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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时/本末倒置/走向决定性的时刻 Towards Zero By 阿嘉莎‧克莉絲蒂 Dame Agatha Mary Clarissa Christie

楔子

  十一月十九日

  壁爐附近的一群人幾乎清一色全是律師或是跟法律有關的人物。馬丁岱爾律師,王室律師顧問路華斯·羅德,因“卡斯岱爾斯”一案而出名的小丹尼爾斯,以及其他一些職業律師——嘉斯迪斯·克裡弗先生,“路易士特南奇公司”的路易士先生,和老屈維斯先生。屈維斯先生年近八十,非常成熟、經驗老道的八十高齡。他是一家有名的律師事務公司的成員,那家公司最有名的一員老將。他解決過無數難纏的微妙案件,據說他是全英格蘭最懂得“詭秘緣由”的人,而且他是位犯罪學專家。

  不花腦筋的人們說屈維斯先生應該寫一部回憶錄。屈維斯先生可不這麼認為。他知道他懂得太多了。

  雖然他久已呈半退休狀態,不再像以往那般活躍,但是全英格蘭沒有任何一個人的意見能像他的一樣受到同行的重視。每當他那明確、有氣無力的話聲揚起,在場的每一個人總是無不恭恭敬敬地閉上嘴巴,洗耳恭聽。

  自前談話的主題是當天倫敦中央刑事法庭審理定案的一個廣受議論的案件。那是個謀殺案件,拘押的被告獲得開釋。他們這一群人正在忙著設法翻案,提出各人的見解。

  原告犯了“依賴一名證人”的錯誤——老狄普利奇應該瞭解這樣一來他給了被告方面可趁之機。年輕的亞瑟對那侍女的證詞大加利用。班特摩爾在總結時表現得很好,將案件轉向正確的方向,然而木已成舟,為時已晚,終究還是敗下陣來——陪審團採信了那個侍女的證詞。陪審團是奇妙的——你從不知道他們會採信什麼——然而一旦讓他們在腦子裡想起了什麼,任何人也沒有辦法改變他們的想法。他們相信那個女孩子所說的關於鐵橇的事是實話,誰也奈何下了他們。醫學方面的證詞他們聽不進去。所有那些冗長艱澀的科學用語——那些搞科學的傢伙真他媽的都是些糟糕的證人——總是哼哼哈哈的無法直截了當地回答“是”或“不是”——總是說“在某些情況之下那可能發生”——等等之類的婆婆媽媽的話!

  各人的看法一點一滴地都發表過了,當談話聲變得斷斷續續,有一搭沒一搭時,他們都有一種好像少了什麼似的感覺,一張張的臉開始轉向屈維斯先生,因為屈維斯先生一直都還沒有發言。他們的那種感覺逐漸明朗了起來,他們一群人顯然都在等著他們最敬重的同行發表最終的高論。

  屈維斯先生靠在椅背上,心不在焉地擦著眼鏡。屋內一時的沉靜令他突然抬起頭來。

  “啊?”他說:“什麼?你問我什麼嗎?”

  路易士開口說:

  “我們正在談論雷莫尼那件案子,先生。”

  “嗯,”屈維斯先生說,“我正在想。”

  一片靜肅。

  “不過,”屈維斯先生仍舊擦著眼鏡說,“我恐怕想的不切實際,純粹只是空想。我想是年紀大的結果。像我這把年紀的人是有不切實際的空想特權的。”

  “是的,的確如此,先生。”路易士嘴裡這樣說,臉上卻露出疑惑的神色。

  “我所想的,”屈維斯先生說,“不大跟法律觀點有關——雖然這件案子所引起的各種法律觀點是有趣——非常有趣——如果陪審員的裁決是有罪的話,那倒還大有上訴的餘地,我有點認為這樣——不過現在我不談這個。如同我所說的,我所想的不是法律的問題而是——呃,這個案子裡的人。”

  每個人表情都有點驚愕。他們在考慮案中人時都只關心他們作為證人的可信度等等而已。甚至沒有人曾經想過被拘押的涉嫌人究竟是真的有罪或是如同法庭所宣判的無罪。

  “人類,你知道,”屈維斯先生滿腹心思他說,“人類,形形色色,各種各類都有。有些具有頭腦,更多的是沒有頭腦的。他們來自各地,蘭卡郡、蘇格蘭——那餐廳老闆來自義大利,而那教書的女人來自中東某個地方。他們全都陷入那件事情中,最後全部在一個灰沉沉的的十一月天裡被帶進倫敦的一個法庭裡。每個人都扮演著個小小的角色。事情的高潮是謀殺案審判。”

  他暫停了下來,微妙地輕敲著膝頭。

  “我喜歡好的偵探故事,”他說,“但是,你們知道,它們起頭就錯了!一開頭就是謀殺。可是,謀殺是結尾。故事在那之前很久就開始了——有時候是好幾年前——所有那些讓某些人在某一天某一時間都聚集在某一個地方的原因和事件。以那個小侍女的證詞來說——要不是那廚房女傭搶走了她的男朋友,她也不會憤而離去,改投雷莫尼家,成為被告方面的主要證人。那邱瑟比·安東尼裡——去幫他哥哥代職一個月。他哥哥糊裡糊塗,絕對看不出邱瑟比精明的眼光所看出來的那些。要不是那個巡官對四十八號那戶人家的女廚子有意,他也不會巡邏到那麼晚……”

  他輕輕地點點頭。

  “一切都聚合向一個地點……然後,時侯一到——沖鋒!‘零時’已到,攻擊發起。是的,他們全都像一群戰士一樣,聚合在一起,等待攻擊發起的‘零時’……”

  他重複說:“等待攻擊發起的‘零時’……”

  然後他微微打了個快速的冷顫。

  “你在發冷,先生,過來靠近爐火一點,”

  “不,不。”屈維斯先生說,“只是覺得好像有人正從我墳上走過一樣。好了,我該回家去了。”

  他和藹地微微點下頭,然後緩步走出去。

  室內一陣出奇的沉靜,然後王室律師顧問路華斯·羅德說,可憐的老屈維斯真是上了年紀了,威廉。克裡弗爵士說:“敏銳的頭腦——非常敏銳的頭腦——不過到底是年齡大了,不管用了。”

  “而且心髒無力,”羅德說,“我想隨時都可能倒地不起。”

  “他自己非常小心保重,”路易士說。

  此時屈維斯先生正小心地跨進他那平穩的名貴的“丹勒”座車裡。司機送他回到座落在一處安靜地區的家,一個熱心的侍僕幫他脫掉大衣。屈維斯先生走走進書房,炭爐裡的火正熊熊燃燒著。他的臥室就在書房的後頭,為了他的心髒設想,他從不爬樓梯。

  他在火爐前坐了下來,取閱信件。

  他的腦子裡仍然想著他在俱樂部裡所說的話。

  “甚至現在。”屈維斯先生自言自語,“某部戲——某件即將發生的謀殺案——正在醞釀當中。如果我寫一部血腥的犯罪小說,我會從一個老年紳士坐在火爐前拆閱信件開始寫起——他不自覺地一步步趨向零時——零時……”

  他拆開一封信,心不在焉地看著。

  突然他的表情變了。他從夢想中回到了現實。

  “天啊。”屈維斯先生說,“真是叫人困擾極了!真的,真是非常叫人困擾。這麼多年了!這將改變我所有的計劃。”

第一章 一開門,所有的人都在那裡

  一月十一日

  躺在病床上的人微趴轉動身子,悶哼了一聲。

  負責這個病房的護士從她的辦公桌那裡站了起來,向他走過來。她幫他調整一下墊枕,同時幫他移動一個較舒適的姿勢。

  安德魯·馬克懷特咕咯一聲以示謝意。

  他正處於滿腔悲痛與反抗情緒的狀態中。

  本來這個時候一切都該已成為過去。他該早已解脫了才是!他媽的那棵懸崖邊冒出來的鬼樹真是該死!那些冒著冬夜的酷寒在懸崖邊幽會的情侶也是他媽的該死。

  要不是他們(還有那棵樹),一切早就過去了——投入那冰冷的深水裡,也許掙紮一下,然後就一切湮沒——一條無用的生命結束。

  如今他在什麼地方,肩骨折斷,荒謬地躺在醫院病床上,等著被警方控以“自殺未遂”的罪名。

  真他媽的,命是他自己的,不是嗎?

  要是他自殺成功,他們就會虔誠地把他當做精神失常而自殺的人埋葬掉!

  精神不正常,真是的!他從來就沒有那麼清醒過,像他那種處境的人自殺是最合理、最合邏輯不過的事。

  落魄、倒楣到了極點,健康情況長年不佳,太太離他而去,跟別的男人跑了。沒有工作,沒有溫情,沒有錢財、健康或希望,了結生命當然是唯一可行的解脫之道吧?

  然而如今他卻躺在這裡,落入這種啼笑不得的苦境。不久他將因為企圖了結自己的生命而遭假裝神聖的治安推事訓戒一頓。

  他氣得鼻子連吼幾聲,身子一陣燥熱。

  護士再度到他身邊。

  她年輕,一頭紅發,一張和善、有點茫然的臉。

  “很痛嗎?”

  “不,不痛。”

  “我給你點藥吃吃好睡一覺。”

  “不用了。”

  “可是——”

  “你以為我忍受不了這一點痛和睡不著覺嗎?”

  她有點高傲地微微一笑。

  “醫生說你可以吃點安眠藥。”

  “我不管醫生怎麼說。”

  她幫他拉拉被子,同時把一杯檸檬汁移近他一點。他有點不好意思他說:“抱歉,我這麼無禮。”

  “噢,沒關系。”

  她完全不受他壞脾氣的干擾,這令他感到不安,他的無理取鬧無法滲透她那層身為護士的“冷漠”盔甲。他是個病人——不是人。

  他說:

  “他媽的多管閒事——這全是他媽的多管閒事……”

  她以譴責的口吻說:“噯,噯,這可就非常不乖了。”

  “乖?”他問道。“乖?我的天。”

  她平靜地說:“明天一早你就會感到好過些。”

  他吞了一口氣。

  “你們這些護士。你們這些護士!你們根本就不是人!”

  “我們知道什麼對你最好,你知道。”

  “這正是叫人生氣的地方!你,醫院,全世界,不斷地干涉!知道什麼對別人最好。我企圖自殺,你知道吧?”

  她點點頭。

  以我跳不跳崖那是我自己的事,不幹別人的事,我受夠了。我落魄、倒楣到了極點!”

  她的舌頭弄出一點聲響,表示抽象的同情。他是個病人。地正讓他出氣發泄。

  “如果我想自殺那有什麼不可以?”他問。

  她相當嚴肅地回答他這個問題。

  “因為那是不對的。”

  “為什麼不對?”

  她以懷疑的眼光看著他。她自己的信仰沒有受到干擾,但是她對自己的觀感頗有“不可言傳”之感。

  “這——我是說——自殺是不道德的。不管你喜不喜歡,你都得繼續活下去。”

  “為什麼?”

  “哦,總得考慮到別人,不是嗎?”

  “我沒什麼好考慮的。這世界上根本沒有一個人會因為我不在而絲毫受損。”

  “你沒有任何親人嗎?沒有母親、妹妹或什麼的?”

  “沒有,我曾經有個太太,但是她離開我了——她走得對!她知道我沒有用。”

  “可是你總有些朋友吧?”

  “沒有,我沒有。我不是個交得上朋友的人。聽我說,護士小姐,我來告訴你。我曾經是個快樂的傢伙,有份好工作,一個漂亮的太太。後來出了次車禍,我的老闆開的車,我在車子裡。他要我說車禍發生時他開車的車速是三十哩。其實不然。他開到將近時速五十哩。沒有人受傷死掉。事情不是這樣,他只是想向保險公司索賠。我沒照他的要求做。那是說謊。我從不說謊。”

  護士說:“我想你是對的,相當對。”

  “你真這樣想,是嗎?可是我的固執已見卻讓我丟了差事我的老闆氣壞了。他炒了我的魷魚而且還設法讓我找不到其他的工作。我太太受了看我一天到晚到處低聲下氣的找不到任何工作。她跟我的一個朋友跑了。他闖得很好,出人頭地。我卻越走越往下坡去。我開始嗜酒,可是光喝酒並不就能找到工作,最後我染上了酒癮——傷了內髒——醫生告訴我永遠沒有辦法復原了。到了那種地步也沒什麼好再活下去了,最簡單,也是最幹淨俐落的方法就是一死百了,我的生命時我自己或對任何其他人都沒什麼好珍惜的。”

  小護士喃喃說:“這可難說。”

  他笑出聲來。他現在情緒比較好了。她那天真無邪的固執令他覺得有趣。

  “我的好女孩,我對任何人有什麼用處?”

  她慌亂他說:“這可難說。你可能會有用——有一天……”

  “有一天,不會有這麼一天了。下一次我會有把握。”

  她斷然地搖搖頭。

  “噢,不,”她說,“如今你不會再自殺了。”

  “為什麼下會?”

  他會再來一次嗎?他真的想自殺嗎?

  突然之間,他知道他不會再做。不為了任何理由,也許確的理由是她出自她特殊的知識所說的那個,一個人是不會重複自殺的。

  然而如此一來,他更感到決心想逼她承認在道德方面說他是有權自殺的。

  “不管怎麼說,命是我自己的,我高興拿它怎麼樣就有權拿它怎麼樣。”

  “不——不,你沒有這個權利。”

  “可是,為什麼我沒有,我親愛的女孩,為什麼?”

  她臉紅起來;她的手指玩弄著掛在頸間的黃金小十字說:

  “你不瞭解。上帝可能需要你。”

  他睜大雙眼凝視——吃了一驚。他不想擾亂她孩手般的信念。他嘲諷他說:

  “我想有一天我可能阻擋住一匹狂奔而逃的馬,救了馬上一位金發小孩一命——是不是這樣?嗯?”

  她搖搖頭。她盡力力試著說出心中十分鮮明但卻難以言傳的想法。

  “也許只是在某一地方——不做什麼——只是正好某一時節在某一地方——哎,我無法說出我的意思,但是你可能正好——正好有一天走在街上,而且因此正好完成了某件非常重要的事——也許甚至不知道是什麼事。”

  這位紅發小護士來自蘇格蘭的西海岸,她的一些家人具有“透視力”。

  也許,她隱隱約約預見了一幅景象,一個男人在九月天的夜晚裡,走在一條路上,因而挽救了一條人命,使之免於慘死……

  二月十四日

  房裡只有一個人,而且一片靜寂,唯一能聽見的聲響是這個人手上的筆在紙上一行行劃過的聲響。

  沒有別人看見紙上所寫的,如果有,他們幾乎不會相信他們眼睛所看到的。因為這個人正在書寫的是個周詳的謀殺計劃。

  有些時候肉體知道心靈在控制著它——它聽命於那控制著它行動的異樣東西。有些時候則是心靈知道它擁有且控制著肉體,同時利用肉體達到它的目的。

  坐在那兒書寫著的人是處在第二種狀態中,這是個冷靜、聰慧、控制自如的心靈。這個心靈只有一個想法和一個目的——毀滅另一個人。為了達成他的目的,他正在紙上嚴密地演練他的計劃。每個偶發性、每個可能性都考慮到。這件事非得做到完美無缺不可。這個計劃,就如同所有的好計劃一樣,並非一成不變的,在某些階段有某些變通的行動可供選取。而且由於這是個頂尖的心靈,它瞭解必須為不可預見的事物預作心理准備。不過主線已經清清楚楚地抓出來而且嚴密地審核過,時間、地點、方法、對象……

  這個人抬起頭來,拿起寫好的計劃,仔細地看過一遍。嗯,一清二楚。

  一抹微笑掠過嚴肅的臉龐,神智不太健全的微笑。這個人深吸了一口氣。

  如果男人真是由造物者依照他自己的形象而造的,那這就是個非常可怕的拙劣品。

  嗯,一切都已計劃好了——每個人的反應都已預測、斟酌過,每個人的善惡都加以利用上,同時一起導向一個邪惡的目的。

  然而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書寫計劃的人微笑著寫下一個日期——九月的某一天。

  然後,一聲大笑,紙張被撕得粉碎,碎片被丟進熊熊燃燒的爐火裡。毫不疏忽,每一小碎片都被燒得精光。這個計劃如今只存在計劃者的腦裡。

  三月八日

  巴陀督察長正坐在早餐桌上。他的下巴一副粗野的樣子。他正慢慢他仔細看著一封他太太剛剛含著眼淚交給他的信。他面無表情,因為他的臉上從來就不帶任何表情。有如木雕的一張臉,堅固、耐久,而且就某一方面來說,給人深刻的印象。巴陀督察長一向就不讓入覺得他出色;他的確不是個出色的人,但是他具有其他某些氣質,難以言明,卻給人強烈感覺的氣質。

  “我簡直不敢相信,”巴陀大大哭訴著,“西維亞!”

  西維亞是巴陀督察長夫婦五個孩子中最小的一個。她十六歲,就讀于麥石附近的一所寄宿學校。

  信是那所學校的校長安夫瑞小姐寫來的。一封明白、客套、極為圓滑老練的信。上面寫得一清二楚,學校當局許久以來一直為一些小小的偷竊案件所困擾,最後終於澄清,西維亞·巴陀已經招供。安夫瑞小姐想盡可能早一點見見巴陀先生和夫人,好“商討一下這種局面”。

  巴陀督察長折好信,塞進口袋裡,說:“這件事交給我來處理,瑪麗。”

  他站了起來,繞過餐桌,摸摸她的面頰說:“不用擔心,親愛的,不會有事的。”

  他安慰他太太一番,然後出門而去。

  這天下午,巴陀督察長四平八穩地坐在安夫瑞小姐現代化的個別會客室裡,他的一雙木頭似的大手擱在膝頭上,面對著安夫瑞小姐,看起來比平常更是十足的員警相。

  安夫瑞小姐是非常成功的一校之長。她有個性——很有個性,作風開明、跟上時代,她的管理紀律結合現代的一些觀念。

  她的房間是校風的代表。房間裡的每一樣東西都是清涼的燕麥色——大大的花瓶插著水仙花,還有一盆盆的鬱金香和風信子。一兩件希臘古器的仿製品,兩件現代前進雕列作品,牆上掛著兩幅義大利文藝複興前的畫作。在這一切之中,坐著安夫瑞小姐本人,身穿深藍色衣著,一張熱心急切的臉,讓人感到有如一隻誠實的灰狗,厚厚的鏡片底下是一對看起來嚴肅的清澈藍眼。

  “重要的是,”她以清晰、悅耳的聲音說:“這件事必須妥善處理。我們的著眼點得放在女孩本身,巴陀先生。西維亞本身!更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她的生命不能沾上任何汙點。不能讓她有任何罪惡的心理負擔——如果要加以責怪,必須非常非常小心,我們必須找出這些小小偷竊行為的幕後原因。也許,是自卑感作祟吧?她的運動項目不好,你知道——一種想要在其他方面出出風頭的曖昧意願——肯定她的自我的欲望?我們必須非常小心處理。這就是我想先單獨見見你的緣故——讓你曉得對西維亞必須非常非常小心。我再重複一下查出幕後原因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

  “安夫瑞小姐,”巴陀督察長說,“這正是我來這裡的目的。”

  他的聲音平靜,他的表情平板,而他的兩眼打量著這位女校長。

  “我對她非常寬宏,”安夫瑞小姐說。

  巴陀簡潔的說:“謝謝,校長。”

  “你知道,我真的瞭解而且喜愛這些小傢伙。”

  巴陀沒有直接回話。他說:“如果你不介意,我想現在見見我女兒,安夫瑞小姐。”

  安夫瑞小姐再次強調,告誡他要小心——慢慢來——不要招致一個剛要步人成年的小女孩的敵對。

  巴陀督察長沒有露出不耐煩的表情。他只是不帶任何表情,一臉平白。

  他終於帶他去她的書房。他們在走道上遇見一兩個女孩。他們彬彬有禮地立正致敬,但是眼中充滿了好奇的神色。安夫瑞小祖把他引進一個不如樓下那間那麼令人覺得具有個性的小房間之後,說她會叫西維亞上來找他,然後退了下去。

  就在她要離開房間之時,巴陀阻止了她。

  “等一下,校長,你怎麼發現西維亞是該我這些——呃‘漏子’負責的人?”

  “我用的是心理學的方法,巴陀先生。”

  安夫瑞小姐神氣十足地說。

  “心理學的?嗯。證據呢,安夫瑞小姐?”

  “是的,是的,我相當瞭解,巴陀先生——你會這樣想。你的——呃——職業慣性來了。不過心理學已開始加入了犯罪學。我可以向你保證絕對錯不了——西維亞自動承認了。”

  巴陀點點頭。

  “是的,是的——這我知道。我只是問你怎麼盯上她的。”

  “哦,巴陀先生,女孩子衣物箱裡的東西被人拿走的事不斷增加。我召集所有的人告訴她們這些事實。同時,我靜靜地觀察她們的臉。西維亞的表情馬上引起我的注意。她的表情羞慚——慌亂。我當時就知道誰該負責。我不想跟她對質,我想讓她自己承認。我為她設下了一個小小的試驗——文字聯想試驗。”

  巴陀點點頭表現他瞭解。

  “最後她全部都承認了!”

  孩子的父親說:“我明白。”

  安夫瑞小姐猶豫了一下,然後走出去。

  房門再度打開時,巴陀正站在那裡看著窗外。

  他慢慢地轉過身來,看著他女兒。

  西維亞就站在剛剛關上的門邊。她高高的個子,皮膚微黑,瘦骨嶙峋。她的臉陰沉沉的,而且留有淚痕。她靦腆地說:

  “我來了。”

  巴陀滿腹心思地看了她一會兒。他歎了一口氣。

  “我真不該送你來這地方。”他說:“那個女人是個笨蛋。”

  西維亞一時忘了她自己的問題,全然一副覺得好笑的樣子。

  “是說安夫瑞小姐?啊,可是她棒透了!我們都這麼認為。”

  “嗯,”巴陀說:“如果她能讓你們這麼認為,那就不可能太笨。不管怎麼樣,這不是你待的地方——雖然我不知道——這可能然後地方都會發生。”

  西維亞雙手交纏。她頭低下來,說:

  “我——我很抱歉,父親。我真的很抱歉。”

  “你是該成到抱歉,”巴陀簡短地說,“過來。”

  她不情願地慢步向他走去。他一手托住她的下巴,逼視她的臉。

  “受了不少苦吧?”他和藹地說。

  她的眼中開始出現淚珠。

  巴陀緩緩地說:

  “你知道,西維亞,我一直知道你有什麼弱點。大部分人多多少少總有個弱點。通常這個弱點都相當容易看出來,如可以看得出來一個小孩子貪婪、脾氣不好,或是喜歡欺淩弱小。你是個好孩子,非常文靜——脾氣好得不得了——從不製造任何麻煩——有時候我感到擔憂,因為如果一個小孩子讓人看不出任何缺點,那麼一旦這個缺點出現便會蓋過其他一切優點。”

  “就像我!”西維亞說。

  “是的,就像你。你在過度緊張之下垮了——而且垮的方式怪極了。我以前從沒有見過,真是奇怪。”

  女孩突然輕蔑地說:

  “我想你見過的小偷夠多的了!”

  “噢,是的——我對他們一清二楚。就因為這樣,我親愛的——並非因為我是你父親(做父親的對他們的子女瞭解不多)而是因為我是員警,所以我相當清楚你不是小偷!你根本沒在這裡偷過任何東西。小偷有兩種,一種是抗拒不了突然的有力誘惑(這種例子少見——有趣的是一般正常,誠實的人類可以抗拒多麼大的誘惑),另一種則是幾乎把拿走不屬於他們的東西認為是理所當然的事。你不屬於這其中任何一種類型。你不是小偷。你是個非常不尋常的說謊者。”

  西維亞說:“可是——”

  他緊接著說下去:

  “你全都承認了?噢,是的,這我知道。曾經有個聖女——從家裡拿麵包出去給窮人為吃。她丈夫不高興,攔住她問她籃子裡裝的是什麼東西。她不敢實說,說是玫瑰花——他掀開籃子一看,果然是玫瑰花——奇跡出現!如果換作你是聖女伊莉莎白,帶著一籃玫瑰花出門,而你丈夫過去問你帶的是什麼,你會嚇得說是‘麵包’。”

  他頓了頓,然後和藹他說:“事情就是這樣,不是嗎?”

  他停頓了一段較長的時間,然後女孩突然低下頭去。

  巴陀說:

  “告訴我,孩子。到底情形是怎麼樣?”

  “她召集我們,講了一些後。我看到她眼光落在我身上,我知道她認為是我!我感到自己臉紅起來——而且我看到有些女孩子在看著我。太難受了。後來其他的人都開始看著我,在各個角落竊竊私語。我可以想像她們都這樣認為。後來有天晚上安夫瑞把我和其他一些人叫上來這裡,我們玩一種文學遊戲——她說出一些字,我們回答——”

  巴陀惡心地低吼一聲。

  “我看得出來這是什麼意思——我有點無能為力,整個人好像麻痹了。我試著不要說錯字——我試著想些不相干的事——像麻雀啦,或是花朵啦——而安夫瑞兩眼像尖錐一樣地在那裡望著我——你知道,讓人感到有點心煩,後來——噢,情況越來越糟,有一天安夫瑞相當和氣地跟我談,那麼——那麼諒解——而——我就崩潰了,說是我偷的——噢!爸爸,說過了以後真是一大解脫!”

  巴陀觸摸著他的下巴。

  “我明白。”

  “你真瞭解?”

  “不,西維亞,我不瞭解,因為我不會那樣。要是有任何人、想教我承認我沒做過的事,我會對准他的下巴給他一拳。不過我明白你這件事是怎麼一回事——你那眼光銳利的安夫瑞是個對心理學一知半解、生吞活剝的好例子。現在我們該做的事是澄清這一切。安夫瑞小姐在什麼地方?”

  安夫瑞小姐正巧妙圓滑地在附近徘徊。巴陀督察長直率的話語令她同情的微笑凍結在她臉上:

  “為了替我女兒討回一個公道,我必須要求你找本地警方來調查這件事。”

  “可是,巴陀先生,西維亞她——”

  “西維亞從沒碰過這個地方任何不屬於她的東西。”

  “我相當瞭解,作為一個父親——”

  “我不是以身為她的父親而言,而是以身為一個員警而言。找警方來幫你辦這件事。他們會謹慎調查。我料想你會發現那些東西藏在某個地方,而且上面會有指紋。小小偷兒不會想到戴手套。我現在就帶我女兒走。要是警方查到證據——實實在在的證據——證明她跟偷竊有關,我准備帶她上法庭。擔當一切加諸她身上的後果,不過我不怕,她絕不是小偷,”

  大約五分鐘之後,當他開車載著西維亞駛出學校大門時,他問:“那個金頭發、有點毛絨絨的,臉頰很紅,下巴有一疤點,兩只藍眼睛分得很開的女孩是誰?我在走道上經過時看到她。”

  “聽來好像是奧立佛·巴森斯。”

  “啊,如果查出來的結果是她,我一點也下會感到驚訝。”

  “她看起來害怕嗎。”

  “不,一幅裝模作樣,自以為是的樣子!我在法庭上見多了那種冷靜、驕矜的樣子!我猜她就是那個小偷——不過她不會自己招供——這種事不常見!”

  西維亞歎了一口氣說:“就像一場噩夢一樣。噢,爸爸,抱歉!噢,我真是抱歉!我怎麼會這麼傻,傻到這種地步?我真的感到很難受。”

  “啊,好了,”巴陀督察長一隻手抽離方向盤拍拍她的手臂,同時說出她喜愛的平庸安慰話語:“你不用擔心。這些事是要來考驗我們的。是的,是要來考驗我們的。最起碼,我是這樣想。我不認為除此之外還有其他什麼作用……”

  四月十九日

  陽光火辣辣地灑落在奈維爾·史春吉坐落在鹿頭鎮的屋子上。

  這是個每年四月通常至少會出現一次的天氣,比大部分的六月大都來得熱。

  奈維爾·史春吉正沿著樓梯拾級而下。他穿著白色法蘭絨運動衫褲,手臂挾著四把網球拍。

  如果有人能從英格蘭男子當中脫穎而出,被選為幸運男子,一生再無所需求者的典範,那麼選舉委員會可能會選中奈維爾·史春吉。他是個英國大眾熟知的人物,一流的網球選手,全能的運動員,雖然他從未打入溫布登的決賽中,但是他曾數度在預賽中立於不敗之地,同時兩度在混合雙打中打入准決賽。也許,他各種運動樣樣精通,所以拿不到網球賽冠軍。他的高爾夫球打得夠水準,泳技不錯,而且攀登過幾次阿爾卑斯山。他三十三歲,健康情況極佳,人長得好看,錢財很多,剛娶了個極為漂亮的太大,全然無憂無慮、逍遙自在的樣子。

  然而就在這個明亮美麗的早晨,當奈維爾·史春吉下樓時,一團陰影籠罩著他。一團也許只有他自己才感知得到的陰影。他知道這團陰影的存在,他皺起了眉頭,表情憂慮,躊躇不定。

  他越過大廳,挺挺胸膛,好像要甩落某種負擔,穿過客廳,來到玻璃覆蓋的遊廊,他大大凱伊正蜷臥在一堆墊枕中,吸飲著桔子汁。

  凱伊·史春吉芳齡二十三,美得出奇。她有付苗條艷麗的身材,暗紅色的頭發,膚色完美,只薄施粉黛,增強姿色,那黑色的眼睛和眉毛,很少跟紅發配在一起,然而一旦配在一起,便惹火得很。

  她先生輕快地說:

  “嗨,美人兒,早餐吃什麼?”

  凱伊回說:

  “你吃那血淋淋的可怕腰子——還有香菇——熏肉,”

  “蠻不錯的,”奈維爾說。

  他自己動手吃將起來,同時斟了一杯咖啡。一陣安逸的沉默。

  “啊,”凱伊煽情地扭動修剪平整、塗著猩紅色寇丹的腳趾。“這陽光真是可愛,英格蘭終究還是不怎麼壞。”

  他們剛從法國南海岸回來。

  奈維爾瞄過了報紙上的大標題,翻到體育版,只回說:“嗯……”

  然後,吃到吐司夾果醬,他把報紙擱到一旁去,拆閱信件。

  信件很多,但是大部分他都攔腰撕破丟掉,都是些廣告印刷品。

  凱伊說:

  “我不喜歡客廳的色調。可不可以找人來重新刷過,奈維爾”

  “隨便你,小美人。”

  “改成孔雀藍,”凱伊陶醉他說,“配上象牙白的緞質椅墊。”

  “孔雀、大象都有了,你還得外加一隻猿猴才成。”

  “你可以當做猿猴,”凱伊說。

  奈維爾拆開另一封信。

  “噢,對了,”凱伊說,“夏蒂要我們六月底跟她們一起坐遊艇到挪威去。想到我們不能去,真有點受不了。”

  她小心翼翼地瞄了奈維爾一眼,渴望地說。

  “我真想去。”奈維爾的臉上似乎籠罩著某種東西,某種陰霾、某種躊躇。

  凱伊帶著反叛意味地說:

  “我們非得到那陰沉沉的老卡美拉家去不可嗎?”

  奈維爾皺起眉頭。

  “當然我們非去不可。聽我說,凱伊,我以前就跟你說清楚了。馬梭爵士是我的監護人。他和卡美拉照顧我。‘鷗岬’可以說是我的老家。”

  “好吧,好吧,”凱伊說,“要是我們非去不可,那就去吧。畢竟她死後,財產就全部歸我們,所以我想我們得拍拍馬屁。”

  奈維爾氣憤地說。

  “這不是拍不拍馬屁的問題!她無權過問財產。馬梭爵士去世後把財產委託她保管,她去世後歸我和我太太。這是感情問題,為什麼你就不能瞭解?”

  凱伊沉默了一下,然後說:

  “我真的瞭解。我只是開開玩笑,並不是真的那樣想,因為——呃,因為我知道她們只是沖著你的面子才讓我去那裡。她們恨我!是的,她們是恨我!崔西蓮夫人看到我總是拉長著臉,而瑪麗·歐丁跟我講話時看都不看我一眼。你倒是自在,你根本都不知道。”

  “在我看來他們總是對你非常禮遇。你相當清楚,要是她們不是這樣的話,我是不會忍受的。”

  凱伊黑色睫毛下的眼睛古怪地看了他一下。

  “她們是夠禮貌的。不過她們知道如何惹我發怒。我不是‘正牌的’,她們就是這種感覺。”

  “哦,”奈維爾說,“終究,我想——這是夠自然的事,不是嗎?”

  他的語氣有點變化。他站了起來,背對著凱伊看著風景。

  “噢,是的,是自然沒錯,她們都熱愛奧德莉,不是嗎?”她的聲音有點顫抖。“心愛的、有教養的、冷靜的、蒼白的奧德莉!卡美拉不會原諒我搶走了她的地位,”

  奈維爾並沒有回過頭來。他的聲音無精打采,單調乏味。他說:“畢竟,卡美拉老了一七十多了。她那一輩的人看不慣離婚的事,你知道。就她那麼喜歡——奧德莉來說,大體上看來,她還表現得相當好。”

  他在提到“奧德莉”這個名字時聲音有一點點改變。

  “她們認為你虧待了她,”

  “我是虧待了她,”奈維爾說得非常小聲,不過他太太還是聽到了。

  “噢,奈維爾——別傻了。就因為她那樣小題大做、無事自擾。”

  “她並沒有小題大做。奧德莉從不會小題大做。”

  “哦,你知道我的意思。因為她離開了,生病了,到處去裝出一付心碎的樣子。這就是我所謂的小題大做!奧德莉不是個輸得起的人,我認為一個大大如果沒有能耐保住自己的丈夫,就應該大大方方的放開他!你們兩個沒有任何共同點,她什麼運動都不會而且貧血、蒼白得就像——就像一塊沒人要的擦碗布。一點生命力都沒有!要是她真關心你,她就應該首先想到你的快樂,因為你跟某個較適合你的人在一起快快樂樂的而感到高興才是。”

  奈維爾轉過身來。他的唇角掛著一絲嘲諷的微笑。

  “好一個小運動家!懂得如何玩愛情和婚姻遊戲!”

  凱伊笑出聲,同時臉紅起來。

  “哦,也許我是太過分了一點。但是無論如何,事情一旦發生,就是發生了。你總得去接受它!”

  奈維爾平靜地說:“奧德莉是接受了,她跟我離了婚好讓你我結婚。”

  “是的,我知道——”凱伊猶豫了一下。

  奈維爾說:

  “你從來就不瞭解奧德莉。”

  “我是不瞭解。就某一方面來說,臭德莉令我毛骨悚然,我不知道她是怎麼一回事,你從不知道她在想些什麼……她——她有點叫人感到害怕。”

  “噢!胡說,凱伊。”

  “哦,她令我感到害怕,也許是因為她有頭腦!”

  “我可愛的小傻瓜,得了吧!”

  凱伊笑了起來。

  “你總是這樣叫我!”

  “因為你就是可愛的小傻瓜!”

  他們彼此對笑。奈維爾走向她,低頭親吻她的脖子。

  “可愛可愛的凱伊,”他喃喃說道。

  “好得不得了的凱伊,”凱伊說,“放棄大好的遊艇不去坐,卻要跑去看她丈夫那些一本正經的親戚臉色。”

  奈維爾走回桌旁坐了下來。

  “你知道,”他說,“我不明白為什麼我們不能跟夏蒂一起坐遊艇去旅行,如果你真的那麼想去的話。”

  凱伊驚愕地坐了起來。

  “那‘鷗岬’呢?”

  奈維爾以有點不自然的聲音說:

  “我不明白為什麼我們不可以九月初才去那裡。”

  “噢,可是,奈維爾,當然——”她停了下來。

  “七、八月我們都不能去,因為各種比賽的關系,”奈維爾說,“不過八月的最後一個禮拜比賽在聖盧市結束,我們正好可以從那裡出發到鹽浦的‘鷗岬’去。”

  “噢——這倒配合得好——美極了。不過我想——哦,她一向都是九月到那裡去,不是嗎?”

  “你是說,奧德莉?”

  “是的,我想她們可以叫她延期,不過——”

  “為什麼她們要叫她延期?”

  凱伊懷疑地凝視著他。

  “你的意思是,我們同時都去那裡?多麼奇怪的想法。”

  奈維爾憤慨地說:

  “我一點也不認為這有什麼好奇怪的,時下人多的是這樣做。為什麼我們大家不能做個朋友?這樣一來事情就單純多了。你那天自己都還這樣說過。”

  “我說過?”

  “是的,你不記得了?我們談到賀伊夫婦,你說那真是文明、合理的看法,說裡奧納德·賀伊的新太太和舊太太成了最要好的朋友。”

  “噢,我不會在意。我真的認為那樣很理智。可是——哦——我不認為奧德莉會有同感。”

  “胡說。”

  “不是胡說。你知道,奈維爾,奧德莉真的非常非常喜歡你……我不認為她能忍受得了一分鐘。”

  “你錯了,凱伊。奧德莉認為這樣相當好。”

  “奧德莉——你什麼意思,奧德莉認為;你怎麼知道奧德莉怎麼認為?”

  奈維爾表情有點尷尬。他有點不好意思地清清喉嚨。

  “老實說,我昨天上倫敦時碰巧遇見她。”

  “你沒告訴過我。”

  奈維爾憤憤地說。

  “我現在不就告訴你了。那純粹是碰巧。我正走過公園,她正好迎面過來,你總不會要我拔腿就跑吧?”

  “不,當然不會,”凱伊睜大雙眼說,“繼續說下去。”

  “我——我們——,我們停住了腳步,當然啦,然後我回過身跟她走在一起。我——我當時感到起碼我該那樣做。”

  “繼續吧,”凱伊說。

  “然後我們在椅子上坐下來談話。她非常好——真的非常好。”

  “你可高興了,”凱伊說。

  “我們談完一件事又接著談另一件事,你知道……她相當自然而且正常——而且——而且沒什麼異樣之類的。”

  “好極了!”凱伊說。

  “她問你好不好——”

  “她真好心!”

  “然後我們談你談了一陣子。真的,凱伊,她真的好得不得了。”

  “親愛的奧德莉!”

  “然後我突然想到——你知道——如果——如果你們倆能成為朋友——如果我們都能在一起那該有多好。我想到也許我們可以今年夏天安排一起到‘鷗岬’去,到那種地方相當自然。”

  “你想到的?”

  “我——呃——是的,當然。全都是我的主意。”

  “你從沒告訴過我你有這種想法。”

  “哦,我只是當時正好想到。”

  “原來如此。無論如何,是你提議的,而奧德莉認為是個好主意?”

  奈維爾至此首度感覺到凱伊的態度有點不對勁。

  他說:

  “怎麼啦,美人兒?”

  “噢,沒有,沒什麼!根本沒什麼!你或奧德莉都沒有想過,我是否也認為這是個好主意吧?”

  奈維爾凝視著她。

  “可是,凱伊,你到底有什麼好介意的?”

  凱伊咬住嘴唇。

  奈維爾繼續說:

  “你自己說過——才前幾天的事——”

  “噢,不要再說那些了!我當時說的是別人——不是我們。”

  “可是我也是因為你那樣說才想到那個主意的。”

  “我只是說著好玩的。我並不相信。”

  奈維爾沮喪地看著她。

  “可是,凱伊,你為什麼要介意,我的意思是,你根本沒什麼好介意的!”

  “沒有嗎?”

  “哦,我是說——要嫉妒或什麼的——也是在她那方面。”他停頓下來。他的聲音改變。“你知道,凱伊,你我很虧待奧德莉。不,我不是這個意思,這跟你無關。我虧待了她。光說我是不得已的是沒有用的。我覺得如果這樣行得通,我會感到好過些。這會令我快樂多了。”

  凱伊緩緩地說:

  “這麼說你一直都不快樂?”

  “親愛的小傻瓜,你想到那裡去了?當然我一直都快樂,很快樂。可是——”

  凱伊打斷他的話。

  “‘可是’——這就是了!這個家裡總是有個‘可是’在。這地方蒙著一層令人毛骨悚然的可惡陰影,奧德莉的陰影。”

  奈維爾注視著她。

  “你的意思是你嫉妒奧德莉?”他說。

  “我不是嫉妒他。我是怕她……奈維爾,你不知道奧德莉是什麼樣的人。”

  “我跟她結婚在一起八年多,還不知道她是什麼樣的人?”

