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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之犬 The Hound of Death By 阿嘉莎‧克莉絲蒂 Dame Agatha Mary Clarissa Christie

一、死亡之犬

貴州人民出版社

1

  我第一次知道這件事情,是從美國報社的通訊記者威廉·皮·里安那兒聽來的。就在他准備回紐約的前夕,我和他在倫敦一起吃飯,碰巧我告訴了他,次日我要到福爾布裡奇去。

  他抬起頭來,尖叫一聲:“福爾布裡奇?在康沃爾的福爾布裡奇?”

  現在已經很少有人知道,在康沃爾有一個福爾布裡奇了。人們總覺得福爾布裡奇在漢普郡。所以里安的話引起了我的好奇。

  “是的,”我說道,“你也知道那個地方?”

  他僅僅回答說,他討厭那個地方。接著就問我,有沒有剛好認識那裡一所叫作特雷納的房子?

  我的興趣被勾起來了。

  “真巧。事實上,我要去的地方正是特雷納。我姐姐住在那兒。”

  “是嗎,”威廉·皮·里安說道,“如果那不是又快又猛的話!”

  我建議他趕緊停止這種令人費解的推論,並且好好地給我解釋一下。

  “那好,”他說道,“要解釋的話,那要先回述一下戰爭剛開始時我的一段經歷。”

  我歎了口氣。他敘述的這件事情發生在一九二一年,那時,回憶戰爭幾乎是每一個人都不願意面對的事情,感謝上帝,我們開始不斷地忘卻……但是,據我所知,威廉·皮·里安的戰爭經歷非常巧妙,而且是不可思議地冗長。

  但是現在,那些理由都不能阻止他了。

  “戰爭一開始的時候,可以說你也知道,那時,我在比利時做報道——因此要到處走動。嗯,那兒有一個小村莊——我叫它調。在調村莊裡似乎有一間馬廄,我記得不太清楚了,如果它曾經有過的話;但是那兒有很多修道院。你怎麼稱呼那些穿著白衣的修女們——我不太清楚她們各種等級的名字。不管怎樣,這些不太重要。嗯,這個小村莊正好位於德國人進軍的路上。那些普魯士騎兵到來了——”

  我不舒服地挪動了一下。威廉·皮·里安舉起一隻手安慰了我一下。

  “沒關系,”他說道,“這不是關於德國人暴行的故事,或者,它有可能是,但它確實不是。實際上,這可以說是靴子穿到了另一隻腳上的事情。那些野蠻人朝著修道院行進——他們到達那兒後,故事就開始了。”

  “噢!”我叫道,非常吃驚。

  “很奇怪,是不是?當然,我想,那些野蠻人一直在那裡慶祝,並且拿著他們的炸藥到處耀武揚威。但是似乎,他們對於炸藥一無所知,它們不是那種爆破力強大的傢伙。那好,我問你,一群修女對于爆破力強大是怎樣想的?我是說,那些修女們?”

  “確實很奇怪。”我同意道。

  “我帶著很大的興趣聽了農民們給我講述那個故事。他們已經把故事給裁剪濃縮了。在他們看來,這是一個一流的百分之百的超級現代奇跡。其中有一個修女似乎很有點名氣——一個前途無量的聖徒一一她曾進入過恍惚狀態並且看到了幻影。聽他們說,她具有特異功能,她召來了雷電轟炸一個異教的野蠻人一一雷電把那個野蠻人劈個正著——而且還沒殃及到周圍其他事物。那可真是個了不起的超級奇跡!”

  “我一直沒有瞭解到這件事情的真相——沒時間。但是,當時關於‘奇跡,的說法非常流行——說是蒙斯的天使們什麼的。我把那個故事記了下來,並添加了一些感傷的材料,故事結尾處還將之歸結為宗教主題,就這樣,我把它寄到了報社。結果它在美國非常暢銷。那個時候,讀者很喜歡這一類故事。

  “但是,在寫作過程中(我不知道你是否能理解),我感到了更強烈的興趣。我很想知道事實上發生了什麼。在現場是看不到什麼的,只有兩堵牆還立在那兒,其中一堵牆的上面有一個燒焦的黑印,那黑印正好是一隻巨犬的形狀。

  “附近的農民們被那個黑印嚇得半死。他們管它叫死亡之犬,並且天黑以後,他們不敢從那兒走過。

  “迷信的東西總是很有趣的。我想我最好可以見識一下那位具有特異功能的女士,看起來她也並沒有消失,她帶著一大群難民逃到英國去了,我費了好大的力氣去跟蹤她,我發現她被送到了特雷納,就是康沃爾的福爾布裡奇去了。”

  我點了點頭。

  “戰爭開始的時候,我姐姐收留了一大群比利時難民,大約有二十人左右。”

  “嗯,如果有時間的話,我一直希望可以拜訪一下那位女士。我希望,她可以親自向我講述一下那個‘災難’故事。然而,我一直忙來忙去沒完沒了的,那個想法就在我的腦海裡慢慢淡忘了。不管怎樣,康沃爾是差不多忘光了。事實上,我連那個故事幾乎都忘光了,直到你剛才提到了福爾布裡奇時,我才又想起來。”

  “我得去問問我姐姐,”我說道,“關於那個故事,她可能聽到了些什麼。當然,那些比利時難民早就被遣返回去了。”

  “自然,不管怎樣,如果你姐姐知道了些什麼,我很高興你能轉告我。”

  “我當然會的。”我誠懇地說道。

  就那樣。

2

  我到達特雷納的第二天,故事就再次發生到了我的身上。那時,我正和姐姐在陽臺上喝茶。

  “基蒂,”我問道,“你收留的比利時人中,有沒有一個修女?”

  “你是不是指瑪麗·安吉莉克嬤嬤呢,是嗎?”

  “或許是,”我小心地答道,“給我講講她吧。”

  “噢!親愛的,她是那種最不聰明的人,你知道她還在這兒嗎?”

  “什麼?在這所房子裡?”

  “不,不,在這個村莊裡,羅斯醫生——你還記得羅斯醫生嗎?”

  我搖搖頭。

  “我只記得他是一個八十三歲左右的老頭兒。”

  “那是萊爾德醫生。噢!羅斯醫生來到這裡只有幾年,他還很年輕,而且熱衷於新思想,他對瑪麗·安吉莉克嬤嬤產生了極大的興趣。她具有幻想事物的能力,你知道,這從醫學角度來看,顯然是最具吸引力的課題。可憐的人啊,她沒有地方可以去——在我看來,這真是非常瘋狂了,但是很感人,如果你明白我指的是什麼——嗯,剛才我講到,她沒有地方可以去了,所以,羅斯醫生非常好心地在村莊裡照顧她。我相信,他是在寫專題論文或者那些醫生們所要寫的什麼東西,當然,是關於她的。”

  她停了一會兒,接著說道:

  “但是,你是怎麼知道她的?”

  “我聽到了一個關於她的非常奇特的故事。”

  我把從里安那兒聽來的故事,又講給了姐姐聽。她非常感興趣。

  “她看起來,就是那種可以詛咒你的人——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她說。

  “我一直在想,”我說道,興趣更為濃烈了,“我必須見一下那位年輕的女士。”

  “好的。我也想知道,你是如何看待她的。走,先去拜訪羅斯醫生。喝完茶以後,我們就到村莊裡去,怎麼樣?”

  我接受了這個建議。

  我在羅斯醫生的家裡找到了他,並且向他介紹了我自己。看起來,他是一個開朗的年輕人,但是,他性格上的某些東西很讓我厭惡。看來,要全部接受他非常勉強。

  當我提及瑪麗·安吉莉克嬤嬤時,他的注意力突然變了。顯然,他對此很感興趣,我把里安的故事告訴了他。

  “啊!”他若有所思地說道,“那就解釋了很多事情。”

  他迅速地抬起頭來,看了我一眼,接著說道:

  “這確實是一個極有意思的病例。那位女士剛到這裡時,可以明顯地看出,她曾遭受過某些嚴重的精神創傷。同時,她還處於一種高度的精神亢奮狀態中,由於受到了某個奇異事情的極度驚嚇,她產生了幻覺。她的性格非常不一般。或許,你會同意和我一起去拜訪她,她確實很值得探訪。”

  我馬上答應了。

  我們一起出發。目標是一座位於村莊邊上的小房子。福爾布裡奇是一個風景如畫的地方。它的大部分地區都位於福拉河入海口的東岸,而河的西岸則太陡峭了,不適宜蓋房子,但是,那裡還是建了一些小住宅,它們都緊緊地依附在峭壁的一側。醫生的小房子正好位於河西岸峭壁的最邊緣處。從那兒往下,你可以看到福拉河的巨浪在拍打著黝黑的岩石。

  我們正要去拜訪的那所小房子,就被包圍在一望無際的大海中間。

  “地區上的護士住在這裡,”羅斯醫生解釋道,“我已經安排了她和瑪麗·安吉莉克嬤嬤一起住。這樣,瑪麗嬤嬤就可以受到很好的護理了。”

  “她的舉止是否正常?”我好奇地問道。

  “一會兒你可以自己去判斷。”他回答道,微笑著。

  地區護士是一個開朗的矮矮胖胖的小個子女人,我們到達的時候,她正騎在一輛自行車上准備外出。

  “晚上好,護士,你的病人怎麼樣?”醫生喊道。

  “和平常一樣。她正坐在那裡,交疊著雙手出神。現在,她懂得的英語還很少,我對她講話,她經常不回答。”

  羅斯點了點頭,目送護士的自行車走遠後,他走上房子門口的台階,用力地敲了敲房門,然後走了進去。

  瑪麗·安吉莉克嬤嬤正躺在一張靠近窗戶的長椅上。我們進來時,她轉過頭來。

  這是一張奇怪的臉——有著蒼白、清澈見底的容貌,大大的眼睛裡似乎蘊含著無限的悲哀。

  “晚上好,嬤嬤,”醫生用法語說道。

  “晚上好,M.ledocteur1(1法語:醫生先生。——譯注。)”

  “請允許我給你介紹一位朋友,這是安斯特拉瑟先生。”

  我鞠了一躬,她微微一笑,點了點頭。

  “今天你感覺怎麼樣?”醫生詢問道,在她身邊坐下來。

  “我和平常一樣。”她停了一會兒,接著說道:“任何事情在我看來,都不是真實的,那些流逝的是日子嗎——是月——還是年?只有我的夢,在我看來是真實的。”

  “那麼,你還在做很多夢?”

  “一直是這樣——一直都——並且,你理解嗎?——夢看起來比生活還真實。”

  “你夢到了自己的國家——比利時了嗎?”

  她搖搖頭。

  “不,我夢到了一個永遠不會存在的國家——永遠不會。但是,你知道它的,M.ledocteur,我已經跟你說好多次了。”她停了下來,然後突然說道:“但是,或許這位先生也是一位醫生——或許是一位腦科醫生?”

  “不,不。”羅斯安慰似地說道。但是,當他微笑的時候,我注意到他的犬牙異常突出,這使我覺得他很像一頭狼。他繼續說道:

  “我想,你可能有興趣認識一下安斯特拉瑟先生。他知道一些關於比利時的事情,最近,他還聽說了你們修道院的事情。”

  她的眼睛轉向了我。淡淡的紅暈慢慢染紅了她的臉艦

  “沒什麼,真的,”我猶豫著要不要進行解釋,“但是,一天晚上我和一位朋友吃飯,他向我描述了你們修道院的壞牆。”

  “難道它們真的被毀壞了!”

  這是一個無力的解釋,與其說是給我解釋,還不如說是給她自己解釋。接著,她再看了我一眼,猶猶豫豫地問道:“告訴我,Monsieur(法語:先生。——譯注),你的朋友有沒有說過——那些牆被毀壞成——什麼樣子了?”

  “它們被炸毀了,”我回答道,並補充說:“晚上,農民們很害怕打那兒經過。”

  “他們為什麼害怕?”

  “因為,那堵壞牆上有一個黑印。他們對它有一種迷信的恐懼。”

  她向前傾著。

  “Monsieur,告訴我——快點——快點——告訴我!那些黑印是什麼樣子的?”

  “它的樣子就像是一隻巨犬,”我回答道,“農民們都管它叫死亡之犬。”

  “啊!”

  她發出了一聲顫抖的尖叫。

  “那麼它是真的——它是真的了。我記憶中的東西都是真的。它們不是一些可怕的噩夢。它發生了!它發生了!”

  “什麼發生了,嬤嬤?”醫生用低沉的聲音問道。

  她熱切地轉向了他。

  “我坯記得。就在那些台階上,我記得。我記得它的方向。我按照我們以往使用的方法,使用了那種精神力量。我站在祭壇的台階上,命令他們不要再前進,我要求他們和平地離開,他們不聽從,盡管我警告了他們,但是,他們還繼續前進。所以——”她向前傾著,並且做了一個古怪的手勢。“所以,我向他們放出了死亡之犬……”

  她躺回到椅子上,不停地顫抖著,眼睛也閉上了。

  醫生站了起來,從壁櫥裡拿出一隻玻璃杯,倒了半杯水,並從口袋裡拿出一隻小瓶子,往水裡倒了一兩滴東西,然後,把杯子遞給了她。

  “喝下去。”他威嚴地命令道。

  她服從了——看起來很機械的樣子。她的眼睛似乎很深邃,似乎在注視著某些她自己內心的幻覺。

  “但是,難道這些都是真的了,”她說道,“所有的事情。環形的城市,水晶的人們——所有的事情。都是真實的了。”

  “可能是那樣。”羅斯醫生說道。

  他的聲音低沉而平滑,顯然,這是為了鼓勵她,但又不打攪她的思路。

  “告訴我那個城市的事情,”他說道,“那個環形的城市,我想這是你說的吧?”

  她心不在焉,機械地回答道:

  “好的——那兒有三個圓環。第一個圓環給神的選民們,第二個給女祭司,最外面的那個給神父。”

  “那麼,裡面是什麼呢?”

  她深深地吸了口氣,她的聲音轉為低沉,並帶著一種不可描述的敬畏。

  “是水晶的房子……”

  當她吐出這些詞幾時,她把右手放到了前額上,並且用手指在那兒描畫著一些圖形。

  她的手指似乎越來越僵硬,眼睛也閉上了,井輕輕地搖擺著——然後,突然,她猛地坐直了,好像驚醒過來似的。

  “那是什麼?”她疑惑地問道,“我說了些什麼?”

  “沒什麼,”羅斯說道,“你累了,你需要休息,我們要向你告辭了。”

  我們離開時,她看起來似乎有點發暈。

  “嗯,”我們走到了外面,羅斯說道,“你是怎樣看她的?”

  他尖銳地斜視著我。

  “我猜想她的精神一定完全失常了。”我慢慢地說道。

  “這令你那樣震驚?”

  “不——事實上,她——嗯,很能令人信服。聽她說話時,我有一種感覺,就是她確實是做了她宣稱要做的事情——製造了一個巨大的奇跡。她似乎非常誠懇地相信她自己真的那樣做了。那就是為什麼——”

  “那就是為什麼,你說她的精神一定失常了。的確是那樣。但是,如果現在從另一個角度來考慮這個問題。假如,她真的製造了那個奇跡——假設她做了,以個人的力量,毀壞了一棟建築物,並且毀滅了好幾百個人。”

  “僅僅運用意志?”我微笑著問道。

  “我並不希望把它歸結成那樣。你會同意,有人確實可以通過觸動那些控制我們系統的某種開關而毀滅我們大家。”

  “是的,但是,那是機械。”

  “對,那是機械,但在本質上,它也是一種利用和控制自然的力量。雷電——暴風雨和發電廠,在本質上都是一樣的。”

  “是的,但是,要控制雷電和暴風雨,我們不得不利用機械的工具。”

  羅斯笑了。

  “我現在改變想法了。有一種東西叫做冬綠,它的自然狀態是一種蔬菜。但是,它又可以在實驗室裡,通過合成和化學的方法製造出來。”

  “什麼?”

  “我的觀點是,要到達同一個目的,常常會有兩種途徑。不可否認,我們的途徑是合成的,但是會有另一種途徑。例如印度托缽僧人的那些與常人不同的成果,就是用現行的任何簡單方法都無法解釋的。我們稱之為超自然的東西,不過是還沒被瞭解的自然法則罷了。”

  “你是這樣想的?”我驚奇地問道。

  “我不能完全否認那種可能,就是有人可以放出某種巨大的毀滅性力量,並利用它去達到自己的目的。完成這種目的的手段在我們看起來,可能是超自然的——但是在現實中,可能並不如此。”

  我瞪著他。

  他大笑道:

  “這只是推測,就那麼多了。”他輕松地說道。“告訴我,你有沒有注意到,當她提及水晶房子時,她做的手勢?”

  “她把手放到了前額上?”

  “非常正確,並且她還在那兒畫圓環,非常類似天主教徒在畫十字元號。現在,我要告訴你一些很有趣的事情,安斯特拉瑟先生。在我病人淩亂的思緒中,經常會出現‘水晶’這個詞。我試圖做過一個試驗,我從別人那兒借來了一個水晶,有一天,我出其不意地用它來測試我病人對它的反應。”

  “是嗎?”

  “嗯,結果非常古怪,而且富有提示性。看到水晶,她身體整個都變硬了。她似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死死地盯著那個水晶。接著,她在它前面滑落了下來,呢喃著一些詞語——並昏迷了過去。”

  “她呢喃了些什麼?”

  “非常奇特的詞語。她說:‘水晶!那麼誓約仍在!’”

  “真奇怪!”

  “含義深遠,不是嗎?接著,下面還有更奇怪的事情呢。當她從昏迷中醒過來後,她把整件事情都給忘了。我向她展示了水晶,並問她知不知道它是什麼。她回答說,她猜想那是預言家們使用的水晶。我問她,以前有沒有見過水晶?她回答道:‘從來沒有,M.ledocteur。’但是,我在她的眼中看到了疑惑。‘你有什麼麻煩嗎,嬤嬤?’我問道。她回答說:。因為它看起來非常陌生,以前我從來沒有見過水晶,但是——我覺得我很熟悉它,有些事情——如果我能想起來的話……,顯然,努力地回憶給她帶來了無比的疲憊,因而,我就不再讓她想了。那是兩個星期以前的事了,我打算等待時機。明天,我要做一個更進一步的試驗。”

  “用水晶嗎?”

  “是的,要用水晶。我將要求她凝視水晶。我想結果肯定非常有趣。”

  “你打算怎樣做?”我好奇地問道。

  這不過是一句隨口問問的話,卻帶來了出乎意料的結果:羅斯整個人似乎都僵硬了,臉漲得通紅,而且說話的態度也慢慢改變了,變得更為正規,更富有專業性。

  “一些精神失常方面的知識現在還不能被正確理解,因此,瑪麗·安吉莉克嬤嬤是一個最值得研究的課題。”

  照這麼說來,羅斯在表明,他的興趣純粹是專業上的了?我很懷疑。

  “你是否介意我也參與?”我問道。

  這可能是我的幻想,但是我感覺到,在回答之前他猶豫了一下。突然,我有一種直覺,我感到他並不希望我參與。

  “當然。我看沒有什麼可以反對的。”

  他補充道:“我想,你不會在這裡逗留很久吧?”

  “只呆到後天。”

  我覺得這個答案肯定很讓他高興。他的眉毛舒展開了,並且開始講一些最近在基爾豬身上做的試驗。

3

  第二天下午,我如約和醫生見面,然後,我們一起到瑪麗·安吉莉克嬤嬤那兒去。今天,醫生的態度非常和藹。我想,他希望以此來消除前天他給我留下的印象。

  “你不必把我講的東西當真,”他笑著說道,“我不希望你把我看做是一個神秘科學的涉足者。最壞的是,我有一個惡魔般的缺點,我喜歡去證明事情的真相。”

  “真的?”

  “是的,越是奇異的東西,我越是喜歡。”

  他像嘲笑別人一個有趣的缺點那樣笑著。

  我們到達那所小房子之後,地區護士有一些事情要請教羅斯醫生,所以,他們走到了一邊去,把我留下和瑪麗·安吉莉克嬤嬤在一起。

  我注意到,她在仔細地審視我。然後,她飛快他說道:

  “這裡的護士很好,她告訴我,你是那位好心女士的兄弟,當我從比利時來的時候,我被送到了你姐姐的那所大房子裡。”

  “是的。”我說道。

  “她對我非常好。她是位好心人。”

  她靜靜地呆了一會兒,似乎在追尋著腦海裡的思緒。然後,她說道:

  “M.ledocteur,他也是個好人嗎?”

  我有點尷尬。

  “什麼,是的。我的意思是說——我覺得他可能是個好人。”

  “啊!”她停了一會兒,然後說道:“當然,他對我非常好。”

  “我相信他這樣。”

  她突然抬起頭來,目光銳利地盯著我。

  “Monsieur——你——你現在對我說——你相不相信我是個瘋子?”

  “什麼,嬤嬤,那樣的想法我從沒有——”

  她慢慢地搖了搖頭——打斷了我的聲明。

  “我是個瘋子?我不知道——我記得什麼事情——我忘記了什麼事情……”

  她歎了口氣,這時羅斯走進房間了。

  他愉快地問候了她,並說明瞭一下他希望她做什麼。

  “你們看,有些人,他們會具有一種從水晶裡看出東西的能力。我猜想,你或許就具有這樣的能力,嬤嬤。”

  看起來,她似乎很痛苦。

  “不,不,我不能做這個。試圖看到未來——那是罪惡的。”

  羅斯吃了一驚。他忘記了還應考慮修女的信仰。但是,也巧妙地改變了他的話題。

  “人是看不到未來的。你說得很對。但是看到過去——那就不一樣了。”

  “過去?”

  “是的——過去有許多古怪的事情。像火光一樣,可以突然回想起來——可以在短暫的時間裡看到它們——接著,它們會再次消失。既然水晶不允許你,你就不要試圖從它那兒把什麼都看出來。只是用你的手拿著它——就這樣。看著它——專心地看著它。是的——專心——再專心。你記起來了,不是嗎?你記起來了。你聽到我對你說話嗎?你可以回答我的問題。你聽到我的話了嗎?”

  瑪麗·安吉莉克嬤嬤帶著奇特的敬意,按照醫生的吩咐,用手捧住了水晶。然後,當她凝視著水晶時,她的眼睛漸漸變得茫然而朦朧,頭垂了下去。她似乎睡著了。

  醫生輕輕地把水晶從她手裡拿出來,放到桌子上。他翻了翻她的眼皮,然後,坐回到我身邊。

  “我們必須等待她醒過來,這不需要很久的,我想。”

  他說得很準確。五分鐘以後,瑪麗·安吉莉克嬤嬤突然醒了過來。她的眼睛夢遊般地睜了開來。

  “我是誰?”

  “你在這兒呢——在家裡。你已經小睡了一會兒。你還做了夢,不是嗎?”

  她點了點頭。

  “是的,我做了個夢。”

  “你夢到水晶了嗎?”

  “是的。”

  “告訴我水晶的事情。”

  “你們覺得我是個瘋子,M.ledocteur。因為看到了你,在我的夢裡,水晶是神聖的象徵,我甚至把它描繪成自己的第二個上帝,水晶的老師為他的信仰而死了,他的信徒們被追蹤被捕捉——被虐待……但是信仰還在持續。

  “是的——持續了一萬五千個滿月——我是說,持續了一萬五千年。”

  “一個滿月有多久?”

  “三十個正常的月份那麼長。是的,就在這一萬五千個滿月當中——當然,我是水晶房子裡第五個奇跡的女神父。就在第六個奇跡到來的第一天……”

  她的眉毛緊鎖了起來,臉上閃過一縷恐懼。

  “太快了,”她呢喃道,“太快了。一個錯誤……啊!是的,我想起來了!第六個奇跡……”

  她跳了起來,但是,只到一半又坐了回去,用手在臉上劃動著,呢喃道:

  “但是,我在說些什麼呢?我在胡說八道。這些事情從沒發生過。”

  “不要再令自己苦惱了。”

  但是,她用一種痛苦而混亂的神情望著他。

  “M.ledocteur,我不明白。為什麼我會產生這些夢——產生這些幻覺?當我開始宗教生涯時,我只有十六歲。我從沒旅行過。然而我夢到了城市,夢到了奇怪的人們,和奇怪的習俗。為什麼?”她把兩只手都壓到了額頭上。

  “你有沒有被施過催眠術,嬤嬤?或者是進入過恍惚狀態?”

  “我從沒有被施過催眠術,M.ledocteur。但是,從另一方面來說,在禮拜堂做祈禱的時候,我的靈魂經常從我的軀體裡掙脫出來,在好幾小時裡,我都好像是死去一般。毫無疑問,這是一種神聖的狀態,院長嬤嬤說——這是一種神賜狀態。啊!是的,”她吸了口氣,“我想起來了,我們也叫它神賜狀態。”

  “我打算做一個試驗,嬤嬤。”羅斯用誠實的口氣說道。

  “這個試驗可能會去除掉那些令你痛苦不堪的模糊記憶。我要求你再次凝視這個水晶,然後,我會對你說一些詞語,你就用別的來回答。我們要繼續這種方式,直到你疲憊為止。把你的注意力集中在水晶上,而不是詞語上。”

  當我再次拿起水晶,並把它放在瑪麗修女的手上時,我注意了她的手在觸摸水晶時的虔誠。水晶就躺在她那纖弱的手掌中間,躲在那黑色的天鵝絨上。她美麗的眼睛凝視著它。短短的一段沉默以後,醫生說道:

  “犬。”

  瑪麗修女即刻回答道:“死亡。”

4

  我不打算全面地敘述這次試驗。醫生在引導中故意摻雜了許多無關緊要、又毫無意義的詞語。有的詞語他重複了很多遍,有時得到了同一個答案,有時得到不同的答案。

  那天晚上,就在醫生那峭壁上的小住宅裡,我們對這次試驗的結果進行了一場討論。

  醫生清了清嗓子,把筆記本拿近一點。

  “這些結果很有意思——非常古怪。當問了‘第六個奇跡’時,我們得到好幾個不同的答案:毀滅,紫色,犬,火藥,然後又是毀滅,最後是火藥。後來,你也注意到,我倒過來問,就得到以下結果。問了毀滅,得到的答案是犬;問了紫色,答案是火藥;問了犬,答案是死亡;再一次,問了火藥,答案是犬。就是那麼多,但是,在第二次重複問毀滅時,我得到的答案是海,這個答案似乎非常突兀。問了‘第五個奇跡,時,我得到的答案是藍色、思想和鳥,然後又是藍色。最後是非常富有提示性的一句:精神與精神的通路。‘第四個奇跡’得到的詞兒是黃色,後來是光,而‘第一個奇跡’的回答是血,從這些事實來看,我推測每一個奇跡肯定都對應著一種特定的顏色,並且很有可能是一個特定的象徵,即第五個奇跡的象徵是鳥,第六個奇跡的象徵是犬。但是,我想第五個奇跡所代表的,可能就是通常所說的精神感應——即精神與精神的通路。第六個奇跡毫無疑問代表了毀滅的火藥。”

  “那麼海代表了什麼呢?”

  “這個,我想我也不能解釋。後來,當我再次引人這個詞,得到的就是很一般的答案——船了。對於第七個奇跡,我先得到的答案是生命,第二次得到的是愛。對於第八個奇跡,我得到的答案是無。因此我認為,七就是那些奇跡的數目和總額。”

  “但是,第七個奇跡還沒有引導出來呢。”我思路突然一閃,說道:“既然第六個奇跡已經是毀滅了!,,

  “啊!你是那麼想的?我們在非常認真地考慮這些——這些瘋狂而淩亂的思緒。但是,它們只有從醫學角度來看,才是真正有意義的。”

  “當然,它們會引起那些研究靈魂的人的無比興趣。”

  醫生的眼睛眯了起來:“我親愛的先生,我並沒有興趣把它們公開。”

  “那麼你的興趣是什麼呢?”

  “純粹個人的興趣。當然,我會對這個病例作記錄的。”

  “我明白了。”但是,我第一次感覺到,我就像是個瞎子似的一點也不明白。我站了起來。

  “那好,晚安,醫生。我明天就要離開這兒到鎮上去了。”

  “啊!”我感覺到,在這聲感歎的背後就是滿意,或許還有放鬆。

  “我祝願你的調查取得成功,”我愉快地繼續說道,“下次我們見面時,請不要向我放出那只死亡之犬!”

  說這些話時,他的手正和我握著,我感覺到它顫抖了一下。很快他就恢復了正常。他的嘴唇往上一咧,笑了,並露出了那顯眼的牙齒。

  “對於一個喜歡火藥的人,火藥意味著什麼呢?”他說道,“就是要把所有人的生命都掌握在他的掌心裡!”

  接著他大笑起來。

5

  那就是我與這件事情直接相關的經過了。

  後來,醫生的筆記本和日記都落到了我的手中。在這裡,我要重新敘述上面記載的兒件簡要事情,盡管你們會明白,這些事情都是到後來我才真正知道的。

  八月五日。通過“選民”發現到瑪麗·安吉莉克嬤嬤指的是那些複製人種中的人。顯然,他們隱藏在最高的榮譽後面,並且具有比神父還高的職位。把這與早期的天主教相比較。

  八月七日。說服瑪麗·安吉莉克嬤嬤讓我給她做催眠術。成功地導出了催眠人睡和恍惚狀態,但是沒建立起任何聯系。

  八月九日。過去真的存在著一些文明,在那裡我們什麼也不是嗎?如果真是那樣,確實很奇怪,而且我是唯一知道通向它的線索的人……

  八月十二日。催眠的時候瑪麗·安吉莉克嬤嬤非常的不順從。但是,恍惚狀態很容易就導出了。對此很不能理解。

  八月十三日。今天瑪麗·安吉莉克嬤嬤提到在“神賜狀態”中“大門必須關閉,以防別人進來驅使其軀體。”有意思——但令人費解。

  八月十八日。因此第一個奇跡只能是……(這裡的字被擦掉了)……那麼需要多少個世紀才能達到第六個奇跡呢?我發瘋了嗎?那麼,當死亡之火藥掌握在我手中時,我將會成為超人?

  (記載到此停止)

6

  我想,我是在八月二十九日收到這封信的。信通過我表姐轉交過來,但是,是寄給我的,並且用一種外國斜體手寫。我帶著一點兒好奇心撕開了信封。信的內容如下:

  CherMonsieur1(法語:親愛的先生。——譯注)——我只見過你兩面,但是,我覺得我可以相信你。不管我的夢是不是真的,到後來,它們變得越來越清晰了……而且,Monsieur,所有事情中有一件,即死亡之犬,它不是在做夢……在當時我告訴你(它們是不是真的,我也不知道)水晶的守衛太快就向人們揭示第六個奇跡……罪惡侵蝕了他們的心靈。他們擁有隨意殘殺別人的人藥——而且他們用不正義的手段——殘暴地殺害了別人。他們過度沉醉於火藥的欲望中。看到這些時,我們這些仍然純潔的人知道,再這樣的話我們將不能完成圓環,並回到永生的奇跡中去。擔任水晶中一個守衛的人被迫採取了行動。年老的人將要死去,年輕的人,經過輪回之後,將會得到重生,他朝著大海松開了死亡之犬(小心不要關上圓環),大海翻起犬一樣的波浪把陸地全部吞沒了……

  在我想起這些之前——在比利時的祭壇的台階上……

  羅斯醫生,他是我們的兄弟。他知道了第一個奇跡,以及第二個奇跡的外形,因為這些奇跡的含義,除了一些選民之外,對其他人來說,都是不得而知的。他要向我學習第六個奇跡。我至今一直在拒絕他——但是我越來越虛弱了,Monsieur,一個人在他應到的時問之前得到火藥,是不合適的。在世界打算把死亡的人藥轉交到它的手中之前,必須要經過許多個世紀……我求求你,Monsieur,你是個善良和熱愛真理的人,幫幫我……不要等到它已經太晚了。

                你的基督

               瑪麗·安吉莉克

  我任由信紙滑落下去。我腳下堅硬的地面似乎也有點不如平常那麼堅硬了。然後,我開始恢復振作。那個可憐女人的信仰,真夠強大的,幾乎把我也感化了!有一件事情是很清楚的。就是羅斯醫生,在他對這個病例的熱忱研究中,粗魯地濫用了他的職業身份。我要再去一趟並且——

  突然,我在其他來信中看到了一封基蒂寫來的信。我撕開了信封。

  “發生了多麼可怕的事情,”我讀到,“你還記得羅斯醫生在峭壁上的那棟小住宅嗎?昨天晚上它被一場山崩沖平了,醫生和可憐的瑪麗·安吉莉克嬤嬤都遇害了。沙灘上的殘骸也非常可怕——都堆成一團奇怪的東西——從遠處看就像是一隻巨大的犬……”

  信紙從我的手中滑落了下去。

  還有一件巧合的事情。有一位羅斯先生,據我瞭解,他是醫生的一個有錢的親戚,在同一天晚上,他也突然去世了——據說是遭到了雷劈。但是據瞭解,附近並沒有發生過什麼雷雨,只是有一兩個人宣稱他們曾聽到了一陣雷鳴。死者身上有一處“形狀奇特”的電燒烙印。而且,他的意願是把所有財產都留給他的外甥,即羅斯醫生。

  現在,假設羅斯醫生成功地從瑪麗·安吉莉克嬤嬤那兒掌握了第六個奇跡的秘密。我總覺得,他是一個無恥的人——如果他確信,那筆財產不能名正言順地留給他時,他會毫不客氣地要了他舅舅的命。但是瑪麗·安吉莉克嬤嬤信中的一句話閃進了我的腦海裡——“小心不要關上圓環……”可能,羅斯醫生執行時不夠仔細——或許是沒意識到要做的步驟,甚至是不知道執行它們需要些什麼。所以,他利用的力量就回過頭來,關上了它的圓環……

  但是,它們當然都是些胡說八道之言!所有的事情都可以用正常的方式去解釋。醫生相信了瑪麗·安吉莉克嬤嬤的幻覺,這僅僅說明瞭他的精神也有點兒不正常。

  然而,有的時候,我會夢到大海下面有一片陸地,人們曾經生活在那裡,並且,他們的文明程度遠遠超過了我們現在……

  或許,瑪麗·安吉莉克嬤嬤可能還記得以前的事情——即有些人的說法可能是真的——環形的城市存在於未來而不是在過去?

  胡說八道——當然,這整個故事僅僅是幻覺!

二、紅色信號

貴州人民出版社

  “不,這太令人恐怖了,”漂亮的埃弗斯利太太說道,並把她那雙美麗的、但有點無神的眼睛睜得大大的。“他們總認為女人具有第六感覺,你覺得這是真的嗎,艾林頓爵士?”

  那位著名的精神學家只是嘲諷地笑著。對於這種漂亮但卻愚蠢的人,他總是無限輕視的,就像他現在的這位客人。艾林頓·韋斯特是精神疾病方面的最高權威,而且非常關注自己的地位和重要性。他是一位在各方面都有點自負的人。

  “我只知道,你們說了一大堆廢話,埃弗斯利太太。第六感覺——這個術語是什麼意思?”

  “你們這些搞科學的人總是那麼認真。它事實上就是指一種非凡的方式,即有的人在某些時候,似乎都可以明確地知道事物——但是,僅僅是知道它們,感覺到它們,我的意思是說——非常不可思議——事實上它就是那樣。克萊爾,你知道我在說什麼,是吧,克萊爾?”

  她噘起了嘴,並斜著肩膀向女主人求助。

  克萊爾·特倫特並沒有馬上作出回答。這是一個小宴會,出席宴會的有克萊爾和她的丈夫、維奧萊特·埃弗斯利、艾林頓·韋斯特爵士,以及艾林頓爵士的外甥德莫特·韋斯特。德莫特是傑克·特倫特的一位老友。傑克是一位臉色紅潤、身體有點臃腫的男人,此時,他正在心情愉快地微笑著,笑容開朗而且情懶。他接過了話題。

  “真是胡說八道,維奧萊特!你最好的朋友在一次鐵路事故中遇害了。毫不猶豫,你就想起,上個星期二你非常不可思議地——夢到了一隻黑貓,所以,你就覺得肯定會發生些什麼不祥的事情!”

  “噢,不,傑克,你把預感和直覺混淆起來了。喂,現在,艾林頓爵士,你總得同意預感是真的吧?”

  “或許,在一定程度上是這樣,”這位醫生小心翼翼地說道,“但是,巧合解釋了大部分的故事,而且接著,差不多所有的故事都有著相同的發展趨勢一你不得不把這些也考慮進去。”

  “我認為,那些所謂預感的東西根本就不存在,”克萊爾·特倫特非常突兀地說道:“還有什麼直覺、什麼第六感覺,以及什麼其他那些被我們油腔滑調地談論的東西。我們生命的進程,就像是一輛火車在穿過黑暗奔向未知的遠方。”

  “這很難說是一種好的比喻,特倫特太太,”德莫特·韋斯特說道,他第一次抬起了頭,加入到這場論戰中。他灰色而清澈的眼睛裡有一種特別的光芒,在被陽光曬得黝黑的臉龐上非常奇怪地閃爍著。“你難道已經忘記那些信號了嗎?你是知道的。”

  “哪些信號?”

  “是的,綠色代表安全,紅色——代表危險!,,

  “紅色——代表危險——多麼令人恐怖!”維奧萊特·埃弗斯利喘著氣說道。

  德莫特非常不耐煩地轉過身,背對著她。

  “當然,那只是一種描述它的方式。前面有危險!紅色信號!小心!”

  特倫特好奇地盯著他。

  “德莫特,你似乎在說著一場親身經歷,老夥計。”

  “確是這樣——我的意思是,這曾經發生過。”

  “告訴我們這段經歷吧。”

  “我可以給你們舉一個例子。在美索不達米亞那邊——在休戰紀念日之後,一天晚上,當我走進帳篷的時候,我馬上就產生了一種強烈的感覺。危險!小心!這個想法就像是幽靈一樣遊動著。我忐忑不安地圍繞營地檢查了一圈,接著,為了防止那些深懷敵意的阿拉伯人的侵襲,我還盡可能地採取了一切預防措施。然後,我轉回帳篷。但是,一走進去,那種感覺又出現了,甚至比原來還強烈。危險!最後,我抱著一條毛毯走了出去,就在外面,我用毛毯把自己裹起來睡了一夜。”

  “後來呢?”

  “第二天早上,我走進帳篷,首先映人眼簾的是一道巨大的刀痕——大約有半尺那麼長——就是我躺下睡覺的那個地方,直劈下來,並穿透了我的床舖。不久,我查明了事情的真相——那是一個阿拉伯僕人幹的。他的兒子因為當間諜而被槍決了。艾林頓舅舅,你怎麼看待被我稱作紅色信號的這個例子呢?”

  那位專家毫無表情地微笑著。

  “這是一個很有意思的故事,我親愛的德莫特。”

  “但是,它不屬於你無條件接受的那種故事?”

  “是的,是的,我毫不懷疑,你確實具有對危險的直覺,就像你所講述的那樣。但是,我要否認的是這種直覺的根源。就你而言,它來自外界,是由於你的精神受到了外界的某些刺激,所以,你才獲得了那樣的印象。但是現在,我們發現幾乎一切事物都來自內心——來自我們的自我潛意識。”

  “好一個古老的潛意識,”傑克·特倫特大聲叫道,“現在,它無所不能了。”

  艾林頓爵士不理會他的插話,繼續說道:

  “我覺得可能是,在偶爾晃一眼或者看到那位阿拉伯人背叛你自己時,你的自我意識並沒有注意到或者把這些記憶住,但是,你的自我潛意識則不然。潛意識永遠不會忘記的。同時,我們相信,它可以在相當的程度上,獨立于高層的意識或者意志而進行提示和推斷。那麼,你的潛意識,意識到了有人可能企圖要暗殺你,並且,它成功地把它的恐懼強加給你的意識領悟。”

  “我同意,這聽起來確實很令人信服,”德莫特微笑地說道。

  “但是一點也不令人興奮,”埃弗斯利太太撅著嘴說道。

  “同樣,也有可能,是你下意識地感覺到了仇視你的人對你產生的厭惡。過去被稱作‘精神感應’的那種東西肯定是存在的,盡管對於控制它的條件我們還不太瞭解。”

  “還有別的事例嗎?”克萊爾向德莫特問道。

  “噢!還有的,但是都不那麼有趣了——而且,我想它們都可以用‘巧合’這個詞兒來解釋。有一次,我拒絕了一個到鄉村別墅的邀請,沒有別的理由,就是因為感覺到了‘紅色信號’。不到一個禮拜,那個地方就遭到了火災。順便問一下,艾林頓舅舅,就這一點來說,潛意識又是如何產生的呢?”

  “恐怕它沒有理由產生。”艾林頓微笑著說道。

  “但是,你已經有了一個非常好的解釋了。喂,好了。別那麼圓滑了,對待近親戚應該和對待別人不一樣。”

  “那好,那麼外甥,我就冒昧地設想,你是因為一個平常的理由,即你不是很想去而拒絕了邀請,但是火災之後,你自然地在心裡回憶,你是在火災之前就已經得到了一個危險的警告,而且現在,對于這種解釋你是毫無懷疑地相信了。”

  “沒治了,”德莫特笑道,“開頭就是你贏了,結尾還是我輸。”

  “沒關系,韋斯特先生,”維奧萊特·埃弗斯利叫道,“我完全相信你的紅色信號。在美索不達米亞時,是你最後一次感覺到這種信號嗎?”

  “是的——直到——”

  “直到什麼?可以再說一遍嗎?”

  “沒什麼。”

  德莫特靜靜地坐著。差點兒從他嘴唇中吐出的話是:“是的,直到今天晚上。”這些話非常自然地就沖到了他的嘴邊,它裡面隱含著一個、至今還不能很清楚感覺到的想法,但是,很快他就意識到,它們肯定是真的。紅色信號在黑暗中已經隱約可見了。危險!即將來臨的危險!

  但是為什麼?在這裡還會有什麼樣的危險?就在這裡,在他的朋友的房子裡?至少——嗯,是的,有一種危險。他看著克萊爾·特倫特——看著她那雪白的肌膚,苗條的身體,和優雅地晃動著滿頭燦燦金發的腦袋。但是好一會兒,危險的感覺都停留在她那兒——似乎一直不怎麼強烈。因為傑克·特倫特是他的好朋友,而且是比最好的朋友還要好的朋友,傑克曾經在法蘭德斯救過他一命,並且還因此被推薦擔任了VC(副議長)。傑克,他是一個好人,一個最出色的人。但是不幸的是,他愛上了傑克的妻子。有一段日子,他以為自己從那兒解脫出來了。再也不能任由那樣的事情繼續傷害自己了。人是可以硬生生地把它切斷的——就那樣,切斷它,讓它饑餓,讓它枯萎。而她似乎一直都沒有猜到——如果她猜得到的話,她的介意也沒什麼危險的。一個雕像,一個漂亮的雕像,一個用黃金和象牙做成的、略帶粉紅和珊瑚色的精品……一個國王的寵物,一個不真實的女人

  克萊爾……每次想起她,每次無聲地呼喊著她的名字時,都會不斷地傷害著他……他必須解脫出來。以前,他也愛過女人……“但是從來沒有像這樣的!”他常常說,“從來沒有像這樣的。”那好,它就在那裡了。那裡沒有危險——只有心疼,是的,沒有危險。那不是紅色信號表示的危險。那是別的東西。

  他看了看桌子四周,頭一次他吃驚地發現,那張桌子竟是一個很不平常的小收藏品。例如他的舅舅,就很少使用這種窄小的、不正式的桌子進餐。看起來,特倫特夫婦似乎也不是他的什麼老朋友了,直到今天晚上德莫特才意識到,他對他們一點兒也不瞭解。

  但是可以肯定,這是有理由的。晚飯後,一位非常有名的靈媒婆將要來這裡進行一場降靈會。而艾林頓爵士曾宣稱,他對降靈術有一點兒興趣。當然,是的,這就是理由。

  這個詞兒闖進了他的腦海中。一個理由。難道降靈會就是促使這位專家自然地出席這個宴會的理由?如果不是這樣,他出現在這裡的真正目的是什麼呢?一大堆細節迅速地塞滿了德莫特的腦袋,包括當時沒有注意到的細節,或者,按照他舅舅的說法,就是沒被意識注意到的細節。

  那位傑出的醫生也不止一次奇怪地、非常奇怪地盯著克萊爾。他似乎是在審視著她。在這種仔細的查看下,她也很不舒服。她輕輕地絞動著雙手。她緊張,非常的緊張,並且可以說是,一種恐懼嗎?她為什麼要恐懼呢?

  猛地,他的意識突然回到了桌子旁邊的談話上。埃弗斯利太太正要那位傑出的先生給大家談論一下他的專業。

  “我親愛的女士,”他說道,“什麼是瘋狂?我可以向你保證,我們發現,對這個課題研究得越深,就越難以對它作出定義。我們所有人在一定程度上都具有自我欺騙性,當這些自我欺騙性離譜到相信自己是俄國沙皇時,我們就會把那些欺騙秘密地關閉或者控制起來。但是,要達到那一點我們還差得很遠。我們應該在什麼一個特殊的地方樹起一根標志似的木樁,並且宣稱:‘在木樁的這一邊是心智健全的,那一邊是瘋狂的。,你們都知道,這是辦不到的。而且,我還要告訴你們,碰巧有一個人產生幻覺了,但是,他對此保持了緘默,那麼,在任何情況下,我們都沒辦法把他和正常人區分開。瘋子的極端正常現像是最有意思的研究課題。”

  艾林頓爵士饒有深意地呷了口酒,接著對他的同伴們笑了一下。

  “我總是聽說,他們是非常狡猾的。”埃弗斯利太大發言道。“瘋子,我的意思是。”

  “確實是這樣。一個人如果經常對自我欺騙進行壓抑的話,就會招致悲慘的結果。如同精神分析法教導我們的那樣,所有的壓抑都是帶有危險的。如果一個人的古怪行為沒有什麼危害,並且,他可以用那種古怪行為的方式來放縱自己,這種人很少會越界。但是,有的男人”——他停了一會兒——“或者是女人,外表看來非常正常,但是在實際上,卻可能是給民眾帶來極度危險的根源。”

  他的視線輕輕掃過桌子,瞄了克萊爾一眼,接著收了回來。他又呷了口酒。

  一陣恐懼的感覺襲上德莫特的心頭。這就是他的暗示嗎?他說了這一番話,難道就是為了引導出這個?難道這就是他打算說的嗎?不可能,但是——

  “一切都緣於自我壓抑,”埃弗斯利太太歎了口氣,“我很明白,一個人總是會很小心地——表達自己的性格。給別人帶來危險,真令人恐懼。”

  “我親愛的埃弗斯利大大,”醫生告誡道,“你對我的誤解已經很深了。造成這種危害的原因,從醫學來看在於大腦——有的時候,是通過外界的媒介,例如精神上的打擊等等而產生;唉,有的時候,則是先天的。”

  “遺傳是多麼的令人可悲,”這位太大漠然地歎息著,“肺病以及其他什麼的就是這樣。”

  “肺結核不遺傳。”艾林頓爵士冷冷地諷刺道。

  “不是嗎?我一直以為它是。但是精神病屬於遺傳。多麼令人恐怖。還有別的什麼嗎?”

  “痛風,”艾林頓爵士微笑著說道,“還有色盲——色盲非常有意思。它直接遺傳給男性,但是卻潛伏在女性身上。所以,既然很多色盲都是男性,當一個女性是色盲時,她的母親身上肯定潛伏著色盲,而她的父親肯定是色盲——這就是事物不同於一般的表現狀態。也就是所謂的受性別限制的遺傳。”

  “真有意思。但是,瘋狂不這樣,是吧?”

  “瘋狂可以同樣的遺傳給男人或者女人。”醫生嚴肅地說道。

  克萊爾突然站了起來,非常粗魯地把椅子往後一推,椅子撞翻倒到地上。她的臉色極為蒼白,而她的手指非常明顯在緊張地絞動著。

  “你——你不會再往下說了,是吧?”她乞求著,“湯普森太太馬上就來了。”

  “再來一杯波爾多酒,我會和你一起的,為了同一個目的,”艾林頓爵士聲明道,“可以目睹那位奇特的湯普森太太的表演,就是我來這兒的目的,不是嗎?哈哈,哈哈!我不需要任何誘導。”他鞠了一躬。

  克萊爾微弱地笑了一下作為還禮,她把手放到埃弗斯利太太的肩上,穿過房間走了出去。

  “恐怕我已經成為話匣子了。”醫生坐回椅子上,繼續說道:“原諒我,親愛的同伴們。”

  “沒關系。”特倫特敷衍地說道。

  他看起來既緊張又憂慮。德莫特頭一次感覺到,自己已經成了這場友誼的局外人。在他們兩個人中間,存在了一個、甚至是老朋友也不能分享的秘密。但是,整件事看起來既充滿幻想又難以置信。他有什麼根據呢?這裡除了坐在那裡看幾眼,以及女人的緊張心理之外,什麼也沒有了。

  他們繼續喝著酒,但只是一小會兒,就在通報說湯普森太太已經到達時,他們也來到了客廳。

  靈媒婆是一個身材豐滿的中年女人,穿著一身嚇人的紫紅色的天鵝絨禮服,嗓門響亮得非同一般。

  “希望我來的不太晚,特倫特太太,”她快活地說道,“你是說了九點來的,不是嗎?”

  “你非常准時,湯普森太太,”克萊爾用她那甜美的、但略微有點幹啞的聲音說道,“這是我們的小沙龍。”

  沒有什麼明顯的禮節性的進一步介紹了。靈媒婆用伶俐而敏銳的眼光把他們掃視了一遍。

  “希望我們的招靈會可以取得完滿的成功,”她興致勃勃地說道,“我實在無法向你門描述,我是多麼地憎惡我的靈魂飄離了軀體卻沒能使別人得到滿足。可以這麼說,它只能令我瘋狂。但是,我想今天晚上希羅馬科(你們知道嗎?它是我的日本靈魂)將會很順利地穿透我的軀體。我從來沒有感覺過那麼靈驗,盡管我喜歡烤乳酪,但是,我拒絕塗有乳酪的吐司。”

  德莫特在聽著,覺得既有趣又厭煩。整件事看起來是多麼的無聊!但是,他的判斷不也是很愚蠢嗎?所有的事情,畢竟,都是自然的——靈媒婆召喚來的力量也是自然的力量,只不過還沒有被人們瞭解而已。出色的外科醫生在進行一個精密手術之前,很容易就患上消化不良。所以,湯普森太太為什麼不可以也這樣呢?

