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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盡的夜/無盡長夜/此夜綿綿 Endless Night By 阿嘉莎‧克莉絲蒂 Dame Agatha Mary Clarissa Christie

  “終了也就是開始”……這句話我常常聽見人家說。聽起來挺不錯的——但它真正的意思是什麼?

  假如有這麼一處地方,一個人可以用手指頭指下去說道:“那天一切一切都是打從這開始的嗎?就在這麼個時候,這麼個地點,有了這麼回事嗎?”

  或許,我的遭遇開始時,在“喬治與孽龍”公司的牆上,見到了那份貼著的出售海報,說要拍賣高貴邸宅“古堡”,列出了面積多少公頃、多少平方米的細目,還有“古堡”極其理想的圖片,或許正是它在極盛時拍照的吧,再怎麼說總在八十到一百年以前了。

  當時我並沒有半點事情,只在京斯頓區的大街上溜達,這處地方並不出名,只是為了消磨時間,一下就看到那份海報了。為什麼看見了?命運的下作手段嗎?還是伸出了招財進寶的手?你可以隨便從哪一方面看。

  或許,你也可以這麼說吧。這碼子事的開始,是遇到桑托尼,同他那天而引起的。現在我閉上眼睛,都見得到他紅通通的一張臉,好亮晃晃的一雙眼睛,那只結結實實卻又精精緻致手兒的動作,畫出了那幢巨邸的平面圖和正面圖來》。這是一幢很獨具一格、漂漂亮亮的邸宅,會成為我們神仙境界的住宅!

  我好生想真美幢房屋啊,一幢精緻美麗的的邸宅,從來都不敢指望過一幢這樣的住宅,當時就在生命中燦爛盛開了。那是我們共同有的一個快樂幻想,桑托尼會替我們蓋好——如果他的命還活的久一點的話……

  那是一幢我夢寐以求的住宅,我會和自己熱愛的女孩同住那就象傻兮兮的童話故事中的邸宅,我們會住在一起“從此以後就快快樂樂地生活著”。這完完全全是異想天開,是胡思亂想,但卻說明我內心中渴望的洶湧念頭——渴望一些我從來不可能有的東西。

  或者,假使這是個愛情故事的話——這卻真是個愛情故事,我可以發誓——那為什麼不從那裡說起呢?在吉卜賽莊那些黑森森的樅樹下,我一眼望見站在那裡的愛麗。

  吉卜賽莊嗎?不錯,或許最好從那裡開始說起吧,就在我轉身離開那塊出售牌時,打了個小小的冷顫,因為一片黑雲遮住了太陽,真是太不留心得到了家,竟向一個當地人問了個問題,那個人就在附近修剪樹籬,東一剪西一剪的樣子。

  “這幢邸宅是什麼‘古堡’,像是嗎?”

  那老頭側眼瞟著我,現在依然看得見他那副尊容,他說道:

  “俺們這裡的人,可不那麼叫,那是種什麼叫法?”他不滿意地嗤之以鼻:“打從有人住那裡面,管它叫‘古堡’,到現在可有好多年了。”他又嗤嗤鼻子。

  我就問他了,你稱它什麼呢,他那張滿是皺紋的老臉上眼珠子又轉開去,鄉下人就是用這種古怪辦法,不直接同你答腔,就象望著你後面,或者望著一個角落裡,很像是他們見到了些你見不到的東西似的,他說了:

  “在這兒嗎?管他叫‘吉卜賽莊’。”

  “為什麼這麼稱呼呀?”我問道。

  “傳說下來的吧,俺不太清楚;有的說是這,有的說是那。”然後他又說了:“反正,就是出禍事的地方吧。”

  “車禍嗎?”

  “一應的禍事俱全,這年頭多的是車禍了;看得到嗎?那角落上可是處陰險地方。”

  “唔,”我說道:“如果那是處陰險的急彎,無怪乎會發生車禍了。”

  “鎮公所那裡豎了塊危險牌,可是沒有啥用處,沒有用,還是照樣有車禍。”

  “為什麼是‘吉蔔賽’呀?”我問他。

  他一雙眼睛又溜到我身外,回答也是含含糊糊。

  “這是那個傳說嘛,他們說,這兒曾經是吉蔔賽人的土地,他們給攆走了,就在這念了毒咒。”

  我哈哈笑了起來。

  “哼,”他說道:“你還能笑嗎,有好多地方確實挨過毒咒,你們這些城裡精明強幹的大官人,對這些一點也不知道。但的的確確有些地方挨過咒,而這處地方真有咒語,石礦場裡運石頭蓋房子的人就死掉了,老裘德有天晚上從那邊邊兒上摔下來,脖子折斷了。”

  “喝醉了吧?”我提醒提醒。

  “也許,他喜歡往下跳,就跳了,可是好多醉鬼也跌下來——跌得險——他們卻沒什麼大不了的傷,可是裘德,卻把脖子折斷了,就在那兒,”他手指著滿是松樹的山岡上:“就在吉卜賽莊裡。”

  對了,我想這件事就是如此開始的了,只不過當時我並不太在意,只是湊巧還記得。僅至於此了吧,我想——那也就是,我想得很周到——在我內心裡有了點底。自己也說不上是事前還是事後,我問過那裡還有沒有吉蔔賽人,他說現在任何地方都沒有很多了,警方一直攆他們走;我問到:“為什麼大家都不喜歡吉蔔賽人呀?”

  “他們是一夥偷雞摸狗的,”他說的很不以為然,然後更仔細點盯著我:“沒準兒你也有吉蔔賽人的血統吧?”他繞著彎說話,兇狠地望著我。

  我說知道自己並沒有呀,不錯,的確我的長相有點象吉蔔賽人,或許就因為這個,使我對“吉卜賽莊”這個名稱有興趣吧。我站在那裡,含笑背向著他,心中想到我們的對話有點意思,或許我有點吉蔔賽人的血統吧?

  吉卜賽莊,我走上那條彎彎曲曲的公路,出了村莊,又盤旋著經過那片黑壓壓的樹林,終於到了山岡頂上,可以見到大海和船舶,景色真美極了。我現在想,就象人人真正在想很多事情一樣:“如果吉卜賽莊是我的,不知道事情會怎麼樣?”——就象這一類的想法,這只不過是一種荒唐想法罷了。到我再經過剪樹籬的那裡,他說道:

  “如果你要找吉蔔賽人,有位黎老太太在。當然啦,少校給了她一戶農舍住。”

  “少校是誰呀?”我問道。

  他說話的聲音像大吃一驚,“費少校呀,當然。”看起來我竟那麼問他,使他很狼狽。我揣測著這位費少校是當地一霸,黎老太太是他什麼親戚,我想,才這麼供養她。似乎費家好幾輩子都住在這裡,多多少少,還管理這片地方吧。

  我向這位老哥道了再見,轉身走開。他說道:

  “她住的地方就是這條街盡頭最後一片農舍,或許你會看見她在屋子外面。不喜歡在屋子裡面嘛,她們這些吉蔔賽人不喜歡。”

  所以我就走了,在路上晃晃蕩蕩的,一面吹口哨,一面想看看吉卜賽莊,以至於我幾乎忘記剛才告訴我的話了。這時我看見一位高高大大黑頭發的老太太,隔著一道花園樹籬望著我,我一下就知道這是黎老太太了,便站定了和他說話。

  “我聽說了,你能把上面吉卜賽莊的一切事告訴我聽呢。”我說道。

  “哈,原來如此,你要是買了就更是傻瓜了。”

  “誰可能買下來呢?”

  “有個建築商人盯著要買,不只一個呢,會賣的便宜,你等著瞧吧。”

  “為什麼會賣得便宜呢?”我好奇地問道:“這是處好地方嘛。”

  她對這句話沒有回答。

  “假如一個建築商便宜買了下來,他會怎麼辦?”

  她自個兒笑起來了,是那種心懷惡意、並不愉快的哈哈。

  “當然,推平那幢又破又腐的邸宅重蓋呀,蓋二十戶——或許三十戶吧——統統挨了毒咒的住宅。”

  我故意不甩她這句話的後半段,我說話了,自己來不及就說了出來。

  “那真可惜了,太可惜了。”

  “哈,你用不著擔心,他們也不會有什麼樂子,那些買房子的,那些磚砌牆上泥灰都不會有。到時候樓梯腳上會打滑,裝的材料一手車一手車會撞碎,屋盯上石板往下掉,准保打個正著。還有那些樹,也會的,突如其來的狂風,也許就嘩嘩啦啦倒將下來。哈,你等著瞧吧,沒半個人會在吉卜賽莊有什麼好處,他們最好就是別打擾那裡,你等著看,等著瞧吧。”她起勁點著頭,然後細聲細氣自言自語:“在吉卜賽莊瞎攪和的,沒有一個人行時走運,以前也從來沒有過。”我哈哈笑了,她厲聲說道:

  “不要笑小夥子,在我看來,你就要在這幾天笑自己的嘴巴笑錯方向了。在那裡從來沒有過好福氣,宅裡也好,地裡也好。”

  “宅子裡又出了什麼事啦?”我問道:“為什麼它空空如也了這麼久?為什麼就讓它垮塌下來?”

  “最後住在那裡面的人死了,死得一個不留了呢。”

  “他們怎麼死的?”我覺得好奇,便盯著問。

  “最好就不要再說這碼子事了,但是以後就沒有人要來主在那裡,就讓那房屋發黴變爛,現在已經忘記了,最好以後也要忘掉。”

  “不過你可以把故事告訴我呀。”我就用好話哄她:“你對它的一切都知道嗎。”

  “我不閒聊吉卜賽莊的事。”然後,她把嗓門兒底得像個叫花子騙人的哼哼聲:“漂亮小夥子,如果你樂意的話,現在我算算你的命吧。錢放在我手掌心裡,我就會把你的命說出來,你在最近這些日子裡,會是很行時走運的一個呢。”

  “我才不信什麼算命不算命的胡說八道呢,”我說道:“我也沒有錢,再怎麼說,也不花這個錢。”

  她挨近來,用討好的聲音說道:“現在半形錢好了!半形錢好了!我算你的命只要半形!怎麼樣?根本沒多少嗎;我算你的命只要半形錢,因為你是個英俊的小夥子,嘴巴又伶俐,真服了你,也可能就是這樣,你會行時走運呢。”

  我在口袋裡摸出個半形銀幣來,倒不是因為我信了她那套蠢迷信,而是覺得又什麼原因,雖然我還沒看透,但喜歡這個老騙婆。她把銀幣一把抓了過去,說道:

  “那麼把你的手伸出來吧,兩只手都要。”

  她那幹癟癟的爪子抓住我兩只手,兩眼望住我攤開的手掌心,沉默了一兩分鐘,再盯盯看。忽然,她把我兩只手一放,幾乎是從她身邊推開去,後退了一步,厲聲說道:

  “如果你要知道什麼事情對你好的話,那就是現在滾出這處吉卜賽莊,再不要回來,這是我對你的金玉良言了,不要回來!”

  “為什麼嗎?為什麼我不應該回來呀?”

  “因為如果你回來的話,就會傷心,就會損失,或許還有危險。有麻煩事情,黑漆漆的麻煩事情再等著你。我警告你,連見到這處地方的經過都一股腦拋開吧。”

  “這個,就所有的……”

  可是她一轉身就走回去了,進那戶農舍裡去了,砰然一聲把門帶上。我並不迷信,但是信命,當然啦,誰不信?但關於這毒咒過的廢房屋,卻不信那一串迷信的胡說八道,然而卻有些惴惴不安,這個老醜八怪在我手上見到了什麼東西了吧。我把兩只手掌心攤開在身前,仔細望下去,一個人怎麼會在別人的手掌心裡見得到呢?算命是一種臭名在外的胡扯八搞——從你手里弄錢的招數——從你那種傻兮兮的輕信中搞錢嘛。我仰望天空,太陽已經溜進了雲彩裡,現在這一天似乎都變的不同了,一種陰沉沉的暗影,一種威脅。只不過一陣欲來的暴風雨吧,我想,風兒刮起來,看得見樹木葉子的背面了,我吹著口哨替自己提神,沿著穿過村落的公路走去。

  我又望望那份貼著拍賣“古堡”的海報,我真正把日期都記了下來,一生中還沒參加過房地產銷售呢,但我想要來參加這一次。要是看到有誰買下了“古堡”那該多有趣——那也就是說,很有興趣見到誰會成為“吉卜賽莊”的所有人。對了,我想這就是故事真正開頭的地方了……我心裡有了個異想天開的主意。我要來假裝成是要出價標購“吉卜賽莊”的人!要和當地的建築商打對台!他們會打退堂鼓,死了這條揀便宜的心!我就把它買下來,到桑托尼那裡,跟他說:“替我蓋一戶吧,我替你把地點買下來了。”而我要去找一個妞,一個貌若天仙的妞,我們以後就快快樂樂地生活在一起了。

  我時常有這一號的夢,自然它們從來沒有實現過,不過卻很夠味兒,當時我就這麼想的。有趣嘛?有趣!我的老天!如果早知道就好了!

  純粹是機會,那天才使我到的“吉卜賽莊”附近的地區,我開了一輛租來的汽車,從倫敦載了人去參加拍賣——這次拍賣不是拍賣房子,而是賣裡面的東西。這是幢大宅子,就在鎮區郊外,其醜無比的一幢。車上坐的是一對老夫婦,從他們的談話中可以聽的出來,他們對收藏混凝紙有興趣,無論什麼混凝紙用具都可以。我以前唯一聽到混凝紙的時候,是媽媽談到和洗盆有關,她說過,任何時候混凝紙的洗盆都比塑膠洗盆好得多!而有錢的人卻要親自下鄉來買這種東西來收藏,似乎是件怪事。

  然而,我在心裡把這件事收了起來,只想到要翻翻字典,或者在什麼地方看看書,看混凝紙究竟是什麼;這種東西竟會有人認為值得租一輛汽車,到鄉下的拍賣場出價來買。我喜歡瞭解不同的事情,那時我年方二十二歲,各方面所得到的知識相當多;對汽車知道的不少,是一個很好的機械師和小心的駕駛員。有一陣子我在愛爾蘭管過馬匹,幾乎同一幫毒販纏上了,但我還算聰明,及時抽了身。做一個出租車司機,倒是也不賴,光小費就可以掙好多錢,也不用費好大力氣,不過這個工作卻很枯燥煩悶。

  我有一陣子在夏天幫人摘過水果,那拿錢並不多,但我樂在其中。我也試過好多事情,當過三流大飯店的侍應生;夏天海灘上的救生員;銷售過百科全書和吸塵器,以及其他一些東西;還有一次在植物園裡,做過園藝工作,對花兒學到了一招半式。

  我從來沒有固定在任何工作上過,為什麼要那樣?我發現我對做過的事幾乎樣樣都有興趣。有些工作比別的做起來難些,但我真的並不在乎那點,也並不是真正懶惰,我認為自己真正是沒法安兒定,要到每一處地方去,見識每一件東西,做做每一件事情。我想找點了不起的事。

  打從離開學校起,我就要找點了不起的事,然而卻又說不上,了不起的事會是件什麼。也就是這件了不起的事,使我徒勞無功地、在不滿意的辦法上尋尋覓覓。它在什麼地方?遲早我會碰到它。或許是個妞兒吧……我喜歡妞兒,但是到如今我所遇見的妞兒,都沒有一個重要的……我喜歡她們沒錯,可是還是總想繼續找其他的;她們就象我的職業一樣。有一點點滿意,但是和她們又膩味夠了,又要離開去找另外一個。自從我出校門後,找了一個又一個。

  很多人不贊成我的生活方式,我想他們就是你們所謂的好心人士,那是因為他們一點也不瞭解我。他們要我找一個好點的女孩,別三心二意的,存倆錢,跟她結婚,然後在一件穩定的好工作上安定下來;就那麼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沒有個盡頭的世界,阿門。那可不是我的生活!一定有比這更棒的生活,決不是這種平平淡淡的安寧,這個善良老大的福利國,還在沒經驗的道路上一瘸一拐的走呢!的的確確我就是這麼想的,在這個人能把衛星發射上太空,大家大談特談去其他星球訪問的世界上,一定會有了不起的事情會激發你,使你的心撲撲跳;那才上值得搜遍全世界來找尋的啊!我記得,有一天,我在彭德街上走,那時我在幹侍應生。就要上班了,我遛遛噠噠,望著一家商店櫥窗裡的皮鞋。它們的樣子可真夠瀟灑的,正和廣告上說的一樣:“今天的機敏人士所穿的皮鞋”。通常還配有一位可疑的成功人士的照片。以我的詞兒來說,總是看起來獐頭鼠目,時常引起我哈哈大笑,廣告就是那樣做的。

  走過皮鞋店到了第二家的櫥窗,那是一家油畫店,櫥窗內僅有三張油畫,做了藝術性的擺設,用一方色彩天然的柔軟天鵝絨,覆蓋在金色相框的一角上。真娘娘腔嘛!如果你們懂我的意思的話。我並不是一個對藝術很有興趣的人,有一次出於好奇,我進了“國家畫廊”,展覽會使我冒火,這兒的確如此。好大一幅幅色彩明亮的圖畫,畫的是兩軍人馬在高山峽穀裡血戰;或者,憔悴的聖徒周身中箭;還有的畫的是貴婦或淑女,坐在那裡假笑、癡笑,身上穿的是絲綢、天鵝絨和帶花邊的衣服。我當時就決定了,藝術不是為我而有的。可是現在我看的這幅油畫,說不出一個所以然來,卻有些不同。櫥窗裡有三幅油畫,一幅風景,畫了一點點我每天都能看到的漂亮景色。還有一幅是女人,畫的古古怪怪的,完全不成比例,根本沒法看得出她是女人,我想這就是所謂的“新藝術”吧?真說不出個所以然。第三幅那是——我該怎麼形容一番呢?那是一幅簡簡單單的畫。畫像中一大片空白,只有那麼寥寥幾個圓圈一個套一個,如果你能那麼說話,全都是不同的顏色——從來沒料到過的古怪顏色,這一下那一下,東描西塗的片片彩色,似乎什麼都不是,居然它們還表示有了了不起的意義呢!我對形容並不行。

  我站在那,周身發毛,就象我出了什麼極不尋常的事情似的。那些又新奇又昂貴的皮鞋,現在我很想穿了,我的意思是說對自己的衣裝,相當有點麻煩了。我喜歡衣著講究,來加深別人的印象;但我一生中從沒認真想過,要到彭德街來買一雙皮鞋。我知道在這他們開的那一號特別價錢——這些皮鞋也許要十五鎊一雙。他們說這些皮鞋精工手制什麼什麼的,總有個理由,價錢值得開那麼高。那根本就是浪費錢嗎。不錯,上等式樣的皮鞋,不過你也得為上等式樣多付不少錢。

  可是這幅油畫,我心中琢磨,會是什麼價錢?假如我要買這幅油畫呢?你神經病了,我對自己說。你不能去弄油畫,不能象普通人一樣。可是我要這幅油畫呀……喜歡它屬於我所有,就可以把它掛起來,隨自己高興坐下來看,要看多久就看多久,知道它是自己的了!買畫像!這似乎是發了神經病的主意,我又望瞭望這幅畫。我要這幅畫並沒有道理,再說,八成也出不起價錢。這幅畫也許估價要一大筆款吧!二十英鎊?二十五英鎊?反正,問問價錢也不會死人,總不能吃了我吧,是嗎?我就走了進去,覺得相當氣勢逼人,就採取了守式。

  這間店裡面非常寂靜,卻又十分豪華,有一種默默的氣氛,自然色彩的牆壁,有一張絲絨的長靠椅,可以坐下來欣賞油畫,有一個長的有點象廣告裡那個服飾講究的人的傢伙,走過來招待我,一口相當低低的嗓門,和環境倒是很相配。有意思的是,他不象彭德街高級店面一般店員那樣的神氣十足;他聽了聽我說的話,從櫥窗裡把油畫拿出來,靠著牆為我展示,手裡拿著畫,隨便我看多久就拿多久。當時使我想起來了——有時候你知道很多事情的確實情況,他們對其他事情的規矩,不能運用到油畫上來。也許有那麼個人,走進這處地方,就象這位一般穿著一套並不體面的舊衣服,領子都磨破了的襯衫,卻原來是位百萬富翁,要來添點收藏品。或者,他可能進來,看看便宜、耀眼的東西,或許就象我一樣,不曉得為什麼有了這麼大勁找一幅油畫,他會用些厲害的辦法把錢湊齊。

  “是這位元畫家作品中非常好的代表作。”拿著這幅油畫的傢伙說道。

  “多少錢?”我問的簡單乾脆。

  回答的這一句斷了我的氣。

  “兩萬五千英鎊。”他斯斯文文的聲音說道。

  我板起一副死硬面孔相當成功,神色紋絲不動,至少我認為並不顯得失色。他又說了位人士的名字,聽起來好象使是外國人。是畫家的姓名吧,我想。這幅畫剛剛從鄉間的一座宅第裡出來到了市場上,主在那宅第裡的人對這幅油畫是什麼,一點都不知道呢。我一直都斷著氣,然後歎了一聲。

  “這可是筆大價錢啊。不過這幅畫值得,我想。”我說道。

  兩萬五千英鎊,真是開玩笑!

  “是呀,”他說道,也歎了口氣:“不錯,的的確確值得,”他非常斯文地把畫放了下來,擺回櫥窗裡。他望著我微微笑了,“您法眼很高嘛。”他說。

  我覺得在某些方面,他和我都彼此瞭解,我謝過了他,出了油畫店走上了彭德街。

  我對落筆為文知道的不多——不多的意思,就是用一位普通作家寫作的辦法。舉例來說,關於我所見到那幅油畫的小品文。那幅畫真正和任何事都沒關系,我的意思是,它沒有什麼意義,也不會使人想起任何事情;然而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它很重要,在什麼地方有地位。發生的這件事,對我來說很了不起;就象“吉卜賽莊”對我來說,也是件不得了的事;也象桑托尼般,對我很重要。

  我還真沒有多多說到他,他是個建築師,當然,你們也已經猜到了。建築師是另外一件和我沒關系的事,雖然我對建築這一行,還真懂那麼一點點兒。我在晃晃蕩蕩途中,遇到了桑托尼。那也就是說我幹司機的工作,替闊佬開車時,有一兩回開車出國,兩回到德國——我略懂德語——法國去過一兩次,我對法語也是半吊子——葡萄牙去過一次。坐車的通常都是上了年紀的人,他們錢財數量和他們的身體的衰弱程度,大概成正比。

  你開車拉著這種客人到處跑,就會發現錢真的不是最重要的東西了。有了初期的心髒病,就得隨時帶著一大堆裝著許多小藥片的瓶子,對大酒店的餐飲和服務,脾氣也就大了。我所認識的有錢人,大多都很淒涼,他們有自己擔心和費神的事,比如說納稅和投資就是。聽聽他們在一起時和朋友的談話吧,苦惱啊,也就是苦惱宰掉了他們的一半;他們的性生活也並不那麼熱呼呼兒的起勁。他們不是娶了個腿兒長長、風騷十足的金發妞兒做太太,她們卻陪了個小白臉在什麼地方,揮霍丈夫的錢財;就是娶了個嘮嘮叨叨的婆娘,討厭的要命,不住告訴老公在什麼地方下車。免了,我可寧可自己一個人——洛佩克,看看這個世界,只要覺得喜歡,就同漂亮妞下車。

  當然,每一件事情都有一點過一天算一天,人活在世界上就得尋找快樂,生活有樂趣我就會滿足地過下去。不過再怎麼說,我想自己會享受生活。因為我還年輕,當我的青春快要逝去時,就不再有這樣的快樂了。

  我認為,在人的、生中還有另一件事——需要什麼人和什麼事……然而,接著說我剛才講的事吧。有位老哥,我經常開車送他到利維拉去。他在那建造了一幢房子,桑托尼就是那房子的設計師我真不知道他是哪國人。起先我以為他是英國佬;他又有點象北歐人,我猜。他有病,我一眼就看得出來;人很年輕,長的挺帥,很瘦,一張古怪的臉——不曉得為什麼竟是歪的,臉的兩邊都不對稱。他對客戶的脾氣可夠壞的,你一定以為打從他們付錢後,就頤指氣使,氣勢洶洶吧?事實上卻不是這樣,而是桑托尼對他們氣勢洶洶,他一向認為自己有把握,而別人沒有。

  尤其我這位老哥氣得直冒泡沫,我還記得,他一到工地就觀察每件事是怎麼幹的。通常我以司機和打雜的身份站在旁邊准備幫忙時,聽到他的抱怨,我都害怕這位康斯坦先生要犯心髒病、或者中風。

  “你沒照我的話做,”他厲聲尖叫著:“花的錢太多了!太多太多了!當初我同意的不是這樣的,這樣下去會使我花的錢要比預算的要多的多吧?”

  “你說的絕對沒錯,”桑托尼說:“但這錢非花不可呀!”

  “決不能花!決不能花!你一定要在我規定的限額之內完成,懂嗎?”

  “那你就得不到你想要的那種房屋了,”桑托尼說道:“我知道你想要什麼,我蓋的房子就是你心裡所要的,這點我可以保證。別把你那套中產人士的精打細算用在我身上。你要的是一幢夠水準的房子,要是這幢房子蓋好了,將來你可以跟你的朋友大吹特吹,他們也會羡慕你。我可不替隨便什麼人蓋房子,這我早告訴過你了,除了錢以外還有更多東西,這幢房子不會和任何人的房子一樣!”

  “不行,那可不行。你的毛病就是不知道自己要什麼;或者至少別人這麼想。但你的確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只是對這一點看不清楚,但我知道,我一向都曉得——人所追求的是什麼,要的是什麼。在你心中有感覺要一所有檔次的房子,我就給你蓋個有檔次的。”

  他時常說這一類的話,而我就站在旁邊靜聽。也不知道是什麼緣故,我自己看的出,這幢要在松林中蓋起來俯瞰大海的房子,不會是一幢尋常的住宅,它的一半並不以慣常的方式向海面望去,而是望著內陸,快到山峰的一處急彎,能瞥見山岡間的天空了。這幢房子古古怪怪,非比尋常,而且非常刺激。

  我下了班時,桑托尼經常和我聊天,他說:

  “我只給我願意為他蓋房子的人設計房子。”

  “你的意思是,有錢的人嗎?”

  “他們一定得有錢要不然就沒法子付錢蓋房子呀。但是我所計較的不是錢。客戶一定要有錢,因為我要替他們建造的是那種花大錢的房子;你也明白,光是房屋並不夠,還得要有好風水。就像一顆紅寶石或者翡翠,漂亮的寶石不過就是漂亮的寶石,不會更進一步,它絲毫不能表達什麼,除非它有做工精細的鑲嵌襯配,而好的鑲嵌首飾也一定要有一塊相配的寶石。你明白嗎?我在一片山水中恰到好處的所在,決定了蓋這幢房子的位置,這地段並沒什麼意義可言,直到我所造的房屋傲然屹立,宛如最美的寶石。”他望著我哈哈笑了:“你不懂嗎?”

  “我想不怎麼懂,”我說的很慢:“然而——有些地方——我想自己懂了……”

  “也許吧。”他好奇地望著我。

  最近我們又到利維拉來,這時房子差不多快要完工了。我不打算要描寫一番,因為我沒法子敘述的恰當;但是著幢宅子——這個——很漂亮,一眼就看得出來。這是幢使人得意的房子,可以向別人炫耀一番。有一天桑托尼突然對我說:

  “你知道嗎?我可以替你蓋一幢房子。你要的是哪一種房子,我早就曉得了。”

  我大搖其頭。

  “連我自己都不知道呢。”我老老實實說了。

  “或許你不知道,我卻替你想到了。”然後他又補上一句“你沒錢,這才是最大的遺憾。”

  “將來也絕不會有的。”我說道。

  “你雄心不夠嘛,你的雄心還沒睡醒,但它就在那,你知道的。”

  “呵,好了,”我說道:“有朝一日我喚醒雄心,我就會賺很多錢,然後到你這來,說道:‘替我蓋幢房子吧!”

  這時他又歎了口氣,說了:

  “我不能等……不行,我沒工夫再等下去,從現在起我只剩很短的一段路可走了,再蓋一幢——兩幢,再沒有了。人不願意年輕時就死掉……有時卻有不得不……我想,說真的也不要緊。”

  “那我可得抓緊把雄心喚醒落啦。”

  “不必了,”桑托尼說道:“你身體很壯實,現在又樂趣多,別改變你的生活方式吧。”

  “如果我試過的話,就沒法子不改了。”

  當時我所要的都事實在在,我喜歡自己的生活方式,自得其樂,身體結實沒有丁點毛病。我開車載過很多人,他們大賺其錢,他們辛勤工作,由於辛辛苦苦,結果得了潰瘍啦,動脈血栓形成啦,和很多很多其他毛病。我也能象別人一樣把一件工作做得好,那種事情不過如此罷了。而我沒有什麼壯志雄心,或者我並不認為自己有。我想桑托尼雄心勃勃吧;我可以看見設計房屋啦,建造房屋啦,畫平面圖啦,以及別的許多我根本摸不著邊的事情,全都是他弄出來的。他身體本來就不怎麼強壯,我有種異想天開的想法,他為了策動雄心而展開的工作,總有一天會要了他的命。我可不要去工作,事情就是那麼簡單,我不喜歡工作,我認為工作是件非常煩人的事情,人類的不幸都是因為自己發明瞭這玩意。我時常想到桑托尼,他引起我的好奇心,幾乎超過我認識的任何人。我認為,人生中最最古怪的事情就是記的起好些事情;我也猜想,一個人得選擇回憶。這是人一定要挑選的事啊。桑托尼和他的房子就是這種事情之一;彭德街的油畫啦,去看“古堡”的廢墟啦,聽聽“吉卜賽莊”的故事啦——所有這些都是我挑出來回想的事情。有時候嘛,也回想回想那些我遇見過的妞,載了客人開著汽車,到外國去時一路上的經過。坐車的客人統統都一模一樣——沉悶。他們老是呆在類似的的飯店裡,吃那些千篇一律、不可想像的飯菜。

  我內心中依然有那種古怪的感覺,要等待了不起的事情,等待專為我准備的了不起的事情,或者因為我而發生,我也說不上用哪種方式最好。我猜想,自己在尋尋覓覓的是一個妞,反正對了胃口的妞——這可不是說什麼端莊賢淑的女孩子,就此安定下來,那可是媽媽的意思,也是約翰伯伯、或者一些朋友的意思。那時我對愛情可是一竅不通,我所知道的就是雲雨巫山、魚水繾綣這一套,大概我們這一代人都是這樣。我想、我們談這碼子事談的太多了、也把它太認真了。我們可說不上——隨便我哪位朋友或我自己——那件事,我的意思上說,愛情發生的時候,真會是什麼情形。我們年紀輕輕、精力旺盛,遇見妞就從頭看到腳,欣賞她們的曲線、大腿,還有那瞟過來的眼神,這時就心裡問自己:“她們願意呢?還是不願意?我該不該多耗點時間?”你泡過的妞越多,越覺得自己該是一表人才,更以為自己真是一表人才了。

  我還真的不知道,這件事不過如此罷了。我以為每個人遲早都會碰到的,而且驀如其來。你並沒想到,就象想像中自己會這麼想:“或許這就是我的妞吧……這個妞定會是我的。”我可沒那種感覺。我並不知道,事情一發生就變的突如其來,我會這麼說:“那就是我屬於她的妞,我是她的,屬於她,完完全全的,因為一向都是她的啊。”不,我做夢都沒想到會是那樣,不是有個老丑角說過這麼一次——那不是他現成的插科打諢之一嗎——“我戀愛過一次,如果要我再來一次的話,告訴你們吧,我就要辦移民了。”在我也是一樣,如果我早知道,要是知道它帶來的一切後果,我也移民了!就是說,假使我聰明的話。

4

  我並沒有忘記要去參加拍賣會的計劃。

  拍賣會還有三個星期,彎腰到歐洲大陸去跑兩趟——一趟到法國,一趟到德國。我到了漢堡時,事情到了緊急關頭。只因為一件事,我極不喜歡坐車的這個漢子和他老婆,他們代表了我最不喜歡得一切事情,沒有教養、毫不體諒別人、面目可憎,我想在他們心中形成了一種感覺,那就是對這種溜溝子拍馬屁的生活,再也受不下去了。不過告訴你,我還是小心翼翼,我覺得再也受不了他們一天,但並沒有告訴他們。同我的雇主鬧的不愉快,對我可沒什麼好處。所以我就打電話到他們住的飯店去,告訴他們我病了;又打電報到倫敦,跟他們撒同樣的謊;我說我這並也許還要隔離,最好還是另派司機來接替我吧。沒有人能為這件事而責怪我嗎,他們也不掛念我,連問都沒多問,大概以為我發燒太高,不會再有什麼消息了。到後來我會又回到倫敦去,編他一個故事,說我病的多麼厲害吧!不過我想自己不會那麼做,因為我對開車這個工作可實在膩味透了。

  我這回造反,是我一生中的一個轉折點。因為這件事和其他的事,在拍賣那天,我到了拍賣會場裡。原來的海報欄上橫貼的“除非另有私人議價,本宅出售”的帖子還在上面呢,看來是還沒私人議價而賣掉,我很興奮,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正如我所說的,生平還從來沒有到過一處公開的財產拍賣會,一腦門子裡還以為挺刺激呢,其實一點兒也不刺激;這是我所看過的最死氣沉沉的表演了,在一種半明半暗的氣氛裡,只有那麼六七個人。主持拍賣會的那個人,和我所見過的那些主持拍賣傢俱的那些人——一口好笑的嗓子,精神飽滿,一肚子笑話——大不相同。這一位用他那半死不活的腔調,誇獎這片地產,說了說建築面積和其他的一些事情,然後便有氣無力的開價。有人出價五千英鎊,拍賣人懨懨的笑了笑,就象一個人聽到了不怎麼有趣的笑話似的。他說了幾句話,又有了幾次開價,站在四周圍的,好象大都是鄉下人。有一個看神色好象是莊稼人,有一個我猜是參與競爭的建築商,那兩個是律師吧,我想;還有一個看上去就像是倫敦來的,衣著講究,一幅專家神色。我想他並不是真在開價,也許已經開過價了。如果他出過價錢,一定是很輕很靜用的手勢出的。無論如何,這次競標漸漸變少得停止下來,拍賣人用淒淒涼涼的聲音宣佈沒有達到底價,這次拍賣便流標了。

  “這碼子事沒什麼意思嘛。”我走出會場時對身邊的一位神色像是莊稼人的說道。

  “大部分人還和往常一樣嘛,”他說:“參加過很多這種拍賣會嗎?”