  “你不知道,”凱伊重複說,“奧德莉是什麼樣的人,”

  四月三十日

  “荒唐!”崔西蓮夫人說。她上身靠著枕頭立了起來,眼光憤憤地環顧左右,“真是荒唐!奈維爾一定是瘋了。”

  “看來是有點古怪,”瑪麗·歐丁說。

  崔西蓮夫人有著醒目的外形,挺直細長的鼻樑,一對眼睛可以隨意達到言辭的效果。雖然她如今已七十多歲,而且健康不佳,她那天生的好腦筋卻絲毫未損。她雖然長期退出了日常生活圈子,半閉著眼睛躺在床上,但是她還是能從這種半昏睡的狀態中浮現出她精明的官能,發出犀利的言辭。在她房裡一角擺著的一張大床上,靠著枕頭支撐上身,她就像法國皇后般地君臨她的宮廷。瑪麗·歐丁,她的一位遠房表妹,跟她住在一起。這兩個女人相處得非常融洽。瑪麗三十六歲,有著一張那種不受年齡影響的平滑的臉,歲月對這張臉所造成的影響微乎其微。她看起來可能叫人猜想是三十歲也可能是四十五歲。她有副好身材,很有教養的樣子,烏溜溜的頭發,前頭一綹白發給人一種很有個性的感覺。這曾是一種時尚,但是瑪麗的那綹白發是天生自然的,打從她小時候起就有了。

  她看著崔西蓮夫人遞給她的奈維爾·史春吉寫來的信。

  “是的,”她說,”看來是有點古怪。”

  “你不會說,”崔西蓮夫人說,“這是奈維爾自己出的主意吧!是有人教他這樣的。也許是他那個新太太。”

  “凱伊。你認為是凱伊的主意?”

  “很像是她。新潮而且下流!如果夫妻不得不公開他們之間相處的困難,那麼至少他們總可以高高尚尚地分手吧。新太太和舊太太交朋友在我想來實在相當惡心。時下真是沒有人有什麼格調了!”

  “我想這正是現代的方式。”瑪麗說。

  “在我屋子裡可不行,”崔西蓮夫人說,“我想我讓那腳趾猩紅的動物進我這屋子裡來就已經很夠了。”

  “她是奈維爾的太太。”

  “不錯。所以我才覺得馬梭如果還在世也會希望我這樣的。他非常喜愛那男孩,要他把這裡當做是他的家。由於拒絕接納他太太會公然引起裂痕,所以我才讓步,讓她來這裡。我不喜歡她——奈維爾娶錯了她——她沒有背景、沒有根!”

  “她的出身相當不錯,”瑪麗調和地說。

  “壞血統!”崔西蓮夫人說,“她父親,如同我所告訴過你的,在那件紙牌的事之後不得不退出所有的俱樂部。幸好不久之後他就死了。而她母親在裡維那拉聲名狼藉。那女孩是在什麼環境下長大的?除了旅館生活什麼都沒有——還有那種母親!後來她在網球場上認識奈維爾,死纏著他不放,直到她令他離開了他太太——他極為喜愛的太太——跟她結婚!這件事情我全怪在她身上!”

  瑪麗微微一笑。崔西蓮夫人個性守舊,碰到這種事情總是縱容男方而責怪女方。

  “嚴格來說,我想同樣也該責怪奈維爾。”瑪麗說。

  “是該責怪奈維爾,”崔西蓮夫人同意說,“他有個熱愛他的迷人太太——也許是太過於熱愛他了。然而,要不是那個女人死死不放,我相信他會醒悟的。可是她決心要嫁給他!我完全同情奧德莉,我非常喜歡奧德莉。”

  瑪麗歎了一口氣。

  “這件事一直非常棘手,”她說。

  “是的,的確是棘手,讓人不知道在這種情況之下怎麼辦才好。馬梭喜歡奧德莉,我也是,不可否認的,雖然可惜她無法分享他的娛樂,她對奈維爾來說還是個非常好的太太。她從來就不是個好運動的女孩,這整個事情叫人感到非常苦惱,在我年輕的時候,這些事情根本不會發生。男人家會在外頭拈花惹草,這當然啦,可是他們決不被容許破壞婚姻生活。”

  “如今就發生了,”瑪麗直率地說。

  “就是嘛。你的常識很豐富,親愛的,留戀過去的日子是沒有用的。這些事情發生了,像凱伊·莫提墨一樣的女孩子偷走別的女人的丈夫,沒有人認為她們有什麼不好!”

  “除了像你一樣的人,卡美拉!”

  “我算不了什麼。那個叫凱伊的東西根本不擔心我贊不贊成她的做法,她太忙了,忙著過好日子,奈維爾可以帶她一起來,我甚至願意接受她的朋友——雖然我不怎麼喜歡那個老是在她身旁打轉的年輕人,長得非常戲劇化的那個——他叫什麼名字?”

  “泰德·拉提莫?”

  “就是他。她在裡維那拉時代的朋友——我倒很想知道他是怎麼過活的。”

  “靠他的智慧,”瑪麗提示說。

  “那倒情有可原。我有點認為他是靠他的臉蛋過活的,奈維爾太太交上這種朋友可不好!我不喜歡去年夏天他們來這裡時,他也跟著來住在東頭灣旅館,”

  瑪麗望著窗外。崔西蓮夫人的房子坐落在陡峭的斷崖上,俯視騰河,河的對岸是新近開辟的東頭灣夏令休閒娛樂地區。包括一大片海濱浴場,一列現代化的平房建築以及一家坐落在山岬上眺望大海的大旅館,鹽浦本身則是散落在山坡上的小漁村,景色如畫。這是個老式、保守的村鎮,鄙視東頭灣以及夏日來的訪客。

  東頭灣旅館幾乎正好與崔西蓮夫人的房子遙遙相對,瑪麗隔著一泓窄流,看著它嶄新亮白的外觀,聳立在山岬上。

  “我很慶幸,”崔西蓮夫人閉起眼睛說,“馬梭沒看過那低俗的建築,他在世的時候,海岸風光還沒怎麼遭到破壞。”

  馬梭爵士和崔西蓮夫人三十年前往進“鷗岬”。馬梭爵士,一位熱衷航海者,十年前他出航的小涎翻覆,幾乎當著他太太的面慘遭滅頂。

  每個人都認為崔西蓮夫人會把“鷗岬”賣掉,離開鹽浦,但是她卻沒這樣做。她繼續在這幢房子住了下來,她唯一採取的行動是把所有的船艇賣掉,同時把船庫拆除掉。“鷗岬”此後不再供應來客船只。他們得走到渡口去,向另一位船夫租用。

  瑪麗遲疑了一下,說:

  “那麼,是不是我寫信給奈維爾,告訴他他所提議的事跟你的計劃不相符?”

  “我當然不想干擾奧德莉的來訪。她每年都是九月來我們這裡,我不會要她改變計劃。”

  瑪麗看著信說:

  “你知道奈維爾說奧德莉——呃——贊同他的主意——還有她願意見凱伊嗎?”

  “我就是不相信,”崔西蓮夫人說,“奈維爾就像所有的男人家一樣,相信他們想要相信的事!”

  瑪麗堅執地說:

  “他說實際上他跟她談過這件事。”

  “那可真是非常古怪!不——也許畢竟並不古怪!”

  瑪麗以探詢的眼光看著她。

  “就像亨利八世,”崔西蓮夫人說。

  瑪麗一臉困惑。

  “你知道,道義心!亨利八世一直試圖要讓凱薩琳同意離婚是對的。奈維爾知道他自己理虧——他想要求得心安。所以他一直想要用盡各種方法讓奧德莉說一切都已沒事了,說她會來見凱伊,說她一點也不介意。”

  “我倒懷疑,”瑪麗緩緩地說。

  崔西蓮夫人突然注視著她。

  “你在想些什麼,我親愛的?”

  “我在想——”她停了下來,然後繼續,“這——這好像很不像是奈維爾——這封信!你不覺得,為了某種原因,奧德莉想要這——這次見面機會?”

  “為什麼她想要?”崔西蓮夫人語氣尖銳地說。“奈維爾離她而去後,她住到她姨媽羅伊迪太太家去——教區牧師公館,同時精神完全崩潰。她完全就像是個遊魂一樣,顯然受到很深的打擊。她是那種文文靜靜,沉默寡言,感受力很強的女孩子。”

  瑪麗不安地挪動身子。

  “是的,她是感受力很強,一個在很多方面都令人感到奇怪的女孩……”

  “她受苦很深……後來離婚辦妥,奈維爾娶了那個女孩,奧德莉開始逐漸恢復過來。如今她已幾乎恢復以往的常態。你總不會是說她想挑起以往的記憶吧?”

  瑪麗有點固執己見地說。

  “奈維爾說她想。”

  老夫人以驚異的眼光看她。

  “你對這一點倒是固執得出奇,瑪麗。為什麼?你想要讓他們一起出現在這裡?”

  瑪麗·歐丁一陣臉紅。

  “不,當然不是這樣。”

  崔西蓮夫人言辭銳利地說:

  “該不會是你向奈維爾提示這個主意的吧?”

  “你怎麼會有這種荒謬的想法?”

  “哦,我一點也不相信這是他出的主意。這不像奈維爾。”她停頓了一下,然後愁容消失。“明天是五月一日吧?大後天奧德莉會到伊斯班克的達靈頓家去做客,離這裡只有二十哩路。寫封信要她過來這裡吃頓午飯。”

  五月五日

  “史春吉大太來了,夫人。”

  奧德莉·史春吉走進大臥房,向大床走過去,俯身親吻老夫人,然後坐在為她備好的椅子上。

  “見到你真好,我親愛的。”崔西蓮夫人說。

  “我也是。”奧德莉說。

  奧德莉·史春吉有種不可捉摸的氣質。她中等身高,手腳非常嬌小。她的頭發是淡金色,臉上血色非常少。她的兩眼很大,清澈的淡灰色,她的身材嬌小勻稱,一張蒼白的橢圓小臉有著筆直的鼻樑。如此的外觀,一張雖不美但卻惹人喜愛的臉,她確實具有一種不容忽視且引人一再對她注目的氣質。她是有點像鬼魂一般,不過你同時又會感到鬼魂可能比活生生的人更實在……

  她有著異常可愛的嗓子,輕柔清脆得就像小銀鈴一般。

  她和老夫人交談了一陣子彼此都認識的朋友和家常事。然後崔西蓮夫人說:

  “除了想見見你讓我高興一下之外,我親愛的,我要你來是因為我收到了奈維爾一封有點奇怪的信。”

  奧德莉抬起頭看她。她的雙眼大開,平靜安詳,她說:

  “噢,怎麼說?”

  “他提議——一項荒唐反常的提議——說他和——和凱伊九月要來這裡。他說他要你和凱伊做個朋友,還說你自己也認為這是個好主意。”

  她說完靜靜地等著。稍後奧德莉以她輕柔清脆的嗓聲說:

  “這——真的是那麼反常嗎?”

  “我親愛的——你真的想這樣做嗎?”

  奧德莉再度沉默了一下,然後輕柔地說:

  “我想,你知道,這可能不失為一件好事。”

  “你真的想要見那個——你想要見凱伊?”

  “我真的認為這可能——讓事情單純化,卡美拉。”

  “讓事情單純化!”崔西蓮夫人重複她的這句話,一副無助的樣子。

  奧德莉非常輕柔地說:

  “親愛的卡美拉,你一向為人很好,如果奈維爾想——”

  “奈維爾是什麼東西,我才不管他想不想!”崔西蓮夫人使盡力氣說。“你想不想,這才是問題所在!”

  奧德莉雙頰出現些許血色,就像貝殼般微妙輕柔的泛紅。

  “是的,”她說,“我真的想。”

  “這——”崔西蓮夫人說,“——這——”

  她停了下來。

  “不過,當然啦,”奧德莉說,“這完全由你來決定。這是你的房子,而且——”

  崔西蓮夫人閉上雙眼。

  “我老了,跟不上時代了,”她說,“任何事情都想不通了。”

  “可是一我當然可以改期再來——任何我合適的時間。”

  “你還是照以往一樣九月來,”崔西蓮夫人急忙說,“奈維爾和凱伊也來,我或許老了,但是我還是可以像任何人一樣好好地適應這個變遷的現代生活。不要再說了,就這麼決定。”

  她再度閉上雙眼。過了一兩分鐘,她半睜著眼睛瞄著坐在她床邊的年輕女人說:

  “好了,如你所願了吧?”

  奧德莉吃了一驚。

  “噢,是的,是的,謝謝你。”

  “我親愛的,”崔西蓮夫人聲音低沉而關切地說,“你有把握這不會傷害到你,你非常喜歡奈維爾,這你是知道的,這可能讓你舊創複發。”

  奧德莉低頭看著她戴著手套的小手。崔西蓮夫人注意到她一隻手緊緊抓住床緣。

  奧德莉抬起頭。她的雙眼平靜,毫無煩惱的神色。

  她說:

  “如今一切都可以說已經過去了,可以說過去了。”

  崔西蓮夫人重又靠回枕頭上。

  “這——你自己應該知道。我累了一你得走了,親愛的。瑪麗在樓下等著你。叫她們把巴蕾特找上來我這裡。”

  巴蕾特是崔西蓮夫人一個忠心的老女僕。

  她進門看到她的女主人閉起眼睛躺著。

  “我越早離開這個世界越好,巴蕾特,”崔西蓮夫人說,“這世界的一切我都不瞭解。”

  “啊!不要講這種話,夫人,你累了。”

  “我是累了。把我腳上的鴨絨彼拿開,還有把我的補藥端來。”

  “是史春吉太太來干擾了你,一個好女士,不過我看她需要補補身子。身體不好,不過她很有氣質,叫人感到‘我見猶憐’,可以這麼說。”

  “說得對,巴蕾特,”崔西蓮夫人說,“非常對。”

  “而且她不是那種叫人容易忘記的人。我常懷疑奈維爾有時候是否還在想念她。新的史春吉太太非常漂亮——真的非常漂亮——但是奧德莉是那種她不在時你會想她的人。”

  崔西蓮夫人突然低聲輕笑說:

  “奈維爾是個傻瓜,想把那兩個女人湊在一起。他會後悔的!”

  五月二十九日

  湯瑪士·羅伊迪嘴上咬著煙鬥,看著馬來亞頂尖僕歐靈巧的雙手在忙著整理他的行裝。偶爾他的目光轉向農園。未來的六個月當中,他將看不到這看了七年的熟悉景象。

  再度回到英格蘭一定會感到怪怪的。

  他的夥伴艾倫·狄瑞克探頭進來。

  “嗨,湯瑪士,怎麼樣啦?”

  “都已准備好了。”

  “來喝一杯吧,你這幸運的傢伙。我都羡慕死了。”

  湯瑪士·羅伊迪慢步走出臥房,一言不發,因為湯瑪士·羅伊迪是個異常沉默的人。他的朋友已經學會了從他的沉默中正確猜出他的各種反應。

  有點矮胖的身軀,一張嚴肅的臉,一對深思敏銳的眼睛。他走起路來有點偏斜,螃蟹一般。這是一次地震時身子被門卡住的結果,使他得了個“螃蟹居士”的外號。他的右手臂和肩膀部分失靈,加上走起路來習慣性地慢半拍,常常讓人以為他是害羞。尷尬,事實上他很少感到羞怯、尷尬。

  艾倫·狄瑞克調好酒。

  “好了,”他說,“一路順風!”

  羅伊迪回了一聲,聽來像是“啊嗯。”

  狄瑞克以奇特的眼光看他。

  “老樣子,還是這麼冷靜,”他說,“真不知道你怎麼還能這麼平靜。你多久沒回家了?”

  “七年——將近八年。”

  “很久了。真不知道你是不是已經完全被這裡的土著同化了。”

  “也許是吧。”

  “你總是話這麼少,活像個啞巴似的!計劃好要回去的?”

  “呢——是的——可以這麼說。”

  一張平靜的古銅色的臉突然血色加深。

  艾倫·狄瑞克驚愕地說:

  “我猜是為了女孩子!他媽的,你的臉都紅起來了!”

  湯瑪士·羅伊迪有點粗嘎地說:

  “別瞎猜!”

  同時猛吸著煙鬥。

  他打破了以往的紀錄,自己又接著說下去。

  “也許,”他說,“回去後我會發現什麼都有點變了。”

  文倫·狄瑞克好奇地問道:

  “我一直不知道為什麼上次你突然不回家去,就在最後一分鐘決定不回去。”

  羅伊迪聳聳肩。

  “本來以為回去打打獵可能不錯。後來家裡來了壞消息。”

  “對了。我忘了。你弟弟遇難身亡——在一次車禍中。”

  湯瑪士·羅伊迪點點頭。

  狄瑞克一直認為,為了這個原因不回家似乎很離奇。他還有個母親——有個妹妹。在那種時候當然——他突然想起了什麼,湯瑪士那次是在他弟弟的死訊傳來之前取消行程的。

  艾倫以奇特的眼光看著他的朋友。老湯瑪士,一匹莫測高深的黑馬?

  事情已經過去三年了,他可以問。

  “你跟你弟弟感情很深,”

  “亞德里安和我?並不特別深。我們總是各走各的,他是個律師。”

  “嗯,”狄瑞克心想,“非常不同的生活。倫敦的事務所,各種宴會——靠嘴皮子生活。”他想亞德里安·羅伊迪一定是個跟沉默的湯瑪士非常不同的人。

  “令堂還在世吧?”

  “我媽媽?是的。”

  “而且你還有位妹妹。”

  湯瑪士搖搖頭。

  “噢,我以為你有。那張快照——”

  羅伊迪低聲含糊地說:“不是妹妹,是遠房表妹之類的,跟我們一起由我媽媽帶大的,因為她是孤兒。”

  那古銅色的臉上再度湧現紅暈。

  狄瑞克說:“她結婚了嗎?”

  “結婚了。嫁給那個叫奈維爾·史春吉的傢伙,”

  “玩網球等等之類的那個傢伙?”

  “是的。她跟他離婚了。”

  “而你想回家去找她碰碰運氣!”狄瑞克心想。

  他繞過這沒再追問下去,換了個話題。

  “回家後要不要去釣釣魚打打獵?”

  “先在家待一陣子,然後我想去鹽浦玩玩船。”

  “我知道那個地方,迷人的小地方。那裡有家高尚的老式旅館。”

  “是的,叫‘宮廷’旅館。可能住那裡,或是住到我在那裡的朋友家去。”

  “聽起來蠻不錯的。”

  “啊嗯。安安靜靜的好地方,鹽浦,沒有人干擾你。”

  “我知道,”狄瑞克說,“那種什麼事都不會發生的地方。”

  六月十六日

  “這真是叫人非常苦惱,”老屈維斯先生說,“過去二十五年當中,我都下榻裡海特的海濱旅館——而現在,你信不信,那個地方被整個拆掉了。說是什麼要擴充門面,重新改建,這類無聊的舉動。為什麼他們不能保持這些海濱小鎮的原有風味,不要去亂動它們——裡海特一向有種特殊的風味——攝政時代的風味——純粹攝政時代的風味。”

  路華斯·羅德爵士安慰他說:

  “我想,那裡總還有其他的地方可住吧,”

  “我真的不覺得我還能去裡海特了。在海濱旅館,馬姬太太十分瞭解我的需要。我每一年都住同一個房間——而且服務幾乎年年都一樣好。而且那裡的廚師非常好——非常好。”

  “到鹽浦去試看看怎麼樣?那裡有家不錯的老式旅館,叫‘宮廷’,告訴你是誰開的。一對叫羅傑士的夫婦開的。她以前是老孟泰德伯爵的廚子——他是倫敦有名的老饕。她嫁給了男管家,如今他們開了這家旅館。在我看來這種地方正合你的口味,安安靜靜——沒有嘈雜的爵士樂隊——而且食物、服務都是一流的。”

  “這倒是個好主意——這當然是個好主意。那裡有沒有庭院陽台?”

  “有——內有遊廊外有陽台。你可以曬太陽也可以納涼。隨你的意。如果你喜歡,我還可以介紹你一些鄰近的人家。有一位崔西蓮老夫人——她幾乎就住在旅館隔壁。一幢漂亮的房子,而她本人是位快樂的婦人,盡管她身體非常不好。”

  “你是說法官的遺孀?”

  “正是。”

  “我認識馬梭·崔西蓮,我想我見過她。一位迷入的婦人——當然,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鹽浦靠近聖盧市,是吧?我在那一帶有一些朋友。你知道嗎,我真的認為到鹽浦去是個很好的主意。我寫信去詳細詢問一下。我想八月中旬去——八月中旬到九月中旬。我想,那邊有車庫可以停車吧?還有我的司機住的地方?”

  “噢,有。那邊的設備完全跟上時代。”

  “你是知道的,我走路上山得非常小心。我想我該住在底樓,盡管我想他們設有電梯。”

  “嗅,是的,什麼都有。”

  “看來,”屈維斯先生說,“好像我的問題解決了。而且我將樂于跟崔西蓮夫人敘叔舊。”

  七月二十八日

  凱伊·史春吉身穿鮮黃色的毛線衣和短褲,趨身向前,看著比賽中的網球選手。這是場男子單打准決賽,奈維爾正跟被認為是“網球界一顆升起的新星”的麥瑞克對打,這位年輕新人的出色表現是不可否認的——他所發的一些球頗令人難以招架——但是較年長的對手豐富的臨場經驗和技巧也讓他嘗到了苦頭。

  目前的比數是三比三打成平手。

  泰德·拉提莫悄悄坐到凱伊身旁的一張椅子上,以懶洋洋帶著嘲諷的語氣說:

  “忠實的妻子看著丈夫揮拍奪取勝利!”

  凱伊吃了一驚。

  “你嚇了我一大跳。我不知道你在這裡。”

  “我總是在你左右。現在你該知道了吧。”

  泰德·拉提莫二十五歲,長得非常好看——盡管老一輩的人會說他是:

  “拉丁人的調調兒!”

  他的皮膚被陽光曬出均勻美麗的暗褐色,舞跳得好極了。

  他的一對黑眼睛非常動人心弦,可以取代嘴巴說話,而他說話的聲音如演員般地自信。凱伊打從十五歲起就認識他。他們在一起抹油膏行日光浴,在一起跳舞、打網球。他們不僅是朋友,而且是“盟友”。

  年輕的麥瑞克正在左邊場子裡發球,奈維爾還手銳不可當,漂亮的一個殺球,直殺到角落底線。

  “奈維爾的反手球很厲害,”泰德說,“比他的正擊好多了。奈維爾知道麥瑞克的反手球弱。他會盡量利用這個弱點。”

  這一回合結束。“四比三——史春吉領先。”

  下一回合由史春吉發球。麥瑞克潰不成軍,招架無術。

  “五比三。”

  “奈維爾占優勢,”拉提莫說。

  然後年輕的小夥子振作起精神,開始打得小心翼翼。他改變了球速。

  “他有腦筋,”泰德說,“而且他的步伐是一流的。好戲上場了”

  年輕的小夥子逐漸扳成平手,五比五。然後七比七三度平手。最後麥瑞克以九比七贏得這場比賽。

  奈維爾走向中央隔網,露齒一笑,惋惜地搖搖頭,跟對方握握手。

  “年輕到底還是比較行,”泰德;拉提莫說,“十九歲對三十三歲。不過我可以告訴你為什麼奈維爾老是拿不到冠軍的原因,他太輸得起了。”

  “胡說八道。”

  “不是胡說。該死的奈維爾一直是個完美的好運動員。我從沒見過他因輸掉比賽而發脾氣。”

  “當然不會,”凱伊說,“沒有人會這樣。”

  “噢,不,他們會:大家都見過。一些網球明星厚顏無恥——而且占人便宜。但是老奈維爾——他總是不計成敗,一笑置之,讓技高一籌的人贏。老天,我真痛恨這種紳士教育培養出來的精神!我沒上那種貴族學校可真是謝天謝地。”

  凱伊轉頭看他。

  “這可有點不懷好意吧?”

  “不錯!”

  “我希望你不喜歡奈維爾不要表現得這麼明顯。”

  “為什麼我該喜歡他?他搶走了我的女孩。”

  他的目光在她身上流轉。

  “我可不是你的女孩。環境不許可。”

  “的確。沒錢惹人嫌,我總不能巴望你做我的糟糠妻。”

  “閉嘴。我是愛上奈維爾才嫁給了他——”

  “而且他是個好得不得了的傢伙——我們大家都這麼說!”

  “你是想故意惹我生氣?”

  她轉過頭面對著他問這個問題。他微笑了起來——稍後她也嫣然回笑。

  “夏天過得怎麼樣,凱伊?”

  “還好。遊艇上的假期蠻愉快的。我有點厭倦這些球賽。”

  “還有多久的比賽?一個月?”

  “嗯。然後九月份我們得到‘鷗岬’去兩個星期。”

  “我會住到東頭灣旅館去,”泰德說,“我已經訂了房間。”

  “那將很好玩!”凱伊說;“奈維爾和我、奈維爾的前妻,還有某個即將從馬來亞回來的傢伙。”

  “聽起來好像是蠻熱鬧的!”

  “當然,還要加上那邋裡邋遢的表親,活像個女奴一樣的供那老而不死的女人差遣——她這樣是沒有用的,到頭來什麼也得不到,因為財產都將歸我和奈維爾。”

  “也許,”泰德說,“她不知道吧?”

  “那倒有點奇妙,”凱伊說。

  不過她顯得心不在焉。

  她凝視著手中把玩著的網球拍。突然她喘了一口氣。

  “噢,泰德!”

  “怎麼啦,甜心?”

  “我不知道。只是有時候我感到——心驚膽寒!我感到害怕,感到怪怪的。”

  “這不像是你,凱伊。”

  “是不像我,是嗎?無論如何,”她有點不確定地淡然一笑,“你會在東頭灣旅館。”

  “一切都按照計劃。”

  當凱伊和奈維爾在更衣室碰頭時,他說。

  “我看到你那位男朋友了。”

  “泰德?”

  “嗯,忠實的狗——或者該說是蜥蜴(遊手好閒的傢伙)比較恰當。”

  “你不喜歡他吧?”

  “噢,我不在乎他。如果你喜歡像拉著條狗般的帶著他——”

  他聳聳肩。

  凱伊說:

  “我想你是在嫉妒。”

  “我嫉妒拉提莫?”他真的感到驚訝。

  凱伊說:

  “泰德是很有魅力的。”

  “我相信他是很有魅力。他有南美人的魅力。”

  “你是在嫉妒。”

  奈維爾友善的捏捏她的臂胯。

  “不,我不是,美人兒。你可以有你的崇拜者一如果你高興,一大群也無妨。我是你的所有權人,在法律上十拿九穩。”

  “你對自己非常有信心,”凱伊微厥著嘴說。

  “當然。你和我是命中註定的一對。命運讓我們湊在一起。你記得我們當初在坎尼斯認識,後來我到厄斯陀瑞爾去,一到那裡,我所看到的第一個人又是可愛的凱伊!當時我就知道這是命運——而且我無法逃避。”

  “其實並不真的是命運,”凱伊說,“是我!”

  “你說‘是我’是什麼意思?”

  “因為事實上就是我!你知道,我在旅館中聽到你說你要去厄斯陀瑞爾,所以我在媽媽那裡花了番工夫,說動她也會——因此你才會在那裡見到的第一個人就是凱伊。”

  奈維爾以有點奇特的表情看著她。他緩緩地說:“你以前一直都沒告訴我。”

  “不錯,因為說了對你不好。可能會讓你感到自鳴得意!不過我一向就擅長計劃。除非你使它們發生,否則事情是不會自己發生的!有時候你叫我小傻瓜——但是我自有聰明之處。我使得事情發生,有時我得事先早作計劃。”

  “腦力勞動一定很強。”

  “你盡管取笑無所謂。”

  奈維爾突然有點苦澀地說:“我是不是才剛開始瞭解我所娶的女人?團為命運——就是凱伊!”

  凱伊說:

  “你該不會是生氣了吧,奈維爾?”

  他有點心不在焉他說:

  “不——不——當然不是。我只是——在想……”

  八月十日

  “我的假就這麼泡湯了,”巴陀督察長厭煩地說。

  巴陀太太感到失望,不過做了這麼多年的警官太太,她已經懂得如何接受失望。

  “噢,”她說,“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我想是個有趣的案子吧?”

  “細想一下就不怎麼有趣了,”巴陀督察長說,“外交部的官員嚇得兩腿直發抖——那些瘦瘦高高的年輕人到處像無頭蒼蠅一樣地叫人不要聲張出去。沒什麼大不了的,不必大費功夫就可以解決——而且挽救每個人的面子。不過這不是我會寫進回憶錄裡的案子,如果我傻到想寫回憶錄的話。”

  “我們的假可以延期,我想——”巴陀大大遲疑著還沒說完,她丈夫就堅決地打斷她的話。

  “沒這種事。你和孩子們到布列靈敦去——房間早在三月就訂好了——不去可惜。至於我——等事情過了之後,我到詹姆士那裡去度一星期假。”

  詹姆士是巴陀督察長的甥兒,詹姆士·李奇督察。

  “沙爾丁敦離東頭灣和鹽浦相當近,”他繼續說,“我可以吹點海風、泡泡海水。”

  巴陀太太哼了一聲。

  “我看比較有可能是他把你抓去幫他辦案!”

  “這種時候他們不會有什麼案子——除非是一些婦女順手牽羊的雞毛蒜皮案子。再說詹姆士很不錯——他的腦筋沒有生銹,不用人家替他磨一磨。”

  “噢,好吧,”巴陀大太說,“我想這樣也好,不過總是叫人感到失望。”

  “這種事是要來考驗我們的,”巴陀督察長老調重彈。

第二章 白雪和玫瑰

1

  湯瑪士·羅伊迪一下火車便看到瑪麗·歐丁在月臺上等他。

  他對她只有模糊的印象,如今再見到她,有點訝異地發現自己為她的矯健感到高興。

  她直呼他的名字。

  “真高興見到你,湯瑪士。這麼多年了。”

  “謝謝你來接我。希望不會太打擾才好。”

  “一點也不,恰恰相反,你會特別受歡迎。那是你的搬運工嗎?叫他往這邊走。我的車子就停在盡頭。”

  行李箱都搬上了”福特”車上。瑪麗開車,羅伊迪坐在一旁。湯瑪士注意到她是個好駕駛,手腳靈巧,小心避車,同時距離、方位判斷力很好。

  沙爾丁敦離鹽浦七哩路。他們一離開市區,開上大路,瑪麗·歐丁即重提他來訪的話題。

  “真的,湯瑪士,你正好現在來真是有如大意。事情有點棘手——而一個陌生人一或者該說是局外人正是我們所需要的。”

  “有什麼麻煩?”

  他的態度如往常一般漠不關心——幾近於懶散。他問這個問題的語氣,讓人覺得是出自於禮貌,而不是因為他真想知道。這種態度對瑪麗·歐丁特別受用。她很想跟一個人談談——不過她寧可跟一個不太有興趣的人談。

  她說:

  “呃——我們陷入有點棘手的處境。奧德莉在這裡,你也許知道吧?”

  她暫停下來,湯瑪士·羅伊迪點點頭。

  “奈維爾和他太太也在。”

  湯瑪士·羅伊迪的眉毛上揚。過了一兩分鐘,他說:

  “這可有點尷尬——或什麼的吧?”

  “是有點尷尬。全都是奈維爾出的餿主意。”

  她停頓下來。羅伊迪並沒有說話,不過她似乎意識到他有點不相信,她斷然地重複說:

  “是奈維爾出的主意。”

  “為什麼?”

  她的雙手離開方向盤一下。

  “噢,什麼現代作風!大家理智地做個朋友。就是這個主意。不過,你知道,我不認為怎麼行得通。”

  “也許行不通。”他說,“那個新太太人怎麼樣?”

  “凱伊?長得漂亮,這當然啦。真的非常漂亮,而且相當年輕。”

  “奈維爾非常喜歡她?”

  “噢,是的。當然他們才剛結婚了一年半。”

  湯瑪士·羅伊迪慢慢轉過頭看她。他的嘴角綻露些許笑意。瑪麗急忙說:

  “我並沒有其他什麼意思。”

  “得了,瑪麗,我想你有。”

  “呃,他們讓人不禁覺得共通點極少。比方說,他們的朋友——”她停了下來。

  羅伊迪問:

  “他是在裡維那拉認識她的吧?我不大清楚。只有媽媽寫信告訴我的一些。”

  “是的,他們先在坎尼斯認識。奈維爾被她迷住了——不過我想他以前也曾經被其他的女孩子迷過——無傷大雅的。我仍然認為要不是對方死纏不休,是不會有事的。他喜歡奧德莉,你知道?”

  湯瑪士點點頭。

  瑪麗繼續說:

  “我不認為他想破壞婚姻——我確信他不想。但是那個女孩死纏不休,一心一意要得到他。除非他離開他太太,否則她是不罷休的———個男人在這種情況之下能怎麼樣?當然,這讓他受寵若驚,”

  “她深深愛上他?”

  “我想大概是吧。”

  瑪麗的語氣有點懷疑。她接觸到他探詢的眼光,一陣臉紅。

  “你一定以為我別有居心!有個年輕人總是在她身旁打轉——長得好看,像個小白臉——她的一個老朋友——有時候我不禁懷疑她愛上奈維爾是不是跟他非常富裕而且傑出有關。我猜想,那女孩一毛錢都沒有。”

  她停頓下來,有點不好意思。湯瑪士·羅伊迪只“嗯——哼”了一聲,像在想著什麼。

  “然而,”瑪麗說,“這也許只是我多心!那女孩真的非常有魅力——也許正因為這樣才引起我這老處女猜忌的直覺。”

  羅伊迪若有所思地看著她,不過他的“撲克”臉讓人猜不透他心裡的反應。過了一兩分鐘,他說:

  “目前確切的難題是什麼?”

  “你知道,我真的一點也不知道!所以才這麼古怪。當然我們先跟奧德莉磋商過——而她似乎不反對跟凱伊碰面——她的風度很好,她一直都是風采迷人,再沒有人能像她那樣了。當然,奧德莉一向待人處事都是恰到好處。她對他們倆的態度都是十全十美。你知道,她非常含蓄,讓人摸不透她真正在想些什麼或是有什麼感受——不過,老實說,我不相信她會在意。”

  “她沒有理由在意,”湯瑪上·羅伊迪說。稍後他又說:“畢竟,已經是三年前的事了。”

  “像奧德莉那樣的人會忘懷嗎?她非常喜歡奈維爾。”

  湯瑪士·羅伊迪換了個坐姿。

  “她才三十二歲,還有大好的日子擺在眼前。”

  “噢,這我知道。不過她的確很難受。她曾經嚴重精神崩潰過,你知道。”

  “我知道。媽媽寫信告訴過我。”

  “就某一方面來說,”瑪麗說,“我想你媽媽有奧德莉可以照顧是好的。這可以沖淡她的憂傷——你弟弟去世所引起的憂傷。我們都對那件事感到難過。”

  “嗯。可憐的亞德里安。總是開車開得太快。”

  隨之一陣沉默。瑪麗一手探出車窗外作勢,表示她要轉彎下坡到鹽浦的路上。

  不久之後,當他們沿著婉蜒狹窄的山坡路下滑時,她說:

  “湯瑪士——你跟奧德莉很熟?”

  “還好。過去的十年中我不常見到她。”

  “嗯,可是你從小就認識她,她就像是你和亞德里安的妹妹一樣?”

  他點點頭。

  “她——她有沒有任何身心不平衡的地方?噢,我不全是這個意思。不過我有個感覺,覺得如今她好像有什麼很不對勁。她是那麼地孤立、平靜得令人感到不太正常——有時候我懷疑在她那種平靜的態度之下是不是包藏著什麼。我不時有種感覺,覺得她深藏著非常強烈的感情。我不大清楚是什麼樣的感情!不過我確實感到她不正常。一定有什麼!這令我感到擔心。我真的感到屋子裡有種影響到每個人心情的氣氛在。我們每個人都感到神經緊張、心神不寧。可是我又不知道是什麼。而且有時候,湯瑪士,令我感到害怕。”

  “令你感到害怕?”他緩慢、懷疑的聲調令她有點緊張地一笑。她提起精神……

  “聽來是荒唐——不過這正是我剛剛的意思——你的來到對我們大家都好——可以沖淡那種氣氛。啊,到了。”

  他們的車子滑過最後一個彎。“鷗岬”坐落在俯視河流的一處岩石高地上。兩側都是陡峭的斷崖。花園和網球場設在房子的左翼。車庫——後來增建的——就在路的盡頭,房子的右翼。

  瑪麗說:

  “我把車子開進車庫就來。哈士托會招呼你。”

  老主僕哈士托見到老朋友一般高興地跟湯瑪士打招呼。

  “很高興見到你,羅伊迪先生,這麼多年不見了。夫人也會很高興見到你。你睡東廂,先生。我想你可以到花園去,大家都在那裡,除非你想先到房間去。”

  湯瑪士搖搖頭。他穿越客廳,走到開向庭院陽台的窗門前。他站在那兒觀望了一會兒,沒有人發現到他。

  陽臺上僅有的人影是兩個女人。一個坐在回欄的角落眺望河流。另外一個正在望著她。

  第一位是奧德莉——另外一位,他知道,一定是凱伊·史春吉。凱伊不知道有人在看著她。她的臉上表情表露無遺。湯瑪士·羅伊迪也許不是個對女人觀察入微的男人,但是他還看得出來凱伊·史春吉非常不喜歡奧德莉。

  至於奧德莉,她正望著河流出神,似乎不知道另一個女人在那裡,或是有意漠然處之。

  湯瑪士·羅伊迪已有七年多沒見過奧德莉·史春吉了。現在他正仔細地研究著她。她變了嗎?要是真變了,是怎麼變了?

  是變了,他認為。她變得瘦些、蒼白些,整體看來更給人一種輕飄靈妙的感覺——不過除此之外還有,還有他說不出來的改變。好像她每一刻都在束縛著自己,留心警戒著——時時密切注意她周遭所發生的事情。他想,她就像一個深藏著秘密的人,但是,藏著什麼秘密?他對過去幾年中發生在她身上的事情知道了一些。他准備面對她的悲傷與失落感——然而卻不是這麼一回事。她就像一個手裡緊緊握住寶貝的小孩子,隨時注意保住手中握著的秘密。

  然後他的眼光移向另外一個女人——如今是“奈維爾·史春吉太太”的女孩。是很美,瑪麗·歐丁說的沒錯。而且令他想像是個危險的女人。他想:如果她手上拿著刀,我可不放心讓她靠近奧德莉……

  然而為什麼她會恨奈維爾的前妻?那一切都已經成為過去了。奧德莉如今已經跟他們毫無瓜葛。

  陽臺上傳來腳步聲,奈維爾從屋角那邊過來。他看來溫煦,手上拿著一張畫報。

  “這是份畫報,”他說,“找不到另外的——”

  然後兩件事情一分不差地同時發生。

  凱伊說:“噢,好,給我。”而奧德莉幾乎心不在焉,頭也不回地伸出手來。

  奈維爾僵在兩個女人之間,臉上出現一點尷尬的表情。在他開口之前,凱伊提高嗓聲,有點歇斯底里地說:

  “我要。給我!給我,奈維爾!”

  奧德莉·史春吉轉過頭來,吃了一驚,收回伸出去的手,略顯困惑地低聲說:

  “噢,抱歉。我以為你是在跟我講話,奈維爾。”

  湯瑪士·羅伊迪看到奈維爾·史春吉的脖子一陣漲紅,快速向前移動三步,把畫報遞給了奧德莉。

  她遲疑著,尷尬的態度顯現,說:

  “噢,可是——”

  凱伊把椅子重重往後一推,站了起來,轉身往客廳的窗門走去。羅伊迪來不及避開,她就一頭撞上他。

  她嚇得縮成一團;他向她致歉,她看著他,這時他明白為什麼她沒看到他,她的眼中充滿了淚水一-憤怒的淚水,他想。

  “喂,”她說,“你是誰?噢!對了,從馬來亞回來的!”

