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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斯特岱奇案/金色的機遇 The Listerdale Mystery By 阿嘉莎‧克莉絲蒂 Dame Agatha Mary Clarissa Christie

金色的機遇

  喬治。鄧達斯仁立在倫敦街頭沉思。

  在他的周圍,賣苦力的與賺大錢的像是席捲而來的潮水一樣洶湧流動。此刻,喬治衣冠楚楚,褲線筆直,根本沒有注意到他們。他正忙著考慮下一步的行動。

  剛剛發生了一件事情!用社會下層的說法,喬治與他富有的舅舅(即利德貝特。吉林公司的艾爾弗雷德。利德貝特)“吵了一架”。準確他說,這嘲爭吵”完全是利德貝特先生單方面的。那些言辭就像是憤怒的溪流從他的嘴裡源源不斷奔湧而來。事實上,它們幾乎完全是由重複的言辭所組成的,然而,這一點似乎並未使他不安。一件事情只是好好他說上一遍,然後就不去管它,這可不是利德貝特先生的座右銘。

  爭執的主題倒不復雜——是年輕人的應該批評的愚蠢與乖戾。他總有自己的方式來如此表現自我,居然沒有請示就給自己放了一天假。利德貝特先生,當他說完了他所能想得起來的一切,並且有幾件事說了兩遍之後,停下來喘口氣,質問喬治這樣做是什麼意思。對此,喬治只是輕描淡寫地回答說,他覺得自己想要放一天假。事實上,是一個假期。

  於是,利德貝特先生接著就問,週六下午和周日是做什麼的?更不要說不久以前的聖靈降臨周和即將到來的八月銀行假日了。

  喬治說他不喜歡週六下午,周日,或是銀行假日。他想要一天真正的休假,在此期間他才有可能找到半個倫敦的人們還未集聚而至的某個地點。

  隨後,利德貝特先生說,他已經為自己去世的姐姐的兒子盡了全力——沒人能說他沒有給他機會。但是,顯然這根本不管用。所以,從今以後,喬治可以有五天真正的休假,再加上週六和周日,去做他想要做的事情。

  “金色的機遇向你拋來,孩子。”利德貝特先生帶著最後一絲詩歌般想像的格調說道,“可你沒有抓住它。”

  喬治回答說,在他看來,自己似乎正是這麼做的。利德貝特先生怒氣沖沖地撇開詩歌,叫他滾出去。所以喬治——在沉思。他的舅舅是否會對他生出惻隱之心?他內心究竟是喜歡喬治,還是只有冷漠與厭惡?

  正在此時,一個聲音——一個最不可能的聲音——問候道,“你好!”

  一輛小車在他身旁的路邊停了下來。這是輛深紅色的用來兜風的車子,它的前面是長長的引擎罩,而駕車的正是那個漂亮而又討人喜歡的上流社會女子:瑪麗。蒙特裡索。

  (對於她的描述就是,那種帶有插圖的報紙准會在一月之內把她的肖像至少刊登四次)此刻,她正沖著喬治嫻雅地微笑。

  “我從不知道男人也會看上去像是一座孤島。”瑪麗。蒙特裡索說道,“想要上車嗎?”

  “當然願意。”喬治毫不猶豫地上了車,然後在她身邊坐了下來。

  他們駕車緩緩前行,因為交通狀況不允許有其它的選擇。

  “我已經對這座城市感到厭倦了。”瑪麗。蒙特裡索說道,“我從前來是為了看看它究竟什麼樣子。現在我要回倫敦去了。”

  喬治並未冒昧地去糾正她的地理錯誤,只是說這個主意美妙極了。

  他們時而緩緩而行,時而橫沖直撞,那是當瑪麗。蒙特裡索看到有機會超車的時候。喬治從後視鏡裡看著她,覺得她似乎興致不錯。只是一想到人生只能死一回,他就覺得最好還是別試圖和她搭碴。他倒更情願這位漂亮的司機把注意力集中在手頭的工作上。

  恰恰是她,選擇車子在海德公園之角急轉彎時,又打開了話匣子。

  “你願意娶我嗎?”她不經意地問道。

  喬治急促地喘了口氣,不過,這也許是因為一輛看來必定會招致災難的巨型巴士所致,他為自己能夠很快作出答覆頗感自豪。

  “我願意。”他輕松地說。

  “哦,”瑪麗。蒙特裡索含糊地說道,“也許有一天你會的。”

  他們平安地將車開上直道,此時喬治看到了海德公園之角地鐵站新近張貼的海報。在政治形勢嚴峻和上校站在了被告席上之間插入的一條標題是上流社會女子將嫁給公爵,另一標題是埃奇希爾公爵與蒙特裡索小姐。

  “關於埃奇希爾公爵的這條說的是什麼?”喬治嚴厲地質問道。

  “我和賓戈嗎?我們訂婚了。”

  “那你——你剛才說——”

  “哦,是這事呀。”瑪麗。蒙特裡索說道,“你瞧,我現在還沒有下定決心究竟嫁給誰。”

  “那你為什麼與他訂婚?”

  “只是看看是否能做到這一點。似乎人人都以為這事很困難,其實一點也不!”

  “真不走運。我是說——呃——賓戈。”喬治說道,一邊竭力控制住自己因為以綽號來稱呼一位真正的尚還健在的公爵而感到的難堪。

  “是的,一點也不。”瑪麗。蒙特裡索說道,“如果賓戈有任何事情走運就好了,可這一點我表示懷疑。”

  喬治又有了另外一項發現,依舊是借助於一張顯眼的海報。

  “哦,今天在阿斯科特有錦標賽,我本該想到那是你今天原定要去的地方。”

  瑪麗。蒙特裡索歎了口氣。

  “我想要有個假期。”她黯然神傷地說道。

  “唉,我也是。”喬治高興他說道,“所以,我的舅舅就把我一腳踢開,叫我挨餓。”

  “那麼,如果我們結婚。”瑪麗說道,“我每年兩萬的收入就可以派上用場了?”

  ’“當然,它可以為我們的家裡添置一些物品。”喬治說。

  “說到家,”瑪麗說,“我們不如到鄉間去找一個自己喜歡的家。”

  看來,這是一項簡樸卻又誘人的計劃。他們順利地穿過派特尼大橋,到達金斯頓邊道。瑪麗心滿意足地舒了口氣,腳下一踩油門。他們很快抵達鄉間。半小時後,瑪麗突然歡呼一聲,激動地伸出手來指向前方。

  在他們面前的山脊上建有一所房地產仲介人稱之為(很少是真的)具有“歐洲”魅力的房子。想像一下對於這個國家多數房屋的描述鮮有一次恰如其分,你就可以想到這所屋子的模樣。瑪麗在一扇白色的大門外停下車來。

  “我們把車停在這兒上去看看。這是我們的房子!”

  “沒錯,是我們的房子,”喬治隨聲附和道,“只是,似乎裡面現在正住著別人。”

  說到別人,瑪麗不屑地把手一揮。他們一起沿著彎彎曲曲的車道向山上走去。在近處,這所房子看來尤其令人賞心悅目。

  “我們去看看窗戶裡面。”瑪麗說。

  喬治表示反對。

  “你以為別人——”

  “我才不去考慮他們。這是我們的房子——他們只是由於某種偶然的機緣才住在裡面。

  另外,今天天氣不錯,他們一定外出了。如果真有人把我們抓住,我會說——我會說——我還以為是帕——帕登施但格夫人家,可是很抱歉我弄錯了。”

  “嗯,這麼說應該很安全。”喬治深思熟慮地說。

  他們透過窗戶向裡看。屋子裡面的陳設令人愉悅。他們剛剛走到書房,就聽到身後傳來嘎吱的腳步聲。他們轉過身來,站在面前的是一個令人無可挑剔的管家,“哦!”瑪麗說道。隨後,她臉上綻開迷人的微笑,問道:“帕登施但格夫人在家嗎?我正在看她是否在書房裡面。”

  “夫人,帕登施但格夫人在家。”管家說道,“請這邊走。”

  他們做了自己惟一能做的事情,就是跟在他的身後。喬治心裡在盤算這起事件前景如何。像帕登施但格這樣的名字,他心裡作著結論,兩萬個人當中才有一個。這時,他的同伴低聲說,“這事交給我。沒事的。”

  喬治巴不得把這事交給她。這種場合,他心裡想,需要女性的策略。

  他們被領進一間客廳。管家尚未離開屋子,門開了。一位身材高大、面色紅潤、留著漂染過的金發的女士滿臉期盼地走進屋來。

  瑪麗。蒙特裡索迎上前去,隨後佯裝吃驚停下了腳步。

  “哎呀!”她喊道,“不是艾米!真是不同尋常!”

  “這的確不同尋常。”一個聲音冷冷地說。

  跟在“帕登施但格夫人”後面的是一個男人,一個身體健壯、面如鬥牛犬的、惡狠狠地皺著眉頭的男人。喬治心想,自己還從未見過如此醜陋的畜生。這個男人把門關上,再用背抵祝“不同尋常。”他譏諷地重複道,“但是,我想我明白你們的把戲!”他突然掏出一枝像是特大號的左輪手槍。“舉起手來。我說,舉起手來。貝拉,搜一搜他們。”

  喬治讀偵探小說時曾常常對於被搜身意味著什麼感到困惑。現在他明白了。

  對於喬治和瑪麗身上沒有藏匿任何致命武器感到滿意。

  “你們自以為很聰明,是嗎?”那個男人嘲諷道,“溜進這裡還裝作若元其事。這次你們犯了一個錯誤,一個大錯誤。

  事實上,我非常懷疑你們的親友是否能再見到你們。啊!你會的,是嗎?”喬治稍一動彈,他就吼道,“別耍花招了。我一看見你就想給你一槍。”

  “喬治,小心點。”瑪麗顫抖著說。

  “我會的。”喬治答道,“非常小心。”

  “現在往前走。”那個男人說道,“貝拉,把門打開。你們兩個,把手舉在頭頂上。女士走在前面——對,就這樣。我跟在你們兩人身後。穿過大廳,向樓上走……”他們照著做了。他們還能怎麼辦呢?瑪麗走上樓梯,高舉著雙手。喬治跟在後面。他們身後是那個高大的惡棍,手裡舉著左輪手槍。

  瑪麗走到樓梯的頂端,轉過拐角處。在同一時刻,事先沒有任何徵兆,喬治飛起一腳,向後踢去,正中那個男人的腹部,他仰面栽到樓下。喬治旋即轉過身,縱身躍下樓梯,用膝蓋抵住他的胸部。他用右手拾起對方摔下來時丟落的手槍。

  貝拉尖叫著穿過一扇檯面呢門逃走了。瑪麗跑到樓下,她的臉像紙一樣蒼白。

  “喬治,你沒有把他殺死吧?”

  那個男人靜靜地躺著。喬治俯下身來。

  “我想,我沒有把他殺死。”他遺憾地說道,“只是他已經輸了。”

  “感謝上帝。”她呼吸急促。

  “幹得真漂亮。”喬治說道,語氣中帶著對自己的欽佩。

  “看來還得向老騾子多加學習。呃,怎麼啦?”

  瑪麗拉了拉他的手。

  “走吧,”她焦急地說,“趕快走。”

  “我們得找點什麼東西把這傢伙捆起來,”喬治說,一心想著自己的計劃。“我想你就不能四處找根繩子或帶子嗎?”

  “不,我不能。”瑪麗說,“走吧,快點——快點——我害怕極了。”

  “你不必害怕。”喬治帶著男人的自負說,“有我在這兒。”

  “親愛的喬治,走吧——為了我。我不想卷進這事裡面。

  我們還是走吧。”

  她說“為了我”時的異樣方式動搖了喬治的決心。他聽憑自己被拽著跑出屋子,然後沿著車道奔向正在等候的車子。瑪麗聲音微弱地說:“你來開車。我覺得自己不行了。”

  喬治一把握住了方向盤。

  “但是,我們得把這件事辦完,”他說,“天知道那個長相醜惡的傢伙是怎樣一個無賴。如果你不願意,我不會去叫員警——可我要自己嘗試一下。我應該能夠查出他們的來龍去脈。”

  “別,喬治,我不想你這麼做。”

  “我們有這樣一流的冒險,你想讓我退出?決不。”

  “我不知道你這麼喜好流血。”瑪麗涕淚漣漣地說。

  “不是我喜好流血。並不是我先這麼做的。是那個混賬傢伙——他用大號手槍威脅我們。順便說一句——為什麼在我把他踢到樓下時槍沒有響?”

  他停下車,從放槍的車的側兜裡摸出那支手槍。仔細查看之後,他吹了一聲口哨。

  “哦,該死的!這裡面沒有上子彈。如果我知道這樣——”他停頓片刻,疑慮重重。“瑪麗,這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

  “我知道是這樣。正因為這樣,我求你別再管這事了。”

  “不行。”喬治堅定地說。

  瑪麗傷心地歎了口氣。

  “我知道,”她說,“我必須得告訴你。最糟糕的是我真不知道你將如何接受它。”

  “你說什麼——告訴我?”

  “你瞧,事情是這樣的。”她停頓了一下。“我覺得如今的女孩子應該齊心協力——她們應該堅持瞭解她們所遇到的男人的某些情況。”

  “唉?”喬治感到非常困惑。

  “對於女孩子來講,最重要的是在緊急情況下男人會怎麼做一一他是否鎮定——勇敢——機敏?這種事你幾乎永遠都不會知道一一直到一切都為時已晚。緊急情況也許不大可能出現,直到結婚多年以後。關于男人你所知道的只是他舞技如何以及是否善於在雨夜叫到出租車。”

  “都是非常實用的技能。”喬治指出。

  “是的。但是一個女人想要感到男人就是男人。”

  “只有身處曠野,男人才是真正的男人。”喬治漫不經心地援引道。

  “對極了。可在英格蘭,我們沒有寬曠的空地。所以人們不得不人為地創造一個情景。這也正是我所做的。”

  “你是說……”

  “是這樣。那間屋子事實上碰巧就是我的屋子。我們到那兒是設計好的——不是偶然的。而那個男人——那個幾乎被你殺死的男人——”“怎麼樣?”

  “他是魯布。華萊士——那位電影演員。他總是扮演職業拳擊手,這你知道一一最可親、最溫柔的男人。我約了他。

  貝拉是他的妻子。正因為如此,我真怕你會殺了他。當然手槍沒有上子彈。它是劇院的財產。哦,喬治,你生氣了嗎?”

  “我是你第一個——呃——嘗試這項試驗的人嗎?”

  “哦,不。有——我想想——九個半!”

  “誰是那半個?”喬治好奇地問道。

  “賓戈。”瑪麗冷冷答道。

  “他們當中沒有人想到像騾子一樣去踢嗎?”

  “不——他們沒有。一些人想要發脾氣,一些人立即咆哮起來,可他們都被趕到樓上,然後被捆起來,把嘴堵上。隨後,當然,我總是設法把我的綁繩松開,像書中那樣——然後把他們解開,隨後一起逃走——發現這所屋子是空的。”

  “沒有人想到騾子的把戲或是其它什麼嗎?”

  “沒有。”

  “如果這樣的話,”喬治優雅地說,“我原諒你。”

  “謝謝你,喬治。”瑪麗溫順地說。

  “事實上,”喬治說,“惟一的問題是:我們現在去哪兒?

  無論如何,我不敢肯定是蘭貝斯宮,還是倫敦民事律師公會。”

  “你在說些什麼?”

  “證書。我想是指一種特別的證書。你過於喜歡與一個男人訂婚,隨即讓另一個男人來娶你了。”

  “我可沒有讓你娶我!”

  “你說過,在海德公園之角。若我求婚就不會選在那個地方,可在這種事上,人人都有自己的痹好。”

  “我可沒有做這種事。我只是開玩笑地問,你是否願意娶我?並不是當真的。”

  “如果我去詢問律師,我敢肯定他會說這是真正的求婚。另外,我也知道,你的確想嫁給我。”

  “不。”

  “失敗了九次半還不?想像一下與一個能把你從險境中解救出來的男人共度一生會有怎樣的安全感。”

  如此的雄辯使瑪麗有些招架不住,然而,她堅定地說道:“我不會嫁給任何人,除非他跪著向我爬過來。”

  喬治看著她。她真可愛。但喬治還具有騾子除了踢腿以外的其它特徵。他也一樣堅定地說道:“跪在女人面前有失體面。我決不會這麼做。”

  瑪麗露出誘人的惆悵:“真遺憾。”

  他們開車返回倫敦。喬治堅定而又沉默。瑪麗的臉被帽子的邊緣遮蓋著。當他們通過海德公園之角的時候,她柔聲低語道:“你不能跪在我面前嗎?”

  喬治堅定地說:“不。”

  他感到自己像是一個超人。她對於他的態度越發敬重。

  但不幸的是,他開始懷疑她自己是否也有騾子一般的傾向。

  他突然把車停下。

  “我去一下。”他說。

  他跳出車外,返身回到剛才他們經過的一輛賣水果的手推車旁邊,隨後立即返回,動作之迅速令趕來質問他們為什麼把車停下的員警都望塵莫及。

  喬治繼續開車,一邊把一個蘋果扔到瑪麗膝上。

  “吃點水果,”他說,“有象徵意義的。”

  “象徵意義?”

  “是的。原先是夏娃給亞當蘋果,如今是亞當給夏娃蘋果。明白了嗎?”

  “是的。”瑪麗滿腹狐疑。

  “我該把你送到哪兒?”喬治鄭重其事地問道。

  “請送我回家。”

  他把車開到格羅夫諾廣常他的臉上依舊全然無動於衷。他跳出車外,走到她跟前幫她下車。她最後一次懇求。

  “親愛的喬治——不行嗎?只是為了讓我開心?”

  “不行。”喬治說。

  就在這時,這事發生了。他腳下一滑,試圖恢復平衡,可沒有成功。他跪在她面前的泥土上。瑪麗歡快地尖叫一聲,拍起了雙手。

  “親愛的喬治!現在我願意嫁給你。你可以直接開車去蘭貝斯宮與坎特伯雷大主教安排這件事。”

  “我不是有意這麼做的。”喬治火爆地說,“這是一個——呃——一塊香蕉皮。”他把罪魁禍首擎在手中申辯道。

  “別介意。”瑪麗說道,“這事發生了。如果將來我們吵架,你奚落是我向你求婚,我就可以反駁,是你跪在地上求我嫁給你的。都是因為那塊該受福佑的香蕉皮!你剛才是要說這是塊該受福佑的香蕉皮嗎?”

  “差不多。”喬治說道。

  那天下午五點半,有人通知利德貝特先生他的外甥前來拜望。

  “上門來負荊請罪,”利德貝特先生自言自語道,“我敢說自己對這個孩子有些過分,但這也是為了他好。”

  他於是下達命令,允許喬治進來。

  喬治步履輕快地走進屋來。

  “舅舅,我想和你說幾句話。”他說,“今天早上你對我大不公平了。我想知道,如果在我這個年齡,您被親友拋棄,是否也可以走到大街上,在十一點十五分到五點三十分的時間裡獲得一份一年兩萬的收入。這正是我所做的!”

  “孩子,你瘋了。”

  “沒有,是聰明才智!我將娶一位年輕、富有、漂亮的上流社會女子為妻。另外,為了我,她還拋棄了一位公爵。”

  “娶一位富有的女子?這可真是讓我預料不到。”

  “說得對。如果不是——非常幸運地——她來問我,我一輩子也不敢去問她。她後來又畏縮,但我使她改變了主意。舅舅,你知道這一切是怎麼做到的嗎?是一項明智的兩個便士的花費與抓住金色的機遇。”

  “什麼兩便士?”利德貝特先生問道,他一聽到錢立刻就來了興致。

  “一隻香蕉——手推車上落下的。並不是每個人都能想到那只香蕉。什麼地方可以領到結婚證?是蘭貝斯宮還是倫敦民事律師公會?”

事故

  “……告訴你——這是同一個女人——毫無疑問!”

  海多克船長盯著朋友急切、激動的面孔歎了一口氣。他真希望埃文斯別這麼肯定,別這麼興高采烈,在海上生涯中,這位老船長已經學會不去插手與已無關的事。但是,他的朋友埃文斯,一位先前的倫敦員警廳刑事調查部官員,生活哲學則全然不同,他早期的格言是“依照收到的情報行事”,而他對此又進行了改進,以至於自己去找出需要的資訊。埃文斯曾是一個思維敏捷,頭腦清醒的警督,因而理所當然地獲得了本應屬於自己的提升。即使他現在已經退休,並在夢想中的鄉間村落定居下來,他的職業本能依舊活躍。

  “我通常不會忘記一個人的面容。”他自負地重申道,“安東尼夫人——是的,這正是安東尼夫人。當你提到梅羅迪恩夫人時,我馬上就知道是她。”

  海多克船長不安地挪動了一下身子。梅羅迪恩一家是他除了埃文斯以外最親近的鄰居,把梅羅迪恩夫人與一起先前轟動一時事件的女主角等同起來使他感到困擾。

  “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輕聲說道。

  “九年了。”埃文斯說道,準確一如既往,“九年零三個月。你還記得那個案子嗎?”

  “隱約記得。”

  “安東尼最終被證明是個砷化物服用者。”埃文斯說道,“所以他們把她放了。”

  “嗯,他們難道不該這麼做嗎?”

  “根本就沒有什麼理由。只是,這是他們根據證據所能作出的惟一裁決。這絕對是正確的。”

  “這就對了,”海多克說,“我不明白為什麼我們要多事。”

  “誰在多事?”

  “我想是你。”

  “根本不是。”

  “那件事已經結束了。”船長總結道,“如果梅羅迪恩夫人生活中曾一度不幸由於謀殺受審,而又最終被無罪釋放的話——”“通常,人們不認為無罪獲釋是件不幸的事。”埃文斯插話道。

  “你知道我說話的意思。”海多克船長生氣地說,“如果這位可憐的女士已經結束了她的痛苦經歷,我們沒有必要舊事重提,對嗎?”

  埃文斯沒有吭氣。

  “算了,埃文斯。這位女士是無辜的——你剛才還這麼說。”

  “我並沒有說她是無辜的。我只說她被無罪釋放。”

  “這是一碼事。”

  “並不總是這樣。”

  海多克船長剛才還在他的椅子側背上磕打煙鬥,這時卻停了下來。他坐直了身子,臉上流露出警覺的表情。

  “喂——喂——喂,”他說道,“事情的確就是這樣,不是嗎?你不認為她是無辜的嗎?”

  “我並沒有這麼說。我只是——不知道。安東尼有服用砷化物的習慣,而他的妻子則為他搞到砷化物。一天,由於疏忽,他服用了過量的砷化物。這究竟是他,還是他的妻子的過錯?沒人知道。而陪審團在缺乏證據的情況下又合乎時宜地推定她無罪。這是完全正確的,我無可挑剔。只是像從前一樣,我想要知道事情的原委。”

  海多克船長又一次將注意力轉移到煙鬥上。

  “嗯,”他舒心地說道,“這不關我們的事。”

  “我可不敢這麼肯定——”

  “但是的確——”

  “聽我說。這個梅羅迪恩——今天傍晚還在他的實驗室裡擺弄實驗——你記得——”“當然。他提到了馬什試砷法。說你精通這個——這是你的本行——然後就格格地笑。如果他當時想一下就不會那麼說——”埃文斯打斷了他。

  “你是說,如果他當時知道的話就不會那麼說。他們結婚有多久了——你告訴我是六年?我敢打賭他根本不知道妻子就是曾經臭名昭著的安東尼夫人。”

  “而且,當然他也不會從我這裡知道。”海多克船長繃著臉說道。

  埃文斯沒有理會,而是接著說:

  “你剛才打斷了我。在馬什試砷實驗之後,梅羅迪恩在試管里加熱一種物質。他將金屬狀殘渣溶于水中,隨後加入硝酸銀使之沉澱。這是氯酸鹽測試。一個簡簡單單的小實驗。”

  “但我碰巧從一本放在桌上的翻開的書中讀到這樣的論述:硫酸分解氯酸鹽時會釋放出CL4O2。如果加熱,會發生劇烈的爆炸;所以混合物應該保存在涼爽之處,並且少量使用。”海多克盯著他的朋友。

  “嗯,這又怎麼樣?”

  “是的。幹我們這行也作實驗——謀殺實驗。得把事實累積起來——權衡它們,當你考慮到證人的偏見與普遍的不準確之後,就分析殘渣。但是,還有另外一類謀殺實驗——它相當精確,但卻極其——危險!謀殺犯很少會滿足於一起犯罪。如果有時間而又不受懷疑的話,他會接著幹下去的。你抓了一個人——他究竟是否謀殺了他的妻子呢?也許這件案子裡他看上去不像是有罪。看一看他的過去一~如果你發現他有過好幾個妻子——而且我們假設她們都死了——死得相當蹊蹺,這意味著什麼呢?

  這時你就明白了!你知道,我不是從法律的角度來講。我講的是一種道義邏輯上的可能性。一旦明白了以後,你就可以去查找證據。”

  “隨後呢?”

  “我就要談到這一點。如果有過去可以探究這還好辦。

  可假設你抓住的是一個初犯呢:那麼從這個測試中你將一無所獲。但是假設囚犯被無罪釋放——更名改姓重新開始生活。這個謀殺犯是否會重新犯罪?”

  “這想法真可怕!”

  “你還能說這不關我們的事嗎?”

  “是的,我還這麼想。梅羅迪恩夫人完全是個無辜的女人,你沒有理由把她想像成其他的什麼人。”

  這位前任警督沉默了片刻。隨後他緩緩說道:“我告訴過你,我們曾調查她的過去,但一無所獲。也並非完全如此。她有過一個繼父。十八歲時,她喜歡上了某個男子——而她的繼父運用他的權威將他們拆散。一次,她與繼父沿著懸崖上一段相當危險的地段散步。事故發生了——她的繼父走得距離邊緣太近——它塌了下去,他從懸崖上摔了下去而喪命。”

  “你不會認為——”

  “這是一起事故。事故!安東尼服用砷化物過度也是一起事故。如果不是有人透露還有另外一個男人——順便說一句,他溜走了——她根本就不會受到審判。看起來即使陪審團滿意了,她也不會滿意。告訴你,海多克,什麼地方只要她出現,恐怕就會有另外一起——事故!”

  老船長聳了聳肩。

  “那件事距今九年了。現在怎麼還會發生另外一起你所說的‘事故’呢?”

  “我沒有說現在。我是說某一天,如果必要的動機出現的話。”

  海多克船長聳聳肩:“哦,我不知道你如何能防範這一點。”

  “我也不知道。”埃文斯沉思著說。

  “我最好還是別插手。”海多克船長說,“插手別人的事情從來就沒有什麼好結果。”

  但是,這條建議不對這位前警督的口味。他很有耐心,更有決心。與他的朋友分手之後,他信步朝村子裡走去,心裡還在盤算著他的行動能否成功。

  在郵局裡面買郵票時,他碰巧遇到了他要找的對象:喬治。梅羅迪恩。這位前化學教授身材矮小,看上去猶如在夢中。他態度溫和友善,總是心不在焉。他認出了對方,和藹地與他打招呼,一邊俯身去拾由於感到意外而掉落在地上的信件。埃文斯也彎下腰來。他的動作比對方更為迅速,首先拿到了這些信。他一邊道歉,一邊把信遞還給它們的主人。這時,他飛快地瞥了一眼那些信件。最上面那封信的位址重新喚起了他的疑心。那上面是一家著名保險公司的名字。

  一瞬間,他下定了決心。純樸的喬治。梅羅迪恩根本沒有意識到接下來是怎麼回事,他已經在和這位前警督一起在村子裡散步了。他也許更說不清楚的是不知怎的,話題就轉到了人壽保險上。

  埃文斯不費吹灰之力就達到了自己的目的。梅羅迪恩自己主動說,為了妻子的利益,他剛剛投保人壽險,隨後詢問埃文斯對於這家公司看法如何。

  “我作過一些很不明智的投資,”他解釋說,“所以我的收入減少了。如果將來我發生了什麼事情,我的妻子會很落魄。這項保險會解決問題的。”

  “她不反對這個主意嗎?”埃文斯漫不經心地問道,“有些女士反對,這你知道。感覺不吉利——諸如此類。”

  “哦,瑪格麗特非常實際。”梅羅迪恩微笑著說,“一點也不迷信。事實上,我想這最初是她的主意。她不樂意我這樣擔憂。”

  埃文斯得到了他想要的資訊。他跟對方不久以後分手。

  他的嘴唇緊緊繃著。故去的安東尼先生就是在他死前幾周投保了有利於妻子的人壽險的。

  埃文斯已經習慣於依靠直覺。他的心裡已深信不疑。但如何行動則是另一回事。他不想當場去捉罪犯,而是想要阻止犯罪,這就遇然不同,也更困難得多。

  整個白天他都在苦思冥想。當天下午,在本地鄉紳的處所將要舉行一個報春花聯盟慶祝會。他也動身前往。他參與“一便士遊戲”,猜測豬的體重,躲避擲來的椰子,臉上卻始終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他甚至還花了半個克朗去問蔔水晶球占卜術。問蔔時,他沖自己笑了笑,心裡想起在職時自己違抗算命先生預言的種種舉動。

  他並沒有十分留意她低沉的嗡嗡聲——直到最後一句話引起了他的注意。

  “……你會在不久以後~一的確是不久以後——遇到一件生死攸關的事情……事關一個人的生死。”

  “哦,你說什麼?”他唐突地問道。

  “一個決定——你得作出一個決定。你必須非常小心——非常,非常小心……如果你犯一個錯誤——最小的錯誤——”“怎麼樣?”

  算命者顫抖起來。埃文斯警督知道這是一派胡言,但無論如何他還是被深深打動了。

  “我告誡你——千萬別犯錯誤。否則,我已清楚地預見到結果——死亡……”怪誕,真是怪誕。死亡。想想她的這些預言!

  “如果我犯了錯誤就會死。是這樣嗎?”

  “是的。”

  “如果這樣,”埃文斯說著站起身來,遞過半個克朗,“我可絕對不能犯錯誤。呃?”

  他語調很輕松。然而,當走出帳篷時,他卻緊繃著下巴,臉上一副毅然的神情。說來容易——做起來可沒那麼容易。

  他千萬不能犯錯誤。生命,一條脆弱的生命就倚仗它了。

  但是沒有人幫他。他看了看遠處他的朋友海多克的身影。從他那兒得不到幫助。“莫管閒事”是他的座右銘。而這一點在這事上是行不通的。

  海多克正在跟一個女人談話。那女人告別了海多克向埃文斯這邊走來。警督一眼認出了她。正是梅羅迪恩夫人。

  一時沖動,他故意擋住了她的去路。

  梅羅迪恩夫人長得相當漂亮。她長著寬寬的眉毛,一雙美麗動人的棕色眼睛,臉上流露著沉靜的神情。她看起來就像是義大利藝術家塑造的聖母,有過之而元不及:她的頭發從中間分開,打著卷蓋在雙耳上面,她的聲音深沉而略帶倦意。

  她抬頭沖埃文斯微笑,一種心滿意足、熱忱歡迎的微笑。

  “我想你是,安東尼夫人——我是說——梅羅迪恩夫人。”他伶俐地說道。

  他故意犯了一個口誤,一邊偷偷觀察她的反應。他看到她睜大了眼睛,聽到她的呼吸也急促起來。但是,她的目光沒有猶豫。她堅定而又自豪地盯著他。

  “我在找我的丈夫。”她靜靜地說道,“你在周圍見到他了嗎?”

  “我剛才見到他在那個方向。”

  他們朝著所指的方向肩並肩一路走去,一邊靜靜地、愉快地交談。警督感到自己的欽佩在增長。好一個女人!這是怎樣一種自製,這是怎樣一種鎮靜。一個了不起的女人——又是一個危險的女人。他深信不疑——這是一個極其危險的女人。

  他依舊感到很不自在,盡管他對於自己的初步行動感到滿意。他已經讓她知道他認出了她。這將使她處於戒備。

  她將不敢貿然行事。梅羅迪恩是個問題。要是能告誡他一下……他們找到這個矮個子男人時,他正在漫不經心地對著一個瓷質洋娃娃沉思冥想,這是他在“一便士遊戲”中得到的。他的妻子提議回家去,他欣然同意了。梅羅迪恩夫人轉身對警督說:“你不跟我們回去安安靜靜地喝杯咖啡嗎,埃文斯先生?”

  她的聲音中是否有一分淡然的挑戰?他想是的。

  “謝謝,梅羅迪恩夫人。我非常樂意。”

  他們步行回家。一路上談著愉快的日常小事。陽光照耀,微風輕拂,他們周圍的事物看起來是那麼令人愉悅而又普通平凡。

  當他們來到誘人的古老的村落時,梅羅迪恩夫人解釋說他們的女僕外出參加慶祝會去了。她走進自己的屋子,摘掉帽子,取出茶葉,然後在一個小型火爐上燒了壺水。從壁爐邊的架子上她拿來三隻小碗和碟子。

  “我們有些非常特別的中國茶,”她解釋說,“而且我們總是以中國方式喝茶——用碗,而不是用杯子。”

  她說著停了下來,朝一隻碗裡偷偷看了一下,隨後悻悻地嘟嚷著把它和另一隻碗交換了位置。

  “喬治——你真糟糕,你又在用這樣的碗了。”

  “親愛的,對不起。”教授歉意地說,“它們的尺寸正合適。我定購的那一批貨還沒到。”

  “總有一天,你會把我們都毒死。”他的妻子強裝笑臉。

  瑪麗在實驗室裡找到這些,就把它們拿回來,卻從不肯費力氣去把它們清洗幹淨,除非裡面有什麼特別明顯的東西。

  對了,前幾天你還用一隻這樣的碗放過氰化鉀。真的,喬治。

  這真是太危險了。”

  梅羅迪恩看起來有些生氣。

  “瑪麗不該從實驗室裡拿走東西。她不該碰那兒的任何東西。”

  “但是,我們在喝茶以後總把茶杯留在那兒。她怎麼區分得開呢呢?親愛的,理智點。”

  教授走進自己的實驗室,一邊低聲咕噥著。梅羅迪恩夫人面帶微笑將沸水沏到茶葉上,隨後吹滅了小銀燈裡面的火焰。

  埃文斯感到困惑,卻又有些懵懂。出於某種原因,梅羅迪恩夫人正在施展她的伎倆。這就是將要發生的‘事故’嗎?

  她故意說出這一切是為了事先准備好藉口嗎,這樣的話,當某一天“事故”發生時,他將不得不提供對她有利的證詞。如果這樣,她真是太愚蠢了,因為在此之前——突然,他倒吸一口涼氣。她已經把茶倒進了三隻碗裡。

  她將一隻碗放在他面前,一隻放在她自己面前,另外一隻放在爐邊的一張小桌上,旁邊就是她丈夫時常坐的那把椅子。

  當她把這最後一隻碗放到桌上時,嘴角浮現出一絲異樣的微笑。這是一絲會心的微笑。他明白了!

  一個了不起的女人——一個危險的女人。沒有等待——沒有任何准備。今天下午——就是今天下午——有他在這裡作為證人。這項大膽的舉動簡直使他喘不過氣來。

  幹得真聰明——真是聰明極了。他什麼也證明不了。她沒有料到他會起疑心——因為這一切發生得“太快了”。一個思維與行動都快如閃電的女人。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向前探過身。

  “梅羅迪恩夫人,我是個有許多奇怪想法的人。你能否讓我隨便喝哪一杯?”

  她的目光裡帶著質詢,但毫不懷疑。

  他站起身來,拿起她面前的那只碗,然後走到小桌前,把兩只碗互換了一下。他拿回了另一隻碗井將它放在她面前。

  “我想要看著你喝這杯。”

  她的目光與他相遇。堅定,深不可測。她的臉上慢慢失去了血色。

  她伸出手去端起杯子。他屏住呼吸。猜想這段時間他一直犯了一個錯誤。

  她把碗端到嘴邊——在最後一刻,她一哆嗦,身體前傾,迅速將茶潑進了一個種著蕨類的花盆裡。隨後她在椅子上向後一靠,輕蔑地盯著他。

  他如釋重負,長出一口氣,又坐了下來。

  “怎麼樣?”她說。

  她的聲音變了。略帶嘲諷——輕蔑。

  他冷靜鎮定地回答她的問題:

  “你是個非常聰明的女人。梅羅迪恩夫人。我想你明白我的意思,沒有必要再——重複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我明白你的意思。”

  她的聲音平和,沒有表情。他點點頭,感到心滿意足。她是個聰明的女人,她還不想上絞架。

  “祝你和你的丈夫長壽。”他意味深長地說道,然後將茶端到嘴邊。

  突然,他的臉色大變。臉部可怕地扭曲……他想要站起來——大聲呼喊。他的身體發僵——他的臉變成了紫色。他仰面躺倒在椅子上——四肢痙攣。

  梅羅迪恩夫人向前俯下身來,注視著他。嘴邊掠過一絲微笑。她開口對他講話——聲音非常輕柔。

  “埃文斯先生,你犯了一個錯誤。你以為我想要殺死喬治……你有多蠢——太蠢了。”

  她在那兒又坐了片刻,看著死者。這是第三個威脅她,並且要將她和她心愛的男人分開的男人。

  她臉上的微笑綻開來。她比以往任何一個時候都更像一個聖母。隨後她提高嗓音喊道:“喬治,喬治!哎,快來!恐怕發生了最可怕的事故……可憐的埃文斯先生……”

最後的演出

  倫敦一個五月的早晨十一點鐘。科恩先生正探頭向窗外張望。在他身後是裡茲飯店套房起居室裡的煙煙光輝。這套房是為剛剛抵達倫敦的著名歌劇明星波拉。娜佐科夫夫人預定的。科恩先生是夫人的主要代理人,他正等著會見夫人。門開了,他摹然回頭,卻發現進來的是裡德小姐,娜佐科夫夫人的秘書。她面色蒼白,但辦事卻雷厲風行。

  “哦,是你,親愛的。”科恩先生說,“夫人還沒有起床,是嗎?”

  裡德小姐搖搖頭。

  “她告訴我十點來。”科恩先生說,“我已經等了一個小時。”

  他既沒有流露出不滿也沒有表現出詫異。科恩先生已經真正習慣了藝術稟性的種種乖謬。他身材魁梧,臉上刮得幹幹淨淨,身上的衣著體面得不得了,真是無可挑剔。他的頭發烏黑,閃閃發亮;他的牙齒潔白,顯得咄咄逼人。他說話時,S音發得含混不清。這倒不是他口齒不清,不過也差不了多少。無需多少想像力即可猜到他父親的名字或許就是科恩。

  正在此刻,房間另一端的門開了,一個衣著整潔的法國女孩匆匆走了進來。

  “夫人正在起床?”科恩期盼地問道,“告訴我們,埃莉絲。”

  埃莉絲隨即高高揚起雙手。

  “夫人今天早上像是中了魔一樣,事事惹她生氣!先生昨晚送給她美麗的黃玫瑰,可她說這在紐約還行,可在倫敦送這些給她就是白癡。她說,在倫敦只有紅玫瑰才行。她隨即打開房門,把黃玫瑰摔在過道上,不偏不倚地砸在一位先生身上,我想是位行伍出身的紳士,他自然怒不可遏,真是的!”

  科恩揚起眼眉,但沒有流露出別的情感。隨後,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個便箋簿,用鉛筆在上面記下“紅玫瑰”。

  埃莉絲從另一扇門匆匆離去,而科恩則再次面向窗外。

  維拉。裡德坐在辦公桌邊,開始拆封信件並把它們分類整理。十分鐘靜悄悄地過去了,隨後,臥室的門突然開了,波拉。娜佐科夫風風火火地闖了進來。她的出現立即使這間屋子變小了。維拉。裡德顯得更加面無血色,而科恩也畏縮成為一個背景之中的人物。

  “啊,哈!我的孩子們,”歌劇女主角說道,“我不是很准時嗎?”

  她高高的個頭,就歌劇演員而言,她並不顯得過分肥胖。她的手臂和腿依舊還苗條,她的脖頸像是漂亮的石柱一般渾圓。她的頭發卷成一大卷散在腦後,閃爍著深紅顏色。

  如果說這顏色至少要部分地歸功于染發水的話,這效果可一點也不顯得遜色。她不再年輕,至少有四十歲,可她臉上的皺紋依然可愛,盡管在一閃一閃的黑眼睛周圍,皮膚已經鬆弛,起了招皺。她笑起來像是個孩子,消化食物像是只鴕烏,脾氣像是個魔鬼,但她卻被公認為當時最偉大的歌劇女高音。她徑直走向科恩。

  “你是否按照我說的去做了?是不是已經把那台可惡的英國鋼琴搬走,並且把它扔進了泰晤士河?”

  “我給你另找了一台。”科恩說道,用手指了指屋角。

  娜佐科夫奔了過去,掀開琴蓋。

  “是一台艾拉德鋼琴。”她說,“不錯。現在讓我們來試試。”

  美妙的女高音唱出一個音,隨後,它隨音階輕快地起伏兩次,接著又舒緩地漸進至高音,持續這一高音,並且音量越來越大,最後聲音重又歸於柔和,減弱至無。

  “啊!”波拉。娜佐科夫天真而又滿足地說道,“我的聲音多美妙!即使在倫敦,我的歌喉也可算作是優美的了。”

  “是這樣。”科恩衷心地向她祝賀道,“可以肯定,整個倫敦都將為你而傾倒,正如在紐約那樣。”

  “你真這麼想?”歌唱家問道。

  她的嘴唇浮現出一絲微笑。顯然,對她來說,這問題不過是例行的做法而已。

  “當然是這樣。”科恩回答說。

  波拉。娜佐科夫合上鋼琴蓋,然後邁著緩慢起伏的步伐走向桌邊,這種步伐在舞臺上證明很有效果。

  “好了,好了。”她說,“讓我們談談正事吧。你已經做好了一切准備啦,我的朋友?”

  科恩從他放在椅子上的公事包裡取出一疊紙。

  “沒有什麼大的變更。”他評論道,“你將在科文特加登演唱五次,三次唱‘托斯卡’,兩次唱‘阿伊達’。”

  “‘阿伊達’!呸,”歌劇女主角說道;“太讓人厭煩了。但‘托斯卡’就不一樣。”

  “啊,是的。”科恩說,“那就是你的角色。”

  波拉。娜佐科夫坐直了身子。

  “我是世界上最偉大的‘托斯卡’。”她淡然說道。

  “是這樣。”科恩贊許他說,“沒人能與你相比。”

  “我想,羅斯卡裡將演唱‘斯卡皮亞’吧?”

  科恩點點頭。

  “還有埃米爾。利比。”

  “什麼?”娜佐科夫尖叫起來,“利比,就是那個討厭的小青蛙,咕哇——咕哇——咕哇。”

  “我可不跟他一起唱。我會咬他的,我會抓他的臉。”

  “哦,哦。”科恩安慰她。

  “告訴你,他根本不會歌唱。他只是一隻汪汪叫的雜種狗。”

  “好了,我們會看到的,我們會看到的。”科恩說道。

  他很聰明,從不與個性倔強的歌唱家爭論。

  “那‘卡瓦拉多斯’呢?”娜佐科夫問道。

  “由美國男高音歌唱家亨斯戴爾演唱。”

  對方點點頭。

  “這是個不錯的小男孩,他唱得很美。”

  “另外,我想貝拉拉也將演唱一次。”

  “他是個藝術家。”夫人慷慨大度地說道,“但是,讓那個咕呱叫喚的青蛙利比來演唱‘斯卡皮亞’。呸——我才不和他一起唱呢。”

  “這件事交給我吧。”科恩安慰道。

  他清了清嗓子,又拿起另外一疊紙。

  “我現在正為你安排亞伯特廳的一場特別音樂會。”

  娜佐科夫扮了個鬼臉。

  “我知道,我知道。”科恩說,“可人人都這麼做。”

  “我將唱得非常出色。”娜佐科夫說,“屆時將會人多得擠破天花板,而我將賺到一大筆錢。哦!”

  科恩又一次擺弄他的紙張。

  “這兒有一個與眾不同的要求。”他說道,“是羅斯頓伯裡夫人寫來的。她想要你去演唱。”

  “羅斯頓伯裡?”

  歌劇女主角皺緊眉頭,像是在竭力回憶著什麼。

  “我最近讀到過這名字,就在最近。是個城鎮——或是村子,不是嗎?”

  “是的,這是哈福德郡的一個小地方。至於羅斯頓伯裡伯爵的住所,羅斯頓伯裡城堡,這是個真正絕妙的老式封建領地,裡面有精靈與家人的畫像,隱秘的樓梯,還有個一流的私人劇院。他們財源滾滾,總在上演私人劇目。她建議我們演出整場歌劇,最好是演蝴蝶夫人。”

  “蝴蝶夫人?”

