火。把她關在裡面是什麼意思?後來,她注意到另外一個角落裡還有一個門,就走過去扭了一下手柄,一下子就打開了,於是走出去。

  她發現自己在一間東方式的小屋子裡,光線從牆上高高的裂縫中透了過來。亨利·勞裡埃先生,她在火車上遇到的那個法國小個子坐在一張低矮的長沙發上抽煙。

   

2

  他並未站起身來和她打招呼,只說了一句;“下午好,貝特頓夫人。”聲音有點變化。

  希拉蕊愣了一下,有點驚慌失措。事情原來是這樣!她恢復了鎮靜。“你所預料的事就出現在你的眼前了。你應該按照你估計的‘她’會怎樣說話行事而說話行事。”她走上前去,熱情地說:

  “有什麼消息要告訴我嗎?您能幫助我嗎?”

  他點點頭,然後用一種責備的口氣說:

  “夫人,我發現您在火車上有點兒遲鈍。大概是您太喜歡談論天氣了。”

  “談論天氣?”她凝視著他,有點莫明其妙。

  他在火車上關於天氣都說了些什麼呢?寒冷?霧?雪?

  “雪。”那是奧利夫·貝特頓臨死對低聲說過的,她當時念過一小段詩——是什麼來著?

  雪啊,雪啊。好大的雪啊,

  你踩上一堆,滑了一跤。

  希拉蕊結結巴巴地重複了一遍。

  “很確切嘛!當時您為什麼沒有按照命令立即作出回答?”

  “您不知道,我一直生病。飛機失事,我因腦震蕩而住院,嚴重影響了我的記憶力。以前的事是夠清楚的,但中間有可怕的空白,有巨大的間隔。”她舉起手來摸著自己的頭。她發現繼續用她原來的腔調說話並不困難。“您不知道,多可怕呀。我一直認為我把重要的事情給忘掉了——一些真正重要的事情。我越是想回憶起來,也就越是回憶不起來。”

  “是啊,”勞裡埃說,“飛機失事是不幸的。”他用一種冷淡而有條理的口吻說,“今後的問題就是您有沒有繼續您的旅程的精力和勇氣了。”

  “當然我還要繼續我的旅程。”希拉蕊喊道:“我丈夫……”她說不下去了。

  他笑了一下,但並不是愉快的笑,好像是偷偷摸摸的。

  “我知道,”他說,“您的丈夫正在一個勁等您去哩。”

  希拉蕊的話更加斷斷續續了。

  “您根本不知道,”她說,“他走了以後,我這幾個月是怎麼過的。”

  “關於您是否知道他的下落這件事,您認為英國當局已經作出肯定的結論嗎?”

  希拉蕊兩手一攤,有點發狂地說:“我怎麼會知道——我怎麼說得出來呢?但他們似乎滿意。”

  “盡管如此……”他忽然不往下說了。

  “我認為,”希拉蕊說,“我到這兒一路上都很可能有人在跟蹤。我指不出來一個具體的人,但我感到自從我離開英國以後,一直有人在監視著我。”

  “很自然,”勞裡埃非常冷靜地說,“我們原先就估計到了。”

  “我認為我應該警告您。”

  “親愛的貝特頓夫人,我們都不是小孩子,我們知道自己在幹什麼。”

  “對不起,”希拉蕊很恭順地說,“我什麼也不知道。”“什麼也不知道也沒關系,只要您服從命令聽指揮就行。”

  “我一定服從命令聽指揮。”希拉蕊輕輕地說。

  “毫無疑問,自從您的丈夫離開後,您在英國被嚴密監視。不過,您還是得到了消息,不是嗎?”

  “是的。”希拉蕊說。

  “現在,”勞裡埃鄭重其事地宣佈:“我要給您傳達指示,夫人。”

  “請吧。”

  “後天,您要從這兒繼續前往馬拉喀什。這同您所計劃的,以及您所預定的飛機票和旅館房間是一致的。”

  “是的。”

  “您到那裡以後,就會接到一封從英國來的電報。我不清楚電報的內容是什麼,大概是要您作好立即回英國的准備。”

  “馬上回英國?”

  “請聽著,我還沒說完。您要訂一張第二天離開卡薩布蘭卡的飛機票。”

  “要是訂不上票——要是票都賣光了呢?”

  “不致於都賣光的。一切都安排了。現在,明白給您的指示了吧?”

  “我明白了。”

  “那麼,請回到導遊在等著您的地方去吧。您在女盥洗室呆得太久了。順便提一句,您跟住在吉美宮旅館的那位美國婦女還有那位英國婦女交上朋友了嗎?”

  “是的,有什麼不對的地方嗎?這是難以避免的呀。”

  “一點錯也沒有。完全有利於我們的計劃,很好。您要是能說服她們之中的某一位陪同您去馬拉喀什,那就更好了。夫人,再見。”

  “先生,再見。”

  “跟您再見面,”勞裡埃先生興趣索然地對她說,“是不大可能的了。”

  希拉蕊又回到女盥洗室。這一次,她發現另外那個門並未上鎖。幾分鐘後,她在茶室裡重新見到了導遊。

  “我搞到一輛非常漂亮的小車在外面等著,我要帶您好好兜一次風。”

  旅遊按計劃進行著。

   

3

  “這麼說,明天您就要去馬拉喀什了。”赫瑟林頓小姐說,“您在非斯呆得並不久,不是嗎?先到馬拉喀什,然後到非斯,以後再回卡薩布蘭卡,不是方便得多嗎?”

  “大概真的方便得多,”希拉蕊說,“但是預定房間太困難了,這裡太擁擠了。”

  “但是英國人不多,”赫瑟林頓小姐頗為憂鬱地說,“眼下,幾乎碰不上自己的同胞,太可怕了。”她輕蔑地打量了四周繼續說,“都是法國人。”

  希拉蕊微笑了一下。摩洛哥是法國的殖民地,與赫瑟林頓小姐關系不大。問題是不管在哪裡的旅館,她都認為英國旅遊者有特權。

  “全是些法國人,德國人和亞美尼亞人,希臘人。”卡爾文·貝克夫人咯咯地笑著說,“那個躐蹋的小老頭,准是個希臘人。”

  “有人告訴我,他是希臘人。”希拉蕊說。

  “看來是個重要人物。”貝克夫人說,“你們看服務員在他周圍跑來跑去。”

  “如今,他們瞧不起英國人了。”赫瑟林頓小姐心情十分沉重。“經常讓我們住那些照不過陽光的房間——往日男女傭人們住的那些房間。”

  “嗨,自從我到摩洛哥以來,我的房間倒是挑不出什麼毛病來。”卡爾文·貝克夫人說,“我每次總是搞到一個帶洗澡間的舒適房間。”

  “您是美國人嘛,”赫瑟林小姐有點挖苦地說,聲音裡帶有一種惡意,而且邊說邊使勁把織毛線的針搞得卡嗒卡嗒地響。

  “但願我能說服你們二位和我一起去馬拉喀什。”希拉蕊說:“在這裡遇見你們並和你們聊天,我太高興了。”希拉蕊又說,“真的。單獨一個人旅行,太寂寞了。”

  “我去過馬拉喀什了。”赫瑟林頓小姐大聲說。

  但是,卡爾文·貝克夫人好像有點給這個主意迷上了。

  “好哇,這的確是個好主意。”她說,“我有一個多月沒去馬拉喀什了。我很高興再去那裡住上幾天,我還可以給您帶路,貝特頓夫人,免得您上當受騙。您只有到那裡,並好好玩了以後,才懂得其中的奧妙所在。我現在就去辦事處,看能否安排下來。”

  她走後,赫瑟林頓小姐尖酸刻薄地說:“這就是那種美國女人,從一個地方奔到另一個地方,從不在任何地方好好呆一會兒。今天到埃及,明天去巴勒斯坦,有時我真覺得她們連自己是在哪個國家裡都搞不清楚。”

  她猛然咬住嘴唇停止了議論,站起身來,仔細收拾起正在編織的毛線,向希拉蕊點點頭,就走出了這間土耳其式的房間。希拉蕊看了看表,決定今天晚上不按慣例先換衣服再去吃晚飯。她獨自坐在這間掛著東方簾帷的昏暗的低矮房間裡。服務員向裡看了一下,打開了兩盞燈,又走開了。燈不很亮,昏暗宜人。這是一種東方的寧靜。希拉蕊背靠沙發,盤算下一步怎麼辦。

  僅僅在昨天,她還拿不准她承諾要幹的事情是不是一種騙人的玩意兒。可是,如今——如今,她卻真的要開始幹了。她一定要小心謹慎,特別小心謹慎,一點差錯都不能有。她就是奧利夫·貝特頓本人,受過一般性的良好教育,不愛好文藝,不搞歪門邪道,但思想顯然左傾,而且是一個對丈夫絕對忠誠的女人。

  “我可不能出一點地差錯呀。”希拉蕊低聲對自己說。

  竟獨自一人在摩洛哥坐著,該多奇怪啊!她感到仿佛到了一個神秘而迷人的國度。她身旁那盞昏暗的燈!要是她雙手拿住燈的雕銅把手並擦一下,燈神會出來嗎?她想到這些,便驚訝起來。

  忽然,她發現從燈那裡出現了阿裡斯蒂德斯那張充滿皺紋的小臉和那一抹尖尖的小鬍子。他謙恭有禮地點了點頭,然後在她身邊坐下,並且說:

  “允許嗎,夫人?”

  希拉蕊也很有禮貌地作了回答。

  他打開煙盒,遞給她一支香煙。她接了過來。他自己也點燃了一支。

  “您喜歡這個國家嗎,夫人?”過了片刻,他問。

  “我剛到這裡不一會兒。”希拉蕊說。“我發現這裡實在太迷人了。”

  “噢,您逛過舊城了?喜歡嗎?”

  “我認為舊城妙極了。”

  “是的,妙極了。那裡的一切和過去一樣。——熙熙攘攘的市場,宮廷裡的陰謀,老百姓中間的竊竊私議,門板後面的活動,城市所有的神秘和激情,都包含在狹窄的街道和高大的城牆之中。夫人,當我在非斯街頭漫步時,您知道我想起了什麼嗎?”

  “不知道。”

  “我想起了倫敦的大西街。我想起了街道兩旁工廠的高大建築群。我想起那些被霓紅燈照得如同白晝的高樓大廈。當你驅車從路上駛過時,清清楚楚地看到裡面的人們。一切都是毫不隱蔽的,沒有一點神秘之處。甚至窗戶上連窗簾都沒掛。他們在那裡幹他們的工作,讓全世界都看吧,只要全世界都想看的話。就像把螞蟻窩的蓋揭開了一樣。”

  “您是說,”希拉蕊很感興趣地說,“這種對比使您很感興趣。”

  阿裡斯蒂德斯先生把他那上了年紀的玳瑁頭點了一下。

  “是的,”他說,“那裡一切都是公開的,而在非斯古老的大街上,沒有什麼是露天的。一切都隱蔽而黑暗……但是……”他向前靠著,用手指輕輕敲了一下那張小小的黃銅咖啡桌子。“……但是,同樣的事情在進行。殘忍、壓迫;權欲、討價還價和爭論不休。”

  “您認為人類的天性到處都是一樣嗎?”希拉蕊問。

  “在任何一個國家,過去也好,現在也好,總是有兩件東西面臨著一切,那就是殘忍和仁慈!這一件或那一件,往往是二者都有。”他一口氣繼續說,“有人告訴我,夫人,日前您所乘的飛機在卡薩布蘭卡出了事?”

  “是呀,出了事。”

  “我真羡慕您。”阿裡斯蒂德斯先生令人意外地說。

  希拉蕊對他投以十分驚異的眼光。他再次搖頭晃腦,表示非常自信。

  “是的,”他補充道,“應該羡慕您。您有了經驗。我很喜歡九死一生的經驗。有了那種經驗而又倖存下來——夫人,難道您沒感到從那以後您就判若兩人了嗎?”

  “是一種頗為不幸的方式。”希拉蕊說,“腦震蕩使我頭痛得非常厲害,並且影響了找的記憶力。”

  “那僅只是不方便而已。”阿裡斯蒂德斯先生說著,把手擺了一下,“但您經歷了一次精神上的冒險,是嗎?”

  “不錯,”希拉蕊慢條斯理地回答:“我已經經歷了一次精神上的冒險。”

  她想起一杯維希礦泉水和一小堆安眠藥片。

  “我從來沒有過那種經驗。”阿裡斯蒂德斯先生用一種不大滿意的口吻說,“別的經驗倒有的是,但沒有這種經驗。”

  他站起身來,點了點頭說:“夫人,向您致敬。”就走開了。

第八章

  希拉蕊想,所有的機場何其相似!它們都那樣毫無特色,距離所屬城鎮都很遠,以致使人們幾乎感覺不到它們的存在。你可以從倫敦飛到馬德里、羅馬、伊斯坦布爾、開羅,飛到任何你想去的地方。而且,假若你是乘直達飛機路過,你就根本不知道那些城市看起來是個什麼樣子,假如你從空中瞥它們一眼,它們只是一張閃閃發光的地圖而已,像兒童用積木搭蓋的一樣。

  她環顧四周,苦惱地自忖:為什麼一個人總是要這麼早就得到這些地方來呢?

  她們在候機室裡等了將近半小時。那個決定陪同希拉蕊去馬拉喀什的卡爾文·貝克夫人一到這兒就喋喋不休地和她東拉西扯。希拉蕊只是像台機器一樣地應答著。可是,此刻,她發現貝克夫人不再嘮叨了。原來,貝克夫人把自己的注意力轉移到坐在她附近的另外兩位旅客身上了。那兩個人都很年輕,身材修長,瀟灑英俊。一個是美國人,笑嘻嘻的;另一個是表情嚴肅的丹麥人或挪威人。那個挪威人說話很慢,聲音低沉,英語講得字斟句酌,頗帶學究氣。那個美國人很明顯因為發現旅伴中有別的美國人而高興。立刻,貝克夫人以一種非常認真的樣子轉向希拉蕊說:

  “先生,我願介紹我的朋友貝特頓夫人和您認識一下。”

  “我是安德魯·彼得斯,朋友們都叫我安第。”

  另一個年輕人也站起來,比較呆板地點了點頭,自我介紹道:“托基爾·埃裡克森。”

  “好啦,咱們現在都認識了。”貝克夫人高興地說,“咱們全去馬拉喀什嗎?我的朋友是第一次去那裡。”

  “我也是,”埃裡克森說,“我也是第一次去那裡。”

  “我也是第一次去。”彼得斯說。

  播音器突然響了起來,正在用嘶啞的法語播送一個通知。內容幾乎聽不清楚,好像是召喚大家上飛機。

  除了貝克夫人和希拉蕊,還有四名乘客。其中,除了彼得斯和埃裡克森之外,還有一個瘦高的法國人和一個表情嚴肅的修女。

  晴空萬裡,很適於飛行。背靠著座位,眯著眼睛,希拉蕊滿腹疑竇,如坐針氈,只好打量旅伴,希望能夠分散自己的思想負擔。

  過道的另一側,貝克夫人坐在她前面一個座位上,穿著一件灰色旅行服,活像一隻洋洋得意的肥鴨子。淺藍色的頭發上戴一頂有穗的小帽子,她正在翻閱一本封面漂亮的雜志。那個滿臉笑容的黃頭發年輕美國人彼得斯坐在她前面,她不時傾身向前輕輕拍一下他的肩頭。這時,他就回過頭來,笑得更愉快,很有生氣地應答她所說的話。希拉蕊想道,美國人是多麼和藹友好啊!同那些呆板的英國旅行者迥然不同。比如,她難以想像,赫瑟林頓小姐會那麼容易就同飛機上她本國的一個年輕人攀談上,她還懷疑那個年輕人能像這個美國青年這樣令人愉快地應答別人。

  過道對面是那個挪威人埃裡克森。

  當她的目光和他相遇時,他生硬地點了點頭,並斜過身子把他剛閣上的雜志遞給了她。她道了一聲謝,就拿了過去。埃裡克森後面的座位上是那個瘦削的、黑頭發的法國人,他的兩腿伸開,好像睡熟了。

  希拉蕊轉瞼向後看。那個表情嚴肅的修女坐在她後面。眼神非常冷漠、恬靜,與希拉蕊的眼神相遇時,也毫無表情。她一動不動地端坐在那裡,兩手緊握。對希拉蕊來說,這簡直是在變一場古怪的時間戲法:一個著中世紀傳統服裝的女人,在二十世紀乘飛機旅行!

  希拉蕊想,六個人在一塊兒旅行,目的不同,目的地也不同,幾個鐘頭以後,又各自西東,或許今生今世再也見不著面了。她曾讀過類似題材的一本小說,在那本小說中,那六個人的底細都作了交代。她想,這個法國人一定是休假的,看起來很疲倦。這個美國青年大概是個什麼學生。埃裡克森可能是去上任的。至於那位修女,毫無疑問是回她的修道院。

  希拉蕊閉上眼睛,忘去她的旅伴。她現在和昨天整夜對所接受的指示迷惑不解。她要回英國!簡直瘋了!或許,發現她還有某些漏洞,不能信任:她沒有說出真正的奧利夫應說的話或提出應提出的憑據。她唉聲歎氣,坐臥不安。“得啦,”她想,“我只有這麼大本事。我要是失敗了……那就失敗吧,不管怎麼說,我已盡了最大的努力。”

  又一種想法湧進她的腦海。亨利·勞裡埃早就認為,在摩洛哥就有人釘她的梢是很自然的,也難以避免。這是一種對她解除嫌疑的手段嗎?由於貝特頓夫人突然返回英國,結論肯定是,她並不是像她丈夫那樣到摩洛哥去“溜之大吉”。對她的懷疑會放鬆——會把她看成一個信得過的旅遊者。

  她要去英國,乘法航班機途經巴黎——或許在巴黎……

  是的,當然──是在巴黎,托馬斯·貝特頓就在巴黎失蹤的。在那個地方失蹤是太容易了。或許托馬斯·貝特頓根本沒有離開巴黎。或許……希拉蕊像這樣毫無意義地想入非非了好大一陣,不知不覺進入了夢鄉。她睡醒了……又打起盹來……不時毫無心思地翻一翻手中的雜志。突然,從沉睡中驚醒過來,她發覺飛機在急速降低高度並在盤旋。她看了看表,距離預定到達的時間還早。而且,透過機窗向下一看,下面根本沒有什麼機場的跡象。

  一會兒,她隱隱約約地醒悟了。那個滿頭黑發的瘦個子法國人站起身來,打了個哈欠,伸一伸胳臂,向外張望,並說了幾句她聽不懂的法語。但是,埃裡克森傾過身子說:

  “我們好像要在這裡降落了……不過,什麼原因呢?”

  希拉蕊說:“我們好像要在這裡著陸了。”這時,貝克夫人傾過身來,很愉快地點了點頭。

  飛機盤旋得更低了。他們下面的大地好像是一塊沙漠,完全沒有什麼房屋和村莊。起落架彭的一聲落在地面上,蹦蹦跳跳地向前滑跑,最後停下來。著陸動作有點粗糙,而且誰也不知道是在哪裡降落的。

  希拉蕊想,一定是發動機出了毛病,或者汽油沒了?駕駛員,那個皮膚黝黑,英姿颯爽的青年人從前門順著飛機走了過來。

  他說:“請大家下飛機。”

  他打開後艙門,放下一副短梯,站在一旁等他們全部下去。他們六個站在地上,有點顫抖。從遠山刮來的風很大,冷得很。希拉蕊注意到,山上有積雪,很是壯觀。空氣冷得刺骨。駕駛員也下來了,用法語對他們說:

  “你們都在吧?對不起,可能你們得在這兒等一會兒。哦,不用等了,你們看來了。”

  他指著地平線上的一個小斑點,漸漸地越來越近。希拉蕊用一種稍微迷惑的口吻說:

  “我們為什麼要在這裡降落?出了什麼事嗎?我們要在這裡呆多久?”

  那個法國旅行者說:“我知道來了一輛麵包車。我們坐上那輛車再繼續走。”

  “是發動機不行了嗎?”希拉蕊問。

  安迪·彼得斯開心地笑了。

  “不是,我想不是的,”他說,“我聽得出來,發動機十分正常。但是毫無疑問,他們要作類似的安排。”

  她大吃一驚,也迷惑不解。貝克夫人喃喃地說:

  “天哪,站在這兒多冷呀,天氣壞透了。看起來萬裡無雲,但日落時可真冷呀!”

  駕駛員低聲喃喃自語。希拉蕊以為他一定在罵街。其實他說:

  “總是耽誤時間,真受不了。”

  麵包車飛也似地朝他們開過來,那個(北非)柏柏爾族司機來了個緊急剎車,車停下來。他一跳下車,駕駛員就憤怒地吵起來。希拉蕊真沒想到,貝克夫人竟摻著法語插了進去。

  她決斷地說:“別浪費時間了。爭吵有什麼用?我們要走。”

  司機聳了聳肩,走向麵包車,他把車後部的貨倉打開,裡面有一個非常大的箱子。在埃裡克森和彼得斯幫助下,同駕駛員一起把箱子抬下來。他們那樣吃力。箱子大概很沉。當打開箱子蓋時,貝克夫人把手放在希拉蕊的臂上說:

  “親愛的,不要看。決不是什麼好看的東西。”

  她把希拉蕊帶開,到了麵包車另一側。那個法國人和彼得斯同她倆一道。那個法國人用法語說:

  “那是什麼?他們在那裡搞什麼名堂?”

  貝克夫人說:“您是巴倫先生嗎?”

  那個法國人點點頭。

  “看到您真高興。”貝克夫人說。她伸出手來,好像一位女主人歡迎他參加舞會一樣。希拉蕊更加迷惑不解,問:“我真不明白,箱子裡是什麼東西?為什麼不看一看的好?”

  彼得斯很體貼地俯視著她。希拉蕊想,他的面孔真給人以好感。他大概很公正,也很可靠。他說:“我知道那是怎麼回事。駕駛員對我說了。可能不好看。但是,大概又不可避免。”他安詳地補充說:“裡面是屍首。”

  “屍首?”她目瞪口呆地望著他。

  “嗨,他們並未搞什麼謀殺之類的事情,”他好像要使她放心似地一笑,“他們搞這些屍體是為了醫學研究,完全合法。”

  但是,希拉蕊仍然驚慌不知所措,她說:“我實在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

  “哦,貝特頓夫人,您知道嗎,我們的旅程結束了,我是說其中的一段已經結束了。”

  “旅程結束了?”

  “是的。他們很快就把屍首抬進飛機,駕駛員將把事情安排好。一會兒我們開車離開這裡時,我們將看到遠方的火光沖天而起。又一架飛機墜毀並且燃燒,機毀人亡,無一倖存。”

  “但是,為什麼呀?大荒唐了!”

  “可是,肯定……”此刻跟她說話的是巴倫先生了。“肯定您知道我們要到哪裡去?”

  貝克夫人挨了過來,笑嘻嘻地說:“她當然知道。不過,可能她沒料到這麼快。”

  因莫明其妙而短暫地停頓了一下之後,希拉蕊說:

  “您是說——我們大家?”她環顧四周所有的人。

  “我們是同路人。”彼得斯輕聲說。

  那個年輕的挪威人點點頭,也以一種幾乎難以想像的熱情說:

  “是的,我們都是同路人。”

第九章

   

1

  駕駛員向他們走了過來。

  “你們現在可以開車了,請吧。”他說,“越快越好。還有很多事情要做,按計劃我們遲到了。”

  希拉蕊後退了幾步。她緊張地把手卡在自己的喉頭上。在手指的壓力下,她脖子上戴的珍珠項鏈斷了。她抬起松掉的珍珠,把它們塞進了自己的衣兜。

  他們全部上了車。希拉蕊在一條長板凳上,夾在彼得斯和貝克夫人的中間。她把頭轉向那個美國女人說:

  “這麼說……這麼說……您就是所謂的聯絡員嘍,貝克夫人?”

  “您說得很確切。我很稱職,盡管這是我自己說的。一個到處都跑的愛旅行的美國女人不會引起人們懷疑的。”

  她仍然是那樣滿面春風,笑嘻嘻的。可是,希拉蕊察覺,或者認為自己察覺到那是另外一個人了。那種如癡如呆的老一套全已消失。這是一個很能幹,可能還是很冷酷無情的女人。

  “這將是報上的頭條新聞,聳人聽聞!”貝克夫人高興得大笑了起來,說:“我指的是您,親愛的。他們會報道說,禍不單行啦。先是,卡薩布蘭卡飛機失事,險些兒送了命;後來,在這場災難中,終於還是死於非命。”

  希拉蕊一下子悟出了這個計謀非常高明。

  “其他人呢?”她低聲說,“真是他們自己所說的那些人嗎?”

  “是的。據我所知巴倫博士是位細菌學家。埃裡克森先生是一位很有前途的青年物理學家。彼得斯先生是一位化學研究人員。尼達姆小姐嘛,當然,並不是什麼修女,而是一位內分泌學家。至於我嘛,我跟您說了,只是一位聯絡員而已。我並不屬於這個科學集團。”她一面說一面又大笑起來,“赫瑟林頓那個女人想搞過我。根本沒門。”

  “赫瑟林頓小姐——她是……她是……”

  貝克夫人使勁地點了點頭。

  “我的看法是,她一直在跟蹤您。她在卡薩布蘭卡把您從一個一路跟蹤您的什麼人手中接了過來。”

  “可是,盡管我一再要求,她並沒有跟我們一起來呀?”

  “她來不合適,和她扮演的角色不符。已經去過馬拉喀什之後還再回去,那就有點太顯眼了。不,她一定會發個電報或打個電話,您到馬拉喀什就會有人在那裡暗中迎候。簡直是個大笑話,是嗎?看!看那兒!著火了。”

  他們穿過沙漠,車開得很快,當希拉蕊伸長脖子透過車窗向外張望時,她看到身後火光沖天,聽到隱隱約約的爆炸聲。彼得斯轉回頭去大笑了起來,他說:“去馬拉喀什的飛機失事,機上六名乘客身亡。”

  希拉蕊輕輕地說:“真……真有點嚇人呀!”

  “跨入未知世界?”這是彼得斯在說話,他此刻很嚴肅。“是的,這是惟一的途徑了。我們正在離開‘過去’,走向‘未來’,”一種突如其來的興奮使他精神煥發:“我們就要擺脫那些陳舊、腐朽的東西了。那些腐敗的政府,可惡的戰爭販子。我們就要走進一個新世界——一個科學的世界,遠離泛起的殘渣,一塵不染。”

  希拉蕊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我丈夫過去也愛這樣說。”她故意說了這麼一句。

  “您的丈夫?”他飛快地瞟了她一眼。“呵,就是托馬斯·貝特頓嗎?”

  希拉蕊點了點頭。

  “哦,太好了。我在美國從未見過他,雖然多次有機會,原子零功率分裂是當今最偉大的發現之一——是的,我的確要向他致敬。他曾與老曼海姆在一起工作過,對嗎?”

  “是的。”希拉蕊說。

  “人家不是說他和曼海姆的女兒結婚了嗎?可是,您並不是……”

  “我是他第二個妻子,”希拉蕊說,雙頓紅暈起來。“他……他的埃爾莎在美國去世了。”

  “我記起來了。他後來去英國工作。在那裡他突然失蹤了,搞得英國人狼狽不堪。”他突然哈哈大笑起來。“在巴黎開一個什麼會突然走失得無影無蹤。”又帶著欣賞的口吻加上一句:“不能說他們組織的不高明呵。”

  希拉蕊同意他的說法。他們組織得天衣無縫,使她有點毛骨悚然。所有那些經過精心安排的計劃、代碼、暗號,統統沒有一點用處了。因為,現在,一點兒線索也沒有了。一切早已安排妥當,這架致命的飛機上的每一個人都是去那個“不明的目的地”的同路人,托馬斯·貝特頓先他們而到了那個地方。沒有一點兒足跡。除了一架徹底燒光的飛機,什麼也沒留下。飛機中甚至還有燒焦的屍首。傑索普和他的組織——能猜出她希拉蕊並不是這些燒焦的屍首之一嗎?值得懷疑。飛機失事搞得這樣高明,這樣令人信服。

  彼得斯又開腔了。他的聲音因過分熱情而顯得有些天真。對於他來說、問心無愧,不向後看,只知一心一意向前奔。

  “我想知道,”他說:“我們從這到哪裡去?”