  椅子都擺成了一個圓圈,燈也一樣,以便於很容易就升高或者降低。德莫特注意到,幾乎沒有人要對此進行驗證,難道艾林頓爵士自己也對降靈會這樣的環境表示了滿意嗎。不,湯普森太太來這裡進行表演,不過是個藉口。艾林頓爵士來這裡,是為了別的目的。德莫特想起來了,克萊爾的母親,是在外國去世的。關於她肯定有些什麼秘密……遺傳……

  他猛地用力把自己的恩緒拉回到當前的環境中。

  大家都坐好了,燈也熄滅了,只有遠處的桌子上,留下了一個紅色的被罩起來的小物體。

  好一會兒,除了靈媒婆低平的呼吸聲之外,什麼也聽不到。漸漸地,出現了越來越大的打鼾聲。然後,從房間遠遠的一個角落裡,突然傳來了一陣巨大的拍打聲,嚇得德莫特跳了起來。拍打聲又在房間的另一邊響了幾下。然後,拍打聲變得越來越完整、越來越響亮。慢慢地,它們卻消失了。突然,傳來了一陣響亮的嘲笑聲。接著,又是寂靜,但是突然,被一個和湯普森太太完全不同的聲音打破了,那是一個古色古香的、尖銳而且充滿了扭曲的聲音。

  “先生們,我在這裡呢,”它說道,“是的,我在這裡。你們要問我什麼事情嗎?”

  “你是誰?是希羅馬科嗎?”

  “是的,我是希羅馬科。我已經死去很久了。我在工作。我過得非常快活。”

  接著希羅馬科開始講它的生活細節。敘述得非常平坦而且沒什麼意思,這些德莫特在以前就已經聽過很多遍了。每個人都過得很快活,非常快活。模模糊糊地,還透露了一些描述親人們的消息,但是,那些描述都非常鬆散,以致于它可以適合所有可能出現的情況。一位年老的女士,即一位現在還活著的人的母親,一直不停他說了很長一段時間,引用古書上的各種格言,並且重新給它們進行詮釋,然而,她所詮釋的新內容和她敘述的東西幾乎全都風馬牛不相及。

  “現在又有別的靈魂要進來了,”希羅馬科宣稱,“它要帶一個非常重要的消息給在座的一位元先生。”

  然後是一陣沉默,過了一會兒,另一個陌生的聲音開始說話,它一張嘴就發出那種惡魔般的邪惡的咯咯笑聲。

  “哈,哈!哈,哈,哈!最好不要回家。最好不要回家,要聽我的忠告。”

  “你這是對誰而言的?”特倫特問道。

  “你們三個人中的一個。如果我是他,我一定不回家。危險!血!不太多的血——但是已經足夠了。不要,不要回家。”聲音越來越微弱了:“不要回家!”

  聲音終于完全都消失了。德莫特覺得自己的血直往上湧。他確信,這個警告是針對他的。不管怎樣,今天晚上這裡彌漫了危險。

  靈媒婆歎了口氣,接著,又呻吟了一下。她清醒過來了。燈打開了,很快,她站了起來,並且眨了眨眼。

  “親愛的,事情進行得順利嗎?我希望這樣。”

  “確實非常順利,謝謝你,湯普森太太。”

  “我想,是希羅馬科吧?”

  “是的,還有一位。”

  湯普森太太打了個呵欠。

  “我痛得要命。翻江倒海、撕心裂肺似的。鬼魂把消息都帶給你們了。那好,我很高興,事情進行得如此成功。剛才,我還有點擔心它不那樣呢——擔心有一些不愉快的事情會發生,今天晚上,我對這個房間有種不自在的感覺。”

  她依次看了每個人一眼,然後,聳了聳肩膀。

  “我不喜歡這種感覺,”她說道,“最近,你們當中有一個人突然死亡了?”

  “你指的是誰——我們當中有一個人?”

  “或者,是近親——或者是親密的朋友?沒有?那好,如果我說得更富有戲劇性一點,我會說,就今天晚上,這裡的空氣彌漫著一股死亡的味道。瞧,這都是我的一派胡言。再見,特倫特太太。我很高興你能覺得滿意。”

  湯普森太太穿著她那紫紅色的天鵝絨禮服走了出去。

  “我希望你覺得這有意思,艾林頓爵士。”克萊爾喃喃道。

  “非常有趣的一個晚上,親愛的女士。非常感謝,你能給我這樣的機會。祝你晚安。你們都要去參加舞會,對嗎?你不去嗎?”

  “你和我們一起去嗎?”

  “不,不。我的規律是十一點半就上床睡覺。晚安。晚安,埃弗斯利太太。啊!德莫特,我還有幾句話要對你說。現在,你可以和我一起走走嗎?你可以在格拉夫頓遊廊再和他們匯合。”

  “當然可以,舅舅。那麼,在那裡我再和你們會面,特倫特。”

  在坐車去哈利街的短短路程上,舅舅和外甥兩個人幾乎沒交換過什麼話語。艾林頓爵士對把德莫特拖走表示了一下歉意,並向他保證,他只要佔用他幾分鐘的時間。

  “需要我留車子給你嗎,我的孩子?”當他們下車時,他問道。

  “噢,不要那麼麻煩了,舅舅。我可以搭出租車。”

  “很好。我也不想在我需要的時間外再勞煩查爾森那麼晚。晚安,查爾森。嗯,我把那該死的鑰匙放在哪兒了?”

  車駛遠了,而艾林頓爵士還站在台階上,徒勞地翻弄著他的口袋。

  “我肯定把它放在我的另一件大衣裡了,”最後,他說道,“摁門鈴吧,好嗎?我敢說,約翰遜還沒睡呢。”

  冷靜的約翰遜果然在一分鐘之內打開了門。

  “我的鑰匙丟了,約翰遜。”艾林頓爵士解釋道。“拿兩杯威士卡和蘇打到書房來給我,好嗎?”

  “好的,艾林頓爵士。”

  醫生邁步走進了書房,打開了燈。他示意德莫特進來後,把他身後的門關上。

  “我不會留你很久的,德莫特,但是,有些事情我要告訴你。那可能只是我的猜想,或者你是否真的有點——tendresse(法語:愛。——譯注。),我們可不可以這樣說,你愛上了傑克·特倫特太太?”

  德莫特的臉一下子漲紅了。

  “傑克是我最好的朋友。”

  “原諒我,但是要你回答我的問題,確實很勉強。我敢說,對於我提出的這個問題,你曾很嚴肅地考慮過離婚之類的事,但是,我必須提醒你,你是我唯一的親戚,而且還是我的繼承人。”

  “我根本就沒有考慮過什麼離婚。”德莫特生氣地說道。

  “當然是沒有,但是,我有一個或許比你更有理的原因。這個特殊的原因,我現在還不能告訴你,但是,我真的希望可以警告你一下:克萊爾·特倫特不適合你。”

  這位年輕人堅定地面對著他舅舅的凝視。

  “我理解——請允許我也說一下,或許比你所想的更有理。我知道今天晚上你出席這個宴會的原因。”

  “呃?”醫生顯然是吃了一驚,“你怎麼知道的?”

  “就叫它猜想吧,先生。當我說,你是以你的——專業身份來出席時,我想我是對的,不是嗎?”

  艾林頓爵士在踱來踱去。

  “你很正確,德莫特。當然,我不能就那麼自私地告訴了你,盡管,恐怕它很快就會成為公共財產了。”

  德莫特的心髒縮了起來。

  “你是說,你已經——打定主意了?”

  “是的,那個家族有精神病遺傳——在母親那一方。一個令人悲傷的病例——非常地令人悲傷。”

  “我不能相信,爵士。”

  “但是,確實是這樣。對於外行人,即使所有的跡象都很明顯,他們也看不出什麼來。”

  “但是,對于內行人呢?”

  “證據是確切無疑的。在那樣的病例中,病人必須要盡可能快地受到管束。”

  “我的天!”德莫特吸了口氣,“但是,你不能以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過為理由,來讓所有的人閉嘴。”

  “我親愛的德莫特!病人必須受到管束,一旦她自由了,結果只能是她對公眾構成了危險,而且是非常嚴重的危險。很可能會造成一種特殊的殺人形式。病因在母親那一方的就是這樣。”

  德莫特呻吟一聲,轉過身去,把臉埋到了手裡。克萊爾——肌膚勝雪、金發燦燦的克萊爾!

  “在這種情況下,”醫生繼續悠閒地說道,“我感覺到我有義務警告你。”

  “克萊爾,”德莫特喃喃道,“我可憐的克萊爾。”

  “是的,事實上,我們都應該同情她。”

  德莫特突然抬起頭來。

  “我不相信這件事。?

  “什麼?”

  “我說,我不相信這件事。醫生也會出錯。所有人都知道這一點。而且,他們總是那麼熱切地迷醉於自己的專業之中。”

  “我親愛的德莫特,”艾林頓爵士生氣地喊道。

  “我告訴你,我不相信這件事——而且不管怎樣,甚至即使是那樣,我也不在乎。我愛克萊爾。如果她願意和我在一起,我就把她帶走——走得遠遠的——走到那些愛管閒事的醫生們管不到的地方去。我會保護她,照顧她,用我的愛去呵護她。”

  “對於這種事情,你什麼也不能做。難道你瘋了嗎?”

  德莫特輕蔑地大笑起來。

  “你肯定會這樣說的,我敢說。”

  “你要理解我,德莫特。”由於克制感情,艾林頓爵士的臉漲紅了。“如果你做了這種事情——這種讓人丟臉的事情——那就是結局。我要收回現在我給了你的所有權利,而且,我會重新立一個新的遺囑,把我的所有財產都留給幾家醫院。”

  “你愛怎麼樣處置你那該死的錢,就怎麼樣處置吧。”德莫特低著聲音說道,“我要擁有我愛的女人。”

  “那個女人她——”

  “再說一句對她不利的話,對上帝發誓,我就殺了你1”德莫特喊道。

  一聲輕微的玻璃破碎聲使得他們倆都停了下來。剛才,在他們爭吵的熱烈關頭,他們都沒有注意到,約翰遜已經用托盤捧著玻璃杯走了進來。作為一個訓練有素的僕人,他的臉還保持著冷靜,但是德莫特懷疑,不知道他聽到了多少。

  “可以了,約翰遜,”艾林頓爵士簡短地吩咐道,“你可以睡覺了。”

  “謝謝,爵士。晚安,爵士。”

  約翰遜退了下去。

  兩個人相互對視著。約翰遜的出現,打斷了這場風暴。

  “舅舅,”德莫特說道,“我不應該用剛才那樣的態度對你說話。我非常明白,從你的角度出發,你所做的一切都非常正確。但是,很久以來我一直深深地愛著克萊爾。傑克是我最好的朋友,這個事實阻止了我向克萊爾表達自己的愛意。但是,在現在這樣的情況下,這個事實不再重要了。任何用金錢條件來妨礙我的想法都是荒謬的。我想,我們兩個人都已經把想要說的話說完了。晚安。”

  “德莫特——”

  “再爭吵下去真的沒什麼好處。晚安,艾林頓舅舅。我很抱歉,但是,就那樣了。”

  他很快地走了出去,用力關上身後的門。大廳裡一片漆黑。他穿過大廳,打開了大門走到街上,並“砰”地把身後的大門關上。

  一輛出租車正好在街邊不遠處的一棟房子前放下它的客人,德莫特大聲叫住它,並乘著它駛向格拉夫頓遊廊。

  站在舞廳的門口,他猶豫了一會兒,他的腦袋很漲、發暈。裡面是嘈雜的爵士樂聲,微笑的女人們——他要走進去的真像是另一個世界。

  難道一切都是做夢嗎?和舅舅之間那場可怕的爭吵不可能真的發生了。那是克萊爾,她飄了過去,雪自的絲綢禮服襯托著她那優雅的動作,就像一朵百合花那樣美麗。她朝他微笑了一下,她的笑容既冷靜又沉著。真的,這一切都是在做夢。

  舞曲停止了。很快,她來到了他身邊,微笑浮上了他的臉龐。就像在夢中一樣,他邀請了她跳舞。現在,她正在他的臂彎裡,嘈雜的樂聲旋律再次飄起。

  他感覺到她有點疲勞。

  “累了?你需要停下來嗎?”

  “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們可不可以找個地方談談?有些事情我想告訴你。”

  這不是在做夢。他猛地掉回到地面上。他真的認為她的臉又冷靜又沉著嗎?而現在,他正被焦慮和恐懼煩擾著。她知道了多少?

  他找到了一個安靜的角落。他們肩並肩坐了下來。

  “那好,”他說道,話裡帶著一種他自己也沒有意識到的興奮。“你說,你有事情要告訴我?”

  “是的,”她的眼簾垂了下來。她緊張地玩弄著衣服的飾帶。“我不知道,應該怎麼開口——真的。”

  “告訴我吧,克萊爾。”

  “是這樣:我希望你可以——離開這裡一段時間。”

  他吃了一驚。他希望聽到的答案,無論什麼也不是這個。

  “你希望我離開這裡?為什麼?”

  “最好開門見山他說明白點兒,對吧?我——我知道你是——是一位紳士,而且是我的朋友。我希望你能離開這裡,是因為我——我已經不知不覺地喜歡上你了。”

  “克萊爾。”

  她的話讓他呆住了——舌頭打結。

  “請不要認為我有足夠的信心也想像你——想像你也可能會愛上我。這只是——我過得很不快活——而且——噢!我希望你離開這裡。”

  “克萊爾,難道你不知道我愛你嗎?——我不可救藥地愛著你——自從我遇見你以後。”

  她抬起眼睛,驚奇地瞪著他。

  “你愛我?很久以來,你都在愛著我?”

  “從一開始就這樣了。”

  “噢!”她喊道,“為什麼你不早點兒告訴我?為什麼?那個時候,我還可以和你在一起的!為什麼現在才告訴我,已經太晚了。不,我快瘋了——我不知道我剛才說了些什麼。我永遠也不會和你在一起的。”

  “克萊爾,你說‘現在已經太晚了’是什麼意思?是不是——是不是因為我的舅舅?他知道了什麼?他是怎麼想的?”

  她呆呆地點了點頭,淚珠從她的臉上滑落下來。

  “聽著,克萊爾,你不要相信這一切,你也不要考慮這些,相反,你要和我一起走。我們可以一起去南海,到那綠色珠寶似的海島上去。在那裡你會過得快活的,而且我會照顧你——讓你永遠安全。”

  他的手臂伸向了她,把她拉入懷中,他感覺到她在不停地顫抖。然後,突然,她從他懷中掙脫出來。

  “噢,不,請不要這樣。你沒看到嗎?現在我已經不能了。這會很惡心的——惡心——惡心。一開始,我都希望自己能做得好點兒——而且現在——它仍然令我惡心。”

  他猶豫了一下,被她的話阻止了。她哀求地望著他。

  “請別,”她說道,“我希望能做得好點兒……”

  什麼也不說,德莫特站起來,離開了她。此刻,他已經被她的話強烈地感動和震撼住了,他不想和她再談論下去。他朝著他放帽子和大衣的地方走去,走到一半時撞到了特倫特。

  “喂,德莫特,你怎麼這麼早就走了。”

  “是的,今天晚上我沒心情跳舞。”

  “這是一個無聊的晚上,”特倫特沮喪地說道,“但是,你還沒有我憂慮啊。”

  似乎特倫特也有事情要告訴他,這令德莫特突然感到一陣刺痛。不是那件事——任何事情都可以,但不要那一件!

  “好了,再見吧,”他迅速地說道,“我要回家了。”

  “回家,呃?靈媒婆警告我們什麼來著?”

  “我要冒這個險了。晚安,傑克。”

  德莫特的公寓離這裡不遠。他覺得有必要讓晚上的冷空氣使自己發熱的腦袋冷靜一下,所以,他步行回家。

  他用鑰匙打開門,走了進去,然後,打開臥室的燈。

  馬上,他又一次意識到了他面臨著紅色信號的危險,這是今天晚上的第二次了。這一次,感覺更為強烈,尖銳地震撼著他的頭腦,使得他甚至把克萊爾也忘記了。

  危險!他四周都是危險。就在這個時間,在這個房間裡,他的四周彌漫著危險。

  他徒然地嘲弄自己,試圖讓自己從恐懼的感覺中解脫出來。或許他的努力是秘密的、很大程度上發自內心的。至今為止,那種紅色信號已經給予了他准時的警告,這些警告使他能夠避免了多次災難。他嘲笑了一下自己的迷信,然後對公寓進行了仔細的巡視,因為,很有可能罪犯已經闖了進來並藏在房子裡面。但是在巡視中,他什麼也沒發現。他的僕人米爾森已經走了,公寓正沉浸在無比的空曠之中。

  他回到自己的臥室,慢慢地脫著衣服,他的眉毛緊鎖著。危險的感覺還是像剛才那樣緊擾著他。他拉開抽屜,正要拿出一塊手絹兒,突然,他像木頭似的呆住了。抽屜的中間隆起了一塊奇怪而陌生的東西——似乎還很堅硬。

  他雙手緊張而迅速揭開了手絹,把藏在裡面的東西拿了出來。那是一把左輪手槍。

  帶著極度的驚訝,德莫特小心地檢查了這把手槍。它的形狀有點古怪,不久前,從它的槍膛裡還發出過一發子彈。除此以外,他檢查不出什麼了。肯定是在今天晚上,它才被人放入到這個抽屜裡的。在他穿好衣服出去參加晚宴時,手槍還沒出現在那裡——他可以肯定。

  正當他准備把手槍再放回抽屜裡時,一陣門鈴聲把他嚇了一跳。門鈴響了一遍又一遍,在這寂靜而空曠的公寓裡顯得更加刺耳。

  都這個點鐘了,還會有誰來敲門呢?這只有一個答案——一個充滿直覺而別無選擇的答案。

  “危險——危險——危險……”,

  在一種無法描述的直覺的引導下,德莫特關上了燈,匆匆穿上放在椅子上的外衣,然後打開了前廳的大門。

  兩個男人站在外面。在他們的後面,德莫特看到了一個身穿藍色制服的人。是員警!

  “是韋斯特先生嗎?”站在前面的那個人間道。

  在德莫特自己的感覺中,好像是過了好長時間他才反應過來。實際上只過去了幾秒鐘,他就惟妙惟肖地模仿著他僕人的說話口吻回答道。

  “韋斯特先生還沒有回來。已經夜裡這個時候了,你們還找他,有什麼事嗎?”

  “他還沒有回來,呃,很好,那麼,我們最好是進去等他一會兒。”

  “不,你們不能。”

  “看看這裡,小子,我是蘇格蘭場的維拉爾警督,而且,我還有逮捕你主人的逮捕證。如果需要的話,你可以看一下。”

  對於這一類示意性的檔,德莫特再熟悉不過了,但是,他還是假裝著閱讀了一會兒,接著,他用疑惑的口吻問道:

  “為什麼?他做什麼了?”

  “殺人。殺了住在哈利街的艾林頓·韋斯特爵士。”

  德莫特的腦袋“轟”地亂成了一團,在這些可怕的客人面前,他不由自主地後退了幾步。他走進起居室,打開了燈。警督跟在他的後面。

  “把周圍都檢查一下。”他吩咐著其他的人。然後他轉向德莫特。

  “小子,你留在這裡,不要偷偷溜去通告你的主人。順便問一下,你叫什麼名字?”

  “米爾森,先生。”

  “你估計你主人會在什麼時候回來,米爾森?”

  “我不知道,先生,我相信,他是去參加舞會了。在格拉夫頓遊廊那兒。”

  “一小時前他已經離開那裡了。你可以肯定,他沒有回過這裡嗎?”

  “我想可能不一定,先生,我猜想,我聽到他進來了。”

  就在這時,第二個人從旁邊的房間裡出來了,手裡拿著一把左輪手槍。他有點兒興奮地把手槍遞給了警督。一個滿意的表情掠過了警督的臉。

  “這就好辦了,”他斷定,“他肯定沒讓你聽見,偷偷溜進了房間又溜了出去。現在,他肯定要設法逃跑了。我最好馬上就走。考利,你留在這裡,以防萬一他會再回來,你順便留意一下這個傢伙。他知道他主人的事情,肯定比他現在假裝的樣子要多。”

  警督慌慌張張地走了。德莫特不斷地努力,希望可以從考利那裡獲取關於這個案件的更多細節,而且考利也很願意對此發表意見。

  “這是一個非常明晰的案件,”他滔滔不絕地說道,“凶殺幾乎是馬上就發現了。約翰遜,就是那位男僕人,他剛剛上床睡覺的時候,他覺得自己似乎聽到了一聲槍響,因此他又走了下來。於是就發現艾林頓爵士已經死了,子彈射中了他的心髒。約翰遜馬上給我們打了電話,我們到達以後,他給我們講了以上的故事。”

  “是什麼使得這個案件這麼明晰的?”德莫特試探地問直。

  “不容置疑,是小韋斯特和他舅舅一起回來的。當約翰遜拿著飲料進去的時候,他們兩人正進行著一場爭吵。老傢伙威脅著說要重新立一個新遺囑,而你主人就說要殺死他。不到五分鐘,槍聲就響了。噢!是的,非常明晰。那個愚蠢的小傻瓜。”

  確實是足夠明晰的了。當意識到一切證據的本質都對他完全不利時,德莫特的心直沉了下去。確實危險——可怕的危險!真是插翅難飛了。他要運用他的聰明才智。很快,他就建議應該去弄杯茶來喝。考利很樂意地答應了。他已經把整個公寓都檢查遍了,他知道這裡是沒有後門的。

  於是,德莫特得到了允許,可以離開起居室到廚房去。進了廚房,他先把水壺放上,接著,盡量把杯子碟子弄得叮當作響。然後,他偷偷地走到窗戶前,抬起了窗框。公寓在第三層,它的窗戶外面豎著一根細細的鐵線,那是給技工用來當鋼索爬上爬下的。

  像一陣閃電似的,德莫特迅速地爬到了窗戶外面,搖搖擺擺順著電線的鋼索往下爬。電線勒人了他手中,手都出血了,但是,他繼續堅決地往下爬。

  幾分鐘以後,他小心地出現在街區的裡面。轉過拐角的時候,他撞到了站在街邊的一個傢伙的身上。那個傢伙驚呼了一聲,德莫特聽出了那是傑克·特倫特的聲音。特倫特非常敏感地意識到了他正面臨著危險。

  “我的天!德莫特!快點兒,不要再在這裡遊蕩了。”

  特倫特用手臂拉著他,帶著他沿街往下走,井來到了另一條街上。他們看到一輛孤零零的出租車,把它叫住,他們跳了上去,特倫特把自己的地址告訴了司機。

  “這時,我家應該是最安全的地方了。到那裡後,我們再決定下一步我們該如何做,好讓那些傻瓜摸不著邊際。我到這裡來,希望可以在員警到來之前給你通告,但是,我來晚了。”

  “我還不知道,你也已經聽說了這件事情。傑克,你不會相信的吧——”

  “當然不會,老夥計,我永遠也不會的。我非常瞭解你。不管怎樣,這對於你來說簡直就是肮髒的行為。他們來問了我們好多問題——你什麼時候到達格拉夫頓遊廊的,什麼時候離開的,諸如此類。德莫特,會是誰把那個老傢伙幹掉呢?”

  “我想不出來。我想,肯定就是那個把左輪手槍放到我抽屜裡的人。而且,他一定非常密切地觀察過我們。”

  “那個招靈會上講的話非常有趣。‘不要回家。’看來講的就是可憐的老韋斯特了。他確實回了家,因此就中了槍。”

  “它也適合用到我的身上,”德莫特說道,“我也回家了,得到的就是早已預謀好了的左輪手槍和一位警督。”

  “嗯,我希望它不要也發生在我的身上。”特倫特說道。“我們到了。”

  他付了出租車的錢,用鑰匙打開了大門,在黑暗中帶著德莫特上了樓梯,走進他的密室,那是第二層的一個小房間。

  他匆忙地打開門,德莫特走了進去,特倫特把燈打開後,也跟著走了進來。

  “目前,這裡非常安全,”他說道,“現在,我們可以一起想想辦法,並決定一下,最好是做什麼。”

  “我已經做一次傻瓜了,”德莫特突然說道,“我應該堅持到最後。現在我明白了,整件事就是一個陰謀。該死的,你笑什麼?”

  特倫特斜靠在椅子上,毫不抑制地快活地搖動著。他的聲音裡彌漫著一些非常令人恐怖的東西——甚至他整個人的身上,也彌漫著一些令人非常恐怖的東西。他眼睛在閃爍著奇異的光芒。

  “一個無比聰明的陰謀,”他喘著氣說道,“德莫特,我的孩子,你這是活該的。”

  他把電話拉了過來。

  “你要幹什麼?”德莫特問道。

  “給蘇格蘭場打電話,告訴他們,他們尋找的小鳥正在這裡呢——安全地呆在門鎖和鑰匙的後面。是的,進來的時候,我把門鎖上了,鑰匙正在我的口袋裡呢。別看我身後的門,那毫無意義。它通向克萊爾的房間,而她一直把它那一邊反鎖起來。你知道,她害怕我。一直都非常害怕我,她很明白,當我想起那把刀時——那把長長的刀時。不不,你不要——”

  德莫特正要向他撲去,但是,他突然拿出了一把形狀醜陋的左輪手槍。

  “這是第二把,”特倫特“咯咯”地笑道,“第一把,我把它放到了你的抽屜裡——在用它射死老韋斯特後——你為什麼盯著我的頭上看?看那個門?這是沒有用的,甚至,即使克萊爾把它打開了——即使她偏向著你——我也會在你到達那扇門之前,一槍把你打中。我不會朝你心髒開槍——我不要殺死你,我只要稍稍弄傷你的手腳,好讓你無法逃走。我是一個出色的射手,這你是知道的。我還曾經救過你的命。我真是無比的愚蠢。不,不。我希望你被捉起來——是的,被捉進監獄裡。對於你,我不打算用我的刀。那是用在克萊爾身上的——迷人的克萊爾,那麼的雪白和柔軟。這一切老韋斯特都知道。那就是今天晚上,他來這裡的原因,他要來看看,我是否真的發瘋了。他希望可以阻止我——希望這樣一來,我再也不要用刀來對待克萊爾。但是,我非常聰明。我拿走了他的大門鑰匙,而且,也拿走了你的。我一到達舞會,就馬上偷偷從那兒溜了出來。我看見你從他的房子裡出來,我進去了。把他殺死後,我迅速離開。然後,我去了你的公寓,把那把左輪手槍留在你的抽屜裡。我差不多是在你來到的那個時候回到格拉夫頓遊廊的,在我向你說晚安的時候,我又把大門鑰匙偷偷放回你大衣的口袋裡。我不介意把這些真相都告訴你。這裡沒有別的人會聽見了,而且,你很快就要被捉起來了,我希望你知道我所做的一切……天啊,這該讓我如何大笑才行呢!你在想什麼?你在看著什麼該死的東西?”

  “我在想你剛才引用的一些字眼。你已經做得很好了,特倫特,不要回家。”

  “你這是什麼意思?”

  “看看你的後面!”特倫特轉過身去。就在通往克萊爾房間的門口,正站著克萊爾——還有警督維拉爾……

  特倫特的動作非常迅速。左輪手槍只響了一下——就命中了它的目標。他朝前摔倒了,穿過桌子倒了下去,警督撲到了他旁邊,而德莫特像做夢似的盯著克萊爾。回憶一片片地飛掠過他的大腦。他舅舅——他們的爭吵——天大的誤會——英國的離婚法律永遠不會允許克萊爾離開這個瘋狂的丈夫——“我們必須都同情她”——她和艾林頓爵士之間的計劃已經被狡猾的特倫特覺察了——她向他哭訴,“真令人惡心——惡心——惡心!”是的,但是現在——

  警督站了起來。

  “已經死了,”他氣急敗壞地說道。

  “是的,”德莫特聽到自己在說著,“他一直是一位出色的射手。”

三、第四個男人

貴州人民出版社

  卡農·帕菲特稍稍地喘了口氣。追趕火車已經不是他這種年紀的人可以做的事情了。其中一個原因就是,他的體能已經大不如前了,在喪失了優雅苗條的身材之後,他迅速地出現了上氣不接下氣的傾向。而對于這種傾向,他總是自豪地喊道:“瞧,我的心髒!”

  坐到了頭等車廂的一個角落裡後,他松了口氣。車廂裡的溫暖氣氛使他倍覺舒適。外面正下著雪呢。在一個漫長的夜間旅行中,可以坐上這麼一個角落座位真是幸運。否則旅途將非常難熬。在這樣的火車上應該睡一覺。

  另外三個角落都有人坐了,卡農·帕菲特只覺得坐在較遠角落裡的一個人似乎認出了他,正沖著他和藹地微笑。那是一個鬍子刮得幹幹淨淨的男人,長著一張奇怪的臉,兩鬢的頭發剛開始發白。乍一看,也絕對不會有人因為任何理由把他的律師職業給認錯的。那是杜蘭德爵士,而且說句實話,他還是一位非常有名的律師。

  “喂,帕菲特,”他親切地說道,“你也趕火車了,是嗎?”

  “恐怕這對我的心髒非常不利,”卡農說道,“遇到你真巧,喬治爵士。你要到北極去嗎?”

  ”去紐卡斯爾。”喬治爵士簡明地答著。“順便問一下,”他補充道,“你認識坎貝爾·克拉克醫生嗎?”

  坎貝爾·克拉克醫生正坐在和卡農同側的另一個角落裡,聽到喬治爵士的介紹時,他很有禮貌地朝卡農點了點頭。

  “我們是在月臺上碰到的,”律師繼續說道,“又一個巧合。”

  卡農·帕菲特饒有興趣地看了坎貝爾·克拉克兩眼。他對這個名字一點兒也不陌生。在醫學界和精神學界坎貝爾·克拉克醫生的研究成果均處領先地位。他最近還寫了一本專著《無意識精神的問題》,這本書已經成為了本年度最富有爭議性的專著。

  在卡農·帕菲特看來,坎貝爾·克拉克醫生長著一個方方的下巴,一雙非常堅毅的藍眼睛,頭發是紅色的,沒摻雜一絲白發,但是已經明顯地脫落了很多。看得出來,他的性格非常堅強。

  出於非常自然的聯想,卡農看了看坐在他對面座位上的人,半抱著也能看到一個熟人的希望,但是,坐在這個車廂第四個座位上的,卻是個陌主人——而且還是一個外國人,卡農猜想。那個男人長得有點黝黑,外表不大顯眼。他蜷曲在一件大衣外套裡,似乎很快就睡著了。

  “您就是布萊賈斯特的卡農·帕菲特?”坎貝爾·克拉克醫生用愉快的聲音問道。

  卡農看起來很得意。他的那些“科學說教”看來確實取得了很大成功——尤其是被新聞界接納以後。對,那就是教堂所需要的——出色而且符合現代潮流的材料。

  “我帶著極大的興趣拜讀了您的專著,坎貝爾·克拉克醫生,”他說道,“盡管書中這兒那兒不時出現的專業知識還需要我去學習。”

  迪羅插了進來。

  “你要聊會兒還是睡覺,卡農?”他間道。“他有失眠的毛病——所以我可以馬上決定我選擇聊天。”

  “噢!當然好了。總的說來,”卡農說道,“在這樣的夜間旅行中,我一般很少睡覺,而且,我帶來讀的書又非常無聊。”

  “無論從哪種角度來看,我們都各具代表性,”醫生微笑著說道,“教堂,法律,以及醫生。”

  “我們之間幾乎無法給出一個共同的觀點,呃?”迪羅笑道。“教堂代表精神的觀點,我自己是純粹世俗和法律的觀點。而你,醫生,擁有的領域最廣泛了,從純粹的病理學到超心理學!我們三個人,幾乎可以相當完整地覆蓋了所有領域,我想。”

  “我覺得,還沒有像你想像的那麼完整,”克拉克醫生說道,“你知道,還有一種觀點,你遺漏了,而且,那種觀點還非常重要。”

  “什麼意思?”律師問道。

  “就是普通人的觀點。”

  “有那麼重要嗎?普通人,通常不是意味著錯誤嗎?”

  “噢!幾乎總是那樣。但是,他們所有的東西在一切專家的觀點裡都是缺乏的——那就是普通人的觀點。最後,你知道,你不可能從人與人的關系中脫離出來。在我的研究中,我已經發現,來我這裡的每一位病人都是有病的,但是至少有五個人,他們來我這裡卻沒有任何毛病,他們的問題只是,他們沒有辦法和同住在一間屋子裡的人愉快地相處。他們給了這個問題各種叫法——從家庭主婦的尖刻到作家的拘謹,但都是同一回事,就是由精神之間相互磨擦而產生的生硬表現。”

  “我想,你的病人大多都‘神經過敏’了。”卡農輕蔑地說道。他自己的神經非常健全。

  “啊!你這是什麼意思?”對方“嗖”地轉向了他,快得像一道火焰。“神經過敏!人們使用著這個詞並恥笑著它,就像你剛才那樣。‘某某某什麼也不是,’他們說道,‘不過神經過敏罷了。’但是,上帝吶,喂,你已經抓住了所有事情的關鍵!你身體患了疾病時,你可以治好它。但是今天,我們對於這種變化無常、病因不明的精神疾病的瞭解,不會比我們在——嗯,在伊麗莎白女王統治的時代多到哪兒去。”

  “老天,”卡農·帕菲特說道。在遭受到對方的突然攻擊後,他顯得有點不知所措。“是那樣嗎?”

  “請你注意,它是一種神賜跡象。”坎貝爾·克拉克醫生繼續說道:“在過去,我們認為人是一種簡單的動物,他由軀幹和靈魂組成——而且我們只重視前者。”

  “軀幹、靈魂和精神。”牧師謹慎地糾正道。

  “精神?”醫生怪怪地笑了,“你們這些牧師認為精神的確切含義是什麼?對此,你們從來都是稀裡糊塗的。你知道,從古至今,你們都怯於給它進行確切的定義。”

  卡農清了清嗓子,正准備反唇迎戰,但是令他深感遺憾的是,他還沒來得及開口,醫生就繼續說著:

  “我們甚至可以肯定,這個詞是精神嗎——它可以不是精神嗎?”

  “精神?”杜蘭德爵士問道,他不明所以地揚了揚眉毛。

  “是的。”坎貝爾·克拉克轉過來凝視著他。往前略傾,他輕輕地拍拍對方的胸膛。“你可以那麼肯定嗎?”他嚴肅地說道:“肯定這個構造裡只有一個佔有者——而且這個佔有者就是它的全部,你知道——這個神奇誘人的房子空著,任由其他東西來填補,不管多少——七、二十一、四十一、七十一…——個年月?最後,房子的主人把東西都搬出去了——一點一點地——最後整棟房子也廢了——倒塌了,變成了一堆廢墟和殘骸。而你,就是這棟房子的主人——我們承認這一點,但是,你有沒有考慮過其他人的存在——那些四肢柔軟的僕人,你幾乎從沒有注意過他們,他們只有不停地工作——那些你們不會意識到的已經做過的工作。還有朋友——但是當這個說法過時了,情緒是不是控制了你,並使得你暫時成為一個‘不同的人’呢?你是這個城堡的國王,非常正確,但是同時,可以肯定也是一個‘下流的惡棍’。”

  “我親愛的克拉克,”律師懶洋洋地說道,“你的話真令我不舒服,難道我的思想真的成為了性格的戰場?那是科學的最新觀點嗎?”

  這次,輪到醫生聳了聳肩。

  “你的軀體是一個戰場,”他冷漠地說道,“但是,如果軀體是這樣,為什麼思想不是呢?,,

  “非常有趣,”卡農·帕菲特說道,“啊!科學真是奇妙一一真是奇妙。”

  而在內心裡面,他卻這樣對自己說:“在這種觀點之外,“我可以獲得更有意義的教導。”

  但是,坎貝爾·克拉克醫生靠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他暫時的興奮過去了。

  “事實上,”他用一種乾巴巴的專業口吻說道,“今天晚上,我就是為了一個雙重性格的病例而到紐卡斯爾去的。那是一個非常有趣的病例,當然,也是神經過敏的病例,並且非常真實。”

  “雙重性格,”杜蘭德爵士若有所思地說道,“我相信,這非常罕見。這種病例通常會伴隨記憶喪失,是吧?我知道,前幾天在遺囑檢驗法庭的一個案件中,也出現過這樣的事例。”

  坎貝爾·克拉克醫生點了點頭。

  “當然,典型的病例,”他說道,“就是費利西·鮑爾特。你或許還記得,以前聽說過它吧?”

  “當然,”卡農·帕菲特說道,“我記得是在報紙上讀過它的——但是,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至少七年以前。”

  坎貝爾·克拉克醫生點了點頭。

  “那個姑娘成了法國最有名的人物之一,全世界的科學家都去觀察她,她身上具有的賭徒性格不少於四種,它們分別叫作費利西1,費利西2和費利西3,諸如此類。”

  “這裡面,有沒有暗示著什麼蓄意的陰謀?”喬治爵士精明地問道。

  “性格費利西3和費利西4有點值得懷疑,”醫生承認道,“但是主要的事實是成立的。費利西·鮑爾特是一個英國老的農村姑娘。她家裡有五個孩子,她是老三,她父親是個酒鬼,母親有點神經病。父親在一次酒後把她母親給掐死了,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他因此被判了終生流放,那時費利西只有五歲。某些慈善的人對孩子們發生興趣,因此費利西被一個英國老處女撫養和教育成人,那位英國女士有一棟房子,專門用來撫養貧困孩子。然而,她能為費利西做的也並不多。她形容這位姑娘是一個遲鈍而愚蠢的非正常人,她僅僅學會了非常困難笨拙地用手來讀書和寫字。那位女士,斯萊特小姐,曾試圖訓練那個姑娘做家務,並且在這個姑娘具備了數個性格的時候,她在好幾個方面確實發現了她的這個天賦。但是,由於愚蠢懶惰,費利西從來沒有在任何方面投入過很多精力和時間。”

  醫生停了好一會兒,卡農交疊起雙腿,用旅行毛毯把自己裹得更緊。他突然發現,坐在他對面的那個男人非常輕微地動了起來,他的眼睛,以前是閉著的,現在睜開了,眼裡閃爍著一種似乎是嘲弄而又變幻莫測的光芒,這使卡農吃了一驚。看來,那個人一直在專心地偷著聽他們的講話,還私下幸災樂禍地關注著聽到的內容。

  “這裡有一張費利西·鮑爾特十七歲時拍的照片,”醫生繼續說道:“從上面看到的是一個粗野的鄉下姑娘,體形粗重。照片上沒有任何東西可以顯示出她將迅速地成為法國最出名的人物之一。”

  “五年之後,在她二十二歲的時候,費利西·鮑爾特患上了嚴重的精神疾病,在治療的過程中,奇怪的現象開始出現了。接下去發生的故事曾經被很多科學家檢驗過,叫做費利西1的性格在過去的二十二年中,和費利西·鮑爾特一直區別不開。費利西1的法文寫得很差且不流利,她不會講外語也不會彈鋼琴。相反,費利西2的義大利語可以說得非常流利,德語水準也中等,她的筆跡和費利西1很不相同,她可以寫出一手流利且意味深長的法文,她還可以談論政治和藝術,而且非常熱衷於彈鋼琴。費利西3和費利西2有許多相似之處,她很聰明,並且顯然受過很好的教育,但是,在道德方面卻正相反。事實上,她表現為一個完全墮落的傢伙——但是,她的墮落是那種巴黎人的墮落,而不是鄉下人的墮落。她知道所有的巴黎argot(法語:黑活。——譯注),還有chic demimonde(法語:妓女。——譯注)用的語言。她的語言肮髒無比,她會用最惡毒的話來謾罵宗教和那些所謂的‘好人’。最後是費利西4——一個夢幻般的半健全人,她非常虔誠,立誓修道,還具有卓越的洞察力。但是,第四種性格非常不平衡,難以捕捉,有的時候,讓人覺得這簡直就是費利西3蓄意玩弄出來的陰謀——是她對輕信的公眾耍的把戲。我覺得(費利西4可能要除外),她身上的每一種性格都互不相同,獨立存在,而且互不溝通。毫無疑問,費利西2是最顯著的,而且,有時她一次可以持續兩個星期,接著,費利西1就會突然出現,並持續一到兩天。之後,出現的是費利西3或者是費利西4,但是,通常這兩種性格都很少可以控制住,它們持續的時間也不會超過幾小時。性格的每一次轉換都要伴隨著強烈的頭痛和昏睡,同時,在一種性格下,其他性格的特徵會被全部忘掉,當前持續的性格會接在她上次離開的地方,因此,她對於時間的流逝毫無意識。”

  “真不可思議,”卡農喃喃道,“非常不可思議。我們對於宇宙的奇妙幾乎還是一無所知。”

  “但是,我們知道宇宙裡有一些狡猾無比的騙子。”

  “費利西·鮑爾特的病例經過了律師、醫生以及科學家們的各種檢查,”坎貝爾·克拉克醫生迅速說道,“你還記得梅特·昆貝利爾嗎?他對此做了最詳細的調查,並從科學角度給出了證明。但是說到底,為什麼我們會覺得這如此不可恩議呢?我們偶爾會碰到雙黃蛋,不是嗎?還有雙胞胎?為什麼就沒有雙重靈魂呢——在同一個軀體裡?”

  “什麼雙重靈魂?”卡農抗議道。

  坎貝爾·克拉克醫生的藍眼睛銳利地盯著他。

  “那我們該把它叫做什麼?那就是說——如果性格就是靈魂的話?”

  “明智的看法,就應該把這種事態看成是和畸形人一樣的東西,”喬治爵土說道,“如果這種病例是正常的,它會嚴重加劇事情的複雜性。”

  “當然,她的情況很反常,”醫生說道,“但是很遺憾,人們井沒有對此做出更長時間的調查,所以,隨著費利西的去世,這一切也結束了。”

  “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她的去世有點蹊蹺。”律師慢慢地說道。

  坎貝爾·克拉克醫生點點頭。

  “那非常不可思議。一天早上,這位姑娘被發現死在了床上。很清楚,她是被扼死的。但是很快,就毫無疑問地證明她是自己扼死自己的,這讓人們大吃了一驚。她脖子上面留下來的印記是她自己手指的。這也是一種自殺的方式,盡管從生理上來講不太可能,但是,那種結果,肯定只有那種具有令人恐懼的力氣的發達肌肉才做得出來,這種力氣幾乎可以說是非人的了。是什麼致使那位姑娘落到如此不堪的下場,至今也沒人知道。當然,她的精神肯定一直不太穩定。至今,這個謎團也無人能夠解釋,幕布已經永遠降落在費利西·鮑爾特的秘密上了。”

  就在這時,坐在較遠角落裡的那個男人笑了起來。

  其他的三個人像中彈似地跳了起來,他們幾乎都忘記了,在這個車廂裡,在他們的身邊還坐著第四個人。他們朝著他坐的地方望去,他還蜷曲在外套裡,但是,他又笑了。

  “你們得原諒我,紳士們,”他用一種完美的、但是多多少少仍然摻雜著外國味兒的英語說道。

  他站了起來,露出了一張蒼白的臉以及小小的黑玉般的鬍子。

  “是的,你們得原諒我,”他說道,並嘲弄似地鞠了一躬。“但是說真的,在科學上,你們的最後一句話有人說過嗎?”

  “你知道我們剛才討論的那個病例?”醫生有禮貌地問道。

  “關於那個病例?不。但是,我認識她。”

  “費利西·鮑爾特?”

  “是的。還有安內特·拉維爾。我看,你們都沒有聽說過安內特·拉維爾吧?而且,一個人的故事就是另一個人的故事,相信我,如果你們不知道安內特·拉維爾的歷史,你們就不會知道費利西·鮑爾特的故事。”

  他拿出他的手錶看了看。

  “離下一站只有半個小時了。我還有時間告訴你們這個故事——那就是,如果你們願意聽的話?”

  “請告訴我們吧。”醫生平靜地說道。

  “太好了,”卡農說道,“快點兒。”

  杜蘭德爵士只是在態度裡加入一點點熱切的注意。

  “先生們,我的名字——”他們陌生的旅途夥伴開始說道,“叫拉烏爾·萊特杜。你們剛才所說到的一位英國女士,就是斯萊特小姐,她熱衷于慈善事業。我生於英國的一個小漁村,我的父母在一次鐵路事故中遇難了,就是斯萊特小姐把我從你們那些英國工場中解脫和拯救出來的。她撫養了大約二十幾個小孩,那些小孩子裡面有費利西·鮑爾特和安內特·拉維爾。如果我無法讓你們瞭解安內特的性格,先生們,你們就不會瞭解以後所有的故事。她是一個你們所謂的‘fille de joie’的孩子。這位妓女在遭到情人的拋棄後,死於肺病。由於母親曾經當過舞女,安內特對舞蹈也具有天生的熱情。我第一次看到她的時候,她只有十二歲,她還是一個小東西,長著一雙亮亮的眼睛,眼裡變幻著嘲弄和承諾的神情——這個小東西渾身上下都充滿了朝氣和生命力。而且馬上——是的,馬上——她就讓我成了她的奴隸。她總說著‘拉烏爾,給我做這個。’‘拉烏爾,給我做那個。’而我,我總是照她的吩咐去做。我一直崇拜她,而且她也知道這一點。

  “我們一起到海邊去玩,我們三個——因為費利西老跟著我們。到了那裡,安內特就脫下鞋子和襪子,在沙地上跳舞。然後,當她累得直喘氣時,她就會坐下來,告訴我們她打算做些什麼事情和要成為什麼樣的人。

  “‘瞧,我會成為一個名人的,是的,要非常出名。我將擁有成千上百雙絲綢的襪子——要用最好的絲綢做的,而且,我將住在一棟最漂亮的公寓裡,我所有的情人都年輕英俊,而且非常有錢。當我跳舞的時候,整個巴黎都要來觀看我,他們會大聲歡叫,並且瘋狂地呼喊尖叫,他們會因為我的舞蹈而瘋狂。冬天到來的時候,我就不跳了,我要到充滿陽光的南方去,那裡有的是橙樹和小小的別墅,我會擁有它們中的一個,我將躺在絲綢墊子上曬曬太陽,吃吃柳丁。至於你,拉烏爾,我不會忘記你的,不管我將會多麼富有和有名氣。我會保護你,幫助你飛黃騰達。費利西將成為我的女僕人——不,她的手太笨拙了。看看它們,那麼肥大和粗糙。’

  “聽到這些後費利西很生氣。但是,安內特繼續羞辱她。

  “‘她長得真像淑女,費利西……那麼的優雅,那麼的高尚。但是,她這個公主卻是假裝的……哈,哈。’

  “‘我父親和母親結了婚,這比你的好,’費利西怨恨地喊著。

  “‘是的,而且你父親殺死了你母親。做得真好,你是一個殺人犯的女兒。’

  “‘你父親拋棄了你母親,讓她墮落。’費利西頂撞道。

  “‘啊!是嗎。,安內特變得若有所思起來。‘pauvre Maman(法語:貧苦的媽媽。——譯注)一個人必須保持身體的強壯和健康,保持身體的強壯和健康就是一切。’

  “‘我強壯得像一匹馬。’費利西吹噓道。

  “她確實是那樣,她比這間房子裡的其他姑娘要強壯兩倍,而且,她從來不生病。

  “但是,她很愚蠢,你們也知道,她愚蠢得像一頭野獸。我經常懷疑,為什麼她要那樣跟在安內特的後面,對於她,這是一種幻想。有的時候,我想,事實上她是恨安內特的,而且,安內特對她也確實不好。安內特老恥笑她的遲鈍和愚蠢,而且在眾人面前欺負她。我曾經看到費利西氣得臉色發白。有的時候,我還想,她一定會扣緊手指,扼住安內特的脖子,把她掐死。她沒有足夠的聰明和智慧來反抗安內特的侮辱,但是,她在認真地學習,為了將來能夠進行一次萬元一失的復仇。這種情況影響了她的健康和力量,她意識到(我一直這麼想的)安內特妒嫉她強壯的體格,因而,她本能地在這一點上打擊她的敵人。

  “有一天,安內特樂不可支地來到我跟前。

  “‘拉烏爾,’她說道,‘今天我們會被愚蠢的費利西逗得笑死過去的。,

  “‘你打算做什麼?,

  “‘跟我來,到那間小屋去,我告訴你。,

  “看來,安內特不知道從哪兒弄來了一本書,書上有的地方她還讀不太懂,不過,這些地方也確實大大超過了她的理解能力,那是一部關於催眠術的著作。

  “‘要有一個閃光的物體,書上說的,我床上的那個黃銅球飾,就是可以滴溜溜轉的。昨天晚上,我讓費利西盯著它看。“一直看著它,”我說,“不要讓你的眼睛離開它。”然後我轉動它。拉烏爾,那時我有點害怕,她的眼睛看起來非常奇怪——非常奇怪。“費利西,你要永遠按照我的吩咐去做。”我說。“我會永遠按照你的吩咐去做,安內特。”她回答道。然後——然後——我說:“明天中午,你拿著一個油脂蠟燭到操場上去,十二點整的時候,你開始把它吃掉。如果有人間你,你就回答說這是你吃過的最好吃的ga1ette(法語:烘餅。——譯注)。”噢!拉烏爾,想像一下!’

  “‘但是,她不會那樣做的。’我反對道。

  “‘書上是這樣說的。我也不是很相信它——但是,噢!拉烏爾,如果書上講的都是真的,我們該多麼高興啊!,

  “我也覺得這個主意非常可笑。我們告訴了其他夥伴,十二點的時候,我們都來到了操場上。就在那一分鐘,費利西准時地拿著一小截蠟燭走了出來。你們相信嗎?先生們,她開始嚴肅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吃起蠟燭來。我們大家都異常的興奮!每隔一會兒,就有一個孩子走到她前面,嚴肅地間她:‘真好,你在那裡吃什麼呢,呃,費利西?’而她就會回答道:‘但是,是的,它是我吃過的最好吃的galette。’然後,我們都尖聲大笑起來,我們的笑聲是那麼的洪亮,最後似乎把她給驚醒了。她慢慢地開始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她疑惑不解地眨著眼睛,看了看那截蠟燭,再看看我們,她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臉。

  “我在這裡做了什麼?’她喃喃說著。

  “‘你在吃蠟燭。’我們尖叫著。

  “‘是我讓你這麼做的,是我讓你這麼做的。’安內特一邊跳著舞,一邊歡叫道。

  “費利西呆了一會兒,接著,她慢慢朝安內特走去。

  “那麼是你了——是你讓我出這樣的醜?我似乎想起來了。啊!我要殺了你。’

  “她非常平靜地說著這些話,但是,安內特突然跑了,躲到我的背後。

  “‘救救我,拉烏爾!我害怕費利西,這不過是一個玩笑,費利西,不過是個玩笑。’

  “‘我不喜歡這些玩笑,’費利西說道,‘你明白嗎?我恨你!我恨你們每一個人!’