  “沒有,”我說道:“實際上是破天荒頭一次呢。”

  “出於好奇,是嗎?我沒看見你開過價嘛。”

  “我只是想看看拍賣是怎麼進行的。”

  “這個,還是和平常一樣嗎。你知道的,他們只想知道誰有興趣。”

  我大惑不解地望著他。

  “我可以說,這次拍賣只有三個人在競爭,”這位朋友說:“一個赫明斯特人威特拜,建築商,你知道的;還有戴克漢和柯比,替利物浦一家公司開價;我知道,還有倫敦的一匹黑馬,可能是個律師。當然,競標的人可能不止這些,但在我看來,這幾個人是主角,大家也都這麼說。”

  “因為這處地段的名聲不太好嗎?”我問道。

  “呵,你也聽說過‘吉卜賽莊’了,是嗎?那僅僅是鄉下人的說法。鎮公所多年以前就該把那條公路改造了——那是條枉死路。”

  “可是那處地方的名聲可不太好吧?”

  “我告訴你吧,那根本就是迷信。再怎麼說,我剛才說過的,現在真正的交易卻在幕後呢,你知道的。他們會再去出價錢,我想。利物浦那家或許會得標。我看威特拜不會出的太高,他喜歡揀便宜。最近,多的是地皮進入市場等著開發呢。話又得說回來了,能出的起價買這塊地方的人並不多,要把那幢廢宅子推倒,原地再造一幢宅子,他們辦的到嗎?”

  “這年頭兒裡似乎不常有。”我說。

  “太困難了,稅金呀,這個那個的,在鄉下還找不到做活的人。這年頭兒裡,人人寧可花幾千塊錢,到城裡買套豪華公寓,住在一幢現代化的十六樓上。鄉下這種又大又不方便的住宅,在市場上是個累贅。”

  “但是你可以自己造一幢現代宅第,”我爭執說:“節省點開支的。”

  “可以的,只不過這很貴,大家又都不喜歡孤零零住在裡面。”

  “也許有些人喜歡吧。”我說。

  他哈哈笑著我們就分手了。我一面走,一面皺起眉頭,對自己也莫名所以,信步走去,沿著夾道樹木的公路,也沒認真注意,走到了什麼地方,沿著公路上坡,到了公路的急轉彎這裡,在路兩邊的樹木中,這條路一直逶迤到沼澤地。

  所以我走到公路中這處地方,在這我頭一次見到了愛麗;我前面已經說過了,他就站在一棵好大的數旁,她的神色,如果我能解釋的話,就象一個人一剎那前還不在,卻突然出現了,就像是從這棵樹裡出來的。她身穿一身暗綠的蘇格蘭呢料衣服,頭發象秋天樹葉的那種柔柔淡淡的棕色,好象有點兒夢想氣質似的。我一見到她就站住了。她在望著我呢,嘴唇張開著,神色有點驚慌;我想我有點慌張,想說點什麼,又不知該說什麼好。

  “對不起,我……我並不想嚇你一跳,我不知道這裡有人。”我說。

  她說話了,聲音非常斯文,真是個小妞的聲音,但並不完全是。她說道:

  “不要緊,我也不知道這會有人。”她略略向四周望瞭望說道:“這兒——這兒是個幽靜的地方。”

  這天下午的風有點寒意,但或許不是風的緣故吧,我也說不清,又走近了一兩步。

  “這是那種相當嚇人的地方,”我說“我意思是,那幢宅子成了那樣一堆廢墟。”

  “叫‘古堡’吧,”她若有所思地說道:“那是它的名字,只不過——那裡看上去根本沒有過什麼城堡。”

  “我想那只是個名稱罷了,”我說:“有些人就是喜歡給自己的住宅起個什麼‘古堡’之類的名稱,使它聽起來好象高貴些吧。”

  她只淺淺笑了一下,“我想是吧,”她說:“你大概也聽說了,他們今天要把它賣掉,舉行了拍賣會吧。”

  “是啊,我剛從拍賣會場來。”

  “啊,”她吃了一驚:“你早就有……你有興趣嗎?”

  “我不可能買一幢費宅和一百多公頃林地的”我說?:“我還沒那個想法。”

  “賣掉了嗎?”她問我。

  “沒,出的標都沒到底價。”

  “哦,我明白了。”她的聲音裡如釋重負。

  “你想買它?”我問。

  “啊,不想。”她說:“當然不想。”一說到這她就緊張兮兮的。

  我遲疑了一下子,然後,到了嘴邊的話就脫口而出:

  “我是假裝的,”我說:“當然,我買不起,因為我一文錢也沒有,但是我很有興趣,想買,將來我會把它買下來的。如果你高興的話,就笑我吧。但我真是這麼想的。”

  “可那地方已經那麼老舊了——”

  “哦,是啊。”我說:“我的意思並不是說要它象現在是的樣子;我要把它推平,把一切都運走。那是幢難看的房子,我想一定也是一幢悲傷的房子!但這個地方既不難看,也不悲傷。你看這裡,到這邊一點點,從樹林裡穿過去,望望這片景色,那條路上山到沼澤地那邊。這清除掉一排樹,然後你到這個方向來——”

  我拉著她的胳膊,到邊上的一個地方,我要把自己所見到的指給她看。

  “這兒,”我說:“你可以直接看到海和岩石,那邊和我們中間有一個城鎮,不過我們看不到,因為遠一點下坡的地方,鼓出了許多丘陵。然後你可以看第三個方向,往那邊隱隱約約的山谷看過去,現在你明白了吧?如果砍掉些樹,開出一條路來,再把宅子附近清理出來,你會見到這有幢多麼漂亮的房子,它不會在原來房子的舊址上建,會向右挪五十到一百米,就在這可以建一幢房子,一幢漂亮的不得了的房子,由一位天才建築師設計建造的宅第。”

  “你認識什麼天才的建築師嗎?”她很懷疑的問道。

  “我認識一位。”

  然後我就把桑托尼的一切告訴她,我們就在一棵躺倒的樹下並排坐下來,聊起來。不錯,就向這個我從沒見過的亭亭玉立的女孩談起來,把自己所聽到的一切都告訴她,說了我的夢想。

  “雖然我知道,它不可能發生。但想想吧。這個夢想,我在夢裡想的,我們砍倒樹木,開出一片地方,然後種上杜鵑花什麼的,我那個朋友桑托尼就會來。他咳嗽的太厲害,我想他可能得了肺病,人快要死了,但還能做到。能在死之前把房子蓋好;他會造一幢最最了不起的房子,你不知道這幢房子會是什麼樣子。他替最有錢闊佬的建造房屋,還非得是那些要好房子的人。我說的好房子並不是一般的意思,是那種讓人感覺美夢成真的房子,最漂亮的房子。”

  “我也想要幢那樣的房子,”愛麗說道:“你讓我看到了感覺到了……不錯,這兒會是一個安家的好地方,一個人美夢中的一切東西都變成真的了,可以住在這裡,自由自在,沒有什麼礙手礙腳,沒人把你關起來,逼著你做每一樣你不愛做的事,使你遠遠離開那些討厭的事。唉,我對自己的生活。以及四周的人和每一件事都討厭死了!”

  事情的開頭就是這樣,愛麗和我在一起,我有我的夢想,她要反抗自己的生活。我們不說話了,她凝視著我,我也望著她。

  “還沒問你尊姓大名?”她說。

  “洛佩克”我說,又補充了一句:“斯維勒。你呢?”

  “愛麗,”她遲疑了一下才說道。她望著我,表情相當煩惱。

  彼此知道姓名似乎並沒使我們瞭解的更深一點,但是我們繼續相互望著。兩個人都想再見到對方)——只是當時並不知道如何著手。

5

  唔,這就是愛麗和我兩個人如何開始交往的,我想,說實的話,進行得並不十分快速,因為兩個人各有各的秘密,都有事情要瞄住對方,所以就沒法兒像應該的那樣兒,把自己的事情多多傾訴了;所以一直使我們很機警,對抗著一重阻礙。我們沒法子把事情公開提出來說:“下次我們什麼時候見面?在什麼地方見到你?你住在哪兒?”因為,你也見得到,如果問別人這些個問題,別人料到你也會把同樣的事情說出來呀。

  華妮把姓名告訴我時,神色上很不安,不安的程度便琢磨了一陣子,這或許不是她的真名實姓,差不多想到或許是她杜撰出來的!但是當然也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事,便把自己的真實名姓告訴她。

  那天我們真不知道彼此如何分手,尷尬得很。天氣變冷了,我們都要從“古塔”徘徊下山--可是下山以後呢?我試探著說話,還是局局促促的。

  “你就住在這兒附近嗎?”

  她說她住在查德威市場,那處市場離小鎮並不多遠;我知道,那裡有一家大飯店,很高級,我猜想她是住在那裡吧。她向我說,話裡面還是同一樣的支支吾吾。

  “你住在這裡嗎?”

  “沒有,”我說:“我不住在這裡,僅僅今天才到這裡來。”

  這時又是一陣局促的沉默,她隱約哆嗦了一下,起了一陣小小的寒風了。

  “我們最好走走,”我說:“使自己熱呼點兒。而你--自己有車呢?還是要搭公車?搭火車?”

  她說她的汽車留在村子裡。

  “但是我不要緊。”她說。

  “看上去她有點點兒緊張,我想或許她要擺脫我,卻不知道要如何才辦得到,我說了:“我們走下去,一直走到村子那裡,好嗎?”

  她以感謝的眼神望了我一下,我們就在這條頻傳車禍的盤旋公路上走下去。正當我們兜過一個角落時,一個人倏地從一株楓樹的隱身處走了出來,由於冒出來得太突然,愛麗吃了一驚,“哇!”了一聲。出來的是個老婆子,就是先一天我在她農舍花園裡見到過的--黎老太太,今天看起來可粗野得多了,一綹黑頭發在風中吹動,一件深紅色的斗篷披在肩上;她那種主宰人的氣勢,使她看上去要高大得多。

  “我的好孩子,你們在做什麼呀?”她說道:“是什麼使你們到吉卜賽莊來的?”

  “呵,”愛麗說道:“我們並沒有侵入私宅呀,是嗎?”

  “那也許就是侵入私宅了,這處地方一向是吉蔔賽人的土地,吉蔔賽人的地方,而他們卻把我們攆了走。你們在這裡沒有好處,在吉卜賽莊踱來踱去,你們不會有好處的。”

  愛麗並沒有鬥志,她並不是那一型的人,說得很斯文很客氣。

  “假如我們不應該到這裡來的話,我很抱歉;我原來以為這處地方今天就要賣掉了呢。”

  “誰要是買上了,一定就會倒楣!”老太婆說道:“你聽我的話吧,我的俏姑娘,因為你夠俊俏的了,不論誰買這片地方,誰就會倒大黴。這兒挨過毒咒的了,好久以前,就有過毒咒,多少年的事了。你給我離得遠遠的,對吉卜賽莊沒有半點兒什麼好動的,只會替你帶來死翹翹,還有危險。過海回國去吧,別再回到吉卜賽莊來,不要說我沒警告過你。”

  愛麗說話了。帶著隱隱約約的氣懣火花。

  “我們又沒做什麼惡事呀。”

  “得得得,黎老太太,”我說了:“別嚇唬這位小姑娘了。”

  我轉身向著愛麗說明道:

  “黎老太太住在這村子裡,她有幢農舍,能算命和預卜先知呢。全部都會,是嗎?黎老太太。”我用開玩笑的口吻向她說。

  “我有天賦,”她說得坦坦白白,使她那吉蔔賽人的身材挺得更直一點:“我有這份兒天賦,是夭生的。我們的人統統都有。小姑娘,我可以替你算命,把錢放在我手心裡吧,我就把你將來的一生說給你聽。”

  “我並不要人算命呀。”

  “算命才聰明呢,知道將來會如何如何,怎麼趨吉,怎麼避凶,哪怕你不在乎,現在來吧,你口袋裡多的是錢嘛,多的是錢。我知道很多事情,你知道了就會變得聰明瞭。”

  我相信要人道出自己的命運,幾乎每一個娘們都有這種沖動,誰都不例外。以前我早就見過了,每逢我帶了妞兒去參加什麼展覽會啦,趕集啦,一向都得我掏錢,讓她們到算命攤裡去。愛麗打開手提袋,放了兩枚五角銀幣在老太婆手裡。

  “哇,我的俏姑娘,這就對了嘛,你聽聽黎家老奶奶告訴你的話吧。”

  愛麗把手套脫下來,把一隻秀秀氣氣的手掌心放在老太婆手裡。老太婆俯頭看這只手,嘴裡喃喃說:我看到什麼了?我看到什麼了?”

  驀地裡,她把愛麗這只手猛然拋開。

  “如果我是你的話,就離開這裡。去吧——別再回來了!我要告訴你的就是這些了,而且句句真言。我又在你手拿心裡見到了,把吉卜賽莊忘記掉,把你所見到那地方的一切都拋開;那裡並不只是一幢廢宅子,那片土地遭過毒咒的呵。”

  “你對這件事真是有毛病了,”我說得很難聽:“再怎麼說吧,這位小姐對這片地方根本沒有關系;她今天在這裡僅僅是散散步;對這一帶根本沒有關聯呀。”

  老太婆根本不理我,說得很執拗:

  “我的俏小姐;告訴你吧,這是警告你。你將來一生福氣很好——但是一定要避凶躲禍。千萬可別到一處有危險的地方,或者挨過毒咒的所在,一定要使自己安安全全的,記住好了,否則——否則的話——”她打了一個冷噤:“我真不忍看,我真不忍看你手掌心裡的情形。”

  忽然一下子,她用古怪俐落的手勢,把這兩個銀幣塞回愛麗手心裡,絮絮叨叨說些我們都聽不出來的話。好像是:“慘呵!這要出的事情,慘呵!”她一個轉身,腳不點地急急忙忙走了。

  “這老太婆真嚇死……真嚇死人呵。”愛麗說道。

  “別理她,”我粗聲粗氣說道:“無論如何,我總認為她腦袋瓜兒裡一半不對勁,只想把你嚇走。我想,她們對這片地方有一種特別的感情。”

  “這裡出過很多意外嗎?發生過不幸的事情嗎?”

  “一定會出意外呀,瞧瞧這條公路好窄好窄,急彎又多,鎮公所對這條公路都不理會,真該槍斃;當然這裡就會車禍多多呀。”

  “只有車禍嗎?--或者還有別的?”

  “瞧瞧你,”我說道:“人都幸災樂祝。也一向多的是七災八難供人說,這處地方的傳說就這麼著傳開了。”

  “他們說這處地皮會賣得很便宜,這是不是一個原因呢?”

  “這個嘛,也許吧,我想。賣給當地人,那就是說。不過我想不會賣給當地人吧。預料會有人買來蓋社區。你在打寒噤了,”我說:“別哆嗦,來吧,我們走快點兒,”我又加上一句:“你要我在你回進鎮裡以前離開嗎?”

  “不,當然不呀,我為什麼要這樣?”

  我鼓足了勇氣開口。

  “你看看,”我說:“明兒個我要到查德威市場來,我……我想……我不知道你是不是還在這裡……我意思是,會不會再有什麼機會--見到你?”我腳步慢吞吞拖拖拉拉的,頭轉向一邊,臉相當紅吧,我想。不過,現在我不說的話,這種情形又怎麼能繼續下去呢?

  “呵,好呀,”她說:“不到明兒晚上,我不會回倫敦去!”

  “那麼或許……你肯……我意思是,我想這話相當冒失……”

  “不呀,不冒失呀。”

  “這個,或許你會來到咖啡室,‘藍狗’咖啡室,我想是那麼個名稱,喝杯茶好嗎?那裡挺不錯的,”我說:“那裡……我意思是,那裡……”我沒法兒止住自己要說的這個詞兒,我用上了它,因為聽見媽媽用過那麼一兩次:“那裡十分溫柔呢。”我說得急急忙忙。

  這時愛麗笑起來了,我想這個詞兒在這年頭兒裡聽上去很古怪吧。

  “我保險那裡會很不錯!”她說:“好吧,我會來,大約在四點半鐘,那時間好嗎?”

  “我會到那裡等你,”我說:“我……我很高興。”可沒法為了什麼事兒高興。

  我們走到了公路最後一個轉彎的地方,打這兒起房屋多了。

  “那麼,再見吧。”我說:“明兒見。還有--別再想那老巫婆說的話了,她只是想嚇唬人;我想,她並不是時時在那裡的。”我又補充了一句。

  “你覺得那地方嚇人嗎?”愛麗問道。

  “吉卜賽莊嗎?不呀,我並不覺得,”我說道,也許我說那是廢話太斷然決然,但並不認為那裡嚇人。我以為,也和從前一樣的以為,那是處美麗的地方,蓋一幢漂亮宅第的風水所在……

  唔,這就是我和愛麗頭一次相遇的經過。第二天,就在查德威市場的‘藍狗’咖啡室裡等她,她來了。我們在一起喝茶、聊天。我們對自己依然談得不太多,我意思是說,並沒有談到我們的生活。大部分談的是我們想到的、感覺到的;到後來愛麗看看手錶,說她一定要走了,因為她要搭五點三十分的火車去倫敦。

  “我以為你有輛汽車在這裡呀。”我說。

  她神色上略略帶著慚愧,說不不,昨兒個那並不是她的車:昨天她倒也沒有說是誰的車,忸忸怩怩的陰影又掠過我們身上。我豎起一根手指頭把咖啡室的女侍應生召來,會過了帳,然後就開門見山對她說:

  “我--我還能再見到你嗎?”

  她並沒有望著我,人俯望著桌子,說道:

  “我還要在倫敦住上兩個星期呢。”

  我說了。

  “在什麼地方見面?如何見面呢?”

  我們定下了時間,三天后在瑞琴公園見面。那天天氣晴朗,我們在露天餐廳吃了飯,又到瑪麗皇后公園裡散步,坐在兩張帆布躺椅上談起來了。從這次起,我們開始談到自己了,我告訴她,自己受過良好教育,但實際上上過的學校並不多;又告訴她自己幹過的工作,總而言之,有幾種工作幹過;我又是如何絕不安於現狀,一向總是安定不下來,到處飄遊浪蕩,試試這個又試試那個。有意思的是,這一切一切她聽得入神得很呢。

  “太不一樣了,”她說:“不一樣得出奇呵。”

  “和什麼不一樣呀?”

  “和我不一樣。”

  “那你是富家千金嘍?”我說。

  “不錯,”她說:“我是個可憐的小小富家女。”

  這時,她就以零零落落的方式,談到自己的背景,有錢啦,舒眼得悶死人啦,厭煩啦,不能真正選擇自己的朋友啦,決沒做過自己要做的事啦--有時望見別人似乎都自有盎然的樂趣,而她卻沒有,她還在繈褓時期,母親就過世了,父親後來又結了婚;以後沒有多少年,父親也死了,她說。我推測得出她對繼母並不太理會。她大部分時間都住在美國,但也有相當長的時間在海外旅行。

  在我來說這似乎是異想天開嘛,靜聽她的談話,像她這種年齡、這種時代的女孩子,竟能活在這種隱蔽、限制的生活裡。不錯,她參加舞會和娛樂活動,但在我看來,從她談話的方式上說,那或許是五十年前的事兒了。似乎竟沒有半點兒親密、半點地樂趣呵!她一生與我大不相同,猶如白堊有異於乾酪。在一方面說,聽起來倒是挺引人入勝,但在我聽起來卻有些難以置信。

  “那麼,你真個兒的還沒有自己的朋友嗎?”我說得很懷疑:“男朋友呢?”

  “他們是為了我而挑選出來的,”她說得相當譏諷:“一個個其笨無比。”

  “就像坐牢一樣嘛。”我說。

  “看起來就像那樣子了。”

  “你自己真沒有朋友嗎?”

  “現在我有了,有了葛莉娜。”

  “葛莉娜是誰?”我說。

  “起先她來時是一個作伴的女孩--不,或許並不完全那樣。不過反正我有過一位法國女孩,同我們住過一年,教法語嘛。然後,德國來的葛莉娜,教德文。葛莉娜不一樣,自從她來了後,每一件事情都不同了。”

  “你很喜歡她嗎?”我問道。

  “她幫我的忙,”愛麗說道:“是我這一邊兒的。她來安排,所以我可以做許多事情,到很多地方,她就替我說謊話。如果葛莉娜沒去過吉卜賽莊,我也沒法兒離開到那裡去。她陪著我,在倫敦照料我,而我繼母在巴黎。我如果要到什麼地方去,就寫上兩三封信,葛莉娜就每隔三四天寄那麼一封,每封信上都有倫敦的郵戳。”

  “然而,你為什麼要去吉蔔賽在呢?”我問道:“為了什麼?”

  她並沒有馬上答覆。

  “葛莉娜和我安排的,”她說:“她真是好極了,”她繼續說下去:“你知道嗎,她各種事情都考慮,建議很多。”

  “這位葛莉娜長得像什麼?”我問道。

  “呵,葛莉娜可美著啦,”她說:“身體修長,金頭發,任何事情都能做。”

  “我想我不會喜歡她。”我說。

  愛麗哈哈笑了。

  “呵,會的,你會喜歡她,有把握你會;她也非常能幹。”

  “我不喜歡能幹的女孩子,”我說:“也不喜歡高高的金頭發女孩子;我喜歡的是小妞兒,頭發就像秋天的樹葉。”

  “我相信你嫉妒葛莉娜。”愛麗說道。

  “或許我嫉妒,你非常喜歡她,不是嗎?”

  “不錯,我非常喜歡她,她使我生活中一切都截然不同了。”

  “也是她建議你到這兒來,為什麼,我很奇怪,世界上這處地方,沒什麼好看,也沒什麼好幹的,我發現那裡相當神秘。”

  “那是我們的秘密呀。”愛麗說道,神色上有些靦靦腆腆。

  “是你的呢,還是葛莉娜的?告訴我吧。”

  她搖搖頭:“我一定要有些自己的秘密呀。”她說。

  “你那位葛莉娜知道你和我會面嗎?”

  “她知道我在和一個人會面,僅止於此了。她不問我,只知道我很快樂就是了。”

  打那過了一個星期,我都沒有見到愛麗,她繼母從巴黎回來了,還有一個什麼人,她稱為傅南克姑父的,幾乎是在偶然的交談中,她才說出來她過生日的事,他們要為她在倫敦舉行一個盛大的生日宴會。

  “我沒法子離開,”她說:“下星期不行,但是再往後--再往後去,那又不同了。”

  “再往後為什麼就不同了?”

  “那時我就可以做自己所喜歡的事了呀。”

  “也像往常一樣,葛莉娜幫忙嗎?”我說。

  我一談到葛莉娜的口氣,常常使得愛麗哈哈發笑:“你吃她的醋真沒道理嘛,有天你遇見她,就會喜歡她的。”

  “我不喜歡頤指氣使的女孩子。”我說得很頑固。

  “為什麼你想到她頤指氣使呀?”

  “從你談到她的方式上就知道,她總是忙著安排什麼事情。”

  “她效率很高,”愛麗說道:“事情都安排得非常好,這也就是繼母這麼信賴她的原因。”

  我問到傅南克姑父是何許人。

  她說道:“我對他的認識,說實在話並不很深,他是我姑姑的先生,並不是真正的關系。我一向認為他毋寧是塊滾石,出過一兩次紕漏。你也知道人們談到某一個人和一些暗示事情的方式把。”

  “社會上不接受的一型人嗎?”我問道:“壞人嗎?”

  “呵,我想,實際上沒有一點兒壞,但是他慣于搞得周轉不靈,我相信,是財務方面的。於是董事啦,律師啦和一般人總是得把他弄出來,付很多帳。”

  “那就是了,”我說:“他是這一家子裡卑鄙的人,我料到自己和他相處,會比起那位標准美人兒葛莉娜還要好些。”

  “他高興起來,也能使自己很有人緣,”愛麗說道:“他是個有趣的朋友。”

  “但是你並不真正喜歡他吧?”我突然問道。

  “我想我喜歡他……只不過是有時,呵,我也說不明白;我只是覺得,並不知道他想些什麼,策劃些什麼。”

  “我們這個世界的計劃人員之一,是不?”

  “我說不上他真正是何許人。”愛麗又說道。

  她從沒有提議過我該見一見她家裡的任何人,我也納悶兒,好幾次都想自己應不應該談談這件事,也不知道她對這個主題的感想如何,到最後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問她了。

  “愛麗,聽我說,”我說:“你認為我應不應該--見見你家庭成員?或者你認為寧可不見?”

  “我不要你和他們見面。”她立刻就說。

  “我知道自己並不太……”我說。

  “我不是那個意思,半點兒都不是!我意思說他們會搞得大驚小怪,我可受不了這種無謂的紛擾。”

  “我有時候覺得,”我說:“我們這是相當偷偷摸摸的事,使得我在一種不正經的狀態,你不這麼想嗎?”

  “我年齡大得可以有自己的朋友了,”愛麗說道:“快二十一歲了。一到二十一歲,就可以交自己的朋友,誰也干涉不了。可是現在,你明白嗎--這個,就和我剛才所說的,就會搞得雞飛狗跳,他們就會把我裝車送到個什麼地方去,使我沒法兒同你相會。那就……呵,就讓我們現在這樣兒下去吧。”

  “如果你認為合適,那我也就合適,”我說:“我並不願意,這個……,太瞭解每一件事情。”

  “這並不是瞭解不瞭解的問題,而是要有個朋友可以談談可以聊聊很多事情,這是一個人可以--”她突然微微笑了:“信得過的人,你可不知道這是多麼棒呵。”

  不錯,就有好多這種事情--假裝!我們在一起的時間,越來越變成那種方式。有時候是我,而最常常說的是愛麗:“我們來假定假定,已經把吉蔔賽在買下來了,我們在那裡蓋一幢房屋。”

  我已經把桑托尼的好多事情、以及他所建造的房屋都告訴過她了;又想把那些房屋的種類,以及他對各種事情的想法敘述給她聽。我並不認為自己敘述得好,因為敘述事情我並不在行,愛麗,毫無疑問,有她自己的幻想在這幢宅第裡--我們的房屋裡,我們並沒有說過“我們的房”,但是我們都知道那正是我們的意思……

  因此,有一個多星期我不能去見愛麗,我便取出僅有的一點儲蓄(為數並不太多,買了一隻小小酢漿草綠色的戒指,是一種愛爾蘭沼石所制的飾物,送給她作為生日禮物,她很喜歡,神色非常快樂。

  “多漂亮呵!”她說。

  她沒帶過多少珠寶,而她戴上過的,我沒有疑惑,都是真正的鑽石、寶石,以及這一類的東西,但是她卻喜歡我的愛爾蘭綠戒指。

  “它會是我喜歡的生日禮物。”她說。

  然後我得到她一張匆匆寫就的便條,要同家人出國,生日過後立刻到法國南部去。

  “不過別著急,”她寫道:“兩三個星期以後我們又會回來,這一回路過到美國去。不過無論如何,到那時我們會再見面的,我有特別的事情要和你談談。”

  “沒有見到愛麗,又知道她出國到歐洲去了,使得我坐立不安,心神不寧。也得到了一點點兒關于吉卜賽莊地產的消息,顯然,那裡已經在私人議價中賣掉了,不過是誰買了,資料並不太多;很明顯買主是經由倫敦一家律師事務所出面買下來,我想多得到點消息,但是卻辦不到。這個成問題的律師事務所非常狡猾。當然我也接近不了其中的主要人士;同他們一個辦事員泡厭了,也只得到一點點地隱隱約約的消息;說是由一位很有錢的客戶買了下來,作為一種很好的投資保值,鄉間一部份土地開發起來時,地皮就會漲價了。

  同這種真正不公開的機構打交道,要找出事情真相來極其困難。每一件事情就像是情報局五處或者其他什麼機關一樣,全都是最高機密。每一個人都是為了別人而工作,那些人的姓名既不能提出來,也不能說一說!收購的價錢也不在裡面!

  我沒有見過媽媽有好長一段的時間了。

6

  母親還是住在那條街,已經整整住了二十年。這條街上的房屋都很單調,雖還有點兒看得過去,卻沒有什麼美、什麼興趣可言。門口的台階刷得白白的好漂亮,看起來還和從前一般無二。這是四十六號,我按按門鈴,媽媽把門打開,站在那裡望著我,看起來也和從前一般無二嘛。高高大大,瘦瘦筋筋的,白頭發打從當中分開,嘴巴就像是個老鼠夾,眼神永遠都那麼懷疑,看上去身體硬朗得就像是鐵釘。可是只要涉及到我的地方,她內心中什麼地方卻是團柔柔軟軟的核心了。即令是止不住,她也從來沒有表現出來過,但是我卻能發覺它的存在。她從來沒有停下來過一時片刻,不要求我與眾不同,然而她的願望從來都不會實現。在咱們娘兒倆的中間,永遠有一種相持不下的狀態存在。

  “呵,”她老人家說了:“原來是你呀。”

  “是嘛,”我說:“是我呀。”

  她後退了一點點兒讓我過去,我進了屋子,走過客廳的門進了廚房,她在後面跟著我,站在那裡望著我。

  “這可是有好長一段時間啦,”她說道:“你都在做些什麼呀?”

  我聳聳肩頭。

  “這也做那也做呀。”我說。

  “哈,”娘可說了:“像往常一樣,是嗎?”

  “往常一樣。”我同意這句話。

  “打從上一回我見到你以後,你換了幾個工作啦?”

  我想了一下,“五個吧。”我說。

  “我巴不得你長大了再說。”

  “我已經人長樹大了呀,”我說:“我已經選定了自己的生活方式嘛,您日子過得好嗎?”我又加上一句。

  “也是像往常一樣。”

  “一切都相當好,是嗎?”

  “我可沒時間耗在生病上,”媽媽說道,然後突如其來說了:“你回來有什麼事嗎?”