  希拉蕊也想知道。因為,這將決定一切。或遲或早,一定還得接觸外界。或遲或早,假如有人進行調查,一輛麵包車上有六個人和清早乘飛機走的那六個人相似這一事實,或許有可能會被人注意到。她轉向貝克夫人,盡力設法使自己的語調同她身邊那個美國青年人的天真熱情一致起來,問:

  “我們上哪兒去?下一步怎麼辦?”

  “一會兒您就知道了。”貝克夫人說。盡管她的聲音非常悅耳,這句話裡總有點什麼不祥之兆。

  車繼續向前開。飛機燃燒的火光把天都染紅了,並且由於日落西山,顯得更為清晰。夜幕降臨了。車仍在向前開。路很不好走,因為他們很明顯地並未駛上公路幹線。有時他們好像是在田野上路上,有時又像在開闊的原野上奔馳。

  希拉蕊一路上從未打盹,腦海中翻騰著各種各樣的想法和猜悟。不過,左顛右簸,拋上拋下,她實在精疲力盡,終於還是睡著了。這一覺睡得斷斷續續的。路上的壕溝和突然的震動把她弄醒了。開始一兩分鐘她糊裡糊塗地搞不清楚自己是在什麼地方,過了一會兒她清醒過來,但腦海裡思緒萬千,雜亂無章。她又一次向前低下頭,頭不住地點著點著,再次進入夢鄉。

   

2

  一個急剎車突然把她驚醒了。彼得斯輕輕地搖了搖她的胳膊。

  “醒醒,”他說,“我們好像到了個什麼地方。”

  每人都下了車。他們都抽筋了,疲憊不堪。天仍然伸手不見五指,他們好像停在一幢房屋外面,四周都是橡樹。不遠的地方有些昏暗的燈光,似乎那裡是個村莊。一個燈籠引著他們走進那幢房屋。那是一間土著住宅,裡面有兩個咯咯傻笑的柏柏爾族女人,她們驚奇地望著希拉蕊和貝克夫人,而對那個修女卻毫不在意。

  這三個婦女被帶到樓上一間小房裡。地板上有三個墊褥和幾堆被子,別無其他傢俱。

  “我要說我的四肢簡直僵硬了,”貝克夫人說,“像我們坐這麼長一路的汽車,簡直要抽筋了。”

  “不舒服沒有多大關系,”那個修女說。她的聲音堅定有力,但刺耳難聽。希拉蕊發現她的英語講得流利準確,但語音不好。

  “尼達姆小姐,您還在扮演您的角色,”那個美國女人說,“我只能想像您在修道院裡,天不亮四點鐘就跪在硬邦邦的石頭上。”

  尼達姆小姐驕傲地笑了一笑。

  “基督教愚弄婦女,”她說,“崇拜軟弱!哭著臉丟人!異教女人有力量。她們歡樂而取勝!為了取勝,便能克服一切艱難困苦。沒有什麼是受不了的。”

  “現在,”貝克夫人打了一個哈欠,“我要是在非斯城中吉美宮旅館的床上就好了。您呢,貝特頓夫人?可以肯定,一路上顛簸對你的腦震蕩是沒有什麼好處的。”

  “是呀,沒有好處。”希拉蕊說。

  “一會兒,她們會拿點什麼東西給我們吃。然後,我給您幾片阿斯匹靈。您最好是盡可能快地入睡。”

  聽到了上樓梯的腳步聲和女人咯咯的笑聲,原來是那兩個柏柏爾族女人進來了。她們托著一盤子,裡面有一大碟粗麵包和燉肉。把盤子放在地板上,隨後又拿來了一鐵盆水和毛巾。她們之中的一個摸一摸希拉蕊的衣服,並拿手指撚了一撚,向另一個說了點什麼,那個女人急忙地點了點頭表示同意。對貝克夫人也這樣。就是不去注意那個修女。

  “噓!”貝克夫人揮手要她們走開,“噓!噓!”就像趕小雞一樣。那兩個女人走開了,一直哈哈笑個不停。

  “蠢東西,”貝克夫人說,“跟她們在一起真受不了。她們活著想必只知道養孩子和穿衣打扮。”

  “她們也只配幹那些事,”弗勞萊因·尼達姆說:“她們屬於奴隸民族。侍候她們的主人還是有用的,別的就什麼也幹不了啦。”

  “難道您不是說得太粗魯了一點嗎?”希拉蕊被尼達姆的態度激怒了。

  “我不能容忍這種令人傷感的情緒。少數人是統治者,多數人是奴僕。”

  “但是怎能……”

  貝克夫人用一種君臨一切的口吻插了進來:“我想,我們在這些問題上各有各的想法,”她說,“所謂‘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不過,我們沒有時間呀!我們需要的是爭取休息一會兒。”

  薄荷茶來了。希拉蕊吞下了幾片阿斯匹靈,因為她的頭真的很疼。然後,這三個女人躺下睡著了。

  她們一直睡到第二天日上三竿。要到傍晚才上路,這是貝克夫人說的。她們睡覺的房間外面,有樓梯通到房頂,從那裡可以看到周圍的一部分風光。不遠的地方是一個村莊,但她們所在的這個地方,是一個大橡樹林中的一所孤零零的房子。醒來以後,貝克夫人把已經堆在門內的三堆衣服指給她們看。“下一段路程,我們要採取土著的方式,”她解釋道,“把我們的其他衣服都留在這裡。”

  這樣,那精明的小個子美國女人整齊的外衣和希拉蕊的粗呢上裝和裙子,還有那個修女的黑大褂,統統都脫到一邊了,只見三個摩洛哥的土著女人在房頂上談天。整個事情古怪得令人無法置信。

  由於尼達姆小姐脫掉了她那件修女的黑大褂,希拉蕊得以仔細端詳她了。她比希拉蕊原先估計的要年輕,大概不會超過三十三四歲的樣子。她的外表看起來比較整潔。蒼白的膚色,粗而短的手指,還有冷漠的眼睛,時刻迸發出一種狂熱的、令人討厭而不是吸引人的目光。她說話生硬、無禮。她對貝克夫人和希拉蕊兩位表示了某種程度的輕蔑,好像不屑于為伍似的。希拉蕊對她這種自高自大感到非常惱火。而貝克夫人卻好像根本沒注意到這回事。不知怎麼搞的,希拉蕊感到那兩個給他們食物的咯咯傻笑的柏柏爾族女人,比這兩個西方旅伴親近得多,也值得同情得多。那個年輕的德國女人對她一手造成的這種印象很顯然滿不在乎。從她的表情上可以看出她是在克制自己,因為,她一心一意想趕路,對她的這兩個旅伴毫無興趣。

  希拉蕊發現要對貝克夫人的態度作出判斷更不容易。在領略了那個德國女專家不近人情之後,貝克夫人起先還像一個自然而正常的人。但是到了傍晚,她卻感到貝克夫人比尼達姆更加難以捉摸,更加令人反感。貝克夫人待人接物好像一台機械裝置那樣毫無差錯。她滔滔不絕,但措詞得體。她的話說得十分自然,正規,不矯揉造作,可是,不由得使人懷疑她像一名演員,可能已是第七百次扮演這個角色。這是一種完全機械的扮演,可能與貝克夫人平日的思想感情完全不同。希拉蕊一個勁兒嘀咕:貝克夫人到底是何許人也?她為什麼像個機器人那樣準確無誤地扮演這個角色呢?她也是個極端主義者?她也夢想什麼勇敢的新世界——她是否也是一個用武力反對資本主義制度的人?難道她會由於政治信仰和渴望而放棄了她的正常生活?太難說了。

  那天傍晚,她們繼續踏上旅途,不再乘麵包車了。這次是一輛敞篷旅行車。每人都穿上著服裝,男人圍一條白色的穆斯林大褂,女人戴上面紗。緊緊地擠在一起,再次出發了,而且整整走了一夜。

  “您感覺怎樣,貝特頓夫人?”

  希拉蕊對安迪·彼得斯笑了一笑。太陽則從東方升起,他們停車吃早飯。在一個汽油爐子上烤本地麵包、煮雞蛋、燒茶水。

  “我好像是在做夢一樣。”希拉蕊說。

  “是的,有那麼點味道。”

  “我們到了哪裡?”

  他聳了聳肩膀。

  “誰知道!毫無疑問,除了我們的貝克夫人,其他人全不知道。”

  “這一帶荒無人跡。”

  “是的,簡直就是沙漠地帶。不過,一定得這樣,難道不是嗎?”

  “您是說,這樣就可以不留下任何痕跡?”

  “對啦。人人都可以看清楚,整個事情構思得多麼巧妙啊!我們旅程中的任何一段,都與整個旅程中的其他各段毫無關系。飛機燒毀了。舊麵包車摸黑開。不知您注意到了沒有,車上有一塊牌子,標明它是屬於正在這一帶從事挖掘的一個考古遠征隊的。第二天,又來了一輛滿載柏柏爾族土著的旅行車,這在公路上太不足為奇了。至於下段”——他聳了聳肩——“誰知道?”

  “可我們要上哪兒去?”

  安迪·彼得斯搖搖頭。“問也徒然。一會兒就清楚了。”

  那個法國人巴倫博士參加進來。

  “是的,一會兒就清楚了。”他說,“但是我們不問怎麼行呢?這是我們西方人的脾氣。我們決不說什麼‘今天滿足了’。明天,我們總是想著明天。把昨天拋在後面,嚮往著明天。這就是我們的要求。”

  “您想促進世界的進程,對嗎,博士?”彼得斯問。

  “要幹的事太多了,”巴倫博士說,“生命太短暫了。一個人必須有更多的時間,更多的時間,更多的時間。”他激昂地揮動雙手。

  彼得斯問希拉蕊:“你們國家談論的四大自由是些什麼?各取所需的自由,不受恐懼的自由……”

  那個法國人打斷了他的話。“不被愚弄的自由。”他挖苦地說,“我所要的就是這個自由。我的工作就需要這個自由。免除沒完沒了的、只顧雞毛蒜皮的經濟自由!免除阻礙一個人工作的那種橫加干涉的自由!”

  “您是一位細菌學家,巴倫博士,對嗎?”

  “是的,我是研究細菌的。哦,您不瞭解,那是一門多麼迷人的學問!可是需要有耐性,無休止的耐性,反復的實驗——還有,金錢——大量的金錢!你必須有設備、助手和原料。有了你所要求的一切,什麼目的不能達到呢?”

  “幸福嗎?”希拉蕊問。

  他飛快地向她笑了一下,突然又富有人情味地感歎起來。

  “唉,夫人,您是婦女。只有婦女,一生所追求的就只有幸福這兩個字。”

  “而且很少得到幸福?”希拉蕊問。

  他聳了聳肩膀。

  “可能是這樣。”

  “個人的幸福無所謂,”彼得斯認真說,“一定要大家都幸福,這才是兄弟般的精神!工人們,自由而團結,擁有生產手段,從戰爭販子和壟斷一切的那種貪婪而又不知足的人手中解放出來。科學屬於全人類,不能讓這個或那個強國自私地據為已有。”

  “好得很!”埃裡克森贊賞地附和著,“您說得完全正確。科學家必須是主人。他們必須主宰一切。他們,也只有他們才是‘超人’。只有超人才起作用。奴隸固然不能加以虐待,但他們畢竟是奴隸。”

  希拉蕊從他們中間走開了幾步。過了一兩分鐘,彼得斯也跟著她走過來。

  “看起來您似乎有點害怕。”他打趣地說。

  “我想是有點。”她稍微抿嘴笑了一下。“當然,巴倫博士所說的都很正確。我不過是個女人,我不是科學家,不搞什麼研究,不懂什麼外科醫學和細菌學。我大概腦子不太好使。正如巴倫博士所說的,我追求的只是幸福——就像任何一個傻裡傻氣的女人一樣。”

  “那有什麼錯呢?”彼得斯說。

  “怎麼說呢,我感到我太淺薄,配不上你們這些有學問的人。您知道,我只是一個去找丈夫的女人。”

  “這足夠了。”彼得斯說,“您代表著人類最基本的素質。”

  “您這樣說,真太好了。”

  “我說的都是實話,”他壓低嗓門補充道,“您很關心您的丈夫嗎?”

  “要是不關心,我到這裡來幹什麼呢?”

  “不關心,當然不會來。您和他的觀點一致嗎?據我所知.他是共產黨!”

  希拉蕊避免直接回答。

  “說起誰是共產黨,”她說,“您不認為我們這一小夥裡有點奇怪嗎?”

  “怎麼奇怪?”

  “嗯,盡管我們要去的是同一個目的地,我們這些同路人的政治見解好像不一樣。”

  彼得斯意味深長地說:

  “哦,不。您剛才說的有些道理。我原來沒有從那方面想——但我認為您是對的。”

  “我認為,”希拉蕊說,“巴倫博士根本沒有任何政治傾向!他要錢搞實驗。尼達姆說話像一個法西斯,並不像共產黨。還有埃裡克森……”

  “埃裡克森怎麼樣?”

  “我發現這個人很可怕——他專心矢志到非常危險的程度了,就像電影中狂妄的科學家一樣。”

  “但我相信‘四海一家’,而且,您是一位愛丈夫的妻子。還有貝克夫人——您把她擺在什麼地位呢?”

  “我也不知道。我發現她的地位比誰都難擺。”

  “哦,我不那麼說。我說很容易。”

  “您是什麼意思?”

  “我要說,她從頭到尾的只是為了金錢。她僅是一個待遇優厚的小人物而已。”

  “她也使我害怕。”希拉蕊說。

  “為什麼?她怎麼會使您害怕呢?她可沒有那種瘋狂的科學家的味道呀。”

  “正因為她非常平常,才使我害怕。您知道,她就和普通的人一樣,但她參與了這一切。”

  彼得斯嚴肅地說:“您也知道,黨是現實主義的。它雇用的是那些最稱職的男人和女人。”

  “可是,任用一個只知道要錢的人是最好的辦法嗎?難道他們不會叛變嗎?”

  “那是要冒極大的風險的。”彼得斯安詳地說,“貝克夫人是一個很機靈的女人,我想她是不致于去冒那個險的。”

  希拉蕊突然打了個寒噤。

  “冷嗎?”

  “是的,有點兒冷。”

  “我們走動走動吧。”

  他們來回走動著。走著走著,彼得斯彎下腰去撿起來一點什麼東西。

  “您瞧,這是您丟失的吧。”

  希拉蕊接了過來。

  “哦,不錯。這是我項鏈上的一顆珍珠。前天——不,昨天斷了。真好像是若干年以前的事情似的。”

  “我希望不是真的珍珠。”

  希拉蕊笑了:“不是的,當然不是的。只是珠寶裝飾品。”

  彼得斯從衣兜裡掏出煙盒。

  “珠寶裝飾品,”他說,“多麼巧妙的說法。”

  他遞給她一支煙。

  “的確聽起來很荒唐——在這樣的地方。”她拿了一支煙。“這個煙盒太怪了,多沉呀!”

  “鉛做的,所以沉。這是一件戰爭紀念品。一顆炸彈差點沒把我報銷掉,我用其中的一塊彈皮做了這個煙盒。”

  “那麼說,您參戰來著?”

  “我是一個從事秘密研究工作的人,專門研究砰然作響的玩意兒。別談什麼戰爭了吧。還是讓我們把思想集中到明天的好。”

  “我們到底是去哪裡?”希拉蕊問,“誰也不告訴我。我們是……”

  他打斷了她。

  “猜測是不會得到什麼鼓舞的,”他說:“去,叫您去的地方;做,叫您做的事情。”

  希拉蕊有點沖動地說:

  “您喜歡叫別人牽著鼻子走?您喜歡跟著別人的指揮棒轉?自己一言不發?”

  “假如必須這麼做,我准備安之若素。真的必須這麼做。我們正在爭取‘世界和平’,‘世界統一’,‘世界秩序’。”

  “可能嗎?爭取得到嗎?”

  “任憑什麼也比我們現在生活在其中的這一團淤泥要好。難道您不同意?”

  在這一時刻,疲倦佔有了她,周圍環境的淒涼和黎明時分外好看的曙光幾乎使她忘掉了一切,希拉蕊差點兒沒有斷然否定他所說的話。她本想說:“您為什麼貶低我們在其中生活的這個世界?這個世界上有好人。這一團淤泥哺育了仁慈和個性,不是比強加給我們的世界秩序——那個世界秩序今天還是對的,而明天又錯了——好得多嗎?我寧願要一個由善良而可能犯錯誤的人類所組成的世界,而不願要一個由根本沒有憐憫、諒解和同情心的超級機器人所組成的世界。”

  可是,她及時控制住自己,而用一種悉心抑制的熱忱說:

  “您說得多好啊!我累了。我們必須言聽計從,向前邁進。”

  他笑了。

  “這就好了。”

第十章

  旅行像是在做夢,而且越來越像是在做夢。希拉蕊覺得,仿佛已經跟這五個離奇地拼湊在一起的旅伴走了一輩子的路。他們離開舖得好好的大路而走進虛無飄渺的太空。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們的這一旅程不能稱為飛行。她設想,他們大家都是自由自在的人,也就是說,他們自由自在地想到哪裡去就到哪裡去。就她所知,他們沒犯過罪,員警不找他們的事。可是,現在卻花了很大的力量隱蔽他們的足跡。有時,她簡直莫明其妙,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兒,因為他們並不是什麼逃犯,仿佛他們正在把自己變成其他別的什麼人。

  就她的情況而言,的確就是這麼回事。離開英國時的希拉蕊·克雷文,現已變成了奧利夫·貝特頓。可能她那種奇異的不真實感就與這件事有關。每天,那些順口溜似的政治口號,她也能越來越不費力地脫口而出了。她感到自己變得熱誠而且認真了,她認為自己是受了旅伴們的影響。

  她知道她自己現在有點怕他們。她以前從未跟有天才的人在一起特別親近過。現在天才就在眼前,而天才有某種超乎尋常的東西,使得一般人的思想和感情受到極大的壓力。這五個人各不相同,但每人都有那種奇怪的火一般的熱心,還有那種給人造成可怕印象的事業心。她不明白,或許那是智慧的素質,或許,勿寧是世界觀的素質。不過,她認為,他們之中的每一個都是熱情的理想主義者。對巴倫博士說來,生命就是渴望再一次進實驗室,用不完的金錢和物資供他做實驗工作。工作是為了什麼呢?她懷疑他曾經向自己提出過這個問題。他有一次曾跟她談起他可以放出一種毀滅一個廣闊的大陸的能力,而這種破壞力可以裝在一個小小的瓶子裡。她對他說:

  “但是您會這樣做嗎,的的確確是在這樣幹嗎?”

  他有點兒吃驚地望著她,答道:“不錯,不錯。當然會這樣做,只要一旦有這種需要。”

  他說這些話好像是為了敷衍了事。接著,他又說:“假如能看到整個確切的過程,確切的進展,那一定是非常驚人的。”他深深地咽下了一日沒歎出來的氣,又說:“您知道,需要去探知的事情太多了,需要去發現的事情也太多了。”

  希拉蕊好像頓時明白了。在這一瞬間。她站在他的立場上,全神貫注在那種排除一切的求知欲中,至於這種知識能把億萬人的生命一掃而光,也無關緊要。反正這是一種觀點,並且在某種意義上說,不見得是可恥的。她對尼達姆的反感就更大了。那個年輕女人簡直目中無人,更加激怒了她。她是喜歡彼得斯的,可是,彼得斯那種突然狂熱起來的眼神,又時常使她厭惡,使她害怕。有一次,她對他說:

  “您不是要創造什麼新世界。您的樂趣在於摧毀這個舊世界。”

  “您錯了,奧利夫。您在說些什麼呀。”

  “不,我沒有錯。您骨子裡憎恨一切,我全身都能感覺得到這點。憎恨,想破壞一切。”

  她發現埃裡克森是最令人不解的一個人。她覺得,埃裡克森是一個空想家,不像那個法國人那樣講究實際;比起那個美國人所懷有的那股要摧毀一切的激情相差甚遠,他的特點是具有北歐人那種狂熱的理想主義。

  “我們一定要征服,”他說,“我們一定要征服這個世界。然後,我們才能進行統治。”

  “我們嗎?”她問。

  他點點頭,臉色和平日不一樣,也很溫柔,眼睛流露出的是一種矯揉造作的神情。

  “對啦,”他說,“我們這些少數起作用的人。我們有頭腦,這是決定一切的。”

  希拉蕊自忖,我們這是上哪兒去?等待我們的是一個什麼下場啊。這些人瘋狂了,但各人卻瘋狂得不一樣。他們好像各有各的目的,各有各的幻想。是的,幻想這個詞很合適。他撇開這幾個人,又仔細思考起貝克夫人來。在貝克夫人這裡,沒有狂熱,沒有憎恨,沒有夢想、沒有傲慢,也沒有什麼嚮往。希拉蕊在貝克夫人這裡簡直找不到什麼值得她注意的。希拉蕊認為,貝克夫人是一個既無感情又無良心的女人,她是一股真相不明的巨大力量所掌握的一種得力工具。

  第三天過去了。他們來到一個小鎮上,在一個土著的小旅館前下了車。希拉蕊發覺他們在這裡又得換上歐洲的衣著。那天晚上,她在一間狹小、設有傢俱、粉刷得很白的房間裡睡覺,就像睡在一間牢房裡一樣。天剛亮,貝克夫人就叫醒了她。

  “我們馬上就要走了,”貝克夫人說:“飛機在等我們。”

  “飛機?”

  “是的,我親愛的。感謝上帝,我們恢復現代化的旅行了。”

  汽車走了大約一小時,他們來到一個機場,看起來好像是一個廢棄了的軍用機場。駕駛員是個法國人。他們飛了幾個小時,飛越千山萬水。從飛機上往下看,希拉蕊想,世界從空中看原來到處都是一模一樣。高山,峽穀,公路,房屋。除非你是一個善於辨別的飛行專家,所有地方看上去都很相像。你能說得上來的只是某處人口稠密些,某處人口稀疏些。因此在雲上飛行,有一半的時間什麼也看不見。

  中午剛過,他們開始盤旋並降低高度。他們仍在山區,但降到一個平坦的平原上。那是一個標志清楚的機場,旁邊有一幢白色建築物。他們安全著陸了。

  貝克夫人帶領他們走向大廈。大廈旁邊是兩輛高級轎車,司機在一旁站著。顯然那是某種私人機場,因為沒有什麼正式的迎候。

  “旅程到頭了,”貝克夫人開心地說,“我們都過去梳洗打扮一下吧。然後就坐車走。”

  “旅程到頭了?”希拉蕊目不轉睛地盯著她。“可我們並沒有……我們壓根兒沒有穿越大海嘛。”

  “您想過穿越大海來著?”貝克夫人好像樂了。而希拉蕊卻十分不解地說:

  “嗯,是呀。是呀。我想過。我以為……”她不說下去了。

  貝克夫人點點頭。

  “嗨,很多很多人也這麼想。關於鐵幕,人們胡說八道了很多東西。不過,依我說,鐵幕是可以在任何什麼地方的,而人們都想不到這點。”

  兩個阿拉伯僕人迎接他們。梳洗完畢,他們坐下來喝咖啡,吃夾肉麵包和餅幹。

  後來,貝克夫人看了一下表。

  “好啦,再見,夥伴們!”她說:“這就是我和你們分手的地方了。”

  “您是回摩洛哥嗎?”希拉蕊吃驚地問。

  “那不行,”貝克夫人說,“人們認為我在飛機失事時燒死了!這次我要踏上一個不同的旅程。”

  “可還是有人會認出您來的,”希拉蕊說,“我指的是那些曾在卡薩布蘭卡或非斯旅館裡見過您的人。”

  “哦,”貝克夫人說:“那他們就認錯人了。我現在換了一張護照,的確我的一個妹妹——一位卡爾文·貝克夫人——是飛機失事時死去的。而我和我的妹妹長得很像。”她還說:“對於偶然在旅館裡相遇的人來說,愛旅行的這個美國女人和那個美國女人都好像長得一樣。”

  唉,希拉蕊想,的確是那麼回事。貝克夫人身上那些外部的、不重要的特點仍是那樣醒目。幹淨,整齊,精心梳理的藍頭發,非常單調而嘮叨的聲音。而那些內部的特點,卻偽裝得十分巧妙,她發覺,一點兒也看不出來。貝克夫人向全世界及她的旅伴所展示的,只是一個外表,而外表的後面卻莫測高深,就好像她有意要把那些容易把人辨認出來的獨特個性加以掩飾似的。

  希拉蕊感情有些沖動,不得不開口。她和貝克夫人沒跟其他人站在一起。

  “誰也不知道,”希拉蕊說:“您到底是幹什麼的?”

  “您為什麼想要知道呢?”

  “是的,我為什麼?然而,我想到我應該知道。我倆這樣親密地在一塊兒旅行了好幾天,關於您,我一點兒也不瞭解,對我來說,這似乎太古怪了。我是說,我一點也不知道您的底細,您的感覺和您的思想,您喜歡什麼和不喜歡什麼,什麼對您重要和什麼對您不重要,我全然不瞭解。”

  “我親愛的,您真太好奇啦。”貝克夫人說,“您要是接受我的忠告,就請別這樣‘打破沙鍋問到底’了。”

  “我甚至連您是從美國什麼地方來的都不清楚。”

  “那也沒有什麼關系嘛。我已和我自己的國家斷絕了關系,我有理由永世不再回去。假如我能進行報複的話,那我就太愉快了。”

  就在說這話的一兩秒鐘之內,一種惡意流露在她的表情和聲調中。後來,她的聲調很快放輕松了,又像一個興高采烈的旅行者一樣。

  “好啦,再見了,貝特頓夫人,願您和丈夫團聚,萬事如意。”

  希拉蕊無可奈何地說:

  “我連自己現在是在這個世界的什麼地方都不知道。”

  “哦,那不難。現在不需再對您保密了。您在阿特拉斯山1中一個遙遠的地方。快到了……”

  ——

  (1阿特拉斯山在北非,橫貫摩洛哥和阿爾及利亞境內。——譯注。)

  ——

  貝克夫人動身了,並開始和別人告別。她跨過柏油停機坪,高興地和大家揮手。飛機已經加好了油,駕駛員正在迎候她。一陣寒意侵襲希拉蕊全身。她感到,這裡是她和外部世界的最後一個連接點了。站在她附近的彼得斯意識出來她的這種反應。

  “我想,”他輕聲說,“我們要去的是個有去無回的地方。”

  巴倫博士也輕聲說:

  “夫人,您還有勇氣嗎?或是您想馬上追上您的美國朋友,爬上她的飛機,跟她一起返回您離開的那個世界去?”

  “假如我想要這麼幹,走得了嗎?”希拉蕊問。

  那個法國人聳了聳肩頭。

  “誰也難說。”

  “我叫她一下,好嗎?”安迪·彼得斯問。

  “不,當然,可別叫她!”希拉蕊急忙阻止他。

  尼達姆輕蔑地說:“這裡不是膽小女人呆的地方。”

  “她可不是一個膽小的人,”巴倫博士低聲說,“就像其他聰明的婦女一樣,她只是不斷對自己提問題而已。”他特別強調“聰明”這個字眼,似乎是針對那個德國女人的。可是,她並不為他的聲調所動。她瞧不起法國人,而對自己的價值很有信心。埃裡克森神經質地高聲說:

  “當一個人最後快要到達自由世界時,難道還想走回頭路嗎?”

  希拉蕊說:“可是,假如走回頭路不可能,或者,沒有選擇走回頭路的餘地,那就不是什麼自由!”