  “突然,她哭了起來,跑開了。

  “我想,安內特也是被自己試驗的結果嚇壞了,因此,以後她也不再做了。但是從那天以後,她壓倒費利西的優勢似乎更加強烈了。

  “我現在相信,費利西一直恨她,但是,她從來無法離開她,她習慣於像條狗似的跟在安內特的後面。

  “那以後不久,先生們,我就開始工作了,只在偶爾有假日的時候我才能回家。安內特並不是真的希望成為一位舞蹈演員,但是慢慢地,她長了一副非常悅耳的嗓子,因此,斯萊特小姐同意把她訓練成為一個歌唱家。

  “訓練的時候安內特一點也不偷懶,她忘我工作,從不休息,因此,斯萊特小姐被迫不允許她訓練那麼多。有一次,斯萊特小姐對我談起了她。

  “‘一直以來你都喜歡安內特,’她說道,‘你要說服她,別那麼賣命地工作,最近她有點咳嗽了,我不大喜歡她這樣。’

  “後來,因為工作的關系,我遠離了那裡。開始我還收到安內特的一兩封來信,但到後來就音信全無了,我在國外呆了五年之久。

  “回到巴黎以後,一個非常偶然的機會,我被一張海報吸引住了,那上面是安內特打扮成貴夫人樣子的照片,一下子我就把她認了出來。那天晚上,我將信將疑地來到了劇院,看到安內特用法語和義大利語唱歌,在舞臺上,她表現得非常出色。隨後,我去了她的化妝室,她馬上就接待了我。

  “‘啊,拉烏爾,’她叫道,井把她雪白的手遞向了我,‘大好了。這些年來你到哪兒去了屍

  “我很想把自己的經歷都告訴她,但是,她沒有真正想聽的意思。

  “‘你看,我剛剛才回來!’

  “她得意洋洋地在她那堆滿了花束的房間裡揮著手。

  “‘好心的斯萊特小姐肯定為你的成功而驕做。’

  “‘那個老傢伙?不,事實上,你知道,她一直要設計我,要我考公立音樂學校,要我成為一個高雅音樂會的演唱家。但是我,我是一個藝術家,就在這裡,在這種富於變化的舞臺上,我可以表現我自己。’

  “就在那時,一位英俊的中年男人走了進來,他表現得非常與眾不同,從他的行為舉止中我很快就判斷出,他是安內特的保護人。他斜著眼睛打量著我,安內特連忙解釋道:

  “‘他是我小時候的一個朋友。他路過巴黎時,在海報上看到了我的相片。你看,就在這。’

  “聽了這些解釋後,那個男人變得和藹可親多了,當著我的面,他拿出了一個鑲滿了藍寶石和鑽石的手鐲戴到安內特的手腕上。我站起來准備離開,她用得意洋洋的眼光瞥了我一眼,並低聲說道:

  “‘我的夢想實現了,不是嗎?你看到了嗎?整個世界都在我的面前。’

  “但是,當我離開那個房間的時候,我聽見她在咳嗽,在尖澀幹啞地咳嗽,我知道那種咳嗽意味什麼,那是得自她死於肺病的母親的遺傳。

  “‘兩年以後,我又見到了她,她又回到了斯萊特小姐那裡尋找保護。她的藝術生命結束了。她的肺病已經到了後期,醫生認為她已無藥可救了。

  “啊!後來,我又見到了她,我永遠也忘記不了她那時的樣子!她躺在花園裡一間類似小屋子的窩棚裡,就那樣,日夜被放置在室外。她的臉頰都陷了下去,燒得通紅,雙眼發出一種不正常的亮光,她不停地咳嗽。

  “見到我時,她那種絕望的神情真讓我吃驚。

  “‘見到你很高興,拉烏爾。你知道他們說什麼嗎?——說我再也不會好了。他們背著我說了這些,你明白嗎?當著我的面,他們一直是安撫我、慰問我。但是,這不是真的,拉烏爾,這不是真的!我不會讓自己死去的。死?在繁華似錦的生活展現在我面前的時候,重要的是有活下去的意志。現在,所有優秀的醫生都這麼說,我不是隨隨便便就放棄的那種軟弱的人,我感覺到自己已經比以前健康了很多——說不出的健康,你聽到嗎?,

  “她用枕頭把自己抬起來,大聲喊著房子裡的人,接著,一陣突然而來的咳嗽猛烈地打擊她瘦弱的身體,她於是又躺了下去。

  “‘那咳嗽——沒什麼的,’她喘著氣說道,‘吐血也不會把我嚇倒的,我要讓醫生感到驚奇,是意志使我活了下去。記住,拉烏爾,我要活下去。’

  “真可憐,你們知道嗎?真可憐。

  “就在那時,費利西捧著一個托盤走了進來,托盤上面放著一杯牛奶,她把牛奶遞給安內特,並用一種我無法形容的神情看著她把它喝下去,那神情裡面滿是一種無法掩蓋的滿足和開心。

  “安內特也看到了,她生氣地把杯子扔了出去,杯子摔成了碎片。

  “‘你看看她,那就是她一直看著我的表情,她很高興我就要死了!是的,她幸災樂禍了吧,她又健康又強壯,看看她,從來不會生病,這種人!什麼病也不生,為什麼她有那麼好的體格?她是怎麼做到這一點的?’

  “費利西彎下腰,撿起那些玻璃杯的碎片。

  “‘我不介意她說了什麼,’她用一種歌唱般的聲音說道,‘這有什麼關系呢?我是一個正直的姑娘,我是的。至於她,她很快就會嘗到煉獄的火焰了。我是一個天主教徒,我什麼也不說。’

  “‘你恨我,’安內特喊道,‘你一直恨我。啊!但是我仍然可以迷醉你,我可以讓你去做我要你做的事情。現在看著,如果是我命令你、你就會跪倒在我面前的玻璃碎片上。’

  “‘你真荒謬,’費利西不自然地說著。

  …但是,是的,你會這樣做,你會的,為了讓我高興,你會跪下來的。是我要你這樣做,是我,安內特,要你跪下來,費利西。’

  “不知道是因為安內特聲音裡那種美妙的懇求,還是因為別的更深層的原因,費利西順從了命令,她慢慢地跪了下來,兩條胳膊伸得長長的,臉上一片蒼白和愚蠢。

  “安內特往後仰著頭,大聲地笑了起來——一陣又一陣的狂笑。

  “‘看看她,看看她那張愚蠢的臉!她的樣子多麼可笑。現在你可以起來了,費利西,謝謝你!對我吼叫是沒有用的,我是你的主人,你要按照我的吩咐去做。’

  “她疲憊地躺回到自己的枕頭上。費利西撿起托盤慢慢地走了出去,當她回轉頭時,她眼睛裡面的那種壓抑在心底的怨恨神情讓我吃了一驚。

  “安內特死的時候我不在現場,但是,據說她死得很可怕。她一直掙紮著要活下去,像一個瘋子似地拒絕著死亡,她一次又一次地大聲叫喊著:‘我不會死的——你們聽到了嗎?我不會死的——我要活下去———

  “六個月以後,當我去看望斯萊特小姐的時候,她告訴了我這些情況。

  “‘我可憐的拉烏爾,’她仁慈地說道,‘你喜歡她,不是嗎屍

  “‘一直是這樣——一直。但是,我對她能有什麼用呢?我們不要再說這些了吧,她死了——她是那麼的出色,她的生命中充滿了燃燒的色彩……’

  “斯萊特小姐是一位好心腸的女人,她繼續說著一些別的事情,她非常擔心費利西,所以她告訴我,這位姑娘患過一場奇怪的精神崩潰症,而且至今,她的行為舉止還是非常古怪。

  “‘你知道嗎?’斯萊特小姐猶豫了一會兒,說道:‘她一直在學習彈鋼琴。’

  “我不知道這件事,而且,聽到以後覺得非常驚奇,費利西……在學習彈鋼琴!我以為這位元姑娘連音符也不能分辨呢。

  “‘他們說,她有天分。’斯萊特小姐繼續說道:‘我也不能理解,我一直都把她看做是——嗯,拉烏爾,你也知道,她一直都是一個愚蠢的姑娘。’

  “我點了點頭。

  “‘有的時候,她的行為非常奇怪——我真的不知道是什麼原因造成這樣的。’

  “幾分鐘以後我走進了大廳,費利西正在彈鋼琴,她彈奏的旋律正是我在巴黎聽安內特演唱過的那首歌曲的。你們知道,先生們,那使我大吃了一驚,然後,聽到我進來後,她突然停了下來轉過頭來看著我,她的眼睛裡充滿了嘲弄和智慧。好一會兒,我都在想——嗯,我實在不想要告訴你們我想到了什麼。

  “Tiens(法語;你們。——譯注)!’她說道,‘那麼是你了——拉烏爾Monsieur。’

  “我不能描述她說這句話時的方式。安內特一直叫我做拉烏爾。但是費利西,在我們還是小孩的時候,她就一直稱呼我做拉烏爾Monsieur。但是現在,她再次這樣稱呼我時,卻有了一點不同——盡管她還是叫我Monsieur,但是,卻帶了輕微的重音,聽起來非常可笑。

  “‘為什麼,費利西,’我結結巴巴地說,‘你今天看起來跟平時很不一樣。’

  “‘是嗎?’她謹慎地說道,‘那沒什麼。但是,不要那麼嚴肅,拉烏爾——我決定以後都叫你拉烏爾了——我們不是還像小孩時那樣一起玩嗎?——生活是為快樂而製造的。讓我們談談可憐的安內特吧——她死了,並且被埋葬了,我懷疑,現在她是不是在煉獄,還是在別的什麼地方?’

  “接著,她還哼了一段曲子——盡管音調還不夠和諧,但是,歌詞引起了我的注意。

  “‘費利西,’我喊道,‘你在說義大利語?’

  “‘為什麼不可以,拉烏爾?或許,我並不像我假裝出來的那麼愚蠢。’她嘲笑我的大驚小怪。

  “‘我不能理解——’我剛說道。

  “‘但是,我要告訴你,我是一個非常出色的演員,盡管沒有一個人覺察出來,我可以扮演許多角色——而且扮演得非常好。’

  “她再一次大笑起來,並在我制止她之前,迅速地跑出了房間。

  “在離開之前,我又見到了她,那時她正在一張扶椅上睡覺,打著重重的鼻鼾。我站在那裡看著她,猜想著,仍然不能置信。突然,她驚醒了,她看著我,眼裡一片空洞。

  “‘是拉烏爾Monsieur嗎?’她機械地喃喃道。

  “‘是的,費利西,我馬上就走了,在我走之前,你可以再為我彈一曲嗎?多

  “‘我?彈鋼琴?你又取笑我了,拉烏爾先生。,

  “‘你不記得了嗎?今天早上,你還給我彈過鋼琴了呢!多

  “她搖了搖頭。

  “‘我彈鋼琴?像我這樣可憐的姑娘怎麼會彈鋼琴?,

  “她停了一會兒,似乎在想著什麼,然後招招手,讓我靠近點兒。

  “‘拉烏爾先生,在這間房子裡,發生了一些奇怪的事情!他們會對你開玩笑,他們會改變時間,是的,是的,我知道我在說些什麼,而且,這些全都是她做的。’

  “‘誰做的?’我驚奇地問道。

  “‘安內特做的,那個邪惡的人。在她活著的時候,她總是欺負我,現在她死了,她又從死亡中回來繼續欺負我。’

  “我瞪著費利西,這時我可以看出,她正處於一種極其恐懼的狀態之中,她的眼睛直直地瞪著前面。

  “‘那個傢伙,她是個壞人,她是個壞人。我告訴你,她會從你的嘴裡拿走你的心髒,從你的脊背上拿走你的衣服,甚至從你的軀體裡拿走你的靈魂……’

  “她突然抓住我。

  “‘我害怕,我告訴你——我害怕,我聽到她的聲音了——不是在我的耳朵裡——不,不在我的耳朵裡,是在這裡,在我的心髒裡——,她拍打著她的前額,‘她會把我趕走的——把我整個兒趕走,然後,我該怎麼辦,我會落到什麼樣的下場?’

  “她的聲音高得幾乎在尖叫了,她眼睛裡的神情就像是海灘上驚恐的野獸……

  “突然,她笑了起來,非常甜蜜地微笑起來,滿臉狡猾的神情,令我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如果這真的發生了,拉烏爾Monsieur,我有一雙非常強壯的手,我會非常厲害的——會非常厲害的。’

  “以前,我從來沒有仔細注意過她的雙手,現在我看到了,我也不禁發起抖來,那些短短胖胖的粗壯的手指,就像費利西說的那樣,令人恐懼的強壯……我無法向你們解釋,當時那種席捲我而來的惡心的感覺。有著那樣的一雙手,她父親肯定會扼死她母親的……

  “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費利西了。後來很快,我又到國外去了——去了美國南部。在她死後兩年,我才回來。我曾在報紙上讀到了她的一些事情,並且看到了她突然死亡的消息。今天晚上,我又聽到了這個故事的全部細節——從你們那裡——先生們!費利西3和費利西4——我比較懷疑,她是一個很好的演員,你們要知道!”

  火車突然減速了,角落裡的男人坐直了身子,把外套扣得更緊。

  “那,你的理論是什麼?”律師問道,身體略向前傾。

  “我很難相信——”卡農·帕菲特剛說,又頓住了。

  醫生什麼也沒說,他只是直直地盯著拉烏爾。萊特杜。

  “從你的脊背上拿走你的衣服,從你的軀體裡拿走你的靈魂。”這位法國人輕輕地引用著這句話,他站了起來。“我對你們說,先生們,費利西·鮑爾特的歷史就是安內特·拉維爾的歷史,先生們,你們不認識她,但是,我認識她,她非常熱愛生命……”

  他把手放在了車門上,准備著跳出去,突然,他轉了回來,彎下腰拍打著卡農·帕菲特的臉頰。

  “醫生先生在那裡,他剛才說,所有的這一切”——他的手重重地向卡農的胃打去,把卡農打得直往後縮——“只是一個住宅,告訴我,如果你在的你的房子裡發現了一個盜賊,你會怎麼辦?朝他開槍,你不會嗎?”

  “不會的,”卡農喊道,“不會的,說真的——我是說——在這個國家裡,我不會的。”

  但是,他的最後一個字已經是對著空氣說了,因為車門“砰”地關上了。

  牧師、律師和醫生靜靜地坐在那裡,第四個角落的座位已經空了。

四、吉普賽人

貴州人民出版社

1

  麥克法倫經常注意到他的朋友迪基·卡彭特,他對吉普賽人有著一種奇怪的反感,他從來不知道這其中的原因。但是,當迪基與埃絲特·勞斯的婚約突然解除後,這兩個男人的相互成見也暫時消除了。

  麥克法倫和年輕的雷切爾的婚約大概維持了一年多的時間。在勞斯姐妹還是孩子的時候,他就認識了她們。他對所有的事情都遲鈍而小心,他很不情願承認自己慢慢地被雷切爾那張孩子般的臉龐以及誠實的灰眼睛所吸引。她不像埃絲特那麼漂亮,不像!但是她的身上卻有一種說不出的真實和甜蜜的魅力。當迪基和姐姐訂婚後,這兩個男人之間的友誼似乎更為密切了。

  但是現在,幾個星期以後,迪基的婚約解除了,而且迪基,只有迪基,受到了重重的打擊。在他年輕的生命中,幾乎一切事情都那麼順利。他在海軍中挑選了非常好的職業,對于大海,他具有著天生的熱情,他的身上天然而直接地繼承了某些維京人1(維京人是8—十一世紀時劫掠歐洲西北海岸的北歐海盜。——譯注)的東西,具備了那種絕不浪費、敏銳思維的天賦。他屬於那類不大會說話的年輕英國人,也不喜歡任何激情,並且,非常不善於用語言表達自己的心理感覺。

  而麥克法倫,一個冷峻的蘇格蘭人,他身上某個地方隱藏了凱爾特人的幻想。當他朋友在言語的海洋中驚惶失措時,他卻在一旁抽著煙聽著,他知道一個秘密就要說出來了,但是,他希望這次話題能有所不同,不管怎樣,一開始沒有提及埃絲特·勞斯。看起來,這只是一個關于孩子恐懼經歷的故事。

  “在我還是一個小孩的時候,我總是被一個噩夢驚醒,那不完全是一個噩夢。她——那種吉普賽人,你知道——會出現在任何古老的夢中——甚至是好夢中(或者是孩子的心目中的某種好夢——一個宴會、炮竹還有很多好東西)。在夢中,我玩得非常快活,然後,我就感覺到了,我知道,如果我往上看,她肯定會在那裡,像以前那樣,站著看著我……用悲哀的眼神,你知道,就像是她知道一些我不知道的事情……無法解釋為什麼那使我如此驚恐——但是真的那樣!每次都那樣!我經常在恐懼中驚醒,而我的老保姆就會說:‘看!我們的迪基主人又夢到吉普賽人了!’”

  “有沒有被真正的吉普賽人驚嚇過?”

  “以前從來沒有見過吉普賽人。直到最近,那也非常奇怪,那時我正在追趕我的獵狗,它跑開了。我穿過花園的門,沿著森林裡的一條小徑繼續追趕。你知道,那時我們住在新福裡斯特。最後,我走到了一片開拓地上,那裡有條小溪,小溪的上面有一座木橋,就在橋的旁邊站著一個吉普賽人——她的頭上戴著一條紅色的圍巾——和我夢中見到的一模一樣。我馬上就害怕了起來!你知道,她看著我……就是那種眼神——她像是知道一些我不知道的事情,並且在為這些事情悲傷……接著,她向我點點頭,非常平靜地說道:‘如果我是你,我就不走那條路。’我無法告訴你為什麼,但是,這讓我害怕得要死,我在她旁邊猛地沖了過去,沖到了那座橋上。我猜想,那座橋可能是已經腐朽了,不管怎樣,它塌了下去,我被拋到了溪水裡,它倒塌得非常快,我幾乎被淹死,真令人討厭。我一直不能忘記那件事,而且,我總覺得,都是因為那個吉普賽人……”

  “雖然如此,確切地說來,她不是警告了你不要走過去嗎?”

  “我想,你可以把它解釋成這樣。”迪基停了一會兒,繼續說道:“我已經把我的夢告訴了你,並不是因為它和後來發生的事情有什麼聯系(至少我認為它沒有),而是因為,事實上,它就是後來所有事情的出發點。現在,你應該可以理解我的‘吉普賽人感覺’了吧。那麼,我的話題就可以回到去勞斯家的第一個晚上了。那時,我剛從西海岸回來,要回到英國真是艱難無比。勞斯一家是我們家族的老朋友,在七歲以前,我從沒有見過那些姑娘們,但是小亞瑟是我的老夥伴,在他死後,埃絲特經常給我寫信,並且給我寄報紙。她的信寫得非常有意思!使我感到無比高興,我一直希望自己能成為一個回信的高手,而且,我非常渴望見到她,看來,從信中而不是從別的地方瞭解到一位姑娘是一件很奇怪的事。嗯!首先我到勞斯家拜訪,我到達時埃絲特不在,但是據說,晚上她能回來。吃飯的時候,我坐在雷切爾的旁邊,當我上下打量那張長長的桌於時,那種奇怪的感覺又出現了,我覺得有人在注視我,這使我很不舒服。然後,我就看到了她

  “看到了誰——”

  “霍沃思太太——我要告訴你的就是她的故事。”

  已經到了麥克法倫的嘴邊而幾乎沒說出來的話卻是:“我還以為你要告訴我的是埃絲特的故事呢!”但是,他安靜地坐著。迪基繼續說道:

  “她的身上有些東西,使得她跟別人很不一樣。她坐在老勞斯的旁邊——頭往前傾,認真地聽著他說話。她的脖子上圍著某種薄薄的紅色紗織物,我想,它已經很破舊了,盡管它還像一條小小的火舌一樣圍繞在她的脖子上……我問雷切爾:‘坐在那邊的那個女人是誰?就是那個神秘的——圍著一條紅色圍巾的女人?’

  “‘你是說阿莉斯泰爾·霍沃思嗎?她就圍著一條紅色圍巾。但是,她很磊落,非常磊落。’

  “那就是她了,你看,她長著一頭迷人的淺色頭發,不停地閃爍著金光。但是,我絕對可以發誓,她很神秘。奇怪,人的眼睛似乎可以對別人玩弄魔術……晚飯後,雷切爾給我們做了介紹,我們在花園裡走了一會兒。討論著靈魂輪回術——”

  “這個話題非常不適合你,迪基!”

  “我也是這樣想的。我記得我說過,要解釋一個人如何可以馬上就能認識另外一些人,是極需領悟力的——好像以前你曾經見過他們一樣。她說:‘你預定了情侶們……,說這句話時,她的樣子非常古怪——好像又溫柔又熱切,這使我想起了一些東西——但是,我不記得是什麼了。我們繼續閒聊了一會兒,然後老勞斯從陽臺上招呼我們過去一一他說埃絲特回來了,她希望看看我。霍沃思太太把手放在我胳膊上,問道:‘你要進去嗎?’‘是的,’我說,‘我想我們最好進去,’然後——然後——”

  “然後什麼?”

  “那聽起來非常討厭。霍沃思太太說道:‘如果我是你,我不會進去的……’”他停住了,“這使我感到很害怕,你知道,非常的害怕。那就是為什麼我要告訴你那個夢……因為,你明白,她說這句話的樣子和夢到的一模一樣——很平靜,似乎她知道了一些我不知道的事情。但是,那不過是一位漂亮的女士想留住我陪她而不讓我進房間罷了,她的聲音很溫和——而且非常感傷。真的,就像是她知道即將來臨的一切……我覺得很不禮貌,但是,我還是轉身離開了她——幾乎是跑著進了房間,起碼,房間看起來安全一點兒。那時,我就明白了,從一開始我就害怕她。看到老勞斯時我松了口氣。埃絲特就在他的旁邊……”他猶豫了一會兒,接著非常含混不清地喃喃道:“沒治了——從我看見她的那一刻起,我知道自己已經完了。”

  麥克法倫的思緒飛向了埃絲特·勞斯。有一次,他聽說了她被形容為一個“身高六英尺一英寸的完美猶太人”。一個機敏的人,他想起了她那不一般的身高和修長苗條的體形,還有那如同大理石般雪白的臉、精緻挺直的鼻子、漆黑閃亮的頭發和眼睛。是的,他一點也不懷疑,像孩子般單純的迪基肯定會向埃絲特投降。他絕不會為埃絲特而心跳加速,但是,他欣賞她的美麗。

  “後來,”迪基繼續說道,“我們訂婚了。”

  “很快嗎?”

  “嗯,大約一個星期後吧。以後,兩個星期以後,她發現自己一點也不愛我……”他苦笑了一會兒。

  “在我上船的前一個晚上,我從村莊裡回來,穿過樹林子的時候——我又看到了她——我是說,霍沃思太太。她戴著一頂大紅帽子,而且——你知道,一看到她——我就嚇得直跳了起來!我已經告訴你我的夢了,所以你可以理解……接著,我們一起走了一段路,並聊了一些埃絲特絕對沒有聽過的話,你知道……”

  “是麼?”麥克法倫奇怪地看了他的朋友一眼。當人們要告訴你的事情,是連他們自己也沒有意識的,那感覺是多麼的奇怪!

  “後來,當我轉身要回家時,她叫住了我,她說道:‘你很快就回家了?如果我是你,我不會回家的……’馬上,我就感覺到——一定有不好的事情在等著我……而且……當我以最快速度回去後,埃絲特就來見我,並且告訴我——她發現自己真的不愛我……”

  麥克法倫同情地哼哼了幾聲。“那麼霍沃思太太呢?”他接著問道。

  “我再也沒有見到她了——直到今天晚上。”

  “今天晚上?”

  “是的。在約翰尼醫生的私人醫院裡,他們給我的腿做檢查,就是那條由於水雷而變得一塌糊塗的腿,最近我有點兒擔心它。那個老傢伙建議我動手術——動一個很簡單的手術。後來我離開時,我撞到了一個穿著紅色工作服的姑娘,她說道:‘如果我是你,我不會做那個手術……’接著,我認出了那是霍沃思太太,她飛快地走了過去,我沒能留住她。我問了另一個護士,但是,她說,這裡沒有叫那個名字的人……真奇怪……”

  “可以肯定那是她嗎?”

  “噢!可以,你知道——她長得非常漂亮……”他停住了,然後補充道:“我應該去學習那種古老的光學,但是——當然——以防萬一我的壽命馬上完結——”

  “胡說!”

  “當然這是胡說。但是,我還能高興地告訴了你關于吉普賽人的故事……你知道,如果我能記起來的話,還有更多的情節呢……”

2

  麥克法倫走進了一條陡峭的荒路,他朝著一間靠近山頂的房子走去,來到門前,他擺正了下顎,摁了門鈴。

  “霍沃思太太住在這裡嗎?”

  “是的,先生。我這就為你稟告。”僕人把他留在一間又矮又長的房間裡,通過窗戶,可以看到外面的荒野景象。他皺了皺眉頭,難道他自己也成為一頭大笨驢了嗎?

  接著,他吃了一驚,他頭上傳來了一陣低沉的歌聲:

  “一位吉普賽女人

  住在荒野裡——”

  歌聲停住了,麥克法倫的心跳暗暗地加速,門被打開。

  她那種令人不知所措的、斯堪的那維亞人式的磊落迎面而來,讓麥克法倫大吃了一驚,盡管他已經聽了迪基的描述,並且,對她那種吉普賽人的神秘也作過了各種想像……他突然想起了迪基的話,以及說這些話時的特殊語調,“你知道,她長得非常漂亮……”無可挑剔的完美的漂亮是罕見的,阿莉斯泰爾·霍沃思所擁有的正是這種無可挑剔的完美的漂亮。

  他朝她迎了上去:“恐怕從亞當那裡,你並沒有認識我,我從勞斯家裡拿到了你的位址。但是——我是迪基的朋友。”

  她仔細地看了他一兩分鐘,然後她說道:“我要出去了,到荒地裡去,你也一起去嗎?”

  她推開了窗戶,走到了山坡上,他跟著她。一位身材魁梧,長相愚蠢的男人正坐在一張搖椅上抽煙。

  “他是我的丈夫!我們要到荒地裡去了,莫里斯。一會兒麥克法倫先生會回來和我們一起吃飯,你很歡迎,對嗎?”

  “非常感謝。”跟在她輕松的腳步後面,他走到了山上,一邊走一邊想著:“為什麼?為什麼,看在上帝的份上,全世界的人不選,嫁給了那麼一個傢伙?”

  阿莉斯泰爾走到一些岩石邊:“我們就坐在這裡吧,你是不是要告訴我——你來這裡要告訴我的事情。”

  “你都知道?”

  “當不好的事情要發生時,我總會有預感。很不幸,不是嗎?迪基的故事?”

  “他動了一個輕微的手術——非常成功,但是,他的心髒一定非常虛弱,他死於麻醉。”

  他希望從她的臉上看到什麼,他也不知道——很難是那種完全無盡的疲倦神情……他聽到了她在喃喃道:“又一次——等待——無盡地等待——無盡……”她向上看,“那麼,你要說什麼?”

  “只是這些,某人警告他不要進行這個手術,是一位護士,他覺得那是你,是嗎?”

  她搖搖頭:“不,那不是我。但是我有一個表妹,她就是護士,在暗處看,她很像我,我想那應該是她。”她又看了他一眼:“那無關緊要,是吧?”然後,突然,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她吸了口氣,“噢!”她說道:“噢!多麼有意思!你不理解……”

  麥克法倫疑惑地聽著,她繼續瞪著他。

  “我想你……你也可以做,看起來,你也具備了它,……”

  “具備了什麼?”

  “具備了那種能力——或者說是咒語——隨便你怎麼稱呼它。我相信你具備,你一直看著岩石裡的那個洞,不要想任何事情,只是看著……啊!”她注意到,他也輕輕地吃了一驚。“嗯——你看到了什麼?”

  “這肯定是幻覺。就那一秒鐘裡,我看到它上面滿是血!”

  她點了點頭。“我知道你具備這種能力,那個地方以前是拜日族人的祭祀場所,沒有人告訴我,但是,我知道。有很多次,我明白他們是怎樣感覺到它的——就像是我自己也在那裡一樣……這個荒地裡有些東西,讓我感覺到好像是回到了家……當然,我天生就具備這種能力。我是一個弗格遜。完美家族都有第二視力,在嫁給我父親之前,我母親一直是一個靈媒婆,她的名字叫克裡斯汀,她非常了不起。”

  “你說的‘能力’,就是指在事情發生之前,就可以預見到它的能力嗎?”

  “是的,發生之前或者發生以後——是一樣的。例如,我看出,你在懷疑我為什麼要嫁給莫里斯——噢!是的,你懷疑了!——很簡單,因為,我一直知道有些可怕的事情在困擾他……我希望把他從中拯救出來……女人們總喜歡那樣。用我的能力,我應該可以防止它們發生……如果有人可以……我不能幫助迪基,而且,迪基不會理解……他很害怕,他太年輕了。”

  “他二十二歲。”

  “而我已經三十了,但是,我不是指那些。分離有很多種方法,長度、高度和寬度……但是,在所有的方法之中,被時間分離是最不好的……”她安靜地陷入了長長的沉思中。

  從房子裡傳來了一陣低沉的銅鑼聲,把她喚醒了。

  在吃午飯的時候,麥克法倫觀察了莫里斯·霍沃思好一會兒。毫無疑問,他瘋狂地愛著他的妻子,他的眼睛裡,有一種無庸置疑的狗一般的愛意。同時,麥克法倫也看出來,阿莉斯泰爾·霍沃思在她回應中流露出來的溫柔,帶著母愛的情懷。午飯後,他准備告辭。

  “我在山下的小旅館裡要逗留一兩天,我可以再來看望你嗎?或者,就明天?”

  “當然可以,但是——”

  “但是什麼——”

  她用手飛快地擦擦眼睛。“我不知道,我——我想,我們不會再見面了——就那樣……再見。”

  他慢慢地順著路往下走。不知不覺,似乎有一隻冰冷的手緊緊地抓住了他的心髒,當然,她的話裡什麼也沒有,但是——

  一輛摩托車飛掠過山角,他把自己平貼在山壁上……剛好及時躲過了,他的臉上掃過一陣奇怪的灰白……

  “天啊,我的腦袋亂七八糟的,”第二天早上,醒過來的時候,麥克法倫喃喃地說道。他冷靜地回想著前天下午發生的事情。那輛摩托車,通往旅館的捷徑,突然出現的大霧使得他迷了路,他知道危險的沼澤地就在不遠處。然後,就是旅館煙囪頂端的通風管掉了下來,他追蹤著夜裡燃燒的煙氣,來到了爐邊地毯的煤渣上。裡面什麼也沒有!什麼也沒有——但是,因為她的話以及他心中那種深深的不願意承認的肯定,她知道……

  突然,他猛地脫下了睡衣,他必須馬上起床、去看她。那會打破這個咒語,就是,如果他可以安全地到達那裡……天啊,他是多麼的愚蠢!

  他還可以吃一點早餐,十點正他開始上路,十點三十分他把手放到了表上,就在那時,他強迫自己深吸了一口氣,放鬆一下。

  “霍沃思太太在嗎?”

  開門的還是那位老年女人,但是,她的臉變了——在悲哀的重重打擊之下。

  “噢!先生,噢!先生,那麼,你也聽說了?”

  “聽說什麼?”

  “阿莉斯泰爾小姐,那只可憐的小羊,那是她的滋補品,每天晚上她都吃的,可憐的上尉肯定昏了頭腦,他瘋了,在黑暗中,他錯拿了隔板上的瓶子……他們被送到醫院了,但是,他晚了一步,沒救了——”

  馬上,浮現在麥克法倫腦海裡的是這句話:“我一直知道有些可怕的事情在困擾著他。我應該可以防止它們發生——如果有人可以——”啊!但是,人無法欺騙命運……要進行挽救的時候,那種預感命運的奇怪幻覺卻已經遭到了破壞……

  老僕人繼續說道:“我可憐的小羊羔!她是那麼的甜美和藹,發生這些可怕的事情是多麼地令人悲傷,真不能忍受任何人受到傷害。”她猶豫了一下,然後補充道:“你肯不肯上去看看她,先生?我想,從她說的那句話中看得出,你肯定很久以前就認識她了,很久很久以前,她說的……”

  麥克法倫跟在老僕人後面,走上樓梯,走進客廳上面的房間裡,前天就在那裡,他聽到了歌聲。窗戶的頂部裝著彩色玻璃,紅色的光穿透到床頭上……一個戴著紅色圍巾的吉普賽人……胡說八道,他的神經又開始開玩笑了。最後,他長長地看了阿莉斯泰爾·霍沃思一眼。

3

  “先生,有一位女士要見你。”

  “呃?”麥克法倫失神地看著房東。“噢!可以再說一遍嗎,羅斯太太,我一直在看那些幽靈。”

  “先生,不是真的吧?黃昏以後,在荒地裡經常能看到一些奇怪的事情,我知道,那裡有一個穿著白色衣服的女人,有地獄裡的鐵匠,還有水手和吉普賽人——”

  “什麼?水手和吉普賽人?”

  “他們是這麼說的,先生。在我年輕的時候,這裡盛傳著一個傳說,說他們錯失了愛情,那都是很早以前的故事了……但是現在,他們已經不再出來遊蕩了。”

  “不出來了?我懷疑,或許——現在他們會再次出現

  “天啊!先生,你在說什麼呢?那位年輕女士嗎——”

  “什麼年輕女士?”

  “就是等著見你的那位女士,她正在客廳裡,她說她的名字是勞斯小姐。”

  “噢!”

  雷切爾!他感到了一陣奇怪的收縮,視覺轉移,他穿透到了另一個世界,他已經忘記了雷切爾,因為雷切爾只屬於這個世界……視覺再一次奇怪地轉移,又回到這個只有三維的世界中。

  他打開了客廳的房門,雷切爾——她那誠實的褐色眼睛。突然,他像從夢中驚醒過來那樣,那種回到現實的愉快而溫暖的興奮席捲了他,他還活著——還活著!他想道:“人只可以肯定一種生命!就是這種生命!”

  “雷切爾!”他喊道,並且,抬起她的下巴,吻住了她的嘴唇。

五、燈

貴州人民出版社

梁源 譯

  毫無疑問,這是一間老房子,整個廣場都是古老的,在教區裡,人們經常會遇見像它那樣不合時宜的威嚴而古老的東西。但是,19號給人的印象是古老中最古老的;它具有那種真正的家長似的莊嚴;它高聳著,是灰色中的最灰色,傲慢中的最傲慢,冰冷中的最冰冷。嚴肅,冷峻,以及帶著那種所有房子在長時間內無人居住所特有的荒蕪印記,它傲視著其他建築物。

  在別的教區中,它肯定被自由地定義為“鬼屋”了,但是,韋敏斯特是一個不受鬼神歡迎的地方,在那裡,鬼神很少被看作是可以尊敬的東西,除非是在“郡出身的貴族”的屬地。所以,第19號從來沒被認為是一棟鬼屋,但是,它仍然被荒置在那裡,一年又一年,要麼就廢置,要麼就出售。

  蘭開斯特太太一邊跟在滔滔不絕的房屋代理人身後往上走,一邊用贊許的目光打量著這棟房子。那位代理人正用著一種引人發笑的態度,努力要把19號房子從他的手中賣出去。他把鑰匙插了進去,一邊繼續著他那充滿欣賞意味的介紹。

  “這棟房子已經廢置多久了?”蘭開斯特太太問道,非常唐突地打斷了代理人滔滔不絕的話流。

  拉迪斯(拉迪斯·福普洛)先生變得有點兒驚慌失措。

  “呃——呃——有一段時間了。”他溫和地說道。

  “我也覺得是這樣。”蘭開斯特太太冷冷地說道。

  朦朧的大廳裡彌漫著一種陰森的氣氛,看到這些,富有想像力的女人肯定會發起抖來,但是,這個女人恰好是一個卓越實幹的人,她長著高高的個子,一雙冷冷的藍眼睛,漆黑的頭發中摻雜了一兩根白絲。

  她從房子的閣樓走到房子的地窖,並不時地提出一兩個中肯的問題。審查結束後,她回到前面的房間裡,看著下麵的廣場,用堅毅的態度直視著代理人。

  “這棟房子出了什麼問題?”

  拉迪斯先生吃了一驚。

  “當然,一棟沒有裝修的房子,總是多多少少有點陰暗的。”他無力地搪塞著。

  “胡說,”蘭開斯特太太說道,“這樣的房子只要如此低的租金——純粹是名義上的,裡面肯定有原因。我猜想,這棟房子是不是一棟鬼屋?”

  拉迪斯先生嚇了一跳,有點兒慌慌張張的,但是,他什麼也沒說。

  蘭開斯特太太的眼睛尖利地盯著他。過了幾分鐘,她又說道:

  “當然,那都是些胡說八道,我就不相信鬼神一類的東西,而且,從個人角度來說,那也不會阻礙我買下這棟房子。但是很不幸,僕人們,他們非常輕信,並且很容易就被這些嚇倒,你最好就告訴我真正的原因——是什麼使得這個地方被荒置的。”

  “我——呃——我真的不知道。”房屋代理人結結巴巴地說道。

  “我敢肯定你知道,”這位夫人平靜地說道,“如果,你不告訴我真正的原因,我就不買下這棟房子。是什麼?因為出了殺人犯?”

  “噢!不是的,”拉迪斯先生叫道,被這種與廣場的尊嚴非常不符的想法嚇了一跳。“這只是——這只是因為一個孩子。”

  “一個孩子?”

  “是的。”

  “我不知道這個故事的確切情況,”他不情願地繼續說道,“當然,它有各種各樣的版本,但是,我相信,大約在三十年前,有一個叫作威廉的人買下了19號房子。關於他,人們一無所知。他沒有僕人,也沒有朋友,白天他很少出去,他有一個孩子,一個小男孩。搬到那裡大約兩個月以後,他就到倫敦去了,以後,他很少出現在這個教區裡,直到他被人認了出來,他牽扯到一些案件中,是一個被員警‘追捕’的逃犯——確切怎樣,我也不知道,但是,肯定很嚴重,因為,與被捕人獄相比,他選擇了自殺。而那個孩子還住在那裡,一個人孤零零地住在那所房子裡。他有點糧食,還可以支撐一段時間,他天天等待著他爸爸的歸來。非常不幸,他時刻都緊緊記住父親吩咐他的話,他絕對不離開那所房子,也不對別人訴說。他是一個虛弱、多病的小傢伙,而且,從來不會反抗命令。到了晚上,鄰居們,還不知道他爸爸已經離開了,他們經常聽到他一個人在空寂可怕的房間裡哭泣。”

  拉迪斯先生停了一會兒。

  “而且——呃——最後,這個孩子餓死了。”他用那種宣告天就要下雨的口吻把故事結束了。

  “那麼,在這間房子裡出沒的就是這個孩子的鬼魂了?”蘭開斯特太太問道。

  “說真的,那一點兒也不重要,”拉迪斯先生趕緊向她保證道,“什麼也沒有看到過,沒有誰看到過,只是有人這麼說而已。當然,這很荒謬,但是,他們說他們真的聽到了——那個孩子——在哭泣,你知道的。”

  蘭開斯特太太朝著前面走去。

  “我非常喜歡這棟房子,”她說道,“價錢這麼好,我幾乎不需要花費什麼。我考慮一下,然後再給你答覆。”

  “它看起來真的非常亮堂,不是嗎,爸爸?”

  蘭開斯特太太用贊許的眼光視察著她的新領地。華麗的地毯,打磨得嶄新發亮的傢俱,還有各種各樣裝飾用的小玩意兒,把19號房子的陰暗一掃而光。

  她正朝著一個瘦弱的老人說話。老人的腰有點兒彎,雙肩略微傾斜,長著一張高雅而神秘的臉。溫伯恩先生不像他的女兒。事實上,再也沒有比女兒卓越實幹而父親富於幻想之間的反差更大了。

  “是的,”他微笑著回答道,“沒有人會想像得出,這房子是一棟鬼屋。”

  “爸爸,不要胡說!而且,這是我們搬進來的第一天。”

  溫伯恩先生笑了。

  “那好,我親愛的,我們同意沒有什麼鬼神之類的東西。”

  “而且請你,”蘭開斯特太太繼續說道,“不要在傑佛瑞前面說這些,因為他是那麼地喜歡幻想。”

  傑佛瑞是蘭開斯特太太的小男孩。這個家庭由溫伯恩先生、他的寡婦女兒和傑佛瑞組成。

  天開始下雨了,雨點敲打在窗戶上——辟啪,辟啪。

  “聽,”溫伯恩先生說道,“那像不像輕輕的腳步聲?”

  “那更像是雨聲。”蘭開斯特太太說道,並微笑著。

  “但是,那,那真是腳步聲。”她的父親叫道,並彎下腰去聽。

  蘭開斯特太太爽朗地笑起來。

  溫伯恩先生只好也笑了。他們在客廳裡喝著茶,他背對樓梯坐著,現在,他把椅子轉過來,朝樓梯望去。

  小傑佛瑞正走下來,走得非常緩慢而且安靜,帶著孩子特有的那種對陌生環境的惶恐。橡木做的樓梯剛漆過,還沒舖上地毯。他走了過來,站在母親的旁邊。溫伯恩先生微微吃了一驚,當孩子走過地板的時候,他清楚地聽到了樓梯上有另一串腳步聲,似乎有人跟著傑佛瑞。那是一種拖拖拉拉的、非常輕微的腳步聲。但是,他懷疑地聳了聳肩。“雨聲,毫無疑問。”他想到。

  “我在看海綿蛋糕呢。”傑佛瑞說道,他的樣子就像是指出一個有趣的事實那樣美妙而超然。

  他的母親趕緊把話題接了過來。

  “嗯,乖孩子,你怎樣看待你的新房子?”她問道。

  “很多,”傑佛瑞嘰哩嗚嚕地回答道,嘴巴塞得滿滿的,“磅餅磅餅磅餅。”最後一句話明顯地表達了他深深的滿足,之後,他陷入了安靜中,好像是盡可能看它最後一眼的人那樣,只關心海綿蛋糕是不是被移走了。

  吞下最後滿滿的一口後,他突然開始大說起來。

  “噢!媽媽,這裡還有閣樓呢,簡說的。我可以馬上去那裡探險嗎?那裡肯定有一個密室,簡說那裡沒有,但是,我想那裡肯定有,而且,不管怎樣,我知道,那裡肯定會有管子,水管(滿臉失神入迷的表情),而且,我可以玩玩它們,而且,噢!我可以去看看鍋——鍋爐嗎?”他把最後一個字拉得長長的,滿臉都是顯而易見的狂喜,以致于他祖父都對他這種幼年期的無比開心感到了羞恥,在他腦海裡浮現出這樣的一幅圖畫,畫裡面,熱水不熱了,還有一大疊沉甸甸的要付給管道工的賬單。

  “我們明天再看閣樓吧,親愛的,”蘭開斯特太太說道,“想像一下,你用你的磚頭建造了一棟非常漂亮的建築物,或者一個發動機。”

  “我不要造‘盤子’。”

  “是房子。”

  “房子,我也不要造‘挖動機’。”

  “那麼,就造一個鍋爐吧。”他的祖父建議道。

  傑佛瑞很高興。

  “用管子來造嗎?”

  “是的,用一大堆管子。”

  傑佛瑞開心地跑出去搬他的磚頭。

  雨還繼續下著,溫伯恩先生在聽。是的,他聽到的肯定是雨點聲,但是,那真像是腳步聲。

  那天晚上,他作了一個奇怪的夢。

  他夢到自己走過一個教區,在他看來,那個教區似乎是一個很大的城市,但是,那是一個孩子們的城市,那裡沒有成年人,除了孩子,什麼也沒有,只有孩子,一群又一群的孩子。在夢裡,那些孩子沖到這個陌生人跟前,叫道:“你把他帶來了嗎?”看來,他似乎明白他們要的是什麼,他悲傷地搖搖頭,看到這時,孩子們轉身跑開了,他們開始哭泣,非常悲苦地抽泣著。

  城市和孩子們漸漸模糊了,他醒了過來,發現自己正躺在床上,但是,哭泣聲仍然在他耳邊回蕩,盡管他已經完全清醒了,他仍然能夠清清楚楚地聽到那些哭聲。他記得傑佛瑞是睡在下面的那層樓裡,但是,那些孩子的哭聲卻是從上面傳下來的。他坐了起來,劃了一根火柴,哭泣聲馬上停止了。

  溫伯恩先生並沒有把他的夢境以及它的結局告訴他女兒。那不是他的幻想在開玩笑,他堅信,事實上,在那以後不久,他又在白天聽到了那種哭聲,好像是風刮進了煙囪,但是,這不是風聲——而是清清楚楚的哭聲,不會聽錯的;是那種令人同情並且心碎的哭泣聲。

  同時他還發現,他不是唯一聽到這種哭聲的人。他無意中聽到了女僕對客廳僕人說,她覺得那些保姆對小主人肯定不好,那天早上,她聽到了他在小聲哭泣。但是,傑佛瑞走下來吃早飯和午飯時,神情裡充滿了健康和開心。溫伯恩先生知道,那不是傑佛瑞在哭泣,那些哭泣聲,是那個不止一次用拖拖拉拉的腳步聲使他吃驚的孩子發出的。

  只有蘭開斯特太太一個人,什麼也沒有聽到,她的耳朵或許不適合於接收另一個世界的聲音。

  但是,有一天她也被嚇了一跳。

  “媽媽,”傑佛瑞悲哀地說道,“我希望,你同意我和那個小男孩一起玩。”

  蘭開斯特太太從寫字臺上抬起頭來,微笑地看著他。

  “親愛的,什麼小男孩?”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他住在閣樓裡,坐在地板上哭泣,但是,他看到我的時候,他就跑開了,我想他很害羞(帶著一點自豪和滿足),他不像是一個強壯的孩子。然後,當我在嬰兒房裡做著我的建築時,我看見,他站在門口盯著我玩,他看起來是那麼的寂寞,似乎,他很希望和我一起玩。我說:‘來,我們一起建造一個“挖動機”吧。’但是,他什麼也不說,只是看著,那神情就像是——就像是盯著一大堆爸爸不許他碰的巧克力一樣。”傑佛瑞歎了口氣,顯然,他已經開始對那個小男孩滿懷了人性的悲憫。“但是,當我問簡那個小男孩是誰,並且告訴她我希望和他一起玩時,她說這間房子裡沒有別的小男孩,她要我別再講那些淘氣的話了,我一點也不喜歡簡。”

  蘭開斯特太太站了起來。

  “簡說得對,這裡沒有別的小男孩。”

  “但是,我看見他了。噢!媽媽,讓我和他一起玩吧,他看起來真的非常寂寞,非常不開心,我真的希望可以做什麼,可以‘使他開心點兒’。”

  蘭開斯特太太正准備說話,但是,她的父親搖頭制止了她。

  “傑佛瑞,”他非常溫柔地說道,“那個可憐的小男孩很寂寞,或許,你可以做些什麼來安慰一下他;但是怎樣做,你必須自己想方法——就像是猜一個謎——你明白嗎?”

  “那是因為我強壯嗎?我只能自己一個人做嗎?”

  “是的,因為你強壯。”

  當孩子離開房間之後,蘭開斯特太太忍無可忍地轉向她父親。

  “爸爸,這真荒謬,你鼓勵一個孩子去相信那些僕人的閒言碎語!”

  “僕人們什麼也沒對孩子說過。”老人溫和地說道。“他已經看到了——但是,我聽到了,如果我是他那樣的年齡,我也會聽到看到的。”

  “但,這都是胡說八道!為什麼我就看不見聽不到?”

  溫伯恩先生笑了,笑得奇怪而且疲倦,但是,他沒有回答女兒的問題。

  “為什麼?”他的女兒繼續問道,“而且,為什麼你告訴他,他可以幫助這個——這個——小東西。這——這根本就不可能。”

  老人用沉思的眼光看著她。

  “為什麼不可能呢?”他說道,“你還記得那些的歌詞嗎?