  科恩點點頭。

  “而且,他們准備付大價錢。當然,我們得擺平科文特加登,但即使這樣,從金錢角度來講,也完全值得你這麼做。王室成員很可能到常這是絕好的廣告。”

  夫人揚起她那依舊動人的下頜。

  “我需要做廣告嗎?”她傲慢地問道。

  “你太出色了,無論怎麼說都不過分。”科恩腆著臉皮說道。

  “羅斯頓伯裡。”歌唱家喃喃說道,“我在什麼地方見過……”突然,她一躍而起,奔向屋子中間的那張桌子,開始翻看放在上面的一張帶有插圖的報紙。

  她的手突然停了下來,目光停留在一個版面上,隨後,聽憑報紙滑落到地板上。她又緩緩回到自己的座位。她的心緒突然改變,像是完全變了一個人。她的舉止安祥,甚至是莊重了。

  “做好准備,去羅斯頓伯裡。我想去那兒演唱,但有個條件——演出的歌劇必須是‘托斯卡’。”

  科恩眼神裡透露出疑慮。

  “這相當困難——對於私人演出而言。你知道,舞臺佈景和諸如此類的東西。”

  “或是‘托斯卡’,或是不演出。”

  科恩緊緊盯著她。他看到的似乎使他感到信服,他一點頭站起身來。

  “我看看自己能做些什麼。”他平靜地說道。

  娜佐科夫也站了起來。要她解釋自己的決定,這使她看來比以往更加焦躁不安。“這是我扮演的最偉大的角色,科恩。我唱那個角色的方式與以往任何一個女演員都不一樣。”

  “這是個美妙的角色。”科恩說道,“傑裡茨去年以出演這一角色而轟動一時。”

  “傑裡茨!”對方喊道,臉上泛起紅色。接下來,她不厭其煩地詳述她對於傑裡茨的看法。

  科恩已經習慣于聆聽歌唱家之間的相互評價。直到長篇宏論結束了,他才又回過神來;他隨後執拗地說:“無論如何,她能趴在地上演唱‘維西。德阿特’。”

  “為什麼不呢?”娜佐科夫質問道,“誰阻止她了?我能躺著並且在空中搖擺雙腿來演唱它。”

  科恩搖搖頭,臉上的表情極其認真。

  “我不相信這麼做會被人們接受。”他告訴她。“可是,這種做法依舊很時興。”

  “沒人能像我那樣演唱‘維西。德阿特’。”娜佐科夫信心十足地說道,“我是用修道院裡的聲音來演唱的——一如多年以前那些好心的修女們教我的那樣。就像是唱詩班裡的孩子或是天使那樣,沒有感覺,沒有激情。”

  “我知道。”科恩發自內心地說,“我聽過你的演唱,真是美妙極了。”

  “這是藝術。”歌劇女主角說道,“付出代價,忍受痛苦。

  承受磨難。最終不僅獲得知識,而且具有了一種回溯的能力,一直回溯到開始,重新找回失去的童心之美。”

  科恩詫異地看著她。她的目光盯著他的旁邊,眼神裡透露出一種古怪、茫然的神情。她的這副模樣使他感到有些毛骨驚然。她的嘴唇張開,輕聲對自己說了些什麼。他剛剛能夠聽見。

  “終於,”她喃喃說道,“終於——在過了這麼多年以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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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羅斯頓伯裡夫人既有雄心壯志,又有藝術天賦。她能夠成功地駕馭著這兩種品質。她很幸運,她的丈夫既沒有雄心壯志,也沒有藝術天賦,所以從來不會礙她的事,羅斯頓怕裡伯爵魁偉健壯,除了對於馬匹以外,一無其它愛好。他崇拜自己的妻子,而且為她感到自豪。他很高興自己的豐厚財產能使她縱情於自己的種種計劃。那個私人劇院是不到一百年以前他的祖父修建的。這是羅斯頓伯裡夫人的主要消遣——她已經在裡面上演了一出易蔔生的劇作,一場超新派的戲劇,裡面盡是些離婚與毒藥之類的情節。另外還有一出立體派舞臺佈景的詩歌幻想劇。即將演出的托斯卡引起了廣泛的興趣。羅斯頓伯裡夫人為此正在舉行一個盛大的家庭聚會,而倫敦的各界名流都乘車趕來助興。

  娜佐科夫夫人一行在午飯前趕到。新近走紅的美國男高音亨斯戴爾即將演唱‘卡瓦拉多斯’,而羅斯卡裡將演唱‘斯卡皮亞’。演唱製作耗費了巨資,但是沒有人關心這個。

  波拉。娜佐科夫興致勃勃,她迷人、優雅,表現出的是那個令人愉悅,而又見多識廣的自我。科恩既有些意外,又感到高興,心裡祈禱這種局面能維持下去。

  午餐之後,一行人進入劇場,查看舞臺佈景和各式陳設。管弦樂隊由英格蘭最著名的指揮之一塞繆爾。裡奇先生負責。一切看起來都進展順利。而奇怪的是,正是這個事實使科恩先生感到不安。他在紛擾的氛圍中倒更自在些,這種反常的安寧使他困擾。

  “事情看起來進展得過於順利了。”科恩先生低聲自言自語。“夫人像是一隻吃了奶油的貓一樣,這種安寧的局面持續不了多久,一定會發生什麼事情。”

  也許是因為長期與歌劇界打交道,科恩先生形成了一種第六感覺。顯然,他的預感是很有道理的。當天傍晚,還不到七點鐘,法國女僕埃莉絲神色悲哀地向他跑來。

  “啊,科恩先生,快來,求你快來。”

  “發生了什麼事?”科恩先生焦急地質問道,“夫人因為什麼事情生氣了——跟人吵架了,呃,是這樣嗎?”

  “不,不,不是夫人,是羅斯卡裡先生。他病了,他快要死了!”

  “快要死了?哦,快去看看。”

  科恩匆匆跟在她的身後走進患病的義大利人的臥室。

  這個身材矮小的人躺在床上,或者說正在床上猛地扭來扭去,如果程度不是這麼嚴重的話,倒是蠻有些幽默的意味波拉。娜佐科夫俯身在他旁邊;她匆忙與科恩打招呼。

  “啊!你來了。我們可憐的羅斯卡裡,他難受得厲害。一定是吃了什麼東西。”

  “我要死了。”矮個子呻吟道,“疼——疼死了。噢!”

  他又一次扭動身軀,兩手捂著肚子,在床上翻來滾去。

  “我們必須找個醫生來,”科恩說道。

  正當他要去開門,波拉一把抓住了他。

  “醫生已經在路上了,他會為這可憐的人竭盡全力的,這已經安排好了,可是,羅斯卡裡今晚再也不能演唱了。”

  “我再也不能演唱了,我要死了。”義大利人呻吟道。

  “不,不,你不會死的,”波拉說,“只是消化不良。可是,你今晚沒法演唱了。”

  “我中毒了。”

  “是的,無疑是食物中毒。”波拉說道,“埃莉絲,陪著他,等著醫生來。”

  歌唱家把科恩拽到門外。’

  “我們該怎麼辦?”她問道。

  科恩無可奈何地搖搖頭。時間迫在眉睫,再去倫敦找人來替代羅斯卡裡已經不可能了。羅斯頓伯裡夫人剛剛聽到她的客人生病的消息,匆匆沿著走廊趕來與他們會面。她最關心的,正如波拉。娜佐科夫一樣,是“托斯卡”的演出能順利進行。

  “如果附近就有人可以替換——”歌劇女主角呻吟道。

  “啊!”羅斯頓伯裡夫人突然喊起來,“當然!布雷恩。”

  “布雷恩?”

  “是的,埃杜阿德。布雷恩。你知道,著名的法國男中音。他住在離這兒不遠處。這個星期的鄉村居舍畫刊上登載了他鄉間寓所的照片。他正是合適的人眩”“這可真是來自天堂的答覆。”娜佐科夫喊道,“布雷恩扮演的‘斯卡皮亞’,我記得很清楚,是他最偉大的角色之一。但是,他已經退休了,不是嗎?”

  “我會找他來。”羅斯頓伯裡夫人說,“這事由我去辦。”

  她行事果斷,立即打發西班牙僕人蘇伊薩出去做准備。

  十分鐘以後,埃杜阿德。布雷恩先生的鄉間寓所裡闖進一位激動不安的伯爵夫人。羅斯頓伯裡夫人一旦下了決心,是個非常堅定的女人。布雷恩先生意識到除了服從別無選擇。

  他出身寒微,但最終爬到了這一行業的巔峰,而且與公爵王子們平起平坐,這一切總是讓他感到心滿意足。然而,自從他退休住進這個古香古色的居所,他知道了什麼是不滿。他懷念贊頌與掌聲,而英國的鄉間對於他的認同遠非他原先想像的那樣迅捷。所以,對於羅斯頓怕裡未人的請求,他感到非常高興與著迷。

  “我會盡自己的微薄之力的。”他面帶微笑地說,“你們知道,我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當眾演唱了。我甚至不收學生,只是作為特例才收那麼一兩個。但是——因為羅斯卡裡先生不幸身感不適——”“是可怕的疾患。”羅斯頓伯裡夫人說逼。

  “他不能算作真正的歌唱家。”布雷恩說。

  他不厭其煩地解釋個中緣由。看起來,自從埃杜阿德。布雷恩退休以後就再也找不到出色的男中音了。

  “娜佐科夫夫人將演唱‘托斯卡’。”羅斯頓伯裡夫人說,“我敢說,你認識她,是嗎?”“我從未見過她。”布雷恩說,“我曾在紐約聽她演唱過。

  一個偉大的藝術家一一對於戲劇有著卓越的見解。”

  羅斯頓伯裡夫人松了一口氣——人們沒法瞭解這些歌唱家——他們之間具有異乎尋常的妒嫉和反感。大約二十分鐘以後,她重新走進城堡的門廳,一邊得意地揮動著手臂。

  “我找到他了。”她大聲笑著說,“親愛的布雷恩先生的確非常好心,這是我永遠也不會忘記的。”

  大家圍攏住這個法國人,他們的感激和欣賞對於他來說就像是馥鬱的芳香。埃杜阿德。布雷恩盡管已經年近六旬,依舊英竣魁梧、黝黑,具有迷人的個性。

  “讓我看看,”羅斯頓伯裡夫人說,“夫人在哪兒?哦!她在那兒。”

  在大家歡迎這個法國人時,波拉。娜佐科夫沒有參與。

  她靜靜地坐在壁爐遮蔽處的一張高高的橡木椅子上。當然,壁爐裡沒有火,因為傍晚天氣很暖和,而這位歌唱家正在用一把大棕櫚葉製成的扇子慢慢扇涼。她顯得如此高做,如此超然,以致於羅斯頓伯裡夫人生怕冒犯了她。

  “布雷恩先生。”她把他領到歌唱家面前,“你說,你還從來沒有見過娜佐科夫夫人。”

  波拉。娜佐科夫最後搖動,幾乎是舞動了一下她的棕擱葉,然後把它放下,向法國人伸出一隻手。他接住她的手,深深一躬身,歌劇女主角嘴裡輕輕地說了句什麼。

  “夫人,”布雷恩說道,“我們以前從未一起演唱過。這是對我的報應!但是,命運對我發了慈悲,趕來拯救我了。”

  波拉輕聲笑起來。

  “你真是太好了,布雷恩先生。當我還是一個可憐的默默無聞的歌劇演員時,我曾經就坐在你的腳邊。你在歌劇‘利哥萊托’裡的演唱——是真正的藝術,登峰造極!沒人能與你相提並論。”

  “唉!”布雷恩假裝歎氣道,“我的鼎盛時期已經結束了。

  ‘斯卡皮亞’、‘利哥萊托’、‘拉達姆斯’、‘夏普利斯’,這些歌劇裡的角色我唱過不知有多少遍,可現在——不再唱了!”

  “還要唱——今晚。”

  “的確、夫人——我忘記了。今晚。”

  “你跟許多‘托斯卡’一起唱過,”娜佐科夫自負地說;“不過還從未和我一起唱過!”

  法國人鞠了一躬。

  “不勝榮幸。”他輕聲說,“這是一個偉大的角色,夫人。”

  “這需要的不僅是一位歌唱家,而且必須是一位藝術表演大師。”羅斯頓伯裡夫人插話道。

  “是這樣。”布雷恩附和道,“我還記得我年輕的時候在義大利,曾經去米蘭的一家偏僻的劇院。那個座位只花了我幾個里拉,但我那晚聽到的演唱與在紐約大都會歌劇院聽到的一樣出色。一個年紀輕輕的女孩演唱‘托斯卡’,她的演唱就像是天使。我永遠都不會忘記她演唱‘維西。德阿特’時的聲音,清脆,純潔。只是缺乏戲劇的表現力。”

  娜佐科夫點點頭。

  “這需要後天的功夫。”她靜靜地說道。

  “是的。這個年輕的女孩——比安卡。卡佩利,她的名字是——我只是對於她的職業生涯感興趣。通過我她得到了寶貴的機會,但是她愚蠢——令人遺憾地愚蠢。”

  他聳了聳肩。

  “她怎麼愚蠢?”

  說話的是羅斯頓伯裡夫人二十四歲的女兒布蘭奇。艾默里,這女孩身段苗條,長著一雙大大的藍眼睛。

  法國人不失禮節地轉過身來。

  “唉!小姐,她和一個卑鄙的傢伙,一個無賴,一個幫派成員攪和在一起。警方找他的麻煩,他被判了死刑;她跑來求我想辦法救出她的情人。”

  布蘭奇。艾默里盯著他。

  “你幫她了嗎?”她專注地問道。

  “我,小姐,我能做些什麼呢?作為這個國度裡的一個外鄉人。”

  “你說話也許有些影響呢?”娜佐科夫提示說,聲音低沉而響亮。

  “即使有,我也懷疑自己是否應該施加這種影響。這個男人根本不值得我這麼做。我盡了全力來幫助這個女孩。”

  他微微一笑。這個英國女孩突然發現在他的微笑之中蘊含著某種令人討厭的東西。她覺得他此刻的話完全口不應心。

  “你盡了自己所能。”挪佐科夫說道,“你真好心,她一定滿心感激,呃?”

  法國人聳了聳肩膀。

  “那個男人被處死刑,”他說,“而那個女孩進了修道院。

  呃,你瞧!這世界失去了一位歌唱家。”

  娜佐科夫低聲笑了起來。

  “我們俄國人可沒有那麼堅貞。”她滿不在乎地說道。

  當歌唱家說話的時候,布蘭奇。艾默里湊巧在看著科恩。她看到他的臉上驀然一驚,他的嘴半張著,只是波拉警告地看了他一眼,他才順從地把嘴牢牢閉上。

  管家出現在門口。

  “該吃午飯了。”羅斯頓伯裡夫人說,一邊站起身來。“你們真可憐,我為你們難過。歌唱之前必須忍饑挨餓真是一件可怕的事情。但此後總會有一頓可口的晚餐。”

  “我們會期待著它,”波拉。娜佐科夫說道。隨後,她又輕聲笑道,“演完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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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劇院裡,‘托斯卡’的第一幕剛剛演完。觀眾騷動起來,交頭接耳。迷人、優雅的王室成員坐在前三排的天鵝絨面椅子上。大家都在竊竊私語,覺得在第一幕當中,娜佐科夫距離她的名聲相去甚眩大多數觀眾沒有意識到歌唱家這麼做方才表現了她的藝術,在第一幕中,她在節省嗓音和體力。她將托斯卡塑造成一個快活、輕浮的人物,玩弄愛情,風騷而又嫉妒,易於激動。布雷恩的演出很成功,盡管他的嗓音已經過了黃金時期,但他演的無所顧忌的‘斯卡皮亞’形象依舊栩栩如生。在他扮演的這一浪蕩子角色中看不到任何衰老的蹤影。他塑造的斯卡皮亞是個英俊,甚至和藹的人物,在外表之下只是微妙地約略流露出些許歹毒。在最後一段裡,在風琴聲和隊列之間,斯卡皮亞站在那裡沉思,得意地盤算著得到托斯卡的計劃,布雷恩扮演的這一角色真是出神入化。現在,第二幕開始了,場景是在斯卡皮亞的公寓裡。

  這次,當托斯卡登臺時,娜佐科夫的藝術才能充分發揮出來了。呈現在觀眾眼前的是一個自信的優秀女演員扮演的一個身處極度恐懼之中的女人。她自如地向斯卡皮亞打招呼,表現得若無其事,她居然微笑著回答他的問題!在這一幕中,波拉。娜佐科夫用她的眼神表演,她的舉止表現出極度的鎮靜,臉上無動於衷卻又掛著微笑。只是她那不停掃視斯卡皮亞的目光透露出她的真實情感。故事就這樣接著演下去,刑訊拷問的那一幕,托斯卡喪失了鎮靜,她伏在斯卡皮亞腳下徒勞地懇求憐憫,全然一副自暴自棄的模樣。老勳爵萊康米爾,一個音樂鑒賞家,也被深深打動了,坐在他旁邊的一位外國大使對他低聲說:“她超越了自我,娜佐科夫,就在今晚。沒有任何一個女人能像她那樣在舞臺上表演得這樣淋漓盡致。”

  萊康米爾點點頭。

  此刻,斯卡皮亞開口道出了他的價碼,於是,托斯卡慌不擇路地向窗口逃去。隨後遠處傳來鼓聲,托斯卡疲憊地倒在沙發上。斯卡皮亞站在她的身邊,嘴裡念叨著他的手下正在如何豎起絞刑架——接著是沉默,隨後又是遠處的鼓聲。

  娜佐科夫趴在沙發上,她的頭部垂下,幾乎觸及地板,被頭發遮祝接下來,與剛才二十分鐘裡的激情和緊張形成鮮明對比,她的聲音漸漸放開,響亮而又清脆,這聲音正像她告訴科恩的那樣,像是唱詩班裡的孩子或是天使。

  ’Vissi d'larte,vissi d'arte,no feci mai male ad anima-viva. Con

  man furtiva quante miserie conobbi,aiutai.’這是一個用義大利語唱出的,是一種好奇、迷惑的孩子般的聲音。隨後,她再次跪下懇求,直到斯波萊塔出現的那一刻。托斯卡精疲力竭,終於屈服了。而斯卡皮亞則說出他那一語雙關的致命言辭。斯波萊塔再次離去。隨後是那個戲劇性的時刻,托斯卡用顫抖的手舉起一杯葡萄酒,看見了桌子上的刀子,拿來藏在身後。

  布雷恩站了起來。他英竣莊重、充滿激情。“托斯卡,我的未日!”刀子閃電般地刺進了他的身體,托斯卡的嘴裡發出復仇的嘶嘶聲:“Questoeilbaciodi

  Tosca(托斯卡正是這樣親吻的)!”

  娜佐科夫以前從未如此欣賞托斯卡的復仇行動。最後一聲尖利的低語‘該死的傢伙’,隨後劇院裡響起一個奇怪,靜靜的聲音:“Orgliperdono(現在我原諒他了)!”

  當托斯卡開始她的儀式時,劇院裡響起了柔和的安魂曲。她把蠟燭放在他頭部的兩邊,把十字架放在他的胸部,她最後又在門口停下回頭凝望,遠處傳來隆隆的鼓聲,大幕落下。這一次,觀眾中爆發出真正的熱烈反響,但這註定是短暫的。有人從舞臺側翼後面匆匆跑出來與羅斯頓伯裡伯爵說話。他站起來,在詢問了一兩分鐘以後轉身召喚唐納德。卡爾索普爵士,一位著名的內科醫生。幾乎是在剎那間,事情的真相在觀眾中傳開了。發生了一起事故,有人受了重傷。一位歌劇演員在幕前出現,他解釋說布雷恩先生不幸遇到一起事故——歌劇不能繼續演出了。於是,謠言再次傳開,說布雷恩被捅了一刀,娜佐科夫失去了理智,她如此專注於自己的角色,以致於真的捅了那個一起演出的男人一刀。萊康米爾勳爵正在和他的大使朋友說話,感到有人碰了碰他的手臂,回頭一看,正遇上布蘭奇。艾默里的目光。

  “這不是事故。”女孩說道,“我敢肯定這不是事故。你沒有聽到他在午飯前講的那個義大利女孩的故事嗎?那個女孩就是波拉。娜佐科夫。故事講完後,她說自己是俄國人,而我看到科恩先生表現出十分詫異。她或許起了個俄國名字,但是,他很清楚她是義大利人。”

  “我親愛的布蘭奇,”萊康米爾勳爵說道。

  “告訴你,這事我敢肯定。在她的臥室裡有一份圖片報紙,正翻開到布雷恩先生在他的鄉間村舍的那一頁。她來這裡以前就知道。我想她一定是給那可憐的矮個子義大利人吃了什麼,使他生玻”“但這是為什麼?”萊康米爾勳爵喊道,“為什麼?”

  “你還不明白嗎,這整個就是托斯卡故事的翻版。他想讓她呆在義大利,可是她忠於自己的情人,於是,她就去找他,想讓他救她的情人,而他假意答應。可是,他卻讓他去死。現在,她終於來復仇了。你沒有聽到她嘶嘶地說“‘我就是托斯卡”嗎?當她這麼說時,我看到了布雷恩的臉,他那時已經知道了一他認出她了!”

  在化妝室裡,波拉。娜佐科夫坐著一動不動,一件白色的貂皮大衣裹住了她的身體。有人敲門。

  “進來。”歌劇女演員說道。

  埃莉絲走了進來,她在抽泣。

  “夫人,夫人,他死了!而且——”

  “什麼?”

  “夫人,我該怎麼說呢?有兩位警督先生想要和你談談。”

  波拉。娜佐科夫一下子站起來。

  “我去見他們。”她靜靜地說。

  她從頸上摘下一串珍珠項鏈,放在法國女孩的手裡。

  “這是給你的,埃莉絲。你是個好女孩。在我要去的地方不需要這個。你明白嗎,埃莉絲?我再也不能演唱‘托斯卡’了。”

  她在門邊站了一會兒,她的眼睛掃視著化妝室,似乎在回顧她過去三十年的生涯。

  隨後,從齒縫裡她輕輕說出另外一齣歌劇裡的最後一句台詞:“La commedia e finita(喜劇結束了)!”

一個卓有成效的星期天

  “哦,真的,這真是太好了,”多蘿西·普拉特小姐第四次說道,“多希望那只老貓現在能看見我。她,還有她的詹姆斯!”

  如此尖刻地提及的“老貓”乃是普拉特小姐受人尊敬的雇主,麥肯齊·瓊斯夫人。她對于客廳女僕應該起合適的基督教名字有著強烈的主張。她總是否定多蘿西這名字而喜歡用普拉特小姐自己瞧不起的簡這個名字來稱呼她。

  普拉特小姐的同伴沒有即刻回答——理由很充分。當你只花二十英鎊剛剛購買了一輛第四手的奧斯汀牌微型汽車,而且僅僅是第二次開著它外出時,你全部的注意力必定都集中在萬一出現緊急情況時,如何使用雙手和雙腳這件艱巨的任務上面。

  “呃——啊!”愛德華·帕爾格洛夫先生喊了一聲。車子發出可怕的刺耳聲音總算躲過了一場危機。這聲音足以使一個真正的車手牙齒打戰。

  “唉,你總是不跟女孩子多說話。”多蘿西抱怨道。

  帕爾格洛夫先生沒有立即作答。原來此刻他正迎頭遭到一位微型巴士駕駛員聲色俱厲的呵斥。

  “唉,真是不小心。”普拉特小姐把頭一揚說道。

  “我真希望他的車上有這腳閘。”她的情人悻悻然說道。

  “腳閘出了什麼毛病嗎?”

  “你可以把腳踩在上面,直到它送你去西天。”帕爾格洛夫先生說道,“可是依舊一點用也沒有。”

  “哦,好了,特德,你不能指望花二十英鎊就能買到一切。畢竟,我們現在坐在一輛真正的汽車裡,在星期天的下午像別人一樣到鎮子外面去。”

  又傳來刺耳的撞擊聲。

  “啊,”特德臉上帶著勝利的喜悅說,“現在情況好些了。”

  “你開車真是棒極了。”多蘿西欽佩地說。

  女性的贊美使得帕爾格洛夫先生壯起了膽子。他試圖疾馳通過哈默史密斯百老匯,卻又被一位員警當頭喝斥了一通。

  “嗯,我總是不明白。”當他們向哈默史密斯大橋小心翼翼地繼續向前行駛的時候,多蘿西開口說道,“我不知道這些員警想要幹什麼。看到他們最近的行為方式本來還以為他們說話會客氣一些呢。”

  “無論如何,我不想走這條路了,”愛德華悶悶不樂地說道,“我想走格雷特·韋斯特路,痛痛快快地開車。”

  “很可能又會掉進陷階。”多蘿西說道,“那天主人正是這樣。花了五英鎊還不止。”

  “這些員警還說得過去。”愛德華寬宏大量地說道,“他們也難為那些富人。一點也不留情。”

  一想到這些大亨們走進車行,眼睛也不眨一下就能買下幾輛羅爾斯一羅伊斯轎車,我簡直要發瘋。這不合情理。

  我一點也不比他們差。”

  “還有那些珠寶,”多蘿西說著歎了口氣。“那些邦德大街上的珠寶店。那些我叫不上名字來的鑽石和珠寶!而我戴的卻只是一串伍爾沃思廉價商店裡出售的不值錢的項鏈。”

  她難過地盤算這件事情。愛德華又一次得以全神貫注地駕車。他們勝利地穿過裡士滿而沒有發生意外。先前與員警的爭執動搖了愛德華的勇氣。他現在揀最容易的路走。

  每當前面出現大道的時候,他也總是盲目地跟在任何一輛車子的後面。

  就這樣,他發現此刻自己正行進在一條鄉間的林蔭道上,而這樣的路正是技藝高超的車手所夢寐以求的。

  “不走那條路真是一個明智的決定。”愛德華說道,把這一切都歸功於自己。

  “我要說,真是妙不可言。”普拉特小姐說,“我聲明,那邊有個人在賣水果。”

  的確,在一個便利的拐角處,有一張柳條編成的桌子,上面放著幾籃水果,旁邊的一面旗子上寫著“食用更多的水果”。

  “多少錢?”愛德華焦急之中慌亂地一把手閘,產生了理想的效果。

  “新鮮的草莓。”那個攤主說道。

  他是個長相不討人喜歡的傢伙,眼睛有些斜視。

  “正是女士喜愛的水果。新鮮水果,剛剛採摘的,還有櫻桃。地道的英國貨。來一籃櫻桃嗎,女士?”

  “它們看起來很不錯。”多蘿西說道。

  “非常可愛,正是這樣。”那個男人嗓音嘶啞地說,“帶給你運氣,女士,那個籃子會的。”最後,他屈尊來和愛德華說話。“兩個先令,先生,太便宜了。如果你知道籃子裡的貨色,會同意我這麼說的。”

  “它們看起來真是好極了。”多蘿西說道。

  愛德華歎了口氣,付了兩個先令還多。他的心裡正在忙著算計,一會兒還要吃茶點,汽油——星期天開車出來可真不便宜。這是帶女孩子外出最麻煩的一件事!她們總想得到看見的一切。

  “謝謝你,先生。”長相不討人喜歡的那傢伙說道,“在那籃櫻桃裡你們得到了物超所值的東西。”

  愛德華把腳猛地向下一踩,奧斯汀牌微型小汽車像是一隻被激怒的獵犬向那個賣櫻桃的小販撲了過去。

  “對不起,”愛德華說,“我忘了車還掛著檔。”

  “你應該小心點,親愛的。”多蘿西說,“你會傷著他的。”

  愛德華沒有回答。車子又行駛了半英里之後,他們來到了河邊的一個理想處所。他們將奧斯汀停在路邊。愛德華和多蘿西在河邊含情脈脈地坐了下來,吃著櫻桃。在他們的腳下默默躺著一張星期天日報。

  “有什麼新聞?”愛德華終於問道,他展身躺在地上,歪戴的帽子遮住眼睛。

  多蘿西膘了一眼標題。

  “悲痛欲絕的妻子;非同尋常的故事;上周有二十八人溺斃;飛行員之死的報道;令人震驚的珠寶搶劫案;價值五萬英鎊的紅寶石項鏈失蹤。哦,特德!五萬英鎊。你想想看!”

  她接著讀下去。“這條項鏈由嵌在白金裡的二十一顆寶石串成,從巴黎郵局掛號寄出。包裹寄到以後,人們發現裡面只有幾顆卵石,而珠寶卻不翼而飛。”

  “在郵局被人偷走了。”愛德華說道,“我想,法國的郵局簡直是糟透了。”

  “我倒是想要見見那樣的項鏈是什麼樣子。”多蘿西說道,“像是血液——鴿子血那樣閃閃發亮,這正是人們稱之為紅寶石的原因。我不知道一個人脖子上戴上這樣一串項鏈會有什麼感受。”

  “得了,我想你永遠都不會明白,親愛的。”愛德華詼諧他說。

  多蘿西把頭一甩。

  “為什麼不會,我想知道。女孩子們在世上青雲直上白方式真是不可思議。我也許有朝一日會去舞臺上演戲。”

  “舉止規矩的女孩子不會出人頭地。”愛德華沮喪地說道。

  多蘿西想要張嘴反駁,卻又忍住了,只是低聲說,“把櫻桃遞給我。”

  “我吃得比你還多。”她評論道。

  “我來把剩下的分一分——喂,籃子底部究竟是什麼東西?”

  她說著把它從籃子裡取了出來——一長串閃閃發亮的血紅的寶石。

  他們倆盯著項鏈呆住了。

  “在籃子裡,你剛才說?”愛德華終於說出話來。

  多蘿西點點頭。

  “就在籃子底部——在水果的下麵。”

  他們又互相瞪了瞪眼睛。

  “你說,它怎麼會到那兒的?”

  “我想不出。這事有些蹊蹺。特德,我們剛剛讀完報上的那條新聞——關于紅寶石的那條。”

  愛德華笑了。

  “你難道真的以為手裡拿的是五萬英鎊嗎?”

  “我剛才說過這事有些溪蹺。嵌在白金裡面的紅寶石。

  白金是那種暗淡的銀色的物質——就像這樣。這些珠子不是閃閃發亮嗎,這顏色不是很可愛嗎?不知道一共有多少顆?”她數了起來,“我說,特德,不多不少,正好二十一顆。”

  “不會!”

  “真的。數目與報上所說的一致。哦,特德,你不會以為……”“這可能是真的。”特德猶豫不決地說道,“有一種方法可以鑒別——把它們在玻璃上劃一下。”

  “那是鑽石。可是你知道,特德,那個男人看起來很古怪——那個賣水果的男人——那個長相醜陋的男人。而他也很有趣——說我們籃子裡的東西物超所值。”

  “是的。可是聽著,多蘿西,他為什麼要把五萬英鎊拱手送給我們呢?”

  普拉特小姐搖搖頭,感到沮喪。

  “這看起來不合情理。”她承認。“除非警方正在追捕他。”

  “員警?”愛德華臉色有些發白。

  “是的。報紙上還說——‘警方已經有了線索。’”愛德華的脊背上直冒涼氣。

  “我不喜歡這樣,多蘿西。想想員警在追捕我們。”

  多蘿西張大了嘴盯著他。

  “可我們什麼也沒做,特德。我們是在籃子裡找到的。”

  “這故事聽起來有些愚不可及!根本就不可能。”

  “是不大可能。”多蘿西承認。“哦,特德,你真以為這就是那條項鏈嗎?這簡直是童話!”

  “我倒並不覺得這聽起來像是童話。”愛德華說道,“對於我來說,這聽起來倒更像是那種主人公蒙冤被送進英格蘭達特穆爾監獄服刑十四年的故事。”

  但是多蘿西聽不進去。她已經把項鏈戴在脖子上,從手提包裡拿出一面小鏡子,正在審視效果如何。

  “就像是公爵夫人一樣。”她喜不自禁地低聲說道。

  “我不相信這是真的,”愛德華語氣激烈地說道,“這是贗品。這一定是贗品。”

  “是的,親愛的,”多蘿西說道,一面依舊專注地盯著鏡子裡的自己。“非常有可能。”

  “否則的話,這簡直是——巧合。”

  “鴿子的血色。”多蘿西喃喃說道。

  “這太荒唐了,我這麼說,荒唐。聽著,多蘿西,你在聽我說話呢,還是沒有?”

  多蘿西放下鏡子。她轉過身來面對他,一隻手依舊放在頸上的紅寶石上。

  “我看起來如何?”她問道。

  愛德華盯著她,忘卻了惱怒。他從未見過多蘿西這副模樣。她臉上帶著勝利的喜悅,流露出一種王室氣質,這是他從未領略過的。由於相信自己脖子上戴著的是價值五萬英鎊的項鏈,這使得多蘿西·普拉特變成了一個全新的女人。

  她看上去安詳之中流露著傲慢,像是克婁巴特拉,塞米勒米斯,芝諾比阿三個古代美人合為一人。

  “你看起來——你看起來——使人傾倒。”愛德華卑微地說道。

  多蘿西笑了起來,她的笑聲也與往常全然不同。

  “聽著,”愛德華說道,“我們得做些什麼。我們必須把它交到警察局或是什麼地方。”

  “胡說。”多蘿西說,“剛才你自己還說他們不會相信你。

  你也許會因為偷竊它而被送進監獄。”

  “可是——可是我們還能怎麼做呢?”

  “把它保存起來。”煥然一新的多蘿西·普拉特說道。

  愛德華盯著她。

  “保存起來?你瘋了。”

  “是我們撿到的,不是嗎?為什麼我們要想它很值錢呢。

  我們把它保存起來,我將來要戴。”

  “員警會抓你的。”

  多蘿西把這事考慮了一兩分鐘。

  “好吧,”她說,“我們把它賣掉。你可以買一輛,或是兩輛羅爾斯一羅伊斯,而我可以買一件鑽石頭飾和幾個戒指。”

  愛德華依舊盯著她。多蘿西感到不耐煩。

  “現在我們有機會了——就看你是否接收它。這不是我們偷來的——我不會同意你這麼說。它來到我們身邊,這也許是我們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的惟一機會。你難道一點勇氣也沒有了嗎,愛德華。帕爾格洛夫?”

  愛德華這才說出話來。

  “你說,把它賣掉?這可沒有那麼容易。任何一個珠寶商都會想要知道我從哪兒槁到的這鬼玩意。”

  “你別把它拿到珠寶商那裡。你沒讀過偵探小說嗎,特德?當然是把它拿到買賣贓物的黑市。”

  “我怎麼知道黑市在哪兒?我可是出身體面的人。”

  “男人應該什麼都知道,”多蘿西說道,“這是他們的本分。”

  他看著她。她安詳寧靜,不屈不撓。

  “我不敢相信你會這樣,”他軟弱地說道。

  “我原本以為你會更勇敢些。”

  片刻沉寂。隨後多蘿西站起身來。

  “好了,”她輕快地說道,“我們最好還是回家去。”

  “脖子上戴著那項鏈?”

  多蘿西取下項鏈,滿懷敬意地看了看,然後把它放進手提包裡。

  “聽著,”愛德華說,“把它給我。”

  “不。”

  “不,你得給我。我一直誠實,親愛的。”

  “得了,你盡可以誠實下去。你不必與它有任何牽連。”

  “哦,把它給我。”愛德華不顧一切地說道,“我來做這事。我去找黑市。正像你說的,這是我們惟一的機會。我們是誠實地得到它的——是用兩個先令買來的。這無異於老古玩店裡的那些紳士們一生中每天的所作所為,他們居然還為此而自豪。”

  “正是這樣!”多蘿西說道,“哦,愛德華,你真出色!”

  她遞過項鏈,他把它放迸兜裡。他感到興奮、得意,自己是個敢做敢為的小夥子!懷著這樣的心情,他啟動了奧斯停他們兩個都太興奮了,連茶點也忘了。他們靜靜地開車回倫敦。有一次,在一個十字路口,一個員警朝著車子走來,愛德華的心髒差點停止跳動。奇跡般地,他們安然無恙地回到家裡。

  愛德華最後對多蘿西說的話充滿了冒險精神。

  “我們要把這事做到底。五萬英鎊!這麼做值得。”

  那天晚上,他夢見了標明英國政府財產的鏃形標記還有英格蘭的達特穆爾監獄。他很早就起床,形容憔淬,萎靡不振。他還得著手去找黑市——而如何去找他連一點主意都沒有!他在辦公室裡上班純粹是敷衍了事,因而在午飯前就招致了兩次嚴厲的訓斥。

  如何才能找到黑市呢?他想到倫敦東部的懷特查琅爾是個合適的地方——或者,也許是斯特普尼?

  他剛剛返回辦公室,就有人打電話找他。說話的是多蘿西的聲音——悲切而且涕淚漣漣。“是你嗎,特德?我正在打電話,可是她隨時會來,那樣我就得停下來。特德,你還什麼都沒做,對嗎?”

  愛德華回答說什麼都還沒做。

  “喂,聽著,特德,你一定什麼也別做。我整個晚上睡不著。太糟了,心裡還在想著聖經上說過不得偷竊的話。我昨天一定是瘋了——一定是這樣。你千萬什麼都別做。聽到了嗎,特德,親愛的?”

  帕爾格洛夫先生是否偷偷感到如釋重負呢?也許是的——但是,他不會承認這點。

  “當我說要做一件事,就一定做到底,”他說話的聲音像是長了鋼鐵眼睛的超人。

  “哦,可是,特德,親愛的,你千萬別。哦,上帝,她來了。

  聽著,特德,她今晚去赴宴,我會溜出來見你,在見我以前什麼也別做。八點鐘。在拐角處等我。”她的聲音變成了天使般的低語。“是的,夫人,我想是對方撥錯號碼了。他們想找布盧姆斯伯裡0234號。”

  當愛德華六點下班時,一條報紙上的大字標題吸引了他的視線。

  珠寶搶劫案。最新進展。

  他匆忙遞過一個便士。他安然上了地鐵,很容易地找到一個座位,然後急切地細細讀起報紙來。他輕而易舉地就找到了他要找的內容。

  他不由得低低地吹了聲口哨。“哦——我——”隨後,緊鄰的一條標題吸引了他的視線。他讀完了報紙,一鬆手讓它滑落到地板上。

  八點整,他已經在約會地點等待著了。多蘿西上氣不接下氣地匆匆趕來見他,她面色蒼白,可是依舊美麗動人。

  “你還什麼也沒有做吧,特德?”

  “我還什麼也沒有做。”他從兜裡取出紅寶石項鏈。“你現在可以把它戴上了。”

  “可是,特德——”

  “警方已經找到了那條紅寶石項鏈——還有那個竊賊。

  現在讀一讀這個!”

  他將一張報紙戳到她的鼻子底下。多蘿西讀道:新的廣告花樣全英五便士集市正在採用一種新的廣告伎倆。他們計劃向著名的伍斯沃斯零售店挑戰。昨天他們賣出了成籃的水果,而且以後每個星期天都將有售。在每五籃水果當中就有一籃裝有不同顏色的石頭製成的贗品項鏈。這些項鏈就其價格而言真是妙不可言。昨天,它們引起了轟動一時的興奮和愉悅。“食用更多的水果”促銷活動將在下個星期天風行起來。我們向五便士集市所表現出來的足智多謀表示祝賀,並希望他們在購買英國國貨的運動中交好運。

  “噢——”多蘿西說。

  停頓了片刻:“噢!”

  “是的,”愛德華說道,“我有同感。”

  一個路過的人將一張報紙塞進他的手裡。

  “拿著,兄弟,”他說道。

  “一個道德高尚的女人價值遠遠超出紅寶石項鏈。”

  “說得好!”愛德華說道,“我希望這能讓你高興起來。”

  “我不知道,”多蘿西狐疑地說,“我並不真想看起來像是個好女人。”

  “你看起來不像。”愛德華說道,“這正是那個男人給我報紙的原因。你脖子上戴著那串項鏈看上去一點也不像是個好女人。”

  多蘿西笑了起來。

  “你真可愛,特德。”她說道,“走吧,讓我們一起去看電影。”

唱一首六便士的歌

  愛德華·帕利澤爵士是一位大律師,他住在安娜女王小巷9號。安娜女王小巷是條死胡同。地處威斯敏斯特貴族居住區心髒地帶,這裡依舊保留了一種靜謐的、遠離二十世紀喧囂的古樸氛圍。這正合愛德華·帕利澤爵士的口味。

  愛德華爵士曾是最傑出的刑事法庭律師之一。既然他現在不再從事律師行業,於是就去大量搜集犯罪學書籍加以收藏,並以此自得其樂。另外,他還是《知名囚犯回憶錄》一書的作者。這天傍晚,愛德華爵士正坐在藏書室壁爐邊,嘴裡呷著爽口的咖啡,一邊沖著義大利著名犯罪學家龍勃羅梭的一本著作搖頭。這些天才的理論已經完全過時了。

  門幾乎是悄無聲息地開了,訓練有素的男僕從厚厚的絨面地毯上走了過來,小心翼翼地低聲說道:

  “有位年輕女士想要見您,先生。”

  “年輕女士?”

  愛德華爵士感到詫異。這事頗有些不同尋常。但他轉念又想,這一定是他的侄女,埃塞爾——可是,不會。如果這樣,阿穆爾剛才就會這麼說的。

  他小心地詢問。

  “女士沒有通報她的姓名嗎?”

  “沒有,先生,不過她說她敢肯定您希望見到她。”

  “帶她進來。”愛德華·帕利澤爵土說道。這種說法倒是激起了他的濃厚興致。

  進來的是一個高個頭、黑膚色、年近三十的女郎。她身著黑色衣裙,剪裁得非常合身;頭上戴著一頂小黑帽。她走到愛德華爵士面前,向他伸出一隻手。她臉上的神情似乎在急切地辨認對方。阿穆爾退了出去,隨手把門悄無聲息地關上。

  “愛德華爵士,您的確認識我,不是嗎?我是瑪格達琳·沃恩。”

  “哦,當然。”他熱情地握住那只伸過來的手。

  他現在完全想起來了,乘坐西盧裡克號從美洲重返故園的那次旅行!這個可愛的孩子——因為當時她比孩子也大不了多少。他記得,自己曾向她求愛,擺出一副謹慎、老到、深諸世故的架式。她當時正值妙齡——如此熱切——如此滿懷欽敬與英雄崇拜——遂一舉俘獲了一個年近六旬男人的心。想到這些,他握起手來格外親熱。

  “你能來,這太好了。請坐。”他把她安置在扶手椅上。他平心靜氣地侃侃而談,心裡卻在思忖她此行的來意。他終於結束了輕松的閒聊,此後是片刻沉寂。

  她把手在椅子扶手上握緊又松開,隨後舐了舐嘴唇。突然,她唐突地開口說話。

  “愛德華爵士,我想要您幫我。”

  他感到驚訝,只是機械地問道:

  “什麼事?”

  接下來,她加重了語氣說道:

  “你說過如果我需要幫助——如果世上有什麼你可以幫我做的——你會這麼做的。”

  是的,他的確這麼說過。這種話一個人的確會說,特別是在分手的時候。他還記得自己結結巴巴的聲音——他將她的手舉到唇邊。

  “如果任何時候有什麼事我可以做——記住,我會去做的……”

  是的,一個人會那麼說……可二個人說過的話很少、很少必須忖諸行動!而且是在過了——多少年?九年或是十年之後。他飛快地瞟了她一眼——她依舊是個非常漂亮的女人,不過對他來說,她已經失去了魅力——那種純潔清新的青春氣息。現在這張面孔也許在年輕人看起來別有風情,但是,愛德華爵士卻一點也鼓不起當年那次大西洋航海結束時的熱情和情感。

  他的神情變得鄭重其事,小心謹慎。他語調略顯尖刻地說道:

  “當然,親愛的年輕女士。我很樂意盡我所能——盡管我懷疑自己到了這把年紀,是否對於任何人還能有什麼大的幫助。”

  如果說這是他在為自己准備退路,她可沒有注意到這一點。她屬於那種眼裡一次只能看到一件事情的人,而此時此刻,她所看到的只是自己的要求。她理所當然地認為愛德華爵士會樂意幫助她。

  “我們遇到了可怕的麻煩,愛德華爵士。”

  “我們?你結婚了?”

  “沒有,我是說我和我的兄弟。哦!進一步說,還有威廉和艾蜜莉。但我必須解釋一下。我有——有一個姨奶奶——

  克雷布特裡小姐。你也許在報紙上讀到過她。事情糟透了。

  她被人殺掉了——是謀殺。”

  “啊!”愛德華爵士臉上燃起一絲興致。“大約一個月以前,是嗎?”

  女人點點頭。

  “也許更短些——三周。”

  “是的,我想起來了。她在自己屋裡被人猛擊頭部。兇手仍舊逍遙法外。”

  瑪格達琳·沃恩又點點頭。

  “員警沒有抓到那個人——我想他們永遠也抓不到的。

  你瞧,也許根本就沒有要抓的人。”

  “什麼?”

  “是的——這糟透了。關於這件事,報紙上還沒有結果。

  不過,這正是警方的看法。他們知道,那天晚上沒有人走進那間屋子。”

  “你是說——”

  “是我們四個人當中的一個。一定是。員警不知道是哪一個——我們自己也不知道是哪一個……我們不知道。我們每天坐在家裡,彼此偷偷觀望,心裡疑惑。哦!如果是外面的人——但我不知道這怎麼可能……”

  愛德華爵士盯著她,覺得自己突然來了興趣。

  “你是懷疑家庭內部成員?”