  “我回家一定要有什麼特別的事兒嗎?”

  “你時常是這樣的呀。”

  “我真不明白,您為什麼這麼堅決反對我去看看這個世界?”我說。

  “開著豪華轎車在歐洲大陸上到處跑!那就是你的想法,去看看花花世界嗎?”

  “當然啦。”

  “就那麼做,你可發不了什麼跡啊。要是你只憑頭一天通知,就去生起病來,差事一丟,把客人甩在人生地不熟的城裡不管,又怎麼成得了功呢。”

  “您怎麼知道那碼子事的?”

  “你的公司打電話來了,問我是不是知道你的地址。”

  “他們要找我做什麼?”

  “他們要再請你吧,我想,”娘說了:“我可不想為什麼。”

  “因為我是個好司機,就像我也是好委託人。無論如何,我生病也是沒辦法,是不?”

  “我不知道。”媽媽說。

  她的看法很明顯,那就是生病應該有辦法。

  “你回到英國時,為什麼不向他們報到?”

  “因為我有別的要事呀。”我說。

  媽媽的眉毛揚了起來:“你腦袋瓜兒裡又有新念頭了嗎?又有那些瘋瘋癲癲的想法嗎?打那以後你做的是什麼工作?”

  “加油工啦,修車廠機工啦,臨時雇員啦,小夜總會餐廳裡洗碗工啦。”

  “越幹越下坡,根本就是。”媽媽說道,帶著一種悲哀的滿意。

  “根本不是走下坡,”我說:“那些都是我計劃的一部份。我的計劃!”

  她歎了口氣:“你要喝什麼?茶呢?還是咖啡?我兩樣都有。”

  我投票贊成喝咖啡,人已經長大得沒有喝茶的習慣了嘛。我們坐下來,咖啡杯在身前,媽媽從盤子裡拿出個自製的蛋糕來,我們各切了一小片。

  “你不同了。”媽媽突然說道。

  “我嗎?怎麼會呀?”

  “我說不上,但是你不同了,出了什麼事?”

  “啥事都沒有呀,為什麼一定要出事?”

  “你興奮得很。”她說。

  “我准備去搶一家銀行嘛。”我說。

  媽媽的心情不由得給我逗樂了,僅僅說了句:

  “不,我倒不怕你幹那個。”

  “為什麼不嘛?這年頭兒裡,看上去那可是發財最快的方便辦法呀。”

  “那種事兒需要太多的工作,”她說:“好多好多的策劃,需要動腦筋,比起你喜歡去做的事兒要多得多,那也不安全。”

  “您以為對我是完全瞭解的了。”我說。

  “不,我可不瞭解,說實在話,半點兒都不瞭解你,因為你和我的差別,就像白堊和乾酪一樣。但是我曉得你一心要做什麼事,就在現在要做什麼事。是什麼呀?美兒,是個妞兒嗎?”

  “您為什麼想到是個妞兒?”

  “有天有這碼子事,我一向就會知道。”

  “‘有天’是什麼意思?我泡過的妞兒一大堆呀!”

  “那並不是我說的意思,那只是小夥子無事可做時的路子,你的手一點沒離開過妞兒,但是你從來沒有真個兒的認真過,除非這一次。”

  “媽媽您認為我現在認真了嗎?”

  “美兒,是個妞兒嗎?”

  我沒有望媽媽的眼光,眼睛看著別處說道:“有幾分是吧。”

  “是哪一種妞兒?”

  “對我正合適的一種。”我說。

  “你要帶她來見見我嗎?”

  “不!”我說。

  “就像那樣兒了,是嗎?”

  “不是,不是那麼回事。我不願意傷您的感情,不過……”

  “你不要傷我的感情,不要我見到她,以免我會說:‘不行’是不是?”

  “如果您要那麼說,我也不會理會。”

  “也許,不過那會使你動搖吧。會使你內心什麼地方搖擺不定,因為你對我所說所想的都很注意呵。你有很多事兒我都猜到過——也許猜得很對,你也知道的。我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可以動搖你內心裡的信念的人。是個下作女孩子把你給套牢了吧?”

  “下作?”我說道,哈哈笑了起來:“如果您看到她就好了!這話真使我好笑。”

  “那你向我要些什麼,要些什麼東西吧,你一向都是這麼做的。”

  “我要點錢。”我說。

  “你要的我這裡可沒有。你要錢幹什麼——花在那妞兒身上嗎?”

  “不是,”我說:“我要去買一套頭等頭等的套裝穿去結婚。”

  “你要同她結婚嗎?”

  “如果她要我的話。”

  這句話可使媽媽嚇了一跳。

  “每回只要你告訴我什麼事!”她說:“總是說些糟事,我明白這件事兒了,我一向就怕的是這個,你選錯對象了。”

  “選錯對象了!活見鬼!”我氣得吼叫起來。

  我走出房子,砰的一聲把門一甩關上了。

7

  到我回得家來,已經有封電報在等著我了。——這封電報的發報地點是法國西南部安替布港。

  “明四時卅分原地見。”

  愛麗果然不同,我立刻就明白了。我們就像一向那樣在瑞琴公園見面,起先彼此還有點點兒澀澀生生的。我有點事情要向她說,心境上卻有點兒不知道怎麼開口,我想任何男人都會是吧——到了他要求婚的節骨眼兒上時。

  她也好像是有什麼事一般怪怪的,或許她正在考慮,要用最客氣最和氣的辦法,向我說“不”吧。但不曉得什麼原因,我並沒有往那上面想。我生命中的整個信念都奠基在這一點上——愛麗愛我。但是只因為她大了一歲,她就有了一種新的獨立,內心中有了新的信念,這些我卻根本沒有感覺出來。多一次生日,對一個女孩子不可能會有什麼不同吧。她和家人到過法國南部,卻幾乎沒有對我說什麼。後來她才頗為怯生生說道:

  “我……我見到那裡那幢房屋了,你告訴過我,是你那位建築師朋友建造的。”

  “什麼——桑托尼嗎?”

  “對呀,有天我們到那裡去午餐。”

  “你怎麼能那麼做呀?你的繼母認識住在那裡的那個人嗎?”

  “康宓楚嗎?這個——並不十分認識,不過她見到了他……這個……事實上是,葛莉娜替我們安排到那裡去。”

  “又是葛莉娜了。”我說,通常我加重的語氣又在說話中有了。

  “我告訴過你呀,”她說:“葛莉娜對安排許許多多事情非常能幹。”

  “呵,好了,所以她安排了你和你繼母……”

  “還有傅南克姑父。”愛麗說道。

  “一家子人嘛,”我說:“我想,還有葛莉娜吧。”

  “這個,沒有,葛莉娜並沒有去,因為,籲——”愛麗遲疑了一會兒,說:“可瑞,我的繼母,並不像那樣兒對待葛莉娜。”

  “她不是家庭裡的一份子,是個窮親戚,是嗎?”我說:“事實上,只是個做伴的女孩子,這麼對待她,甚莉娜有時會生氣的吧。”

  “她不是做伴的女孩子;性質上是我的朋友呵。”

  “一個女伴,”我說:“一個女導遊,一個保姆,一個女教師,這種字眼兒多的是。”

  “呵,你有完沒完?”愛麗說道:“我要告訴你,我現在知道你對那位朋友桑托尼的看法了。那是幢好得出奇的房屋,那完全……完全不同凡響。我也看得出,如果他為我們造一幢房屋,也會好得出奇的。”

  她用“我們”這個字眼兒,用得相當不知不覺,說的是“我們”呀。她去了法國利維拉,要葛莉娜安排各種事情,所以去看看我所說過的那幢宅第;因為她要更為清清楚楚見到那宅第,以便我們,在太虛幻境裡造一幢房屋來住,而由桑托尼來為我們建造。

  “你對那幢房屋有那種感情,我非常高興。”我說道。

  她說:“你一直在做些什麼呢?”

  “還不是我那份兒無聊工作,”我說:“去過一次賽馬會,在一匹沒指望的馬上押了些錢,三十對一呢,每一個子兒都押上去了,竟以一馬身長贏啦。誰說我的福星還沒動?”

  “我很高興你贏了,”愛麗說道,但是她說起來並沒有什麼興奮,因為把你在人世間的一切都押在一匹沒指望的馬上,而竟然贏了,在愛麗的天地裡並不表示有什麼意義,不像在我天地中的那麼有意義。

  “而我又去看著媽媽。”我又加了一句。

  “你從來都不怎麼提到令堂大人嘛。”

  “為什麼我要多提呀?”我說。

  “你不喜歡令堂大人嗎?”

  我想了一下,“說不上,”我說:“有時我認為自己並不喜歡。話又得說回來了,一個人長大了,而且——趕過了雙親,父親和母親呀。”

  “我想你一定很關心她,”愛麗說道:“否則的話,你談到她時,不會這麼含含糊糊的。”

  “有一方面我真服了她老人家,”我說;“她知道得我太清楚了,我的意思是,我最壞的她都知道。”

  “總得有人非如此不可呀。”愛麗說道。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有那麼一句說法,是什麼大作家之流說的,說在聽差的眼睛裡,沒有人是英雄。或許每一個人都應該有一個聽差吧。否則的話,一個人老是活在人家的好話當中,那一定難受死了。”

  “籲,愛麗,你的的確確大有見地嘛,”我握著她的手說,“你對我的一切都知道嗎?”

  “我想知道吧。”愛麗說,語氣相當沉靜、直率。

  “我可從沒有告訴過你多少啊。”

  “你意思是從來沒有告訴過我任何事情嗎?你一向都不開口嘛。那是不同的,但是我對你的個性,你這個人,知道得相當深入。”

  “如果你真知道那我就奇怪了。”我接著又繼續說下去:“這話聽起來相當傻裡傻氣,我愛你;似乎這句話說得太遲了些,是嗎?我意思是,你好早一段時間以前就已經知道了,實際上從我們開頭的時候,是嗎?”

  “是呀,”愛麗說道:“而你也知道我呀,難道你不知道?”

  “這件事情是,”我說:“我們該做些什麼?愛麗,這不容易呵,你相當瞭解我是何許人,做些什麼,過的是什麼生活。我回去看媽媽,以及她住的那裡的那條有點兒看得過去的小街。愛麗,那可不是同你一樣的世界,我想我們要能使他們見見面都會辦不到。”

  “你可以帶我去見見令堂呀。”

  “是的,可以,”我說:“只不過我寧願不這麼做,我能料到她對你說的話很刺耳,或許還很難聽。可是你明白我們得一起過一種奇怪的生活了,你和我。那不會是你以前過的那種日子了,也不會是我從前過的方式。那會是一種新生活,在那種生活裡我們有那麼一處會見的場地,介乎我的貧窮、沒學識和你有錢、有教養、有社會知識的當中。我的朋友會認為你自以為了不起,你的朋友會認為我上不了檯面;所以我們該怎麼辦?”

  “我就要告訴你,”愛麗說道:“我們要確確實實幹什麼。我們要住在吉卜賽莊一幢房子裡——一幢夢寐以求的房屋,並由你的朋友桑托尼來替我們蓋。那就是我們該幹的。”她又補充道:“我們要先結婚,這可是你的意思,不是嗎?”

  “是的,”我說:“那正是我的意思,如果你有把握,這件事對你沒有錯的話。”

  “那很容易嘛,”愛麗說道:“我們下個星期就可以結婚;我到年齡了,你明白了吧。現在我能做自己喜歡做的事,這麼一來一切都不同了。我想,你說關於親人的看法很對;我不告訴我一家人,你也不告訴令堂,一直到婚事過去,那時他們可以大發雷霆,但已是生米煮成熟飯了。”

  “那可是棒極了,愛麗,”我說:“棒極了。不過還有一件事,我很不願意告訴你聽。愛麗,我們沒法子住在吉蔔賽在了。我們無論到什麼地方蓋房子,但是不可能在那裡,因為那片地皮賣掉了。”“我知道那兒賣掉了,”愛麗說,一面哈哈笑著:“美克,你可不明白,買那片地皮的就是本小姐呀。”

8

  我們坐在溪旁的青青草地上,在我們四周都是水花,還有一條小徑和踏腳石。還有好多人都坐在周圍,可是我們卻視而不見,因為我們也像所有其他的人一樣——一對年輕人,在談他們的未來。我目不轉睛地望著她望著她,簡直說不出話來。

  “美克,”她說:“我有件事情,那件事情非告訴你不可,我的意思是說,一件關於我的事。”

  “你用不著嘛,”我說:“任何事都用不著告訴我。”

  “用得著,我一定要告訴你,好早好早以前就應該告訴你了,但是我不願意,因為——因為我以為或許那會把你攆跑的。但是這件事,有點兒可以解釋解釋吉卜賽莊。”

  “你買下那片地方了?”我說:“可是你怎麼買到手的呢?”

  “靠律師嘛,”她說:“很尋常的辦法。你知道的,這是十全十美的投資,地皮會漲,我的律師對這件事很高興。”

  這可真是怪怪的,驀然間聽到愛麗,溫溫柔柔靦靦腆腆的愛麗,說出做買賣生意世界裡這種知識、這種信念來。

  “你為我們買下來的嗎?”

  “是呀,我去找自己的律師,並不是我們家裡的那一位。我告訴他要做些什麼,要他調查調查那處地方,我便著手辦理一切事情、准備妥當。有兩個人也在打算,不過他們並不那麼真正拼命要弄到手,出價也不很高。這件事情最重要的一點,就是整個手續都要著手,安排妥當,等到我年齡屆滿的那一天簽字,現在字也簽過了,事情也辦妥了。”

  “可是你事先一定得有些存款或者其他什麼的呀,你有足夠的款項來辦這件事嗎?”

  “沒有,”愛麗說:“沒有,我在事前並沒有控制足夠的錢,但當然也有人願意先墊錢給你呀。如果你到一家新開的法律事務所去,他們就要你聘請他們,擔任生意上的來往,一直到你繼承了應分應得的財產為止;所以他們也欣然願意冒這個險,因為說不定在你生日以前,或許就一下死翹翹了呢。”

  “你說起來可真是有條有理的嘛,”我說:“真使我大吃一驚呢。”

  “不要提生意了,”愛麗說道:“我得說回來,談到我要告訴你的事了。有一些我已經告訴過你了,但我並不以為你知道了。”

  “我不要知道,”我說,聲音也提高了,幾乎是在叫:“什麼事都甭告訴我,我並不要知道你做過什麼,或者誰誰誰喜歡你,你又發生了些什麼事,這些半點兒都不要知道。”

  “半點兒都不是那種事兒嘛,”她說:“我真還沒有領悟到,你害怕的還是那些事。不是,半點兒都不是那一類的事,沒有什麼性的秘密;我沒有過別的人,只除開你。我要告訴你的事,那就是我很……這個……我很有錢。”

  “我知道呀,”我說:“你早就告訴過我了。”

  “是呀,”愛麗淡淡笑著說:“那就是你對我說的,‘可憐的小小富家女’,但是比那還多那麼一點點兒。家祖父,你知道嗎,富可敵國;石油,大部分都是石油,還有其他的產業,他付過贍養費的幾位太太都已經過世,在世間的只有家父和我,因為他老人家另外兩個兒子也死了,一個在韓戰戰死,另外一個是車禍喪生。因此家父突然去世後,全部財產都留下來,好大一筆信託財產全部都歸我了。家父生前曾經為繼母做過安排,所以她再得不到什麼了。財產全部都是我的,美克呵,實際上我是美國最富的女性之一了。”

  “老天爺,”我說:“我並不知道……對,你說得沒錯,以前我不知道是這樣的。”

  “我並不要你知道嘛,也不願意告訴你,那也就是為什麼我說到姓名時很怕——郭華妮,而我家姓穀,我想你可能只知穀家這個姓,所以就含含糊糊說我姓郭。”

  “是呀,”我說:“我影影綽綽見過穀家這個姓。不過即使在那時候,我想也不認得。很多人的姓差不多都像那一樣。”

  “那也就是,”她說:“我為什麼一直都被人圍住,像在裡面坐牢似的。一直都有偵探監視住我,甚至年輕人誰和我說話以前,都要經過檢查。無論什麼時候我交上一個朋友,他們就一定要相當確定,這人不是個不適當的。你真不知道那真是一種恐怖而又恐怖的犯人生活呵!不過現在那一切都過去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話——”

  “當然我不介意呀,”我說:“說實在話,我們可會有好多樂趣了,”我說:“對我來說,你無論怎麼富都不夠呀!”

  我們兩個人都哈哈笑了起來,她說:“我所喜歡你的是,你對一切事情都毫不做作,自自然然。”

  “除此以外,”我說:“料想你還要付好多稅吧,不是嗎?像我這一號兒的人,那可是不多的幾件好事之一,那就是所賺的每一個子兒都進了我的荷包,誰也拿不走了。”

  “我們會有自己的房子,”愛麗說:“在吉卜賽莊上。”就在這時候,她突然打了個冷噤。

  “親愛的,你不冷吧。”我說,抬頭望著陽光。

  “不冷呀。”她說。

  這天真正非常炎熱,我們一直在曬太陽,天氣幾乎就像是在法國南部。

  “不冷,”愛麗說:“只因為那件事——那個老太婆,那天的那個吉卜賽女人。”

  “呵,甭想她了,”我說:“反正那是個神經病呀。”

  “你想她真的認為那片地方有毒咒嗎?”

  “我認為吉蔔賽人都像那樣,你知道嗎——一向要什麼咒語啦,或者別的事情上唱唱歌跳跳舞的。”

  “你對吉蔔賽人知道得多不多?”

  “絕對絕對一無所知,”我說老實話:“愛麗,如果你不要吉卜賽莊,我們可以在別的地方蓋房子呀。在威爾斯境內的山頭上,在西班牙海岸邊,或者在義大利山麓下,桑托尼也可以在那些地方替我們蓋房子呀。”

  “不,”愛麗說:“我就要房子在那裡,那是我頭一次見到你走上公路,突然轉過那角落,然後你見到我,停下來望著我的地方,我決忘不了。”

  “我也不會忘掉。”我說。

  “所以,房子就要蓋在那地方,而由你那位朋友桑托尼來蓋。”

  “我希望他還在世,”我說時有些不自在的痛苦:“他有病在身。”

  “呵,他還在,”愛麗說:“好生生的,我去見過他。”

  “你去見過他嗎?”

  “對呀,那時我在法國南部,他在那裡的療養院裡。”

  “愛麗呀,你所做的、所處理的這些事情,每一分鐘每一分鐘似乎越來越使人吃驚了。”

  “我認為,他是一個相當了不起的人物,”愛麗說:“不過相當嚇人。”

  “他嚇著了你嗎?”

  “是呀,一定有什麼原因,他嚇得我很厲害。”

  “你和他談過關於我們的事嗎?”

  “是呀,呵,談過,我把我們的一切,以及吉卜賽莊,關于房子的事都向他說了。當時他告訴我,我們請他就不得不冒一次險了,他病得很厲害,不過他說他認為依然會有剩餘的日子,去察看地形,畫出平面圖,使房子輪廓成形,擬定興建計劃。他說,如果房子還沒有蓋成他就魂歸道山,一點兒也不會在乎。不過我告訴他,”愛麗又加上一句:“在房子沒蓋好以前,他一定不能死,因為我要他看見我們住在裡面。”

  “對這句話他怎麼說?”

  “他問我知不知道和你結婚是在做什麼?我說當然知道呀。”

  “後來呢?”

  “他說‘我奇怪你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我知道呀,沒錯。”我說。

  “他說了,‘谷小姐,你一向會知道往什麼地方去?’他說道:‘你們要去的地方,總是你所要去的,而且因為是你所選擇的途徑。’”

  “‘不過羅美克嘛,’他說:‘也許走錯了一條路,他還沒有長大得能知道自己往什麼地方去。’”

  “我就說了,”愛麗說:“他同我在一起十分安全呀。”

  她有超群絕倫的自信心,然而,我對桑托尼所說的話,卻十分光火。他就像我媽媽一樣,總是似乎對我比起我自己還要知道得多些。

  “我知道要到什麼地方去,”我說:“走的是我要走的路,而我們一起來走。”

  “他們已經開始把‘古堡’廢墟推平了。”愛麗說道。

  她談起現實的事情來。

  “平面圖設計一完成,那就會是急急忙忙的工作了。我們一定得快,桑托尼說的,我們下個星期二結婚好嗎?”愛麗說道:“那個禮拜有好日子呢。”

  “誰都不要在場。”我說。

  “只除了葛莉娜。”愛麗說道。

  “見她的大頭鬼,”我說:“我們結婚不要她來,就只你和我,沒有別的人。必要的證人嘛,我們可以在街上拖來幾個好了。”

  我現在真正想起來,回頭過去,那天真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一天。

9

  所以,如此這般,愛麗和我結了婚,這麼說聽上去突如其來,不過您也看得出,事情實際上就這麼發生的吧。我們決定結婚,便結婚了。

  這是整個事情的一部分——並不是一部愛情小說或者童話故事的大團圓。“所以他們就結婚了,以後便過著幸福的生活。”畢竟,你可沒法子在以後過著幸福生活的當中,演出一幕大事來吧。我們結了婚,兩個人都快樂,在任何人理解我們,開始製造尋常的困難和騷亂以前,那真是一段好時光,我們對這許許多多已經拿定了主意。

  整個事情真正非比尋常地簡單。愛麗希望自由,對她的行跡,掩飾得十分聰明,一直到現在。那位得力的葛莉娜,採取了一切必需的步驟,而且總是在她的後面擔任警戒。不用多久,我就已經領悟出,事實上沒有一個人,是真正關懷愛麗,以及關切她在做些什麼的。她那位繼母熱衷於自己的社交生活和談情說愛。如果愛麗不願意陪了她到世界上任何一個地點,就沒有必要跟了去。她有所有正正當當的家庭女教師啦,使女啦,以及學校各種方便,倘若她要去歐洲,為什麼不去?如果她選定了要在倫敦過二十一歲生日,同樣一句話,為什麼不可以?而現在她繼承到了這份龐大的財產,只要開銷金錢,家庭中大權在手,假如她要在法國利維拉有幢別墅;在西班牙的布拉瓦海岸來一幢古堡;或者一艘遊艇;或者任何其他東西;她只要提到這件事,那些環繞在百萬富豪四周圍的清客蔑片,便可以辦得咄嗟立至。

  我推測,在她家庭中,把葛莉娜當成了一位很欣賞的醜旦;她精明能幹,能辦好一切的安排和籌備事項,有極高的效率,毫無疑問,她對愛麗的繼母、那位姑父、還有幾個古古怪怪到處漂游的表兄妹,能應付得妥妥貼貼,深得歡心。愛麗自己聘的律師不下三位,她時加指示;在她四周還有龐大的財務網,有許許多多銀行家、律師和信託基金會的行政人員。我時時瞥見這一片天地,大部份都是在談話中,愛麗漫不經心中所說出的事情。當然,她心中沒有想到過,我會不知道所有這些事。她從小就在這些人中間長大,自然而然就斷定,整個世界都知道他們是什麼人,做些什麼工作,以及所有的一切一切。

  而事實上,在我們新婚燕爾期間,見到了彼此生活中特殊的癖性,沒有料到竟是我們最樂在其中的事。說得露骨點吧——我對自己說的話就十分露骨,這也就是習慣於我的新生活的唯一辦法——窮小子根本不知道有錢人是怎麼生活的,闊佬也不曉得那些苦哈哈如何過日子,要知道知道,對雙方面都真正引人入勝。有一回我不安地說道:

  “噯哎,愛麗,在所有這一切上,我的意思是,在我們的婚姻中,竟會有這麼分歧錯雜得可怕的事情嗎?”

  愛麗想了一下,我注意到她並不太有興趣。

  “呵,是呀,”她說:“這些事可能很討厭,”她又加上一句:“我希望你不會太介意吧。”

  “我不會介意的——為什麼要呢?——倒是你,他們會在這些事上欺負你嗎?”

  “我也料到會,”愛麗說:“不過我們用不著理會,問題是他們不能做任何事情。”

  “但是他們會試試吧?”

  “呵,是呀,”愛麗說:“他們會試試。”然後她若有所思地加上一句:“八成兒他們要試試把你收買呢!”

  “收買我嗎?”

  “別那麼大驚失色的呀,”愛麗說,微微笑著,就像個小妞兒快樂的笑容:“實際上並不是那麼回事,”然後加上一句,“他們起先收買了湯咪妮,你知道吧。”

  “湯咪妮?就是人家說的那位女石油商繼承人嗎?”

  “不錯,就是她,她逃離家庭在海灘上和一個救生員結了婚。”

  “噯呀,愛麗,”我說得很不安:“我在小溪旁也做過一陣救生員呵。”

  “呵,真的嗎?好有意思噢!永久性的嗎?”

  “沒有,當然不是,只一個夏天,僅只於此了。”

  “我希望你用不著發愁了。”愛麗說道。

  “湯咪妮的事情如何了?”

  “我想,他們不得不提高到二十萬美元,”愛麗說道。“他少一個子兒也不行。咪妮是個男人瘋,也真是個低能。”她補充上一句。

  “愛麗呀,你真嚇了我一跳,”我說:“我不但到手了一位太太。而且還是頂了不起的,隨時可以拿來調頭寸的。”

  “對呀,”愛麗說:“找一個本領高強的律師,告訴他你願意打開天窗說亮話。然後他就替你安排離婚和贍養費數字。”愛麗說,繼續進行對我的教育。“我繼母就結過四次婚,”她加上一句:“從這上面可真撈了一大筆。”然後她又說道:“呵,美克,別那樣,看上去好像嚇壞了一樣。”

  有意思的是,我真嚇壞了,對現代社會在走向更富足階段中的腐敗,有一份兒自負的厭惡。愛麗有點兒小女孩兒氣,態度上很天真,幾乎使人感動,但是發現她對人世間的事情十分熟悉,還有很多視所當然,地使我嚇了一跳,然而我也知道,她在本質上很不錯,像愛麗這種可人兒也知道得很清楚。她天真、純情、自然而然的嫵媚,但那並不意味著她一定就會對世事無識無知。她所知道而認為視所當然的事,只不過是人性中相當有限的片段。她對於我的世界,關於騙取工作的世界,賽馬場上的幫派,吸毒販毒的集團,生活中亂七八糟的危險,以及我在他們中間過活的一生中,認識得非常清楚,門檻很精,衣著很帥的那一夥人,她卻不知道。對於在規規矩矩、正正當當中教養長大,卻一向愁錢;做媽媽的專憑一雙手,在受人尊敬的名聲下,辛辛苦苦工作,決心要使自己的兒子一生正派,省吃儉用,每一個子兒都存起來;而做兒子的卻快快活活,把各種機會都拋開,或者在一個什麼好消息上,傾其所有賭下去,等等,這許許多多,她也不知道。

  她對聽聽我的一生,十分有興趣,也像我聽聽她的一生一樣,我們兩個人都在探索一片陌生的天地。

  回顧回顧,我就明白了,和愛麗的新婚生活,是多麼快樂得出奇;當時我認為理所當然;她也一樣,我和她在普利芳斯的婚姻登記所結婚。谷字並不是一個普通姓氏,記者也好,其他人也好,沒有一個知道穀家家族的女繼承人在英國。偶爾報紙上有那麼隱隱約約的幾行,說她在義大利或者什麼人的遊艇上。我們在婚姻登記所所長的辦公室裡結婚,由他一個辦事員和一個中年的打字員作證人。所長向我們作了一段小小的認真訓話,訓的是結婚生活的嚴肅責任,祝賀我們幸福。然後我們出去,這就自自由由結過婚了。羅美克先生和太太啊!我們在海濱一家大飯店裡住了一個星期,然後便出國去。只要想到好玩兒的地方,我們便旅行到那裡去,費用在所不計。那三個星期真是暢快極了。

  我們去了希臘,到了義大利的翡冷翠,訪威尼斯,徜徉在利都海濱勝地,然後赴法國的利維拉,再去多羅邁特,有一半的地名我現在都忘記了。我們坐客機,包一艘潛艇,或者在又大又漂亮的汽車。我們在逍遙自得時,也從愛麗那裡猜測到,葛莉娜依然在家裡的戰線上做她自己的事情。

  我們一面旅行,一面寄信,一面把所有愛麗留給她的形形色色的明信片和函件都轉寄。

  “當然,將來會有結帳的一天,”愛麗說道:“他們會像一片兀鷹雲一般朝我們身上撲下來,但在到了那個時候以前,我們還不如享受享受吧。”

  “葛莉娜怎麼辦?”我說:“他們發現了真相,不會很生她的氣嗎?”

  “呵,當然會呀,”愛麗說道:“不過葛莉娜不會在意,她很堅強的。”

  “那不會使她丟掉差事,而不得不另外找工作嗎?”

  “她為什麼要另外找工作做?”愛麗說:“她會來和我們一起住呀。”

  “不行!”我說。

  “不行,你這是什麼意思?美克。”

  “我們不要任何人住在一起。”我說。

  “葛莉娜不會有妨礙的,”愛麗說道:“而且她很有用處。說實在的,沒有她我真不知道我能做些什麼,樣樣事情都由她經管著啊。”

  我蹙緊眉頭:“我可不喜歡那樣兒,再說,我們要自己的房屋——夢想的宅第。畢竟,愛麗——我們要這幢房屋是我們的呀。”

  “不錯,”愛麗說道:“我知道你的意思是什麼。但那還是一樣的——”她躊躇了一下:“我的意思是,葛莉娜沒有地方可住,那對她太刻薄了吧。何況,她跟我一起,樣樣事情都在替我辦,到現在都四年了。只要看看她是幫了我多大的忙,結了婚以及所有的事情。”

  “我不要她的影子隨時都在我們中間!”

  “美克呵,她可根本不是那樣兒的人啊,你還根本沒有見過她的面呢。”

  “沒有,沒有,我知道還沒見過,不過——這跟喜不喜歡她一點兒關系也沒有,愛麗,我們只要自己自自在在的。”

  “美克,親愛的!”愛麗輕輕說道。

  這件事我們暫時擱下了。

  在我們的蜜月旅行期中,會到了桑托尼,那是在希臘,他住在海邊附近的一戶沒人住的小屋子裡。看上去他病勢沉重,比起一年前我見到他時惡化了很多,這使我吃了一驚。他熱烈地歡迎了愛麗和我兩個人。

  “你們兩個,舉行過婚禮了”他說。

  “是呀,”愛麗說:“現在我們要請人蓋房子了!”

  “我已經在這裡替你們畫好了平面圖,”他對我說:“她告訴過你,不是嗎?說她如何來的,又如何把我打聽出來,對我下了——命令,”他說道,這個詞兒是他想了想後說出的。

  “呵!這可不是命令,”愛麗說道:“我只是懇求懇求而已。”

  “你知道我們買了那塊地皮嗎?”我說。

  “愛麗打電報告訴過我了,寄了好幾十張照片給我。”

  “當然,你得先來看一下,”愛麗說:“也許你會喜歡那個地方呢。”

  “我不喜歡那裡。”

  “除非你見過,就不會真正知道喜不喜歡吧。”

  “孩子,我已經見過了。五天前我坐飛機到那裡去過,在那裡會過你們尖臉律師中的一位——那個英國佬。”

  “克勞福先生嗎?”

  “就是那位仁兄,事實上,工程已經動手了;推平地面,清除舊宅的瓦石、地基——排水——你們回英國去時,我會在那邊接你們。”然後他拿出平面圖來,我們就坐下來看這幢要起造的房屋。除開建築的立體圖和平面圖以外,甚至還有一份水彩的寫景圖呢。

  “美克,你喜歡嗎?”

  我深深吸了口氣。

  “喜歡,”我說:“正是這麼一幢,絕對就是這麼一幢。”

  “美克,你時常談這個都談夠了。我在心境異想天開時,總想到那片地區遭人厭惡、挨過毒咒的。你是個愛上了房屋的人,也許你贏不了,也許根本見不到,乃至於根本蓋不起來。”

  “但是這幢房屋就要蓋起來了,”愛麗說:“就要蓋起來了,不是嗎?”