  在黑暗中,是什麼樣的燈具被賦予了天命,去引導那些蹣跚摸索的孩子們,‘瞎子的天賦。’上帝回答道。”

  “傑佛瑞就具有這種——瞎子的天賦。所有孩子都具有這種天賦,只有當我們長大以後,我們才喪失了它,我們才把它從身上掃除出去。有的時候,當我們很老了,一些微弱的光亮也會重新點燃我們,但是,這盞燈在孩提時代燃燒得最亮。這就是為什麼我想,傑佛瑞可能會對它有所幫助。”

  “我不理解。”蘭開斯特太太無力地喃喃道。

  “我也不理解。那個——那個孩子遇到了麻煩,他希望——希望得到解脫。但是,怎樣才可以得到解脫?我也不知道,但是——想起來真可怕——它把心都哭出來了——這個孩子。”

  這次談話後的一個月,傑佛瑞患上了一場非常嚴重的病。那時東風刮得非常猛烈,而且,他也不是一個很強壯的孩子。醫生搖著頭說孩子的病已經非常嚴重了,而對溫伯恩先生,他更為坦白,他明白地承認已經沒什麼希望了。“這個孩子活不大了,不管如何努力。”他又補充道:

  “很長時間以來,他一直患有嚴重的肺病。”

  在看護傑佛瑞的時候,蘭開斯特太太開始慢慢地感覺到那個——別的孩子的存在了。剛開始的時候,那些哭泣聲和風聲還不大能分得清楚,但是,漸漸地,它們越來越清晰,越來越無庸置疑。最後,蘭開斯特太太在死一般的寂靜中也聽到了:那是一個孩子的哭泣聲——陰暗,無望,令人心碎。

  傑佛瑞的狀況越來越壞了,在昏迷的時候,他不停地。一次又一次地對那個孩子說話:“我真的希望可以幫助你離開,我真的希望!”他叫道。

  昏迷過後,傑佛瑞就陷入了沉睡之中,他非常平靜地躺著,呼吸沉重,似乎已經毫無知覺了。除了耐心等待和密切注視之外,再也不能做什麼了。接著是一個平靜的夜晚,空氣清新且寧靜,沒有一絲風。

  突然,孩子驚醒了,他睜開了眼睛,繞過他的母親朝門口望去。他試圖說些什麼,母親彎下腰聽他喃喃低語:

  “好的,我就來。”他小聲說道,接著,又昏睡了過去。

  母親突然感到無比的恐懼,她穿過房間跑到她父親那裡。在他們身旁的某個地方,有個孩子在大聲笑著,笑得非常開心,而且滿足,銀鈴般的得意洋洋的笑聲在房間裡回蕩。

  “我很害怕,我很害怕。”她呻吟著。

  他用手圍住她、保護她。突然猛地刮來一陣狂風,使得他們兩個都吃了一驚,但是,狂風過後,留下的,又是剛才那種死一般的寧靜。

  笑聲停止了,一陣微弱的聲音慢慢地向他們爬過來,非常微弱,幾乎都聽不到了,但是,它越來越響亮,直到他們可以清楚地分辨出來,那是腳步聲——輕微的、慢慢離開的腳步聲。

  辟啪,辟啪,它們走了——那些熟悉的、拖拖拉拉的、細細的腳步聲。然而——肯定沒錯——突然,又有另一個腳步聲加了進來,它走得又迅速又輕快。

  接著,它們用一致的步伐,一起朝著門口走去。

  往下,往下,往下,經過門口,關上門,辟啪,辟啪,看不見的孩子的腳步一起往前走著。

  蘭開斯特太太瘋狂而絕望地聽著。

  “它們是兩個——是兩個!”

  她的臉色由於恐懼變灰了,她朝著角落裡的嬰兒床撲去,但是,她父親溫柔地阻止了她,並指著遠處。

  “在那裡。”他簡單地說道。

  辟啪,辟啪——聲音越來越微弱、模糊。

  最後,是——無邊的寂靜。

六、無線電

  “首先,要盡量避免憂慮和興奮。”梅內爾醫生用醫生慣用的口吻安慰道。

  哈特太太,對人們只是這些安慰卻毫無意義的話已經聽慣了,因此,聽了梅內爾醫生的建議後,她非但沒感到放鬆,而且還很懷疑。

  “你的心髒有點弱,”醫生繼續流利地說道,“但是不必驚慌,我可以向你保證。”

  “同時,”他補充道,“你最好是安裝一個升降器,呃?怎麼樣?”

  哈特太太看起來憂心忡忡的。

  相反,梅內爾醫生看起來很高興。他喜歡給有錢人看病而不喜歡給窮人看病,原因就是在給有錢人看病作診斷時,他可以積極地發揮自己的想像力。

  “是的,裝一個升降器,”梅內爾醫生說道,試圖想像出一些別的、升得更快——也降得更快的東西。“這樣,我們就可以避免所有過度的操勞。在晴朗的日子裡,你可以做一些適度的鍛煉,但是,盡量別爬山。而且重要的是,”他開心地補充道:“你的精神上要保持充分放鬆,不要對你的健康憂慮。”

  對這位老夫人的外甥——查爾斯·裡奇韋,醫生就說得更為詳細了。

  “請不要誤解我,”他說道,“你舅母還能活上一年時間呢,真的可能。但是,刺激或者過度的操勞都會使病情惡化,就像這次這樣!”他彈著手指,“她必須過一種絕對安靜的生活,沒有操勞,沒有疲倦。但是,當然,她絕對不能再出血,她必須在精神上保持開心,還有,就是絕對不能再想那麼多了。”

  “不能想那麼多了。”查爾斯·裡奇韋若有所思地說道。

  查爾斯是一個熱愛思考的年輕人,也是一個不管在什麼情況下,都相信自己意見的年輕人。

  那天晚上,他建議舅母安裝一台無線電收音機。

  哈特太太,一直以來都誓死抗拒著升降器,對於收音機,她當然也心神不寧,極其不情願的了。查爾斯則興致勃勃地要說服她。

  “你知道,我不喜歡這些新奇的東西。”哈特太太可憐地說道,“那些電波,你知道——那些電波,它們會影響我的。”

  查爾斯用一種優越而又溫和的方式指出她誤解了。

  哈特太太,對于這些事物幾乎一無所知,但是,她對於自己的觀點卻非常固執,所以,她將信將疑地聽著外甥的話。

  “所有的電器,”她膽小地嘟囔著,“你可以說你喜歡,查爾斯,但是,有些人真的會受到電子的影響。每當打雷閃電的時候,我就頭痛得要命,我知道它們。”

  她耀武揚威似的搖著頭。

  查爾斯是一個富有耐心的年輕人,他同樣也很固執。

  “我親愛的瑪麗舅母,”他說道,“讓我給你解釋一下吧。”

  在這方面,他多少可說是一個專家了。他對這個主題發表了一個新的演講,他非常賣力地工作著,講解了亮發射電子管、光發射電子管,還講解了高頻率和低頻率、倍率和蓄電器。

  哈特太太,淹沒在她無法理解的語言海洋之中,只好屈服了。

  “當然,查爾斯,”她嘟囔著,“如果你真的認為——”“我親愛的瑪麗舅母,”查爾斯熱情地說道,“它正是你需要的東西,它可以使你從鬱悶之類的東西中解脫出來。”

  梅內爾醫生指定的升降器很快就安裝好了,而這距離哈特太太的死期也不遠了,因為,就和大多數老年婦女一樣,對于房子裡出現了陌生男人,哈特太太有一種根深蒂固的拒絕,她覺得他們都是沖著她錢財而來的。

  升降器裝好之後,無線電也來了。哈特太太被迫面對著這個對於她來講只意味反感的東西——一個巨大而醜陋的盒子,渾身布滿了各種各樣的開關。

  查爾斯運用了他所有的熱情,去說服哈特太太接受它。

  查爾斯邊得心應手地打開那些開關,邊口若懸河地發表著他的演說。

  哈特太太坐在她那張高背椅子上,耐心而又有禮貌地聽著,但在內心裡面,她則根深蒂固地堅信,那些新事物不管怎樣,都是令人厭惡的。

  “聽著,瑪麗舅母,現在我們在柏林,真了不起,對吧?你聽到那個傢伙在說話了嗎?”

  “除了一大堆嗡嗡卡嗒的聲音之外,我什麼也沒聽見。”

  哈特太太說道。

  查爾斯繼續扭動那些開關。“這是布魯塞爾。”他熱心地宣佈著。

  “真的嗎?”哈特太太問道,稍微來了點興趣。

  查爾斯再一次扭動著開關,接著,一種不像是地面上的聲音在房間裡回蕩起來。

  “現在我們好像在狗屋裡。”哈特太太說道,一副對新事物感興趣的老婦女的樣子。

  “哈,哈!”查爾斯說道,“你也會開玩笑了,對嗎?瑪麗舅母?那樣非常好。”

  哈特太太忍不住對他笑了,她非常喜歡查爾斯。好幾年來,米麗婭姆·哈特,她的一個侄女,一直和她住在一起,她很希望這位姑娘可以成為她的繼承人,但是沒成功。米麗婭姆很沒有耐心,並且非常厭煩她姑母的故事。她經常出去,哈特太太稱之為“到處閒逛”。最後,她和一位年輕人訂了婚,但是,她姑母對這位年輕人非常不滿。米麗婭姆·哈特已經回到了她母親那兒了,就像是被商家發現了貨物有缺點而退貨似的,她帶著一封簡短的信箋被退了回來。她和那位年輕人結了婚。聖誕節的時候,哈特太太還經常寄個手絹盒子什麼的給她。

  對侄女失望以後,哈特太太把注意力轉向了外甥。查爾斯,一開始,他是無法成為繼承人的。他總是帶著無限敬意來對待他的舅母,而且,當他舅母講述自己年輕時候的故事時,他總是一副很感興趣的樣子。在這一方面,他和米麗婭姆完全相反,米麗婭姆很坦率地對這些表示厭煩,查爾斯卻從來不覺厭煩,而且,他脾氣向來都很好,總是那麼開心。一天中,他會不停地告訴他的舅母,她是最了不起的老太太。

  對新相中的人非常滿意之後,哈特太太就給她的律師寫信,表示要重新立遺囑,遺囑必須寄給她,並且要確實得到她的同意和簽名才行。

  而現在,甚至是在無線電收音機的問題上,查爾斯也很快就證明瞭,他值得獲取那個新近的榮譽。

  在剛開始的時候,哈特太太的態度很敵對,接著變得稍微容忍,到最後,則是完全著迷了。查爾斯不在家的時候,她聽著收音機,更覺得其樂無窮。麻煩的是,查爾斯不能不理這件事。哈特太太舒舒服服地坐在她那張高背椅子上,聆聽著交響音樂會,或者是關于盧克雷齊奴·博吉亞或者龐德·萊夫的演講,她沉浸在那個世界裡,非常開心且寧靜。

  查爾斯卻不這樣,當他熱心地試圖調到另一個外國電台時,這種和諧就會被嘈雜的尖叫聲打亂。但是,在查爾斯和他朋友們一起吃飯的晚上,哈特太太確實非常高興地收聽著無線電收音機。她學會了自己打開兩個開關,坐在她的高背椅子上收聽著晚上的節目。

  在無線電收音機安裝好的三個月後,一件陰森的事情首次出現了。那天查爾斯不在,他參加一個婚禮晚會去了。

  那天晚上的節目是芭蕾音樂會,一位非常有名的女高音歌唱家正在唱著《安妮·勞裡》。就在《安妮·勞裡》唱到一半的時候,那件奇怪的事情發生了。音樂聲突然被打斷了,停了一會兒,收音機在嗡嗡卡嗒地亂響,持續了一會兒後,那些嘈雜聲漸漸消失,變得毫無聲息,一片死寂,然後,傳來了一個非常低沉的嗡嗡聲。

  哈特大大的第一個反應是,她還沒弄懂怎麼回事,那些音樂就被調到了某個很遠的地方去,然後傳來了一個清楚而明白的、稍稍帶點兒愛爾蘭口音的男人的聲音:“瑪麗——你聽到我說話了嗎,瑪麗?我是派翠克……很快我就來與你會面了。你要准備好,好嗎,瑪麗?”

  然後,幾乎是話音剛停,“安妮·勞裡”的旋律馬上再次在房間裡飄蕩。哈特太太直直地坐在椅子上,死死抓住椅子扶手。難道她是做夢嗎?派翠克!是派翠克的聲音!在這間房子裡的是派翠克的聲音,他在對她說話。不,這肯定是在做夢,或許是產生了幻覺。剛才那一兩分鐘內,她肯定不知不覺睡著了,井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夢到了——夢到了她已故的丈夫在乙太上面對她說話。這使她有點害怕,他說了些什麼呢?

  “我很快就會與你會面了,瑪麗。你要准備好,好嗎?”

  是這樣,這是預兆嗎?心髒衰弱,她的心髒。畢竟,她已經病了很多年了。

  “這是一個警告——是警告。”哈特太太說道,慢慢痛苦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並特意補充了一句:“所有的錢都浪費在這個升降器上了!”

  她沒有把這段經歷告訴任何人,但是,以後的一兩天中,她都在獨自思索,有點神不守舍。

  然後,這種奇怪的事情又出現第二次了。她又是一個人呆在房間裡,無線電收音機在放著一段管弦樂片斷,還是像上次那樣,音樂聲突然中斷了,接著又是一片死寂,那種遙遠的感覺,最後傳來了派翠克那毫無生氣的聲音——但是那聲音有點兒做作,遠遠傳來,帶有某種奇怪的不自然的質感。“派翠克在對你說話,瑪麗。馬上我就會和你會面了……”“然後是卡嗒和嗡嗡聲,最後管弦樂章又飄蕩迴旋起來。

  哈特大太看了一眼鬧鐘,不,在這個時間她不會睡覺的,她很清醒,所有的功能都健全,她聽到了派翠克的聲音在說話。這不是幻覺,她確信是這樣,她模模糊糊地試圖回想一下查爾斯對她解釋過的乙太電波原理。

  這可能真的是派翠克對她說了話嗎?他確切的聲音真的穿透了空間飄蕩而來?世界上真的存在著那種迷失的波長一類的東西?她記得查爾斯說過“刻度的空隙”。或許,這種迷失的電波解釋了所有那些所謂心理學上的現象?不,這種觀點從本質上講,不是不可能的。派翠克對她說了話,他利用了現代科學,去為即將發生在她身上的事情做准備。

  哈特太太搖鈴叫她的使女——伊麗莎白。

  伊麗莎白是一個六十來歲、高高瘦瘦的女人,在不屈不撓的外表下面,她隱藏著對她女主人豐富的同情和溫柔。

  “伊麗莎白,”當她那忠實的隨從到來後,她吩咐道,“你還記得我告訴你的話嗎?在我衣櫥左上方的抽屜裡,抽屜上鎖了,鑰匙是那把長長的帶有白色標志的,那裡面,什麼東西都准備好了。”

  “什麼准備,夫人?”

  “為我的葬禮而准備,”哈特太太嗤著鼻子說道,“你非常明白我要說什麼,伊麗莎白。就你一個人,幫助我把那些東西放到那裡的。”

  伊麗莎白的臉色開始變得很難看了。

  “噢,夫人,”她哭泣道,“不要做那樣的事情,我覺得你比以前好多了呢。”

  “總有一天我們都得走的,”哈特太太現實地說道,“我已經活過了七十歲了,伊麗莎白,你瞧,你瞧,別再犯傻了,如果你一定要哭的話,到別處哭去。”

  伊麗莎白吸著鼻子,退了下去。

  哈特太太滿懷深情地看著她退下去的身影。

  “這個老傻瓜,但是很忠實,”她說道,“非常忠實。讓我想想,我留給她的是一百英鎊還是五十英鎊?應該留給她一百,她跟著我也有好一段時間了。”

  這個想法一直困擾著這位老夫人,第二天她坐下來給她的律師寫信,問他是否可以把她的遺囑寄給她,以便於她可以再考慮考慮。就在同一天,在吃午飯的時候,查爾斯說了些事情讓她嚇了一跳。

  “順便問一下,瑪麗舅母,”他說道,“那個備用房間裡,有一個滑稽的老傢伙,他是誰?我指的是,壁爐架上的那張照片,就是那個留著絡腮鬍子的老傢伙。”

  哈特太太嚴肅地看了他一眼。

  “那是你派翠克舅舅年輕時的照片。”

  “噢,我是說,瑪麗舅母,我很抱歉,我不應該那麼粗魯。”

  哈特太太威嚴地點了下頭,接受了他的道歉。

  查爾斯含糊地繼續說道:

  “我只是懷疑,你知道——”

  他有點兒猶豫地停了下來,哈特太太尖聲地說道:“什麼?你打算說什麼?”

  “沒什麼,”查爾斯急忙說道,“我的意思是,沒什麼重要的。”

  老夫人暫時不說什麼,但是,那天以後,當他們再在一起的時候,她再次轉入這個話題。

  “我希望你可以告訴我,查爾斯,是什麼原因,使你問起我關于你舅舅照片的事。”

  查爾斯困窘不安他說著:

  “我告訴你,瑪麗舅母,那不是什麼重要的事情,只不過是我的幻覺——非常荒謬的幻覺。”

  “查爾斯,”哈特太太用最專橫的聲音說道,“我堅持要知道是什麼事。”

  “那好,我親愛的舅母,如果你真想知道的話,我想我是看見了他——看到了照片上的那個男人,我是說——昨天晚上,當我走進汽車的時候,他正從最後一扇窗戶往外注視著什麼。我想,那可能是光線作用的結果。我一直在想他究竟是誰,那張臉是那麼古老——就像是維多利亞早期時候的樣子,如果你知道,我說的是什麼。但是,伊麗莎白說那間房裡沒有人,也沒有任何客人或者陌生人來過。後來,晚上我碰巧走進了那間備用房間,壁爐上面正掛著那張照片。我的天,真是像極了!真的,非常容易就可以解釋我的疑團,真的,我希望,那是潛意識之類的東西。以前,我肯定注意過這張照片,但是,我並沒有意識到它已經深深地刻在了我的潛意識裡,所以接著,我就在窗戶上幻想到了那張臉。”

  “是最後一扇窗戶?”哈特太太尖聲問道。

  “是的,怎麼了?”

  “沒什麼。”哈特太太說道。

  但是,她還是吃了一驚,那個房間正是她丈夫的更衣室。

  同一大的晚上,查爾斯又不在家,哈特太太帶著狂熱的耐心坐在那兒聽收音機。如果第三次,她還能聽到那個古怪的聲音,那她就可以最終證明,並且無庸置疑地相信,她真的和另一個世界聯系上了。

  盡管她的心跳加速了,音樂聲同樣又中斷了,她一點也不覺得奇怪,跟前兩次一樣,接著是死一般的寂靜,再接著,就是那個略帶愛爾蘭口音的聲音,從遠處飄渺而來:“瑪麗——現在你要准備了……星期五,我就來接你……星期五晚上九點半……不要害怕——那不會有疼痛的……准備好了……”最後一個字剛說完,那個聲音馬上就斷了,管弦樂又重新出現,吵鬧而又雜亂。

  哈特太太靜靜地坐了一兩分鐘,她的臉色蒼白,嘴唇也變青了,不停地顫抖。

  她很快地站了起來,在寫字台旁邊坐下,手顫顫抖抖地寫下了以下內容:今天晚上,九點十五分,我清楚地聽到了我已故丈夫的聲音。他告訴我,他將在星期五晚上九點半來接我。如果在那天的那個時間我去世的話,我希望這個事實能公佈於眾,以便於確實地證明可以和另一個鬼魂世界聯系。

  瑪麗·哈特

  哈特太太讀了一遍她寫的東西,把它裝進一個信封裡並寫上地址。然後,她搖搖鈴。伊麗莎白幾乎馬上就來了。

  哈特太太從桌子上站起來,把她剛才寫的信交給這個老僕人。

  “伊麗莎白,”她說道,“如果星期五的晚上,我去世的話,我希望這封信可以交到梅內爾醫生的手中。不,”——正當伊麗莎白要表示反對的時候——“不要跟我討論。你,經常告訴我,你相信預感,現在,我就有了預感。還有一件事情,在遺囑裡,我給你留了五十英鎊,我希望你可以得到一百英鎊。如果在死之前,我來不及自己去銀行的話,查爾斯先生會替我辦的。”

  像往常那樣,哈特太太打斷了伊麗莎白含淚的反對。為了履行她的決定,第二天早上,這位老婦人對她外甥說了這件事。

  “記住,查爾斯,如果有什麼事情發生在我身上,伊麗莎白要得到她額外的五十英鎊。”

  “這些日子以來,你的臉色非常不好,瑪麗舅母。”查爾斯又快活地問道:“發生了什麼事情?梅內爾醫生說,大概二十年後,我們就要慶祝你的百歲生日了!”

  哈特太太感動地對他笑了笑,但是,她什麼也沒有回答。一兩分鐘後,她說道:“星期五的晚上,你要做什麼,查爾斯?”

  查爾斯看起來有點吃驚。

  “說老實話,尤因夫婦邀請了我去打橋牌,但是,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可以呆在家裡——”“不,”哈特太太堅定地說道,“絕對不要,我的意思是不要,查爾斯。別的晚上你都可以呆在家裡,但是那天晚上,我更希望自己一個人呆著。”

  查爾斯奇怪地看著她,但是,哈特太太沒有再說什麼。

  她是一個富有勇氣和決心的老太太,她決定,她要單獨完成她奇怪的經歷。

  星期五的晚上,這棟房子非常安靜。像往常那樣,哈特太太坐在火爐旁邊的高背椅子上。所有的准備都做好了,那天早上,她去了銀行,提出了五十英鎊,並且不管伊麗莎自那淚漣漣的反對,把錢交給了她。她整理和安排好了所有的個人積蓄,在一兩件珠寶上面貼好了標簽,指明那是留給一些親戚朋友的。她還給查爾斯寫了一張指示單,烏斯特郡茶具留給外甥女伊麗莎白·馬歇爾,塞爾夫陶罐留給小威廉,等等。

  現在,看著握在手中的那個長長的信封,她從中袖出了一個折疊好的檔。這是她的遺囑,是霍普金森先生根據她的指示給她寄來的。她已經仔細地讀過了,但是現在,她又仔細地讀了一遍,核實一下。那是一個簡短明瞭的檔。裡面有一張五十英鎊的支票是留給伊麗莎白的,以作為這些年來對她忠實服務的酬謝,還有兩張五百英鎊的支票,是給她的一個姐姐和一個大外甥的,剩下的,就都留給她最疼愛的外甥查爾斯了。

  哈特太太點了點頭。在她死後,查爾斯將成為一個非常有錢的人了。嗯,在她看來,他是一個非常好的孩子,一直都那麼熱心,那麼富於同情,而且,還有一張從來都能逗她高興的甜蜜的嘴巴。

  她看了一下鬧鐘,差三分鐘就到九點半了。她已經准備好了,她很平靜一一非常平靜。盡管,她對自己重複說著那幾個字,她的心還是奇怪地突突跳著,她自己幾乎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但是,她那繃得緊緊的臉,那樣子簡直可說是過度緊張了。

  九點半了,收音機已經打開了。她會聽到什麼呢?一個熟悉的聲音在預告著天氣情況,還是一個屬於某個死於二十年前的男人的遙遠的聲音?

  但是,她什麼都沒有聽到,反而傳來了一個熟悉的聲音,一個她非常熟悉的聲音,但是今天晚上聽起來,卻使她覺得好像被一隻冰冷的手重重地壓在她的心髒上面。門外傳來了一陣摸索聲……它又來了,接著,好像有一陣冷風穿過了房間,現在,哈特太太毫不懷疑她的感覺了,她害怕……她非常害怕——她恐懼……然後,突然,她想了起來:二十五年是一段很長的時間了,現在,對於我來講,派翠克已經成為一個陌生人了。

  可怕!現在她感覺到的,只是可怕。

  門外傳來了一陣輕柔的腳步聲——輕柔的、猶豫的腳步聲。接著,門搖晃起來,靜靜地打開了……哈特太太蹣跚地移動著她的腳步,有點左右搖晃,她的眼睛直盯著門口,不知道什麼東西從她手指中滑了出去,朝著大門飄去。

  她從喉嚨裡發出一聲死亡的尖叫。在門口陰暗的光線中,站著一個熟悉的身影,他留有絡腮鬍子,穿著古老的維多利亞時代的外套。

  派翠克來接她了!

  她的心恐懼地一跳,接著停止了,她滑落到地上,蜷成了一團。

  一小時後,伊麗莎白在那裡發現了她。

  梅內爾醫生馬上被叫來,而且,查爾斯也趕緊從他的橋牌會上回了電話。但是,做什麼也沒有用了,哈特太太沒有受到什麼疼痛就死亡了。

  直到兩天以後,伊麗莎白才想起了她女主人交給她的信。梅內爾醫生帶著極大的興趣閱讀了它,井遞給查爾斯看。

  “奇怪的巧合,”他說道,“很顯然,你舅母產生了對她已故丈夫的聲音的幻覺,她肯定興奮得不得了,而這種興奮正是最致命的,因此,就在那個時刻到來的時候,她受到刺激而去世了。”

  “這是一種自我——暗示?”查爾斯問道。

  “就是那一類東西。我會盡可能讓你知道驗屍結果的,盡管,我對此一點也不懷疑。”在這種情況下,進行驗屍是合理的,盡管,那只是一種純粹的形式。

  查爾斯理解地點了點頭。

  第二天晚上,當全家人都上了床以後,他從收音機後面的箱架裡扭下了一一些電線,拿到他臥室的地板上。同時,由於這天晚上天氣寒冷,他叫伊麗莎白在他房間裡生了火,他把栗色的鬍子扔到火爐裡燒掉了,那些屬于他已故舅舅的維多利亞時代的衣服,他則放回閣樓那滿是樟腦味道的櫥子裡。

  就他目前所能見到的情況來看,他非常的安全。他的計劃,當梅內爾醫生告訴他,他的舅母如果照顧得當的話,或許還能活許多年的時候,他的腦海裡就第一次模模糊糊地想出了這個計劃,而現在,這個計劃已經完滿地實現了。受到了一個突然的刺激,梅內爾醫生已經說了。查爾斯,這位富有同情心的年輕人,他深受這位老夫人的喜愛,他從心底裡笑了出來。

  醫生離開後,查爾斯主動開始著手他的份內工作。葬禮安排已經最後決定了,親戚們不得不從遠方乘車而來,但要對他們保持警戒,其中一兩個或許還會留下來過夜。查爾斯高效率、並且並然有序地把這些安排妥當,這與他腦海中的構思是一致的。

  幹得真漂亮!那是他們的義務。沒有任何人,尤其是他死去的舅母,會知道查爾斯處在怎樣危險的困境之中。他的行為,已經被小心地隱藏了起來,這使得他可以逃離在他前方隱約可見的監獄的陰影。

  秘密暴露和破產都擺在他面前,除非他可以在短短的幾個月之內籌集到一大筆數量可觀的錢。真好——現在什麼問題都沒有了。查爾斯在獨自微笑,應該感謝這個計劃——是的,這可以稱做一個實用的玩笑——那是沒有任何罪名的——他得救了。現在,他是一個非常有錢的人,他不必對此擔心,因為,哈特太太從來不對自己的想法加以保密。

  和這些想法相當一致,伊麗莎白伸頭進來,通告他霍普金森先生來了,希望見見他。

  該是時候了,查爾斯想到。他壓制住吹一下口哨的欲望,把自己的臉換成了一個與現實相適宜的嚴肅神情,准備到書房去。在那裡,他迎接了這位嚴謹的老紳士,他給已故的哈特太大做法律顧問的時間超過四分之一世紀之久。

  應查爾斯的邀請,這位律師坐了下來,他乾咳一下,開始著手他的業務問題。

  “我不太明白你寫給我的信,裡奇韋先生。看來,你似乎認為,已故哈特太太的遺囑是由我們來保存的?”

  查爾斯瞪著他。

  “但是,可以肯定——我確實聽我舅母這麼說的。”

  “噢!是這樣,是這樣,它曾經是由我們保存的。”

  “曾經?”

  “那就是我要說的,哈特太太給我們寫信,她要求我們在上星期二把遺囑轉寄給她了。”

  一種不自然的感覺侵襲了查爾斯,他感到了一種來自遠方的不舒服的預感。

  “毫無疑問,我們肯定會在她的檔裡把它找出來。”律師繼續平穩地說道。

  查爾斯沒說什麼,他不敢相信自己的感覺。他已經把哈特太太所有的檔非常徹底地給清理了一遍,而且非常確定,那裡面沒有任何遺囑。一兩分鐘後,當他重新控制好自己後,他把這些情況照實告訴了律師。他覺得自己說話的聲音非常不自然,那感覺就像有冰冷的水珠滴落到脊背上一樣。

  “有沒有別的人清理過她的個人財產?”律師問道。

  查爾斯回答說她的女僕人伊麗莎白,曾經這樣做過。按照霍普金森先生的建議,他派人把伊麗莎白請來。她很快就來了,一臉不屈不撓的神情,站得筆直,她回答了他的問題。

  她已經清理了她女主人所有的衣服和個人財產,她很肯定,那裡面沒有任何遺囑一類的法律檔。她知道遺囑是什麼樣子的——就在去世的那天早上,她的女主人一直把它拿在手裡。

  “你可以肯定嗎?”律師尖銳地問道。

  “是的,先生。她是這樣告訴我的,而且,她還給了我一張五十英鎊的支票。遺囑裝在一個長長的藍色信封裡。”

  “很好。”霍普金森先生說道。

  “現在我想起來了,”伊麗莎白繼續說道,“第二天早上,餐桌上面有一個一模一樣的信封一但是,信封裡面是空的,我把它放到工作臺上了。”

  “我記得,我在那裡也看到了它。”查爾斯說道。

  他站了起來,向工作臺走去。一兩分鐘後,他手裡拿著一個信封回來了,他把信封遞給了霍普金森先生。霍普金森先生檢查了信封之後,點點頭。

  “星期二,我就是用這個信封裝好遺囑,快遞給她的。”

  兩個男人一起用嚴厲的眼光盯著伊麗莎白。

  “還要問什麼嗎,先生?”她謙恭地問道。

  “現在還沒有,謝謝。”

  伊麗莎白向門口走去。

  “等一分鐘。”律師喊住她又問道:“那天晚上,壁爐有沒有生火?”

  “有的,先生,那裡一直生著火。”

  “謝謝,那就是了。”

  伊麗莎白走了出去,查爾斯的身體向前傾斜著,手顫顫抖抖地撐在桌子上。

  “你在想什麼?你得出什麼結論了嗎?”

  霍普金森先生搖搖頭。

  “我們必須平靜地等待遺囑重新出現,如果,它不是——”“什麼,如果不是什麼?”

  “恐怕只有一種可自匕的結論。你舅母要求我把遺囑寄給她,就是為了把它毀掉。不要希望伊麗莎白會因此損失了什麼,因為,她用現金的形式把一部分遺產留給了伊麗莎白。”

  “但是,為什麼?”查爾斯瘋狂地叫道,“為什麼?”

  “你是不是——呢——和你舅母相處得不好,裡奇韋先生?”他小聲間道。

  查爾斯喘著氣。

  “沒有,真的沒有,”他激烈地叫道,“我們的關系一直是最和睦、最富有感情的,一直到最後。”

  “啊!”霍普金森先生說道,看也不看他。

  查爾斯感到受到了猛然一擊,因為律師不相信他。誰知道這位乾巴巴的老傢伙有沒有聽過呢?關于查爾斯行為的謠言肯定傳到了他的耳中。律師當然有理由認為,這些謠言也傳到了哈特太太的耳中,因此,舅母和外甥在這個問題上肯定發生過一場激烈的爭吵。還有什麼想法比這個更自然呢?

  但是不是那樣!查爾斯嘗到了他一生中最愁苦的滋味,他的謊言被相信了。現在即使他說出了事情的真相,也不會有人相信了,這真是莫大的諷刺!

  當然,他舅母並沒有把遺囑燒掉!當然——他的思緒突然停住了。在他眼前升起來的回憶是什麼?

  一位老夫人用一隻手緊緊握住自己的心髒……有些東西滑落了……一張紙……滑落到紅熱的餘燼中……查爾斯的臉色發青。他聽到了一個嘶啞的聲音——他自己的——在問道:“如果那張遺囑再也找不到了——?”

  “哈特太太以前的遺囑仍然有效,日期是一九二○年九月。在那份遺囑裡,哈特太太把所有的財產都留給了她的侄女——米麗婭姆·哈特,即現在的米麗婭姆·羅賓遜。

  這個老傻瓜在說些什麼呢?留給了米麗婭姆?留給了米麗婭姆和她那無名無份的丈夫,還有四個哭鼻子的小傢伙。他所有的聰明才智的成果——都給了米麗婭姆!

  電話在他手肘裡尖聲地響了起來,他拿起了話筒。是醫生的聲音,熱情且關心。

  “是裡奇韋嗎?我想這是你希望知道的。驗屍結果剛剛出來了,死因和我推測的一樣。但是事實上,她心髒上的疾病,比我在她活著的時候給她預測的要嚴重得多。即使是得到最好的護理,她至多也活不過兩個月。我想這是你希望知道的,這或多或少能安慰你一下。”

  “對不起,”查爾斯說道,“你可以再說一遍嗎?”

  “她至多也活不過兩個月了,”醫生用稍大點的聲音說道,“我們已經用了一切最好的手段,你知道,我親愛的但是,查爾斯“砰”地把話筒放了回去,他聽到了律師仿佛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過來的聲音。

  “對不起,裡奇韋先生,你生病了嗎?”

  他媽的都該死!那個一臉沾沾自喜的律師,那個討厭的老笨驢梅內爾,在他面前,什麼希望也沒有了——只有監獄高牆的陰影……他感到有人在玩弄著他——就像是貓戲弄老鼠那樣,有人肯定在大笑了……

七、原告的證人

  梅亨先生扶正了他的夾鼻眼鏡,用他特有的略微乾燥的咳嗽清了清嗓子,然後,再看看坐在他對面的男人,那個被指控犯了故意殺人罪的男人。

  梅亨先生是一個小個子的男人,外表雅致整潔,不穿那些浮華的衣服,長著一雙非常機敏而又銳利的灰眼睛。怎麼看,他也絕對不會是一個傻瓜。而且,確切他說來,作為一個律師,梅亨先生具有非常高的聲望。在他對他的委託人說話時,他的聲音聽起來乾巴巴的,但是,絕對不是沒帶感情的。

  “我必須再次向你強調,你正處於非常嚴重的危險之中,因此保持絕對的但白,對你來說是最為必要的。”

  倫納德·沃爾,本來一直用迷離的眼光盯著他前面空蕩蕩的牆壁,這時,他把目光轉向了律師。

  “我知道,”他絕望地說道,“你一直對我這樣說。但是,我似乎還沒意識到,我被指控犯了殺人罪——殺人。而且,這是無恥小人才犯的罪名。”

  梅亨先生是一個理智的、不會感情用事的人。他再次咳嗽了一下,摘下他的夾鼻眼鏡,仔細地擦了擦,再戴回到鼻子上面。然後,他說道:“是的,是的,是的。現在,我親愛的沃爾先生,我們正打算盡一切努力使你擺脫罪名——而且,我們會成功的——我們會成功的。但是,我必須掌握所有的事實,我必須知道這個案件對你的不利程度有多大。接著,我們才能選擇最好的防線。”

  這位年輕人仍然用那種迷離而又絕望的目光看著他。

  在梅亨先生看來,這個案件似乎是夠倒楣的了,犯人的罪名看來肯定會成立。但是現在,第一次,他感到有點懷疑了。

  “你想我是有罪的,”倫納德·沃爾用低沉的聲音說道,“但是,可以對上帝保證,我發誓我沒有犯罪!看起來,我非常的倒楣,我也知道。我就像是一個被法律網住的人一樣——每一個網眼都緊緊地困住我,堵塞我要走的每一條路。

  但是,我沒有犯罪,梅亨先生,我真的沒有犯罪!”

  在那樣的位置上,誰都會為自己的清白作辯護,梅亨先生也知道。然而,盡管他自己意識到了這一點,他還是被感動了。畢竟,沒準兒,倫納德·沃爾是清白的。

  “你說得對,沃爾先生,”他嚴肅地說道,“看起來,案件真的對你非常不利。不管怎樣,我接受你的誓言。現在,讓我們說說事實吧。我希望你自己確切地告訴我,你是如何認識艾蜜莉·弗倫奇小姐的。”

  “那是有一天,在牛津大街上,我看見一位老年的女士正在過馬路,她手裡拿著一大堆包裹。走到馬路中間時,她的包裹突然掉了下來,她試圖撿起它們,但是,一輛汽車正向她開過來,而且就在那時,她又想著安全地走到馬路對面,路邊的人們對她嚷嚷,喊得她頭暈目眩、不知所措的。我包好那些包裹,並且盡可能地拍幹淨上面的塵土,系好包裹上面的繩子,把它們還給了她。”

  “那麼,毫無疑問,是你救她一命了?”

  “噢!我的天,不,我所做的不過是符合禮節的一般行為。她非常感動,熱情地感謝了我,並且,說什麼我的行為舉止不像大多數年輕一代的紳士那樣——我不記得她都確切說了些什麼。後來,我戴好帽子就走了,我從來沒有希望會再次見到她的。但是,生活本來就是充滿了各種巧合。就在那天晚上,我在朋友家裡的宴會上又遇見了她,她一下子就把我給認了出來,並且請求主人把我介紹給她。接著,我就知道了她是艾蜜莉·弗倫奇小姐,她住在克裡克伍德。我和她談了一會兒,我想,她是那種愛對人們進行各種突如其來的幻想的老女人。就因為一個簡單到任何人都可以做到的行為,可以使她對我產生了幻想。告辭的時候,她熱烈地握著我的手,井希望我去看望她。當然,我答應了,我非常樂意這樣做,接著,她就催促我定下一個確切的日期。我從來沒有想過自己真的會去,但是,似乎拒絕她又顯得很粗魯,所以,我就定在了下個星期六。她離開之後,我從朋友那裡得知了她的一些情況。她很有錢,是個怪人,獨自一人和一個女傭住在一起,並且養了八隻以上的貓。”

  “我明白了,”梅亨先生說道,“你這麼快就知道她很富裕了?”

  “如果你的意思是說那是我調查的——”倫納德·沃爾憤怒他說道,但是,梅亨先生用一個手勢讓他安靜下來。

  “我必須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待這個案件。普通的調查人不會猜想到,弗倫奇小姐是一個富有的老女人,大多數人都會以為,她生活很窮困,身份低下。除非,你知道的是相反的情況,否則在任何情況下,你都會認為她是一個窮苦的人——任何人開始都是這樣,確切他說,是誰告訴你,她是一個有錢人?”

  “我的朋友,喬治·哈維,就是在他家裡開宴會的。”

  “他還有可能記得,自己曾經這樣說過嗎?”

  “我真的不知道。當然,從現在來講,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確實這樣,沃爾先生。你知道,原告首先要樹立的目標,就是你的財政出現了危機——這是真的,不是嗎?”

  倫納德·沃爾的臉漲紅了。

  “是的,”他用低沉的聲音說道,“那時,我的財政正好遇到了黴運。”

  “確實這樣,”梅亨先生再次說道,“就像我所說的那樣,那時,你的財政出現了危機,你遇到了——這個有錢的老婦女,你就殷勤地培養了你們之間的關系。現在,如果我們有證據可以認為,你對於她的財富一無所知,而且,你拜訪她純粹是出自熱心——”“真相是什麼?”

  “我敢說,我不反對這種觀點,我是用旁觀者的眼光來看待它的,許多事實都取決于哈維先生的回憶,他有可能記得那次談話嗎?或者不記得了?他會被律師弄得頭昏腦脹,而相信了那次談話是後來才發生的嗎?”

  倫納德·沃爾好幾分鐘後才反應過來,然後,他臉色更加蒼白了,他堅決地說道:“我確實認為這條防線會成功的,梅亨先生,好幾個在場的人都聽到了他說的話,而且,還有一兩個人,因為我被一個有錢老婦女看中了,朝我開玩笑呢。”

  律師揮了揮手,努力隱藏起他的失望。

  “非常不幸,”他說道,“但是,我欣賞你坦白的話語,沃爾先生。我依賴你來引導我,你的判斷很正確,但是,拘泥於我剛才提到的那一點只會是有害無益的,我們必須拋開這個觀點。你認識了弗倫奇小姐,你拜訪了她,友誼開始了,我們需要的是這一切事實的確切原因。為什麼你,一個三十二歲的年輕人,長相英俊,愛好運動,受到朋友們的歡迎,還會對一個從普通眼光看來你得不到任何好處的老女人身上花費那麼多的時間?”

  倫納德·沃爾的雙手緊張地扭動著。

  “我不能告訴你——我真的不能告訴你。在第一次的拜訪以後,她要求我再來,並說她很寂寞、很不快活,她使得我很難拒絕,她很但白地對我表示她的愛意和感情,這把我擺到了一個尷尬的位置上。是的,梅亨先生,我天生就有一個弱點——我會身不由己——我是那種不會說‘不’的人。而且,信不信由你,在拜訪她三四次以後,我報答了她,我發現自己漸漸地出自內心地喜歡上了這個老傢伙。當我還很小的時候,我母親就去世了,是一位舅母把我撫養成人的,而她也在我十五歲以前去世了。如果我告訴你,我是出自內心地喜歡那種被撫養被寵愛的感覺時,我敢說你也會笑話我的。”

  梅亨先生並沒有笑話他,相反,他再次把自己的夾鼻眼鏡取了下來,擦了擦。一開始認真思索,他就會做這個動作。

  “我接受你的解釋,沃爾先生,”最後他說道,“我相信,這有可能出於心理上的原因。陪審團是否會接受那種觀點,那是另一碼事。請繼續你的故事,從什麼時候開始,弗倫奇小姐開始讓你給她處理業務?”

  “在我拜訪她第三次、或者第四次以後。她說她對金錢上的事務知道得很少,而且,她還擔心她的一些投資。”

  梅亨先生用犀利的目光注視著他。

  “仔細想想,沃爾先生。那位女僕,珍妮特·麥肯齊,曾宣稱她的女主人是一個商業女強人,她自己可以處理一切事務,而且,根據她的銀行家的證言,她天生就具備了這些能力。”

  “我也沒有辦法,”沃爾熱切地說道,“那些話都是她自己對我說的。”

  梅亨先生靜靜地看了他一兩分鐘,盡管他自己沒有意識到,但是此刻,他更加強烈地相信倫納德·沃爾是清白的。他知道老女人的一些心理想法,他曾見過弗倫奇小姐,那時,她正迷醉在這個英俊的小夥子身上,到處尋找藉口帶他回家。那麼,她為什麼不可以假裝在商業上一無所知呢?

  這樣,她就可以名正言順地懇求他幫她處理各種事務,她完全有可能是那樣的一個女人,她很明白,任何男人都很容易就被奉承了,只要對他們的出色稍加肯定,倫納德·沃爾就是被奉承了的。也有可能,她並不反對讓這位年輕人知道她的財富,弗倫奇小姐是一位意志力堅強的老女人,她情願對自己需要的東西付出代價。這些想法飛快地掠過了梅亨先生的大腦,但是,他沒有表示出來,相反,他進一步問了一個問題。

  “你是否答應了她的要求,幫她處理業務了?”

  “我答應了。”

  “沃爾先生,”律師說道,“我要問你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而且對於這個問題,最重要的是我要得到真實的答案。

  你正處在財政危機之中,而你又給一位老女人處理業務——一位據她自己所言,對商業幾乎一無所知的老女人。你有沒有在什麼時候,或者用什麼方式,將這些資金來為自己所用?你有沒有為了你自己的利益,參與了任何見不得人的交易?”他阻止了對方的回答。“考慮一會兒再回答我。我們的面前擺著兩條路,其中一條,我們可以認為你在處理她的業務時是誠實正直的,只要指出,你本來就可以相當容易地獲取那些金錢,因此還要殺人是多麼的不可能。另一方面,如果,你的行為中有什麼情況被原告掌握了——如果,最壞的是,那些情況正好可以證明,你無論如何都欺騙了那位老女人,那麼我們必須採取的防線就只能是你沒有殺人的動機,因為,她已經成為了你有利可圖的收入財源。現在,我請求你,在回答之前,你先好好想想。”

  但是,倫納德·沃爾根本就不用考慮。

  “我處理弗倫奇小姐事務的行為,是不可指責和正大光明的。我盡了我自己最大的能力,為她的利益服務,任何知道這件事的人都可以看得出來。”

  “謝謝,”梅亨先生說道,“你使我大大地松了口氣。我要稱贊你,我相信你非常聰明,在那樣重要的問題上沒有對我撒謊。”

  “當然,”沃爾熱切地說道,“我最強的優勢就是我沒有動機。假設,我故意培養和一位有錢的老女人的友誼,是為了從她那裡獲取金錢——那,我想,這應該是你一直在討論的本質問題——那麼可以肯定,她的死亡挫敗了我的希望。”

  律師堅定地看著他。接著,非常蓄意地,他重複著他的無意識的動作,擦著他的眼鏡,直到眼鏡牢牢地戴在他的鼻子上以後,他才說道:“你沒有意識到嗎,沃爾先生,弗倫奇小姐留下了一份遺囑,把你列為她財產的第一獲益人?”

  “什麼?”犯人跳了起來,他的吃驚是顯而易見且自然的。“上帝啊!你在說什麼?她把她的財產留給了我?”

  梅亨先生慢慢地點了點頭。沃爾坐了下來,把頭埋在他的手裡。

  “你假裝你對這份遺囑一無所知?”

  “假裝?有什麼好假裝的,我確實對它一無所知。”

  “如果我告訴你,那位女傭珍妮特·麥肯齊,發誓說你是知道這件事的,你還有什麼要說的?她的女主人清楚地告訴她,她和你在這個問題上交換過意見,而且,她還把自己的打算告訴了你。”

  “什麼?她在撒謊!不,我走得太快了。珍妮特是一個老女人,她就像一條忠實的看門狗那樣對待她的主人,而且,她不喜歡我,她又妒嫉又多疑。我想,弗倫奇小姐可能跟珍妮特說過了她的打算,而且,珍妮特要不就誤解了她說的話,要不就自以為是地確信,那是我迫使這位老女人這樣做的。我敢說,現在,她已經確信弗倫奇小姐確實跟她說過這些話了。”

  “你不覺得她不喜歡你,因此,她故意對那個問題撒謊嗎?”

  倫納德·沃爾似乎吃了一驚,並且受到了沉重的打擊。

  “不,真的!她為什麼要這樣?”

  “我不知道,”梅亨先生若有所思地說道,“但是,她非常怨恨你。”

  這位可憐的男人再次喃喃道:

  “我開始明白了,”他低聲說道,“真可怕!他們都可以這麼說,說是我主動向她獻殷勤,是我迫使她留下遺囑,把她的錢都留給我,然後那天晚上,我去了那裡,房子裡沒有人——他們第二天才發現了她——噢!我的天,真可怕!”

  “你覺得房子裡沒有人,你錯了。”梅亨先生說道,“事實上,房子裡有人,是珍妮特,你還記得嗎?那天晚上她出去了。她確實走了,但是,半小時以後,她又回來了一趟,來拿一個上衣袖子的範本,那是她答應要送給一位朋友的。她從後門進去了,走上樓梯,並且取走了那個範本,再走出去的時候,她聽到了起居室裡傳來了說話的聲音,盡管她無法分辨他們在說些什麼,但是她發誓,其中一個聲音是弗倫奇小姐的,而另一個是一個男人的。”

  “九點半,”倫納德·沃爾說道,“九點半……”他跳了起來。“那麼我有救了——有救了——”“你是什麼意思,有救了?”梅亨先生吃驚地叫道。

  “九點半我已經回到家了!我的妻子可以證明這一點。

  我離開弗倫奇小姐時是九點過五分,我到達家時大概是九點二十,我妻子正在家裡等著我。噢!感謝上帝——感謝上帝!還要感謝珍妮特·麥肯齊的上衣袖子的範本。”

  他激動的時候,他並沒有注意到律師臉上一直沒有改變的嚴肅神情。但是,律師的話使得他又落回地面上。

  “那麼,在你看來,是誰,殺死了弗倫奇小姐?”

  “那還用說嗎?當然是夜盜了,就像我們最初設想的那樣。你記得那時的窗戶被撬開了,她是受了鐵鍬的重重打擊而死的,而鐵鍬就在地板上,扔在屍體的旁邊,好幾件物品不見了。但是,因為珍妮特那荒唐的多疑和對我的厭惡,員警也永遠不會找到正確的路線的。”

  “那很難解釋,沃爾先生,”律師說道,“丟失的物品都是些沒有什麼價值的零碎東西,就像是被瞎子拿走一樣,而且,窗戶上的痕跡也不全然是確切的。此外,你可以自己考慮一下。你說,你在那所房子裡的時間不會超過九點半,那麼,是誰,那個讓珍妮特聽見的、在起居室裡與弗倫奇小姐談話的男人是誰呢?難道,她會跟一個夜盜進行友好的談話嗎?”

  “不會的,”沃爾說道,“不——”他的樣子看起來又疑惑又喪氣。“但是,不管怎麼說,”他重新振作精神說道,“我是沒有什麼可以懷疑的,我有不在場的alibi(法語:證據。——譯注),你必須見見羅曼——見見我的妻子——馬上。”

  “當然,”律師表示同意,“我早就應該見見沃爾太太了,但是,你被捕的時候她正好不在。我馬上給蘇格蘭場寫信,而且我想,她今天晚上就會回來了,我離開這裡後,馬上就去拜訪她。”

  沃爾點點頭,滿足的神情使得他整張臉都放鬆了下來。

  “是的,羅曼會告訴你的。上帝!那是一個幸運的機會。”

  “對不起,沃爾先生,但是,你很愛你的妻子嗎?”

  “當然。”

  “那她對你呢?”

  “羅曼把自己都奉獻給了我,在這個世界上,她會為我做任何事情。”

  他熱情地說道,但是,律師的心沉得更低了。一位把自己都奉獻出去的妻子的證據——那有可信度嗎?

  “還有沒有什麼別的人,看見你在九點二十分時回來?

  例如,一個傭人什麼的?”

  “我們家沒有傭人。”

  “在回家的路上你有沒有遇到別人?”

  “沒有遇到我認識的人,有一段路我坐了車,司機或許會記得。”

  梅亨先生懷疑地搖搖頭。

  “那麼,沒有任何人可以證實你妻子的證據了?”

  “沒有,但是,這沒有必要,對吧?”

  “我不敢說,我不敢說。”梅亨先生急忙答道。“現在還有一件事,弗倫奇小姐知道你結婚了嗎?”

  “噢,知道。”

  “然而,你從來沒有把你妻子帶去看望她,這是為什麼?”

  第一次,倫納德·沃爾的回答變得猶猶豫豫,很不自然。

  “嗯——我也不知道。”

  “你有沒有知道珍妮特·麥肯齊說她的女主人相信你是個單身漢,而且,還打算將來和你結婚?”

  倫納德·沃爾笑了。

  “真荒謬!我們兩個在年齡上相差四十歲呢。”

  “但是已經這樣做了,”律師冷冷說道,“有事實根據,你的妻子從來沒有見過弗倫奇小姐?”

  “沒有——”又是尷尬的回答。

  “你應該允許我這樣說,”律師說道,“在這個問題上,我很難理解你的態度。”

  沃爾的臉漲紅了,猶豫了一下,他接著說道:“我應該對此澄清一下。你知道,我在經濟方面比較拮据,我希望弗倫奇小姐可以借點錢給我,她喜歡我,但是,她對於一對奮鬥的夫妻沒有什麼興趣。我發現,她一直覺得我妻子和我不會長久——一直覺得我們遲早要分開的。梅亨先生——我希望得到那些錢——為了羅曼,我就什麼也不說,就讓這位老女人自己想像。她說過,要收我做她的養子,但是,她從來沒有說過什麼結婚之類的話——那肯定是珍妮特,是她自己想像出來的。”

  “就那麼多?”