  一個僕人向他們走過來說:

  “請吧,要開車了。”

  他們穿過大樓對過的門,那裡有兩輛卡迪那克轎車,司機穿著制服。希拉蕊提出喜歡跟司機一起坐在前排,說是大轎車的搖動,容易使她暈車。這一理由十分容易地被接受了。行車中,希拉蕊不時偶爾和司機隨便談談。什麼天氣呀,轎車不錯呀之類的。她的法語講得很流利,司機也很願答話。他的態度自然而且認真。

  “我們路上需要花多少時間?”她一會兒問。

  “從機場去醫院嗎?夫人,車大概要走兩個小時。”

  這個回答使希拉蕊有點吃驚,又有點悶悶不樂。她早已注意到尼達姆在休息室換了衣服,盡管當時並未多想這件事。尼達姆現在穿的是一身醫院的護士服。這和司機的回答是吻合的。

  “說點醫院的情況給我聽吧。”她對司機說。

  他熱情地回答她。

  “啊,夫人,漂亮極了。設備是世界上最新的。有很多大夫來訪問,臨走都交口贊譽。在那個地方為人類做這件好事,太偉大了。”

  “的確,”希拉蕊說:“的確,的確,的確偉大。”

  “那些可憐的人,”司機說,“過去總是被送到荒涼的島上悲慘地死去。可是,現在,柯裡尼大夫的新療法治癒了大多數人。甚至那些瀕於死亡的,也救活了。”

  “醫院好像是建在一個荒涼的地方,”希拉蕊說。

  “哦,夫人,在這種情況下,也不得不荒涼點。當局堅持要把醫院建在一個荒涼的地方,有什麼辦法呢?可是,這裡空氣新鮮,非常新鮮。夫人,您瞧,可以看到我們要去的地方了。”他指著。

  他們的車開近了山脈最外面的山坳。靠著山坡的一塊平地上,坐落著一幢長長的白色大樓,閃閃發亮。

  “在這個地方建造這樣一座大樓,多了不起啊!”司機說,“花的錢肯定難以想像。夫人,多虧這個世界上那些富有的慈善家們。他們不像政府,辦事總是那樣越省錢越好。在這兒花的錢就像流水一樣。人們都說,我們的施主是世界上最有錢的人之一。的確,他為了減輕人類的痛苦,在這裡創建了一件了不起的成就。”

  他駕駛著轎車行駛在彎彎曲曲的道路上,最後停在一個大鐵檻門前。

  “夫人,您得在這裡下車了,”司機說,“不允許我開車穿過這座鐵檻門。車庫離這兒有一公里。”

  旅行者們都下了車。門上有個很大的拉鈴。可是,他們還沒來得及拉,大門就慢慢地轉開。一個穿白大褂的人,膚色黝黑,滿面笑容,向他們鞠躬,並邀請他們進來。他們穿過大門;在一邊,被較高的鐵絲籬笆隔開,有一個大院落,只見人們走來走去。當那些人轉過身來注視這些剛到的人時,希拉蕊帶著恐懼的聲音喊道:

  “哎呀,他們是麻瘋病人!”她喊道,“麻瘋病人!”

  她渾身上下,直打哆嗦。

第十一章

  卡嚓一聲,麻瘋病院的大門在旅行者們的身後關閉了。這一聲敲打得希拉蕊更加心驚肉跳,無異於最後宣告生還已完全無望。好像是在說,放棄一切希望吧,所有你們這些進來的人們……她想,這一下是到頭了……真的到頭了。任何退路大概全都堵死。

  她孤零零地處在敵人的包圍之中。而且,幾分鐘之後,她將要面臨的是冒名頂替被識破。她整天朦朦朧朧地意識到這一點。但是,人類不可屈服的那種樂觀主義精神;還有,某一個人的實體不可能一下子消失的堅強信念,使她把一事實掩蓋起來。她曾在卡薩布蘭卡問過傑索普,“什麼時候到達湯姆·貝特頓那裡,”當時,他十分嚴肅地說,那就是危險變得很嚴重的時候。他還說,他希望到那個時候,他有可能為她提供某種保護。但是,這種得到保護的希望,希拉蕊不得不承認,已經無法兌現了。

  假若,赫瑟林頓小姐曾是傑索普所依賴的那個代理人,那麼赫瑟林頓小姐便遭到暗算,在馬拉喀什就不得不承認失敗了。然而,不管怎麼樣,赫瑟林頓小姐又能做點什麼呢?

  一群旅行者已經到了一個有去無回的地方。希拉蕊曾和死亡進行賭博,但賭輸了。而且她現在知道傑索普的診斷是正確的。她不再想死了。她想活下去。活下去的熱情在她身上強烈地復活了。她能用一種悲慘的憐憫心情想起奈傑爾,想起布倫達的墳墓,可是,她不再陷入那種冷酷而沉悶的絕望之中了,那種絕望,曾誘使她想用一死來忘卻一切。她想:“我復活了,神智清醒,四肢健全……現在,我像一隻老鼠落入誘捕器中,要是找到一條生路逃出去就好了……”

  並不是她沒有考慮到這個問題。她考慮過。只是,盡管不願這樣想,對她說來似乎仍是,一旦遇上貝特頓,那就無路可走了。

  貝特頓會說,“那不是我的妻子……”就是這樣一句話!眾目睽睽……一下子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原來是一個隱藏在他們中間的奸細。

  因為,難道還有什麼別的出路嗎?設想一下吧,要是她先發制人呢?想一想,要是她在貝特頓開口說話之前大叫一聲——“你是誰?你不是我的丈夫!”假若她裝作大發雷霆,大吃一驚,恐怖萬狀,裝得要多像就有多像——能夠煽起懷疑嗎?懷疑貝特頓就是貝特頓——還是別的科學家被派來冒充貝特頓。換句話說,一個奸細。不過,假若他們信以為真,那麼,這是否使貝特頓太難堪了?她的思路不知像這樣來回折騰了多少圈。然而,她認為,既然貝特頓是個叛徒,心甘情願出賣國家機密,還管他什麼難堪不難堪呢?她想,對忠誠加以衡量——甚至對任何人或事加以判斷,這是多麼困難啊……無論如何,煽起一種懷疑,還是值得試一試的。

  盡管仍然有些眩暈,她立即恢復了正常。而老鼠落入誘捕器中的那種感覺,卻一直在她內心裡翻騰。可是,與此同時,她的外表卻很平靜,言行一點也來越軌。

  從外部世界來的這一小群人受到一個長得很英俊的大個小男人的歡迎。他好像是個語言學家,因為,他跟每個人寒暄用的都是他(或她)本國的語言。

  “能認識您真高興,我親愛的博士。”他低聲對巴倫博士說。然後轉向了她:“啊!貝特頓夫人,我們熱烈歡迎您到這裡來。恐怕旅程又遠又使您有點迷惑,真遺憾。您的丈夫很健康,自然,等您等得都有點不耐煩了。”

  他很謹慎地向她笑了一下。她注意到,他矯揉造作,笑得很不自然。

  “您一定,”他又說,“渴望見到他吧。”

  頭暈得更厲害了——仿佛感到周圍的那些人像海浪一樣在她身邊湧來湧去。在她身邊,彼得斯伸出一支胳臂扶住她。

  “你們大概不知道,”他對前來歡迎的主人說,“貝特頓夫人的飛機在卡薩布蘭卡失事了——她摔成腦震蕩。這一路上又很辛苦。另外,熱切盼望見著自己的丈夫,她很激動。我想,最好現在讓她到一間光線不強的房間裡躺一躺。”

  希拉蕊從他的聲音和那只扶著她的胳臂感受到了他的好意。她又搖擺了幾下。要是突然跪倒,或是躺下……假裝失去知覺——或者近乎失去知覺,都是很容易的,別的也很容易信以為真的。被抬進一個光線黯淡的房間裡——把被識破的時刻向後推遲一點兒……可是,貝特頓一定會到她這裡來的——任何一個做丈夫的都會這樣做的。他到了那裡,在昏暗中俯在床邊上,聽到她說第一句話的聲音,並在他的眼睛適應了微弱的光線而第一次看到她面龐的模糊輪廓時,就會一下子認出她不是奧利夫·貝特頓。

  希拉蕊鼓起勇氣。她挺起身來,雙須馬上紅暈起來,把頭高高抬起。

  假若一切到這兒就要結束,那也要結束得漂漂亮亮的。她要去見貝特頓,而且,當他不認她時,她要最後撤一個大謊,非常坦然而無畏:“不是的,我當然不是您的妻子。您的妻子——非常遺憾,太可怕了——她死了。她去逝時我在醫院裡。我答應她無論如何要找到您,把她的遺言告訴您。我樂意這樣做。您知道,我很同請您的所作所為——我從政治上贊同您。我想要幫助……

  “太勉強了,太勉強了……而且,還有諸如做護照、假‘信用卡’之類那些難辦的小事需要解釋。不過,有時只要撒謊時臉不紅心不跳——只要大言不慚而振振有辭——只憑三寸不爛之舌,是可以蒙混過關的。無論如何,只有繼續拚下去。”

  她挺直腰杆,輕輕地擺脫了彼得斯扶著她的胳臂。

  “哦,不。我要見湯姆,”她說,“我要到湯姆那裡去——現在——馬上——請帶我去吧。”

  那個大個子有點為之所動了,很同情的樣子(盡管,他那冷酷的眼睛仍然沒有表情,非常警惕。)

  “當然,當然,貝特頓夫人。我很瞭解您現在的心情。啊,詹森小姐來了。”

  一個窈窕的、戴眼鏡的女郎走了過來。

  “詹森小姐,見一見貝特頓夫人、尼達姆小姐、巴倫博士、彼得斯先生、埃裡克森博士。把他們帶到登記處去,好嗎?給他們喝點什麼。我待會兒就來。我馬上把貝特頓夫人帶去見她的丈夫。”

  他在前面走,她跟在後面。在過道拐彎的地方,她最後回頭看了一眼。彼得斯還在目送她,臉色惆然若有所失——她曾在一瞬間以為他會跟她一起走的。她想,他一定已經覺察到有點不太對頭,是從她身上覺察出來的。但是,為什麼不對頭,他是無法知道的。

  想到這裡,她不禁微微打了個寒噤:“也可能這是最後一次看到他了……”

  因此,當她跟著向導拐彎的時候,她舉起手來搖擺一下,表示再見。

  那個大個子有說有笑:“請這邊來,貝特頓夫人。您剛來,大概搞不清在我們這幢大樓裡怎麼走,這麼多走廊,而且差不多都一樣。”

  希拉蕊覺得簡直像在夢中一樣,在夢中順著一條潔白衛生的走廊走呀,走呀,拐了一個彎又一個彎,一個勁向前走,根本走不到頭……

  她說:“我壓根兒沒料到我會在一個……一個醫院裡。”

  “沒有料到,當然。一切都難以預料,是嗎?”在他的聲音中,夾雜著一種輕微的帶有虐待狂的那種高興的調子。“就像人們常說的,您只好‘盲目飛行’了。順便說一句,我的名字是範·海德姆。——保爾·範·海德姆。”

  “真有點怪——而且,相當可怕,”希拉蕊說,“那些麻瘋病人……”

  “是的,當然。景色如畫——並且通常那樣出乎人們意料之外。的確使新來的人不好受。您會習慣的——是的,您到時候就會習慣的。”

  他抿著嘴輕聲笑了。

  “我自己老是認為,這是一個很逗人的玩笑。”

  他突然停了下來。

  “上一截樓梯——別急。輕松點。快到了。”

  快到了——快到了——一步一步接近死亡。上呀,上呀!梯級是高的,比一般歐洲樓梯的梯級高些。現在,又順著一條潔白衛生的走廊向前走。在一個門口,範·海德姆停了下來,敲敲門,等待著,然後,門開了。

  “嗨,貝特頓——我們終於到了。您的妻子來了。”

  他閃在一旁,有點手舞足蹈。

  希拉蕊走了進去。不後退,不畏縮,昂首闊步,勇往直前。

  窗下站著一個男人,一個有點令人吃驚的美男子。她注意到,在看到他那瀟灑的一表人材時,的確大吃一驚。不管怎麼說,那不是她所想像的貝特頓。確實,一點也不像她看過的那張貝特頓的照片……

  就是這種惶惑不安的感情,促使她做出一了個大膽的決定。她全力以赴地要作一次絕望的掙紮。

  她猛然沖向前去,然後又退了回來。她驚恐萬狀而又大為沮喪地狂叫起來:“哎喲!那不是湯姆。那不是我的丈夫

  這一手搞得非常漂亮。她自我感覺良好。真像演戲一樣,但演得並不過分。她用一種驚疑的目光看著範·海德姆。

  然而,湯姆·貝特頓笑了。是一種輕微的,感到有趣的,幾乎是凱旋歸來的笑聲。

  “啊,範·海德姆,真是妙極了吧,”他說,“連我的妻子都不認識我了!”

  他向前急忙地跨了四步,緊緊地把她摟住。

  “奧利夫,親愛的。你當然認識我。縱然我的面孔跟過去不太一樣,我還是你的湯姆呀。”

  他把臉緊緊貼在她的臉上,嘴唇貼在她的耳朵上。於是,她聽到了他正在竊竊私語:“加油幹,看在上帝的分上,危險。”

  他松開了一下,又把她緊緊摟了過來。

  “親愛的,好像很多年……很多年、很多年沒見到你了。你總算來到我身邊了。”

  她能感到他用手指在自己的肩胛下面掐她,告誡她,跟她緊急打招呼。

  只過了一小會兒,他松開了她,把她推遠了一點兒,仔細端詳她的面孔。

  “我還是有點不大相信,”他還是有點激動地笑著說,“現在該認出我來了吧,難道還沒有嗎?”

  他的眼睛發狂似的注視著她的眼睛,仍在告誡她。

  她實在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也不可能明白。不過,這是老天爺創造的奇跡,她振作精神,決心扮好角色。

  “湯姆!”她說,她的聲音非常動人,她自己的耳朵也聽得出來,不免沾沾自喜。“啊,湯姆……怎麼……”

  “整容外科手術,維也納的赫茨在這裡。他真是妙手回春呀,你再也不會笑話我那塌鼻子了。”

  他又一次吻了她。這一次吻得很輕,也很自然。然後,帶著有點抱歉的笑容轉向正在一旁監視的範·海德姆:

  “我們欣喜若狂,真對不起呀,範·海德姆。”

  “那裡,那裡……”那個荷蘭人和藹地笑了笑。

  “時間過得那樣長了,”希拉蕊說,“我……”她有點站不住了:“我……請讓我坐下來吧?”

  湯姆急忙地但又故意慢慢吞吞地讓她在一張椅子中坐下了。

  “當然,親愛的。你一定累壞了。一路上可怕極了。還有飛機失事。我的上帝,真是九死一生呀!”

  (他們真是消息靈通。他們知道飛機失事的一切情況。)

  “這次失事把我的腦袋搞得不好使了。”希拉蕊帶著一種不好意思的笑容侃侃而談:“我老愛忘事,經常糊裡糊塗的,總是頭疼得很厲害。而剛才,又發現你完全和陌生人一樣!親愛的,我真有點糟糕,但願不給你找麻煩就好了。”

  “你給我找麻煩?絕對不會的。你好好地休息一段時間,就沒事了。在這裡——時間有的是。”

  範·海德姆輕輕朝門口走去。

  “你們就在這兒呆著吧,”他說:“待會兒,貝特頓,帶您的妻子去登記處吧。這會兒,你們是喜歡兩個人單獨在一起的。”

  他出去了,隨手帶上了門。

  貝特頓馬上在希拉蕊面前跪下了,把臉壓在她的肩頭上:“親愛的,親愛的。”他不停地輕輕叫著。

  她又一次感覺到他在用手指告警。耳語聲微弱得幾乎聽不到,很急迫,一直不停。

  “堅持下去!這裡大概有竊聽器——誰也不知道。”

  當然,事情就是這樣。很難說……恐懼——疑慮——不安——危險——永遠是危險,她到處都能察覺到危險。

  湯姆·貝特頓乾脆就跪著坐下來了。

  “看見你我真高興呀!”他輕聲說:“然而,你知道,就像是一場夢——不像真的。你也有這種感覺嗎?”

  “對,你說得很確切——做夢——終於……跟你在一起……好像不是真的,湯姆。”

  她把兩只手放在他的肩頭上。她盯著他,嘴角泛出隱隱約約的微笑(除了竊聽器,可能還有奸細的窺視孔)。

  她冷靜而安詳地對她面臨的一切加以估價。一個精神緊張。但長得很英俊的三十多歲的男人,給嚇壞了——快要完蛋了——而這個人本來似乎滿懷著崇高的理想而來。現在卻變成了這個樣子……”

  既然她已經跨過了第一道難關,希拉蕊在扮演她的角色中就感到無比振奮。她一定要做奧利夫·貝特頓。像奧利夫那樣說話行事,像奧利夫那樣感受外界的一切。生活本來就是假的,這反而顯得十分自然了。正是“假作真時真亦假。”有個叫做希拉蕊·克雷文的什麼人在一次飛機失事中死去了,從現在開始,她不會再記起她了。

  反而,她搜腸刮肚,盡量回憶她曾勤奮學習的那些功課。

  “弗班克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她說:“小鬍子……你還記得小鬍子嗎?她生小貓了——就在你走了以後,發生了那麼多的事情,每天都有點這有點那,你根本不可能知道。事情怪就怪在這裡。”

  “我知道。同舊生活一刀兩斷;新生活開始了。”

  “那麼——這裡一切都好嗎?你幸福嗎?”這是一個任何做妻子的都必然要問的問題。

  “好極了。”湯姆·貝特頓正一正肩頭,把頭往後一甩。從那張微笑而自信的臉上流露出他那憂鬱而害怕的眼神。

  “一切設施應有盡有。沒有捨不得花的錢。工作條件十分完善。還有,這個組織;真是難以相信!”

  “啊,我敢肯定是這樣的。我一路上——你是從同一條路上來的嗎?”

  “不談這個。親愛的,我並不是叫你過意不去。但是——你知道,你一切都得從頭學起。”

  “可是,麻瘋病人呢,真是麻瘋病院嗎?”

  “是的,一點也不錯。這裡有一批大夫,在麻瘋病的研究中工作得很出色。可是,這裡和外界隔絕,但自給自足。你用不著操心,這個地方不過是……偽裝得很巧妙的。”

  “原來是這樣。”希拉蕊環顧四周,“我們就住在這裡嗎?”

  “是的。這是起居室,洗澡間在那裡。再過去便是寢室。來,我帶你看看。”

  她站起身來,隨他穿過設備齊全的洗澡間,來到相當寬敞的寢室,有雙人床,大壁廚,梳妝台,靠床還有一個書架。希拉蕊開心地注視著空蕩蕩地壁廚。“我真不知道我要在這裡面放些什麼。”她說,“我所有的一切都在身上了。”

  “啊,衣服,你要穿什麼就有什麼。這裡有時裝商店,和一切附屬商品,化妝品,應有盡有,全是第一流的。本單位自給自足——你所要的一切,在院裡都可以解決。不需要再到外面去了。”

  他的話說得很輕松,但對希拉蕊敏感的耳朵來說,從那些話的後面流露出一種絕望的心情。

  “不需要再到外面去了。沒有機會再到外面去了。所有進來了的人們,放棄你們的希望吧。……這個設備齊全的牢籠!難道就是為了這個,”她想,“這些各不相同的人就放棄自己的國家、忠誠和日常生活的嗎?巴倫博士,安迪·彼得斯,神情恍惚的年輕的埃裡克森,傲慢專橫的尼達姆,就是為了這個而投奔到這裡來的嗎?他們知道不知道他們來找什麼?他們滿意嗎?他們需要的就是這個牢籠嗎?”

  她繼而一想:我最好別問這麼多問題……要是有人竊聽就糟了。

  有人在竊聽?有人暗中監視他們?很顯然,湯姆·貝特頓認為可能有人這麼幹。可是,是這樣嗎?或者,是他神經過敏——甚至歇斯底里?她認為湯姆·貝特頓已經快神經分裂了。

  “是的,”她毫不顧惜自己地想道:“我自己也可能就這樣了,在六個月之後……”

  她不禁要問,像這樣生活,會把一個人搞成什麼樣子呢?

  湯姆·貝特頓對她說:

  “您想躺下嗎——休息一會兒?”

  “不……”她有點猶豫,“不,我不想躺下。”

  “那麼,最好跟我一起去登記處。”

  “登記處是幹什麼的?”

  “凡是進來的人,都要通過登記處。他們把你的一切都要記錄下來。健康、牙齒、血壓、血型、心理反應、味口、厭惡、過敏、習性、嗜好。”

  “聽起來是參軍入伍——或者,是入院就醫嗎?”

  “兩者都是。”湯姆·貝特頓說,“既是參軍入伍,又是入院就醫。這個組織——確是非常嚴格的。”

  “聽說過這些。”希拉蕊說,“我的意思是,鐵幕後面的每一件事情都是經過周密計劃的。”

  她盡量設法使自己的聲音帶上適當的熱情。畢竟,奧利夫早就被設想為黨的同情者,盡管可能是按照命令。據瞭解,她並不是黨員。

  貝特頓有點含糊其詞地說:

  “你需要瞭解的事太多了。”他隨即又補充一句,“最好不要馬上一口吞進太多”。

  他又一次吻了她,是奇怪的,好像非常溫柔甚至充滿熱情的一吻。不過,事實上這一吻冷若冰霜,只是在她耳旁竊竊低語:“堅持下來。”然後聲音大了起來,“走,到登記處去。”

第十二章

  登記處由一個女人主持,她看起來好像是個非常嚴格的女保育員。她的頭發在腦後卷成一團,非常難看,帶著一副夾鼻眼鏡,看起來辦事很能幹。當貝特頓夫婦走進這間冷冰冰的像是辦公室的房間時,她點點頭表示歡迎。

  “啊,您把貝特頓夫人帶來了,很好。”

  她的英語很地道,只是有點咬文嚼字,使得希拉蕊看出她不是一個英語民族的人。事實上,她的國藉是瑞士。她示意希拉蕊坐下,打開身邊的一個抽屜,拿出一紮表格,便很快地寫了起來。湯姆·貝特頓頗為尷尬地說:“奧利夫,我走了。”

  “對啦,請吧,貝特頓博士。把一切手續立即辦完是個好主意。”

  貝特頓出去了,順手關上門。那個機器人(因為希拉蕊認為她是個機器人)繼續寫下去。

  “喂,”她非常認真地說:“請告訴我,您的全名、年齡、生於何處、父母姓名、患過什麼嚴重疾病、味口、業餘愛好、擔任過的工作、在大學的學位以及喜歡什麼食品和酒類。”

  一個勁兒地繼續說下去,好像沒完沒了似的。希拉蕊應答得含糊其詞,近乎機械。她現在高興的是傑索普事先給她很仔細地打過招呼。她把那一套完全掌握了,所以,回答得十分自然、主動,簡直用不著停下來想一想。當最後一欄填好以後,那個機器人說:“好了,在這個部門好像就這些了。現在,我們要把您交給施瓦茨博士檢查身體。”

  “當真!”希拉蕊說:“有這個必要嗎?好像很荒唐。”

  “啊,我們幹什麼都一絲不苟,貝特頓夫人。我們要在檔案上把一切都記錄下來。您會很喜歡施瓦茨博士的。然後,從她那裡,再去找魯貝克博士。”

  施瓦茨博士是一位很可愛的黃發女性。她對希拉蕊的身體作了仔細的檢查,然後說:“就這樣吧!完事了。現在,您去找魯貝克博士吧。”

  “魯貝克博士是誰?”希拉蕊問,“也是位大夫嗎?”

  “魯貝克博士是位心理學家。”

  “我並不需要心理學家,我不喜歡什麼心理學家。”

  “請別激動,貝特頓夫人。你並不是去接受什麼治療,僅只測試一下智力和您的個性類型。”

  魯貝克博士四十歲左右,瑞士人,修長的身材,顯得很憂鬱。他向希拉蕊致意,瞥了一眼剛從施瓦茨博士那裡傳遞過來的長片,表示贊同地點了點頭。

  “我很高興,您的健康情況很好。”她說,“聽說您最近遇到一次飛機失事?”

  “是的,”希拉蕊說,“在卡薩布蘭卡醫院裡住了四五天。”

  “四五天是不夠的,”魯貝克博士不以為然地說,“您應在那裡多住幾天。”

  “我不想在那裡多呆,我要趕路。”

  “當然,那是可以理解的。可是,對於腦震蕩來說,重要的是應該得到充分的休息。或許在那以後,您顯得很健康,也很正常,但是,也可能留下了後遺症。是的,我看您的神經反映並不正常,部分是因為一路上心情激動,毫無疑問,部分是因為腦震蕩。您有頭疼病嗎?”

  “是的,很厲害的頭疼病,而且頭腦時常糊塗,老愛忘事。”

  希拉蕊感到不斷強調這一點很重要。魯貝克博士一再點頭表示安慰。

  “是呀,是呀,是呀,別太操心了,一切都會過去的。現在,我們要搞點兒聯想測驗,目的在於斷定您的智力是什麼類型。”

  希拉蕊感到有點兒緊張,但全部順利通過了。那種測驗似乎只是一種例行性質的。魯貝克博士在一張長長的表格上作了各種記載。

  “我真高興,”他最後說,“處理了一個人(假若您能原諒我,夫人,對我說的話不見怪),不管怎麼說,這個人不是什麼天才!”

  希拉蕊笑了起來。

  “哦,我確實不是什麼天才嘛。”她說。

  “那對您是件大好事,”魯貝克博士說,“我可以向您保證,您呆在這裡就更加平安無事了。”他歎了一口氣。“您可能也知道,我在這裡處理的大多數是才智敏捷的人,而才智敏捷的那種人,精神容易錯亂,感情又容易沖動。夫人,搞科學的人並不是一個個都冷若冰霜,古井無波,像小說中所描寫的那樣。事實上,”魯貝克意味深長地說,“在第一流的網球手,正走紅的女歌星和一位元核子物理學家之間,感情奔放起來的時候,並沒有什麼區別。”

  “您大概說得很對,”希拉蕊附和著,因為她記起別人想必以為她曾和科學家在一起生活過若干年,“他們有時是比較容易激動的。”

  魯貝克博士兩手一攤。

  “您簡直不能相信,”他說,“在這裡,感情一沖動起來,是個什麼樣子。吵架!嫉妒!碰不得!我們得採取步驟來對付這些事情。至於您,夫人,”他笑了。“您在我們這裡是屬於一個少數階層,要是我能這樣說,那是一個幸運的階層。”

  “我不大明白您的意思,哪一種少數?”

  “妻子們,”魯貝克博士說,“我們這裡沒有多少人帶夫人來,只允許極少數人帶來。總的來說,我們發現她們不致於像她們的丈夫和她們丈夫的同事那樣容易腦袋發脹。”

  “妻子們在這裡做些什麼呢?”希拉蕊問道。接著,她又很難為情地說:“您知道一切對我都很新鮮,我什麼也不瞭解。”

  “您當然不懂。當然嘍,這不足為奇。這裡有各種各樣的業餘愛好、消遣、娛樂活動,教學課程種類繁多,但願您在這裡生活得愜意。”

  “就像您一樣嗎?”

  這是一個頗為大膽的問題。事後希拉蕊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問得是否明智。然而,魯貝克博士卻只表示出很高興的樣子。

  “夫人,您說的一點不錯,”他說,“我發現生活在這裡極其優閒而且有趣。”

  “您不曾懷念……瑞士嗎?”

  “我不想家,一點也不想。我的情況是,部分是因為我的家境不好,我有妻子和幾個孩子。夫人,我這個人不太適合過家庭生活。這裡的生活條件對我來說愉快多了。我有充足的機會研究人類心靈的某些方面。關於這些方面,我非常感興趣,我還正在寫一本書。我沒有家務勞累,沒有什麼事情分心,也沒有什麼幹擾。甭說對我多合適了。”

  當他站起身來很有禮貌也很正規地和她握手時,希拉蕊問:“下一步我去哪裡?”