  “是的,”湯瑪士說,”我是從馬來亞回來的。”

  “我恨不得我是在馬來亞,”凱伊說,“除了這裡什麼地方都好!我厭惡這卑鄙的房子!我厭惡這裡的每一個人!”

  這種激情的場面一向令湯瑪士受驚。他小心地注視著凱伊,同時緊張地低聲說:

  “啊——嗯。”

  “要是他們不小心一點,”凱伊說,“我可要殺人了!不是殺掉奈維爾就是外頭那只白臉貓!”

  她快步掠過他的身旁,走了出去,“砰”的一聲關上門。

  湯瑪士·羅伊迪呆立在那裡。他不太知道再下去要幹什麼,不過他很高興年輕的史春吉大太走了,他站著看那扇被她狠狠關上的門。像只母老虎,那新的史春吉太太。

  接著窗門一暗,奈維爾·史春吉的身軀停在法國式落地窗門前。他的呼吸有點快。

  他含糊地跟湯瑪士打招呼。

  “噢——呃一一嗨,羅伊迪,不知道你來了。對了,你有沒有看見我太太?”

  “她大約一分鐘以前從這裡過去,”另外一個說。

  奈維爾從客廳的門走了出去;他的表情苦惱。

  湯瑪士·羅伊迪慢步走出敞開的窗門。他走路的腳步不重。奧德莉直到他走到離她約幾碼外才回過頭來。

  然後他看到那對大眼睛圓睜,看到她的嘴巴張開。她從回欄牆上滑下來,伸出雙手迎向他。

  “噢,湯瑪士,”她說,“親愛的湯瑪士!多麼高興你已經來了。”

  正當他握住她雪白的一隻小手,低頭親吻她時,瑪麗·歐丁來到了法國式落地窗門前,看到陽臺上的兩人,停住了腳步,觀望了他們一陣子,然後慢慢地轉過身子,走回屋子裡去。

2

  奈維爾發現凱伊在她樓上的臥室裡。屋子裡僅有的一間大雙人房是崔西蓮夫人睡的那間,來訪的夫婦一向都被安頓在西廂一間獨立的小套房裡,這間套房有兩間臥室,藉著一道連接門相通,外帶一間小浴室。

  奈維爾穿過自己的臥室,進入他太太的臥室裡。凱伊全身躺在床上。她抬起淚痕斑斑的臉,氣憤地大叫:

  “你可來了!也該是時候了!”

  “這樣吵吵鬧鬧的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你是不是瘋了,凱伊?”

  奈維爾平靜地說,但是他的鼻翼出現一道凹痕,顯示他在控制住自己的怒氣。

  “為什麼你把那份畫報給她而不是給我?”

  “真是的,凱伊,你還是小孩子!這樣大吵大鬧的就為了那可惡的畫報。”

  “你給了她而不是給我,”凱伊固執地重複說。

  “為什麼不給她?這又有什麼關系?”

  “對我來說有關系。”

  “我不知道你有什麼毛病。在別人的家裡你可不能表現得這樣歇斯底里。你不知道在別人面前該怎麼樣?”

  “為什麼你把它給了奧德莉?”

  “團為她想要。”

  “我也想要,而且我是你太太。”

  “這麼一說就更有理由給她了,因為她年紀較大,而且是外人。”

  “她打倒了我!她想打倒我而且她做到了。你站在她那邊!”

  “你講得就像是個嫉妒的傻孩子一樣。看在老天的分上,自製一點,試著在別人面前表現得體一點!”

  “就像她一樣?”

  奈維爾冷冷地說:

  “不管怎麼樣,奧德莉總能表現得像個淑女。她不會當眾出醜。”

  “她讓你反過來跟我作對!她恨我,她在報複我。”

  “聽著,凱伊,你不要再這樣胡鬧了好嗎?我受夠了!”

  “那麼我們離開這裡!我們明天就走。我痛恨這個地方!”

  “我們才來四天。”

  “這已經相當夠受了!我們走吧,奈維爾。”

  “你給我聽著,凱伊,我已經受夠了你這樣。我們來這裡是要待兩星期,我就要在這裡待兩星期。”

  “如果你真要這樣,”凱伊說,“你會後悔。你還有你的奧德莉!你認為她好極了!”

  “我不認為她好極了。我認為她是個很好很仁慈的人,我虧待了她,她不但不記恨而且還表現得極為寬宥。”

  “那你可就錯了,”凱伊說。她從床上站了起來。她的怒火已經消失。她一本正經——幾近于冷靜地說:

  “奧德莉並沒有原諒你,奈維爾,我曾經兩次看到她在注視著你——我不知道她的腦子裡在想什麼,但是有點——她是那種不讓任何人知道她在想些什麼的人。”

  “真可惜,”奈維爾說,“像那種人不多了。”

  凱伊臉色變得十分慘白。

  “你這話是沖著我說的?”她的聲音嚇人。

  “這——你表現得不怎麼會抑制自己的情緒,不是嗎?心裡一下痛快就馬上爆發了出來。你自己出醜還不夠,還要我也跟著出醜!”

  “還有沒有什麼要說的?”

  她的聲音冰冷。

  他以同樣冰冷的語氣說:

  “要是你認為這不公平,那我只能說抱歉。不過這是不容否認的事實。你的自製力跟小孩子差不了多少。”

  “你從來不發脾氣,不是嗎?總是自我克制、風度迷人,永遠的紳士!我不相信你有任何感情。你只是一條魚——條該死的冷血無情的魚!為什麼你不偶爾發泄發泄?為什麼你不對我大吼大叫,痛痛快快地罵我一頓,叫我下十八層地獄去?”

  奈維爾歎了一口氣。他的雙肩垂落。

  “噢,上帝,”他說。

  他轉身離去。

3

  “你看起來就像十六歲的時候一樣,湯瑪士·羅伊迪,”崔西蓮夫人說,“還是一副貓頭鷹的嚴肅相,還是像以前一樣不太愛說話,為什麼?”

  湯瑪士含糊地說:

  “我不知道。沒有說話的天分。”

  “不像亞德里安。亞德里安非常聰明,講起話來頭頭是道。”

  “也許原因就在這裡。我總是把說話的機會讓給他。”

  “可憐的亞德里安,這麼有為。”

  湯瑪士點點頭。

  崔西蓮夫人改變話題。她正在召見湯瑪士。她通常都喜歡一次見一個訪客。這樣她才不會累而且注意力才能集中。

  “你已經來了整整二十四個小時了,”她說,“你對我們的‘情況’有什麼看法?”“情況?”“不要裝傻了。你是故意這樣的。你知道我說的是什麼意思,就在我的屋頂之下的三角關系。”

  湯瑪士小心翼翼地說:

  “看來好像有點摩擦。”

  崔西蓮夫人笑得有點邪門。

  “我老實跟你說,湯瑪士,我倒有點自得其樂。這件事情發生非我所願——事實上我極力預防過。奈維爾很固執,他堅持要讓這兩個在一起——如今他正在自食其果!”

  湯瑪士·羅伊迪動了動身子。

  “看來是奇妙,”他說。

  “說說看,”崔西蓮夫人緊接著說。

  “想不到史春吉是這種人。”

  “你會這樣說倒是有趣,因為這正是我當時的感覺。這跟奈維爾的個性不合。奈維爾,就像大部分男人一樣,通常都是盡量避開任何可能造成尷尬或不愉快的場面。我懷疑這不是他出的主意——可是,如果不是,我就不知道可能是誰的主意了。”她暫停了一下,然後聲調微微上揚說:“不會是奧德莉吧?”

  湯瑪士很快地說:“不,不會是奧德莉。”

  “而且我幾乎不相信是那個不幸的年輕女人凱伊的主意。除非她是個令人歎為觀止的女演員。你知道,最近我幾乎替她感到難過。”

  “你不怎麼喜歡她吧?”

  “不怎麼喜歡。在我看來,她是個頭腦空空、缺乏風度的人,不過就像我所說的,我真的開始替她難過。她就像一隻燈火下的大蚊子,盲目妄動。她無計可施,脾氣壞、態度差,孩子般地粗魯——處處都在像奈維爾那樣的男人身上起了最最不妙的作用。”

  湯瑪士平靜他說:

  “我想身處困境的人是奧德莉。”

  崔西蓮夫人以銳利的眼光瞄了他一眼。

  “你一直愛著奧德莉,不是嗎,湯瑪土?”

  他的回答相當沉著。

  “我想是的。”

  “打從你們小時候開始?”

  他點點頭。

  “後來奈維爾出現,當著你的面把她帶走?”

  他不安地挪動身子。

  “噢,這——我一向知道我沒有機會。”

  “失敗主義者,”崔西蓮夫人說。

  “我向來就是條沉悶乏味的狗。”

  “杜賓狗!”

  “美好的湯瑪士!——奧德莉對我的感覺就是這樣。”

  “忠實的湯瑪士,”崔西蓮說,“這是你的昵稱吧?”

  這話勾起了他童年的記憶,他微微笑了起來。

  “奇怪!我好幾年沒聽過人家這樣叫我了。”

  “這在現在可能對你很有好處,”崔西蓮夫人說。

  她微妙地迎向他的目光。

  “忠實,”她說,“是任何有過像奧德莉那樣經歷的人可能欣賞的品性。終身像狗一樣地忠實奉獻,有時候是會得到報償的,湯瑪士。”

  湯瑪士·羅伊迪低下頭去,手指撫弄著煙鬥。

  “這,”他說,“正是我回家來的希望。”

4

  “我們可都到了,”瑪麗·歐丁說。

  老主僕哈士托擦擦面額。當他走進廚房時,廚子史白瑟太太間他臉色怎麼那麼難看。

  “我想我是好不了了,這可是實話,”哈士托說,“如果我可以這樣表示自己的觀感的話,我會說在我看來,最近這屋子裡的一切言行好像都別有用意——你懂我的意思吧?”

  史白瑟大大似乎不懂他的意思,因此哈士托繼續說下去:

  “他們都坐在飯桌上時——歐丁小姐她說,‘我們可都到了,——就連這句話也叫我嚇了一跳!讓我想到一個馴獸師把一大群野獸關進籠子裡,然後把門一關。我突然感到好像我們都掉進一個陷階裡。”

  “哎呀,哈士托先生,”史白瑟大大說,“你一定是吃壞了什麼東西。”

  “不是我的消化問題。是每個人都緊張兮兮的。剛才前門‘砰‘的一聲,而史春吉太太——我們的史春吉太太,奧德莉小姐——她好像中槍一樣跳了起來。還有,沉默得出奇。他們都非常古怪。好像突然之間,每個人都不敢講話一樣,然後他們又同時打破沉默,想到什麼就講什麼。”

  “夠讓任何人感到難堪的了,”史白瑟大大說,“兩個史春吉太太同時在一個屋子裡,我的感想是,這不高雅。”

  在餐廳裡,正出現一次哈士托所描述的沉默。

  瑪麗·歐丁費了一番心力才轉向凱伊說:

  “我要你的朋友,拉提莫先生,明天晚上來這裡吃飯!”

  “噢,好,”凱伊說。

  奈維爾說:

  “拉提莫?他人在這裡?”

  “他住在東頭灣旅館,”凱伊說。

  奈維爾說:

  “我們可以找一天到那邊去吃晚飯,最後一班渡船是到什麼時候?”

  “深夜一點半,”瑪麗說。

  “我想那邊晚上可以跳舞嗎?”“那邊住的大部分都是些老頭兒,”凱伊說。

  “這對你的朋友來說可不怎麼好玩,”奈維爾對凱伊說。

  瑪麗很快地說:

  “我們可以找一天到東頭灣去游泳。現在天氣還相當暖和,而且那邊的沙灘很可愛。”

  湯瑪士·羅伊迪低聲對奧德莉說:

  “我想明天出海去。你去不去?”

  “我想去。”

  “我們可以一起出海,”奈維爾說。

  “我以為你說過你要去打高爾夫球,”凱伊說。

  “我是想過要去高爾夫球場。可是那天我在那邊出了醜,打得糟透了。”

  “真是悲慘!”凱伊說。

  奈維爾好聲好氣地說:

  “高爾夫球本來就是種悲慘的運動。”

  瑪麗問凱伊打不打高爾夫球。

  “打——多少打一點。”

  奈維爾說:

  “凱伊要是多花一點功夫,她會打得非常好。她的擺動很自然。”

  凱伊對奧德莉說:

  “你不會任何運動吧?”

  “不見得。我多多少少打點網球——不過我是個很差勁的運動員。”

  “你還彈鋼琴嗎,奧德莉?”湯瑪士問。她搖搖頭。

  “現在不彈了。”

  “你以前彈得很不錯,”奈維爾說。

  “我以為你不喜歡音樂,奈維爾,”凱伊說。“我不大懂音樂,”奈維爾含糊他說,“我總是奇怪奧德莉的手那麼小,怎麼彈八度音階。”奧德莉正放下吃甜點的刀叉,他看著她的手。她有點臉紅,很快地說:“我的小指很長,我想這很有幫助。”“那麼你一定自私,”凱伊說,“要是你不自私,你的小指會很短。”

  “真的嗎?”瑪麗·歐丁問說,“那麼我一定不自私。看,我的小指都相當短。”

  “我想你是非常不自私,”湯瑪士·羅伊迪若有所思地看著她說。

  她臉紅起來——同時很快地繼續說:

  “我們之中誰最不自私?我們來比比小指頭。我的比你短,凱伊。不過,我想湯瑪士的比我短。”

  “我贏你們兩個,”奈維爾說,“看,”他伸出一隻手。

  “只是一隻手而已,”凱伊說,“你左手的小指是短,不過你右手的小指就長得多了。左手代表天生的,而右手才是人為的。所以這表示你天生不自私,不過隨著時間的推移,變得越來越自私多了。”

  “你會算命嗎,凱伊?”瑪麗·歐丁問。她伸出一隻手,手掌朝上。“有個算命的告訴過我,我會有兩個丈夫和三個孩子。我得加加油了!”

  凱伊說:

  “那些小小的交叉手紋並不代表孩子,是代表出國。那表示你會出國三次。”

  “這好像也不可能,”瑪麗·歐丁說。

  湯瑪士·羅伊迪問她。

  “你常旅行嗎?”

  “不,幾乎沒去過。”

  他聽出她話中隱藏著遺憾意味。

  “你想去嗎?”

  “最想不過的了。”

  他遲緩地回想她的生活,一直侍候一個老婦人。冷靜、老練,優越的治事能力。他好奇地問:

  “你跟崔西蓮夫人住一起很久了嗎?”

  “將近十五年了。我父親去世後我就來她這裡了。他癱瘓在床上好幾年才去世。”

  然後,她回答她感到他腦子裡真正想問的問題說。

  “我今年三十六歲。這是你想知道的,不是嗎?”

  “我的確在想,”他承認說,“你可能——看不出你的年齡有多大,你知道。”

  “這可有點模棱兩可!”

  “我想也是,不過我不是那個意思。”

  他那憂鬱、體貼的眼光並沒移開她的臉上.她並不感到尷尬。他的注視並不令人感到自卑——而是真誠、體貼、帶著興趣的注視。她發現他的眼光停在她頭發上,伸手摸摸那絡白發。

  “這,”她說,“我很小的時候就有了。”

  “我喜歡它,”湯瑪士·羅伊迪簡單明瞭地說。

  他繼續看著她。她終於以有點好玩的語氣說,“好了,看夠了吧,怎麼樣?”

  他褐色的臉孔一陣泛紅。

  “噢,我想這樣盯著你看是沒有禮貌。我在想——想你真正是什麼樣的人。”

  “拜託,”她匆匆站了起來說。當她挽著奧德莉的手臂走向客廳時說:

  “屈維斯老先生明天也會來吃晚飯。”

  “他是誰?”奈維爾問。

  “路華斯·羅德介紹他來的。一位討人喜歡的老紳士。他住在‘宮廷‘旅館。他的心髒衰弱,身體很虛,不過各方面官能都很好,而且他認識很多有趣的人物。他是個執業律師或是高等法院辯護律師——我忘了。”

  “這裡每個人都老得可怕,”凱伊不滿地說。

  她正站在一座高腳燈下。湯瑪士正朝著她那個方向看,就像任何落人他視線中的東西一樣,她引起他緩慢、感興趣的注視。

  他突然為她那強烈、激情的美吃了一驚,一種色彩鮮明、活力充沛的美。他的目光從她身上移往奧德莉,蒼白、祥和,穿著銀色的衣服。

  他兀自微微一笑,低聲說:

  “紅玫和白雪。”

  “什麼?”在他一旁的瑪麗·歐丁說。

  他重複說了一遍。“就像那古老的神仙故事,你知道——”

  瑪麗·歐丁說:

  “非常恰當的描述……”

5

  屈維斯先生贊賞地吸飲著手中的一杯紅葡萄酒,非常好的酒。晚餐的菜做得也很好,吃起來非常舒服。顯然崔西蓮夫人跟她僕人之間相處得融洽。

  盡管女主人臥病在床,屋子裡還是整理得很好。

  或許,遺憾的是紅葡萄酒上桌時,女士們都沒有回避退出餐廳。他喜歡老式的規矩——但是這些年輕人有他們自己的一套。

  他的目光落在奈維爾·史春吉那艷麗奪目的現任太太身上。

  今晚凱伊出足了風頭。在燭光下她的美閃爍耀眼。在她一旁,泰德·拉提莫光潔滑溜的頭傾向她。他在為她助陣。她感到信心十足,得意洋洋。

  光看這幕充滿燦爛活力的景象,就足以使屈維斯先生的一把老骨頭熱活起來。

  年輕——真的沒有什麼能比得上年輕!

  難怪做丈夫的會昏了頭離開了他的前妻。奧德莉坐在他一旁。很有味道的女人,淑女型——不過,在屈維斯先生的經驗裡,就是這種女人會一成不變地遭到被遺棄的命運。

  他瞄著她看。她低下頭看著她的餐盤。她那不為外界所動的態度似乎包含著某種意味,令屈維斯先生吃了一驚。他更仔細地看著她。一頭住上梳攏的秀發配上貝殼般的小耳朵顯得格外迷人……

  他意識到餐廳有了變動,有點吃驚地從個人沉思中醒轉過來。他匆匆站了起來。

  在客廳裡,凱伊·史春吉直接走向留聲機,放了一張舞曲唱片。

  瑪麗·歐丁抱歉地對屈維斯先生說:

  “我相信你一定不喜歡爵士樂。”

  “沒有的事,”屈維斯先生客套地說。

  “或許,待一會兒我們可以打打橋牌?”她提議,“不過現在還不能開打,因為我知道崔西蓮夫人等著跟你聊一聊。”

  “那太好了。崔西蓮夫人從沒下樓來?”

  “沒有,她以前常坐輪椅下來,所以我們才裝了電梯。不過如今她寧可留在她自己房裡。她可以在那裡高興找誰去談話就找誰去,像皇室召見一樣。”

  “說得好,歐丁小姐。我總是感到崔西蓮夫人有種皇族的味道。”

  在客廳中央,凱伊滑開了慢舞步。

  她說:

  “把那張桌子挪開,奈維爾。”

  她的話語獨斷而自信。她的兩眼閃爍生輝,櫻唇輕啟。

  奈維爾服從地移動桌子,然後向她趨近一步,但是她巧妙地轉向泰德·拉提莫。

  “來吧,泰德,我們來跳舞。”

  泰德的手臂馬上擁起她。他們舞著、搖擺著;舞步配合得十全十美,表演得十分精采。

  屈維斯先生喃喃說:

  “呃——相當精采。”

  瑪麗·歐丁聽了有點畏縮——然而屈維斯先生當然只是出自單純的贊賞,別無他意。她看著他那張睿智的老臉。臉上表情心不在焉,好像他心裡正在想著什麼。

  奈維爾站在那裡猶豫了一下,然後朝著站在窗邊的奧德莉走去。

  “跳舞吧,臭德莉?”

  他的語調正式,幾近於冷淡,令人感到他的邀請只是出於禮貌。奧德莉·史春吉猶豫了一下,然後點點頭,朝他移近一步。

  瑪麗·歐丁跟屈維斯先生寒暄了幾句,屈維斯先生都沒有回應。在此之前他一直沒有重聽的跡象而且應對得體——她知道是他在想著心事才會這樣。她不太清楚他究竟是在觀望著舞者,或是在注視著獨自一個人站在客廳另一頭的湯瑪士·羅伊迪。

  屈維斯先生有點吃驚他說:

  “抱歉,我親愛的女士,你剛剛說什麼?”

  “沒什麼。只是這個九月天天氣好得不尋常。”

  “哦,的確是——這裡很缺雨水,旅館那邊的人告訴我。”

  “我希望你在那邊住得還舒服吧?”

  “哦,是的,雖然我得說我感到困惱,當我剛到時發現——”

  屈維斯先生中斷下來。

  奧德莉已脫離了奈維爾。她歉然地輕笑說:

  “這種天氣跳舞真是太熱了。”

  她朝著敞開的落地窗門走去,走出去到陽臺上。

  “噢!去追她,你這笨蛋,”瑪麗低聲說。她本想只有她自己聽得到,但是她這話的聲音已大到足夠令屈維斯先生回過頭來,驚愕地注視著她。

  “我把我心裡所想的講出來了,”她靦腆地說,“可是他真的很叫我生氣。他那麼遲鈍。”

  “史春吉先生?”

  “噢,不,不是奈維爾。我是說湯瑪士·羅伊迪。”

  湯瑪士·羅伊迪正准備動身,可是慢了一步·奈維爾在停頓了一下後,隨著奧德莉走出去。

  屈維斯先生的眼睛有一陣子落在窗門上,心裡在思索著什麼,然後他的注意力轉回到還在婆娑起舞的一對身上。

  “舞跳得真美,年輕的——拉提莫先生,你說他叫這個名字?”

  “是的,艾德華·拉提莫。”

  “啊,是的,艾德華·拉提莫。我猜,是史春吉太太的老朋友吧?”

  “是的。”

  “這位非常——呃——秀氣的年輕紳士靠什麼過活?”

  “哦,我不大清楚,真的。”

  “唔,”屈維斯先生說出一個表示意會而無傷大雅的字。瑪麗繼續說:“他住在東頭灣旅館,”“很方便,”屈維斯先生說。

  過了一會兒,他又出神地說:“頭形有點有趣——頭頂到頸子的角度奇特——留那種發型就比較不那麼引人注目了,不過確實是不尋常。”他又停頓了一下,然後更顯得出神地繼續說下去:“上次我看過的有這種頭形的人因為攻擊一個老年珠寶商被判了十年勞役。”

  “你總不會是說——”瑪麗驚呼起來。

  “不是,當然不是,”屈維斯先生說。“你完全誤會了。我絕沒有貶抑你的客人的意思。我只是在說一個狠毒的罪犯外表看起來可能是非常迷人、風度優雅的年輕人。聽起來古怪,不過卻是事實。”

  他和藹地對她微笑。瑪麗說:“你知道,屈維斯先生,我想我有點怕你。”

  “胡說,親愛的女士。”

  “可是我真的是有點怕你。你是——這麼一個非常精明的觀察者。”

  “我的雙眼,”屈維斯先生得意地說,“就像以往一樣的好。”他停頓一下,然後又說:“這到底是幸或不幸,我一時也說不上來。”

  “怎麼可能會是不幸?”

  屈維斯先生懷疑地搖搖頭。

  “有時候人會被安置在擔負責任的地位上。正確的行動方針並不總是容易決定的。”

  哈士托捧著咖啡盤進來。

  分送給瑪麗和老律師每人一杯後,他朝著湯瑪士·羅伊迪走去。然後,在瑪麗的指示之下,他把咖啡托盤放在一張矮桌上,離開了客廳。

  凱伊從泰德的肩頭探頭過來說,“我們跳完這一曲再喝。”

  瑪麗說:“我把奧德莉的端出去給她。”

  她端起杯子,走向法國式落地窗門。屈維斯先生陪伴著她。當她在門口停頓下來時,他從她的肩頭望出去。

  奧德莉坐在回欄一角。在皎潔明亮的月光下,她的美活現出來———種線條而非色彩的美。那下巴至耳際優美的線條,那造型柔美的下巴和嘴唇,還有那真正可愛的頭顱和小巧挺拔的鼻樑。即使奧德莉·史春吉老了,這種美還是會存在一這種美跟肌膚無關——美的是骨架本身。她身上穿的金屬亮片衣服更加強了月光造成的效果。她坐得非常平靜,奈維爾·史春吉站在那裡看著她。

  奈維爾向她走近一步。

  “奧德莉,”他說,“你——”

  她換了下姿勢,然後輕輕跳下來,一手伸向耳朵:

  “噢!我的耳環——我一定是搞掉了。”

  “掉在哪裡?我看看--”

  他們同時彎下身子,尷尬、別扭---身子碰在一起。奧德莉跳開,奈維爾叫了起來:

  “等一下——我的袖扣——纏到你的頭發了,不要動。”

  她站得相當平靜,他掰弄著袖扣。

  “嗚——你連我的頭發都拔掉了——真是笨手笨腳的,你快一點,奈維爾。”

  “對不起,我——我好像真的是笨手笨腳的。”

  月光的亮度足夠讓旁觀的兩個人看見奧德莉所看不見的,奈維爾正忙著解開被鉤住的一絡淡金色頭發的雙手在顫抖著。

  然而奧德莉自己也在顫抖——好像突然覺得發冷一樣。

  瑪麗·歐丁被身後一聲平靜的話語嚇了一跳:

  “對不起——”

  湯瑪士·羅伊迪越過她走了出去。

  “我來好嗎,史春吉?”他問。

  奈維爾站直身子,他和奧德莉分開身來。

  “好了,我已經解開了。”

  奈維爾的臉有點蒼白。

  “你冷了,”湯瑪士對奧德莉說,“進去喝杯咖啡吧。”

  她跟他走回去,奈維爾轉身看著海。

  “我正要端出去給你,”瑪麗說,“不過你或許還是進來喝的好。”

  “是的,”奧德莉說,“我想我還是進去的好。”

  他們都回到客廳。泰德和凱伊已經不再跳舞。

  客廳的門一開,一個穿著黑衣瘦高的婦人走進來。她恭敬地說:

  “夫人向大家致意,她想在她房裡見見屈維斯先生。”

6

  崔西蓮夫人喜形於色地接見屈維斯先生。

  他和她很快地打開話匣子,投機地不停訴說著往日舊事和一些彼此都認識的朋友。

  半個小時之後崔西蓮夫人滿意地深深歎了一口氣。

  “啊,”她說,“我真高興!沒有什麼比聊聊天、談談過去的醜事更叫人高興了。”

  “偶爾談談一點離經叛道的事,”屈維斯先生同意地說,“倒也替生活增添一些情趣。”

  “對了,”崔西蓮夫人說,“你對我們這‘三角關系’的例子有什麼感想?”

  屈維斯先生謹慎地擺出不解的面孔。

  “呃——什麼‘三角關系’?”

  “別說你沒注意到!奈維爾和他的兩個太太。”

  “噢,那個!現在的史春吉太太真是一個非常有魅力的女人。”

  “奧德莉也是,”崔西蓮夫人說。

  屈維斯先生承認:

  “她有魅力——是的。”

  崔西蓮夫人大聲說:

  “你的意思是你可以瞭解一個男人為了——為了凱伊而離開奧德莉——一個——一個品性珍貴的女人?”

  屈維斯先生平靜地回答:

  “完全瞭解。這經常發生。”

  “真叫人惡心。如果我是男人我一定很快就厭倦了凱伊,而且後悔我怎麼那麼傻!”

  “這也是經常發生的事。這種突發的激情迷戀,”屈維斯先生表情非常冷靜地說,“很少能持久的。”

  “那麼後來會怎麼樣?”崔西蓮夫人問。

  “通常,”屈維斯先生說,“呃——雙方會調整自己。常見的是第二度離婚。然後男人再娶第三者——某個本性具有同情心的女人。”

  “荒唐!奈維爾又不是摩門教徒——你的一些客戶可能是!”

  “偶爾最初的一對也會再結婚。”

  崔西蓮夫人搖搖頭。

  “那不可能!奧德莉自尊心大強了。”

  “你這樣認為?”

  “我不只是認為,我確信。你不要在那裡猛搖頭氣人!”

  “根據我的經驗,”屈維斯先生說,“一牽扯到愛情的事,女人便無所謂尊嚴不尊嚴,即使有也是微乎其微。尊嚴常常掛在她們嘴上,但是實際行動卻又不然。”

  “你不瞭解奧德莉。她狂愛著奈維爾。也許是愛得太過分了,在他為了那個女孩離她而去之後(盡管我完全不怪他——那個女孩到處跟著他窮追不舍,你知道男人是什麼樣的!),她就從來不想再見到他。”

  屈維斯先生輕咳一聲。

  “然而,”他說,“她人在這裡!”

  “噢,這,”崔西蓮夫人困惱地說,“我不懂這些現代的想法。我想奧德莉來這裡只是要顯示她不在乎,顯示這並沒有什麼關系!”

  “很可能,”屈維斯先生摸摸下巴。”當然,她自己可能這樣想。”

  “你是說,”崔西蓮夫人說,“你認為她仍然愛慕奈維爾,而且——噢,不!我不相信!”

  “這有可能,”屈維斯先生說。

  “不成,”崔西蓮夫人說,“在我的屋子裡不能有這種事。”

  “你已經感到困擾了,不是嗎?”屈維斯先生精明地問。“情勢緊張。我已經感覺到緊張的氣氛。”

  “原來你也感覺到了?”崔西蓮夫人言辭銳利地說。

  “嗯,我必須承認,我感到困惑。雙方的真正感受仍然不明朗,不過在我看來,是有火藥味存在。隨時都可能爆發。”

  “不要再賣關子了,告訴我該怎麼辦,”崔西蓮夫人說。

  屈維斯先生舉起雙手。“真的,我不知道該作何建議。我感到有個焦點在。要是我們能把這個焦點隔絕就好了——可是還不太明朗。”

  “我不想要奧德莉離去,”崔西蓮夫人說,“根據我的觀察,她在非常艱困的處境中表現得十全十美。她一直保持適切的禮貌。我認為她的行為沒什麼可責難的。”

  “噢,的確,”屈維斯先生說,“的確。不過還是在年輕的奈維爾·史春吉身上起了很可觀的作用。”

  “奈維爾,”崔西蓮夫人說,“表現得不好,我會找他來談談。可是我沒有辦法趕他走。馬梭把他當成義子般看待。”

  “我知道。”

  崔西蓮夫人歎了一口氣。她以較低沉的聲音說:

  “你知道馬梭是在這裡溺水而死的?”

  “知道。”

  “我留在這裡,很多人都感到驚訝,在這裡我一直感到馬梭就在我附近。整個房子都有他的蹤跡。到別的地方我會感到孤單陌生。”她頓了頓,然後繼續。“起初我希望我不久就可以隨他而去,尤其是在我的健康情況開始走下坡時。可是看來我好像是病人多長壽——纏臥病榻卻就是死不了。”她憤憤地擂打枕頭,繼續說:

  “我可不高興這樣,我可以告訴你!我一直希望要死就快快死掉算了——希望跟死神面對面——而不是感到他一直在我身旁鬼鬼祟祟的,惹得人毛骨悚然———步步地逼我嘗受病痛的羞辱。越來越無助一越來越依賴別人!”

  “不過你依賴的都是非常忠誠的人,我確信。你有個忠實的女僕吧?

  “巴蕾特?帶你上來的那個?她是我的一大慰藉!一個兇悍的老婦人,忠心耿耿,她跟了我好幾年了。”

  “而且我該說,你有了歐丁小姐可真是幸運。”

  “不錯,我有了瑪麗是幸運。”

  “她是你的親戚?”

  “一個遠房表妹。一個一輩子都在為別人犧牲、不顧自己的人。她侍奉她父親———個聰明的男人一但是嚴厲、強求得可怕。他去世後我請她來我這裡住,她一來的那天我就感謝上蒼。你不知道大部分的伴從有多可怕,乏味煩人的無用東西。她們的愚蠢簡直會把人給逼瘋。她們因為其他什麼都不會做所以才做伴從。有了瑪麗這樣教育良好的知識婦女真是太好了。她有真正一流的頭腦——男人的頭腦——她涉獵群籍,深入而廣泛,跟她談話可以無所不談。而且她處理家事也一樣聰敏。這個家她理得十全十美,而且讓每個僕人都高高興興的——她排除了各種爭吵、嫉妒的紛端——我不知道她用的是什麼方法——我想是機敏老練的手法。”

  “她跟你很久了?”

  “十二年了——不,不只十二年。十三年——十四年——大概吧。她真是我的一大慰藉。”

  屈維斯先生點點頭。

  崔西蓮夫人半睜著眼瞼望著他。突然說:

  “怎麼啦?你好像在擔憂什麼?”

  “小事情,”屈維斯先生說,“只是小事情。你的眼睛真厲害。”

  “我喜歡研究人,”崔西蓮夫人說,“馬梭的腦子裡一出現什麼我總是馬上就知道。”她歎了一口氣然後靠回枕頭上。“現在我得跟你道晚安了——”有如皇后一般的逐客令——絲毫不讓人感到失禮,“我很累了。不過見到你真是一大樂趣。有空再早點來看我。”

  “既然你這麼說,你放心,我會趁機會多來這裡走走,我只希望我沒談得太久了。”

  “噢,沒有。我總是會突然感到累。你走之前幫我拉下叫人鈴。”

  屈維斯先生慎重地拉下尾端有一大穗結的老式拉鈴器。

  “真不簡單,還保有這種老東西。”

  “你是說我的鈴,嗯。我不用電鈴。它們老是出毛病讓你猛按個不停!這東西就從不會失靈。它通到樓上巴蕾特的房裡——鈴就吊在她的床上。因此她一聽到就馬上過來。如果她沒來我就馬上再拉一次。”

  屈維斯先生走出房間時,聽到鈴聲再度響起,就在他頭頂上某個地方叮叮當當地響著。他抬起頭看到天花板上的鈴線。

  巴蕾特匆匆下樓,與他擦身而過,向她女主人的房間走去。

  屈維斯先生舍棄那小電梯不用,一步一步慢慢地走下樓。

  他的臉上出現莫名的愁容。他發現大家都聚集在客廳裡。瑪麗·歐丁見到他馬上提議打橋牌,可是屈維斯先生婉拒,推說他很快就得回去了。

  “我住的旅館,”他說,“是老式的。他們不希望客人過了十二點才回去。”

  “現在還很早一一才十點半而已,”奈維爾說,“他們總不會把你鎖在外頭不讓你進去吧?”

  “噢,這倒不會。事實上我懷疑他們晚上門有沒有上鎖。九點就關門,不過沒上鎖,把手一轉就可以走進去了。這裡的人好像非常隨便,不過我想他們這樣信任本地人是對的。”

  “這裡白天當然都沒有人鎖門,”瑪麗說,“我們的門白天都開著——不過到了晚上就鎖起來了。”

  “‘宮廷‘是什麼樣的旅館?”泰德·拉提莫問,“外表看起來是幢奇奇怪怪的維多利亞時代建築。”

  “它名副其實,”屈維斯先生說,“而且給人一種如同沉浸在維多利亞時代一樣實實在在的舒適感。舒服的好床,菜燒得好——寬大的維多利亞式衣櫥。巨大的浴盆,四周都是桃花心木。”

  “你不是說你剛開始時有點困惱嗎?”瑪麗問。

  “啊,是的。我謹慎地寫信預定了一樓的套房。我的心髒不好,你知道,不能爬樓梯。我到達時發現樓下沒有空房,覺得有點困惱。我被分配到頂樓的一間套房(我必須承認是很好的房間)。我提出抗議,不過好像是一個本來打算這個月到蘇格蘭去的老客人生病了,房間空不出來。”

  “我想是盧坎太太,”瑪麗說。

  “我想是叫這個名字。在那種情況之下,我不得不將就一下。幸好他們那裡設有自動升降梯——所以實際上我倒沒感到有什麼不方便。”

  凱伊說:

  “泰德,你為什麼不住到‘宮廷’旅館去?這樣你來這裡比較方便多了。”

  “噢,那種地方好像不合我的胃口,”

  “不錯,拉提莫先生,”屈維斯先生說,“那絕不是你活動的領域。”

  泰德·拉提莫為了某種原因臉紅了起來。

  “我不知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他說。

  瑪麗·歐丁感到緊張的氣息,趕緊支開話題,提出她對報上刊登的一個案子的看法。

  “我知道他們在肯特市那件重大案子中又扣押了一個人——”她說。

  “這是他們扣押的第二個人,”奈維爾說,“我希望他們這次抓對了人。”

  “即使他就是兇手,他們也拿他沒辦法,”屈維斯先生說。

  “證據不足?”羅伊迪問道。

  “嗯。”

  “然而,”凱伊說,“我認為他們最後總是會找到證據的。”

  “不總是會找到,史春吉大大,如果你知道有多少人犯了罪卻逍遙法外,你會大吃一驚。”

  “你的意思是說,他們一直沒被發覺?”

  “不只是這樣。有一個人,”——他提及兩年前一個有名的案子——“警方知道一些兒童謀殺案是他幹的——一點懷疑也沒有——但是他們卻無能為力。有兩個人提供他不在場證明,盡管這不在場證明是假的,卻沒有辦法加以證明。因此殺人兇手獲得開釋。”

  “真是可怕,”瑪麗說。

  湯瑪士·羅伊迪敲敲煙鬥裡的煙灰,以他平靜、深思的聲音說,“這證實了我一向的想法——有時候人把法律操在自己手上是對的。”

  “你這是什麼意思,羅伊迪先生?”

  湯瑪士開始裝填煙絲。他低頭看著自己的手,以心血來潮、不相連貫的語句說:

  “假設你知道——一件卑鄙下流的事——知道現有的法律奈何不了那個下手的人——知道他不會受到懲罰。那麼我認為——自己動手去執刑是正確的。”

  屈維斯先生親切地說:

  “非常要不得的理論,羅伊迪先生!這樣的行為相當不正當!”

  “我不認為。你知道,我的前提是事實已經證明——只是法律無能為力!”

  “私人採取的行動仍然是不可原諒的。”

  湯瑪士微微一笑——非常溫柔的微笑。

  “我不同意,”他說,“如果一個人應該被吊死,我不在乎擔負起吊死他的責任!”

  “再來就輪到你自己遭受法律的制裁!”

  湯瑪士仍舊微笑著說:“當然,我會小心……事實上人不得不多多少少耍點下流的手段……”

  奧德莉以她清脆的聲音說:

  “你會被發現的,湯瑪士。”

  “老實說,”湯瑪士說,“我不認為我會。”

  “我曾經知道一個案子,”屈維斯先生說著又停了下來。他歉然說:“犯罪學是我的一點嗜好,你們知道。”

  “請說下去,”凱伊說。

  “我知道的犯罪案例很廣泛,”屈維斯先生說,“其中真正有趣的只有少數,大部分的兇手都提不起人家的興趣,而且非常短視。不過,我可以告訴你們一個有趣的案例。”

  “噢,說來聽聽,”凱伊說,“我喜歡謀殺案。”

  屈維斯先生說來緩慢,顯然字字斟酌,小心地挑選用辭遣句。

  “這個案子是有關一個小孩子。我不提這個孩子的年齡或性別。事實如下:兩個孩子在玩弓箭。其中之一射中了另一個的要害,結果死了。調查庭召開,倖存的那個孩子完全一副心神錯亂的樣子,激發了庭上的憐憫心,案子以不幸的意外事件了結。”

  他停頓下來。

  “就這樣?”泰德·拉提莫問。

  “就這樣。一項令人遺憾的意外事件不過,你知道,這故事有另外一面。在事情發生之前不久,有個農夫恰好在現場附近樹林裡的一條小路上走著。透過樹林的間隙,他注意到有一個小孩在那裡練習射箭。”

  他停頓下來——讓聽眾細思他的意思。

  “你的意思是,”瑪麗·歐丁不相信地說,“那並不是意外——而是蓄意的?”

  “我不知道,”屈維斯先生說,“我一直不知道。不過調查庭上記錄小孩子不會用弓箭,結果盲目亂射一通。”

  “而事實上並非如此?”

  “這就其中一個小孩來說,確實並非如此!”