  “是的——就那麼多。”

  在他的話語裡,是不是有一點點猶豫的感覺?律師猜想是這樣。他站了起來,並伸出手。

  “再見,沃爾先生。”他看著年輕人那張憔悴的臉,帶著一種不自然的沖動說道:“我相信你是清白的,盡管大多數事實都對你不利,我希望可以證實它們,並且完全洗清你的嫌疑。”

  沃爾對他微笑了一下。

  “你會發現,我不在場的證據是真實的。”他高興地說道。

  他又一次沒有注意到,對方沒有任何反應。

  “整件事情在很大程度上要視珍妮特·麥肯齊的證言而定,”梅亨先生說道,“她恨你,那是很清楚的。”

  “她不應該恨我。”這位年輕人抗議道。

  律師搖著頭,走了出去。

  “我現在去拜訪沃爾太太。”他對自己說道。

  他對事情的發展感到深深的不安。

  沃爾夫婦住在靠近帕丁頓格林的一間小破房子裡,那就是梅亨先生要去的地方。

  他摁了門鈴後,一位舉止輕浮的女人應聲出來,顯然,她是一個雜役女傭,她打開了門。

  “沃爾太太在嗎?她回來了沒有?”

  “她一小時前回來的。但是,我不知道她會不會接貝你。”

  “如果你能把我的名片轉交給她,”梅亨先生平靜地說道,“我可以肯定,她會接見我的。”

  那位女人懷疑地看了看他,在圍裙上擦擦她的手,接過名片,然後“砰”地關上大門,把他留在台階外面。

  然而,幾分鐘後,她帶著另一種態度出現了。

  “請進來,請。”

  她領著他走進一間窄小的客廳。梅亨先生正看著牆上的一幅畫,突然被一個高個兒女人蒼白的臉嚇了一跳,她靜悄悄地走了進來,他一點也沒有聽到。

  “是梅亨先生嗎?你是我丈夫的律師,對嗎?你去見過他了?你可以坐下來嗎?”

  直到她張口說話了,他才看出她不是英國人。現在,走近一點看得更仔細了,他發現,她長著高高的顴骨、濃厚的藍黑色頭發,雙手偶爾會非常輕微地抖動一下,顯然,這是外國人的作風。一個奇怪的女人,非常平靜,平靜到令人不舒服。從一開始,梅亨先生就意識到,他要面臨著一些他不能理解的東西了。

  “現在,親愛的沃爾大太,”他開始說道,“你不能放棄他頓住了,非常顯然,羅曼·沃爾沒有一點放棄的意思,她非常冷靜,而且理智。

  “你可以告訴我所有的情況嗎?”她說道,“我必須知道一切事實,不必安慰我,我希望知道最壞的情況。”她猶豫了一下,接著聲音更為低沉了,並用一種律師也不能理解的奇怪的強調語氣,重複說道:“我希望知道最壞的情況。”

  梅亨先生把他和倫納德·沃爾會面的情況重新敘述一遍,她專心地聽著,時不時點點頭。

  “我明白了,”當他敘述結束了之後,她說道,“他希望我說,那天晚上他回家的時間是九點二十?”

  “他真的是在那個時間回的家?”梅亨先生尖銳地問道。

  “那不重要,”她冷冷他說道,“即使我那樣說了,他會無罪嗎?他們會相信我嗎?”

  梅亨先生被反駁了回去,她是那麼迅速地就抓住了問題的關鍵。

  “那是我希望知道的,”她說道,“這些證據足夠了嗎?有沒有別的人可以支援我的證據?”

  她的態度裡隱藏著的渴望,令他模模糊糊地感到很不舒服。

  “到目前為止,還沒有別人。”他不情願地說道。

  “我明白了。”羅曼·沃爾說道。

  她靜靜地坐了一會兒,輕輕的微笑浮上她的嘴唇。

  律師卻覺得越來越慌張。

  “沃爾太太——”他開始說道,“我知道你肯定覺得“是嗎?”她說道,“我懷疑。”

  “在這種情況下——”

  “在這種情況下——我只能孤軍奮戰了。”

  他疑惑地看著她。

  “但是,我親愛的沃爾太太——你太緊張了,既然,你對你丈夫那麼的忠誠——”“你可以再說一遍嗎?”

  她尖利的聲音嚇了他一跳,他猶猶豫豫地重複說道:“你對你丈夫那麼的忠誠——”羅曼·沃爾慢慢地點了點頭,剛才那個古怪的微笑又浮現在她的嘴唇上。

  “他是不是告訴你,我把自己都奉獻給他了?”她溫柔地問道,“啊!是的,我可以理解為什麼他這樣說,這個男人真愚蠢!愚蠢——愚蠢——愚蠢——”她突然跳了起來,律師能意識到的那種環境下的所有激情,現在,都集中到了她的語調上。

  “我恨他,我告訴你!我恨他,我恨他,我恨他!我更願意看到他被勒著脖子,直到他被吊死。”

  律師在她面前縮了一下,她的眼睛裡滿是鬱積的怒火。

  她向前走近一步,繼續激動地說道:

  “或許我會看到這一天的,假如我告訴你,那天晚上九點二十的時候,他並沒有回到家,而他回來的時間是十點二十?你說他告訴你,他對於那些即將歸他所有的錢財一無所知。假如,我告訴你他全都知道,他依賴這些錢,並且為了得到這些錢而殺了人?假如,我告訴你那天晚上當他進家門的時候,他向我承認他所幹的一切,並且,他的外套上還沾著血跡。那麼又會怎樣呢?假如我是站在法庭上說這些事情呢?”

  她的眼睛似乎戰勝了他,他努力地隱藏起內心逐漸生出來的驚慌,並且努力用一種理智的口吻說道:“你不必對你自己的丈夫舉不利的證據——”“他不是我的丈夫!”

  這句話說得那麼快,他差點兒就以為自己聽錯了。

  “你可以再說一遍嗎?我——”

  “他不是我的丈夫。”

  接著是死一般的寂靜,靜得連一根針掉在地上都聽得見。

  “我是維也納的一名演員,我的丈夫還活著,但是他進了瘋人院,所以,我們不能結婚。現在,我很高興我這樣。”

  她反抗地點點頭。

  “我希望你可以告訴我一件事,”梅亨先生說道,他試圖表現出和平常一樣冷靜和不動聲色。“為什麼你那麼憎恨倫納德·沃爾?”

  她搖搖頭,輕輕地笑了。

  “是的,你希望知道。但是,我不會告訴你的,我要保留這個秘密……”梅亨先生乾咳了一聲站了起來。

  “看來,我們沒有什麼必要再繼續我們的談話了,”他說道,“當我和我的委託人取得聯系後,我再給你寫信。”

  她走近他,用她漆黑的眼睛專注地盯著他的眼睛。

  “告訴我,”她說道,“今天你到這兒來的時候,你相信嗎——說真的——相信他是清白的嗎?”

  “我相信。”梅亨先生說道。

  “你這個可憐的小男人。”她笑了。

  “而且,我現在仍然相信。”律師結束了談話。“晚安,夫人。”

  他離開了房間,帶著對她那張奇怪的臉的深刻印象。

  “這個案件越來越棘手了。”站在街邊的時候,梅亨先生對自己說道。

  整件事情,都是那麼奇怪,一個奇怪的女人,一個非常危險的女人。當女人把她們的刀對著你的時候,她們就像惡魔一樣。

  下一步要做什麼呢?那個可憐的年輕人已經無路可走了,當然,或許他真的殺了人……“不,”梅亨先生對自己說道,“不——但是,大多的證據對他不利了。我不相信這個女人,她捏造了整個故事,但是,她永遠不會把這個故事帶到法庭上來的。”

  他希望自己能對這一點更加確信。

  治安法庭的訴訟簡單而又富有戲劇性。原告的首席證人是珍妮特·麥肯齊,即被害女人的女傭,還有羅曼·海爾格,奧地利人,犯人的情婦。

  梅亨先生坐在法庭上,聽著那個奧地利人講述著那個該死的故事,這個做法她已經在他們的談話中向他暗示過了。

  犯人可以進行抗辯,但是,他仍然受到指控,審判還要再次進行。

  梅亨先生已經黔驢技窮了。案件對倫納德·沃爾的不利和倒楣程度已經無法用言語來表達了。甚至,連參與被告抗辯的著名王室大律師也覺得希望渺茫。

  “如果我們可以推翻那個奧地利女人的證據,我們或許還可以做些什麼,”他不太確定地說道,“但是,這是一個很倒楣的案件。”

  梅亨先生把他的注意力集中在一點上。假設倫納德·沃爾說的是真話,並且在九點的時候,他就離開了被害人的家,那麼在九點半的時候珍妮特聽見的與弗倫奇小姐談話的那個男人又是誰呢?

  唯一還有點希望的是,過去有一個流氓外甥曾經欺騙和威脅過他舅母弗倫奇小姐的許多錢財。律師得知,珍妮特·麥肯齊一直依戀著這個年輕人,而且,她從來沒有停止過向她女主人力陳他的要求。很有可能在倫納德·沃爾走了以後,和弗倫奇小姐在一起的就是那個外甥,尤其值得注意的是,現在,在他經常出沒的地方也找不到他了。

  其他方面,律師都調查不出什麼結果來,沒有人看見倫納德·沃爾走迸他自己的家,或者離開弗倫奇小姐的房子,也沒有人看見有別的人走進或者離開克裡克利。所有的調查都是一片空白。

  審判的前一天晚上,梅亨先生收到一封信,這封信使他考慮到了一個全然嶄新的方面。

  這封信是六點鐘時由郵差送來的。是一個文化水準很低的人,用潦草的字體寫在一張普普通通的信紙上,然後裝在一個肮髒的信封裡,郵票也貼得歪歪斜斜的。

  梅亨先生仔細閱讀了好幾遍,才弄明白它的意思。

  親愛的先生:

  你是給那個年輕小夥子幹活的律師傢伙,如果,你希望知道,那個該死的外國賤婦全是在撒謊的話,請在今天晚上到斯特普尼街16號。但是,向莫格森小姐打聽消息,這可是要花掉你二百英鎊錢財的。

  律師把這封奇怪的信讀了又讀,當然,這可能是一個騙人的玩笑,但是,當他考慮之後,他很快就確信它很重要,而且確信,這是那個犯罪嫌疑人惟一的希望。羅曼·海爾格那些該死的證據完全擊敗了他,被告應該把精力集中在她的證據上,如果可以迫使那個女人承認自己生活不道德,那麼她的證據也不應該相信,至少,她的證據也是無力的。

  梅亨先生決定了,他要盡一切力量來拯救他的委託人,那是他的義務,他必須去一趟肖斯·倫特斯·斯特普尼區。

  他頗費了些工夫才找到那個地方,那是一棟搖搖欲墜的建築物,在貧民窟裡面,散發著一種古怪的氣味。但是,最終他還是走了進去,來到了三層的一間房子前,他要找莫格森小姐。在門口他敲了敲門,但是,沒人答應,他再敲。

  這次,他聽到了裡面有人走動的聲音,很快,門被小心地打開了,但只開了半英寸寬,隱約露出一個駝背的身影。

  突然,一個女人,因為是女人,她才發出那種咯咯的笑聲,她把門拉開點。

  “那麼是你了,親愛的,”她咯咯笑著說道,“沒有人和你一起來吧,有嗎?別開玩笑了,好嗎?那就對了,你可以進來了——你可以進來了。”

  律師有點不情願地跨過門檻,走進了一間小小的肮髒的房間裡,房間裡點著一盞昏暗的煤油燈,角落裡擺著一張破;日淩亂的床,還有一張樸素的木頭桌子和兩把搖搖晃晃的椅子。梅亨先生第一次這樣真切地看到了這種味道古怪的公寓的居住者。她是一個中年女人,有點駝背,滿頭淩亂的白發,脖子上緊緊地纏繞著一條圍巾。看到他在打量著自己,她又笑了起來,發出跟剛才一樣的奇怪的咯咯笑聲。

  “是不是很奇怪,我為什麼把自己的美麗都隱藏起來了,親愛的?嘿,嘿,嘿,你不害怕會受到引誘嗎,呃?但是,你會看到的——你會看到的。”

  她把圍巾拉到一邊。在圍巾後面那些無法描繪的污垢面前,律師忍不住後退了一步。她再次裹好圍巾。

  “那麼,你不希望吻吻我了,親愛的?嘿,嘿,我不懷疑。

  然而,我也曾經是一個漂亮的姑娘——並且也不像你想像的很久之前。是硫酸,親愛的,是硫酸——是它們把我弄成這樣的。啊!但是,我會向他們報仇的——”接著,她再也忍耐不住,大聲咒罵起來。

  她爆發出好一陣可怕的不絕口的咒罵,梅亨先生試圖使她鎮靜下來,但是沒有效果。最後,她終于安靜下來了,她的雙手神經質地握緊松開又握緊。

  “夠了,”律師果斷他說道,“我來這裡,是因為我有理由相信,你可以給我一些資訊,而且這些資訊將會澄清我的委託人倫納德·沃爾的罪名。那些資訊是真的嗎?”

  她的眼睛狡猾地睨視著他。

  “錢怎麼講,親愛的?”她喘著氣說道,“兩百英鎊,你還記得吧?”

  “提供證據是你的義務,而且,你會被法庭召喚去這樣做。”

  “那不會的,親愛的。我是一個老太婆,而且,我什麼也不知道。但是,如果你給了我兩百英鎊,或許,我可以給你一兩個暗示。明白嗎?”

  “什麼暗示?”

  “你是怎樣看待書信的?是她寫的信。現在,不要問我是怎樣得到它們的,那是我的事情。它們會達到目的的,但是,我希望得到我的兩百英鎊。”

  梅亨先生冷冷地看著她,並下定了決心。

  “我只能給你十英鎊,不能再多了。而且,即使那些書信真的如你所言那麼有用,我也只能給你那麼多的錢。”

  “十英鎊?”她尖叫起來,並對著他咆哮道。

  “二十,”梅亨先生說道,“而且,這是我最後一句話。”

  他站了起來,准備離開,然後,他緊緊地盯著她,拿出他的袖珍本,並數出了二十一英鎊的鈔票。

  “你瞧,”他說道,“我身上只有這麼多的錢了,要麼你就收下,要麼你就不要。”

  但是他知道,看到這些錢對她來說已經足夠了。她無力地咒罵著、咆哮著,但是最終,她只能作出讓步。走到床邊,她從破破爛爛的床墊下面抽出一些東西來。

  “給你,該死的!”她吼罵道,“最上面那一封就是你需要的。”

  她扔給他的是一捆信,梅亨先生用他一慣的冷靜、井然有序的方式打開它們,閱讀了起來。那個女人,熱切地望著他,但是,從他那張毫無表情的臉上,她什麼也沒有看到。

  他把每一封信都讀了一遍,然後回到上面的那一封信,又讀了一遍。然後,他小心地把這捆信綁好。

  它們都是些情書,是羅曼·海爾格寫的,但是,收信的那個男人不是倫納德·沃爾。最上面那一封信簽署的日期正好是沃爾被捕的日期。

  “我說的都是真話,親愛的,對嗎?”那個女人哼哼道,“那些可以對付得了她嗎,那些信?”

  梅亨先生把那些書信都放進口袋裡,然後他問道:“你是如何得到這些書信的?”

  “我已經說了,”她睨視著他,說道:“但是,我還可以告訴你一些事情。我從法庭上聽到了那個賤婦說的話了,你想知道那天十點二十的時候她在哪裡?盡管她說那時她在家。

  你可以去問問萊昂路的電影院,他們會記得的——一個漂亮出色的姑娘,就像是——詛咒她!”

  “那個男人是誰?”梅亨先生問道,“這上面只有教名。”

  對方的聲音開始變得微弱且嘶啞了,她的手來回地握起來又松開又握起來。最後,她指著自己的臉。

  “他就是對我做了這些的男人。許多年以前,她從我身邊把他奪走了一一那時,她還是一個活潑可愛的少女。而當我追求他一並且再次喜歡上他的時候——他就用那些該死的東西扔我!她還在笑——該死的!很多年以來,我一直打算報複她,我一直跟蹤著她,監視著她。而現在,我終於打敗她了!她會因此受到報應的,對嗎,律師先生?她會遭報應的!”

  “可能她會因捏造偽證而被判人獄。”梅亨先生平靜地說道。

  “把她關起來——這正是我希望的。你要走了,對嗎?我的錢在哪裡?我那些可愛的錢在哪裡呢?”

  什麼也沒說,梅亨先生把鈔票放在桌子上。然後,他深深地吸了口氣,轉身離開了那所肮髒的房子。再回過頭時,他看見那個老女人正對著那些鈔票低聲歌唱。

  他一分鐘也沒有浪費,很容易,他就找到了萊昂路的電影院,並且,他出示了一張羅曼·海爾格的相片,門衛馬上就認出了她,就在出事的那天晚上,十點剛過,她和一個男人一起到達這個電影院,門衛沒有很留意她的男伴,但是他記得,那位女士和他討論了正要放映的這部電影,他們一直逗留到最後,即大約一小時後。

  梅亨先生很滿意。自始自終,羅曼·海爾格的證據都是一派謊言,她由於個人的怨恨而編造了那個故事。律師很想知道隱藏在這位女士怨恨背後的是什麼,究竟倫納德·沃爾對她做了些什麼?當律師告訴他羅曼的態度時,他似乎嚇了一大跳。他曾熱切地宣稱,那種事情是絕不可能發生的——然而在梅亨先生看來,似乎吃了一驚以後,他的抗議變得非常無力了。

  他是知道的,梅亨先生確信這樣。他知道,但是,他沒有查清這個事實真相的念頭,這兩個人之間的秘密仍然是秘密。梅亨先生懷疑,終有一天,他是不是可以得知這個秘密的真相。

  律師看了一眼他的手錶,已經晚了,但是時間就是一切。他伸手召來了一輛出租車,向司機說了地址。

  “查爾斯爵土必須馬上知道這些消息。”上車後他對自己喃喃道。

  倫納德·沃爾謀殺艾蜜莉·弗倫奇的審判引起了人們的極大興趣。首先,犯人是一個年輕英俊的小夥子;接著;他被指控犯了一個嚴重的惡劣的罪名;而且,更有意思的是羅曼·海爾格,原告的首席證人,有可能做了偽證。許多報刊上都刊登了她的照片,而且,關於她的來歷和歷史還流傳出了好幾個版本來。

  訴訟很平靜地開始了。先舉出幾個技術性的證據,接著,珍妮特·麥肯齊被傳了上來。她講述的故事內容和以前的大體上一致。在詢問中,辯護律師成功地使她在對沃爾和弗倫奇小姐關系的講述中出現了一兩次矛盾。他強調了這樣的事實,就是那天晚上她聽到了起居室裡有男人的聲音,但是,沒有任何證據可以表明沃爾在那裡,而且,律師還努力地暗示,她的證據下面包含了許多對被告的妒嫉和厭惡情緒。

  接著傳下一個證人。

  “你的名字是羅曼·海爾格?”

  “是的。”

  “你是奧地利籍人?”

  “是的。”

  “在最近的三年來,你一直和被告一起居住,並且一直把自己當作他的妻子?”

  羅曼·海爾格的眼睛盯著坐在被告席上的那個人,就一會兒,她的眼神裡包含著一些奇怪而又深不可測的東西。

  “是的。”

  繼續提問。一句接著一句,那個該死的故事慢慢出來了:在出事的那天晚上,被告拿著一個鐵鍬回來了,十點二十的時候他回到了家,他承認他殺了那個老太婆,他的衣袖上面還沾著血滴,那些衣服都被他放到廚房的爐子上燒掉了,他用暴力威脅她,要她對此保持緘默。

  在講述這個故事的時候,一開始,陪審團的感情還有點傾斜于被告,而現在,他們都一致反對被告了。被告自己則沮喪地耷拉著腦袋、悶悶不樂地坐在那裡,好像他已經知道命中註定要這樣的了。

  然而值得注意的是,她自己的律師卻試圖限制她話語中的敵意,他更願意她成為一個公正點兒的證人。

  辯護律師非常艱難笨拙地站了起來。

  他指責她所講述的故事自始自終都是惡意編造出來的,而且,出事的那個時候,她根本就不在自己的家裡,她愛上了另外一個男人,因而,她蓄意給倫納德·沃爾捏造一些可以致他於死地的罪名。

  羅曼·海爾格非常粗暴地否認這些辯解。

  接下去的結果很出人意料,因為那些書信,它們都被當眾宣讀了,法庭上靜得連呼吸聲也聽不到。

  馬克斯,親愛的,命運已經使他落入了我們的手中!他因謀殺而被逮捕了——但是,是的,他殺死了一位老太婆!

  倫納德是一個連蒼蠅也不會傷害的人!我終於可以報複他了。那只可憐的小雞!我要說那天晚上,他走進家門的時候,身上還沾著血跡——他向我承認了一切事實。我要絞死他,馬克斯——而且,當他被絞死的時候,他將會明白,那是羅曼把他送進墳墓的。然後——快樂,親愛的!永遠快樂!

  還有專家在現場,准備證明那些筆跡是羅曼·海爾格的,但是,這些都沒有必要了。一看到這些書信,羅曼就完全被擊敗了,她承認了一切。倫納德·沃爾是在他說的那個時間——九點二十回到了家,她編造了那個故事來陷害他。

  伴隨著羅曼·海爾格的結束,整個案件也結束了。查爾斯爵士幾乎不再需要傳他的幾位元證人。被告自己走進證人席,用他富有男人氣概的口吻坦率他講述了自己的故事,在詢問的時候,他一點也不動遙原告努力去重整旗鼓,但是,已經沒有希望了。法官的總結並不是完全傾向被告,但是,態度已經很清楚,只是陪審團還需要一點時間來考慮他們的最後判決。

  “我們認為被告是無罪的。”

  倫納德·沃爾自由了!

  小個子的梅亨先生趕緊站了起來,他必須向他的當事人表示祝賀。

  他發現自己在聚精會神地擦著那副夾鼻眼鏡,他制止了自己。在前一天的晚上,他的妻子已經告訴了他,他形成了擦眼鏡的習慣。習慣真奇怪,人們自己卻永遠不會意識到。

  一個有意思的案件——非常有意思的案件。還有那個女人,羅曼·海爾格。

  這個案件他能取得勝利,仍然在於那個外國人羅曼·海爾格。在帕汀頓的房間裡看起來,她似乎是一個蒼白而平靜的女人,但是,在法庭黯淡的背景下,她卻像一朵燃燒的玫瑰,發出耀眼的光芒。

  現在,如果他一閉上眼睛,他就能見到她,高高的個子,激烈的神情,優美的身材稍稍向前傾,右手~直在無意識地握緊又松開又握緊。奇怪的動作、習慣,她手的姿勢就是她的習慣,他想。但是最近在哪兒,他肯定見過某人也有這樣的習慣。是誰?最近——他深深地吸了口氣,他想起來了,那個住在肖斯·倫特斯·斯特普尼區的女人……他平靜地站著,他的腦袋亂成一團。這不可能——不可能——但是,羅曼·海爾格是一個演員。

  王室大律師來到了他的身後,拍拍他的肩膀。

  “祝賀我們的孩子了嗎,你知道,他的機會實在是微乎其微。來,去看看他。”

  但是,這個小個子律師推開了他的手。

  他只希望做一件事親自去見羅曼,海爾格。

  直到很久以後,他才見到了她,他們會面的時候已經和以前的事情不相干了。

  “那麼,你猜到了。”當他把自己所想的一切告訴她後,她說道。“事實真相?噢!非常容易,煤油燈的光線很不利於你看清那些化妝。”

  “但是,為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我獨自一人孤軍奮戰?”想起了上一次使用的這個詞,她微微一笑。

  “那麼複雜的喜劇!”

  “我的朋友——我不得不救他出來。一個對他忠實的女人的證據是不行的——你自己也已經暗示了很多。但是,我懂得一些大眾心理的知識,所以,我要讓自己的證據成為我捏造出來的偽證,作為一種確認,這註定我要接受法律的審視了,但是,它造成的印象有利於被告被釋放。”

  “那麼那捆書信呢?”

  “只有一封,致命的一封,看起來有點兒像——你怎麼稱呼它?——一個騙局。”

  “那麼,那個叫作馬克斯的男人呢?”

  “沒有這個人,我的朋友。”

  “我還在想,”小個子律師難過地說道,“我們可以通過——呃——正常的程式來洗清他的罪名。”

  “我不敢冒那個險,你明白,你一直認為他是清白的——”“你怎麼知道?我明白了。”小個子梅亨先生說道。

  “我親愛的梅亨先生,”羅曼·海爾格說道,“你根本就沒有明白。我知道——他確實犯了罪。”

八、藍色瓷罐的秘密

  傑克·哈廷頓滿臉愁容地俯視著他的強打頂球。站在球的旁邊,他扭頭看了看球座,測量一下距離,他感覺到自己的臉充滿了令人厭惡的滿意神情。歎了口氣,他揮動了手中的鐵杆,劃下了兩道淩厲的弧線,旁邊一株蒲公英和一簇草被球杆的淩厲風聲帶動得飛舞起來,球杆準確地擊中了球。

  當你二十四歲時,你還生活在對高爾夫球的迷戀之中,但是,你又不得不花費時間和精力去維持生活,那該多麼艱難。一個星期中有五天半的時間,都可以看到傑克被關在城市裡的一間“紅木墳墓”之中。星期六的下午和星期天;他才可以過上真正的生活,對高爾夫球的無比熱衷使得他在靠近斯托頓—亨斯干線的一家小旅館裡租了房子,每天早上,他六點起床,運動一個多小時,然後,坐八點四十六分的車進城。

  這種作息安排唯一的缺點就是,在早上的那段時間裡,他似乎生來就無法擊中任何目標。糟透了,一杆只擊中了一個漏接球。被他五號鐵頭球杆擊中的球沿著地面滾動著,那個四推輕擊球似乎是所有高爾夫球場上最失敗的了。

  傑克歎了口氣,緊緊握住他的球杆,不停地向自己重複著一句“奇妙”的話:“左臂揮成直角,不要往上看。”

  他搖搖晃晃地往回走——突然,他停了下來,茫然若失的樣子。一聲尖利的呼喊劃破夏天早上的寂靜,傳到了他的耳中。

  “殺人啦——救命!殺人啦!”

  那是一個女人的聲音,不一會兒,就變成了輕輕的歎息聲,最後消失了。

  傑克扔下他的球杆,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跑去。叫音是從附近某個地方傳來的,那也屬于高爾夫球場的一部分,卻是一個非常荒蕪的農村,裡面有幾棟房子。事實上,只有一棟房子是就近的,那是一棟美麗的小別墅,因為它身上散發著一種古老世界裡的優雅氣氛,傑克經常注意它。他朝著這棟小別墅跑去,他沒看到那裡有一個被杜鵑覆蓋起來的斜坡,他繞了一圈,並至少花費了一分鐘的時間,然後,他站到那棟別墅的前面,手放到了一扇小小的拴著鎖的門上。

  花園裡站著一個姑娘,好一會兒,傑克都自然而然地認為,那聲救命的呼喊就是這位姑娘發出的。但是很快,他就改變了這種想法。

  姑娘挎著一個小籃子,籃子裝著一些雜草,顯然,她正在為那個花壇裡的紫羅蘭除草,井剛剛站直了腰。傑克注意到,她的眼睛,就和紫羅蘭一樣,像天鵝絨般的溫軟。她穿著紫色的亞麻布衣服,站得筆直,看起來,她整個就像是一枝紫羅蘭。

  看到傑克,姑娘的神情又苦惱又驚奇。

  “你能再說一遍嗎?”小夥子間道,“但是,剛才是你在呼喊嗎?”

  “我?不是,真的不是。”

  她驚奇得不得了,以致於傑克自己也感到疑惑了。她的聲音非常溫柔悅耳,略帶點外國腔。

  “但是,你肯定聽見了,”他叫道,“它正是從這裡的某個地方傳來的。”

  她瞪著他。

  “我什麼也沒有聽見。”

  這次輪到傑克瞪著她,非常不可思議,她不可能沒有聽見那種掙紮著呼喊救命的叫聲。然而,看起來她又是那麼的平靜,他不能相信她在欺騙自己。

  “它就是從這附近傳出來的,”他堅持說道。

  這次,她有點猜疑地看著他。

  “喊了些什麼?”她問道。

  “殺人啦——救命!殺人啦!”

  “殺人啦——救命!殺人啦!”這位姑娘重複著。“可能有人對你開玩笑吧,先生。這裡有誰會被謀殺呢?”

  傑克朝四周看了看,混亂的腦袋真希望能在花園的小路上發現一具屍體什麼的。然而,他仍然非常肯定,他聽到的那聲呼叫是真的,不是由他產生的幻覺。他抬起頭來看看別墅的窗戶,一切似乎都非常完好寧靜。

  “你需要檢查一下我的房子嗎?”那位姑娘冷冷地說道。

  顯然,她不相信傑克所說的話,這使得傑克對自己的疑惑更大了。他轉過身去。

  “很不好意思,”他說道,“那可能是從樹林上面傳過來的。”

  戴好了帽子,他往後退了出去。走出去的時候,他又回過頭來瞄了一眼,他看到那個姑娘繼續平靜地幹她的除草工作。

  好一段時間,他都在樹林子裡遊蕩,但是,他沒有找到任何跡象可以表明發生過什麼不正常的事情。然而,他還是像剛才那樣肯定,自己聽到的叫聲一定是真的。最後,他放棄了尋找,趕緊回家,匆匆吞下早飯,像平常那樣,他正好趕上了八點四十六分的火車。坐在火車上,他突然萌發了一點良心,他是否應該馬上向警察局報告他今天早上聽到的呼喊聲呢?但是他沒有這樣做,完全是因為那個紫羅蘭般的姑娘對他不信任。很顯然,她懷疑他神經錯亂了——員警也會這樣認為的。但他可以絕對地肯定,他真的聽到救命的叫聲了。

  可現在,他已經不像剛才那樣肯定了——很自然,誰能肯定自己可以捉住一個迷失的感覺。是不是遠處的鳥叫聲,被他錯聽成了很相似的女人聲音了。

  但是,他生氣地拒絕了這樣的想法。那是一個女人的聲音,而且,他聽到了。他記得在聽到尖叫聲之前,他還看了一眼手錶。最可能的時間是在七點二十五分,他聽到了那聲尖叫。對于員警來說,這可能是一個有用的證據——如果真的發生了什麼事情的話。

  那天晚上,回到家以後,他著急地把當天的晚報測覽了一遍,希望能從上面看到有什麼犯罪嫌疑人被抓的消息。但是,晚報上什麼也沒有,他自己也很難確定是否應該對此放鬆或者失望。

  第二天早上,天氣很濕潤——濕潤到連最熱心的高爾夫球手的熱情也因此冷卻。傑克盡可能地拖到了最後一分鐘才起床,他急匆匆地吞下早飯,跑出去追趕火車,並再次熱切地讀報紙,仍然沒有發現什麼殺人的消息,晚上的報紙也這樣。

  “奇怪了,”傑克自言自語道,“但是就這樣了。或許,是那些盲孩子們在樹林子裡玩耍的遊戲吧。”

  第二天早上,很早他就出去了。當他經過那棟小房子的時候,他用眼角掃視了一下,又看到那位姑娘在花園裡除草。顯然,那是她的習慣。他打了一個異常出色的進打球,他希望她會注意到。當他把球放在球座上准備下一擊時,他看了一眼手錶。

  “剛好是七點二十五分,”他喃喃道,“我懷疑——”這句話凍結在他的嘴唇邊了,從他的背後,又傳來了上次那種嚇他一跳的尖叫聲,一個女人的聲音,帶著恐怖的痛苦感。

  “殺人啦——救命啊!𠕇㑺比死玻 *

  傑克向後猛地跑過去,紫羅蘭姑娘站在大門旁邊,她被嚇了一跳,傑克勝利似的跑向她,大聲喊道:“不管怎樣,這一次你總該聽到了吧?”

  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帶著某些他無法理解的感情,但是他注意到,當他朝她跑去的時候,她一直向後退縮著,而且,還回頭看了看她的房子,似乎她很想跑回那裡尋求庇護。

  她搖搖頭,瞪著他。

  “我什麼也沒有聽到。”她懷疑地說道。

  似乎她已經盡力為他做出判斷了,她的樣子非常誠實,以致於他不能不相信她。但是,這也不可能是他自己想像出來的——這不可能一一這不可能——他聽到她用非常輕柔的聲音說道——幾乎是帶著同情。

  “你聽到的是炮彈爆炸的聲音吧,是嗎?”

  馬上,他就明白她是害怕了。她回頭瞄著她的房子,她認為他產生了幻覺……然後,就像是被冰冷的水淋過一樣,他的腦海裡突然冒出了這樣的念頭,她說的話是事實嗎?他真的是產生了幻覺?但是,受到這種可怕想法的迷惑,他轉過身去,什麼也不說,跌跌絆絆地就走了。姑娘目送著他離開,歎了口氣,搖搖頭,彎下腰,繼續她的除草工作。

  傑克獨自一人努力地對這件事情進行了推理,“如果我在七點二十五分的時候,再聽到這該死的尖叫聲,”他對自己說道,“那很清楚,我是患上了某種幻覺症了。但是,我不會再聽到的。”

  這一整天,他的神經都非常緊張,他早早就上床睡覺了,並決定第二天早上再給這件事找證據。

  或許,誰遇到了那樣的事情,自然而然地都會產生一些影響的。直到半夜了,他還沒睡著,最後竟睡過了頭。直到七點二十分的時候,他才離開了旅館跑了出來。他明白,自己不可能在七點二十五分到達球場了,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如果那個聲音真的只是幻覺的話,在任何地方他都會聽得到的。他繼續跑著,眼睛盯著手上的表。

  七點二十五分,遠處傳來了一個女人聲音在叫喊著,內容聽得不太清楚,但是他確信,這和他前幾次聽到的尖叫聲是一樣的,而且,它從同一地方傳過來,就是那棟小別墅附近的某個地方。

  真是奇怪,事實繼續發生在他身上。畢竟,它可能是一個騙局。但是,看起來又那麼不可能,那位姑娘可能也開他的玩笑。他毅然地擺正肩膀,從高爾夫球袋裡拿出球杆,他要朝小別墅上面打幾個球。

  像平常那樣,那位姑娘還在花園裡。這天早上,她抬起了頭,而且,當他朝她舉起帽子,並非常靦腆地說聲“早上好”的時候……她看起來,他相信,比平常還要可愛。

  “天氣很好,對吧?”傑克快樂地說道,咒罵著那些不可避免的瑣碎的問候。

  “是的,的確,天氣非常好。”

  “我想,這種天氣很適宜到花園裡幹活?”

  姑娘微微一笑,露出了迷人的酒窩。

  “啊,不!對於我的花來說,最好的天氣是下雨。看,它們都乾枯了。”

  傑克接受了她的邀請,走近了那道矮矮的樹籬,,就是這道樹籬把花園和球場分開的,他從樹籬的上面探進頭來,看著花園。

  “它們看起來都很好。”他蠢笨地說道,並意識到,他說話的時候,那位姑娘用略帶同情的眼光瞥了他一眼。

  “陽光很強,是吧?”她說道,“要種好這些花,就要不停地給它們澆水。但是,陽光會給它們力量和健康。今天,先生的氣色好多了,我看得出來。”

  她鼓勵的口吻引起了傑克強烈的不安。

  “他媽的,”他對自己說道,“我相信,她是在暗示著我應該去治療。”

  “我感覺非常好。”他說道。

  “那就好了。”姑娘飛快而又流利地回應道。

  傑克感到非常不快,他覺得她並不信任他。

  他又打了幾個球,然後趕緊回去吃旱飯。他一邊吃著,一邊想,不止一次了,坐在他旁邊桌子上的一個男人在仔細地審視他。那是一個中年男人,長著一張堅強有力的臉,臉上留著小小的黑鬍子,還有一雙非常銳利的灰眼睛,他那安然而又自信的舉止表明,他在研究界具有很高的地位。傑克知道,他的名字叫拉文頓,而且,傑克還模模糊糊地聽到了幾個關於他的謠言,據說他在醫學界非常有名,但是,傑克不是哈利街的常客,這個名字對於他來說幾乎沒有任何意義。

  但是今天早上,他非常確切地意識到,拉文頓一直在靜悄悄地審視他,而且,這種審視讓他感到有點害怕。難道他的秘密寫在臉上,給所有的人都看見了?難道這個男人,出於職業的天性,知道他大腦的灰白質裡隱藏了某些有問題的東西?

  一想到這些,傑克就發抖了。這是真的嗎?他真的發瘋了?整件事情是一個幻覺,還是一個巨大的騙局?

  突然,他的腦海裡冒出了一個簡單的測試方法。至今為止一直是他一個人,假設有別的人和他在一起,情況又會怎樣呢?那麼,至少會有三種可能發生:那個聲音可能不出現了;他們兩個人可能都聽到;或者——只有他一個人聽到。

  那天晚上他開始執行這個計劃。拉文頓就是最佳人眩非常容易,他們就談到了一塊——或許,這位老人一直在等待著那樣的開始。很清楚,由於某些原因,傑克引起了他的興趣。很容易、很自然地,傑克就提議在早飯之前,他們可以打幾杆高爾夫球,他們打算第二天早上就去。

  他們在七點前就出發了。這天天氣非常好,晴朗無雲,而且不是很熱。醫生玩得很好,傑克則不太好。他的整副心思都放到了即將出現的危機上面,他不停地偷偷地看手錶。

  打到第七杆的時候,球座正好在球洞和那棟小別墅之間,那時大概是七點二十分。

  那位姑娘,和平時一樣,他們經過的時候,她正在花園裡工作,她並沒有抬起頭來看他們。

  兩個球躺在球場上,傑克站在靠近球洞的地方,醫生則站得遠點。

  “我要擊中它,”拉文頓說道,“我必須擊中它,我想。”

  他彎下了腰,判斷著擊球的路線。傑克站得直直的,他的眼睛盯牢了手錶,正好是七點二十五分。

  球迅速地沿著草地滑動,滾到球洞的邊緣,停了一下,接著滾了進去。

  “好球,”傑克說道。他的聲音聽起來有點嘶啞,不太像他自己的聲音了……他胡亂地把手錶推到手臂上去,並放鬆似地長長籲了口氣。什麼也沒有發生,咒語被打破了。

  “如果你不介意等一分鐘的話,”他說道,“我想抽口煙。”

  打到第八杆球的時候,他們停了下來。傑克把煙鬥裝滿了,點火的時候,他的手指微微有點兒發抖,他的大腦裡似乎充滿了無形的壓力。

  “上帝,天氣多麼的好啊,”他說道,帶著滿足的神情,望著面前的風景。“走,拉文頓,你的強打球。”

  就在那個時候,它又出現了,就在醫生擊中球的那個時候。一個女人的聲音,又尖利又痛苦。

  “殺人啦——救命啊!𠕇㑺比死玻 *

  煙鬥從傑克緊張的手中掉了下來,他剛轉向那個聲音的方向,馬上,他想了起來,他喘著氣瞪著他的同伴。

  拉文頓正低頭看著球場,雙眼模模糊糊的。

  “有點短了——盡管剛好繞過了障礙區,我想。”

  他什麼也沒有聽見。

  世界在傑克的面前旋轉著,他拖著沉重的步伐,踉踉蹌蹌地走了一兩步,當他重新恢復過來的時候,他已躺在了草坪上,拉文頓正彎腰看著他。

  “夥計,現在不要緊張,放鬆。”

  “我怎麼了?”

  “你昏過去了,年輕人——或者說,差點兒就昏過去了。”

  “我的天啊!”傑克說道,並呻吟著。

  “怎麼了?你的精神出現了什麼問題?”

  “一會兒我會告訴你的,但是,首先我要問你一些事情。”

  醫生點燃了他的煙鬥,坐到沙堆上。

  “你喜歡問什麼就問什麼吧。”他大度地說道。

  “這一兩天來,你一直在審視我,為什麼?”

  拉文頓的眼睛閃了一下。

  “那是一個非常頭痛的問題。貓也可以看國王,你知道。”

  “不要回避我的問題,我是說真的,為什麼?我有重要的理由問這個問題。”

  拉文頓的臉也變得嚴肅起來。

  “我會非常誠實地回答你的問題。因為我看出來,你臉上的一切跡象都表明,你遭受到了極度的壓力,而這引起了我的興趣,我想知道這個壓力是什麼。”

  “我可以非常容易就告訴你,”傑克痛苦地說道,“我就要發瘋了。”

  他充滿戲劇性地停了下來,但是,他的敘述似乎並沒有引起他所希望見到的那種興趣和驚愕,他重複說道:“我告訴你,我就要發瘋了。”

  “非常奇怪,”拉文頓喃喃道,“真的非常奇怪。”

  傑克感到很憤慨。

  “我想你也快這樣了,所有的醫生都那樣無情,那樣令人討厭。”

  “來,來,我的年輕朋友,你這是隨意下結論。首先,盡管我拿到了學位,但是我並不從事醫學,嚴格他說來,我不是一個醫生——就是說,不是給人們醫治身體的醫生。”

  傑克熱烈地看著他。

  “那麼,你是精神醫生了?”

  “是的,在某種程度上是這樣,但是,更確切地說,我稱自己是靈魂醫生。”

  “噢!”

  “我領會到你語調中的蔑視,但是,我們必須使用一些詞語去表示這條富有活力的原則,這條原則可以脫離和獨立於它的肉體棲息地,即脫離軀幹而存在。你不得不使用靈魂這個詞,你知道,年輕人,靈魂不僅僅是被牧師發明出來的宗教術語。但是,我們稱它為精神、或者自我潛意識、或者別的其他更適合你的叫法。剛才你對我的話感到憤怒,但是,我可以向你保證,它確實讓我覺得非常稀奇,像你那樣身體非常平衡和正常的年輕人,也會患上幻覺而神經錯亂?”

  “我確實神經錯亂了,我非常痛苦。”

  “你要原諒我剛才的話,不過,我還是不相信。”

  “我神經錯亂了!”

  “晚飯後?”

  “不,就在今天早上。”

  “不會的。”醫生說道,重新點燃了手中已經熄滅的煙鬥。

  “我告訴你,我聽到了別人沒有聽到的東西。”

  “一千個人中會有一個可以看見木星,即使其他的九百九十九個人看不見,也沒有理由懷疑木星的存在,而且,更沒有理由把第一千個人叫作瘋子。”

  “木星已經被證實是科學事實了。”

  “今天的幻覺,在明天就很有可能被證實是科學事實。”

  不知不覺地,拉文頓的實際態度感染了傑克,他也感覺到了無比的安慰和歡欣。醫生關心地看了他一會兒,然後點點頭。

  “好點了,”他說道,“你這個年輕人的麻煩,就是你太確信,在你自己的哲學以外任何東西都不可能存在,因此,當某些東西出現了並沖擊你那種觀念的時候,你就受到了驚嚇。讓我們聽聽你說自己發瘋了的理由吧,然後,我們再判斷一下,看看以後需不需要把你鎖起來。”

  傑克盡可能忠實地把整個故事敘述了一遍。

  “但是,我不能理解的是,”最後他說道,“為什麼今天早上它出現的時間是七點半——晚了五分鐘。”

  拉文頓想了一兩分鐘,接著——

  “你的手錶現在是幾點?”他問道。

  “差一刻八點,”傑克答道,也想著。

  “那麼,那就很好說了。我的手錶現在差二十才到八點,你的手錶快了五分鐘,這非常有趣,而且,也非常重要——對於我來說,事實上,它是無價的。”

  “從什麼方面來講?”

  傑克也開始來興趣了。

  “那好,最顯然的解釋是,在第一天的早上,你確實聽到了那樣的尖叫聲——或許是有人開玩笑,或許不是。第二天早上,你預測自己也會在那個時間裡聽到同樣的尖叫聲。”

  “可以肯定,我沒有這樣想過。”

  “當然,這不是有意識的,但是,潛意識經常會對我們開一些有趣的玩笑,你知道。但是不管怎樣,那種解釋經不起檢驗,如果這件事情只是關於暗示的事例,你應該在你的手錶走到七點二十五分的時候,聽到那個尖叫聲,而且,就像你自己所想的那樣,你不可能在那個時間過後,還聽得到。”

  “那好,然後呢?”

  “嗯——很顯然,不是嗎?這種呼喊救命的尖叫聲,在宇宙裡佔據了一定的空間和時間。空間就是那棟小別墅的附近,而時間就是七點二十五分。”

  “是的,但是為什麼,就我聽到它呢?我不相信鬼魂和一切幽靈物質——還有什麼與靈魂交談之類的東西。為什麼,就我聽到了這該死的聲音呢?”

  “啊!這個問題,我們現在也無法說出個頭緒來。這是一件怪異的事情,許多優秀的靈媒婆都宣稱自己是最堅定的無神論者,不只是那些對神秘現象感興趣的人們才能看到顯靈的。有人可以看見和聽到別人看不見聽不到的東西——我們也不知道為什麼,而且,這些人十有八九是不希望看見和聽到它們的,他們堅信他們是神經錯亂了——就像你那樣。這些東西就像電子一樣,對於它們來說,一些物質是很好的導體,而另一些則是非導體,很長時間裡,我們也不知道這是為什麼,但是,我們不得不滿足於僅僅接受那樣的事實。將來我們會知道為什麼的,總有一天,無庸置疑,我們會知道,為什麼僅僅你聽得到這種事情,而我和那位姑娘聽不到。所有事物都要受到自然法則的支配,你知道——像超自然那樣的事物是不會存在的。尋找支配那些心靈現象的法則將成為一個艱苦的工作——而且,往往這個工作得不到別人的幫助。”

  “但是,我應該怎麼辦呢?”傑克問道。

  拉文頓咯咯笑了起來。

  “實際一點,我明白。那好,我的年輕朋友,你應該去吃一頓豐盛的早飯,然後,離開這個城市,不要再用你的頭腦繼續為那些你不能理解的事情而擔憂了。而我,在另一方面,則要到處逛逛,看看我能不能收集到一些關於那棟小別墅的消息。我敢發誓,那裡肯定是秘密集中的地方。”

  傑克站了起來。

  “那好,先生,我就走,但是,我說——”“什麼?”

  傑克的臉變得有點尷尬。

  “我相信那位姑娘是正常的。”他嘟囔道。

  拉文頓覺得很有意思。

  “你沒有告訴我,她是一位漂亮的姑娘吧?嗯,加油吧,我想那個秘密會從她那裡露出頭緒來的。”

  那天晚上,傑克帶著高漲的好奇心回到了家。現在,他就像瞎子一樣堅決地相信拉文頓了,醫生接受了那件事情的態度是那麼自然,那麼實際,那麼不慌不忙的,因此傑克被感動了。

  當他下來吃晚飯的時候,他發現他的新朋友正在客廳裡等著他,醫生建議他們一起吃晚飯。

  “有什麼消息嗎,先生?”傑克熱切地問道。

  “我已經收集到了關於希瑟別墅的歷史的消息。它首先被一個老園丁和他的妻子祖了下來,那位老人死後,老大大就搬到她女兒那兒住了。接著,一位建築商買下了它,並把它成功地翻新一遍,之後,他把它賣給了城裡的一位紳士,那位紳士用它來度周未。大概一年以後,那位紳士把它賣給了某個叫作特納的人——特納先生或者特納夫人。據我瞭解,他們似乎是所有夫妻中最奇怪的一對。丈夫是一個英國人,而妻子,根據最流行的說法,她有部分俄國血統,而且,她長得非常漂亮,略帶異國風味。他們生活得非常平靜,在他們家裡看不到別的人出入,他們也很少去花園裡走走。當地有謠言,說他們害怕某些東西——但是我想,我們不應該相信那些說法。

  “後來,突然有一天他們離開了那裡,在一一個很早的清晨,他們突然就離開了,從此不再回來。代理人接到了特納先生從倫敦寫來的信,指示他盡快把那個地方賣出去。傢俱都賣光了,房子則賣給了莫爾維勒先生。實際上毛勒萊維爾先生只在那裡住了兩個星期——然後,他也登廣告要把它租出去。現在,住在裡面的是一位患了肺病的法國籍教授,還有他的女兒,他們只在那裡住了十天。”

  傑克靜靜地消化著這些消息。

  “我覺得,那些消息不能給我們任何提示,”最後他說道,“對吧?”

  “我很想知道,關於特納一家的更多的消息,”拉文頓靜靜地說道,“他們早上很早就離開了,你還記得吧。就我所瞭解的,沒有人確切地看到他們的離去。特納先生以前還被看見過——但是我找不到任何見過特納夫人的人。”

  傑克的臉色開始發白。

  “這不可能——你不是說——”

  “別興奮,年輕人。任何人,在臨死之際都會產生一種支配力——而且,尤其是那些橫死的人——這些支配力可以非常強烈地影響到他們周圍的環境。可想而知,周圍環境或許會吸收那些支配力的影響,並把那些影響傳遞給一個合適的調音接收器——就像你那樣的調者接收器。”

  “但是,為什麼是我呢?”傑克反抗似的嘟囔著,“為什麼不是別人?或許,他們會做得更好。”

  “你把這種力量看作是有智力和有目的的,而不是盲目和機械的。以前,我自己一直不相信世俗的說法,說什麼靈魂是為了某個特殊的目的才在一個地方出沒遊蕩的。但是,在我見過這種事情一次又一次以後,我就無法再認為它們只是一種純粹的巧合了。實際上,鬼魂的出沒游蕩和瞎子摸索光明的行為是一樣的——它也是一種秘密的行為,但是,這種行動受到一種神秘力量的支配,它可以朝著它的目標不停地隱秘地前進……”他使勁地搖搖頭——似乎是在努力擺脫某些已經占領了他頭腦的固執觀念,然後,轉向傑克,他的臉上帶著一個准備好了的微笑。

  “讓我們忘記這個話題吧——無論如何,為了今天晚上。”他建議道。

  傑克非常樂意地接受了這個建議,但是,在他自己的腦海裡,這個話題不是那麼容易就可以忘記的。

  到了周未的時候,他自己也作了一次周密的詢問,但是,得到的結果比醫生多不到哪兒去。他已經明確地決定,早飯之前再也不打高爾夫球了。

  下一環節很出人意料。一天,他回來的時候,有人告知他有一位年輕女士要見他,令他感到非常驚愕的是,來訪者居然是那位花園裡的姑娘——那個紫羅蘭姑娘,在心目中他經常這樣稱呼她。看起來,她非常緊張和疑惑。

  “你會原諒我這樣冒昧地來打擾你吧,先生?但是,我有些事情希望告訴你——我——”她不太肯定地朝四周望瞭望。

  “來這裡,”傑克很快他說道,帶領著她走進旅館裡已經拋棄多年的“女士起居室”,即一間陰暗的裝飾著許多紅色絲絨的房間。“好了,請坐吧,小姐,怎麼稱呼——”“馬爾紹,Monsiuer,費利斯·馬爾紹。”

  “請坐,馬爾紹Mademoiselle(法語:小姐。——譯注),然後,告訴我是什麼事情?”