  “如果老天爺願意,或者閻王爺願意的話,”桑托尼說道:“那由不得我啊。”

  “你一點兒都沒有——沒有好一些嗎?”我懷疑地問道。

  “你那個大腦袋瓜兒裡記住吧,我再也好不起來了,那是不可能的事了。”

  “胡說人道,”我說:“人隨時都能發現治病的特效藥,醫師都是些陰沉沉的人,他們放棄病人,當成死定了,到後來病人譏笑他們,看不起他們,又活了五十來歲呢。”

  “美克,我欣賞你的樂觀,不過我的病不是那一種。他們把你送進醫院,給你換了血,你又活過來,能活下小小一陣子,得到了那麼一小段時間,等等,每一回身體卻越來越衰弱。”

  “你很勇敢。”愛麗說。

  “呵,才不呢,我並不勇敢。一件事情已經定了,就沒有什麼勇敢可言的了。所能做的,就是找到自己的安慰。”

  “蓋房子嗎?”

  “不,不是那個。我的元氣一定越來越少,你明白吧,因此蓋房子就越來越困難,而不是更容易;力氣不斷消失。不,但還是有安慰,有時候是非常古怪的安慰。”

  “我真不瞭解你。”我說。

  “對,美克,你不會瞭解我,我想愛麗也不真正瞭解,只或許會吧。”他繼續說下去,與其說是向我們,毋寧是對自己說:“兩件事情並駕齊驅,衰弱和力氣,元氣日消的衰弱,挫折掉的力量。你明白吧,現在你所做的並沒有什麼緊要!反正是要死了,所以你可以選擇任何事情來做。沒有半點兒事情能夠嚇阻住你,沒有什麼能勒住你,我可以在雅典的大街上走,朝那些面孔不討我喜歡的男男女女,開槍把他們打死,想想這一點吧。”

  “員警也一樣要把你逮捕呀。”我指出這一點。

  “當然他們辦得到,但是他們還能做什麼!充其量要我的命吧。可是,我這條命在很短期間內,就會被比法律更大的力量要去了呵。他們還能有什麼旁的辦法嗎?把我送進牢裡關二十年——三十年嗎?那真是好笑了,不是嗎?我要服的刑期決沒有二十年、三十年。六個月——一年——十八個月充其量了,任何人對我沒有一點辦法可用。所以在剩下的這段時間裡,我就是王,能夠喜歡什麼就做什麼。有時候這是一種非常任性的念頭呢。只不過——只不過,你們明白嗎,並沒有太大的誘惑,因為我所要做的,沒有一項是特別外來的或者無法無天的事呵。”

  我們離開了他以後,開車駛向雅典。愛麗對我說道:

  “他人很古怪,你知道嗎,有時我覺得很怕他。”

  “怕桑托尼嗎——為什麼?”

  “因為他與別人不同,又因為他有一種——我不知道——在什麼地方有一種殘忍和不顧後果。而我以為他想告訴我們,真真正正的,知道自己馬上就要死了,增加了他的不顧後果。假定……”愛麗說道,她以激動的樣子望著我臉上幾乎是一種著迷的激動表情:“假定他替我們造了一座可愛的城堡,我們可愛的宅第,就在那松林中的懸壁邊上;又假定我們進來到裡面去住。他就在門邊,歡迎我們進去,然後——

  “愛麗,然後怎樣?”

  “然後,假定他跟著我們進來,在後面慢慢把門關上,就在門邊把我們殺掉,割斷了我們喉嚨或者什麼的。”

  “愛麗呀,你想的這些事真把我嚇著了。”

  “美克,你和我的麻煩,便是我們並沒有生活在一個現實的世界裡,我們都夢想著那些也許從來沒有發生過的許多事情啊。”

  “可別想到和吉卜賽莊相關的犧牲了。”

  “是那個名字啊,我想,以及對那地方的毒咒。”

  “那裡沒有什麼毒咒,”我叱叫道:“全都是胡說人道,忘了它吧。”

  那時是在希臘。

10

  我想,是那天以後的一天吧,當時我們在雅典。正在城垣的箭樓階梯上,愛麗向她所認識的一批人跑過去,他們是從一艘希臘遊輪上岸的。有一個大約三十五歲上下的女人,離開了團體,急急忙忙從梯級上沖過來,向著愛麗叫了起來。

  “哇,我可從沒有想到嘛,真是好呀,穀愛麗嗎?唔,你在這裡幹嘛呀?我卻不知道呢,隨旅行團來的嗎?”

  “不是,”愛麗說道:“只是在這裡待一待。”

  “老天,見到你真是好極了。可瑞好嗎?她也在這兒嗎?”

  “沒有,可瑞在奧國薩爾斯堡吧,我想。”

  “唔,唔,唔,”這個女人望著我,愛麗說得支支唔唔:“我來介紹介紹好了——羅先生,彭太太。”

  “幸會,幸會。你們在這兒還要待多久呀?”

  “我明天就走。”愛麗說。

  “呵,老天,我再不走的話,趕不上隊伍了,我們的介紹說明,我可一個字兒都不想錯過呢。他們可真有點兒著急忙慌,你知道的,到一天的末了簡直就筋疲力盡了。有機會再見,你喝一杯嗎?”

  “今兒個不行了,”愛麗說道:“我們要跟著旅行車走了。”

  彭太太趕緊跑去趕隊伍,愛麗一直跟著我走上城垣箭樓的階梯,卻轉了個身,又向下走。

  “這一下可把事情攤開了,可不是嗎?”她對我說。

  “什麼事情攤開了?”

  愛麗一兩分鐘都沒有答話,然後這才歎了口氣:“今天晚上我一定要寫信了。”

  “寫給誰呀?”

  “呵,寫給可瑞,寫給博南克姑父,我想,還有安德伯伯。”

  “安德伯伯是誰,又是位新人物嘛。”

  “厲安德,並不是真正的伯伯,是我一位主要監護人,託付人,或者隨便你怎麼稱呼吧。他是位律師——很有名氣。”

  “你信裡面要寫些什麼?”

  “我要告訴他們,我結婚了。剛才我不能貿然就和彭洛娜這麼說:‘我來介紹介紹,這是我先生。’那會召來嚇死人的一聲尖叫,大喊大叫的:‘我從沒聽說到你結婚了呀,好人兒,把這一切經過都告訴我吧。’等等。只有我繼母,傅南克姑父,和厲安德伯伯應該最先聽到,那才算公平。”她歎了口氣:“呵,好吧,到現在為止,我們已經有過一段可愛的時光了。”

  “他們會說些什麼,或者有什麼行動?”我問道。

  “料得到的是,搞得雞飛狗跳。”愛麗用她那平平靜靜的方式說道。“如果他們要那麼做,也不要緊,過一陣他們就想通了。我也料到,我們一定要開一次會吧。我們可以到紐約去,你樂意去嗎?”她探詢地望著我。

  “這碼子事我半點兒也不樂意,我要跟你在一起,只要桑托尼一到那裡,望著我們的房屋,一塊磚一塊磚砌將起來。”

  “我們可以辦得到呀,”愛麗說道:“話又說回來了,一家人開會也用不了多久。很可能就那麼漂漂亮亮一大排就行,一下子就混過去了。不是我們飛到那裡去,就是他們飛到這裡來。”

  “我聽你說過,你的繼母在薩爾斯堡吧。”

  “呵,我剛剛說過,如果我不知道她在什麼地方,那這話就很奇怪了。不錯,”愛麗歎了口氣說道:“我們要回家去同他們見面。美克,我希望你不會太介意吧。”

  “介意什麼——你的一家人嗎?”

  “對呀,如果他們對你別別扭扭的,你不介意吧?”

  “我想和你結了婚,那是非付不可的代價吧,”我說:“我會忍的。”

  “還有令堂呢?”愛麗真是考慮周到。

  “愛麗,看在老天份上,你可別想法子安排你那位穿得華麗、大擺架子的繼母,和我那位住在偏僻小街上的媽媽見面吧。她們要是見了面,彼此會談些什麼?你想過嗎?”

  “假如可瑞真是我媽媽,那她們彼此可就有好多話要談了,”愛麗說道:“美克,我希望你不要對她們太固執!”

  “我嗎!”我懷疑地說道:“你們美國人不是有句話嗎——我是上錯了軌道的人,可不是嗎?”

  “你也用不著寫在紙片上,掛在自己身上啊。”

  “該穿什麼衣服合適,我不知道,”我說得痛苦:“該用什麼恰當的方法來談事情,我不知道;關於繪畫啦,藝術啦,音樂啦,說真的我是一竅不通;我現在剛剛只學到了給誰小費,給多少。”

  “你不這麼想嗎?美克,那不使你更覺得興奮嗎?我想是吧。”

  “無論如何,”我說:“你不要把我母親拖進你家的團體中去。”

  “我並不是提議把任何人拖進任何東西裡面去,不過我想,美克,我們回到英國後,我應該去見見你母親。”

  “不行!”我爆炸般地吼了起來。

  她望著我,神色相當驚詫。

  “為什麼不呀?美克,我的意思是,除開任何事情不說,不去看是非常失禮的呀。你告訴過媽媽說你結婚了嗎?”

  “還沒有。”

  “為什麼不告訴呢?”

  我沒有回答。

  “我們回到英國以後,你告訴她結婚了,帶了她來看我,這不是更簡單的辦法嗎?”

  “不行,”我說,這次並不那麼爆炸了,但依然相當加重語氣。

  “你不要我同她見面是嗎。”愛麗緩緩說道。

  當然,我並不是,我以為這件事夠明顯的了,但我能做的最後一件事便是解釋,不明白自己要怎麼才能解釋。

  “那麼做並不太恰當,”我慢慢地說,“你一定要見面,我敢肯定一定會惹出麻煩來。”

  “你以為她不會喜歡我嗎?”

  “沒有一個人能忍得住不喜歡你,但是那並不——呵,我不知道該怎麼說了,但是她也許會煩惱,為難。畢竟,這個,我意思是我這次結婚門不當戶不對,這是種老式看法,她不會高興的。”

  愛麗緩緩搖搖頭。

  “這年頭兒裡,真還有人這麼想嗎?”

  “當然他們這麼想,在你的國家裡,他們也這樣想。”

  “不錯,”她說:“在某些方面來說的確如此,但是……如果任何人在那裡有了大……”

  “你意思是一個人賺了大錢吧。”

  “這個,並不僅僅只是錢呀!”

  “就是錢,”我說:“就是錢,如果一個人賺了大錢,就受人敬仰、贊佩,至於他出身是什麼所在,那倒無關緊要了。”

  “這個,天下烏鴉一般黑啊。”愛麗說道。

  “愛麗,拜託拜託,”我說:“求求你不要去看我媽媽。”

  “我依然認為這不合情理。”

  “不,這並不會,難道你不認為我知道,什麼事情對我母親最好嗎?她會煩會亂,我告訴你她會的。”

  “但是你一定要告訴她你結過婚了。”

  “好的,”我說:“這點我會辦到。”

  我心中念頭一動,在國外寫信告訴媽媽,要容易得多。那天晚上,愛麗寫信給博南克姑父、厲安德伯伯和繼母可瑞,我也寫了封自己的信,信很短。

  “媽媽您好,”我寫道:“這是我早就該稟告您的,只是覺得有點兒別別扭扭。三個星期以前我結婚了,這件事相當突如其來,她是個很漂亮的女孩兒,性格非常溫和,有很多錢,有時候錢多會使很多事情很別扭的。我們要在國內一處地方建造一幢房屋。目前我們正在歐洲旅行,一切都好,兒美克稟。”

  這天晚上我們寫信的結果,多多少少並不相同。媽媽過了一個星期,才寄了封信來,十足她老人家的典型。

  “美克兒,見來信我很高興,希望你們將來非常快樂。順向近好,母字。”

  愛麗預言的可一點兒不錯,她那一方的可就天下大亂了。我們捅了個馬蜂窩,許許多多記者包圍住我們,要我們這次詩情畫意的婚事消息,報紙上一則則的新聞,都是關于谷家女公子和她這次悱惻纏綿的離家出走。銀行家和律師紛份來了信,最後安排了正式的會面。我們在吉卜賽莊工地見到了桑托尼,看了看房屋結構的平面圖,討論了很多事情,看了許多在進行的工作,便到了倫敦。在郭裡奇大飯店訂了套房一間,就像舊世界書裡所說的一樣,准備承受騎兵的攻擊。

  頭一個來到的是厲安德先生,他是位上了年紀的人,儀容整整潔潔,表情冷冷淡淡,個子又高又瘦,態度溫和有禮。他是波士頓人,從他聲音裡聽不出是美國人嘛。通過電話後,他在中午十二點,到我們住的套房來拜訪。我看得出愛麗緊張兮兮的,雖然她裝得若無其事的。

  厲先生吻了吻愛麗,然後伸出一隻手來,含笑對著我。

  “好了,愛麗乖孩子,你的氣色很好嘛,可以這麼說,是嬌艷異常呢。”

  “安德伯伯,您好嗎?怎麼來的?坐飛機嗎?”

  “沒有,我坐的是‘瑪麗皇后號’,這一趟旅行非常愉快。這位是你先生嗎?”

  “是的,羅美克。”

  我演起戲來了,或者以為自己在演戲。“您好嗎?”我說。然後問他要不要來杯酒,他愉快地謝絕了。人坐在一把鍍金扶手的高背椅上,依然微微笑著,從愛麗望到我。

  “好了,”他說道:“你們兩個年輕人真把我們給震住了。一切都情意綿綿吧?呃?”

  “我很抱歉,”愛麗說:“真的非常抱歉。”

  “真的嗎?”厲先生說得相當冷淡。

  “我認為那是最好的辦法。”愛麗說。

  “我還不完全明白你的意思,我的孩子。”

  “安德伯伯,”愛麗說道:“您知道得清清楚楚嘛,如果我的婚事在任何一種方式下進行,那都會是件最嚇壞人的大驚小怪呀。”

  “為什麼會有那麼嚇壞人的大驚小怪?”

  “您知道他們一直是什麼情形的嗎,”愛麗說:“您也知道的,”她責備地加上一句,又說道:“我接到可瑞兩封信,昨兒一封,今兒早上又一封。”

  “好孩子,你一定要把滾動打點兒折扣,在這種環境下,那是自然而然的呀,你不這麼想嗎?”

  “我要和誰結婚,怎麼結婚,在什麼地方結婚,那都是我的事。”

  “話雖如此說,但是你就會知道,任何家庭裡的女性,都不會同意這麼做的。”

  “說實在話,我已經替大家省了好多麻煩了。”

  “你也可以這麼說。”

  “但這是真實情形,一是嗎?”

  “可是你大搞特搞瞞天過海,不是嗎?有人幫你的忙,那個人應該知道有更好的辦法來做到的。”

  愛麗滿臉緋紅。

  “您是說葛莉娜嗎?她所做的都是我請她辦的呀,他們都對她非常不滿嗎?”

  “當然,她也好,你也好,料到還有除此以外的情形嗎?記住,她在地位上是一個可以信賴的人嗎?”

  “我已經成年了,可以做自己喜歡的事。”

  “我談的是你成年以前的那段時間,在那段時候就開始欺瞞起來了,不是嗎?”

  “您不能怪愛麗,厲先生,“我說:“一開始,我並不知道繼續下去的是什麼,又因為她親人都在另一個國家,我很不容易和他們接觸接觸。”

  “我十分瞭解,”厲先生說:“葛莉娜寄了幾封信,寄了一些消息給谷太太和我,是出於愛麗在這兒的要求,如果我可以說什麼的話,這件事表現得很有能力。你見過葛莉娜了嗎?美克,我也許可以叫你美克了吧,因為你是愛麗的先生。”

  “當然可以,”我說:“叫我美克好了。不,我還沒有見過葛莉娜小姐。”

  “真的嗎?在我看起來真是出乎意料以外了,”他意味深長地望了我好一陣子:“我還以為你們結婚時她在場的呢。”

  “沒有,葛莉娜當時不在。”愛麗說道,她白了我一眼,我改口改得很不舒服。

  厲先生的眼光依然若有所思地盯在我身上,使得我很不自在起來,似乎要多說些什麼,然後又改變了主意。

  “我只怕,”他過了一會兒以後才說:“你們兩個人,美克、愛麗,會不得不忍受愛麗家庭很多的責備和批評了。”

  “我想他們會一窩蜂般朝我撲下來。”愛麗說道。

  “十有八九吧,”厲先生說道:“我一直沒法打開這條路。”

  “那您在我們這一邊兒了,安德伯伯。”愛麗笑著朝他說。

  “你可不能要求一個謹慎的律師到那種程度,我已經學到了,在人生中接受既成事實總是聰明的。你們兩個已經彼此愛上了,也已結了婚,愛麗我知道你要說,已經在英國南部買了一片地產,已經動工在上面蓋一幢房屋。因此,你們打算住在這個國家,是嗎?”

  “我們打算在這裡建立家庭,是的,您反對我們這麼做嗎?”我說道,聲音裡有些兒氣憤:“愛麗和我結了婚,現在她是英國公民了。所以,她為什麼不住在英國?”

  “根本沒有什麼理由嘛,事實上,根本沒有什麼理由,愛麗不住在她自個兒挑上的任何國家,或者,的確不只在一個國家裡有房地產。愛麗,記得嗎?拿索島上的那幢房子是你的。”

  “我一直都以為是可瑞的呢,她舉止上一向就像是她的一樣。”

  “但是實際上的所有權歸你所有,長島也有你一幢房屋,無論什麼時候只要你去的話;在西部你還有一大批產石油的地產呢。”他的聲音很親切愉快,但我有這種感覺,他的話正以奇妙的方法沖著我來。這是不是他的辦法,想在我和愛麗中間,慢慢地插進楔塊來?我不敢確定,似乎並不十分合道理,把楔塊打進去,那個男人的太太有遍佈全世界的財產,富可敵國。如果有什麼的話,我應該想到,他會降低愛麗財產權、金錢,以及所有一切的重要性。如果他顯然認為我是一個撈客,那就對我更有利了。但我的確省悟到厲先生是個陰險人物,任何時候要知道他說話的用意何在——在他那平靜、愉快的姿態後面,心中想些什麼,都很困難。他設法以自己的辦法,使我覺得不舒眼嗎?使我覺得自己差不多會公然掛上撈客的招牌嗎?他又向愛麗說道:

  “我已經帶來了相當多的法律檔,都是一定要你和我辦好的,愛麗,這許多文件上很多都要你簽字。”

  “好呀,當然,安德伯伯,任何時候都行。”

  “正如你所說的,任何時候,不過不用著急,我在倫敦還有別的事,在這裡大約要待十天左右,”

  十天嗎,我想,這可是段長長的時間嘛。我倒是巴不得厲先生不在這兒待十天。他對我表面上很客氣,然而,你也可以這麼說,還顯示出他依然對很多地方,保留了自己的判斷。不過,當時我還在琢磨,他是不是我真正的敵人。如果他是的話,就不會是那種攤牌的人。

  “好啦,”他繼續說道:“現在我們已經都會過面了,你也許可以說,談到為了未來的條件了。我很想和你先生略略談那麼一會兒。”

  愛麗說道:“你可以和我們兩個談呀。”她站起身來,我一隻手放在她手臂上。

  “可人兒,別冒火了,現在,你不是保護小雞的母雞啊。”我輕輕把她推到臥室門那裡去。“安德伯伯要考量考量我,”我說道:“那在他的權利範圍以內嘛。”

  我輕輕把她推進雙重門,把兩扇門都關上,回到這間房裡。這是間又大又漂亮的會客室,我回來,端了把椅子坐在厲先生對面,“好啦,”我說;“開槍吧!”

  “謝謝你,美克,”他說:“首先我要你放心的是,我並不是像你所認為的敵人,無論哪方面都不是。”

  “這個,”我說:“我很高興聽到這句話。”我說話的聲音對這一點並不十分有把握。

  “我開門見山地說吧,”厲先生說道:“在那個可愛的孩子面前,我既是她的監護人,也好喜歡她,所以我說話很坦白。美克,也許你還沒有充分賞識,但愛麗是一個最最與眾不同的既溫柔、又可愛的女孩兒。”

  “您用不著耽心,我正愛著她呢,沒錯。”

  “那並不是同一件事情,”厲先生說道,姿態冷冷淡淡的:“我希望你就像愛她一樣,也能賞識她,是多麼真正可愛,而在有些方面,她也是非常脆弱的一個人。”

  “我會盡力,”我說:“我並不以為自己一定要非常努力,她是頂尖人物,愛麗是。”

  “所以我就可以把打算要說的話說下去了,我的牌都攤在桌上,極其坦白。你並不是我希望和愛麗結婚的那一種青年人。我喜歡她,就像她家人一樣,喜歡她能和一個門當戶對的人結婚。”

  “換句話說,花花公子。”

  “不,並不只是那一點;門當戶對,在我認為,這是婚姻的理想基礎。我並不是談到勢利的態度。畢竟她爺爺穀漢曼,也是從碼頭工人起家發跡,到末了成為美國最大的富翁之一。”

  “你也可以知道知道,我也會同樣這麼幹的,”我說:“也許到末了我會成為英國最大的富翁之一。”

  “樣樣事情都可能,”厲先生說道:“你有雄心往那條路上走嗎?”

  “並不只是為錢,”我說:“我要……要到達一個地位,幹一番事情,而且……”我躊躇一下,停了下來。

  “你有勃勃雄心嘛,我們可以這麼說嗎?這個,這是一件非常好的事,我可以保證。”

  “我開頭還差得遠,”我說:“從零開始,我無名小卒一個,也不打算冒充別的。”

  他點點頭表示贊許。

  “說得很好,非常坦白,我很欣賞。好了;美克,我並不是愛麗的親人,但是行動上是她的監護人,也是她爺爺交付的,是她一切事情的信託人,我經管她的財產和投資。因此,我對那些負有一些責任。所以,我對她自己所選的丈夫,想就能夠知道的瞭解瞭解。”

  “好吧,”我說:“你可以向我提問題,我想,你可以很輕而易舉得到所喜歡的任何資料。”

  “的確如此,”厲先生說:“這是對取得資料的一種方法,所採取的聰明預防措施。不過實際上來說,美克,我喜歡從你嘴裡親自說出我能知道的一切,很高興聽一聽你一直到現在的經歷。”

  當然我不喜歡這一點,料想他知道我不喜歡。在我這種地位上的人,沒有一個會喜歡呀。表現自己最好的一面是第二天性嘛。我得把求學和以後,在這種觀點的指引下,把事情略略掩蓋一點,說些少數事情,把真情實相多延伸一點。我對這一招並不覺得難以為情,認為這是自然而然。我想如果你要活下去,要做的就是這一碼子事情,為自己創造出好形象來。人們以你自己的評價來看你,而我可不願像狄更斯筆下的小夥子。他們在電視上看那些小說,我得說這是為了自己的好謊話。他的名字叫岳裡兒來著吧,老是低聲下氣,搓著兩只手,實際上卻在那種委委屈屈的後面想辦法定計劃,我可不要像那樣。

  我遇到年輕人在一起,就有充足的准備吹上一番,或者對一個有指望的老闆,演出好的表現。話又得說回來了,人都有最好的一面和最壞的一面,顯示出最壞的一面反反復複來談並沒有好處。不,我為了自己一向幹得很好,敘述自己一直到最近的活動。但卻從沒有想過,要向厲先生作這一號兒的事情。他相當厭惡向我打聽私人事情的念頭,但我根本不相信他不會這麼做,還不是問了。所以我就把真情實相毫不修飾都告訴他,就像你說的一樣。

  開端的事實很肮髒,我父親是個醉鬼,不過我有個賢惠母親,她拼命工作費盡力量幫助我受教育。我對於自己的頻頻改變職業,換了一個工作又一個工作的事實,並不隱瞞。他是個好聽眾,很有鼓勵性,如果你懂我意思的話。然而,我卻不時意識到他是多麼精明,只插進一點點兒小問題,或者批評,有些批評也許我毫不戒備就沖進去了,既不承認也不否認。

  不錯,我有點兒這種感覺,最好要小心點。過了十分鐘以後,我很高興,這時他往後靠在椅子上;這次調查庭,如果你能這麼稱的話--但卻一點兒都不像,似乎結束了。

  “羅先生——美克,你對人生有一種冒險進取的態度嘛。那並不壞,你和愛麗在建築的這幢房屋,再多說點兒給我聽聽吧。”

  “這個,”我說:“這幢房屋離一處名叫‘查德威市場’的鎮市並不遠。”

  “不錯,”他說:“我曉得在什麼地方,實話實說吧,我跑過去看了一下,要說得更實在一點,就是在昨天。”

  這可略略使我吃了一驚,從這一點看,他可是旁門左道這一號兒的人物嘛,裝成不知道的事情遠比你想像中的多得多呢。

  “那地方很漂亮,”我辯護地說:“我們要蓋的這幢房屋也會很美,建築師那個傢伙叫桑托尼,不知道你聽說過這個人沒有,不過……”

  “呵,聽說過,”厲先生說:“在建築界裡,他很有些名氣。”

  “我想,他在美國有過建築工程。”

  “不錯,他是個大有才能、很有前途的建築師,不過倒楣的是,聽說他的身體不好。”

  “他以為自己命在旦夕了,”我說:“不過我不相信,我認為病會治好,人也會複元,做醫師的——什麼話都說得出來。”

  “我希望你的樂觀有見地,你是位樂觀人士嘛。”

  “我談的是桑托尼。”

  “你們做得很好。”

  這老傢伙用上代名詞“你們”,我認為很好。那就不會讓人想到,是愛麗自個兒買的了。

  “我已經和克勞福先生商討過了。”

  “克勞福是誰?”我略略皺起眉頭來。

  “克勞福先生,是英國黎克法律事務所的律師,他經手辦這樁地皮買賣,這家事務所很不錯,而我揣測這塊地買得很便宜,我甚至可以說,對這麼便宜的價錢十分吃驚。因為我對英國目前的情況很熟悉,甚至說到這樁買賣,都有點覺得困惑;我想克勞福能用這麼低價買到手,自己也出於意料之外;我想你也根本不知道,這片地皮怎麼湊巧這麼便宜,克勞福對這件事並沒有提出什麼意見,事實上我向他提出這個問題來時,看上去他還有點兒難以為情呢。”

  “呵,這個,”我說:“那片地挨過毒咒的。”

  “你說什麼呀?美克,我沒聽明白。”

  “毒咒,您哪,”我解釋道:“吉蔔賽人的警告,那一類的事情,當地人都知道那裡叫吉卜賽莊。”

  “呃,一個傳說嗎?”

  “不錯,似乎相當困惑,我不知道是多少人編出來的,又有多少是真的。好久以前,出過一回命案或者別的事情吧。一對夫婦和另外一個男人,有些人傳說是做先生的開槍打死那兩個,然後又自殺,至少裁決書是那麼說的。可是所有形形色色的傳說滿天飛,我想沒有一個真正知道出了什麼事情,那已是好久好久以前了。打那以後,那塊地產轉了四五次手,但是沒有一個人在那裡待得久。”

  “呵,”厲先生恍然大悟地說道:“不錯,地道的英國民間傳說嘛。”他若有所思地望著我:“而你和愛麗不怕那種惡咒嗎?”他說得很輕松,微微含笑。

  “當然不怕啦,”我說:“愛麗也好,我也好,都不信那種邪門。實際上,那是件吉祥事呢,因為有了那個,我們才買得便宜啊。”我一說過,心中馬上想到,在某方面說是吉祥,可是想到愛麗所有的金錢和財產,以及其餘的所有一切,買了一塊地皮,便宜也好,最高價也好,那都當不得一回事呀。後來又想到,不,我錯了!話又得說回來,她爺爺由一個碼頭工人變成百萬富翁,像那樣兒的一個人,一向都巴不得低價進高價出呢。

  “這個,我倒並不迷信,”厲先生說道:“從你們的財產上來看,這處地方相當壯觀,”他打了一下頓:“我只希望你們將來搬進那幢房屋裡住下來時,不要讓愛麗聽到太多的這一類傳說。”

  “我會盡自己的力,每一件事都不讓她聽到,”我說:“我並不以為會有什麼人,會向她說些什麼。”

  “住在鄉下的人,非常喜歡翻來覆去說那一號兒的傳說,”厲安德說:“美克,可得記住,愛麗可並不像你一樣的堅強,她很容易受人影響。僅僅在某一方面,可使我……”他將所要說的活停了下來,一隻手指頭敲著桌子:“現在我要同你談一件很困難的事,你說過到現在為止,還沒見過葛莉娜。”

  “沒有,我剛才說過了,到現在還沒見過。”

  “奇怪,非常稀奇。”

  “這個?”我探詢地望著他。

  “我原來幾乎可以斷定你已經見過她了,”他慢吞吞說道:“你對她知道有多少啊?”

  “我知道她和愛麗在一起有過一段時間了。”

  “愛麗十七歲時起,她們就在一起了,她的職務有責任也有信託,初來美國兼有秘書和女伴的身份,可瑞,谷太太,也就是愛麗的後母離開家時,她又是一位女伴,而可瑞離家,我得說是經常會有的事。”他說到這一點特別冷冷淡淡的:“我推測,她是個出身很好,各方面都出色的女孩,一半瑞典人,一半德國人,愛麗自然而然就變得依戀上她了。”

  “我推測也是。”我說。

  “我想,在某些方面,愛麗幾乎太依戀她了,我這麼說你不要介意。”

  “不會,為什麼我要介意呀?”就事實上來說,我已經——這個,我自己已經想到過一兩次,這也是葛莉娜,那也是葛莉娜。我弄得——這個,我知道不關自己的事,但有時實在是膩味透了。”

  “直到現在她還沒有表示過,要你見見葛莉娜嗎?”

  “這個,”我說:“要解釋起來不容易。不過我想,不錯,我想她或許溫溫和和地暗示過那麼一兩回,但是,呃,我們需要彼此交往。除此以外,呃,這個,我想我自己並不要同葛莉娜會面,我的愛麗,不要同別人一起共有。”

  “我明白,不錯,我明白,愛麗沒有提議要葛莉娜參加你們的婚禮嗎?”

  “她倒是提議過。”我說。

  “但是——但是你卻不要她來,為什麼?”

  “我說不上——真格兒的也說不上。只覺得這個葛莉娜,這個從來沒見過的女孩或者婆娘,一向在樣樣事情裡橫插著一杠兒。你知道的,替愛麗安排生活、寄明信片啦、寄信啦、填檔啦、安排整個行程啦、把行程告訴家庭啦。我覺得愛麗有點兒依賴葛莉娜,讓葛莉娜管理她,而她去做葛莉娜所要求做的每一件事。我——呵,我很抱歉,厲先生,或許我不應該說這些事;可以說我完全是嫉妒。反正,我當時就冒火,說不要葛莉娜參加婚禮,婚禮是我們兩個人的,是自己的事,與別人無關。所以我們就去了婚姻登記所所長辦公室,由他的辦事員和打字員作了兩位證人,我敢說,那是我的意思,不肯讓葛莉娜到場,而要愛麗屬於我。”

  “我明白,不錯,我明白了,而且我想,假如我能說一句的話,美克,你很聰明。”

  “你也不喜歡葛莉娜吧。”我說得很機靈。

  “美克,如果你連葛莉娜都還沒有見過一面的話,可不能用‘也’這個字眼。”

  “是呀,我知道,不過,這個,我意思是如果你對一個人聽說了好多關於他的話,自己就可以形成對他的一種印象,一種判斷吧。呃,這個,就叫它吃飛醋吧,為什麼‘你’不喜歡葛莉娜呢?”

  “這並沒有偏見,”厲安德先生說:“不過,美克呀,你是愛麗的先生,而我心中總是以愛麗的幸福為重,我想葛莉娜對愛麗的影響力並不理想,她自己負擔的太多了。”

  “你想她會不會在我們中間挑撥是非?”我問道。

  “我想,”厲安德說:“我沒有權利說任何那一類的話。”

  他坐在那裡,小心翼翼望著我,眨巴著眼兒,就像一隻千年老龜。

  我絲毫也不知道下面該說什麼了,他先說了,每一句話都字斟句酌。

  “那麼,沒有什麼建議,說葛莉娜會擇定和你們住在一起嗎?”