  “那麼那個農夫採取什麼行動?”奧德莉屏息著說。

  “他什麼都沒做。他這樣到底對不對,我一直不確定,這關系到孩子的將來。他覺得,對一個小孩子來說,寧可錯放他一次,應該把對小孩子的懷疑作善意的解釋。”

  奧德莉說:

  “可是你自己毫不懷疑那個孩子是蓄意的?”

  屈維斯先生沉重地說:

  “純粹個人的看法。我認為這是非常巧妙的謀殺——一件由小孩子事前詳細計劃過的謀殺案。”

  泰德·拉提莫問:

  “有理由嗎?”

  “噢,是的,是有動機,孩子問的戲謔、講些難聽的話——足夠挑起仇恨了。小孩子容易生恨——”

  瑪麗大聲說:

  “可是怎麼那麼深思熟慮。”

  屈維斯先生點點頭。

  “是的,那麼深思熟慮是很可怕的事。一個小孩子,把謀殺的意圖藏在心裡,靜靜地一天一天練習,然後最後階段來到——假裝笨拙地射出——悲劇收場,假裝懊悔、傷心絕望。這太叫人難以相信了——叫人難以相信到案子也許不會讓庭上採信。”

  “那個孩子——後來怎麼啦?”凱伊好奇地問。

  “改了名字,我相信,”屈維斯先生說,“在調查庭公開之後這樣做絕對是明智之舉。那個孩子如今已經長大成人——在這世界上某個地方。問題是,那謀殺成性的一顆心是不是依然存在?”

  他滿腹心思地接著又說:

  “這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不過不管這位小兇手走到任何地方我都認得出來。”

  “當然認不出來,”羅伊迪提出異議說。

  “噢,認得出來。身體上有個特點——哦,我不繼續在這個話題上談下去了,這不是個令人愉快的話題,我該動身回去了。”

  他站了起來。

  瑪麗說:“先喝一杯吧?”

  酒擺在客廳另一端的一張桌子上。湯瑪士·羅伊迪離得比較近,向前打開威士忌酒瓶的瓶蓋。

  “威士卡加蘇打好嗎,屈維斯先生,拉提莫,你呢,”

  奈維爾低聲對奧德莉說:

  “夜色可愛,出去走一下吧?”

  她正一直站在窗門邊,望著月光下的陽台。他掠過她身旁,走到外面等著,她迅即搖搖頭,轉身回到客廳裡。

  “不了,我累了。我——我想上床去了。”她越過客廳,走了出去。凱伊打了個大哈欠。

  “我也困了。你呢,瑪麗?”

  “嗯,我想我也困了。晚安,屈維斯先生,照顧一下屈維斯先生,湯瑪士。”

  “晚安,歐丁小姐。晚安,史春吉太太。”

  “我們明天會過去吃午飯,泰德,”凱伊說,“如果天氣還像今天這麼好,我們就去游泳。”

  “好。我會出去找你,晚安,歐丁小姐。”

  兩位女性離開了客廳。

  泰德·拉提莫和氣地對屈維斯先生說:“我跟你順道,先生。我要去搭渡船,所以會經過你住的旅館。”

  “謝謝你,拉提莫先生。我很高興有你護送。”

  屈維斯先生盡管已宣佈了他要離去的意願,卻好像不慌不忙。他愉快地細細啜飲著酒,熱衷于向湯瑪士·羅伊迪探詢馬來亞那邊的生活情況。

  羅伊迪的回答非常簡短。要問他這些日常瑣事就好像問他什麼重大國家機密一樣困難。他好像陷入自己的心事中,難以分心回答問話。

  泰德·拉提莫局促不安,一臉不耐煩的神色,急著想離去。

  他突然插嘴驚叫說:“我差一點忘了。我帶了一些凱伊想要聽的唱片來,就放在廳子裡,我去拿來,你明天交給凱伊好嗎,羅伊迪?”

  羅伊迪點點頭。泰德離開客廳。

  “那個年輕人生性毛躁,”屈維斯先生低聲說。

  羅伊迪哼了一聲沒有回答。

  “我想,是史春吉太太的朋友吧?”老律師繼續說。

  “凱伊·史春吉的朋友,”湯瑪士說。

  屈維斯先生微微一笑。

  “嗯,”他說,“我指的是她。他幾乎不可能是——第一位史春吉太太的朋友。”

  羅伊迪強調說:

  “是的,他不可能是。”

  然後,接觸到對方怪異的眼光,他有點臉紅地說:“我的意思是——”

  “噢,我相當瞭解你的意思,羅伊迪先生。你自己就是奧德莉·史春吉太太的朋友,不是嗎?”

  湯瑪士·羅伊迪緩慢地把煙絲裝迸煙鬥裡。他低頭看著自己雙手的動作,有點像是把話含在嘴裡他說:

  “唔——是的。可以說是一起長大的。”

  “她一定一直是個迷人的女孩吧?”

  湯瑪土·羅伊迪好像是說“唔——嗯。”

  “兩個史春吉太太同時在一個屋於裡有點難堪吧?”

  “噢,是——是的,有點。”

  “對原先的史春吉太太來說處境艱困。”

  湯瑪士·羅伊迪臉色發紅。

  “極為艱困。”

  屈維斯先生趨身向前。他的問題猛然爆了出來。

  “她為什麼來,羅伊迪先生?”

  “這——我想是——”被問的人聲音含糊不清,“她——不喜歡拒絕。”

  “拒絕誰?”

  羅伊迪為難地挪動身子。

  “哦,事實上,我相信她總是每年這個時候來——九月初。”

  “而崔西蓮夫人要奈維爾·史春吉和他的新任太太同時也來?”老紳士的語氣帶著巧妙的政治場上的不易相信的意味。

  “至於這一點,我相信是奈維爾自己要求的。”

  “那麼,他是渴望這次——團聚?”

  羅伊迪不安地挪動身子。他避開對方的眼光,回答:

  “我想是這樣。”

  “奇特,”屈維斯先生說。

  “做這種傻事,”湯瑪士·羅伊迪被激得話語較長。

  “讓人覺得有點尷尬,”屈維斯先生說。

  “噢,這,時下的人們是會做出這種事來,”湯瑪士·羅伊迪曖昧地說。

  “我懷疑,”屈維斯先生說,“這會不會是別人出的主意?”

  羅伊迪瞪大眼睛。

  “可能還會是誰?”

  屈維斯先生歎了一口氣。

  “這世界上有好多好心的朋友——老是急著想替別人安排生活——建議一些不合宜的行動——”他中斷了下來,因為奈維爾·史春吉從法國式落地窗門那邊跨步進來。在此同時,泰德·拉提莫從廳堂那道門進來。

  “嗨,泰德,你拿的什麼?”奈維爾問。

  “給凱伊的留聲機唱片。她要我帶來的。”

  “噢,是嗎,她沒告訴我,”兩人之間出現短暫的僵局,然後奈維爾走向放酒的架子,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卡加蘇打。他看來激動,悶悶不樂,呼吸沉重。

  屈維斯先生聽人說過奈維爾是“幸運的傢伙——這世界上任何人想要的他都有了”。然而他在此時看起來卻一點也不是個快樂的男人。

  湯瑪士·羅伊迪在奈維爾進來之後,似乎感到他做主人的義務已經結束。他無意道晚安便離開客廳,而且腳步有點比往常匆促,幾乎如同逃走一般。

  “愉快的一晚,”屈維斯先生放下酒杯禮貌地說,“非常——啊——有教育性。”

  “有教育性?”奈維爾眉頭微微上揚說。

  “得到有關馬來亞的知識,”泰德笑開了嘴提示說,“要從沉默寡言的湯瑪士身上問出什麼來可真辛苦。”

  “奇特的傢伙,羅伊迪,”奈維爾說,“我相信他一直是老樣子。只顧抽著他那可怕的老煙鬥,靜靜聽著,偶爾哼哈一聲,一副像貓頭鷹一樣的聰明相。”

  “也許他想得多,”屈維斯先生說,“現在我真的該走了。”

  “有空再早點來看看崔西蓮夫人,”奈維爾陪另外兩位男士到大廳時說,“你讓她很開心。如今她跟外界接觸很少。她人很好,不是嗎?”

  “嗯,的確。一位非常具有激勵性的健談家。”

  屈維斯先生非常仔細地穿上大衣,圍上圍巾,再次道過晚安之後,他和泰德·拉提莫一起離去。

  “宮廷”旅館實際上只在一百碼以外,在一條大路的拐角處。它是一條稀疏散落的鄉問街道的前哨站,在月光下一本正經、令人難以親近地朦朧浮現。

  泰德·拉提莫要去的渡口還要走兩三百碼路,就在河道的最狹窄處。

  屈維斯先生在旅館門口停了下來,伸出手。

  “晚安,拉提莫先生。你要在這裡待很久嗎?”

  泰德笑著露出亮閃潔白的牙齒。

  “這要看情形而定,屈維斯先生。我還沒有時間感到無聊。”

  “對——對,我想也是。我想就像時下大部分的年輕人一樣,這世界上你最怕的就是感到無聊,不過,我可以向你保證,還有比這更糟的事。”

  “比如說?”

  泰德·拉提莫的聲音柔和愉快,不過暗藏著其他的某些意味——某些不大容易說明的意味。

  “噢,我留著給你自己去想,拉提莫先生。你知道,我不會冒昧給你忠告。像我這種老古董的忠告總是會被人家嗤之以鼻的。或許這樣是對的,誰知道?不過我們這些老傢伙喜歡認為經驗教導了我們一些什麼東西,我們在生命歷程中注意到很多,你知道。”

  一片烏雲遮住了月光,街道顯得非常暗。在黑暗中,一個人影上坡走向他們。

  是湯瑪士·羅伊迪。

  “只是到渡口去散散步,”他含糊地說,因為他的嘴裡咬住煙鬥。

  “這就是你住的旅館?”他問屈維斯先生,“看來好像你被鎖在外頭進不去了。”

  “噢,我不這樣認為,”屈維斯先生說。

  他轉動巨大的銅門把,門應聲而開。

  “我們送你進去,”羅伊迪說。

  他們三個人進入旅館大廳。只有一盞電燈亮著,一片昏暗。沒有見到任何人,空氣中有一股晚餐餘留下來的香味,沙發有點髒,還有撲鼻的傢俱清潔劑味道。

  突然,屈維斯先生困擾地驚叫一聲。

  在他們面前的電梯吊著一塊告示牌:

          ┌─────┐

          │ 電梯故障 │

          └─────┘

  “天啊,”屈維斯先生說,“真是苦惱。我得爬那麼多樓梯。”

  “真糟糕,”羅伊迪說,“有沒有載物用的電梯——載行李之類的專用電梯?”

  “恐怕沒有。這個電梯用途廣泛。哦,我得慢慢爬,只好這樣了。兩位晚安。”

  他慢慢地爬上寬闊的樓梯。羅伊迪和拉提莫跟他道了晚安,走出去到暗暗的街道上。

  一陣沉默,然後羅伊迪突然說:

  “好了,晚安。”

  “晚安,明天見。”

  “好。”

  泰德·拉提莫輕快地走下山坡,朝著渡口走去。湯瑪士·羅伊迪站在原地看了他一會兒,然後慢慢朝著相反的方向,走向“鷗岬”。

  月亮從烏雲後面顯露出來,鹽浦鎮再度沐浴在一片銀色的光輝中。

  “就像夏天一樣,”瑪麗·歐丁喃喃說道。

  她和奧德莉正坐在東頭灣旅館壯觀的建築下方海灘上。奧德莉穿著白色的泳裝,看起來就像一具精雕細琢的象牙雕像。瑪麗沒有下水游泳。離她們不遠處,凱伊俯臥著,露出銅色的四肢,背朝著太陽。

  “唔,”她坐了起來。“這水冷死了,”她責難地說。

  “噢,都九月了,”瑪麗說。

  “英格蘭總是冷,”凱伊不滿地說,”多麼希望我們是在法國南部。那兒天氣真是暖和。”

  泰德·拉提莫在她過去一點的地方喃喃說道:

  “這太陽根本不是真的太陽。”

  “你都不下水嗎,拉提莫先生?”瑪麗問道。

  凱伊笑出聲來。

  “泰德從不下水,只是像條蜥蜴一樣地曬太陽。”

  她伸出一條腿,用腳趾戳他。他跳了起來。

  “起來走走吧,凱伊。我冷死了。”

  他們一起沿著沙灘走動。

  “像條蜥蜴(遊手好閒的人)一樣?這樣的比喻可有點不幸,”瑪麗·歐丁望著他們的背影喃喃說道。

  “你認為他像嗎?”奧德莉問道。

  瑪麗·歐丁皺起眉頭。

  “不怎麼像,蜥蜴是種相當溫馴的動物。我可不認為他溫馴。”

  “嗯,”奧德莉深思地說,“我也不這麼認為。”

  “他們倆在一起多麼好看,”瑪麗望著離去的一對說,“他們有點相配,不是嗎?”

  “我想是。”

  “他們喜歡同樣的事物,”瑪麗繼續說,“而且看法一致——談起話來也一樣。真是可惜——”

  她停了下來。

  奧德莉言辭銳利地說:

  “可惜什麼?”

  瑪麗緩緩地說:

  “我想說的是奈維爾和她認識真是令人惋惜。”

  奧德莉不自然地坐直身子。瑪麗所謂的“奧德莉僵冷的臉”出現。瑪麗迅即說:

  “對不起,奧德莉。我真不該這樣說。”

  “我很不想——談這件事情,如果你不介意的話。”

  “當然,當然。我真笨,我——我希望你已經熬過來了,我想。”

  奧德莉慢慢地轉過頭來,她平靜、面無表情地說:

  “我可以向你保證,沒什麼好熬不好熬過來的。我——我對那件事毫無感覺。我希望——我衷心希望凱伊和奈維爾永遠非常快樂地在一起,”

  “你的心腸真是好,奧德莉。”

  “這不是我心腸好,這——純粹只是事實,不過我確實認為——呃——一直眷戀著過去是沒有好處的。‘發生這種——或那種事真是叫人惋借,’說這些沒有什麼好處。一切都已經成為過去了。何必舊事重提?我們得繼續活下去,活在現實裡”

  “我想,”瑪麗單調地說,“像凱伊和泰德這種人讓我感到興奮,因為——哦,他們跟我碰過的人是那麼地不同。”

  “嗯,我想他們是不同。”

  “甚至,”瑪麗突然苦澀地說,“你也活過、經歷過一些我也許永遠不會經歷過的生活。我知道你一直不快樂——非常不快樂——可是我禁不住感到即使是這樣也比——哦——比什麼都沒有的好。一無所有!”

  她重重地說出最後四個字。

  奧德莉兩只大眼睛顯得有點驚愕。

  “我從沒想到你有這種感覺。”

  “你沒想到嗎?”瑪麗·歐丁歉然地笑出聲來。“噢,只是一時的不滿,我親愛的,我不是有心的。”

  “對你來說不可能很有趣,”奧德莉緩緩地說,“就只跟卡美拉住在這裡——盡管她是個可親的人。念書報給她聽,管理僕人,從沒有離開休假過。”

  “我吃得好,住得舒服,”瑪麗說,“女人多的是連這樣都辦不到。而且,真的,奧德莉,我相當滿足。我有——”她的唇角露出一時的微笑——“我私人的消遣。”

  “秘密的勾當?”奧德莉也微笑著問道。

  “噢,我計劃一些事情,”瑪麗曖昧地脫,“在我的腦海裡,你知道。而且有時候我喜歡實驗——拿人來實驗。你知道,只是想看一看我能不能叫他們照我的意願反應。”

  “聽來好像你快成了虐待狂了,瑪麗。我對你真正的瞭解是多麼的少!”

  “噢,這沒什麼害處,只是孩子似的小小娛樂,”

  奧德莉好奇地問道:

  “你有沒有在我身上實驗過?”

  “沒有。你是唯一讓我一直感到相當不可預料的人。你知道,我從不知道你在想些什麼。”

  “或許,”奧德莉沉重地說,“這樣也好。”

  她打了個冷顫,瑪麗驚叫起來:

  “你受涼了。”

  “嗯。我想去穿件衣服,畢竟,這是九月天。”

  瑪麗·歐丁獨自自下來,凝視著波浪。潮水正在退下。她閉上雙眼,攤開四肢躺在沙灘上。

  他們在旅館吃過可口的午餐。雖然旺季已經過去,旅館客人還是相當多。一群奇奇怪怪、形形色色的人們。噢,這是外出的一天,調劑一下一天接一天的單調生活。同時這也是一種解脫,脫離那種緊張感,那種最近在“鷗岬”出現的緊張氣氛。那不是奧德莉的錯,而是奈維爾——

  泰德·拉提莫在她身旁猛然坐了下來;打斷了她的思緒。

  “你把凱伊怎麼啦?”瑪麗問道。

  泰德簡略地回答:

  “她被她的法定所有人叫去了。”

  他的話中某種意味令瑪麗坐直身子。她望過閃閃發光的一片金黃沙灘,看到奈維爾和凱伊沿著海水和沙灘銜接處走著。然後她快速地瞄了身旁的男人一眼。

  她一直把他想作是庸俗、奇怪,甚至是危險。現在她首度窺見一顆年輕、受傷害的心靈。她心想:

  “他愛上凱伊——真的愛上她——然後奈維爾出現,帶走了她……”

  她溫柔地說:

  “我希望你在這裡過得愉快。”

  這是句老套的話。瑪麗·歐丁很少說些除了老套之外的話——這是她的語言。不過她的語氣帶著——首度帶著——友善的意味。泰德·拉提莫對此有了反應。

  “也許,就像我在其他任何地方過的一樣愉快!”

  瑪麗說:

  “我很難過……”

  “你根本一點都不在乎!我是個外人——個外人有什麼感受又有什麼關系?”

  她轉過頭看著這位痛苦、英俊的年輕人。

  他以蔑視的眼光回看她。

  她好像發現什麼似的緩緩說道:“我明白,你不喜歡我們。”

  他發出一陣短笑。“你指望我喜歡你們?”

  她深思地說:

  “我想,你知道,我的確這樣指望——當然,人把太多事情都看成是理所當然的。人應該更謙虛一點。是的,我沒想到你會不喜歡我們,我們一直盡量讓你感到受歡迎——把你當凱伊的朋友看待。”

  “是的——當做凱伊的朋友看待!”

  這句話來得快速而且懷有惡意。

  瑪麗誠懇地說:

  “我希望你會告訴我——我真的希望——到底為什麼你不喜歡我們?我們怎麼啦?我們有什麼不對?”

  泰德·拉提莫重重地說:

  “自以為是!”

  “自以為是?”瑪麗毫無恨意地說,她公正地思量他的這項指控。

  “嗯,”她承認說,“我知道我們可能讓人有這種感覺。”

  “你們就是這樣。你們把生活中一切美好的事物視為理所當然。你們快快樂樂,高高在上,把自己跟一般人隔絕起來。你們把像我一樣的人看作是動物一樣!”

  “我很難過,”瑪麗說。

  “我說的是事實,不是嗎?”

  “不,不怎麼是。也許,我們是愚蠢,不知人間疾苦——可是毫無惡意。表面上看起來,我自己恐怕就是你所謂的腐朽、膚淺、自以為是的人。可是你知道,真的,我骨子裡相當富有人性。我現在聽你這麼一說就感到非常難過。因為你不快樂,而我真希望我能幫上忙。”

  “這——如果是這樣——那你真好。”

  一陣停頓。然後瑪麗柔聲說:

  “你一直愛著凱伊?”

  “愛得相當深。”

  “那她呢?”

  “我想也是——直到史春吉出現。”

  瑪麗柔聲說:

  “你還愛著她?”

  “我想這是顯而易見的事。”

  過了一會兒,瑪麗平靜他說:

  “你離開這裡不是比較好嗎?”

  “為什麼我該這樣做?”

  “因為你在這裡只有讓自己更不快樂。”

  他看著她,笑出聲來。

  “你是個好人,‘他說,“可是你對在你圈子外彷徨的動物不太瞭解,不久就會有不少事情發生。”

  “什麼樣的事情?”瑪麗厲聲說。

  他笑了起來。

  “等著瞧。”

8

  奧德莉換好衣服,沿著沙灘走著,來到一處嶙峋的岩石地,湯瑪士·羅伊迪正坐在那裡抽著煙鬥,對岸正是白色寧靜的“鷗岬”。

  湯瑪士在奧德莉來到時轉過頭看她,身於卻沒動。她一言不發地在他身旁坐下來。他們之間一片沉默,一種相知甚深,無聲勝有聲的沉默。

  “看起來多麼近,”奧德莉終於打破沉默說。

  湯瑪士·羅伊迪望著“鷗岬”。

  “嗯,我們可以游泳回去。”

  “從這邊不行。卡美拉曾經有個女傭,她是個愛好游泳的人,在潮水恰當的時候,常常遊過來再遊回去,要在高潮或是低潮時——但是正在退潮時潮水會把你卷到河口去。有一天她就是這樣——幸好她頭腦冷靜,安全的在東頭灣上了岸——只是害得她精疲力盡。”

  “這邊並沒有什麼危險告示牌。”

  “不是這一邊。暗流是在另一邊,斷崖下麵水很深。去年就有人自殺未成一一從斷崖上跳下去——不過半途被一棵樹擋住了,海岸巡邏員救了他。”

  “可憐的傢伙,”湯瑪士說,“我想他一定不會感謝他們。下定了決心要求得解脫卻又被救起來一定很難受,讓入覺得像個傻瓜一樣。”

  “或許他現在很高興,”奧德莉出神地說。

  “我倒懷疑。”

  湯瑪士噴吸著煙鬥,他稍微轉頭就可以看到奧德莉。他注意到她正盯著海水出神。長長的褐色睫毛貼在秀氣的臉上,小巧貝殼式的耳朵——

  這個他想起了什麼。

  “噢,對了,我找到了你的耳環——你昨晚掉的那個。”

  他的手指探進口袋裡。奧德莉伸出手。

  “噢,好,你在什麼地方找到的?在陽臺上?”

  “不是。在樓梯附近,你一定是在下樓吃晚飯時掉的。晚飯時我注意到你沒戴著,”

  “我真高興找回來了。”

  她接過手來。湯瑪士心想這個耳環對她那小巧的耳朵來說是太大太俗麗了一點。她今天戴著的一對也太大了。

  他說:

  “你游泳的時候也戴著耳環,不怕掉了嗎?”

  “噢,這些是非常便宜的東西。因為這個我不得不戴耳環。”

  她摸摸左耳。湯瑪士記起來了。

  “噢,對了,那次老邦瑟咬傷了你?”

  奧德莉點點頭。

  他們陷入沉默的童年記憶中。奧德莉·史但迪西(她那時的名字),一個細長腿的小女孩,臉湊向一隻叫邦瑟、腳爪受傷的狗臉上想撫慰它。它狠狠咬了她一口。縫了幾針。現在並沒有多大的傷痕——只有小小的一塊疤痕。

  “我的好女孩,”他說,“幾乎看不出疤痕。你何必在意?”

  奧德莉停頓了一下,然後誠懇他說:“因為——因為我就是忍受不了瑕疵。”

  湯瑪士點點頭。這跟他所瞭解的奧德莉相符——她要求完美的本能。她本身就是件如此完美的作品。

  他突然說。

  “你比凱伊美多了。”

  她很快地轉過頭來。

  “噢,不,湯瑪士。凱伊——凱伊真的很可愛。”

  “只是外表,裡子卻不然。”

  “你是指,”奧德莉有點感到好玩地說,“我美麗的靈魂?”

  湯瑪士敲敲煙鬥裡的灰燼。

  “不,”他說,“我想我指的是你的骨架。”

  奧德莉笑出聲來。

  湯瑪士重新裝滿一煙鬥的煙絲。他們沉默了將近五分鐘,湯瑪士不只一次地偷瞄著奧德莉,他看得很巧妙,她並沒發覺到。

  他終于平靜地說:“有什麼不對勁,奧德莉?

  “不對勁?你指的是什麼意思?”

  “你心裡有點兒什麼事?”

  “不,沒有什麼事,完全沒有。”

  “有。”

  她搖了搖頭。

  “你願意告訴我嗎?”

  “但沒什麼可以告訴你的。”

  “我想我也許是個笨人——可我還是要說話的。”他停了一下又說,“奧德麗——你不能把它忘了嗎?為什麼你不能都統統隨它去呢?”

  她的小手顫動地摳著岩石。

  “你不瞭解——你也不可能著手去瞭解。”

  “不,奧德麗,我親愛的,我瞭解,我心裡很清楚。”

  她轉過臉來疑惑地看著他。

  “我完全瞭解你所經受的一切。而且——而且清楚地知道,這對你說來意味著什麼。”

  奧德麗臉色蒼自,連嘴唇都快要沒血色了。

  “我想,”她說,“過去我認為——誰也不知道的。”

  “但是,我知道,我——我不想談這個。想著重告訴你的是,一切都已結束——全都過去了。”

  她低聲說:

  “有些事情是不可能結束的。”

  “你聽我說,奧德麗,沉湎於往事的回憶是沒有好處的。即使你已經忍受了可怕的折磨。在心裡翻來覆去想也是無補於事的。要向前看——不要回頭顧盼。你還很年輕,你必須使生活活躍起來;你還有大半輩子要過,應該想的是明天而不是昨天。”

  她用鎮靜的大眼睛凝視著他,而她的眼神絲毫沒有透露她的真實思想。

  “如果我做不到這點呢?”她說。

  “但我必須這樣做。”

  奧德麗柔和地說:

  “我想你還不瞭解。也許在對待有些事情上,我——我的態度還不大正常。”

  他粗暴地打斷了她。“廢話,你……”他又不說了。

  “我——我怎麼啦?”

  “我在想過去的你,那時你還是一個小姑娘——一你和內維爾結婚以前。你為什麼要和內維爾結婚呢?”

  奧德麗嫣然一笑。

  “因為我愛上了他。”

  “是的,是的,這個我知道。可你為什麼愛上了他?他有什麼值得你那麼深地去愛呢?”

  他眯著眼,好像要看穿那個已經一去不復返的小女孩的眼睛。

  “我想,”她說,“這是因為他對一切都很自信。這正好和我相反,我愛墜入幻想——而且不太現實。內維爾卻是非常講究現實的。他是那麼幸運,那麼相信自己,那麼——他擁有的一切都是我所缺乏的。”她還微笑著補充一句。“而且長得也很漂亮。”

  托馬斯·羅伊德挖苦地說:

  “當然,理想的英國人——運動場上的健將,長得標致,又很謙虛,是第一流的紳士——要什麼有什麼。”

  奧德麗坐得直挺挺的,凝視著他。

  “你恨他。”她慢慢說,“你非常恨他,是嗎?”

  他轉過頭去避開她的目光,用雙手形成杯狀劃了一根火柴,重新點燃已經熄滅了的煙鬥。

  “如果我恨他你會感到奇怪嗎?”他含混地說,“他會打球,又會游泳、跳舞,能說會道。他有的一切我全沒有。我是一個舌頭硬邦邦的笨漢,一隻手還殘廢了。他腦袋瓜那麼靈活,幹什麼總是一帆風順,而我卻是一個呆板的廢物。他還和我惟一鐘情的姑娘結婚了。”

  奧德麗難以察覺地哼了一聲。他蠻橫地說:

  “這些你一直是都知道的,難道你不知道嗎?我從你十五歲起就愛上你了。你知道,我現在仍然——”

  她打斷了他。

  “不,現在不了。”

  “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奧德麗站了起來,帶著沉思的神色平靜地說:

  “因為——現在——我和過去不一樣了。”

  “在哪些地方不一樣了?”

  他也站了起來,臉朝著她。

  奧德麗說:“即使你不知道,我也不能告訴你……我自己也總是說不准,我只知道……”

  她的話說得又急又快,幾乎喘不過氣來。突然她停住了,猛地轉身向岩石那邊的飯店快步走去。

  轉過岩石,奧德麗碰上了內維爾。他四肢伸展躺在那裡,睜眼盯著岩石上的一個小水坑。他抬眼看了一下,咧嘴笑笑。

  “噢,是奧德麗。”

  “嗯,內維爾。”

  “我在看一隻螃蟹,一個多麼活潑的小傢伙。看,它在這兒。”

  她跪了下來,朝他指的方向看去。

  “看見了嗎?”

  “嗯。”

  “抽煙嗎?”

  奧德麗從他手裡拿了一枝香煙,內維爾給她點了火。有好一會她沒看他一眼,他有點緊張地說:

  “我說,奧德麗!”

  “嗯。”

  “一切都很好,是嗎?我是說我們倆之間。”

  “是的,是的,那當然。”

  “我是說——我們倆現在是朋友了。”

  “噢,是的——當然是的。”

  “我——我希望我們倆能夠成為朋友。”

  內維爾熱切地看著她,奧德麗局促不安地笑了一下。

  他健談地說:

  “今天玩得真痛快,天氣很好,一切也都是很理想,是嗎?”

  “噢,是的。”

  “九月份這樣的天氣可以說夠熱的。”

  “是真夠熱的。”

  一陣沉默。

  “奧德麗……”

  她站了起來。

  “你妻子在叫你,她在向你招手呢!”

  “誰——噢,凱。”

  “我是說你妻子。”

  他爬了起來,站在那裡望著她。

  他用極低的聲音說:

  “奧德麗,你是我的妻子……”

  她掉頭走了。內維爾穿過沙灘,沿著海濱向凱跑去。

9

  他們一回到海鷗角,赫斯特爾就走進大廳對瑪麗說:

  “您能馬上就到太太那兒去嗎,小姐?她感到很不舒服,叫你一回來就去見她。”

  瑪麗急忙來到樓上,看到特裡西利安太太臉色蒼白,周身顫抖。

  “啊,親愛的瑪麗,你可回來了,這下好了。我傷心透了,可憐的特裡維斯先生死了。”

  “死了?”

  “是的,這不是太可怕了嗎?這麼突然,顯然他昨天晚上連衣服都沒來得及脫。他一定是剛進屋就倒下嚥氣了。”

  “唉,老天,我真難過。”

  “當然,人家知道這老先生身體虛弱,心髒也不好。我希望他在我們家作客時沒有發生什麼事情使得他過度緊張吧?晚飯沒有什麼難消化的東西吧?”

  “我想是沒有的——沒有,我敢肯定絕對沒有。他在這裡看來還挺好。而且情緒甚佳。”

  “我真難過極了,瑪麗,我希望你到巴爾莫拉爾去,問問羅傑斯夫人,看我們能幫助做些什麼,關於出殯送葬的事,為了馬修的緣故,我們願意做我們力所能及的一切,讓旅館張羅這些事情也很麻煩。”

  瑪麗堅定地說:

  “親愛的卡蜜拉,說實在的,你可不要為此事著急。這事對你刺激太大了。”

  “確實是這樣。”

  “我馬上就到巴爾莫拉爾去,然後回來告訴你那裡的情況。”

  “謝謝你,親愛的瑪麗。你總是那麼實在而且通情達理。”

  “現在請好好休息休息,這種刺激對你來說太有害了。”

  瑪麗·奧爾丁離開房間下了樓。一走進會客室她就宣佈:

  “特裡維斯老先生死了,他是昨晚回去以後死的。”

  “可憐的老頭,”內維爾吃驚地問,“這是怎麼回事?”

  “顯然是心髒病犯了,他一進屋就躺倒了。”

  托馬斯·羅伊德若有所思地說:

  “我猜想也許上樓梯要了他的命。”

  “樓梯?”瑪麗不解地看著他。

  “是的,上樓梯。我和特德與他告別的時候,他剛開始上樓,我們告訴他要慢一點。”

  瑪麗大叫道:

  “他怎麼這麼糊塗,幹嗎不乘電梯呢?”

  “電梯壞了。”

  “啊,我明白了。真不幸,可憐的老人。”

  她又說:“我現在就到那兒去,卡蜜拉想知道我們能幫點什麼忙。”

  托馬斯說:“我和你一道去。”

  他們順著大路,拐了一個彎,向巴爾莫拉爾走去。瑪麗說:

  “不知道他有沒有親戚需要通知一下。”

  “他從來沒提起過有什麼親戚。”

  “是沒有提起過。可人們總愛提這些,張口一個‘我的外甥’,閉口一個‘我的表哥’。”

  “他結過婚嗎?”

  “我想沒有。”

  他們走進了巴爾莫拉爾旅館敞開的大門。

  女主人羅傑斯夫人正和一個身材頎長的中年男子說話,那人舉起手友好地向瑪麗招呼。

  “你好,奧爾丁小姐。”

  “你好,拉曾比醫生。這是羅伊德,我們來替特裡西利安太太捎話,她想知道我們能做些什麼事情。”

  “你們可真好,奧爾丁小姐。”旅館女主人說,“請到屋裡來好嗎?”

  他們走進一個雅致的小會客室。拉曾比醫生說:

  “特裡維斯先生昨天在你們那兒吃晚飯,是嗎?”

  “是的。”

  “他那時怎麼樣?身體有沒有任何不適的樣子?”

  “沒有,他看上去挺好,挺高興的。”

  醫生點點頭。

  “他得的是一種最嚴重的心髒病,死亡一般來得很突然。我看了一下他放在樓上的藥方,很清楚,他的健康已經壞到了危險的程度。當然我要和他在倫敦的醫生聯系一下。”

  “他自己經常是很注意的。”羅傑斯夫人說,“我敢肯定,他在我們這兒得到了盡可能好的照料。”

  “有一點可以肯定,羅傑斯夫人。”醫生圓滑他說,“特裡維斯先生的死恰恰是由於有一點過度勞累造成的,這一點毫無疑問。”

  “例如樓梯。”瑪麗提示了一句。

  “嗯,這很可能。事實上,可以肯定的是,如果他真的爬了三層樓梯,他不嗚呼哀哉才怪呢。可是,他肯定從來沒有這樣子過這種事情嗎?”

  “從來沒有。”羅傑斯夫人說,“他經常是乘電梯的。特別是他,總是乘電梯的。”

  “我是說,”瑪麗說,“昨天晚上那電梯壞了——”

  羅傑斯夫人大吃一驚,呆呆地望著她。

  “奧爾丁小姐,昨天一整天電梯都是好好的呀!”

  托馬斯·羅伊德咳嗽了一聲。

  “對不起,”他說,“我昨晚和特裡維斯先生一塊來的時候,電梯上掛著一個牌子,上面寫著‘電梯已壞‘。”

  羅傑斯夫人目不轉睛地看著羅伊德。

  “啊,這事可真怪了,我真該早點說電梯沒有毛病——事實上,我敢肯定它確實沒有毛病。要是真壞,我還能不知道?自從——噢,對了,差不多有十八個月這麼長的時間,我們的電梯從來沒出過什麼毛病,電梯是非常可靠的。”

  “也許,”醫生說,“是哪個服務員或童僕下班時把牌子掛到那兒了。”

  “醫生,那個電梯是自動的,它不需要人去開它。”

  “哦,是這樣,我忘了。”

  “我要和喬說幾句話。”羅傑斯夫人說。她急匆匆地出屋子,叫道:“喬——喬一一”

  拉曾比醫生困惑不解地看著托馬斯。

  “請原諒,你很有把握嗎,嗯?你貴姓?”

  “羅伊德。”瑪麗搶先替托馬斯答了。

  “毫無問題。”托馬斯說。

  羅傑斯夫人和服務員一塊進來了。喬強調說前一天晚上電梯沒有發主任何故障,這裡確實有一塊托馬斯所說的那種牌子,可那玩意兒塞在桌子底下,已經一年多沒有用了。

  他們面面相覷,都說這是一件神秘莫測的事情。醫生認為這是旅館旅客的一出惡作劇。其他人也只能讓他說說了事。

  拉曾比醫生在回答瑪麗的詢問時說,特裡維斯的司機已經告訴了他特裡維斯相識的律師們的地址,他正在和他們取得聯系,他還要去見特裡西利安太太,告訴她安排葬禮的事。

  總是顯得大大咧咧的醫生說完話以後,就很快地離開了,瑪麗也和托馬斯慢慢地往海鷗角走回去。

  瑪麗說:

  “托馬斯,你當真看到那牌子了?”

  “我和拉蒂默都看見了。”

  “多麼離奇的事情。”瑪麗說。

10

  9月12日

  “再過兩天就好了。”瑪麗·奧爾丁說。她咬著嘴唇,臉上泛起紅暈。

  托馬斯·羅伊德親切地看著她。

  “你心裡這樣想嗎?”

  “我也不知道我怎麼了,”瑪麗說,“我這一輩子從來沒有這麼心急火燎地盼望他們這次短期逗留盡快結束。以往內維爾來了,我們打心眼裡高興。奧德麗來了,也是一樣。”

  托馬斯點點頭。

  “可這一次,”瑪麗繼續說,“大家都感到仿佛是坐在炸藥桶上,每一分鐘都有爆炸的可能。今天早晨我對我自己說的頭一句話所以是‘再過兩天就好了’,就是因為這個緣故。奧德麗星期三走,內維爾和凱星期四走。”

  “而我星期五走。”托馬斯說。

  “喲,我可沒有把你算在裡面。你是個可依賴的人,沒有你,我真不知如何是好。”

  “一個通人情的緩沖器。”

  “遠不止這樣,你這麼沉著,這麼——這麼和藹。說這些未免有些可笑,但我確實是這麼想的。”

  托馬斯雖然感到有點不好意思,可他看上去還是樂滋滋的。

  “我不知道我們大家為什麼都這麼心神不定,極度煩躁,”瑪麗沉思他說,“無論如何,如果一旦——一旦爆發,出了什麼岔子,將會是難堪和棘手的,但最多也就是這樣了。”

  “可你感覺到的並非僅僅如此。”

  “說對了,我還感覺到一種明顯的恐懼,連傭人都有這樣的感覺。今天早晨,廚娘無緣無故地嚎陶大哭起來,說要辭雇不幹了;廚師也坐立不安——赫斯特爾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就連平時遇事像——像軍艦一樣鎮靜的巴雷特也露出緊張的樣子。所有這些都要怪內維爾。為了安慰自己的良心,出了那個要從前的妻子和現在的妻子交朋友的荒唐主意。”

  “可他這獨出心裁的主意卻奇怪地落空了。”托馬斯說。

  “是的,凱的表現也很失常。說真的,我不能不同情她。”她停了一下,“昨天晚上奧德麗上樓去時,內維爾在後面是用什麼眼光看著她的,你注意到了沒有?內維爾仍然很關懷奧德麗,整個事情是一樁最可悲的誤會。”

  托馬斯開始裝他的煙鬥了。

  “他早就應該想到這個。”他冷然說道。

  “噢,我知道,人們是有這種看法的。可並沒有改變整個事情是一齣悲劇這樣的事實。我不能不為內維爾感到難過。”

  “像內維爾那樣的人一一”托馬斯沒說完就不吭聲了。

  “怎麼了?”

  “像內維爾那樣的人總是相信他們自己的想法,那就是他們能夠得到一切——而且可以得到他們想要的一切。我敢說,他在奧德麗這件事情上碰釘子以前、他在生活的道路上從未受過挫折。可是,他現在也有這個時候了。他不能佔有奧德麗,奧德麗是他可望而不可及的。他在這件事上說些騙取同情的謊言是沒有用處的,他吃苦頭是咎由自取。”

  “你說得倒是不錯,可你幹嗎咬牙切齒的。奧德麗與他結婚的時候很愛他——他們一起也總是情投意合。”

  “可是,她現在不愛他了。”

  “我不清楚。”瑪麗低聲囁嚅道。

  托馬斯又說:

  “我還要告訴你一些別的事情。內維爾最好還是對凱提防一點,她是那種危險的年輕女人——確實危險。她要是發起脾氣來,是肆無忌憚的。”

  “啊,天哪,”瑪麗歎了一口氣,滿懷希望地重複了她說的那句話,“好了,還剩兩天了。”

  在最後的四五天裡,事情變得讓人無所適從了。特裡維斯先生之死使特裡西利安太大受到很大震動。對她的健康起了惡劣影響。幸而葬禮已在倫敦舉行過了,這使瑪麗稍感寬慰,使老太太心裡的悲哀可以較快地消除,瑪麗才有可能幹些別的事。因為家裡已經人人惶惶不安,處事困難重重。

  瑪麗今天早晨確已感到精疲力盡,精神沮喪了。

  “這部分地是由於天氣的關系,今年的天氣很不正常。”她大聲說。

  往年九月份還這麼炎熱而且老不下雨是罕見的,有幾天,陰暗處的溫度都達到了華氏70度。

  正說到這兒,內維爾從屋裡踱出來,走到他們跟前說:

  “埋怨天氣啦?”他一邊問一邊抬頭看看天空。“今天竟比哪一天都熱,真叫人難以相信,而且一點風也沒有,不知怎的使人感到有點精神緊張。無論如何,我想要不了多久就要下雨了,今天是熱得快叫人受不住了。”

  托馬斯·羅伊德輕輕轉過身來走了。他也不知自己要到哪裡去,最後消失在房子的一角。

  “愁眉苦臉的托馬斯走了,”內維爾說,“沒有人說他和我待在一起的時候顯示過高興的樣子。”

  “他是個好人。”瑪麗說。

  “不見得吧。是一個心胸狹小而且抱有成見的傢伙。”

  我想他是一直希望能和奧德麗結婚,而這時你不期而至,把他排擠掉。”

  “他要用七年的功夫才能打定主意向她求婚,難道他想在這段時間裡,讓那可憐的姑娘一直等著他嗎?”