  費利斯順從地坐了下來。今天她穿著深綠色的衣服,那張小小而又驕傲的臉龐上散發出比平常更強烈的迷人魅力。傑克坐在她旁邊後,心跳.不由地加速。

  “是這樣的,”費利斯解釋道,“我們搬到這裡只是很短的時間,從一開始,我們就聽說那棟房子——我們那棟美麗的小別墅——是一間鬼屋,沒有僕人願意留在那裡。這關系不大——我,我可以幹家務和做些簡單的飯菜。”

  “真是天使啊!”這個年輕人呆呆想道,“她真了不起。”

  但是,外表上他假裝出一副只關心事務的樣子。

  “這些關於鬼魂的說法,我想都是愚蠢的——直到四天之前,先生,四個晚上過去了,我一直在做著同一個的夢。夢到一位女士站在那裡——她長得很漂亮,高高的個子,非常迷人,她的手裡拿著一個藍色的中國瓷罐,她很痛苦——非常非常痛苦,而且,她不停地要把那個瓷罐遞給我,好像在懇求我用這個瓷罐來做些什麼事——但是,啊!她不能說話,而且我一…我不知道她要求我做什麼。這就是頭兩個晚上的夢景了——到前天晚上,夢到的更多了。她和那個藍色的瓷罐慢慢消失,然後,突然,我聽到了她的聲音在尖叫——我知道那是她的聲音,你明白——而且,噢!先生,她叫的內容就是那天早上你對我說的:‘殺人啦——救命啊!𠕇㑺比死玻。𦶦以誑志逯芯兠壓煼矗𦶦葉宰約核怠𠕇𠋥庵皇且桓鮐啓危𡚒閭𧪽降募飩猩𤾂徊還讐且桓鑾珊稀5𠮏牽𤦩蛺焱砩希𦶦矣腫雋蘇庋𨺲拿巍O壬棊婣饈鞘裁矗磕鬩蔡𧪽攪耍𦶦頤歉迷趺窗歟俊*

  費利斯一副被嚇壞了的臉色,她的小手緊握了起來,求助似的望著傑克。傑克假裝出他什麼感覺也沒有,一副毫不為之所動的樣子。

  “那好,馬爾紹Mademoiselle,你別擔心,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告訴你,我希望你做什麼:你可不可以把這個故事向我一個朋友再重複一遍,他也住在這裡。”

  費利斯表示她願意接受這個提議,傑克出去找拉文頓。

  幾分鐘以後,他和醫生一起回來了。

  傑克急急忙忙地作了介紹,拉文頓用銳利的眼光審視了一下那位姑娘。說了幾句安慰的話,他很快地就使得這位姑娘平靜了下來,然後,輪到他留心地聽她講述故事。

  “非常怪異,”聽她講完之後,他說道,“你把這些都告訴你父親了?”

  費利斯搖搖頭。

  “我不想讓他擔心,他的病還很嚴重。”——她的眼睛裝滿了淚珠——“我要設法讓他避免一切可能引起他興奮或者憂鬱的事情。”

  “我理解的,”拉文頓熱心地說道,“我很高興你能來找我們,馬爾紹Mademoiselle。你知道,哈廷頓先生這裡,也有一段經歷和你的有點類似。我想我可以說,現在我們大家都找到線索了。你還能想起什麼其他事情嗎?”

  費利斯飛快地想了一下。

  “當然!看我多麼愚蠢,它是整個故事裡的重要一點。

  看,先生們,在一個壁櫥的背後,我找到了這個東西,它滑落到擱板的後面了。”

  她遞給他們一張髒兮兮的畫圖紙,上面用水彩粗略地畫著一位女人的輪廓。只是胡亂地塗抹了幾筆,但是畫得非常逼真。那是一個高個子的漂亮女人,臉上隱約帶著某種非英國的風采,她站在一張桌子的旁邊,桌子的上面擺著一個藍色的中國瓷罐。

  “今天早上,我只找到了這個,”費利斯解釋道,“醫生先生,這張臉同我在夢中見到的那個女人一樣,而且,這個瓷罐也完全一樣。”

  “真不可思議,”拉文頓說道,“顯然,秘密的關鍵在於這個藍色瓷罐。看起來,它是一個中國瓷罐,或許,還是一個老式瓷罐。它的外面似乎是用一種奇怪的方式凸隆起來的。”

  “這是一個中國瓷器,”傑克說道,“我在我舅舅的收藏品中,看到過有一件與它一模一樣的——我舅舅是一個中國瓷器的大收藏家,你知道,而且我還記得,是在不久前才看到過和它很像的那個瓷器的。”

  “中國瓷罐,”拉文頓沉吟道。他繼續沉思了一兩分鐘,接著,他突然抬起頭來,眼睛裡閃爍著一道奇怪的光芒。“哈廷頓,你舅舅得到那只瓷罐有多長時間了?”

  “多長時間?我真的不知道。”

  “想想,他是最近買來的嗎?”

  “我不知道——但是,是的,我相信他是最近才買到的,現在我想起來了,我自己對瓷器不是很感興趣,但是我記得,他曾經向我展示過他的‘新近收藏品’,其中,就有這樣一件。”

  “那麼,最多是兩個月以前了?特納夫婦離開希瑟別墅的時間,剛好就是兩個月以前。”

  “是的,我相信是這樣。”

  “你舅舅經常出席鄉村拍賣會?”

  “他向來坐著車去光顧拍賣會。”

  “那麼,從本質上講,我們的假設就非常合情合理了,他肯定是在特納夫婦的財產拍賣會上購得這件特殊的瓷器的。一個怪異的巧合——或者就像我所說的,像瞎子摸索光明一樣。哈廷頓,你必須馬上去調查一下,你舅舅是在哪兒買來這個瓷罐的。”

  傑克的臉沉了下來。

  “我恐怕做不到。喬治舅舅去歐洲大陸了。我給他寫信,甚至還不知道該寄到哪兒。”

  “他要去多久?”

  “至少三個星期到一個月。”

  接下去是一片寂靜。費利斯坐在那裡,焦急地看看這個再看看那個。

  “那麼,我們再也不能做什麼了?”她怯怯地問道。

  “是的,只有一件事了,”拉文頓說道,語調中透露了按捺不住的興奮。“或者,這很不正常,但是,我相信這會成功的。哈廷頓,你必須拿到那個瓷罐,並把它帶到這裡來,而且,如果小姐允許的話,我們打算在希瑟別墅裡度過一個夜晚,並且,要帶上那個藍色瓷罐。”

  傑克感到皮膚發癢,非常不舒服。

  “你想會發生什麼呢?”他不自然地問道。

  “我還沒有確切想到——但是,我確實相信,這個秘密會因此解開,而且,那個鬼魂會安然回到陰間去。很有可能,那個瓷罐有雙層罐底,在裡面很可能藏著些什麼。如果什麼現象也沒有發生,我們就只能運用我們的聰明才智了。”

  費利斯合起了她的雙手。

  “真是個好主意。”她叫道。

  她的眼睛由於激動而閃閃發光。傑克卻不覺得有什麼好激動的——事實上,在內心深處,他非常害怕這樣的做法,但是,他絕不會在費利斯的面前承認這個事實。從醫生的行為來看,他的主意好像是世界上最正常不過的了。

  “什麼時候我們可以拿到那個瓷罐?”費利斯轉向傑克問道。

  “明天。”傑克則很不情願地回答道。

  現在,他不得不堅持到底了,但是,每天早上,那種瘋狂的呼喊救命的尖叫聲都使得他心神不安,他只是強制地把它壓下去,除了醫生的這個主意以外,再也想不出什麼解決的辦法了。

  第二天晚上,他去了舅舅家,並拿走了那個瓷罐。當再次看到這個瓷罐時,他越發確信,這就是那個用水彩勾勒在紙上的瓷罐,但是,他仔細地把它審查了一遍,在上面他找不到任何跡象可以表明在它的底部會隱藏著什麼秘密。

  十一點左右,他和拉文頓到達了希瑟別墅。費利斯站在望樓上等候著他們,趕在他們敲門之前,她就把門輕輕地打開了。

  “進來吧,”她小聲說道,”我父親正在樓上睡覺呢,我們不能把他吵醒了。我已經在這裡給你們准備了咖啡。”

  她帶領他們走進一問舒適的小客廳裡,客廳的壁爐上立著一盞酒精燈,背著燈,費利斯彎下腰給他們沖著香噴噴的咖啡。

  接著,傑克從層層的包裹中打開了那個中國瓷罐。看到它的時候,費利斯不禁喘了口氣。

  “但是,是真的,是真的,”她熱切地喊道,“就是它——無論在哪裡,我都能把它認出來。”

  同時,拉文頓也在做他的准備。他把一張小桌子上所有的裝飾品都移開,接著,把桌子搬到了房間的中央,在桌子的周圍,他還擺好了三把椅子,然後,從傑克手裡接過那個藍色瓷罐,把它放到了桌子的中央位置上。

  “現在,”他說道,“我們准備好了。把燈關上,讓我們在黑暗中坐到桌子的邊上。”

  其他兩人服從了他的命令。在黑暗中,拉文頓的聲音再次響起。

  “什麼也不要想——或者什麼都想,不要強迫自己的精神,很有可能我們其中的一個人具有靈媒婆的力量,如果那樣,那個人就會進入一種夢幻狀態。記住,沒有什麼東西值得害怕的,把恐懼從你們的心中驅除出去,而且,要順其自然——順其自然——”他的聲音漸漸地消失了,接下去是一片死寂。一分鐘又一分鐘,寂靜似乎孕育了更多的可能性。拉文頓說“要驅除恐懼”,這真的很有效,傑克不再感覺到恐懼了——但是,他感到的是突然而來的驚慌,而且,他幾乎可以肯定,費利斯也有同樣的感覺。突然,他聽到了她的聲音,低沉而且充滿了恐懼。

  “可怕的事情就要發生了。我感覺到了。”

  “把恐懼驅除出去,”拉文頓說道,“不要和感應作抗爭。”

  黑暗似乎更濃重了,而寂靜使人揪緊了心,那種無法確定的恐懼感覺越來越逼近。

  傑克感到自己的呼吸越來越困難——窒息——惡魔已經非常逼近了……然後,戰鬥的時刻過去了,他倒了下來,順著流水往下漂流——他的嘴唇閉了起來——寂靜——黑暗……傑克慢慢醒了過來,他的腦袋沉甸甸的——像鉛一樣沉重,他在哪兒呢?

  陽光……小鳥……他躺在天空下面。

  然後,他清醒過來了。那個小會議、那間小房間、費利斯和醫生……發生了什麼事情?

  他坐了起來,他的腦袋痛得要命,很不舒服,他看了看四周。他躺在了離小別墅不遠處的一處矮矮的灌木叢裡,旁邊沒有一個人。他看了看手錶,吃一驚,時間竟是十二點半了。

  傑克掙紮著站了起來,盡可能快地沖向那棟小房子。肯定是他昏迷了過去,他們無法把他救醒過來,他們被嚇壞了,因而把他搬到了外面去。

  到了別墅時,他用力敲著門,但是,沒人回答,而且,裡面好像已經沒有人住一樣。他們肯定走了,找救兵去了。或者——傑克感到了無比的恐懼。昨天晚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他盡可能快地趕回旅館,他打算到總台詢問一下,這時,他的肋骨受到了重重一擊,這幾乎將他撞倒在地上,他氣憤地轉過身,看到了一位頭發花白的紳士,正快活地朝他喘著氣。

  “沒想到是我吧?我的孩子,沒想到是我吧?嘿?”老頭子說道。

  “怎麼了,喬治舅舅,我還以為你在很遠的地方呢——在義大利的某個角落。”

  “啊!但是我不是。昨天晚上到達都維爾的。想想我就開車到城裡去,並且順便停在這裡看看你。瞧我發現了什麼,整個晚上你都不在,嘿?你要好好過日子——”“喬治舅舅,”傑克緊張地阻止著,“我有一個最為怪異的故事要告訴你,我敢說,你肯定不會相信它的。”

  “我敢說我不會,”老人答道,“但是,盡你最大的努力,我的孩子。”

  “但是,我必須先吃點東西,”傑克繼續說道,“我快餓壞他走到了餐廳,給肚子填滿了豐富的食物之後,他講述了整個故事。

  “上帝知道他們後來怎樣了?”最後他說道。

  但是,他的舅舅似乎快要中風了。

  “那個瓷罐,”最後,他尖叫了起來:“那個藍色的瓷罐!

  它最後怎樣了?”

  傑克不理解地瞪著他,但是,淹沒在他舅舅撲面而來的怒吼聲之中,他慢慢理解了。

  最後,他尖叫一聲:“明朝——唯一的——我收集品中的珍品——它至少值一萬英鎊——霍根黑就願意出那麼多的錢,那個美國富翁——世界上這種類型的瓷罐只有這麼一個——混蛋。先生,你究竟對我的藍色瓷罐做了些什麼?”

  傑克從房間裡沖了出去,他必須找到拉文頓。服務臺上坐著的小姐冷冷地看著他。

  “拉文頓醫生昨天晚上已經離開這裡了——他坐車走的。他給你留了一張條子。”

  傑克打開條子,它寫得既簡短又中肯:

  我親愛的年輕朋友:

  今天,超自然的經歷結束了嗎?還不完全吧——特別是用現代科學語言來形容的話。來自費利斯、病倒的父親,還有我的最好的問候。我們已經出發十二小時了,因此應該可以放鬆了。

  你永遠的

  安布羅斯·拉文頓

  靈魂醫生

九、亞瑟·卡邁克爾爵士的奇怪病例

  當我到達這裡的時候,我非常清楚地意識到,看待這個奇怪的悲劇性事件有兩種顯然不同的方法,我自己的觀點從沒動搖過。我被迫把這個故事完整地寫出來,而且說真的,我相信為了科學,那樣奇怪和令人費解的事件也不應被埋沒和遺忘。

  那是我的一個朋友塞特爾醫生打電報給我而使我第一次接觸到這件事的。電報只提到了一個叫做卡邁克爾的名字,而且不很明確,但是,依照著它的指示,我乘坐了十二點二十分的火車,從帕丁頓來到了赫特福德郡的沃爾登。

  我對那個卡邁克爾的名字並不熟悉,只是和已故的威廉·卡邁克爾爵士有過點頭之交。盡管在以後的十一年中,我一直沒聽說過他的任何消息,我知道,他有一個兒子,即現在的准爵士,他肯定已長成了一個二十三歲左右的年輕人了。我模模糊糊記得,我曾聽過一些關于威廉爵士第二次婚約的謠言,但是,除了第二任卡邁克爾夫人給人一個模糊的壞印象以外,我什麼都記不得了。

  塞特爾在火車站接我。

  “你來了真太好了。”他搖著我的手說道。

  “沒什麼,我想,這應該是我的專長?”

  “非常正確。”

  “那麼,那是一個精神病例了?”我試探地說道,“是不是牽扯到一些特別的人物?”

  這時,我們已經整理好了我的行李,坐到了一輛馬車上,我們離開了火車站,正朝著大約三英里外的沃爾登進發。好一會兒,塞特爾都沒有回答我的問題。然後,他突然大聲說道:“整件事情都令人費解!那個年輕人,才二十三歲,從各方面來看,他都是個完全正常的人。他和藹可親,從不驕做自大,盡管或許不是非常聰明,但也可以說是一個普通的英國上流社會的好青年。有一天晚上,他像往常那樣上床睡覺,到第二天早上,他就變成了一個滿村莊亂跑的半白癡,而且,連他最親近的人都認不出來了。”

  “啊!”我興奮地說道。這個應該是一個很有意思的病例。“他完全喪失記憶?這發生在——?”

  “昨天早上,即八月九號。”

  “而且據你所知,沒有任何事情——沒有任何打擊——引起這種情況?”

  “沒有。”

  我突然產生了懷疑。

  “你是不是隱瞞了什麼?”

  “嗯——不是的。”

  他的遲疑加深了我的懷疑。

  “我必須知道所有的事情。”

  “這和亞瑟沒什麼關系,那,那只是和——和那棟房子有關。”

  “那棟房子?”我驚奇地重複著。

  “你已經處理過許多那一類的事情,是吧,卡斯泰爾斯?

  你已經‘嘗試’過所謂的鬼屋一類的東西,那麼,你對於那些東西有什麼看法?”

  “十個例子中有九個是騙人的,”我答道,“但是還有第十個。我遇到過一些現象,從正常的唯物主義角度來看,它們絕對是無法解釋的,我是一個相信神秘事物的人。”

  塞特爾點點頭,我們剛好轉過派克大門,他用馬鞭指著山腰上一棟矮矮的白色建築物。

  “就是那棟房子了,”他說道,“而且——房子裡有些東西,非常古怪——可怕,我們都感覺到了……而且,我不是一個迷信的人……”“它以什麼樣的形式出現?”我問道。

  他奇怪地望著前方,說:“我更情願你什麼也不知道,你明白。如果你——毫無偏見地來到這裡——對於這些事情,你什麼也不知道——也沒看到——嗯——”“是的,”我說道,“這樣更好。但是,如果你能告訴我,關於那個家庭的更多一點的消息,我會很高興的。”

  “威廉爵土,”塞特爾說道,“結了兩次婚。亞瑟是他第一個妻子的兒子。九年前,他又結婚了,現任卡邁克爾夫人是一個神秘的人,她只有一半的英國血統,而且,我猜想,她另一半血統是亞洲的。”

  他停了下來。

  “塞特爾,”我說道,“你不喜歡卡邁克爾夫人?”

  他坦白地承認:“不,我不是不喜歡她。關於她,似乎一直有一些不祥的事情。嗯,繼續說吧,娶了第二個妻子後,威廉爵士又生了一個孩子,那也是個男孩,孩子現在已經八歲了。威廉爵士是三年前去世的,亞瑟繼承了他的爵位和那棟房子。和以前一樣,他的後母和他同父異母的兄弟繼續和他一起住在沃爾登。那個地產,我必須告訴你,它非常貧瘠,威廉爵土的收入幾乎都用來維持它了。威廉爵士能夠留給他妻子的,一年只有幾百英鎊,但是很幸運的是,亞瑟一直和他的後母相處得不錯,而且也願意和她住在一起。現在——”“什麼?”

  “兩個月之前,亞瑟和一個迷人的姑娘菲莉斯·派特森訂婚了。”他補充道,飽含著感情,他的聲調也降低了。。‘他們本來打算下個月就結婚,現在她還留在這裡,你可以想像一下她的壓力——”我靜靜地點點頭。

  現在,我們離那棟房子越來越近了。我們的右手邊是一片綠色的草坪,緩緩地往下延伸下去。突然,我看到一幅非常迷人的圖畫:一個年輕的姑娘,慢慢地穿過草坪,朝房子走去,她沒戴帽子,陽光照在她金黃的頭發上面,閃閃發亮,她挎著一隻裝滿了玫瑰的大籃子,一隻灰色的波斯貓形影不離地跟在她腳邊。

  我滿眼疑問地望著塞特爾。

  “那是派特森小姐。”他說道。

  “可憐的姑娘,”我說道,“可憐的姑娘。但是,她和那籃玫瑰、還有那只灰貓構成了多麼美麗的圖畫。”

  我的朋友微弱地驚叫了一聲,我馬上朝他轉過身去,馬鞭從他的手指裡滑落下來,他的臉色非常蒼白。

  “怎麼了?”我大聲問道。

  他努力地使自己恢復過來。

  又過一會兒,我們到達了,我跟在他後面,走進了一間綠色的客廳,裡面已經擺好了茶,正等待著我們的到來。

  我們走進去的時候,一位年過半百但依然美麗動人的女人站了起來,伸出了歡迎之手向我們走過來。

  “這是我的朋友,卡斯泰爾斯醫生,這是卡邁克爾夫人。”

  我無法解釋當我和這位迷人而高貴的女人握手時,那種奇異的迎面而來的震動感,她舉止間帶著的那種神秘而又感傷的優雅,這讓我想起了塞特爾所說的“東方血統”。

  “你能來這裡真太好了,卡斯泰爾斯醫生,”她用一種低沉的音樂般的聲音說道,“來幫助我們解決這個麻煩。”

  我作了一些平常的回答,她把茶遞給了我。

  幾分鐘以後,我在外面草坪上看到的那位姑娘走了進來,那只貓不再跟在她後面,但是她的手裡仍然挎著那籃玫瑰。塞特爾把我介紹給她,她激動地走到了我跟前。

  “噢!卡斯泰爾斯醫生,塞特爾醫生已經把你許多的經歷告訴我們了。我有一種感覺:你可以為離開的亞瑟做些什麼。”

  毫無疑問,派特森小姐是一個非常可愛的姑娘,盡管,她的臉頰有點蒼白,而且,她坦誠的眼睛外面還有深深的黑眼圈。

  “我親愛的年輕女士,”我安慰她說道,“你確實不必絕望。這種喪失記憶的病例,或者第二性格,通常都只持續很短的一段時間,在任何時候,病人都可以把他所有的能力完全恢復過來。”

  她搖搖頭。“我不相信這是第二性格,”她說道,“這根本就不是亞瑟了,他的身上已經沒有了任何人性,那不是他。

  我——”

  “派特森,親愛的,”卡邁克爾夫人溫柔地說道,“給,你的茶。”

  她的眼神裡有些東西制止了那位姑娘,這告訴了我,卡邁克爾夫人對她未來的媳婦幾乎沒有什麼感情。

  派特森小姐拒絕了茶,為了使談話輕松點,我說道:“那只可愛的小貓,不要來碟牛奶什麼的嗎?”

  她非常驚奇地看著我。

  “那只——小貓?”

  “是的,幾分鐘前它還在花園裡,和你在一起——”我的話被一聲碎裂聲打斷了,卡邁克爾夫人撞翻了茶壺,熱水灑了一地。我趕緊把話題收住了,菲莉斯·派特森奇怪地看著塞特爾。他站了起來。

  “現在,你想看看你的病人嗎,卡斯泰爾斯?”

  我馬上跟他走了出去,派特森小姐也跟著我們。我們走到樓上,塞特爾從口袋裡拿出鑰匙。

  “有時他發作了,就到處亂跑,”他解釋道,“所以,當我離開這裡的時候,我通常要把門鎖上。”

  他用鑰匙打開了房門,走了進去。

  那位年輕人正坐在窗戶旁邊,西沉的陽光在他身上灑下了一片金黃。他出奇的安靜,幾乎是蜷縮成一團,每一塊肌肉都鬆弛了下來。開始我以為,他沒有意識到我們的出現,直到後來我突然看到,在那不動聲色的眼瞼下面,他一直在密切地觀察著我們。當他的眼光遇到我的時候,他馬上垂下眼來,並假裝什麼也沒看見。但是,他一動也不動。

  “來,亞瑟,”塞特爾快活地說道,“派特森小姐和我的一位朋友來看你了。”

  但是,這個年輕人只是坐在窗戶旁邊,眨著眼。然而,一兩分鐘後,我又看見他又在打量我們——偷偷摸摸地。

  “要喝茶嗎?”塞特爾問道,仍然那麼大聲和快活,好像是對著一個孩子說話。

  他的桌子上擺了滿滿的一杯牛奶,我驚奇地抬起了眉毛,塞特爾笑了。

  “很有趣吧,”他說道,“他只肯喝牛奶。”

  一會兒,亞瑟爵士不慌不忙地,慢慢地松開了手腳,從他蜷曲成一團的地方站了起來,慢慢地朝桌子走去,突然,我看出他的移動幾乎是悄無聲息的,他的腳在地上走動時竟然不發出一絲聲響。到達桌子的時候,他伸了一個長長的懶腰,一條腿向前伸,另一條則向後蹬,他把這個活動發展到了最頂點,然後,打了個呵欠。我從來沒有見過有人那樣打呵欠的!嘴巴張得大大的,似乎他整張臉都給吞下去了。

  現在,他的注意力轉到牛奶上了,他朝著桌子彎下了腰,直到他的嘴唇可以夠得著那些液體為止。

  塞特爾回答了我滿是疑問的眼神。

  “他根本不會用手了,好像回到了原始狀態。殘廢了,對吧?”

  我感到菲莉斯·派特森在我身後顫抖了一下,我安慰地把手放到了她的手臂上。

  牛奶終於喝完了,亞瑟·卡邁克爾再次伸長了身體,然後,又用同樣的悄無聲息的腳步,回到了窗戶旁邊的位置上,他又像剛才那樣蜷曲起來,朝我們眨著眼。

  派特森小姐把我們拉到走廊上,她渾身發抖。

  “嗅!卡斯泰爾斯醫生,”她叫道,“那不是他——那裡的那個東西不是亞瑟!我感覺得到——我知道——”我悲傷地搖搖頭。

  “大腦也會開奇怪的玩笑,派特森小姐。”

  我承認自己也對這個病例感到疑惑,這個病人是一個不尋常的人物,盡管我以前從來沒有見過小卡邁克爾爵士,但是,他走路的古怪樣子以及眨眼睛的方式,總讓我想起某些我也不太能確定的人物或者事情。

  那天晚上,我們的晚飯吃得相當安靜,只有我和卡邁克爾夫人兩個人在說話。當女士們都退下去的時候,塞特爾問我對女主人的看法。

  “我必須承認,”我回答道,“我沒有任何理由或者原因不喜歡她。你說得很對,她身上有東方血統,而且,我敢說,她具有顯著的神秘力量,她身上散發著與眾不同的魅力。”

  塞特爾似乎打算說些什麼,但是,他思考了一下,過了一會兒,他只說道:“她把所有的愛都給她的小兒子了。”

  晚飯後,我們再次坐到那間綠色的客廳裡。我們剛剛喝完咖啡,並非常無聊地討論著今天的話題,就在那時,一隻貓在門外可憐地喵喵叫起來,它要進來。似乎沒有人注意到它在叫,而且,因為我比較喜歡動物,一兩分鐘後我站了起來。

  “我可以讓那個可憐的小東西進來嗎?”我問卡邁克爾夫人。

  她的臉色看起來非常蒼白,我想,但是,她的頭微微地搖擺了一下,我覺得她同意了,我走到門前,把門打開。但是,外面什麼也沒有。

  “奇怪,”我說道,“我可以發誓,我聽到了一隻貓在叫。”

  回來坐下以後,我發現他們都在緊張地盯著我,這使我感到有點不太舒服。

  我們都早早上床睡覺了,塞特爾陪我到房間。

  “需要的東西都拿了嗎?”他問道,並向四周看了看。

  “都拿了,謝謝。”

  他還是非常局促不安,遲遲不肯離去,似乎,他有些事情很想對我說,但是又無法說出來。

  “順便問一下,”我說道,“你說這棟房子裡有些神秘的東西?然而,看起來它似乎非常正常。”

  “你認為它是一棟令人高興的房子嗎?”

  “在目前的情況下,很難說是這樣。很顯然,它正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之中。但是,至於任何不正常的影響,對此我可以開一張健康清單。”

  “晚安,”塞特爾非常突兀地說道,“做個好夢。”

  夢我是當然做的了。派特森小姐的灰貓似乎在我腦海裡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整個夜晚,似乎我都在夢到那只可憐的動物。

  我猛然驚醒過來,突然,我明白了是什麼把那只貓的印象深深地刻在我的腦海裡。因為,那只貓一直在我的門外喵喵叫個不停。對著那樣的嘈雜我當然無法人睡了,我點燃了一根蠟燭,向門口走去。但是,門外那條小路上什麼東西也沒有,盡管那喵喵的叫聲還在繼續著。我突然想到了一個新主意,那只不幸的東西肯定是被關在某個地方,無法出來了。左邊小路的盡頭,就是卡邁克爾夫人的房間。因此我轉向右邊走去,還沒走幾步,那個叫聲突然又在我身後傳了過來。我馬上回轉身,那個聲音又傳了過來,但是這一次,它毫無疑問是在我的右邊。

  找不到什麼東西,或許是走廊裡的一陣穿堂風,使我不禁發起抖來,我急急忙忙地沖回我的房間。現在又一片寂靜了,很快,我又睡著了——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另一個陽光明媚的夏日清晨。

  穿衣服的時候,我從窗戶往外張望著,希望看看昨天晚上到底是什麼東西在打擾我休息。那只灰貓正慢慢地、悄悄地爬過那片草坪。我想,它要捕捉的目標,可能是不遠處一群正嘰嘰喳喳忙於梳理羽毛的小鳥。

  接著,發生了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那只貓一直往前爬,從烏群中間穿了過去,它的毛幾乎從小鳥的身上掃過了——但是,那些小鳥並沒有被嚇得飛走。我不能理解——那個小東西似乎非常不可思議。

  它在我腦海裡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吃早飯的時候,我忍不住說了出來。

  “你知道嗎?”我對卡邁克爾夫人說道,“你養了一隻非常特別的貓?”

  我聽到了一陣杯子跌到碟子上的叮當聲,然後我看見了菲莉斯·派特森,她的嘴唇張著,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她熱切地盯著我。

  好一會兒大家都很安靜,然後,卡邁克爾夫人帶著明顯敵對的態度說道:“我想你弄錯了,這裡沒有貓,我從來不養貓。”

  這表明,我已經非常糟糕地提到了一個不應該涉及的話題,因此,我趕緊轉換目標。

  但是,這件事情仍然使我疑惑。為什麼卡邁克爾夫人宣稱這棟房子裡沒有貓呢?或許是派特森小姐養的,那只貓的行蹤被房子的女主人隱藏起來了?卡邁克爾夫人可能對貓也有那麼一種奇怪的反感,這種反感在今天很流行。雖然,這些解釋很難說是合理的,但是,我迫使自己暫時滿足於它。

  我們病人的情況還是那樣。這一次,我對他進行了一次徹底的檢查,而且比起前天晚上,我可以更仔細地研究他。

  根據我的建議,應該安排他盡可能多花時間與家人在一起。

  我不僅希望通過放鬆對他的看守而獲得一個觀察他的好機會,而且,也希望正常的日常生活可以喚醒他的某些智力。

  然而,他的行為舉止,仍然沒有什麼變化。他很安靜順從,頭腦好像一片空白,但是事實上,他非常明顯而且偷偷地偵察著周圍的一切。還有一件事情讓我感到非常奇怪,就是他對他後母產生了強烈感情,他完全忽視了派特森小姐,而且,他總是設法靠近卡邁克爾夫人而坐。有一次,我看見他用腦袋輕輕蹭著卡邁克爾夫人的肩膀,神情裡充滿了無聲的愛意。

  我很擔憂他這種病情。我感覺到整件事情裡面有些線索,但是,它們都離我遠遠的,我找不到。

  “這個病例非常奇怪。”我對塞特爾說道。

  “是的,”他說道,“它是非常富於——暗示性。”

  我想,私下裡,他在偷偷地觀察我臉上的神色。

  “告訴我,”他說道,“他沒有——讓你想起什麼事情嗎?”

  這些話讓我感到很不舒服,並且,使我想起了前天的模糊印象。

  “讓我想起什麼?”我問道。

  他搖搖頭。

  “或許這是我的幻覺,”他低聲說道,“僅僅是我的幻覺。”

  總的說來,事情的周圍圍繞了各種秘密,我仍然迷失在那種困惑的感覺之中。我覺得自己已經錯過了那條解釋事實真相的線索,而且,即便是考慮到那些最不重要的事實,那裡也是充滿了秘密。我說的不重要的事實,事實上就是指那只灰貓。不知道什麼原因,那只貓一直讓我擔憂。我夢到了它——我不停地感覺到,自己聽到它在叫,不時地,我還會在遠處的某個地方看到這只漂亮動物的身影,與它有關的秘密折磨得我無法忍受。一天下午,我突然想起了應該到男僕那裡去問問情況。

  “你可以告訴我一些——”我說道,“關於那只我看見的貓的事情嗎?”

  “是那只貓嗎,先生?”他驚奇而又禮貌地回答我。

  “這裡是不是——是不是——養著一隻貓?”

  “夫人養過一隻貓,先生。一隻很大的寵物,盡管她不得不舍棄了,它是一隻非常可愛的貓,一隻漂亮的動物。”

  “一隻大貓?”我慢慢說道。

  “是的,先生,一隻波斯貓。”

  “你說它被殺了?”

  “是的,先生。”

  “你非常肯定它被殺了?”

  “噢!非常肯定,先生。夫人不願意把它送到獸醫那兒——但是,她自己把它殺了,大概是一個星期以前,它埋葬在外面那棵山毛櫸樹的下麵,先生。”然後,他出去了,把我留在房間裡獨自沉思。

  為什麼卡邁克爾夫人那麼絕對地宣稱她從來沒養過貓呢?

  我有一種直覺,就是那只貓從某種程度上講是非常重要的。我找到了塞特爾,把他拉到一邊。

  “塞特爾,”我說道,“我要問你一個問題。你有沒有在這棟房子裡聽到過或者見到過一隻貓?”

  他似乎對這個問題一點也不感到驚奇,反而,他好像早就希望我問他似的。

  “我聽到過,”他說道,“但我沒有見過。”

  “但是,第一天,”我叫道,“它就在那片草坪上,和派特森小姐在一起。”

  他直直地看著我。

  “我只看到派特森小姐穿過草坪,除此之外,什麼也沒有看見了。”

  我開始明白了。“那麼,”我說道,“那只貓——”他點點頭。

  “我希望看看,如果你——是公正的——會不會聽到我們聽到的一切……?”

  “那麼你都聽到了?”

  他再次點點頭。

  “真奇怪,”我若有所思地低聲說道,“以前,我從來沒有聽到貓的鬼魂也會在一個地方出沒。”

  我告訴他,我從那個男僕那裡打聽來的消息,他也覺得很奇怪。

  “這我倒沒聽說過,我不知道。”

  “那麼這意味著什麼呢?”我無助地問道。

  他搖搖頭。“天知道!但是,我要告訴你,卡斯泰爾斯——我很害怕,這只貓——它的聲音意味著——恐嚇!”

  “恐嚇?”我尖聲說道,“恐嚇誰?”

  他攤開雙手:“我不能說。”

  那天晚上直到晚飯後,我才明白他說的話的意思。我們坐在那間綠色的客廳裡,就像我剛到的那天晚上那樣。然後,事情就發生了——那只貓在門外一直大聲地喵喵叫,但是這一次,它的語調裡毫無疑問充滿了怒氣——貓兇猛地號叫著,聲音拖得長長的,充滿了恐嚇意味。然後,當它停止號叫後,它開始用爪子兇狠地抓著門外的黃銅門把手。

  塞特爾嚇得站了起來。

  “我發誓那是真的。”他叫道。

  他朝門口沖了過去,猛然把門打開。

  外面什麼也沒有。

  他擰著眉毛走了回來,菲莉斯·派特森臉色發青,不停地發抖,卡邁克爾夫人的臉色更是死一般的蒼白。只有亞瑟,像個孩子似的滿足地蹲著,頭靠在了他後母的膝蓋上,平靜而不為之所動。

  派特森小姐把她的手放到了我的手臂裡,我們走到樓上去。

  “噢!卡斯泰爾斯醫生,”她叫道,“那是什麼?那是什麼意思?”

  “我也不知道,我親愛的年輕女士,”我說道,“但是,我會去調查的。但是你不必害怕,我確信那對於你是沒有危險的。”

  她懷疑地看著我。“你真的這樣想?”

  “我敢肯定是這樣。”我堅定地回答道。我還記得那只貓跟在她腳邊亂轉的可愛樣子,而且,我沒有疑慮。恐嚇不是沖她而來的。

  我不知不覺地睡著了,但是,就在我好不容易沉睡過去的時候,我突然被一種恐懼的感覺驚醒了。我聽到了一陣嘎嘎的抓爬聲,好像外面有些東西正被凶殘地撕裂和拉扯著。

  我從床上跳了起來,沖到外面的小路上。就在同個時間,塞特爾也從對面的房間裡沖了出來。聲音是從我們的左手方傳出來的。

  “你聽到了嗎,卡斯泰爾斯?”他叫道,“你聽到了嗎?”

  我們輕輕地走到卡邁克爾夫人的門前,我們身邊沒有任何東西經過,但是,那個聲音停止了。我們的蠟燭在卡邁克爾夫人房間那光滑的門框上茫然地閃爍著,我們相互對視了一下。

  “你知道那是什麼嗎?”他小聲嘟囔著。

  我點點頭:“一隻貓在用爪子撕裂和拉扯著什麼東西。”

  我抖了一下,突然,我尖叫了一聲,把手中的蠟燭放低。

  “看這裡,塞特爾。”

  “這裡!”靠牆放著一張椅子——椅子的表面被撕扯成了一個個的長條……我們仔細地檢查了那張椅子,他看了看我,我點點頭。

  “那是貓的爪子,”他說道,深深地吸了口氣,“不會錯的。”他的眼睛從椅子移到了那扇緊閉著的門上。“那就是它要恐嚇的人了,卡邁克爾夫人!”

  那天晚上,我再也沒有睡著。事情已經發展到現在這樣的地步,必須採取一些步驟了。據我所知,只有一個人是這種情況的關鍵,我懷疑,卡邁克爾夫人知道的東西比她告訴我們的要多。

  第二天早上,當她下樓的時候,她的臉色像死人一般蒼白,而且,她一直在玩著盤子裡的早餐。我相信,只有鐵一般的意志才能使她沒有崩潰。早餐以後,我詢問了,也幾句話,然後,我直接切入話題。

  “卡邁克爾夫人,”我說道,“我有充足理由相信,你正面臨著一個巨大的危險。”

  “真的?”她非常漠然、不當一回事地說道。

  “就在這棟房子裡,”我繼續說道,“有一個東西——一個鬼魂——它非常明顯地仇視著你。”

  “胡說八道!”她蔑視地說道,“好像我會相信那一類垃圾似的。”

  “看看你房間外面的那張椅子,”我冷冷地說道,“昨天晚上它被撕裂成了碎片。”

  “真的?”她抬起眉毛,假裝出很詫異的樣子,但是,我看得出,我說的事情她全都知道。“不過是一些愚蠢的惡作劇罷了,我想。”

  “不是那樣的,”我帶著某種感覺說道,“而且,我希望你告訴我——為了你自己的利益——”我停了下來。

  “告訴你什麼?”她問道。

  “任何可以對問題起啟示作用的事情。”我嚴肅地說道。

  她笑了起來。

  “我什麼也不知道,”她說道,“絕對的什麼也不知道。”

  看來,任何危險的警告都不能誘使她口氣鬆懈下來了。

  然而我確信,她知道的東西真的比我們要多,而且,她把事情的線索隱藏了起來,這些線索我們絕對是無法猜得到的。

  但是,我看得出來,要使她開口是不可能了。

  但是,我決定了,我要採取一切力所能及的預防措施,因為我確信,她正處於一個非常真實而且就要到來的危險之中。晚上在她回房間之前,塞特爾和我對她的房間作了一次徹底檢查,我們一致決定輪流在那條小路上進行監視。

  我先監視,上半夜平安無事地過去了,三點的時候,塞特爾接替了我。由於前天晚上一夜無眠,使我感到非常疲倦,因此,一倒在床上就不知不覺睡著了,接著,我做了一個非常奇怪的夢。

  我夢到那只灰貓蹲在我的床下面,它盯著我,眼睛裡充滿一種奇怪的懇求的神情。然後,我知道這只動物希望我跟著它走,我按照要求做了。它領著我走下了長長的樓梯,然後走到房子的右側部分,最後來到一間顯然是圖書室的房間裡。在房間的一邊它停了下來,抬起它的前爪,把它放到書架上面的一本書上,然後,它再次凝視著我,帶著和剛才一樣的充滿懇求的眼神。

  最後——那只貓和圖書室都消失了,我醒了過來,發現已經是早上了。

  在塞特爾看守的過程中,也沒發生什麼事情,但是,聽我講述那個夢以後,他很感興趣。按照我的要求,他帶我到了那問圖書室,非常巧,房間裡面的每一個特別的擺設都和我夢中的一樣。我甚至可以指出那只貓帶著悲傷的眼神看我最後一眼的確切位置。

  我們兩個人站在那裡,頭腦裡一片混亂。突然,我的腦海裡浮出了一個主意,我彎下腰,瀏覽了擺在那個位置上的圖書的書名。我注意到,那排書的中間有一個空缺。

  “這裡有一本書被拿走了。”我對塞特爾說道。

  他也朝著那個書架彎下了腰。

  “喂,”他說道,“後面這裡有根釘子,它從那本丟失的書上掛下了一塊小碎片。”

  他仔細地從釘子上解下那塊碎片,它只有一英寸大小——但是,它的上面印著幾個意味深長的字:“那只貓……”“這個東西讓我顫抖,”塞特爾說道,“它的確是又可怕又神秘。”

  “我必須知道所有的事情,”我說道,“這裡丟失的書是什麼?你想想,還有沒有什麼方法可以我到它?”

  “可能在什麼地方會有目錄,或許,卡邁克爾夫人——”我搖搖頭。

  “卡邁克爾夫人不會告訴你任何事情的。”

  “你是那樣想的嗎?”

  “我可以肯定。當我們還在黑暗中猜測和摸索的時候,卡邁克爾夫人已經知道了一切真相。而且,為了她自己的理由,她不會說出任何事情的。與打破平靜的局面相比,她更願意冒那個可怕的危險。”

  這一天過得風平浪靜,這使我想起了暴風雨前的平靜。

  而且,我有一個奇怪的感覺,就是這個問題很快就會解決了。我一直在黑暗中摸索著,但是,很快我就會看到真相,所有的事實都在那裡,早就准備好了,等著一道小小的靈光把它們串連起來,它們才會顯示出本來的重要性。

  現在,它們發生了!用一種奇怪的方式發生了!

  那時,我們像平常一樣,晚飯後,一起坐在那間綠色的客廳裡。我們都非常安靜,房間真的非常安靜,一隻小老鼠穿過地板——就在那時,發生了一件事情。

  亞瑟突然從他的椅子上跳了起來,顫動的身體彎得跟弓一樣,他追蹤著那只老鼠,老鼠消失在壁板後面,而他就蹲在那裡——盯著——他的身體仍然強烈地顫動著。

  非常可怕!我從來沒有見過那樣令人震驚的一刻。我不再懷疑亞瑟那鬼鬼祟祟的腳步和警覺的眼神所讓我想起的事情了。這個解釋從我的腦海裡一閃而過,那麼野蠻,那麼不可思議和難以置信。我覺得它不可能,我拒絕著它——不可想像!但是,我無法把它從我的腦海裡驅除出去。

  我幾乎想不起接著還發生了些什麼,整件事情看起來都非常模糊和不真實,我不知道我們是如何上了樓,並簡單地道了晚安,我們相互不敢看對方的眼睛,以免從中看到我們自己無法逃避的害怕。

  塞特爾自告奮勇要在卡邁克爾夫人的門外看守上半夜,並約好淩晨三點時叫我。我並不怎麼害怕卡邁克爾夫人;我確信,我繼續幻想出來的理論是不可能的。我告訴自己這是不可能的——但是,我的思緒不停地轉向它,並繼續幻想。

  然後,突然夜晚的寂靜被打破了,塞特爾的聲音在大喊著,在叫著我,我沖到走廊上。

  他正在用所有的力氣捶打和推撞著卡邁克爾夫人的房門。

  “惡魔來找這個女人!”他叫道,“她把門鎖起來了!”

  “但是——”

  “它就在裡面,喂!找她來了!你沒聽見嗎?”

  從鎖著的房門後面,傳來了一聲拖得長長的凶殘的貓的號叫聲,接著,是一聲驚駭至極的尖叫——接著……我聽出了那是卡邁克爾夫人的聲音。

  “那個門!”我大聲呼叫著,“我們必須撞開它。再過一分鐘我們就晚了。”

  我們用肩膀撞著門,用盡了我們全身的力氣,“轟”地一聲門撞開了——我們差點兒沒摔到地上。

  卡邁克爾夫人躺在床上,躺在一片血泊之中,我從來沒見過這麼恐怖的情景,她的心髒還在跳動,但是,她的傷口非常可怕,咽喉上的皮膚都被撕裂成了碎片……顫抖著,我低聲喃喃道:“貓的爪迎…”一陣迷信而恐怖的顫抖傳遍了我的全身。

  我給傷者穿上衣服,並仔細地包紮好傷口,然後,建議塞特爾最好對傷口的確切情況保密,尤其是對派特森小姐。

  我寫好一張電報去請醫院的護士,並在郵局一開門就盡快發出去。

  黎明的陽光偷偷地從窗戶射了進來,我看著下麵的草坪。

  “穿好衣服跟我出去,”我突然地對塞特爾說道,“現在卡邁克爾夫人已經沒事了。”

  他很快就准備好了,然後,我們一起走到花園裡。

  “你要做什麼?”

  “把那只貓的屍體挖出來,”我簡單地說道,“我必須肯定——”我從工具箱裡找到了一把鐵鍬,然後,我們在山毛櫸樹下開始工作。終於,我們的挖掘工作得到了報酬。那不是一件愉快的工作,那只動物已經死了一個星期,但是,我看到了我想看的東西。

  “就是那只貓,”我說道,“和我到這裡第一天所看到的那只一模一樣。”

  塞特爾吸吸鼻子,仍然聞得到一陣苦杏仁的味道。

  “是氰氫酸。”他說道。

  我點點頭。

  “你在想什麼?”他奇怪地問道。

  “和你想的一樣!”

  我的推測對他來說並不陌生——它也在他的腦海裡出現過,我看得出來。

  “不可能,”他喃喃道,“這不可能!這與一切科學是相對的——任何自然的東西……”他的聲音拖著顫抖的尾音。“昨天晚上,那只老鼠,”他說道,“但是——噢!不會是這樣!”

  “卡邁克爾夫人,”我說道,“是一個非常奇怪的女人,她具有神秘的力量——催眠的能力。她的祖先來自東方,我們可以想像得出,她會怎樣運用這些能力去對待一個像亞瑟·卡邁克爾那樣無助而又惹人喜歡的人呢?而且要記住,塞特爾,如果亞瑟·卡邁克爾成了一個毫無希望的低能兒,並且對她無比忠誠,那麼所有的財產就會毫無疑問地都歸她和她的兒子所有了,你不是已經告訴了我,她把所有的愛都給了自己的兒子嗎?而且亞瑟正要准備結婚!”

  “但是,我們應該做什麼呢,卡斯泰爾斯?”

  “不能做什麼了,”我說道,“我們只能盡我們最大能力,站在卡邁克爾夫人與那個復仇者的中間。”

  卡邁克爾夫人恢復得很緩慢,她的傷口如期痊癒了——但是,她很可能要終生忍受那道可怕醜陋的疤痕了。

  我從來沒有感到如此的無助,擊敗我們的力量還是那樣強大,無法戰勝,而且,盡管現在它平靜下來了,我們仍然覺得它在等待著時機。我決定了必須做一件事情,等到卡邁克爾夫人的身體恢復到可以走動時,她必須馬上離開沃爾登。只有這樣一個機會,可以擺脫跟在她身後的那個可怕的鬼魂,所以,日子在一天天地煎熬著。

  卡邁克爾夫人離開的日子選擇在九月十八號。在十四號的早上,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

  我正在書房裡,和塞特爾討論著卡邁克爾夫人的病情,就在那時,一位神色慌張的女僕沖了進來。

  “噢!先生,”她叫道,“快點!亞瑟先生——他掉到池塘裡去了,他走到那條平底船上,船搖擺了起來,接著,他站不穩就掉了下去!我是從窗戶上看到這些的。”

  我一秒鐘也沒遲疑,跟在塞特爾後面直沖了出去。菲莉斯。派特森就在外面,聽到了女僕的講述。她也跟在我們後面跑了出來。

  “但是,你們不要害怕,”她叫道,“亞瑟是一個出色的游泳健將。”

  然而,我感到非常不對勁,並加快了我的腳步。池塘的水面非常平靜,空蕩蕩的平底船在懶洋洋地搖來擺去——但是,沒有任何亞瑟·卡邁克爾的身影。

  塞特爾脫下了外套和靴子。“我要下去了,”他說道,“你站在另一條平底船上,拿船鉤撈撈看,池塘不是很深的。”

  似乎很長時間過去了,我們一直在徒勞地尋找著。時間一分鐘又一分鐘過去了,然後,就在我們都感到絕望的時候,我們找到了他,亞瑟那顯然已經沒氣了的身體浮到了岸邊。

  後來,我一直無法忘記菲莉斯·派特森臉上那種劇痛的絕望的神情。

  “不——不——”她的嘴唇拒絕說出那幾個可怕的字眼。

  “不,不,親愛的,”我叫道,“我們會把他救活過來的,不要害怕。”

  但是,在內心裡面,我卻覺得已經沒有什麼希望,他沉人水底已經半個小時了。我叫塞特爾到屋裡拿來熱毛毯和其他必備的東西,然後,我開始對他做人工呼吸。

  我們賣力地對他進行了整整一個小時的搶救工作,但是,他仍然沒有什麼活過來的跡象。我示意塞特爾過來接替我的位置,然後我向菲莉斯·派特森走去。

  “恐怕,”我溫柔地說道,“這已經沒什麼用了,對亞瑟·卡邁克爾我們已經無能為力了。”

  她靜靜地站在那裡,然後,她突然撲到亞瑟的屍體上。

  “亞瑟!”她絕望地尖叫著,“亞瑟!回到我身邊來!亞瑟——回來——回來!”