  “如果我不答應,就不會的。”我說。

  “呵,這就是你的感覺嗎?這個主意還沒有決定吧。”

  “愛麗的確說過這種話,不過,厲先生,我們剛剛燕爾新婚,我們要自己的房屋——我們的新家——是我們兩個人的。我想,當然她會來待一段時間,那是自然而然的事。”

  “據你這麼說,那只是自然而然的事;但是,你或許也意識到這一點,要是就以後的聘雇上來說,葛莉娜的處境多少有點兒困難了。我意思是,這並不是愛麗對她的想法是什麼,而是雇用她、信託她的人對她的感受了。”

  “你的意思是,你或者穀什麼名字的太太,不會建議她再待在這一個職位上,是嗎?”

  “他們不可能這麼做,除非這方面履行了純粹是法律上的要求條件。”

  “而你認為她會來英國,靠愛麗生活?”

  “我並不要使你有太多的私心去反對她,畢竟,這些事大部分都在我心裡,我對她所做過的事,以及做那些事的方法。有些我不喜歡。我想愛麗最慷慨,我們可以說,在各方面摧殘葛莉娜的前途,她一定會很難過。她也許很沖動任性,一定要葛莉娜來和你們一起住。”

  “我想愛麗不會堅持吧,”我慢吞吞說道,但還是有點兒擔心,想必厲安德也看出來了。“可是,我們——我的意思是,愛麗——就不能夠發年金資遣她嗎?”

  “我們可不應該用那種字眼兒來說,”厲先生說:“要用年金資遣任何人,就會聯想到年齡,而葛莉娜是個年輕的女人,而且我可以說是很嫵媚的年輕女人,實際上,漂亮。”他用不以為然的口吻補充上一句:“她對男人也非常有吸引力的。”

  “這個,或許她會結婚吧,”我說:“如果她是那麼好,為什麼在這以前還沒有結婚呢?”

  “我相信有好些人追求,但是她卻從不考慮他們。然而,我想,你的建議非常有見解。可能實施一點點,而不會傷及任何人的感情。也許看起來,在愛麗這方面,這是件很自然的事,她已經達到了歲數;她的婚事又得到葛莉娜辦公室的幫忙--送她一筆候,作為適當的感謝吧。”厲先生說到最後這句話,聲音就像是酸檸檬汁。

  “這個……,倒是很好嘛。”我高興地說。

  “我又看出你是個樂觀派來了,我們希望葛莉娜會接受這份送她的東西吧。”

  “她為什麼不會接受?如果她不要那才真是神經病呢!”

  “我也不知道,”厲先生說道:“我所要說的就是,她如果接受了,那才是非比尋常呢。當然,她們還會保持友好關系的。”

  “你想——你怎麼想?”

  “我很樂於看到她對愛麗的影響力煙消雲散,”厲先生說,人站了起來:“我希望你會幫我的忙,竭盡一切力量,達到這個目的吧?”

  “這一點可以打賭,”我說:“我最不願意的一件事,就是隨時都有葛莉娜來注意擺布我們。”

  “到你一見到她時,也許就會改了主意。”厲安德先生說。

  “不會的,”我說:“我不喜歡管理事務的女人,不管多麼能幹,多麼俏多麼嬌。”

  “謝謝你,美克,這麼耐煩聽我的話,希望你們兩位能賞光,我們一起吃個便飯,下星期二可以嗎?可瑞和博南克那時候說不定到倫敦了。”

  “那我非得同他們見見面的了,我想。”

  “那是當然啦,少不得要見的呀,”這一回他向我微微笑了,比起以前的笑容似乎實在得多。“你一定不能太放在心上,”他說道:“我料得到,可端對你一定會很厲害,博南克也會完全不通人情,魯朋在目前這段時候也消不了這一股子氣。”

  我不知道魯朋是誰,我想,大概是另外一個親戚吧。

  我走到那兩扇連結的門邊,把門打開,“來吧,愛麗,”我說:“審訊完畢!”

  她回到客廳裡,很快望望厲安德和我,走過去親了親他。

  “好安德伯伯,”她說:“我看得出你對美克很好。”

  “哇,我的好孩子,我不對你先生好的話,將來我對你就沒有多大用場了,是嗎?我總有權利隨時向你們貢獻貢獻點兒意見的吧。你知道,你們兩個都非常年輕呵。”

  “好的,”愛麗說:“我們會洗耳恭聽。”

  “現在,我的好孩子,如果可以,我想同你說一句話。”

  “現在輪到我這個多餘的人退場了。”我說,也走進了臥室裡。

  表面上我把兩扇門都關上了,可是到我進去以後,又把裡面那一扇打開;我可不像愛麗所受的教養,所以我急於想知道,這個兩面人的厲安德究竟是個何許人也,可是實際上卻半點兒都沒有什麼用得著去聽的,他向愛麗提供了一兩句聰明話作勸告,說她一定要省悟這點,我可能會發覺一個小子娶富家小姐的困難;然後又繼續談到如何替葛莉娜安頓。她熱切同意這一點,說她正要親自問問她呢。他還建議她對可端也要再作安排。

  “你應當這麼做,原本一點兒也用不著,”他說:“她靠幾個先生的贍養費,就能生活得很好。而她也知道,她從你爺爺留下來的信託基金中,有收入但要付所得稅,雖然並不很多。”

  “但是你認為我還應當多給她一些嗎?”

  “我認為就理與法上來說,你都用不著。但是我想到的是,如果你這麼做,就會發現她的討厭和陰險並沒有減少。我可以用一種所得增加的方式來辦。你可以在任何時候加以取消。如果你發現她存心不良散佈謠言,說美克或者說你、乃至你們一起生活的壞話。她知道你能做得到的事,就會使她的舌頭不致放出這種有毒的倒刺了,而這都是她最拿手的事。”

  “可瑞一向恨我,”愛麗說:“我早就知道。”她又頗為怯生生問道:“安德伯伯,你的確喜歡美克,不是嗎?”

  “我認為他是個極其吸引入的年輕人,”厲先生說:“而我也相當明白了,你為什麼會下嫁於他。”

  我想,這可真是我巴不得的一句好話。而我並不真正是這一類人,自己也知道。我把門輕輕推上,一兩分鐘內,愛麗就來找我出去。

  我們兩個人正站在那裡,向厲安德道別時,就聽有人在敲門,一個侍應生拿了份電報進來。愛麗接過來拆開,驚喜地叫了起來。

  “葛莉娜打來的,”她說道:“今兒晚上她就到倫敦,明天就會來看我們,太好了!”她望著我們兩個。“不是嗎?”她說道。

  她只見到兩張板著的臉孔,聽見兩種客客氣氣的聲音。一個說:“是呀,的確,我的好孩子。”另外一個說:“當然!”

11

  第二天早上我就出去買東西,直到比我預訂回來的時間更晚才回到大飯店。只見愛麗坐在中央的休息室裡,她對面是一個個子高高的金頭發小姐,果然就是葛莉娜了。兩個人正在嘰嘰喳喳,說個沒完沒了。

  對於描寫人物我素來都不行,但是對于形容葛莉娜倒是要試試看。最先要說的,你不能否認這一點,誠如愛麗所說過的,非常之美;也如同厲安德勉勉強強承認的,非常嫵媚。這兩件事實際上並不相同。如果你說一個女人嫵媚,那並不指你自己確實贊賞她。我料想,厲安德並不贊賞葛莉娜。但也還是一樣,一到葛莉娜走過休息室進了一家大飯店或者餐廳時,男人都掉轉頭來望著她。她是北歐典型的金發美人兒,純金黃色頭發,並沒有倫敦高級住宅區的傳統——直直地垂落在臉部兩側,而按照當時的流行——高高卷起在頭上。看得出她是哪一國人——瑞典,要不就是德國北部。事實上,插上一對飛翼,她就可以到化裝舞會裡,變成神話中的一員女飛天了。她的眼睛亮晶晶明晃晃,身材輪廓真叫人艷羨。我得承認了,她真是天生尤物!

  我走到她們坐著的地方,同她們一起,向兩個人都打了招呼,希望自己的舉止自自然然和和氣氣,雖則止不住覺得有點兒笨手笨腳,因為我演戲不在行嘛。愛麗立刻說道:

  “終於見到了吧,美克,這位是葛莉娜。”

  我說話了,猜想到這毋寧是一種滑稽,卻不是非常快樂的姿態。

  “葛莉娜,我很高興,終於見到你了。”

  愛麗說道:

  “你也知道得非常清楚的,要不是葛莉娜,我們決計不可能結婚的噢!”

  “那還是一樣吧,反正我們要想辦法的呀。”我說。

  “如果我家中人像一噸煤一樣,落在我們頭上,想辦法也不行的吧;他們反正會設法把婚事攪垮的。告訴我,葛莉娜,他們是不是很生氣?”愛麗問道:“你既沒有寫信,也沒有告訴我們半點兒這方面的事。”

  “對一對蜜月期間燕爾新婚的人,”葛莉娜說:“我知道有比寫信更好的方法。”

  “但他們不是對你很生氣嗎?”

  “當然啦!你還能想到別的什麼嗎?不過我可以告訴你,我早准備認了!”

  “他們說了些什麼,又做了些什麼?”

  “盡他們辦得到的,一應俱全。”葛莉娜說得高高興興:“當然,一開始就是開除我。”

  “不錯,我料想那一定免不了。不過——不過你做了些什麼?話又得說回來,他們可不能不給你一封證明函吧。”

  “當然他們可以,而且,從他們的觀點上說,畢竟派我的是一種託付職位,卻可恥地糟踏了,”她說:“還樂於糟踏呢!”

  “可是你目前做什麼呢?”

  “呃,我找了份工作,立刻就可以上班了。”

  “紐約嗎?”

  “不,就在這裡,倫敦,秘書工作。”

  “不過你沒事吧?”

  “好愛麗啊,”葛莉娜說:“一有個風吹草動時,你就料到了會有什麼事情發生,寄給我那張可愛的支票,我怎麼還能有事。”

  她的英語很不錯,根本聽不出外國味兒來,只是她用了很多俗語,有時用得並不對頭。

  “我看了點世界,自己在倫敦安頓下來了,又買了好多的東西。”

  “美克和我也買了好多東西吃。”愛麗說,含笑著回憶。

  “這倒是真的,我們在歐洲大陸上買東西,可真是過癮;有錢可花,甭操心財務上的限制,實在玄妙極了。為我們那幢房屋,在義大利買織花錦緞和布料;在那裡、還有在巴黎,也買了油畫,付的錢數其是難以相信。從來夢想不到的世界,豁然在我面前展開了。”

  “你們兩個人的神色都好快樂嘛。”葛莉娜說。

  “你還沒有見到我們的房子呢,”愛麗說道:“那才真叫好呢,就像我們所夢想的一樣,不是嗎?美克。”

  “我已經見到了,”葛莉娜說:“我回到英國的頭一天,就雇了輛車開到那裡去過了。”

  “好嗎?”愛麗說。

  我也說:“好嗎?”

  “這個,”葛莉娜考慮著說,頭從這一邊擺到那一邊。

  愛麗的神色大變,恐怖地大吃一驚;但是我不瞭解,卻立刻看出來葛莉娜有點兒和我們開玩笑。我心中有電光石火般一動的想法,覺得她這種玩笑並不厚道,但這念頭卻沒有在心中生根。葛莉娜忽然哈哈大笑起來,笑得非常好聽,使得很多人都掉轉過頭來望著我們。

  “你們真該看看自己的臉孔,”她說:“尤其是你,愛麗,我只是稍稍地逗你們玩一下嘛。那真是一幢了不起的宅第,好漂亮,那建築師真是天才。”

  “不錯,”我說:“他可真是出類拔萃,等你見到了就知道了。”

  “我已經見過了,”葛莉娜說:“我去那天他人就在那裡。的確,出類拔萃的人,或許應該說有點嚇人,你們不這麼想嗎?”

  “嚇死人?”我說,出乎意料以外:“在哪一方面?”

  “呃,我可說不上,那就像他望穿了你——這個,一直看穿了你的另一面似的,那真叫人狼狽不堪。”然後她又加上一句,“看起來他病得很厲害啊。”

  “他有病,很重的病。”我說。

  “真可憐,他是什麼病,肺結核嗎--像這一類的病?”

  “不是,”我說;“我想不是肺結核吧。是什麼關於——啊,關於血的病。”

  “噢,我明白了。這年頭,醫師幾乎什麼事都辦得到的,直到他們把你治死以前。起先總是設法子治你的病,可不是嗎?不過我們別想那個了,想想那幢房子吧,什麼時候交屋?”

  “從外表上看,我想,該快了吧,我可從來沒有想到過,一幢房子能造得這麼快。”我說。

  “嘿,”葛莉娜漫不經心地說:“那是錢嘛。雙班制再加工作獎金——以及其他等等。愛麗,你還真個兒的不知道自己?你有那麼多的錢,這是多麼棒啊。”

  但是我卻十分知道,我一直都在學,最近這幾個星期裡學到了好多好多。結了婚,結果使我一步跨進了一個完完全全不同的世界裡,這一片天地可不是我在外面所能想像到的那種。就我一生來說,這件幸福的雙打,過去一直是我富裕的最高知識,那就是一份兒錢進來,又快快把它花費掉,快得就像自己所能找得到的大請客一樣。淺薄,當然啦,我這種階層人士的淺薄、可是愛麗的天地卻截然不同了,那並不是我以前所想的那樣,只是更多的超級奢侈。並不是什麼大型浴室,巨宅廣廈,更多的照明燈器,一頓頓的盛筵,和飛快的汽車。也並不是為花錢而花線,在極目所及的人群間出風頭。相反,這種生活出奇地簡單——是超越了為轟動而轟動境界以外而來的那種簡化。你不會要三艘遊艇或者四輛汽車,一天吃飯也沒法子多於三頓,而你買了一幅真正高價的油畫,卻發覺哪一間房裡都不需要這麼一幅,就像這麼簡單。你無論有的是什麼,都是此中佼佼的貨色,倒不因為它是最好,而是因為你喜歡;或者要某一樣東西時,為什麼不應該有最好的,那簡直毫無道理。你根本沒有這種時刻,說什麼:“我只怕沒法子買得起一件。所以在一種奇怪的方式裡,有時形成了一種出奇的簡單,使得我沒法子瞭解。我們以前考慮過一幅印象派的油畫,一幅塞尚的畫,我認為是的,可得把畫家的名字仔細記住。一向總是把它和塞剛——我想是個吉蔔賽樂隊吧——混在一起。後來我們在威尼斯街上散步時,愛麗停下來看看那些人行道上的畫家。大致上來說,他們畫的那些恐怖到家的油畫,在觀光客看起來,全都一個樣兒。很多畫像都有好大一排排閃閃發亮的牙齒,金黃頭發總是拖到了他們脖子上。

  然後她買了幅小不點兒大的油畫,只是一幅對一條運河小小一瞥的油畫。畫畫的那個人,料准了我們的神色,她就用六英鎊的匯兌價買了下來。這件趣事我十分瞭解,愛麗對這幅六塊錢的油畫,渴望的心情和對那幅塞尚的畫完全一樣。

  有天在巴黎,也是同一樣的方式,她突然向我說:

  “我們去買一條真正又新鮮又脆的法國枕頭麵包吧,就著奶油,還有卷成一葉葉的乾酪吃下去——那豈不快哉!”

  我們真這麼做了,而我認為,比起先一天晚上,我們所吃的那一頓盛筵--大約花了二十英鎊——愛麗更加吃得津津有味。起先我完全不懂;然後就明白起來了。現在我能明白的一件別扭事兒,那就是和愛麗結婚,並不僅僅只有樂趣和娛樂;你還得做家庭作業,還得學習如何進一家餐廳,以及點菜啦,小費給得恰到好處啦——有時另有理由,你得給得比平時多一點啦,這一類事情;還得記住,吃什麼菜就喝什麼酒;這些事兒大部分我都靠觀察,可不能去問愛麗,因為這些事情,她用不著瞭解的。她曾經說過:“不過,親愛的美克呀,你喜歡什麼就吃什麼;要緊的一點就是,侍應生想到你吃某一道菜,就應當有某一種酒。”這在她並不要緊,因為她生來就是如此,而我就要緊了,因為我沒法兒做自己所喜歡的事。我並不十分簡樸,衣服嘛,也是如此,在這方面愛麗就能幫很多忙了,因為她懂得多。她只領我去那些合適的地方,告訴我,讓他們費腦筋去。

  當然,目前,我的神色不合適,談吐也不合適,但那都無關緊要,只要懂得點竅門,而且懂得夠多的話,就能夠在老厲這些人面前過關;愛麗的後母和姑父來,短時間料想也過得去;不過實際上到將來半點兒都不要緊。房子落成,我們搬了進去,就會遠遠離開每一個人。那就會是我們的王國了。我望著坐在對面的葛莉娜,心中琢磨不知道她對我們的房屋真正想些什麼。反正,那正是我所要的,使我非常滿意。我要開車下去,穿過一條私人車道,在樹林中駛過,駛下去到一處杳無人跡的小小海灣,那兒有我們自己的海灘,不可能有人從陸地那邊過來。我以為,那要比在那裡下海游泳要好上一千倍,比起沿著海灘展開一片公共游泳場,上千的人體躺在那裡,也要好得多。我並不要所有那些有錢人毫無道理的東西。我要——我想出來了,用我自己的話——我要……只覺得所有的感覺在內心湧起。我要一個美得出奇的女人和一幢美得出奇、別人從來沒有過的房屋,要在這幢房屋裡,裝滿了各種極美好的東西——屬於我的東西,每一件東西都屬於我。

  “他在想我們的房子呢。”愛麗說道。

  似乎她已經向我抗議了兩次,現在我們應該到餐廳裡去了,我無限柔情地望著她。

  那天的後來——已經是晚上了——我們都穿好衣服出去吃晚飯時,愛麗試探地說了:

  “美克,你的確——你的確喜歡葛莉娜,不是嗎?”

  “當然我喜歡呀。”我說。

  “你要是不喜歡她,我可受不了。”

  “但是我喜歡呀,”我抗議說:“是什麼使你想到我不喜歡?”

  “我也說不上,只覺得你根本不看她,甚至你和她說話的時候。”

  “這個,我想那是因為——這個,因為我緊張兮兮的。”

  “對葛莉娜緊張嗎?”

  “是的,她會讓人生起一種肅然感,你知道嗎?”

  而我又告訴愛麗,我自己對葛莉娜的想法,認為她毋寧有點兒像是神話中的一員女飛天。

  “可不像歌劇中那種胖墩墩的角色。”愛麗說,哈哈笑了,我們兩個人都哈哈大笑。

  我說:“在你一切都很好,因為你認識她有多年了。但她就是有點點兒——這個,我意思是說她有效率、實際和精於世故。”我掙紮出一串字兒來,似乎都用得不怎麼恰當,突然間我說了:“我覺得——我覺得跟她在一起很不利。”

  “呵,美克!”愛麗的良心不安了:“我知道方才我們有好多事情要談談,老笑話啦,發生過的往事啦,一切一切。我想——不錯,我想也許會使你覺得相當不好意思。不過你們不久就便會變成朋友;她喜歡你,非常喜歡你,她告訴過我的。”

  “聽我說吧,愛麗,或許她無論如何都要那麼告訴你的呀。”

  “不,不是,她才不會呢,葛莉娜說話非常坦白,你聽到過的,今兒個地所說的那些話。”

  這話倒是當真,在吃中飯時,葛莉娜說話並不吞吞吐吐,她對我說話而不是對愛麗說。

  “你有時想想,一定會覺得這件事很奇怪,我甚至連你人都沒見到,就支援愛麗了。但是我非常氣憤——極其氣憤他們所造出來要愛麗過的那種生活,以他們的錢、他們傳統的觀念,把一切都捆在一個繭裡。她從來沒有一次機會自己享愛一下,自己到什麼地方走走,做自己要做的事。她想造反,可是都不知道怎麼個造法。因此,不錯,好吧,我來慫恿她;我提議她應該看看在英國的地產;然後我又說了,她到了二十一歲時,可以自己買一塊地,對紐約所有哪些傢伙說聲再見。”

  “葛莉娜一向都有了不起的主意,”愛麗說道:“她想到的許多事情,我自己就從來沒有想到過。”

  厲安德向我說過什麼話來著?“她對愛麗的影響力太大了。”我心中奇怪這話究竟是真是假。也真是怪事,我認為實際上並不是那樣的。我覺得在愛麗內心裡有一種東西,是她從來沒有充分感覺到過的,但她知道葛莉娜非常清楚。我敢保證,愛麗對她自己原來就有的構想,一向都肯接受。葛莉娜說動愛麗造反,而愛麗自己就想造反,只是不知道如何著手而已。不過這時我對愛麗有了更深的認識,覺得她是最純樸的一個人,具有料不到的保留。原以為她只要有相當能力,只要願意,便可以採取本身的一種立場;問題在於她並不時常願意這麼做;當時我就想到,要瞭解每一個人是多麼困難呵,哪怕就是愛麗;甚至是葛莉娜,甚至就是我的媽媽……!她那種用帶有懼色的眼睛望著我的方式。

  “我對厲安德很奇怪,”我說道。我們正在削一些特大號桃子的皮。

  “說真格的,厲安德先生對我們婚事的良好態度,真讓我出乎意料。”

  “厲安德先生嗎,”葛莉娜說道:“是只老狐狸。”

  “你一向這麼說呵,葛莉娜,”愛麗說道:“但是我認為他人倒是蠻好的,很嚴格,很得體,以及所有那一套。”

  “好吧,如果你要那麼想,就那麼想下去吧,”葛莉娜說:“我自己,可是半點兒都不相信他。”

  “不相信嗎?”愛麗說。

  葛莉娜搖搖頭,“我知道,他是可敬可靠的擎天柱一根,信託人和律師所具備的條件一應俱全。”

  愛麗哈哈笑道:“那你的意思是他侵吞了我的財產嗎?別糊塗了,小姐,有的是成千上萬的銀行家啦,查賬員啦,核對啦,一切這一類的事情。”

  “呃,說實在話,我預料得不會錯,”葛莉娜說:“還是一樣,那些人也就是侵吞財產的人,都是信得過的人。到那時,個個事後都說:‘我從來就沒有相信過張先生或者李先生,卑鄙的人。’不錯,他們就是這麼說的。‘卑鄙的人’。”

  愛麗若有所思地說,她認為,博南克姑父最可能幹貪汙的勾當,她對這個想法,看起來並不過度擔心或者有什麼詫異。”

  “嗯,這個,他看起來像個歹人。”葛莉娜說:“所有那些溫和親切的人,一旦動手就不得了;但像他那樣的,一輩子也不可能幹出那種大買賣來。”

  “她是你的舅舅呢?還是叔叔?”我問道,過去我沒有時間來多想愛麗的親戚。

  “他是我的姑父,”愛麗說道:“姑姑離開了他,和別的人結了婚,六七年前過世了。傅南克姑父就多多少少插在家庭裡了。”

  “叔叔輩有三位,”葛莉娜幫忙,說得很親切:“三條纏住人不放的螞蝗,你可以這麼說。愛麗的兩個親叔叔都已經死了,一個死在韓戰,一個出了車禍,所以她所有的,就是一位備受賠償的後娘,一位博南克姑父,這位和藹可親纏在家裡的先生,還有她表兄魯朋,而她管他叫表叔;是她唯一的表兄,還有的就是厲安德和勞斯坦。”

  “勞斯坦又是誰?”我問道,吃了一驚。

  “呃,另外一號兒的理事吧,愛麗,是不是?這麼說吧,他管理你的投資和類似的事項是吧。那種事說真的並不是非常困難,因為你要是有了愛麗那麼多的錢,用不著她做什麼就有錢可賺。主要包圍集團就是這幾個人。”葛莉娜又加了一句:“毫無疑問,不久你就會遇見他們了,他們會到這裡來瞧瞧你。”

  我呻吟了一聲,望著愛麗,愛麗說得甜甜蜜蜜輕輕巧巧的:

  “美克,不要緊,他們馬上就會走的。”

12

  他們的確來了,沒有一個人待得很久。不是這個時候——不是頭一次拜望的時候。他們來瞧瞧我,而我覺得很難瞭解他們,因為當然啦,他們都是美國佬。是那種我並不十分熟識的一類人,有的還很愉快;舉例來說,傅南克姑父,我同意葛莉娜對他的看法,半點也不會相信他。在英國,我遇見過這一號的人物,他塊頭很大,挺著個大肚皮,眼睛下面兩大泡,我認為,這使他有種逍遙浪蕩的神色,和真實情況相去不遠。能想像得到他是一隻眼睛找娘們,另一隻眼睛覬覦著,要大撈一票。他向我借過一兩回錢,數目相當小,使他能度過一兩天。我認為,與其說是他需要這筆錢,毋寧說是他要試探試探我,看我借錢痛不痛快。這碼子事相當煩人,因為我不敢保證採取哪一種辦法最好。直截了當地來一個愛理不理,告訴他我是個小氣鬼好呢?還是表面上裝成若無其事出手豪爽好呢?而後一項卻不是我的意願。不由地心中想:該死的博南克。

  愛麗的後娘可瑞,對我有興趣,她已經年逾不惑了,衣著華麗,紅色頭發,裝腔作勢的舉止。對著愛麗可是甜得不得了。

  “愛麗呀,我寫給你的那些信,一定不要記在心裡啦,”她說:“你也要承認,那可真是一次恐怖的震撼啊,你的婚事就像那樣兒的,太秘密了吧。但是,當然我知道這是葛莉娜教唆你的,用上那種辦法,哼。”

  “你千萬不要怪葛莉娜,”愛麗說道:“我也無意使你們大家都不舒服。我只想……唔,少一些大驚小怪………”

  “這個嘛,當然啦,好愛麗呵,你可真了不起呢,所有那些管事的人全都面色發黑——勞斯坦啦,厲安德啦,我想他們以為會被大夥兒怪罪,說沒有好好照看你啦,當然他們也不知道美克是個什麼長相。一點都不知道他竟是這麼討人喜歡,連我自己也不知道呀。”她沖著我笑笑,笑得好甜,卻也是我所見過的最假的笑法!我想如果要有一個女人痛恨男人,那就是可瑞恨我了。想到她對愛麗那份親密勁兒,就夠明白的了。厲安德已經回到美國,毫無疑問,向她說過一些小心謹慎的話。愛麗正在把美國一些財產賣掉,因為她已拿定了主意要住在英國,但要給可瑞一大筆津貼,讓她可以住在她自己選擇的地方。沒有人會多提可瑞的老公,我猜想他業已遠走高飛到世界別的地方去了,孤零零一個人去了那裡吧,十有八九。而我猜想,另外一次離婚也正在審理中吧,這一回不會有好多贍養費了。她最後這次結婚,那男的比她年輕了好多,引誘力在生理方面而不是在頭寸上。

  可瑞想要這筆津貼,她是個奢侈成性的女人。毫無疑問,老厲明明白白指點過,如果愛麗選擇的話,這筆錢任何時候都會打折扣,假如可瑞目前忘記了自己的身份,批評得愛麗的新婚夫婿太刻薄的話。

  魯朋表哥,或者魯朋表叔吧,這次旅行並沒有來,卻給愛麗寫了封高高興興、毫無拘束的信,希望她非常幸福,但不相信她會喜歡住在英國。“愛麗,如果不喜歡的話,就立刻回到美國來吧;不要以為得不到歡迎,因為你自會有人歡迎,至少魯朋表叔會歡迎你。”

  “他說起來倒挺好聽的嘛。”我向愛麗說道。

  “是呀,”愛麗沉思著說,看上去,她對自己這句話並不太有把握。

  “愛麗,你喜歡他們中任何一個嗎?”我問道:“或者,我不應該問你這句話吧。”

  “當然,任何事情你都可以問呀。”但她有一陣子沒有回答,然後這才說話了,帶著些最後定局和決定的口氣:“不,我想我並不喜歡,看上去古怪,但我認定這因為他們並不真正屬於我,而僅僅由於環境,由於親戚關系。他們沒有一個是血肉至親。我愛父親,還記得他,我想他身體很差,爺爺對他很失望,因為他並沒有多少做生意的頭腦,也根本不想進商業界,他喜歡到佛羅裡達州去啦,喜歡釣魚啦,諸如此類的事。後來同可瑞結了婚,我根本不喜歡可瑞——或者,就因為這樣,可瑞也不喜歡我。當然,我的親娘,已經記不起來了,我喜歡亨利叔叔和卓伊叔叔。他們很風趣——有些地方比父親更加風趣。我想,父親在某方面,是一個沉默而相當憂鬱的人,而兩個叔叔,卻能自尋樂趣。我認為,卓伊叔叔有點兒野,那種野勁兒是因為有很多錢;反正,開汽車時撞車失事的就是他;另外一個叔叔在作戰中陣亡。打從那時候起,爺爺就成了個病人,三個兒子都死了,對他真是恐怖的打擊。他不喜歡可瑞,也不太理會遠房的什麼親人;舉例來說,魯朋表叔。他說過,誰也不知道魯朋要幹什麼。這也就是為什麼他作了安排,把自己的錢交給信託董事會;一大筆錢捐給了博物館和醫院;留下給可瑞生活的足夠多的錢,還有給女婿的一份——那就是博市克姑父。”

  “但是大部分都歸你?”

  “不錯,我想這也使爺爺有一點點擔心,他竭盡了全力為了我,而要這筆錢有人監督。”

  “靠安德叔叔和勞斯坦嗎?一個是律師,一個是銀行家?”

  “是呀,我想爺爺認為我自己沒法兒照應得很好。奇怪的事,他讓我到年滿二十一歲止,——而不是像很多人的做法,要到二十五歲——這筆錢就不歸信託董事會保管了。我想那因為我是個女孩子吧。”

  “那可真是奇怪,”我說:“在我看起來,應該反過來才對嘛?”

  愛麗搖搖頭,“不,”她說:“我想爺爺認為年輕的男人總是很野,尋歡作樂的,就會有那種邪門女人千方百計把他們套牢;如果讓他們有時間去逍遙浪蕩——這是你們英國人的說法吧?——玩個夠,倒是件好事。但有一次他對我說:‘假如一個女孩子要懂事,基本上二十一歲就行了,讓她再多等四年,並不會有什麼兩樣。除非你很笨,二十五也還是一樣的笨。’”愛麗望著我微微笑道:“而他並不認為我笨,他說:‘你對人生也許認識得不多,愛麗,不過你很通情達理。尤其是對人,我想你以後也會永遠這樣。’”

  “我想他不會喜歡我。”我若有所思地說道。

  愛麗為人相當實在,倒沒有想要使我安心而說上些什麼,毫無疑問這是真情實況吧。

  “不會!”她說:“我想他在開頭時,大概嚇得要死,習慣了也就好了。”

  “可憐的愛麗。”我突然說道。

  “你為什麼說這句話呀?”

  “以前我對你說過一次,還記得嗎?”

  “不錯,你說過可憐的小小富家女,這句話也說得相當正確呢。”

  “這一回倒不是有同樣的意思。”我說:“我並不是說因為你富所以可憐,我想意思是……”我遲疑了一下:“你有太多的人,……算計你,圍在你周圍;想問你要東西的人太多了,但是卻並不真正關心你。這是事買,不是嗎?”

  “我想安德伯伯真心關懷我,”愛麗說得有點點兒懷疑:“對我一向很好,很同情。別人嘛——才不呢,你說得很對,他們僅僅只是要東要西的。”

  “他們來勒索你,不是嗎?向你借線,要好處;要你救他們脫離困境,像這一類的事情。他們吃定了你,吃定了你,吃定了你了!”

  “我想這倒是相當自然的事,”愛麗沉沉靜靜說道:“但是現在我和他們做了個了結,我到了英國住下來,以後就不常常見他們了。”

  當然,這一點上她錯了,沒有能把握住事實。到後來勞斯坦自己來了,帶了一大堆文件、紙張和其他東西,要愛麗簽字,要她同意投資。他向她談到關於投資,她擁有的股份和財產,以及信託基金的處理。這些在我聽起來都莫測高深,既沒法子幫她的忙,也不能提供意見;更不能阻止住勞斯坦欺騙她。我只希望他不會,可是一個像我這種外行人又怎麼能夠保證呢?