  “拉羅歇小姐會帶您去服裝部門,我擔保,”他鞠了個躬,“結果會很圓滿的。”

  在這之前會見了那些呆板得像機器人一樣的婦女之後,拉羅歐小姐的確使她大吃一驚。拉羅歐小姐曾是巴黎一家高級服裝商店的女售貨員,嫵媚動人。

  “夫人,認識您真高興,我希望我能幫助您。因為您新來乍到,毫無疑問,一路上辛苦。我建議您今天只選用一點兒生活必需品好了,明天以及整個下星期,您有空時,再來看看庫存中有些什麼適用的東西吧。我總覺得,急急忙忙選東西是一件非常不渝快的事。那會把選擇服裝的樂趣一掃而光。所以,我提議,您要是同意,就先選一套內衣,一件餐衣,還有,量量身材就行了。”

  “這太好了,”希拉蕊說,“我真沒法說,您看多奇怪,除了一把牙刷和一塊泡沫塑料,我簡直什麼也沒有。”

  拉羅歇小姐開心地笑了,她很快就幫她把身材量完了,然後就把希拉蕊帶進了一個有壁櫥的服裝部。這裡有各式各樣的衣服,衣料華貴,剪裁考究,大小尺碼,一應俱全。當希拉蕊選了一些最必需的服裝之後,她們又到化妝品部。希拉蕊在那裡選了撲粉、香脂和其它化妝用品。這些東西都是給一個營業員拿著,那個營業員是一個土著姑娘,面孔黑得發亮,穿一身純白色的衣服。拉羅歇小姐指示她,這些東西務必要送到希拉蕊的房間裡去。

  希拉蕊好像越來越覺得所有這些活動都像是在夢中一樣。

  “我希望。不久之後能再榮幸地和您見面,”拉羅歐小姐很有禮貌地說,“夫人,能幫助您從我們的時裝中選上一些東西,我很榮幸。請不要和別人說,我有時對這裡的工作並不滿意。這些女科學家對服裝一點也不感興趣。真的,不到半小時前,您的一位同路人曾到這裡來著。”

  “是尼達姆嗎?”

  “啊,是的,就是她。當然,她是個德國佬。那些德國佬都是不同情我們法國人的。要是她稍微注意一下自己的身材,她長得倒不難看;要是她能注意一下她的線條而選擇衣服,那人就更漂亮了。可是,她不幹,她對服裝不感興趣。我知道她是一個大夫,是一種什麼專家,我們只好希望她對她的病人的興趣比對服裝的興趣大得多就好。啊,那樣一個人,男人會看她第二眼嗎?”

  這一行人來到時見到的那個身材窈窕,滿頭黑發,戴副眼鏡的詹森小姐,現在也進了那間時裝沙龍。

  “貝特頓夫人,這兒的事完了嗎?”她問道。

  “完了,謝謝您。”希拉蕊說。

  “那麼請去見見副院長吧。”

  希拉蕊向拉羅歇小姐告別,就跟著那個一本正經的詹森小姐走了。

  “副院長是誰?”她問。

  “尼爾森博士。”

  希拉蕊想,在這個地方,每人都是某某博士之類的。

  “尼爾森博士到底是誰?”她問:“是大夫,科學家還是什麼家?”

  “哦,貝特頓夫人,他不是大夫,他負責這裡的行政領導工作。人們有什麼不滿或要求都得找他。他是本單位的行政首長。任何人一到這裡,都要和他談話。談話之後,估計您就不會再和他見面了,除非出了什麼重要的問題。”

  “原來是這樣,”希拉蕊溫順地說,她感覺有點好笑,需要人家嚴肅地告訴她,別忘了她的處境。

  進入尼爾森博士的辦公室要穿過兩間外室,速記員在那裡工作。希拉蕊和她的向導最後進了內室,尼爾森博士從一個大寫字台後面站起身來。他身強力壯,滿面紅光,溫文有禮。希拉蕊想,雖然美國口音不重,但准是美洲人。

  “哎喲!”他連忙走上前來和希拉蕊握手,並說:“這位是……是的……讓我想一想……對啦,貝特頓夫人,很高興,歡迎您到這裡來。貝特頓夫人。希望您和我們在一起過得很愉快。聽說您在路上發生意外,我們都很難過。可是,高興的是還不算太嚴重。所以,您真是福星高照呀!福氣大得很。對啦。您的丈夫等您早就有些不耐煩了,所以,好在您現在已經來了,我希望您安頓下來,和我們一起愉快地生活下去。”

  “多謝您,尼爾森博士。”

  他挪動了一把椅子讓她坐下,希拉蕊就坐了下來。

  “有什麼問題要問我嗎?”尼爾森博士身子向前傾斜,一副啟發她提問題的樣子。希拉蕊稍微笑了一下。

  “這太難回答了,”她說,“當然,確切的回答是:問題太多了,簡直不知從何說起。”

  “好極了,好極了,我明白您的意思。假如您聽從我的意見——您知道,僅僅是意見,不是什麼別的——我就什麼也不問。趕緊使自己適應下來,適應環境,等著瞧,相信我,這就是最好的辦法。”

  “我覺得我瞭解得太少了。”希拉蕊說,“全都……全都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是的。大多數人都這樣認為,普通的想法好像都以為是去莫斯科,”他開心地大笑了起來,“我們這個沙漠之家是大多數人都料想不到的。”

  “我的確一點也沒料想到。”

  “是的,事先我們告訴大家的不多。人們可能不夠謹慎,而您知道,謹慎是相當重要的。不過,您會發現,您在這裡一定很舒適。假如您不喜歡什麼,或者說您特別想要什麼,只要您提出來,我們將盡力辦到!比如,任何藝術上的需要,什麼繪畫呀,雕刻呀,音樂呀之類的,關於這類東西,我們專門設立了一個部門。”

  “哎呀,我可沒有這方面的天才。”

  “嗯,我們還有不少種類型的社交活動,有球類。我們有網球場和小橡皮球場。我們發覺人們只需要一兩個星期,便能熟悉這裡的環境,尤其是夫人們是這樣的,假如您不介意我這樣說的話。您的丈夫有他的工作,他是很忙的,所以,有時候要不了多久,新來的妻子們就會和早些時候來的某些妻子們交上朋友了。事情就是這樣,您明白我的意思嗎?”

  “可是一個人老……一個人老呆在這裡嗎?”

  “老呆在這裡?貝特頓夫人,我不大懂您說的是什麼。”

  “我的意思是,一個人是老呆在這裡,還是要繼續到別處去?”

  尼爾森博士的態度曖昧起來了。

  “噢,”他說,“那要由您的丈夫決定。不錯,是的,多半要由他決定。有這種可能性,各式各樣的可能性。不過,最好目前不談這個。我是說您……好吧……三個星期以後再來見我一次。安頓下來以後,再談那個問題。”

  “一個人能……出去嗎?”

  “貝特頓夫人,出去?”

  “我是說到牆外面去,出大門。”

  “這是一個非常自然的問題,”尼爾森博士說,此刻他露出一副頗為憐憫的神情,“是的,非常自然,大多數人剛來時都問過這個問題。但本單位的特點是:我們這裡本身就是一個世界。請允許我這樣說,沒有什麼外出的必要。我們外面只有沙漠,我並不是怪罪您,貝特頓夫人。大多數人剛來時的感受和您是一樣的。是一種輕微的幽閒恐怖症,那是魯貝克大夫所說的。但我可以肯定這種情況很快便會成為過去。要是我能這樣說,那是從您離開的那個世界所帶來的殘餘。貝特頓夫人,您注意過蟻穴嗎?看起來有趣極了。很有趣,也很有教育意義,成千上萬的小黑螞蟻。忙來忙去,非常認真,非常熱心,目的性也很明確。不過,整個場面混為一團,那就是您擺脫了那個罪惡的舊世界。而我們這裡,我向您保證,有的是優遊的閒暇,高尚的目的,無窮無盡的好時光,”他笑了,“是一個人間天堂。”

第十三章

  “就像是一所學校一樣。”希拉蕊說。

  她再次回到自己的房間,發現她選中的那些衣物已經送來了。於是,她把衣服掛在壁櫥裡,而把房間裡的其他東西根據自己的愛好做了安排。

  “我知道,”貝特頓說,“我開始時和你的感覺是一樣的。”

  他們之間的談話非常謹慎而又有點做作。可能有一個竊聽器,像陰影一樣籠罩在他們的心頭。他轉彎抹角地說:

  “我認為這裡不錯,你知道,大概是我想得太多了,不過,不管怎麼說……”

  他把話就說到這裡為止。希拉蕊懂得他沒說出來的話是:“不過,不管怎麼說我們最好不要掉以輕心。”

  希拉蕊認為,整個事情是一場不堪設想的惡夢。她在這個地方,和一個完全陌生的男人共用一間寢室。但是,心神不定和危險感是那樣強烈,以至對他們兩人來說,這種親密並不使他們難堪。她想,就在瑞士登山一樣,與向導和其他登山者互相依偎著共用一間茅篷,是很自然的事嘛。一兩分鐘後貝特頓說:

  “你知道,需要作一番努力才能習慣下來,我們可以放自然一些。普普通通一對夫妻,大致好像我們還在自己家裡一樣。”

  她意識到這樣做是明智的。這種不現實感依然存在,並且據她估計,還將存在一段時間。貝特頓離開英國的理由,他的想法以及他怎麼醒悟了,此刻都是不能觸及的問題。可以說,有兩個人在演戲,而他們頭上卻籠罩著難以言狀的生死威脅。她馬上說:

  “我被帶去辦了不少手續,體檢、心裡測驗,諸如此類。”

  “是呀,一直是這樣幹的。我想這是慣例。”

  “你來時也得辦這些手續嗎?”

  “大致差不多。”

  “後來我去拜見……副院長,你們是這樣稱呼他來著。”

  “不錯。他主管這個地方,很能幹,也是一個很理想的行政領導。”

  “可他還不是這兒的最高首長吧?”

  “哦,不是的。我們還有院長。”

  “一個人是否——我是否——要拜見院長呢?”

  “我估計早晚要見的。但他不經常來。他有時給我們作報告——他是一個非常令人興奮的人物。”

  貝特頓的眉頭又有點皺了起來,因而希拉蕊覺察到最好是放下這個話題。貝特頓看了看表,說:

  “八點鐘開晚飯。就是說從八點到八點半。你要是准備好了,我們就下樓去,好嗎?”

  他說得就好像他們是住在旅館裡一樣。

  希拉蕊早就換好了一身她所選中的衣服。柔和的灰藍色襯托著她那紅頭發,非常悅目。現在,她在脖子上戴了一副裝飾用的頗為吸引人的珠寶項鏈,就說她已准備好了。他們漫步下樓並順著過道一直走過寬敞的餐廳。詹森小姐迎上前來。

  “湯姆,我已為你們安排了一張較大的桌子,”他對貝特頓說,“您夫人的兩位同路來的人和你們坐在一起——當然,還有默奇森夫婦。”

  他們走到那張指定的桌前。餐廳裡大多是小桌子,可以坐四個人,八個人或十個人。彼得斯和埃裡克森已經坐在那裡了,看到希拉蕊和湯姆走近,就站起身。希拉蕊把她的“丈夫”介紹給他們兩位。他們坐了下來,一會兒,又來了一對。貝特頓介紹他們是默奇森博士和默奇森夫人。

  “賽蒙跟我在同一個試驗室裡工作。”他解釋道。

  賽蒙·默奇森是個大約二十六歲的年輕人,身材修長,臉色蒼白。他的夫人是黑頭發,矮胖矮胖的。她說話時一口外國口音,希拉蕊從中斷定,她是義大利人。她的教名是比安卡。她跟希拉蕊很有禮貌地寒暄了幾句,但希拉蕊覺得她似乎比較講究分寸。

  “明天,”她說,“我要帶您到各處瞧瞧。您並不是一位科學家,對吧?”

  “很抱歉,”希拉蕊說:“我沒有受過任何科學訓練。”她還說:“我結婚以前當秘書。”

  “比安卡學過法律,”她的丈夫說,“她研究過經濟和商業法。有時她在這裡講課,可是,想幹更多的事而不閒著,那是比較困難的。”

  比安卡聳聳肩頭。

  “我會有辦法的,”她說:“畢竟,賽蒙,我到這裡來就是為了跟你在一起,我認為這裡有不少的東西可以組織得更好些。我正在研究這裡的生活條件。很可能,貝特頓夫人並不搞什麼科學工作,會幫幫我的忙的。”

  希拉蕊急忙地對這個計劃表示了同意。而彼得斯說了這樣一句令人沮喪的話,把大家逗得哄堂大笑了起來:

  “我覺得我好像一個剛進寄宿學校的小孩子想家了一樣。我要安下心來搞點工作了。”

  “這個地方有極好的工作條件。”

  賽蒙·默奇森滿腔熱情地介紹著,“沒有任何幹擾,而儀器設備,應有盡有。”

  “您是研究什麼的?”彼得斯問。

  這會兒,這三個人談的盡是他們自己的一些行話,希拉蕊一點也聽不懂。於是,她轉向埃裡克森,他靠著座椅,看起來心不在焉。

  “您呢?”她問,“您也感到像一個想家的小孩子嗎?”

  他打量著她,好像離她很遠似的。

  “我並不需要什麼家,”他說,“所有這些:什麼家庭呀,愛情的結合呀,雙親呀,孩子呀,所有這些都是大包袱。對於一個要工作的人,應該完全自由才好。”

  “那麼,您覺得您在這裡會很自由嗎?”

  “這還是很難說。但願是這樣。”

  比安卡對希拉蕊說:“晚飯以後,有很多事情任憑您做。有一個紙牌間可以打橋牌;還有一個電影院,每週還有三次話劇演出,有時還有舞會。”

  埃裡克森蹩額皺眉,不以為然。

  “所有這些都不必要,”他說,“大消耗精力了。”

  “對我們女人並不是這樣,”比安卡說,“對我們女人來說,很有必要。”

  他用一種幾乎是冷淡和無人性的厭惡目光瞪著她。

  希拉蕊想:“對於他來說,連女人也是不必要的了。”

  “我要早點睡覺,”希拉蕊說。她故意打了個哈欠,“我今晚既不想看電影,也不想打牌。”

  “好,親愛的,”貝特頓急忙說,“最好早點兒休息,好好地睡一夜。別忘了,一路上實在太累了。”

  當他們站起來時,貝特頓說:

  “夜晚,這裡的空氣非常清新。晚飯後,我們常常在屋頂花園散一會兒步,然後分開,有的去參加娛樂活動,有的回去工作、學習。我們上去一會兒,然後你就去休息。”

  他們乘電梯上去。電梯是一個穿一身白的英俊士人開的。服務員們不像那些瘦弱、白皮膚的柏柏爾族人,他們皮膚更加黝黑,體格更加粗壯——希拉蕊認為,大概是某一沙漠民族的人。真沒料到屋頂花園這樣富麗堂皇,她大吃一驚。還有,修建這些豪華的設施,肯定花了不少的錢。成噸成噸的泥土抬上來到了這裡。就像《天方夜譚》裡的神話故事一樣。有噴泉,有高大的橡樹,有熱帶的香蕉樹和其他植物,還有按波斯花朵的圖樣用美麗的彩色瓷磚舖的小徑。

  “太難以置信了!”希拉蕊驚歎道,“這裡周圍都是沙漠啊!”她道出了她心中的感想:“就像《天方夜譚》裡的神話故事一樣。”

  “我很同意,貝特頓夫人,”默奇森說,“看起來就好像是求過神,拜過佛一樣!哎呀——我想,甚至在沙漠中,也沒有什麼做不到的事,只要有水有錢——兩者都很充分就行。”

  “水是從哪裡來的呢?”

  “從深山引出的泉水。這就是這個單位生存下來的根由。”

  屋頂花園中原先到處站著不少的人,可是漸漸地都散得無影無蹤了。

  默奇森夫婦也告退了。他們去看芭蕾舞。

  留下的人已經不多。貝特頓用手拉著希拉蕊的胳膊把她領到靠近欄杆的一個僻靜的空地方。滿天星斗,空氣涼爽宜人。只有他們兩個人了。希拉蕊在一個低矮的水泥墩子上坐下來,貝特頓站在她身前。

  “喂!”他壓低聲音,神情緊張地問,“你他媽的到底是誰?”

  她抬頭看了他一會兒,一聲不響。因為,在她回答以前,她自己還得知道一些東西。

  “你為什麼把我認作你的妻子呢?”她問道。他倆互相注視,不眨一眼。誰也不願第一個回答對方的問題。這是他倆之間一場意志力的決鬥。可是,希拉蕊認定,不管湯姆·貝特頓離開英國時是個什麼樣子,此刻,他的意志力肯定不如自己。因為,她到這裡來充滿了自信,要組織自己的生活——而湯姆·貝特頓卻是按照別人的計劃生活著。所以,她是強者。

  他的視線終於離開她而轉向別處了,含糊地低聲說:“那不過是靈機一動。我大概是個該死的笨蛋。我還以為是派你來……把我救出去哩。”

  “那麼,你想離開這裡?”

  “我的上帝,這還用問嗎?”

  “你是怎麼從巴黎到這裡的呢?”

  湯姆·貝特頓稍微苦笑了一下。

  “我不是被綁架或類似的方法搞來的,假若這是你的含意的話。我是自願來的,自己主動想辦法來的。我是興奮地帶著迫切感而來的。”

  “你知道是到這裡來嗎?”

  “我一點也不知道是到非洲呀,假若你要問的話。我是很容易地上了最簡單的圈套。世界和平,全球科學家分享科學秘密,打倒資本家戰爭販子等等這些騙人的鬼話。那個跟你一起來的彼得斯也是一樣,他也上了同樣的圈套了。”

  “但當你到了這裡,卻完全不是這麼一回事?”

  他再次苦笑了一下。

  “你自己會知道的。哦,也可能或多或少就是這麼一回事。但和你原來想的不一樣。這不是——自由。”

  他坐在她旁邊,兀自皺起了眉頭。“你知道我過去在英國,就是因為這個而垮下來的。總是覺得受到監視,有密探。所有這些安全措施,比如,必須說出自己的一切行動,必須說出自己的一切親友……可以說,一切都很必要。但是,最後還是把人搞垮了。因此,當某人提出一個主張——好吧,你聽我說,這一切聽起來很動人。”他苦笑了一下,“但是最後的結局——卻是到這裡來了。”

  希拉蕊慢條斯理地說:“你是說你來到的環境和你設法逃走的那個環境一模一樣嗎?同樣是被監視嗎?——甚至環境更惡劣?”

  貝特頓神經質地把頭發從前額向後抹了一下。“我不知道。”他說,“老實說,我真不知道。我沒有把握。也可能只是我胡思亂想。我根本不知道我是否被人監視。為什麼要監視我?為什麼他們找這個麻煩?他們把我搞到這裡了——進了監獄。”

  “一點也不像你們想像的那樣嗎?”

  “怪就怪在這裡。我想從某方面來說,是和我想要的那樣。工作條件沒得說的。各種儀器設備應有盡有。願工作多久就工作多久,或者,願少幹點就少幹點。生活很舒適,也很充裕。食品、衣著、住宿、無所不有。只是,你總是覺得是在蹲監獄。”

  “我知道。今天我們進來時,鐵門在我們後面咋嚓一關,真可怕極了。”希拉蕊不禁打了個寒噤。

  “好啦,”貝特頓好像振作了起來。“我已經回答了你的問題,該你回答我了。你假裝奧利夫到這裡來幹什麼?”

  “奧利夫……”她停了下來,正在搜索字眼。

  “是呀,奧利夫怎麼樣了?她出了什麼事情?你想說什麼?”

  她憐憫地注視著他那憔悴而緊張的面孔。

  “我害怕告訴你。”

  “你是說……她出了事?”

  “是的,真不幸呀,太不幸了……你的妻子死了……她本來是來和你會合的,飛機失事了。她被送進醫院,兩天以後死去了。”

  他兩眼直愣愣地盯著前方。好像他決心不流露一點兒感情。他安詳地說:“這麼說,奧利夫已經死了?我明白了……”

  長時間的沉默。然後,他對她說:“好吧,我們就從這裡繼續說下去吧。你取代她,到這裡來,為的是什麼呢?”

  這次,希拉蕊早已准備好了答詞。湯姆·貝特頓曾經認為她是被派來——如他自己所說——“救他出去的”。情況並不是這樣的。希拉蕊是個奸細。她是被派來刺探情報的,並不是來營救他這樣一個心甘情願自投羅網的人。況且,她自己和他一樣,也是個囚犯,她能有什麼法子救他呢?

  她認為,向他吐露真情是非常危險的。貝特頓身體快垮了。他有可能很快就會一垮到底。在這種情況下,鬼才相信他能保守什麼秘密。

  於是,她說:“你的妻子死時,我在醫院裡。我主動提出取代她,並且設法找到你。她渴望著給你稍一個口信。”

  他皺起眉頭。

  “但是確實……”

  她趕緊接了上來——他還沒來及意識出這個憑空杜撰的故事有漏洞。

  “這並不像聽起來那樣難以置信。你知道我同情所有那些觀點——你剛才所說的那些觀點。各國共用科學秘密——新的世界秩序。我本來對所有這些都滿腔熱情。還有我的頭發——要是他們期待一個年齡相當的紅頭發女人,我認為我是可以通得過的。反正值得試試。”

  “不錯,”他說,用眼睛掃了一下她的頭部,“你的頭發真和奧利夫的一模一樣。”

  “而且,你也明白,你的妻子一個勁兒地堅持——要我把那個口信捎給你。”

  “對啦,口信。什麼口信?”

  “告訴你要小心——特別小心:你很危險,要提防有個叫鮑裡斯的什麼人。”

  “鮑裡斯?你是說鮑裡斯·格萊德爾嗎?”

  “對了,你認識他嗎?”

  他搖搖頭。

  “我從沒見過他,但我知道他的名字。他是我妻子的一個親戚。我聽說過他。”

  “他為什麼危險?”

  “什麼?”

  他心不在焉地說了一句。

  希拉蕊把她的問題重複了一遍。

  “哦,那件事呀,”他好像繞了一大圈才回來似的,“我並不知道他對於我為什麼有危險。可是,從各方面來說,他是個危險的傢夥。”

  “在哪方面?”

  “嗨,他是那種半發瘋的理想主義者,他們會高高興興地殺掉人類的一半,只要他們由於某種原因認為這樣做是有益的。”

  “我瞭解你所說的這種人。”

  她認為她的確瞭解這種人——並且他們好像就在眼前(但為什麼會這樣?)。

  “奧利夫見著他了嗎?他都對奧利夫說了些什麼?”

  “我說不上來。她所說的就是這些。關于危險——啊,對啦,她還說‘她簡直不能相信’。”

  “相信什麼?”

  “我不知道。”她猶豫了一會兒,然後說:“你知道——這是臨死前的話……”

  一陣痛苦在他臉上抽搐。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到時候我自然會習慣下來的。目前我還轉不過彎來。只是關於鮑裡斯,我有點迷惑不解。我在這裡,鮑裡斯怎麼會對我有危險呢?假如他見到了奧利夫,那大概是在倫敦見到她了。”

  “是的,他到了倫敦。”

  “我還是有點莫名其妙……那又有什麼關系?他媽的,現在任何事也沒有關系了。我們在這裡,呆在這樣一個王八蛋地方,周圍都是沒有人性的機器人。”

  “我也有這種感覺。”

  “我們逃不掉的,”他用拳頭照著水泥墩子捶了一下,“我們是逃不掉的。”

  “不對,我們能逃掉。”希拉蕊說。

  他非常吃驚地轉過身來盯著她。

  “你說的到底是什麼意思?”

  “我們會找出辦法來的。”希拉蕊說。

  “我的好女人,”他輕蔑地笑了,“你根本不明白這是個什麼地方。”

  “戰爭年代人們從最不可能的地方逃了出來,”她固執地說她決不讓自己陷入絕望,“他們挖地道,或類似什麼。”

  “全是岩石怎麼挖得通呢?還有,挖到哪裡去呢?周圍盡是沙漠。”

  “那麼,只好‘類似什麼’了。”

  他端詳著她。她充滿信心地笑了,這種信心很頑強,雖然根底不牢靠。

  “你這個女人真不尋常!聽起來你倒是滿有把握哩。”

  “辦法總是有的。可能需要花時間,需要周密計劃。”

  他又一次愁容滿面。

  “時間,”他說,“時間……我可沒有多少時間了。”

  “為什麼?”

  “我不太清楚你能不能聽懂我的意思……是這樣的,我在這裡真正不能——幹出什麼。”

  她眉頭緊鎖。

  “你這是什麼意思?”

  “叫我怎麼說呢?我不能工作了,我也不能思考了。幹我這一行,需要高度集中。大量的工作是——怎麼說呢——是創造性的。自從我來了以後,我幾乎喪失了對工作的迫切感。我所能做的不過是把低級工作做得出色一點而已,那是任何一個蹩腳的科學界同仁都幹得了的。但他們把我搞到這裡來卻不是為了這個,他們要的是有獨到見解的東西,但是,我搞不出什麼獨到見解來。而且,我越是緊張,越是害怕,也就越搞不出什麼有價值的東西來。這種情況快要把我逼得神經錯亂了,你明白嗎?”

  她此刻明白了,她想起來了魯貝克博士關于女歌星和科學家的一段談話。

  “假如我交不出東西來,這樣一套機構會怎麼處置我呢?他們會消滅掉我。”

  “哦,哪兒會哩。”

  “不,會的,他們會消滅我的,這幫人可不是什麼溫情主義者,迄今之所以還沒有要我的命,是因為我正在接受外科整容手術。你知道,這種手術每次只能進行一點點。很自然,一個經常做點兒小手術的人是沒法指望他集中精力的。不過,這個手術已經結束了。”

  “做這種手術幹嗎?為什麼要做這種手術呢?”

  “哦,那是為了安全,也就是說,為了我的安全呀。假若……假若你是被‘找’的人,他們就這樣幹。”

  “那麼,你是被‘找’的人?”

  “是的。難道你不知道?我想,他們是不會在報紙上刊登這類廣告的,甚至奧利夫也可能不知道。不過,我的確是他們要找的人。”

  “你指的是——叛國,這個罪名,對嗎?你把原子秘密出賣給他們了,是嗎?”

  他不敢正視她的眼睛。

  “我什麼也沒有出賣,我把我們的試驗過程告訴他們了——毫無保留地告訴他們了。假如你能相信我,我是主動告訴他們的。因為,那是整個體制的一部分——共同享有科學秘密嘛。難道你不懂我的意思?”

  她能理解,她能理解安迪·彼得斯這樣幹,她可以想像埃裡克森那個空想狂人的眼睛,用一種高尚的熱情出賣祖國。

  但沒想湯姆·貝特頓也這樣幹,對她來說,這是非常困難的。但是她突然驚訝地認識到為什麼貝特頓幾個月前剛到這裡來時朝氣蓬勃,而今卻嚇壞了,精神緊張,情緒低落,一垮到底,簡直前後判若兩人。

  就在她接受這個合乎邏輯的分析時,貝特頓還心神不定地環顧四周,並說道:

  “大家都下樓了,我們最好……”

  她站起身來。

  “哦,沒事兒,他們會認為這很自然——你剛來,不會引起懷疑的。”

  他十分尷尬地說:

  “你知道我們還得繼續把這出戲演下去,我是說,你要繼續扮演我的……妻子。”

  “當然嘍。”

  “我們還得共同使用一個房間等等這類的。不過,不會出什麼問題的,我是說,你不用耽心……”

  他怪難為情的,說不下去了。

  “他多英俊!”她一邊想一邊看著他,“怎麼一點也打動不了我的心呢……”

  “我想,我們不需要為那些事操心,”她開心地說,“重要的事情是怎麼活著逃出去。”

第十四章

  在馬拉喀什城馬門尼亞旅館的一個房間裡,一位叫傑索普的男人正在同赫瑟林頓小姐談話。這位小姐和希拉蕊在卡薩布蘭卡和非斯認識的那位很不一樣。雖然她們模樣相似,舉止相同,發型也一樣難看,但是神氣迥異。這位小姐活潑、精幹,作風比她的容貌看來要年輕多了。

  房間裡的第三者是一位有雙聰明的大眼睛、深色皮膚的矮胖男人。他一面用手指輕輕彈著桌子,一面哼著一支法國小調。

  “……就你所知,”傑索普說,“在非斯同她講過話的就是這些人。”

  珍妮特·赫瑟林頓點點頭。她說:

  “有一位卡爾文·貝克,就是咱們在卡薩布蘭卡遇到的那位婦女。說實在的,對她我一直到現在還拿不准看法。她同奧利夫·貝特頓特友好,同我也一樣。但是一般美國人都是友好的,他們在旅館裡同人們聊天,旅途中也喜歡同大家湊在一起。”

  “是的,”傑索普說,“她有點太像我們要找的人了。”

  “此外,”珍妮特·赫瑟林頓接著說,“她也在這架飛機上。”

  傑索普說:“您是設想這次飛機墜毀是預謀的。”然後他轉向那位矮胖男人說,“您看怎樣,勒勃朗?”