  “是的,這正是我想說的。當然,警方沒有這麼說。他們彬彬有禮、待人和善。不過,他們在屋裡四處搜查,向我們所有的人提問,而瑪莎更是被盤問了一遍又一遍……因為他們不知道是哪一個,所以遲遲不肯下手。我感到害怕——非常害怕——”

  “親愛的孩子。得了,你准是在誇大其詞。”

  “我沒有。是我們四個人當中的一個。一定是。”

  “你指的是哪四個人?”

  瑪格達琳坐直了身子,更平靜地講話。

  “有我和馬修。莉莉是我們的姨奶奶。她是我祖母的姐姐。自從十四歲起,我們就和她生活在一起(你知道,我們是雙胞胎)。還有威廉·克雷布特裡。他是她的侄子——她兄弟的兒子。他和妻子艾蜜莉也住在那兒。”

  “她供養他們?”

  “多少是這樣。他自己有些錢,不過,他體格並不健壯,只好呆在家裡。他屬于那種安靜、好幻想的人。我敢肯定,他根本不可能——哦——甚至我這樣想都太可怕了!”

  “可是,我還是一點也不明白眼前的局勢。也許,你並不介意扼要講述一下這些事實——如果這不會使你過分傷心的話。”

  “哦!是的——我願意告訴你。這事我依舊記得很清楚——非常清楚。你知道,下午我們吃過茶點以後,就分頭去做各自的事情。我去縫制一件女裝,馬修去打字機上打一篇文章——他平時寫點新聞;威廉去擺弄他的郵票。艾蜜莉沒有下樓來吃茶點。她剛剛服用了止頭痛藥粉,正躺在床上。所以,我們所有的人都忙忙碌碌。當瑪莎七點半進屋去擺放晚餐的時候,莉莉姨奶奶躺在那兒——已經死了。她的頭部——哦!真是太可怕了——整個被擊碎了。”

  “我想,兇器找到了?”

  “是的,是平時放在門邊桌上的一塊沉甸甸的鎮紙。警方在上面查找指紋,可根本沒有。它已經被抹掉了。”

  “你的第一個念頭是?”

  “當然,我們以為是盜賊。書桌的兩三個抽屜被拉開了,似乎竊賊在找什麼東西。當然,我們以為是盜賊!隨後,員警來了——他們說她死了已經至少一小時,然後問瑪莎有誰進過房間,她回答說沒人進去過。可是,所有的窗戶都從裡面閂著,而且,似乎屋裡的東西也沒人碰過。隨後,員警就開始向我們提問……”

  她停下來,胸部一起一伏。她恐懼而又懇求的目光在從愛德華爵士眼中尋求著許諾。

  “比方說,你姨奶奶死後,誰會得到好處?”

  “這很簡單。我們當中的每個人獲益均等。她把財產留給我們四個人平分。”

  “她的個人財產價值多少?”

  “律師告訴我們,在支付遺產稅後還有大約八萬英鎊。”

  愛德華爵土略顯詫異地睜大眼睛。

  “這筆數目可不小。我想,這事發生以前你就知道你姨奶奶的財產總額?”

  瑪格達琳搖搖頭。

  “不——我聽說以後感到很意外。莉莉姨奶奶對于錢總是謹慎得要命。她僅有一個僕人,而且總是說要節儉。”

  愛德華爵士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瑪格達琳坐在椅子上,略微向前欠了欠身。

  “你會幫我的——是嗎?”

  此時,愛德華爵士正在對這個故事本身發生興趣,而她的話把他嚇了一跳。

  “親愛的年輕女士——我能做些什麼呢?如果你想要好的法律諮詢,我可以給你名字——”

  她打斷了他。

  “哦!這並不是我想要的!我想要你本人的幫助——作為朋友的幫助。”

  “你這麼說很迷人,可是——”

  “我想要你到我們家裡來。我想要你問問題。我想要你親眼看看,然後作出自己的判斷。”

  “可是,親愛的年輕——”

  “記住,你答應過。任何地點——任何時候——你說,如果我需要幫助——”

  她望著他,目光懇切然而自信。他感到慚愧,他被莫名其妙地打動了。她發自內心的真誠,她對於隨口允諾的堅信,十年了,依舊認作神聖的、具有約束力的東西。這種話,有幾個男人沒有說過——幾乎成了陳詞濫調!——而他們之中鮮有幾個被要求兌現諾言。

  他有氣無力地說:“我確信有很多人能比我給你更好的建議。”

  “我有很多朋友——當然是這樣。”(他被她天真的自信逗樂了)“不過你瞧,他們當中沒有一個算得上聰明。不像你。你已經習慣於盤問別人。而且,你經驗豐富,一定知道。”

  “知道什麼?”

  “他們究竟無辜還是有罪。”

  他對自己自嘲地笑笑。他自以為,總的說來,他從前通常是確信這一點的。盡管在許多場合,他個人的見解與陪審團的意見並不一致。

  瑪格達琳神經質地用手把額上的帽子向後推了推。她環視了一下屋裡,說道:

  “這裡真安靜。有時,你不渴望有些聲響嗎?”

  死胡同!她無意中隨口說的這些話觸到了他的痛處。死胡同。是的,不過總有出路——你來時的路——你重返世界的路……內心的沖動與青春活力在攪擾著他。她純朴的信任觸動了他性情中善良的一面——而她所處的困境又觸動了其它的什麼——那個內心的犯罪學家。他真想見見她提到的這些人。他想要作出自己的論斷。

  他說:“如果你確信我能幫忙……聽著,我不能保證什麼。”

  他指望她喜出望外,但是,她表現得很平靜。

  “我知道你會這麼做的。我一向都把你當作真正的朋友。你能現在就跟我回去嗎?”

  “不。我想,如果明天去,結果會更令人滿意。你能把克雷布特裡小姐的律師的姓名與地址給我嗎?我想問他幾個問題。”

  她用筆寫下然後遞給他。隨後,她站起身來,頗為羞澀地說:

  “我——我真是太感謝了。再見。”

  “你自己的地址是?”

  “我有多蠢。切爾西,帕拉丁街18號。”

  第二天下午三點鐘,愛德華·帕利澤爵士一本正經地踱著步向帕拉丁街18號走來。此前,他已經做了幾件事情。

  早上,他剛剛去過倫敦員警廳,那裡的助理廳長是他的老朋友。此外,他還會晤了已故去的克雷布特裡小姐的律師。因此,他對於情況有了更清楚的瞭解。克雷布特裡小姐對于錢的安排有些不同尋常。她從不使用支票簿。相反地,她習慣於寫信給她的律師,要他准備一定數額的五英鎊面值的鈔票,數額幾乎總是一樣。每次三百英鎊,每年四次。她總是乘坐四輪馬車親自來取錢,她認為馬車是惟一安全的交通工具。其餘時候,她從不離開家門。

  在倫敦員警廳,愛德華爵士得知,對於此案的金錢問題已經進行了詳細的調查。馬上又快到了克雷布特裡小姐取錢的時候。據推測,她已花完——或是幾乎花完了先前的三百英鎊。但正是這一點難以確定。通過核查家庭支出,很快發現克雷布特裡小姐每季度的支出遠低於三百英鎊。另一方面,她習慣于將五英鎊的鈔票送給那些貧困的朋友和親屬們。她去世時屋裡究竟有很多還是幾乎沒有錢值得探討。

  屋裡一個便士也沒有找到。

  當愛德華爵士走近帕拉丁街時,縈繞在他腦海中的正是這個問題。

  屋門開了,裡面走出一位個頭不高的老婦人,她警惕地盯著他。他被領進走廊左邊的一間寬敞的雙人房間裡。就在這兒,瑪格達琳小姐來見他。比先前更加明顯的是,他看到她的臉上流露出緊張不安。

  “你讓我問問題,我來了。”愛德華爵土說,當他握手時,臉上帶著微笑。“首先,我想知道,是誰最後見到你的姨奶奶,當時的準確時間是多少?”

  “是在吃過茶點以後——五點鐘。瑪莎最後一個見到她。她那天下午去付賬,隨後給莉莉姨奶奶拿回了零錢還有賬簿。”

  “你信任瑪莎嗎?”

  “哦,絕對信任。她跟了莉莉姨奶奶——哦!我想是三十年。她一向為人忠厚。”

  愛德華爵士點點頭。

  “還有一個問題。艾蜜莉為什麼服用止痛藥粉?”

  “哦,因為她當時頭疼。”

  “當然。可她這樣頭疼會不會另有什麼特別的原因呢?”

  “噢,是的,從某種意義上說是這樣。那天午飯時有些大煞風景。艾蜜莉生性易於激動,神經緊張。她過去有時和莉莉姨奶奶吵架。”

  “她們吃午飯時吵架了?”

  “是的。莉莉姨奶奶動輒對小事發難。總是無事生非——隨後就唇槍舌劍——艾蜜莉會信口胡說一通她根本不會當真的話——說她離開這兒,再也不回來了——說她氣得吃不下飯——哦!各種各樣的傻話。莉莉姨奶奶說,艾蜜莉還有她的丈夫最好及早收拾包裹離開。可事實上,這些話根本不是當真的。”

  “因為克雷布特裡先生和夫人根本就擔負不起收拾行李離開?”

  “哦,不僅這些。威廉喜歡莉莉姨奶奶。他的確這樣。”

  “不會湊巧一天吵了幾架吧?”

  瑪格達琳漲紅了臉。

  “你是說我?關于我想成為一名時裝模特的爭執?”

  “你的姨奶奶不同意?”

  “是的。”

  “你為什麼想去做時裝模特,瑪格達琳小姐?你覺得這種生活很吸引人嗎?”

  “不,只是無論做什麼也比在這兒無所事事住下去好。”

  “嗯。那麼現在你已經得到優厚的薪金嘍?”

  “哦!是的,現在情況大不一樣了。”

  她極其純樸地承認這一點。

  他笑了笑,沒有繼續這個話題。相反地,他問道:“你的兄弟呢?他也跟人吵架了嗎?”

  “馬修?哦,不。”

  “那就沒人能說他具備動機,希望除去他那礙事的姨奶奶。”

  他隨即覺察到她的臉上掠過一絲沮喪。

  “我忘了,”他不經意地問道,“他欠了很多債,不是嗎?”

  “是的;可憐的馬修。”

  “不過,現在一切都好了。”

  “是的——”她出了口氣。“現在可以鬆口氣了。”

  她依舊什麼也沒有看出來!他匆忙轉換了話題。

  “克雷布特裡先生和夫人,還有你的兄弟,他們現在都在家嗎?”

  “是的;我告訴過他們您要來。他們都急著要幫忙。哦,愛德華爵士——不知怎的,我有種預感,您不會發現什麼異常的情況——我們當中沒人與這事有牽連——終究,兇手是家庭成員以外的人。”

  “我可不會導演奇跡。我也許可以找出真相,可並不能使真相成為你所希望的樣子。”

  “不能嗎?我覺得你能做到任何事——任何事情。”

  她離開了房間。他心裡不安地想:“她說這話是什麼意思?她是想要我辯護嗎?是為了誰呢?”

  這時,走進一個年約五旬的男子,打斷了他的思路。他生就一副健壯的身板,不過背有些駝。他衣著不整,頭發淩亂。他看上去態度和藹,不過神情卻有些茫然。

  “是愛德華·帕利澤爵士嗎?哦,您好。瑪格達琳要我來的。您想要幫助我們,我敢肯定,您是個好人。盡管我認為人們最終什麼也發現不了。我是說,他們抓不到那傢伙。”

  “那麼,你認為是盜賊了——家裡人以外的什麼人?”

  “喔,一定是這樣。不可能是家裡人。如今的竊賊都很狡猾,他們像貓一樣攀援,進出自如。”

  “克雷布特裡先生,悲劇發生時,你在什麼地方?”

  “我正忙我的郵票——在我樓上的小起居室裡。”

  “你什麼也沒有聽到嗎?”

  “沒有——不過話又說回來,當我全神貫注時什麼也聽不到。我真蠢,可情況就是這樣。”

  “你說的起居室在這間屋子上面嗎?”

  “不,在後面。”

  門又開了。走進一個矮個金發女人。她的雙手神經質地抽搐著。她看上去焦躁不安。

  “威廉,你為什麼不等等我?我說過‘等一下’。”

  “對不起,親愛的,我忘了。愛德華·帕利澤爵士——這是我妻子。”

  “你好,克雷布特裡夫人。希望你不介意我到這兒來提幾個問題。我知道你們都急著想把這件事情澄清。”

  “當然。可我沒有什麼情況能告訴您——我能嗎,威廉?

  我當時睡著了——在我床上——直到瑪莎尖叫時我才驚醒。”

  她的雙手依舊在抽搐著。

  “克雷布特裡夫人,你的房間在什麼地方?”

  “就在這間屋子上面。可我什麼也沒聽見——我怎麼能聽到呢?我睡著了。”

  除此之外,他再也從她嘴裡得不到什麼。她一無所知——她什麼也沒有聽到——她一直在睡覺。

  她用一種受到驚嚇的女人的偏執反復重申這一點。然而,愛德華爵士知道這正是——可能是——事情的真相。

  他最後找了個藉口脫身——說他想問瑪莎幾個問題。

  威廉·克雷布特裡主動提出帶他去廚房。在門廳裡,愛德華爵士幾乎與一個正疾步向前門走去的高大黧黑的年輕人撞個滿懷。

  “是馬修·沃恩嗎?”

  “是的——不過聽著,我沒時間。我有一個約會。”

  “馬修!”樓上傳來他姐姐的聲音。“哦!馬修,你答應過——”

  “是的,姐姐。可現在不行。我得去見一個人。而且,無論如何,這該死的事情談了一遍又一遍究竟有什麼用。我們跟警方已經談夠了。我對這出表演煩透了。”

  前門砰地一聲關上了。馬修·沃恩已經退場了。

  愛德華爵士被領進廚房。瑪莎正在熨衣服。她停下手裡的活,手裡還抓著熨斗。愛德華爵士隨手把門關上。

  “沃恩小姐要我幫她的忙,”他說,“希望你不反對回答我幾個問題。”

  她看著他,隨後搖了搖頭。

  “不是他們當中的人幹的,先生。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但根本不是這麼回事。他們是你所能見到的最好的紳士淑女。”

  “這點我並不懷疑。但是,你知道,說他們好,這我們爿不能稱之為證據。”

  “也許不能,先生。法律真是可笑,但是也有證據——

  像你所說的,先生。他們當中如果有人這麼做了,我不可能不知道。”

  “可是,肯定——”

  “我知道我在說什麼,先生。喂,聽那個——”

  “那個”是指他們頭上發出的吱嘎聲。

  “樓梯,先生。每當有人上下樓時,樓梯會發出刺耳的吱嘎聲。無論你走起路來多麼安靜。克雷布特裡夫人當時正躺在床上,克雷布特裡先生正在翻弄他那些可憐的郵票,而瑪格達琳小姐又在樓上擺弄她的機器。如果他們三個當中有一個下樓來,我當時應該知道。可他們並沒有!”

  她說話時那種深信不疑的樣子打動了律師。他想:“一個出色的證人。她的話很有分量。”

  “可是,你也許並沒有注意到。”

  “不,我會的。可以這麼說,即使不去注意,我也會注意到的。正如當門關上,有人出去時,你會注意到一樣。”

  愛德華爵士轉換了他的立場。

  “可以證明三個人不在場,可是,還有第四個人。當時,馬修·沃恩先生也在樓上嗎?”

  “不在,可是,他在樓下的小屋裡。就在隔壁。他當時正在打字。從這兒可以清晰地聽到。他的機子一刻不停。一刻不停,先生,我可以發誓。是討厭的、煩人的僻僻啪啪的打字聲。”

  愛德華爵士停頓了片刻。

  “是你發現的她,不是嗎?”

  “是的,先生,是我。可憐她頭發上沾滿了鮮血,躺在那兒。由於馬修先生打字機的辟啪聲,我們什麼聲音也沒有聽到。”

  “你能肯定沒有人走迸那間屋子嗎?”

  “他們怎麼能呢,先生,又不讓我知道?這兒的門鈴會響,而且,只有一扇門。”

  他盯著她的臉。

  “你喜歡克雷布特裡小姐嗎?”

  她的臉上泛起——真正的——顯而易見的——紅色。

  “是的,的確是這樣,先生。但對于克雷布特裡小姐——

  哦,我現在上了年紀,現在也不必介意提起這事。當我還是一個女孩時,先生,我遇到了麻煩,而克雷布特裡小姐保護了我——讓我重新回到她的身邊,她這麼做了,直到麻煩結束。為了她我可以去死——我真會這麼做的。”

  愛德華爵士聽出了其中的真摯。瑪莎是真誠的。

  “就你所知,沒有人走近房門?”

  “根本不可能有人來過。”

  “我是說就你所知。但如果克雷布特裡小姐當時是在等什麼人——如果是她自己為那人打開門……”

  “哦!”瑪莎看起來吃了一驚。

  “我想,這是可能的?”愛德華爵士旁敲側擊地問道。

  “這有可能——是的——不過不大可能。我是說……”

  她顯然感到震驚。盡管她無法否認,可她的確想這麼做。為什麼?因為她知道事情的真相另有內幕。果真這樣嗎?家裡面的四個人——其中一個有罪?瑪莎是要庇護那個有罪的當事人嗎?樓梯當時是否發出了吱嘎聲?是否有人偷偷下樓來,而瑪莎知道那人是誰?

  她本人是誠實可靠的——愛德華爵士確信這一點。

  他望著她,依舊堅持己見。

  “我想,克雷布特裡小姐當時是有可能這麼做的,那間屋子的窗戶正對著大街。她可以從窗戶裡看到那個她正在等的人,隨後走到門廳,讓那個男人或是女人進來。她甚至希望旁人沒有看見這個人。”

  瑪莎看起來心煩意亂。最後,她勉強說道:

  “是的,先生,也許你是對的。我從未考慮到這一點。沒有想到她當時是在等一位紳士,是的,這完全有可能。”

  似乎她開始洞察到這種說法的優點。

  “你是見她最後一面的人,不是嗎?”

  “是的,先生。是在我收拾完茶點以後。我把單據和剩下的零錢交給她。”

  “她給你的是五英鎊面值的鈔票嗎?”

  “只有一張五英鎊的鈔票,”瑪莎的聲音裡透露著震驚。

  “單據上的數目從未達到過五英鎊。我一向小心謹慎。”

  “她把錢放在什麼地方?”

  “我並不十分清楚,先生:依我看,她自己隨身帶著——

  在她的黑色天鵝絨手提包裡。不過,當然也可能她會把錢放在臥室的抽屜裡,然後鎖上。她總喜歡把什麼東西都鎖起來,盡管總是把鑰匙弄丟。”

  愛德華爵士點點頭。

  “你不知道她有多少錢——我是說,五英鎊的鈔票?”

  “不,先生,我說不出確切的數目。”

  “而且,她從未向你說起什麼,會使你以為她在等什麼人?”

  “沒有,先生。”

  “你非常肯定嗎?她當時究竟是怎麼說的?”

  “喔,”瑪莎考慮了一下,“她說屠夫都是惡棍和騙子,還說我多買了四分之一磅的茶葉,她還說克雷布特裡夫人不喜歡吃人造黃油純粹是胡說,還說她不喜歡我替她找回的六便士硬幣當中的一枚——是一枚新市,上面有橡樹葉子——她說它不好用,我費了好大氣力才使她回心轉意。她還說——哦,說魚販送來的是黑線鱈魚,而不是牙鱈,又問我是否告訴了魚販,我說是的——真的,我想就是這些,先生。”

  瑪莎的言辭使得這位已不在世的女士清晰地浮現在愛德華爵士眼前,即便是再詳盡的描述也做不到這一點。他漫不經心地問道:

  “是位不大容易討好的女主人,呃?”

  “有些愛挑剔。不過,可憐的人兒,她並不經常外出,總是把自己關在屋子裡,於是不得不找些事情開心。她雖然很挑剔,但心腸很好——凡是上門來的乞丐,沒有一個是空著手走的。她也許挑剔,可真正是一位慈愛的女士。”

  “我很高興,瑪莎,她在去世後還有人懷念她。”

  老僕人屏住了呼吸。

  “你是說——哦,可是,他們都喜歡她——是真的——

  在內心深處。他們都不時與她發生爭吵,可這並不意味著什麼。”

  愛德華爵士抬起頭來。屋頂上發出吱嘎聲。

  “是瑪格達琳小姐在下樓。”

  “你怎麼知道?”他突然向她提問。

  老婦人漲紅了臉。“我聽得出她的腳步。”她喃喃說道。

  愛德華爵士疾步離開了廚房。瑪莎是對的。瑪格達琳剛剛走下樓梯。她滿臉期望地看著他。

  “到目前還沒有大多進展。”愛德華爵士說道,算是應答她的目光,隨後,他又補充了一句:“你碰巧不知道你的姨奶奶遇害那天她收到了哪些信件?”

  “它們還都在。當然,警方已經都檢查過了。”

  她在前面領路,走進一間雙人起居室。她打開一個抽屜上的鎖,從裡面取出一個大黑天鵝絨製成的手提包,上面還帶有一個老式的銀制鉤子。

  “這是姨奶奶的手提包。這屋裡的一切都正如她遇害那天一樣。我保留了它的原樣。”

  愛德華爵士向她表示感謝,隨後將包裡的東西倒在桌上。他想這提包算得上是一個脾氣古怪、上了年紀的女士的手提包的典型樣品。

  包裡有些剩餘的銀市,兩個小薑餅,三份有關喬安娜·索斯科特的花邊文字的剪報,一首描寫失業的歪詩,一份老莫爾年鑒,一大片樟腦,幾副眼鏡和三封信。一封署名“表妹露西”寄來的字體細長的信件,一張修表的賬單,以及一家慈善機構的呼籲書。

  愛德華爵士仔仔細細查看了每樣物品,隨後把包重新裝好,遞給瑪格達琳。最後,他歎了口氣。

  “謝謝你,瑪格達琳小姐。恐怕這裡面沒有什麼重要的線索。”

  他站起身,一邊評論說從窗戶可以清楚地俯瞰到前門的台階。隨後他握住瑪格達琳的手。

  “你要走了嗎?”

  “是的。”

  “可是這——這一切都會沒事嗎?”

  “從事法律工作的人從不這樣輕易下結論。”愛德華爵士莊重他說。隨後,他溜走了。

  他走在街上,陷入沉思之中。難題就在他的掌中——但他卻解決不了。需要一樣東西——某件小事。只是指明一下方向。

  有只手在他肩膀上拍了~下,他吃了一驚。原來是馬修·沃恩。他有些氣喘吁吁。

  “我一直在追你,愛德華爵士。我想道歉。為了我半小時以前的粗魯舉止。不過,恐怕我是世界上脾氣最好的人了。你能過問這件事真是太好了。你想知道什麼請隨便問。

  如果我能幫忙的話——”

  突然,愛德華爵士挺直了身體。他的目光緊緊盯住——不是馬修——而是街的對面。馬修有些不知所措,又重複道:

  “如果我能幫忙的話——”

  “你已經幫了我的忙,親愛的年輕人,”愛德華爵士說道,“在這個特別的地方攔住我,讓我的注意力集中在我本來也許會錯過的一件事上。”

  他用手指了指街對面的一家小餐館。

  “二十四隻黑畫眉餐館?”馬修困惑地問道。

  “正是。”

  “它的名字有些古怪——不過我想你在那兒總能吃到像樣的飯菜。”

  “我可不想冒險去試驗。”愛德華爵士說道,“朋友,我比你早離開托兒所,不過,我對于兒時的童謠可能記得更清楚。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有一首是這樣的:唱一首六便士的歌,一隻裝滿黑麥的口袋;二十四隻黑畫眉,在餡餅裡被烘烤——諸如此類。它的其餘部分與我們無關。”

  他猛地轉過身。

  “你去哪兒?”馬修·沃恩問道。

  “回你們家去,我的朋友。”

  他們無聲地往回走,馬修·沃恩狐疑地瞅著他的同伴。

  愛德華爵士走進屋裡,大步走到一個抽屜跟前,拿出一個天鵝絨的提包並把它打開。他看看馬修,年輕人不情願地離開了屋子。

  愛德華爵士把銀幣倒在桌子上。隨後,他點點頭。他沒有記錯。

  他站起來,按響了鈴,一邊把一樣東西塞進手裡。

  聽到鈴聲,瑪莎走了進來。

  “告訴我,瑪莎,如果我沒有記錯,你曾經與你過世的女主人因為一枚六便士的硬幣發生了小小的口角。這裡有兩枚六便士的硬幣,可它們都是老式的。”

  她迷惑地盯著他。

  “你明白這意味著什麼嗎?那天傍晚的確有人來過這間屋子——你的女主人給了這個人六便士……我想她給他六便士是為了換這……”

  他迅即把手向前一伸,取出那首描寫失業的打油詩。

  只看一眼她的臉就什麼都明白了。

  “遊戲結束了,瑪莎——你瞧,我明白了。你不如把事情的始未都告訴我吧。”

  她跌坐在椅子上——淚水從臉上簌簌落下。

  “的確——的確——門鈴不能正常發聲——我當時不敢肯定,於是就想最好是去看看。我走到門邊時,他正把她擊倒。一卷五英鎊的鈔票就在她面前的桌子上——是看到了這些錢——還有以為她是獨自一個人在家的想法才使得他這麼做的——因為是她親自來給他開的門。我喊不出聲。

  我都癱倒了,這時他轉過身來——我看到他正是我的兒子“哦,他一向是個壞孩子。我總是盡可能把自己的錢都給他。他蹲過兩次監獄。他一定是來看我的,這時,克雷布特裡小姐看到我沒有去開門,就自己去開門。他吃了一驚,拿出一張描寫失業的傳單。慈善的女主人讓他進來,取出六便士。而此時,那卷鈔票依舊像我給她零錢時一樣,放在桌子上。可魔鬼附體,他走到她身後,隨後把她擊倒了。”

  “隨後呢?”愛德華爵土問道。

  “哦,先生,我能怎麼做呢?我自己的骨肉。他的父親很壞,本也隨他——可他是我自己的兒子。我把他推出屋外,返身走回廚房按時准備晚飯。你認為我非常邪惡嗎,先生?

  當你問我問題時,我盡量不撒謊。”

  愛德華爵士站起來。

  “可憐的女人,”他動情地說,“我真為你難過。然而,你知道,法律會自有公論。”

  “他已經逃離了這個國家,先生。我也不知道他現在在哪裡。”

  “那麼,他也許可以逃離絞刑架,不過別指望這個。請叫瑪格達琳小姐來見我。”

  “哦,愛德華爵士。你真太出色了——你真太出色了。”

  當他詳述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以後,瑪格達琳小姐說道,“你把我們都救了。我該怎麼謝你呢?”

  愛德華爵士俯身沖她一笑,輕輕拍拍她的手。他簡直就是個偉人。小小的瑪格達琳當年乘坐西盧裡克號航船從美洲歸來時,可真是楚楚動人。十六歲的花季——真美妙!當然,她現在已是青春不再了。

  “下次你需要朋友的時候——”他說。

  “我會直接去找你。”

  “不,不,”愛德華爵土警覺地喊道,“我可不想你這麼做。還是去找年輕人吧。”

  他老練地擺脫了那滿懷感激的一家人,叫了一輛出租車。當他跌坐在車上時,才長長松了一口氣。

  即便是清純的十七歲的魅力,看起來也值得懷疑。

  這根本無法與汗牛充棟的犯罪學藏書室相提並論。

  出租車掉頭駛入安娜女王小巷。

  他的死胡同。

愛德華·魯賓遜的男人氣概

  “比爾揮動著健壯的臂膀把她抱起來,緊緊地把她摟在懷裡。她重重地歎了一口氣,伸出雙唇給了他一個連做夢都沒有想到的吻——”

  愛德華·魯賓遜先生歎了口氣。他放下手中的《愛至高無上》一書,目光凝視著地鐵的窗外。他們正在穿越斯坦姆福德小河。愛德華·魯賓遜心裡還在想著比爾。比爾絕對屬於那種女小說家筆下所垂青的具有完美男性氣概的男人。愛德華羡慕他的肌肉,他粗曠英俊的面容,還有他熾烈的激情。他再次捧起書,閱讀有關馬切薩·比安卡的那段描述。她的美貌如此令人傾倒,她的魅力如此令人陶醉,以致於強壯的男人在她的面前就像是九柱戲中的木柱一樣橫七豎八地倒下去,他們因為愛而變得孱弱無助。

  “當然,”愛德華自言自語道,“一派胡言,這種東西。純粹胡說,一定是。不過,我想知道——”

  他的眼神中流露出惆悵。生活當中何處有浪漫與冒險?

  真有令人陶醉、美貌動人的女人嗎?真有像火焰一樣能把人吞噬的愛嗎?

  “可是,我生活在現實中,這是事實。”愛德華歎道,“我還是得像其他的小夥子們一樣處事。”

  可他又想,總的說來,自己算是個走運的年輕人。他有理想的棲身之所——在一家生意興隆的公司作文書工作。

  他身體健康,沒有人指靠他,而且他跟莫德訂了婚。

  但是一想到莫德,他的臉就罩上了陰影。雖然他絕不會承認,但他是怕莫德的。

  莫德。他愛她——是的——他依舊記得他們第一次見面時的情景,他從後面欣賞著她從那件廉價的四英鎊十一便士的短衫裡露出的雪白脖頸。當時他在電影院裡坐在她的身後。與他同來的朋友認識她,就介紹他們相識,毫無疑問,莫德非常出色。她模樣俊俏,人很聰明,又極有淑女風范,而且,她總是熟請世事。人人都說,她屬於那種能夠成為賢淑妻子的人。

  愛德華不知道馬切薩比安卡是否能夠成為這種賢妻。不知怎的,他有些懷疑這一點。他想像不出,性感的比安卡,紅紅的嘴唇,婀娜的身姿,如何能夠溫順地為充滿陽剛之氣的比爾縫綴紐扣。不,比安卡屬於浪漫故事,而眼前是現實生活。他與莫德在一起會很幸福。她的知識那麼豐富……

  但是,他依舊希望她不是這麼——嗯,尖刻,這樣動輒“責罵他”。

  當然,她這麼做完全是她的精明與常識使然。莫德非常通曉事理。通常,愛德華也很明白事理,只是偶爾有的時候——比如,他曾經想要這個聖誕節結婚。而莫德則指出,再等一段時間要明智得多——也許一兩年。他的薪水不多。他曾經想要送給她一隻昂貴的戒指——她被嚇呆了,迫使他把它收回,換了一隻便宜的戒指。她所具有的特點都是優點,只是愛德華有時倒希望她身上能多一些缺點,少一些美德。正是她的那些美德迫使他作出一些孤注一擲的事情來。

  比如說——

  由於負疚,一朵紅暈在他的臉上蔓延開來。他一定得告訴她——立刻告訴她。他內心的負疚感已經使他行為乖戾。

  明天是三天假期的第一天,她曾經建議他到她家裡來與她的家人共度這一天。而他卻以一種愚笨的方式,一種不可能不引起她懷疑的方式,從中脫身——他編了一個冗長的故事,說自己已經答應跟他的一位鄉間的朋友共同度過那天。

  他在鄉間根本沒有朋友。他有的只是內心的負疚感。

  三個月以前,愛德華·魯賓遜與幾十萬個其他年輕人一道,參加了一家周報舉辦的競賽。

  要求是將十二個女孩的名字按照她們受歡迎程度的順序排列出來。愛德華當時就有一個絕妙的主意。他自己所偏好的總是錯的——這一點他早在先前的幾場類似的競賽當中就注意到了。他把這十二個名字按照自己的順序排出來,然後,從這張名單的頂端和底部依次輪流取一個名字,重新把它們寫下來。

  結果揭曉時,愛德華十二個當中答對了八個,被授予一等獎五百英鎊。這項結果,雖易於歸為運氣,但愛德華堅持認為這是他的“系統”的直接結果。他為自己感到十分自豪。

  接下來的是,該怎麼花這五百英鎊?他很清楚莫德會說什麼。用它去投資。對於將來是一筆不錯的儲備金。當然,莫德非常正確,這他心裡明白。但是,在競賽中贏錢,這種感覺是世上任何事情都無法比擬的。

  如果這筆錢是作為遺產留給他的話,他倒情願把它捐給教會,權且用作皈依費用,或是購買英國政府發行的債券。但是,僅僅通過動一下筆杆就得來的錢,正如孩子的六個便士一樣——“就是你的——來得容易花得快。”

  在他每天去辦公室的路上,必定經過一家精品商店。在這店裡,有一個難以置信的夢想中的物品:一輛小型雙座汽車,長長的、閃閃發亮的車頭上清清楚楚地標著價錢——

  465英鎊。

  “如果我有了錢,”愛德華日復一日地沖著它說,“如果我有了錢,我就把你買下來。”

  而現在他——如果不算富有的話——至少擁有一筆錢,足以實現他的夢想。那輛車,那輛熠熠生輝、誘人心魄的可愛的車,就是他的了,如果他願意付這筆錢的話。

  他本打算把錢的事告訴莫德。他一旦把這事告訴她,他就可以便自己免受誘惑。面臨莫德的威儀與反對,他絕不敢固執己見。但是,碰巧,是莫德自己促成了這件事。當初,他帶她去看電影——而且是那兒最好的座位。可是,她卻好心而又堅定地向他指出他做的傻事——把好端端的錢都浪費了——花T英鎊六便士,而不是兩英鎊四便士。而一個人坐在後排一樣看得很清楚。

  愛德華聽著她的指責心裡在生悶氣。莫德感到她的話起了效果,覺得心滿意足。可不能讓愛德華這樣揮霍下去。

  她愛愛德華,但她也意識到他的弱點——她目前的任務就是去影響他,使他正確行動、處事。她看著他蠕蟲一般的舉止,心裡感到十分滿意。

  愛德華的確像是一隻蠕蟲。像蠕蟲一樣,他轉過身子。

  他依舊為她的言辭壓得喘不過氣來,然而也正是在這一刻,他下定決心要買那一輛車。

  “去她的。”愛德華自言自語道,“平生第一次,我將做我喜歡的事。莫德盡可以去管自己的事情!”

  第二天一早,他走進那家玻璃製成的宮殿。裡面還是那些神氣的住戶,它們的瓷釉與金屬閃爍著光芒。帶著一種他自己都感到吃驚的漫不經心,他買下了那輛車。買輛車是世上最容易的事!

  他買下這車如今已有四天。他開著車子四處遊蕩,表面平靜,內心卻沐浴在狂喜之中。迄今,他對莫德隻字未提。這四天裡,每天一到午飯時間,他就去接受指導,學習如何擺弄這個可愛的生靈。他是個聰明的學生。

  明天就是聖誕前夜,他得帶她到鄉村去。可是,他向莫德說了謊。如果必要,他還要撒謊。他的整個身心都被這件新的財產所佔據了。對于他,它就代表浪漫、冒險,以及他渴望然而從未獲得的一切。明天,他將與他的情人~道啟程。

  他們將在凜冽的寒氣中疾馳,將倫敦的心悸與煩憂拋到腦後——到寬闊空曠的地方去……

  此刻的愛德華,盡管他自己並不知道,已經非常接近於一個詩人了。

  明天——

  他低下頭,看看手裡的書——《愛至高元上》。他笑著把書塞進衣兜裡。汽車,馬切薩·比安卡的紅嘴唇,以及比爾非凡的英勇都摻雜到了一起。明天——

  天氣,對於那些指望她的人來說,通常就像一個讓人難過的蕩婦。可是,第二天的天氣卻正合愛德華的心意。她給了他夢寐以求的那種天氣,閃閃發亮的白霜,淡藍色的天空,橙色的太陽。於是,滿懷探險的激情和不顧一切的魯莽,愛德華駕車駛出倫敦。他先是在海德公園之角碰到了麻煩,隨後又在派特尼大橋遇到了意外的事情:變速器出了毛病,而且車閘不時發出刺耳的尖叫,其他司機的呵斥向愛德華傾瀉而來。但是對于一個新手來說,他的表現還不是很糟。

  此刻,他正開車駛上一條司機們所鐘愛的寬闊的公路。今天,這條路上沒有什麼阻塞。愛德華繼續向前開著,深為自己能主宰這樣一輛光彩照人的汽車而陶醉。他滿心歡喜地在寒冷的銀白世界裡疾駛而去。

  這一天他欣喜若狂。他先是在一家老式客棧停車吃午餐,後來又在這裡停車用午後茶點。後來,他才極不情願地調頭——重新回到倫敦,回到莫德身邊,回到那些無可避免的解釋與指責之中……

  他歎了口氣,被打斷了思緒。明天就由它去吧。他還有今天。還有什麼比這更讓人著迷的?車子在黑暗中疾馳,車燈搜尋著前面的道路。哦,這是最絕妙的了!

  他斷定自己已沒有時間停車用晚餐。在黑暗中駕車需要小心對待。回倫敦的時間比他原先想像的要長。八點整,他駛過欣德黑德,來到“潘趣酒碗”的邊上。月光下,兩天前的降雪還未融化。

  他停下車,停在那兒瞪眼看著。如果他直到午夜才返回倫敦,又有什麼關系呢?如果他根本再也不回去又有什麼關系呢?他還捨不得馬上離開這裡。

  他跳下車,向路邊走去。一條婉蜒而去的小徑誘人地出現在眼前。愛德華無法抵擋這種誘惑,接下來的半個小時,他心曠神怡地漫步在一個冰天雪地的世界裡。他從未想到世上有如此景致。而這是屬於他的,都是他的,是他那正忠實地候在路邊的光彩照人的情人給他的。

  他又重新爬上路邊,鑽進車裡,一路駛去。剛才發現的美景依舊使他感到有些眩暈。而這種美景,即使是最平凡的人也會偶爾遇到的。隨後,他歎口氣,又回過神來。他把手伸進車兜裡去拿這天早些時候他曾經放在裡面的一條備用圍巾。

  可是,圍巾不見了。車兜是空的。不,不完全是空的——

  有些略手的、堅硬的東西——像是卵石。

  愛德華把手探到兜底。接下來,他像是喪失了理智,直勾勾地瞪大了眼睛。

  他手裡拿著的,從指間垂落下的,月光在上面撞擊出上百個火花的,是一條鑽石項鏈。

  愛德華瞪眼看了又看。千真萬確。一條或許價值數千英鎊的鑽石項鏈(因為都是大顆粒的鑽石)原來一直在車兜裡恬然而憩。

  可究竟是誰把它放在那兒?自然,當他離開鎮子的時候,項鏈還不在車兜裡。當他在雪原中漫步時,一定有人來過,然後有意把它塞進車裡。可為什麼?為什麼選擇他的車子?

  是否項鏈的主人弄錯了?或者,這項鏈也許是偷來的?

  隨即,正當這些念頭在他的腦中飛速旋轉時,愛德華突然感到身體發僵,全身冰涼。這不是他的車子。

  的確,這很像是他的車。它有同樣耀眼的深紅顏色——

  紅得就像馬切薩·比安卡的嘴唇——它有同樣的長長的、閃閃發亮的車頭,但是借助於上千個微小的痕跡,愛德華意識到這不是他的車。盡管這是輛新車,閃閃發亮,可是車上有星星點點的疤痕,而且,還有一些盡管細微但絕不會錯的、磨損的痕跡。如果這樣……

  愛德華沒有再猶豫,他迅速調轉車身。車子調頭不是他的強項。倒車時,他總是倉皇失措,打錯方向盤。而且,他常常會被糾纏在油門與腳閘之間而產生災難性的後果。然而,最終,他成功了,於是,車子又徑直向山上嗚嗚開去。

  愛德華記得,當時不遠處停著另外一輛車子,只是他並未特別留意。他散完步往回走的時候,選擇的不是那條他先前去山谷裡散步時的路。他當時想,正對著路口的就是他的車子。實際上,他的車子一定是另外一輛。

  大約十分鐘後,愛德華又回到了他當時停車的地方。可路邊一輛車也沒有。這輛車的主人一定開著愛德華的車走了——或許,他也因為車子相似的外表而弄錯了。

  愛德華從兜裡取出項鏈,茫然地讓它從指間滑過。

  下一步該怎麼辦?開車去最近的警察局?解釋一下情況,遞上項鏈,再給出自己的車牌號碼。

  可他的車牌號碼究竟是多少呢?愛德華想了又想,可無論如何就是想不起來。他感到身上發涼,心裡一沉。在警察局裡,他看上去會是最大的傻瓜。號碼裡面有個8,這是他惟一能夠記起的。當然,這並不真正重要——至少……他不安地看著項鏈。設想一下,如果他們認為——噢,他們不會的——可他們也許還是會的——認為是他偷了車子和項鏈,怎麼辦?因為,畢竟,想想這事,理智正常的人誰會把昂貴的鑽石項鏈漫不經心地塞進敞開的車兜裡?愛德華跳下車,走到車子後部。車牌號是XR10061。除了一個事實,就是這絕對不是他的車牌號以外,這數字在他看來毫無意義。

  隨後,他又有條不紊地搜尋了所有的車兜,終於找到一張紙片,上面用鉛筆寫著一些字。借著車燈的光亮,愛德華很容易地讀出了上面的字。

  “來找我,在格裡恩,索爾特街拐角處,十點鐘。”

  他記得格裡恩這名字。這天早些時,他曾在路邊一根柱子上見過這名字。緊接著,他下了決心。他要到格裡恩村去,找到索爾特街,去見那個寫這紙條的人,把情況當面解釋一下。這麼做比在當地警察局裡看上去像是個傻瓜要強多了。

  他幾乎是興高采烈地開車離去。這件事不同尋常,而鑽石項鏈更使得它令人激動而又神秘莫測。在尋找格裡恩時,愛德華頗費了些周折,而找到索爾特街更不容易。但在敲門喚醒了兩戶村民以後,他終于成功了。

  他小心翼翼地沿著一條狹窄的道路行進,一邊仔細留意路的左邊,村民們告訴他,索爾特街在這邊分岔。可這時距離約定的時間已經過了幾分鐘。

  他轉過一個拐角,突然出現在那條街上。當他停車時,一個人從黑暗中走上前來。

  “總算來了!”一個女孩的聲音喊道,“傑拉爾德,你路上走了這麼久!”

  她說著,走到車前,車燈照在她的身上,愛德華屏住了呼吸。她是他所見過的最光彩奪目的生靈。

  她很年輕,漆黑的頭發,鮮紅的嘴唇,身上厚厚的斗篷敞開著。愛德華看到她穿著全套的夜禮服——一套火焰般的緊身連衣裙,勾勒出她完美的體形。她脖子上還戴著一串精美的珍珠項鏈。

  突然,這個女孩吃了一驚。

  “噢,”她喊道,“不是傑拉爾德。”

  “不是。”愛德華匆忙說道,“我得解釋一下。”他從兜裡掏出鑽石項鏈,拿到她的面前。“我叫愛德華——”

  他沒有說下去,因為這個女孩拍拍雙手,打斷了他:

  “當然,是愛德華!我非常高興。可那個傻瓜吉米電話裡告訴我,他會派傑拉爾德開車來。你能來,這可真夠冒險的。我太想見到你了。記得我六歲以後就再未見過你。我看見你手裡已經拿到了那條項鏈。村裡的員警也許會前來觀賞它。啊,這裡冷得像冰一樣。讓我上車。”猶如夢中一般,愛德華打開了車門,她輕盈地跳上車來,在他旁邊坐下。她的毛皮衣服掃過他的面頰,一種難以捉摸的氣味,像是雨後紫羅蘭的氣味,直刺他的鼻孔。

  他沒有計劃,甚至沒有明晰的思維。瞬間,下意識地,他屈從于冒險的欲望。她把他稱作愛德華——如果他是另外一個愛德華又有什麼關系呢?她不久就會知道他的真實身份。同時,還應該讓這出戲演下去。他合上離合器,輕快地駕車離去。

  過了一會兒,女孩笑起來。她的笑聲正如她本人一樣迷人。

  “顯然,你對汽車不是很在行。我想你在外面沒有車吧?”

  “不知道‘外面’是指什麼地方?”愛德華心裡想。他大聲說,“不是很在行。”

  “還是讓我來開車吧,”女孩說,“在我們重新駛上幹道之前,在這些小巷裡找路可是件棘手的事。”

  他欣然讓位給她。不久,他們在夜色中嗡嗡穿行的速度與莽撞都使愛德華感到暗自吃驚。她向他扭過頭來。

  “我喜歡開快車。你呢?你知道,你一點也不像傑拉爾德。沒有人會把你們當作兄弟。”

  “你跟我想像的也完全不同。”

  “我想,”愛德華說,“是我過于平凡了。是這樣嗎?”

  “不是平凡——而是特別。我沒法理解你。可憐的吉米怎麼樣了?我想,他一定是牢騷滿腹吧?”

  “哦,吉米挺好。”愛德華敷衍道。

  “這麼說可夠輕巧的——可他不走運,剛剛扭傷了腳踝。他把整個事情跟你說了嗎?”