  關於勞斯坦的事,幾乎是好得不像是真的。他是個銀行家,派頭神氣也像個銀行家,人倒毋寧說是挺帥氣,雖則已經不年輕了。他對我非常客氣,雖則看我不起,卻裝成若無其事。

  “好了,”他終於走了以後,我說道:“他是這批人中的最後一個了。”

  “你對他們一個人都不看重,是嗎?”

  “我認為你那位後娘可瑞,可真是我從來都沒有見過的口是心非的賤貨;抱歉,愛麗,或許我不應該這麼說。”

  “如果你是這麼想,那為什麼不說呢?我認為你所說的不會太離譜。”

  “愛麗,你以前一定很寂寞。”我說。

  “不錯,過去我很寂寞,認識的都是年紀不相上下的女孩子,念的是一個上流學校,但是我卻從來沒有真正自由過。如果我同別人交上了朋友,他們總想辦法使我分開,把另一個女孩子推給我。你知道嗎?樣樣事情都受到社會登記冊的支配,假使我對任何人喜歡得深,就會引起一場大驚小怪——但是從來沒有深過,從來沒有人讓我真正喜歡過。一直到葛莉娜來了,這時一切事情才完全不同了。因為破天荒的有人真正喜歡我,那真是太好了。”她的臉色柔和下來。

  “我願意。”我說道,一面走開去,走到窗戶邊。

  “你願意什麼?”

  “呃,我也不知道……我願意或許你並沒有……沒有十足依賴葛莉娜。一個人要依賴任何人,那可是一件糟糕的事。”

  “美克,你不喜歡她嗎?”愛麗說道。

  “我喜歡她,”我連忙抗議:“的確我喜歡她。不過你一定要認識清楚這一點,她是——這個,在我來說,她完全是個陌生人,我以為——我們要面對這件事——我有點點兒妒嫉她。妒嫉是因為她和你——唔,我以前並不瞭解——是如此緊密地連結在一起。”

  “別吃醋了,對我好的,她是唯一的一個,她關心我——一直到我遇見了你。”

  “可是你已經遇見我了,”我說:“你已經和我給了婚,”然後我又說了一遍,那是我以前說過了的:“我們以後要快快樂樂生活在一起呀。”

13

  我竭盡自己的本領,雖然說得並不多,把進入我們生活中的人描繪出來。那實際是說,進入我生活中的人,因為,當然啦,他們早已在愛麗的生活中了。我們的錯誤便是,我們以為他們會走出愛麗的生活以外。但是他們卻沒有,從沒有這種打算。然而,我們當時卻一點兒都不知道。

  而我們在英國這一方面的生活,發生的第二件事。我們的住宅竣工了,桑托尼拍了封電報來,要求我們一個星期左右不要去;過了不久又來了封電報,電文是:“明日來。”

  我們開車到那裡,太陽已經下山了。桑托尼聽到車聲便出來迎接,人站在房屋的前面。我一見到我們的房屋完工,內心中就有什麼在跳,跳得就像要從身體裡蹦出來似的?這是我的房子——我終於得到了!我把愛麗的手臂抓得好緊好緊。

  “喜歡嗎?”桑托尼說。

  “高級!”我說,像句傻話,但是他知道我的意思。

  “不錯,”他說:“這是我所建的最好的房子……花掉你們一大筆錢,但是半個子兒都不冤枉!各部分的開支都超出了我的預計。來吧,美克,”他說:“抱起她走過這個門檻吧,這才是帶了新娘子進自己房子時要做的事呀!”

  我滿面通紅,然後把愛麗抱了起來——真是身輕如燕——按照桑托尼的提議,抱著走過了門檻。正當這麼做時,略略踉蹌了一下,只見桑托尼皺起了眉頭。

  “瞧瞧你,”桑托尼說道:“美克,對她要好啊,小心照料著她,可別讓她受到什麼傷害,她不能照料自己呀,她還以為自己能呢。”

  “為什麼我會有什麼傷害嘛?”愛麗說。

  “因為這是個壞世界,多的是壞人,”桑托尼說:“小姐,在你四周可有好些壞人呢,我知道,都見過一兩個了,看見他們到這兒來,鑽頭覓縫、鬼鬼祟祟得就像只耗子。對不起,我說法語了,但是總得有人說出來呀。”

  “他們不會煩我們了,”愛麗說:“已經統統回美國去了。”

  “也許吧,”桑托尼說:“你也知道,坐飛機來只要幾個鐘頭。”

  他把兩只手放在她肩膀上,這時他的手好生細瘦,非常蒼白,看起來他病得很重。

  “孩子,如果我辦得到的話,我要親自照應你,”他說:“可是我辦不到了,現在日子不長,你只有自己獨立生活了。”

  “桑托尼呵,丟掉那吉蔔賽人的警告吧,”我說:“和我們到房子裡去看看,我每一寸都要走到!”

  所以我們就在屋子裡兜了個圈圈,有幾間房還空空洞洞的,但是我們買的東西,油畫啦、傢俱啦、窗簾啦,大部分都在裡面。

  “我們還沒有給這幢房屋取個名字呢,”愛麗突然說道:“我們可不能叫它‘古堡’了,這個名字取得豈有此理。你有一次告訴過我叫個什麼名字來著?”她對我說:“‘吉卜賽莊’,是嗎?”

  “我們不要用那個名字,”我說得斬釘截鐵:“那名字我不喜歡。”

  “這一帶一向就那麼叫的呀。”桑托尼說。

  “他們是一批又蠢又迷信的人。”我說。

  這時我們坐在陽臺上凝望落日和這片景色,邊替這幢宅第想名字,這是種遊戲,開始時相當認真,到後來便想到一切可能的傻氣名字來了。“旅程盡頭莊’啦,“心欣閣’啦,還有些就像公寓的名字——“海景軒’啦,“雅洲館’啦,“萬松樓’啦。這時,天突然又黑又冷起來,我們便進了屋子,也沒有拉上窗簾,只把窗戶關上了。我們自己帶了些吃的來--要到明天才有一批高價雇用的傭人來到。

  “他們很可能討厭這兒,會不會說太孤寂了,統統辭職不幹了?”愛麗說。

  “那麼你就把薪水加倍,把他們留下來好了。”桑托尼說道。

  “你這麼想?”愛麗說:“每一個人都收買得動的嗎!”這句話她是哈哈笑著說的。

  我們帶了肉來,還有法國麵包和紅色的大龍蝦。就圍著桌子坐下來,邊吃邊談,甚至連桑托尼看起來都又健壯、又有精神了,眼光中有著一種狂野的刺激。

  這時突然間出了事故,一塊石頭砸碎了窗戶飛進來,就落在桌子上,也打碎了一個玻璃杯,一塊玻璃碎片割了愛麗的腮幫。那一下子我們都呆住了,然後我跳起身來,沖到窗戶前,把窗栓打開出去,到了陽臺上,卻一個人也見不到,就又回到了屋子裡。

  我拿起一塊紙巾,俯身在愛麗前,只見腮幫子上有一小滴血在往下淌,便把血拭去。

  “有一點兒傷……這兒,親愛的,一點也不要緊,只是一塊玻璃碎片的小小割傷。”

  我的眼睛遇到了桑托尼的眼光。

  “為什麼會有人丟石頭?”愛麗說,神色上非常驚惶。

  “小孩子吧,”我說:“你知道的,那些不良少年。或許他們知道我們住進來了,我敢說你運氣好,他們只丟了塊石頭,說不定他們還有氣槍什麼的呢。”

  “可是他們為什麼要丟石頭嘛?為什麼!”

  “我不知道,”我說:“只是一種獸性吧。”

  愛麗驀然站了起來,說道:

  “我嚇死了,好怕啊!”

  “我們明天就能查出來,”我說:“我們現在對附近住的老百姓都不怎麼認識。”

  “是因為我們有錢、他們窮嗎?”愛麗說,她沒有問我而問的是桑托尼,就像他比我更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似的。

  “不,”桑托尼慢吞吞回答:“我並不認為是那麼一回事……”

  愛麗說道:“是因為恨我們嗎……恨美克、恨我,為什麼?因為我們快樂嗎?”

  桑托尼又搖搖頭。

  “不,”愛麗說,就像她同意他的意見:“不,是別的事,我們所不知道的事,吉卜賽莊。任何人住在這裡就會被人恨,被人迫害。或許要把我們攆走,到末了,會成功的……”

  我倒了一杯酒遞給她。

  “別別,愛麗,”我求她:“別說這種事情了,喝點酒吧,這種事情發生使人很不愉快,但完全是因為他們蠢,一種不上檯面的惡作劇而已。”

  “我奇怪,”愛麗說:“我奇怪……”她緊緊地望著我:“美克,有人想把我們攆走,從我們所蓋的房屋裡攆走,就是我們所愛的這幢房子。”

  “決不讓他們把我們攆走,”我說,又加上一句:“我會照料你,決不讓任何東西傷到你。”

  她又望著桑托尼。

  “你應該知道的,”她說:“蓋房子時你就在這裡了,有沒有任何人向你說過什麼嗎?有人來扔過石頭——干涉房子的起造嗎?”

  “一個人可以想像出很多事情的。”桑托尼說。

  “那麼,出過事情了?”

  “蓋房子一向都有少數的意外,卻沒有一次很嚴重、很慘。有傭人從梯子上跌下來;有人扛的東西掉在腳上;有人把一塊木片弄進大拇指裡,手指頭爛了。”

  “沒有超出以上這些的嗎?沒有一件事出於有意的嗎?”

  “沒有呀,”桑托尼說:“沒有,我向你發誓,沒有!”

  愛麗轉身對著我。

  “美克,你還記得那個吉卜賽老太婆嗎?那天她好奇怪,嚴厲的警告我們不要到這裡來。”

  “她根本就是有點神經病,有一點頭腦不正常。”

  “我們在吉卜賽莊上蓋房子,”愛麗說:“做了她告訴我們不要做的事。”然後她一跺腳:“我決不讓他們把我趕走,誰也趕我不走。”

  “沒有人能把我們趕走,”我說:“我們在這兒會很快樂。”

  我們把它當成了是對命運的挑戰。

14

  我們在吉卜賽莊的生活就這麼開始了,沒有為這幢房屋找到另外的名字,頭天晚上,我們頭腦裡就打定了主意要叫它“吉卜賽莊”。

  “我們就叫它吉卜賽莊,”愛麗說:“就是要亮亮相!就像是一種挑戰,你以為呢?這是我們的山莊,什麼吉蔔賽人的警告,見它的大頭鬼吧。”

  第二天,她又恢復了快快活活的本性,我們馬上也就忙著住進來,也對附近和鄰居有了認識。愛麗和我走到那吉卜賽老太婆住的農舍那裡去,我覺得如果發現她在菜園裡挖地,那就會是件好事情。以前愛麗僅僅只見過她一次,就是她道出我們命運的時候。假使愛麗見到她,只不過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老太婆--不過是挖馬鈴薯的而已--可是我們卻沒有見到她。農舍門關上了,我問鄰居她是不是死了,鄰居卻搖搖頭。

  “她一定是走了,”她說道:“你知道嗎,她時常走。說實在的,她是吉蔔賽人呀。那也就是為什麼她不能呆在家的理由;她晃晃蕩蕩出去,又會回來。”她拍拍額頭:“有那裡不對勁兒。”

  不久她又說了,掩飾不住好奇心,“你們是從那上面新房子裡來的,不是嗎?在山頂上剛剛蓋的那一幢。”

  “不錯,”我說;“我們昨天晚上搬進去了。”

  “那房子看起來好漂亮,”她說:“在蓋的時候,我們大家都望著那裡;完全不同了,不是嗎?看到了這麼一幢房子,那地方原來是陰沉沉的樹。”她怯生生向愛麗說道:“你是美國小姐,是嗎?我們都聽說了來著。”

  “是呀,”愛麗說:“我是美國人——或者說,以前是美國人;不過現在我嫁給英國人,所以我也是英國人了。”

  “你們到這裡來,是要在這兒定居下來過日了,是嗎?”

  我們說已經住下來了。

  “這個,希望你們會喜歡這地方的。”她說話的聲音很可疑。

  “我們為什麼會不喜歡嘛?”

  “呵,那上面寂寞嘛!你們知道嗎,人一向都不喜歡住在好多樹木中間的、孤孤單單的地方呀。”

  “吉卜賽莊嗎?”愛麗說。

  “噢,你知道當地的名稱了,是嗎?可是原來在那裡的宅子叫做‘古堡’呢,我也不知道為什麼,那裡什麼堡也沒有,至少在我那個時候裡就沒有。”

  “我想‘古堡’是個傻兮兮的名稱,”愛麗說:“我想我們以後會叫它‘吉蔔賽’。”

  “如果這麼叫,我們一定得告訴郵政局這回事,”我說:“否則我們就接不到什麼信了。”

  “不,我想不會吧。”

  “不過我想,”我說:“愛麗,這件事要緊嗎?如果我們什麼信都收不到,那不是要妙得多嗎?”

  “那也許會搞得天下大亂的,”愛麗說:“我們甚至連帳單都收不到了。”

  “那這個主意更精彩萬分了嘛。”我說。

  “不,才不會呢,”愛麗說:“法院的執達員就會登堂入室,在裡面安營紮寨了。再怎麼說吧,”要麗說道:“接不到一封信,我可不樂意,我要聽聽葛莉娜的消息呢。”

  “別提葛莉娜了,”我說:“我們繼續踏勘踏勘吧。”

  所以我們踏勘了京斯頓醫,這是處漂亮的鄉區,店面裡的老百姓人都很好,這地方沒有半點兒邪門。我們家中的傭人並不怎麼喜歡那裡,但是我們馬上就作了安排,在他們下班後,讓雇用的汽車,載了他們到最近的海濱市鎮上去。他們對這幢宅第的地點並不怎麼熱心,但使他們煩惱的倒並不是迷信。我向愛麗指出說,沒有一個人能說,這幢房屋剛剛建好就會有鬼魂作祟。”

  “不會,”愛麗也同意:“那倒不是房子,這幢房子一點兒過失都沒有,而是房子外面,是穿過樹林中那條急彎盤旋的公路,以及那一片有點兒陰森森,也就是那個老太婆站在那裡,使我嚇了一大跳的地方。”

  “好吧,到明年,”我說:“我們也許應該砍伐掉這些樹木、種一大片杜鵑花,或者像那一類的東西。”

  我們繼續定下許多計劃來。

  葛莉娜來過,在我們家度過一個週末。她對這幢房屋很熱心,對我們所有這些擺設、設備、油畫,以及房屋的色調都道賀了一番,她真是非常老到嘛。度過週末,她說可不能再打攪蜜月新婚的人了,再說,她自己還得上班呢。

  愛麗樂於引著她看房屋,我也看得出愛麗是多麼喜歡她。我竭力使自己的行為舉止很通人情、非常愉快。但是葛莉娜回倫敦去,我可是十分高興,因為她待在這裡,使得我很緊張。

  我們在那裡住了兩個星期,當地老百姓也接受了我們。和“天老爺”也交上了朋友。有天下午他來拜訪我們,那時我們兩個人正在爭執,要在什麼地方建一個花壇時,我們那位神色正正派派——而在我看起來略略有點兒做作——的傭人,從屋子裡出來,宣告說費少校到了客廳裡。就在這時,我悄悄地向愛麗說了一聲:“天老爺!”愛麗便問我這是什麼意思。

  “這個,當地人都那樣叫他的。”我說。

  我們進了屋子,費少校就在那裡了。他是一個很愉快而難以形容的一個人,快到六十歲了吧,穿著鄉下服裝,相當不怎麼體面,白頭發在當中拔了頂,短短翹翹的胡須。他先道歉說他太太不能一同前來拜訪我們,據他說,他太太是個殘廢似的。他就坐下和我們聊起來;他所說的事情,沒有半件兒出色或者特別使人感興趣的;但有一種訣竅,使別人覺得實實在在。他對很多談話的題目,都是點到為止;他並不問任何直接的問題,可是我們特別感覺有興趣的事,立刻進入了他腦袋裡;他向我談的是賽馬,同愛麗聊的是經營花園,在這片土壤上,種什麼東西會長得好;他去過美國一兩次,他發現雖然愛麗對賽馬並不怎麼留意,卻很喜歡騎;便告訴她,如果她要騎馬,可以穿過松林,從一條特別的小徑中走過,出林便是好大一片荒野,可以好好飛馳疾躍一番。然後我們又談到這幢房屋,以及關于“吉卜賽莊”的許多故事。

  “看來你們知道本地的名稱,”他說;“料想對本地所有迷信也都知道了吧。”

  “吉蔔賽人的警告多得不得了,”我說:“太多太多了,大部份都是那個黎老太太搞出來的。”

  “呵,老天,”費少校說:“可憐的老愛瑟,她很煩人,是嗎?”

  “她這個人顛三倒四嗎?”我問道。

  “她喜歡把事情說出來時,倒是不見得;多多少少我對她要負點責任,是我讓她住在那戶農舍裡的,”他說。“並不是因為她的感激。因為我喜歡老的事物,雖然有時候她可能很討厭。”

  “算命嗎?”

  “不,並不特別指的是算命。為什麼?她算過你們的命了嗎?”

  “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稱它是,”愛麗說:“毋寧說是一種警告,反對我們到這裡來。”

  “在我看來,那可怪了,”費少校相當挺的眉毛向上湧起:“通常她算命都是好話說盡:有個俊俏的外地人啦,結婚的鐘聲啦,六個子女啦,一大堆的財產啦,錢啦。全都在你手裡嘛,漂亮的小姐,”倒是沒料到,他學起那個吉蔔賽人的哼哼嘰嘰聲音來了。“我還是小孩時,吉蔔賽人時常在這裡結營,”他說:“我想自己就喜歡上他們了,當然,盡管他們是一批賊骨頭;但我總是一心向著他們;只要你不指望他們守法守紀,他們倒是不錯的。我在學生時代,吃過好多碗吉蔔賽的燉肉呢!我覺得我們家欠了黎老太太一點情,我弟弟小時候,她救過他的命,他那時候在結冰的池塘上走過時,落進水裡,她把他撈了出來。”

  我做了個笨呵呵的動作,把一個玻璃煙灰缸碰出了桌子,砸了個粉碎。

  我把碎玻璃片撿了起來,費少校也幫我的忙。

  “我想黎老太大決不會害人,說實在的,”愛麗說道:“我那時嚇得要死,實在太傻了。”

  “嚇了一跳,是嗎?”他眉毛又向上湧起來,“就有那麼壞,是嗎?”

  “我並不以為她當時嚇了我一跳,”我怏怏說道:“那幾乎更像是威脅,而不是警告。”

  “威脅!”他說道,聲音中相當難以置信。

  “這個,在我那時聽起來有那種味道;後來我們搬進來,頭天晚上就發生了事故。”

  我把石頭從窗戶砸進來的事告訴他聽。

  “我只怕是最近有好多的不良少年的胡行,”他說:“雖則這一帶附近並不太多——我們這裡還不像有些地方那麼惡劣;但依然發生了這件事,說起來真是萬分抱歉了,”他望著愛麗:“萬分抱歉,你受驚了,幹這件事的真是畜牲,尤其是在你們搬來的頭一晚上。”

  “呵,現在我總算是克服了,”愛麗說:“只不過,只不過在那以後不久,另外發生了一件事。”

  我告訴他,有天早晨我們下山來,發現一把刀子穿過一隻死鳥,還有一張紙,寫著潦潦草草似通非通的字:“如果你們知道,為了自己的好,就滾開這裡。”

  這時,費少校的神色真正生氣了,他說:“你們應該早把這件事向警方報案。”

  “我們並不要那麼作,”我說:“那麼一來,只有使得那個人更加變本加厲攻擊我們。”

  “這個,像這種事早就應該加以阻止,”費少校說,一下子他變成了縣長。“否則的話,你知道嗎,那些人就會繼續幹這種事。我知道,做這種事是為了玩笑,只是……只是這件事有點兒超出了開玩笑。下作……惡毒……這不是,”他說,倒有點是向他自己說話:“不是這一帶的人,出於妒嫉而反對你們的事,我的意思是,這種嫉妒是反對你們中隨便哪一個人。”

  “不對,”我說:“不可能是針對一個,因為在地方上來說,我們兩個都是外地人。”

  “讓我來調查調查看。”費少校說。

  他站起身來一面要走,一面四下裡看看。

  “你們知道嗎?”他說:“我喜歡你們這幢房子,原來我以為不會的,我是個老八股,人家常常喊我是老古板,喜歡的是舊房子舊建築。我並不喜歡全國遍地冒起來的工廠,全部是火柴盒,大盒子,蜜蜂窩似的。我喜歡有裝飾,有格調的建築,但我喜歡這幢房子。我認為,它很單純,卻又非常現代:具有本身的形態和光彩。從這裡望出去,能見到很多東西——這個,與你以前所看的方式大不相同。有意思,非常有意思。誰設計的?一個英國建築師還是外國人?”

  我把桑托尼的情形告訴他。

  “唔,”他說:“想起來了,我在什麼地方看過關於他的文字,是在‘房屋與花園’上嗎?有照片,還有其他東西。

  我說此人頗有名氣。

  “那麼,我很想有天見見,卻又不知道該向他說些什麼,因為我不是個藝術家嘛。”

  然後他要求我們定那麼一天去他家,同他們夫婦吃個便飯。

  “你們就會見到我的房子,並深深地喜歡上它。”他說。

  “是幢古屋吧?我想。”我說。

  “一七二○蓋的,好朝代,原來的房屋是伊麗莎白朝的,大約在一七○○年光景燒掉了,就在原地蓋了戶新的。”

  “那麼,你們一直就住在這裡了?”我說,並不是指他個人,當然啦,他也懂。

  “不錯,自從伊麗莎白朝起,我們就一直住在這兒,有時發達,有時候蹭蹬,家道中落時就把土地賣掉,興旺時又把土地買回來;能讓你們兩個人去看看,我會很高興。”他說道,望著愛麗,含笑又加上一句:“我知道,美國人都喜歡古建,很可能你是不怎麼往上想的一個吧。”他向我說道。

  “我可不會裝模作樣,說自己懂得很多陳年舊物。”我說。

  他沉沉實實走了出去,在他的汽車裡,有一隻長耳狗在等著他呢。這輛裡七外八的老車,漆都剝落了,不過這時我有了評價,知道了在世界上的這一帶地區,他依然是“天老爺。”好了,他已經在我們身上蓋了許可的大印了。我看得出來,他喜歡愛麗;卻不怎麼認為他也喜歡我,雖則我注意到他不時用鑒定的眼光射過來,就像他對從前所沒遇見過的什麼東西,作了迅速恰當的判斷。

  我回到客廳時,愛麗正小心翼翼把碎玻璃渣撿回字紙簍裡。

  “打破了真難過,”她說得很惋惜,“我喜歡這個煙灰缸。”

  “我們還可以再買到個像那樣的,”我說:“現代的產品的嘛。”

  “我知道!是什麼把你嚇著了,美克?”

  我考慮了一會兒。

  “老費所說的話,提醒了我在小時候出過的一件事,學校裡我有個同學,兩個人逃學出去,到本地一個水塘裡去溜冰,冰還載不起我們,可是我們那時都蠢得像小毛驢一樣。他就溜了過去,到有人把他救出來時已經淹死了。”

  “好恐怖。”

  “不錯,我都完全忘記了這件事,直到老費提到他弟弟的那回事。”

  “我喜歡這個人,美克,你不喜歡嗎?”

  “喜歡,非常喜歡,不知道他太太為人如何。”

  過了一個星期,我們早早去費府吃中飯,他們住的是一幢白色的喬治亞式宅第,線條很美,但並不怎麼特別使人興奮。裡面破破敗敗的卻很舒適;在那間長長的餐廳裡,四壁上掛著畫像,我想是費府的祖先。在我看來,大部份都畫得很糟,不過它們如果弄幹淨些,就會好看得多了。其中有一個金頭發的女孩子,身穿水紅緞子衣服,這幅我倒是相當欣賞。費少校含笑說道:

  “你可看上了我們家最好的一幅畫了,那是耿斯博羅畫的,畫得很好,雖則畫中的人物在當時掀起了一點點兒風波,有人一口認定,她毒死了親夫;那也許是種偏見,因為她是個外國人,是費傑佛從國外什麼地方看上的。”

  還邀請了其他幾個鄰居和我們見面——肖醫師是個老頭兒,恣態上很客氣,但也很疲憊,我們飯還沒有吃完他就得趕緊離開。還有一位韋卡,人很年輕、真摯;一位中年太太,一口威嚇的聲音,她養育小狗;另外還有一個身材高大、又黑又俏的妞兒,名叫哈勞黛,似乎為馬而生,但是她有過敏症,害起枯草熱來厲害得很,使得她愛馬大受阻礙。

  她和愛麗在一起處得很好,愛麗非常崇拜騎馬,而她也有過敏症的麻煩。

  “在美國時,大部份都是豚草引起的,”她說:“但有時候馬也會使我過敏。最近倒是不使我煩惱了,因為他們有了好了不起的藥物,大夫能治療你各種各色的過敏病,我會送幾顆這樣藥丸給你,一顆顆亮亮的橘紅色。如果你在開始以前,記得服用一粒,就不會像以前那麼大打噴嚏了。”

  哈勞黛說那可真是太棒了。

  “對我惹起敏感來說,駱駝比馬更厲害,”她說:“去年我在埃及——在金字塔四周路上兜一圈時,眼淚就從我臉上一直流個不停。”

  愛麗說有些人同貓在一起都過敏。

  “還有枕頭呢。”她們就談起過敏症來了。

  我坐在費太太身邊,她個子高高的,身材苗條,在吃這頓可口的飯當中,每逢一停下來,就清一色談她的健康。她把自己形形色色的病痛,完完全全告訴了我,她的病例又是如何使得醫藥界很多名醫都大惑不解。偶爾她也作了些社交上的轉變話題,問問我過去做些什麼。我對這個問題是環顧左右而言它,她也有心無心地力求打聽我認識些什麼人,我原可以實實在在回答:“半個都沒有。”不過我以為忍住一下要好些——尤其因為她並不是個真正的勢利人,也並不真正要想知道知道。卡吉太太,她的本名我沒有記住,她的疑問就周詳得多了,不過有些沉悶。

  後來,我們就到花園裡去作一次雜亂無章的巡行,哈勞黛與我們一起。

  她說得突如其來:“我已經聽說過你了——我哥哥告訴我的。”

  我不禁愕然,簡直想像不出我可能會認識哈勞黛的哥哥。

  “你這話肯定嗎?”我說。

  她似乎很開心。

  “事實上,他還替你們蓋房子呢。”

  “你是說桑托尼是你哥哥嗎?”

  “隔山的哥哥!我對他也認識得不多,很少會面。”

  “他很了不起。”我說。

  “有些人也這麼想,我知道。”

  “你不這麼想嗎?”

  “我從來都不敢斷定,他有兩面,有一陣子他走下坡路……大家都同他沒半點關系。而後來——他似乎改過了,在自己那行混出了名堂,而且與眾不同;那就像是他——”她停頓了一下找一個字兒——“專心致志了。”

  “我想他的確是——就是那樣。”

  然後我問她看過我們的房子沒有。

  “沒有——自從蓋好了以後還沒看過呢。”

  我告訴她一定要來看看。

  “可警告你呵,我不會喜歡的,我不喜歡現代房屋,安妮女王是我最喜歡的朝代。”

  她說要去使愛麗參加杆球聯誼社,而且要兩個人一起去騎馬。愛麗要去買一匹馬——或許不只一匹。看起來,她和愛麗已經交上朋友了。

  費少校把他的馬廄指給我們看時,有一兩句提到了哈勞黛。

  “騎馬打獵的一把好手,”他說:“只可惜她把一生都搞糟了。”

  “是嗎?”

  “嫁了個比她年紀大得多的有錢人,一個老美,名叫勞艾德,根本合不來,幾乎立刻就分手了,她就恢復了自己的姓氏。可別以為她還會結婚,她是個反男人派,可憐。”

  我們開車回家時,愛麗說:“乏味之至——不過還算好,這些人都不錯。我們在這兒會很快樂的,美克,不是嗎?”

  我說:“會呀,我們會很快樂。”我一隻手從方向盤上移下來放在她兩只手裡。

  我們回到家,便讓愛麗在房屋門口下車,再把車停到車房去。

  當我走回房子裡時,隱隱約約聽見愛麗彈奏六弦琴的琴弦聲。她有一把相當美的西班牙老六弦琴,一定值一大筆錢;她時常就著琴聲,輕輕巧巧柔柔和和地低聲唱著,聽起來極其悅耳,她所唱的歌,大部份我都不知道。我想,一部份是美國的聖歌吧,還有些愛爾蘭和蘇格蘭的老歌——甜蜜卻又淒傷。這些都不是流行歌曲或者那一類的歌,或許是民謠吧。

  我繞過庭園,在窗戶邊停了一下再進去。

  愛麗在唱一支我所喜歡的歌呢,我說不上叫什麼歌名,她只用柔柔的歌聲輕輕唱給自己所,頭俯在六弦琴上,在琴弦上輕撫慢撥;這支歌有一種既甜蜜又淒傷、使人難以忘懷的小曲曲調。

    人出於歡樂與悲傷;

    我們安然走過這個世界,

    這才正確知道這一項……

    夜夜複朝朝

    有些人生而淒傷

    朝朝複夜夜,

    有些人生而甜蜜歡暢,

    有些人生而此夜綿綿無盡期……

  她抬頭看到了我。

  “美克,為什麼像那樣地望著我呀?”

  “像什麼?”

  “你望著我就像你愛過我似的。”

  “當然我愛你嘛,望著你怎麼還能有別的呢?”

  “那麼你在想些什麼?”

  我慢慢吞吞實實在在回答道:“我在想到你,就像頭一次見到你一般——站在一株暗暗的樅樹邊。”不錯,我一直都回憶第一眼見到愛麗的那一剎那,那份兒驚奇,那份兒興奮……

  愛麗含笑望著我,輕輕唱起來:

     朝朝複夜夜,

     有些人生而淒傷,

     有些人生而甜蜜歡暢,

     有些人生而此夜綿綿無盡期。

  人都認不出自己一生中真正重要的時刻——都不知道,一直到後來才曉得。

  我說:“唱那支‘蒼蠅歌’吧。”她就改弦彈起那支愉快的小舞曲,唱了起來:

     小小的蒼蠅

     你是夏日的活力,

     我那沒有思想的手

     已經趕掉。

     我可不是嗎,

     像你一樣的蒼蠅?

     你可不是嗎,

     像我一樣的人?

     因為我跳舞,

     既喝酒,還有歌唱,

     直到一隻盲目的手

     擦過我的翅膀。

     如果思想就是生命

     而思想的力量、

     呼吸、還有願望,

     就是死亡;

     那麼我就是

     快快樂樂的蒼蠅,

     如果我活著;

     或者,我死亡。

  呵,愛麗——愛麗呵……

15

  在這個世界上,很多事情的轉變,根本不是你所能預料的,真使人吃驚!