  “有可能。”他說,“飛機墜毀的原因可能是有人故意搞的破壞活動。真實情況我們永遠不可能知道。飛機墜毀後燒成一團大火,乘客無一倖存。”

  “您知道那位飛行員嗎?”

  “他叫阿爾卡迪。年輕精幹。只知道這些。還有,薪金太低了。”他說最後幾個字之前,少許停頓了一下。

  傑索普說:“因此,他大概想改行,但總不致於想自殺吧。”

  “有七具屍體。”勒勃朗說,“全部燒焦,無法識別,但確實是七個人。人們不能不看到這一事實。”

  傑索普轉向珍妮特·赫瑟林頓說,“您剛才說什麼?”“在非斯時,貝特頓夫人同一家法國人交談過幾句。有一位有錢的瑞典人帶著一位妖艷女郎。還有一位富有的石油大亨阿裡斯蒂德斯先生。”

  “啊!”勒勃朗說,“原來是那位傳奇式人物本人啦。我常問我自己:如果我也擁有世界上那麼多財富,不曉得是什麼感覺。對我來說,”他坦率地接著說,“我要駿馬和女人,以及——能得到的一切。可是老阿裡斯蒂德斯在西班牙他的城堡中深居簡出——也就是說在西班牙他的城堡裡,我的朋友,人們說他在那裡收集中國宋朝的陶器。但是人們應該知道,”他接著說,“他至少七十歲了。有可能到了這個年齡一個人只會對中國陶器有興趣。”

  “按照中國人的看法,”傑索普說:“六七十歲正是壯心不已的時期。這個年齡的人最能欣賞生活中的美好與歡樂。”

  “我可不這樣!”勒勃朗說。

  “在非斯,還有幾位德國人。”珍妮特·赫瑟林頓接著說,“但是就我所知,他們沒有同奧利夫·貝特頓交談過。”

  “也許同服務員或傭人談過。”傑索普說。

  “那當然可能。”

  “她一個人曾去過舊城,您說過?”

  “她是同一位普通的導遊去的。在那次旅遊中,可能有人同她接觸。”

  “不管怎樣,她十分突然地決定去馬拉喀什。”

  “並不突然。”她糾正他說,“她已經訂好票了。”

  “呵!我錯了。”傑索普說,“我的意思是卡爾文·貝克夫人突然決定陪她。”他站起來踱來踱去。“她飛往馬拉喀什,”他說,“然後飛機墜毀燃燒。看起來對任何一位叫奧利夫·貝特頓的人來說,乘飛機旅行都是不祥之兆。飛機先是在卡薩布蘭卡失事,後來又是這次。這是一次偶然事故還是一個預謀事件?如果有人想幹掉奧利夫·貝特頓,我可以說有很多種比毀掉一架飛機更容易的辦法。”

  “這很難說。”勒勃朗說,“請您要明白我的意思,我的朋友。一旦您在思想上不把人命當回事,並且假如把一小包炸藥放在飛機座位下麵比深更半夜躲在角落裡在某人背後戳一刀要方便得多,那麼你就會把炸藥包放在那裡的。至於六個人陪著一起喪命這個事實就根本不在考慮範圍之內。”

  “那當然啦!”傑索普說,“我知道沒有人支持我的看法,但是我認為還有第三種答案——他們製造了一起假的飛機墜毀事件。”

  勒勃朗顯出感興趣的樣子。

  “是的,也可能這樣幹的。可以使飛機下來,然後放把火。但是您不能不看這樣的事實,我的朋友傑索普,飛機上有乘客。燒焦的屍體確實存在。”

  “我知道,”傑索普說,“這就是棘手之處。唉,無疑的是我有些異想天開。但我們費這樣大的勁跟蹤追擊,而結局卻這樣簡單乾脆,太乾脆了。這是我的感覺。我們的工作就此結束了。我們在報告的空白處寫上:祝他們安息!然後結案,再也沒有什麼痕跡可尋了。”他轉身對勒勃朗說:“您還在進行調查嗎?”

  “已經進行兩天了。”勒勃朗說,“派了幾個能幹的人。當然,飛機墜毀處是荒無人煙的地區。順便說一句,飛機也離開了航線。”

  “那點很重要!”傑索普插話說。

  勒勃朗說:“最臨近的村莊,最近的居民點,附近汽車的痕跡,這些都進行了充分的調查。在這個國家同在貴國一樣,我們充分認識到調查的重要性。在法國,我們也有幾位最優秀的年輕科學家失蹤了。我的朋友,我的看法是控制幾個變幻無常的歌劇明星要比控制一位科學家容易多了。他們很聰明,這些年輕人,反復無常,有反抗性,但是危險的是,他們非常容易受騙。他們想像中的那個地方是什麼?樂趣、光明、真理的希望和太平盛世?唉,可憐的孩子們,等待他們的是幻想破滅。”

  “咱們再看看乘客名單。”傑索普說。

  那位法國人伸手從一個鐵絲筐子裡找出一份名單,把它攤開在他的同事們面前。兩個人全神貫注地看著。

  “卡爾文·貝克夫人,美國人。貝特頓夫人,英國人。托基爾·埃裡克森,挪威人——順便問一句,您瞭解這個人嗎?”

  “回憶不起來了。”勒勃朗說,“他年輕,不超過二十七八歲。”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傑索普皺著眉說,“我好像記得……我幾乎能肯定他曾在皇家協會宣讀過一篇論文。”

  “接著是位宗教人士。”勒勃朗把名單翻過面來說,“名叫瑪麗的女修道士,不知是什麼人。安德魯·彼得斯,也是美國人。巴倫博士是個有名望的人,很有才華,研究病毒的專家。”

  “細菌戰,”傑索普說,“清楚了。一切都清楚了!”

  “一個待遇低並且不滿的人。”勒勃朗說。

  “有幾個人去聖艾弗斯?”傑索普嘟噥地問。

  這個法國人很快地掃了他一眼,然後抱歉地笑了。

  “正像一首古老的童謠所說,”他說,“去聖艾弗斯等於一個問號,旅行到非人間去。”

  桌上的電話響了。勒勃朗拿起話筒。

  “喂!”他說,“哪一位?啊,是的,請他們上來。”他轉向索普,他突然顯得喜氣洋洋,渾身是勁。“我手下一個人來報告。”他說,“他們發現點什麼。親愛的同事,這是可能的……我不多說了……可能您的樂觀是對的。”

  幾分鐘以後,進來兩個人。第一位是勒勃朗那種類型的:矮胖,皮膚呈深色,聰明,彬彬有禮,但也很興奮。他身著歐洲服裝,但很不幹淨,渾身是土,顯然他是旅行回來。另一位是身著當地白長袍的本地人,他有邊遠地區居民的那種莊嚴的從容神氣。他的態度不卑不亢。當前一位用很快的法語講話時,他略為好奇地觀望房間的四周。

  “尋物的獎賞已經通知當地人了。”第一個人說,“這位本地人及其全家和他所有的朋友到處仔細搜尋。我叫他把找到的東西親自交給您,可能您有事兒要問他。”

  勒勃朗面向這位北非的柏柏爾族人說:

  “您幹得不錯,”他用當地話說,“您有鷹一般的銳利眼睛,老大爺。給我們看看您找到了什麼。”

  穿長袍的本地人從口袋裡掏出一件小物品,然後放在這位法國人面前的桌上。這是一顆相當大的、粉灰色的假珍珠。

  “這就像您給我們看的那顆珍珠。”他說,“它很有價值,我找到了它。”

  傑索普伸出手來取過這顆珍珠。他從口袋裡拿出一顆同這顆完全一樣的珍珠,仔細對比。然後他走到視窗,用一個深度的放大鏡對這兩顆珍珠進行檢查。

  “是的,”他說,“這裡有記號。”他的音調裡充滿喜悅,並回到桌旁連聲說:“好姑娘!好姑娘!好姑娘!她幹得好!”

  勒勃朗用阿拉伯語詢問了那位摩洛哥人後,對傑索普說:

  “對不起,親愛的同事。”他說,“這顆珍珠是在飛機出事地點的半英里之外找到的。”

  傑索普說:“這說明奧利夫·貝特頓沒有死。雖然七位乘客坐飛機離開非斯,並且有七具燒焦的屍體,但是其中一具肯定不是她。”

  “我們現在要擴大調查範圍。”勒勃朗說。他接著又同這位柏柏爾族人談話,這個當地人高興地笑著,然後同帶他來的那個人離開房間。“要像當初允諾那樣給他一筆錢,”勒勃朗說,“那麼整個村莊都會出來找這些珍珠。這些人有鷹一般的銳利眼睛,找到珍珠會有重賞的消息去很快傳開。我想……我想,親愛的同事,我們會得到結果,只要他們沒發現她的意圖就行。”

  傑索普搖了搖頭說:

  “這是件很自然的事。”他說,“一串大多數女人戴的項鏈突然斷了,他拾起那些能找到的珠子,塞在口袋裡,恰好口袋有個小洞。此外,他們根據什麼懷疑她?她是奧利夫·貝特頓,急著找她的丈夫。”

  “我們應該用新的眼光重新審查這件事。”勒勃朗說。他拿出乘客名單。勾出兩個名字說:“奧利夫·貝特頓、巴倫博士,至少這兩個人正在去……他們正在去的地方。至於那個美國人卡爾文·貝克夫人,對她我們先不下結論。托基爾·埃裡克森,您說他曾在皇家協會宣讀過論文,美國人彼得斯的護照上注明他是研究化學的。至於那個女修道士,好了,算她喬裝得很巧妙。事實是,全部乘客都在同一天從不同的地點很巧妙地被帶領到這架飛機上來旅行。然後飛機著火,裡面是燒焦的屍體,一個不少。我不明白他們是怎樣安排的?總之,真是了不起!”

  “是的,”傑索普說,“這是有說服力的最後一招。但是現在我們知道有六個或七個人已經開始了新的旅程,並且我們知道他們的出發地點。我們下一步怎麼辦?去現場看看?”

  “正是這樣,”勒勃朗說,“我們要建立前沿指揮所。如果我沒弄錯的話,只要路子對頭,其他證據將會陸續出現。”

  “如果我們的計算確切,”傑索普說,“會有成果的。”

  計算又繁多又曲折。如汽車駕駛的速度,汽車行駛多久,需要加油的大概距離,旅客有可能在哪裡過夜的村莊等等。跡象很多並令人迷惑,也不斷出現令人失望的情況,但是時而也有積極的成果。

  勒勃朗說:“有啦,我的隊長!按照您的指示,我們去找廁所。在阿布杜爾·穆罕默德家廁所的一個陰暗角落裡,發現一顆珍珠嵌在一塊橡皮糖上。經詢問這家人的父子,他們開始不說,後來承認來了一輛坐著六個人的車。他們說是德國考古考察隊的,給了這家人很多錢,不許他們向任何人透露,理由是他們可能要進行一些非法的勘探。艾爾凱弗村的孩子們也找到兩顆珍珠。我們現在查明方向了。還有,隊長先生,如您所預言的,人們已看見‘聖女之手’了。這一位可以告訴您。”

  “這一位”是一個長相粗獷的柏柏爾族人。

  他說:“那天夜裡我趕著牲口走時,一輛汽車開過來,我看到了‘聖女之手’。它在黑暗中發亮。”

  “在手套上塗上磷是很有效的。”勒勃朗嘟噥說,“親愛的,虧您想出這個辦法。”

  “這是有效的,”傑索普說,“但是危險的。我的意思是這很容易被其他逃亡者們發現。”

  勒勃朗聳了聳肩說:“白天是看不到的。”

  “但是如果一停車,他們在黑暗中下車……”

  “即使如此——這也不過是阿拉伯人一種盛行的迷信。他們常常在車上塗漆。人們會認為這是一些虔誠的回教徒把發光漆塗在車上。”

  “很對。但是我們必須警惕。因為如果被發現,敵人就很可能用塗上磷光的‘聖女之手’造出假記號騙我們追蹤。”

  “啊!這一點我同意您。人們應該提高警惕。永遠保持警惕。”

  第二天早晨,當地人又交給勒勃朗在一塊橡皮糖上嵌成三角形的三顆假珍珠。

  傑索普說:“這意味著旅行的下一段路程是乘飛機。”

  他用詢問的眼光望著勒勃朗。

  “您完全正確。”勒勃朗說,“這是在一個遙遠無人煙的荒廢的軍用飛機場裡發現的。有跡象說明一架飛機不久前曾在這裡著陸並起飛。”他聳了聳肩說,“一架來歷不明的飛機。然後他們又向去向不明的目的地起飛。這使我們的工作又一次停頓下來,我們不知道下步到哪裡去追蹤。”

第十五章

  “這簡直不可想像,”希拉蕊暗暗想著,“真不可想像我在這裡已過了十天!”她想,生活中最可怕的事情莫過於很快地適應環境。她記得在法國時看到一次有關中世紀酷刑的展覽。囚犯關在鐵籠裡,既不能站,又不能坐,更不能臥倒。講解員說,最後關在這裡的囚犯在鐵籠裡活了十八年,釋放後又活了二十年,直到老死。希拉蕊想,這種適應力就是人同動物的區別。人能夠在任何氣候下,吃任何食品和處於任何條件下都可以活下去,不管他是奴隸還是自由人。

  當她剛到這個單位來時,最初她感到一種盲目的恐懼,一種被囚禁和灰心喪氣的可怕感覺,用豪華的環境遮掩囚禁的這一事實更加深了她的恐懼。可是在這裡度過一周後,她開始不知不覺地自然地適應了這裡的生活條件。這是一種古怪的、夢幻般的生活方式。這裡沒有什麼是特別真實的。她感到在這個夢中已經很長了,但是還要繼續在夢中過很久,或許,永遠過下去。她將永遠在這裡過日子,與外界隔絕。

  她認為這種危險的適應環境的能力,部分原因是因為她是女人。婦女們生來就能適應環境。這種適應能力給她們力量,但也是她們的弱點。她們善於觀察環境,接受它,然後採取現實主義的態度安頓下來,並盡可能加以享受。最使她感興趣的是與她同行的旅伴們的反映。她很少看到尼達姆,除非偶爾在吃飯時相遇。這個德國女人只是對她點點頭而已。她判斷,尼達姆很快活並且知足。這裡的生活顯然就是她所想像的那樣。她是全神貫注於工作的那種類型的女人,並且靠她天生的傲慢,愜意地過日子。她自己和那些科學家同事們的優越感是她信念中的第一條。她對人類間的友愛、和平的生活、思想和精神上的自由都認為是無稽之談。對她來說,未來是狹窄的,但是壓倒一切的。她自己是優越種族中的一員,世界上受奴役的其他人如果表現好,可以賜給他們些恩惠。如果她的同事們表示不同觀點,如果他們的思想是共產主義的而不是法西斯的,尼達姆是不在乎的。只要他們工作出色,他們就是有用的,他們的思想也會轉變。

  巴倫博士比尼達姆更聰明些。希拉蕊偶爾同他交談了幾句。他也是全神貫注於工作,非常滿意於他的工作條件。但是,他那好奇的法國式的才智導致他猜測和考慮他現在所處的環境。

  “這不是我所期望的,坦白地說,不是。”他有一天這麼說,“這話在你我之間說,貝特頓夫人,我可以說我不喜歡監獄般的生活。但這確是監獄一般,盡管囚籠上厚厚地鍍了一層金。”

  “這裡幾乎沒有您來尋求的自由?”

  他瞧著她很快地苦笑一下。

  “不對。”他說:“您錯了。我其實並不是來尋求自由的。我是一個文明人。文明人明白:根本沒有自由這玩意兒。只有那些年輕、沒有完全開化的國家才把‘自由’寫在它們的旗幟上。必須有一個安排得當的安全機構。文明的實質就是說生活方式應該適度,即中間道路。人們總是要回到中間道路上來的。不,我坦白對您說,我來這兒是為了錢。”

  希拉蕊笑了,她的眉毛挑了起來。

  “在這裡,錢對您有什麼好處?”

  “可以付非常昂貴的實驗室設備費用。”巴倫博士說,“我不必自己掏腰包,這樣我可以為科學服務並且滿足我個人的求知欲。我是一個熱愛自己工作的人,但是我愛它不是為了造福於人類。我經常發現那些為人類工作的人有些呆頭呆腦,工作起來也不能幹。不,我所欣賞的興趣是純學術性的研究。此外,我離開法國前已經得到一筆钜款。這筆錢用另一個名字定期存在某銀行。等所有這些工作結束後,我就可以對這筆錢隨意使用了。”

  “等所有這些工作結束後?”希拉蕊問道,“但是為什麼要結束呢?”

  “一個人應該有常識。”巴倫博士說,“沒有任何東西是永久長存的。我得出的結論是:這個地方是一個瘋子經營的。我告訴您,一個瘋子可以有邏輯頭腦。如果您有錢,有邏輯思維,並且也是個瘋子,您可以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成功地渡過您的幻想世界。但是最後,”他聳聳肩說:“到後來一切都要毀滅。因為,您知道,這裡進行的一切都是不合理的。凡是不合理的事情,最後總會有人來算賬。在當前,”他又聳了聳肩說,“這裡對我是最合適不過了。”

  那個托基爾·埃裡克森,希拉蕊曾以為他會幡然悔悟,但看來他對此地的氣氛十分滿意。他不像上述的法國人那樣實用主義。他過著自己那種專心致志的生活。他的內心世界對希拉蕊來說是太生疏了,她根本不能理解。這種世界觀對埃裡克森產生了一種莊嚴的幸福感,使他沉醉於對數學的計算之中,並幻想了一連串無窮盡的可能性。此人性格上的古怪和粗暴使希拉蕊害怕。她認為,像他這樣的年輕人在唯心主義的一念之差中,他寧可讓四分之三的世界毀滅,留下四分之一來實現他頭腦中想像出來的烏托邦。

  希拉蕊同那位叫安迪·彼得斯的美國人談得來。她想,可能因為彼得斯是個有才幹的人,但不是天才。她從別人那裡聽到,他是他那一行中的第一流人物,一位謹慎而熟練的化學家,但不是這門科學的先驅。彼得斯同她一樣,厭惡並且害怕這個地方的氣氛。

  “事實上我不知道我去的是什麼地方。”他說,“我以為我知道,但是我錯了。政黨同這個地方沒有關系。我們同莫斯科沒有聯系。這裡是在單獨演戲——可能是法西斯的戲。”

  “您不認為您這樣說是隨便扣帽子?”希拉蕊說。

  他對這個問題考慮了一下。

  “可能您是對的,”他說,“說真的,我們隨便亂說,毫無用處。但這點我可以肯定:我想離開這兒,並且我一定要設法離開此地。”

  “不那麼容易吧。”希拉蕊低聲說。

  這是他們晚飯後在屋頂花園的噴泉旁邊進行的談話。星光燦爛的夜晚,使他們感覺好像漫步在阿拉伯國家某一君主宮殿的花園裡,混凝土的樓房已經消失在蒼茫暮色中。

  “不容易,”彼得斯說,“出去可不那麼容易,但是沒有不可能辦到的事。”

  “我很愛聽您這麼說,”希拉蕊說,“啊!我真愛聽您這麼說。”

  他同情地看了看她,並問:

  “你感到沮喪了吧!”

  “當然,但這不是我真正感到害怕的。”

  “不是的?那麼,是什麼呢?”

  “我害怕的是對現狀安之若素。”希拉蕊說。

  “是的,”他沉思地說,“是的,我懂得你的意思了。這裡好像是在進行某種集體思想工作。我認為您害怕是有道理的。”

  “依我看來,人們起來反抗更為自然。”希拉蕊說。

  “是的,是的,我也這樣想過。事實上我曾考慮過一兩次這裡是否在搞什麼小小的鬼名堂。”

  “鬼名堂?這是什麼意思?”

  “好吧,坦白地說,使用毒品。”

  “您的意思是指某種麻醉品嗎?”

  “是的,您知道,有可能。放些什麼在食品和飲料裡。這點可以使人們導致……我怎麼說呢……馴服?”

  “有這樣的麻醉品嗎?”

  “這個,這實際上不屬於我的知識範圍。有種藥服下可以使人鎮靜。在動手術前可以使他們服服貼貼。至於有沒有一種長期定量服用的藥——同時又不影響工作效率……這我就不知道了。我現在更傾向於認為馴服的效果是通過思想工作而產生的。我的意思是,我認為這裡有些組織人員和行政人員精通催眠術和心理學,並且在我們不知不覺的情況下,他們不斷地向我們提供有關我們福利和如何達到我們最終目的(不管是什麼目的)的建議,所有這些肯定會產生一定的效果。您知道,用這種辦法可以幹出不少名堂,特別是這些人很善於幹這一套。”

  “但是我們不能屈服!”希拉蕊生氣地說,“我們一刻也不能認為在這裡是件好事。”

  “您丈夫是什麼看法?”

  “湯姆?我,啊……我不知道。這太難了。我……”她說到這就沉默了。

  她不可能把她離奇的一生告訴現在正在和她談話的男人。十天來她一直在和一個陌生的男人住在一套房子裡。他們睡在一間臥室。夜裡她睡不著時聽到他在另一張床上的呼吸聲。他們兩個都接受了這種不可避免的安排。她是一個冒名頂替者,一個間諜,隨時准備扮演一個角色,冒充另一個人。她對湯姆·貝特頓毫不瞭解。對她來說,貝特頓是個驚人的典型實例,說明一個有才華的年輕人在這個令人神經衰弱的環境中度過了幾個月之後會變成什麼樣子。至少他不願意老老實實接受他的命運。他不但沒有興趣幹工作,而且她感到他對自己不能集中精力工作日益感到煩惱。有一兩次他重複了他見到她的第一個晚上所講的話。

  “我不能思考問題。好像我的一切都枯竭了。”

  是的,她這樣想,像湯姆·貝特頓這樣真正的天才最需要自由。對他來說,思想工作並不能彌補他喪失的自由。只有充分的自由,他才能進行創造性的工作。

  她想,他是一個神經即將錯亂的人。他對希拉蕊也是漠不關心。她對他不是一個女人,也不是一個朋友。她甚至懷疑他是否意識到並為他妻子的死亡感到痛苦。他腦子裡經常想的是被囚禁這個問題。他一次又一次地說:

  “我一定要離開這裡。我一定!我一定!”

  有時候他說:“我不知道。我沒有想到這裡是這個樣子。我怎樣能從這裡出去?怎樣出去?我必須出去了,我就是一定得出去!”

  這同彼得斯曾經說的話實質上一樣,但有很大的不同。彼得斯的話像是一個有為、義憤填膺、幻想破滅的人所說的,他自信要同他所在的這個地方的人鬥智。而貝特頓的反抗像是一個處于山窮水盡走投無路的人,只是瘋狂地想逃。希拉蕊突然這樣想:也許她和彼得斯在這裡呆上半年後也這樣。也許一個人一開始充滿強烈的反抗,並且對自己的才能有非常合理的自信。到後來卻變得像陷阱裡的老鼠那樣絕望。

  她希望她能向她身邊的這個男人說出一切。要是她能這樣說多好:“湯姆·貝特頓不是我的丈夫。我對他一無所知。我不瞭解他來這裡以前的情況,所以我是蒙在鼓裡。我不能幫助他,因為我不知道怎麼辦和說些什麼。”但是,她卻只能很謹慎地說:

  “對我來說,湯姆現在像個陌生人。他不向我說什麼。有時候我想:囚禁,也就是關在這裡,把他逼瘋了。”

  “那可能,”彼得斯乾巴巴地說:“有可能造成這種情況。”

  “告訴我……您這麼有信心地談到逃出這裡。我們怎樣逃出……難道有絲毫希望嗎?”

  “奧利夫,我的意思不是說,我們後天就能走出去。這件事要深思熟慮。您知道,人們在最沒有希望的條件下曾逃跑過。我們一些人,還有大西洋這邊的你們國家一些人都寫過書,描述他們是怎樣從德國的堡壘中逃出的。”

  “那時的情況跟現在的不同呀!”

  “不是實質上的不同。只要有路進來,就有路出去。當然,在這裡掘地道出去是不可能的,因此很多辦法也就排除在外了。但是我剛說過,有路進來,就有路出去。要多動腦筋、虛張聲勢、偽裝、欺騙、賄賂以至腐蝕,要運用這些手段。您要學會並且考慮這一套。我告訴您:我一定會離開這裡,請相信我的話。”

  “我相信您會的,”希拉蕊說,“但是我呢?”

  “唉,您的情況就不一樣了。”

  他的聲音帶些局促不安。她一時沒懂他的意思。後來她覺察到他可能推測她已達到目的。她來到這裡是找自己心愛的人,找到他後,她個人逃走的要求也就不大了。想到這裡,她真想把事情的真相冒險告訴彼得斯,但是謹慎的本能阻止了她。

  她道了聲晚安就離開屋頂花園。

第十六章

   

1

  “晚上好,貝特頓夫人。”

  “晚上好,詹森小姐。”

  這位戴眼鏡的瘦瘦的姑娘看起來有些激動。她的眼睛在厚厚的鏡片後面閃爍著。

  她說:“今天晚上有個集會。院長要親自向我們講話!”

  她說話時幾乎是壓著嗓門。

  “那好啊,”安迪·彼得斯說,這時他正站在旁邊。“我一直等著瞧瞧這位院長。”

  詹森小姐用責備的眼光瞪了他一眼。

  她嚴肅地說:“這位院長是個了不起的人。”

  當她離開他們沿著一條總是粉刷得雪白的走廊走出時,彼得斯輕輕地吹起口哨。

  “我剛才是不是聽到了‘希特勒萬歲’口號的回聲?”

  “聽來有點像。”

  “人生的不幸是一個人總是不知道他自己的去向。當我滿懷尋求大同世界的天真熱忱離開美國時,如果那時我知道我會來到一個天生獨裁者的魔爪下……”他張開他的雙手。

  希拉蕊提醒他說:“您現在還不能肯定嘛!”

  “我能從空氣中嗅出一些味道。”彼得斯說。

  “啊!”希拉蕊喊出來:“我多高興您在這裡!”

  彼得斯疑惑不解地望瞭望她。她臉色紅了。

  希拉蕊情不自禁地說:“您真了不起而又非常一般。”

  彼得斯被逗笑了。

  “‘一般’這個字眼在我們那裡不是您那種意思。它可以表示簡單、庸俗。”

  “您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我的意思是你像別人一樣。啊!真糟糕,這聽起來也不禮貌。”

  “普通人,這就是您要求的?天才已經使您受夠了嗎?”