  “他隻字未提。我完全被蒙在鼓裡。希望你能告訴我。”

  “哦,這事就像一場夢。吉米從前門進來,男扮女裝,穿著他女朋友的衣服。我等了他一兩分鐘,隨後爬上窗臺。艾格尼絲·拉雷拉的女僕正在為她整理衣服和珠寶,還有其它東西。突然,有人在樓下大喊一聲。爆炸聲響了,人們大喊救火。女僕沖了出去,我跳進房間,抓起項鏈,閃電一般出屋下樓,隨後走小路穿越“潘趣酒碗”,離開了那個地方。我把項鏈和該在什麼地方接我的紙條順手塞進了車兜。隨後,我回到旅館去見路易絲,當然是已經換掉了棉靴之後。這是我不在場的最好證明。她根本不知道我外出過。”

  “那吉米呢?”

  “哦,你應該比我更清楚。”

  “他可什麼都沒跟我說過。”愛德華從容地說道。

  “哦,在嬉鬧時他被裙子絆了一下就把腳扭傷了。他們不得不把他抬上車,讓拉雷拉家的司機開車送他回家。想像一下如果當時司機湊巧把手伸進車兜裡!”

  愛德華與她一起笑起來,可他的心裡一片忙亂。他現在多少知道了些情況。拉雷拉這個名字他隱約感到耳熟——

  這是個與富有聯系在一起的名字。眼前這個女孩,還有一個未曾謀面的叫做吉米的男子,密謀竊走這串項鏈,並且得手了。因為腳踝受傷,而且有拉雷拉的司機在場,吉米在打電話前沒功夫去看車兜裡面——或許根本沒想去看。但幾乎可以肯定的是,另外一個不曾謀面的“傑拉爾德”一有時機就會這麼做。而在裡面,他會發現愛德華的圍巾!

  “情況不錯。”女孩說道。

  一輛電車從旁邊一閃而過,他們已經到達了倫敦市郊。

  他們穿梭於往來的車流中。這個女孩是個出色的司機,可她太冒險了!

  一刻鐘以後,他們在一個寒氣逼人的廣場中央一座宏偉的庭院前停下車來。

  “在我們去裡特森之前,”女孩說,“我們可以先換掉一些衣服。”

  “裡特森?”愛德華詢問道。他幾乎是滿懷敬意地提到那家著名的夜總會。

  “是的,傑拉爾德沒告訴你嗎?”

  “沒有。”愛德華嚴肅地說,“那我的衣服呢?”

  她皺了皺眉。

  “他們什麼也沒有告訴你嗎?我們會把你裝扮起來的。

  這事我們一定得做到底。”

  一位神情莊重的管家打開門,站在一邊把他們讓進屋。

  “小姐,傑拉爾德·錢普尼斯來過電話。他非常著急,想要和您通話,可他不肯留言。”

  “我敢肯定他急於與她通話。”愛德華心裡說,“無論如何,我現在知道自己的全名了。愛德華·錢普尼斯。可她是誰?他們稱她小姐。她為什麼要偷別人的項鏈?是為了償付打橋牌欠下的債務?”

  在他偶爾從報紙上讀到的法文長篇連載小說裡,美麗高貴的女主人公總是被橋牌債務逼得走投無路。

  那位神情莊重的管家把愛德華領到一邊,交給一個態度安祥的男僕。一刻鐘以後,他在大廳裡再次見到女主人,他身著薩維爾·羅服裝店縫制的華麗的夜禮眼,再合身不過了。

  天哪!多開心的一個夜晚!

  他們開車去著名的裡特森夜總會。像別人一樣,愛德華也曾讀到有關它的一些醜聞。只要是有頭有臉的人物,遲早會在這裡出現。愛德華惟一擔心的是認識真正愛德華,錢普尼斯的人會出現。他安慰自己說,這個真正的愛德華顯然離開英格蘭已經有些年頭了。

  他們坐在靠牆的一張小桌旁邊,呷著雞尾酒。雞尾酒!

  對于淳樸的愛德華來說,它就代表了放蕩生活的本身。那個女孩,裹著一條縫制精美的披中,漠然地呷著杯裡的酒,突然,她取下肩上的披中站起身來。

  “我們跳舞吧。”

  現在愛德華能夠全力去做的只是跳舞。當他與莫德走進舞場攜手共舞時,那些舞技稍遜一籌的人們都靜靜站著,滿懷艷羨地旁觀。

  “我差點忘了,”女孩突然說,“項鏈呢?”

  她伸出手來。愛德華已經全然心醉神迷。他把項鏈從口袋裡取出來交給她。使他驚異的是,她居然從容地把它戴在脖子上,隨後沖著他迷人地一笑。

  “現在,”她柔聲說道,“我們跳舞吧。”

  他們翩翩起舞。總之,裡特森夜總會裡看不到更完美的舞姿了。

  一曲終了,當他們走向桌邊時,一位自命不凡、面有倨傲之色的老年紳士沖著愛德華的舞伴打招呼。

  “啊,諾琳女士,總見到你在跳舞!是的,沒錯。佛裡奧特上尉今晚在這兒嗎?”

  “吉米摔了一跤——扭傷了腳踝。”

  “真的嗎?怎麼回事?”

  “詳情現在還不大清楚。”

  她笑著從他身邊走過。

  愛德華跟在後面,腦中飛速轉動。現在他明白了。諾琳·艾略特女士,聞名遐邇的諾琳女士本人,也許是在英格蘭人們談論最多的女孩。她以自己的美貌、膽識而出名——

  她是聰明的年輕人團體的領導人。她與豪斯霍爾德騎兵隊的詹姆斯·佛裡奧特上尉最近剛剛宣佈訂婚。

  可那條項鏈?他依舊無法理解那條項鏈。他必須冒著洩漏自己身份的危險,他知道自己必須這麼做。

  當他們再次就座時,他提到這件事。

  “諾琳,為什麼這樣?”他問,“告訴我為什麼?”

  她臉上帶著一絲朦朧的微笑,眼睛望著遠處,依舊沉浸在舞蹈的魅力之中。

  “我想,這個你很難理解。對於同樣的事情,人們會變得非常厭倦——總是同樣的事情。偶爾去尋寶還行,可是很快一切又習以為常。偷盜是我的主意。五十英鎊的入場費,然後抽簽。這是第三次了。吉米和我抽到了艾格尼絲·拉雷拉。你知道規則嗎?盜竊要在三天之內完成,而偷來的東西要在公眾場合佩戴至少一小時,否則你就失去了所下的賭注,並且要罰款一百英鎊。吉米扭傷了腳踝真不走運,可我們贏得了所有賭注。”

  “我明白了。”愛德華說道,深深吸了一口氣,“我明白了。”

  諾琳突然站起身,圍上披中。

  “開車帶我到什麼地方去,到碼頭去。到使人恐怖而又激動的地方去。等一等——”她伸手取下頸上的項鏈。“這個最好你拿著。我可不想因為它而被謀殺。”

  他們一起走出裡特森夜總會。車子停在一條狹窄、漆黑的偏僻街道上。他們轉過街角向車子走去時,另外一輛車停在路邊,一個年輕人跳下車來。

  “謝天謝地,諾琳,總算找到你了。”他喊道,“真倒楣。那個愚蠢的吉米開走的是另一輛車。天知道那項鏈現在什麼地方。我們把事情搞得一團糟。”

  諾琳女士盯著他。

  “你說什麼?我們已經得到了項鏈——至少愛德華拿到了。”

  “愛德華?”

  “是的。”她用手指一指身旁。

  “現在是我遇到麻煩了。”愛德華心裡想。“十比一的勝率,這位就是傑拉爾德老弟。”

  年輕人盯著他看。

  “你說什麼?”他緩緩說道,“愛德華還在蘇格蘭。”

  “哦,”女孩喊了一聲。她盯著愛德華,“哦!”

  她的臉上一會兒紅一會兒白。

  “那你,”她低聲說,“是真的盜匪?”

  只是瞬間,愛德華就明白了局勢。女孩的眼中流露出恐懼——也許是——傾慕?他應該解釋一下嗎?不能這麼馴服!他要把這場戲演到底。

  他彬彬有禮地鞠了一躬。

  “我得謝謝你,諾琳女士。”他說,帶著公路劫匪的腔調,“你使我度過了一個非常愉快的傍晚。”他飛快地瞥了一眼那個年輕人跳下的那輛車。深紅顏色,車頭閃閃發亮。正是他的車!“祝你們晚安。”

  他縱身一躍跳上車,踩了一腳油門。車子向前一躥。傑拉爾德站在那兒目瞪口呆,但是那個女孩動作要更為迅捷。

  當車從身邊經過時,她縱身躍上車的踏板。

  “你得把項鏈給我——哦,你必須得把它給我,我還得把它還給艾格尼絲·拉雷拉。大度一些吧——我們一起度過了一個美好的夜晚一……我們一起跳舞——我們是——朋友。你難道不把它給我嗎?給我?”

  一個美得使你陶醉的女人。這樣的女人……

  而且,愛德華還巴不得丟掉這條項鏈。這是一個讓他故作慷慨姿態的天賜良機。

  他從口袋裡取出項鏈放在她伸出的手上。

  “我們是——朋友。”他說。

  “啊!”她的雙眼燃起熊熊烈火。

  出人意料地,她沖他俯下頭。一瞬間,他抱住她,她的嘴唇貼著他的……隨後,她跳下車。深紅色的汽車向前一躍,疾駛而去。

  浪漫!

  冒險!

  聖誕節這天中午十二點,愛德華·魯賓遜闊步走進戶拉珀姆區一幢房屋的客廳裡,嘴裡說著“聖誕快樂”。

  莫德正在重新整理樅樹枝葉,只是冷淡地和他打了聲招呼。

  “跟你的朋友在鄉間玩得開心嗎?”她問道。

  “聽著,”愛德華說道,“那是一個謊言。我在比賽中贏了五百英鎊,我用它買了一輛車。我沒有告訴你是因為我知道你一定會為此大吵大鬧。這是第一件事。我買下了這輛車,關於它再沒有什麼好說的了。第二件事是——我不願再閒蕩下去了。我的前途不錯,我想下個月娶你。明白嗎?”

  “哦!”莫德聲音微弱地說。

  這是——這可能是——愛德華在以這種主人般的方式講話嗎?

  “你願意嗎?”愛德華說,“願意還是不願意?”

  她盯著他,被鎮住了。她的眼裡滿是敬畏與欽佩,而看到這種神色讓愛德華感到陶醉。那種使他惱怒的慈母般的寬容已經一去不復返了。

  昨晚,諾琳女士也這麼盯著他看。可是諾琳女士已經遠遠逝去,與馬切薩·比安卡井肩消失在浪漫之鄉裡。眼前才是現實。這才是他的女人。

  “願意還是不願意?”他重複一遍,向前邁了一步。

  “願——願——意。”莫德支吾著說,“可是,愛德華,你怎麼了?你今天與以往大不一樣。”

  “是的。”愛德華說,“有二十四小時的時間,我是個真正男人,而不是一條蟲——而且,老天作證,這的確值!”

  他把她擁在懷裡,幾乎像是超人比爾那樣。

  “你愛我嗎,莫德?告訴我,你愛我嗎?”

  “哦,愛德華!”莫德喘著氣,“我崇拜你……”

伊斯特伍德先生奇遇記

  伊斯特伍德先生看著天花板。而後他又俯視地板,接著他的目光漸漸移到右邊的牆上。最後,他的目光突然緊緊盯住了眼前的打字機。

  潔白的紙張上面用大寫字母塗抹著一條標題。

  “第二條黃瓜的秘密。”上面這樣寫道。一個令人愉悅的標題。安東尼·伊斯特伍德覺得,任何一個讀到這條標題的人都會立即產生興趣,為它吸引。“第二條黃瓜的秘密,”他們會說,“這裡面可能說些什麼?黃瓜?第二條黃瓜?我一定得讀一讀這故事。”他們會被這偵探小說大師在圍繞這一普通蔬菜編織驚心動魄的情節時所表現出的嫻熟技藝而激動、著迷。好極了。安東尼·伊斯特伍德非常清楚這故事該是什麼樣子——麻煩的是不知何故,他寫不下去了。小說的兩要素是標題和情節——其餘的只是艱苦的准備工作。有時,甚至可以這麼說,單是一個標題本身就能構成情節,然後其餘的事就一帆風順——只是,眼前的題目依舊點綴在那張紙的頂端,情節卻還蹤影皆無。

  安東尼·伊斯特伍德再次將目光投向天花板、地板,甚至牆紙企圖以此來尋找靈感,可是依舊一無所獲。

  “故事的女主角名叫索尼婭。”安東尼說著,一邊給自己鼓勁。“索尼婭或者是多洛麗斯——她有象牙般蒼白的皮膚——倒不是健康不良的那種,眼睛就像深不可測的水池。男主人公叫喬治,或是約翰——一個矮個子英國人。還有花匠——我想,一定得有個花匠,我們得想方設法把那條黃瓜牽扯進來——花匠可以是蘇格蘭人。他對於早霜的悲觀態度令人好笑。”

  這種方法有時管用,不過,看來今天早晨不行。盡管安東尼已經清晰地看到了索尼婭、喬治,還有那個可笑的花匠,可他們看起來都懶得動彈。

  “當然,我也可以用香蕉。”安東尼絕望地想,“或是離宦,或是甘藍——甘藍如何?事實上這是個密碼——失竊的元記名債券——居心險惡的比利時男爵。”

  曾有一刻,他的眼前出現了一絲光明,但是隨即又消逝了。比利時男爵根本不能成型。安東尼突然想到早霜與黃瓜很不相宜,這使得那個蘇格蘭花匠引人發笑的言辭霎時全都化為泡影。

  “哦!見鬼!”伊斯特伍德先生喊道。

  他站起身來,一把抓起每日郵報。也許能在上面找到某人被謀害的消息,這很可以賦予一位急得冒汗的作家以靈感。可今早卻盡是些政治與國際新聞。伊斯特伍德先生厭惡地把報紙拋在一邊。

  接著,他從桌上抓起一本小說。閉上雙眼,然後用手指輕輕翻開一頁。命運的安排,他的手所指的正是“綿羊”這個單詞。霎時間,伴隨著耀眼的智慧火花,一個完整的故事在伊斯特伍德先生的腦海中展現開來。可愛的女孩——男友在戰爭中喪生,她的精神錯亂,去蘇格蘭山區牧羊——神秘地與故去的男友再次重逢,結局是綿羊與月光,就像是奧斯卡影片那樣,女孩倒在雪中死去,雪地上留下兩串腳印……

  這是個美妙的故事。安東尼歎口氣,從構思當中清醒過來,難過地晃了晃腦袋。他很清楚編輯不會喜歡這種故事——盡管它也許很美。他們想要——而且堅持要得到的(順便提一句,他們得到後偶爾也會支付豐厚的報酬),總是有關神秘的黑衣女人,她被人刺穿心髒,年輕的男主人公被不公正地懷疑,而突然之間,借助於少得可憐的線索,謎團解開,有罪的正是那個最不可能的人——事實上,這線索正是“第二條黃瓜的秘密”。

  “盡管,”安東尼沉思道,“可能性是十分之一,但是,編輯會問也不問我一下,就把標題改成諸如‘最陰險的謀殺案’之類烏七八糟的東西!哦,該死的電話。”

  他怒氣沖沖地跑到電話跟前,摘下聽筒。過去的一小時當中,他已經兩次被鈴聲喚到電話機前——一次是對方撥錯了號碼,另一次則是被一位他深惡痛絕的輕挑的上流社會夫人糾纏去赴宴,只是她的不屈不撓使得他無法抵擋。

  “喂!”他沖著聽筒裡面吼叫一聲。

  應聲的是個女人,聲音柔和親切,略帶外國口音。

  “是你嗎,親愛的?”這聲音溫柔說道。

  “哦——呃——我不知道。”伊斯特伍德先生小心翼翼地答道,“是誰在講話?”

  “是我,卡門。聽著,親愛的。我被跟蹤了——處境危險——你必須馬上趕來,這性命攸關。”

  “請原諒。”伊斯特伍德先生禮貌地說道,“恐怕你撥錯——”

  他還沒有說完,她就打斷了他。

  “哦,聖母!他們來了。如果他們知道我在做什麼,就會殺了我。別辜負我,趕快來,如果你不來我就必死無疑。你知道,柯克大街320號。暗號是黃瓜……噓……”

  他聽到卡嗒的一聲,對方掛了電話。

  “唉,我真倒楣。”伊斯特伍德先生說道。他感到非常詫異。

  他走到煙葉罐子跟前,小心地填滿了煙鬥。

  “我想,”他沉思道,“這是潛意識的自我所造成的異常效果。她不可能說過黃瓜。整個事情非同尋常。她究竟說過黃瓜,還是沒有說過?”

  他來回踱步,猶豫不決。

  “柯克大街320號。不知道是什麼事情?她正期待那個男人出現。我真希望當時在電話裡解釋一下。柯克大街320號。暗號是黃瓜——哦,不可能,這有多荒唐——是大腦緊張產生的幻覺。”

  他惡狠狠地盯著打字機。

  “我不知道,你究竟有什麼用處?我已經盯了你一早晨,這使我獲益非淺。作者應該從生活當中尋找情節——從生活當中,你聽到了嗎?現在我要出去找一個回來。”

  他把一頂帽子扣在頭上,深情地凝視他那珍貴的琺琅收藏,隨後離開了寓所。

  大多數倫敦人都知道,柯克大街是一條長長的大道,旁邊盡是些古玩店,各種各樣的假貨價格令人咂舌。還有老字號的銅器店、玻璃器具店、門庭破敗的;日貨商店以及;日衣物販子。

  320號是專營舊玻璃的。各式各樣的玻璃器具把店裡擠得滿滿當當。安東尼不得不沿著中間的過道小心地前行,過道兩邊是閃閃發亮的葡萄酒具,而在他的頭上搖來晃去。煙煙生輝的則是一盞枝形吊燈。店舖裡面坐著一位年邁的女士。她長著些許短胡,這一定會讓很多大學生艷羨不已。而她的舉止也甚為粗蠻。

  她看著安東尼聲色俱厲地喝問道,“什麼事?”

  安東尼屬於那種動輒會感到不安的年輕人。他於是馬上打聽起了一種白葡萄酒杯的價格。“每半打四十五先令。”“哦,是真的嗎,”安東尼說道,“相當不錯,不是嗎?這些多少錢?”

  “它們很好看,是老式的沃特福德玻璃器具,一對十八幾尼。”

  伊斯特伍德先生覺得自己在自找麻煩。過了片刻,在這個虎視眈眈的老婦人目光下,他已經猶豫著要買下什麼東西。可他依舊無法使自己離開這家店舖。

  “那一件呢?”他指著一盞枝形吊燈問道。

  “三十五個幾尼。”

  “啊!”伊斯特伍德先生遺憾地說道,“這樣的價錢我可付不起。”

  “你想要什麼?”老婦人間道,“是結婚禮物嗎?”

  “是的,”安東尼說道。他一下子抓住了這個解釋。“可要找到合適的可真不容易。”

  “啊,是的。”女士的臉上帶著毅然的表情站起身來。“一塊好的老式玻璃不會錯過任何一位主顧。我這裡有幾件老式的玻璃酒瓶——還有一套漂亮的甜酒酒具,正是送給新娘的東西——”

  在接下來的十分鐘裡,安東尼承受了巨大的痛苦。女士把他牢牢地抓在手裡。玻璃製造技藝中每件可想像得到的作品都被擺列在他眼前。他感到絕望。

  “漂亮,真漂亮。”他搪塞地喊道,一邊放下手裡一個硬塞給他的大高腳杯。隨後,他匆忙喊出一句,“我說,你這兒有電話嗎?”

  “不,這兒沒有。就在對面有個郵局,在那兒可以打電話。好了,你說什麼,高腳杯——還是那些漂亮的老式酒杯?”

  因為不是女人,所以安東尼對於如何不買一件東西就走出店門的藝術還不曾掌握。

  “我還是來那套甜酒酒具吧。”他怏怏不樂地說道。

  這看起來是最微不足道的器具。當遞給他的是枝形吊燈時,他被嚇壞了。

  他滿腹酸楚地忖了錢。隨即,當老婦人在打包貨物時,他突然來了勇氣。畢竟,她只會認為他古怪,而且,無論如何,她怎麼想又有什麼關系呢?

  “黃瓜。”他說,聲音清楚而又堅定。

  “呃?你剛才說什麼?”

  “沒什麼,”安東尼挑釁地撒謊道。

  “哦!我想你剛才是說黃瓜。”

  “我是這麼說的。”安東尼挑釁地說道。

  “唉,”老婦人說道,“你為什麼不早說呢?白白浪費我的時間。穿過那扇門上樓,她正在等著你。”

  似乎在夢中一般,安東尼穿過那扇門,踏上肮髒不堪的樓梯。樓上的門微開著,現出一間狹小的起居室。

  椅子上坐著一個女孩,呆呆地盯著門,臉上一副希冀的表情。

  這樣一個女孩!正像安東尼筆下經常寫到的那樣象牙般的蒼白。還有她的眼睛!什麼樣的眼睛!她不是英國人,這一眼就看得出來。甚至從她樸素的衣著之中也流露出一種異國情調。安東尼在門口站住了。不知怎的,他感到窘迫。看來是該解釋的時候了。可是,那個女孩歡快地喊了一聲就撲進他的懷裡。

  “你來了,”她喊道,“你來了。哦,感謝天使和聖母。”

  安東尼是個從不錯過機會的人,他熱烈地隨聲附和。最後,她脫開身,帶著迷人的羞澀仰視他。

  “我本來不該認識你。”她宣佈道,“我真的不該。”

  “不該嗎?”安東尼無力地說道。

  “不該,甚至你的眼睛也不一樣——而且你比我想像的要英俊十倍。”

  “我是這樣嗎?”

  安東尼心裡對自己說,“孩子,保持鎮靜,保持鎮靜。局勢進展得不錯,不過別失去理智。”

  “我能再吻你一下嗎?”

  “當然可以。”安東尼真心實意地說,“隨你吻多少下。”

  接下來是一段令人愉快的插曲。

  “不知道我究竟是誰?”安東尼心裡想,“希望那個真傢伙千萬別出現。她真是太可愛了。”突然,女孩脫開身,臉上現出瞬間的恐懼。

  “到這兒來沒人跟蹤你吧?”

  “上帝,沒有。”

  “啊,但是,他們非常狡猾。你不像我這樣瞭解他們。鮑裡斯是個魔鬼。”

  “我會很快替你把他解決掉。”

  “你像一頭獅子——是的,一頭獅子。至於他們,就是一群烏合之眾——他們都是。聽著,我得到它了!如果他們知道,會殺了我。我害怕一一不知道該怎麼做,這時,我想起了你……噓,那是什麼聲音?”

  是樓下店裡傳來的聲音。她示意他呆在原處別動,然後躡手躡腳地走到樓梯口。當她返回時,面色蒼白,兩眼發直。

  “哦,聖母!是員警。他們正在上樓。你有刀子嗎?左輪手槍?有哪一樣?”

  “親愛的,你不會真要我去謀殺一位員警吧?”

  “哦,你瘋了——瘋了!他們會把你帶走,然後把你吊死。”

  “他們會怎麼樣?”伊斯特伍德先生問道,他脊背上面直冒涼氣。

  樓梯上傳來腳步聲。

  “他們來了。”女孩低聲說道,“什麼也別承認。這是惟一的希望。”

  “這還不簡單。”伊斯特伍德先生悄然應聲道。

  片刻之後,兩個男人闖進屋裡。他們身著便服,但是,他們的一舉一動說明他們訓練有素。開口說話的是個矮個子,他身著黑衣,灰色的眼睛顯得寧靜。

  “康拉德·弗萊克曼,你被捕了,”他說,“因為你謀殺了安娜·羅森伯格。你所說的任何話都將成為法庭上控告你的證據。這是逮捕令,你最好還是老老實實跟我們走。”

  女孩差點大聲喊起來。安東尼臉上帶著鎮靜的微笑走上前。

  “警督,你弄錯了。”他甜甜地說道,“我的名字叫安東尼·伊斯特伍德。”

  兩個警探對於他的聲明看來完全無動於衷。

  “這些我們以後再說。”先前沒有開口的那人說道,“現在,請你跟我們走。”

  “康拉德,”女孩抽泣著。“康拉德,別讓他們把你帶走。”

  安東尼看著警探。

  “我敢肯定,你們會允許我同這位年輕女士道別?”

  那兩個人比他想像得還要體面,他們走向門邊。安東尼把那個女孩拉到窗戶旁邊的屋角,急促地低聲和她說話。

  “聽我說,我講的是真話。我不是康拉德·弗萊克曼。你今早打電話時,他們一定給你接錯電話號碼了。我的名字叫安東尼·伊斯特伍德。我是應你的請求而來的,因此——噢,我就來了。”

  她不相信地盯著他。

  “你不是康拉德·弗萊克曼?”

  “不是。”

  “哦!”她喊了一聲,語氣中流露出深深的痛楚。“可我卻吻你了!”

  “這沒什麼。”伊斯特伍德先生安慰她。“早期的基督徒還把這作為一種習俗。很明智。現在你聽著,我會和他們一起走。我會很快證明我的身份。同時,他們不會再找你的麻煩了。你可以警告你這個親愛的康拉德。然後——”

  “怎麼樣?”

  “嗯——就這樣。我的電話號碼是西北1743——小心別再讓他們接錯號碼。”

  她淚中含笑地給了他迷人的一瞥。

  “我不會忘記的——真的,我不會忘。”

  “很好。再見。我說——”

  “什麼?”

  “再提及早期的基督徒你不會介意吧?”

  她抱住他的脖子,與他相吻。

  “我真的喜歡你——是的,我真的喜歡你。無論發生什麼,你會記住這個,不是嗎?”安東尼不情願地掙開身,走近逮捕他的人。

  “我現在可以跟你們走了。我想,你們不會拘留這位年輕女士的,對嗎?”

  “不拘留她,先生,這沒關系的。”矮個子斯文地說道。

  “真是些體面的傢伙,這些倫敦員警廳的員警。”當安東尼隨著他們走下狹窄的樓梯時,他暗自思忖道。

  沒有再看到店裡的那個老婦人,但是安東尼聽到從後門那裡傳來重重的喘息聲。他猜想她可能就站在門後,小心翼翼地觀察眼前發生的事情。

  走出肮髒的柯克大街,安東尼長出了一口氣。他沖著兩個員警中的那個矮個子開口說話。“喂,警督——我想,你是警督?”

  “是的,先生。警督維羅爾。這是警士卡特。”

  “哦,維羅爾警督,是該談談正事了——而且該好好地聽著。我不是康拉德。我會告訴你們我為什麼來這裡。我叫安東尼·伊斯特伍德,我告訴過你,我的職業是作家。如果你們跟我一起去我的寓所,我想,我能夠向你們證明我的身份。”

  安東尼說話時那種認真的態度看來打動了這兩個警探。一絲疑雲開始掠過維羅爾的臉龐。而卡特顯然還是不肯相信。

  “我敢說,”他譏諷道,“你還記得方才那年輕的女士稱呼你‘康拉德’。”

  “啊!這是另一回事。我並不介意向你們但白,我向那女士冒充一個名叫康拉德的人。是私事,這你們應該明白。”

  “真像是那麼回事,不是嗎?”卡特品評道,“不,先生,你得跟我們走。喬,叫住那輛出租車。”

  一輛路過的出租車被攔了下來,三個人上了車。安東尼抱著最後一線希望,同兩人中更肯相信他的維羅爾說話。

  “聽著,尊敬的警督,順便去我的寓所看看我說的是不是真話,這又有什麼損害呢?如果願意,你們盡可以坐著出租車去——由我來出錢好了!五分鐘不礙什麼事。”

  維羅爾上下打量著他。

  “我會這麼做,”他突然說道,“盡管看起來不可思議,我相信你說的是實話。我們可不想因為抓錯了人而在局裡出醜。地址是什麼地方?”

  “勃蘭登堡住宅區48號。”

  維羅爾探身向前沖著司機大聲說出地址。三個人靜靜地坐著,直到目的地。卡特跳下車,維羅爾示意安東尼跟在身後。

  “不必把事情搞得不愉快,”他下車時一邊解釋道,“就像是朋友來訪,好像伊斯特伍德先生帶了幾個朋友回家。”

  對於這個提議,安東尼滿心感激。他對於刑事偵察部的看法每時每刻都在抬高。

  很幸運地,他們在走廊裡遇到了搬運工羅傑斯。安東尼停下腳步。

  “啊!晚上好,羅傑斯。”他隨口打招呼。

  “晚上好,伊斯特伍德先生。”搬運工恭敬地答道。

  他喜愛安東尼,因為他是個慷慨大方的典範。而這一點,他的鄰居們就做不到。

  安東尼一腳踏在樓梯上時,他停了下來。

  “順便問一句,羅傑斯。”他不經意地問道,“我住在這兒有多久了?我剛才還在和我的這兩位朋友談論這事。”

  “讓我想想,先生。到現在一定快有四年了。”

  “和我想的一樣。”

  安東尼得意地瞥了一眼兩個警探。卡特咕噥了一聲,但是維羅爾的臉上綻出微笑。

  “很好,但是還不夠好,先生。”他說道,“我們上樓好嗎?”

  安東尼用他的彈簧碰鎖鑰匙打開寓所房門。他記得僕人西馬克外出了,這使他感到欣慰。這場災難的目擊者越少越好。

  打字機依舊是他離開時的那個樣子。卡特大步走到桌前閱讀紙上的標題。

  “第二條黃瓜的秘密。”他語調沮喪地讀道。

  “是我寫的故事。”安東尼漠然解釋道。

  “這一點不錯,先生。”維羅爾說著點點頭,他的眼睛閃閃發亮。“順便問一句,先生,這故事是關於什麼的?第二條黃瓜的秘密究竟是什麼?”

  “啊,你問著了。”安東尼說道,“正是這第二條黃瓜才惹出了這場麻煩。”

  卡特專注地看著他。突然他搖搖頭,用手指重重地敲了敲前額。

  “真是聞所未聞,可憐的年輕人。”他用清晰可聞的旁白低聲說道。

  “現在,先生們,”伊斯特伍德先生輕快地說道,“我們來談論正事。這是寄給我的信件,我的銀行存摺,還有與編輯們的通信。你們還要什麼?”

  維羅爾仔細查看了那些甩給他的紙張。

  “就我個人而言,先生,”他恭敬他說,“我不想再要什麼了。我已經深信不疑。但我不能承擔擅自把你放走的責任。你瞧,盡管可以肯定,你作為伊斯特伍德先生已經在這兒住了有些年頭,但是有可能安東尼·伊斯特伍德與康拉德·弗萊克曼是同一個人。我必須仔細搜查寓所,錄下你的指紋,然後給總部打電話。”

  “這看來是個全面細致的計劃。”安東尼評論說,“我保證歡迎你們探查我的罪惡秘密。”

  警督咧開嘴笑了。就偵探而言,他頗有人情味兒。

  “先生,我一個人在這兒忙碌時,你能否與卡特一起到那邊的小屋去?”

  “好吧。”安東尼不情願地說道,“我想能不能以另外一種方式進行?能不能?”

  “什麼意思?”

  “你,我,還有幾瓶威士卡和汽水在那間小屋裡,而我們的朋友,警士先生來徹底搜查。”

  “你更喜歡這樣,先生?”

  “的確如此。”

  他們留下卡特鄭重其事地熟練地搜查著桌子裡的東西。當他們走出屋門的時候,聽到他取下話筒給倫敦員警廳打電話。

  “情況還不壞。”安東尼說著坐了下來,將一瓶威士卡和一瓶汽水放在旁邊,殷勤地招待維羅爾警督。“我是否先喝,好證明威土忌裡面沒有放毒藥?”

  警督笑了笑。

  “非同尋常,這所有一切。”他評論說,“但我對這行當還略知一二。從一開始我就知道我們弄錯了。但是,當然,我們得例行公事。你沒法擺脫官樣文章,你說能嗎,先生?”

  “我想不能,”安東尼遺憾地說,“然而,警士看上去不怎麼友善,對嗎?”

  “啊,卡特警土是個好人。但你要哄騙他可不那麼容易。”

  “我已經注意到了。”安東尼說道。

  “順便問一句,警督,”他補充說,“你是否反對我聽一聽有關我自己的事情?”

  “以什麼方式,先生?”

  “得了,你沒看到我已經快被自己的好奇心吞食掉了嗎?誰是安娜·羅森伯格,我為什麼要謀殺她?”

  “先生,你會在明天的報紙上讀到有關的一切內容。”

  “昨天的我與今天的我可能會相差一萬年。”安東尼引經據典地說道,“警督,我真的認為你應該滿足我這完全合法的好奇心。拋開你作為警督的謹慎,把一切都告訴我吧。”

  “這不合乎規定,先生。”

  “尊敬的警督先生,難道在我們成為這麼要好的朋友之後也是這樣?”

  “嗯,先生,安娜·羅森伯格是個德國猶太人。她住在漢普斯特德。不知以什麼為生,她一年年變得越來越富有。”

  “我恰恰相反。”安東尼評論道,“我有維持自己生計的手段,而我卻變得一年比一年窮。也許,如果我住在漢普斯特德日子會好過些。我總聽人說漢普斯特德令人心曠神冶。”

  “有段時間,”維羅爾接著說道,“她買賣舊服裝——”

  “這就好解釋了。”安東尼打斷說,“我還記得在戰後賣掉了自己的制服——不是卡其布軍服,是另外的東西。整個寓所裡到處都是紅色的褲子和金色的鑲邊,眼花繚亂地舖在眼前。一個身著格子西服的肥胖男人坐一輛羅爾斯一羅伊斯,帶著一個手提口袋的僕人前來。他出價一英鎊十便土要買下這堆東西。最後,我添了一件獵裝,還有幾副蔡斯公司的眼鏡才賣了兩英鎊。只一個信號,那僕人就打開袋子,把東西統統都收了進去。而那個胖子拿出一張十英鎊的票子要我找零。”

  “大約十年以前,”警督接著說,“有幾個西班牙人來倫敦政治避難——他們當中有一個叫唐·費爾南多·費拉雷茨,帶著年輕的妻子和年幼的孩子。他們一貧如洗,而妻子又正在生病。安娜·羅森伯格到他們的寓所前去探詢,看他們是否有東西要變賣。唐·費爾南多不在家,他的妻子決定賣掉一塊非常漂亮的西班牙圍巾,上面有精美的刺繡,是他的丈夫在逃離西班牙之前最後送給她的禮物之一。唐·費爾南多回家以後,聽說賣掉了圍巾,不禁勃然大怒。他徒勞地試圖找回那塊圍巾。當他最終找到那個經營舊服裝的女人時,她說她把那條圍巾轉賣給了一個不知姓名的女人。唐·費爾南多絕望了。兩個月以後,他在街頭被人用刀子捅傷,傷重而死。從此以後,安娜·羅森伯格的錢就多得讓人生疑。在隨後的十年中,她的房子至少有八次被夜盜光顧。有四次這樣的企圖被挫敗,沒有丟失東西,而在另外的四次當中,一條帶有某種刺繡的圍巾連同其它物品一起被盜走了。”

  警督停頓了一下,看到安東尼急切的手勢,他又繼續往下說。

  “一個星期以前,唐·費爾南多年輕的女兒卡門·費拉雷茨從法國的一所修道院抵達英國。她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在漢普斯特德尋找安娜·羅森伯格。在那兒據說她與老婦人發生了激烈的爭執,她臨走以前所說的話被一個僕人無意中聽到。

  ‘圍巾還在你這兒,’她喊道,‘這些年來,你依靠它發家致富——但我鄭重地告訴你,它最終將給你帶來厄運。對於它,你沒有道義上的權利,總有一天,你會希望自己從未見過這條繡花圍巾。’

  “三天以後,卡門·費拉雷茨從她住的旅館裡神秘地失蹤了。在她的房間裡找到一個名字和一個地址——這個名字就是康拉德·弗萊克曼,還有一張據稱是古玩商人送來的條子,問她是否願意出售一條據信在她手中的刺繡圍巾。條子上的地址是假的。

  “顯然,這個謎的中心就是這條圍巾。昨天早晨,康拉德·弗萊克曼拜望了安娜·羅森伯格。她與他單獨呆了一個多小時。當他離去的時候,她臥床不起,這次會晤之後,她就面色蒼白,渾身發抖。但是,她吩咐說,如果他再來的話,一定讓他進來。昨晚大約九點時,她起床外出,就再也沒有回來。今天早晨,在康拉德·弗萊克曼住過的房間裡發現了她的屍體,心髒被刀子刺穿了。在她旁邊的地板上——你猜是什麼?”

  “是圍巾?”安東尼喘了口氣,“繡花圍巾?”

  “比這更令人恐怖得多。是一件能夠解釋整個圍巾之謎井揭示其潛在價值的東西……對不起,我想來的是局長——”

  的確有人在按響門鈴。安東尼竭力抑制住自己的不耐煩,等著警督回來。現在,他對於自己的處境已經不再擔心。他們一旦取到指紋就會意識到自己所犯的錯誤。

  隨後,也許卡門會打電話……

  繡花圍巾!多麼離奇的故事——這故事與那個美貌女郎正相宜。

  他從白日夢中猛地醒來。這警督怎麼去了這麼久。他站起身來,拉開門。寓所裡異常地寂靜無聲。他們已經走了嗎?當然不會不辭而別。

  他大步走進隔壁的屋子裡。裡面空空如也——起居室裡也一樣。異樣地空曠!裡面看起來淩亂不堪。天哪!他的琺琅——銀器!

  他在寓所裡面狂奔。可處處都是一個樣子。這個地方已經被洗劫過。像真正的鑒賞家一樣,安東尼喜歡收藏小玩意兒,可現在每樣值錢的東西都被盜走了。

  安東尼呻吟著頹然倒在一把椅子上,雙手捂著頭。忽然,他被前門的門鈴聲喚醒過來。他一開門正撞上羅傑斯。

  “先生,請原諒。”羅傑斯說道,“可那兩位紳士告訴我,說你可能想要什麼東西。”

  “哪些紳土?”

  “先生,就是你那兩個朋友。我盡力幫他們包裝好物品。幸虧我在地下室裡找到兩個大箱子。”他的目光落到地板上,“我已經仔細把稻草掃過了,先生。”

  “你是在這兒打包的?”安東尼呻吟道。

  “是的,先生。這不是你的意思嗎,先生?是那高個子紳士讓我這麼做的,先生。看到你在小屋裡正忙著和另外一位紳士說話,我就沒有想打攪你。”

  “不是我在跟他說話,”安東尼說道,“是他在跟我說話一一一見他的鬼。”

  羅傑斯咳嗽了一聲。

  “我深為你必須這麼做而難過,先生。”

  “必須這麼做?”

  “必須與你小小的財寶道別,先生。”

  “嘔?哦,是的。哈,哈!”他發出陰森的笑聲。“我想,他們現在已經開車走了。我是說,那些——我的那些朋友?”

  “哦,是的,先生,剛才走的。我把箱子放在出租車上,那個高個先生再次上樓,隨後,他們兩個從樓上跑下來,立即把車開走了……對不起,先生,出了什麼問題嗎?”

  羅傑斯問得有道理。安東尼發出的空洞的呻吟聲無論在哪裡都會引起猜測。

  “每件事都出了問題。謝謝你,羅傑斯。但我知道這不能怪你。讓我獨自呆一會。我想打個電話。”

  五分鐘以後,警督德萊沃坐在他的對面,手裡拿著筆記本,而他正在把故事灌進警督的耳朵。德萊沃警督這麼沒有同情心,(安東尼暗想)他一點也不像個警督!事實上,他顯然是在裝腔作勢。是又一個把藝術置於自然之上的典型範例。

  安東尼講完了他的故事。警督也合上他的筆記本。

  “怎麼回事?”安東尼焦急地問道。

  “很顯然,”警督說道,“又是派特森匪幫。他們最近連續作案。高個金發男子,矮個黝黑男人,還有那個女孩。”

  “那個女孩?”

  “是的,一個非常美貌的女郎。通常是作為誘餌。”

  “嘔,是個西班牙女郎?”

  “她也許會這麼自稱。她出生在漢普斯特德。”

  “我說過這地方令人心曠神怡。”安東尼喃喃說道。

  “是的,事情很清楚。”警督說著起身准備離去。“她打電話給你,然後編造一個故事——她猜想你一定會去。隨後,她跑到吉布森老媽媽那裡,給她一筆小費,以便可以使用她的房間,因為在公眾場合不方便——是指情人們,這你明白,與犯罪沒有任何關系。你自然上了鉤,隨後他們把你帶回家裡,一個人給你編故事,而另外一個則盜走寶物。這無疑是派特森匪幫——他們慣用的伎倆。”

  “那我的東西呢?”安東尼焦急地問道。

  “我們會盡力的,先生。不過,派特森匪幫非常狡猾。”

  “看來是這樣。”安東尼難過地說道。

  警督起身離去。他剛走,門鈴響了。安東尼打開門,一個小男孩站在門口,手裡拿著一個包裹。

  “先生,你的包裹。”

  安東尼意外地接過包裹。他沒有料到會收到包裹。回到起居室裡,他把絲線斷開。是那一套甜酒酒具!

  “媽的!”安東尼罵了一句。

  隨後,他注意到在一個玻璃杯的底部,有一朵小小的人造玫瑰。他的思緒又回到了柯克大街的那間樓上的屋子裡。

  “我真的喜歡你——是的,我真的喜歡你。無論發生什麼,你會記住這個,不是嗎?”她是這麼說的。無論發生什麼……她當時是說——

  安東尼竭力控制住自己。

  “這樣不行。”他告誡自己。

  他的目光落在打字機上,於是神色堅定地坐了下來。

  第二條黃瓜的秘密

  他的神情又變得迷離。繡花圍巾。屍體旁邊的地板上究竟找到了什麼?是一件能夠解釋整個謎的可怕物品?

  當然,什麼也沒有,因為這只是盜匪用來吸引他的注意力而胡亂編造的一個故事。而故事的講述者採用了古老的《天方夜譚》中的技巧,在最引人人勝的地方戛然而止。但是,難道真的沒有一件能夠解釋整個謎的可怕物品?現在也沒有嗎?如果一個人費盡心機去找呢?

  安東尼把那張紙從打字機上扯下來,換了另外一張。他打下了標題:

  西班牙圍巾之謎

  他靜靜地思忖片刻。隨後,他開始飛快地打起字來……

王公的綠寶石

  詹姆斯·邦德再次把注意力集中在手中的書上。這是一本黃色小冊子,在它的封面上印著一行簡潔卻又誘人的說明,“你想要工資每年增加三百英鎊嗎?”書的定價是一個先令。詹姆斯才剛剛讀完兩頁。上面的段落愜意他講述如何察看老闆的臉色,如何培養一種生龍活虎的個性,以及如何營造一種高效率的氛圍。他剛剛讀到一個更為微妙的話題,“有的時候應該坦率,有的時候應該審慎。”這本黃色小冊子如是說,“一個強人不會總是說出他知道的所有事情。”詹姆斯合上這本小書,舉目凝視外面廣袤的蔚藍色大海。一絲恐怖的疑雲浮上他的心頭,他不是一個強人。強人應該能夠左右眼前的局勢,而不是成為它的犧牲品。於是,這天早晨,詹姆斯第六十次念叨自己的失策。

  他正在度假。度假?哈哈!冷笑。是誰勸說他來這個時髦的海濱勝地,海上金普頓的?是格雷斯。是誰使得他人不敷出的?格雷斯。而他居然就熱切地同意了。她把他弄到了這兒,可結局如何呢?當他呆在一所距離海濱區不到一英里半的不起眼的公寓裡時,格雷斯本該呆在一間相似的寓所裡(不是同一間,詹姆斯圈子裡的人都很審慎),但是,她卻公然把他遺棄了,而且居然住在海濱區的埃斯普拉奈德旅館裡。

  看起來,她在那兒還有些朋友。朋友!詹姆斯再次冷笑。他的思緒回到過去三年中對格雷斯的那個悠悠然的求愛階段:當他第一次惟獨對她另眼相看時,她欣喜異常。不過,那一切發生在她後來在大街上的巴特斯女帽店裡一舉成名之前。那時候,詹姆斯威風凜凜,可現在,哎呀!情況正相反。用行話來說,是格雷斯在“掙大錢”。這使得她趾高氣揚。是的,不可一世地趾高氣揚。詹姆斯感到困惑,腦海裡又浮想起某冊詩集裡的只言片語,大致是說“為了一個好男人所付出的愛,我感謝上帝而齋戒。”但這種事在格雷斯身上根本觀察不到。在飽餐了埃斯普拉奈德旅館的早飯之後,她全然忽略了一個好男人所付出的愛。事實上,她正在接受一個名叫克勞德·索普沃斯的男人的呵護。這個人,詹姆斯覺得,根本沒有諸如道德之類的價值。

  詹姆斯把一隻鞋跟在泥上上蹭了蹭,然後望著遠處的地平線愁眉不展。海上金普頓。究竟是什麼吸引他來這兒的?對於富人與那些時髦的人們來說,這裡是個絕好的勝地。這兒有兩家大型旅館,還有綿延數英里之遙的風景如畫的別墅,分屬於那些時髦的女演員們,富有的猶太人,以及娶了富有妻子的英國貴族們。這裡面積最小的別墅,擺設上傢俱,每週的租金就要二十五個幾尼。難以想像那些寬敞一些的房子租金會有多少。在詹姆斯的背後,就正有一處這樣的宮殿。它的主人是著名運動員愛德華·坎皮恩勳爵。此刻,屋裡貴賓雲集,其中有位印度王公馬拉普塔那,他的財富難以數計。詹姆斯在那天早晨的周報上曾讀到有關他的情況。他在印度豐厚的家業,他的宮殿,他收藏的奇珍異寶,報紙上還特別提到了一塊聞名遐邇的綠寶石,並且熱烈地宣稱它有鴿子蛋那麼大。詹姆斯長在城鎮,對於鴿子蛋的大小有些懵懂,但是他心裡留下的印象卻是美好的。“如果我要是有塊這樣的綠寶石,”詹姆斯說道,一邊再次沖著地平線皺起了眉頭,“我就把它拿給格雷斯看看。”

  這種傷感有些朦朧,不過,說出來之後他感到好受些。身後傳來陣陣笑聲,他猛一回頭,正碰上格雷斯,在她旁邊還有克拉拉·索普沃斯,艾麗斯·索普沃斯,多蘿西·索普沃斯,還有——哎呀!克勞德·索普沃斯。女孩子們挽著手臂,正在格格地笑。

  “唉,你可真是個怪人。”格雷斯頑皮地喊道。

  “是的。”詹姆斯回答道。

  他心裡琢磨,自己本該找到一句更為有效的話來反駁。因為僅用一個單詞“是的”無法給別人留下具有生龍活虎個性的印象。他腹中作嘔地盯著克勞德·索普沃斯。克勞德·索普沃斯就像是音樂喜劇當中的男主人公一樣衣著華美。詹姆斯熱切地盼望著能有這樣一個時刻:會有一隻熱情的海灘上的狗把它潮乎乎的、沾滿沙子的前爪搭在克勞德一塵不染的法蘭絨白褲子上。他自己身上穿的是一條耐穿的深灰色法蘭絨褲子,這條褲子已經穿了有些年頭。

  “這兒的空氣難道不清——新嗎?”克拉拉說道,一邊用鼻子吸氣,作賞識狀。“相當提神,不是嗎?”