  “也許,”瑪麗故意說:“現在就要萬事大吉了。”

  內維爾看了她一眼,一邊的眉毛抬了起來。

  “真正的愛情要開花結果了,是嗎?奧德麗同這個使人掃興的傢伙結婚?他根本配不上她!我不認為奧德麗會和愁眉苦臉的托馬斯結婚。”

  “她很喜歡他,內維爾,這一點我敢肯定。”

  “你們女人都是好作媒人的!你不能讓奧德麗多享受一點自由嗎?”

  “如果她願意的話,當然能。”

  內維爾很快地說:

  “你以為她不幸福嗎?”

  “其實我對她一無所知。”

  “我也不比你知道的多。”內維爾慢慢說道。“誰也不知道奧德麗想些什麼。”他停了一下又說,“奧德麗可是個百分之百的有教養的人。她是完全幸福的。”

  然後他與其說是對瑪麗說話,不如說是在自言自語,他說:“天哪,我真是個該死的傻瓜!”

  瑪麗走進屋的時候又有些惴惴不安了,她第三次重複那句能給她帶來安慰的話:“再過兩天就好了。”

  內維爾焦躁不安地在花園裡和陽臺上踱來踱去。

  在花園的盡頭,他看到奧德麗坐在矮牆上,凝望著下麵的河水,現在正是漲潮的時候,河水洶湧。

  奧德麗迅速站起來,朝他走來。

  “我正要進屋去,現在差不多是喝茶的時候了。”

  她說得很快,有些不安,看也沒看他一眼。內維爾在她身邊走著,默默無言。

  一直到了他們重新走到陽台時他才說:

  “奧德麗,我能和你談談嗎?”

  她的手抓著欄杆邊,馬上回答道。

  “我想你最好還是別談。”

  “這麼說你是知道我想說什麼了?”

  她沒有回答。

  “怎麼樣,奧德麗?難道我們不能重新和過去相處時一樣嗎?不能把已經發生過的一切都忘掉嗎?”

  “也包括凱在內嗎?”

  “凱會識時務的。”內維爾說。

  “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這很簡單,我到她那裡去,把事實告訴她,請求她寬宏大量,告訴她真實情況是:你是我惟一愛著的女人。”

  “當你和凱結婚的時候,你是愛她的。”

  “我和凱結婚是我一生中最大的錯誤,我……”

  他停止了。凱從會客室的落地窗那裡走出來,在她那憤怒的眼睛面前,甚至內維爾不禁也有點畏縮。

  “打擾了你們的情意纏綿的場面,實在對不起,可是我覺得我來的正是時候。”

  奧德麗起身走開。

  “你們談吧。”她說道。

  她的話和她的表情都是冷漠的。

  “好吧,”凱說,“你已經幹了所有你想幹的傷害別人的事情,是嗎?我回頭再找你算賬。現在,我寧可先跟內維爾鬧個水落石出。”

  “你要注意,凱,奧德麗與此毫不相干,這不是她的過錯,要是你願意,罵我好了……”

  “我當然要罵你。”她怒視著內維爾,“你知道你是個什麼樣的人嗎?”

  “一個非常可憐的人。”內維爾感傷地說。

  “你扔掉你的老婆,發瘋似地來追求我,結果讓你老婆和你離了婚。你一會兒愛我愛得發狂,一會兒又討厭我!看樣子,你現在又想回到那個面色蒼白、搖尾乞憐、招搖撞騙的小娼婦那裡去了……”

  “凱,你給我住嘴!”

  “怎麼,你想幹什麼?”

  內維爾面色慘白,他說:

  “凱,我是你喜歡那麼叫的那種可憐蟲,可這麼叫也沒有什麼用處。我不能再這樣繼續下去了。我想——我確實應該始終不渝地愛奧德麗。過去我愛你是——因為我著了迷。但這沒什麼好處。親愛的——你我格格不入,走不到一起去,在以後漫長的生活道路中,我無法使你得到幸福!凱,相信我,盡快分手以免多受這份罪會更好些。寬宏大量些,讓我們和和氣氣地分手吧。”

  凱假裝用平靜的聲音說:

  “你究竟在說些什麼呀?”

  內維爾沒有看她,他的下巴繃得緊緊的。

  “我們離婚,你可以因為我遺棄你而提出離婚。”

  “現在我還不想離,你得等著。”

  “我情願等。”內維爾說。

  “這麼說,三年以後或者不管怎樣,你將要求那溫柔可愛的奧德麗重新和你結婚,是嗎?”

  “如果她要我的話。”

  “沒有問題,她會要你的!”凱刻薄他說,“那麼,我去哪兒呢?”

  “你可以自由找個比我好的男人吧。自然,我會保證使你有足夠的……”

  “別來收買我了!”她聲音很高,終於控制不住自己了。

  “你聽著,內維爾,你不能對我做這種事情!我不和你離婚,我和你結婚是因為我愛你。我知道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反感我的。這是在讓你知道我跟隨你去埃什托裡爾這件事之後。你願意把它看成完全是命裡註定的,可你一想到原來這是我有意安排的,這就傷了你的虛榮心!可是,我對我所幹的一切並不感到羞愧。你愛上我並和我結了婚。我是不會讓你回到那個重新勾引上你的狡猾的小娼婦跟前去的。她想這樣做——但她是不會得到成功的!那是癡心妄想!我要先把你殺死了,你聽見了嗎?我要殺死你,我還要殺死她,我要讓你們倆都死掉,我要……”內維爾向前邁了一步,一把抓住她的胳膊。

  “住嘴,凱,看在上帝的份上,你不能在這裡這樣鬧了。”

  “我不能?走著瞧吧,我要……”

  赫斯特爾從陽臺上走過來,臉上毫無表情。

  “請到客廳用茶。”他說。

  凱和內維爾慢慢走向客廳的落地窗。

  赫斯特爾側身讓他們進去了。

  天空中漸漸布滿烏雲。

11

  七點四十五分的時候,下雨了。內維爾站在他臥室的窗前望著外面。他再沒有和凱說什麼話。喝過茶以後,他們兩人都互相避開不見面。

  這天晚上的晚餐桌上,大家都很不自然和感到別扭。內維爾心不在焉。凱異乎尋常地臉上塗滿了脂粉。奧德麗坐在那兒像一個麻木不仁的幽靈。瑪麗·奧爾丁千方百計地想打開話匣,並且因為托馬斯·羅伊德沒有和她配合找話談而有點惱火。

  赫斯特爾心裡也是忐忑不安,上菜的時候他的手不住地發抖。

  晚餐將要結束的時候,內維爾竭力裝出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說:“飯後我要到復活灣去拜訪拉蒂默,也許我們要打會兒檯球。”

  “拿上大門鑰匙,”瑪麗說,“說不定你要回來遲的。”

  “謝謝,我會拿的。”

  他們都到客廳裡去,那裡已經准備好了咖啡。

  收音機打開以後,新聞廣播是一樁受歡迎的消遣。

  凱從吃飯時就開始令人注目地打哈欠,她說她頭痛,要上樓去睡覺。

  “你沒吃阿斯匹林嗎?”瑪麗問。

  “謝謝,我吃了。”

  她離開了屋子。

  內維爾把收音機調到音樂節目上,在沙發上靜坐了一會,他也沒有朝奧德麗看一眼。他坐在那兒縮成一團的樣子就像一個受了委屈的小孩子。瑪麗情不自禁地替他難過起來。

  “哎呀,我走了或許情況會好一些。”他最後站起來說。

  “你是坐車去還是乘渡船?”

  “噢,乘渡船,到渡口走上十五六英里路對我來說算不了什麼。我喜歡步行。”

  “可是天下雨了呀!”

  “我知道,我有雨衣。”

  他向門口走去。

  “晚安。”

  在大廳裡,赫斯特爾向他走來。

  “先生,您能到特裡西利安太太那兒去一下嗎?她特別想見你。”

  內維爾看了一下鐘,已經十點了。

  他聳了聳肩膀,上了樓,沿著走廓走到特裡西利安太太的屋門口,敲了一下門。在他等對方讓他進去的時候,他聽到樓下大廳裡其他人的聲音。今天晚上,好像每個人都要提早去睡覺似的。

  “進來!”特裡西利安太太清晰地說。

  內維爾走了進去,隨手把門帶上。

  特裡西利安太太已准備就寢了,除了床頭的一盞看書的燈外,其它的燈都熄滅了。剛才她正在看書,內維爾進來時她放下了書。老太太從眼鏡上端打量了內維爾一眼,這一眼不知怎地,叫人望而生畏。

  “內維爾,我想跟你談談。”她說。

  內維爾不由自主地微笑了一下。

  “說吧,太太。”

  特裡西利安太太板著面孔。

  “內維爾,有些事情我是不允許在我的家裡發生的。我不是那種愛偷聽別人的私房話的人,可要是你和你老婆沒完沒了地恰恰在我窗戶底下互相大叫大嚷,我就沒法不聽到你們說什麼。我猜你們正在考慮這樣的計劃:讓凱和你離婚,然後你與奧德麗重新結婚。內維爾,這種事你萬萬做不得,我一點兒也不願意聽到它了。”

  內維爾好像費了好大的勁才控制住自己沒有發脾氣。

  “我很抱歉我們在你窗戶下麵大聲爭吵,”他冷然他說道,“至於你說的其它事情,顯然是我自己的事!”

  “不,不是的!為了與奧德麗勾搭,你利用的是我的房子——要不然是奧德麗利用了……”

  “這件事與她無關,她……”

  特裡西利安太太揮手打斷了內維爾的話,她說:

  “不管怎麼樣,這事你不能幹。內維爾,凱是你的妻子,她享有你所不能剝奪的權利。在這件事上,我完全站在凱的一邊。這是你自作自受。現在的責任是回到凱那裡去。我還要坦率地告訴你……”

  內維爾向前走上一步,提高聲音說話。

  “這些你根本管不著——”

  “還有,”特裡西利安太太對他的抗議置之不理,說道:“奧德麗明天就離開這裡-一”

  “你不能這樣幹!我不能容忍你這樣幹——”

  “內維爾,不許你這樣對我大喊大叫。”

  “告訴你,這個我不能容忍——”

  走廊裡不知哪一扇門“砰”地一聲關上了……

12

  眼睛長得像醋栗一樣的女僕艾麗斯·本瑟姆神色不安地來到廚娘斯派塞夫人跟前。

  “哎呀,斯派塞夫人,我真不知道怎樣才好。”

  “怎麼了,艾麗斯?”

  “是因為巴雷特小姐。一小時以前我給她端了杯茶,她睡得沉沉的,叫都叫不醒我也就沒管她。剛才,五分鐘前,因為給太太燒的茶已經准備好了,就等給她端上去了,我就又叫她。上樓一看,她還在蒙頭大睡,我怎麼也叫不醒她。”

  “你沒推醒她嗎?”

  “推了,斯派塞夫人,我使勁推了她一會——可她還是一動不動的躺在那裡,臉色難看極了。”

  “天哪,她不會是死了吧?”

  “噢,沒有,斯派塞夫人,我還能聽到她在呼吸呢:可是呼吸得很怪,我想她是病了,或是其它什麼緣故。”

  “好吧,我上樓去看看;你把太太的茶端去,最好是重沏一杯,她一定要問出了什麼事。

  艾麗斯順從地照斯派塞夫人的吩咐去做。斯派塞夫人則上了樓。

  她端著茶盤,穿過走廊,敲了一下特裡西利安太太的房門。敲了兩次還沒動靜,她就推門走進去。片刻後,只聽瓷器嘩啦啦碎在地上的聲音,隨即是一陣發狂的驚叫,艾麗斯連滾帶爬地從屋裡奔出,來到樓下。在大廳裡正碰上到餐廳去的赫斯特爾。

  “哎呀,赫斯特爾先生——有強盜,太大她死了——被人殺死了——頭上一個大窟窿,到處是血……”

第三章 不可捉摸的兇手

1

  度假以來,巴特爾警監的心情一直很愉快。在假期還剩三天就要結束時,天氣起了變化,下起雨來,這真掃警監先生的興。可是,在英格蘭你還要怎樣才算好呢?直到目前為止,他的運氣一直是非常好的。

  警監正和他的侄子——詹姆斯·利奇警督在吃早點,突然,電話鈴響了。

  “我馬上就去,先生。”吉米1放回了聽筒。

  1詹姆斯的愛稱。——譯注。

  “什麼案子這麼嚴重?”巴特爾警監問,他注意到了侄子臉上的神色。

  “一樁謀殺案,特裡西利安太太被害,一位老太太,在這一帶沒人不知道她,是個病人。她的家就在鹽溪的那個大懸崖上。”

  巴特爾點點頭。

  “我就去見那個傢伙(利奇總是這樣不尊敬地稱呼他的上司警察局長)。”“他是那老太太的朋友,我們要一塊兒到現場去。”

  走到門口吉米懇求道:

  “叔叔,這次你能助我一臂之力嗎?這樣的案子我還是第一次碰到。”

  “只要我在這兒,就一定幫助你。是破門搶劫嗎?”

  “還不清楚。”

2

  半小時以後,警察局長羅伯特·米切爾少校正神色莊重地跟巴特爾和利奇叔侄倆說話。

  “這還說不上來,”他說,“不過似乎有一點很明白。這不是外人幹的。什麼都沒丟,也沒有闖入的跡象。今天早上所有的門窗都還關得好好的。”

  他直視著巴陀。

  “要是我向蘇格蘭警場請求,你想他們會派給你這件案子嗎?你正好在這裡,你知道。還有你跟李奇的親戚關系。這也就是說,如果你願意。這表示你的假期得提早結束。”

  “這倒無所謂,”巴陀說,“至於另外一點,長官,你得跟愛德格爵士說,”(愛德格·古膝爵士是副局長)“我相信他是你的朋友吧?”

  米契爾點點頭。

  “嗯,我想愛德格那方面沒問題。那麼,就這麼決定了!我馬上打電話給他。”

  他抓起電話:“給我接蘇格蘭警場。”

  “你認為這會是重大案件嗎,長官?”巴陀問道。

  米契爾沉重他說:

  “這將是一個我們不想出任何差錯的案子。我們要完全確信找對我們要找的男人——或是女人,當然。”

  巴陀點點頭。他相當瞭解這話中有話。

  “他認為他自己知道是誰幹的”他在心裡自言自語,“而且對這情勢感到不快。我敢打賭一定是個有頭有臉的人幹的!”

3

  巴陀和李奇站在佈置優美的臥房走道上。一個警官正在他們面前地板上小心翼翼地采擷一支高爾夫球杆把手上的指紋——一把沉重的鐵杆九號。球杆的鐵頭上沾滿血跡,還黏著一兩根白發。

  當地的警方醫生拉仁比在床邊俯身檢視崔西蓮夫人的屍體。

  他歎了一口氣,站直身子

  “一擊命中。她被正面猛力擊中。一擊就擊碎了骨頭,一命嗚呼,不過兇手再度出手以確定她已死去。我不跟你們說一些專用術語——簡單說就是這樣。”

  “她死了多久?”李奇問道。

  “我想是十點到午夜零時之間。”

  “你不能再把時差縮短一點?”

  “還是不要的好。要考慮到各種因素。如今我們不依靠死後僵硬程度來判斷。最早十點,最遲午夜零時。”

  “她是被這把九號鐵杆擊中的?”

  醫生看著那把鐵杆。

  “想必是。幸好兇手把它留卞來。我從傷口推斷不出兇器是把九號鐵杆。鐵杆銳利的一面沒有碰到頭——擊中她的一定是成弧度的背面。”

  “這樣下手不是有點困難嗎?”李奇問道。

  “如果是故意這樣的話,是的,”醫生同意說,“我只能假設,有點巧得出奇,正好是這樣。”

  李奇抬起雙手,本能地試著模仿兇手的動作。

  “別扭,”他說。

  “是的,”醫生深思他說,“這整個事情本身就別扭。你知道,她是右太陽穴受擊——是下手的人必須站在床的右側——面對躺在床上的人頭一左邊沒有空間,距離牆面的角度大小了。”

  李奇兩耳豎起。

  “左撇子?”他問道。

  “這一點我不會確認。”拉仁比醫生說,“太多意料不到的情況了。如果你要我的意見,我會說最簡單的解釋是兇手是個左撇子——不過還有其他的解釋。比如說,假設老夫人在那個人下手時頭微微轉向左側。或是他可能事先把床移出來,站在床的左側下手,事後再把床移回去。”。

  “不太可能——最後那種情況。”

  “也許是不太可能,可是還是有可能發生。我對這件事情有些經驗,而且我可以告訴你,小夥子,就這樣推斷兇手是個左撇子可是太輕率了!”

  瓊斯巡佐蹲在地板上,說“這把高爾夫球杆是一般右手型的。”

  李奇點點頭。“然而,這可能不是兇手的。我想是個男人吧,醫生?”

  “不見得。要是兇器真是那把九號鐵杆,女人還是可以揮出致命的一擊。”

  巴陀督察長以他平靜的聲音說:

  “但是你不能確認那是兇器,你能嗎,醫生?”

  拉仁比醫生感興趣地快速瞄他了眼。

  “不能。我只能說這可能是兇器,而且想必這就是兇器。我會化驗上面的血跡,確定一下血型——還有毛發。”

  “是的,”巴陀贊同他說,“徹底一點總是好的。”

  拉仁比醫生好奇地問道:

  “你自己對那把高爾夫球杆有任何懷疑嗎,督察長?”

  巴陀搖搖頭。

  “噢,沒有,投有。我是個單純的人,喜歡眼見為信。她被重器擊中——那球杆是很重。上面沾下乎跡和頭發,因此想必是她的血和頭發。因此——那是兇器。”

  李奇問道:

  “她遭到攻擊時是醒著或是睡著?”

  “在我看來,是醒著。她的臉上有驚愕的表情。我想——純粹只是個人的看法——她沒料到會發生那種事。沒有企圖反抗的跡象——沒有恐懼、驚嚇。我想要不是她剛醒過來,昏昏沉沉的,不知所措——就是她認識兇手,而且認為他是個不可能想傷害她的人。”

  “只有床頭燈還亮著,”李奇深思他說。

  “是的,這有兩種解釋,可能是她被某個突然進她房裡的人吵醒時打開的,或是可能本來就亮著。”

  瓊斯巡佐站直身子。他滿意地微微一笑。

  “從球杆上采到一組不錯的指紋,”他說。

  “清晰得很!”

  李奇深深歎了一口氣。

  “這應該使得事情簡單化了。”

  “負責任的傢伙,”拉仁比醫生說,“留下兇器——留下指紋——奇怪,他怎麼不乾脆連名片也留下!”

  “可能是,”巴陀督察長說,“他一時昏了頭。有些人會這樣。”

  醫生點點頭。

  “這倒是事實。好了,我得去照顧我的另一個病人了。”

  “什麼病人?”巴陀突感興趣地問。

  “管家是在發現這裡的情況之前打電話找我來的。今天早上崔西蓮夫人的女僕被發現昏迷不醒。”

  “她怎麼啦?”

  “服用過量的巴比妥酸鹽。她的情況很糟,不過她會恢復過來的。”

  “女僕?”巴陀說。他的一對牛眼移向那具大拉鈴器,器尾的飾穗就在死者手邊的枕頭上。

  拉仁比醫生點點頭。

  “不錯。那正是崔西蓮夫人提起警覺時第一件會做的事——拉鈴召來女僕。她可能一直猛拉著,直到氣絕身死。女僕不會聽見。”

  “那已被動了手腳?”已陀說,“你確定?她沒有服安眠藥習慣?”

  “我確定。她的房裡沒有這種東西的影子。而且我發現她是怎麼吃進去的。旃那葉汁(防瀉藥),她每天晚上都喝一點,裡面被加了東西。”

  巴陀督察長抓抓下已。

  “嗯,”他說,“某個對這屋子非常瞭解的人。你知道,醫生,這是件非常古怪的謀殺案。”

  “哦,”拉仁比說,“那是你們的事。”

  “他是個好人,我們的醫生,”李奇在拉仁比離開房間時說。

  現在只剩下他們兩個人。拍過照,現場方位尺寸也記錄下。來了,這兩位警官知道了一切現場該知道的。

  巴陀對他甥兒點點頭。他似乎在思索著什麼令他不解的問題。

  “你想有沒有任何人可能握住那把球杆——比方說,戴上手套——而不破壞原有的指紋?”

  李奇搖搖頭。

  “我不認為,你也不認為有可能。你不可能抓住那把球杆——我是說,不是使用它,而不破壞那些指紋。它們沒遭到破壞。它們清楚得很。你自己也看過了。”

  “現在我們客客氣氣地問問每個人是否願意讓我們采下他們的指紋——當然,不是強迫性的。然後每個人都會說好——然後有兩種可能會發生,要不是那些指紋都不吻合,就是——”

  “就是我們會找到我們要的男人?”

  “我想是這樣。或者是我們要的女人,也許吧。”

  李奇搖搖頭。

  “不,不是女人。球杆上的指紋是男人的。太大了,不可能是女人的。再說,這不是女人幹的罪案。”

  “不是,”巴陀同意,“是男人幹的罪案。殘酷,男性化,有點運動員的味道,而且有點愚蠢。知不知道這屋子裡有誰像這樣?”

  “我還不認識這屋子裡任何一個人。他們現在都在餐廳裡。”

  巴陀走向門口。

  “我們去瞧瞧他們。”他回頭看看那張床,搖搖頭說:

  “我不喜歡那拉鈴器。”

  “它怎麼啦?”

  “講不通。”

  他打開門,接著又說:

  “奇怪,誰會想殺她?這附近多的是活該讓人家給她頭上敲上一下的老女人。她不像是那類人。我想她受人喜歡。”他停頓一下,然後問道:

  ‘她很有錢吧?誰繼承她的財產?”

  李奇聽出了他活中的意味:

  “你找對了!這就是答案。這是首先要查出來的事。”

  他們步下樓梯時,已陀看著手中的一張名單。

  他念出產來:

  “歐丁小姐,羅伊迪先生,史春吉先生,史春吉太太,奧德莉·史春吉大太。嗯,史春吉的人好像不少。”

  “那是他的兩個太太,我知道。”

  巴陀眉頭上揚,喃喃說道:

  “他是青髯公(亂娶妻妾的男人)嗎?”

  一家人都聚集在餐桌上,假裝在吃飯。

  巴陀督察長以銳利的眼光掃瞄轉過來看他的一張張的臉。他正以他自己特殊的方法打量他們。要是他們知道他對他們的看法可能會大吃一驚。他的眼光是偏頗的。不管法律再怎麼假裝說任何人在被證實有罪之前都是無辜的,巴陀督察長一向把任何跟謀殺案有關聯的人都視為潛在的兇手。

  他從在主位上坐得挺直的瑪麗·歐丁看到在她一旁裝煙鬥的湯瑪士·羅伊迪;看到座椅後移,坐在那裡的奧德莉,右手端著咖啡杯托盤,左手挾著長煙;看到一臉惶惑,試圖用顫抖的手點煙的奈維爾;看到手肘支在桌上,透過化妝還看得出臉色蒼白的凱伊。

  巴陀督察長的想法如下:

  假設是歐丁小姐,冷靜——能幹的女人,我想是。要解除她的警覺可不容易。她一旁的男人莫測高深——有只無力的手臂——一張“撲克”臉——說不定有“自卑情結”。那是兩個太太之一我想——她嚇死了——嗯,她是嚇壞了沒錯。那手中端著的咖啡杯可奇怪。那是史春吉,我以前在什麼地方見過他。他是戰戰兢兢的沒鍺——神經崩潰。紅發女孩是悍婦——脾氣有如魔鬼,頭腦也一樣。

  當他如此這般地打量他們時,李奇督察長在發表僵硬的短短談話。瑪麗·歐丁一一叫出在場每個人的名字。

  她結尾說:

  “這對我們來說是一項可怕的驚嚇,當然啦,不過我們熱切希望盡我們所能幫你們的忙。”

  “首先,”李奇說著抓起球杆,“請問有沒有人知道這把高爾夫球杆?”

  凱伊叫了一聲,說,“多麼可怕是不是這——”然後停了下來。

  奈維爾。史春吉站起來,繞過桌子走向李奇督察。

  “看來像是我的,。我可不可以看一下?”

  “現在沒什麼不可以了,”李奇督察說,“你可以拿去看。”

  他所說的別具意義的“現在”似乎並沒有在旁觀者身上造成什麼反應,奈維爾檢視球杆。

  “我想這是從我的球杆袋裡拿出來的一把鐵杆,”他說。

  “我等一下就可以證實給你們看。你們跟我來。”他們隨他來到樓梯下的一座大櫥前。他打開櫥門,裡面似乎堆滿了網球拍,看得巴陀眼花鐐亂。這時,他想起了他在什麼地方見過奈維爾·史春吉,他迅速他說:

  “我看過你在溫布登打過球,先生。”

  奈維爾半轉過頭來。

  “噢,是嗎?”

  他正在推開一些網球拍,櫥子裡有兩袋高爾夫球杆靠著釣魚器具擺看。

  “只有我太太和我會打高爾夫球,”奈維爾說,“而那是把男用球杆,嗯,不錯——是我的。”

  他已經搬出他的球杆袋,裡面至少裝了十四支球杆。

  李奇督察心想:

  “這些運動員的確是蠻像一回事的。我可不想當他的球童。”

  奈維爾正在說:

  “這是從聖艾斯伯特買來的華爾特·哈德生鐵頭球杆之

  “謝謝你,史春吉先生。這解決了一個問題。”

  奈維爾說:

  “我想不通的是什麼東西都沒掉。而且房子好像也沒有遭到破壞?”他的聲音迷惑——同時害怕。

  巴陀在心裡想著:

  “他們在想,他們每個人都……”

  “僕人都這麼老實,”奈維爾說。

  “我會跟歐丁小姐談談僕人,”李奇督察平和他說,“不知道你能不能告訴我崔西蓮夫人的律師是誰?”

  “亞斯克威士·屈羅尼律師事務公司,”奈維爾快速地回答,“在聖盧市。”

  “謝謝你,史春吉先生。我們得找他們查出有關崔西蓮夫人遺產的一切。”

  “你的意思是,”奈維爾問道,“誰繼承她的財產?”

  “不錯,先生。她的遺囑等等。”

  “我不知道她的遺囑,”奈維爾說,“據我所知,她自己沒有多少可以遺留下去的。我可以告訴你們有關她的大部分財產。”

  “怎麼樣,史春吉先生?”

  “根據馬梭·崔西蓮閡十的遺囑,那歸我和我太太。崔西蓮夫人只有在世時才能享用其利益。”

  “真的,是這樣?”李奇感興趣地看著奈維爾,好像一個寵物收藏家又看中了一樣可能值得收藏的東西一樣。他的眼光令奈維爾緊張地畏縮起來。李奇督察繼續說下去,他的聲音出奇地親切,“你不曉得數目吧,史春吉先生?”

  “我一時無法告訴你精確的數目。我相信,大概在十萬英鎊之數。”

  “真——的。你們每個人都得到這個數目?”

  “不,由我們平分。”

  “原來如此,非常可觀的數目。”

  奈維爾微微一笑。他平靜他說:“我自己的錢已經足夠生活了,你知道,不用撿死人的便宜。”

  李奇督察顯得有點驚愕他會有這種念頭。

  他們回到餐廳,李奇發表他的第二次小小談話。這次的主題是指紋——例行公事——過濾一下家人留在死者房裡的指紋。

  每個人都表示樂意——幾近於熱切地——讓他們采下指紋。

  他們像群綿羊一般地湧進書房,瓊斯巡佐在裡面等著進行采指紋的工作。

  巴陀和李奇開始找僕人談話。

  從他們身上問不出多少結果來。哈士托解說門戶上鎖的慣例,發誓說上午起來沒有人動過。沒有任何破壞闖入的跡象。他說前門鎖住,但是沒有上閂,意思就是說可以用鑰匙從外面打開。因為奈維余先生到東頭灣去會晚回來,所以才沒從屋裡上閂。

  “你知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回來?”

  “知道,先生,我想大概是兩點半左右。有人跟他一起回來,我想。我聽到他們的聲音,然後一部車子開走,然後我聽到關門聲和奈維爾先生上樓的聲音。”

  “昨晚他幾點離開這裡到東頭灣去?”

  “大約十點過二十分,我聽到關門的聲音。”

  李奇點點頭。暫時似乎沒什麼可再問哈士托的了。他約談其他的僕人。他們都顯得緊張而害怕,不過在這種情況之下這是最自然不過的事了。

  在有點歇斯底里的廚房女傭離去之後,李奇以探詢的眼光望著他舅舅。

  巴陀說:“把那女傭叫回來——不是凸眼的那個——是瘦瘦高高好像醋瓶子一樣的那個,她知道些什麼。”

  愛瑪·威爾斯顯然坐立不安。這次是那四平八穩、身材魁梧的中年人親自問她話,令她起了警覺。

  “我只是想給你一點忠告,威爾斯小姐,”他和氣地說,“你知道,知道了任何事情而不告訴警方是不行的。這會讓他們以對你不利的眼光看你,如果你懂我的意思——”

  愛瑪·威爾斯憤慨地抗議,不過卻顯得惴惴不安:

  “我確信我從沒——”

  “得了,得了。”巴陀抬起他巨大的手掌制止她。“你看到了什麼,要不然就是聽到了什麼一——到底是什麼?”

  “我並沒有聽清楚——我是說我不是有意聽到的——哈士托先生他也聽到。而且我一點也不認為那跟凶殺案有任何關系。”

  “也許是沒關系,也許是沒關系。你只要告訴我們你聽到什麼就好了。”

  “哦,我正要上床。正好過了十點——我先去把熱水袋放到歐丁小姐床上。不管夏天或冬天,她都用熱水袋,所以當然我得經過夫人的房門口。”

  “繼續,”巴陀說。

  “我聽到她和奈維爾先生在爭吵,聲音很大。他在大吼。噢,真是名副其實的吵架!”

  “記得他們確切吵些什麼嗎?”

  “哦,我並沒有真正用心在聽。”

  “夫人說她不容許什麼在她屋子裡,而奈維爾先生說,‘你敢說出任何對她不利的話。’他脾氣全上來了。”

  面無表情的巴陀又試探了一次,但是無法再問出什麼來。最後他遣走了那個婦人。

  他和詹姆士彼此相望。過了一兩分鐘,李奇說:

  “瓊斯現在該能告訴我們指紋查證的結果了。”

  巴陀問道:

  “誰在檢查房間?”

  “威廉士,他不錯。沒有什麼能逃過他的注意。”

  “所有的人都不准進房間吧?”

  “是的,直到威廉士檢查完畢。”

  這時房門打開,年輕的威廉士探頭進來。

  “有樣東西要給你們看一下。在奈維爾·史春吉先生的房裡。”

  他們站了起來,隨他來到西廂的那間套房。

  威廉士指著地板上的一堆東西,一件深藍色外套、褲子和背心。

  李奇厲聲說:

  “你在什麼地方發現這些的?”

  “塞在衣櫥的底部。看看這件,長官。”

  他拾起外套,展現深藍色的袖緣。

  “看到那些暗色汙點了吧?那是血跡,長官,絕對錯不了。還有,你們看這裡,一直濺到整條袖子都有。”

  “嗯,”巴陀避開他甥兒急切的眼光,“看來是對年輕的奈維爾不利,我得這麼說。這房裡還有沒有其他的衣服?”

  “一件暗灰色細條紋的衣服掛在椅子上。洗臉槽旁邊地板上都是水。”

  “看來似乎是他匆忙把他身上的血跡洗掉吧?不錯。雖然洗臉槽靠近窗于,雨水潑進來不少。”

  “不會多到造成地板上的那幾灘積水,長官。到現在都還沒幹掉。”

  巴陀默默不語,他的眼前浮現一幅景象,一個雙手、衣袖都沾到血跡的男人,急急脫掉衣服,把沾到血跡的衣服塞到衣櫥裡,匆匆忙忙用水沖洗雙手和手臂。

  他望著另一面牆上的一道門,

  威廉士不等他開口先回答。

  “那是史春吉太大的房間,長官。門鎖著。”

  “鎖著?從這邊?”

  “不,從另一邊。”

  “從她那邊,呃?”

  巴陀思考了一兩分鐘。終於,他說:“我們再去見見那老主僕。”

  哈士托心情緊張。李奇單刀直人他說:

  “哈士托,為什麼你不告訴我們你昨天晚上聽見史春吉先生和崔西蓮夫人在吵架?”

  老人眼睛一眨。

  “我真的沒再去想它,先生。我不認為那是你所謂的吵架——只是彼此意見不合,和和氣氣地溝通而已。”

  李奇忍住沒說出:“見你的大頭鬼,什麼和和氣氣地溝通!”他繼續說:

  “昨天晚飯時史春吉先生穿什麼衣服?”

  哈士托猶豫著。已陀平靜他說:

  “深藍色或是灰色細條紋的西裝?如果你不記得,也許其他人能告訴我們。”

  哈士托打破沉默。

  “我現在記起來了,先生。是他那套深藍色西裝。”他接著又說:“家裡的人在夏天時沒有換上晚禮服的習慣。他們經常晚飯後就出去——有時候到花園,有時候到碼頭去。”

  巴陀點點頭。哈士托離去。他在走道上與瓊斯擦身而過。瓊斯進門,滿臉興奮的神色。

  他說:

  “輕松的工作,長官。我已經查證出來了。只有一個人的指紋符合。當然我只夠時間做粗略的比對,不過我敢打賭絕對錯不了。”

  “怎麼樣?”巴陀說。

  “那把鐵頭球杆上的指紋是奈維爾·史春吉先生的,長官。”

  巴陀躺回椅背上。

  “好了,”他說,“這好像解決了,不是嗎?”

4

  他們在員警署長的辦公室裡——三十神色凝重、困擾的男人。

  米契爾少校歎了口氣說:

  “好了,我看只有逮捕他一條路了吧?”

  李奇平靜他說:

  “看來是這樣,長官。”

  米契爾望著巴陀督察長。

  “不要愁眉苦臉,巴陀,”他和藹他說,“又不是死了什麼最要好的朋友。”

  巴陀督察長歎了一口氣。

  “我不喜歡,”他說。

  “我不認為我們有任何人喜歡,”米契爾說,“可是我們有足夠證據取得拘捕證,我想。”

  “不只是足夠,”巴陀說。

  “事實上是,如果我們不申請拘捕證,任何人都可能問說為什麼不?”

  巴陀悶悶不樂地點點頭。

  “我們再仔細回想一下,”員警署長說,“你們找到了動機——史春吉和他太太因老夫人之死而得到一筆相當可觀的財產。根據所知,他是最後一個見到她活著的人——有人聽到他和她吵架。那天晚上他穿的西裝沾有血跡——跟死者同型的血跡(這只是消極的證據,當然);最要命的是,兇器上的指紋是他的——不是別人的。”。

  “然而,長官,”巴陀說,“你也不喜歡。”

  “我要喜歡才怪。”

  “你不喜歡的到底是什麼,長官?”

  米契爾少校摸摸鼻子。

  “也許,這讓那傢伙顯得有點太傻了吧?”他提示說。

  “可是,長官,他們有時候的確表現得像傻子一般。”

  “噢,我知道——我知道。要是他們不這樣,那還有我們立足的餘地嗎?”

  巴陀對李奇說:

  “你呢,詹姆士,你不喜歡的是什麼?”

  李奇悶悶不樂地動動身子。

  “我一向喜歡史春吉先生,看著他來來去去的好幾年了。他是個好紳士——而且是個運動家。”

  “我不明白,”巴陀緩緩他說,“為什麼一個好的網球選手不會同時也是個殺人兇手。沒有什麼不可以的。”他暫停下來。“我不喜歡的是那把鐵頭球杆。”

  “那把鐵頭球杆?”米契爾有點不解地問。

  “是的,長官,或者是那叫人鈴,兩者任選其一——而不是兩者都是。”

  他緩慢、仔細地繼續說下去。

  “我們想想,事情確實是怎麼發生的?是史春吉先生到她房裡,發生爭吵,脾氣大發,用一把鐵頭球杆打她的頭?如果是這樣,那是無預謀的,他怎麼會正好帶著一把鐵頭球杆?那不是他會在晚上隨手帶著的東西。”

  “他可能正在練習揮杆之類的。”

  “可能——可是並沒有人這樣說。沒有人看到他在練習。另認最後一次看見他手裡拿著鐵頭球杆是在大約一個星期前他在沙坑裡練習時。在我看來,你知道,這兩者不可能同時存在。要不是發生了爭吵,他一時情緒失去控制——記住,我看過他打網球,在那些競爭激烈的比賽當中,一些網球明星都極為緊張興奮,如果他們容易發脾氣,是會看得出來的。我從沒見過史春吉先生發過脾氣。我該說他的自製能力非常強——比大部分人都強——而我們卻在說他一時脾氣爆發,猛擊一個弱不禁風的老婦人頭部。”

  “還有另一種說法,巴陀,”員警署長說。

  “我知道,長官。假設是有預謀的說法。他想得到老夫人的財產。這跟叫人鈴符合——對那女僕下毒——可是這跟那把鐵頭球杆和發生爭吵不符!如果他下定決心除掉她,他會非常小心避免跟她爭吵。他可以對女僕下毒——夜晚悄悄溜進她房裡——敲碎她的頭,安排得像是遭到搶劫一樣,把鐵頭球杆擦乾淨,小心地放回原處!這根本全錯了,長官——這是冷血預謀和偶發性的暴行的混合——而這兩者根本不會混在一起!”

  “你說的有道理,巴陀——可是——另一種可能是什麼?”

  “讓我百思不解的是那把鐵頭球杆,長官。”

  “沒有人能用那把鐵頭球杆打她的頭而不破壞上面原有的奈維爾的指紋——這是相當確定的。”

  “因此,”已陀督察長說,“她的頭傷是別的東西造成的。”

  米契爾少校深吸了一口氣。

  “這有點太離譜了,不是嗎?”

  “我倒認為這是常識推斷,長官。要不是史春吉用那把球杆打她,就是沒有人這樣做。我個人認為是後者。因此那把鐵頭球杆是故意放在那裡的,上面還故意沾上血跡和頭發。拉仁比醫生也不怎麼喜歡那把鐵頭球杆——他不得不接受它,因為它是明顯的兇器,而且因為他無法確切說它不是兇器。”

  米契爾少校躺回椅背上。

  “繼續下去,巴陀,”他說,“你盡管放手繼續追查下去。下一步驟是什麼?”

  “除掉那把鐵頭球杆,”巴陀說,“剩下來的是什麼?首先,是動機。奈維爾·史春吉是不是真的有動機除掉崔西蓮夫人?他是財產繼承人——在我想來,這要看他是否需要錢而定。他說他不缺錢。我建議我們對這點查證一下,查出他的財務狀況。如果他經濟發生困難,需要錢用,那麼就對他非常不利。如果,換一方面來說,他說的是實話,他的財務狀況良好,那麼——”

  “那麼怎麼樣?”

  “那麼我們就得從屋子裡其他人身上去找動機。”

  “這麼說,你認為奈維爾·史春吉是遭人陷害?”