  “是的,從您到這以後,您也變了。您喪失了那種仇恨感。”

  他的臉色一下子變得嚴肅起來。

  他說:“不要只看表面,仇恨存在我骨子裡。我還在仇恨。相信我,有些事情就是應該仇恨。”

   

2

  詹森小姐說的集會是晚飯後召開的。這個單位的全體成員都在一間大講堂裡集合。

  與會者不包括那些所謂的技術人員:如實驗助理員、芭蕾舞演員、各種服務人員,還有為那些不帶妻子而又沒有和女工作人員同居的男人們解悶的妓女。

  坐在貝特頓旁邊的希拉蕊極為好奇地等著那位神話般的人物——院長——在講臺上出現。在她的詢問下。托馬斯·貝特頓對於這位主宰者的品格只能給予不能令人滿意的和含糊其辭的回答。

  “他沒什麼好看的,”他說,“但是他很有影響。實際上我僅見過他兩次。他平日不常露面。當然,他出類拔萃,人們都有這種感覺,但是老實說,我弄不清為什麼。”

  從詹森小姐以及其他婦女談到他時所懷的虔誠態度中,希拉蕊在腦海裡塑造他的形象是一個有著金黃長領、身著白袍的神仙一樣的抽象人物。

  忽然,聽眾們站起來了。當她看到一個黑發、矮胖的中年人靜悄悄地走上講台時,她幾乎大吃一驚。從外表看來,他毫無氣魄,像是來自英國中部工業區的一位商人。他的國籍的確不易判斷。他交替地用三國語言講話,從不重複。他講的法語、德語和英語都是同樣流利。

  他開頭說:“首先,讓我歡迎來此與我們團聚的新同事們。”

  然後他對每個新來的人都講幾句話致敬。

  接著他談了這個組織的宗旨和信仰。

  後來在回憶他的講話時,希拉蕊發現她無法準確追憶。也許是他用的盡是些陳詞濫調。但是在聽他講時感覺卻完全不同。

  希拉蕊記得她的一個女朋友曾經講過一件事。戰前這位女朋友住在德國,一次出於好奇,她參加一個集會,聽那個瘋狂希特勒的講話。她邊聽邊歇斯底里地哭,激動得不能控制自己。她說,當時每個字聽來也都是那麼明智和激動人心,但是事後回憶,這些字眼都是陳詞濫調。

  現在發生的是同樣情況。希拉蕊不由地激動起來。院長的講話很簡單。他主要談到青年,說青年是人類的前途。

  “人們積累的財富、聲譽、門第——這些都是過去的力量。但是今天,實力是在年輕人手中。實力是智慧產生的。例如,化學家、物理學家、醫生們……的智慧。實驗室裡產生的實力可以進行大規模的毀滅。用這種實力,你可以說:‘不投降,就滅亡!’這種實力不能給這個或那個國家。這種實力應該掌握在創造它的人的手裡。這個地方是全世界實力的集合地。你們從世界各地帶著你們創造性的科學知識來到這裡。隨著你們而來的,還有你們的青春!這裡沒有一個人超過四十五歲。時機成熟時,我們就成立一個托拉斯,科學智慧的托拉斯。我們要管理國際事務。我們要向資本家、皇帝、軍隊和工業家發布命令。我們要使世界生活在科學統治下的和平之中。”

  他還講了一些其他的話——仍是一套令人陶醉的語言,這些話本身倒沒什麼,而是講話人的魄力把原來冷冰冰的、持批判態度的與會者鼓舞起來了。聽眾們受到了這種莫明其妙和無法形容的感情的支配。

  院長最後忽然高呼:“勇敢和勝利!晚安!”希拉蕊像在夢幻中搖搖晃晃地離開了講堂,她看到周圍的面孔也是同樣表情。她特別注意到那個挪威人埃裡克森的淺色眼睛在閃閃發亮,他的頭高興地往後仰著。

  然後她感到安迪·彼得斯的手碰了碰她的手臂,聽見他說:

  “上屋頂花園去吧!咱們需要些新鮮空氣。”

  他們無言地進入電梯,到了花園後,他們漫步在星光下的棕櫚樹叢中。彼得斯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他說:“這是咱們需要的。讓空氣吹走榮譽的彩雲吧。”

  希拉蕊深深地歎了口氣。她仍然有一種虛無飄渺之感。

  彼得斯友善地推了一下她的手臂說:

  “振作起來,奧利夫!”

  “榮譽的彩雲,”她說,“是這樣。”

  “振作些,我說,要像個女人樣子。回到現實中來吧!等榮譽的毒氣消失後,您就會明白剛才聽到的還是老一套。”

  “但那是美好的,我的意思是那是個美好的理想。”

  “讓理想見鬼去吧!要面對事實。青春和智慧——榮譽、榮譽、哈利路亞!什麼是青春和智慧?尼達姆小姐是個不擇手段的利己主義者。托基爾·埃裡克森是個不切實際的幻想家。巴倫博士為了得到他工作中需要的儀器可以把他的祖母賣到屠宰場。拿我來說吧!就像你所說的一個普通人,只擅長于使用試管和顯微鏡,但是連管理好一個辦公室都毫無辦法,還提什麼管理國際事務!再拿您丈夫來說吧,一個神經嚇壞了的人,整天想的是害怕受到懲罰。我提的幾個都是您最熟悉的人,但這裡的人都差不多一樣,至少是我碰到的人都如此。他們中有些是天才,幹起他們的工作會非常出色,但是管理世界大事,見鬼去吧!別叫我發笑了!全都是毒草般的廢話,這就是我們剛才聽到的講話。”

  希拉蕊坐在水泥圍牆上。她用手摸了摸前額說:

  “您曉得,我相信您是對的……但是榮譽的彩雲還在飄浮。他怎麼使人浮想聯翩呢?自己相信這個嗎?他一定相信嘍。”

  彼得斯陰沉地說:“我認為到頭來總是一個樣。一個瘋子相信他自己是神仙。”

  希拉蕊慢慢地說:“我也這樣想。但是,您這些解釋好像有些奇怪,難以令以滿意。”

  “但是確實如此,親愛的。這在歷史上一再重複。但是它能迷惑人。今晚幾乎把我也給迷住了。要不是我把您帶上來談談,肯定您也給迷住了。”他的神情突然一變說,“大概我不應該帶您上來。貝特頓會說些什麼呢?他會認為有些古怪。”

  “我想不會的。他根本沒有注意到我們。”

  他不解地望著她說:“我很抱歉,奧利夫。看著他走下坡路,一定使您很痛苦。”

  希拉蕊深情地說:“我們一定要離開這裡,一定!一定!”

  “我們一定會離開的。”

  “這個您過去說過,但是我們至今沒有什麼進展。”

  “還是有的。我並沒有偷懶。”

  她驚奇地看著他。

  “沒有具體計劃。但是我已開始著手搞策反活動。這裡不滿情緒高漲,要比咱們上帝般的院長先生瞭解的情況嚴重得多,特別是這裡地位低賤的成員。您知道,食品、金錢。奢侈和女人並不是一切。奧利夫,我要把您帶出去。”

  “還有湯姆呢?”

  彼得斯臉色一沉說:“聽著,奧利夫,相信我的話。湯姆最好留在這裡。他……”他遲疑一下後接著說,“在這裡比出去要安全得多。”

  “要安全得多?多奇怪的措詞。”

  “要安全多了,”彼得斯說,“這是我有意選用的措詞。”

  希拉蕊皺起眉來。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湯姆並沒有……您不認為他神經日益不正常嗎?”

  “一點也不。他只是煩躁。我可以說湯姆·貝特頓同您我一樣清醒。”

  “那您為什麼說他在這裡更安全些?”

  彼得斯慢條斯理地說:“您知道。一個籠子是個非常安全的地方。”

  “呀!”希拉蕊喊起來了,”不要對我說您也真相信這個。不要跟我念那些集體催眠術,或者不管您叫它什麼吧!那些在您身上起了作用、安全、馴服、滿足!我們還是要反抗,我們一定要自由!”

  彼得斯還是慢慢地說:“我知道,但是……”

  “無論如何,湯姆也想離開這裡。”

  “湯姆可能不知道什麼對他最好。”

  突然,希拉蕊想起湯姆曾向她作過暗示。她想,如果他出賣過情報,他會依法被判刑,顯然,這也是彼得斯吞吞吐吐地對她的暗示。但是希拉蕊已下定決心,寧可出去坐牢,也不留在這裡。

  她固執地說:“湯姆必須出去。”

  她嚇了一跳,當她聽彼得斯突然翻臉說,“您看著辦吧!反正我已經警告您了。我真想知道,天曉得您究竟為什麼這樣關心那傢夥。”

  她難受地凝視著他。話到嘴邊她又收回去了。她想說的是:“我才不關心他呢。他對我一錢不值。他是另外一個女人的丈夫。我只是對他負責而已。”她還想說:“你這個傻瓜!如果我關心一個人,那就是你……”

   

3

  “跟你那個順從的美國人玩得挺好吧?”

  當她回到臥室時,貝特頓迎面向她問了這麼一句。他正躺在床上抽煙。

  希拉蕊臉紅了一下。

  她說:“我們是一起來這裡的。我們對某些問題看法一致。”

  他笑了笑說:“啊!我沒有怪您的意思。”頭一次他用一種新鮮的、贊賞的眼光望著她。他說:“奧利夫,您是個好看的女人。”

  從他們一見面,希拉蕊就囑咐他叫她他以前妻子的名字。

  他從上到下掃視她說:“您長得真美,我過去會對這些很注意的。但是現在這類事對我不起作用了。”

  希拉蕊冷冷地說:“也許這樣更好些。”

  貝特頓說:“親愛的,我是個完全正常的人,或者說,曾經是,但是上帝知道現在我成了什麼啦!”

  希拉蕊坐到他旁邊說:“湯姆,您怎麼啦?”

  “我告訴您,我現在思想不能集中。作為科學家,我給毀啦。這個地方……”

  “其他人,或者大多數人看起來同您的感覺並不一樣。”

  “我想因為他們是非常遲鈍的芸芸眾生。”

  希拉蕊冷淡地說:“有些人還是挺敏銳的。要是您能有個朋友在這裡——一個真正的朋友。”

  “嗯,我認識一個人叫默奇森,他是個走狗。最近我常常和托基爾·埃裡克森在一起。”

  “真的嗎?”希拉蕊出於某種原因,感到奇怪。

  “真的,我的上帝,他真聰明。我希望有他那樣的頭腦。”

  希拉蕊說:“他是一個古怪的人。我總覺得他挺可怕的。”

  “托基爾可怕?他非常溫順。在某些方面像小孩一樣。不懂人情世故。”

  希拉蕊還是固執地重複:“我就是認為他可怕。”

  “你的神經一定也有些不正常了。”

  “還沒有,雖然我懷疑以後會的。湯姆,不要同托基爾·埃裡克森太親近。”

  他瞪著她說:“為什麼不要?”

  “我不知道。我只是有這種感覺。”

第十七章

   

1

  勒勃朗聳了聳肩膀說:“肯定他們已離開非洲了。”

  “不一定。”

  那個法國人搖了搖頭說:“很可能離開了。我們畢竟知道他們的目的地了,難道不是嗎?”

  “如果他們的目的地是我們所認為的地方,那他們為什麼從非洲啟程?從歐洲任何一個地方出發不是更簡單嗎?”

  “是這樣。但是事情還有另外一面。沒有人能預料到他們會在這裡集合出發。”

  傑索普委婉地堅持說:“我仍然認為事情要更複雜些。此外,只有小飛機才能在那個飛機場起飛。在飛過地中海之前,它需要下來加油。在他們加油的地方會留下痕跡。”

  “親愛的,我們進行了周密的調查。到處……”

  “帶著計算器的人們最後會得到結果的。需要檢查的飛機有限,只要有一點放射性痕跡。我們就可以查清我們要找的那架飛機……”

  “如果您的部下能使用噴灑器。唉,老是說‘如果’……”

  傑索普堅持說:“我們會找到的。我不明白……”

  “什麼?”

  “我們曾假設他們朝著地中海往北飛,假設他們是往南飛。”

  “返回他們的旅程嗎?但是他們飛向哪裡呢?往南飛就是阿特拉斯山脈,然後就是沙漠地帶了。”

   

2

  “老爺,您能發誓說您允諾的事一定會實現嗎?在美國芝加哥給我一個汽油站,是真的嗎?”

  “是真的,穆罕默德,如果我能離開這裡,就能實現。”

  “成功要靠真主的意志。”

  彼得斯說:“那麼咱們希望你將在芝加哥有個汽油站是真主的意志。為什麼要去芝加哥呢?”

  “老爺,我妻子的兄弟到美國去了。他在芝加哥有個汽油泵。難道我願意終生留在世界上這個落後地區嗎?這裡有金錢、佳饌、夜總會和女人——但這不是現代化,這不是美國。”

  彼得斯沉思地望著這張嚴肅的黑面孔。穿著白袍的穆罕默德看起來很莊嚴。這個人的思想深處懷著多麼奇怪的希望。

  彼得斯歎了口氣說:“我不曉得你是否明智,就這樣說定了。可是,要是被人發覺……”

  這個黑人一笑露出了美麗而潔白的牙齒。他說:“那就是死路一條。當然對我是如此。也許對您不同,因為您有用。”

  “他們在這裡隨便處死人嗎?”

  這個黑人輕蔑地聳了聳肩。

  “死?這也是真主的意志嗎?”

  “你知道你要怎麼幹嗎?”

  “我知道,老爺,天黑後我把您帶到屋頂。我把我們僕人穿的衣服留一套在您房間裡。然後,再進行下一步。”

  “對!現在你最好叫我離開電梯。可能會有人發現我們一個勁兒地上上下下,這會引起他們的懷疑的。”

   

3

  跳舞正在進行著。安迪·彼得斯同詹森小姐跳著。他緊緊地摟著她,在她耳邊低聲說話。當他們慢慢轉到希拉蕊站的地方時,彼得斯嬉皮笑臉地向她擠擠眼睛。

  希拉蕊咬著嘴唇忍住笑,馬上把目光轉向別處。

  她轉過臉來一看到貝特頓正在房間那邊同托基爾·埃裡克森講話,馬上就皺起眉來了。

  “奧利夫,同我跳個舞吧!”賽蒙·默奇森在她旁邊說。

  “當然可以,賽蒙。”

  他警告她說:“告訴你,跳舞我可不在行。”

  希拉蕊集中精力不讓他踩她的腳。

  默奇森一邊輕輕喘氣一邊說:“我把它當作運動。”他跳得很起勁。

  “奧利夫,您的服裝十分優美。”他的話總像是舊小說裡的措詞。

  希拉蕊說:“我很高興您喜歡它。”

  “從時裝店買的嗎?”

  她本想頂他一句:“不從那買從哪買?”但是她沒說,只說:“是的。”

  默奇森喘著氣邊跳邊說:“不得不承認,他們對我們不壞。我的妻子比安卡有一次曾這麼說。這裡處處比福利國家強。不愁錢、所得稅、修理費和維修費。這一切都不用操心。我敢說,對婦女可是妙極了。”

  “比安卡是這樣想吧,是嗎?”

  “嗯,一度她有些不安心。但現在她已經想辦法組織了幾個委員會,還舉行了一兩次討論會和報告會。她抱怨你對一些活動參加不多。”

  “我恐怕不是那種人,賽蒙,我不大參加集體活動。”

  “但是你們這些女士們應該想辦法有些娛樂。當然我的意思並不是僅僅指‘娛樂’……”

  “有事幹?”希拉蕊啟發他說。

  “是的。我的意思是現代婦女應該有自己的工作。我充分意識到像你和比安卡這樣的婦女來到這裡是作了很大的犧牲。你們不是科學家,感謝上帝,不是那些女科學家。她們大多數人真夠嗆!我對比安卡說:‘你要給奧利夫時間使她適應。’要花一些時間適應這個環境。開始,人們有一種幽閉恐怖感,但是會慢慢消失的……”

  “您的意思是人們能適應任何環境?”

  “是的,有些人比另一些人更敏感些。”默奇森說,“湯姆看起來就夠他受的。老湯姆今晚在哪裡?啊,在那邊同托基爾談話。這兩人現在分不開啦!”

  “我希望他們不要分不開。我的意思是,我不認為他們很有共同點。”

  “年輕的托基爾好像被您丈夫給迷住啦。他老是跟著貝特頓。”

  “我也注意到了,我不明白……為什麼?”

  “托基爾有些古怪的理論,我無法同他交談,您也知道,他英文講得不好,但是湯姆聽得過去。”

  舞曲結束了。安迪·彼得斯請希拉蕊跳下一個。

  彼得斯說:“我看到您受罪啦,把您的腳踩壞了吧!”

  “沒有,我跳得比較靈活。”

  “您注意到我大顯身手了吧!”

  “同詹森小姐嗎?”

  “是的,我想我可以大言不慚地說,我成功了,在這方面顯然我成功了。只要下點功夫,這些長得差勁的、骨瘦如柴的、近視眼的女孩們立即就上鉤了。”

  “顯然您給人的印象是您已經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了。”

  “就是這個意思。奧利夫,掌握好那個女孩會很有用的。她知道這裡的一切安排。比如明天要有很多重要人物來此聚會。一些博士們、政府官員和一兩位大事。”

  “安迪,您認為大概會有什麼機會……”

  “不,我認為沒有什麼機會。我敢打賭他們是會採取措施的。不要抱任何不切實際的希望。但這次訪問很重要,因為我們可以瞭解一些內幕詳情。這樣下一次才好有所作為。只要我抓住詹森,我可以從她那裡得到各方面的情報。”

  “來的這些人對這裡的情況瞭解多少?”

  “據我所知,在我們這些人中,全不瞭解。他們只是視察這個地方,看看實臉室。這個地方有意修得像迷宮一樣。來的人無法知道內幕。我知道有一座牆壁把我們這部分隔開了。”

  “這一切都是那樣難以置信。”

  “是的。人們有一半時間好像是在做夢。這裡還有一個感覺不真實的現象,就是從來看不見孩子。感謝上帝這裡沒有小孩,您也應該感到萬幸沒有孩子。”

  突然他感到同他跳著舞的希拉蕊身體挺得筆直。

  “對不起,我說了錯話!”他把她領出舞池,找兩把椅子坐下來。

  他再三說:“我非常抱歉,我傷害了您,是不是?”

  “沒什麼,不是您的錯。我過去有個孩子,後來死了……就是這樣。”

  “您有個孩子?”他目瞪口呆地說,“您不是同貝特頓結婚才半年嗎?”

  奧利夫臉紅了一下,很快地說:“是的,但是我過去結過婚,後來同第一個丈夫離婚了。”

  “噢,是這樣。這個地方最糟糕的就是人們誰也不知道別人來這之前的情況,這樣,一個人便會說錯話。我有時候因為對您一點也不瞭解感到很別扭。”

  “我也完全不瞭解您。您是在什麼環境中長大的?您的家在哪裡?”

  “我是在純粹的科學環境中長大的,您可以說我是在試驗管裡養起來的。周圍的人想的、談的都是科學,但我不是家裡的聰明孩子,天才屬于另一個人。”

  “那是誰?”

  “一個女孩子,智力超人,她本來可能成為第二個居里夫人。她本來是能夠打開一個新的天地的。”

  “後來她怎麼啦?”

  他簡單地說:“被害死了。”

  希拉蕊猜想一定是戰時發生的悲劇,就溫柔地說:“您很關心她嗎?”

  “比任何人都關心。”

  突然地站了起來。

  “說這些有屁用!我們目前的麻煩事夠多的了,就在這裡,就是現在。看看我們那位挪威朋友,除了他那雙眼睛外,簡直像個木頭人。還有他那奇妙的僵硬的點頭——就像有人在後面牽線一樣。”

  “那是因為他又高又瘦的緣故。”

  “他並不太高.也就像我這麼高,五英尺十一英寸或六英尺,不會再高了。”

  “光看身高,也靠不住。”

  “是的,就像護照上所注明的。拿埃裡克森來說,身高六尺,淡色頭發,藍眼睛,長臉,舉止呆板,鼻子不高,嘴也很普通。再加上護照上不會寫上的:說話準確但學究氣十足。就是這樣,您還是不能掌握埃裡克森長相到底怎樣。你怎麼啦?”

  “沒什麼。”

  她兩眼盯住了屋子那邊的埃裡克森。剛才彼得斯這番形容好像說的就是鮑裡斯·格萊德爾。幾乎每個字都是傑索普形容他時所用的。這是不是她一看到托基爾·埃裡克森就感到神經緊張的原因?這是不是可能……她突然對彼得斯說:

  “我設想他是埃裡克森。他不會是別人?”彼得斯感到吃驚地說,“別人?那是誰?”

  “我的意思是……至少我想我的意思是……這個埃裡克森是不是別人裝的?”

  彼得斯想了想。

  “我想……不,我認為這不太可能。他一定是個科學家……並且,埃裡克森很有名望。”

  “但是這裡的人似乎過去誰也沒見過他。我設想他是埃裡克森,但也可能同時還是別的什麼人。”

  您的意思是埃裡克森能過雙重生活嗎?我想這也可能。但是非常不可能。”

  希拉蕊說:“不,當然不可能。”

  當然埃裡克森不是鮑裡斯·格萊德爾。但是為什麼奧利夫·貝特頓生前那樣堅持要警告湯姆提防鮑裡斯呢?是不是因為她知道鮑裡斯也來到這個地方呢?假如去倫敦的那個男人自稱為鮑裡斯·格萊德爾的不是鮑裡斯·格萊德爾呢?假如他真是托基爾·埃裡克森,這同對他的形容相符。自從他來到這個地方後,他就十分注意湯姆。她可以肯定,埃裡克森是個危險人物……你弄不清在他那雙淺色的夢幻般的眼睛後面打什麼主意……

  她顫抖起來。

  “奧利夫,怎麼啦?怎麼回事?”

  “沒什麼。您看,副院長准備宣佈什麼事情啦!”

  尼爾森博士用手勢要求大家肅靜。他站在大廳講台的擴音器前宣佈:

  “朋友們和同事們。要求你們明天到安全側廳去,上午十一時點名。緊急情況只持續二十四小時。給你們帶來了不方便,我感到很遺憾。通知已寫在佈告欄上了。”

  他微笑地走開,音樂又開始了。

  彼得斯說:“我又要去追求詹森小姐了。我看見她那樣認真地靠在柱子那裡,我想瞭解一下安全側廳的情況。”

  他離開了。希拉蕊坐在那裡沉思。她是不是傻裡傻氣地想入非非?托基爾·埃裡克森?鮑裡斯·格萊德爾?

   

4

  點名是在一間大講堂裡進行的。每個人都來了,然後他們整隊出發。

  路線同過去一樣,穿過曲曲折折迷津般的走廊。希拉蕊走在彼得斯旁邊,看見他手裡握著個小指南針,他以此判斷方向。

  他沮喪地低聲說:“沒什麼用。至少一時沒用,可能有時會有點用。”

  在走廊的盡頭有一扇門,門打開時,大家暫時停了一會。

  彼得斯掏出香煙盒——但是馬上聽到範·海德姆的命令:“請不要吸煙,這已經通知過大家了。”

  “對不起,先生。”

  彼得斯拿著煙盒停下來,然後他們再往前走。

  希拉蕊厭惡地說:“像趕羊一樣。”

  “別生氣,”彼得斯輕輕地說,“咩,咩”他學著羊叫,“羊群裡有只黑羊在變魔術。”

  她感謝地看了他一眼,然後笑了。

  詹森小姐說:“女宿舍在右邊。”她把婦女們領到所指的方向。

  男人們向左邊走。

  宿舍房間很大,也很衛生,像醫院的病房。床都靠牆擺著,每張床之間有塑膠簾子,床旁有床頭櫃。

  “設備相當簡單。”詹森小姐說,“但是因陋就簡,還過得去。洗澡間在右首。集體活動室在那頭。”

  他們又在集體活動室聚在一起了。這是設備簡單,就像飛機場的候機室一樣,一邊是一個酒櫃和一個速食部,另一邊是一排書架。

  這一天過得令人滿意,用一部手提放映機演了兩場電影。

  室內燈光是日光燈,使人感不到房間沒窗戶,好像白天一樣,晚上又換了柔和的夜間燈光。

  “真聰明,”彼得斯贊歎說,“這都有助於減少人們活活地幽禁在這裡的感覺。”

  希拉蕊想,大家都這樣毫無辦法。就在這附近,有從外界來的一批人,但是沒有辦法同他們聯系,向他們求救。像通常一樣,樣樣都是冷酷無情而又安排妥當。

  彼得斯坐在詹森小姐旁邊。希拉蕊向默奇森夫婦建議打橋牌。湯姆拒絕玩,他說他思想不集中,後來巴倫博士參加了。

  稀奇的是希拉蕊發覺打得很開心。打完第三盤時已經十一點半了。她同巴倫博士打贏了。

  她看著表說:“我玩得不錯,這麼晚了。我猜要人們已經走了,難道他們還在這裡過夜?”

  賽蒙·默奇森說:“我真的不知道,我想一兩位專科醫生會留到明天中午再走。”。

  “要等到那時我們才能回去?”

  “是的,不能再晚了。類似這樣的事把我們的日常工作打亂了。”

  比安卡贊賞他說:“但是安排得不錯。”

  她同希拉蕊站起來向男人們道了晚安。希拉蕊先讓比安卡進到燈光暗淡的宿舍。正在這時,有人輕輕觸了她一下手臂。

  她馬上回過頭,發現一個高個黑臉的僕人站在她旁邊。

  他用急促的法文低聲講:“夫人,請您過來。”

  “去哪裡?”

  “請隨我來。”

  她站在那裡猶豫了一下。

  比安卡已經進入宿舍。在集體活動室裡還有幾個人在談話。

  她再一次感到那個人輕輕拍她的胳臂。

  “夫人,請您隨我來。”

  他走了幾步停下,往後看看,又向她招手。

  希拉蕊有點懷疑地跟著他走過去。

  她發現這個人衣著要比其他當地僕人穿得闊氣多了。他的袍子用金線繡了很多圖案。

  他帶著希拉蕊走出活動室角落上的一扇小門,然後又沿著那些必經的無名白色走廊走下去。她認為這不是今天他們進入安全側廳時的那條路,但是也很難肯定,因為所有的通道都是一模一樣的。一次她想提個問題,但是這個向導不耐煩地搖搖頭然後匆匆向前走。

  最後他在一個走廊的頂端停下,按了一了牆上的按鈕。一個暗門打開,裡面是個小電梯。他做手勢叫她進去,然後電梯開上去。

  希拉蕊厲聲問:“你把我帶到哪裡去?”

  那個人用帶著責備眼光的黑眼睛望望她說;“夫人,帶您到主人那裡,這對您是很大的榮譽。”

  “你的意思是去院長那裡?”

  “到主人那裡。”

  電梯停了。他把她帶出來,然後穿過另一條走廊後,在一扇門前停下。這個僕人敲了敲門,門開了,又出現一張面無表情的黝黑面孔,這是另一個身穿繡金花白袍的僕人。

  這個人帶著希拉蕊穿過舖著紅地毯的前室,拉開簾子讓她進去。出乎她意料,這是一間東方式的內室。屋裡擺著低矮的長沙發、咖啡桌,牆上掛著美麗的壁毯。坐在土耳其式沙發上的人使她目瞪口呆。小個子、黃皮膚,滿臉皺紋、老態龍鐘,這是阿裡斯蒂德斯先生。他微笑地望著發傻的希拉蕊。

第十八章

  “請坐,親愛的夫人。”阿裡斯蒂德斯先生說。

  他揮動著像爪子一樣的手,希拉蕊像進入夢境一樣坐在他對面另一個沙發上。他溫和地咯咯笑了。

  他說:“受驚了,這出乎您的意料之外吧?”

  希拉蕊說:“不,沒什麼,我根本沒想到……”

  她已經平靜下來。

  希拉蕊這次同阿裡斯蒂德斯的會面打破了她這幾個星期來所度過的脫離現實生活的幻夢。她現在才知道,她在這裡早先看到的一切都是假像,因為這一切不過是做作出來騙人的,院長先生娓娓動聽的講話也不是真實的,他只是一個擺設的傀儡。事實真相是在這間東方式的密室裡,這裡坐著一個靜靜微笑的小老頭。由於阿裡斯蒂德斯先生是這裡一切的中心,因此,件件事都能說得通-一都成了冷酷、實際和日常的現實。

  希拉蕊說:“現在我明白了。這一切都是您的,是嗎?”

  “是的,夫人。”

  “院長呢?所謂的院長呢?”

  阿裡斯蒂德斯先生贊賞地說:“他幹得不錯。我給他高工資。他曾是主持福音傳教士會議的。”

  他吸煙沉思了片刻。希拉蕊也沉思不語。

  “夫人,您旁邊有‘土耳其樂’,假如您不愛吃,還有其他甜食。”然後又是一陣沉默後,他接著說:“夫人,我是個慈善家。您知道,我很有錢,是今天世界上幾個最有錢的人之一,可能是第一位。我的財富使我感到有義務為人類謀福利。在這個遙遠的地方,我修建了一個麻瘋病院,集中了大量人才,進行治療麻病病的研究工作。有幾種類型的麻瘋病可以治好,其他幾種至今尚無療效,但是我們一直工作並取得效果。麻瘋病並不是非常容易傳染的,比起天花、麻疹傷寒、鼠疫等病,傳染性要小得多。但是,如果您同別人說‘麻瘋病’,他們會嚇得發抖並且敬而遠之。這種恐懼是傳統性的,聖經上就有過描述,一直流傳至今。這種對麻瘋病的恐懼心理促使我修建了這個病院。”

  “您就是為了這個緣故修建這個地方嗎?”