  她說著格格地笑起來。

  “是負離子。”艾麗斯·索普沃斯說道,“這就像營養品一樣,你知道。”她也格格地笑了。詹姆斯心想:

  “我真想讓她們愚蠢的腦瓜撞在一起。她們不停地笑什麼呢?又不是在說什麼好笑的事情。”

  清白無辜的克勞德疲憊地低聲說:

  “我們是否去海裡游泳,或者這麼做太累人了?”

  游泳的想法被一片刺耳的尖叫聲接受了。詹姆斯也加入了他們的行列。他甚至還略施小計,拽著格雷斯落在別人後面。

  “聽著!”他抱怨道,“我最近幾乎連你的影子也見不到。”

  “好了,我敢肯定,現在我們又在一起了。”格雷斯說道,“而且,你可以跟我們去旅館吃午飯,至少——”

  她猶豫地看著詹姆斯腿上的褲子。

  “怎麼了?”詹姆斯氣勢洶洶地質問道,“我想,是不是穿著不夠滯灑,配不上你?”

  “親愛的,我的確認為你該多花些工夫。”格雷斯說道,“這裡的人個個都很滯灑。你瞧瞧克勞德·索普沃斯!”

  “我已經瞧過他了。”詹姆斯冷冷地說道,“我從未見過什麼人像他一樣,完全是頭蠢驢。”

  格雷斯挺直了身子。

  “沒有必要批評我的朋友們,詹姆斯,這有失體面。他的衣著正像旅館裡任何一位紳土一樣。”

  “呸!”詹姆斯喝道,“你知道我前兩天剛剛在《社會簡聞》上讀到什麼嗎?哦,是什麼公爵——某某公爵,我記不得了。但無論如何是位公爵,他是英格蘭穿得最差的人,是的!”

  “我相信,”格雷斯說道,“可是,你該明白,他是個公爵。”

  “這又怎麼樣?”詹姆斯質問道,“我要是有朝一日做了公爵呢?至少,不是公爵,也是貴族。”

  他拍了拍兜裡的黃色小冊子,然後背誦了一長串國內貴族的名字,他們的出身比起詹姆斯·邦德來要寒微得多。格雷斯只是格格地笑。

  “別這麼蠢,詹姆斯。”她說,“不如幻想你是海上金普頓的伯爵!”

  詹姆斯瞅著她,惱怒與絕望交織在一起。海上金普頓的空氣一定吹進了格雷斯的腦瓜。

  金普頓的海灘是塊綿長平坦的沙灘。一溜海濱更衣棚沿海岸線均勻地排開,綿延約有一英里半。一行人在一排六間更衣棚前停了下來,上面都醒目地標著“僅供埃斯普拉奈德旅館的遊客們使用”。

  “我們到了。”格雷斯歡快地說;“可是,詹姆斯,恐怕你不能跟我們一起進去,你得去那邊的公共更衣篷。我們在海裡會面。再見!”

  “再見!”詹姆斯說著,一邊大步朝著所指的方向走去。

  十二間破敝的篷子肅穆地立在海邊。一個上了年紀的水手守衛在一邊,手裡拿著一卷藍色的紙張。他接過詹姆斯遞來的一枚硬幣,從他的紙卷上撕下一張藍色的票,扔過一條毛巾,然後用大拇指向身後指指。

  “排隊等著。”他嗓音沙啞地說道。

  正是在此刻,詹姆斯意識到了競爭這一事實。除了他以外,別人也在想著入海。不僅每個賬篷都占著,而且在每個帳篷的外面都有一群神色堅定的人們在彼此瞪眼。詹姆斯排在最少的一隊人後面等待著。帳篷的線繩一分,一個身上幾乎沒有什麼遮蓋的漂亮的年輕女子躍入眼前,一邊在整理她的泳帽,臉上的表情似乎並不介意把整個早晨都浪費掉。她大步走到水邊,然後坐在沙灘上,呈陶醉狀。

  “這可不好。”詹姆斯自言自語道,然後立即排在另一隊人後面。

  在等了五分鐘以後,第二個帳篷裡動作的聲音側耳可聞。隨著喘息聲與用力聲,簾子一分,從裡面走出四個孩子,一位父親和一位母親。帳篷這麼小,看起來有些像是變戲法。一瞬間有兩個女人向前一躍,每人抓住了帳篷的一片簾子。

  “對不起。”第一個年輕女子微微帶喘地說道。

  “對不起。”另一個年輕女子瞪著眼睛說道。

  “我想你該知道,我比你早到這兒十分鐘。”第一個年輕女子飛快他說。

  “人人都知道我已經在這兒足足等了一刻鐘。,’第二個年輕女子不買賬地說。

  “好了,好了。”老水手說著走了過來。

  兩個女人都沖他尖聲喊叫。當她們喊叫完以後,他用大拇指沖著第二個年輕女子一指,簡潔地說:

  “該你了。”

  隨後他轉身離去,對於抗議聲充耳不聞。他既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是誰先到的,可他的決定,正像報紙上所說的,是最終的。絕望的詹姆斯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

  “喂!”

  “什麼事,先生?”

  “還有多久我才能等到一個帳篷?”

  老水手漠然地瞥了一眼排隊的人流。

  “也許一個小時,也許一個半小時。我說不准。”

  就在此刻,詹姆斯望見格雷斯與索普沃斯家的女孩子們正輕盈地沿著沙灘跑向大海。

  “媽的!”詹姆斯自語道,“哦,媽的!”

  他再次拽了拽那個老水手。

  “我不能在別的地方找個帳篷嗎?這邊的棚屋怎麼樣?看起來裡面是空的。”

  “這些棚屋,”老水手威嚴地說,“是私人的。”

  他申斥完以後,繼續向前走去。詹姆斯感到受了捉弄,他從等待的人群當中脫身出來,沿著海灘狂奔起來。這是限制!這是純粹、完全的限制!他怒視著他經過的一問問齊整的更衣棚。此刻,他由獨立自由派變成了狂熱的社會主義派。為什麼富人就可以擁有更衣棚,能在他們任意選定的時間在大海裡游泳,而不必在人叢中等候呢?“我們的制度,”詹姆斯含混他說,“完全錯了。”

  從海上傳來年輕人的嬉鬧的叫喊,夾雜著拍打水花的聲音。是格雷斯的聲音!蓋過她的喊叫的,是克勞德·索普沃斯蠢笨的笑聲。

  “媽的!”詹姆斯說著咬了咬牙。以前,他從未這麼咬牙切齒過,只是在小說裡面讀到而已。他停下腳步,狂亂地撚動著手中的棍子,堅定地轉過身背對著大海。他凝視著,把所有的仇恨都集中在“鷹之巢”,“布埃納遠景”,還有“我的願望”上。這是海上金普頓居民的習俗,給他們的更衣室起各種稀奇古怪的名字。“鷹之巢”在詹姆斯看來愚不可及,而“布埃納遠景”又超出他的語言能力範圍之外。但是,他的法語知識足以使他意識到第三個名字的恰如其分。

  “我的願望,”詹姆斯說,“我想這正是我的願望。”

  就在此刻,他注意到盡管別的更衣棚的門都緊緊關著,惟獨“我的願望”的門微開著。詹姆士若有所思地左右瞧了瞧海灘上,那兒多是一些大家庭的母親們,正在忙著照看她們的孩子。現在才十點鐘,海上金普頓的貴族們來此游泳的時候還早。

  “可能還在床上大吃塗脂抹粉的僕人們端來的鵪鶉與蘑菇,呸!他們當中十二點以前不會有人來這兒。”詹姆斯心裡想。

  他又望瞭望海上。像是反復訓練過的音樂《主導主題》一樣,格雷斯的尖聲喊叫從空中飄來。緊接著是克勞德·索普沃斯的“哈,哈,哈”。

  “我會這麼做的。”詹姆斯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

  他推開“我的願望”的門走了進去。看到釘子上掛著的各式衣物,他先是驀然一驚,隨即又鎮靜下來。這間棚屋分成了兩個部分,在右邊的釘子上掛著的,是一件女孩子的黃色運動衫,一頂破舊的巴拿馬草帽,還有一雙沙灘鞋。而左邊則是一條穿舊了的灰色法蘭絨褲子,一件套頭衫,還有一頂防水帽,這表明是男女分開的。詹姆斯匆忙走到棚屋裡男士一端,飛快地脫掉衣服。三分鐘以後,他已經在海裡暢然地吸氣吐氣了,一邊做著種種極其短暫的,看起來像是職業運動員的泳式——頭部潛在水下,而雙臂在海中揮舞——就是那種樣式。

  “哦,你在這兒!”格雷斯喊道,“那邊等待的人那麼多,我還以為你得過好一陣子才能來呢。”

  “真的嗎?”詹姆斯問道。

  他依舊在親切而又忠實地想著那本黃色小冊子。“強人有時也會謹慎從事。”此刻,他克制住自己的脾氣。他必須以愉快而又堅定的態度同克勞德·索普沃斯談話,後者正在教格雷斯手臂伸出水面劃水:

  “不,不,老夥計,你全弄錯了。我來教她。”

  他的語氣非常自信,克勞德不得不垂頭喪氣地退到旁邊。惟一遺憾的是,他的勝利是短暫的。英格蘭水域的溫度從不鼓勵游泳的人們在裡面久呆。格雷斯與索普沃斯家的女孩子們已經下頜發青,牙齒打顫。她們跑上海灘,而詹姆斯獨自一人回到“我的願望”。他使勁用毛巾擦身,隨後套上襯衣,感到心滿意足。他覺得自己已經表現出了生龍活虎的個性。突然,他靜靜地站在那裡,被嚇呆了。屋外傳來女孩們說話的聲音,而且與格雷斯及她的夥伴們的聲音截然不同。片刻之後,他意識到了事情的真相,“我的願望”的合法主人到了。如果詹姆斯衣著齊全的話,他本來也許會儀態莊重地等待她們到來,然後試圖作出解釋。可這時他已經完全慌了手腳。“我的願望”的窗戶被深綠色的簾子恰如其分地遮掩著。詹姆斯撲向門邊,死死抓住門把手。外面有人徒勞地試圖轉動把手。

  “門鎖上了,”是一個女孩的聲音,“我記得佩格說過,門是開著的。”

  “不,是沃格這麼說。”

  “沃格真是太過分了,”另一個女孩說道,“太糟了,我們得回去取鑰匙。”

  詹姆斯聽到她們的腳步聲漸漸遠去。他長長地,深深地出了一口氣。他匆匆忙忙披上其餘的衣服。兩分鐘以後,他已經在沿著海灘不經意地散步了,臉上全然一副若無其事的表情。一刻鐘以後,格雷斯與索普沃斯家的女孩子們和他在海灘上會合。接下來的早晨時光在擲石子、沙灘上寫字、癟戲打鬧中安然度過。隨後,克勞德瞥了一眼手錶。

  “該吃午飯了。”他說道,“我們最好還是往回走吧。”

  “我餓壞了。”艾麗斯·索普沃斯說。

  其他的女孩子們也都說餓壞了。

  “你一起走嗎,詹姆斯?”格雷斯問道。

  無疑,詹姆斯正怏怏不樂。他挑剔起她說話的語調。

  “我的衣服不能與你相配,我不去。”他難過地說,“也許,是因為你太出眾了,我最好還是不去。”

  這是在暗示格雷斯表示異議,但是海濱的空氣沒有給格雷斯留下什麼好印象。她只是答道:

  “很好。隨你便。那麼,今天下午見。”

  詹姆斯站在那兒目瞪口呆。

  “唉!”他歎道,一邊盯著漸漸遠去的女孩子們。“唉,在所有的……”

  他心情抑鬱地走到鎮上。在海上金普頓有兩家餐館,裡面都炎熱、嘈雜,而且人滿為患。這次又像是在更衣棚裡一般,詹姆斯不得不排隊等候。而且,他不得不等待更長時間。前面剛剛出現一個空座,一位才來的主婦就肆無忌憚地搶在了他的前面。終於,他在一張小桌旁落座。在他的左耳邊,幾個頭發剪得參差不齊的少女正在喋喋不休地胡亂談論著義大利歌劇。幸好詹姆斯對音樂一竅不通。他漠然地打量了一下菜單,把雙手深深插進口袋裡。他心裡想:

  “無論我要什麼,結果總是‘沒有’。我一向不走運。”

  他的右手在口袋深處摸索著,觸到一個異樣的東西。感覺像是一塊卵石,一塊大的圓形卵石。

  “我究竟把石頭放在口袋裡做什麼?”詹姆斯心裡想道。

  他用手指抓住它。這時,一個女服務員飄然而至。

  “請來些炸比目魚,還有炸土豆條。”詹姆斯說道。

  “沒有炸比目魚。”服務員低聲說道。她眼瞅著天花板,如在夢中。

  “那就來點咖哩牛肉吧。”詹姆斯說。

  “咖喱牛肉也沒有了。”

  “那這張菜單上還有沒有‘沒有’的東西嗎?”詹姆斯質問道。

  女服務員看上去心情很不好受,她用一隻蒼灰色的食指戳在“蔬菜燉羊肉”上。詹姆斯只好聽天由命,點了蔬菜燉羊肉。他心裡對於餐館的服務怒火中燒。他從口袋裡拽出手,手中抓著那塊石頭。他張開手掌,漫不經心地去看手裡的東西。隨即,他吃了一驚,那些細枝未節的小事都拋到了腦後。他瞪大了眼睛看著。他手裡拿著的不是一塊卵石,它是——他幾乎無法懷疑———塊綠寶石,一塊碩大的綠寶石。詹姆斯盯著它,心裡充滿了恐懼。不,這不可能是塊綠寶石,這一定是有色玻璃。不可能有這麼大的綠寶石,除非——印刷字體在詹姆斯眼前跳動:“馬拉普塔那王公——聞名遐邇的綠寶石,有鴿子蛋般大小。”這是——這可能是——他正在看著的這塊綠寶石嗎?女服務員端來了蔬菜燉羊肉,詹姆斯抽搐著把手合上。他的脊樑裡熱氣與涼氣直冒。他覺得自己陷入了可怕的困境。如果這是那塊綠寶石,可這是嗎?這可能是嗎?他松開手掌,不安地偷看。詹姆斯對于寶石並不在行,但這件珠寶顏色的濃度和光澤使他確信,這真是那件寶物。他把雙時支在桌上,向前探過身,視而不見地看著面前盤子裡的蔬菜燉羊肉凝結成塊。他一定得把這事想明白。如果這是王公的綠寶石,該怎麼辦呢?“員警”這個詞在他的心頭一閃。如果一個人找到了什麼貴重的東西,應該把它交到警察局。詹姆斯正是聽著這樣的訓誡而長大的。是的,可是——這塊寶石是如何跑到他的褲兜裡的?無疑,員警必定會這麼問。這是個令人尷尬的問題,而且,這個問題的答案他現在還沒有找到。這塊寶石是如何跑到他的褲兜裡的?他絕望地望著自己的雙腿,就在此刻,他的心裡掠過一絲疑慮。他聚攏目光細看。一條舊的灰色法蘭絨褲子與另一條舊的灰色法蘭絨褲子的確非常相像。可是,詹姆斯依舊有一種直覺,這不是他的褲子。他靠在椅背上,對於這個發現呆若木雞。他現在才明白發生了什麼,在匆忙逃出更衣棚的時候,他錯拿了褲子。他還記得自己把褲子掛在一條舊褲子旁邊的釘子上。是的,這就解釋了目前的處境,他錯拿了褲子。可是,究竟為什麼把價值成百上千萬英鎊的寶石放在那兒呢?他越想這事,就越覺得離奇。當然,他會向員警解釋——這很尷尬,這點毫無疑問,這定會令人尷尬。這裡必須提及一個事實,就是他有意闖進別人的更衣棚。這當然並不是什麼嚴重的過失,只是他才剛剛嶄露頭角,這會讓他蒙羞。

  “先生,還要別的嗎?”

  又是那個女服務員。她目光犀利地盯著未曾碰過的蔬菜燉羊肉。詹姆斯匆忙把菜往自己盤子上倒了些,然後要求結賬。拿到賬單,他付了錢,然後走出店外。正當他猶豫地站在街上時,對面的一張海報映入他的眼簾。鄰近的哈賈斯特小鎮有一家晚報,而詹姆斯讀的正是這家報紙的目錄。上面宣佈了一個簡短、轟動的消息:“王公的綠寶石失竊。”“我的天!”詹姆斯聲音微弱地說著,側身靠在一根柱子上。他打起精神,摸出一個便士,買了份報紙。他沒有費什麼工夫就找到了他要找的東西。當地新聞中鮮有轟動的消息。報紙頭版登載著大字標題“愛德華·坎皮恩勳爵家裡發生轟動一時的夜盜案件。聞名遐邇的綠寶石被竊。馬拉普塔那王公損失慘重。”文字寥寥無幾,事實清楚明白。愛德華·坎皮恩勳爵前一天傍晚在家裡款待幾位朋友。席間,王公想向一位在場的女士出示這塊寶石。當他去取寶石時,才發現它不見了。員警被召來。目前還沒有找到線索。詹姆斯聽憑報紙落在地上。他依然不明白寶石是如何跑到更衣棚裡一條舊法蘭絨褲子的兜裡的,但是,他每時每刻都意識到,警方會懷疑他所說的話。他究竟該怎麼辦呢?此刻,他正站在海上金普頓的一條幹道上,口袋裡悠悠然揣著身價與皇帝的贖金相當的贓物;而此刻,這個地區的全部員警都正在忙著尋找同一件贓物。他眼前有兩條出路。第一條路,他可以徑直去警察局,然後講述自己的故事——但是必須承認,詹姆斯害怕這麼做。第二條路,想方設法除掉這塊綠寶石。他想到可以把它裹在一個齊整的小包裡,然後寄給王公。隨後,他又搖搖頭。這種做法他在偵探小說裡讀到得太多了。他知道,超級偵探會手拿放大鏡和種種新奇的器械忙碌起來。任何一個稱職的員警都會忙不迭地查看詹姆斯的包裹,不出半個小時就可以查出寄送者的職業、年齡、習性以及容貌。此後,也就只要幾個小時即可將其擒獲。

  恰恰就在此時,一個再簡單不過的計劃浮現在詹姆斯腦海中。現在是午飯時間,海灘上相對地人比較少,他可以返回“我的願望”,把褲子掛在原處,然後重新取回自己的衣物。於是,他步履輕盈地向著海灘走去。盡管如此,他的良心感到隱隱刺痛。寶石應該歸還給王公。他懷有一個想法,自己或許可以做些探查的工作——就是說,在他一旦重新取回自己的褲子,與那條褲子更換之後。心裡這麼想著,他邁步向那個老水手走去。他把他看作是有關金普頓資訊的無盡源泉。“對不起!”詹姆斯禮貌地說道,“不過,我想我的一位朋友,查爾斯·蘭普頓先生,在這個海灘上有一處更衣棚。我想,它的名字叫‘我的願望’。”

  老水手正端坐在椅子上,嘴裡叼著一隻煙鬥,凝視著大海。他挪動了一下煙鬥,目光依舊盯著遠處的地平線說道:

  “‘我的願望’屬於愛德華·坎皮恩勳爵,這大家都知道。我從未聽說過查爾斯·蘭普頓先生,他一定是剛來這裡不久。”

  “謝謝你。”詹姆斯說著轉身離開。

  這個消息使他不知所措。當然,王公本人不可能把寶石裝在兜裡,然後忘記。詹姆斯搖搖頭,這種理論不能令他滿意。顯然,家庭聚會的某一成員就是那個竊賊。眼前的情形使詹姆斯聯想起他最喜愛的一些偵探小說。

  然而,他的目標依舊堅定不移。好在一切都輕而易舉。海灘上正像他所希望的那樣,幾乎空無一人,更幸運的是,“我的願望”的門依舊微微地開著。轉眼間,他已經溜進屋裡,他正要從掛鉤上提起自己的衣服,這時,身後傳來一個聲音,他突然轉過身來。

  “我總算抓到你了,夥計!”這個聲音說道。

  詹姆斯張大了嘴巴瞪著眼睛。在“我的願望”的門口站著一個陌生人;是個衣著體面,年約四旬的男人,他的目光有如獵鷹。

  “我總算抓到你了!”陌生人重複道。

  “你——你是誰?”詹姆斯結結巴巴地問道。

  “倫敦員警廳的梅裡利斯警督。”對方俐落地答道,“請你把那塊綠寶石交出來。”

  “那塊——那塊綠寶石?”

  詹姆斯在試圖磨蹭時間。

  “我已經說過了,不是嗎?”梅裡利斯警督正色道。

  他說起話來幹淨俐落,一本正經。詹姆斯強打起精神。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他擺出一副尊嚴的架式。

  “哦,不,小夥子,我想你明白我的意思。”

  “整個事情,”詹姆斯說道,“是個錯誤。我可以輕而易舉地解釋——”他停了下來。對方面露厭倦之色。

  “這些傢伙總這麼說,”倫敦員警廳的人冷冷地低聲說道,“我想你是在沿著海岸漫步時撿到的,呃?通常就是這類解釋。”

  詹姆斯心裡的確是這麼想的,這一點他意識到了,可他依舊在爭取時間。

  “我怎麼能知道你就是你自稱的員警?”他心虛地質問道。

  梅裡利斯將外衣向後一揚,露出一枚徽章。詹姆斯看著他,眼睛差點瞪出眼眶。

  “現在,”對方得意地說,“現在你明白自己是在跟誰作對了!你是個新手——可以看得出。你第一次做這事,不是嗎?”

  詹姆斯點點頭。

  “我也這麼想。現在,小夥子,是你把綠寶石交給我,還是我必須搜你的身?”

  詹姆斯總算說出話來。

  “我——我沒帶在身上,”他宣稱道。

  他正在絕望地考慮問題。

  “是把它留在自己住處了?”梅裡利斯問詢道。

  詹姆斯點點頭。

  “很好,”警督說道,“我們一起去那兒。”

  他抓住詹姆斯的手臂。

  “我可不想讓你跑掉。”他溫和地說,“我們去你的住所,然後你把那塊寶石給我。”

  詹姆斯說話都變了腔調。

  “如果我照辦,你會放我走嗎?”他戰戰兢兢地問道。

  梅裡利斯顯得有些局促不安。

  “我們想確切知道,這塊寶石是如何被拿走的,”他解釋說,“還有那位與此事有牽連的女士的情況。當然,如果這一切順利的話,王公不想聲張這事。你瞭解這些當地的統治者們嗎?”

  詹姆斯對於當地的統治者們一無所知,只有時下這起轟動一時的事件例外。他點點頭,現出一副心領神會的模樣。

  “當然,這將不合規定,”警督說,“但是你會安然無恙地脫身。”

  詹姆斯再次點點頭。他們已經走過了埃斯普拉奈德旅館,正在走進鎮子。詹姆斯指點方向,可對方卻片刻不停地緊緊抓住詹姆斯的手臂。

  突然,詹姆斯躊躇著懾懦又止。梅裡利斯目光犀利地看著他,隨後笑起來。他們正在從派出所旁邊經過,他注意到詹姆斯正在痛苦地掃視裡面。

  “我會先給你一次機會的。”他和顏悅色地說道。

  正在此刻,事情發生了。詹姆斯怒吼一聲,擒住了對方的手臂,他高聲喊叫:

  “來人!抓賊。來人!抓賊。”

  不到一分鐘,他們就被人群包圍。梅裡利斯試圖把他的手臂從詹姆斯手中掙脫出來。

  “我控告這個人,”詹姆斯喊道,“我控告這個人,他從我的兜裡偷東西。”

  “你在說些什麼,你這個傻瓜?”對方喊道。

  一位員警走上前來處理這件事。梅裡利斯先生和詹姆斯被帶進派出所。詹姆斯反復重申著他的指控。

  “這人掏了我的衣兜,”他焦躁地聲稱,“他右邊的口袋裡裝著我的錢包,就在那兒!”

  “這個人瘋了。”對方發著牢騷。“警督,你可以親自看看,看他說的是否屬實。”

  在警督的示意下,那個員警小心翼翼地把手插進梅裡利斯的口袋。他取出一樣東西,然後吃驚地喘著粗氣把它舉起來。

  “我的上帝!”出於職業禮儀,警督吃驚地喊了一聲。“這必定是王公的綠寶石無疑。”

  梅裡利斯比任何人都感到難以置信。

  “這太奇怪了,”他倉促地說道,“太奇怪了。一定是這個人在我們一起走路時把它放進了我的口袋。這是栽贓陷害。”

  梅裡利斯憾人心魄的個性使得警督開始動搖。他轉而懷疑詹姆斯。他對那個員警耳語了幾句,後者隨即走了出去。

  “現在,先生們,”警督說道,“讓我來聽聽你們的說法,一個一個說。”

  “當然,”詹姆斯說道,“我正在沿著海灘行走,忽然我遇到這位先生。他謊稱認識我。我不記得以前見過他,可我講究禮貌,不能這麼說。我們就一起行走。我對他起了疑心,正當我們走到派出所對面時,我發現他正把手伸進我的口袋裡。我於是抓住他呼喊求援。”

  警督又把目光移向梅裡利斯。

  “現在該你了,先生。”

  梅裡利斯看起來有些窘迫。

  “情況大致如此,”他緩緩說道,“但不完全這樣。不是我和他湊近乎,而是他和我湊近乎。無疑,他想除掉這塊綠寶石,所以當我們說話時,就把它塞進了我的口袋。”

  警督停下了手裡的筆。

  “啊!”他不偏不倚地說道,“好了,過一會兒會有一位先生來這裡,他會幫助我們把這事查個水落石出。”

  梅裡利斯皺了皺眉頭。

  “我真的沒法再等了,”他喃喃說道,一邊從兜裡掏出表。“我還有約會。當然,警督,你還不至於荒唐地認為是我偷了綠寶石,然後把它放在兜裡散步?”

  “這不大可能,先生,我承認。”警督答覆道,“但你還得再等五到十分鐘,直到我們澄清這件事情,哦!勳爵大人到了。”

  一個四十歲光景的男人闊步走進屋裡。他穿著一條破舊的褲子和一件舊運動衫。

  “好了,警督,這究竟是怎麼回事?你說已經找到了那塊綠寶石?好極了,幹得真漂亮。這些是什麼人?”

  他的目光掠過詹姆斯落在梅裡利斯身上。後者憾人心魄的個性看起來變得畏畏縮縮。“噢——瓊斯!”愛德華·坎皮恩勳爵大聲喊道。

  “你認識這個人,愛德華勳爵?”警督機敏地問道。

  “當然認識,”愛德華勳爵冷冷地說,“他是我的僕人。一個月以前來到我這兒。從倫敦派來的人立即識破了他,但是,在他的行李中絲毫沒有那塊寶石的蹤跡。”

  “他把它裝在外衣口袋裡,”警督聲明道,“這位先生幫我們識破了他。”他指了指詹姆斯。接下來,詹姆斯受到熱烈的祝賀,並且被握住了手。

  “親愛的小夥子,”愛德華·坎皮恩勳爵說道,“那麼,你說你一直都在懷疑他?”

  “是的,”詹姆斯說,“我不得不編了一個故事,說他掏我的口袋,才把他送進派出所。”

  “嗯,很好,”愛德華勳爵說,“真是好極了。你得隨我回去一起吃午飯,如果你還沒有吃過的話。時間有些晚了,我知道,快兩點了。”

  “不,”詹姆斯說道;“我還沒有吃過午飯——不過——”

  “別說了,別說了。”愛德華勳爵說,“王公,你知道,他想要為重新找回綠寶石而向你致謝。我還沒有聽你詳細他講述這個故事。”

  他們走出警察局,站在台階上。

  “事實上,”詹姆斯說,“我想我還是告訴你這件事情的真相。”

  他接下來這麼做了。勳爵感到興趣盎然。

  “這是我一生中聽到的最美妙的故事,”他宣稱,“我現在都明白了。瓊斯偷了那塊寶石以後,一定是匆忙趕到了更衣棚,因為他知道警方一定會徹底搜查家裡。那條舊褲子是我有時外出釣魚時穿的,沒人會去碰它,而他可以在有空的時候重新找回寶石。他今天去了以後,發現寶石不見了,一定大吃一驚。你一出現,他就意識到是你拿走了那塊寶石。只是我依舊不太明白,你是如何看穿他的員警是偽裝的!”

  “一個強人,”詹姆斯心裡想,“知道何時應該坦誠,何時應該審慎。”

  他不以為然地笑笑,手指輕輕滑過衣服翻領的裡面,觸摸那家默默無聞的俱樂部——莫頓公園超級自行車俱樂部的銀質徽章。真是令人吃驚的巧合,那個叫瓊斯的人也是俱樂部成員,的確這樣!

  “喂,詹姆斯!”

  他轉過身來。格雷斯與索普沃斯家的女孩子們正在街的對面喊他。他轉身面對愛德華勳爵。

  “能等我一下嗎?”

  他穿過大街向她們奔去。

  “我們要去看電影,”格雷斯說,“想到你可能也想去。”

  “對不起,”詹姆斯說,“我得回去與愛德華·坎皮恩勳爵一起共進午餐。是的,就是那個穿著舒適的舊衣服的男人。他想要帶我去見馬拉普塔那王公。”

  他彬彬有禮地舉起帽子,然後返身向愛德華勳爵走去。

菲洛梅爾山莊

  “再見,親愛的。”

  “再見,我的心上人。”

  阿利克斯·馬丁斜倚在村舍的大門邊,望著丈夫的身影向著村裡那個方向一路漸漸遠去。不久,他繞過一個拐角,看不見了。可是阿利克斯依舊呆在原地未動,一邊心不在焉地用手持平一縷吹拂過臉龐的深棕色頭發。她的眼睛眺望遠方,神情有些恍惚。

  阿利克斯·馬丁並不美麗,嚴格來講,甚至不能算作漂亮。可她的臉上,她那不再是妙齡女子的臉孔上,神采煥發,態度溫和,竟至於她先前力、公室裡的同事們幾乎認不出來。阿歷克斯·金小姐曾是一位齊整、有條不紊的年輕女子,她辦事卓有效率,盡管舉止略顯粗魯,可是很顯然,她精明能幹,講求實際。

  阿利克斯畢業於一所嚴格的學校。十五年來,從十八歲直到三十三歲,她一直做著速記員的工作養活自己(其中有七年還要贍養她臥病在床的母親)。是生存鬥爭使得她少女的臉龐上柔和的輪廓變得堅毅。

  的確,她曾經有過浪漫經歷——不過名不副實——是和迪克·溫狄福德,一位一起工作的職員。阿利克斯內心裡依舊是個女人。盡管她表面上沒有流露出來,但是她心裡明白,他的確在意。表面上他們只是朋友,沒有更深的交往。迪克生活很艱難,他得從自己每月的微薄收入之中省出錢來供養一個正在上學的弟弟。當時,他還沒法考慮結婚。

  隨後,突然有一天,這個女孩以一種最意想不到的方式從每天的勞苦當中解脫出來。一位遠房的表姐去世了,把她的財產留給了阿利克斯——有幾千英鎊,一年的利息就足有幾百英鎊。對阿利克斯來講,這就是自由、生活、獨立。現在,她和迪克不需要再等了。

  但是,迪克作出的反應卻讓人始料不及。他從未當面提及對阿利克斯的愛慕;而現在,他看來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不會這麼做。他躲避她,神情鬱悶愁苦。阿利克斯很快意識到了事情的真相。她已經成為一個擁有財產的女人。矜持與自尊妨礙了迪克向她求婚。

  她對他的愛並未因此而減弱。事實上,她正在考慮她自己是否應該採取主動。可是,沒有預料到的事情再一次降臨到她的頭上。

  她在一位朋友的家裡遇見了傑拉爾德·馬丁。他熱烈地愛上了她。不出一周,他們就訂婚了。阿利克斯一向認為自己不屬於那種“墜人情網的人”,這次卻感到激動不已。這無意中觸怒了她原先的情人。迪克·溫狄福德來找她,由於憤怒,他說起話來結結巴巴。

  “你根本就不瞭解這個男人!你對他一無所知!”

  “我知道我愛他。”

  “你怎麼能知道——一周之內?”

  “並不是每個人都需要花上十一年時間才發現自己愛上了一個女孩。”阿利克斯生氣地喊道。

  他的臉色變得蒼白。

  “自從遇到你,我就一直喜歡你。我還以為你也在意。”

  阿利克斯道出了真話。

  “我也一直這樣,”她承認。“但那是因為我還不知道什麼是愛。”

  隨後,迪克又一次爆發了。祈求,懇求,甚至威脅——是有關取代了他的那個男人的威脅。阿利克斯吃驚地發現,這個她曾經自以為很瞭解的男人緘默的外表下原是一座火山。而今,在這個陽光明媚的早晨,當她斜倚在山莊的門邊時,她的思緒又重新回到那次見面。

  她結婚已有一月,過著一種田園牧歌式的快樂生活。然而,在暫時見不到她心愛的丈夫之時,在她元憂元慮的生活當中平添了幾分憂慮的色彩。而這憂慮的根源正是迪克·溫狄福德。

  自從她結婚以來,有三次她夢見同樣的夢境。周圍環境不一樣,可主要情節總是一樣。她看至丈夫死在地上,迪克·溫狄福德站在他的身邊,而她一清二楚地知道,他就是那個給了丈夫致命一擊的人。

  盡管這已經讓人害怕,還有比這更恐怖的,這就是,在她醒來之後。因為在夢中,一切看起來都那麼自然,那麼沒法避免,她,阿利克斯,看到她丈夫死去,感到高興;她感激地向那個殺人犯伸出雙手,有時還向他致謝。夢境的結局總是一樣的,她自己被迪克·溫狄福德緊緊擁抱著。

  關於這個夢境,她隻字未向丈夫提及,只是私下裡,這個夢境比她所願意承認的程度還要更深地困擾著她。這是否是一個警告——一個有關迪克·溫狄福德的警告?

  屋中傳來的尖厲的電話鈴聲打斷了阿利克斯的思緒。她走進山莊拿起了聽筒。突然,她的身於晃了一下,然後伸出一隻手扶在牆上。

  “你說你是誰?”

  “哎呀,阿利克斯,你的聲音怎麼了?我真想像不出。我是迪克。”

  “哦!”阿利克斯說,“哦!你——你現在在哪兒?”

  “在‘旅行者紋章店’裡——它就叫這名字,不是嗎?或者,你難道連自己村子裡的酒館也不知道?我正在度假——在這裡釣魚。介意我今天傍晚吃過飯後去看一看你們兩人嗎?”

  “不,”阿利克斯尖聲說道,“你別來。”

  片刻沉默,隨後是迪克的聲音,語調發生了微妙的變化,他接著講話。

  “請原諒,”他一本正經地說,“當然,我不想打擾你們——”

  阿利克斯匆忙打斷了他。他一定以為她的舉動異乎尋常。的確異乎尋常。她的神經都要崩潰了。

  “我只是想說我們——今晚沒空,”她解釋說,盡量使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自然。“你——你能明晚來吃飯嗎?”

  但是,迪克顯然注意到了,她的語調缺乏熱誠。

  “不勝感謝,”他用同樣鄭重的語調說道,“但我也許隨時都會離開。取決於我的一個朋友是否會來。再見,阿利克斯。”他停頓了片刻,隨後又匆忙加了一句,換了種腔調:“祝你走運,親愛的。”

  阿利克斯掛上話筒,感到如釋重負。

  “他一定不能來這兒,”她對自己重複道,“他千萬不能來這兒。哦,我真傻!把事態想像成這個樣子。不過,他不來我還是很高興。”

  她從桌上抓起一頂鄉村式樣的燈心草帽,再次跑到外面的花園裡,駐足仰視刻在門廊上的標牌:“菲洛梅爾山莊”。

  結婚以前,有一次她問傑拉爾德:“這名字是不是有些古怪?”他笑起來。

  “你這個小倫敦佬,”他充滿摯愛地說道,“我相信你從未聽過夜鴛的歌唱。很高興你沒有。夜營只是為情侶們歌唱。在夏夜,我們可以在自己屋子外面一起聆聽它們唱歌。”一想到他們是如何真正聽到夜茸歌唱的,阿利克斯站在門邊,臉上泛起了幸福的紅暈。菲洛梅爾山莊是傑拉爾德找到的。一天,他興沖沖地來見阿利克斯。他已經找到了適合他們的棲身之所——獨一無二的———塊寶地——這樣的機會也許一生當中只有一次。當阿利克斯看了這個地方以後,也為之著迷。這地方是相當偏僻——距離最近的村落也有兩英里——可是這個山莊非常雅致,老式的模樣,堅固,舒適的盥洗室,熱水供應系統,電燈,電話,使她即刻為它的魅力所傾倒。可隨後遇到了麻煩。這裡的主人,一個富人,突然改變了主意,拒絕出租這個山莊。他只願意出售。

  盡管傑拉爾德·馬丁收入頗豐,可是他不能去碰他的資金。他最多只能籌集到一千英鎊。

  可這裡的主人要價三千。然而,阿利克斯已經一心一意要買下這個地方。於是,她趕來援救。她自己的錢是無記名債券,很容易就變賣了。她把這筆錢的一半用於購買這個家園。

  於是,菲洛梅爾山莊就成了他們的家,而阿利克斯也從未有片刻對於這個選擇懊悔過。的確,僕人們不會喜歡鄉村的寂寞——事實上,此刻他們根本沒有僕人——可阿利克斯早已渴望家庭生活,她對於能夠烹製可口的便餐,照看這所房子感到滿心歡喜。

  花園裡面鮮花四處盛開,它由村裡的一位老人照看,他一周來兩次。

  當她繞過屋角時,阿利克斯詫異地看到那個老花匠正俯身在花壇邊上忙碌著。她感到詫異是因為他的工作日是週一和週五,而今天是星期三。

  “喂,喬治,你在這兒做什麼?”她問道,一邊向他走去。

  老人直起腰一笑,伸手摘去頭上的一頂年深日久的帽子。

  “夫人,我可以想見你有多吃驚。事情是這樣的。週五鄉紳那兒有個慶祝會,我對自己說,馬丁先生和他的夫人不會因為我有一次週三而不是週五來上班而見怪的。”

  “這沒什麼,”阿利克斯說,“願你在慶祝會上過得開心。”

  “我想會的,”喬治簡短地說道,“能夠吃飽,而且自始至終都知道不用你付錢。真是好極了。對於他的佃戶,鄉紳那裡還有一頓像樣的由僕人端上的茶點。夫人,在你走之前,我還想知道你對這個花壇有什麼意見。夫人,我想,連你自己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吧?”

  “可我並沒有要出門。”

  喬治盯著她。

  “你明天不是要去倫敦嗎?”

  “不去,是什麼讓你這麼想的?”

  喬治把頭向肩上一揚。

  “昨天遇到主人去村子裡。他說你們兩個明天都要去倫敦,而且,他什麼時候回來還不能肯定。”

  “真荒唐,”阿利克斯笑著說,“你一定誤解他了。”

  可是,她依舊想知道,究竟傑拉爾德說了什麼使得老人犯了一個這麼奇怪的錯誤。去倫敦?她從來沒有想要再回倫敦。

  “我恨倫敦。”她突然粗魯地說道。

  “哦!”喬治平靜地說,“我一定是不知怎麼弄錯了,可在我看來,他說得非常清楚。你能來這兒看看我很高興。我可不贊成四處閒蕩,而且我也覺得倫敦不怎麼樣。我從沒有必要去那兒。汽車大多了——這是當今的問題。一旦人們有了車,如果他們依舊可以在一個地方呆下來,那就該祝福他們。艾姆斯先生,這所屋子以前的主人——在他買下汽車之前是個不錯的安靜的紳士。買下車子還不到一個月他就要出售這個山莊。在這座房子上他也花了不少錢,所有的房間裡都配上了插座,電燈,還有其它一切。‘這些錢你再也收不回來了,’我對他說。‘可是’,他對我說,‘為了這所房子,我將一個便士也不少地得到兩千英鎊。’而且,的確,他得到了。”

  “他得到了三千英鎊。”阿利克斯微笑著說。

  “兩千。”喬治重複道,“當時,也談到了他的要價。”

  “的確是三千。”阿利克斯說。

  “女士們永遠都不會理解數字。”喬治不相信地說,“艾姆斯先生還不至於厚著臉皮站在你的面前,不知羞恥地大聲說三千英鎊吧?”“他沒這麼跟我說,”阿利克斯說;“他是跟我丈夫說的。”

  喬治又俯下身去侍弄花壇。

  “售價是兩千。”他執拗地堅持道。

  阿利克斯沒有再費工夫去和他爭辯。她走向遠處的一個花壇,採摘了一捧鮮花。

  當她捧著芬芳霞鬱的花束往回走的時候,阿利克斯注意到在一個花壇的枝葉之間隱約顯露出一個小型的綠色物體。她俯身把它拾起,認出這是她丈夫的袖珍日記本。

  她把本子打開,津津有味地測覽著裡面的條目。幾乎從他們結婚時起,她就意識到沖動、任性的傑拉爾德難得地整潔而有條理。他對於准時開飯非常挑剔,而且總是用時間表精確地計劃他未來的每一天。

  看著日記,她驚奇地發現五月十四日這一條:“兩點半在聖彼得教堂與阿利克斯結婚。”

  “這個大傻瓜。”阿利克斯輕聲對自己說,一邊翻著本子。突然,她停了下來。

  “‘六月十八日,星期三’——哦,是今天。”

  在那天的空白處傑拉爾德整潔、準確地寫著:“晚上九點鐘。”其它什麼也沒有。傑拉爾德九點鐘計劃做什麼?阿利克斯不知道。她沖著自己微笑,意識到如果這要是像她先前讀過的故事,這本日記元疑會向她揭示一些激動人心的情況,這裡面定然還會有另外一個女人的名字。她懶懶地翻動著日記本後面的幾頁。裡面有日期,約會,晦澀的有關生意的條目,但是只有一個女人的名字——她自己的名字。

  然而,當她把日記本放進口袋,捧著花束向屋子走去時,隱約覺得有些局促不安。迪克·溫狄福德的那些話語又回響在耳邊,好像他就近在咫尺,重複著那句話:“你根本就不瞭解這個男人。你對他一無所知。”

  的確如此。關於他,她知道些什麼呢?畢竟,傑拉爾德已經四十歲了。四十年間,他生活當中一定有過不止一個女人……

  阿利克斯煩躁地搖了搖頭。她可不能被這些念頭所左右。她還有更迫切的事情得處理。她應該,還是不應該告訴丈夫迪克·溫狄福德給她來過電話?