  巴陀督察長一對眼睛皺起。

  “我曾經在什麼地方讀過一段活,激發了我的想像。是有關高明的意大手法的一段話。這個案子給我的感覺就是這樣。表面上看來,這是個粗略直率的殘酷罪案,但是我似乎窺出了其他的一些什麼來——一隻在幕後操縱的高明的義大利人犯罪的手……””

  員警署長看著已陀,一陣良久的停頓。

  “也許你對,”他終於說,“去他的,這件事是有蹊蹺。現在,你對未來的行動有什麼計劃?”

  巴陀摸摸方方正正的下巴。

  “哦,長官,”他說,“我一向喜歡按照顯而易見的方式行事。一切事實都在在令我們懷疑奈維爾·史春吉,那麼就讓我們繼續懷疑他吧。沒有必要到真的逮捕他的地步。不過可以暗示要逮捕他,質問他,讓他提心吊膽——同時觀察每個人的反應。查證他的說辭,仔細查證他那天晚上的行蹤。盡量明白顯示我們的手法。”

  “相當不錯的馬基雅弗利權謀手法,”米契爾少校眨眨眼說,“鐵腕警探,主角巴陀。”

  督察長微微一笑。

  “我一向喜歡做別人期待我做的事,長官。這一次我打算慢慢來——不慌不忙。我想到處刺探一下。對奈維爾·史春吉先生起疑是個很好的藉口,可以到處刺探。你知道,我覺得這個屋子裡有件有點奇怪的事在進行著。”

  “從性別的角度來看?”

  “可以這麼說,長官。”

  “照你的法子去辦吧,巴陀。你和李奇盡管放手去辦。”

  “謝謝你,長官。”巴陀站了起來,“律師公司那邊沒什麼派得上用場的線索吧?”

  “沒有,我打過電話給他們。我跟屈羅尼還蠻熟的。他會寄一份馬梭爵士的遺囑副本給我,還有崔西蓮夫人的。她一年大約有五百英鎊的收入屬於她自己的——投資在優良證券上。她留下一份遺產給巴蕾特,還有一小份給哈士托,其餘的都留給瑪麗·歐丁。”

  “我們可以留意一下這三個人,”巴陀說。

  米契爾一臉逗笑的神色。

  “你是個疑心重的傢伙,可不是嗎?”

  “不要被五萬鎊催眠了,”巴陀麻木他說,“很多兇手為了不到五十鎊的錢殺人。這要看你有多急著錢用而定。巴蕾特得到一份遺產——說不定她事先自己服下麻醉藥,好避開嫌疑。”

  “她幾乎命都沒有了。拉仁比還不讓我們問她話。”

  “也許是一時疏忽,做得太過火了。再來是哈士托,他可能急需現金用。還有歐丁小姐,如果她本身沒有錢,她可能想趁她還沒老到不能動時,擁有一小筆收入,好好享受一番。”員警署長一臉懷疑的神色。

  “好了,”他說,“全看你們兩個的了。繼續工作吧。”

5

  兩位警官回到“鷗呷”,威廉士向他們報告檢查結果。

  所有的臥房裡沒有再發現什麼值得懷疑的東西。僕人吵著要繼續日常的清理工作。他該不該准許他們回房工作?

  “也好,我想,”巴陀說,“我自己先到樓上房間去走走。還沒整理過的房間經常可以告訴你關於住在那個房間裡的人一些值得知道的東西。”

  瓊斯把一個小硬紙盒放在桌上。

  “從奈維爾·史春吉先生那件深藍色外套找到的,”他說,“紅色頭發是在袖口上,金色頭發是在衣領內部和右肩部上。”

  巴陀拿起那紙盒裡的兩根紅頭發和半打金頭發,在眼前看著。他微微眨動眼睛說:

  “方便。這屋子裡二個是金頭發,一個是紅頭發,還有一個是淺黑色。這麼一來我們立見分曉。紅頭發在袖口上,金頭發在衣領上?奈維爾·史克吉先生的確有點像是青髯公。他的手臂摟著一個太太,而另一個太太則把頭靠在他肩上,享盡齊人之福。”(編者注:《盂子·離婁下》:“齊人有一妻一妾而處室者。”此處之“齊人”,比喻奈維爾同時擁有兩個太太。)

  “衣袖上的血跡已經送去化驗了,長官。他們一有結果就會打電話告訴我們。”

  李奇點點頭。

  “僕人呢?”

  “我遵照你的指示,長官。沒有人打算辭職離去,或是對那老夫人懷有什麼惡意。她是嚴厲,不過大家都喜歡她。再說管理僕人是歐丁小姐的事。她似乎蠻受他們歡迎的。”

  “我看她一眼就知道她是個能幹的女人,”巴陀說,“如果她是我們要找的女兇手,要讓她上絞台可不容易。”

  瓊斯一臉驚愕。

  “我知道——我知道,”巴陀說。“特別負責的史春吉先生的。一般都相信運動員四肢發達頭腦簡單(這話可一點也不真實),不過我無法相信奈維爾·史春吉是個大笨瓜。那個女僕的旃那葉呢?”

  “一向擺在三樓僕人專用浴室的架子上。她經常中午把它放在水裡溶化,一直擺在那裡,直到晚上上床前才喝。”

  “這麼說,任何人都可能動手腳?也就是說,這屋子裡任何一個人。”

  李奇深信不疑他說:

  “是自家人幹的沒錯!”

  “嗯,我想是這樣沒錯。這不是封閉性的罪案,不是。任何有鑰匙的人都可以打開前門進來。奈維爾·史春吉那天晚上有鑰匙——不過要照打一支是件簡單的事,或者個中老手只要一根鐵絲就成了。但是我不認為有任何外人知道叫人鈴,還有巴蕾特晚上吃止瀉藥的事!這是自家人才知道的!來吧,詹姆士,我們上樓去看看這間浴室和其他所有的房間。”

  他們從頂樓開始看起。首先是一同雜物貯藏室,裡面堆滿了老舊破損的傢俱和各種雜七雜八的東西。

  “我沒有檢查這一間,長官,”瓊斯說,“我不知道——”

  “你能找到什麼?不找也罷,只是徒然浪費時間。從地板上的積塵看來,至少有半年沒有人來過這裡。”

  僕人的房間都在這一樓,還有兩問沒人用的房間和一間浴室。巴陀每個房間大致走走看看,注意到那凸眼女僕愛麗絲是關著窗子睡覺的;愛瑪,瘦瘦的那個,親戚很多,抽屜裡都擠滿了他們的照片,而哈士托擁有一兩件名貴的瓷器,雖然已經破損了。

  廚子的房間有條不紊,廚房女傭的房間則亂七八糟。巴陀繼續前進,走進最靠近樓梯口的浴室。威廉士指著洗臉槽上的長架子,上面擺著牙刷、鏡子、梳子,各種軟膏和發水等瓶瓶罐罐的東西。一包旃那葉封口開著擺在尾端。

  “紙包上或杯子上都沒有指紋?”

  “只有那個女傭的。我從她房裡采到她的指紋。”

  “他不必動到杯子,”李奇說,“他只要把東西滴進去就成了。”

  巴陀走下樓梯,李奇隨身在後。這層樓梯半途牆上開著一扇有點不三不四的窗子。一根頂端裝有鐵鉤的木棍在角落裡豎立著。

  “那是用來拉下窗子的,”李奇解釋說。“不過那裡有個防盜鈕,窗子只能拉丁來到那裡為止。空隙太窄,不可能從那裡進來”

  “我並不是在想有人從那裡進來,”巴陀說,一副深思的樣子。

  他走進二樓的第一間臥房,奧德莉·史春吉睡的房間,房內整潔、清新,梳妝臺上擺著象牙梳子——沒有散置的衣物。巴陀開衣櫥看,兩套便衣裙,幾件睡衣,一兩件夏季洋裝。睡衣是便宜貨,訂做的衣服剪裁得宜,價格昂貴,不過不是新的。

  巴陀點點頭。他站在寫字桌前一面分鐘,漫不經心地隨意動動吸墨紙左側的鋼筆盤。

  威廉士說:“吸墨紙上或是廢紙簍裡沒有什麼有趣的東西。”

  “你的活沒錯,”巴陀說,“這裡沒什麼好看頭的。”

  他們繼續到其他的房間去。

  湯瑪士·羅伊迪的房間雜亂無章,衣物散置。桌上都是煙絲和煙灰,床緣擺著一本半開著的吉蔔齡的小說。

  “習慣讓上著僕人替他清理,”巴陀說,“喜歡看些舊小說。保守型的人物。”

  瑪麗·歐丁的房間小而舒適。巴陀看著架子上的一些旅遊書籍,和老式的銀梳。這房間的擺設和色調比其他的房間都來得現代。

  “她並不怎麼保守,”巴陀說。“沒有任何照片。不是個生活在過去的人。”

  有三四個房間空著,都打掃得幹幹淨淨,隨時准備讓人住進去,還有幾間浴室。再過來是崔西蓮夫人的大雙人房。雙人房過去幾步路,是史春吉夫婦佔用的兩個臥房帶間浴室。

  巴陀沒有在奈維爾的房裡浪費多少時間。他從敞開的窗口望出去,底下是一壁山崖直落至海。這是扇西向開著的窗子,可以望見突出在海面上的對岸斷崖頭。

  “下午陽光可以照射進來,”他喃喃說道,“不過上午就有點陰鬱了。低潮時還會有刺鼻的海草味道。而對岸的斷崖看來險峻冷酷,難怪會引人到那裡自殺!”

  他走向較大的一房臥房,通道門的鎖已經打開了。

  這裡一切亂七八糟。衣物成堆地到處放著——薄薄的內衣褲、襪子、背心,試過了就隨地一丟——一件花格子洋裝攤置在一張椅背上。巴陀打開衣櫥看,裡面滿滿都是毛皮衣、晚禮服、家居衣服、運動衣褲、網球裝、海灘裝等。

  巴陀幾近於虔誠地關上櫥門。

  “品味奢侈豪華,”他說,“她一定花了她先生不少錢。”

  李奇陰鬱他說:

  “也許正因為——”

  他沒繼續說下去。

  “正因為如此所以他需要十萬——或者該說是五萬英鎊?或許吧。我想,我們最好去找他談談,看他怎麼說。”

  他們下樓到書房。威廉士被派去告訴僕人可以開始繼續日常工作。家人可以隨意回到各人房間裡去。他同時告訴他們李奇督察要跟他們逐一個別談話,先從奈維爾·史春吉先生開始。

  威廉士一離開書房,巴陀和李奇就坐在一張龐大的維多利亞式書桌後面。一個年輕的警員備好紙筆,坐在書房一角落裡。

  巴陀說:

  “你先開始跟他們談,詹姆士,好好表現一下。”李奇點點頭,巴陀手摸著下已,皺起眉頭。

  “真希望我知道為什麼赫邱裡;白羅老是出現在我腦海裡。”

  “你是說那個老頭子——比利時人——那滑稽的矮小子?”

  “滑稽個屁,”巴陀督察長說,“他的危險性不下於非洲的黑毒蛇和母花豹——他一開始耍起江湖郎中來就是這樣!我真希望他在這裡——這種事正是他的看家本領。”

  “怎麼說?”

  “心理學,”巴陀說,“真正的心理學——不是那些生吞活剝一竅不適的貨色。”他憤憤地想起安夫瑞小姐和他的女兒西維亞。“不是——是貨真價實——登堂人室,瞭解人的心理。讓兇手不斷地談話……這是他的一招。說每個人遲早都會說出實話來——因為到頭來還是說實話比說謊來得容易。這樣他們會說溜了嘴,說出一些他們自以為沒什麼要緊的話來——這時候你就捉住他們的狐狸尾巴了。”

  “所以你想放任奈維爾·史春吉,讓他自取滅亡?”

  巴陀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然後他有點困惑苦惱地又說:

  “不過真正令我感到煩惱的是——到底是什麼讓我想起了赫邱裡·白羅?樓上——是樓上的東西。我到底在樓上看到什麼讓我想起那個矮小子的東西?”

  奈維爾·史春吉走進來,中止了他們之間的談話。

  他看來面色蒼白、憂心忡忡,不過已經不再像吃早餐時那麼緊張。巴陀以銳利的眼光看著他。真叫人難以置信,一個明知道——如果他有任何思考能力的話,他一定知道——他的指紋留在兇器上——後來自己的指紋還被警方采去——的人竟然還能表現得既不是十分緊張,也不是厚著臉皮硬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

  奈維爾·史春吉看來相當自然——受驚、擔憂、悲傷——只有微微顯出正常的緊張模樣。

  詹姆士·李奇以他和悅的西部鄉村口音說話。

  “我們想要你回答一些問題,史春吉先生。有關你昨晚的行蹤和一些特別的事實。同時我必須提醒你小心回答,除非你願意,你可以不必回答,而且如果你喜歡,你可以找你的律師來。”

  他說完躺回椅背上,觀察這段話的效果。

  奈維爾·史春吉一副茫然的樣子。

  “他一點也不知道我們在打什麼主意,要不然他就是個他媽的好演員,”李奇心裡想著。由於奈維爾沒有回答,他大聲說,“怎麼樣,史春吉先生?”

  奈維爾說:

  “當然,隨你問吧。”

  “你知道,”巴陀和悅他說,“你說的每一句話都會被記錄下來,同時可能在法庭上用作證據。”

  史春吉臉上掠過一陣怒氣。他銳利他說:

  “你是在恐嚇我?”

  “不,不,史春吉先生,是警告你。”

  奈維爾聳聳肩。

  “我想這一切只是你們的例行規矩。繼續吧。”

  “你准備好作口供了?”

  “如果這是你們所謂的口供的話。”

  “那麼告訴我們你昨晚確切的行蹤,從晚餐開始吧,怎麼樣?”

  “當然。晚餐過後,我們到客廳去,我們喝咖啡。我們聽收音機——新聞報導等等。然後我決定到東頭灣去找一個住在那裡的人——我的一個朋友。”

  “叫什麼名字?”

  “拉提莫,艾德華·拉提莫。”

  “親近的朋友?”

  “噢,普普通通。他到這裡來後,我們常跟他見面。他來過這裡吃過午餐、晚餐,我們也去過他那裡。”

  巴陀說:

  “那個時候到東頭灣去未免太晚了一點吧?”

  “噢,那是個娛樂場——他們開到很晚。”

  “不過這家人都是有點早睡,不是嗎?”

  “是的,大致上是如此。不過,我帶著鑰匙,不用人家等我。”

  “你太太設想到要跟你一起去?”

  奈維爾的聲調有微微的變化,他有點僵硬他說:

  “沒有,她頭痛。她已經上床去了。”

  “請繼續,史春吉先生。”

  “我正要上樓去換衣服。”

  李奇插嘴說:

  “對不起,史春吉先生。換什麼衣服?換上晚禮服或是換下晚禮服?”

  “都不是。我當時身上穿著一套藍色西裝——正好是我最好的一套,因為外面有點雨,我打算搭渡船,上岸要走一段路——大約半哩路,你們知道一我換上一套舊西裝——如果你們要我說個詳細的話,是一套灰色細條紋的。”

  “我們是喜歡把事情弄個一清二楚,”李奇謙遜他說,“請繼續。”

  “如同我所說的,我正要上樓去,哈士托找我,告訴我崔西蓮夫人要見我,所以我去找她,跟她——發生了一點口角。”

  巴陀和藹他說:

  “我想,你是最後一個看到她活著的人吧,史春吉先生?”

  奈維爾一陣臉紅。

  “是的——是的——我想是這樣,她那時好端端的。”

  “你跟她在一起多久?”

  “大約二十分鐘到半個小時,我想,然後我回房去,換上衣服,匆匆離去。我帶著鑰匙。”

  “當時是幾點?”

  “大約十點半,我想。我匆匆下山,正好趕上渡船。我在旅館找到拉提莫,我們喝了一兩杯酒,玩了一局撞球。時間過得很快,我發現我趕不上最後一班渡船。最後一班是一點半開出。因此拉提莫開車送我回來。你們知道,這表示要繞道沙爾丁敦——十六哩路。我們兩點離開飯店,回到這裡大約兩點半左右,我想。我向泰德·拉提莫致謝,要他進來喝一杯再走,可年他說他寧可直接回去,所以我的進來,直接上樓,回房睡覺。我沒聽到什麼異聲,也沒看到少掉什麼東西。大家都在睡覺,屋內一片寧靜。然後今天早上我聽到那個女孩尖叫而——”

  李奇止住了他。

  “的確,的確。現在再回頭一點——回到你和崔西蓮夫人之間的談話——她的態度相當正常吧?”

  “噢,完全正常。”

  “你們談些什麼?”

  “噢,隨便談談。”

  “和和氣氣?”

  奈維爾臉紅起來。

  “當然。”

  “你們沒有——比方說,”李奇平順地繼續說,“發生激烈爭吵?”

  奈維爾沒有立即回答。李奇說:

  “你最好老實說,你知道。我坦白告訴你,你們有些談話被人家聽到了。”

  奈維爾簡短他說:

  “我們有點意見不合。沒什麼大不了的。”

  “對什麼意見不合?”

  奈維爾強捺住脾氣。他微微一笑。

  “坦白說,”他說,“她責罵我。這種事常發生。如果她對任何人不表贊同,她就當面直截了當地數落他們,她是守舊的人,你知道,她不贊成一些現代的思想、方式——像離婚——等等。我們發生爭論,我可能有點冒火,不過我們完全友善地分開了——各持己見,互不干涉。”他有點辛辣地補上一句,“我當然不會因為發生爭論,控制不住脾氣而砸爛她的頭——如果你們是這樣想的話!”

  李奇看了巴陀一眼。巴陀猛然傾身向前。他說:

  “今天早上你認出那把鐵頭球杆是你的,你對上面有你的指紋作何解釋?”

  奈維爾瞠目而視。他銳利他說:

  “我——可是上面當然有我的指紋——那是我的球杆——我常常拿著。”

  “我是說,對上面有你的指紋,表示你是最後一個拿它的人這個事實,你有沒有任何解釋。”

  奈維爾紋絲不動地坐著。他的臉上血色盡失。

  “這不是真的,”他終於說:“這不可能。有人可能在我之後動用過——某個戴上手套的人。”

  “不,奈維爾先生——沒有人能像你說的那樣——拿起它來打入——而不破壞到你的指紋。”

  一陣停頓——冗長的停頓。

  “噢,天啊,”奈維爾情不自禁他說,同時起了陣長長的顫抖。他的雙手蒙住眼睛。兩位警官注視著他。

  然後他放下雙手,坐正身子。

  “這不是真的,”他平靜他說,“這絕對不是真的。你們認為我殺了她,可是我並沒有。我發誓我沒有,一定搞錯了。”

  “你對那些指紋提不出任何解釋?”

  “我怎麼能解釋?我簡直不知道該說什麼。”

  “你對你深蘭色西裝衣袖何袖口上的血跡有任何解釋?”

  “血跡?”嚇壞了的聲音。“不可能!”

  “比方說,不是你割傷了你自己——”

  “不,不是,我當然沒有!”

  他們等了一會兒。

  奈維爾·史春吉前額皺起,看來是正在思考。他終於抬頭看他們,兩眼充滿驚嚇的神色。

  “這是憑空想象!”他說,“純粹是憑空想象。這沒有一樣是真的。”

  “事實擺在眼前,”巴陀督察長說。

  “可是為什麼我要做這種事。這簡直想都不能想——不可相信!我認識卡美拉一輩子。”

  李奇咳了一聲。

  “我想,你親口告訴過我們,史春吉先生,崔西蓮夫人一死你就可以繼承一大筆財產吧?”

  “你以為這就是為什麼——可是我不想要錢!我不需要!”

  “這,”李奇輕咳一聲,“只是你自己說的,史春吉先生。”

  奈維爾跳了起來。

  “你聽著,這我可提得出證明。我不需要錢。我打電話給我的銀行經理——你可以自己跟他談。”

  電話接通。聲音清晰,直接到倫敦去。奈維爾說:

  “是你嗎,羅納遜?我是奈維爾·史春吉。你聽得出我的聲音,聽著,你告訴警方——他們現在人在這裡——他們想要知道有關我的一切資料——是的——是的,請。”

  李奇接過聽筒。他平靜他說著,一同一答。

  終於,他放下話筒。

  “怎麼樣,”奈維爾急切他說。

  李奇泰然自若他說:“你的信用良好,存款餘額不少,銀行負責你的一切投資事務,並且報告說一切看好。”

  “現在你可知道我說的是實活了!”

  “看來是如此——不過,史春吉先生,你可能有私人的承諾、債務——應付勒索款——各種我們不得而知的需要錢用的原因。”

  “可是我沒有!我向你保證我沒有。你不可能查出任何一個這類原因。”

  巴陀督察長動動厚實的雙肩,他的父執輩般和藹的聲音說:

  “我相信你也同意,史春吉先生,我們有足夠的證據申請拘捕證將你逮捕。我們沒有這樣做——還沒有這樣做!我們是在給你‘善意懷疑’的優惠,你知道。”

  奈維爾苦澀他說:

  “你的意思是說,你們認為是我幹的,不過你們想要找出動機來,好套牢這個案子,將我起訴,可不是嗎?”

  巴陀默默不語。李奇望著天花板。

  奈維爾沮喪他說:

  “這就像一場噩夢。我也沒什麼好說好做的,就像掉進一個陷餅裡,脫身不得。”

  巴陀督察長動動身子。他半閉著的眼睛閃現智慧的光芒。

  “說得很好,”他說,“真是說得很好。這給了我一個念頭……”

6

  瓊斯巡佐巧妙地讓奈維爾從大廳和餐廳離去,然後帶著凱伊從法國式落地窗門進來到書房裡,以免夫妻兩個碰面。

  “他還是會見到所有其他的人,”李奇說。

  “那更好,”巴陀說,“只有這個是我想趁她還蒙在鼓裡時對付她。”

  這一天風很大。凱伊穿著斜紋軟呢裙,紫色套頭毛衣,頭發流得像是一隻閃閃發光的赤銅碗。她看來半驚嚇、半興奮。她的美貌和活力在灰沉的維多利亞式背景書本和鞍背椅的襯托之下更是如花盛放。

  李奇輕易地引導她述說她昨晚的行蹤。

  她頭疼,早早上床——大約九點過一刻,她想。她睡得很熟,什麼都沒聽到,直到第二天早上某人的尖叫聲把她吵醒。

  巴陀接過手來問話。

  “你丈夫出去之前沒有到你房間去看看你?”

  “沒有。”

  “你從離開客廳起一直到第二天早上都沒見過他。對不對?”

  凱伊點點頭。

  “史春吉大太。你的房間和你丈夫房間之間的門鎖著。誰鎖的廣

  凱伊簡短地答說:“我。”

  巴陀沒說什麼——不過他等著——像一隻經驗老到的老貓一樣等著——等著老鼠從它正監視著的洞裡出來。

  他的沉默達到了問話可能無法達到的目的,凱伊沖動地脫口而出:

  “嗅,我想你們是非知道不可!那個瞞珊的老哈士托一定在喝午茶之前聽到我們所說的話,即使我不告訴你們他也會告訴你們。他也許已經告訴過你們了。奈維爾和我吵了一架——火辣辣的一架!我恨死了他!我上樓去把門鎖了,因為我還在氣他!”

  “我明白——我明白,”巴陀盡量表示同情他說。“是為了什麼事吵?”

  “那有什麼關系嗎?噢,我不妨告訴你,奈維爾簡直像個白癡一樣。盡管這都是那個女人的錯,”

  “什麼女人?”

  “他的第一任妻子。她把他找來這裡的。”

  “你是說——來跟你碰面?”

  “是的。奈維爾以為這全是他自己的主意——可憐的傻瓜!其實並不是。他從沒想到這種事,直到有一天他在公園遇見了她,她讓他產生這個念頭,同時讓他相信是他自己想出來的。他真的認為這是他的主意,但是我看得出來是奧德莉在幕後操縱,就像一隻高明的義大利人的手。”

  “為什麼她要做這種事?”巴陀問道。

  “因為她想要再得到他,”凱伊說。她說得很快,呼吸急促。“她從沒原諒他離開她而跟我結婚,這是她的報複手段。她讓他安排我們一起在這裡碰面,然後她好對他下功夫。打從我們一到這裡她就一直在下功夫。她很聰明,你知道。知道如何表現得楚楚可憐,讓人無從捉摸——是的,而且知道如何拉攏另一個男人。她把湯瑪士·羅伊迪,一個像條忠實的狗,一向愛慕她的男人同時也找來了,她假裝要嫁給他好把奈維爾逼瘋。”

  她停了下來,憤怒地呼吸著。

  巴陀溫和他說:

  “我想他應該高興她——呃——跟一個老朋友在一起找到快樂。”

  “高興?他簡直嫉妒的要死要活的!”

  “那麼他一定非常喜歡她。”

  “噢,他是非常喜歡她,”凱伊很不是滋味他說。“她一手造成的!”

  巴陀的手指仍舊摸著下巴。

  “你也許反對到這裡來這項安排吧?”他提示說。

  “我怎麼能反對?那會顯得好像是我在嫉妒!”

  “哦,”巴陀說,“終究你是在嫉妒,不是嗎?”

  凱伊臉紅起來。

  “一直都是!我一直都嫉妒奧德莉。打從一開始——或將近一開始。我常常感到她在我們屋子裡。好像那是她的房子,而不是我的。我換了屋子裡的色調,全部重新裝演過,但是沒有用!我感到她就像陰魂不散一樣,鬼鬼祟祟地在那裡。我知道奈維爾在擔憂,因為他以為他虧待了她。他無法忘掉她——她老是在那裡——在他心底存有自責感。你知道,有些人就像那樣。她們看起來似乎有點沒什麼特色,也不怎麼有趣——可是她們就是讓人覺得我見猶憐。”

  巴陀深思地點點頭。他說:

  “哦,謝謝你,史春吉太太。目前就到此為止。我們不得不問——呃——不少問題——尤其史你先生崔西蓮夫人那麼多財產——五萬英鎊——”

  “有那麼多嗎?我們是依照馬梭爵士的遺囑而得到的,不是嗎?”

  “你全都知道了?”

  “噢,是的。他立下遺囑,財產由奈維爾和奈維爾的妻子平分。我並不是高興那老傢伙死了。我不是。我不太喜歡她——也許是因為她不喜歡我——不過想到某個竊賊跑進來把她打得腦袋開花實在是太可怕了。”

  她說完走了出去。巴陀看著李奇。

  “你覺得她怎麼樣?漂亮極了,我認為。男人會輕易為她昏了頭。”

  李奇同意。

  “不過,似乎不怎麼端莊,”他懷疑他說。

  “時下的女人就是這樣,”巴陀說。“我們來見見第一任太太吧?不,我想我們先見見歐丁小姐,從局外人的角度來瞭解這樁婚姻事端。”

  瑪麗·歐丁泰然自若地走進來,坐了下來。在她平靜的外表之下,她的眼睛露出憂色。

  她清晰地回答李奇的問話,確認奈維爾所交代的昨晚行蹤。她大約十點鐘上床。

  “那時史春吉先生和崔西蓮夫人在一起?”

  “是的,我聽得見他們談話的聲音。”

  “是談話還是爭吵,歐丁小姐?”

  她臉紅起來,不過平靜地回答:

  “你知道,崔西蓮夫人喜歡跟人家討論。她經常言辭嚴厲,其實並沒什麼惡意。還有,她有專橫霸道、支配別人的傾向——這對一個男人來說就不像女人那樣容易接受。”

  “像你一樣,也許吧,”巴陀心想。

  他看著她一張聰明的臉。打破沉默的是她。

  “我不想讓你們覺得我笨——不過在我看來真的難以置信——相當難以置信,你們怎麼會懷疑是這屋子裡的人幹的。為什麼不會是外人?”

  “為了幾個理由,歐丁小姐,第一,沒有丟掉任何東西,門窗也沒遭到破壞,我不用提醒你這幢房子的地理位置和四周環境,不過你記住這一點,西面是直落到海的斷崖,南面是一兩處庭院陽台,圍牆擋著,下臨大海,東面花園斜坡幾乎一直延伸到海岸,可是四周有一道高牆圍著。唯一的出路是一道通往大路的小門,這道門今天早上還是像往常一樣從裡面上閂鎖得好好的,以及面向大路的大門。我並不是說沒有人能爬過那道牆,也不是說他們不能用備用鑰匙甚至用根鐵絲之類的東西打開前門——不過據我所知,並沒有人這樣做。不管是誰幹下了這樁罪案,這個人知道巴蕾特每天晚上都服用旃那葉防瀉藥,而在裡面加了麻醉藥——這表示是個在這屋子裡的人。鐵頭球杆是從樓梯下麵的櫥子裡拿出來的。這不是外人幹的,歐丁小姐。”

  “不是奈維爾!我確信不是奈維爾。”

  “為什麼你這麼有把握?”

  她無助地舉起雙手。

  “這不像是他——原因就在此!他不會殺害一個躺在床上毫無抵抗力的老婦人——奈維爾不會!”

  “似乎是不太可能,”巴陀合理他說,“不過你會為人們所做出來的一些事大吃一驚,在他們有足夠的理由時。史春吉先生可能非常需要錢用。”

  “我確信他不需要,他不是個奢侈的人——一向都不是。”

  “嗯,不過他太太是。”

  “凱伊?是的,也許——可是,噢,這太荒謬了。我確信最近奈維爾根本沒有心思去想到錢的問題。”

  巴陀督察長咳了一聲。

  “據我的瞭解,他有其他煩心的事?”

  “我想,凱伊告訴你了?是的,是一直有點棘手。然而,跟這件可怕的事毫無關系。”

  “也許是沒有關系,不過我還是想聽聽你對那件事的說法,歐丁小姐。”

  瑪麗緩緩他說:

  “哦,如同我所說的,那造成了棘手的——局面。不管起初是誰的主意——”

  他敏捷地打斷她的話。

  “據我所知是奈維爾·史春吉先生的主意?”

  “他說是他的主意。”

  “可是你自己並不這樣認為?”

  “我——不——這有點不像是奈維爾。我一直有個感覺,覺得是某人讓他產生這個主意的。”

  “也許是奧德莉·史春吉太太吧?”

  “很難相信奧德莉會做出這種事。”

  “那麼可能是誰?”

  瑪麗無助地聳聳肩。

  “我不知道。只是覺得——古怪。”

  “古怪,”巴陀深思他說,“這正是我對這件案子的感覺。是古怪。”

  “每件事都是古古怪怪的。有種感覺——我說不上來。某種氣氛,給人一種壓迫感。”

  “每個人都緊張兮兮的,提心吊膽?”

  “是的,就是這樣……我們都受到折磨。甚至拉提莫先生——”她停了下來。

  “我正要去找拉提莫先生。關于拉提莫先生,你能告訴我些什麼,歐丁小姐?拉提莫先生是誰?”

  “哦,真的,我對他不太清楚。他是凱伊的朋友。”

  “他是史春吉大大的朋友?彼此認識很久了?”

  “是的,她在婚前就認識他。”

  “史春吉先生喜歡他嗎?”

  “還不錯,我相信。”

  “沒有——麻煩?”

  巴陀含蓄他說。瑪麗立即加重語氣回答說:

  “當然沒有!”

  “崔西蓮夫人喜歡拉提莫先生嗎?”

  “不怎麼喜歡。”

  巴陀警覺到她冷淡的語氣,換了個話題。

  “那位女僕,珍·巴蕾特,她跟崔西蓮夫人很久了吧?你認為她可靠嗎?”

  “噢,絕對可靠。她對崔西蓮夫人忠心耿耿。”

  “事實上你根本不會去考慮有可能巴蕾特打擊崔西蓮夫人的頭部,然後自己服下麻醉藥以避免受人懷疑?”

  “當然不會。她為什麼要這樣?”

  “她得到一份遺產,你知道。”

  “我也是,”瑪麗·歐丁說。

  她以平穩的眼光直視著他。

  “是的,”巴陀說,“你也是。你知道有多少嗎?”

  “屈羅尼先生剛來,他告訴了我。”

  “你以前並不知道?”

  “不知道。當然,從崔西蓮夫人偶爾透露的,我猜想她留給了我什麼。我自己沒多少東西,你知道。不繼續工作就不夠維持生活。我想崔西蓮夫人會至少留給我每年一百英鎊——不過她有些表親,我一點也不知道她打算如何分配她的遺產。當然,我知道馬梭爵士的財產是由奈維爾和奧德莉繼承。”

  “原來她以前並不知道崔西蓮夫人留給她什麼,”瑪麗·歐丁離去後,李奇說。“至少,這是她說的。”

  “這是她說的,”巴陀同意說。“現在輪到青髯公的第一任太太了。”

7

  奧德莉穿著淺灰色的法蘭絨外套和裙子。如此的穿著令她看來蒼白得有如鬼魂一般,巴陀想起了凱伊的話,“陰魂不散地在屋子裡鬼鬼祟祟。”

  她不顯露任何感情地簡單回答他的問話。

  是的,她十點鐘上床,跟歐丁小姐同一時間。一整晚她都沒聽見什麼。

  “原諒我過問你的私事,”巴陀說,“不過你能不能解釋一下你怎麼也在這裡?”

  “我一向都是這個時候到這裡來。今年,我的——我的前夫想要同一時候來,他問我是否會介意。”

  “是他提議的?”

  “噢,是的。”

  “不是你?”

  “噢,不是。”

  “可是你同意?”

  “是的,我同意……我感到——難以拒絕。”

  “為什麼,史春吉太太?”

  她的回答曖昧。

  “人都不喜歡薄禮無情。”

  “你是受傷害的一方?”

  “對不起,你說什麼?”

  “是你跟你先生離婚的?”

  “是的。”

  “你——對不起——你是否怨恨他?”

  “沒有——一點也沒有。”

  “你真是寬宏大量,史春吉太太。”

  她沒有回答。他再度嘗試“沉默”的手法——但是奧德莉不是凱伊,不會因此被激得自動開口,她安安靜靜,保持沉默,毫無不自在的跡象。巴陀承認自己被擊敗了。

  “這次會面——你確定不是你的主意?”

  “相當確定。”

  “你跟目前的史春吉太太關系友好嗎?”

  “我不認為她怎麼喜歡我。”

  “你喜歡她嗎?”

  “是的。我認為她非常漂亮。”

  “哦——謝謝你——我想就到此為止。”

  她站了起來,走向門去。然後她猶豫了一下,走了回來。

  “我只想說——”她說來緊張而快速,“你認為奈維爾——他為了錢而殺害她。我相當確信並非如此,奈維爾從不怎麼關心錢。這一點我知道。我跟他在一起生活了八年,你知道。我無法明白他會為了錢殺害任何人——這——這不是奈維爾。我知道我這樣說沒有什麼證明價值——不過我真的希望你相信我的話。”

  她轉身勿匆離去。

  “你對她有什麼看法?”李奇問道。“我從沒見過這麼——這麼缺乏感情的人。”

  “她只是沒表露出來,”巴陀說,“可是感情還是在。某種非常強烈的感情。我不知道是什麼……”

8

  最後來的是湯瑪士·羅伊迪。他坐在那裡,神情嚴肅呆板,微微眨動眼睛,有如一隻貓頭鷹。

  他從馬來亞回家來——八年來第一次,自小就有到“鷗岬”來做客的習慣。奧德莉·史春吉是他的遠房表妹——從九歲開始由他家人帶大。昨天晚上他正好快十一點時上床。是的,他聽到奈繼爾·史春吉先生離開屋子的聲響,不過沒見到他。奈維爾大約十點過二十分離去,也許晚一點。他自己一晚上什麼都沒聽到。崔西蓮夫人的屍體被發現時,他已經起床在花園裡——他是個早起者。

  一陣停頓。

  “歐丁小姐告訴過我們這屋子裡有緊張的局面,你是否也注意到了?”

  “我不這樣認為,不太注意。”

  “說謊,”巴陀心裡想著,“你注意到的可多了———比大部分人都多。”

  不,他不認為奈維爾’史春吉缺錢用。他當然不可能缺錢用。不過他對史春吉先生的事知道得非常少。

  “你對第二位史春吉太太瞭解有多深?”

  “我是在這裡第一次見到她。”

  巴陀打出他最後一張牌。

  “你可能知道,羅伊迪先生,我們在兇器上發現奈維爾·史春吉先生的指紋。同時我們在他昨晚所穿的外套袖子上發現血跡。”

  他停頓下來。羅伊迪點點頭。

  “他告訴了我們”他低聲說。

  “我坦白問你:你認為是不是他幹的?”

  湯瑪士·羅伊迪從不急躁。他停了一會兒——感覺上是很長的一段時間——然後回答:

  “不知道你為什麼問我?這不是我的事,是你們的事。我自己看來——非常不可能。”

  “你能不能想出來,在你看來誰比較可能?”

  湯瑪士搖搖頭。

  “只有一個人,我想不可能,如此而已。”

  “那是誰?”

  然而羅伊迪更堅決地搖搖頭。

  “不可能說出來,只是我個人的看法。”

  “協助警方是你的義務。”

  “我把事實都告訴你們了。這不是事實,只是一個想法,而且這是不可能的。”

  “我們沒從他身上問出多少來,”李奇在羅伊迪走後說。巴陀表示有同感。

  “矚,是沒問出多少。他有他自己的想法——相當確定的想法。我倒想知道是什麼想法。這是件非常奇特的罪案,詹姆士──”

  李奇正待開口,電話鈴聲響起。他抓起話筒,聽了一兩分鐘之後,他說“很好,”然後放下聽筒。

  “衣袖上的血跡是人血,”他說,“血型跟崔夫人的一樣。看來似乎奈維爾·史春吉是難脫罪嫌——”

  巴陀已經走到窗口,相當感興趣地望著窗外。

  “外面有個美麗的年輕男子,”他說,“相當美麗而且確確實實不正派,我想是這樣。可惜拉提莫先生——我想他是拉提莫先生——昨晚是在東頭灣而不是在這裡。他是那種會砸爛自己祖母的頭的人,如果他認為他能脫身,還有如果他知道他能從中得到好處的話。”

  “哦,這件事跟他毫無瓜葛,”李奇說,“崔夫人的死並不能讓他得到任何好處。”電話鈴聲再度晌起。“該死的電話,這回又是怎麼啦?”

  他走過去接聽。

  “喂。噢,是你,醫生?什麼?她醒過來了?什麼?什麼?”

  他轉過頭來:“舅舅,你過來聽聽這。”

  巴陀走過來接過電話筒,他聽著,他的臉上如同往常一般不露出任何表情。他對李奇說:

  “把奈維爾·史春吉找來,詹姆士。”

  奈維爾進來時,巴陀正好擱上話筒。

  奈維爾一臉蒼白疲憊,好奇地注視著蘇格蘭警場的督察長,企圖從那張木臉上看出他的心思。

  “史春吉先生,”巴陀說,“你是否知道有任何人非常不喜歡你?”

  奈維爾兩眼圓睜,搖了搖頭。

  “確定?”巴陀表情深刻。“先生,我的意思是,某人不只是不喜歡你——某人——坦白說——非常討厭你?”

  奈維爾筆直坐正。

  “沒有。沒有,當然沒有。沒有這種事。”

  “想一想,史春吉先生。你沒有絲毫傷害過任何人?”

  奈維爾臉紅起來。

  “只有一個人我可以說是傷害過,然而她不是那種會怨恨的人。那就是我為了另一個女人而離開她的我的第一任太太。不過我可以向你保證,她並不恨我。她是——她是一個天使。”

  督察長傾身向前。

  “讓我告訴你,史春吉先生,你是個非常幸運的男人。我並不喜歡這個案子對你不利——我不喜歡。不過,這是個足以對你構成起訴的案子!而且除非陪審員正好欣賞你的個性,否則你會上絞台。”

  “聽你說來,”奈維爾說,“好像一切都已經過去了?”

  “是過去了,”巴陀說,“你得救了,史春吉先生,純粹是僥幸。”

  奈維爾仍舊以探詢的眼光看著他。

  “昨天晚上你離開崔西蓮夫人之後,”巴陀說,“她拉鈴找她女僕。”

  他觀望著等待奈維爾聽出他的意思。

  “之後……那麼巴蕾特見到她——”

  “是的。好端端地活著。巴蕾特在走進她女主人房裡之前看到你離開屋子。”

  奈維爾說:

  “可是那把鐵頭球杆——我的指紋——”

  “她不是被人用那把鐵頭球杆打死的。拉仁比醫生當時就覺得不太對,我看得出來。她是被人用其他東西殺害的。那把鐵頭球杆是故意放在那裡的,好讓嫌疑落到你身上。可能是某個偷聽到你們之間爭吵的人,順理成章地選你當犧牲品,或者可能是因為——”

  他停頓下來,然後重複他的問題:

  “這屋子裡有誰根你,史春吉先生?”