  她的聲音在寂靜中回蕩著,突然,我碰碰塞特爾的胳膊。“看!”我說道。

  一片淡淡的紅暈爬到了那個淹死的人的臉上,我感覺到他的心慢慢地跳動起來了。

  “繼續做人工呼吸,”我叫道,“他就會活過來的。”

  現在,時間似乎飛逝過去了,不一會兒,他的眼睛睜開了。

  突然,我意識到了一些不同,這種眼神是智慧的眼神,是人的眼神……那雙眼睛轉向了菲莉斯。

  “你好!菲莉斯,”他虛弱地說道,“那是你嗎?我想你要到明天才過來呢。”

  然而,她還是難以置信,無法張口,但是,她朝他微笑著。他帶著疑惑的神情朝四周看了看。

  “但是,我說,我在哪兒呢?而且——我感到很熱!我發生了什麼事!你好,塞特爾醫生!”

  “你差點兒沒被淹死了……發生的就是這件事情。”塞特爾嚴厲地說道。

  亞瑟爵士做了個鬼臉。

  “我經常聽說,事後我會很討厭地想起來!但是,這是怎樣發生的?難道我走路時睡著了?”

  塞特爾搖搖頭。

  “我們必須把他扶進屋去,”我說道,並朝前走。

  他盯著我,然後,菲莉斯給他介紹:“這是卡斯泰爾斯醫生,他一直呆在這裡。”

  我們一左一右扶著他朝房子走去,他好像被某個想法嚇了一跳,突然,抬起頭來。

  “我說,醫生,這不會讓我一直躺到十二號吧,對嗎?”

  “十二號,”我慢慢說道,“你是說八月十二號?”

  “是的——就是下個禮拜五。”

  “今天是九月十四號,”塞特爾突然說道,他的疑惑是顯而易見的。

  “但是——但是我想,今天不是八月八號嗎?那麼,我肯定是病了?”

  菲莉斯非常迅速地插了進來,溫柔地說道:“是的,”她說道,“你得了很嚴重的玻”他皺著眉頭:“我不能理解。昨天晚上,我上床睡覺的時候,我還非常健康——當然,至少那不真的是昨天晚上。不過我做了個夢。我記得,我夢到了……”他努力回想著,他的眉頭皺得更緊了。“我夢到了一些事情——是什麼?一些可怕的事情——有人對我施了魔法——我感到很憤怒——很絕望……然後我夢到自己變成了一隻貓——是的,一隻貓!

  真可笑,是吧?但是,那不是一個可笑的夢。它還有很多內容——真可怕!但是,我記不得了,我一回想就都忘記了。”

  我把手放到他肩膀上。“不要再想了,亞瑟爵上,”我嚴肅地說道,“要滿足——忘記它吧。”

  他疑惑不解地看著我,點點頭。我聽到菲莉斯長長地松了口氣,我們走到門口了。

  “順便問一下,”亞瑟爵土突然說道,“媽媽在哪兒呢?”

  “她已經——病了。”菲莉斯好一會兒才答道。

  “噢!可憐的媽媽!”他的聲音裡充滿了關心,“她現在在哪兒呢?在她自己的房間裡嗎?”

  “是的,”我說道,“但是,你最好不要去打擾——”這句話在我的嘴唇邊結住了,客廳的門打開了,卡邁克爾夫人,披著睡袍,走到大廳裡。

  她的眼睛死死地盯著亞瑟·卡邁克爾,如果,我曾經見到過什麼是那種確切地被內疚重重一擊的恐懼的話,現在就是了。她的臉幾乎不成人形了,帶著恐懼的狂亂,她的手放到了咽喉上。

  亞瑟帶著滿臉孩子般的表情,朝她走去。

  “你好,媽媽!那麼你也是被我吵醒了?我說,我感到非常的抱歉。”

  她在他面前不斷地往後退縮,她的眼珠在擴大。然後,突然,發出了一聲臨死前的尖叫,她向後一倒,躺在了敞開的大門口。

  我沖上前去,朝她彎下腰,然後招手叫來塞特爾。

  “快點,”我說道,“趕快帶他到樓上去,然後再下來,卡邁克爾夫人已經死了。”

  幾分鐘後,他回來了。

  “怎麼了?”他問道,“是什麼引起的?”

  “驚嚇,”我嚴厲地說道,“看見亞瑟·卡邁克爾復活後所受到的驚嚇!或者,你可以把它叫作——我就是這樣稱呼它:上帝的裁判!”

  “你是說——”他猶豫了一下。

  我看了他一眼,他明白我眼中的意思。

  “一命償一命。”我意味深長地說道。

  “但是——”

  “噢!我知道,是一件奇怪的意料不到的事故,使得亞瑟·卡邁克爾的靈魂又回到了軀體上。但是,不管怎麼說,亞瑟·卡邁克爾已經被謀殺了。”

  他有些恐懼地看著我。“用氰氫酸?”他低聲問道。

  “是的,”我答道,“用氰氫酸。”

  塞特爾和我永運不會把我們的想法說出來的,任何人也不會相信。從正統角度來說,亞瑟·卡邁克爾只是患上了失憶症,卡邁克爾夫人則由於狂熱一時發作而劃破了自己的咽喉,而那只大灰貓的幽靈,只不過是人們的幻想。

  但是對於我來說,有兩個事實是無法躲避的。其中一個,是走廊裡那張被撕碎的椅子;另一個更為重要。書房的書目被找到了,我們仔細的檢查以後,證實那本丟失的書是一本古老而怪異的書,它的內容是關於可以把人變成動物的魔法。

  還有一件事,我很高興亞瑟·卡邁克爾對此一無所知。

  菲莉斯·派特森把這幾個星期裡發生過的秘密都鎖到了自己的心裡,而且,我可以肯定,她永遠不會把這一切跟她深愛著的丈夫說出來了,而她的丈夫,正在她愛的呼喊下跨越了死神之門。

十、翅膀的呼喚

貴州人民出版社

1

  在十二月的一個刮風的晚上,賽拉斯·哈默第一次聽說了這個故事。那時,他和迪克·博羅剛從那位精神病專家——伯納德·塞爾登的宴會上走回來。博羅跟往常很不一樣,他一直沉默不語,賽拉斯·哈默帶著好奇問他怎麼了,博羅的回答很出乎意料。

  “我一直在想,今天晚上所有的人之中,只有兩個可以宣稱是快樂的。而且,這兩個人,非常奇怪,就是你和我!”

  “奇怪”這個詞語是恰當的,因為,再也沒有兩個人能像迪克·博羅與賽拉斯·哈默那麼不同了,迪克·博羅是一個拼命工作的東方人,而賽拉斯。哈默則是一位優雅而滿足的人,總覺得一百萬英鎊的錢也不過是小事一樁。

  “很奇怪,你知道,”博羅感慨地說道,“我相信,你是我所遇到的唯一感覺滿足的富翁。”

  哈默沉默了一會兒,當他再次張口說話時,他的語調改變了。

  “我曾經是一個窮困潦倒的小報童。那時,我有很多欲望——這些欲望現在我都實現了!——金錢所能帶來的舒適和奢華,而不是金錢的權力。我渴望金錢,不是把它作為一種權力來揮舞,而只是想無拘無束地花費它——花費在我自己身上!我對此非常但白,你是明白的,金錢不可以買回一切東西,他們這樣說,這很正確。但是,金錢可以買回我希望得到的一切東西——因此,我很滿足,我是一個物質主義者,博羅,非常徹底的物質主義者!”

  大街上到處閃耀的光芒使得這個信念更為堅定了。賽拉斯·哈默優雅的身影裹在厚厚的鑲毛外套裡,顯得有點臃腫,白色的燈光更突出了他下巴底下一圈圈的肥肉。相反,走在他旁邊的迪克·博羅,則長著一張消瘦的苦行僧的臉以及一雙閃爍著狂熱光芒的眼睛。

  “而你,”哈默強調道,“正是我不能理解的。”

  博羅笑了。

  “我生活在悲慘、欲望和饑餓——以及所有的肉體疾病之中!但是,一種不由自主的幻覺控制了我。要理解這些非常不容易,除非,你也相信幻覺,但是我猜想,你是不會的。”

  “我不相信,”賽拉斯·哈默冷靜地說道,“我不相信任何我沒有親眼看到過、親耳聽說過和親手觸摸過的東西。”

  “確實那樣,那就是我們兩人之間的不同。好了,再見,現在,就讓大地把我吞沒吧!”

  他們已經走到了燈火通明的地鐵站門口,而那裡就是博羅街邊的家。

  哈默一個人繼續往前走。他很高興自己在今天晚上放棄了乘坐汽車,而選擇了走路回家。晚上的空氣刺骨般酷寒,他的觸覺興奮地感覺到了鑲毛大衣裡漸漸滋長出來的溫暖。

  他在通過馬路之前,在街邊停了一會兒。一輛大巴士朝著他費力地開過來。哈默覺得有的是空閒時間,他站著那裡等待著巴士開過去。如果他打算在巴士的前面穿過去的話,他就必須加緊腳步——但是,他討厭加緊步伐。

  站在他身旁的,是一個歪歪斜斜的社會棄兒,突然,他像醉倒似地滾出了人行道。哈默驚叫了一聲,巴士試圖躲閃開,但是已經來不及了——他帶著慢慢蘇醒過來的恐懼,呆呆地看著馬路中間一堆柔軟而毫無生機的肉體碎片。

  一大群人就像戲劇般地圍聚了過來,人群的中間就是那位巴士司機和兩個員警。但是,哈默的眼睛還是帶著恐懼一直盯在那堆血肉模糊的東西上——這堆東西,曾經是人——一個活生生的跟他一樣的人!他恐懼地顫抖起來。

  “這個該死的傢伙肯定是瞎了眼,老大,”他旁邊一個長相粗魯的人說道,“你們不必再忙活了,無論如何,這傢伙已經完了。”

  哈默盯了他一眼。非常誠實地,他從來沒有想過那個人沒準兒是可以救回來的。現在,他還是覺得那個想法很荒唐。如果他也那麼愚蠢,他會在那一時刻……他的思路突然被打斷了,他離開了人群。他感覺到,自己在為一種無法壓制而又無法說出的恐懼而顫抖。他被迫承認,自己對死亡很害怕——非常害怕……死亡到來的迅速和毫不容情,對於有錢人和窮人是平等的……

  他飛快地走著,但是,這種新產生的恐懼仍然纏繞著他,把他吞沒在它冰冷而無情的魔掌之中。

  他很懷疑他自己,因為,他知道從本質上來講,他並不是一個怯懦的人。五年以前,他曾思索過,他是不會被這種恐懼擊倒的。因為那時,生活還不是那麼甜美……是的,就是那樣;對生活的熱愛就是打開那扇神秘之門的鑰匙;生活向他展示了最大的樂趣,它只有一種威脅,那就是死亡。

  他離開了燈火通明的大街,轉入了一條窄窄的人行道,小道的兩旁都是高牆,這是一條捷徑,它通往因為其豐富的藝術收藏而聞名的廣場,而廣場正是他家所在之處。

  大街上的吵鬧,在他身後漸漸地遠去且消失了,現在可以聽到的,只有他自己輕輕的辟辟啪啪的腳步聲。

  在他前面幽暗處,傳來了另一種聲音。一個男人靠牆而坐,正在吹奏著橫笛。當然,他也是那些陣容強大的街頭藝人中的一員,但是,為什麼他選擇了這麼個特別的地方來吹奏呢?可以肯定的是,在晚上的這個時間裡,員警很少——哈默的思索突然被打斷了,他猛地意識到,這個男人沒有了雙腿,他旁邊的牆上靠著一副拐杖。哈默現在才看見,他吹奏的不是橫笛,而是另一種奇怪的樂器,它的音調比橫笛要高得多,也清越得多。

  這個男人繼續吹奏著,他一點也沒有注意到哈默的出現。他的腦袋使勁地向後揚著,好像是深深沉醉在演奏樂曲的歡樂之中。樂曲的旋律清越而又歡快地飄灑出來,音調越揚越高……

  那是一首奇怪的曲子——嚴格說來,它還不是一首完整的樂曲,而只是其中的一些片段,和裡恩基演奏的悠揚的小提琴曲調有點相似。那些片段一直在重複著,一次又一次,從一個調轉到另一個調,從一種諧聲到另一種諧聲,但是,它每次都不斷地升高,直到一種更為強大的、也更加無拘無束的自由之中。

  它和哈默以前聽過的任何樂曲都不相同,它的裡面包含著的一些東西很令人奇怪,也給人靈感——而且振奮人心……它……他狂熱地用雙手抓著牆上的一個突出物。他只知道一件事情——就是他必須抑制住——要不惜任何代價抑制住……

  突然,他反應過來那音樂已經停止了。那個無腿的男人正伸手去拿他的拐杖,這裡只有他。哈默,像個瘋子似的抓著扶牆,只為了一個簡單的理由,就是他腦海中那個無比荒謬的信念一一表面上是無比荒謬!——他從地面上飄了起來——那些音樂載著他往天上飛去……

  他笑了。全然是瘋狂的音樂!當然,他的雙腳從來都沒有離開過地面片刻,但是,那是多麼奇怪的一種幻覺!木頭拐杖迅速地敲在人行道上,那些啪噠啪噠聲告訴他,那個瘸子已經走遠了。他在後面一直看著,直到那個男人的身影被黑暗吞沒。一個奇怪的傢伙!

  他慢慢地繼續走他的路,但是,他再也無法把那種大地在他的腳底下消失的奇怪感覺從腦海裡抹去……

  然後,心念一動,他回轉身,加快腳步朝著那個男人的方向追去,那個男人或許還沒走遠——很快他就會跟上他。

  一看到那個慢慢搖擺的殘廢身影時,他忍不住叫了出來。

  “嘿!請等會兒。”

  那個男人停了下來,毫無表情地站在那裡,直到哈默來到他的面前。一盞街燈正好在他的頭頂上方,使得他的容貌畢現無遺。哈默驚奇地不知不覺屏住了呼吸。他從來沒有見過有人可以長出一張像這個男人這麼漂亮的臉。他年紀不大;雖然他肯定不是孩子了,然而,年輕仍然是他的最大特徵——年輕而且充滿了朝氣。

  哈默不知道怎樣開口。

  “瞧,”他笨拙地說道,“我想知道,你剛才吹奏的是什麼樂曲?”

  那個男人笑了……在他的微笑中,世界似乎突然地充滿了歡樂……

  “那是一首古老的曲調——一首非常古老的曲調……許多年了——有好幾個世紀那麼老了。”

  他用一種奇怪的純潔而清楚的聲調說著,每一個字母都用了同等的音階。很顯然,他不是英國人,哈默對他的國籍感到疑惑。

  “你不是英國人吧?你從哪兒來的?”

  又是那種帶著無限歡樂的笑容。

  “從大海的那邊來的,先生。我很早以前就來了——很早很早以前就來了。”

  “你肯定有一段不幸的過去。是最近的嗎?”

  “不久以前,先生。”

  “失去雙腿是多麼不幸。”

  “這很好,”那個男人非常平靜地說道。他用一種奇怪而嚴肅的眼神看著哈默:“它們是惡魔。”

  哈默把一先令放到他的手裡,轉身走了。他覺得很疑惑,並且微微有點不安。“它們是惡魔!”多麼奇怪的講法!顯然,那是因為患了某種疾病才做的手術,但是——那聽起來多麼奇怪!

  哈默若有所思地回到了家。他試圖把那件事從他腦海裡抹掉,但是他做不到。躺在床上,那種昏昏欲睡的感覺侵襲他的時候,他聽到了鄰居家的鬧鐘敲了一下。非常響亮而且清楚的鐘聲,接著,又是無邊的寂靜——漸漸地,寂靜被一種微弱而又熟悉的聲音打破了……回憶跳動而來了,哈默覺得自己的心髒跳得很快,就是那個在人行道上吹奏的男人,在不遠處的某個地方……

  樂曲歡快地飄揚起來,緩慢的旋律在歡樂地訴說著,反復回蕩著同一個小片段……“真不可思議,”哈默喃喃說道,“真不可思議。它長著翅膀……”

  曲調越來越清晰,越來越高昂——每一個音峰都越過前一個,並把他也往上推。這一次他不再掙紮了,他讓自己飄上去……上去——上去……音峰帶著他越飄越高……志得意滿,毫無拘束,它們迅速地湧了過來。

  越來越高……現在他們已經超過人類聲音的界線了,但是,他們還在繼續——往上,繼續往上……他們會到達最終的目的,到達音高的極致嗎?

  往上……

  不知道什麼東西在拉他——拉他下來,一些巨大、沉重而且固執的東西,它毫不容情地拉著他——拉他回來,往下……往下……

  他躺在床上盯著對面的窗戶,然後,發出沉重而痛苦的呼吸聲,他把一隻胳膊伸到了床外,剛才的運動似乎給他造成了一種奇怪的妨害。柔軟的床變成了一種壓抑,同樣壓抑的還有召。厚厚的窗簾,它阻礙了光線,阻礙了空氣,天花板似乎也壓到他的身上,他感覺到鬱悶和窒息。他在床單上輕輕地翻動著,而身體的重量似乎是最令他感到壓抑的……

2

  “我希望聽聽你的建議,塞爾登。”

  塞爾登把椅子從桌子邊拉出一英寸左右,他一直在想著,什麼是這個秘密晚餐的主題。自從冬天以來,他就很少見到哈默了,而且今天晚上,他意識到他朋友的身上發生了一些說不出的變化。

  “就是這些,”這位富翁說道:“我很擔心我自己。”

  塞爾登隔著桌子笑了。

  “你看起來健康極了。”

  “不是那樣,”哈默停了一會兒,然後,平靜地補充道:“我恐怕自己快要發瘋了。”

  這位精神病專家突然帶著強烈的興趣,抬頭看了他一眼。他慢慢地給自己倒了一杯波爾多酒,然後靜靜地,但是尖利地盯著對方說道:“是什麼使得你產生這樣的想法?”

  “我遇到了一些事情,一些很不可思議、難以置信的事情,它不可能是真的,所以,我覺得自己快要發瘋了。”

  “別緊張,”塞爾登說道,“告訴我,是什麼事情?”

  “我是不相信超自然的東西的,”哈默開始說道,“我從來不相信。但是這件事……好吧,我最好把這個故事從頭告訴你。那是去年冬天的一天晚上,在我和你吃完晚餐後,故事就開始了。”

  然後,他簡明扼要地把他走路回家的經過以及奇怪的結局敘述了一遍。

  “這就是這件事的全部開始。我不能確切地給你解釋——那種感覺,我是說——但是,它非常美妙!和我以前感覺過的和夢到的任何東西都不同。嗯,從那以後它繼續出現,不是每天晚上,只是不時的。那些音樂,那種振奮的感覺,還有迎風飛揚……然後,就是可怕的拽拉,拉回到地面上,接著還有痛苦,清醒過來後肉體上的真實的痛苦,就像是從一座高山上掉下來——你知道掉下來時那種耳朵所受到的痛苦嗎?那好,就是那種感覺,但是,比它還要強烈——同時還伴隨著刀”種可怕的重壓——就是一種被包圍、被壓抑的感覺……”

  他突然停了下來,頓了一會兒。

  “人們都認為我已經發瘋了。我不能忍受天花板和牆壁——我已經在房子的上面安排了一處地方,沒有鑰匙,沒有傢俱和地毯,沒有任何使人壓抑的東西……但是,甚至那樣做了,周圍房子給我的感覺還是很壞。我希望的是那種空曠的郊野,就是人在裡面可以自由呼吸的地方……”他直直地看著塞爾登。“嗯,你說什麼?你可以解釋它嗎?”

  “嗯,”塞爾登說道,“這有很多種解釋。你產生了幻覺;或者你對自己施了催眠術;你的神經出了毛病;或者,那只是一個夢。”

  哈默搖搖頭:“這些解釋都不對。”

  “那還有其他的,”塞爾登慢慢說道,“但是,它們都不被大家承認。”

  “你准備承認它們?”

  “從整體來說,是這樣!有一種高深的觀點我們無法理解,也無法從正常角度來作出解釋,我們還有許多東西需要發現,而且就個人而言,我就認為要保持精神的空曠。”

  “那你認為我應該做些什麼呢?”哈默靜靜地想了一會兒,問道。

  塞爾登興致勃勃地向前傾著說:“可以做許多事情。其中之一就是離開倫敦,去尋找你的‘空曠郊野’,找到那個地方,夢也就停止了。”

  “我不能這樣做,”哈默飛快地說道,“現在都成了這個樣子,我不能沒有它們,我不想失去它們。”

  “啊!我猜想也是這樣。還有一種方法,就是找到那個傢伙,那個瘸子。現在,你認為他擁有了一切超自然的特徵,跟他說,打破那個咒語。”

  哈默再次搖搖頭。

  “為什麼不?”

  “我害怕。”哈默簡單地說道。

  塞爾登做了個很不耐煩的手勢:“不要那麼盲目地相信它!那首曲調,就是靈媒婆最初彈奏的曲調,是什麼樣子的?”

  哈默哼了出來,塞爾登疑惑地皺著眉毛聽著。

  “真有點像裡恩基的序曲。裡面有些令人振奮的東西——它有翅膀。但是,我沒被帶離地面!可是,你每次的翱翔都相同嗎?”

  “不,不,”哈默熱切地向前傾著,“它們是不斷發展的,每次,我都能看到更多的內容。這很難解釋,你知道,我一直覺得我要到達某個特定的地方——那些音樂會帶領我到達那裡——不是直接的,但是,那連續不斷的音峰,每次都可以比前一次到達一個更高的地方,直到一個再也不能往上的最高地點。我停留在那裡直到我被拉回來。那不是一個地方,而更像是一種狀態。嗯,最初我還不理解,但是,不久以後,我就慢慢理解到,周圍還有別的東西在等待著我,直到我可以感知它們。想想那些小貓,它們有眼睛,但是最初,它們不能用眼睛來看東西,它們還是一個瞎子,必須學習看東西。嗯,對我來說就是那樣,人類的眼睛和耳朵對我毫無用處,但是,與它們相對應的東西還沒有發展出來——那些根本就不是肉體上的東西。它慢慢地生長著……有光的感覺……然後是聲音……然後是顏色……都很模糊很不明確。確切他說,生成出來的更像是對於事物的知識,而不是看見和聽到它們的能力。最初是光線,光線漸漸加強和變得清晰……然後是沙灘,大片的紅色的沙灘……而且到處是長長的像是運河的筆直水道——”

  塞爾登深深地吸了口氣:“運河!真有趣,繼續講。”

  “但是,這些事情還不是最重要的——它們沒有什麼價值。真正重要的事物我還沒能看見——但是,我聽到了它們……那像是翅膀直沖雲霄的聲音……總之,我不能解釋為什麼,它無比美妙!這裡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和它相比。接著,又是另一個壯觀景致——我看到了它們…一那些翅膀!噢,塞爾登,那些翅膀!”

  “但是,它們是什麼?是人——是天使——還是鳥?”

  “我也不知道,我不能看——還不能看,但是,我能感覺到它們的顏色!翅膀的顏色——在我們的世界裡是沒有這種顏色的——它非常美妙。”

  “翅膀的顏色?”塞爾登重複說道,“它會是怎麼樣的呢?”

  哈默不耐煩地揮動著他的手。“我該怎麼對你說呢?簡直就像是對一個瞎子解釋什麼是藍色!那是一種你從來沒有見過的顏色——是翅膀的顏色!”

  “是嗎?”

  “是的,就那麼多,那是我所能到達的最遠的地方了。但是,每一次墜落回來時的感覺都比前一次更糟糕——更痛苦。我不能理解這種情形,我確信自己的身體並沒有離開床。在我到達的那個地方,我確信自己已經沒有了任何肉體上的存在。那麼,為什麼它會給我造成這麼痛苦的傷害呢?”

  塞爾登默默無語地搖著頭。

  “有些事情是挺殘酷的——就是每次的歸來,那種拉拽——然後是痛苦,每一部分肢體和每一根神經都充滿了痛苦,而我耳朵的感覺就像是爆炸似的。接著,所有的東西都壓了過來,所有的重量,就是那種可怕的被禁錮的感覺。我希望得到陽光,得到空氣和空間——而最重要的是得到可以呼吸的空間!我希望得到自由!”

  “那麼其他事物中,”塞爾登問道,“什麼曾經是對你最為重要的?”

  “那種情形最壞了。我還像以前那樣在意它們,而且,如果有的話,我還會更在意。這些事物就是:舒適、奢華、歡樂,看起來,它們把我拉向一個與那些翅膀相反的方向。我一直在這兩者中間掙紮著——而且我不知道,它會走到什麼樣的結局。”

  塞爾登靜靜地坐著,說句老實話,聽到的這個奇怪的故事確實充滿了夢幻色彩,難道它會只是一個夢?或者是一種狂熱的幻覺嗎?——萬一它是真實的呢?而且,如果真的是那樣,為什麼這麼多人之中,只有哈默……?可以肯定,哈默是一個物質主義者,是那種熱愛肉體而否定精神的人,所以,他應該是最後一個看到另一個世界景致的人。

  哈默從桌子對面熱切地盯著他。

  “我猜想,”塞爾登慢慢說道,“你只能等待,等待並且觀看事態的發展變化。”

  “我不能那樣!我告訴你,我不能那樣!你的說法證明你還沒有理解我。它正在不斷地把我撕裂成兩部分,那種可怕的掙紮——那種殺人般的冗長的翻天覆地的掙紮,就在中間——中間——”他猶豫著。

  “在肉體和精神的中間?”塞爾登暗示道。

  哈默鬱悶地盯著他。“我猜想有人會這樣定義它的,不管怎樣,它非常難以忍受……我不能得到自由……”

  塞爾登再次搖搖頭,他實在無法說明,他只有再給哈默一個暗示。

  “如果我是你,”他建議道,“我會抓住那個瘸子的。”

  但是,當他回到家的時候,他喃喃說著:“運河——我懷疑。”

3

  第二天早上,賽拉斯·哈默帶著一個新的決定走出了家門。他已經決定采納塞爾登的建議,去找那個沒有了雙腿的男人。然而,在內心裡面,他確信自己的尋找會毫無結果的,那個男人就像被大地吞沒了似的,完全消失了。

  兩旁幽暗的建築物把陽光都反射出去了,人行道顯得更幽暗和神秘,只有一個地方,在路的中間,牆上有一個缺口,一束金光從那個缺口漏了進來,照在一個坐在地上的人的身上。一個人——沒錯,就是那個男人!

  那根管子般的樂器,斜靠在他拐杖旁邊的牆上,而他正用彩色的粉筆,在舖路石上畫著什麼。有兩幅已經完成了,畫的是森林裡壯觀迷人的優美景致,有隨風搖擺的樹木,還有歡快流暢的小溪,都畫得栩栩如生。

  哈默再一次被迷惑了,難道這個男人只是一個純粹的街頭藝人?或者,他是什麼別的……

  突然,這位富翁的自我控制被打破了,他狂亂而生氣地尖叫起來:“你是誰?看在上帝的份上,你究竟是誰?”

  那個男人看著他,微笑著。

  “你為什麼不回答我?說話,喂,說話!”

  然後他注意到,那個男人以一種很不可思議的速度在一塊光滑的石板上畫起來。哈默的眼睛跟隨著那個男人的手移動……粗粗的幾筆,一棵大樹就被勾勒出來了,然後,坐在一塊大鵝卵石上……一個男人……正在吹奏著一個管子似的樂器,那個男人長著一張異常漂亮的臉——還有兩條山羊的腿……

  瘸子的手在飛快地移動著,那個男人仍然坐在石頭上,但是,山羊的腿沒有了。他再一次看著哈默。

  “它們是惡魔。”他說道。

  哈默盯著那些畫,沉思著。他面對著那些畫面,但是,它們非常奇怪、不可思議的美麗……它們被淨化了,只剩下對生命強大而劇烈的喜悅。

  哈默轉過身去,而且,幾乎是逃跑似地離開了人行道,逃進陽光裡,不斷地對自己重複著:“這不可能!不可能……我發瘋了——我在做夢!”但是,那張臉還在他眼前晃動——那張牧羊神的臉……

  他走進公園,坐在一張椅子上。那是遊人罕至的時間,樹底下有幾個保姆在推著她們的嬰兒,點綴在一片綠茵之下,就像是大海中的島嶼。斜靠著的一些人……

  “不幸的漂泊者”這個詞語對于哈默來說是悲慘的縮影。但是,突然今天,他很羡慕他們……

  在他看來,只有他們才是自由的人,大地為床,天空為被,自由地在世界上游蕩……他們不會被禁錮,不會被束縛。

  心頭靈光一閃,他突然明白了,一直在毫不容情地束縛他的,就是那些他在別人面前感到自豪和崇拜的東西一一財富!他一直覺得,它們就是這個世界上最有用的東西,而現在,他被禁錮在金錢的魔掌之中了,他看到了他話語中的真理,就是他的財富,把他束縛起來的……

  但是,是它嗎?真的是它嗎?有沒有什麼更深刻和更精確的真理他沒有看見?它是指金錢還是指他對金錢的熱愛呢?他被鎖在自己選擇的腳鏈上;不是金錢本身,而是他對于金錢的熱愛,才是真正的鎖鏈。

  現在,他清楚地明白了,有兩種力量在用力拉扯著他:一種是緊緊包圍他、抓住他的由物質合成的溫暖的力量;而另一種,剛好相反,就是那清晰的無法躲避的召喚——在內心,他把它稱為翅膀的召喚。

  而且,當其中一種力量在爭鬥和堅持不懈的時候,另一種卻蔑視這場爭鬥,不願意屈尊參與進去。它只是在召喚——不斷地召喚……他是那樣清楚地聆聽到它,就像聽到了它在訴說。

  “你不能跟我妥協。”它似乎在說。

  “因為我比其他一切東西都重要。如果你跟隨我的召喚,你必須放棄其他一切東西,割斷束縛你的那些力量。因為,只有自由的人才可以跟隨我走到那個地方……”

  “我不能,”哈默喊道,“我不能……”

  幾個人轉過身來,看這個坐在那裡自言自語的強壯男人。

  因此,他必須付出供品,而這些供品,正是他最寶貴的東西,是他生命的一部分。

  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他想起了那個沒有了雙腿的男人……

4

  “是什麼幸運之神把你帶到這裡來的?”博羅問道。

  其實對于哈默來說,東區是一個非常陌生的地方。

  “我已經聽了一大堆的佈道,”這位富翁說道,“所有的都是在說,如果你們這些人有資金了,你們要做些什麼?我來就是要告訴你們:‘你們可以得到資金了。’”

  “你真是太好了。”博羅帶著某些目的問道:“是一大筆捐助,對嗎?”

  哈默冷漠地笑著:“可以這麼說,是我所擁有的每一個便士。”

  “什麼?”

  哈默突然用簡潔的商業口吻詳細地交代了一切,博羅的頭腦亂成了一團。

  “你——你是說,你決定把你所有的財產捐出來救助東區的窮人,而且,指定我為這些財產的管理人?”

  “是那樣。”

  “但是為什麼——為什麼?”

  “我不能解釋,”哈默慢慢說道,“還記得去年二月份的時候,我們談論過的夢想嗎?嗯,我也有了一個夢想了。”

  “那太好了!”博羅向前傾著,眼睛閃閃發光。

  “那沒有什麼好的,”哈默冷冷地說道,“我一點也不關心住在東區的窮人,他們需要的東西只是骨氣!我也夠可憐的了——我放棄了財富。但是,我不得不放棄這些金錢,而那些笨蛋社團不會使用它們。我唯一可以信任的人是你,你可以用這些錢來維持肉體或者精神——最好是用在前者上。我已經很餓了,但是,你可以做任何你喜歡做的事情。”

  “以前,從來沒有發生過這樣的事情。”博羅結結巴巴地說道。

  “這件事已經結束了,”哈默繼續說道,“律師已經把它最後整理好了,而我也已經簽署了所有的檔。我可以告訴你,這兩個星期以來,我一直忙著這件事,要處理掉一筆財產和集聚它一樣費勁。”

  “但是,你——你為自己保留什麼了嗎?,,

  “一個便士也沒有留下,”哈默快樂地說道,。‘至少——這不大正確。我的口袋裡剛好有兩便士。”他笑了。

  朝他迷惑的朋友說了聲再見,他走出了教堂,來到了一條狹窄的、散發著惡臭的小街上。他剛才快樂地說出去的話帶著一種遺失的痛苦朝他卷來。“一個便士也沒有了!”在他龐大的財產裡他什麼也沒給自己留下,現在,他感到害怕了——害怕貧困、饑餓,還有寒冷,這種供品對於他來說一點也不甜美。

  然而,在那些害怕的背後,他意識到,那些重壓和威脅已經移走了,他不再會受到禁錮和束縛,那條斷掉的鎖鏈在灼燒和撕裂著他,但是,對自由的夢想還在那裡不斷地給他力量。他對物質的需求可能會使得那些召喚變得微弱,但是,它們不會毀滅它,因為他知道,這些召喚是一種永遠不會死亡、不會毀滅的東西。

  空氣裡已經有了秋天的氣息,吹過來的風夾帶冷意。他感覺到了寒冷並顫抖起來,然後,他還很餓——他已經忘記了,他還沒有吃午飯,前途擺到了他的面前。很不可思議,他競能放棄了一切:悠然、舒適、溫暖!他的身體無力地叫喊起來……然後,那種歡樂和振奮的自由感覺再一次席捲了他。

  哈默猶豫了一下,他正在地鐵站附近,在口袋裡他還有兩便士。他的腦海裡產生了一個想法,就是用這兩便士坐地鐵到那個公園去,那個兩星期以前,他在那裡看到了那些懶散的無業遊民。除了這個一時的興致以外,他再沒有考慮什麼將來了。現在,他確實相信自己是發瘋了——神智清醒的人是不會像他這樣做的。然而,如果是那樣,發瘋也是一件美妙和令人疑惑的事情。

  是的,現在他就要到公園裡空曠的草地去,但是,乘坐地鐵到達那裡,他覺得有一種特別的意味。因為對於他來說,地鐵就代表了那種被埋葬的恐懼和隱居的生活……他可以從以前那種被禁錮的感覺裡解脫出來,他要到開闊的綠草和樹木中去,在那裡可以沒有房子的壓抑和威脅。

  電梯很快就讓他感到無聊,他很不情願地往下走著,空氣既沉重又毫無生機。他站在月臺的最前沿,遠遠地離開人群。在他的左邊,是火車開來的隧道口,像蛇似的,火車很快就要來了,他感覺到這裡整個就像是充滿陰謀的地獄似的。他旁邊沒什麼人,只有一個年輕人蹲在椅子上,無力地坐著,好像是醉得不省人事了。

  遠處傳來了火車微弱的威脅似的吼叫聲。那個年輕人從椅子上滾了下來,並在哈默的旁邊踉踉蹌蹌地走著,站在月臺的邊緣凝視著隧道。

  接著——一切都發生得那樣飛快,幾乎是不可想像的——他一失足,掉了下去……

  幾乎是同時,幾百個想法沖到了哈默的腦海裡,他似乎看到了一群人圍住了一輛巴士,並且聽到了一個聲音在說:“難道你不該責備你自己嗎?老大,你沒救了。”隨之而來的想法就是:這條生命可以挽救回來,如果它被挽救了,那就只能是由他來做,旁邊沒有其他人,而且火車就來了……這些都電光火石般地掠過他的腦海,他經歷了一種奇怪而又平靜的神智清明的思考。

  他只有短短的幾秒時間去決定,而且那時他知道,他對死亡的恐懼絲毫沒減弱,他非常害怕。接著火車在彎彎曲曲的隧道裡呼嘯而來,時間已無法拉住了。

  哈默迅速地抓住那個年輕人的手臂,並沒有什麼天生的英勇沖動在支撐著他,他的身體顫抖著,但是,他強迫自己接受另一個精神世界的命令,它召喚著他去犧牲。用最後一點力量,他把那個年輕人拋上了月臺,而他自己卻掉了下去……

  然後,突然他的恐懼消失了,物質世界不再束縛他了,他從羈絆中解脫了出來。他覺得在那一段時間裡,自己聽到了牧羊神歡快的笛聲。接著——越來越近、越來越響亮——把別的東西都淹沒了一數不清的翅膀歡快地拍打著,直沖雲霄……包裹著他圍繞著他……

十一、最後的招靈會

  拉烏爾·多布羅伊爾一邊哼著曲子,一邊穿過賽納河。

  他是一個英俊年輕的法國男人,三十二歲左右,長著一張紅潤的臉和小小的黑鬍子,職業上他是一個工程師。在恰當的時間裡,他到達了卡多納特,轉入了第7號房子。看門人從她的小窩裡朝外張望著,沖他打了聲招呼“早上好”,他愉快地還了禮。然後,他爬上樓梯,來到三層的公寓前。他站在那裡,摁了門鈴並等待著回應,他再次哼起了那段小曲子,今天早上,拉烏爾·多布羅伊爾感覺特別高興。一個年老的法國婦女打開了門,她看清來客是准時,她那滿是皺紋的臉堆起了微笑。

  “早上好,Monsieur(法語:先生。——譯注)。”

  “早上好,伊利斯。”拉烏爾說道。

  他穿過前廳,邊走邊脫下他的手套。

  “夫人在等著我呢,是嗎?”他回頭問道。

  “啊,是的,確實這樣,Monsieur。”

  伊利斯關上了大門,轉身面對著他。

  “請Monsieur您先到那個小客廳裡坐坐,夫人一會兒就來。現在,她正在休息呢。”

  拉烏爾突然抬起了頭。

  “她感覺不舒服嗎?”

  “舒服!”

  伊利斯吸吸鼻子。她從拉烏爾的前面走過去,替他把小客廳的門打開。他走了進去,她跟在後面也走了進去。

  “舒服!”她繼續說道,“她怎麼會舒服呢,可憐的小羊羔?招靈會,招靈會,總是招靈會!這不好——這不正常,這不是萬能的上帝允許我們做的事情。對於我來說,可以但白他講,這簡直就是和惡魔做交易。”

  拉烏爾拍拍她的肩膀,使她安心。

  “看你,看你,伊利斯,”他安慰地說道,“別激動,不要過於把所有你不能理解的事物都看成是惡魔。”

  伊利斯懷疑地搖搖頭。

  “啊,那好,”她小聲地嘟噥著,“Monsieur愛說什麼就可以說什麼,我就是不喜歡招靈會,看看夫人,一天比一天蒼白,一天比一天瘦弱,而且頭疼!”

  她握起了雙手。

  “啊,不,這一點好處也沒有,這一切都是神靈的事情。

  確實是神靈!好的神靈都在天堂裡,而其他的就在煉獄裡。”

  “你對於人死後的看法有點簡單,伊利斯。”拉烏爾一邊坐到椅子上一邊說道。

  老大婆靠了過來。

  “我是一個虔誠的天主教徒,Monsieur。”

  她劃了個十字,向門口走去,然後又停了下來,她的手放在門柄上。

  “Monsieur,你們結婚以後,”她懇求地說道,“這不會再繼續了吧——所有這些?”

  拉烏爾感動地朝她微笑。

  “你是一個非常真誠的好心人,伊利斯,”他說道,“而且對你的女主人很忠心。別害怕,一旦她成為了我的妻子,你所說的所有這些‘神靈的交易’,都將停止。因為,多布羅伊爾夫人不再進行招靈會了。”

  伊利斯的臉上露出了微笑。

  “你說的是真的嗎?”她熱切地問道。

  對方則嚴肅地點了點頭。

  “是的,”他說道,這句話更像是對他自己說而不是對她,“是的,所有的這些都必須結束。西蒙娜具有非常出色的天賦,而且,她已經毫無拘束地使用了它,但是現在,她已經盡她本分了。就像你剛才觀察到的,她一天比一天蒼白,一天比一天瘦弱。靈媒婆的生活是最花費力氣也最困難了,還有可怕的精神上的壓力。可是,伊利斯,你的主人是全巴黎最好的靈媒婆——甚至是,全法國最好的。從世界各個地方來的人們都來找她,因為他們知道,她是不會玩弄他們,欺騙他們的。”

  伊利斯滿足地吸吸鼻子。

  “欺騙!啊,不,事實上,夫人如果願意的話,她連一個新生的嬰兒也不會欺騙。”

  “她是一個天使,”這位年輕的法國人熱烈地說道,“而且我——為了她的快樂,我要做一個男人所能做的一切事情。你相信我吧?”

  伊利斯走上前來,用一種簡單而自豪的口吻說道:“我已經為夫人服務許多年了,先生。從各個方面來講,我都可以說我敬愛她。如果我不相信,你是因為她值得敬慕而敬慕她的話一啊,eh bien(法語:那好。——譯注)先生!如果不是那樣的話,我會把你撕成碎片的。”

  拉烏爾笑了。

  “好極了,伊利斯!你真是一個忠誠的朋友,而且現在,你必須贊成我告訴你的話,夫人就要放棄神靈們了。”

  他希望看到的是,這位老婦女大笑著接受這個高興的事情,但是,令他有點驚奇,她仍然保持著嚴肅。

  “假設,Monsieur,”她猶豫著說道,“假設那些神靈不願意放棄她呢?”

  拉烏爾盯著她。

  “呃!你是什麼意思?”

  “我是說,”伊利斯重複道,“假設那些神靈不願意放棄她呢?”

  “我想你不會相信神靈的吧,伊利斯?”

  “我不會的,”伊利斯頑固地說道,“相信它們很愚蠢。但是——一”“什麼?”

  “我很難給你解釋,Monsieur。你知道,我,我一直以來都認為那些靈媒婆,就像他們自己稱呼自己那樣,是一些聰明的、專門欺騙那些可憐的失去了愛人的靈魂的騙子。但是,夫人不是那樣,夫人是真正的,夫人很誠實而且——”她降低了她的聲調井用恐懼的語氣說道:“不尋常的事情發生了,這不是騙局,真的發生了,而且,這就是為什麼讓我感到害怕的。因為,我可以肯定這些,Monsieur,這不正常,它與自然現象背道而馳,上帝啊,肯定有人會為此付出代價的。”

  拉烏爾從椅子裡站了起來,走到她跟前,拍拍她的肩膀。

  “保持鎮靜,我親愛的伊利斯,”他說道,並微笑了,“看,我給你帶來了一些好消息:今天就是招靈會的最後一次;今天以後再不會出現招靈會了。”

  “那麼說來,今天還會有一次了?”老婦女猜疑地問道。

  “最後一次,伊利斯,最後一次了。”

  伊利斯悶悶不樂地搖搖頭。

  “夫人不適合——”她開始說。

  但是,她的話被打斷了,門打開了,一個高個兒的金發女人走了進來。她身材苗條而優雅,長著一張像波提切利的聖母瑪利亞的臉。看到她,拉烏爾的臉馬上像被點燃了,閃閃發光,而伊利斯迅速而謹慎地退了下去。

  “西蒙娜!”

  他握起她修長雪白的雙手,分別親吻了一下。她非常溫柔地叫著他的名字:“拉烏爾,我親愛的。”

  他再次親吻著她的雙手,然後,專注地看著她的臉。

  “西蒙娜,看你多麼的蒼白!伊利斯告訴我,你在休息;你沒生病吧,我的愛人?”

  “沒有,沒生勃—”她猶豫地說道。

  他扶她在沙發上坐下,然後,自己也坐在她的旁邊。

  “那麼告訴我!”

  靈媒婆虛弱地微笑著。

  “你會認為我是個傻瓜的。”她喃喃道。

  “我?認為你是個傻瓜?永遠不會的。”

  西蒙娜從他的雙掌中縮回她的手。好一會兒,她非常安靜地坐在那裡,眼睛垂下來盯著地毯。然後,她用低沉的聲音急速說道:“我很害怕,拉烏爾。”

  他等了一兩分鐘,希望她繼續說下去,但是,她並沒有往下說,他就鼓勵道:“是的,害怕什麼呢?”

  “只是害怕——就那麼多。”

  “但是——”

  他困惑地看著她,她迅速地回答了他的眼神。

  “是的,這很荒謬,對吧,但是,我感覺就是那樣。害怕,再也沒有別的了。我不知道那是什麼,或者為什麼,但是,在腦海裡,我一直有這種感覺,覺得某些事情很可怕——可怕,它就要發生在我身上……”她瞪著前方,拉烏爾溫柔地伸出一隻胳膊摟住她。

  “我最親愛的,”他說道,“來,你不必說出來。我知道是什麼,是那些壓力,西蒙娜,是靈媒婆生涯的壓力。你需要的只是休息——休息和安靜。”

  她感激地看著他。

  “是的,拉烏爾,你說得對,那就是我所需要的,休息和安靜。”

  她閉上了雙眼,微微靠在他的肩膀上。

  “還有快樂。”拉烏爾在她耳邊喃喃說道。

  他的手臂把她摟緊了一點。西蒙娜還閉著雙眼,她深深地吸了口氣。

  “是的,”她喃喃道,“是的。當你的手臂圍著我的時候我感覺到很安全,我忘記了我的生涯——那種可怕的生涯——做靈媒婆的生涯。你知道很多,拉烏爾,但是,甚至是你,也還沒有完全理解到它的含義。”

  他感覺到她的身體在他懷抱中有點發硬,她眼睛睜開了,瞪著前方。

  “坐在櫥櫃的黑暗之中,等待著,那種黑暗是多麼令人可怕,拉烏爾,因為它是那種虛無的黑暗,什麼也不存在的黑暗。是人故意放棄了自己,讓自己迷失在裡面。除此之外,他什麼也不知道,什麼也感覺不到。但是,最終出現了那慢慢的、沉默痛苦的回歸,從睡眠中清醒過來,但是,非常疲倦——可怕的疲倦。”

  “我知道,”拉烏爾喃喃道,“我知道。”

  “非常疲倦。”西蒙娜再次喃喃道。

  當她重複這句話的時候,她整個身體似乎都沉了下去。

  “但是你最出色的,西蒙娜。”

  他把她的手放到自己的手中,試圖提起她的興致,來分享自己的熱情。

  “你是獨一元二的——世界上有史以來最偉大的靈媒婆。”

  她搖搖頭,對此只是微微一笑。

  “是的,是的。”拉烏爾堅持道。

  他從口袋裡掏出了兩封信。

  “看這裡,這是薩拉貝得赫熱的羅奇教授寄來的,而那一封是南錫的格尼爾博士寄來的,兩封信都懇求你偶爾可以繼續為他們招招靈。”

  “啊,不!”

  西蒙娜跳了起來。

  “我再也不做了,我不做了!這些馬上就要結束了——一切都完了,都結束了。你答應我,拉烏爾。”

  拉烏爾驚奇地看著她在他面前走來走去,就像是一頭窮途末路的野獸,他站了起來,握住她的手。

  “是的,是的,”他說道,“這當然都要結束了,那是不言而喻的。但是,我是那麼的以你為榮,西蒙娜,這就是為什麼我提起了這些來信。”

  她用疑惑的眼神迅速地看了他一眼。

  “你不會希望我繼續招靈吧?”

  “不,不,”拉烏爾說道,“除非是你自己願意這樣做,僅僅是為一些老朋友偶爾招一兩次——”但是,她打斷了他的話,激動地叫喊著:“不,不,再也不要。有危險!我告訴你,我可以感覺到它,極大的危險!”

  她用手緊緊地壓住額頭,一分鐘後,她走到了窗戶旁邊。

  “答應我,再也不要了。”她背對著他,用平靜的聲音說直。

  拉烏爾走到她後面,用手抱住她的肩膀。

  “我親愛的,”他溫柔地說道,“我答應你,今天以後不會再招靈了。”

  他感覺到了她突然顫抖了一下。

  “今天,”她喃喃道,“啊,是的——我把埃克斯夫人給忘記了。”

  拉烏爾看了看手錶。

  “現在她就要來了,但是,西蒙娜,如果你感覺不太好的活——”西蒙娜似乎沒聽見他說的話,她呆呆地在想著什麼。

  “她是——一個奇怪的女人,拉烏爾,一個非常奇怪的女人。你知道嗎,我——我對她的感覺幾乎就是恐懼。”

  “西蒙娜!”

  他的聲調裡帶著某種譴責的味道,她馬上就感覺到了這一點。

  “是的,是的,我知道,你和所有的法國人一樣,拉烏爾。

  對你來說,一個母親神聖不可侵犯,在她為失去了孩子而悲傷的時候,我對她產生那樣的感覺是非常不仁慈的。但是——我不能給你解釋,她長得那樣強壯和黝黑,而且她的手——你有沒有注意過她的手,拉烏爾?又大又強壯的手,和男人的一樣。啊!”

  她微微地顫抖了一下,閉上了雙眼。拉烏爾縮回了他的手,冷冷地說道:“我真的不理解你,西蒙娜。作為一個女人,你也應該對另一個女人除了同情外沒有別的感情了,那是一個被剝奪了唯一孩子的母親。”

  西蒙娜做了個不耐煩的手勢。

  “啊,那是你不理解,我的朋友!這些事情,是沒有人可以幫忙的。當我第一次看到她的時候,我就感覺到——”她揮動著她的手。

  “害怕!你還記得嗎,很久以後,我才答應為她招靈?我可以肯定,她會在某些方面給我帶來不幸。”

  拉烏爾聳聳肩膀。

  “然而,確切地說來,她帶給你的正好相反,”他冷冷地說道,“所有的招靈會都取得了顯著的成功。小阿梅莉的靈魂可以很迅速就控制了你,而現體確確實實在沖撞。羅奇教授真應該在現場,看看這最後一次招靈會。”

  “現體,”西蒙挪用低沉的聲音說道,“告訴我,拉烏爾(你知道,當我進入夢幻的時候,我對於發生了什麼是一無所知的),那些現體真的那麼不可思議嗎?”