  我們已經搬進新房子裡住下,完全照了我的願望、我的計劃,同每一個人遠離開了。當然只不過我們並沒有真的和每一個人遠離;許許多多事情越過大洋,以及從其他的路子,又擠回到我們身上。

  所有人中間的頭一個,就是愛麗那位該死的後娘,她函電交馳,要愛麗去看房地產經紀人;無非說她為我們的房屋意亂情迷,所以一定要在英國有她自己的一幢房子;還說,她很樂于每年在英國待上兩三個月。緊跟著最後一份電報,她人就到了,不得不帶了她到附近地區,花了好多日程去看房子。到末了,多多少少地算是安定在一幢房子裡了——離我們大約有二十四公里左右。我們很不願要她在那裡,討厭那種想法——可是卻沒有辦法這麼告訴她;如果她要那幢房子,就沒辦法攔阻她。我們也不能下令她不要來,愛麗也決不能那麼做,我知道這一點。然而,她正在等候調查人員的報告時,又有些電報來了。

  從這封電報上看來,傅南克姑父出了些什麼紕漏脫不了身。我推測是些為非作歹、招搖撞騙的事,那也就是說要大把花錢,才能使他脫身。愛麗和厲先生間來來往往又拍了很多通的電報。然後又轉變成厲安德和勞斯坦之間,又有了麻煩事兒。我雖然一竅不通、容易輕信,但覺得在遠遠距離以外的美國,那些人對投資發生了爭吵;我從沒有省悟到,愛麗的親戚和商業上的聯系人士,坐飛機到英國來,二十四小時後又飛回去,會是一點兒都不在意。最先,勞斯坦飛來回去了,然後厲安德又飛了來。

  愛麗得去倫敦和他們會晤,我對這些財務事的意義並不懂,以為人人都會照自己所說的,在相當小心地從事。但那卻是件決定愛麗信託基金的事,有一種陰險的暗示,不是厲安德拖延這件事,那就是勞斯坦扣留了帳目不放。

  在這些操心事間的平靜期中,愛麗和我發現了自己的“癡舍”。我們到現在為止,還沒有真正走遍我們所有的地面呢(僅僅只有房屋四周圍的這一部分)。我們時常順著樹林中的小徑走,走到哪兒就看到哪兒。有一天,順著像是條腳跡小路走,由於草木茂盛,起先根本就看不出來。但我們還是跟著走,走到盡頭的地方出來,就是愛麗所說“癡舍”了——一處小小的地方,一所像神舍般古古怪怪的白色亭子,還保存得相當好,所以我們就清理了一番,找人刷了油漆,在裡面擺上一張桌子、幾把椅子,還放了一張躺椅,一個角櫥,在櫥裡放了磁器、玻璃杯,還有幾瓶酒。說真格兒的,那裡真有意思;愛麗說,我們要找人把林徑清除,以便於更容易攀登,我說不必,如果除開我們以外,沒有人知道,那就更有意思了;愛麗也認為這個主意很有情調。

  “我們當然不能讓可瑞知道。”我說,愛麗也同意了。

  也就是我們從那裡走下來,不是頭一次,而是後來的那一次,可瑞已經走了,我們希望又該是天下太平了吧,而愛麗就在我前面滑了一下,突然絆到了一株樹根上,把腳踝給扭傷了。

  肖醫師來了,說她扭得很厲害,但會在一個星期以內完全恢復原狀。愛麗就在這時把葛莉娜找了來,我也不能反對;說實在話,也沒有一個人——我的意思是,一個女人——能照料得她那麼妥妥貼貼;家裡的傭人都不管用,再說,愛麗要葛莉娜呀,所以葛莉娜就來了。

  她一來,當然,對愛麗可真是福自天降,對我來說也是差不多。她安排許多事情,把家裡一應事情管理得井井有條。現在,我們的傭人都通知說不幹了,說這兒大孤寂了——但我想真正的原因是可瑞使他們煩躁吧。葛莉娜便登了廣告,幾乎立刻又請到了兩三個。她照料愛麗的腳踝,逗她開心,知道她喜歡的東西——書啦,水果啦,諸如此類——就替她拿來,而我對這些東西卻一點兒都不知道。她們在一起,快樂得要死;愛麗見到了葛莉娜的確非常開心。也不知道怎麼回事,葛莉娜也就不再走了……她留下來了。愛麗對我說。

  “你不介意吧,是嗎?如果葛莉娜住一陣子的話?”

  我說:“呵,不會不會,當然不介意嘍。”

  “有了她真是舒服放心,”愛麗說:“你看,女人家有好多好多事情,是我們不能一起做的;一個人沒有另外一個女人在附近,真寂寞得要死呢。”

  每天,我都注意到葛莉娜一點點地專權起來,發號施令,君臨一切事情。我假裝成喜歡葛莉娜在這裡,可是有一天,愛麗人躺在客廳裡,一隻腳舉著時,我和葛莉娜卻在外面陽臺上,我們突然就一起吵了起來。我記不清楚吵嘴時開頭的話了。大致是葛莉娜說了些話,惹火了我,就狠狠還她一句;然後這就吵了起來,吵得昏天黑地。聲音就越來越大。她可毫不留情,說出來的都是鬼才想得到的狠毒、不客氣的話;我也狠狠地就自己能找得到的字眼兒,十十足足給她一頓排頭;告訴她是一個太頤指氣使、過份干涉的婆娘,對愛麗的影響太過份了,我決不能忍受這整段時間中,愛麗受人家的支配。我們彼此叱叫,就在這時,愛麗猝然一瘸一瘸走出來,到了陽臺上,望望這個,又望望那個,說道:

  “親愛的,我很難過,我太難過。”

  我回到屋子裡,把愛麗又安頓在軟椅上,她說道:

  “我沒有體會到,一點兒都沒有體會到,你——你真的那麼討厭葛莉娜在這兒。”

  我安慰她,使她安靜下來,說她一定不要介意這件事,剛剛我只是脾氣發作,我有時候相當愛吵嘴。我說一切一切,都由於這件事:那就是我認為葛莉娜跋扈了一點兒。或許這也很自然,因為她一向習慣如此嘛。到末了,我說實實在在,我非常喜歡葛莉娜,只因為我的暴躁煩惱才發了脾氣。所以這件事才告了個了結,實際上我也請求葛莉娜留下來。

  我們吵得相當厲害,我想屋子裡有好多人都聽得清清楚楚吧。我們新來的男傭人和他老婆,當然都聽見了。我一發起脾氣來,的確就叱叫連天。敢這麼說,的確有點兒過份了,我就是那種人嘛。

  葛莉娜似乎也有道理,她非常擔憂愛麗的健康,說她這也不應該做,那也不應該動。

  “你知道嗎,她身體真的不很結實。”她向我說道。

  “愛麗一點兒毛病都沒有,”我說:“她一向身體都健康得很呢。”

  “她才不是呢,美克,並不是的,她嬌弱得很。”

  肖醫師又一次來看愛麗的腳踝時,順便告訴她,腳已經相當複元了,如果要在崎嶇地上走過時,只要把腳踝捆捆就行了。我向他說了,我想男人這麼說是相當蠢的方式。

  “肖大夫,她是不是很嬌弱或者有別的什麼嗎?”

  “誰說她很嬌弱?”肖大夫是目前很少有的那種開業醫師,而且,當地人都知道他是“天然醫療肖”。

  “就我所能看得到的,她沒有半點兒不對勁,”他說:“任何人都可能把腳扭傷的。”

  “我並不是說她的腳,而是不知道她是不是有什麼心髒無力或者其他什麼這一尖的毛病?”

  他從眼鏡的上面望著我:“小夥子,可別開始胡思亂想的了;是誰把這個裝進你腦袋瓜裡面去的?時常為女人的病犯愁,你可不是那一號人啊!”

  “只不過是葛小姐說的罷了。”

  “哈,葛小姐,她對病知道些什麼!不夠資格開業吧,是嗎?”

  “呵,肯定不夠。”

  “你太太是一位很有錢的女性/她說:“反正,本地人都這麼說的。當然,有些人根本就以為凡美國人都有錢。”

  “內子有錢。”我說。

  “唔,那你一定得記住這句話。有錢的女人反而會變得身體糟糕,這個大夫那個大夫一向就給她們藥粉啦、藥片啦、刺激劑啦、興奮針啦這一類的東西,大體上說來她們最好就是不要。現在,鄉下女人身體好得多,因為沒有一個人像這樣兒的耽心自己的健康。”

  “她的確在吃藥丸那一類的東西。”我說。

  “如果你樂意,我替她來一次健康檢查好了,也許會發現給她吃的是些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我告訴你吧,以前我時常對人說:‘把那些東西統統扔進廢紙簍裡’。”

  他走以前,對葛莉娜說道:

  “羅先生要我替他太太作一次全身健康檢查,卻查不出有什麼地方不對勁;我想在野外多作運動,也許對她有好處,她吃的是些什麼藥呀?”

  “她有些藥片是疲倦時服用的,有些是睡覺睡不著時吃的。”

  她和肖醫師去看了看愛麗的處方,愛麗微微笑了。

  “肖大夫,所有那些東西我都不吃,”她說:“僅僅吃點過敏症藥丸。”

  肖大夫看看這些藥丸,又翻了翻處方箋,說這裡面並沒有什麼害處;又翻到一張安眠藥片的處方。

  “睡不著嗎?”

  “住在鄉下就沒有了,打從我來這兒以後,就一顆都沒有吃過。”

  “唔,這倒是好事情,”他拍拍她的肩膀:“好小姐,你什麼毛病都沒有。我該這麼說,有時候嘛容易操心。這種藥丸很溫和,最近很多人都服用,對他們沒有過半點傷害,繼續用吧,不過別理那些安眠藥片了。”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擔心,”我抱歉地對愛麗說道:“我想是葛莉娜吧。”

  “呵,”愛麗說道,哈哈笑了,“葛莉娜對我大驚小怪的,她自己什麼藥都不吃,”她說道:“我們會有一次轉變,美克,把這些東西的大部份都扔掉。”

  愛麗和我們大部份鄰居都處得很好,與哈勞黛走動得很頻,偶爾她也和愛麗一起出去騎馬。我不騎馬,我一生玩的是汽車和機械方面的東西;盡管在愛爾蘭時,一度在馬廄裡清除馬糞,做過一兩星期,但對馬一無所知;不過我自己想過,什麼時候我們在倫敦時,我要到一處優雅的騎馬訓練處去,學習學習如何好好騎馬。我不願意在這裡學,十有八九,老百姓會譏笑我。我以為騎馬或許對愛麗很好,似乎她也樂在其中。

  葛莉娜鼓勵她騎馬,盡管葛莉娜自己,對騎馬也是毫不知曉。

  愛麗和哈勞黛一起去了一次馬匹拍賣會,在哈勞黛勸告下,愛麗替自己買了一匹棗騮馬,名字叫“征服”。我要求愛麗,一個人出去騎馬時,一定要小心,可是愛麗卻嘲笑我。

  “打從三歲起我就騎馬了。”她說。

  因此她常常出去騎馬,一個星期大約騎上兩三次,而葛莉娜則通常開車到查德威市場去買東西。

  有天在吃中飯時,葛莉娜說道:“你們那些吉蔔賽人!今天早上有一個長相難看死了的老太婆,就站在公路當中,差一點就從她身上輾過去了,剛好擦到了汽車前面,我不得不把車子停了下來,還是上坡呢。”

  “為什麼,她要做什麼?”

  愛麗仔細聽我們兩個人說話,卻什麼話都沒有說;不過,我認為她的神色相當煩惱。

  “真該死!她還威脅我呢。”葛莉娜說道。

  “威脅你嗎?”我大聲說了一句。

  “唔,她告訴我滾開這裡,她說道:‘這裡是吉蔔賽人的土地,回去吧,回去吧,你們這班人統統都有;如果你們還想安安然過日子的話,就回到來的地方去。’她還舉起拳頭對著我晃來晃去,說道:‘假如我對你們施毒咒,你們就再也不會有鴻運了。買了我們的地,還在上面大蓋房子!帳篷就是人住的地方,我們不要有房子……’”

  葛莉娜說了一大籮筐,事後愛麗向我說道,略略皺起了眉頭。

  “這些話聽起來太不可能有了,美克,你不是這麼想的嗎?”

  “我想葛莉娜有點兒言過其詞了吧。”我說。

  “不曉得什麼緣故,聽起來不太對,”愛麗說:“我不知道葛莉娜是不是添油加醋了一些。”

  我考慮了一下,“她為什麼要添油加醋呢?”然後又猝然問道:“你最近還沒有見過我們那一位愛瑟吧?你騎馬出去時沒有見過吧。”

  “那個吉卜賽女人嗎?沒有。”

  “愛麗,你說話時並不十分有把握嘛。”我說。

  “我想瞥見過幾眼,”愛麗說:“你知道吧,站在樹叢中啦,從那裡面往外面偷偷摸摸張望啦,但是從來都沒有挨得很近很近,我能有十分把握。”

  可是有一天愛麗騎馬回來,面如紙白,直打哆嗦。那老太婆從樹林裡走出來了,愛麗便勒住坐騎,停下來和她談話。她說那老太經搖晃著拳頭,嘟嘟嚷嚷在說話。

  愛麗說:“我這一回真冒了火,便向她說道:‘你在這裡要幹什麼?這塊地方又不是你的,是我們的地皮,我們的房子呀。’”

  老太婆這就說了:

  “這裡永遠不是你的土地,也永遠不會屬於你;我警告過你一回了,已經警告過你兩次,可不會再警告你了。現在時間不遠了——我可以告訴你這件事,我見到了死神,就在你的左後面;死神就站在你旁邊了,死神就會把你逮了走。你所騎的這匹馬——一隻腳是白色;難道你不知道騎這種馬是要走歹運的嗎?我見到了死神,你們造的那幢宅第崩塌成一堆瓦礫了!”

  “這種事情一定要加以制止。”我氣憤地向愛麗說道。

  這一回愛麗並沒有一笑置之了,她和葛莉娜兩個人的神色像是心亂如麻了。我立刻下山到村子裡去,起先到黎老太婆農舍那裡,我遲疑了一下,可是那裡沒有燈光,我便到派出所去。值班的警員我認識——金思警佐,一個正正派派通情達理的漢子。他聽過我的說話後,這才說道:

  “我很抱歉你們惹上了這種煩惱,她是個年紀很大的老太婆,也許有點昏饋了;一直到現在為止,我們還從來沒聽說過她有什麼真正的麻煩;我會跟她談談,要她休息休息、”

  “假如你辦得到的話。”我說。

  他遲疑了一陣子,然後說道,

  “我並不想暗示什麼事——不過,羅先生,就你所曉得的來說,這裡附近有沒有任何人會——那怕只是一些雞毛蒜皮的事兒——懷恨你或者懷恨尊夫人嗎?”

  “我想這是最不可能的事情了。為什麼?”

  “最近黎老太太錢財滾滾——我也不知道這些錢從什麼地方來的——”

  “你認為是什麼情形呢?”

  “可能是有人收買了她——那些要把你們從那裡攆走的人。那裡有過一回事——多少年以前的事兒了,她從村裡什麼人那裡拿了錢——要把一個鄰居嚇走;幹的是這一號兒的事情——威脅啦——警告啦——咒人啦——村子裡老百姓都很迷信,可以這麼說,在英國女村巫的村莊數目,會使你大吃一驚。那時她就受到了警告,就我所曉得的來說,打那以後她就再也沒有試過了——不過也可能是像那種事;那老太婆見錢眼開——有很多事他們都是為了錢而幹的——”

  但是我不能接受這個說法,便向金思指出,我們在這兒完完全全是生客,我說道:“我們連結仇家的時間都還沒有呢!”

  我走回家去,心中又愁又亂,我在陽台角落上轉過去,便聽見愛麗彈奏六弦琴的隱隱樂聲;一個身材高大的人;一直站在窗戶邊向裡面張望,他轉身朝我走過來。那一下子我還以為是我們那位吉蔔賽人呢!當一眼認出來是桑托尼時,我才松了一口氣。

  “呵,”我輕輕喘了一下說道:“是你啊,打從什麼地方冒出來的?我們沒聽到你的消息有幾世紀了吧。”

  他並沒有立刻答覆我,只一把抓住我胳臂,把我從窗戶邊拖開。

  “原來她在這裡!”他說:“我倒並不意外,料到她或遲或早會要來。為什麼你要讓她來?她是個危險人物呀,你應該知道的。”

  “你是說愛麗嗎?”

  “不是,不是,並不是愛麗,另外一個!她叫什麼名字來著?葛莉娜。”

  我睜大眼睛盯著他。

  “你知道葛莉娜是何許人嗎?或者,你真不知道?她來了,不是嗎?掌握大權呀!現在你沒法兒攆走她了,她來了就要一直待下去了。”

  “愛麗的腳扭傷了,”我說:“葛莉娜來照料她,她——我想她很快就會走。”

  “對這種人你可是一點兒也不知道,她一向就打算要來。我知道這一點,蓋房子時她一來,我就把她料准了。”

  “似乎愛麗缺不了她嘛。”我喃喃說道。

  “呵,不錯,她和愛麗在一起已有一陣子,不是嗎?她知道怎麼操縱愛麗。”

  這正是老厲所說過的話,直到最近我才明白這句話是多麼實在。

  “美克,你要她在這裡嗎?”

  “我可不能把她扔到屋子外去呀,”我說話很暴躁:“她是愛麗的老朋友,是至交,我有什麼辦法?”

  “不錯,”桑托尼說:“我料想你也使不出什麼辦法,是嗎?”

  他望著我,一種很奇怪的眼色;桑托尼是個怪人,你根本就不知道他的話真正的意思是什麼。

  “美克,你知道自己往什麼地方去嗎?”他說:“你知道嗎?有時候,我想你是半點兒都不知道。”

  “我當然知道嘍,”我說:“我做的是自己要做的,我要去的地方我就去。”

  “是嗎?我奇怪你是不是真正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你和葛莉娜相處我很害怕,你知道嗎?她比你可強得多了。”

  “我可不明白你是怎麼揣想出來的?這並不是什麼力量不力量的問題呀!”

  “不是嗎?我認為是;她是那種強人型,一向能隨心所欲的一型。你並無意於要她在這裡,那可是你說的,可是她卻在這裡了,我一直都在注意她們。她和愛麗平起平坐,家中也寸步不離,嘰嘰喳喳的住在裡面。美克,你算是什麼?外人嗎?或者,你不是個外人吧?”

  “你說的這些話,真神經病了。你什麼意思——我是外人嗎?我是愛麗的丈夫,難道不是嗎?”

  “你是愛麗的先生?或者愛麗是你的太太?”

  “你真是夾纏不清,”我說道:“這有什麼不同?”

  他歎了口氣,忽然間,他肩膊向下陷,就像一身的活力都泄掉了似的。

  “我沒法兒接近你,”桑托尼說:“也沒法兒使你聽我的話,沒法子使你瞭解。有時我以為你懂了,有時候我想到你對自己或者任何別的人,半點兒都不知道。”

  “我說,桑托尼,”我說道:“我從你那裡可得到了很多,你是個了不起的建築師——不過——”

  他臉色又變成了從前的古怪方式。

  “不錯,”他說:“我是個好建築師,這幢房子是我起造過最好的一幢。我對它可能接近心滿意足了。你要幢這樣的房子,愛麗也要幢這樣的房子,和你一起住在裡面。她有了,而你也有了。美克,把那個女人打發走吧,不要弄得太遲了。”

  “可我怎麼能使愛麗不高興呢?”

  “那個女人要你做什麼你就做什麼?”

  “我說,我並不喜歡葛莉娜,她使我神經兮兮的,”我說道:“有天我甚至同她吵得天翻地覆,但沒有一項是你所想的那麼簡單。”

  “不會!同她一起才不會簡單。”

  “管這塊土地叫吉卜賽莊的人,又說這裡遭過毒咒,或許真有兩下子,”我氣憤地說道:“我們遇到過吉蔔賽人從樹林後面跳出來,對著我們晃拳頭,還警告我們,如果不從這裡滾出去,就會有慘事發生。這塊地方應該很好很美的呀。”

  那最後一句,說出來很奇怪,我卻像別人在說一般說了出來。

  “不錯,它應該像那樣子,”桑托尼說:“應該如此,但是卻不能夠;如果有什麼陰險邪門掌握住了它,它能好嗎?”

  “當然,你不信——”

  “有好多古古怪怪的事我都信……我對陰險邪門的事兒都知道。你沒有意識到,或者沒有時常覺得,我這個人一部份也是很邪的嗎?我知道什麼時候邪氣挨近了我,雖然一向都不知道它在什麼地方……我要自己蓋的房子祛除這股子邪氣,你懂嗎?”他的語氣咄咄逼人:“你懂嗎?與我有關系呀!”

  這時他整個舉止態度都改變了。

  “好了好了,”他說:“我們別再多扯這些無聊話了,進去看看愛麗吧。”

  我們從這扇落地窗裡走過去,愛麗極其高興地和我們打招呼。

  那天晚上桑托尼的行為舉止,都很正常,沒有比那更過火的做唱俱佳了;他又恢復了自我,風度翩翩,輕松愉快。大部分時間他都在和葛莉娜談話,使人覺得這是他的魅力對她的特惠,而他多的是魅力。任何人都會發誓,他對她有深刻的印象,很喜歡她,而且急於討她的歡心。這使我覺得桑托尼真正是一個危險人物,他的各方面,我沒有見到的太多太多了。

  葛莉娜一向對贊美有反應,她竭盡全力來表現自己,總在各種場合隱藏,或者透露自己的美。她含笑望著桑托尼,靜靜地聆聽,就像意亂情迷似的。我對桑托尼這種姿態的用心非常奇怪。你絕對不可能瞭解桑托尼。愛麗說希望他多留幾天,可是他搖搖頭,說第二天就非走不可了。

  “現在你還在蓋房子嗎?很忙嗎?”

  他說不是,人剛剛出院呢。

  “他們又一回把我修理好了,”他說:“不過八成兒也是最後一次了。”

  “修理了你一番?他們對你作了些什麼呀?”

  “把我身上的壞血放掉,再把一些新鮮的、紅紅的好血灌進來。”他說。

  “呵。”愛麗打了一個冷噤。

  “別害怕,”桑托尼說道。“這種事你絕不會有的。”

  “但是為什麼一定要發生在你身上嘛!”愛麗說道:“真殘忍啊。”

  “並不殘忍,不是,”桑托尼說:“我剛才聽到你所唱的

  人生來歡樂、悲哀,

  我們的的確確知道

  安然走過這個世界。

  我走得安安然,因為知道自己為什麼在這裡,而你,愛麗,

  夜夜複朝朝

  有些人生而甜蜜歡暢。

  那就是你嘛。”

  “我但願自己能覺得安全就好了。”愛麗說。

  “你不覺得安全嗎?”

  “我不喜歡受到威脅,”愛麗說:“不喜歡任何人對我念毒咒。”

  “你談的是那個吉蔔賽人嗎?”

  “對呀。”

  “算了吧,”桑托尼說:“今兒晚上拋開算了。我們且快樂快樂吧。愛麗——這一杯為你的健康——長命百歲——我有一個很慈悲的快速了結——這一杯祝美克洪福——”他停下來,酒杯舉向葛莉娜。

  “哇!”葛莉娜說:“這一杯要祝福我嗎?”

  “這一杯祝福你,你將會有的,太好了!或許是成就吧?”他加上一句,疑問的語氣裡一半兒挪揄、一半兒譏消。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走了。

  “這個人真怪得很,”愛麗說:“我從來都不瞭解他。”

  “他所說的話,我一半都不懂。”

  “他對很多事情都知道呢。”愛麗若有所思地說。

  “你意思是他能未卜先知嗎?”

  “不是,”愛麗說:“我的意思不是指那個,他很識人,對人的認識比那些人對自己的認識還要透徹。因為這一點,有時他恨他們,有時候又可憐他們。然而,他並不為我所可憐。”她默默若有所思又加上了一句。

  “為什麼他要那樣?”我緊緊問道。

  “呃,是因為……”愛麗說。

16

  那是第二天下午了,我在樹林中最陰暗的地方走得相當快,那一帶松樹的暗影,比起任何別的地方都更為陰森森;我見到一個身材高大的女人正站在車道中。我沖動地一個快步跳開了小徑,認為這一定是我們那個吉卜賽老太婆了;可是當一眼認出是誰時,我突然退縮回來,是媽媽呀!她老人家站在那裡,滿頭白發,身材高高大大,一臉嚴肅的表情。

  “老天爺,”我說:“媽媽,您可嚇了我一大跳了,您在這兒幹什麼?來看我們嗎?我們請您可都請夠了,不是嗎?”

  實際上我們並沒有請過,我表示過一次相當不冷不熱的邀請,僅止於此了。我對那次邀請的方式,是有十分的把握,媽媽不會答應來。我並不要她來這裡,也從來不要她到這裡來。

  “你說得不錯,”她說:“我終於來看你們了,看一看你一切都還很好嘛。原來這就是你們蓋的深宅大院,也是一幢堂皇富麗的房屋嘛。”她說道,眼光卻望在我的身後。

  在媽媽的語氣中,我察覺到了她那種不以為然的酸溜溜味道。

  “對我這一號兒的人太堂皇了,是嗎?”我說。

  “孩子,我可沒那麼說呀。”

  “但是您是這麼想的吧。”

  “那不是你生下來該有的東西,脫離了一個人的生活地位,是不會有好處的。”

  “假如任何人要聽您的話,那麼什麼地位也到不了。”

  “哈,我知道那就是你所想的和你所說的,不過勃勃雄心對任何人有什麼成就,我還不知道呢!這一種事情在你嘴裡都成了死海水果了。”

  “呵,看在老天份上,別盡是不說好話,”我說:“得得,您且來親自看看我們的堂皇住宅,再對著它翹鼻子吧;來看看您那位堂皇的兒媳婦,如果您敢的話,再對著她翹鼻子吧。”

  “兒媳婦?我早已經見過了。”

  “您這句話什麼意思?早已經見過她了嗎?”我緊緊逼著問。

  “原來她還沒告訴你呀,是嗎?”

  “什麼?”我又追著問。

  “是她來看我的呀。”

  “是她來看您嗎?”我驚惶失色地問道。

  “對呀,有那麼一天,她就站在門外按門鈴,神色上有點兒害怕;她是個俊俏小妞兒,十分可人,一身穿著的都是精緻衣裳。她說了:“您是美克的母親,是嗎?而我就說:‘是呀,小姐是什麼人?她說:‘我是他太太。’又說:‘我一定得來看看您,我不認識美克的娘,似乎不應該……’我就說:‘我敢賭他不要你來認識我。’她躊躇了一下,我就說:‘你用不著告訴我那一點,我對自己的孩子有認識,他要做什麼、不要做什麼、我統統知道。’她說:‘您想——或許他為您難以為情,因為他和您都窮而我闊嘛,但是根本不是那麼一回事,他並不是那一種人,不是,說實在的,他並不是那一種人。’我又說了:‘小姐,你用不著告訴我的,我兒子的缺點是什麼我全知道;那倒不是他的缺點,他並不以自己的娘而難以為情,對自己的出身也不怎麼覺得難堪。”

  “‘他並不是為我覺得難以為情,’我向她說道:‘如果有什麼的話,他是怕我;你明白嗎,我對他認識得太多了。’這些話似乎把她逗樂了。她說:‘我料到作媽媽的一向有那種感覺——她們對兒子的一切一切都知道;我也料到作兒子的,也就因為這一點而覺得難以為情吧!’

  “我說了,這種說法也許十分確切。當你小時候時,總是假裝成向全世界演一齣戲。我一直記得,我年紀小時在姑媽房裡,我床上的牆壁,有一幅金框的圖畫,畫著一只好大好大的眼睛。上面寫著:‘上帝窺我。’每當我睡覺以前,都使我一身發毛,寒到了背脊骨上。”

  “愛麗既然見過了您,她應該告訴我才是,”我說:“我真不明白她為什麼要把這件事當成莫大秘密,應該告訴我的。”

  我很火,火得很,以前竟毫不知道愛麗會連這種事都向我保密。

  “孩子,她對自己那麼做,也許有一點點兒驚駭吧,但決不能說是害怕你。”

  “來吧,”我說:“來看看我們的房子吧。”

  我不知道媽媽喜歡不喜歡我們的房子,大概不喜歡吧。一間間房子都看遍,揚起了眉頭,然後進入那間陽台房間裡,愛麗和葛莉娜正坐在裡面。她們剛剛從外面回來,葛莉娜一件深紅的毛料斗篷,一半披在肩頭上。媽媽望著她們兩個一陣子,站定了,就像在那裡生根似的。愛麗跳起身走過房間到我們面前來。

  “呵,是羅太太,”她說道,轉身對著葛莉娜;“這是美克的媽媽,來看看我們的房子和看看我們,這真是太好了呀!這位是我的朋友葛莉娜。”

  她伸出兩只手來握住媽媽的手,媽媽望望她,然後又望著她身後的葛莉娜,緊緊盯著看。

  “我明白了,”她對自己說道:“我明白了。”

  “您明白什麼啦?”愛麗問道。

  “我一直奇怪,”媽媽說:“奇怪這裡的一切一切會是什麼情形。”她四面看看:“不錯,這幢房屋很好,窗簾好、椅子好、油畫好。”

  “您一定想喝點茶吧。”愛麗說。

  “看上去你們都喝完了茶似的。”

  “喝茶這件事決不需要喝完了的,”愛麗說道,然後又對葛莉娜說:“葛莉娜,我不要按鈴了,請你到廚房去重新沏一壺茶好嗎?”

  “當然啦,親愛的,”葛莉娜說,便出房間去,回頭對母親瞟了銳利的,幾乎是害怕的一眼。

  媽媽坐了下來。

  “您的行李在哪兒?”愛麗說道:“您來住在這兒嗎?我希望是。”

  “不,小姐,我不住下來,半個鐘頭以內我就要搭火車回去,我只是要來看看你們。”然後她又很快加上一句,或許因為要在葛莉娜回來以前說出來:“好孩子,現在你用不著擔心,我把你來看過我的那一趟都告訴他了。”

  “美克,我很抱歉沒有告訴你,”愛麗說得很堅定:“只不過我以為不告訴你要好些。”

  “她出於心裡的厚道,的確也是,”媽媽說了:“美克,你娶了個好女孩,而且漂亮得很。不錯,非常漂亮的一位。”然後又輕聲輕氣說了一句:“我很抱歉。”

  “抱歉?”愛麗說了一聲,隱隱約約有些兒不解。

  “抱歉為了我以前對許多事情的想法,”媽媽說道,神色上也略略呈現了些緊張:“這個,誠如你所說,做媽媽的都像那樣子,一向對兒媳婦都有些猜疑。不過我一見到你,我就知道兒子有福氣了;在我看來,好得不像是真的,而事實的確如此。”

  “太文不對題了嘛,”我說,可是我向她說時卻含笑道:“我一向有最優秀的鑒賞力呀。”

  “你一向有的是昂貴的鑒賞力,那就是你的意思吧,”母親說道,望望那些織錦窗簾。

  “有昂貴的鑒賞力,我真的認為並不是件壞事唉。”愛麗微微笑著向媽媽說道。

  “你偶爾也得要他節省點兒錢,”媽媽說道:“這對他的個性會有好處。”

  “我決不肯使自己的個性受別人的改進,”我說:“娶太太的好處,就是太太想到你所做的事情一件件都十全十美,不是那樣嗎?愛麗。”

  愛麗的神色現在又快樂起來了,她哈哈笑著說:“美克,你又自命不凡了,你很自負嘛。”

  這時葛莉娜帶了茶壺回來了,我們原來的有些兒不自在,剛剛克服了;不知道什麼原因,葛莉娜一回來,緊張又恢復了。媽媽沒有答應愛麗挽留她住下來的願望,過了一陣子以後,也就不再堅持了。她和我陪著媽媽,沿著盤旋的車道穿過樹林向大門口走去。

  “這地方你們叫它什麼名字?”媽媽猝然問道。

  愛麗說:“吉卜賽莊。”

  “呀,”母親說道:“不錯,你們這兒附近有很多吉蔔賽人,是嗎?”

  “您怎麼知道的?”我問道。

  “我來時就見到一個,她古怪地望著我,就那麼望著。

  “實際上,她不會有什麼,”我說:“有點兒顛三倒四的,就那麼回事。”

  “為什麼你說她顛三倒四的,她望著我時,有一種好笑的神色,她因什麼苦楚反對你們嗎?”

  “我想並不是真有其事,”愛麗說:“全都是她想像出來的,說我們把她攆出了她的土地啦,或者像那一號兒的事情。”

  “我料想她要的是錢,”媽媽說:“吉蔔賽人都像那樣兒,有時候大唱其歌、大跳其舞,看他們如何唱、如何跳;可是他們那癢兮兮的手裡有了錢,就馬上停止唱,停止跳了。”

  “您不喜歡吉蔔賽人嘛。”愛麗說。

  “他們是一夥鼓上蚤,做工作做不長久,對不是他們的東西,總不肯把放開他們的手。”

  “呵,好了,”愛麗說道:“我們——我們現在再也不擔什麼心了。”

  媽媽道過再見,然後又加上一句:“同你們住在一起的那位小姐是誰?”

  愛麗就解釋說,在她結婚以前,葛莉娜就如何同她在一起達三年之久;如果不是葛莉娜,她會有多麼淒涼的生活。

  “葛莉娜為了協助我們,樣樣事情都做,她這個人可了不起了,”愛麗說:“如果沒有她,我不知道怎麼過活下去。”

  “她是住在這裡呢?還是做客?”