  有可能傑拉爾德已經在村子裡遇見過他。可如果那樣,他回來以後會馬上跟她講的,而她也就不必再心懷忐忑了。如果沒有——那麼,阿利克斯清楚地覺得她應該隻字不提。

  如果她告訴了他,他一定會建議邀請迪克·溫狄福德到菲洛梅爾山莊來。那樣她將不得不解釋,迪克曾自己提出要來,而她卻找藉口不讓他來。而如果他問她為什麼這麼做,她能說什麼呢?把她的夢境告訴他?但他只會大笑——甚至更糟,認為她看重他認為無關緊要的事情。最終,頗為羞慚地,阿利克斯決定什麼也不說。這是她向丈夫保守的第一個秘密,而一想到這一點,她就渾身不自在。

  午飯之前不久,她聽到傑拉爾德從村子裡歸來。她匆忙跑到廚房裡面,假裝忙著做飯,以掩飾她的窘迫。

  很快事情清楚了,傑拉爾德根本沒有見到迪克·溫狄福德。阿利克斯立即感到既輕松又局促。她現在顯然是採取一種藏而不露的策略。

  他們用完了樸素的晚餐後,一起坐在起居室裡面的橡木凳上。窗子開著,以便夾雜著窗外淡紫色和白色花卉芬芳的甜美的夜風能夠吹進來。直到此時,阿利克斯才想起那本袖珍日記。

  “這是你在給花澆水時掉的,”她說著把它扔到他的膝上。

  “是把它掉在花壇裡了,是嗎?”

  “是的;我現在知道你所有的秘密了。”

  “不是你的罪過。”傑拉爾德搖搖頭說道。

  “你今晚九點鐘的約會是怎麼回事?”

  “哦,這——”他看起來片刻間吃了一驚,隨後又微笑起來,似乎什麼事情給他提供了特殊的笑料。“是跟一個特別出色的女孩的約會,阿利克斯。她有著棕色頭發,藍色眼睛。她非常像你。”

  “我不明白,”阿利克斯說道,假裝嚴厲。“你在回避要點。”

  “不,我沒有。事實上,那是提醒我,今晚要沖洗一些膠卷,我想要你幫助我。”

  傑拉爾德·馬丁是一個狂熱的攝影家。他有一架老式相機,但是,鏡頭非常好,另外,他還將一間小地窖拼湊成暗室,在裡面製作自己的照片。

  “而且,這必須得在九點整去做。”阿利克斯揶揄道。

  傑拉爾德看起來有些生氣。

  “親愛的,”他說道,舉止中約略帶著些許不快,“一個人總得為一件事作出具體的時間計劃,然後,工作才能進展順利。”

  阿利克斯靜靜地坐了一兩分鐘,看著丈夫靠在椅子上抽煙。他面龐黧黑,頭向後仰著,在陰暗背景的映襯下,顯現出刮得幹幹淨淨的臉上分明的棱角。突然,不知為何,她身上湧過一絲驚恐,不禁喊了出來,“哦,傑拉爾德,我真希望能更瞭解你!”

  她的丈夫轉過臉,吃驚地看著她。

  “可是,親愛的阿利克斯,你的確完全瞭解我。我告訴過你我在諾森伯蘭度過的童年,我在南非的經歷,以及在加拿大度過的給我帶來成功的十年。”

  “哦,生意!”阿利克斯輕蔑地說。

  傑拉爾德突然笑起來。

  “我知道你的意思了——風流韻事。你們女人都是一個樣子。你們所感興趣的莫過於個人隱私了。”

  阿利克斯感到嗓子發幹,她喃喃說道:“嗯,一定有——風流韻事。我是說——如果我知道——”

  又是一兩分鐘的沉默。傑拉爾德·馬丁皺著眉,一臉的猶疑不決。他再開口的時候,神情莊重,他先前的詼諧渺無蹤跡。

  “阿利克斯,你覺得這樣——這樣——和女人胡來然後再把她們殺掉的舉動明智嗎?我生活當中有過女人,是的,這我並不否認。如果我否認,你也不會相信我。但我真心向你發誓,她們當中沒有一個使我動心。”

  他的聲音中帶著誠懇,他的妻子聽了安定下來。

  “滿意了,阿利克斯?”他微笑著問道。隨後,他帶著些許好奇看著她。

  “是什麼使你在今晚,而不是在其它夜晚,想到這些不愉快的話題?”

  阿利克斯站起來,開始不安地來回走動。

  “哦,我不知道,”她說,“我整天都緊張不安。”

  “奇怪,”傑拉爾德低聲說,好像在自言自語,“真奇怪。”

  “有什麼奇怪?”

  “哦,親愛的,別這樣沖我發火。我只是說這事有些蹊蹺,因為,一般說來,你是那麼可愛,那麼沉靜。”

  阿利克斯擠出一絲笑容。

  “今天事事都湊在一起惹我生氣,”她承認。“甚至老喬治也荒唐地以為我們要去倫敦。他說是你這麼告訴他的。”

  “你是在哪裡見到他的?”傑拉爾德厲聲問道。

  “他今天而不是週五來上班。”

  “該死的老傻瓜。”傑拉爾德怒氣沖沖地說道。

  阿利克斯詫異地盯著他。他丈夫的臉由於憤怒而痙攣。她以前從未見過他這樣發火。

  看到她吃驚的樣子,傑拉爾德竭力控制住自己。

  “是的,他是個該死的老傻瓜。”他斷言道。

  “你可能說過什麼會使他這麼想嗎?”

  “我?我從未說過什麼。至少——哦,是的,我想起來了;我跟他開玩笑說‘早晨去倫敦’,我想他當真了。否則就是他沒有聽明白。你當然使他醒悟過來了,是嗎?”

  他不安地等著她的回答。

  “當然,可他這種人如果一旦認定了一件事,就很難讓他改變主意。”

  隨後,她又告訴他喬治所堅持的這個山莊的價格。

  傑拉爾德沉默了一兩分鐘,隨後緩緩說道:

  “艾姆斯願意接收兩千英鎊的現金,另外一千英鎊用財產抵押。我想,這就是這個錯誤的起源。”

  “很有可能,”阿利克斯表示同意。

  隨後,她抬頭去看鐘,惡作劇地伸出一個手指指著它。

  “我們得認真考慮一下了,傑拉爾德。比時間表晚了五分鐘。”

  傑拉爾德·馬丁的臉上掠過一絲異樣的微笑。

  “我改變了主意,”他靜靜地說道;“我今晚不沖洗底片了。”

  女人的心思真是怪異。那個週三的晚上,當阿利克斯上床睡覺時,感到心滿意足,心平氣和。她暫時受到打擊的幸福感又重新確立起來,一如往昔那樣得意洋洋。

  但是,到第二天傍晚,她意識到某些微妙的力量正在破壞她的這種感覺。迪克·溫狄福德沒有再打電話來,然而,她可以感覺到他的影響力正在起作用。他的那些話語一遍又一遍地回響在耳邊:“你根本就不瞭解這個男人。你對他一無所知。”伴隨著這些話語,浮現在她記憶中的是深深地印在她腦海中的,丈夫說話時的面孔,“阿利克斯,你覺得這樣——和女人胡來然後再把她們殺掉的舉動明智嗎?”他為什麼要這麼說呢?

  這些話語帶著告誡——一種威脅的暗示。看起來,他實際上好像說:“你最好別窺探我的生活,阿利克斯。如果你這麼做,你會大吃一驚的。”

  到週五早晨時,阿利克斯已經確信傑拉爾德生活當中有過其他女人——一件他竭力向她隱瞞的風流韻事。她的妒嫉逐漸升騰,變得一發而不可收。

  他那天晚上九點要見的是一個女人嗎?他沖洗膠卷的說法是否為一時的藉口而編造的謊言?三天以前,她本來還會堅定他說,她完全瞭解她的丈夫。而現在看起來,他是一個陌生人,她對他一無所知。她想起他對老喬治莫名的沖沖怒氣,這與他平時寬容的舉止如此格格不入。這也許是件小事,可它表明她並不真正瞭解是她丈夫的那個男人。

  週五那天,需要到村子裡去買幾件東西。下午,阿利克斯提議,她去購物,而傑拉爾德可以呆在花園裡;但使她感到奇怪的是,他強烈反對這個計劃,堅持要他去,而她可以留在家裡。阿利克斯不得不讓步,但是,他的堅持使她感到意外,感到吃驚。他為什麼這麼反對她去村子裡呢?

  突然,一個解釋浮現在她腦海裡,一切都清楚了。沒有可能,盡管傑拉爾德隻字不提,他的確碰見了迪克·溫狄福德?她的妒嫉在結婚時完全休眠著,只是後來才逐漸顯現出來。莫非傑拉爾德也一樣?他也急於阻止她再次與迪克·溫狄福德再次相見?這個解釋與種種事實如此吻合,使阿利克斯困擾的心緒得到了撫慰,所以她急不可耐地接受下來。當吃下午茶點的時刻到來又過去以後,她變得煩躁不安。自從傑拉爾德離去之後,她始終在與一種時時襲來的誘惑較量。最終,她安慰著自己說,這所房子的確需要徹底整理一下了。於是,走進樓上丈夫的更衣室。她拿了一把撣子,以便作為操持家務的藉口。

  “如果我能肯定,”她對自己重複道,“如果我能肯定。”

  她徒勞地告訴自己,任何瞭解的企圖很久以前就應該放棄了。她進一步辯解道,男人有時的確會裝著多愁善感來保守他們那些該詛咒的秘密。

  最終,阿利克斯屈從於誘惑。由於為自己的行動羞慚,她的臉頰發燙。她屏住呼吸,在一紮紮的信件與文件當中搜尋著。她翻開抽屜,甚至她丈夫的衣服口袋。只有兩個抽屜沒有看;櫥櫃下麵的抽屜與寫字台右邊的小抽屜都上了鎖。但是,現在阿利克斯已經全然不顧羞恥。她肯定,在這些抽屜當中的一個裡,她可以找到證據,找到這個使她困擾的、想像中的過去的女人。

  她記起傑拉爾德不經意地把鑰匙放在樓下的餐具櫃上。她把它們拿來一把一把地試。第三把鑰匙對應寫字台的抽屜。阿利克斯急切地把它打開。裡面是一個支票簿,一個塞滿鈔票的錢夾,在抽屜的盡頭處是用一根紅絲帶捆在一起的一紮信件。

  她的呼吸急促起來。阿利克斯解開了絲帶。隨後,臉上感到滾燙。她把書信放回到抽屜裡,關上,又重新鎖好。因為這些信是她自己寫的,在她嫁給傑拉爾德·馬丁之前寫給他的。

  她現在又轉向櫥櫃。她現在的期望與其說是想找到她要的東西,倒不如說是她不願留下沒有搜尋到的地方。

  使她煩惱的是,那些鑰匙沒有一把與這個抽屜相配。阿利克斯依!日不認輸,她跑進別的屋子,拿來一大串鑰匙。使她滿意的是,屋裡衣櫥的備用鑰匙也能打開櫥櫃。她把鎖落下,拉開櫥櫃。但是,裡面除了一卷已被灰塵覆蓋、顏色泛黃的剪報以外一無所有。

  阿利克斯如釋重負地出了一口氣。但是,她還是看了一眼那些剪報,想知道是什麼題目這麼使他感興趣,因而不怕麻煩,把這髒兮兮的東西保存下來,幾乎都是美國報紙;日期表明大約是七年以前的,上面報道了臭名昭著的騙子與重婚犯查爾斯·勒梅特。勒梅特涉嫌謀殺婦女。在他租賃的一間屋子的地板下麵發現了一具骨骼。和他“結婚”的女人也大都從此音訊杳無。

  面對指控,在一些最出色的美國律師幫助下,他以純熟的技巧為自己辯護。法庭最後的“證據不足”的裁決也許是這個案子的最好注解。由於證據不足,有關謀殺的指控未能成立,他被判無罪;但由於其它指控,他被判長期監禁。

  阿利克斯還記得這個案子當時所引起的轟動,以及大約三年以後勒梅特逃走所引起的震動。他自此再未被捕獲。當時的英國報紙都大量報道了這個男人的個性,他對于女人非凡的魅力,他在法庭上的易於激動,他激烈的抗辯。還有,偶爾地,他也會突然崩潰,因為他的心髒不好,盡管無知者把這歸於他的演技。

  阿利克斯拿著的剪報上有一幅他的照片,她饒有興趣地仔細看著——長長的鬍子,頗有學者風範的一位紳士。

  這張面孔讓她想起了誰?突然,她摹地一驚,意識到這正是傑拉爾德本人。眼睛,眉毛都與他一般無二。也許正是因為這個,他保存了這些剪報。她的視線移向圖片旁邊的段落。看起來。在被告的袖珍筆記本裡記錄了一些日期,人們辯論說,這些就是他謀害那些受害者的日期。隨後,一位婦女作證,準確地辨認出了那個罪犯,因為他的左手腕上有一顆痣,就在手掌下麵。

  阿利克斯放下報紙,站起身來,身子一晃。在她丈夫的左手腕上,就在手掌下面,有一塊小小的傷疤……

  屋子在她周圍旋轉起來。後來,她突然想到,真奇怪,她早該得出這樣肯定的結論。傑拉爾德·馬丁正是查爾斯·勒梅特。她知道這一點,於是一瞬間接受了這個結論。在她的大腦中,各種沒有關聯的枝節旋來蕩去,像是在拼湊一個七巧板。

  購買房子的費用——她的錢——只是她的錢;她委託他保管的無記名債券。甚至她的夢境也被賦予了真實的含義。在她內心深處,那個潛意識的自我總是懼怕傑拉爾德,總想避開他。而這個自我正是去向迪克·溫狄福德尋求幫助。這也是她之所以能夠從容接受這個事實的原因,毋庸置疑。她本來會成為勒梅特的另一個犧牲品。也許,很快……

  她突然想起了什麼,差一點喊出來。星期三,晚上九點。地窖,那上面的石板可以輕而易舉地抬起來!他以前曾把一個受害人埋在地窖裡,星期三晚上都已經計劃好了。但是,有條不紊地事先把它記下來——簡直是精神錯亂!不,這合乎邏輯。傑拉爾德總是事先在備忘錄上記下要做的事情;謀殺對於他來說與其它的生意沒有什麼不同。

  然而是什麼救了她?什麼拯救了她?是他在最後一刻發了慈悲?不,一瞬間,她得出了答案——老喬治。

  她現在明白為何丈夫會勃然大怒。毫無疑問,他事先已經做好准備,告訴他遇見的每個人,說他們第二天將去倫敦。隨後,喬治意外地來上班,向她提到倫敦,而她反駁他的說法。那天晚上幹掉她太冒險了,老喬治會對別人講起那段對話。可這是怎樣的死裡逃生!如果她沒有湊巧提及那件小事——阿利克斯渾身哆嗦起來。

  隨後,她站在那兒一動不動,呆若木雞。她聽到大門發出吱呀一聲。她的丈夫回來了。有一刻,阿利克斯像是石頭一樣僵住了。隨後,她踞著腳尖走到窗口,從窗簾後向窗外張望。

  是的,是他的丈夫。他正自得地微笑著,嘴裡哼著一隻小曲。他的一隻手裡拿著一樣東西,差點使這個驚恐的女人心髒停止跳動。那是一把嶄新的鐵鏟。一種與生俱來的本能使她迅速得出結論。就是今晚……

  但是,還有機會。傑拉爾德哼著小曲繞過屋子去了後院。沒有再有片刻猶豫,她沖下樓梯,跑到山莊外面。但是,正當她出門時,她的丈夫出現在屋子的另一邊。

  “喂,”他說,“你這麼急匆匆地要上哪兒去?”

  阿利克斯拼命地使自己像往常一樣鎮靜。現在,她沒有機會了。但是,如果她小心,不引起他的疑心的話,還會有機會的。甚至現在,也許……

  “我到路上散步,然後就回來。”她說話的聲音在自己聽來都顯得柔弱而忐忑。

  “好的,”傑拉爾德說,“我和你一起去。”

  “不——請不要,傑拉爾德。我——緊張,頭疼——我還是一個人去吧。”

  他目光炯炯地注視著她。她覺得在他眼中掠過一絲疑慮。

  “阿利克斯,你怎麼了?你臉色蒼白——還在發抖。”

  “沒什麼。”她強迫自己硬朗起來——微笑了一下。“我有些頭痛,就是這樣。散步會讓我好受些。”

  “哦,你說不要我一起去,這可不好。”傑拉爾德說,臉上帶著隨和的笑容。“無論你是否願意,我都要和你一起去。”

  她不敢再爭辯了。如果他懷疑她知道……

  總算,她努力恢復了一些常態。然而,她不安地感到,他總是時不時地側眼看她,好像總也不放心似的。她感到,他的狐疑井未完全消除。

  當他們重新回到屋子裡,他堅持要她躺下,隨後拿來一些科隆香水搽在她的太陽穴上。他嚴然還是平時那位摯愛的丈夫。阿利克斯感到自己孤立無援,像是手腳被捆住掉進了陷餅裡的羊羔。他一刻也不離開她。他跟她到廚房,幫她把那些她已經准備好的簡單的幾樣涼菜端進屋裡。她吃晚飯時總是被噎住,於是強迫自己去吃,甚至看上去嚴然一副高興、自然的模樣。

  她知道,現在她正為自己的生命而戰。她一個人面對這個男人,最近的援助也在數英里之外,完全聽憑他的擺布。她·惟一的機會是打消他的疑慮,以便能讓她獨自呆一會兒——才有足夠的時間到客廳裡打電話求援。現在,這是她惟一的希望了。

  當她想起他先前是如何放棄自己的計劃時,心中重又燃起一線希望。設想如果她告訴他迪克·溫狄福德今晚要來看望他們,會怎麼樣呢?

  這些話語在她的嘴唇上哆嗦——隨後,她一股腦兒說了出來。可是,這個男人不會再次被阻止了。在他平靜的舉止之中透露出一種堅定和喜悅,而這使她感到惡心。她只能促成他的犯罪。他會在此時此地將她謀殺,隨後鎮定自若地給迪克·溫狄福德打電話,告訴他阿利克斯突然被人叫走了。如果迪克·溫狄福德今晚能來這裡!如果迪克……

  突然,她的心裡閃過一個念頭。她緊緊盯著旁邊的丈夫,仿佛生怕他看透自己的心思。她終於想出一個計劃,於是又壯起了膽子。她的舉止十分自如,以致於她自己都感到意外。

  她煮好咖啡,隨後將它端到門廊上,過去,在美麗的夜色下,他們常常一起坐在這裡。

  “順便說一句,”傑拉爾德突然說道,“過一會兒,我們一起沖洗那些膠卷。”

  阿利克斯感到渾身直冒涼氣,不過,她平靜地說,“你一個人不行嗎?我今晚累了。”

  “不要很長時間,”他沖自己笑一笑。“而且,我敢說,過後你再也不會感到累了。”

  這些話看來使他開心。阿利克斯打了~個冷顫。或者馬上,或者永遠也沒有機會執行她的計劃了。

  她站起身來。

  “我去給肉舖打個電話,”她平靜地宣佈。“你坐著不用動。”

  “給肉舖?在深夜這個時候?”

  “傻瓜,當然,他的店舖已經關門了。但他一定在店裡。明天是星期六,我想讓他一早送些小牛肉排來,別讓別人把它們搶走了。這個老夥計會願意為我做一切的。”

  她飛快地走到屋子裡,隨手把門關上。她聽到傑拉爾德說“別把門關上”,隨即輕快地說,“可以把飛蛾擋在外面。我討厭蛾子。傻瓜,你以為我會和屠夫談情說愛嗎?,,

  一進屋子,她抓起話筒,撥打“旅行者紋章店”的號碼。電話馬上接通了。

  “溫狄福德先生?他還在那兒嗎?我可以和他說話嗎?’

  隨後,她的心裡猛地一沉。門被推開,她的丈夫走進了客廳。

  “你走開,傑拉爾德,”她生氣他說道,“打電話時,我討厭有人旁聽。”

  他只是一笑,一屁股坐在一把椅子上。

  “你一定是在給屠夫打電話嘍?”他嘲弄道。

  阿利克斯感到絕望。她的計劃失敗了。迪克·溫狄福德馬上就會來到電話邊。她是否應該不顧一切大聲求援?

  隨後,她絕望地松開手中話筒上的小鍵。這個鍵可以讓電話另外一頭的人聽到或是聽不到電話的內容。她的腦中閃過另外一個主意。

  “這很困難,”她心裡想。“這意味著保持冷靜,想出恰當的言辭,而且,不能有片刻支吾,不過,我想我做得到。我必須這麼做。”

  就在此刻,她聽到從電話的另一端傳來迪克·溫狄福德的聲音。

  阿利克斯深深吸了一口氣。隨後,她堅定地按下那個鍵開口說話。

  “我是馬丁夫人——從菲洛梅爾山莊給你打電話。請你來吧。(她松開了鍵)明天早晨,拿些新鮮小牛肉排來(她又重新按下鍵)這很重要(她又松開鍵)多謝你,赫克斯沃西先生:你不會介意我這麼晚打電話吧。可是那些小牛肉排(她按下鍵)非常重要(她又松開鍵)。非常好——明天早晨(她按下鍵)盡可能快。”

  她將電話放在掛鉤上,轉過身來,面對她的丈夫,喘著粗氣。

  “你就這麼跟屠夫說話,是嗎?”傑拉爾德說道。

  “是女性的格調。”阿利克斯輕快地說。

  她內心充滿了興奮,他沒有起疑心。迪克,即使他不理解,也會來的。

  她走進起居室,打開電燈。傑拉爾德跟在她的身後。

  “你現在看上去情緒很好?”他說道,奇怪地看著她。

  “是的,”阿利克斯說,“我的頭現在不疼了。”

  她坐在通常的位置上,沖著丈夫微笑。他則坐在她對面的椅子上。她得救了,現在才八點二十五分,距離迪克九點鐘來還有根長一段時間。

  “我覺得你給我的咖啡不怎麼樣,”傑拉爾德抱怨說,“味道很苦。”

  “我正在嘗試一個新的品牌。親愛的,如果你不喜歡,我們就不再煮它了。”

  阿利克斯拿起一件針線活來,開始穿針引線。傑拉爾德讀了幾頁他的書。隨後,他抬頭看看鐘表,把書扔到一邊。

  “八點半了。該到地窖裡開始幹活了。”

  針線活從阿利克斯的手中滑落。

  “不,還不到。讓我們等到九點鐘吧。”

  “不,親愛的,八點半。是我定下的時間。這樣你可以早些上床睡覺。”

  “可我寧願等到九點鐘。”

  “你知道,我一旦定下了時間,就總是堅持下去。來吧,阿利克斯。我一分鐘也不想等了。”

  阿利克斯抬頭看著他,感到渾身一陣顫栗。面具掀開了。傑拉爾德的雙手在抽搐,他的眼睛由於興奮而閃閃發亮,他的舌頭不停地舐著乾燥的嘴唇。他不再掩飾他的興奮。

  阿利克斯想:“的確——他等不及了——就像是一個瘋子。”

  他大步走到她的面前,一隻手放在她的肩膀上,把她拽起來。

  “走吧,親愛的——否則,我會把你抱到那兒。”

  他的語調很愜意,可是它其中包含的那種不加掩飾的氣勢洶洶使她吃驚。好不容易,她掙開了,畏縮著緊靠在牆上。她軟弱無力。她逃不掉——她什麼也做不了——可他正向她走來。

  “現在,阿利克斯——”

  “不——不。”

  她尖叫著伸出無力的雙手將他擋開。

  “傑拉爾德——停住別動——有件事我要告訴你,向你坦白——”

  他果然停了下來。

  “坦白?”他好奇地問。

  “是的,坦白。”她是胡亂用的這個字眼,可她絕望地接下去,試圖吸引住他的注意力。

  他的臉上掠過一絲輕蔑。

  “我想,是先前的情人。”他譏諷道。

  “不,”阿利克斯說,“是別的事情。你會把它稱作,我想——是的,把它稱作犯罪。”

  瞬間,她看到自己說對了。他的注意力再次被吸引住。看到這些,她又恢復了勇氣。

  她覺得自己又一次掌握了局面。

  “你最好還是坐下來。”她平靜地說。

  她穿過屋子,走到她的那把舊椅子前坐了下來。她甚至還俯身拾起她的針線活。但在她平靜的表面背後,她正急切地思考,編造:因為她的故事必須在救援到來之前吸引住他的注意力。

  “中間有兩年的間隔。第一次作速記是在我二十二歲時。我遇見了一個男人,一個沒有什麼財產的上了年紀的人。他愛上了我,要我嫁給他。我接受了。於是,我們結了婚。”

  她停頓了一下。“我誘使他為我而買了人壽保險。”

  她看到丈夫的臉上突然一下子來了興致,於是,重新獲得了自信,接著把故事講下去:

  “在戰爭中,有一段時間我在醫院診療室裡工作。在那兒,我接觸了各種各樣罕見的藥物和毒藥。”

  她若有所思地停下來。現在,毫無疑問,他非常有興致。謀殺者必然會對謀殺感興趣。

  她把賭注押在這上面,她成功了。她偷偷瞥了一眼鐘表。差二十五分九點。

  “有一種毒藥——是一種白色的粉未。只要一小撮,就可置人於死地。也許,你並不了解毒藥吧?”

  她略帶恐懼地提出這個問題。如果他瞭解,她就得小心。

  “不,”傑拉爾德說,“關於這個,我幾乎一無所知。”

  她松了一口氣。

  “當然,你聽說過生物鹼?這種藥的作用原理與其它藥物差不多,不過,絕對不留絲毫痕跡。醫生會診斷為心力衰竭。我偷了一些這種藥物,把它保存下來。”

  她停頓片刻,集聚自己的力量。

  “說下去。”傑拉爾德說。

  “不,恐怕不行。我不能告訴你。下一次吧。”

  “就現在,”他不耐煩地說,“我想聽。”

  “我們結婚後的一個月裡。我對自己年長的丈夫非常體貼,非常和藹,忠實。他向所有的鄰居誇獎我。人人都知道我是一個忠實的妻子。我總是每晚親自為他煮咖啡。一天傍晚,當我們獨自在一起的時候,我把一撮那種劇毒的生物鹼放進了他的杯子——”

  阿利克斯停下來,又小心地重新穿針引線。她自己一生當中從未演過戲,可此刻,她比得上世界上最出色的女演員。事實上,她正扮演一個殘忍的投毒者的角色。

  “當時非常寧靜。我坐在那兒看著他。有一刻,他喘著氣要新鮮空氣。我打開窗戶。隨後,他說,他在椅子上動彈不了。過了一會兒,他死了。”

  她停下來,臉上掛著微笑。差一刻九點。他們肯定馬上就要到了。

  “那筆保險金額有多少?”傑拉爾德問道。

  “大約兩千英鎊。我用它來投機,可是全都賠進去了。我又重新做起了辦公室工作。可我再也不打算在那兒久留。隨後,我遇到另外一個男人。在辦公室裡我依舊用未婚時的名字。他不知道我以前結過婚。他比較年輕,長相不錯,而且很有錢。我們婚後在薩塞克斯郡過著寧靜的生活。他不願投人壽保險,不過當然起草了一份于我有利的遺囑。他一如我的第一位丈夫那樣喜歡我親自給他煮咖啡。”

  阿利克斯若有所思地微笑起來。隨後又簡短地加上一句,“我煮的咖啡確實不錯。”

  隨後,她又接著說:

  “在我們居住的村子裡我有幾位朋友。當我的丈夫一天傍晚飯後突然因心力衰竭而去世時,他們都為我難過。我不喜歡那個醫生。我倒不認為他會懷疑我,不過,對于我丈夫的突然去世,他當然感到非常驚異。我不明白自己後來為什麼又回到辦公室。我想,是習慣。我的第二位丈夫留下了大約四千英鎊。這次,我沒有用它去投機;我用它投資。隨後,你瞧——”

  可她被打斷了。傑拉爾德·馬丁的臉脹得通紅,一邊抽噎著,用顫抖的食指指向她。

  “咖啡——上帝!咖啡!”

  她盯著他。

  “我現在明白它為什麼是苦的了。你這個魔鬼!你又重施故伎了。”

  他的雙手抓住椅子的扶手,他准備向她撲過來。

  “你給我喝了毒藥。”

  阿利克斯退到壁爐邊。現在,驚恐萬狀地,她矢口否認——隨後停頓了一下。他隨時會向她撲來。她集聚了全身所有的力量。她的眼睛目不轉睛地緊緊盯著他。

  “是的,”她說,“我給你喝了毒藥。藥力已經發作了。現在,別離開椅子——別動——”如果她能讓他呆在那兒——即使幾分鐘……

  啊!是什麼?公路上傳來腳步聲。大門吱呀一聲。屋外小徑上傳來腳步聲。外面的門打開了。

  “你別動。”她重複道。

  隨後,她從他身邊溜過,匆匆逃到屋外,倒在迪克·溫狄福德的懷裡。

  “天哪!阿利克斯。”他喊道。

  隨後,他轉身面向那個同來的男人,一個高大健壯、身著警服的人。

  “看看屋子裡發生了什麼事。”

  他小心翼翼地把阿利克斯放在沙發上,俯下身子。

  “親愛的,”他喃喃說道,“可憐的女人。他們把你怎麼樣了?”

  她的眼皮抖動了幾下,嘴裡只是念叨著他的名字。

  那個員警碰了碰迪克的臂膀,他才清醒過來。

  “先生,那所屋子裡什麼也沒有,只有一個男人坐在椅子上。好像是嚇壞了,而且——”

  “什麼?”

  “哦,先生,他——死了。”

  他們聽到阿利克斯的聲音都嚇了一跳。她像是在說夢活,她的眼睛依舊閉著。

  “過了一會兒,”她說,好像是在援引什麼著作,“他死了——”

勳爵失蹤之謎

  聖文森特夫人正在累加數字。她歎了口氣,手不由得滑向隱隱作痛的前額。她一向不喜歡算術。可不幸的是,這些天來,她的生活似乎完全由一種特別的求和所組成,即不停地把一些數目雖小卻又必須的開支加在一起,而計算結果總會令她感到意外與吃驚。

  總數絕不可能是那個數目!於是她又重新查看那些數字。在便士的計算上她的確犯了個小小的錯誤,可其它的數字沒有問題。

  聖文森特夫人又歎了口氣,她此刻實在頭痛得厲害。門開了,她一抬頭,正看到女兒巴巴拉走進屋來。巴巴拉·聖文森特是個非常漂亮的女孩,她具有與母親一樣精巧的五官,一樣高傲地揚起的頭,只是她的眼睛是黑色而不是藍色的,而且;她的嘴也不一樣,紅色的嘴唇噘著,看上去倒也不乏魅力。

  “媽媽,”她喊道,“你還在擺弄那些可怕的陳年舊賬啊?把它們扔進火堆裡去吧。”

  “我們必須知道自己的境況如何,”聖文森特夫人忐忑不安地說。

  女孩聳了聳肩。

  “我們總是境遇相同,”女兒冷冰冰地說道,“處境維艱。像平時一樣只剩最後一個便士。”

  聖文森特夫人歎了口氣。

  “我希望——”她說著又停了下來。

  “我得找些事做,”巴巴拉語氣生硬,“而且得快些找到。不管怎麼說,我已經參加了那個速記與打字課程學習班。可是就我所知,上百萬的其他女孩也是如此!‘何種經歷?’沒有,但是——‘哦,謝謝,早上好。我們會把結果通知你的。’但他們從未通知過!我必須另找一份工作——任何工作。”

  “別這樣,親愛的,”母親懇求道,“再等一等吧。”

  巴巴拉走到窗邊,茫然地向外望去,她並未注意到對面那排髒乎乎的房子。

  “有的時候,”她緩緩說道,“我真後悔讓艾米表姐去年冬天帶我一起去埃及。哎!我知道自己玩得很開心——那是我一生中從來沒有遇到,而且以後也不可能再遇到的開心時刻。我的確開心——開心極了。然而,這卻叫人煩躁不安。我的意思是——必須重新面對這一切。”

  她用手在屋裡橫掃了一下。聖文森特夫人的視線隨之移動,她不由得皺起了眉頭。這是一間典型的廉價陳設的屋子。花盆裡種的蜘蛛抱蛋上滿是灰塵,屋裡的傢俱純粹只能權當擺設,牆紙俗氣而又破舊。種種跡象表明,房客的個性與房東太太格格不入;一兩件精製的瓷器上面滿是修補過的裂紋,如果出售的話,根本分文不值。沙發靠背上扔著一塊刺繡,另有一幅水彩畫,上面是個年輕女子,穿著二十年前式樣的服飾;這一切距離聖文森特夫人近在咫尺,不會看錯。

  “如果我們對於過去一無所知的話,那倒也無所謂,”巴巴拉接著說,“可是,一想到安斯蒂斯莊園——”

  她停了下來,簡直不相信自己會重提那個可愛的家。它幾個世紀以來一直屬于聖文森特家族,而現在卻落入了異姓之手。

  “如果父親——沒有投機——並且借錢的話——”

  “親愛的,”聖文森特夫人說道,“無論如何,你的父親從來就不是個真正的商人。”

  她說話的語調優雅,而且語氣堅定。巴巴拉走過來,茫然地吻了她一下,嘴裡喃喃說道,“可憐的媽媽,我再不說什麼了。”

  聖文森特夫人再次提起筆,俯身趴在桌上。巴巴拉重又回到窗邊。過了一會兒,女孩說道:“母親,今天早晨,我聽到了——聽到了吉姆·馬斯特頓的消息,他想來看我。”

  聖文森特夫人放下手中的筆,目光敏銳地抬起頭來。

  “來這兒?”她大聲喊道。

  “是啊,我們又沒法請他去裡茲飯店吃飯。”巴巴拉譏諷道。

  她的母親看上去氣色不正。她再次心存厭惡地環視屋裡。

  “是的,”巴巴拉說道,“這是個讓人討厭的地方,太寒酸了!聽起來倒是不錯——一個白灰粉飾的村落,鄉間風情,設計精美的印花棉布,盛開的玫瑰,熱情周到的德比郡王冠茶水服務。書裡是這麼寫的。可現實生活中,一個人得從辦公室裡最底層的工作做起,這就是倫敦。邋遢的房東,樓梯上髒兮兮的孩子,看起來永遠像是混血兒的房客們,味道不怎麼樣而又權作早餐的黑鱈魚——諸如此類。”

  “如果——”聖文森特夫人開口說道,“可是,我真的開始害怕了。恐怕連這屋子的房租我們也支付不了多久了。”

  “這就意味著我們得搬去住一間寢室客廳兩用房間——對於你我來說——真可怕!”巴巴拉說道。

  “屋裡還得擺個櫥櫃,給魯珀特用。當吉姆來的時候,我就在樓下的那間淩亂的屋子裡接待他,而四周的牆壁上成群的斑貓沿牆擠在一起,瞪眼看著我們,一邊還發出可怕的叫聲!”

  片刻沉默。

  “巴巴拉,”聖文森特夫人終于開口說道,“你——我是說——你……”

  她停下來,臉上有些發紅。

  “你不必字斟句酌了,母親,”巴巴拉說道,“如今誰還這樣。我想你是要說,嫁給吉姆?如果他問我,我就立即答應。我真害怕他不肯。”

  “哦,巴巴拉,親愛的。”

  “哦,這可不同於看到我跟艾米表姐一起出去,周旋於(像中篇小說裡所說的那樣)上流社會之中逢場作戲。他真的喜歡我。可現在,他要在這樣的屋子裡見我!你知道,他是個可笑的傢伙,挑剔而又保守。我——我正喜歡他這一點。這使我想起安斯蒂斯和那個村子——樣樣都落後時代一百年,卻是這麼——這麼——哦!我不知道怎麼說——這麼芬芳。就像是薰衣草!”

  她笑起來,對於自己的迫不及待有些害羞。聖文森特夫人開口說話,語氣裡帶著一種執著的淳樸。

  “我願意你嫁給吉姆·馬斯特頓,”她說,“他是——我們當中的一員。而且他很富有,不過這一點我倒並不怎麼十分介意。”

  “我介意,”巴巴拉說道,“我都窮怕了。”

  “可是,巴巴拉,這不是——”

  “就為了這個?是的,我真的看重這個。我——哦!母親,你不明白我看重這個嗎?”

  聖文森特夫人看上去憂心忡忡。

  “我希望他能在合適的場合見你,親愛的。”她愁眉苦臉地說道。

  “哦,好了!”巴巴拉說,“擔心什麼?我們不如盡力而為,然後就笑面生活。真抱歉我剛才這麼發脾氣,振作起來,親愛的。”

  她彎下腰,輕輕地吻了一下母親的額頭,然後走出門外。聖文森特夫人放棄了計算賬目的打算,在並不舒適的沙發上坐了下來。她的心頭思緒索繞,像只被關進籠子裡的松鼠一樣。

  “說實話,相貌的確可以打動一個男人。不是以後——不是他們真正訂婚以後。他那時當然就會知道她是個多麼甜美,多麼可愛的女孩。可是年輕人總是易於受周圍場合的格調的影響。現在的魯珀特已經與從前大不一樣了,我不是要束縛自己的孩子。絕對不是這樣。

  可是,如果魯珀特與那個煙草商的醜閨女訂婚,我就不贊成。我敢說,她也許是個好女孩,可她跟我們不是一類人。這事太難了。可憐的小巴巴拉。如果我能夠做些什麼——任何事情。可是錢從哪裡來?我們已經變賣了所有一切,好讓魯珀特能夠起步。可是,甚至連這個我們都支付不起。”

  為了散心,聖文森特夫人拾起一份晨報,然後看起頭版的廣告來。這廣告當中的大多數她都已經牢記在心裡。有人想要資金,有人手頭有資金又急於出手,有人想要購買牙齒(她總是想知道為什麼),還有人想要高價出售皮毛大衣和長袍。

  突然,她坐直了身子,注意力集中在什麼內容上面。她把上面印刷的文字看了一遍又一遍。“只租給溫文爾雅的人們。位於威斯敏斯特的一間小屋,陳設精美,僅提供給那些願意精心照料它的人們。房租完全微不足道。仲介免談。”

  一則普普通通的廣告。她讀過許許多多同樣或是——噢,幾乎一樣的廣告。房租微不足道,這正是圈套所在。

  然而,因為感到煩躁不安,並且急於從思緒之中解脫出來,所以她立即戴上帽子,搭乘一輛便利的公共汽車找到廣告上所說的地址。這是一家房產公司的地址。不是剛剛開張,熙熙攘攘的那種,這是一個破敝、老式的處所。她有些膽怯地掏出那則從報上撕下的廣告,打聽詳細情況。

  接待她的白發老紳士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

  “好極了。是的,好極了,夫人。那幢房子,廣告上提到的那幢房子就是切維厄特街7號。你要預定嗎?”

  “我想首先知道房租是多少?”聖文森特夫人間道。

  “啊!房租。具體的數目還沒有定下來,不過我可以向你保證,這純粹微不足道。”

  “對於微不足道的理解因人而異。”聖文森特夫人說道。

  老年紳士不禁格格笑了兩聲。

  “是的,這是個老手法———個老手法。不過,你盡可以相信我的話,這件事不是這樣。也許每週一兩個幾尼,不會更多了。”

  聖文森特夫人決定把這房子預定下來。當然,她根本不可能支付得起個中的費用。但是,她依舊想要看一看。以這樣價格出租的房子,一定是有什麼嚴重的缺陷。

  但是,當她抬頭看到切維厄特街7號的外觀時,她的心裡不禁一顫。一幢漂亮的房子。安娜女王時代的建築,而且狀況良好!一個管家前來開門。他頭發灰白,微微有些絡腮胡,臉上沉思的表情像是一位大主教。一位心地善良的大主教,聖文森特夫人心裡這麼想。他寬厚溫和地同意了她的預訂。

  “當然,夫人,我會帶你去看看。這房子現在隨時可以住人。”

  他在前面帶路,開門,一一介紹房間。

  “客廳,粉刷過的書房,從這裡通向盥洗室,夫人。”

  完美無缺——像是夢境一般。傢俱是同一時期的,每件上面都有磨損的痕跡,可是都經過精心打磨。松軟的地毯是美麗的暗舊顏色,每間屋裡都有幾盆鮮花。從屋後可以俯瞰格林公園,整處寓所散發著古典的魅力。

  淚水湧上聖文森特夫人的雙眼,可她竭力忍住了。安斯蒂斯莊園看起來也是這個樣子——安斯蒂斯——她不知道管家是否注意到了她的情感。如果注意到了,那麼他完全是個訓練有素的僕人,一點也沒有流露出來。她喜歡這些上了年紀的僕人,與他們呆在一起,人們會感到安全,自在。他們就像是朋友一樣。

  “這是一間漂亮的房子,”她輕柔地說道,“非常漂亮,能夠參觀它,我感到很高興。”

  “是你一個人住嗎,夫人?”

  “我,我的兒子和女兒。可是恐怕——”

  她沒有再往下說。她太想住在這裡了——太想了。

  她本能地覺察到那個管家明白了她的意思。他沒有看她,只是超脫、淡然地說道:

  “夫人,我碰巧知道這屋子的主人最重要的要求是必須是適合的房客。對他來講,房租無關緊要。他希望住戶必須是個願意照料並且欣賞這裡的人。”

  “我欣賞這裡。”聖文森特夫人低聲說道。

  她轉身向屋外走。

  “謝謝你帶我參觀。”她彬彬有禮地說道。

  “別客氣,夫人。”

  他端端正正地站在門口,看著她沿著街道離去。她心裡對自己說:“他心裡明白,他為我感到難過,他是那種守舊的人。他想讓我住那兒——不是作僕役,也不是綴鈕扣!我們這類人正在消逝,可是我們卻碰到了一起。”

  最終,她決定不再回房產公司去。有什麼用呢?雖然她付得起房租——可是還得考慮傭人。在一幢那樣的屋子裡一定得有傭人。

  第二天早餐時,她在盤子旁邊發現一封信。是那家房產公司寄來的。信中提出讓她在切維厄特街7號租住六個月,租金每週兩個幾尼,並且還說:“我們想,你已經考慮到這樣一個事實,就是傭人的費用由房東出資?這的確是個與眾不同的提議。”

  的確如此。她感到異常驚訝,竟然大聲把信讀了出來。連珠炮般的問題接踵而至,於是,她重新描述了自己昨天的經歷。

  “親愛的媽媽,你可真是守口如瓶!”巴巴拉喊道,“真有這樣的好事嗎?”

  魯珀特清了清嗓子,然後開始了他的法庭訊問。

  “這背後必有什麼內幕。依我看,這事可疑。非常可疑。”

  “說實話,我可不這麼想,”巴巴拉嗅了嗅鼻子說道,“呃!為什麼這背後就應該有什麼內幕呢?魯珀特,你總是這樣,本來沒事,你卻弄得神秘兮兮的。那些可怕的偵探小說你讀得太多了。”

  “這樣的房租不過是在開玩笑,”魯珀特說道,“在這個都市里,”他又作了重要補充,“一個人對於各種各樣的怪事總會變得警覺起來。告訴你們,這事有一點非常可疑。”

  “別胡說了,”巴巴拉說,“這房子是個有錢人的,他喜歡它。當他離開時,想要找體面人住在裡面。就這麼回事。金錢對於他來說可能根本就不算一回事。”

  “你說地址在什麼地方?”魯珀特問他的母親。

  “切維厄特街7號。”

  “呵!”他把椅子向後一推。“我說,這真是令人興奮。這正是當初李斯特戴爾勳爵失蹤的地方。”

  “你敢肯定嗎?”聖文森特夫人狐疑地問道。

  “絕對肯定。他在倫敦各處都有寓所,但他只住在這裡。一天傍晚,他說自己要外出去俱樂部,自此以後就再沒有人見過他。人們猜測他逃到了東非或是什麼地方,但是沒有人知道原因。沒錯,他一定是在那幢寓所裡被人謀殺了。你說過那兒有很多鑲板?”