  他熱烈地點點頭。

  “在最初的幾次招靈時,可以模模糊糊地看到那個小孩的身影,”他解釋道,“但是在最後一次招靈——”他非常溫柔他說著。

  “西蒙娜,站在那裡的那個小孩就像是有血有肉活生生的孩子一樣。我甚至觸摸到了她——但是,我看到了觸摸給你帶來了極度的痛苦,我不會允許埃克斯夫人也這樣做的。

  我擔心她的自我控制會崩潰,那麼就會給你帶來傷害了。”

  “當我清醒的時候,我總是感到說不出的疲憊,”她喃喃道,“拉烏爾,你可以肯定——你真的可以肯定,我的做法是正確的嗎?你知道老伊利斯怎麼想的?她覺得我是在和惡魔做交易。”她非常不自信地笑了。

  西蒙娜再次轉過身去,面對著窗戶。

  “你知道我是相信什麼的,”拉烏爾嚴肅地說道,“與未知打交道,總會存在各種危險的,但是動機高尚,因為這是為了科學。世界上還有許多科學未能解釋的秘密,先驅者們付出了代價,所以別人可以安全地跟在後面。十多年來,你一直在為科學探索而努力,以致於患上了嚴重的神經衰弱。

  現在,你的義務已經結束了,從今天開始,你就要解脫,就要獲得歡樂了。”

  西蒙娜感動地朝他微笑,她又恢復了平靜。然後,她飛快地看了一眼鬧鐘。

  “埃克斯夫人遲到了,”她喃喃道,“她可能不來了。”

  “我想她會來的,”拉烏爾說道,“你的鬧鐘有點快了,西蒙娜。”

  西蒙娜在房間裡走來走去,重新擺弄著房間裡的各種擺設。

  “我懷疑她到底是誰,就是這個埃克斯夫人?”她說道,“她是從哪裡來的?她的家人是誰?很奇怪,我們對她一無所知。”

  拉烏爾聳聳肩膀。

  “大多數人,當他們來找靈媒婆的時候,都會盡可能地隱瞞自己的姓名,”他說道,“這是一個基本的預防措施。”

  “我猜想也這樣。”西蒙娜無精打埰地說道。

  突然,她手裡的一個小瓷瓶從手指裡滑落了下來,掉到了壁爐的瓷磚上,摔成了碎片,她猛地轉向拉烏爾。

  “你看,”她喃喃道,“我不是我自己了。拉烏爾,你想,我是不是非常——非常懦弱,如果我告訴埃克斯夫人,說我不能招靈了呢?”

  他生氣而驚奇地看著她,她的臉變紅了。

  “你已經答應了,西蒙娜——”他溫柔地開始說道。

  她再次靠在牆上。

  “我不想做了,拉烏爾,我真的不想做了。”

  他再一次用生氣而驚奇的眼神看著她,還帶著溫柔的責備,這使她退縮了回去。

  “我考慮的不是金錢,西蒙娜,盡管你必須意識到,這位女人給你的最後一次招靈付了許多錢——的確非常多。”

  她反抗地打斷了他。

  “還有別的事情比金錢重要得多。”

  “當然是這樣,”他溫和地說道,“這就是我剛才所說的。

  考慮一下——這位女人是一個母親,一個剛失去了唯一孩子的母親。如果你不是真的生病了,如果,這只是你~時的心血來潮——你可以任性地拒絕一個有錢的女人,但是,你可以拒絕一個母親看她孩子最後一眼嗎?”

  這位靈媒婆在他的面前絕望地揮動著雙手。

  “噢,你在折磨我,”她喃喃道,“但是你說得對。我應該按照你的希望去做,但是現在,我知道我害怕什麼了——我害怕的是‘母親’這個詞。”

  “西蒙娜!”

  “有許多種原始的基本力量,拉烏爾,其中大多數已經被現代文明破壞了,但是,母愛還是站在它開始的地方。動物——人類,他們是一樣的。在這個世界,沒有別的東西與母親對她孩子的愛相同。它沒有法律,沒有憐憫,它向一切東西挑戰,並且,把阻擋在它道路上的所有東西毀滅。”

  她停了下來,稍稍地喘了口氣,然後,她轉向他,帶著一個飛快而又全無敵意的微笑。

  “今天我很傻,拉烏爾,我知道的。”

  他握住了她的手。

  “躺一兩分鐘吧,”他勸道,“休息一會兒,等她到來。”

  “非常好。”她對他微笑了一下,離開了房間。

  拉烏爾沉思了好一會兒,然後,他邁步走到門前,打開門,穿過那小小的前廳。他走進對面的一間房子裡,這個房間和他剛才離開的那間很相似,但是在它的盡頭有一個壁櫥,壁櫥裡面擺了一張大大的扶椅,壁櫥的外面蓋上了黑色的厚厚的天鵝絨。伊利斯正忙著佈置房間。在靠近壁櫥的、地方,她擺上了兩張椅子和一張小圓桌,桌子的上面放著一個鈴鼓、一個號角、一些紙張和鉛筆。

  “最後一次了,”伊利斯帶著微微的滿足喃喃道,“啊,Monsieur,我真希望它盡快結束和完成。”

  傳來了電鈴尖銳的響聲。

  “她來了,那個強壯的婦女憲兵,”這位老僕人繼續說道,“為什麼她不能去教堂,為她的小孩子做應做的祈禱,給我們神聖的聖母點上一根蠟燭呢?難道上帝不知道什麼對我們才是好的嗎?”

  “去開門吧,伊利斯。”拉烏爾斷然地吩咐道。

  她看了他一眼,但是按照吩咐做了。不一會兒,她就招呼著客人走了回來。

  “我會告訴主人你已經來了,夫人。”

  拉烏爾走上前去和埃克斯夫人握手,西蒙娜的話語又飄回到他的腦海中:“那麼的強壯和黝黑。”

  她確實是一個強壯的女人,法國式的沉重而陰暗的悲傷,在她的身上似乎尤其誇張。她說話時聲音非常低沉。

  “恐怕我有點遲到了,先生。”

  “只是遲到了一會兒,”拉烏爾微笑地說道,“西蒙娜夫人正躺著休息呢。我很抱歉地告訴你,她感覺非常不好,非常緊張和疲倦。”

  她的雙手,剛剛縮了回來,突然又像鉗子似的握住了他。

  “但是,她還會招靈吧?”她尖利地要求道。

  “唉,是的,夫人。”

  埃克斯夫人松了口氣,坐到椅子上,解開了在她臉前飄浮著的又黑又厚的面紗。

  “啊,先生!”她喃喃道,“你想像不到,你無法知道,這些招靈能給我帶來多大的美妙和歡樂!我的小孩子!我的阿梅莉!為了看到她,聽到她,甚至——或許——是的,或許甚至可以——伸出我的手去觸摸她!”

  拉烏爾迅速而又斷然地說道:

  “埃克斯夫人——我應該怎樣給你解釋呢?——無論如何,你也不可以做任何事情,除非是我指示你去做的,否則會帶來巨大的危險。”

  “給我帶來危險?”

  “不,夫人,”拉烏爾說道,“是給靈媒婆帶來危險。你必須明白,招靈所出現的那些現象在科學上可以用某種方式來解釋。我盡量把這個問題解釋得簡單一些,不使用那些術語。一個靈魂,如果要顯現它自己,就必須利用靈媒婆的肉體。你也看到從靈媒婆嘴裡噴出來的氣流,這些氣流最終就會濃縮並被改造成那個靈魂已經死去的肉體的外形。但我們相信,這些靈氣事實上就是靈媒婆身上的物質。我們希望在某一天,可以通過仔細的測量和實驗來證明這一點——但最大的困難就是,一當服侍靈媒婆、用手觸摸到那些靈氣時,都會給靈媒婆帶來生命危險和痛苦。如果有人粗魯地觸碰了那些現體,就會導致靈媒婆的死亡。”

  埃克斯夫人仔細地聽著他說的話。

  “這非常有意思,Monsieur,請告訴我,會不會有那麼一段時間,就是現體會游離得遠遠的,它可以離開它的母體,即離開那個靈媒婆?”

  “那是永遠不可能實現的妄想,夫人。”

  她還在堅持:

  “但是,事實上,這不可能嗎?”

  “起碼,今天肯定不會這樣。”

  “但是在將來,或許會的吧?”

  正當他不知道如何回答這個難題時,西蒙娜進來了,給他解了圍。她看起來無精打采、臉色蒼白,但是顯然,她已經恢復了自我控制。她走上前來和埃克斯夫人握握手,拉烏爾注意到,當她這樣做的時候,她在微微地顫抖。

  “我感到很抱歉,夫人,聽說你身體不適。”埃克斯夫人說道。

  “那沒什麼,”西蒙娜非常唐突地說道,“我們可以開始了嗎?”

  她走進了壁櫥,坐到扶椅上。拉烏爾突然感到了一陣恐懼。

  “你沒有足夠的精力,”他叫道,“我們最好還是取消這次招靈吧,埃克斯夫人會理解的。”

  “先生!”

  埃克斯夫人憤怒地站了起來。

  “是的,是的,最好不要做了,我可以保證。”

  “西蒙娜夫人答應我要做最後一次招靈的。”

  “確實是那樣,”西蒙娜平靜地同意道,“而且,我已經准備好去履行我的諾言了。”

  “我想你會遵守的,夫人。”那個女人說道。

  “我不要破壞自己的諾言,”西蒙娜冷靜地說道,“不要害怕,拉烏爾。”她溫柔地補充道:“畢竟,這是最後一次了一一最後一次了,感謝上帝。”

  她朝拉烏爾做了個手勢,拉烏爾拉上了壁櫥外面又黑又厚的掛簾。同時他還拉上了窗簾,馬上整個房間都陷入了半昏暗之中。他指示埃克斯夫人坐到其中一張椅子上,而他自己坐到另一張上,然而,埃克斯夫人猶豫了一下。

  “你必須原諒我,先生,但是——你知道,我是絕對相信你以及西蒙娜夫人是誠實的人。但是,那麼我的測驗或許就更無價值了,我冒昧地帶來了這個。”

  她從口袋裡拿出了一條細細密密的長帶子。

  “夫人!”拉烏爾叫道,“這是一種侮辱!”

  “這不過是一種預防措施而已。”

  “我再次告訴你,這是一種侮辱。”

  “我不明白,為什麼你要抗議?先生,”埃克斯夫人冷冷說道,“如果這裡面沒有陰謀把戲的話,你不必擔心任何事情。”

  拉烏爾輕蔑地笑了起來。

  “我可以向你保證,我沒有什麼需要害怕的,夫人。如果你喜歡的話,你可以把我的手和腳都綁起來。”

  他的話並沒有產生他希望的效果,因為,埃克斯夫人僅僅是毫不客氣地喃喃道:“謝謝你,先生。”然後,她拿著帶子走到他跟前。

  突然,西蒙娜在壁櫥裡面發出了一聲尖叫。

  “不,不,拉烏爾,讓她別這樣做。”

  埃克斯夫人大聲嘲笑起來。

  “夫人害怕了。”她諷刺地說道。

  “是的,我害怕。”

  “還記得你說過的話嗎,西蒙娜,”拉烏爾叫道,“顯然,埃克斯夫人認為我們是騙子。”

  “我必須弄清楚。”埃克斯夫人冷酷地說道。

  她井然有序地進行她的測驗,把拉烏爾牢牢地綁在了椅子上。

  “我應該向你的捆綁表示祝賀,夫人,”當她完成以後,他嘲弄地說道,“現在,你總該滿足了吧?”

  埃克斯夫人並沒有回答他,她在房間裡走來走去仔細檢查著牆壁上的嵌板。接著,她把通向大廳的門鎖上,然後,拔掉鑰匙以後,她才坐回到椅子上。

  “現在,”她用一種難以形容的聲音說道,“我准備好了。”

  幾分鐘過去了。在簾子後面傳來了西蒙娜越來越沉重和越來越像打鼾似的呼吸聲;接著它們都消失了,跟隨而來的是一連串的呻吟聲;再接著,是一片寂靜,不一會兒,突然,寂靜被僻僻啪啪的鈴鼓聲打斷了;桌子上的號角被抓起來,扔到了地上;接著,傳來了一陣嘲弄的笑聲;壁櫥的簾子似乎微微向後拉著,透過那道隙縫,剛好可以看到靈媒婆的身影,她的頭垂到了胸前。突然伊利斯夫人的呼吸加速了。

  靈媒婆的嘴裡吐出了一連片流動的水霧,水霧濃縮以後,漸漸開始形成一個身影,一個小孩子的身影。

  “阿梅莉!我的小阿梅莉!”

  埃克斯夫人那嘶啞的聲音輕輕地叫喊著。那個模糊不清的身影在繼續加濃。拉烏爾非常不可思議地盯著這一切,再也沒有比這個現體更成功的了,現在,可以肯定,它就是一個活生生的孩子,一個有血有肉的孩子,站在那裡。

  “媽媽!”

  孩子的聲音輕輕喊道。

  “我的孩子!”伊利斯夫人叫道,“我的孩子!”

  她從椅子上半站了起來。

  “小心,夫人!”拉烏爾警告地叫道。

  現體猶猶豫豫地穿過簾子,走了出來。那是一個孩子,她站在那裡,雙手向前伸著。

  “媽媽!”

  “啊!”埃克斯夫人喊道。

  她再一次從椅子上半站了起來。

  “夫人!”拉烏爾喊道,警告著:“小心靈媒婆——”“我必須觸摸她。”埃克斯夫人嘶啞地叫喊著。

  她往前走了幾步。

  “看在上帝的份上,夫人,控制住你自己。”拉烏爾喊道。

  這一次,他真的感到驚嚇了。

  “馬上坐下來。”

  “我的小孩子,我必須觸摸她。”

  “夫人,我命令你,坐下來!”

  他在捆綁得緊緊的帶子裡絕望地扭動著,但是,埃克斯夫人的工作做得非常成功;他無助地掙紮著,一種被阻礙的災難般的恐懼淹沒了他。

  “我以上帝的名義,夫人,坐下來!”他大聲喊著,“不要忘記靈媒婆。”

  埃克斯夫人轉過身來,對他發出了一陣無情的大笑。

  “為什麼我要關心這個靈媒婆?”她叫道,“我只要我的孩子。”

  “你發瘋了!”

  “我的孩子,我告訴你,她是我的!我自己的!是我身上的血和肉!我的小孩子從死亡裡回來了,回到我身邊,她活生生地不斷呼吸。”

  拉烏爾張著嘴,但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真可怕,這個女人!無情,粗野,已經完全被自己的感情控制了。那個孩子的嘴也張著,而且,第三次那個詞語在房間裡回響:“媽媽!”

  “那麼來吧,我的小孩子。”埃克斯夫人叫道。

  用一個激烈的動作,她把孩子抱到懷裡。在簾子後面傳來了一聲長長的、充滿了從心底裡發出的痛苦的尖叫。

  “西蒙娜!”拉烏爾叫道,“西蒙娜!”

  他模模糊糊地感覺到,埃克斯夫人在他身邊沖了出去,打開了大門的鎖,從樓梯上跑了下去。

  簾子後面,那可怕的長長的尖叫聲還在響著——拉烏爾從來沒有聽過那麼痛苦的叫聲。漸漸地,它帶著一種可怕的咯咯聲消失了,接著,傳來了身體掉落在地上的砰然聲……拉烏爾像是一個瘋子似的,要從捆綁中掙紮出來。他瘋狂地努力著,要從這幾乎不可能解脫的捆綁中掙紮出來,用他全身的力氣拉扯著那些帶子。他繼續解開綁在腳上的帶子,這時,伊利斯沖了進來,大聲叫著:“夫人!”

  “西蒙娜!”拉烏爾也大聲叫起來。

  他們一起沖上前去,把簾子拉開。

  拉烏爾搖搖晃晃地向後退著。

  “我的天啊!”他喃喃道,“紅色——都是紅色……”伊利斯的聲音在他耳邊艱澀而顫抖地說道:“那麼,夫人死了!一切都結束了。但是,告訴我,Monsicur,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為什麼夫人整個都收縮了——為什麼,她只有她以前的一半那麼大了?這裡到底發生了什麼?”

  “我不知道。”拉烏爾說道。

  他的聲音變成了尖叫。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但是我想——我要發瘋了……西蒙娜!西蒙娜!”

十二、SOS

1

  “啊!”丁斯米德先生歡欣地叫道。

  他後退了幾步,用贊許的眼神掃視著那張圓桌。火光閃爍在粗糙的白色桌布、刀叉以及桌上的其他物品上面。

  “所有——所有的東西都准備好了嗎?”丁斯米德夫人吞吞吐吐地問道。她是一個矮小而衰弱的女人,臉上沒什麼血色,瘦弱的頭發胡亂地向後梳著,舉止永遠地緊張。

  “所有的東西都准備好了。”她丈夫帶著一種殘忍的愉快說道。

  他是一個強壯的男人,背有點駝,臉又寬又紅潤。長著一雙賊似的小眼睛,在濃密的眉毛下面不停地眨動著,還有一個大大的沒有鬍子的下巴。

  “喝檸檬水?”丁斯米德夫人提議道,聲音小得跟耳語似的。

  她的丈夫搖搖頭。

  “茶,不管怎樣,它要好得多。看看這天氣,又是下雨又是刮風的。在這樣的晚上,吃晚餐,最需要的就是一杯熱騰騰的好茶。”

  他滑稽地眨眨眼睛,然後,又開始掃視桌子。

  “一頓豐盛的晚餐,有雞蛋、冷醃牛肉,還有麵包和乳酪,這是我喜歡的晚餐菜單。所以,來,上桌吧。夏洛特正在廚房裡,等著你幫她一把呢。”

  丁斯米德夫人站了起來,小心地把她編織著的毛衣繞成一團。

  “她已經長成一個非常漂亮的女孩子了,”她喃喃道,“非常迷人,我說。”

  “啊!”丁斯米德先生說道,“她那要命的相貌!你還是趕緊去吧,別再浪費時間了。”

  好一會兒,他都在房間裡走來走去,對自己小聲地哼哼著什麼。他還走到窗戶前面,往外張望了一會兒。

  “糟透了的天氣,”他自言自語,“今天晚上,我們該不會有什麼客人了吧。”

  然後,他離開了房間。

  大約十分鐘以後,丁斯米德夫人捧著一盤炸雞蛋走了進來。她的兩個女兒跟在後面,她們手裡捧著其他的飯菜,丁斯米德先生和他的兒子約翰尼跟在最後面。丁斯米德先生坐到了桌子的上座。

  “我們應該感謝什麼呢?等等,”他幽默地說道,“要感謝那個首先想到了罐頭食物的人。我們應該做什麼,我想知道,幾英里之內人煙罕見的,如果現在我們沒有了罐頭,那麼我們是否要退回到屠夫忘記了他每星期的義務的時代?”

  他繼續敏捷地切著冷醃牛肉。

  “我很懷疑到底是誰,想到建造這樣一所房子,幾英里以內人煙罕見的,”他的女兒馬格達倫生氣地說道,“我們幾乎連鬼也看不到。”

  “不,”她的父親說道,“絕對沒有鬼。”

  “我不明白是什麼原因促使你買下它的,父親。”夏洛特說道。

  “你不能明白?女兒,好了,我有理由——我有自己的理由。”

  他的眼睛偷偷地看著妻子,但是,她皺起了眉毛。

  “而且還有鬼魂出沒的,”夏洛特說道,“在這裡,我一個人是絕對睡不著的。”

  “一堆廢話,”她父親說道,“你沒有見過任何東西吧,是嗎?好了。”

  “或許,是沒有見過任何東西,但是——”“但是什麼?”

  夏洛特並沒有回答,但是,她微微地顫抖了起來。一陣急雨敲打在窗戶的玻璃上,丁斯米德夫人手裡的勺子“叮當”地掉到了盤子裡。

  “你的神經不再衰弱了吧?”丁斯米德先生問道,“真是一個討厭的晚上,就到這。你們不要擔心,我們在這裡、在我們的火爐旁邊會非常安全的,外面的鬼魂不會來打擾我們。

  為什麼?如果有,那才真是個奇跡呢。而奇跡是不會發生的,不會的。”他補充道,好像是在對他自己說這些話,帶著一種特別的滿足感。“奇跡是不會發生的。”

  話音未落,突然傳來一陣敲門聲。丁斯米德先生嚇呆了,坐在那裡,一動也不動。

  “會是什麼呢?”他喃喃道,下巴都拉了下來。

  丁斯米德夫人輕輕地嗚咽了一聲,把披肩裹緊一點。馬格達倫的臉變紅了,她向前傾著,對她父親說道:“奇跡發生了,不管是什麼東西,你最好還是去開門,讓它進來。”

2

  二十分鐘之前,莫蒂默·克利夫蘭還站在暴雨之中,大霧吞沒了他的車子。這確實非常不幸,在十分鐘之內,兩個車輪都被紮破了,而他,就一直站在這個方圓幾英里之內荒蕪人煙的地方。在那些光禿禿的威爾德郡丘陵中,黑夜降臨了,他沒有任何遮蔽任何保護。對他最有用的就是去找一條捷徑,如果他一直堅持走大路就不會出現這樣的問題了!但是現在,他卻完全迷失在這條好像是車道的小路中,如果這附近連一個村莊也沒有,他就再也沒有辦法了。

  他困難地朝四周張望,然後,他看到了半山腰上閃爍的燈光。但是馬上,大霧又把燈光吞沒了,但是,耐心地等待了一會兒,他很快又看到了它。考慮了一會兒以後,他離開了車子,開始朝山的一邊走去。

  很快,他就從大霧中走了出來,他還記得,那燈光是從一棟小房子的窗戶裡閃出來的。那裡,不管怎樣,就是一處遮蔽所。莫蒂默·克利夫蘭加快了腳步,低下腦袋,反抗著在他面前施展了強大的威力、意圖逼迫他退縮回去的狂風暴雨。

  克利夫蘭是個多多少少也有點名聲的人,盡管他不懷疑,大多數人對他的名字和成就會表現出非常的無知。他是心理學研究界的一名專家,而且,還寫過兩本關於潛意識研究的優秀著作。他還是神經研究協會的成員,甚至還是一個鑽研影響到他自己結論和研究方向的玄學的研究員。

  從本質上來說,他對天氣非常敏感,而且,經過特意的訓練後,他使自己的這種天賦得到了加強。當他終於到達那所房子並拍打著房子大門的時候,他感覺到了一種莫名的興奮和油然而生的興趣,似乎,他所有的天賦突然都變得非常尖利。

  他清清楚楚地聽到了裡面傳來了喃喃的說話聲音。但是,敲門以後,裡面突然變得非常寂靜了,然後,傳來了椅子在地板上被拖向後的聲音。又過了幾分鐘,門被一個大約十五歲左右的小男孩打開了。穿過小男孩的肩膀,克利夫蘭直接注視著房子裡面的情況。

  這讓他想起了一幅荷蘭家庭的場景。圓圓的桌子上面擺好了一頓晚飯,旁邊坐了一家子的人,一兩支閃閃爍爍的蠟燭,火光把一切都照得發紅。父親是一個強壯的男人,坐在桌子的一邊,他對面坐著一個陰暗的小個子女人,她的臉上滿是吃驚的神情。對著門的,是一個姑娘,她盯著克利夫蘭,吃驚的眼神直直地看著他,她手裡正拿著一個杯子,半舉到嘴唇上。

  克利夫蘭馬上看出,她是一個異常漂亮的女孩子。她的頭發是金紅色的,像霧一樣籠罩在她的臉上,眼睛分得很開,眼珠是純灰色的,她還長著那種早期義大利聖母像似的嘴巴和下顎。

  好一會兒,房間裡都死一般的寂靜。然後,克利夫蘭走進去並解釋了他遇到的困境。他結束了那個平凡的故事後,接著,又是更難理解的寂靜。終于,那位父親,好像是努力了一下,站了起來。

  “進來吧,先生——克利夫蘭先生,是這麼稱呼的嗎?”

  “那是我的姓。”莫蒂默說道,微笑著。

  “啊!是嗎?進來,克利夫蘭先生。這種天氣連狗也不願意出去,是吧?進來,坐到火爐旁邊吧。關上門,可以嗎,約翰尼?別大半個晚上都站在那裡。”

  克利夫蘭走上前去,坐到了火爐旁邊的一張木頭椅子上。小男孩約翰尼關上了門。

  “我姓丁斯米德,”那位父親說道,現在他開始變得很親切了。“這是米舒絲,這是我的兩個女兒,夏洛特和馬格達倫。”

  第一次,克利夫蘭看到了背對他坐的那個姑娘的臉,而且發現,她長得和她姐姐一樣漂亮,但是卻是完全不同的風格。她的皮膚非常黝黑,而臉色卻異常蒼白,長著一個優雅的鷹鉤鼻,一個嚴肅的嘴巴。那是一種冰冷的美,嚴肅而幾乎是冷峻。在父親作介紹時,她點點頭打了個招呼,然後,她直直地凝視著他,眼光裡似乎充滿了某種尋找的期待。似乎她正在運用自己年輕的判斷來猜測著他,衡量著他。

  “喝一杯什麼嗎,呃,克利夫蘭先生?”

  “謝謝,”莫蒂默說道,“能來杯茶就非常美妙了。”

  丁斯米德先生猶豫了一會兒,然後,他從桌子上拿起五個杯子,一個接一個的,把杯子裡的水倒到了一個裝污水的盤子裡。

  “這些茶都冷了,”他突然地說道,“可以給我們再弄些茶來嗎,米舒絲?”

  丁斯米德夫人飛快地站了起來,拿著茶壺急急忙忙地走了。莫蒂默覺得,她可能很希望離開這個房間。

  熱茶很快就端出來了,這位不速之客還得到了食物。

  丁斯米德先生一直在說呀說的。他是一個爽朗、親切且善談的人。他把關於自己的事情都告訴這位陌生人。不久以前,他剛從建築行業裡退休下來——是的,他做過了許多優秀的工作。他和米舒絲認為,他們比較喜歡鄉下的空氣——以前他們從來沒有在鄉下住過。當然,在找房子上面他們浪費了許多時間,十月和十一月,但是他們不想再等待了。“生活是不確定的,你知道,先生。”所以他們買下了這所房子。方圓八英里之內人煙罕見,而且,距離任何可以稱之為城鎮的地方都有十九英里。不,他們不滿足。姑娘們覺得在這裡生活有點無聊,但是,他和米舒絲卻很喜歡這裡的安靜。

  所以他繼續說著,把莫蒂默冷落到一邊,莫蒂默差點兒沒被他那侃侃而談的語流催眠而睡著了。沒什麼,可以肯定,都是些瑣碎的家庭瑣事。但是,第一眼看到這所房子裡的情景時,他就判斷出,這裡還有些其他東西,一些令人不安、令人緊張的氣氛,從這五個人中間的一個身上散發出來——他不知道到底是哪一個。純粹是愚蠢的想法,他的神經完全出了差錯!他們都被他突然的到來嚇壞了一一就那麼多。

  他提出了晚上借宿的問題,而且得到了預期的回答。

  “你應該留在我們這裡,克利夫蘭先生。幾英里以內,沒有別的地方了。我們可以給你提供一個房間,盡管我的睡衣可能有點大了,當然,這總比什麼也沒有好,而且明天早上,你自己的衣服就會幹了。”

  “你真是一個好人。”

  “沒什麼,”對方親切地說道,“就像我剛才所說的,在這樣的一個晚上,即使是一條狗來借宿我們也不應該拒絕。馬格達倫、夏洛特,上樓去整理一下房間。”

  兩個姑娘離開了房間。很快,莫蒂默就聽到她們在頭頂上面走動。

  “我很能理解,像你兩個女兒這樣年輕迷人的姑娘肯定會覺得這裡很無聊。”克利夫蘭說道。

  “她們都是漂亮的孩子,是吧?”丁斯米德先生帶著父親的自豪說道,“不太像她們的母親或者我。我們是普通的一對,但是,我們相互吸引。我可以告訴你,莫蒂默先生。呃,瑪吉,不是那樣嗎?”

  丁斯米德夫人拘謹地笑了笑。她又開始編織東西了,毛衣針“沙沙”地忙碌著,她是一個嫻熟的編織者。

  很快,房間准備好了,莫蒂默再次表示了他的感謝,井表示他馬上就進房上床休息。

  “你們在床上放上熱水袋了嗎?”丁斯米德夫人問道,突然記起了她在家中的尊嚴。

  “放了,媽媽,放了兩個。”

  “那就好,”丁斯米德說道,“陪他一起上去吧,姑娘們,看看他還需要些別的什麼東西。”

  馬格達倫走到了窗戶旁邊,看看掛鉤有沒有掛好。夏洛特則最後看了一眼洗臉臺上的擺設。然後,她們兩個在門口逗留了一會兒。

  “晚安,克利夫蘭先生。你可以肯定你所需要的東西都有了嗎?”

  “都有了,謝謝你,馬格達倫小姐。給你們帶來了那麼多的麻煩,我覺得真不好意思。晚安。”

  “晚安。”

  她們走了出去,把身後的門關上。莫蒂默·克利夫蘭自己一個人留在房間裡,他慢慢地若有所思地脫下了衣服。把丁斯米德先生那粉色的睡衣穿好之後,按照主人的吩咐,他把自己濕漉漉的衣服團起來,放到門口外面。從樓梯上面,他可以聽到丁斯米德隆隆的說話聲。

  真是個愛說話的人!總之,就是個奇怪的人——但是,這個家裡確實有些奇怪的東西,難道這是他的幻覺嗎?

  他慢慢地走進房間裡,把門關上。他站在床邊想了起來。突然,他驚呆了——床旁邊的紅木桌子上蒙了一層灰,在灰塵上面寫著三個字:SOS。

  莫蒂默盯著這三個字,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這證實了他所有模糊的推測和預感是對的。他是正確的,在這所房子裡,確實有些不大對勁的東西。

  SOS!求救的信號!但是,是誰的手指在灰塵上留下這三個字的呢?是馬格達倫還是夏洛特?她們兩個都在那裡站過。他回想著,在離開房間之前,她們在那裡站了一兩分鐘,是誰的手偷偷地放到桌子上,並留下了這三個字?

  那兩個姑娘的臉浮現在他的腦海裡。馬格達倫的臉,黝黑冷淡;而夏洛特的臉,像他第一眼看到的那樣,大大的眼睛,吃驚的樣子,眼眸中閃爍著某些不確定的東西……他再次走向門口,把門打開。外面已經聽不到丁斯米德先生那嗡嗡的聲音了,房子裡一片寂靜。

  他自言自語道:

  “看來,今天晚上我什麼也不能做。明天——好的。看著吧。”

3

  克利夫蘭很早就起來了。他穿過起居室,走了下來,並走到花園裡去。雨後早上的天氣非常清新且晴朗。有人也起得很早,在花園的一角裡,夏洛特正靠在籬笆上,看著外面起伏不平的丘陵。走過去接近她的時候,他的心跳稍稍加速了。他一直都私自認為,那些啟示是夏洛特寫的。他走過去的時候,她轉過身來,朝他說“早上好”。她的眼睛坦率得像孩子似的,裡面似乎什麼秘密都沒有。

  “非常清新的早晨,”莫蒂默微笑著說道,“今天早上的天氣和昨天晚上遲然不同。”

  “確實是這樣。”

  莫蒂默從附近的樹上折下一根樹枝。他開始用它無意地在腳下平滑的沙路上畫著。他畫下一個S,接著是O,再接著是S,邊畫邊看著旁邊的姑娘。但是,在她的臉上他再沒有發現任何會意的火花。

  “你知道這些字是什麼意思嗎?”他突然問道。

  夏洛特皺了皺眉毛,“它們,是不是指那些船隻——班輪,當它們遇到危險時,發出的信號?”她問道。

  莫蒂默點點頭,“昨天晚上,有人在我床邊的桌子上寫下了這些字,”他平靜地說道,“我想可能是你做的。”

  她吃驚地睜大眼睛看著他。

  “我?噢,不可能的。”

  那麼是他錯了,一陣深深的失望打擊了他,他一直那麼確信——那麼確信,他的直覺很少會讓他步人歧途的。

  “你可以肯定?”他不死心地問道。

  “噢,是的。”

  他們轉回來,一起慢慢地朝屋子走去。夏洛特似乎在出神地想著什麼事情,她隨口地回答著他幾個故意的詢問。突然,她用一種低沉而急速的聲音說道:“你——你問這幾個字,真奇怪,SOS。我沒有寫過它們,當然,但是——早些時候,或許我會這樣做的。”

  他停了下來,看著她。她繼續急速地說道:“這聽起來很傻,我知道,但是,我一直很害怕,非常的害怕。當昨天晚上,當你進來的時候,你好像是——是給某些事情做了回答。”

  “你害怕什麼呢?”他飛快地問道。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我想_是這所房子。自從我們來到這裡以後,它就一直在不斷地加強。所有人看起來都有點不大對勁。父親,媽媽,還有馬格達倫,他們看起來,似乎都不一樣了。”

  莫蒂默並沒有馬上作出回答,沒等他回答,夏洛特又繼續說道:“你知道,這所房子被認為是一棟鬼屋嗎?”

  “什麼?”他的興趣更為強烈了。

  “是的,一個男人曾在這裡殺死了他的妻子,好幾年以前。我們是在搬進來之後,才知道的。父親說鬼魂都是胡說八道的東西,但是,我_我不知道。”

  莫蒂默飛快地思索著。

  “告訴我,”他用一種專業的口吻說道,“發生謀殺的房間是不是我昨天晚上睡覺的那個房間?”

  “我什麼也不知道。”夏洛特說道。

  “現在我懷疑,”莫蒂默一半是對他自己說道,“是的,可能是那樣。”

  夏洛特不理解地望著他。

  “丁斯米德小姐,”莫蒂默溫柔地說道,“你有沒有什麼理由,認為自己是一個靈媒婆?”

  她瞪著他。

  “我想,你知道昨天晚上你確實寫了SOS,”他平靜地說道,“噢!是非常下意識的,當然。也就是說,犯罪玷污了空氣,像你那樣具有敏感意識的人,可能會受到影響。你會重演受害者的感覺和印象。許多年以前,她可能在那張桌子上寫過SOS,而昨天晚上,你在下意識中再次重演了她當時的行為。”

  夏洛特的臉漲紅了。

  “我明白了,”她說道,“你認為這就是解釋?”

  房子裡有聲音在召喚她,她站起來走了,只留下莫蒂默在花園裡的小路上走來走去。他對自己的這種答案滿意了嗎?這種答案,是不是把他知道的事實給掩蓋起來了?而且,這種答案可不可以解釋昨天晚上在他走進這所房子時所感到的不安?

  或許,但是,至今他還有那種奇怪的感覺,他覺得自己的突然到來,給這裡造成了一種類似驚惶失措的局面。他自言自語道:“我肯定是被這些心靈解釋沖昏了頭腦,這只能解釋夏洛特——但是不能解釋其他的人。我的到來,加深了他們的不安和恐懼,只有約翰尼除外。不管是什麼,那就是關鍵,約翰尼沒有那種感覺。”

  他非常肯定這一點,而且很奇怪,他是那樣的確信,但就是那樣。

  就在這時,約翰尼從房子裡走出來,朝著這位客人走去。

  “早餐已經准備好了,”他局促不安地說道,“你進來好嗎?”

  莫蒂默注意到這個小孩的手指非常髒,約翰尼感覺到他的眼光了,他發愁地笑了笑:“我一直在混亂地玩弄著一些化學物品,你知道吧,”他說道,“有時,爸爸對此發愁生氣。他希望我將來從事建築業,但是,我則希望自己可以從事化學和研究工作。”

  丁斯米德先生出現在他們前面的窗戶裡,寬大的身軀,快活地微笑著,一看到他,莫蒂默所有懷疑和敵對情緒又被喚醒了。丁斯米德夫人已經坐到桌子旁邊了,她用毫無生氣的聲音朝他說“早上好”,他再次覺得因為某些理由或者別的,她害怕他。

  馬格達倫最後才進來,她朝他簡單地點點頭,然後,坐到了他的對面。

  “你睡得好嗎?”她突然問道,“你的床舒不舒服?”

  她非常熱切地看著他,當他禮貌地回答是那樣時,他注意到,某些非常類似失望的神情閃過她的臉龐。她希望他回答什麼呢?他很想知道。

  他轉向房子的主人。

  “你的小孩非常喜歡化學,是這樣嗎?”他愉快地問道。

  突然“嘩啦”一聲,丁斯米德夫人手裡的杯子掉了下來。

  “怎麼了!瑪吉,怎麼了!”她的丈夫說道。

  在莫蒂默看來,他的聲音裡似乎有一種忠告,一種警戒。他轉向他的客人,開始用流利的話語暢談起建築行業的種種好處,不會讓那些年輕小夥子們自命不凡等等。

  早飯之後,他獨自一人到花園抽煙去了。很清楚,這時他應該馬上離開這所房子。借宿一個晚上是一回事,而要繼續借宿,既沒有什麼理由,也很困難,他可以找到什麼理由呢?但是,他非常不願意離去。

  在腦子裡一直考慮來考慮去,他來到了通向房子另一側的一條小路上。他的鞋底是那種皺紋橡膠的,因此,走起路來幾乎沒發出什麼聲音。經過廚房窗戶的時候,他聽到了裡面傳來了丁斯米德的聲音,那些話語馬上引起了他的注意。

  “這是一大筆錢,是的。”

  丁斯米德夫人的聲音在回答著,但是,她的聲音非常微弱,因此,莫蒂默無法聽到她講的是什麼內容,但是丁斯米德又說道:“幾乎是六萬英鎊,那律師說的。”

  莫蒂默並沒有故意去偷聽,但是,他非常小心地繞了回去。關于金錢的說法使得情況明朗起來,這裡面還有一個六萬英鎊的問題——這使事情變得更加清楚——也更加醜陋。

  馬格達倫從房子裡走了出來,但是,她父親的聲音幾乎是立刻把她給喊住了,她再次走了回去。很快,丁斯米德自己來到了這位客人的面前。

  “罕見的美好的早晨,”他親切地說道,“我希望,你的車子還能走動。”

  “不過是希望知道我什麼時候滾蛋。”莫蒂默想到。

  他再次大聲地感謝丁斯米德先生及時而殷勤的款待。

  “沒什麼,沒什麼。”對方說道。

  馬格達倫和夏洛特一起從房子裡出來,並且手挽著手,走到不遠處的一張木頭椅子那裡去,那黝黑和金黃的腦袋在一起形成了顯眼的對比。突然心裡一動,莫蒂默說道:“你的女兒長得真不像,丁斯米德先生。”

  對方正在點煙,他的手腕猛地抖動了一下,火柴掉到了地上。

  “你真的這樣想嗎?”他問道,“是的,嗯,我也覺得她們是這樣。”

  莫蒂默的直覺在閃動。

  “但是,她們不都是你的女兒。”他流利地說道。

  他看到丁斯米德先生直直地盯著他,猶豫了一會兒,丁斯米德終於下定決心地說道:“你非常聰明,先生,”他說道,“對,她們中有一個是棄嬰,在她還是小孩的時候,我們就收養了她,而且像對待自己孩子一樣,把她撫養成人。她自己對這個真相還一無所知,但是,她很快就會知道了。”他歎了口氣。

  “是關於繼承遺產的問題?”莫蒂默平靜地暗示道。

  對方用猜疑的眼光掃了他一眼。

  然後,他似乎決定了坦白是最好的對策;他的態度開始變了,幾乎是攻擊似的坦率和開門見山:“你說的話真奇怪,先生。”

  “一種精神感應,呢?”莫蒂默說道,並且微笑著。

  “有點像是那樣,先生。我們把她養大,是為了迫使她的母親——付出報酬。就在我剛剛步人建築行業的時候,幾個月以前,我在報紙上看到了一則廣告,在我看來,他們討論的那個孩子正是我們的馬格達倫。我去見了律師,關於這個那個的我們談了許多。他們懷疑——自然,你也會這樣說的,但是現在,所有的問題都解釋清楚了,下個禮拜,我打算把孩子帶到倫敦去,她還不知道那麼多的事情。看來,她的父親,是最有錢的猶太人之一。他也是在死前的幾個月,才得知這個孩子的存在。他讓代理人努力去尋找這個孩子,並且要在找到她之後把他所有的錢都留給她。”

  莫蒂默仔細地聽著,他沒有什麼理由懷疑丁斯米德先生講的故事。這解釋了馬格達倫那黝黑的美麗;或許,也解釋了她那冷淡的態度。不管怎樣,盡管故事本身可能是真實的,它背後還會可能隱藏著某些東西。

  但是,莫蒂默不打算引起對方的懷疑。相反,他必須離開,好讓他們放鬆下來。

  “一個非常有意思的故事,丁斯米德先生,”他說道。“我要祝賀馬格達倫小姐,她將成為一個漂亮的女繼承人,她的前面是大好的前途埃”“她會有的,”她的父親熱心地同意著,“而且,她還是一個少有的好心腸的姑娘,克利夫蘭先生。”

  他的態度裡滿是非常明顯的誠摯的熱心。

  “好了,”莫蒂默說道,“我想,現在我必須告辭了。我不得不再次感謝你,丁斯米德先生,感謝你非常及時的熱情的款待。”

  在主人陪同下,他走進房子對丁斯米德夫人道別。她正站在窗戶旁邊背對著他們,沒聽到他們走進來。她丈夫快活地喊道:“看,克利夫蘭先生來跟你說道別了。”她緊張得整個人都跳了起來,轉過身來,她手裡拿著的東西掉了下來。

  莫蒂默撿起來遞給她,那是夏洛特的小畫像,卻是用一種大約二十五年前的風格畫的。莫蒂默向她重複了那些他已經向她丈夫說過的感謝。他再次注意到她害怕的樣子,以及在眼睫毛下面偷偷地瞟著他。

  沒有見到兩個姑娘,但是,這不是莫蒂默的策略,他不急著去見到她們;而且,他也有自己的想法,這個想法很快就會證明是正確的。

  他離開那所房子,走了下來,朝著他前天晚上把車子留下的地方走去。大約走了半英里,路旁邊的灌木叢突然分開了,馬格達倫追蹤到了他的前面。

  “我必須見你。”她說道。

  “我正等待著你的到來,”莫蒂默說道,“昨天晚上,就是你在我房間的桌子上寫下了SOS是嗎?”

  馬格達倫點點頭。

  “為什麼?”莫蒂默溫和地問道。

  這位姑娘走到路旁,開始拔著灌木上的葉子。

  “我不知道,”她說道,“確實,我不知道。”

  “告訴我。”莫蒂默說道。

  馬格達倫深深地吸了口氣。

  “我很講實際,”她說道,“不是那種富於幻想和自以為是的人。你,我知道,很相信鬼魂和幽靈。我不那樣,但是,我要告訴你,在這所房子裡有些很不對勁的東西,”她朝山上指去:“我是說,確實有些不對勁的東西。它不僅僅是過去的一種回響,它是在我們到來以後才出現的。它一天比一天更壞,父親變得不一樣了,媽媽不一樣了,夏洛特也不一樣了。”

  莫蒂默插了一句:“約翰尼也不一樣嗎?”他問道。

  馬格達倫看著他,眼睛裡閃爍著恍然大悟的神色。

  “不,”她說道,“現在我開始明白了。約翰尼並沒有不一樣,他是唯一——唯一不受影響的人。昨天晚上,他沒碰桌子上的茶。”

  “你呢?”莫蒂默問道。

  “我害怕——非常害怕,就像孩子那樣——不知道我害怕的是什麼,而且父親——變得很奇怪,沒有別的詞語可以表示,就是奇怪。他談論著奇跡,那時我在祈禱——正在祈禱著奇跡的發生,接著,你就敲門了。”

  她突然停了下來,盯著他。

  “在你看來,我是不是瘋了,我想。”她挑戰似的說道。

  “不,”莫蒂默說道,“正好相反,你看起來非常正常。所有正常的人,當他面臨危險的時候都會產生預感的。”

  “你不理解,”馬格達倫說道,“我不害怕——我自己不害怕。”

  “那麼你是為誰害怕。”

  但是,馬格達倫再次困惑地搖搖頭:“我不知道。”

  她繼續說道:

  “我是一時沖動寫下了SOS。我有一個想法——很荒謬的想法,無庸置疑,他們肯定不會允許我對你說的——就是其餘的人,我指的是,我不知道,我打算要你去做什麼。現在我也不知道。”

  “沒關系,”莫蒂默說道,“我知道怎樣做了。”

  “你能做什麼?”

  莫蒂默笑一下。

  “我可以想。”

  她疑惑地看了看他。

  “是的,”莫蒂默說道,“用那樣的方式可以做許多事情,比你可以相信的還要多得多。告訴我,昨天晚上在吃飯之前,有沒有什麼偶爾出現的詞或話引起你的注意?”

  馬格達倫皺皺眉毛:“我不這麼想,”她說道,“至少,我聽到父親在對媽媽說,夏洛特長得像她,而他還非常奇怪地笑著,但是——這沒有什麼好奇怪的,對吧?”

  “不,”莫蒂默慢慢地說道,“除非夏洛特長得不像你媽媽。”

  他沉思了好一會兒,然後,抬起頭來,發現馬格達倫正神情迷離地看著他。

  “回家去吧,孩子,”他說道,“別擔心,把它留給我來處理。”

  她順從地走上了通住房子的小路。莫蒂默繼續漫步了一會兒,然後,躺在一片綠色的草皮上,他閉上了眼睛,把自己從自覺的思索中努力拔出來,讓一系列的畫面在腦海裡隨意地掠過。

  約翰尼!他一直在想著約翰尼。只有約翰尼,完全被忽略,完全從懷疑和陰謀的網絡中遺漏掉了,但是,雖然如此,所有東西還是圍著這個圓軸轉動。他記得,那天早上在吃早餐的時候,丁斯米德夫人的茶杯“當”地掉到了碟子上。是什麼引起了她的震動?難道是他偶爾提到那小男孩對化學感興趣?那時,他一直沒有注意到丁斯米德先生,但是現在,他清楚地回想起來了,他坐在那裡,端著茶杯,半舉到嘴邊。

  他又想到了夏洛特,昨天晚上,在門一打開時他看到她的樣子。透過茶杯的上方,可以看到她對著他直直地坐著。

  迅速接著下面的回憶。丁斯米德先生把茶杯一個接一個地倒空,並說著“這些茶已經冷了。”

  他記得那些冒出來的蒸氣,難道可以肯定,那些茶並沒有像他說的那樣都冷了?

  他的腦海裡有些東西開始活動起來。在不久之前,他讀過一些東西,大概是一個月以前,是講一個家庭被一個小孩無意中殺死的故事。食物儲藏室裡留下了一包砒霜,但是已經全部滴落到下面的麵包上。他在報紙上看到了這個故事,或許,丁斯米德先生也看到了。

  事情變得越來越清楚了……

  半小時以後,莫蒂默·克利夫蘭精神煥發地站起來。

4

  夜幕又降臨到房子裡了,今天晚上做了荷包蛋,還有罐頭肉凍。很快,丁斯米德夫人就捧著大大的茶壺從廚房裡走了出來。一家人圍著桌子坐了下來。

  “和昨天晚上的天氣很不一樣。”丁斯米德夫人說道,並朝窗戶望去。

  “是的,”丁斯米德先生說道,“今天晚上是那樣的平靜,你甚至可以聽見針掉到地上的聲音。現在,瑪吉,倒茶吧,好嗎?”

  丁斯米德夫人往杯子裡倒滿了茶,把它們沿著桌子傳了過去。接著,放下茶壺,她突然發出了一聲尖叫,把手放到了心髒上。丁斯米德先生轉過椅子,順著她恐懼的眼光,看到莫蒂默·克利夫蘭正站在門口他走上前來,他的態度非常愉快,並滿是歉意。

  “我很抱歉,我又嚇著了你,”他說道,“為了些事情,我不得不再回來一趟。”

  “為了些事情而回來!”丁斯米德先生叫到。他的臉色發紫,聲音也抬高了:“為了什麼回來,我很想知道!”

  “看看那些茶。”奠蒂默說道。

  用一個迅速的手法,他從口袋裡掏出一些東西,並且,從桌子上拿起一個杯子,把裡面的茶全倒到他左手拿著的試管裡。

  “你——你要幹什麼?”丁斯米德先生喘著氣,他的臉色已經變得跟粉筆一樣的蒼白,原來的紫色好像變魔術似的消失了。丁斯米德夫人發出了一聲無力、尖銳而又充滿恐懼的尖叫。

  “你讀過那張報紙,我想,丁斯米德先生?我肯定你讀過。好一段時間裡,有人一直在報導這個一家人被毒死的故事,有的被救了過來,有的沒有。在這種情況下,沒有人可以被救過來。第一種辦法,是放在你吃的罐頭肉凍裡,但是,假設醫生是一個疑心很重的人,他會不會輕易接受罐頭食物的理論呢?在你們的食物儲藏室裡有一包砒霜。而在架子的下面,就是裝茶葉的口袋。顯然,架子上面裝砒霜的口袋還會有一個破口,那麼,還有什麼比偶然在茶葉裡漏下了砒霜更自然的?你的兒子約翰尼,只會因為不小心而受到輕微的譴責,再沒有別的了。”

  “我——我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麼。”丁斯米德喘著氣。

  “我想你是知道的,”莫蒂默拿起第二個杯子,把茶再倒進第二個試管裡。他在一個試管上面貼了一張紅色的標簽,在另一個試管上則貼了藍色的標簽。

  “紅色標簽的這個,”他說道,“裝著從你女兒夏洛特的杯子裡倒出來的茶,而另一個,裝著從馬格達倫的杯子裡倒出來的茶。我可以發誓,在前一個試管裡我找到砒霜的含量會比後一個高出四到五倍。”

  “你瘋了。”丁斯米德說道。

  “噢!親愛的,不,我不是那種瘋子。丁斯米德先生,今天你告訴了我,馬格達倫是你自己的女兒,而夏洛特是你收養來的孩子,這個孩子和她的母親非常相像,今天當我拿到那位母親的畫像時,我差點兒認為那是夏洛特自己的了。你自己的女兒將要去繼承那筆財產,但是,由於不太可能讓你設想出的女兒夏洛特從此消失,而且,認識那位母親的人會看出替換的真相,你就決定了,嗯——茶杯的底部有一撮白色的砒霜粉。”

  丁斯米德夫人突然尖聲傻笑起來,歇斯底里地搖晃著身體。

  “茶,”她咯咯地說道,“他在說著,茶,不是檸檬水。”

  “閉上你的嘴,不可以嗎?”她丈夫憤怒地咆哮著。

  莫蒂默看到夏洛特坐在桌子對面望著他,大大的眼睛,帶著疑惑的神情。然後,他感覺到一隻手放在了他的胳膊上,馬格達倫把他拖到他們的聲音範圍之外。

  “那些東西,”她指著那些小藥瓶——“爸爸。你不會認為——”莫蒂默把手放到她的肩膀上。“我的孩子,”他說道,“你不相信過去,但是我相信,我相信這所房子裡的氣氛。如果它不出現的話,或許——我說或許——你的父親就不會構想出他已經做了一半的計劃了。現在、以及以後,我都要保留這兩個試管,用它來保護夏洛特。除此之外,我不會再做什麼了,如果你要感謝的話,就感謝那只寫下了SOS的手吧。”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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