9

  “我有個問題要問你,醫生,”巴陀說。

  他們在醫生家裡,跟剛從療養院回來的珍·巴蕾特有過一次簡短的談話。

  巴蕾特身體虛弱疲憊,但是她的說詞相當清楚。

  崔西蓮夫人拉動叫人鈴時,她剛喝完旃那時汁准備上床。她看了一眼時鐘——十點過二十五分。

  她披上睡袍下樓。

  她聽見樓下大廳的聲響,從樓梯欄杆下望。

  “是奈維爾先生正要出門。他正從衣帽架上取下雨衣。”

  “他身上穿著什麼樣的衣服?”

  “他那套灰色細條紋西裝。他表情非常擔憂,悶悶不樂。他隨便披上雨衣,然後走出去隨手‘砰’的一聲把前門關上。我繼續走到夫人房裡去。她的表情非常呆滯,而且不記得為什麼拉鈴找我——她經常不記得,可憐的夫人。不過我幫她理理枕頭,替她倒了一杯水,把她安頓得舒舒服服的。”

  “她沒有顯得不安或害怕什麼?”

  “就只是累而已。我自己也累。一直打呵欠。我上樓去,一下子就睡著了。”

  這便是巴蕾特的說詞,看來似乎不可能懷疑她知道她女主人的死訊後所表現的悲傷和恐懼的真誠性。

  他們回到拉仁比家,然後巴陀宣稱他有個問題要問。

  “問吧,”拉仁比說。

  “你想崔西蓮夫人是什麼時間死的?”

  “我已經告訴過你了。在十點到半夜零時之間。”

  “這我知道。不過這不是我的問題。我問的是你個人的看法?”

  “不列入記錄,呃?”

  “是的。”

  “好。我猜是十一點左右。”

  “這正是我想要你說的,”巴陀說。

  “樂於效勞。為什麼?”

  “我一直不認為她是十點二十分以前遇害。想想巴蕾特服下的麻醉藥——那時還未生效。這表示凶殺是要在更晚之後才發生——我個人認為是半夜。”

  “可能。十一點只是個猜測。”

  “可是最晚不可能超過午夜零時吧?”

  “不可能。”

  “不可能是兩點半之後?”

  “老天,不可能。”

  “哦,看來史春吉是脫了嫌疑沒錯。不過我還得查證一下他出門之後的行蹤。如果他說的是實話,那麼他的罪嫌便洗清,我們就可以繼續追查別人。”

  “其他繼承財產的人?”李奇問。

  “也許,”巴陀說,“不過,我有點不這麼認為。我要找的是,某個有怪癖的人。”

  “怪癖?”

  “很糟的怪癖。”

  他們離開醫生家之後,來到渡口,渡船是由一對兄弟操槳,威爾和喬治·巴思斯。巴思斯兄弟熟識鹽浦每一個人以及從東頭灣過來的大部分人的面孔。喬治被問及時,立即回說昨晚“鷗岬”的史春吉先生十點三十分上船過岸。他並沒有再載史春吉先生回來。最後一班一點半從東頭灣那邊過來,史春吉先生沒在船上。

  巴陀問他是否認識拉提莫先生。

  “拉提莫?拉提莫?高高、英俊的年輕人?從那邊的旅館過來到‘鷗岬’去?是的,我知道他。不過,昨晚都沒見到他。他今天上午過來。上一班船回去。”

  他們上了渡船,到對岸的東頭灣旅館去。

  他們找到剛從對岸回來的拉提莫先生。他搭比他們早一班的渡船回來。

  拉提莫先生熱心地想盡他所能幫忙。

  “是的,奈維爾昨晚過來這裡。看來一副憂鬱的樣子。告訴我說他和老夫人吵了一架。我聽說他也跟凱伊吵過,不過,他當然沒告訴我這個。總之,他有點氣餒,好像突然相當高興跟我在一起。”

  “據我的瞭解,他不是一來就找到你?”

  拉提莫正色說:

  “不知道為什麼。我就坐在休息廳裡。史春吉說他找過那裡沒見到我,不過他的精神不集中。或者可能是我出去到花園散步一下。我總是盡可能待在外頭。這旅館的氣味真難聞。昨晚在酒吧間就注意到了。我想是排水管的問題!史春吉也提起過!我們都聞到了,很難聞的腐臭味,可能是撞球室的地板下有死老鼠。”

  “你們打撞球,然後呢?”

  “噢,我們談了一些話,喝了一兩杯。然後奈維爾說:‘啊,我誤了渡船了。’所以我說我開車送他回去,我們大約兩點半到那裡。”

  “這麼說史春吉先生整個晚上都跟你在一起?”

  “噢,是的。隨便你問任何人,他們都會告訴你。”

  “謝謝你,拉提莫先生,我們是得慎重其事。”

  他們跟那微笑、沉著的年輕人分手後,李奇說:

  “這麼仔細地查證奈維爾·史春吉的行蹤有何用意?”

  巴陀微徽一笑。李奇突然明白了。

  “天啊,你要查證的是另外一個。原來這就是你的想法。”

  “為時尚早,”巴陀說,“我只是得確切知道泰德·拉提莫先生昨晚在什麼地方。我們知道從十一點十五分開始——就說到半夜零時吧——他跟奈維爾·史春吉在一起。可是在此之前他在什麼地方——當史春吉來到這裡找不到他時?”

  他們執著地繼續調查——詢問吧台服務生、小弟、電梯服務生等。九點到十點之間拉提莫在休息廳裡。十點十五分在酒吧間。可是此後一直到十一點二十分,他似乎消失無蹤。後來一個女侍說拉提莫先生“跟貝多士太太——一個北地來的胖女士在一間小寫字間裡。”

  追問她時間,她說她想大約是十一點。

  “這可砸了,”巴陀憂鬱地說,“他是在這裡沒錯。他只是不想讓人注意到他跟他那位胖女士朋友(絕對是有錢的富婆)在一起。這下我們又得從其他那些人身上著手——僕人、凱伊·史春吉、奧德莉·史春吉、瑪麗·歐丁和湯瑪士·羅伊迪。他們之中有一個殺害了老夫人,可是,是哪一個?如果我們能找出真正的兇器——”

  他停了下來,然後猛力拍了一下大腿。

  “有了,詹姆士,我的好甥兒!現在我知道是什麼讓我想起赫邱裡·白羅了。我們吃點午餐,然後回‘鷗岬’去,我給你看樣東西。”

10

  瑪麗·歐丁坐立不安。她屋內屋外走進走出,漫不經心地摘摘枯萎的天竺牡丹花蕊,回到客廳裡毫無意義地換換花瓶擺設的位置。

  書房裡隱隱約約傳來談話聲。屈羅尼先生和奈維爾在裡頭談話。凱伊和奧德莉都見不著人影。

  瑪麗再度走出去到花園裡。她看到湯瑪士·羅伊迪在圍牆邊抽煙鬥,朝他那裡走過去。

  “噢,天啊。”她在他一旁坐了下來,深深歎了一口氣,教人感到困惑。

  “怎麼啦?”湯瑪士問道。

  瑪麗笑得有點歇斯底里的味道。

  “只有你才會說這種話。這屋子裡發生了凶殺案,而你還說,‘怎麼啦?’”

  湯瑪士有點訝異地說:

  “我的意思是說是不是又發生什麼事啦?”

  “噢,我知道你的意思。能看到像你這麼悠游自在、著無其事的人實在是一大解脫!”

  “窮緊張也是沒有什麼用的,不是嗎?”

  “是的,是的。你真理智。我想不通你怎麼做得到。”

  “哦,我想是因為我是外人。”

  “當然,這樣說是沒錯。你無法像我們一樣為奈維爾洗清罪嫌而感到松了一大口氣。”

  “當然我很高興他洗脫了罪嫌,”羅伊迪說。

  瑪麗聳聳肩。

  “真是好險。要不是卡美拉在奈維爾離開她之後想到拉鈴找巴蕾特——”

  她沒繼續說下去。湯瑪士替她說完。

  “那麼奈維爾就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他有點幸災樂禍的味道,接觸到瑪麗譴責的眼光,他微微一笑,搖了搖頭。

  “我並不是真的這麼冷酷無情,不過現在既然奈維爾沒事了,我不禁暗自為他有點受驚感到高興。他一向都那麼自滿。”

  “他並不真的自滿,湯瑪士。”

  “也許不是。這只是他的態度問題。不管怎麼說,他今天上午可真嚇壞了!”

  “你真冷酷!”

  “哦,他現在已經沒事了。你知道,瑪麗,奈維爾甚至連這種事也走狗運。其他一些可憐蟲碰到這種一切證據都指向他的情況可就沒有這種運氣了。”

  瑪麗再度打了個冷顫。

  “不要這樣說。我喜歡無辜的人——受到保護。”

  “是嗎,我親愛的?”他的聲音細柔。

  瑪麗突然大聲說:

  “湯瑪士,我在擔心。我擔心得要死。”

  “嗯。”

  “是關于屈維斯先生。”

  湯瑪士的煙鬥掉到石塊上。他俯身撿起來,語調改變說:

  “關于屈維斯先生什麼?”

  “那天晚上他在這裡——他說的那個故事——有關一個小兇手!我一直在想,湯瑪士……那是不是純粹只是說故事?或是他說出來是有目的的?”

  “你的意思是,”羅伊迪含蓄地說,“那個故事是針對屋子裡的某一個人說的?”

  瑪麗低聲說:“是的。”

  湯瑪士平靜地說,

  “我正在試著回想……他所說的,你知道,你剛剛過來時我正在想。”

  瑪麗半合起眼皮。

  “我正在試著回想……你知道,他說得那麼含蓄……他幾乎像是在隨便聊天一樣。他說他隨時隨地都認得出那個人來。他強調這一點,就好像他已經認出了他。”

  “嗯,”湯瑪士說,“我都想過了。”

  “可是他為什麼要那樣做?有什麼用意?”

  “我想,”羅伊迪說,“是一種警告。警告那個人不要再輕舉妄動。”

  “你的意思是說當時屈維斯先生就已經知道卡美拉會遭人殺害?”

  “不——是。我想這太過於捕風捉影了。那可能只是一個一般性的警告。”

  “我一直在想的是,你認為我們該不該告訴警方?”

  湯瑪士再度深深考慮。

  “我認為不要,”他終於說,“我看不出這有什麼關聯。不如屈維斯先生還活著可以自己把一切告訴他們的好。”

  “是的,”瑪麗說,“他死了!”她很快地打了個冷顫。“湯瑪士,他死得那麼古怪。”

  “心髒突發。他的心髒不好。”

  “我是指電梯故障那件奇怪的事。我覺得不對勁。”

  “我自己也覺得不對勁。”湯瑪士·羅伊迪說。

11

  巴陀督察長查看臥室。床已經整理好了。除此之外室內一切未變。他們上次來時一切整整潔潔的,現在也是。

  “就是那個,”巴陀督察長指著老式的鋼制壁爐護欄說,“你看得出來那護欄有什麼奇怪的地方嗎?”

  “一定用心擦過,”詹姆士·李奇說。“保養得很好。我看不出有什麼奇怪,除了——對了,左邊的圓頂球比右邊的亮。”

  “就是這個讓我想起赫邱裡·白羅,”巴陀說,“你知道他很注意東西的左右對稱性——一發覺不對就令他動起頭腦想。我想我一定在潛意識裡想到,‘那會讓老白羅感到不對勁,’然後我開始談到他。瓊斯,你帶著采指紋的工具吧?我們得好好看看那兩個圓頂球。”

  不久,瓊斯向他報告。

  “右邊的圓頂球上有指紋,長官,左邊的那個沒有。”

  “那麼,我們要的是左邊的那個。另外一個上面的指紋是女傭擦拭時留下來的。左邊的那個已經被擦掉了。”

  “這個廢紙簍裡有些皺皺的砂紙,”瓊斯主動說,“我不認為有什麼意義。”

  “那是因為你不知道你在找什麼。小心一點,我敢打賭那個圓頂球一定被松開過——不錯,我就想到了。”

  瓊斯隨即扶起那個圓頂球。

  “還滿重的,”他雙手掂了掂說。

  李奇俯身看著,說:

  “有暗色的東西——在螺絲上。”

  “血,也許是吧,”巴陀說,“擦拭過圓頂球,沒有注意到螺絲上的一小塊血跡。我敢打賭這一定是砸爛老夫人頭的兇器。不過,還有得找。全看你了,瓊斯,再仔細搜查這幢房子。這次你可就知道你要找什麼東西了吧。”

  他快速地下了幾個詳細的指示。他走到窗口,探頭出去。

  “常春藤裡面塞了一些黃黃的東西。那很可能是我們要找的東西,我想是錯不了。”

12

  巴陀督察長走過大廳,碰到了瑪麗·歐丁。

  “我可以跟你談一下嗎,督察長?”

  “當然可以,歐丁小姐。我們進這裡去吧?”

  他推開餐廳的門。午餐已經由哈士托收拾幹淨。

  “我想問你一件事,督察長。你當然不會,你不可能仍然認為這——那可怕的罪案是我們之中某一個人幹的吧?一定是外頭來的某一個人!某個瘋子!”

  “你說的倒錯不到那裡去,歐丁小姐。如果我想的沒錯,這個罪案正是瘋子幹的。不過不是外人。”

  她的兩眼睜得很大。

  “你的意思是這屋子裡有一個人是——是瘋子?”

  “你想的是,”督察長說。“某個嘴角冒白泡,兩眼斜吊的人。瘋狂的人並不是這樣。有些最具危險性的瘋狂歹徒看起來就像你我一樣正常。通常,這是具有強迫觀念的問題。某個觀念,牢牢地噬啃著心靈,逐漸使得整個心靈鈕曲變形。楚楚可憐、理智清醒的人跑來找你,向你訴說他正如何地受到迫害,又是每個人都如何地監視著他——有時候讓你感到他所說的一切一定是事實。”

  “我確信這裡沒有任何人有被迫害的觀念。”

  “我只是舉個例子來說。還有其他形式的瘋狂。不過我相信,不管是誰犯下這樁罪案,一定是在某一種偏執觀念的支配之下——一種他們一直索繞心頭的觀念,直到——直到除了這個觀念之外,其他一切都不重要或無所謂了。”

  瑪麗顫抖起來。她說:

  “我想,有件事情你應該知道一下。”

  她明確地告訴他有關屈維斯先生來這裡吃晚飯的事,以及他所說的故事。巴陀督察長深感興趣地說:“他說他認得出那個人?——對了,是男人或是女人?”

  “我想那個故事是關于一個男孩——不過實際上屈維斯先生並沒有明說——事實上我現在想來起來了——他確實說過他不說出那個人的性別或年齡。”

  “真的?也許這有點意義重大。他說那個人有個明確的生理特徵,不管他到那裡他都能認得出來。”

  “是的。”

  “一道疤痕,也許吧——這裡有沒有人有疤痕?”

  他注意到瑪麗·歐丁在回答之前有點猶豫:

  “我沒注意過。”

  “得了,歐丁小姐,”他微笑著說,“你是注意到了什麼。你不覺得該讓我也知道一下嗎?”

  她搖搖頭。

  “我——我沒注意過。”

  他看出她內心的驚懼不安。他的話顯然激起了她一條非常不愉快的思路,他真希望他知道她想的是什麼,不過經驗告訴他,這時候再逼問她是不會有什麼結果的。

  他把話題帶回到屈維斯先生身上。

  瑪麗告訴他那天晚上悲慘的結局。

  巴陀問了她長長的一段時間。然後他平靜地說:

  “那對我來說倒是新鮮的,以前從沒碰過。”

  “你是什麼意思?”

  “我從沒碰過吊塊告示牌在電梯上這麼簡單的謀殺手法。”

  她一臉驚怖。

  “你不會真的認為——”

  “認為那是謀殺?當然是謀殺!快捷、機智的謀殺手法。當然,那可能無效——不過它確實生效了。

  “就因為屈維斯先生知道——”

  “是的。因為他能引導我們注意這屋子裡的某一個人。就這樣,我們才在暗中摸索,沒有人指引。不過我們現在已經窺見一絲光亮,而且每過一分鐘,這個案子就越明朗一分。我來告訴你,歐丁小姐——這是件事先每一個細節都小心計劃過的謀殺案。而且我要你特別記住——不要讓任何人知道你已經告訴過我你剛才告訴我的。記住,這很重要,不要告訴任何人。”

  瑪麗點點頭。她仍然一副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的樣子。

  巴陀督察長出了餐廳,繼續瑪麗·歐丁攔住他之時他正要去做的事。他是個有條不紊的人。他想要一些資料,新的線索並不會讓他分心不去進行原先的計劃,不管這新的線索是多麼地有吸引力。

  他敲敲書房的門,奈維爾的聲音傳來:“進來。”

  奈維爾介紹他認識屈羅尼先生,一個高大、相貌特別的男人,有一對精明銳利的黑眼睛。

  “對不起打擾了,”巴陀督察長歉然說,“不過有件事我還沒弄清楚。你,史春吉先生,繼承了前馬梭爵士的一半財產,可是誰繼承另外一半?”

  奈維爾露出驚訝的樣子。

  “我告訴過你,我太大。”

  “是的。可是——”巴陀輕咳一聲,“是哪一個太太,史春吉先生?”

  “噢,我明白了。是的,是我的疏忽,沒說清楚。是遺囑立下時的我的太太奧德莉。沒錯吧,屈羅尼先生?”

  律師點點頭。

  “遺囑寫得清清楚楚。遺產由馬梭爵士的被監護人奈維爾·亨利·史春吉,和他的妻子奧德莉·伊莉莎白·史春吉(閨姓史坦迪西)平分。後來的離婚並未影響到這項遺囑。”

  “那麼,我就清楚了,”巴陀說,“我想奧德莉·史春吉太太完全知道這些事實吧?”

  “當然,”屈羅尼先生說。

  “那麼現在的史春吉太太呢?”

  “凱伊?”奈維爾顯得有點驚訝。“噢,我想是知道。至少——我從沒跟他談過多少——”

  “我想你會發現,”巴陀說,“她誤會了。她以為崔西蓮夫人一死財產就歸你和你的現任太太。至少,今天上午她給我的感覺是這樣。所以我才來問個清楚。”

  “多麼奇怪,”奈維爾說,“不過,我想這可能是相當容易產生誤解。現在我想起來了,她曾經有一兩次說過,‘卡美拉死後我們就繼承財產,’不過我當時以為她指的是跟我分享我的那一份。”

  “是奇怪,”巴陀說,“往往兩個人在一起討論一件事,彼此領會錯了意思都還不知道——彼此各指各的,卻都沒發現不合之處。”

  “我想是這樣,”奈維爾說。他不太顯得有興趣。“無論如何,就這案子來說,這並不太重要。我們根本不缺錢用。我很為奧德莉感到高興。她一直手頭很緊,這將給她一大改變。”

  巴陀直率地說:

  “可是,先生,在離婚的時候,她當然從你這裡得到一份贍養費吧?”

  奈維爾臉紅起來。他以壓抑的聲音說:

  “有一種東西叫——自尊,督察長。奧德莉—直堅拒我想給她的贍養費。”

  “非常大方的一筆數目,”屈羅尼先生說,“不過奧德莉·史春吉太太一直拒絕接受,按月退回。”

  “很有意思,”巴陀說完即走,不給任何人機會問他這是什麼意思。

  他找到他的甥兒。

  “表面上看來,”他說,“這件案子每個人都有謀財的動機。奈維爾·史春吉和奧德莉·史春吉各得五萬英鎊。凱伊·史春吉以為她可得五萬英鎊。瑪麗·歐丁得到一份收入可以免除再謀生計之苦。湯瑪士·羅伊迪,我不得不說,他一無所得。不過我們可以包括哈士托,甚至巴蕾特,如果我們認為她冒險自己服毒是為了避免受到嫌疑的話。是的,如同我所說的,每個人都有謀財的動機。然而,如果我沒想錯,金錢跟這個案子根本扯不上關系。如果有所謂純粹因恨殺人的事,那麼這個案子就是。而且即使沒有人來助我一臂之力,我也會把這個兇手逮住!”

  後來,就在他奇怪自己怎麼會說出最後那句話時——安德魯·馬克懷特已經在前一星期六來到東頭灣。

13

  安德魯·馬克懷特坐在東頭灣旅館的陽臺上,望過河面,凝視著對岸的斷崖。

  此時他正沉陷在自己的思想、情感總檢討中。

  七個月前,就在這裡,他企圖了結自己的生命。命運,純粹是命運,橫加干涉,他感激命運嗎?他懷疑。

  他清醒地認為,他並不感激。不錯,他目前並沒有自殺的傾向。自殺這個名詞對他來說已經永久成為過去。如今他願意繼續承擔生命的重擔,不帶熱心甚至沒有樂趣,只是規律地一天過一天。他承認,你不能冷酷地了結你自己的生命。這得要有非比尋常的絕望、悲傷、沮喪或苦痛的刺激。你不能僅僅因為感到了無生趣而自殺。

  他想,如今別人會認為他是個相當幸運的人。命運之神在對他皺過眉頭之後,已開始對他展現笑容。可是他沒有心情報以微笑。當他想到那富甲一方、性情怪異的柯奈裡伯爵約見他的情形時,不禁啞然失笑。

  “你是馬克懷特?以前跟過赫伯特·克雷?克雷的駕駛執照被記上不良記錄,就因為你不說他的行車速率是每小時二十哩。他氣得要死!有一天他告訴我們。‘該死的蘇格蘭人,真是豬腦袋!’他說。我自己心想——這正是我要的人!不受賄賂說謊的人。你不用替我說謊。我的作風不是那樣的。我到處在找誠實的人——這種人少之又少。”

  伯爵說完咯咯大笑,他那精明一如猴子般的臉愉快地皺成一團。馬克懷特可不覺得好笑,呆立在那裡。

  不過他得到了工作。一份好工作。如今他的前途有了保障。一周之內,他就將啟程離開英格蘭到南美去。

  他不知道是什麼使他選擇現在的地方度過他行前的最後幾天假期。不過,是有什麼讓他來到這裡。也許是一種考驗自己的心願——看看他的心中是否仍然殘留任何過去所有的絕望感。

  夢娜?如今他是多麼地不在乎她。她嫁給了另一個男人。有一天他在街上跟她擦身而過,心中一點感覺也沒有。他還記得她離開他時,他心中的那種悲傷、痛苦。但是如今這一切都已成過去。

  一隻全身濕琳琳的小狗和一個他新交的朋友——十三歲的戴安娜·布靈頓小姐打斷了他的思緒。

  “噢,走開,唐。走開。臭死了,它在沙灘上壓到了死魚或是什麼的。你遠遠的就可以聞到它身上的臭味,真是臭死了。”

  馬克懷特的鼻子聞到了臭味。

  “一條腐爛的死魚在石頭縫裡,”布靈頓小姐說。“我把它帶進海裡,想把臭味洗掉,可是好像不怎麼管用。”

  馬克懷特有同感。唐,一隻親切可愛的蜷毛狗,因它的朋友堅決不讓它太靠近他們而露出一副受傷害的樣子。

  “海水不管用,”馬克懷特說,“熱水加肥皂才是唯一的辦法。”

  “我知道,可是這在旅館裡可不怎麼容易辦到,我們又沒有私人浴室。”

  後來馬克懷特和戴安娜悄悄地從邊門溜進去,偷偷地把唐弄進馬克懷特的浴室裡,大肆清洗一番,搞得馬克懷特和戴安娜也是全身濕琳淋的。清洗完畢,唐非常悲傷。又是討厭的肥皂味道——就在它好不容易才弄到足以令其他的狗羡慕的味道時。唉,算了,人類總是一樣的——他們根本不知道什麼味道才是高尚美好的。

  這個小小的事件令馬克懷特開心了不少。他搭公車到沙爾丁敦去取回他送洗的一套西裝。

  那家二十四小時交件的洗衣店裡負責的女孩茫然地看著他。

  “你是說馬克懷特?恐怕還沒有好。”

  “應該已經好了。”他們答應過他昨天把那套西裝交給他,就算是昨天交給他也已經是送洗四十八小時而不只二十四小時了。換作是女人家也許會這樣抱怨,但是馬克懷特只是一臉不高興的樣子。

  “時間還沒有到,”那女孩漠然一笑說。

  “胡說。”

  女孩止住了笑容。她吼了一聲。

  “不管怎麼樣,還沒好就是還沒好,”她說。

  “那我這就拿回去,”馬克懷特說。

  “根本還沒動過,”女孩警告他說。

  “我還是要帶回去。”

  “也許明天我們就洗好了——特別為你服務。”

  “我不習慣要人家特別服務。只要把那套西裝還給我就行了。”

  女孩沒好氣地看了他一眼,走進內室。她回來時把胡亂包紮的一包東西往櫃檯上一丟。

  馬克懷特拿了就走。

  相當荒謬的是,他感到有如打了場勝仗一般。實際上是,這樣一來,他就得把那套西裝送往別處去清洗!

  回到旅館之後,他把那包衣服往床上一丟,心煩地看著。或許他可以叫旅館的人幫他擦拭一下,燙一燙。那套西裝並不真的有多糟糕——也許實際上並不需要洗清?

  他打開包裹,露出煩擾不悅的表情。那家二十四小時交件的洗衣店真是沒有效率到無話可說。這根本不是他的西裝,甚至顏色也不對!他送給他們洗的是一套深藍色的。真是胡搞。

  他憤慨地看看上面的標簽,是寫著馬克懷特沒錯。另一個叫馬克懷特的人的?或者是糊裡糊塗把標簽弄錯了。

  他因擾地看著那皺巴巴的一堆,突然抽動起鼻子。

  他當然熟悉那味道——特別難聞的味道——跟狗有關的昧道。對了,就是那個味道。戴安娜和她的小狗,千真萬確的死魚臭味!

  他俯身翻尋著。就在這裡,西裝上衣的肩頭有一疤汙點。在肩頭上——

  馬克懷特心想,這可真是非常奇怪……

  無論如何,他明天可要好好的對那家二十四小時交件的洗衣店裡的女孩說幾句重話。簡直是胡搞!

14

  吃過晚飯之後,他漫步走出旅館,朝著往渡口的路上走去。這是個清澈的夜晚,不過令人感到寒冷,頗有早冬的味道。夏天已經過去。

  馬克懷特搭上渡船,到鹽浦那邊去。這是他二度重訪斷崖頭。這個地方對他具有蠱惑力。他緩步上山,路過“宮廷”旅館,再來是一幢坐落在斷崖頂上的巨宅。“鷗岬”——他看到漆門上的標示寫著。對了,這就是那個老夫人被人謀害的地方。旅館裡很多人都在談論,負責他房間的女傭纏著他把一切告訴他,報紙上也以頭條新聞刊出,令一向寧可看些世界性新聞,對罪案沒有興趣的馬克懷特感到煩擾不安。

  他繼續往前走,走下山坡,沿著一處小沙灘和一些古今合璧的漁民小屋外緣前進。然後再度拾級上山,直來到路的盡頭,換上通往斷崖頭的小徑。

  斷崖頭陰森恐怖。馬克懷特站在斷崖邊俯視大海。那天晚上他也是這樣站著。他試著捕捉他當時的感受——沮喪、憤怒、厭倦——渴望脫離一切。可是如今一切已成過去,他已捕捉不到那些感受。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冷冷的憤怒感。被樹鉤住,被海岸巡邏隊員救起,在醫院裡像個頑皮的小孩一樣擾攘,一連串的屈辱。為什麼別人就不能不要管他?他寧可一死百了,脫離一切。現在他仍舊有這種感覺。唯一欠缺的是必要的原動力。

  那時他一想到夢娜就有多麼地痛苦!而如今他可以冷靜地想她。她一向就有點愚蠢。禁不起人家幾句甜言蜜語就跟人家跑了,或是自認為她自己不同凡響。她是非常漂亮,不錯,是非常漂亮——但是沒有頭腦,不是他夢寐以求的那種女人。不過,那是種美,當然——一幅隱隱約約的景象浮現在他眼前,一個女人飛過夜空,身後白衣隨風飄曳……像是船頭的裝飾人像——只是沒有那麼顯眼……那麼堅硬……

  然後,剎那之間,不可思議的事有如戲劇般地發生了!——個人影從夜色中飛奔出來。它一會兒出現,一會兒消失——一條奔跑中的白色人影——奔跑著——沖向斷崖邊緣。一個美麗而絕望的女人,被復仇女神追趕驅向毀滅之途!不顧死活地絕望奔跑……他瞭解那種奮不顧身的絕望。他瞭解個中意味他一個箭步從陰影中躥出來,就在她正要沖下斷崖時攔住了她!

  他粗暴地說:

  “不行,你不能……”

  他就像抓住一隻小鳥一般。她掙紮著——默默地掙紮著,然後像只小鳥一般,突然一動也不動。

  他情急地說:

  “不要跳崖!不值得這樣做。不值得!即使你極為不快樂。”

  她發出一聲聲響,有如鬼一般的笑聲。

  他厲聲說;

  “你並不是不快樂?那麼是為了什麼?”

  她立即以低如呼吸一般的聲音回答:

  “恐懼。”

  “恐懼?”他驚愕得放開她,退後一步站著,以便看清楚她。

  他瞭解了她的意思。是恐懼令她沒命奔題。是恐懼令她聰慧白皙的小臉變得空洞、愚昧。她的兩只大眼因恐懼而擴張。

  他難以置信地說:

  “你怕什麼?”

  她的回答聲音低到他幾乎聽不到。

  “我怕吊死……”

  不錯,她正是這樣說的。他一再睜眼凝視。他看看她,又看看斷崖邊緣。

  “原來就因為這?”

  “是的。不如快快死——”她閉上眼睛,打起顫抖。她一直顫抖著。

  馬克懷特在腦海裡以邏輯思考把一件件事情串連起來。

  他終於說:

  “崔西蓮夫人?被殺害的那個老夫人。”然後,他責難地說:

  “你是史春吉太太——第一任史春吉太太。”

  她點點頭,仍舊顫抖著。

  馬克懷特試著回想他所聽說的一切。謠傳與事實結合。他以他低沉謹慎的聲音繼續說:

  “他們拘留了你丈夫——是不是?很多證據對他不利——後來他們發現是某人故意安排那些證據想要陷害他……”

  他停下來,看著她。她不再顫抖。她只是站在那裡:像個溫順的小孩,看著他。他發現她的態度影響到他。

  他繼續說:

  “我明白……是的,我明白那是怎麼樣的感受……他為了另一個女人而離開你,不是嗎?而你愛他……因此——”他中斷下來。他說,“我瞭解。我太太為了另一個男人而離開我。”

  她攤攤雙臂。她開始無助地支支吾吾說道:

  “不——不是——不——不是這——這樣。根本不——不是——這樣——”

  他打斷她的話。他的聲音堅定而權威。

  “回家去!你不用再害怕了。你聽到沒有?我不會讓任何人把你吊死!”

15

  瑪麗·歐丁躺在客廳的沙發上。她頭痛而且覺得全身疲累。

  調查庭昨天舉行,在正式對證之後,延期一個星期。

  崔西蓮夫人的葬禮將在明天舉行。奧德莉和凱伊開車去沙爾丁敦買些黑色喪服。泰德·拉提莫跟她們一道去。奈維爾和湯瑪士·羅伊迪出去散步,因此除了傭人不算,瑪麗可以說是單獨一個人在家。

  巴陀督察長和李奇督察今天不在這裡,這也是叫人大大松一口氣的事。對瑪麗來說,他們不在就等於去掉了一層陰影。他們是彬彬有禮,相當和善,可是問不完的問題,平靜含蓄的刺探,件件都令人難以消受。現在那木雕臉的督察長該已知道了過去十天中這裡發生的每一件大小事情,每個人所講的每一句話,甚至每一個動作手勢。

  現在,他們一走,一切就都平靜下來了。瑪麗讓自己放輕松下來。她要忘掉一切——一切。就只是躺在那裡休息。

  “對不起,太太——”

  哈士托站在走道上,一臉歉意。

  “什麼事,哈士托?”

  “有一位男士想見你。我請他到書房去了。”

  瑪麗有點驚愕不安地看看他。

  “是誰?”

  “他說他是馬克懷特先生,小姐。”

  “我沒聽說過他。”

  “是的,小姐。”

  “一定是個新聞記者。你不應該讓他進來,哈士托。”

  哈士托輕咳—聲。

  “我不認為他是記者,小姐。我想他是奧德莉小姐的朋友。”

  “噢,那就不同了。”

  瑪麗理理頭發,厭倦地走過大廳,進入小書房。當那站在窗前的高大男子轉過身來時,她有點感到驚訝。他看起來一點也不像會是奧德莉的朋友。

  然而她還是和和氣氣地說:

  “抱歉,史春吉太太出去了。你想要見她?”

  他深思地看著她。

  “你是歐丁小姐?”他說。

  “是的。”

  “也許你也一樣可以幫我。我想要找一點繩子。”

  “繩子?”瑪麗好笑地說。

  “是的。繩子。你們可能把繩子擺在什麼地方?”

  後來瑪麗心想她是半受到催眠了。如果這位陌生男子自動提出任何解釋,她也許會拒絕他。可是安德魯·馬克懷特,在想不出任何合理的解釋之下,非常明智地決定不作任何解釋。他只是相當簡單直率地說出他想要的東西。她發覺自己在半昏眩狀態下,帶著馬克懷特去尋找繩子。

  “什麼樣的繩子?”她問。

  他回答:

  “任何繩子都可以。”

  她懷疑地說:

  “也許花棚裡有——”

  她帶路前去。那裡有麻繩和一截繩子,可是馬克懷特搖搖頭,

  他要的是一整捆的繩子。

  “貯藏室,”瑪麗猶豫著說。

  “啊,可能那裡有。”

  他們走回屋子裡,上樓去。瑪麗推開貯藏室的門。馬克懷特站在走道上,朝裡頭望。他滿意地歎了一口氣。

  “有了。”他說。

  一大捆的繩子就在門內一個木箱子裡,跟老舊的釣魚器具和一些被蟲咬破的椅墊放在一起。他一手擱在她的臂上,輕輕地推她向前,直到他們站在那裡俯視著那捆繩子。他摸摸繩子說,

  “我要你好好記住這個,歐丁小姐。你看看這四周的東西都蒙上一層灰塵,只有這捆繩子上沒有灰塵,你摸摸看。”

  她說:

  “摸起來有點潮濕,”聲音顯得驚訝。

  “正是如此。”

  他轉身准備離去。

  “可是繩子呢?我以為你要?”瑪麗訝異地說。

  馬克懷特微微一笑。

  “我只是想知道有這麼一捆繩子,如此而已。也許你不介意鎖上這道門,歐丁小姐——同時把鑰匙帶著吧?嗯。如果你把鑰匙交給巴陀督察長或是李奇督察,我會感激你。最好由他們保管。”

  在他們下樓時,瑪麗盡力讓自己恢復清醒。

  他們到達大廳時,她抗議說:

  “可是,真是的,我不明白——”

  “你不用明白,”他抓起她的手,熱情地一握。“我非常感謝你的合作。”

  說完便直接走出前門而去。

  隨後不久奈維爾和湯瑪士走了進來,後來車子也回來了,瑪麗·歐丁發現自己羡慕凱伊和泰德還能表現得相當愉快。他們兩人在一起有說有笑的。終究,這有何不可?她想。卡美拉·崔西蓮夫人在凱伊心目中算不了什麼。這一悲劇性的事件對一個年輕美麗的人來說是難以消受的。

  警方人員來到時,他們剛吃完午餐。哈士托以帶點驚嚇的聲音宣佈巴陀督察長和李奇督察人在客廳裡。

  巴陀督察長和他們打招呼時,臉上表情相當親切。

  “希望沒打擾到你們,”他歉然地說,“不過有一兩件事我想知道一下。比如說,這只手套是誰的?”

  他拿了出來,一隻小小的黃色羚羊皮手套。

  他向奧德莉說:

  “是不是你的,史春吉太太?”

  她搖搖頭。

  “不——不是,不是我的。”

  “歐丁小姐?”

  “我想不是。我沒有那種顏色的手套。”

  “我看看可以嗎?”凱伊伸出手。“不是我的。”

  “也許你可以戴戴看。”

  凱伊試戴了一下,可是那只手套太小了。

  “歐丁小姐?”

  瑪麗試戴。

  “也太小了,”巴陀說。他轉向奧德莉:“我想你會發現你戴正好合適。你的手比其他兩位女士都小。”

  奧德莉接過來,套上右手。

  奈維爾·史春吉猛然說:

  “她已經告訴過你,那不是她的手套,巴陀。”

  “啊,”巴陀說,“也許她看錯了,或是忘記了。”

  奧德莉說:“這可能是我的——手套看起來都差不多,不是嗎?”

  巴陀說:

  “無論如何,這是在你房間窗外發現的,史春吉太大,塞在長春藤裡面——兩只都在那裡。”

  一陣停頓。奧德莉張開嘴巴想說什久,然後又閉了起來。在督察長的直視之下,她的兩眼低垂。

  奈維爾躥向前來。

  “聽著,督察長——”

  “也許,我們可以私下跟你談談吧,史春吉先生?”巴陀嚴肅地說。

  “當然可以,督察長。到書房去吧。”

  他領頭,兩位警官隨著他去。

  書房的門一關,奈維爾就厲聲說:

  “你們說什麼手套在我太太的窗外是怎麼一回事?”

  巴陀平靜地說,

  “史春吉先生,我們在這屋子裡發現了一些奇特的東西。”

  奈維爾皺起眉頭,

  “奇特?你說奇特是什麼意思?”

  “我會給你看看。”

  他一點頭示意,李奇便離開書房,回來時手裡多了一樣非常奇怪的器具。

  巴陀說:

  “如同你所看到的,先生,這裡面裝著一個從護欄上取下來的鋼球——很重的一個鋼球。有一把網球拍的頭部被鋸掉,然後這個鋼球用螺絲鎖在球拍把手上。”他頓了頓。“我想無疑的這正是用來殺害崔西蓮夫人的兇器。”

  “可怕!”奈維爾身子一抖。“你是在什麼地方找到這——這可怕的東西?”

  “鋼球被擦拭幹淨,放回護欄上。然而,兇手疏忽了,沒擦到鋼球上的螺絲。我們在螺絲上發現血跡。同樣地,網球拍頭和把手也用外科手術用的膠布重新黏合在一起,然後隨便丟進樓梯下的櫥子裡,跟那麼多其他的網球拍混在一起,要不是我們正好有心要找,恐怕沒有人會注意到。”

  “你真聰明,督察長。”

  “只不過是例行的事。”

  “我想,沒有指紋吧?”

  “那把球拍,據它的重量看來,是凱伊·史春吉太太的,她和你都拿過,上面有你們兩人的指紋。不過上面同時也有跡象顯示有人在你們兩人之後戴上手套動過它,錯不了。上面只有一個第三者的指紋——我想,這次是由於疏忽而留下的。是在用來重新黏合球拍的膠布上。目前我不說出那是誰的指紋。我還有幾點得先提一提。”

  巴陀停頓了一下,然後說:

  “我要你先作好承受震驚的心理准備,史春吉先生。目前我想問你一個問題。你確定這次的聚會是出自你自己的主意而不是奧德莉·史春吉太太向你提議的?”

  “奧德莉沒做這種事。奧德莉——”

  門打開,湯瑪土·羅伊迪走進來。

  “抱歉打擾了你們,”他說,“不過我想我要加入。”

  奈維爾轉向他,一臉困擾的神色。

  “可不可以請你出去,老朋友?這是私人的事。”

  “抱歉,我可管不了這麼多。你知道,我在外面聽到你們提及一個人名。”他頓了頓。“奧德莉的名字。”

  “奧德莉的名字跟你有什麼關系?”奈維爾怒火上升地問道。

  “哦,你呢,跟你又有什麼關系?我還沒明確跟奧德莉說過,不過我來這裡,是要請她嫁給我,我想她知道。再說,我真的想娶她。”

  巴陀督察長咳了一聲。奈維爾警覺地轉向他。

  “抱歉,督察長。這種干擾——”

  巴陀說:

  “我無所謂,史春吉先生。我還有個問題要問你。凶案發生的那天晚上,你晚飯時穿的那件深藍色西裝上衣肩頭和衣領裡有金色頭發。你知不知道那些頭發是怎麼弄到的?”