  “是——的,”聖文森特夫人有氣無力地說道:“可是——”

  魯珀特沒有給她時間。他饒有興致地接著說下去。

  “鑲板!你們聽到了。一定是通向什麼地方的秘密通道。屍體被扔在那兒,而且自此以後就一直在那兒,也許事先經過防腐處理。”

  “魯珀特,親愛的,別再胡說了。”他的母親說道。

  “別冒傻氣了,”巴巴拉說道,“你帶那個把頭發染成金色的女郎去看電影看得大多了。”

  魯珀特面色莊重地站起身來——盡管他身材瘦長,尚且年輕,他還是表現得極其莊重。他發出了最後通牒。

  “你去住這房子,媽媽。我來調查這起神秘的事件。你看我是否能弄它個水落石出。”魯珀特恐怕上班遲到,所以匆匆離去。

  兩個女人的目光碰在了一起。

  “我們去住嗎,母親?”巴巴拉戰戰兢兢地問道,“哦!如果我們去,那該有多好。”

  “那些傭人,”聖文森特夫人悲哀地說,“得吃飯,你知道。我是說,當然,人們需要他們去做——可缺點正在這兒。當只是獨自一人的時候——一個人可以輕而易舉地——湊合。”

  她可憐巴巴地望著巴巴拉。女孩點點頭。

  “這件事我們得好好考慮。”母親說道。

  不過,事實上她已經下定了決心。她看到了女孩眼裡跳動的火花。她心裡想:“吉姆·馬斯特頓一定得在合適的場所見她。這是個機會——一個絕好的機會,我不能錯過它。”她坐下來,給房產公司寫信,表示接受他們的提議。

  “昆廷,百合花從哪兒來的?我可買不起昂貴的鮮花。”

  “夫人,它們是從國王切維厄特莊園送來的。這一直是這裡的習俗。”

  管家退了出去。聖文森特夫人如釋重負。昆廷走了以後該怎麼湊合?他把一切都安排得這麼便利。她心裡想,“這種情形太好了,持續不了多久。我不久就會從夢中醒來,我知道我會的,而且發現不過是好夢一場。我在這兒真開心——已經兩個月了,真是光陰似箭。”

  她生活得的確非常開心。昆廷,那個管家,表現出了切維厄特街7號的貴族氣質。“你還是把一切都交給我,夫人,”他恭恭敬敬地說道,“你會發現這是最好的做法。”

  每週,他都把家政冊拿來,他們的支出總是低得驚人。另外的僕人只有兩個,一個廚師,還有一個女僕。他們舉止得體,做事勤快,可是,管理家事的是昆廷。餐桌上有時會出現野味和家禽,這就使得聖文森特夫人倍感焦慮。昆廷安慰她,這些是從李斯特戴爾勳爵的鄉間居所,國王切維厄特莊園,或是從他在約克郡的野地那邊送來的。“這是慣常的做法,夫人。”

  聖文森特夫人心裡暗自思忖,不知失蹤的李斯特戴爾勳爵是否會同意這種說法。她懷疑昆廷是在越權,他自作主張。顯然,他喜歡這麼做,在他眼裡,再怎麼做,這也不算過分。

  昆廷的宣稱引起了她的好奇。聖文森特夫人再次見到房產經紀人時,她簡短地提到了李斯特戴爾勳爵。白發老紳士即刻作出了答覆。

  是的,李斯特戴爾勳爵是在東非。過去的十八個月一直呆在那兒。

  “我們的這位主顧可真是個怪人。”他說著臉上綻開了笑容。“他離開倫敦的方式可真是不同尋常,這你也許還記得?沒有跟任何人打招呼。報紙抓住了這條消息。甚至倫敦員警廳也在調查這事。幸運的是,人們收到了李斯特戴爾勳爵本人在東非的消息。他將全權委託給他的表弟卡法克斯上校。正是後者對于李斯特戴爾勳爵的一切事務進行了安排。是的,恐怕很奇怪。他總是喜歡在荒原旅行——在卡片上他還說,幾年之內他不會重返英格蘭,盡管他年事已高。”

  “當然,他年紀還不算很大。”聖文森特夫人說著,心目中突然想起一張瘦削、長滿鬍子的臉,就像一個伊麗莎白時代的水手,這形象她曾在一本圖片雜志上見到過。

  “中年,”白發紳士說道,“五十三歲,根據德佈雷特英國貴族年鑒的記錄。”

  聖文森特夫人將以上這段對話轉述給魯珀特聽,以此來反駁這位年輕人的說法。

  然而,魯珀特卻一點沒有氣餒。

  “在我看來,這比以往更加可疑。”他宣佈道,“這個卡法克斯上校是誰?或許如果李斯特戴爾勳爵出了什麼意外,他就可以承襲這個頭銜。東非來的信件也許是偽造的。三年,或者是多少年以後,這個卡法克斯就會假定勳爵已經死亡而繼承他的頭銜。同時,他也得到了那些房產。我說,這非常可疑。”

  他甚至不怕屈尊降貴親自去調查這間寓所。閒暇的時候,他會去敲敲鑲板,進行精確測量,以測定可能的密室的位置。但是,他漸漸對李斯特戴爾勳爵之謎失去了興趣。而且,他對于煙草商的閨女的話題也失去了熱忱。家裡的氛圍可以說明這一點。

  對于巴巴拉來說,這房子給她帶來了極大的滿足感。吉姆·馬斯特頓已經來過家裡,而且經常來訪。他與聖文森特夫人相處極其融洽。可是,一天他對巴巴拉說的話使她感到吃驚。

  “你知道,對於你母親來說,這是一個美妙的場所。”

  “對於母親來說?”

  “是的,這簡直就是為她而造的!她與這地方極其相稱。你知道,關於這屋子有些古怪的事情,一些怪誕迷離而又無法解釋的事情。”

  “別像魯珀特似的,”巴巴拉懇求道,“他確信是那個邪惡的卡法克斯上校謀殺了李斯特戴爾勳爵,然後把他的屍體藏在地板下面。”

  馬斯特頓笑了起來。

  “我欣賞魯珀特做偵探的熱情。不過,我不相信會發生這樣的事情。然而,總是有一種特別的氣氛,一種讓人無法理解的氛圍。”

  他們在切維厄特街已經住了三個月。一天,巴巴拉興沖沖地跑到母親面前。

  “吉姆和我——我們訂婚了。是的——昨天晚上。哦,母親!就像是一個童話變成了現實。”

  “哦,親愛的!我太高興了——太高興了。”

  母親與女兒緊緊擁抱。

  “你知道,吉姆愛你就跟愛上我差不多。”巴巴拉最終說道,一邊惡作劇地笑著。

  聖文森特夫人臉紅了,看上去更加可愛。

  “他的確是這樣,”她堅持這麼說,“你以為這房子會給我創造一個合適的場所,而事實上,這一直都是你的地方。魯珀特和我住在這裡不合適。你合適。”

  “別胡說了,親愛的。”

  “這不是胡說。這裡有種迷人的城堡的風情,你是迷人的公主,而昆廷就是——就是——哦!一個好心的魔術師。’

  聖文森特夫人笑著認可了最後一項。

  魯珀特聽到他妹妹訂婚的消息時非常鎮靜。

  “我已經聽說了這事。”他自作聰明地品評道。

  他正在與母親一起吃飯;而巴巴拉則與吉姆外出了。

  昆廷把波爾圖葡萄酒放在桌上,然後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這是個古怪的老傢伙。”魯珀特沖著緊閉的門點了點頭說道,“這個人有些奇怪,你知道,有些——”

  “可疑嗎?”聖文森特夫人打斷了他,臉上帶著淡淡的微笑。

  “噢,母親,你怎麼知道我要說什麼?”魯珀特一本正經地質問道。

  “你自己經常這麼說,親愛的。你覺得什麼都可疑。我想你認為是昆廷除掉了李斯特戴爾勳爵,然後把他弄到了地板下面。”

  “在鑲板後面,”魯珀特糾正道,“你總是把事情搞錯那麼一丁點兒,母親。不,這事我已經問過了。當時,昆廷正在國王切維厄特莊園。”

  聖文森特夫人沖他一笑,然後從桌邊站起身來,走向樓上的休息室。就某些方面而言,魯珀特還遠未長大。

  突然,她心中掠過一絲詫異,不知李斯特戴爾勳爵為什麼如此倉促地離開了英格蘭。這背後必有內情可以解釋他的這個突如其來的決定。她正在考慮這事,這時昆廷端著咖啡盤子走了進來。她沖動地開口說話。

  “你跟了李斯特戴爾勳爵很久,不是嗎,昆廷?”

  “是的,夫人;當我還是一個二十一歲的少年的時候。那還是在已經故去的老勳爵在世的時候。我開始的時候是個三等僕役。”

  “你一定非常瞭解李斯特戴爾勳爵。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管家把盤子轉動了一下,以便她可以更方便地加糖,一邊漠然地說道:

  “李斯特戴爾勳爵曾經是個非常自私的人,夫人:他從不為別人著想。”

  他拿起盤子離開房間。聖文森特夫人手裡端著咖啡杯子坐在那兒,皺著眉頭困惑不解。除了這話本身所表達的內容以外,還有什麼東西讓她感到非同尋常。剎那間她什麼都明白了。

  昆廷用的是“曾經”而不是“現在”。那麼,他一定以為——一定相信——她坐直了身子。她像魯珀特一樣壞!可是,局促不安襲上她的心頭。她的第一絲疑慮就從此刻開始。

  由於巴巴拉的幸福和前途有了保證,她就有了時間考慮自己的事情,而不以她的意志為轉移的是,她的思緒開始集中在李斯特戴爾勳爵之謎上。

  事情真相究竟如何?無論如何,昆廷一定瞭解這事。他說的那些話很奇怪——“一個非常自私的紳士——從不為別人著想。”這話暗指什麼呢?他說話的方式就像是個法官,超然而又不偏不倚。

  李斯特戴爾勳爵失蹤事件,昆廷是否也參與了呢?如果真的發生過一起悲劇,那麼昆廷是否曾經積極參與了呢?畢竟,盡管當時看來魯珀特的假想是荒謬的,但是那封來自東非的委託信——嗯,值得懷疑。但是,盡管她會嘗試揭開這個謎,她並不相信昆廷真的邪惡。昆廷,她一遍又一遍地告訴自己,是個好人——她像是個孩子似的使用這個字眼。昆廷是個好人。但他的確知道些什麼!

  她自此以後再也沒有跟他談起他的主人。這個話題顯然已經被遺忘了。魯珀特和巴巴拉還有其它的事情要考慮,所以,也就沒有更進一步的討論。

  直到臨近八月底時,她的模模糊糊的猜測才逐漸變成現實。魯珀特花兩周時間與一位有汽車和拖車的朋友去度假。可他才僅僅離去十天,聖文森特夫人就吃驚地看到他匆匆忙忙跑進她正在寫字的那間屋子。

  “魯珀特!”她喊道。

  “我知道,母親。你原指望再過三天才能見到我。可是發生了一件事。安德森——我的朋友,你知道——他一向不介意去任何地方,於是我就建議去國王切維厄特莊園看看———”“國王切維厄特莊園?可是為什麼——”

  “你很清楚,母親,我對於這裡的事情一直懷疑。喔,我參觀了那個古老的地方——它被出租了,這你知道——那兒一無所有。我倒不是指望找到什麼東西——可以說,我只是在四處探查。”

  是的,她心裡想。魯珀特此刻正像是一隻獵犬,在直覺的引導下,忙碌而又快活地兜著圈子在尋找什麼若隱若現、模糊不清的東西。

  “正當我們穿行在一個八九英里之外的村落的時候,這事發生了——我是說,我看到了他。”

  “看見了誰?”

  “昆廷——正在走進一間小茅舍。這裡一定有什麼可疑的地方,我對自己說,於是我們停下車,我就趕了回來。我敲了敲屋門,開門的正是他自己。”

  “可是我不明白。昆廷根本沒有離開——”

  “我就要說到那一點了,母親。你聽我說,別打斷我。那個人是昆廷,又不是昆廷,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的話。”

  聖文森特夫人的確不明白,於是他就進一步解釋事情的來龍去脈。

  “那人就是昆廷,但不是我們家裡的昆廷。那人才是真正的昆廷。”

  “魯珀特!”

  “聽著。起先,我被蒙住了,問:‘你就是昆廷,不是嗎?’那個老人說:‘正是,先生,這正是我的名字。我能幫助你們嗎?’隨後,我才明白,他不是我們家裡的人,盡管他們看起來很像,聲音什麼的都像。我問了他幾個問題,他作了答覆。這個老頭不知道自己被懷疑。他曾經是李斯特戴爾勳爵的管家,退休以後就依靠退休金過活。就在李斯特戴爾勳爵被認為動身去非洲的那個時刻他被贈與那間茅舍。你明白這可以使我們得出什麼樣的結論。寓所裡的這個傢伙是假冒的——他出於自己的目的正在扮演昆廷的角色。我的猜測是,在那天傍晚他來到鎮上,謊稱是從國王切維厄特莊園來的管家,然後見到了李斯特戴爾勳爵,謀殺了他,並將他的屍體藏在鑲板的後面。這是間舊屋子,一定會有密室——”

  “哦,讓我們別再談論這個了,”聖文森特夫人慌忙打斷了他。“我受不了這個。他為什麼要——我想要知道這個——為什麼?如果他這麼做了——你聽著,我根本不信——那麼原因是什麼?”

  “你說的對,”魯珀特說道,“動機——這很重要。現在,我已經調查過了。李斯特戴爾勳爵有很多房產。在過去的兩天裡,我發現他幾乎所有的這些房子在過去的十八個月當中都被租給了像我們這樣的人們,而租金微不足道——條件是僕人都要保留下來。而昆廷自己總是每次親自——我是說那個自稱昆廷的男人——到那兒去作一段時間的管家。看起來像是有什麼東西——珠寶,或是檔——藏在李斯特戴爾勳爵的某處房產裡,而這幫匪徒不知道在哪兒。我設想有一個匪幫,但是這個昆廷一定是單槍匹馬。有一個

  聖文森特夫人果斷地打斷了他的話:

  “魯珀特!停一停。你讓我頭暈。無論如何,你說的都是胡話——那些關於匪幫和隱匿的檔的話。”

  “還有另外一種推斷,”魯珀特承認。“這個昆廷也許曾經受過李斯特戴爾勳爵傷害。那個真正的管家告訴我有關一個名叫塞纓爾·洛——一個下等花匠的許多事情。他跟昆廷自己身高和體格都差不多。他對李斯特戴爾勳爵心存嫉恨——”

  聖文森特夫人吃了一驚。

  “從不為別人著想。”她的耳朵裡又回響起那個漠然、審慎的腔調。話說得不多,可它們代表什麼意思呢?

  在沉思之中,她幾乎聽不見魯珀特在說些什麼。他飛快地作了一個什麼解釋,她沒有聽清,隨後他就轉身離開了屋裡。

  這時她醒悟過來。魯珀特去了哪兒?他將要怎麼做?她沒有聽清他最後說的話。也許他要去警察局。如果那樣——

  她突然站起身來,按響了鈴鐺,昆廷一如既往地立即應聲而來。

  “是你按鈴嗎?夫人。”

  “是的。請進,把門關上。”

  管家照辦了。聖文森特夫人沉默片刻,用眼睛上下仔細打量他。

  她心裡想:“他對我很好——沒有人知道有多好。孩子們根本不明白。魯珀特的這個故事也許純粹就是一派胡言——另一方面,也許——是的,也許——這說法有些道理。一個人為什麼要下結論呢?結果不會知道的。我是說,這事的錯與對無關……我將冒險——是的,我將這麼做——認為他是個好人。”

  她說話的時候臉上發燒,戰戰兢兢。

  “昆廷,魯珀特先生剛剛回來了。他去了國王切維厄特莊園——去了一個鄰近那裡的村子——”

  她停下來,注意到他不禁猛地吃了一驚。

  “他——見到了什麼人?”

  她以審慎的語調接著說道。

  她心裡在想:“噢,他得到警告了。無論如何,他得到警告了。”

  在驀然一驚之後,昆廷又恢復了他沉靜的常態,他的雙眼緊緊盯著她的臉。他的目光警惕而又敏銳,她以前從未見過他這樣。這雙眼睛第一次看起來是個男人,而不是個僕人。

  他猶豫片刻,微妙地換了一種聲音講話:

  “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這個,聖文森特夫人?”

  她還沒有來得及回答,屋門大開,魯珀特大步走進屋裡。跟他一起走進來的是一位面容威嚴的中年男人,臉上微微有些絡腮鬍子,臉上一副心地善良的大主教的神情。是昆廷!

  “他來了,”魯珀特說道,“真正的昆廷。我讓他呆在屋外的出租車裡。現在,昆廷,看著這個人告訴我——他是否就是塞繆爾·洛?”

  對於魯珀特,這是個輝煌的時刻。但卻是短暫的,他幾乎立即就嗅出了有些不對勁。真正的昆廷看上去面有愧色,很不自在,而另外一個昆廷卻在微笑,一點也不掩飾臉上開心的微笑。

  他拍了拍面有愧色的同名者的脊背。

  “好了,昆廷。我想,總得讓事情真相大白。你可以告訴他們我是誰。”

  那個面容威嚴的陌生人站直了身子。

  “先生,這位,”他宣佈道,帶著責備的口氣,“就是我的主人,李斯特戴爾勳爵。”

  接下來的一刻發生了許多事情。首先是過分自信的魯珀特癱倒在地。他還沒來得及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由於這個驚人的發現,他的嘴大張著。他發覺自己正在被輕輕抬到門邊。耳朵裡聽到一個友好然而卻又陌生的聲音。

  “沒事了,我的孩子。沒有摔斷骨頭。但是我想和你的母親談談。你幹得不錯,用這種方式把我找出來了。”

  他躺在屋外,盯著關上的門。真正的昆廷站在他的身邊,慈祥的解釋的話語從他的嘴裡源源而出。在屋裡,李斯特戴爾勳爵正與聖文森特夫人四目相對。

  “聽我解釋——如果我能解釋得清的話!我一生當中都是個自私的魔鬼——直到有一天我才明白這一點。我想我要嘗試一下利他主義來改變自己。作為一個狂熱的傻瓜,我狂熱地開始了自己的事業。我為了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捐錢,但是我覺得自己應該做些什麼一~哦,親自去做。我一直同情那些無法乞討,那些在沉默中遭罪的人們——可憐的人們。我有很多房產。我想出一個主意,把這些房子租給那些——哦,真正需要,並且欣賞它們的人們。正在創業的年輕夫婦,帶著兒女闖世界的寡婦們。昆廷對於我不僅僅是個僕人,他還是我的朋友。在他的同意和幫助之下,我借用了他的性格。我一向具有表演才能。一天晚上,在去俱樂部的路上,我想到這個主意,於是我就徑自去找昆廷商量。當我發現他們正在為了我的失蹤而大驚小怪的時候,我就安排了一封寄自東非的信。在信裡,我向自己的表弟莫里斯·卡法克斯作了詳細交代。然而——哦,總之,情況就是如此。”

  他沒有全都說完就停了下來,眼睛出神地看著聖文森特夫人。她直直地站在那兒,目光堅定地盯著他。

  “這是一項好心的計劃,”她說道,“一項非同尋常計劃,一項給你帶來榮譽的計劃。我——非常感激。但是——當然,你能理解我們必須離開吧?”

  “這一點我料到了,”他說,“你的自尊心不允許你接受這個,你也許會稱之為‘慈善’。”

  “難道不是這樣嗎?”她語氣沉穩地問道。

  “不,”他回答道,“因為我想要什麼東西作為回報。”

  “什麼東西?”

  “所有一切。”他大聲說道,是個習慣於支配別人的聲音。

  “當我二十三歲的時候,”他說道,“我娶了自己心愛的女孩。她一年以後就去世了。自此以後,我非常孤獨。我一直希望能夠找到一位女士——一位我夢中的女士……”

  “我算是這樣的人嗎?”她低聲問道,“我這麼老——這麼憔悴。”

  他笑起來。

  “老?你比自己的兩個孩子都年輕。可以說,倒是我老了。”

  隨後,她也會心地大聲笑起來。歡樂的笑聲在屋裡輕輕蕩漾開來。

  “你?你還是個男孩。一個喜歡穿戴的男孩。”

  他緊緊地握住了她伸出的雙手。

列車上的女孩

  “就這麼完了!”喬治·羅蘭懊喪地評論道,一邊抬頭凝望剛剛走出的那幢威嚴的、被煙塵玷污的大樓的正面。

  這件事可以說恰如其分地體現了金錢的重要性——而威廉·羅蘭,即前面提到的喬治的叔父,剛才不過是在代表金錢慷慨陳詞。在短短十分鐘內,喬治從他叔父的掌上明珠,他的遺產繼承人,一個商業生涯前途無量的年輕人,突然變成了失業大軍中的一員。

  “穿著這身衣服他們甚至連救濟也不會給我。”羅蘭先生悵然地思量道,“至於作詩,然後上門以兩便士的價格(或者“女士,你願意給多少?”)兜售,我可沒有這個本事。”

  誠然,在喬治身上展現了裁縫藝術的輝煌成就。他穿著精美雅致。國王所羅門以及田野裡的百合花都無法與之媲美。但是,男人不能只靠衣飾——除非他在藝術方面受過良好的訓練——羅蘭先生早已痛心地意識到這一事實。

  “都怪昨晚那場糟透了的演出。”他悶悶不樂地想道。

  昨晚那場糟透了的演出是指倫敦科文特加登皇家歌劇院的舞會。羅蘭先生回來時,天色已晚——或者說,時間還相當早——事實上,他根本不記得是什麼時候回來的。羅傑斯,他叔父的管家,一個勤謹的傢伙,肯定會對這事添枝加葉。第二天,他頭痛得厲害,喝過一杯濃茶之後,才在差五分十二點,而不是九點半去上班,這就引發了這場災難。說到老羅蘭先生,他二十四年來一直在盡一個深謀遠慮的親戚之所能,寬宏大量,按時付錢。突然之間,他摒棄了這些策略,嚴然一副不同以往的模樣。喬治前言不搭後語的回答(這年輕人依舊頭痛得要命,像是在中世紀的宗教裁判所裡受刑)使他更加憤怒。威廉·羅蘭處事非常老練。他只用簡潔的寥寥數語就將侄子打發到了外面的世界。隨後,他靜下心來,著手處理被打斷的有關幾座油田的調查。

  喬治·羅蘭把從他叔父辦公室裡帶來的塵土從鞋上抖去,然後漫步在倫敦街頭。喬治是個講求實際的小夥子。他想,在審時度勢之前,一頓可口的午餐至關重要。他先去吃了午飯。隨後,他重新回到叔父的府第。是羅傑斯開的門。在這個非同尋常的時刻見到喬治井未使他久經世故的臉上流露出驚訝。

  “下午好,羅傑斯。你能把我的東西打一下包嗎?我就要離開這裡了。”

  “好的,先生。只是為了再來看一眼,先生?”

  “再見了,羅傑斯。今天下午我就動身到殖民地去。”

  “真的嗎,先生?”

  “是的,如果有合適的輪船。你知道有關航運的情況嗎,羅傑斯?”

  “先生,您要去哪個殖民地?”

  “我不挑剔,隨便哪個都行。就說澳大利亞吧。你覺得這個主意怎麼樣,羅傑斯?”

  羅傑斯審慎地咳嗽兩聲。

  “哦,先生,對于想找工作的人,那裡真是海闊天空。”

  羅蘭先生凝視著他,滿懷興趣和欽佩。

  “說得不錯,羅傑斯。我也在這麼想。我不去澳大利亞——無論如何,不是今天。給我拿本全國列車時刻表,好嗎?我們得找個近些的地方。”

  羅傑斯取來他要的書。喬治隨意地把它打開,然後飛快地用手翻動書頁。

  “珀斯——太遠——派特尼·布裡奇——太近了。拉姆斯蓋特?我想不行。賴蓋特我也不感興趣。啊——真是好極了!原來還有個地方叫羅蘭城堡。聽說過它嗎,羅傑斯?”

  “先生,我想,您得從滑鐵盧車站去那兒。”

  “羅傑斯,你真太好了。你什麼都知道。哦,哦,羅蘭城堡!不知道這是個什麼樣的地方。”

  “不是什麼大地方,我只能這麼說,先生。”

  “那更好;競爭不會那麼激烈。這些寧靜的小山村裡,封建思想依舊流行。原先的羅蘭家族的最後一個成員定會即刻受到賞識。我一點也不懷疑他們一周之後就會選我作市長。”

   他砰地一聲把書合上。

  “就這麼定了。給我打點一個小行李箱,好嗎,羅傑斯?還有,請代我向廚師致意。問她是否可以好心地把貓借給我。你知道,就是迪克·惠廷頓。當你出發去就任市長大人時,一隻貓是至關重要的。”

  “抱歉,先生。現在貓不在家裡。”

  “怎麼回事?”

  “一個八口之家,先生。它們今早到的。”

  “真的嗎?我想她的名字叫彼得。”

  “是的,先生。我們都感到吃驚。”

  “起名不當,性別錯誤,啊?好吧,好吧,我不帶貓去了。馬上把那些東西打點好,可以嗎?”

  “好的,先生。”

  羅傑斯猶豫片刻,然後又向屋裡挪動了一下。

  “請恕我直言,先生,可如果我是你,我根本不會過多去想今早羅蘭先生說過的話。他昨晚參加了一個市里的宴會,所以——”

  “別說了,”喬治說,“我明白。”

  “所以就容易——”

  “我知道,我知道。對你來說,真是一個緊張的夜晚,羅傑斯。跟我們兩個呆在一起,呃?不過,我已經下了決心,一定要在羅蘭城堡——我名垂青史的家族的發源地——出人頭地——這聽來像是演講,不是嗎?如果什麼時候准備好了燉小牛肉,可以發電報,或是在晨報上登載一條不顯眼的廣告,我會隨時回來的。而現在——去滑鐵盧——像是惠靈頓將軍在那場具有歷史意義的戰役前夕所說的。”

  那天下午,滑鐵盧車站並不是它最光彩照人的模樣。羅蘭先生終于找到一趟帶他去目的地的列車,但這是一列普通客車,樣子一點也不威風——看起來沒人會樂於坐它去旅行。羅蘭先生坐在列車前部的頭等車廂裡。一陣霧氣在這個都市隱約降臨,時散時聚。月臺上空無一人,只有機車發出的哮喘聲打破了沉寂。

  正在此時,突然,轉眼間發生了幾件令人始料不及的事情。

  首先是一個女孩突然出現。她擰開門跳上車,將羅蘭先生從打盹中驚醒,一邊喊道:“哦,把我藏起來——哦!請把我藏起來。”

  喬治是個非常注重行動的人——不問為什麼,只是去做,去犧牲,諸如此類。在列車車廂裡只有一個地方可以躲藏——座位下面。幾秒鐘之後,女孩被安置在那裡,而喬治的手提箱則隨意地立在地上,遮住了她的藏身之處。沒過多久,一張怒氣沖沖的面孔出現在車窗上。

  “我的侄女!她在你這兒。我要我的侄女。”

  喬治有些喘不過氣來。他剛才斜倚在拐角處,正用心在讀一份晚報的三十版的體育欄目。他把報紙擱在一邊,臉上的表情像是才從遙遠的地方回到現實中來。

  “你說什麼,先生?”他禮貌地問道。

  “我的侄女——你把她怎麼樣了?”

  想到進攻總是比防守要好的策略,喬治立即付諸行動。

  “見鬼,你說什麼?”他喊道,模仿著他叔父的舉止,非常逼真。

   對方愣了一刻,被這突如其來的洶洶氣勢嚇了一跳。這是一個體態肥胖的男人,依舊有些氣喘吁吁,似乎是一路跑來的。他留著平頂式的頭發,蓄著德國霍亨索倫式的鬍子。

   他的腔調帶有濃重的喉音,而他僵直的舉止表明他穿著軍服會比不穿更為自在。喬治具有英國人那種天生的對於外國人的偏見——特別是討厭看上去像德國人的外國人。

   “見鬼,你說什麼,先生?”他憤怒地重複道。

   “她剛才來這兒,”對方說,“我看到了。你把她藏哪兒了?”

   喬治把報紙扔在一邊,從窗戶裡探出頭和肩膀來。

   “原來是這樣,”他咆哮道,“敲詐。可是你找錯人了。我在今早的每日郵報上讀到過你們的劣跡。警衛!警衛!到這兒來!”

   負責人員早就聽到了遠處的爭吵聲,於是忙不迭地跑過來。

  “警衛,來這兒,”羅蘭先生說,臉上帶著那種普通階層如此仰慕的十足的長官神氣。“這個傢伙打擾了我。如果有必要,我會指控他試圖敲詐。他謊稱我把他的侄女藏在了車上。總有這樣一幫外國人玩弄這套把戲。應該阻止他們。你會把他帶走,是嗎?這是我的證件,如果你想看的話。”

  警衛打量了一下他們兩個,很快下了決心。他所受的訓練使他鄙視外國人,而尊崇、敬重衣著體面、坐頭等車廂旅行的紳士們。

  他用手抓住那個入侵者的肩膀。

  “喂,”他說道,“你別搗亂了。”

  在這個關鍵時刻,陌生人的英語卡殼了,於是用母語激烈地謾罵起來。

  “夠了,”警衛說,“站在一邊,聽到沒有?火車就要開了。”

  一陣旗子揮舞,汽笛長鳴。列車不情願地猛然一抽搐,徐徐駛出了車站。

  喬治依舊呆在他的觀察哨位上,直到他們離開月臺。隨後,他探回頭,抓起手提箱扔到行李架上。

  “沒事了。你可以出來了。”他安慰道。

  女孩爬了出來。

  “哦!”她喘口氣。“我該怎麼謝你?”

  “沒什麼。我很樂意這麼做,我保證。”喬治淡然說道。

  他沖她撫慰地一笑。她的眼中流露出迷惆的神情,看來正在思念已經朝夕相處的什麼人或事物。正在此刻,她在迎面的窄玻璃裡瞥見了自己,不禁急促地吸了口氣。

  車廂保潔員究竟是否清掃座位下麵值得懷疑。看來他們不這麼做,不過也許每塊塵上和煙塵都像是歸巢的小鳥一樣在那兒找到了歸宿。喬治當時來不及注意女孩的容貌,因為她驀然出現,旋即鑽入藏身之所。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消失在座位下的是個整潔、衣著得體的年輕女士。而現在,她的紅色小帽被弄皺壓癟了,臉上也因為長長的塵土條紋而變了模樣。

  “哦!”女孩喊道。

  她伸手摸索手提包。喬治真正具有紳士的風範。他目不轉睛地凝視著窗外,欣賞泰晤士河以南倫敦的街景。

  “我該怎麼謝你?”女孩又一次說道。

  聽到這個可以重新開始談話的暗示,喬治攏回自己的目光。他再次表示沒有必要。不過,這一次他的舉止中顯出格外的熱情。

  這個女孩真可愛!喬治告訴自己,他以前從未見過這麼可愛的女孩。於是,他舉止之中流露出的熱情越發明顯。

  “我認為你真是太出色了。”女孩熱切地說道。

  “一點也不。世上沒有比這更容易的了。能幫助你,不勝榮幸。”喬治咕噥著說道。

  “非常出色。”她加強了語氣又重複道。

  毫無疑問,見到你最心愛的女孩盯著你的眼睛,然後告訴你她認為你有多麼出色,這有多麼令人愉悅。喬治也正如任何人一樣,感到欣喜異常。

  然而,接下來卻是一段令人窘迫的沉默。看來,女孩已經明白,對方期望她作出進一步的解釋。她的臉有些發紅。

  “令人尷尬的是,”她緊張地說,“恐怕我沒法解釋。”

  她臉上帶著讓人憐愛的不安看著他。

  “你不能解釋?”

  “不能。”

  “真是妙極了!”羅蘭先生熱切地說。

  “你說什麼?”

  “我說,真是妙極了。正像那些讓人整夜手不釋卷的好書。女主人公總是在第一章裡說,‘我不能解釋。’當然,最後她會解釋,而事實上,她根本沒有理由為什麼不在第一章裡這麼做——只有一點,那樣會破壞這個故事。我沒法告訴你,能夠卷人一個真正的謎當中,我有多高興——我不知道真有這種事情。我希望它與機密文件,還有巴爾幹快車有關。我非常喜歡巴爾幹快車。”

  女孩睜大了眼睛,狐疑地盯著他。

  “是什麼使你想到巴爾幹快車?”她敏銳地問道。

  “但願我沒有顯得輕率,”喬治趕忙插話。“也許,你的叔父坐它旅行。”

  “我的叔父——”她停下來,然後又接著說,“我的叔父——”

  “正是這樣,”喬治同情地說,“我自己也有一個叔父。沒有人應該為他們的叔父而負責。生活中小小的缺憾——我這麼稱呼它。”

  女孩突然笑起來。當她開口講話時,喬治注意到她語調中帶有的些許外國腔調。最初,他還以為她是英國人。

  “你真是個令人愉快、不同尋常的人,呃——”

  “羅蘭。朋友們叫我喬治。”

  “我叫伊麗莎白——”

  她突然停下來。

  “我喜歡伊麗莎白這名字,”喬治說,以掩飾她片刻的不知所措。“我希望他們不會把你稱作貝西,或類似的可怕名字。”

   她搖搖頭。

  “好了,”喬治說,“既然我們認識了,我們最好還是談點正事。伊麗莎白,如果你願意站起來,我可以給你撣一下衣服後面的塵土。”

  她順從地站起來,而喬治也沒有食言。

  “謝謝你,羅蘭先生。”

  “喬治。記住,我的朋友們叫我喬治。你不會跳上我的這節空車廂,藏到座位下,誘使我向你的叔父說謊,然後又拒絕作朋友。你會嗎?”

   “謝謝你,喬治。”

   “好極了。”

   “我現在看起來沒事了吧?”伊麗莎白問道,一邊試圖從左肩向後看。

  “你看上去——哦!你看上去——你看上去沒事。”喬治說著,一邊竭力忍住暗笑。

  “你瞧,一切都突如其來。”女孩解釋說。

  “一定是這樣。”

  “他看到了我們坐著出租車,隨後我逃到這裡,知道他就尾隨在我身後。順便問一句,這火車去什麼地方?”

  “羅蘭城堡。”喬治毅然決然地說道。

  那個女孩看起來有些困惑。

  “羅蘭城堡?”

  “當然,不是馬上。要停停走走很長時間。但我確信午夜之前可以到達那裡,老牌的西南鐵路線可以信賴——雖然慢,但是保險——我敢肯定南方鐵路公司依舊堅持老的傳統。”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想去羅蘭城堡。”女孩猶疑地說。

  “你讓我傷心,這是一個非常令人愉快的地方。”

  “你去過那兒嗎?”

  “準確地說,沒有。不過,如果你不喜歡羅蘭城堡,你可以去許多其它地方。有沃金、韋布裡奇、溫布爾登。火車一定會在當中的某站停下來。”

  “我明白了。”女孩說,“是的,我可以在那兒下車,也許隨後乘車返回倫敦。我想,這也許是最好的計劃。”

  甚至在她說話時,火車已經放慢了速度。羅蘭先生的眼睛懇求地盯著她。

  “如果我能做些什麼——”

  “不,的確,你已經做了很多。”

  那女孩停頓了一下,隨後突然說:

  “我——我希望我能解釋一下。我——”

  “看在老天的份上,別這樣!這會毀了一切的。不過聽著,真的沒有我能做的事情嗎?把秘密檔帶到維也納——或是諸如此類的事情?總該有秘密文件。給我一次機會吧。”

  火車已經停下來。伊麗莎白飛快地跳到月臺上。她轉過身來透過窗戶和他說話。

  “你是真心的嗎?你真的願意為我們——為我做事嗎?”

  “我願為你做世上的任何事,伊麗莎白。”

  “即使我不說出理由?”

  “去他的理由!”

  “即使——有危險?”

  “越危險越好。”

  她躊躇片刻,隨後似乎下了決心。

  “看窗戶外面。低頭看月臺,好像你並沒有在真正觀察。”羅蘭先生盡力照著這個有些蹊蹺的建議去做。“你看到那個正在上車的男人了嗎——留著小黑胡——淺色的大衣?跟著他,看他做什麼,到哪裡去。”

  “就這些?”羅蘭問道,“我怎麼……”

  她打斷了他。

  “我會給你進一步的指示。盯著他——還有,護著這個。”她把一個密封的小包扔進他的手中。“用你的生命去保護它。這是解決一切問題的鑰匙。”

  火車繼續前行。羅蘭先生依舊盯著窗外,目送著伊麗莎白高挑優美的身影沿著月臺逐漸遠去。他手裡緊緊抓住那個密封著的小包。

  接下來的旅程單調而平凡。車開得很慢。它在哪兒都停。每到一站,喬治都探頭到窗外,以防獵物下車。偶爾,停車時間很長時,他也下到月臺上來回踱步,心裡肯定那個男人依舊在車上。

  火車最後的終點站是樸資茅斯,正是在這站,那個黑鬍子旅行者下了車。他走進一家小型的二流客棧訂了一個房間。羅蘭先生也訂了一個房間。

  這兩間屋子在同一條走廊上。中間只隔兩扇門。這種安排在喬治看來令人滿意。盡管在跟蹤這方面,他還完全是個新手,可他急於表現自己,以不辜負伊麗莎白對他的信任。

  吃飯時,喬治被安排在一張距離他的獵物不遠的桌子上用餐。屋子裡井沒有坐滿人,絕大多數的餐客,依照喬治的估計,都是旅行的商人。這些體面的人靜靜地、津津有味地品嘗著他們的食物。只有一個人引起他的特別注意。這人身材矮小,薑黃色頭發和胡須,衣著中透露出對於賽馬的愛好。他看來也對喬治感興趣,所以用完餐後,他提議一起去喝酒,打檯球。但喬治看到黑鬍子男人正在戴上帽子,穿上大衣,於是就禮貌地謝絕了。隨後,他走到街上,此刻,他進一步認識到跟蹤的難度。這次跟蹤看來漫長而令人困倦——而結局也許根本沒有任何意義。在沿著樸資茅斯的街道拐彎抹角地行約四英里之後,那個男人回到了旅館,喬治緊緊跟在他的身後,一絲疑慮襲上他的心頭。是不是那人已經知道了他的存在?當喬治正站在大廳裡琢磨這事時,外面的門被推開了。那個小個子,長著薑黃色頭發和胡須的男人走進來。顯然,他也剛剛外出閒逛回來。

  喬治猛然意識到辦公桌前的漂亮女士正在同他說話。

  “是羅蘭先生嗎?兩位紳士來拜望您。兩位外國紳士。他們在走廊盡頭的小屋裡。”

  喬治有些吃驚,他走向那個房間。兩個男人正坐在那兒。他們站起來拘謹地向他一躬身。

  “羅蘭先生嗎?毫無疑問,你猜得到我們的身份。”

  喬治凝視他們兩人。說話的人年紀稍長,是個灰白頭發,講一口流利英語的傲慢紳士。另外一位是個高個男人,臉上有些丘疹,具有日爾曼人的氣質,不過並不更吸引人,因為此刻他正虎視眈眈地怒視著喬治。喬治發現這兩個人當中沒有一個是他在滑鐵盧車站遇到的那個老紳士,於是略微松了口氣。他擺出一副溫文爾雅的舉止。

  “請坐,先生們。認識你們很高興。要來一杯嗎?”

  那個年紀較長的人伸手阻攔。

  “謝謝你,羅蘭大人——我們不喝。我們時間很緊——只想請您回答一個問題。”

  “你們把我列入貴族階層,這真大好了,”喬治說,“真遺憾,你們不想來一杯。那麼,這個要緊的問題是什麼呢?”

  “羅蘭大人,您跟一位女士一起離開倫敦,結果卻獨自到達這裡。那位女士去了什麼地方?”

  喬治站起身來。

  “我不明白你的問題。”喬治冷冷地說,竭力模仿著小說中的男主人公。“不勝榮幸,祝你們晚安,先生們。,,

  “但你的確是清楚的。非常清楚,”那個年輕一些的人突然叫嚷道,“你把亞歷克薩怎麼樣了?”

  “鎮靜,先生,”另一個低語道,“請你鎮靜~點。,,

  “我可以向你們保證,”喬治說,“我不認識你們所說的這位女士。你們一定是弄錯了。”

  那個年紀較長的人目光咄咄逼人地上下打量他。

  “這不可能,”他沙啞地說道,“我冒昧地查看了賓館的登記簿。您登在上面的名字是羅蘭城堡的G·羅蘭先生。”

  喬治不由得臉一紅。

  “這只是個玩笑。”他無力地解釋。

  “這藉口不怎麼樣。喂,別兜圈子了。殿下究竟在哪兒?”

  “如果你是說伊麗莎白——”

  那個年輕人怒吼一聲,又向前沖來。

  “你這只蠢豬!你怎麼敢這麼稱呼她!”

  “我是指,”另一個男人緩緩說道,“你也許早就聽說過,卡多尼亞的阿娜斯塔西婭·索菲亞·亞歷山大·瑪麗亞·海倫娜·奧爾加·伊麗莎白公主。”

  “哦!”羅蘭無力地歎道。

  他竭力回憶卡多尼亞的有關情況。據他的回憶,這是巴爾幹半島上的一個小王國。他隱約記得那兒發生過一場革命。他又重新打起精神。

  “顯然,我們是說同一個人,”他高興地說,“只是我把她稱作伊麗莎白。”

  “為此,你得接受我的挑戰,”年輕人咆哮道,“我們得打一架。”

  “打架?”

  “決鬥。”

  “我從不與人決鬥。”羅蘭先生決然道。

  “為什麼不?”對方悻悻問道。

  “我很害怕受傷。”

  “啊!是這樣嗎?那樣我至少可以揪掉你的鼻子。”

  年輕人氣勢洶洶地逼過來。接下來發生的事情難以看清,但他的身體在空中劃出一個半圓,隨後重重地摔在地上。他頭暈眼花地從地上掙紮起來。羅蘭先生的臉上帶著迷人的微笑。

  “正像我所說的,”他品評道,“我總是害怕受傷。這正是我為什麼要學習柔道的原因。”

  片刻沉默。兩個外國人猶豫地看著這個面目和藹的年輕人,仿佛突然意識到在他溫文爾雅的舉止背後潛藏的是某種危險的品性。那個年輕的日爾曼人氣得臉色煞白。

  “你會為此而後悔的。”他氣喘吁吁地說。

  年長的人依舊保持著他的威儀。

  “這就是你最後要說的,羅蘭先生,你拒絕告訴我們殿下的下落?”

   “她的下落我自己也不知道。”

   “你別指望我會相信你的話。”

  “恐怕你生性好疑,先生。”對方只是搖了搖頭,喃喃說道,“事情還沒完。你會再次聽到我們的消息。”說完兩個男人悻悻地走了。

  喬治把手放在額頭上。事情發展得太快了。他顯然被卷人了一場歐洲的醜聞之中。

  “也許,這意味著一場新的戰爭。”喬治滿懷希冀地說道,一邊四處搜尋那個黑鬍子的下落。

  看到他仍然坐在商務室的角落裡,喬治才如釋重負。喬治在另一個角落裡坐下來。大約三分鐘以後,黑鬍子起身去睡覺了。喬治尾隨著在他身後,看到他走進屋子帶上了房門。喬治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我需要休息一晚,”他喃喃自語道,“非常需要。”

  隨後,一個可怕的念頭湧上心頭。假如黑鬍子已經意識到喬治在跟蹤他怎麼辦?假如正當喬治安然酣睡時他溜走了怎麼辦?幾分鐘後羅蘭先生想出了一個解決難題的方法。他拆開一隻襪子,抽出一根長長的淡色絲線,隨後悄悄溜出房間。他用整張郵票將線的一端貼在遠處陌生人的門上,隨後將線的另一端拽進自己屋裡。他把這一端系在一個小銀鈴上——昨晚奇遇的戰利品。他心滿意足地看了看這些安排。黑鬍子如果企圖離開屋子,鈴響會立即向喬治發出警報。

  這件事辦完以後,喬治立即走到長沙發旁邊,把那個包裹小心翼翼地藏在枕頭下麵。隨即,他陷入了片刻的沉思。他的想法可以這樣表達:

  “阿娜斯塔西婭·索菲亞·瑪麗亞·亞歷山大·奧爾加·伊麗莎白。去他的,有個名字想不起來了。不知道現在

  他無法立即入眠,乾著急就是沒法理解眼前的局勢。究竟是怎麼回事?出逃的公主與密封的小包還有那個黑鬍子男人之間到底有什麼聯系?公主要逃避什麼?那幾個外國人是否知道密封小包就在他的手裡?這裡面可能會是什麼呢?

  想著這些,帶著毫無進展所產生的不快,羅蘭先生睡著了。

  忽然,他被微弱的鈴聲驚醒。羅蘭先生可不是那種一醒來就行動的人,他只花了一分半鐘就明白了是怎麼回事。隨後,他跳起身來,跋拉上拖鞋,躡手躡腳地打開門,溜到走廊上。走廊另一端盡頭隱約閃現的身影向他指明了獵物逃走的方向。羅蘭先生躡足潛蹤地尾隨著黑影。他看到那個黑鬍子進了洗手間。這令人困惑,特別是因為在他房間對面就有一個洗手間。走近微開著的房門,喬治從門縫向裡窺視。只見那人跪在浴缸旁邊,正對著緊靠在它後面的壁角板忙碌著。他在那兒呆了有五分鐘,隨後站起身來。喬治機警地撤開身,安然躲在自己屋門的後面。目送著對方從門前經過以後,喬治又重新回到自己房裡。

  “好了,”喬治對自己說,“明天早晨再去調查洗手間之謎。”

  他爬上床,把手伸到枕頭底下,以確信那個寶貝小包依舊在那兒。可緊接著,他已經在慌亂地抖動床單被褥。令他吃驚的是,小包不見了!

  第二天早晨,倍受痛苦煎熬的喬治正坐在桌邊吞食雞蛋與鹹豬肉。他辜負了伊麗莎白。

  他居然把她託付的寶貝小包讓人偷走了,而“洗手間之謎”又令人沮喪他說明不了什麼問題。是的,無疑,喬治做了件蠢事。

  吃過早飯,喬治走上樓去。走廊裡站著一個神情疑惑的女服務員。“怎麼了,親愛的?”喬治和藹地說。

  “是住在這裡的那位紳士,先生。他要我八點半叫他,可沒人應聲,而且門上了鎖。”

  “是真的嗎?”喬治問道。

  他的心裡突然想起了什麼,匆忙跑進自己的屋裡。然而,一個始料不及的發現使得他正在制訂的計劃全然被拋到了腦後。在梳妝臺上擱著的正是頭天晚上被偷走的小包!