  “是的,我們這裡還研究癌症,研究對肺病的治療,研究病毒。此外,還研究生物戰。當然,大家都知道,我們研究它完全是為了對付它,所以保密。我們從事一切人道的、人們能接受的科研工作,這一切都增添了我的榮譽。著名的內科醫生、外科醫生、化學研究者都常常來此觀摩,就像今天來的這批客人一樣。這個建築物是特別設計的,其中一部分完全封鎖,就是從上空也看不見。最保密的實驗室是在岩石的隧道裡。不管怎樣,沒有人敢懷疑我。”他微微一笑然後說:“您知道,我很有錢。”

  希拉蕊問:“為什麼您這樣迫切要搞破壞呢?”

  “夫人,我並不迫切想搞破壞,您這麼說冤枉了我。”

  “但是,那……嗯,……我簡直一點也不懂。”

  “我是個實業家,”阿裡斯蒂德斯說,“我也是個收藏家。當一個人錢多得不好受。就想幹這個,在我有生之年,我收藏了不少東西,我收集的名畫是歐洲最出色的;還有多種陶器;我的集郵是出名的。當某種東西收集夠了,我就另換一種。夫人,我已年邁,沒有很多東西再可供我收藏了,所以最後我著手收藏智慧。”

  “智慧?”希拉蕊問道。

  他輕輕地點了點頭。

  “是的,這是各種收藏中最有趣的一種。夫人,我逐步將把世界上最聰明的智囊都集中在這裡。我弄到這裡來的是那些年輕人,是有前途的年輕人、有成就的年輕人。總有一天,當世界上的那些疲憊不堪的國家一覺醒來,就會發現他們的科學家們已老化,而那些年輕的聰明腦瓜:醫生、化學家、物理學家和外科醫生都在我手下。如果他們想要一個科學家或是一個整形外科醫生,或是一個生物學家,他們就只有到我這裡高價收購了!”

  “您的意思是……”希拉蕊朝前坐了坐,瞪著他說:“您的意思是這是一大筆金融交易?”

  阿裡斯蒂德斯又點了點頭。

  “是的,”他說,“當然,要不然就說不通了,是不是?”

  希拉蕊深深歎了口氣說:“是的,這正是我感覺到的。”

  “你知道,到頭來,”阿裡斯蒂德斯有些抱歉地說:“這是我的職業,我是個金融家。”

  “您的意思是在這方面您完全沒有什麼政治色彩,你不想征服全世界……”

  他把手一甩表示反駁說:“我不想當上帝。我是有宗教信仰的人。想當上帝,這是獨裁者的職業病。至今我還沒染上這種病。”他想了一下又說:“也可能以後會有這種想法,但現在還沒有。”

  “您是怎樣把這些人弄到這裡來的?”

  我把他們收購來的,夫人。像其他商品一樣,從自由市場上購買的。有時候我用錢買。更多的是用思想影響。年輕人是幻想者,他們有理想,有信仰。而對某些違反法律者則是用安全感收買過來的。”

  希拉蕊說:“這把事情說清楚了。我的意思是,這解決了我到這裡來時一路上感到迷惑不解的問題。”

  “噢,這使您在旅程中感到迷惑嗎?”

  “是的。大家在認識有上分歧。安迪·彼得斯,那個美國人,似乎完全是個左派。埃裡克森是個對超人的瘋狂崇拜者。尼達姆是個最傲慢和異教徒式的法西斯主義者。巴倫博士……”她猶豫了。

  阿裡斯蒂德斯說:“巴倫博士是為錢而來的。他是個文明人,玩世不恭,他沒有幻想,但是真正熱愛他的工作。他要的錢是無止境的,以此進一步開展他的研究工作。”他接著說,“夫人,您是聰明人,我在非斯一下子就看出來了。”

  他輕輕地咯咯一笑。

  “夫人,您不知道,我去非斯就是專門為觀察您而去的,或者說,我叫人把您帶到非斯以便對您進行觀察。”

  希拉蕊說:“我明白了。”她注意到對方剛才那句話後一半的那種東方式的措詞。

  “我當時很高興您會來到這裡。如果您懂得我的意思,我在這裡沒發現有什麼聰明人能交談。”他做了個手勢。“這些科學家、生物學家、化學家,他們沒有風趣。也許他們在各自的工作上是天才,但是和他們交談使人感到枯燥無味。”他沉思後接著說,“他們的妻子也是呆板的。我們不鼓勵他們的家屬來這裡,只有一個原因允許家屬來此地。”

  “什麼原因?”

  阿裡斯蒂德斯說:“有個別例子,如有人不能正常進行工作,因為老是想念妻子。您的丈夫托馬斯·貝特頓好像就是一例。托馬斯·貝特頓作為一個天才的年輕科學家而聞名於世界,但是他到此後只能幹第二流的普通工作,他使我感到失望。”

  “但是您沒有發現,這樣的事例不是經常有嗎?這些人像關在監獄裡,當然他們要造反,是不是?至少在開始階段?”

  阿裡斯蒂德斯先生同意這點。他說:“這很自然,並且不可避免,就像鳥兒第一次被關在籠中一樣,但是如果這只鳥由一個鳥類飼養專家來養,給它需要的一切:伴侶、種子、水、嫩樹枝及它生活中的一切需要的東西,那麼它就會忘記它過去是自由的了。”

  希拉蕊顫抖了一下說:“您說的叫我害怕,真害怕。”

  “您慢慢會明白這裡很多事,夫人。我肯定地對您說,雖然這些思想不同的人來到這裡感到幻想破滅,並且還想反抗,但是他們最終還是要按著指定的路子走。”

  希拉蕊說:“您不能這樣肯定。”

  “人們對世界上的任何事情都不能絕對肯定。我同意您這點看法,但是在這個問題上可以肯定百分之九十五。”

  希拉蕊望著他,感到有些恐怖。她說:“這真可怕。這像是打字員的聯營組織,您在這裡搞的是智囊的聯營組織。”

  “就是這樣,夫人,您說的極為正確。”

  “您打算有一天從這個組織裡高價出售科學家?”

  “是的,大體上就按這樣的原則,夫人。”

  “但是您不能像派出一個打字員那樣派出一個科學家。”

  “為什麼?”

  “因為一旦您的科學家回到自由世界,他會拒絕為您的買主工作,他可以自由了。”

  “這在某種程度上是對的,因此,必須採取某種措施,是不是可以這樣說?”

  “措施……您這是什麼意思?”

  “您聽說過腦白質切除術嗎?”

  希拉蕊皺皺眉說:“是腦部手術吧!”

  “是的,最初它是用來治療憂鬱症的。夫人,我同您說話時不用醫學名詞,用您我都懂的字眼。手術後,病人就沒有自殺的企圖,也沒有罪惡的感覺。他變得無憂無慮,服從命令。”

  “這不會有百分之百的成功率吧?”

  “過去沒有,但是現在有很大進展。這方面我有三位外科醫生:一位俄國人,一位法國人,還有一位奧地利人。經過對腦部進行移植和精密處置等不同手術,病人逐漸變得馴服並且能被人控制,但是這毫不影響他的智力。最終有可能使一個人的才智絲毫不受損害,而表現出完全馴服,他可以接受別人向他提的任何建議。”

  “這太可怕了!”希拉蕊叫了起來,“太可怕了!”

  阿裡斯蒂德斯嚴肅地糾正她說:“這是有用的,甚至有益的。病人將會變得快樂、心滿意足、沒有什麼恐懼,也沒有什麼渴望,更沒有什麼煩惱。”

  希拉蕊反駁說:“我不相信這會成為事實。”

  “親愛的夫人,如果我說您在這個問題上沒資格發言,請您不要見怪。”

  希拉蕊說:“我的意思是我不相信一個心滿意足的、受人控制的動物能幹出真正有智慧的創造性的工作。”

  阿裡斯蒂德斯聳了聳肩。

  “這有可能。您腦子好使。您剛才說的有一定道理。但是時間作出證明。這種試驗一直在進行著。”

  “您的意思是拿活人作試驗?”

  “那當然,這是惟一切實可行的辦法。”

  “用什麼樣的人作試驗呢?”

  阿裡斯蒂德斯說:“總是有人不適應這裡的生活,他們不願意合作,這些人是最好的試驗品。”

  希拉蕊死死地攥住沙發的靠墊。她對這個笑眯眯的、黃瞼上顯著沒有人性的小老頭怕得要命。他說的話每句都有道理,合乎邏輯,也有條有理,這些更加深了她的恐怖感。這個人不是胡言亂語的瘋子,他不過是拿人類當原料作試驗的一個人。

  她問:“您相信上帝嗎?”

  阿裡斯蒂德斯先生揚了揚眉說:“我當然相信上帝。”他好像感到莫大震驚似的說,“我已告訴過您,我是一個有宗教信仰的人。上帝賜予我最高的權力、金錢和機遇。”

  希拉蕊問:“您讀過《聖經》嗎?”

  “當然,夫人。”

  “你記得摩西和亞倫曾對法老說過:讓我的人們走吧!”

  他微笑地說:“那我就是法老嗎?您就是摩西和亞倫的二者合一嗎?夫人,您說讓人們走的意思是指讓所有人都走還是指個別人?”

  希拉蕊說:“我願意說讓所有人都走。”

  他說:“親愛的夫人,您很清楚,這樣說是浪費時間,換言之,您是不是代您的丈夫請求出去?”

  希拉蕊說:“他對您沒有什麼用了。肯定的說您現在一定也感到了。”

  “夫人,也許您這樣說是對的。是的,我對托馬斯·貝特頓頗為失望。我曾希望您來會使他恢復智慧,他無疑很聰明。他在美國的聲譽是名副其實的,但是您來了後,好像沒什麼效果。當然,我不是只憑我的直覺,而是根據那些有資格瞭解他的人所作的匯報才這樣說的。那些人都是一直同他一起工作的科學家們。”他聳了聳肩說;“他是在認真地幹一般化的工作,沒幹更多的事。”

  希拉蕊說:“被囚禁的鳥兒不能唱歌。可能有些科學家在某種環境下不能發揮創造性的才能,您應該承認這種可能性是合情合理的。”

  “可能是這樣,我不否認。”

  “那麼您就把托馬斯·貝特頓作為您失敗事例中的一個,一筆勾銷,叫他回到外部世界去吧!”

  “這太不可能了,夫人!我還不准備讓外面知道這裡的情況。”

  “您可以叫他發誓保密,他要起誓不洩露一個字。”

  “他會起誓,但是他不會遵守諾言。”

  “他會的,他一定遵守。”

  “這是作妻子說的話。在這點上。我們不能相信當妻子的話。當然……”他往後靠著椅背,把他的黃色手指握成拳頭說:“當然,他可以留個人質,這可能會封住他的嘴。”

  “您指的是……”

  “我指的是您,夫人……如果讓托馬斯·貝特頓走,您就留下當人質,這個交易怎麼樣?您願意嗎?”

  希拉蕊凝視著他,好像看到了什麼。阿裡斯蒂斯德先生不知道她腦海裡浮現的情景。她在醫院裡,坐在一個垂死女人的身旁。她聆聽傑索普的指示,並且默記住這些話。如果現在有機會使湯姆·貝特頓獲得自由,把她留下,這是不是她完成任務的最好辦法?因為她知道(而阿裡斯蒂德斯先生不知道),實際上並沒留下真正的人質。她本人對托馬斯·貝特頓來說是無所謂的。他曾愛過的妻子已經死了。

  她抬起頭來望望沙發上的小老頭說:“我願意。”

  “夫人,您有勇氣、忠心和愛情,這些都是高貴的品質。至於其他,……”他笑笑說,“咱們以後再說。”

  “不,不,不!”希拉蕊突然用手掩著臉,兩肩顫抖著說,“我受不了!我受不了!這太不人道啦!”

  “您一定別太在意,夫人!”這個老頭溫存又體貼地說,“今晚我把我的決心和抱負向您談談使我很開心。讓我知道一個像您這樣鎮靜、清醒和明智,但毫無思想准備的人的反應是挺有意思的。您給嚇壞了,受到挫傷,但是我認為這樣嚇嚇您是明智的。開頭您反對這種思想,然後您反復思考,最後使您感到這是自然規律,好像是永恆的,平平常常的。”

  “絕對不可能!”希拉蕊喊道,“絕對不可能!絕對不!絕對不!”

  “唉!”阿裡斯蒂德斯先生說,“紅頭發的人說話都帶這種感情和叛逆精神。”他回憶說:“我第二個妻子就是紅頭發,她是個很美麗的女人,也很愛我。奇怪嗎?我從來就喜歡紅發女郎的。您的頭發真美麗。您還具有其他我喜歡的特點;你的精神、勇氣還有您有您獨特的見解。”他歎口氣說,“唉!現在女人作為女人並不使我感興趣。這裡有兩個年輕姑娘有時使我高興,但是現在我更需要的是精神上的伴侶。相信我,夫人,這次和您的談話使我精神大為振奮。”

  “如果我把您講的一切對我丈夫說說,怎麼樣?”

  阿裡斯蒂德斯先生滿不在乎地笑了笑說:“如果您說……但是您願意說嗎?”

  “我不知道,啊,我不知道!”

  他說:“您是聰明人。有些事女人不該說的就不說。您現在累了,情緒不佳。以後我常來這裡,到時候把您找來,我們可以討論很多問題。”

  “讓我離開這個地方……”希拉蕊向他伸出手來說:“讓我走吧!讓我同您一起離開這裡吧!求求您!”

  他輕輕地搖搖頭。他的表情是寬容的,但略帶輕蔑的神態。他責備他說:“您現在又像小孩一樣說話了。我怎麼會讓您走呢?我怎麼會同意您向全世界散佈您在這兒看到的一切呢?”

  “如果我發誓不說一個字,您相信嗎?”

  “當然不相信。”阿裡斯蒂德斯先生說,“如果我相信這類話,我就成了傻瓜了。”

  “我不願意在這裡。我不願意留在這個監獄裡。我要出去。”

  “但是您有丈夫在這裡。您是自願地來找您丈夫來的。”

  “但是我不知道我來的是什麼地方,我一點也不知道。”

  阿裡斯蒂德斯先生說:“是的,您不知道。但是我能向您保證,您來的這個地方比起鐵幕後的生活要快活多了。這裡有您需要的一切!奢侈品,良好的氣候,各種娛樂……”

  他站起來輕輕拍她的肩說:“您會安定下來的。”他滿有信心地說,“是的,籠中一隻紅羽毛的鳥會安定下來的,在一年或許兩年內,您一定會很快樂。”他想了一下接著:“雖然可能不那麼有趣!”

第十九章

   

1

  希拉蕊半夜被驚醒,她撐著胳臂抬頭聽著:“湯姆,你聽見了沒有?”

  “是的,飛機飛得很低,沒什麼。它們常常這樣。”

  “我不明白……”她的話沒說完。

  她躺在那裡反復回憶她同阿裡斯蒂德斯奇怪的會見。

  這個老頭對她有一種難以理解的喜愛。

  她能利用這點嗎?

  她能最後靠他把她帶出去嗎?

  下一次他再來,如果來叫她,她要想法讓他談他死去的紅發妻子。靠肉體的引誘是不能打動他的。他血管裡流的血對這些男女之愛是冷冰冰的。此外,他還有兩個年輕姑娘。但是老人喜歡回憶,願意談過去的歲月……

  喬治大叔,他曾住在切爾滕納姆。

  希拉蕊在黑暗中微笑,她回憶起喬治大叔。

  喬治大叔同這個百萬富翁阿裡斯蒂德斯在內心裡難道會非常不同?喬治大叔有個管家婆……她是個好人,可靠,不愛打扮,作風沒有問題。為人好,長得不好看,但頭腦清醒。後來喬治大叔終于同這個長得不美的好人結了婚,使全家都不高興。這個女人注意傾聽別人講話……

  希拉蕊曾對湯姆說過什麼?“我要想辦法從這裡出去。”假如出去的辦法還得通過阿裡斯蒂德斯,那就奇怪了……

   

2

  “有消息啦!”勒勃朗說,“終於有消息啦!”

  他的通訊員剛才進來了,敬了禮後,遞給他一份文件。他打開後,這樣興奮地說:

  “這是一份來自我們偵察飛行員的報告。他在阿特拉斯山脈選定的一塊地區上空活動。在山區某一地點,他發現有人打信號。這個信號是用摩爾斯電碼重複兩次打的,都在這裡。”

  他把封好的密件遞給傑索普。上面寫著:COGLEP ROSI-ESL。

  他用鉛筆把最後兩個字母勾出來說:“SL——這是我們的密碼,意思是‘不要回答’。”

  傑索普說:“開頭的COG是我們的識別信號。”

  勒勃朗用筆劃出當中剩下的字母說:“這就是實際內容了。”

  傑索普看了這幾個字說:“這是‘麻瘋病’。”

  勒勃朗問:“什麼意思呢?”

  “您是否掌握一些重要或次要的麻瘋病院的情況?”

  勒勃朗打開一張大地圖。他用因吸煙而熏黃了的又短又粗的手指指著說:“這個地區是咱們飛行員活動的地方。現在讓我看看,我記得……”

  他離開房間,很快又回來了。

  他說:“我知道了。這個地區有一個有名的醫學研究所,由一些名望很高的慈善家捐助修建,並開展研究工作,順便說一下,這是個荒無人煙的地區。在研究麻瘋病方面,這裡做了有價值的工作。麻瘋病院裡收容了二百人,還有一個癌症研究所和一個肺病療養院。這都是非常可靠的,明白吧!這個機構聲譽很高,其保護人是共和國主席本人。”

  傑索普贊賞地說:“工作做得真漂亮!”

  “這裡隨時都可以公開參觀,對這方面有興趣的醫學界人士常來。”

  “可是他們看不到不該他們看的東西!為什麼不讓他們看呢?對一樁見不得人的交易,最好的偽裝就是最令人肅然起敬的環境了。”

  勒勃朗說:“我想這可能是某些成群結隊的旅行者在中途停腳的地方,也許對一兩位歐洲中部來的醫生作過這樣的安排並取得成功。也許是一小組人,就像我們跟蹤的人一樣,可能在這裡隱蔽幾個星期之後,再繼續他們的旅行。”

  傑索普說:“我認為不僅如此,也可能就是旅程的終點。”

  “您認為這個地方可能……不簡單?”

  “看來麻瘋病院對我很有啟發……我認為在現代醫療條件下,現在麻瘋病都是在本地治療的。”

  “在文明國家可能如此,但這個國家做不到。”

  傑索普說:“麻瘋病這個詞現在仍同中世紀時對這種病的概念聯系著。那時給麻瘋病人身上掛上警鈴來警告過路人。無所事事的好奇心不會促使人們來看看麻瘋病院。就像您所說的那樣,只有對這方面有興趣的醫學家才會來,可能還有一些社會工作者,他們想瞭解麻瘋病人的生活條件,這些當然是值得尊敬的。但是在慈善事業的背後,什麼事也可能幹出來。順便問一句,這個地方到底是屬於誰的?哪些慈善家資助修建這個麻瘋院?”

  “這很容易查清,等一等!”

  勒勃朗很快地回來,手裡拿著一份官方的參考資料。他說:“這是一家私人企業辦的。為首的慈善家叫阿裡斯蒂德斯。您知道,他是個百萬富翁。對慈善事業是願意慷慨解囊的。他在巴黎和西班牙的塞維利亞都修建了醫院。這個地方實際上是以他為主……其他幾位慈善家不過是他的幫手而已。”

  “原來如此,這是阿裡斯蒂德斯的企業。奧利夫·貝特頓在非斯時,他也在那裡。”

  “阿裡斯蒂德斯!”勒勃朗領會了全部含意。他用法文喊道:

  “這可非同小可!”

  “是的。”

  “這真是難以相信!”

  “當然。”

  “總之,這太可怕了!”

  “確實如此。”

  勒勃朗激動地用食指在對方面前擺動著說:“您認識到這有多麼可怕嗎?這個阿裡斯蒂德斯到處插手。幾乎任何事他都是後臺,銀行、政府、製造工業、軍備、運輸!他從不露面,人們甚至也沒有聽說過他。他坐在西班牙古堡的溫暖房間裡吸煙。有時候他在一張小紙片上潦草地寫幾個字扔在地上,然後一個秘書爬過來揀起,幾天以後巴黎的一個重要銀行家就自殺了。事情就是像這樣。”

  “勒勃朗,您說得可真生動,實際上他沒什麼奇怪。一些國家的主席和部長們發布重要聲明,銀行家坐在他們堂皇的辦公桌旁發表詞藻華麗的談話……但是人們並不奇怪在這一切的背後,一個小老頭是真正的原動力。這個阿裡斯蒂德斯是所有這些科學家失蹤的總後臺,這一事實確實一點也不令人驚奇,其實,如果我們敏感些,早就應該想到他了。整個事情是個大規模的商業敲詐,這完全沒有政治色彩。現在問題是,我們該怎麼辦?”

  勒勃朗臉色陰沉。他說:“您明白,這可不容易。如果我們判斷錯誤……我簡直不敢想!即使我們對了,我們還必須證明我們是對的。如果我們進行調查,上級還可能會撤銷這些調查,您明白吧!這件事可不容易啊……但是,”他搖晃著他那又短又粗的食指說,“咱們還是要幹!”

第二十章

  汽車沿著山上的道路行駛,然後停在一個鑲在岩石上的門前。一共來了四輛汽車。第一輛車裡是一位法國部長和一位美國大使。第二輛是英國領事,一位議員和警察局長。第三輛是以前皇家協會的兩位會員和兩位名記者。這三輛汽車裡的其他人都是必要的陪同人員。第四輛車內是一般人不熟悉,但在他們行業內很知名的人物,包括勒勃朗上校和傑索普先生。穿著筆挺制服的司機打開車門,敬禮後把貴賓接下車來。

  法國部長憂鬱地嘟噥說:“希望別接觸到任何一種傳染病。”

  一位陪同立即用安撫的口吻說:“不會的,部長先生,一切預防措施都採取了,視察時同病人保持相當距離。”

  這位年事已高、憂心忡忡的部長聽了感到寬慰。美國大使說了幾句話,表示現在對這些病患者應有更好的瞭解和治療。

  大門打開後,門口有一群人站在那裡歡迎,其中有黝黑粗壯的院長,大個、黃發的副院長,兩位知名醫生和一位著名的化學家。歡迎儀式是法國式的,熱烈而又冗長。

  法國部長說:“我誠懇地希望那位親愛的阿裡斯蒂德斯先生不會因為健康不佳而失約。”

  副院長說:“阿裡斯蒂德斯先生昨天從西班牙乘飛機來到,在裡面恭候。部長閣下,請允許我帶路。”

  大夥兒隨著他魚貫而入。有點憂慮的部長先生透過他右首的修建得很堅固的欄杆凝視著。麻瘋病人們在離欄杆老遠的地方排隊等候視察。部長看起來松了口氣,他對麻瘋病的看法還停留在中世紀的水準。

  在現代化設備的休息室裡,阿裡斯蒂德斯等候著他的客人。大家鞠躬、問候、互相介紹。穿著白袍戴著穆斯林頭巾的黑人待從們端來開胃酒。

  一位年輕些的記者說:“先生,您在這裡有塊寶地。”

  阿裡斯蒂德斯打了個東方式的手勢說:“我對這個地方感到驕傲,您可以說,這是我的最後作品!我給人類的最後一件禮物,不惜工本。”

  主人方面的一位醫生熱誠地說:“是這樣,這地方對專業人員來說,真是夢寐以求的啊!我們在美國條件不錯。但我自從來到這裡……我們才取得了成果!先生,我們確實取得了成果。”他的熱情話語充滿了感染力。

  美國大使彬彬有禮地向阿裡斯蒂德斯表示:“我們應當感謝您的私人企業為人類謀幸福。”

  阿裡斯蒂德斯謙虛地答道:“上帝對我們是仁慈的。”

  這個蜷在椅子中的小老頭活像個黃色的癩蛤蟆。那個議員悄悄地向那個又老又聾的皇家協會會員說,這個傢夥說得十分有趣而又自相矛盾。他接著又低聲說:“這個老流氓很可能毀了四百萬條人命。他賺了這麼多錢不知道怎麼花,這只手抓進來,那只手扔出去。”

  那個上了年紀的法官答道:“真不知道花上這麼多錢究竟取得了多大的成果。很多造福於人類的偉大發明都是用非常簡單的儀器搞出來的。”

  當寒暄已畢,開胃酒渴完後,阿裡斯蒂德斯說:“我不勝榮幸地為你們設便宴接風,由於醫生對我的飲食有所限制,特請範·海德姆博士代表我當主人。便宴以後你們可以進行參觀。”

  和藹可親的範·海德姆博士陪著客人進入餐廳。經過兩小時的飛行和一個小時坐車,大家都餓了。飯菜烹調可口,部長極力贊揚。

  範·海德姆說:“每週空運兩次新鮮蔬菜和水果到這裡。對肉類和凍雞也做了安排。此外,我們有大量的冷凍設備。科學必須滿足人的食欲。”

  進餐時伴有上等名酒,飯後送上土耳其式咖啡,然後開始參觀。兩個小時的參觀,內容豐富。結束時,法國部長感到高興。他被那些亮堂堂的實驗室,潔白耀眼、好像走不完的走廊搞得眼花繚亂,更使他暈頭轉向的是遞給他的那些大量科學資料。

  盡管部長對這些資料沒有什麼興趣,其他一些人卻進行了比較深入的調查。如對人員的居住條件和其他一些細節表現出了好奇心。範·海德姆盡量顯示出自己願意向客人們展出一切他們願意看的東西。勒勃朗和傑索普二人,前者陪著部長,後者陪著英國領事。當回到休息廳時,他們走在大家的後面。傑索普拿出一個老式的滴答滴答響的表來看時間。

  勒勃朗激動地嘀咕說:“這裡沒什麼線索。”

  傑索普說:“一點也沒有。”

  勒勃朗說:“親愛的,如果我們搞錯了,可要大禍臨頭!我們花費了多少個星期才安排了這一切,對我來說,可要斷送了我的前途了。”

  傑索普說:“我們還沒有失敗。咱們的朋友還在這兒,我敢肯定。”

  “但是沒有他們的蹤跡。”

  “當然不會有蹤跡。這裡是不會讓他們露出蹤跡來的,對這樣的官方參觀,事事都要安排妥當。”

  “那咱們怎麼尋找證據呢?我告訴您,沒有證據就不能說服人。來的人全都不太相信這個地方有鬼。那個部長,那個美國大使,還有那個英國領事……他們全都說像阿裡斯蒂德斯那樣一個人是無可懷疑的。”

  “要鎮靜,勒勃朗,要鎮靜。我告訴您我們還沒敗下來。”

  勒勃朗聳了聳肩說:“您是樂觀的,朋友!”他轉身同隨同中一位穿戴整潔、圓臉的年輕人交談了幾句後又轉過身來,向傑索普忐忑地問道,“您為什麼發笑?”

  “我高興的是科學的進步,確切地說,這個計算器得到了最新的改進。”

  “我不是科學家。”

  “我也不是,但是這個非常敏感的放射性探測器告訴我,我們的朋友是在這裡。這個建設物有意設計得像迷宮一樣,所有的走廊和房間都相仿,所以使人搞不清自己的位置,也不能設想建築物的平面圖。這個地方還有一部分沒讓我們看。”

  “您推測朋友們在此是因為放射性的顯示嗎?”

  “就是。”

  “是不是又發現,那位夫人的珍珠?”

  “是的,您可以說,我們還在玩捉迷藏遊戲。但這裡的信號不像項鏈上的珍珠或是塗著磷的手那樣顯而易見。人們看不到這個標記,但是可以感覺到……通過這個放射性測探器……”

  “但是,我的上帝,這就夠了嗎?”