  “我想是我的頭發。”

  “嗅,不,不是你的頭發,先生。是女士的頭發。而且衣袖上還有一根紅頭發。”

  “我想那根是我太太的——凱伊的。至於其他的那些,你的意思是奧德莉的?很可能。有天晚上我在外面陽臺上袖扣纏住了她的頭發,我記得。

  “照這樣說,”李奇督察低聲說,“頭發應該是在袖口上。”

  “你們到底在暗示什麼?”奈維爾大叫說。

  “衣領上還有粉跡,”巴陀說。“天然1號——一種香味驚人而且價錢昂貴的名牌化妝粉——可別說你用那種化妝粉,史春吉先生,因為我不會相信你。而凱伊·史春吉太太用的是蘭陽牌的。奧德莉·史春吉的確用的是天然1號。”

  “你這是在暗示什麼?”奈維爾重複說。

  巴陀趨身向前。

  “我是在暗示——奧德莉·史春吉太太在某一時候穿著那件外套。這是上面沾有頭發和化妝粉的唯一合理解釋。再者你已看過我剛剛拿給你們看的手套了吧?是她的沒錯。剛剛那只是右手,這只是左手——”他從口袋裡袖出來,放在桌上。這只手套皺巴巴的,而且沾有暗褐色的斑點。

  奈維爾以有點恐懼的聲音說:“那上面是什麼?”

  “血,史春吉先生,”巴陀語氣堅定地說,“而且你也注意到,這是左手。奧德莉·史春吉太太是左撇子。當我看到她在早餐桌上右手端咖啡杯,左手拿香煙時我就注意到了。而且她房裡寫字桌上的鋼筆盤被移到左邊。她房裡壁爐護欄上的圓頂球,她房間窗外的手套,還有那件外套上她的頭發和化妝粉,崔西蓮夫人是右太陽穴受擊——可是床擺的位置不可能讓任何人站在那邊。也就是說用右手來攻擊崔西蓮夫人是件非常別扭的事——但對一個左撇子來說就最自然不過了。”

  奈維爾不屑地大笑。

  “你是在暗示奧德莉——奧德莉會為了得到老夫人的財產而做了這一切萬全的准備,打死了老夫人?”

  巴陀搖搖頭。

  “我沒有這種意思。我很抱歉,史春吉先生,不過你得瞭解事實。這件案子,自始至終。箭頭一直指向你。自你離開她以來,奧德莉·史春吉一直懷恨在心,想找機會報複。到頭來她變得有點精神失常。也許她的精神狀態一直就不怎麼穩定。她也許想到殺掉你,可是這還不夠。她終於想到讓你因謀殺罪而被處吊刑。她選擇了她知道你和崔西蓮夫人發生爭吵的那個晚上下手。她從你臥房裡拿走那件外套,穿上它,攻擊崔西蓮夫人,以便讓外套沾上血跡。她把你的那把鐵頭球杆放在地上,她知道我們會在上面找到你的指紋,同時在球杆頭部塗上血和發絲。是她讓你產生跟她一起來到這裡的念頭的。而唯一解救你的是她無法預料到的一件事——那就是崔西蓮夫人拉鈴找巴蕾特,而巴蕾特看見你出門去。”

  奈維爾雙手掩面。他說:

  “這不是真的。這不是真的!奧德莉從沒記恨過我。你們全搞錯了。她是最正直、最誠實的人——在她心中毫無一點惡念。”

  巴陀歎了口氣。

  我不想跟你爭論,史春吉先生。我只是要你作好心裡准備。我會要史春吉太太留神,要她跟我走。我已經取得拘捕證。你最好想辦法幫她找個律師。”

  “荒謬。這簡直是荒謬。”

  “愛比你想像的還容易轉變成恨,史春吉先生。”

  “我跟你說這全搞錯了——荒謬。”

  湯瑪士·羅伊迪插嘴,他的聲音平靜和悅。

  “不要老是說荒謬,奈維爾。清醒一點。難道你不明白現征唯一能幫助奧德莉的是,放棄你那些中古騎士的觀念,把事實真相說出來嗎?”

  “事實真相?你是指一一”

  我是指奧德莉和亞德里安那件事實。”羅伊迪轉向兩位警官。“你知道,督察長,你把事實搞錯了。奈維爾並沒有離開奧德莉。是她離開了他。她跟我弟弟亞德里安跑了。後來亞德里安在一次車禍中喪生。奈維爾以最高尚的騎士精神對待奧德莉。他安排讓她跟他離婚,自己擔起過錯。”

  “不想讓她名譽受損,”奈維爾鬱鬱地低聲說。“不知道有人知道。”

  “亞德里安寫信告訴我,就在事發之前,”湯瑪士簡短地解釋。他繼續說:“你看,督察長,這不就把你所謂的動機剔除掉了!奧德莉沒有理由恨奈維爾。相反的,她很有理由感激他。他還千方百計的要她接受一份她拒絕的離婚贍養費。因此,當他要她來這裡見凱伊時,她自然無法拒絕。”

  “你們看,”奈維爾急切地說,“這可把她的動機剔除掉了。湯瑪士說的對。”

  巴陀一張木雕臉不為所動。

  “動機只是—一回事,”他說,“也許這一點我是錯了,不過事實又是另一回事。所有的事實都在顯示她有罪。”

  奈維爾有意地說:

  “兩天前所有的事實都在顯示我有罪!”

  巴陀似乎有點退縮。

  “這倒是事實,不過,聽我說,史春吉先生,你所要我相信的,你是在要我相信有某一個人同時恨你們兩個——某一個人,即使他的計謀在你這方面失敗了,還是可以把箭頭轉向奧德莉·史春吉,現在你能不能想到有任何人恨你也恨你的前妻,史春吉先生?”

  奈維爾的頭再度垂下,埋進手掌裡。

  “你這麼一說,就顯得這太捕風捉影了!”

  “因為這正是捕風捉影。我得依據事實行事。如果史春吉太太有任何解釋——”

  “我那時有任何解釋嗎?”奈維爾問道。

  “沒有用的,史春吉先生。我得執行我的職務。”

  巴陀猛然站起來。他和李奇先離開房間,奈維爾和羅伊迪緊隨他們身後。

  他們越過大廳,來到客廳,停了下來。

  奧德莉·史春吉站了起來。她向他們走過去。她直視著巴陀,她的雙唇微張,形近微笑。

  她非常柔和地說:

  “你要找我,不是嗎?”

  巴陀變得非常官式。

  “史春吉太太,我這裡有份拘捕證,將你依九月十二日,上星期一謀殺卡美拉·崔西蓮的罪名逮捕。我必須要你留神,你所說的任何一句話都將被記錄下來,同時可能在審判你時作為證據。”

  奧德莉歎了一口氣。她輪廓清晰的一張小臉平靜純潔得有如浮雕貝殼一般。

  “這簡直是一項解脫。我很高興這已經——過去了!”

  奈維爾躥身過來。

  “奧德莉——什麼都不要說——不要開口。”

  她對他微微一笑。

  “可是,為什麼不,奈維爾?這是事實——我好累。”

  李奇深吸了一口氣。好了,就這樣了。太瘋狂,當然,不過倒省掉不少煩惱!他不知道他舅舅是怎麼啦。那老傢伙一副好像見到了鬼的樣子。兩眼直直地看著那精神錯亂的女人,好像他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一樣。啊,這是個有趣的案子,李奇欣慰地想著。

  然後,高潮突降,哈士托打開客廳的門宣稱:

  “馬克懷特先生來到。”

  馬克懷特懷有目的,跨步進來,他直直走向巴陀。

  “你是不是負責崔西蓮案子的警官?”他問道。

  “我是。”

  “那麼我有些重要的話要對你說。抱歉我沒早點來找你,不過上週一晚上我恰巧看到的某件事的重要性,我剛剛才想通。”

  他快速瞄了眾人一眼。“我可不可以私下跟你談談。”

  巴陀轉向李奇。

  “你跟史春吉太太在這裡好嗎?”

  李奇一本正經地說:

  “是的,長官。”

  然後他趨身向前,湊近另一位的耳邊細語一番。

  巴陀轉向馬克懷特。

  “跟我來。”

  他帶路走進書房。

  “好了,這是怎麼一回事?我的同事告訴我他以前見過你——去年冬天?”

  “不錯,”馬克懷特說,“企圖自殺。那是我想說的一部分。”

  “繼續,馬克懷特先生。”

  “去年一月我企圖跳下斷崖頭自殺。今年,我重訪舊地。我在週一晚上走到那裡。在那裡站了一段時間。我俯視大海,看到東頭灣,然後我往左側看。這也就是說我看到這幢房子。在月光下我可以看得相當清楚。”

  “是的。”

  “直到今天我才想到那正是凶殺案發生的晚上。”

  他趨身向前。

  “我來告訴你我所看到的。”

16

  只不過大約過了五分鐘左右,巴陀就回到客廳裡,可是這段時間對其他那些人來說,似乎長多了。

  在巴陀回到客廳之前,凱伊突然失去控制。她對奧德莉大叫說:

  “我就知道是你。我一直知道是你。我就知道你想幹什麼!”

  瑪麗·歐丁迅即說:

  “請不要這樣,凱伊。”

  奈維爾厲聲說:

  “閉嘴,凱伊,看在上帝的分上。”

  泰德·拉提莫向開始哭泣起來的凱伊走過去。

  “冷靜一點,”他仁慈地說。

  他氣憤地對奈維爾說:

  “你好像不瞭解凱伊心裡的壓力有多大!為什麼你不多照顧她一點,史春吉?”

  “我沒事。”凱伊說。

  “我還有兩條腿,”泰德說,“可以帶你離開他們這一群!”

  李奇督察清清喉嚨。他很清楚,在這種時候,很多欠思考的話都會說出來。不幸的是,事後這些話通常都牢記在各人心頭。

  巴陀回到客廳,他的臉上毫無表情。

  他說:“史春吉太大,你收拾一下東西好嗎?抱歉,李奇督察得跟你一起上樓。

  瑪麗·歐丁說:

  “我也去。”

  兩個女人和李奇督察離去之後,奈維爾迫不及待地說:

  “那個傢伙來幹什麼?”

  巴陀慢吞吞地說:

  “馬克懷特先生說了一個非常古怪的故事。”

  “對奧德莉有幫助嗎?你是不是仍舊決心逮捕她?”

  “我已經告訴過你了,史春吉先生。我得執行我的職務。”

  奈維爾轉過臉去,臉上急切的表情消失。

  他說:

  “我想,我最好打電話找屈羅尼。”

  “不用急,史春吉先生。由於馬克懷特先生的供詞,我想先作一項實驗。我先把史春吉太太帶走再說。”

  奧德莉正走下樓來,李奇督察在她一旁。她的臉上仍舊是那遙不可及的孤立、鎮定神色。

  奈維爾走向她,雙手張開。

  “奧德莉——”

  她冷淡的眼神掃瞄過他。她說:

  “沒關系,奈維爾。我不在乎。我什麼都不在乎。”

  湯瑪士·羅伊迪站在大門邊,有如要堵住出路一般。

  一絲微笑泛上她的唇角。

  “忠實的湯瑪士,”她喃喃說道。

  他低聲說:

  “如果有什麼我能做的——”

  “沒有人能做什麼了,”奧德莉說。

  她頭拾得高高的走出去。一部警車在外面等著,瓊斯巡佐坐在駕駛座裡。奧德莉和李奇進了車子。

  泰德·拉提莫贊賞地喃喃說道:

  “美妙的退場!”

  奈維爾怒不可遏地轉向他。巴陀督察長機敏地插身兩人中間,揚聲打圓場說,

  “如同我剛剛所說的,我要做個實驗。馬克懷特先生在渡口那裡等著。我們十分鐘之內到他那裡。我們將搭汽艇出海,所以女士們最好穿暖一點。十分鐘之內,動作請快一點。”

  他有如舞臺經理一般,指揮一群演員上臺。他一點也不理會他們困惑不解的臉孔。

第四章 零時

1

  水面上涼颼颼的,凱伊緊擁著身上穿的一件小皮毛夾克。汽艇在“鷗岬”下方的河道上軋軋前進,然後踅進分隔“鷗岬”和那陰森森的斷崖頭的小河灣。

  問題一兩度被人提出,可是巴陀督察長每次都舉起大手,有如通俗鬧劇的笨拙演員,暗示時間未到。因此除了水聲之外,一片沉默。凱伊和泰德站在一起,俯視水面。奈維爾跌坐在汽艇上,兩腿撐開。瑪麗·歐丁和湯瑪士·羅伊迪坐在船首。每個人都不時地以好奇的眼光瞄著站在船尾的馬克懷特那高大、疏遠的身影。他沒看他們,只是背對著他們,雙肩聳起,站在那裡。

  直到他們身處斷崖頭的陰森陰影下,巴陀才降低引擎速度,開口說話。

  他以深思熟慮的口吻,毫不怯場地說:

  “這是個非常古怪的案子——我所見過的最古怪的案子之一,我想先大致談談謀殺這個主題。我要說的並不是我的創見——實際上是我旁聽到年輕的王室律師顧問丹尼爾斯先生說過的,而我想他可能也是聽別人說的——這一套他很行!

  “以下就是!當你看到謀殺案的報導——或者,比方說,讀到一本謀殺案的小說時,通常你都是先看到謀殺案。這全錯了。謀殺案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經開始。一件謀殺案是很多不同情況的極點,這一切都在某一特定時刻匯集到某一特定地點。人們都為了不可預知的原因被從各個不同的地方帶到這裡面去。羅伊迪先生從馬來亞來到這裡。馬克懷特先生在這裡因為他想要重訪他曾經企圖自殺的舊地。謀殺本身是故事的結局。是‘零時’。”

  他停頓了一下。

  “現在就是‘零時’。”

  五張臉轉向他——只有五張臉,因為馬克懷特先生沒有轉過頭來。五張茫然不解的臉。

  瑪麗·歐丁說:

  “你的意思是說崔西蓮夫人之死是很多情況的累積極點?”

  “不,歐丁小姐,不是崔西蓮夫人之死。崔西蓮夫人之死只是兇手主要目標之外的連帶事件。我所說的謀殺是謀殺奧德莉·史春吉。”

  他聽著每個人突然倒抽一口氣的聲音。他不知道是否有某個人突然害怕起來……

  “這個罪案相當久之前就計劃好了——也許早在去年冬天。計劃周詳到每一最小的細節都安排好了。它有一個目標,而且只有一個目標:那就是奧德莉·史春吉要被吊頸,直到她死去……

  “這是個由某個自以為非常聰明的人所作的非常詭詐的計劃。兇手通常都自以為了不起。先安排讓我們看到一些浮面化,令人不滿意的不利於奈維爾·史春吉的證據。在看過了這一套假造的證據之後,兇手以為我們不可能認為這—套會重現。然而,如果你仔細地思考,就會發現所有不利於奧德莉·史春吉的證據也可能是假造的。從她房間壁爐取下的兇器,她的手套——左手沾滿血跡——藏在她房間窗外的長春藤裡。她所使用的化妝粉沾到外套的衣領內側,還有幾根頭發。她的指紋,當然會出現在取自她房裡的膠布上。甚至她是個左撇子,正好符合凶案現場的位置關系。

  “而最要命的證據是史春吉太太本人——我不相信你們有任何一個人(知道的那個人除外)在看到了我們拘捕她時她的那種表現之後,還能相信她是無辜的。她確實是認罪了,不是嗎?要不是因為我個人的一個經驗,我自己可能也不會相信她是無辜的……當我看到她那個樣子,聽到她所講的話時,我嚇了一跳——因為,你們知道,我知道另外一個女孩就是跟她完全一個樣子,承認自己有罪,其實是無辜的——奧德莉·史春吉看著我的眼神就跟另外那個女孩一樣……

  “我得執行我的職務。這我知道。我們當警官的得根據證據行事——而不是根據我們的感覺和想法。不過我可以告訴你們,就在那一剎那之間,我祈禱奇跡出現——因為我不知道除了奇跡之外還有什麼救得了那可憐的女士。

  “好了,我祈禱的奇跡出現了。立刻就出現了!”

  “馬克懷特先生突然出現,說出了他的故事。”

  他停頓下來。

  “馬克懷特先生,你把在屋子裡告訴我的重述一遍好嗎?”

  馬克懷特轉過身來。他以簡短、尖刻的句子訴說著,就因為簡明才具有說服力。

  他告訴他們他去年一月被人從斷崖救起的事,以及他重訪舊地的心願。他繼續說下去。

  “我週一晚上到那裡。我站在那裡陷入沉思。我想,那時一定是晚上十一點左右。我望著岬頂上的那幢房子——我現在知道是‘鷗岬’。”

  他頓了頓,然後繼續:

  “有一條繩子從那幢房子的一個視窗直垂落到海裡。我看到一個男人爬上那條繩子……”

  過了一會兒。瑪麗·歐丁大聲說:

  “那麼終究還是個外人?跟我們任何一個人都無關。是一般的竊賊!”

  “不要太早下定論,”巴陀說,“是某個來自河的另一岸的人,不錯,因為他游泳過河。不過屋子裡得有人替他備好繩子,因此屋子裡某個人一定有關。”

  他慢吞吞地繼續說下去。

  “而我們知道某人那天晚上在河的另一岸一一某人在十點半到十一點十五分之間不見人影,而且他可能遊過河再遊回去。某個可能在屋子裡有內應的人。”

  他補上一句說:“是吧,拉提莫先生?”

  泰德退後一步。他尖聲大叫:

  “可是我不會游泳!大家都知道我不會游泳。凱伊,告訴他們我不會游泳。”

  “當然泰德是不會游泳!”凱伊大叫。

  “是嗎?”巴陀和氣地問道。

  他向前移動,泰德往另一方向移動。一個笨拙的動作,然後是落水聲。

  “哎唷,”巴陀督察長深深擔憂地說,“拉提莫先生落水了。”

  奈維爾正准備跳下去救他時,巴陀的手像一把老虎鉗般地夾住奈維爾的手臂。

  “不,不,史春吉先生。不用把你的衣服弄濕了。那邊有我兩個手下——在那邊那條小船上釣魚。”他靠近船邊一看,“不錯,”他感興趣地說。“他是不會游泳。沒關系。他們已經把他救上去了。我稍後再向他道歉,不過真的只有一個方法可以證實一個人不會游泳,那就是把他丟進水裡看看。你知道,史春吉先生,我喜歡做事徹底。我得先排除拉提莫先生。羅伊迪先生一隻手臂失靈;他不能爬繩子。”

  巴陀的聲音帶著喉音。

  “因此我們只好找你了,不是嗎,史春吉先生?一個優秀的運動員、登山家、游泳能手等等。你是搭十點半的渡船沒錯,可是在十一點十五分之前沒有人能證明你人在東頭灣旅館,盡管你自己說你那時在到處找拉提莫先生。”

  奈維爾掙脫手臂。他頭往後一仰,大笑起來。

  “你是在暗示說我遊過河,爬上繩子——”

  “你先在你房間裡的窗口吊好繩子,”巴陀說。

  “殺掉崔西蓮夫人然後再游回去?為什麼我要做這種異想天開的事?再說誰安排那些對我不利的線索?我猜你要說是我自己安排的吧!”

  “正是,”巴陀說,“而且那絕對不是個壞主意。”

  “那為什麼我想要殺害卡美拉·崔西蓮?”

  “你並不想,”巴陀說,“可是你確實想要吊死那為了另一個男人而離開你的女人。你的精神有點異常,你知道。打從你小時候開始——順便告訴你,我已經查過了那件弓箭的案子。任何傷害到你的人都得受到懲罰——而死亡的懲罰對你來說並不覺得過分。對奧德莉來說,光是死還不夠——你所愛的奧德莉——噢,不錯,在你的愛轉變成恨之前你是愛她沒錯。你得為她想出某種特別的死法,某種拉長痛苦時間的特殊死法。當你想出這種特殊死法時,你一點也不在乎這個計劃連帶的勢必要殺掉一個對你有如母親一般的女人……”

  奈維爾聲音相當溫柔地說:

  “一派胡言!我沒瘋,我沒瘋。”

  巴陀不屑地說:

  “她刺到了你的痛處,不是嗎,當她離開你跟另一個男人跑掉時?傷到了你的虛榮心!一想到她竟然離你而去你就受不了。為了挽回你的面子,你裝作是你離開了她而娶了另一個女人,正好那個女人愛上你,可以取信別人。但是你一直在計劃對付奧德莉。你想不出比讓她被處吊刑更好的報複手法。高明的主意——可惜你的頭腦還不夠好!”

  奈維爾的雙肩動了一下,一種古怪的蠕動。

  巴陀繼續說:

  “幼稚——那把鐵頭球杆的事!那些指向你的粗略線索!奧德莉一定一直都知道你想幹什麼!她一定在暗自偷笑!以為我沒懷疑到你!你們這些殺人兇手都是可笑的傢伙!這麼自鳴得意。總是自以為聰明機智過人,其實是幼稚得可憐……”

  奈維爾發出奇怪的尖叫聲。

  “這是個聰明的主意——是聰明!你絕對猜想不到。永遠猜想不到!要不是因為這愛管閒事的臭小子,這自大的蘇格蘭笨蛋。我每一個細節都計劃好了——每一個細節!出了差錯是我沒辦法的事。我怎麼知道羅伊迪竟然知道奧德莉和亞德里安之間的事?奧德莉和亞瑞德安……天殺的奧德莉———她該被吊死——你得吊死她——我要她慘死——要她死——要她死……我恨她。我告訴你我要她死……”

  高亢的哀訴聲逐漸消失。奈維爾跌坐下去,開始靜靜地飲泣。

  “噢,天啊,”瑪麗·歐丁說。

  她的臉連嘴唇都是白的。

  巴陀以低沉的聲音溫柔地說:

  “抱歉,不過我得逼他自己招供出來……你知道,證據太少了。”

  奈維爾仍然在抽噎地哭著,聲音有如孩子一般。

  “我要她被吊死。我真的要她被吊死……”

  瑪麗·歐丁顫抖起來,轉向湯瑪士·羅伊迪。

  他緊緊握住她的雙手。

2

  “我一直都感到恐懼,”奧德莉說。

  他們坐在庭院陽臺上。奧德莉坐在靠近巴陀督察長的地方。巴陀補度他的假期,以朋友的身分來到“鷗岬”。

  “恐懼——一直都是,”奧德莉說。

  巴陀點點頭,說:

  “我第一次看到你時就知道你怕得要死。而且你表現得像壓抑住一種非常強烈情感的人那樣。可能是愛也可能是恨,但實際上是恐懼,不是嗎?”

  她點點頭。

  “我們婚後不久我就開始怕起奈維爾。可是你知道,最可怕的事是我並不知道為什麼。我以為我瘋了。”

  “瘋的人不是你,”巴陀說。

  “當我嫁給他時,在我看來奈維爾似乎是那麼地正常——總是心情愉快,待人和氣。”

  “有趣,”巴陀說,“他扮演的是優秀運動員的風範,你知道。所以他能在網球場上保持那麼好的風度,在他來說,優秀運動員的角色比贏得比賽更重要。可是這給了他不少心裡壓力,當然啦,扮演角色總是會這樣。他內心壓抑出了毛病。”

  “內心,”奧德莉顫抖著低聲說,“總是深藏不露,讓你莫測高深,只是偶爾一句話或是一個眼神,就夠叫我想像……是有什麼古古怪怪的。如同我所說的,我以為一定是我自己古怪。後來我變得越來越害怕——那種不可理喻的莫名恐懼,你知道,讓你很難受!

  “我告訴自己我快瘋了——可是我又莫可奈何。我感到我要不顧一切地逃走!後來亞德里安來了,告訴我說他愛我,我想跟他一起逃走一定很好而且安全……”

  她停了下來。

  “你知道後來怎麼啦?我逃出去要跟亞德里安會面——他卻永遠不會來了……他遇害了……我感到好像是奈維爾搞的鬼——”

  “也許真是他,”巴陀說。

  奧德莉轉向他,一臉驚嚇。

  “噢,你這樣認為?”

  “如今我們永遠不會知道。車禍是可以安排的。不過,不要再去想它了,史春吉太太。也許,只是湊巧發生的車禍。”

  “我——我那時完全崩潰了。我回到牧師宿舍去——亞德里安的家裡。我們本來打算寫信告訴他母親,不過既然她不知道,我想還是不要告訴她,免得她痛苦。然後奈維爾幾乎我一到他就到了。他非常好——而且仁慈——可是我跟他談話時心裡一直怕得很難過!他說沒有必要讓任何人知道亞德里安的事,說我可以跟他離婚,他會給我證據,說他離婚後會再娶。我覺得非常感激。我知道他一直認為凱伊有魅力,我希望一切好轉,而我可以擺脫我那古怪的強迫性觀念。我仍然以為一定是我自己古古怪怪的。

  “可是我仍然沒有辦法擺脫——真的。我從不覺得我會真正逃脫。後來有一天我在公園遇見奈維爾,他說他真的很想要我和凱伊做個朋友,同時提議說我們九月份一起到這裡來。我無法拒絕,我怎能拒絕?在他做了那些寬宏大量的事後。”

  “請君入甕,”巴陀督察長說。

  奧德莉顫抖起來。

  “是的,正是如此……”

  “他那一招非常聰明,”巴陀說,“大聲地向每一個人抗議說是他出的主意,而每一個人都會立即認為不是。”

  奧德莉說:

  “然後我來到這裡——就像一場噩夢一樣。我知道有什麼可怕的事就要發生——我知道奈維爾一心一意要它發生——而且會發生在我身上。可是我不知道是什麼事情。我以為,你知道,我真的就要發瘋了!我被嚇得癱瘓了——就像在一場夢中,某件事情就要發生了而你卻動也不能動……”

  “我一直認為,”巴陀督察長說,“我想看到一條蛇把一隻小鳥嚇得呆住了,飛不掉了——如今我可不確定我是不是真的想看到這種景象。”

  奧德莉繼續說:

  “甚至崔西蓮夫人遇害時,我還不瞭解是怎麼一回事。我被迷惑住了。我甚至沒懷疑到奈維爾。我知道他不在乎錢——認為他會為了繼承五萬英鎊而殺害她實在是荒謬的想法。

  “我一再地想著屈維斯先生以及他那天晚上講的故事。甚至那時候我也沒把它和奈維爾聯想在一起。屈維斯提過某個生理上的特徵讓他可以認出很久以前的那個孩子。我自己耳朵上有道疤痕,可是我不認為其他任何一個人有任何足以引起人家注意的標記。”

  巴陀說:“歐丁小姐有一綹白發。湯瑪士·羅伊迪右手僵硬可能不只是地震受傷的結果。泰德·拉提莫先生頭顱形狀有點古怪。而奈維爾·史春吉——”

  他停頓下來。

  “奈維爾當然沒有任何生理上的異常之處吧?”

  “噢,有。他的左手小指比右手小指短。這非常不尋常,史春吉太太——真的非常不尋常。”

  “原來就是這?”

  “就是這。”

  “那麼電梯故障的牌子是奈維爾吊上去的?”

  “是的。悄悄溜到那裡去再回來,當羅伊迪和拉提莫在陪那老頭子喝酒時。聰明而且簡單省事的辦法——我懷疑我們是否有辦法證明那是謀殺。”

  奧德莉再度顫抖起來。

  “好了,好了,”巴陀說,“一切都已經過去了,我親愛的。繼續聊天吧。”

  “你非常聰明……我有好幾年沒說過這麼多話了!”

  “喂,錯就出在這裡。你什麼時候才悟出奈維爾大師的把戲?”

  “我不知道確切是什麼時候。我突然間全明白過來了。他自己洗脫了罪嫌,剩下來的是我們。然後,突然之間,我看到他在看我——一種幸災樂禍、暗自發笑的眼神。當時我就知道了!就在那個時候——”

  她突然停了下來。

  “就在那個時候怎麼樣?”

  奧德莉慢吞吞地說:

  “就在那個時候我想快快了斷——最好。”

  巴陀督察長搖搖頭。

  “永不屈服。這是我的座右銘。”

  “噢,你說的沒錯。可是你不知道長久的恐懼是什麼滋味。讓你整個人癱瘓——讓你沒有辦法思考——沒有辦法計劃——就只是在那裡等待著可怕的事情發生。然後,一旦真的發生了。”——她突然快速微微一笑——“那種解脫感會讓你感到驚訝!不用再等待、害怕——已經來到了。我想,你會認為我精神相當錯亂,如果我告訴你當你來到這裡以謀殺罪名逮捕我時,我一點也不在乎。奈維爾已經得逞了,而一切已經結束。跟李奇督察一起離開讓我感到那麼地安全。”

  “這是我們那樣做的一部分原因。”巴陀說,“我要你脫離那個瘋子的魔爪。除此之外,要是我想要他精神崩潰,就勢必要仰仗震驚的效果。他以為他的計劃已經得逞了——這樣一來效果就更大。”

  奧德莉低聲說:

  “要是他沒有崩潰,會不會有任何證據?”

  “不多。有馬克懷特說看到一個男人在月光下攀登繩子的證詞。還有那捆繩子證實他的說詞,放在閣樓上,還有點濕。那天晚上有雨,你知道。”

  他停頓下來,直盯著奧德莉看,好像他在期待她說什麼。

  由於她只是一副感興趣的樣子,他繼續說下去:

  “還有那套條紋西裝。他脫了下來,當然,在東頭灣那邊夜色下的岩石地上,把他的西裝塞進岩石縫裡。正好放到一條兩天前被海浪沖上岸的死魚身上。肩頭上沾到一疤汙點——而且有臭味。我發現,旅館那邊有人在說排水管出了毛病。那是奈維爾自己散佈出去的說法。他的西裝上頭加披著雨衣,但是臭味還是滲了出來。後來他擔心那套西裝會出問題,趕緊找個機會把它送去洗衣店洗,弄巧成拙的是,沒有告訴洗衣店他的真名。他隨便告訴他們一個他在旅館住宿登記簿上看到的名字。所以陰錯陽差,你的朋友拿到了那套西裝,他有個好頭腦,他把它跟他看到一個男人攀登繩索的事聯想在一起。除非是你在夜晚脫下衣服游泳,你的西裝肩頭是不會碰到死魚的,你只會踩到它而已,總不會故意拿臂膀去碰它。而且沒有人會在九月天的夜晚下水游泳取樂。他把整件事情串連起來。非常聰明的人,馬克懷特先生。”

  “不只是聰明,”奧德莉說。

  “嗯,也許吧。想不想多知道他一些?我可以告訴你他的一些過去的經歷。”

  奧德莉聚精會神地聽著。巴陀發現她是個好聽眾。

  她說:

  “我欠他很多情一一還有你。”

  “不要覺得欠我多少情,”巴陀督察長說,“如果我不是那麼笨,我早就該從叫人鈴看出來。”

  “叫人鈴?什麼叫人鈴?”

  “崔西蓮夫人房裡的叫人鈴。一直覺得它有點不對勁。當我從頂樓下樓梯,看到你們用來開窗子的那根木棍時,差一點就想出來了。”

  奧德莉仍舊一副茫然不解的樣子。

  “知道吧,那個鈴的重點在——給予奈維爾·史春吉不在場證明。巴蕾特說崔西蓮夫人不記得拉鈴找她幹什麼——當然她不記得,因為她根本就沒拉鈴!奈維爾在外頭走道上用那根本棍扯動安在天花板上的鈴線。所以巴蕾特聽到鈴聲下樓看到奈維爾·史春吉下樓出門,而且她看到崔西蓮夫人好端端地活著。那個女僕的事是靠不住的。為了午夜之前就會發生的謀殺案而對她下麻醉藥有什麼好處?十之八九她到時藥性還不會完全發作。但是這可以顯示出謀殺案是自家人於的,而且可以給奈維爾一點時間扮演第—涉嫌人的角色——然後巴蕾特醒轉過來,奈維爾成功地洗脫罪嫌,沒有人會嚴查他到旅館去的確切時間。我們知道他沒有搭渡船回來。也沒有自己租條船過來。剩下來的可能性只有游泳。他是個游泳健將,可是對他來說,時間一定也是非常緊促。他爬上他原先吊在他房間窗口上的繩子,在地板上留下了很多水跡,如同我們所注意到的。

  “遺憾的是我們當時沒看出個中意味來。然後穿上他的藍色外套和褲子,潛進崔西蓮夫人的房裡——接下去的就不用說了——要不了幾分鐘的事,他事先已經備好了那個鋼球——然後回房,脫下衣服,攀滑下繩子,回到東頭灣旅館——”

  “萬一凱伊闖進他房裡呢?”

  “她也被下了點麻醉藥,我想一定是。她從晚餐開始便一直打呵欠,他們這樣告訴過我。除此之外,他還存心跟她吵了一架,好讓她一氣之下,把門鎖起來不理會他,也正好不會壞了他的事。”

  “我盡力在想,我是否注意到護欄上的鋼球不見了。我想我沒注意到。他什麼時候放回去的?”

  “第二天早上大家都在吵吵鬧鬧的時候。他坐泰德·拉提莫的車子一回到這裡之後,有整個晚上的時間可以收拾殘局,把網球拍修好等等。對了,他是以打反手球的方式攻擊老夫人的。你知道,這就是為什麼看起來凶案是左撇子幹的。史春吉的反手球一向是他的看家本領,你記得吧!”

  “不要——不要再說了——”奧德莉舉起雙手,“我無法再聽下去了。”

  他對她微微一笑。

  “談一談對你有好處。史春吉太太.我可不可以冒昧給你一點忠告?”

  “請說。”

  “你跟一個瘋狂的殺人兇手在一起生活了八年——這足以令任何女人神經崩潰。可是如今你得逃脫這一切,史春吉太太。你不用再感到恐懼了——你自己得設法理解到這一點。”

  奧德莉對他嫣然一笑。她臉上僵凍的表情已經消失,換上的是一張甜美,有點羞怯,但卻自信的臉孔,兩只眼睛充滿了感激之情。

  “我不知道,最好該怎麼著手?”

  巴陀督察長思考著。

  “盡力想出一件最困難的事,然後著手去做,”他忠告她說。

  安德魯·馬克懷特正在收拾行囊。

  他小心翼翼地把三件襯衫放進衣箱裡,然後是那套他從洗衣店拿回來的深藍色西裝。兩個不同的“馬克懷特”送洗的兩套西裝可把那洗衣店裡的女孩搞糊塗了。

  輕輕的敲門聲傳過來,他喊道:“進來。”

  奧德莉·史春吉走了進來。她說:

  “我來向你道謝——你在收拾行李?”

  “是的。我今晚離開這裡。後天上船。”

  “到南美去?”

  “到智利。”

  她說:“我來幫你收拾。”

  他婉拒,她堅持得逞。他看著她熟練地整理得有條不紊。

  “好了,”她收拾完畢說。

  “你收拾得很好,”馬克懷特說。

  一陣沉默。然後奧德莉說:

  “你救了我一命。要不是你正好看到——”

  她沒繼續說下去。

  後來她又說:

  “你是不是立刻瞭解到,那天晚上在斷崖上當你——你攔住我——當你說:回家去,我不會看著你被吊死’時——你是不是當時就瞭解到你有一些重要的證據?”

  “不完全是,”馬克懷特說,“我得事後才想。”

  “那麼你怎麼能說——怎麼能那樣說?”

  馬克懷特向來在他得解說他單純的思想過程時都會感到不安。

  “那正是我心裡的話——我打算保護你不被人吊死。”

  奧德莉雙頰泛紅。

  “萬一真的是我幹的呢,”

  “那不會有什麼不同。”

  “那麼,你是不是認為是我於的?”

  “我並沒有去想這個問題。我倒相信你是無辜的,不過這對我的行動並未產生任何影響。”

  “後來你想起了爬繩子的男人?”

  馬克懷特沉默了幾分鐘。然後他清清嗓子。

  “我想,讓你知道無妨。我並沒有真正看到一個男人在爬繩子——事實上我不可能看到,因為我是星期天晚上到斷崖頭去,不是星期一。我是從那套西裝推斷出來的,而閣樓上的那捆濕濕的繩子證實了我的推斷。”

  奧德莉的臉色一下子由紅轉白。她難以置信地說:

  “你的說詞是編出來的?”

  “推斷不會受到警方的重視。我非得說是我親眼看見的不可。”

  “可是——你可能得上法庭替我發誓作證。”

  “是的。”

  “你會那樣做?”

  “我會。”

  奧德莉叫了起來,

  “而你——你是那個因為不願意說假話而丟掉工作來這裡跳崖自殺的人!”

  “我很重視誠實。不過我已經發現還有比這更重要的。”

  “比如?”

  “你,”馬克懷特說,

  奧德莉低下頭。他尷尬地清清喉嚨。

  “你不用感到欠我一大筆人情之類的。今天過後你就再也見不到我了。警方已經取得史春吉的口供,他們不需要我出面作證。無論如何,我聽說他情況很糟,可能活不到上法庭了。”

  “那我倒感到高興,”奧德莉說。

  “你曾經喜歡過他吧?”

  “我喜歡的是我心目中的他。”

  馬克懷特點點頭。

  “也許,我們都有同感。”

  他繼續說。

  “一切都已好轉。巴陀督察長能採信我的說詞而讓那個人崩潰——”

  奧德莉打斷他的話。她說:

  “他跟我談起時,他提起過幸好你在月光下看到你所看到的,後來又加了——一兩句——說那天晚上有雨。”

  馬克懷特畏縮了一下。

  “那倒是事實。我懷疑在週一晚上我是否能看見任何東西。”

  “這無所謂,”奧德莉說。

  “他知道你假裝說你看到的就是實際上真正發生的。不過這倒說明瞭為什麼他要設法讓奈維爾崩潰。湯瑪土一告訴他關於我和亞德里安的事,他就懷疑奈維爾。他當時就知道如果他對那類型的罪案所知正確的話——他以前盯錯了人——那麼他所需要的是某些他可以用在奈維爾身上的證據。如同他所說的,他所需要的是奇跡——你的出現就是巴陀督察長祈禱靈驗的結果。”

  “他這樣說倒是奇怪,”馬克懷特淡然說。

  “因此,你知道,”奧德莉說,“你是奇跡。特別為我出現的奇跡。”

  馬克懷特急急說:

  “我不想要你感到欠我什麼情。我就將脫離你的生活圈子。”

  “你一定要這樣嗎?”奧德莉說。

  他睜大眼睛盯著她。紅暈出現,從耳朵一直紅到太陽穴。

  她說:“你不帶我一起走?”

  “你根本不知道你自己在說什麼!”

  “我知道。我正在做一件非常難的事——但卻是一件對我來說比生死更重要的事。我知道時間非常短促。順便告訴你,我是個守舊的人,我想在我們動身之前先結婚!”

  “當然,”馬克懷特深感震驚地說,“你總不會認為我會作任何他想。”

  “我信你不會,”奧德莉說。

  馬克懷特說:

  “我不是你喜歡的類型。我以為你會跟那個喜歡了你那麼久的安安靜靜的傢伙結婚。”

  “湯瑪士?親愛的,忠實的湯瑪士。他太忠實了。他是對多年前他愛上的那個女孩忠實。但是他真正喜歡的人是瑪麗·歐丁,盡管他自己還不知道。”

  馬克懷特向她趨近一步。他堅定地說:

  “你剛剛說的可是當真?”

  “是的……我想永遠跟你在一起,永不離開你。如果你走了,我就永遠找不到任何一個像你一樣的人,而我會水遠過著悲傷的日子。”

  馬克懷特歎了一口氣。他取出皮夾,仔細地查看。

  他喃喃說:

  “一份特別結婚證書需要花不少錢。我明天一早得先去銀行提錢。”

  “我可以借你一些錢,”奧德莉低聲說。

  “你可不能做這種事。如果我要娶一個女人,結婚證書要是我付的錢。你懂嗎?”

  “你不用,”奧德莉溫柔地說,“這麼嚴肅的樣子。”

  他走向她,柔聲說:

  “上次我抓住你的時候,你就像一隻小鳥——掙紮著要逃脫。現在你可永遠逃不了了……”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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