  喬治把它拿起,仔細查看。是的,無疑,是同一個包。可是,封條已經被打開了。猶豫片刻,他將包拆開。如果別人已經看過裡面的東西,那他就沒有理由不去看一下。而且,裡面的東西也許已經被人盜走了。紙包打開,裡面是一個小紙板盒,屬于珠寶商用的那類。喬治把它打開。盒子裡面,倚偎在絨布上的,是一枚普通的金制結婚戒指。

  他拿起戒指仔細端詳。上面沒有刻字——與別的結婚戒指別無二致。喬治呻吟著用手捧住頭。

  “瘋了,”他喃喃說道,“是的。完全是發瘋。沒有任何理智可言。”

  突然,他想起女服務員說的話,同時,他注意到窗外有寬寬的圍欄。通常,他不會嘗試這樣的表演,可是,此刻好奇與憤怒的火焰已經熊熊燃起,困難在他心中已經不復存在。

  他跳到窗臺上。幾秒鐘之後,他已經在透過黑鬍子的房間窗戶向裡窺探,窗戶開著,裡面空無一人。不遠處是一座太平梯。獵物是如何逃走的顯而易見。

  喬治從窗戶跳進屋裡。失蹤男子的物品依舊丟落在四處。或許,從中可以找到線索,以此來釋去喬治心頭的疑雲。他開始四處搜尋,首先從一個破舊的狹長行李袋開始。

  一種聲音使他停下了搜尋——一種細微的聲音,然而,無疑就在這間屋裡。喬治的目光移到大衣櫥上。他跳過去猛地把門扭開。與此同時,一個男人從裡面跳出來,在地上一骨碌爬起身來,卻被喬治一把抱住。這人可不是普通的敵手。喬治使出渾身解數也不怎麼管用。終於,他們都已精疲力竭,才算分開。喬治這才看清他的對手。原來是那個長著薑黃色小鬍子的矮個男人。

  “你究竟是誰?”喬治質問道。

  作為答覆,對方掏出一張卡片遞給他。喬治大聲讀道:

  “偵探——賈羅爾德警督,倫敦員警廳。”

  “正是,先生。請把你所知道的這事的來龍去脈好好說說。”

  “我,是我嗎?”喬治若有所思地說,“警督,你是否知道,我想你是對的。我們是否先換個適當的場所再談?”

  在酒吧裡一個僻靜的角落,喬治傾訴了他的心事。賈羅爾德警督同情地聽著。

  “非常使人困惑,正如你所說的,先生。”喬治說完後,他品評道,“有許多情況我也摸不著頭腦,不過,有一兩點我可以向你澄清。我在這兒跟蹤馬登伯格(就是你的黑鬍子朋友),而你的出現與觀察他的方式都讓我生疑。我想不起你是誰。昨晚,當你外出時,我溜進你的屋子。是我從枕下偷拿了那個小包。當我打開它,發現裡面並不是我要找的東西時,就立刻找機會把它送還到你的房裡。”

  “這無疑使得事情清楚些了。”喬治思考著說,“看來,我自始至終都夠蠢的。”

  “我可不這麼認為,先生。作為一個初學者,你已經做得很不錯。你說你今天早晨去過洗手間,並取回了藏在壁角板後面的物品?”

  “是的。不過只是一封蹩腳的情書。”喬治抑鬱地說,“見鬼,我可不想探聽這個可憐傢伙的私生活。”

  “能讓我看看信嗎,先生?”

  喬治從口袋裡取出一封折疊好的信件遞給警督。後者把它展開。

  “正像你說的,先生。不過我想,如果你在帶點的字母I之間連線的話,你會得出不同的結論,哦,天哪,先生,這是一張樸資茅斯城防圖。”

   “什麼?”

  “是的。我們監視這個人已經有段時間了。但對我們來說,他太狡詐了。他讓一個女人做這件肮髒活計的絕大部分。”

  “一個女人?”喬治頹然說道,“她叫什麼?”

  “她有很多化名,先生。最常用的是貝蒂·布萊特艾。她是個非常美貌的女子。”

  “貝蒂——布萊特艾,”喬治說,“謝謝你,警督。”

  “對不起,先生,可你的臉色不好。”

  “我覺得不舒服。我覺得很不舒服。事實上,我想我最好乘第一班火車回倫敦去。”

  警督看了看他的手錶。

  “先生,恐怕那是一班慢車。最好還是等快車。”

  “沒關系。”喬治黯然說道,“沒有什麼車會比我昨天來時乘的那班更慢了。”

  喬治又一次就坐在頭等車廂裡,他饒有興致地瀏覽著當天的新聞。突然,他坐直了身子,瞪著眼前的報紙。

  “昨天,在倫敦舉辦了一樁浪漫的婚禮。羅蘭·蓋爵士,阿克斯敏斯特侯爵的次子,與卡多尼亞的阿娜斯塔西婭公主成婚。婚禮被嚴格保密。自從卡多尼亞發生動蕩以來,公主一直與她的叔父住在巴黎。當她還是卡多尼亞駐英國使館的秘書時,她遇到了羅蘭爵士。他們彼此的傾慕也自此開始。”

  “哦,我——”

  羅蘭先生想不出什麼強烈的話語來表達自己的情感。他依舊盯著天空。車在一個小站停下,一位女士上了車,在他的對面坐下。

  “早上好,喬治。”她語音甜美地說道。

  “天哪!”喬治喊道,“伊麗莎白!”

  她沖他一笑,看上去比從前更加可愛。

  “聽著,”喬治喊道,一把抱住自己的頭。“看在上帝的份上告訴我。你是阿娜斯塔西姬公主,還是貝蒂·布萊特艾?”

  “都不是。我是伊麗莎白·蓋。我現在可以都告訴你了。而且,我得道歉。聽著,羅蘭(他是我的兄弟)一直愛著亞歷克薩——”

  “你是說公主?”

  “是的,家裡人這麼稱呼她。哦,正如我所說的,羅蘭一直愛著她,而她也愛他。隨後,革命降臨了,而亞歷克薩在巴黎。正當他們准備安排婚期時,老施特厄姆,那位首相,出面井堅持要帶走亞歷克薩,逼迫她嫁給她的表兄卡爾王子,一個臉上長著丘疹,令人生畏的傢伙——”

  “我想我已經見過他了。”喬治說。

  “她恨這個人。老王子烏斯裡克,她的叔父,不許她再見到羅蘭。於是,她逃回英格蘭。我在鎮上遇到她,我們就給在蘇格蘭的羅蘭發電報。就在最後一刻,當我們乘出租車去登記處的時候,與老王子烏斯裡克乘坐的出租車迎面相遇。當然,他就尾隨我們,而我們卻無計可施,因為他一定會動真格的。而且,無論如何,他到底是監護人。隨後,我想出一個絕妙的主意,互換角色。如今的女孩,除了她的鼻尖,你幾乎什麼都看不到。我戴上亞歷克薩的紅帽子,穿上她的棕色外套,而她穿上我的灰色衣服。隨後,我們讓出租車去滑鐵盧車站。我在那兒跳下車,沖進車站。老烏斯裡克就跟著那頂紅帽子,根本沒有想到出租車裡還躲著另一個人,當然,可不能讓他看見我的臉。所以,我箭一般沖進你的車廂,求你幫忙。”

  “這些我都明白。”喬治說,“可我不明白的是接下來發生的事。”

  “我知道。這正是我必須道歉的。我希望你別大發脾氣。你知道,你當時看上去如此熱衷,好像這就是個真正的謎——就像書中一樣,所以,我也沒法抗拒這種誘惑。我從月臺上挑出一個長相凶惡的人,要你跟蹤他。隨後,我把包裹扔給你。”

  “裡面是一枚結婚戒指。”

  “是的。是亞歷克薩和我買的。因為羅蘭直到婚禮前才能從蘇格蘭趕來。當然,我知道,當我趕到倫敦時,他們已經不再需要這個了——他們用的也許是舞臺鈴鐺或是什麼。”

  “我明白了。”喬治說,“世界上的事情就這樣——你知道了就這麼簡單!讓我看看,伊麗莎白。”

  他拿掉她左手的手套,看到她無名指上空著,才如釋重負地出了一口氣。

  “好了,”他評論說,“無論如何,這個戒指不會被浪費掉了。”

  “哦!”伊麗莎白喊道,“可我對你一點都不瞭解。”

  “你知道我是個好人,”喬治說,“順便,我剛剛想到,你當然就是伊麗莎自·蓋女士了。”

簡找工作

  簡·克利夫蘭沙沙翻動著每日導報,隨後歎了口氣。這歎氣發自心靈的最深處。她厭惡地看著大理石面的桌子,靜臥在上面的烤麵包與荷包蛋,還有那一小壺茶。倒不是她不餓。事實恰恰相反。簡饑腸轆轆。在那一刻,她覺得自己能夠吃下一磅半燒透的牛排,另外再加上炸上豆條,也許還得再來些四季豆。然後,再品著佳釀而不是茶水,吃下所有的食物。可是,對於經濟窘迫的年輕女子而言,她們沒有選擇。簡能夠點一隻荷包蛋,一壺茶已經算是幸運了。看來,她明天就連這個也做不到了。除非——

  她再次去看每日導報中的廣告。實話說,簡剛剛丟掉一份工作。情況變得日益嚴峻。管理那間破敝公寓的房東,一位斯文的女士也已經在斜睨這個特別的女子了。

  “可是,”簡對自己說,一邊習慣性地生氣地揚起下巴。

  “可是我人很聰明,長相漂亮,又受過良好教育。雇主們還想要什麼呢?”

  根據每日導報,他們看來想要經驗豐富的速記員,擁有小筆資金的商店經理,飼養家禽的女工(這裡依舊要求一小筆資金),還有難以計數的廚師,女傭,客廳侍女——特別是客廳侍女。

  “當客廳侍女我不介意。”她自言自語道,“可是,沒有經驗,誰也不會要我的。我敢說,我可以到什麼地方去作個‘志願女子’——可他們不會有什麼值得一提的東西付給年輕的‘志願女子’。”

  她又歎了口氣,把報紙支在面前。隨後,散發著她健康的青春活力,簡狼吞虎嚥地吃起那只荷包蛋來。

  當她打發完最後一口,簡把報紙翻過來,去研究上面的“私事廣告”欄目,一邊還喝著茶水。這個欄目是她最後的希望。

  如果她有幾千英鎊,這事就容易多了。至少有七個難得的機會——每個機會每年都至少能賺三千英鎊。簡掀起嘴唇。

  “如果我有兩千英鎊,”她喃喃說道,“要把我和它分開可不容易。”

  她的視線投向欄目的底部,隨後又以長期煉就的從容向上掃視。

  有一位女士,她總出高價收購穿舊的衣服,“貴婦們的衣物可以上門收購”。也有些紳士什麼東西都收購——不過主要是些假牙。另有一些有頭銜的貴婦人,在行將出國之際,會以荒唐的價格把她們的毛皮大衣處理掉。此外,還有哀傷的牧師,勤快的寡婦,殘廢的軍官,都可能會報出五十到兩千的數目不等。突然,簡停下來。她放下茶杯,把那條廣告又重新看了一遍。

  “當然,這裡面必定大有文章,”她喃喃自語道,“這種事情總是有圈套。我一定得小心。不過——”

  這條引起簡·克利夫蘭興趣的廣告內容如下:

  誠征一位女士,年齡二十五至三十歲,深藍色眼睛,金黃色頭發,黑色睫毛與眉毛,鼻樑挺直,身材苗條,身高五英尺七英寸,善於模仿,能講法語。請於下午五至六點來恩德斯利大街7號,她將聽到對她有利的消息。

  “看上去真像那麼回事,否則,為什麼女孩子們會上當受騙,”簡喃喃低語。“我當然得小心。可是,那種事情根本不會有這麼多具體的要求。我現在該……讓我們來仔細看看這些條件。”

   她接著看那些要求。

  “二十五到三十——我今年二十六。深藍色眼睛,沒錯。金黃色頭發——黑色睫毛與眉毛——都沒問題。鼻樑挺直?是——的——無論如何,我的鼻樑是夠直的。既沒有向下鉤起,也沒有向上翻起。而且,我體態苗條——即使現在看來也夠苗條的。我身高只有五英尺六英寸——但我可以穿上高跟鞋。我善於模仿——沒什麼稀奇的,我能模仿人們說話的聲音。而且,我說起法語來就像是一個天使或者法國女人。事實上,我正是合適的人選。當我出現的時候,他們應該喜不自禁。簡·克利夫蘭一走進屋裡就中選了。”

  簡毅然撕下那條廣告,把它放進手提包裡。隨後,她要了賬單,聲音聽著煥然輕快起來。差十分五點時,簡已經在恩德斯利大街附近進行勘查了。恩德斯利大街是條較小的街道,被夾在牛津圓形廣場附近的兩條大街之間。它盡管單調乏味,卻還體面。7號房看起來跟周圍的屋子沒什麼不一樣。它看起來像是由幾間辦公室組成的。但是,抬頭一看,簡有生以來第一次明白,她並不是惟一的藍眼睛,黃頭發,鼻樑挺直,身材苗條,年齡在二十五到三十歲之間的女人。顯然,倫敦有許多這樣的女孩,而且僅在恩德斯利大街7號的外面至少就聚集著四五十人。

  “競爭,”簡說,“我最好還是趕快排隊。”

  她這麼做了。此時又有三個女孩剛剛轉過街角。她們後面還跟著其他人。簡通過打量她身邊的鄰伴來消遣時光。在每個人身上,她總能找出不對勁的地方——黃色而不是黑色的睫毛,灰色而不是藍色的眼睛,人為而非天然的金色頭發,形狀各異的鼻子,以及只有慈悲至極的人才會稱之為苗條的身材。簡來了精神。

  “我相信我在哪方面的機會也不比任何人差。”她喃喃自語道,“不知道競賽是什麼樣的。我希望是遴選美女合唱隊。”

  隊列緩慢然而又不停地向前移動。不久以後,另一隊女孩開始從屋裡魚貫而出,她們當中一些人垂頭喪氣,另外一些則裝出一副笑臉。

  “沒有被錄用,”簡欣喜地說,“我真希望在我進去之前職位還空著。”

  女孩的隊列依舊在向前移動著。有人焦急地在小鏡子裡掃視自己,有人在狂亂地往鼻子上搽粉,還有人恣意揮舞著唇膏。

  “我真希望自己的帽子能更好看些。”簡難過地想。

  終於,該輪到她了。在屋子裡面,一邊是一扇玻璃門,上面刻著傳奇人物卡思伯森先生的名字。申請人一個接一個地所通過的正是這扇玻璃門。輪到簡了。她深深吸了一口氣,走了進去。裡面是一間外部辦公室,顯然是職員們的。在屋子盡頭是另外一扇玻璃門。簡在旁人指示下,穿過這扇玻璃門。她走進一間小一些的屋子。裡面有一張寬大的辦公桌,後面坐著一個中年男人,目光敏銳,蓄著濃密、外國樣式的小鬍子。他掃了一眼簡,隨後用手一指左邊的一扇門。“請在那兒等著。”他俐落地說道。

  簡照著做了。她走進屋子時,裡面已經有人。五個女孩筆直地坐在那裡,彼此瞪眼瞧著。

  簡清楚,她已被列入可能的候選人當中。她來了興致。不過,她不得不承認,就廣告上的條款而言,這五個女孩和她一樣有資格入選。

  時間流逝。更多的女孩正在穿過內部辦公室。她們當中的絕大多數被從一扇通向走廊的門打發走了。但是,每隔一會兒,會走進一個入選者,來壯大這支候選隊伍。六點半時,那裡已經聚集了十四個女孩。

  簡聽到辦公室裡傳來低低的談話聲,隨後那個外國人模樣的紳士出現在門邊。因為他的小鬍子具有軍人風範,所以,簡心裡給他起個綽號“上校”。

  “我將每次會見一位女士,請,”他宣佈道,“請以你們到來的先後為序。”

  當然,簡是第六個。二十分鐘過去了,她被叫了進去。“上校”雙手背在身後正站在那兒。他先是一連串的快速盤問,接著測試她的法語知識,隨後測量她的身高。

  “小姐,”他用法語說道,“可能你正是合適人選。我不知道,但是有可能。”

  “請問,這是什麼職務?”簡直截了當地問道。

  他聳了聳肩膀。

  “現在還不能告訴你。如果你被選中——那你會知道的。”

  “這看起來很神秘。”簡表示異議。“我不可能什麼都不知道就去幹一份工作。我是否可以問問,這跟演戲有關嗎?”

  “演戲?不,沒有關系。”

  “哦!”簡喊道,吃驚非小。

  他銳利的目光注視著她。

  “你很聰明,是嗎?而且審慎。”

  “我有足夠的聰明與審慎,”簡鎮定地說,“薪水如何?”

  “薪水是兩千英鎊——工作兩周。”

  “哦!”簡差點暈了過去。

  她對於這個慷慨的數目大吃一驚,沒能馬上恢復常態。

   上校接著說下去。

  “我還挑選了另外二位年輕女士。你與她一樣適合。也許還有其他的我沒有見到。我會指導你通過下麵的進程。你知道哈裡奇賓館嗎?”

  簡急促地喘了口氣。在英格蘭誰不知道哈裡奇賓館?那家位於倫敦西區梅費爾高級住宅區邊道上,不十分惹眼的著名的旅館。事實上,知名人物與皇室成員在那裡進進出出。今天早晨,簡剛剛在報紙上讀到奧斯特洛瓦大公夫人波林的到來。她來開辦一個義賣市場,以救助那些俄國難民。她,理所當然,正住在哈裡奇賓館。

   “是的。”簡對上校的問題答道。

  “很好。到那兒去。去找施特雷蒂奇伯爵。遞上你的名片——你有名片嗎?”

  簡拿出一張。上校接過去,在角上寫了一個小小的P,又把它遞還給她。

  “這可以確保伯爵會見你。他會明白你是我派去的。最終取決於他——還有另外一個人。如果他認為你合適,會向你解釋情況,而你可以接受或是拒絕他的提議。滿意了嗎?”

  “非常滿意。”簡說道。

  “到目前為止,”當簡出現在大街上時喃喃自語,“我看不到有什麼圈套。可是,一定有。世上不會有這樣的事,你什麼也不做就可以拿到錢。一定是犯罪!沒有其它的可能了。”

  她的興致高漲起來。在某種程度上,簡並不反對犯罪。近來報上登的皆是各女匪的卓越勳績。簡曾認真考慮過,如果其它方法不成功,那麼就加入並成為他們當中的一員。

  她好不容易找到哈裡奇賓館的大門,略顯膽怯地走了進去。她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希望有一頂新帽子。

  但她還是勇敢地走到接待處,遞上名片,要求謁見施特雷蒂奇伯爵,舉止當中沒有絲毫的猶疑。她猜想那個職員正在好奇地上下打量她。然而,他還是接過名片,隨手遞給身邊一個小聽差,然後低聲耳語了幾句。簡沒有聽到他們說什麼。不久,聽差回來了,請簡跟著他走。他們乘坐電梯上樓,沿著一條走廊來到一扇高大的雙開門前,聽差停下來敲門。過了一會兒,簡被領進一間寬敞的屋子,在她對面是個高大、瘦削的男子,留著金色的胡須。他一隻白皙無力的手裡正捏著簡的名片。

  “簡。克利夫蘭小姐。”他嘴裡緩緩念道,“我就是施特雷蒂奇伯爵。”

  她張開嘴,露出兩排整齊潔白的牙齒,想要擠出一個微笑。可是並沒有產生令人愉快的效果。

  “我知道你是應征來的,”伯爵接著說,“好心的克萊甯上校把你派來的。”

  “他真是上校。”簡心裡想,對自己的洞察力沾沾自喜。不過,她只是點點頭。

  “請原諒,能提幾個問題嗎?”

  沒等簡回答,他接下來像克萊甯上校一樣將她盤問了一氣。她的回答看來令他滿意。他點了點頭。

  “小姐,現在請你走到門邊,再慢慢走回來。”

  “也許,他們想讓我作時裝模特,”簡心裡想,她照著做了。“可他們是不會付給一個模特兩千英鎊的。不過,我想最好還是過一會兒再提問。”

  施特雷蒂奇伯爵皺了皺眉。他用白皙的手指輕彈桌面。突然,他站起來,打開隔壁的屋門,沖著裡面的人講話。

  他又重新回到座位上,一位矮小的中年女士走進屋來,隨手關上門。她體態豐滿,形容非常醜陋,可是臉上的神情表明她是個重要人物。

  “喂,安娜·米哈伊洛夫娜,”伯爵說道,“你覺得她怎麼樣?”,

  那位女士將簡上下仔細打量一番,好像女孩是蠟像館裡的塑像一樣。她沒有裝腔作勢地同簡打招呼。

  “她也許行。”她終於說道,“嚴格來講,可能性微乎其微。不過身材膚色都不錯,比其他的都強。你覺得它怎麼樣,費奧多·亞歷山大洛維奇?”

  “我同意你的觀點,安娜·米哈伊洛夫娜。”

  “她能講法語嗎?”

  “她的法語很出色。”

  簡越來越覺得自己像是一個假人。這兩個古怪的傢伙看來已想不起她還是一個真人。

  “可是,她會小心謹慎嗎?”女士問道,一邊直沖簡皺眉。

  “這是波波倫斯基公主,”施特雷蒂奇伯爵用法語對簡說,“她是問,你是否小心謹慎?”簡向公主答話。

  “在有人向我解釋這個職務以前,我不會作出任何承諾。”

  “說得好,小傢伙。”女士評論道,“費奧多·亞歷山大洛維奇,我覺得她很聰明——比其他的女孩聰明。告訴我,小傢伙,你也有勇氣嗎?”

  “我不知道。”簡困惑地說道,“我不願意受傷害,不過。我能忍受。”

  “啊!這正是我想知道的。你不介意冒險,不介意?”

  “哦!”簡叫到。“冒險!這沒什麼。我喜歡冒險。”

  “你很窮?想要掙很多錢?”

  “讓我試試吧。”簡幾乎是熱切地請求道。

  施特雷蒂奇伯爵和波波倫斯基公主交換了一下目光。隨後,他們同時點點頭。

  “要我把事情解釋一下嗎,波波倫斯基公主?”伯爵問道。

   公主搖搖頭。

   “公爵夫人要親自向她解釋。”

   “沒有必要——也不明智。”

   “不過,這是她的命令。你問完話後,我得和她談談。”

  施特雷蒂奇聳聳肩。顯然他有些不快。一樣顯然的是,他並不打算違抗命令。他轉身面對簡。

  “波波倫斯基公主要帶你去見波林大公夫人。別吃驚。”

  簡一點也不吃驚。她一想到能見到一位在世的真正的公爵夫人就滿心歡喜。簡可不是社會主義者。這一刻,她甚至不再擔心自己的帽子了。

  波波倫斯基公主在前面領路,她走起路來搖搖擺擺。盡管處境不妙,可她還是竭力在步伐之中顯露威儀。她們穿過隔壁的屋子,這不過是前廳而已。隨後,公主在更遠處的一堵牆上敲了幾下。裡面有人應聲,公主打開門走了進去,簡緊跟在她身後。

  “夫人,讓我來向你介紹,”公主語調莊重地說,“簡·克利夫蘭小姐。”

  屋子另一頭大扶手椅上坐著的年輕女子躍起身跑了過來。她緊盯著簡看了一兩分鐘,隨後開心地笑了。

  “可這簡直太妙了,安娜。”她答道,“我從未料到事情會這麼順利。來,讓我們肩並肩來看看自己。”

  她拉著簡的手臂走到屋子另一邊,在一面掛在牆上的大穿衣鏡前停下腳步。

  “看到了嗎?”她欣喜地喊道,“真是天生的一雙!”

  實際上,在她第一眼看到波林大公夫人時,簡就開始明白了。公爵夫人也許比簡年長一兩歲。她有同樣顏色的金色頭發,同樣苗條的身材。也許,她只是約略高出一些。現在她們站在一起,相似是很明顯的。即便細看,她們的膚色也幾乎完全一樣。

  公爵夫人拍了拍雙手。她看來是個很開朗的年輕女子。

  “真是再好不過了。”她宣佈道,“安娜,你得代我向費奧多·亞歷山大洛維奇祝賀。他幹得的確太出色了。”

  “可是,夫人,”公主低聲說道,“直到現在,她還不知道對她的要求是什麼。”

  “是這樣。”公爵夫人說道,稍微平靜下來。“我忘記了。哦,我會讓她明白的。噢,別打擾我們,安娜,米哈伊洛夫娜。”

  “可是,夫人——”

  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生氣地一跺腳,極不情願地離開了房間。公爵夫人坐下來,示意簡也坐下。

  “那些上了年紀的女人令人厭煩。”波林品評道。

  “可是,人們還離不開她們。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比大多數人要優秀。好了,小姐——啊,是的,簡·克利夫蘭小姐。我喜歡這名字。我也喜歡你。你有同情心。我瞬間就能分辨一個人是否具有同情心。”

  “夫人,您真聰明。”簡這才第一次開口說話。

  “我是聰明。”波林鎮定地說,“好了,現在讓我把事情向你解釋一下。沒有多少要解釋的。你知道奧斯特洛瓦的歷史。幾乎我所有的家人都死了——被激進主義者除掉了。我也許是我們家族的最後一個成員。我是個女人,不能登上王位。你以為他們會放過我。但不是這樣。無論我去哪兒,總有人試圖暗殺我。很荒唐,不是嗎?那些浸在伏特加酒中的野獸從沒有分寸感。”

  “我明白了。”簡說,感到自己該說些什麼。

  “絕大部分時間我都過著一種退隱的生活——這樣可以採取預防措施。不過,偶爾,我也會在公眾儀式上露面。比如,在這兒,我必須參加幾個半公開的典禮。還有,在我回到巴黎之後也一樣。你知道,我在匈牙利有一處房產。那裡的體育活動真是美妙極了。”

  “真的嗎?”簡問道。

  “無與倫比。我崇拜體育。而且——我不該告訴你這個,可我要說,因為你看上去這麼有同情心。那裡正在制訂一些計劃——非常秘密地,你明白。有一件事很重要,就是在今後的兩周內,我不能被暗殺。”

  “可是,員警一定會——”簡開口說道。

  “員警?哦,是的,我相信他們很出色。我們——我們也有自己的密探。暗殺發生之前,我可能事先會得到警告。不過,也可能得不到。”

   她聳聳肩。

  “我開始明白了。”簡緩緩說道,“你想讓我作你的替身?”

  “只是在某些場合。”公爵夫人急切地說,“我必須能夠隨時找到你,明白嗎?在以後的兩周裡,我也許需要你兩次,三次,甚至四次。每次都是某種公開場合。自然,在私人場合,你不能代替我。”

   “當然不能。”簡表示同意。

  “事實上,你會幹得很出色。費奧多·亞歷山大洛維奇居然想出刊登廣告,是不是很聰明?”

  “假設,”簡說,“我被謀殺了會怎樣?”

   公爵夫人聳聳肩。

  “當然,有這種危險。但根據我們的秘密情報,他們只是想綁架,而並不想把我幹掉。不過,我還是很誠實——他們投出一枚炸彈也是可能的。”

  “我明白了。”簡說。

  她竭力模仿波林輕松的舉止。她急於談到錢的問題,可是又不知道如何圓滿地引入這個話題。不過,波林沒有讓她多費周折。

  “當然,我們會支付給你可觀的費用。”她不經意地說,“我不記得費奧多·亞歷山大洛維奇提議的數目是多少了。我們當時說是以法郎或是克郎計算。”

  “克雷奇上校,”簡說,“他說大約兩千英鎊。”

  “是的。”波林說道,臉上放出光彩。“我現在想起來了。我希望這個數目足夠了?或者,你想要三千?”

  “哦,”簡說,“如果對你沒有什麼不一樣的話,我寧願要三千。”

  “我明白了,你很會做生意。”公爵夫人和藹地說,“我真希望自己也這樣。只是我對金錢一竅不通。我所想要的就一定要得到,就是這樣。”

  在簡看來,這種心態簡單卻又讓人欽佩。

  “當然,像你說的,會有危險。”夫人心事重重地說道,“盡管在我看來,你似乎並不介意冒險。我自己也不。希望你別以為我是膽小鬼,所以才要你替代我的位置。我應該結婚,而且至少得有兩個兒子,你瞧,這對奧斯特洛瓦至關重要。這以後,我再發生什麼事就無關緊要了。”

  “我明白了。”簡說。

  “你接受嗎?”

  “是的。”簡毅然說道,“我接受。”

  波林使勁拍了幾下手掌。波波倫斯基公主旋即出現在眼前。

  “安娜,我已經跟她說過了。”公爵夫人宣佈道,“她願意做我們想要的事,而她將得到三千英鎊。告訴費奧多把這事記下來。她的確非常像我,不是嗎?不過,我覺得她長得更漂亮些。”

  公主搖搖擺擺走出房間,再次返回時,後面跟著施特雷蒂奇伯爵。

  “我們已經把一切都安排好了,費奧多。亞歷山大洛維奇。”公爵夫人說道。

  他鞠了一躬。

  “我想知道,她能扮演您的角色嗎?”他問道,狐疑地打量著簡。

  “我來向你演示。”女孩突然說,“夫人,您同意嗎?”她向公爵夫人問道。

  後者爽快地點了點頭。

  簡站了起來。

  “可這簡直太妙了,安娜。”她說道,“我從未料到事情會如此一帆風順。來,讓我們肩並肩來看看自己。”

  正像波林曾經做過的那樣,她把另外一個女孩拽到鏡子跟前。

  “看到了嗎?天生的一雙!”

  言語,舉止和姿勢,模仿得極像夫人的問候的方式。公主點點頭,咕噥一聲,表示贊許。

  “演得不錯,”她斷言道,“可以騙過大多數人。”

  “你很聰明。”波林贊許地說,“我就扮演不了別人來拯救自己。”

  簡相信她。她已經想到,波林還年輕,還很真誠。

  “安娜會向你佈置細節的。”公爵夫人說道,“安娜,帶她到我的臥室裡來,給她試試我的衣服。”

  她將頭一點,優雅地道別。隨後,由波波倫斯基公主來護送簡。

  “夫人就穿這些來出席義賣市場的開幕式。”老年的女士解釋道,手裡舉著一件黑白色的極新潮的禮服。“時間是在三天以後。 也許你得替代她。我們也不知道。我們還沒有收到消息。”

  在安娜的命令下,她匆忙換下自己襤褸的衣衫,試穿那件上衣。正合身。公主滿意地點點頭。

  “幾乎就是完美的了——只有一點長,因為你比夫人矮大約一英寸。”

  “這很容易彌補。”簡迅即答道,“我注意到公爵夫人穿的是低跟鞋。如果我穿上同一式樣的高跟鞋,就可以進行很好的調整。”

  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給她看夫人通常與這件衣服一起穿的那雙鞋子。它用鱷魚皮製成,有一根皮制的帶子。簡記住了它們的樣子,然後設法找到一雙同樣的鞋,只是鞋跟不同。

  “你最好是,”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說道,“穿顏色與質地與夫人不同的衣服。這樣,如果事先接到通知,要你調換位置的話,這種替換不會引起注意。”

   簡想了片刻。

  “火紅色布料怎麼樣?我也許該再來一副普通的夾鼻眼鏡。這很容易改變一個人的容貌。”兩個建議都被接受了。她們接著討論下麵的細節。

  簡離開旅館時,一百英鎊的鈔票裝進了她的錢夾。她還被指示如何購置必須的全套衣服,並化名來自紐約的蒙特裡索小姐住在布利茨賓館。

  隔了一天,施特雷蒂奇伯爵前來看她。

  “真是判若兩人。”他說著,一邊鞠躬。

   作為回復,簡也模仿他鞠躬。她非常喜歡這些新衣服,還有這種奢華的生活。

  “所有這一切都好,”她歎口氣。“不過,我想你的來訪意味著我得忙起來掙錢。”

  “正是這樣。我們接到了情報。可能會有人企圖在夫人從義賣市場回家的途中綁架她。義賣,你知道,將在倫敦以外十英里的奧裡恩大廳舉行。夫人將必須親自參加,因為促辦這次義賣的安賈斯特伯爵夫人認識她。但接下來是我制訂的計劃。”

  簡全神貫注地聽他敘述大致情況。

  她問了幾個問題,最後果斷他說她已完全明白了她所必須扮演的角色。

  第二天黎明,天氣晴朗明媚——對於倫敦的一個重要事件來說,這是一個極好的日子:由安賈斯特伯爵夫人促辦的,以救助居住在英國的奧斯特洛瓦難民的義賣即將在奧裡恩大廳開幕。考慮到倫敦天氣的多變,義賣在寬敞的奧裡恩大廳裡舉行。這裡五百年來都屬歷任安賈斯特伯爵掌管。人們已經借貸來了各式各樣的收藏,一個絕妙的主意是,一百位上流社會的女士每人從自己項鏈上取下一顆珍珠,每顆珍珠都將在第二天拍賣售出。當場還將有很多吸引人的助興活動。簡一早就以蒙特裡索小姐的身份抵達那兒。她身著火紅布料的衣服,頭戴一頂小號紅色鐘形禮帽。腳上穿著鱷魚皮的高跟鞋。

  波林大公夫人的到來是一件盛事。她被護送著走上講台,一個孩子不失時機地獻上一束玫瑰。她作了簡短卻又動人的演說,然後宣佈義賣開始。施特雷蒂奇伯爵和波波倫斯基公主在旁邊陪著她。

  她穿著簡見過的那套衣服,白底上是醒目的黑色圖案,頭戴小號黑色鐘形劄帽,帽邊垂掛著不少白色羽毛,一塊鑲邊的面紗半遮著臉部。簡沖自己笑笑。

  大公夫人在市上四處走動,參觀每個貨攤,購買幾樣物品,而且總是彬彬有劄。隨後,她准備離開。

  簡迅速理解了這一暗示。她請求與波波倫斯基公主說話,並要求被引見給大公夫人。

  “啊,是的!”波林大聲說,“蒙特裡索小姐,我記得這名字。我想,她是個美國記者。

  她為我們的事業做了不少事。我很高興為了她的報紙而簡短地會見她。有什麼地方我們可以不受別人打擾嗎?”

  在公爵夫人的吩咐下,立即安排了一間小接待室。隨後,施特雷蒂奇伯爵被派去把蒙特裡索小姐帶進來。當他照辦,又退出去之後,只剩波波倫斯基公主在一邊陪伴。於是,迅速交換了衣服。

  三分鐘之後,門開了,“大公夫人”出現在門口,手裡的玫瑰花束舉到臉部。

  她沖著安賈斯特女士彬彬有禮地一躬身,又用法語說了幾句道別的話。隨後,她走出市外,登上已經等候在那裡的汽車。波波倫斯基公主坐在她的旁邊,車子開走了。

  “哦,”簡說,“很順利。不知道‘蒙特裡索小姐’現在怎麼樣了。”

   “沒有人會注意她。她可以悄悄溜出去。”

  “是的,”簡說,“我幹得不錯,不是嗎?”

  “你的角色扮演得很出色。”

  “伯爵為什麼不和我們在一起。”

  “他必須留下來。得有人負責夫人的安全。”

  “我不希望有人扔炸彈,”簡惴惴不安地說,“哎!我們偏離幹道了。怎麼回事?”

  車子正加大了油門,箭一般地駛過一條旁路。

  簡跳起來,把頭伸出窗外,一邊責怪司機。他只是笑著加大了車速。簡又跌坐在座位上。

  “你們的密探是對的。”她笑著說,“我們就是為了這事才來的。我想我們堅持越久,大公夫人就越安全。無論如何,我們得給她足夠的時間安然返回倫敦。”

  一想到面臨的危險,簡來了興致。她不希望遇到炸彈,不過,這種危險正合她冒險的本能。

  突然,一個急剎車,車子猛然停下來。一個男子跳上踏板。手裡拿著一枝左輪手槍。

  “舉起手來。”他怒吼道。

  波波倫斯基公主立即舉起雙手,但簡只是蔑視地看他一眼,雙手依舊放在膝上。

  “問問他為什麼這麼怒氣沖沖。”她向同伴用法語吩咐道。

  但後者還沒來得及開口,那個男人已經破門而入。他開口說了一大堆外國話。

  簡一個字也聽不懂,只是聳聳肩,什麼也沒說。司機從座位上下來,去跟那個男人會合。

  “可否請尊貴的女士下車?”他咧嘴笑著問道。

  簡依舊把花舉在臉邊,走出車外。波波倫斯基公主跟在她的身後。

  “尊貴的女士請這邊走。”

  簡沒有理會這個男人嘲諷、無禮的舉止,而是徑自向一間低矮、淩亂的屋子走去。這間屋距離他們停車的地方約有一百碼遠。這條路是個死胡同,它的盡頭是大門和車道,通向這間顯然無人居住的房子。

  那個男人依舊揮舞著手槍,走在他們身後。當他們上樓梯時,他從他們旁邊擦身而過,撞開左邊的一扇門。屋子裡是空的,一張桌子和兩把椅子顯然才搬進來。

  簡走進屋裡坐下。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跟在她的身後。那個男人砰地把門關上,轉了幾下鑰匙。

  簡走到窗邊向外張望。

  “當然,我可以跳出去,”簡評論道,“可我跑不了很遠。不,我們現在還得呆在這裡,盡量想辦法。不知道他們是否會給我們吃的東西?”

  大約半小時以後,她的問題有了答案。

  有人端來一大碗熱氣騰騰的湯,放在她面前的桌子上。還有兩片幹麵包。

  “顯然,沒有貴族的奢華。”當門關好落鎖之後,簡愉快地評述道,“你先吃,還是我先來?”

  波波倫斯基公主驚恐萬狀,對吃飯的建議置之不理。

  “我怎麼吃得下?誰知道我的主人會不會遇到危險?”

  “她沒事的。”簡說,“我擔憂的,是我自己。你知道,當這些傢伙發現他們抓錯了人,是不會高興的。事實上,他們會很不高興。我將盡可能長時間地扮演傲慢的公爵夫人這一角色,然後,一有機會就逃走。”

  波波倫斯基公主沒有回答。

  簡餓了,把湯全都喝完了。味道有些奇怪,不過溫熱可口。

  隨後,她覺得昏昏欲睡。波波倫斯基公主看來在暗自抽泣。簡在那張不舒適的椅子上以最舒適的方式坐下,然後垂下頭。

  她睡著了。

  簡驀然醒來。她感到自己睡了很久。她感到頭發沉,很不舒服。

  突然,她看到的東西驚得她睡意全消。

  她正穿著那件火紅布料的上衣。

  她坐起身來,向周圍張望。是的,她依舊在那件空屋子裡。陳設都跟她入睡前一模一樣,只有兩點例外。

  首先是波波倫斯基公主已經不在另一張椅子上。其次是無法解釋地,她已經換了衣服。

  “我不會是在做夢。”簡說,“如果做夢的話,我不應該在這兒。”

  她看著對面的窗戶,注意到另一個重要的事實。當她睡覺時,陽光從窗戶傾瀉進來,而現在,屋子在灑滿陽光的車道上投下一道清晰的影子。

  “房子面向西方。”她沉思道,“我睡覺時是下午。所以現在一定是第二天早晨。所以,那湯裡放了藥物。所以——哦,我不知道。看起來,一切都發瘋了。”

  她站起來,走到門邊。門沒有上鎖。她在屋裡搜尋了一遍。房間裡寂靜而又空曠。

  簡把手放到隱隱作痛的頭上,竭力思索。

  隨後,在前門旁邊,她看到地上有一張撕破的報紙。醒目的標題躍入眼簾。

  “美國女匪在英格蘭,”她讀道,“紅衣女郎。奧裡恩大廳義賣發生重大搶劫案。”

  簡蹣跚著走到陽光下。坐在台階上,她讀起了報紙,她的眼睛睜得越來越大。那事實簡潔而又明瞭。

  在波林大公夫人離開後不久,三個男人還有一個紅衣女郎拿著手槍搶劫了眾人。他們劫走了那一百顆珍珠,隨後駕駛一輛高速賽車逃之夭夭。目前為止,還沒有追查到他們的蹤跡。

  據臨時加印的最新消息(這是一份剛剛出版的晚報),上面有寥寥數語,大意是“紅衣女匪”曾自稱來自紐約的蒙特裡索小姐住在布利茨賓館。

  “我完了,”簡說,“全完了。我就知道這裡面准有圈套。”

  隨後,她吃了一驚。遠處重重地傳來一種奇怪的聲音。一個男人的聲音,每隔不久就說出一個單詞。

  “該死,”那個聲音說,“該死。”接著又說,“該死!”

  簡聽到這聲音,身子一顫。這如此準確地表達了她的感受。她跑下臺階。在樓梯拐角處躺著一個年輕人,他正竭力要從地上抬起頭來。簡發現這是她所見過的最英俊的臉龐。他的臉上有些雀斑,神情略顯古怪。

  “該死,我的頭。”年輕人說道,“該死,我——”

  他停下來,盯著簡。

  “我一定在做夢。”他聲音微弱地說。

  “我也這麼說過。”簡說道,“但是我們沒有。你的頭怎麼了?”

  “有人在我頭上敲了一下。幸虧它還結實。”

  他掙紮著坐起來,做了個鬼臉。

  “我想,我的大腦不久即可運轉。我看到,我依舊在原來的地方。”

  “你怎麼到這兒來的?”簡好奇地詢問道。

  “這故事很長。順便問一句,你不是大公夫人吧,她叫什麼來著?你是嗎?”

  “我不是。我是普通人簡·克利夫蘭。”

  “無論如何,你不普通。”年輕人說,滿懷欽佩地望著她。

  簡臉紅了。

  “我想該給你取些水或是什麼,是不是?”她不安地問。

  “我想這是通常的做法。”年輕人表示贊同。“不過,如果你找得到,我寧願來點威土忌。”

  簡找不到威士卡。年輕人喝了一通水,說他好些了。

  “是我講我的冒險,還是你講你的?”他問道。

  “你先說。”

  “我的冒險不怎麼樣。我湊巧注意到大公夫人走進那間屋子時穿著低跟鞋,出來時卻穿著高跟鞋。我覺得奇怪。我不喜歡事情怪異。

  “我騎著摩托車尾隨那輛車,我看到你被帶進屋子。大約十分鐘以後,一輛寬大的跑車飛馳而來。一個紅衣女郎和三個男人下了車。她穿著低跟鞋。他們走進屋子。不久,穿低跟鞋的女人身著黑白色衣服走出來,隨同一個老婦人還有一個金色胡須的高大男人,一起坐第一輛車走了。其餘的人坐跑車走了。我以為他們都走了,正要從窗戶進去救你,有人從背後在我頭上一擊。就這樣。現在該你了。”

  簡講了她的歷險。

  “幸虧你跟來了,否則,”她最後說道,“你明白我本來會遇到多大麻煩嗎?大公夫人就有完美的她不在場的證明。她在搶劫之前就離開了市場,然後坐車回了倫敦。可是難道會有人相信我這離奇而又難以置信的故事嗎?”

  “無論如何不會。”年輕人肯定地說。

  他們如此沉醉於各自的敘述,以至於根本沒有注意周圍的情況。現在,他們抬頭一看,略感驚訝地看到一個身材高大,形容沮喪的男人斜倚在屋邊。他沖他們點點頭。

  “很有趣。”他評論道。

  “你是誰?”簡質問道。

  面容沮喪的男人眨眨眼。

  “偵探——法雷爾警督。”他柔和地說,“聽到你和這位女士的故事我很感興趣。女士的故事有些難以置信,不過,有一兩件事例外。”

  “比如說?”

  “哦,你們瞧,我今早才聽說真正的大公夫人已經與巴黎的一個司機私奔了。”

  簡喘了口氣。

  “隨後,我們得知這個美國‘女匪’已經光顧英國,我們原先預料也許會發生什麼驚天動地的事情。我可以向你們許諾,警方會立即對他們下手的。你們可以等我一下嗎?”

  他跑上臺階闖進屋裡。

  “哦!”簡說。語氣之中充滿了力量。

  “我想,你能注意到那些鞋,真是太聰明瞭。”她突然說。

  “一點也不,”年輕人說,“我自幼生長在制鞋行業。我父親是那種鞋業之王。他想讓我投身這行當——結婚然後安定下來。就是那類事情。不要成為什麼特別人物——只是遵循做這行當的原則。可我想成為藝術家。”他歎口氣說道。

  “對不起,”簡和藹地說道。

  “我已經奮鬥了六年。這個事實無法回避。我是個蹩腳的畫家。我很想放棄,然後,像個敗家子似的回家去。好差事正等著我呢。”

  “工作是件要緊的事情。”簡憧憬著說,“你能讓我在什麼地方試著做鞋嗎?”

  “如果你願意,我可以給你比這更好的機會。”

  “哦,是什麼?”

  “現在別管它。一會兒告訴你。你知道,直到昨天,我還從未遇到一個我覺得可以與她結婚的女人。”

  “昨天?”

  “在義賣市場上,隨後,我見到了她——只有她!”

  他緊緊盯著簡。

  “飛燕草多美呀。”簡匆忙說道,臉上泛起了紅暈。

  “這是羽扇豆。”年輕人說。

  “這又有什麼要緊。”簡說。

  “一點也不要緊。”他附和道。隨後,他湊近了距離。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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