  傑索普說:“應該夠了,但令人擔心的是……”

  勒勃朗替他接著說:“您的意思是來的這幾個人不大相信。他們從一開始就不大相信,是的,就是如此。甚至你們那位英國領事也是個謹慎小心的人,你們政府在許多方面欠阿裡斯蒂德斯的債。至於我們法國政府,”他聳聳肩接著說,“那位部長先生是很難被說服的。”

  傑索普說:“我們不要寄希望於政府,政府和外交官們是受束縛的,但是我們需要把他們弄來。因為只有他們才有權威。如果談到信任,我寄信任於別人。”

  “我的朋友,您寄信任於什麼人身上呢?”

  傑索普那張嚴肅的面孔露出了笑容。

  他說:“同來的還有新聞界人士。記者對新聞最敏感,他們不願意捂蓋子,他們總是准備相信那些很難相信的新聞。我還寄希望於另一個,就是那個聾老頭。”

  “啊,我知道您指的那個人,就是看來半截人土的那位。”

  “是的,他耳聾、體弱、視力半瞎,但是他對真理感興趣。他以前是司法大臣,雖然他又聾又瞎,風蝕殘年,但是他的頭腦還像過去一樣敏銳,他有卓越的法學家那種敏感,他明白那些事情可疑並且懂得有些人在捂蓋子。他會聽取並且願意聽取人們提出的證據。”

  他們現在回到休息室,又是茶酒招待。部長三番兩次地向阿裡斯蒂德斯表示祝賀,美國大使也湊上幾句。然後部長環顧四周,聲音略有些緊張地說:“先生們,現在我們該向我們好客的主人告別了。我們已經看到了這裡的一切……”他意味深長地強調了最後幾個字。“這裡一切都非常出色,確是第一流的建築和設備。我們非常感謝主人的款待,並且向他祝賀這裡取得的一切成績,所以我說我們該告辭了,好嗎?”

  這些話完全是符合常規的,態度也是如此。回顧四周也是禮節性的。實際上,這話中有話,弦外之音是:“先生們,你們看到了,這裡沒有什麼值得懷疑和害怕的東西。這下子大家都可以放心了,並且可以不受良心責備地離開這裡了。”

  在沉默中,有人說話了。這是傑索普先生的鎮靜、客氣。有文化的英國人口音。他用英國調的地道法語向法國部長說:“先生,請允許我要求我們好客的主人幫個忙。”

  “當然,當然可以,傑索普先生。”

  傑索普嚴肅地向範·海德姆博士說話,假裝不看阿裡斯蒂德斯先生。

  他說:“我們在這裡看到你們很多人,確實有些眼花繚亂。我有一位老朋友在這裡,在我們離開之前,能否為我們安排一下和他會面。”

  范·海德姆博士有禮貌又感到驚奇地說:“您有一位朋友?”

  傑索普說:“是的,實際上有兩位朋友,有一位婦女,貝特頓夫人;奧利夫·貝特頓。據我所知,她的丈夫托馬斯·貝特頓在這裡工作,他曾在哈韋爾工作過,再以前是在美國。我臨走前很想同他們夫婦談幾句。”

  范·海德姆博士的反應真是無懈可擊。他先是有禮貌地睜大著眼睛,然後困惑不解地皺皺眉說:“貝特頓,貝特頓夫人,沒有,恐怕我們這裡沒有這個名字。”

  傑索普說:“還有一個美國人安德魯·彼得斯,好像是研究化學的,對嗎,先生?”他恭敬地轉過去問美國大使。

  美國大使是一位機靈的、有雙銳敏藍眼睛的中年人。他是個不但有外交官才能,而且還很有個性的人。他看了看傑索普,沉默了足足一分鐘才說:“是的。是這樣,安德魯·彼得斯。我也願意看看他。”

  範·海德姆顯得更驚奇了,但還是那麼彬彬有禮。傑索普很快地掃了阿裡斯蒂德斯一眼。那張黃臉不動聲色,毫不見怪,沒有驚奇也沒有不安,看來僅僅是不感興趣而已。

  “安德魯·彼得斯?沒有,閣下,您弄錯了吧。我們這裡沒有這麼個名字。恐怕我連這個名字都沒聽說過。”

  傑索普說:“那您聽說過托馬斯·貝特頓這個名字,是嗎?”

  範·海德姆猶豫了一秒鐘。他的頭向坐在椅子上的那個老頭稍微轉了一下,但馬上又轉回來。

  “托馬斯·貝特頓,怎麼,對,我想……”

  一位記者趁機很快地說:“托馬斯·貝特頓是位頭條新聞人物。半年前他的失蹤是頭條新聞,歐洲的所有報紙都用大標題刊登這條新聞。員警到處找他。您的意思是說他一直呆在這裡嗎?”

  “沒有,”海德姆尖聲說,“恐怕有人在騙你們,也許是個騙局,你們今天看到了這個地方的全體工作人員。你們看到了所有的一切。”

  傑索普鎮靜地說:“不,不是所有的。”他接著說,“還有一位年輕人叫埃裡克森,還有路易·巴倫博士,還可能有加爾文·貝克夫人。”

  “呵!”範·海德姆似乎得到啟發。“這些人都在摩洛哥那次飛機失事中喪了命。現在我想起來了,至少我記得埃裡克森和路易·巴倫博士都在那次事故中喪生,那次法國蒙受了極大損失,像路易·巴倫博士這樣的人才是無可彌補的。”他搖了搖頭又說:“對加爾文·貝克夫人一無所知,但是我記得有一位英國或是美國婦女也在這架飛機上,也可能就是您說的貝特頓夫人,這真是件不幸的事。”然後他帶著詢問的目光問傑索普:“先生,我不曉得為什麼您認為這些人會在這裡,是不是可能巴倫博士有一次在北非曾提出他希望參觀這個地方?這可能引起一些錯覺。”

  傑索普說:“你的意思是不是說我錯了?這些人中沒有一位在這裡?”

  “親愛的先生,既然他們都在飛機失事中喪命,他們怎麼可能在這裡?據我所知,屍體都找到了。”

  “找到的屍體都燒焦了,難以辨認。”傑索普有意地強調了最後幾個字。

  他背後有人輕輕動了一下,然後一個尖細、清楚而又微弱的聲音說:“我理解您的意思是不能準確地辨認屍體。是嗎?”阿爾弗斯托克勳爵往前坐了坐,用手扯著耳朵傾聽。在他濃密的眉毛下,兩只精明的小眼睛在看著傑索普。

  傑索普說:“無法正式辨認,勳爵先生。我有理由相信這些人還活著。”

  “相信?”阿爾弗斯托克勳爵的尖細聲音中有不悅之意。

  “我應該說我有他們活著的證據。”

  “證據?什麼樣的證據?傑索普先生。”

  “貝特頓夫人在離開非斯去馬拉喀什時戴了一串假珍珠項鏈。在飛機墜毀燃燒的半英里之處,發現了一顆珍珠。”

  “您能肯定地說找到的這顆珍珠就是貝特頓夫人所戴的那串項鏈上的珍珠嗎?”

  “能肯定,因為項鏈上的每一顆珍珠上都有記號,肉眼看不見,在深度的放大鏡下才可以辨認。”

  “誰做的記號?”

  “我做的,阿爾弗斯托克勳爵,當時在場的有在座的我的同事勒勃朗先生。”

  “您做的記號,您為什麼要在珍珠上做記號?”

  “我的勳爵,因為我有理由相信貝特頓太太會引導我去找她那需要逮捕法辦的丈夫,托馬斯·貝特頓。”傑索普接著說,“後來又找到兩顆同樣的珍珠,都是從飛機失事處到麻瘋病院這段路途中發現的,經過在拾到珍珠的地方進行調查,人們看到一行六人,其所形容的容貌同所謂飛機失事中喪命的六個人大致相同。六個旅客中的一個人有一隻手套,上面塗著夜裡發光的磷。人們在載著旅客來這裡的一輛汽車上看到了這只手套。”

  阿爾弗斯托克勳爵用他枯燥的、審判時才用的聲調說:“真是不尋常呀。”

  阿裡斯蒂德斯坐在那張大椅子上動了一下,他眨了眨眼問道:“這些旅客留下的最後蹤跡是在哪裡發現的?”

  “在一個廢棄的飛機場上,先生。”他提出了具體地點。

  “那離這裡有幾百英里。”阿裡斯蒂德斯先生說,“即使您那饒有趣味的推測是正確的,也就是說,為了某種需要而假造了一起飛機失事,那麼,那些旅客早從那個廢棄的機場飛往某一目的地了。那個飛機場離這裡有數百哩,我實在無法相信您有什麼根據認為那些旅客在我們這裡。他們為什麼要在這裡呢?”

  “是有一些充分理由的,先生。我們的一架偵察機發現一個信號,這位勒勃朗先生收到了信號。這個開頭有識別密碼的信號告訴我們,這些失蹤的人就在你們這個麻瘋病院裡。”

  阿裡斯蒂德斯先生說:“哎呀!這真了不起,太了不起了!依我看,肯定是有人想騙你們。這些人根本不在這裡。”他說話語氣鎮定而堅定:“如果你們願意,請隨意搜查。”

  傑索普說:“如果表面查查,那是什麼也查不到的。我要提出搜查的起點。”

  “好啊,從哪裡開始?”

  “在第二實驗室的第四走廊往左拐到頭的那條走廊。”

  範·海德姆猛然一抖,致使兩個杯子落在地上打碎了。傑索普笑著看了看他。

  傑索普說:“博士,您看,我們消息靈通吧!”

  範·海德姆尖聲叫起來:“這真荒謬,大荒謬了!你們認為我們違反他們的意志拘留了他們,對此我斷然否認。”

  法國部長不自在地說:“看來我們走進了死胡同。”

  阿裡斯蒂德斯先生和氣地說:“這是個有趣的理論,但只是個理論而已。”他看了看表說:“先生們。請原諒我,我現在建議你們離開這裡。從這裡去機場還有一大段路,如果你們誤了飛機,會引起驚慌的。”

  勒勃朗和傑索普都感到現在非攤牌不可了。阿裡斯蒂德斯在施加他個人的全部影響。他估計這些人不敢違反他的意志。如果他們堅持下去,就意味著他們要公開同他作對。他分析,法國部長根據上面指示,是急於投降的。警察局長是完全站在部長一邊的。美國大使並不滿意,但出於外交考慮不會堅持下去。英國領事則不得不緊跟上述那兩位。

  那兩位記者——阿裡斯蒂德斯考慮到記者們。他們的要價可能很高,但是他認為可以收買他們,如果收買不了,他會另有辦法對付。

  至於傑索普和勒勃朗,他們知道真相,但是,如果沒有官方支持,他們什麼也幹不成。他的眼睛最後和那雙同他一樣的昏花老眼相遇了,那雙冷靜的、一本正經的眼睛。他知道,這個人收買不了,但到頭來……突然,一個冷靜的、清晰的、好像從遠方傳來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路。

  這個聲音說:“我的意思是,我們匆匆忙忙地離開這裡不合適。因為,這個案子還需要進一步調查。既然有人嚴肅提出了控告,我認為不能撒手不管。要公平處理,給人一切機會來反駁。”

  阿裡斯蒂德斯說:“大家都有責任提出證據。”他向在座的所有人員做出一個優美的手勢說,“這是有人誣告,但沒有住何證據可以證實。”

  “可以證實!”

  范·海德姆博士吃驚地轉過身來。一位摩洛哥族僕人走向前來,他身材高大,穿著繡花白袍,頭上裹著穆斯林的白色頭巾,他的臉黑黝黝地發亮。

  使大家呆若木雞的原因是他那厚厚的黑人嘴唇裡竟發出大西洋彼岸的純粹美國人口音。

  他說:“不是不能證實的。你們現在就可以聽取我的證詞。這些先生們剛才否認以下幾位在這裡,他們是:安德魯·彼得斯、托基爾·埃裡克森、貝特頓夫婦,還有路易·巴倫博士。說他們不在是假的,他們都在這裡。我為他們說話。”他面向美國大使說:“先生,現在您大概認不出我來,但是我就是安德魯·彼得斯。”’

  阿裡斯蒂德斯的嘴唇裡發出非常微弱的絲絲聲,然後他靠著椅背,面部毫無表情。

  彼得斯說:“這裡隱藏了很多人:有慕尼克的施瓦茨,有尼達姆,有英國科學家傑佛瑞斯和戴維森,有美國的保羅·韋德,有義大利人裡科切提和比安卡,還有默奇森。他們都在這個大樓裡。這裡有一系列包圍措施。肉眼是看不見的。整套的秘密實驗室建在岩石裡。”

  “上帝保佑我!”美國大使突然喊著。他仔細打量這個看來有身份的非洲人,然後他笑起來說:“就是現在我還不能說我已認出你來了。”

  “這是因為嘴唇上塗了石蠟,先生,更甭提臉上塗的黑色染料了。”

  “如果你是彼得斯,你在聯邦調查局的代號是什麼?”

  “八一三四七一,先生。”

  “對,”大使說,“你的其他名字的編寫字母是什麼?”

  “B·A·P·G,先生!”

  大使點了點頭說:“這個人是彼得斯。”他望瞭望法國部長。

  部長猶豫了一下,然後清了清喉嚨。他向彼得斯說:“您聲稱,這些人在他們本人不同意的情況下拘留在這裡,是嗎?”

  “有些人是自願的,閣下,有些不是。”

  部長說:“在這種情況下,必須留下每個人的口述。是的,一定要記錄下來。”

  他注視警察局長,警察局長向前走來。

  阿裡斯蒂德斯舉起手來說:“請等一等。看起來,”他用柔和而又清楚的語調說,“有人在此濫用我的信譽。”他用冷酷的目光從範·海德姆掃到院長,一副毫不寬容的神態。他對他們說:“先生們,至於你們出自對科學的熱情幹了些什麼,我一直是不清楚的。我對這個地方的資助完全是為了科研的興趣。我沒有參與制定政策並且付諸實施。院長先生,我忠告您,如果這些控告有事實根據,那麼應該立即將這些被非法拘留的人釋放。”

  “但是,先生,這不可能。這……”

  阿裡斯蒂德斯說:“任何這類試驗都要停止。”他用平靜的、金融家的眼光環視他的客人們後說:“先生們,我不必向你們保證,如果這裡有任何非法的事情,都與我無關。”

  這無異於一道命令。人們之所以這樣理解,完全出自於他的財富、權力和影響。舉世聞名的阿裡斯蒂德斯先生是不會被牽連進去的。但是,即使他沒有受到什麼損害,這仍然是一次失敗。這使他不能達到目的,不能在他所經營的智囊聯營中牟取暴利。阿裡斯蒂德斯先生對失敗從來是泰然自若的。這在他的事業中有時也會發生,他能用哲學頭腦來認識這些失敗,然後再卷土重來。

  他做了一個東方式的手勢說:“這件事我不幹預。”

  警察局長開始活躍起來。他現在得到了暗示,他懂得給他的指示並且准備全力以赴。他說:“不准阻攔。我的責任是進行全面搜查。”

  範·海德姆臉色刷白地走上前來說:“如果您跟我來,我將指給您看我們的備用房間。”

第二十一章

  “唉,我好像從惡夢中醒來。”希拉蕊伸著懶腰。歎口氣說。她和貝特頓坐在摩洛哥北部港口丹吉爾一家旅館的陽臺上。他們是這天早晨搭飛機到這裡的。希拉蕊接著說:“這些都是真的嗎?好像不是。”

  托馬斯·貝特頓說:“一切都是真的。但是我同意您的看法,奧利夫,這真像一場惡夢。好啦,我總算出來了。”

  傑索普走到陽臺上,坐在他們旁邊。

  希拉蕊問:“安迪·彼得斯上哪兒去了?”

  傑索普說:“去辦點事,很快就回來。”

  “那麼彼得斯是你們的人啦!”希拉蕊說,“是他用發光的磷塗在什麼東西上,還有一個鈷制的香煙盒發出放射性的東西。過去我從來不知道這些玩藝兒。”

  傑索普說:“你們兩人都很謹慎、互相戒備。但是嚴格地說,他不是我們的人。他代表美國。”

  希拉蕊說:“您曾說過,如果我能找到湯姆,我能得到保護.當時您的意思是不是指安迪·彼得斯?”

  傑索普點了點頭,很嚴肅地說:“我希望您別怪我,沒有提供方便使您達到您所希望的目的。”

  希拉蕊沒弄懂,問:“什麼目的?”

  他說:“一種更為光明正大的自殺方法。”

  “哎呀!”她不相信似的搖著頭說,“那件事也和其他事一樣,像一場惡夢。我當了那麼長期間的奧利夫·貝特頓,現在又回來希拉蕊·克雷文,真把我搞糊塗了。”

  “嘿!”傑索普說,“那是我的朋友,勒勃朗來了,我要找他談談。”他沿著陽台走開。這時,托馬斯·貝特頓很快地說,“再幫個忙吧,行嗎?奧利夫,我還叫您奧利夫,因為已經習慣了。”

  “當然可以。什麼事要幫忙?”

  “陪我沿著陽台走過去,然後您再回到這裡,就說我回屋躺下了。”

  她不懂他的意思,問:“為什麼?您怎麼……”

  “親愛的,我要走了,還是走為上計。”

  “走?去哪裡?”

  “任何地方。”

  “那為什麼?”

  “動腦筋想想,親愛的姑娘。我不知道這裡的情況,但丹吉爾是個奇怪的地方,不屬於任何一個國家管轄。我知道如果同你們一起去直布羅陀,對我意味著什麼。到達後對我第一件事就是被逮捕。”

  希拉蕊擔心地望著他。在從麻瘋院裡緊張逃出過程中,她忘記了托馬斯·貝特頓的煩惱。

  “您是指那個保密條例之類的東西吧?但是事實上您並沒有真能逃走,您能逃走嗎?湯姆!您能到哪兒去呢?”

  “我說過了,去任何地方。”

  “但現在能行得通嗎?需要錢,還會有各式各樣的困難。”

  他笑了一下說:“錢沒問題。我有一筆錢用另外一個名字存起來了,隨時可以取出。”

  “那就是說您確實拿了人家的錢了。”

  “當然拿了。”

  “但是他們會抓住您的。”

  “那可不容易。奧利夫,難道您不知道我現在的模樣同過去完全不一樣嗎?這就是我為什麼這樣熱衷於這種外科整形手術的原因。您明白,這就是關鍵所在。我離開英國,在銀行裡存錢,改變模樣,這樣我一輩子就不用發愁了。”

  希拉蕊懷疑地望著他。

  “您錯了。”她說,“我肯定您錯了。您最好勇於承擔後果。此外,現在不是戰時,我想,可能對您只判短期徒刑。不然你一輩子老叫人追捕有什麼好處呢?”

  “您不明白,”他說,“您一點也不知道這件事情是怎麼開始的。起來,咱們走吧,機不可失。”

  “但是您怎麼離得開丹吉爾呢?”

  “我走得了,不要您擔心。”

  她站起來陪他慢慢地沿著陽台走著。她心裡很不自在,也無話可說。她對傑索普和那位死去的女人奧利夫·貝特頓已盡了她應盡的責任,現在再也沒有什麼可幹的了。她同湯姆·貝特頓共同生活了幾個星期,但她感到他們彼此還是陌生人。他們之間並沒有產生伴侶關系,也無友誼之情。

  他們走到陽台盡頭。這裡有扇小門,門外是條狹窄的曲徑可以下山到港口。

  “我要從這裡溜出去,”貝特頓說,“沒有人看見,再見吧!”

  “祝您成功!”希拉蕊慢吞吞地說。

  她站在那裡看著貝特頓走到門前,扭開門把。當門打開後,他倒退一步,愣在那裡了。三條大漢站在門口,兩個進來,其中一個正式宣佈:“托馬斯·貝特頓,這是你的逮捕證,在引渡手續辦好前要把你拘留在這裡。”

  貝特頓驟然轉過身去,但另一個人很快地轉到他面前。貝特頓只好又轉回來笑了一下說:“這很好,只不過我不是托馬斯·貝特頓。”

  門外的第三個人也進來了,站在這兩個人的旁邊說:“你就是托馬斯·貝特頓。”

  貝特頓笑笑說:“你的意思是一個月以來你同我在一起,聽人們喊我托馬斯·貝特頓,也聽我自稱托馬斯·貝特頓。問題是,我不是托馬斯,貝特頓。我在巴黎見過貝特頓,我是頂他的名字來的。如果你們不信,可以問這位女士。”他接著說,“她裝作我妻子來找我,我也承認她是我妻子,是不是這樣?”

  希拉蕊點了點頭。

  貝特頓說:“正因為我不是托馬斯·貝特頓,我當然不知道托馬斯·貝特頓的妻子是何許人也。我以為這位女士是托馬斯·貝特頓的妻子。後來我編出各種解釋使她滿意。這就是事情的真相。”

  “這就是為什麼你假裝認我的原因了,”希拉蕊喊道,“你叫我同你一起製造這場騙局。”

  貝特頓又是自信地一笑。

  “我不是貝特頓。”他說,“你們看看貝特頓任何一張相片,就會知道我說的是實話。”

  彼得斯向前邁了一步。他的聲音不像希拉蕊所曾熟悉的聲音。現在這個鎮靜而又忿懣的聲音說:“我看見過貝特頓的相片,我同意你所說的,我本來不能把你認出來,一點不錯,但你就是托馬斯·貝特頓,我有證據。”

  他一把抓住貝特頓,撕開他的外衣說:

  “如果你是托馬斯·貝特頓,在你右臂的肘上有個Z形疤痕。”

  他邊說邊把貝特頓的襯衣撕開了。

  “就在這裡,”他像打仗似地指出了這個疤痕,“美國的兩位實驗助理員也可以證明。埃爾莎曾寫信告過我你什麼時候有的這個疤。”

  “埃爾莎?”貝特頓目瞪口呆,他嚇得發抖了。“埃爾莎?埃爾莎怎麼樣?”

  “看看對你的控告是怎麼說的吧!”

  警官又一次走上前來說:“控告是蓄意謀殺你的妻子埃爾莎·貝特頓。”

第二十二章

  “我很抱歉,奧利夫。請相信我對您十分抱歉。為了您的緣故,我已經給了他一次機會。我曾告過您,讓他留在那裡會更安全些,我跑了半個地球來找他,要使他對殺害埃爾莎的罪行得到應有的懲罰。”

  “我不明白,我什麼都不明白。您是誰?”

  “我原來以為您知道呢!我就是鮑裡斯·安德列·帕甫洛夫·格萊德爾,埃爾莎的表弟。我從波蘭到美國去讀書,由於歐洲的形勢,我的舅父叫我入了美國籍,於是我改名為安德魯·彼得斯。戰爭時,我又回到歐洲,並參加了反侵略戰爭。後來我把舅父和埃爾莎從波蘭帶到美國。埃爾莎的情況……我曾告訴過您。她是當代第一流的科學家。是她,發現了ZE分裂。貝特頓是個年輕的加拿大人,他幫助曼海姆教授搞實驗。他熟悉他的工作,他也就只是這點本事。他別有用心地向埃爾莎求愛並同她結婚,這樣可以把他同她所從事的科學工作聯系起來。當她的試驗快成功時,他意識到ZE分裂的重大意義,就蓄意毒死他的妻子。”

  “噢,不,不!”

  “是的,當時並沒有人懷疑。貝特頓裝得痛不欲生,然後全神貫注地投入工作,並且宣佈ZE分裂是他自己的發現。這給他帶來了他需要的一切:名譽和被公眾認為的第一流的科學家。以後他認為離開美國到英國來比較明智。後來去哈韋爾工作。

  “戰後我在歐洲停留了一個時期。由於我懂德語、俄語和波蘭語,我就在那裡做了有益的工作。埃爾莎被害前寫給我的信使我深為不安。她的病和死因都使我感到神秘和無法解釋。到後來我回到美國時,開始對這事著手調查。調查的全部經過先不談了,但是我證實了我的懷疑。我要求檢驗屍體。在所在區的律師事務所有個年輕人是貝特頓的好朋友。那時他去歐洲,我想,是他在拜訪貝特頓時把檢驗屍體的要求告訴了貝特頓,於是貝特頓緊張起來。我想,那時他已經同我們的朋友阿裡斯蒂德斯先生的代理人接觸過。不管怎樣,他找到了最好的機會來逃避由於謀殺而被捕和判罪。他接受了阿裡斯蒂德斯提出的條件,他自己的條件就是徹底改變他的模樣。當然,後來的實際情況,是他完全被幽禁在麻瘋病院中。此外,由於他無法在科學上有所貢獻,他知道他反而處境危險。他從來不是個有天才的科學家。”

  “於是您就追蹤他?”

  “是的,當報上刊登了科學家托馬斯·貝特頓失蹤的聳人聽聞的消息後,我來到了英國。一位非常優秀的科學家朋友曾告訴我說,聯合國組織的一位斯皮德太太曾向他作過某種示意。我到倫敦後,得知這位太太曾同貝特頓接觸過,我騙她,向她裝出左派觀點,並且吹噓了我的科學才能。那時我以為貝特頓去了沒有人能找到他的鐵幕後面。那好,如果別人沒法找到他,我一定要找到他。”他說著說著,變得十分激動和憤怒,“埃爾莎是第一流的科學家。她美麗、溫柔,但是她竟被她所愛的和信任的人殺死。所以,我發誓,如果有必要,我要親手殺死貝特頓。”

  “我明白了,”希拉蕊說,“呵,我現在明白了。”

  彼得斯說:“我到英國時曾用我的波蘭名字寫信給您,把事實經過告訴您。”他看了看她說,“我料想您不會相信我,一直沒有回信。”他聳聳肩說,“然後我去找情報人員,我裝成一個波蘭軍官,死板、非常循規蹈矩的外國人,那時我對任何人都懷疑,最後找到了傑索普。”他歇了口氣,接著說:“我的追蹤到今天上午告一段落,將提出引渡貝特頓的要求,要把他送到美國審判。如果判他無罪,我就沒話可說了。”他又嚴肅地加了一句:“但他不會無罪的,證據確鑿。”

  他停下話來,凝視著面臨海邊的那個陽光燦爛的花園,然後說:“糟糕的是為找他,而我看到您後偏偏愛上了您。這真糟糕,奧利夫,您很難相信,我就是應該對把您丈夫送上電椅負責的人。我們不能不看到這個事實。這件事即使你能諒解,也不會忘掉。”他站起來接著說,“我已經把這件事的來龍去脈告訴您了,再見吧!”他說完轉身要走,希拉蕊一把拉住他說:

  “等一等,”她說,“等一等,還有些事您並不瞭解。我不是貝特頓的妻子。奧利夫·貝特頓在卡薩布蘭卡死了。傑索普要求我冒名頂替她。”

  他轉過身來盯著她說:“您不是奧利夫·貝特頓?”

  “不是。”

  “我的上帝,”安迪·彼得斯說,“我的上帝!”他一屁股坐在她身邊的椅子上。“奧利夫,”他說。“奧利夫,我心愛的。”

  “不要叫我奧利夫。我的名字是希拉蕊,希拉蕊·克雷文。”

  “希拉蕊?”他問道,“我一定要改過來,叫你希拉蕊。”他把自己的手放在希拉蕊的手上。

  在陽台的那一端,傑索普正同勒勃朗討論如何處理當前的幾個技術性問題。傑索普一句話還沒說完,忽然心不在焉地問了一句:“您說什麼來著?”

  勒勃朗說:“我說,親愛的,看起來我們還不能對阿裡斯蒂德斯那個畜牲起訴。”

  “是啊!是啊!那個阿裡斯蒂德斯是個不倒翁。他總是能化險為夷。但是,這次他可要花掉不少錢,他會不高興的。不過,阿裡斯蒂德斯總有一天要死的。我可以說,從他的樣子看起來,等不了多久,他就要去見閻王了。”

  勒勃朗說:“是什麼吸引了您的注意,我的朋友?”

  “那兩位,”傑索普說,“我把希拉蕊·克雷文打發去作一次目的地不明的旅行,但這次旅行像英國古典喜劇通常的結局那樣圓滿地結束了。”

  勒勃朗一時感到茫然,然後才恍然大悟,他說:“啊!是呀!您說的是你們莎士比亞的典故。”

  傑索普說:“你們法國人真是博覽群書啊!”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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