  “呵,這個,”愛麗避開這個問題:“她——她目前住在我們這兒,因為我扭傷了腳,總得有個人照料我;不過我現在已經好了。”

  “小兩口兒結了婚,一開頭最好只有兩個人在一起。”媽媽說道。

  “我們站在宅子大門前,目送媽媽大踏步走下山去。

  “她老人家的個性非常堅強嘛。”愛麗說。

  我很生愛麗的氣,氣得真正冒火,因為她竟去找到了我媽媽,拜見過了都不告訴我。可是到她轉過身來,玉立婷婷地望著我,一邊眉毛揚起了一點點兒,臉上露出一半兒靦腆一半兒滿意的那種小妞兒的可愛微笑,我就止不住憐香惜玉了。

  “你真是一個哄人騙人的小東西產我說。

  “這個嘛,”愛麗說:“你知道嗎,有時候我也不得不如此呀。”

  “那就像我看過的一出莎劇,當時在我的學校裡演出,”我不知不覺地引用了這一句:“‘她已經欺騙了自己的父親,也許也會欺騙你。’”

  “你演哪個角色呀——奧塞羅嗎?”

  “不是,”我說:“我演那女孩子的父親,我想,我能記得住那篇演說,就是這個原因;尤其實際上這是獨一無二的由我來說的話。”

  “‘她已經欺騙了自己的父親,也許也會欺騙你。’”愛麗若有所思地說了一句:“何況就我來說,我根本沒有欺騙過我父親;或許後來我該騙一騙。”

  “我想他對你和我結婚,處理上一定不會非常厚道,”我說:“不會比你那位後母更好。”

  “他不會的,”愛麗說:“我認為他不會不厚道的。”

  “現在並沒有多大要緊了,”愛麗說:“我敢說那是很好的意見;不過,美克,那對你卻並不是什麼金玉良言。你不是個安定得下來的人,你也不要平平穩穩,要的是闖四海跑天下,去看、去幹——站在這個世界的頂峰上。”

  “我只要同你待在這一幢宅第裡。”我說。

  “或許這一陣子吧……而我想——我想你以後會永遠要回到這裡來,而我也是一樣。我想我們每年要回這裡來一次,而我們也會比在其他任何地方更快樂。但是你還是要游遍四海、要旅行、要觀光、要買東西。或許構想構想新的圖樣,在這裡做一個花園,或許我們到國外去看看義大利花園、日本花園,各形各色的山水庭園吧。”

  “愛麗啊,你使得生活看上去是那麼的多彩多姿,”我說:“我很抱歉自己蠢得很。”

  “呵,你蠢我並不介意,”愛麗說:“我並不怕你嘛。”然後她又加上一句,蹙起了眉頭:“你媽媽不喜歡葛莉娜嘛。”

  “好多人都不喜歡葛莉娜。”我說。

  “連你在內吧。”

  “好了,愛麗,聽我說吧,你老是那麼說,這可不是真的。起先我對她有點點兒醋味兒,僅只於此了,現在我們相處得很好。”我又接著說:“我想或許是她弄得別人都是採取守勢所致吧。”

  “厲先生也不喜歡她,是嗎?他認為葛莉娜對我的影響力太大。”愛麗說。

  “是嗎?”

  “我奇怪為什麼你要這麼問?不錯,我想他是的。他是個非常老派的人,我想。”然後她又露出了可愛的小妞兒笑容:“因為我以為自己會不得不像戴絲德瑪娜一樣,欺騙我父親,隨了你鴻飛冥冥,逃之夭夭。”

  “愛麗,為什麼你那麼要見到我母親呀?”我問道,急於想一探究竟。

  “與其說是我急於要見到她老人家,”愛麗說:“毋寧說我對這件事毫無舉動,就會覺得萬分難安。你並不時常提到媽媽,但我卻瞭解她老人家為了你,總是每一件事都做,援救種種事錯啦,辛勤工作使你能多受教育啦,以及諸如此類的事情。我覺得不去接近她老人家,似乎太差勁、太倚富驕人了。”

  “這個,那並不是你的過錯呀,”我說:“那都是我的不是。”

  “不錯,”愛麗說:“我可以瞭解,或許你不願意要我去見她老人家。”

  “你以為我為了自己的媽媽而有一份兒自卑感嗎?根本不是那麼回事,愛麗,我向你保證現在不是那樣,過去也不是那樣。”

  “不是,”愛麗若有所思地說道:“現在我知道了,而是因為你不願意她老人家念一大串地媽媽經。”

  “媽媽經嗎?”我問道。

  “這個嘛,”愛麗說:“我看得出她老人家是那一型人,對別的人應該做些什麼,知道得非常情楚;我的意思是說,她老人家會要你去幹哪些職業、哪些工作。”

  “答對了,”我說:“穩定的職業,成家立業安定下來。”

  “自然而然呀。她具有相當支配的個性,而我又非有一個可以信託,可以倚賴的人不可,這個人能衛護我。”

  “而且照料你走上自己的路嗎?”我哈哈笑著問她。我們手挽著手走進屋子,也不知道是什麼原因,那天下午看起來陰沉沉的;我想是太陽光剛剛離開了陽台,就在後面留下了一種陰森的感覺,愛麗說道:

  “美克呀,怎麼回事?”

  “我不知道,”我說:“只是突如其來覺得就像有人在我的墳上走過似的。”

  “一隻鵝在你的墳上走,真正的那句話是這麼說的,不是嗎?”愛麗說。

  葛莉娜什麼地方都不在,傭人都說她出去散步去了。

  現在,媽媽對我的婚姻完全知道了,也見過了愛麗,我就做了件有時真正想要做的事——寄了她一張高額支票,稟告她老人家遷進一幢比較好的房屋裡去,隨自己的意添置些新傢俱。當然,我很懷疑媽媽會不會接受這筆錢;因為這錢並不是我工作賺來的,也不能假裝老實說是掙來的。正如我料到的一樣,她老人家把支票寄回來了——一撕兩段,附了有一張草草的手諭,上面寫到:“我要這筆錢沒有半點用處,我現在算是知道了,你決不會改變的,老天爺保佑你吧。”我把信拋在愛麗的面前。

  “你可明白媽媽是什麼人了吧,”我說:“兒子娶了個富家女,靠闊太太的錢過日子,老太君大不贊成呢。”

  “別著急吧,”愛麗說:“很多人都這麼想,她老人家以後就會不計較了;美克,她老人家很愛你呢。”她加了一句。

  “那麼為什麼她一直都要改造我呢?要使我成為她的模式,我就是我自己呀,根本不是別人的模子。我並不是媽媽的小娃娃,會給塑造成她所喜歡的模式。我就是我,是個大人了,我就是我呀!”

  “你就是你,”愛麗說:“而我愛你啊。”

  這時,或許是要分散我的念頭,愛麗說了些相當使我不安的事情。

  “我們那個新來的男傭人,”她說道:“你覺得如何?”

  對這個傭人我根本沒有想到什麼,他會有什麼?我比較喜歡這一個,從前的那個男傭人,對我的社會地位看不起,從來都不想掩飾一下。

  “他很好呀,”我說:“為什麼?”

  “我只是琢磨,他會不會是一個安全人員?”

  “一個安全人員嗎?你說的是什麼意思?”

  “一個偵探,我想是安德伯伯安排的。”

  “他為什麼要派偵探呀?”

  “這個——我想,很可能會有綁票吧。在美國,你知道嗎,我們通常都有警衛員——尤其在鄉下。”

  人有了錢竟有好多的不方便嘛,這又是我從來不知道的一項!

  “多麼惡毒的想法啊!”

  “呵,我不知道……我想自己習慣了吧。那有什麼關系?人家根本不注意這回事。”

  “他的老婆不是也在這嗎?”

  “我想,雖然她飯菜做得很好,但肯定有問題;我認為是厲安德伯伯,或者是勞斯坦,不論是哪一個想到了這件事,一定付了錢要我們以前那個男傭人離職,讓這兩個跟班准備接替,這種事相當容易做。”

  “竟然不告訴你?”我依然難以相信。

  “他們連作夢都不會告訴我,我也許會搞得天下大亂的。再說,也許我完全弄錯了也不一定,”她做夢似的繼續說道:“這只是一個人習慣了一直在四周圍的人,而得到的一種感覺罷了。”

  “可憐的小小富家千金呵。”我說得很殘忍。

  愛麗根本不介意這句話。

  “我想事情已經說得相當清楚了。”她說。

  “這些事可都是我隨時向你學到的,愛麗。”我說道。

17

  睡眠真是件妙不可言、秘不可測的事,你上床時還擔心著吉蔔賽人啦,暗中的仇敵啦,安插在自己宅第裡的探員啦,綁票的可能性啦,以及一百件其他的事情。而睡眠卻把你從那一切裡拂拭開來,自己行進得遙遙遠遠的,卻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可是一覺醒來,卻完完全全是一個新世界了。沒有煩惱,了無憂慮。而且,九月十七日早上我醒過來時,情緒極其興奮。

  “美妙的一天嘛,”我很有信心地對自己說:“今天會是美妙的一天。”我說得一點兒也不假,人就像廣告中的那些人一般,願意到任何地方去,任何事情都幹。腦子裡反反覆覆想著很多計劃;我已經安排好了,二十五公里外的一處鄉間房舍裡,要舉行大拍賣,我要和費少校在那裡會面。拍賣的東西中有些很不錯,我業已在拍賣目錄冊上劃出了兩三項,對於整個事情我都相當興奮。

  費少校對各朝各代的傢俱、銀器,以及其他這一類的東西,知識非常淵博;並不因為他愛美——他完完全全是一個打獵家——而是因為根本他就懂;他的全家都是萬事通。

  吃早餐時,我就在翻這本拍賣目錄。愛麗穿了一身騎馬裝下來了。現在她騎馬大部分都在早上——有時候一個人,有時候和哈勞黛一起。她有美國人的習慣,午餐時只喝咖啡和一杯橙汁,其他什麼也不吃。而現在我的胃,因為用不著加以限制,各方面都很像維多利亞時代的鄉紳!我喜歡餐櫥裡好多的熟菜;今兒早上我吃的是腰花、香腸,還有醃肉,可口得很呢!

  “葛莉娜,你要做什麼?”我問道。

  葛莉娜說道,她要到查德威市場的車站去接哈勞黛。一起到倫敦去參加一次“白色拍賣會”,我就問“白色拍賣會”是怎麼回事。

  “那裡真的是只有白色東西才能拍賣嗎?”我問道。

  葛莉娜一副瞧不起的神色,說:“白色拍賣會”的意思,就是拍賣家用桌巾啦、毛毯啦、浴巾啦、床單啦等等。彭德銜有一家特賣店,有些東西特殊大廉價,她已經收到一份目錄了。

  我向愛麗說道:“好啦,如果葛莉娜今天要到倫敦去,為什麼你不開車進市區,在巴丁頓區的喬治餐廳和我們會面呢?那裡的菜很不錯,這是老費說的。他建議你無妨去一去。一點鐘好了,你開車經過查德威市場,過了大約五公里處轉彎,我想,那裡有公路的交通標志。”

  “好吧,”愛麗說:“到時候我會到那裡的。”

  我扶她騎上馬,她便穿樹越林騎走了。愛麗極其喜歡騎馬,她在一條迂回盤旋的山徑中騎上山去,然後騎下山來,到家以前來一段躍馬疾馳。我把那輛小轎車留給愛麗,因為比較容易停車;而我自己則開那輛克裡斯勒轎車。在拍賣開始以前,趕到了“巴丁頓宅邸”。費少校業已到場了,為我保留了一個位置。

  “這裡有些相當好的貨色,”他說:“有一兩幅好油畫,一幅是羅姆尼,另外一幅是雷諾瓦的;我不知道你有沒有興趣?”

  我搖了搖頭,當時我的鑒賞力完全放在現代畫家的作品上。

  “這裡有好幾位經紀人,”老費說道:“有兩個是從倫敦來的。看見那個瘦瘦的撮起嘴巴的那一個嗎?那是客瑞笙,很有名氣。沒有帶尊夫人來嗎?”

  “沒有,”我說:“她對拍賣並不十分精明。再說,今天上午我尤其不要她來。”

  “呵,為什麼?”

  “我要使愛麗驚喜一番,”我說:“你沒有看到第四十二號嗎?”

  他看了一下目錄,然後望望屋子那面。

  “唔,混凝紙書桌嗎?不錯,相當漂亮的一件小東西嘛。這是我所見過混凝紙的最好的樣子,書桌尤其稀少。倒是桌上放的那種手書桌很多。不過這是一件很早的樣子,以前從來沒見過像這樣的一件。”

  這小件鑲嵌得有溫莎古堡的圖案,幾面卻有一束束的玫瑰花、薊花、酢漿草的圖案(譯注:這三種花分別為英格蘭、蘇格蘭和愛爾蘭的國花。)

  “狀況很好嘛,”費少校說,他好奇地望著我:“我以前沒有想到過這是你的嗜好,不過——”

  “呵,這倒不是,”我說:“在我來說,這種東西有點點兒太俏、大娘娘腔。可是愛麗喜歡這一色的東西,下星期就是她生日,我要把它當作生日禮物送給她,一件驚喜的東西,這也就是為什麼我不要她知道,今天我出價來買的原因。但是我知道我送給她的東西,沒有一件能比這更使她喜歡的了;她一定會真正驚喜萬分呢!”

  我們走進屋子裡坐下,拍賣就開始了,實際上,我所要的這件東西價錢竄得很高,倫敦來的那兩個經紀人,對它似乎都很精,推測其中一個對這一件很現實也很保守,你根本察覺不到他目錄上微乎其微的動作,可是拍賣人卻觀察得很仔細。我也買了一隻齊朋戴爾雕花的椅子。我認為放在我們客廳裡會很好看,還買了一些質地很好的織錦窗簾。

  “唔,看起來你可真是能樂在其中嘛,好了,”費少校說,拍賣人結束了上午的拍賣時,他就站了起來:“今天下午還來嗎?”

  我搖搖頭。

  “不來了,下午要拍賣的東西,沒有我所要的;大部分都是寢室傢俱啦、地毯啦這一類的貨品。”

  “是呀,我想你不會有什麼興趣,唔……”他看看手錶——“我們最好一道走吧,愛麗不是要在喬治餐廳和我們見面嗎?”

  “是呀,她會到那裡的。”

  “還有……呃……那位葛莉娜小姐呢?”

  “呵,葛莉娜到倫敦去了,”我說:“她去參加什麼她們稱之為‘白色拍賣會’的地方,和哈小姐一起吧,我想是。”

  “呵,對了,哈勞黛有天也說過這些日子裡,床單和那一類東西的價錢俏得很呢?你知道一個枕頭套要多少錢嗎?要三塊五角一個呢,通常只要六角錢就買到手的東西。”

  “你對家用物品的采購非常內行嘛。”我說。

  “唔,我聽到內子對這些大發牢騷呀,”老費微微笑了:“美克,你的氣色好得很嘛,快活得就像是神仙嘛。”

  “那因為我買到了那張混凝紙書桌呀,”我說:“或者,照你所說的,這是我興奮的一部分原因。今兒早上我一覺醒來就覺得很快樂,你也知道這些日子裡,世界上每一件事情都似乎很順心呵。”

  “呵,”老費說道:“小心點兒吧,這叫做樂極呢。”

  “樂極嗎?”我說:“這是句蘇格蘭話吧,是嗎?”

  “我的好哥兒,樂極則生悲呀,”老費說了:“最好還是收斂收斂你全身的勁兒吧。”

  “呵,這種愚蠢的迷信我才不相信呢!”我說。

  “連吉蔔賽人的未卜先知都不信,是嗎?”

  “最近都沒有見到我們那位吉蔔賽人了,”我說:“這個,至少有一個星期了吧。”

  “或許她已經離開這處地方了吧。”老費說道。

  他問我能不能用車載他一程,我說可以。

  “用不著載他們兩個了,你在回程時可以在這裡把我放下來,好嗎?愛麗怎麼樣?她會開自己的車來嗎?”

  “是呀,她會開那輛小車。”

  “希望喬治餐廳做出一席好菜來,”費少校說道:“我餓了。”

  “你買了什麼沒有?”我問道:“我興奮得沒有注意到呢!”

  “是呀,你出價競買的時候,當然得全副精神放在上面嘍,得注意那些經紀人做些什麼。我並沒有買什麼,出過一兩次價,可是每一項的競價,都太高出我的價錢了。”我推測到老費在附近擁有大片地產,但實際上的收入卻並不太多,盡管是個大地主。你也許可以形容他是個窮戶。唯有把他的土地賣掉一大部分,他才有錢可花,而他卻不願出售土地,他是很喜歡土地的。

  我們到了喬治餐廳,已經停了很多汽車——可能有些人是從拍賣會來的;然而我卻沒有見到愛麗的座車。我們走近餐廳,我向四面張望找她,但她還是沒有露面。不過,這時候剛剛才過一點。

  我們在等愛麗來時,便到酒櫃間處喝喝酒,這地方相當擁擠,我向餐廳裡面張望一下,他們還是替我們留下了一桌。這裡有很多本地人,我都不很認識;而坐在靠窗的一張午還來嗎?”

  我搖搖頭。

  “不來了,下午要拍賣的東西,沒有我所要的;大部分都是寢室傢俱啦、地毯啦這一類的貨品。”

  “是呀,我想你不會有什麼興趣,唔……”他看看手錶——“我們最好一道走吧,愛麗不是要在喬治餐廳和我們見面嗎?”

  “是呀,她會到那裡的。”

  “還有……呃……那位葛莉娜小姐呢?”

  “呵,葛莉娜到倫敦去了,”我說:“她去參加什麼她們稱之為‘白色拍賣會’的地方,和哈小姐一起吧,我想是。”

  “呵,對了,哈勞黛有天也說過這些日子裡,床單和那一類東西的價錢俏得很呢?你知道一個枕頭套要多少錢嗎?要三塊五角一個呢,通常只要六角錢就買到手的東西。”

  “你對家用物品的采購非常內行嘛。”我說。

  “唔,我聽到內子對這些大發牢騷呀,”老費微微笑了:“美克,你的氣色好得很嘛,快活得就像是神仙嘛。”

  “那因為我買到了那張混凝紙書桌呀,”我說:“或者,照你所說的,這是我興奮的一部分原因。今兒早上我一覺醒來就覺得很快樂,你也知道這些日子裡,世界上每一件事情都似乎很順心呵。”

  “呵,”老費說道:“小心點兒吧,這叫做樂極呢。”

  “樂極嗎?”我說:“這是句蘇格蘭話吧,是嗎?”

  “我的好哥兒,樂極則生悲呀,”老費說了:“最好還是收斂收斂你全身的勁兒吧。”

  “呵,這種愚蠢的迷信我才不相信呢!”我說。

  “連吉蔔賽人的未卜先知都不信,是嗎?”

  “最近都沒有見到我們那位吉蔔賽人了,”我說:“這個,至少有一個星期了吧。”

  “或許她已經離開這處地方了吧。”老費說道。

  他問我能不能用車載他一程,我說可以。

  “用不著載他們兩個了,你在回程時可以在這裡把我放下來,好嗎?愛麗怎麼樣?她會開自己的車來嗎?”

  “是呀,她會開那輛小車。”

  “希望喬治餐廳做出一席好菜來,”費少校說道:“我餓了。”

  “你買了什麼沒有?”我問道:“我興奮得沒有注意到呢!”

  “是呀,你出價競買的時候,當然得全副精神放在上面嘍,得注意那些經紀人做些什麼。我並沒有買什麼,出過一兩次價,可是每一項的競價,都太高出我的價錢了。”我推測到老費在附近擁有大片地產,但實際上的收入卻並不太多,盡管是個大地主。你也許可以形容他是個窮戶。唯有把他的土地賣掉一大部分,他才有錢可花,而他卻不願出售土地,他是很喜歡土地的。

  我們到了喬治餐廳,已經停了很多汽車——可能有些人是從拍賣會來的;然而我卻沒有見到愛麗的座車。我們走近餐廳,我向四面張望找她,但她還是沒有露面。不過,這時候剛剛才過一點。

  我們在等愛麗來時,便到酒櫃間處喝喝酒,這地方相當擁擠,我向餐廳裡面張望一下,他們還是替我們留下了一桌。這裡有很多本地人,我都不很認識;而坐在靠窗的一張的什麼事情,”我說:“她會打電話到這裡來,替我們留個話的。”

  “這個,還用不著著急嘛,”老費說道:“我想我們現在就去的好,立刻就走,看看能找到些什麼。”

  正當我們出來向停車場走去時,有輛汽車開走了,車裡面坐的那個人,就是我在餐廳裡所見到的,突然一下子想起來他是誰了,勞斯坦,要不就是個十分像他的人;我琢磨著,他在這裡幹什麼,他會是來看我們的嗎?如果是的話,卻不讓我們知道,這就奇了。車裡同他一起的還有個女人,長得很像哈勞黛;但是她這時一定在倫敦,和葛莉娜一起買東西呀,這一切一切可把我弄迷糊了……

  我們開車出去,老費望了我一兩眼,我看了他一下,說得相當痛苦:

  “好了,你在早上說過我樂極吧。”

  “這個,別想那個吧,也許她騎了馬,扭傷了腳踝或者像這一樣兒的事。不過,她的騎術好好,”他說:“我見過的,不可能真會有那樣的意外。”

  我說了:“人有旦夕禍福呵。”

  車開得很快,終於到了我們地產上面俯瞰丘陵的公路上,我們一面開車,一面四處張望,不時停下來問人。有個漢子在挖泥煤,我們停車下來問他,得到了最初的消息。

  “一匹沒人騎的馬,俺見到了,”他說道:“兩個鐘頭以前,或者更久點吧。俺要去抓呢!”

  “最好開車回家去,”老費建議:“沒準兒家裡有她消息了。”

  我們開車到家,卻沒有什麼消息,我們便找了馬夫派他騎馬出去到荒野地上搜尋愛麗。老費打電話回自己的家,也派了自己的一個人。他和我兩個人走一條小徑,穿過樹林,這條小路愛麗時常走的,出林就到了那邊的丘陵上。

  起先什麼都沒有看到,然後我們便沿著樹林邊緣走,那裡另外有條小徑出來,所以——找到她了。我們見到的像是胡亂的一大堆衣服,那匹馬已經回來,正在那亂七八糟一大堆的旁邊,站在那裡吃嫩芽呢。我就跑了過去,老費跟著我也跑,跑得很快,比我以為他這種年齡能保持的速度還要快。

  她就在那兒——亂蓬蓬的一堆兒躺著,她那小小白白的面孔向著天空。我說:

  “我不能——我不能——”只有把面轉了過去。

  老費走過來,蹲在她旁邊,幾乎立刻就站起來。

  “我們要去找大夫,”他說:“肖大夫,他最近。不過,美克,沒有什麼用了。”

  “你意思是——她死了嗎?”

  “不錯,”他說:“要裝成是別的什麼情況,並沒有什麼好處啊……”

  “呵,天啊!”我說道,轉身走開:“我簡直不能相信,不是愛麗吧。”

  “這兒來,喝一口。”老費說。

  他的口袋裡掏出個瓶子,把瓶蓋旋開遞給我,我就著瓶口,深深喝了一大口。

  “謝謝。”我說。

  馬夫這時也來了,老費派了他去請肖大夫。

18

  肖大夫開了一輛周身創傷的老“祿寶”車來了——我猜想他在惡劣天氣時用這輛車,開了到偏僻的農莊裡去看病。他根本看都不看我們一眼,徑自走到愛麗身邊俯身下去,然後走到我們這邊來。

  “至少死了有三四個鐘頭了,”他說:“這是怎麼回事?”

  我告訴他,她在早餐後,就像往常般出去騎馬。

  “她這次出去騎馬以前,出過什麼意外嗎?”

  “沒有,”我說:“她的騎術很好。”

  “不錯,我見過一兩次了,知道她的騎術很好,打從小時候起她就騎馬了。這我也知道,我只是想要知道,最近她有過什麼意外,或許對她的神經有了點點兒影響,如果馬兒受了驚……”

  “為什麼這匹馬會受驚?這是匹安靜的……”

  “這匹馬一點兒都不難騎,”費少校說:“調教得很馴,並不緊張,她斷了什麼骨頭嗎?”

  “我還沒有作全身檢查,不過看上去,各方面似乎都沒有受到什麼外傷,也許有內傷;或許就是驚駭吧,我想。”

  “但是受驚並不能嚇死人呀。”我說。

  “以前就有人嚇死過,如果她心髒強的話——”

  “他們在美國的人,說她心髒很弱,至少是最弱的一種。”

  “唔,我檢查的時候還找不出太多的心髒衰弱痕跡,我們依然還沒有心髒計。再說,現在再來檢查心髒也沒有道理,經過驗屍,以後就會知道的。”

  他體諒地望著我,然後輕輕拍拍我的肩頭。

  “你回家去睡睡吧,”他說:“受到驚駭的你就是一個了。”

  說也奇怪,不知道從鄉下的什麼地方,出來了一些人,就在這時,有三四個人站在我的身邊——一個是遠足的人,正在公路上走,看見了我們這一小批人;另外一個是面色嬌艷的女人,我想她是走近路到一處農莊上去,還有個年紀大的修路工人。他們都唉聲歎氣嘰嘰喳喳的。

  “可憐的年輕太太。”

  “是好年輕啊!從馬上摔下來的,是嗎?”

  “呵,說的也是,馬兒可是說不准的喲。”

  “這是羅太太嘛,不是嗎?‘古堡’裡的那個美國太太吧?”

  一直到每個人都驚慌地叫過了,那個老修路工人才說話,他搖著頭,把消息告訴我們,說道:

  “俺應當看到了這回事,俺應當看到了這回事。”

  醫師猝然轉身對著他。

  “你見到出了什麼事?”

  “俺見到一匹馬竄田過地的跑呢!”

  “你見到這位太太掉下來嗎?”

  “沒有,沒有,俺沒見到。俺看到她時,正騎了馬在樹林的最上面走呢。俺就轉身過去鑿石頭修公路。以後俺聽見馬蹄聲,抬頭望望,只見一匹馬跑得飛快。俺可沒想到會出啥事,以為那位太太或許下了馬,把馬兒放走了呢。馬兒可沒有沖著我來,卻往另外一個方向跑了。”

  “你沒見到這位太太躺在地上嗎?”

  “沒有啦,俺看得並不太遠,見到了那匹馬,因為襯著天空呀。”

  “她一個人騎馬的嗎?有沒有人跟她一起?或者挨她很近?”

  “她附近啥人也沒有,沒有啦,就只她一個人呀。她騎馬離俺不太遠,在俺身邊經過,沿著那條路過去,方向沖著樹林的,俺想。沒有,啥人都沒有見到,只除了她和那匹馬。”

  “或許是那個吉蔔賽人把她嚇著了吧。”那個面色嬌艷的娘們說。

  我轉身來。

  “什麼吉蔔賽人?什麼時候?”

  “呵,那一定是——這個,一定是在三四小時以前,今兒早上我在公路上走,或許是九點三刻吧,我見到了那個吉卜賽女人,就是住在村裡農舍中的那一個,至少我想是她,離得不近,不敢斷定;但是在這附近穿了紅斗篷到處走的只有她一個呀。她在樹林中的一條小路上走,有人告訴過我來著,說她對這個可憐的年輕的美國太太,說過好些討厭的話,恐嚇過她呢!說如果她不從這地方搬走,就會出些不利的事,我聽說她恐嚇時凶兮兮的呢!”

  “那個吉蔔賽人,”我說道,然後痛苦地自言自語,聲音卻很大,“‘吉蔔賽’呵,我但願自己從來沒見到過這處地方就好了。”

19

  在那次事情後發生了什麼——我的意思就是,那件事情的一切後果——要我記得起來,真是異常困難。直到那時為止,你也見得到,我內心中十分清晰。從什麼地方開始,我有點兒疑惑,也僅止於此了。可是打從那時候起就像一把刀落下來一般,把我的生活劈成了兩半。自從愛麗死了的那時起,我所做的事情,現在看起來,就像我沒有准備,突然插進來的人、事、物混亂不堪,到了我自己再也不能控制什麼事情了。發生的事情不是沖著我,而是都在我的四周,似乎就是這種情況。

  每個人對我都非常親切,我記得最清楚的似乎就是這一件。我踉蹌走動,神色茫然,不知道該做什麼才好。我記得,葛莉娜也開始積極地活動了,她具有一種驚人的力量,是女性不得不負起責任、處理情況的一種力量。處理,我的意思就是說,總得要有人來監督、處置所有那些雞毛蒜皮無關緊要的瑣瑣碎碎,我可沒有本領來注意這些啊。

  我想,他們把愛麗抱走,我回到宅子,我們的房屋——這幢房屋——裡後,自己記得清清楚楚的頭一件事,便是肖大夫和我談話。打那以後我不知道有多久。他沉沉靜靜、客客氣氣,很明白道理——只是清清楚楚斯斯文文地解釋各種事情。

  安排,我記得他用了“安排”這個詞兒,這是個多麼可恨的字眼兒。它代表了所有的事情。人生中所有的事情都有偉大的詞兒。愛情——性——生命——死亡——痕恨。這些根本都不是支配生活的東西,而是許許多多其他瑣碎而不登大雅之堂的事,你不得不忍受,也是從來沒有想到過,直到發生在你身上的事。殯儀館的人,為葬禮所作的許多安排事項。傭人到每間房裡,把百葉窗拉下來。為什麼因為愛麗死了,就要把百葉窗拉下來呢?所有這些蠢事呵!”

  我記得,這就是我為什麼覺得,對肖大夫相當感激的理由。他應付這些事情非常仁慈,非常通情達理;斯斯文文,解釋為什麼有些事情不得不辦——我記得,他說得相當慢,所以他才會有十分把握讓我會加以考慮。

  我不知道會是種什麼情形的驗屍,因為從來沒有見過一次。在我看起來,不像是真的,外行得可疑。法醫是位愛小題大做的小個子,戴著副夾鼻眼鏡。我不得不提出驗屍的證據,說一說我在早餐桌上最後一次見到愛麗,以及她離開去作例行的晨間騎馬,還有我們預定以後在中餐時會面的安排。我說,看起來她完全就象往常一樣,健康情形極其良好。

  肖大夫提出的證據很單調,不得要領:什麼鎖骨扭了一根啦、身上的瘀腫啦,這是從馬上跌下來所致,性質上並不十分嚴重,是在死時受的傷。看上去她掉下馬以後,就沒有移動過。他想,實際上當時就死了。也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傷害造成了死亡,除開由於出於驚駭,以致心髒衰弱致死外,提不出別的其他解釋。從他們所使用的醫學術語裡,我所聽得出來的,便是愛麗的死亡,根本是缺乏呼吸所致——是一種窒息的性質。她的器官很健康,胃髒裡的食物也正常。

  葛莉娜也提出證明,比起以前她對肖大夫所說的,要強調得多,說三、四年以前,愛麗有過心髒病。她從來沒聽人確確實實提過有什麼病,可是愛麗的親人偶爾說過她的心髒弱,一定要小心做事情不要過於勞累。除開這些以外,就沒聽過更為確定的事情了。

  然後,我們又到了那些見到了或者發生事情當時在附近的一些人那裡,挖泥煤的老頭兒就是頭一個。他看到這位太太在身邊經過,離他大約有五十公尺左右。他知道她是誰,雖然從沒和她說過話,但知道她就是那幢新宅中的太太。

  “一眼就認出她來了嗎?”

  “不,並不完全靠看見的,但是俺認得出那匹馬,您哪,馬毛是白的,原來是肖特岡那邊卡瑞先生的馬,象那種又文靜,又調教得好,宜於太太小姐騎的馬,俺還從來沒聽到過呢。”

  “你看見時,那匹馬出什麼縱漏了嗎?發作什麼野性了嗎?”

  “沒有,那匹馬當時很安靜呀,那天早上天氣好著呢!”

  他說,附近的人並不多,他也沒注意到有多少。那條通過荒野的小徑,除開偶爾有人抄近路到一處農莊上去以外,並不常有人走;過荒野還有一條小路。在一公里半開外了,那天上午見到一兩個人走過,但卻沒有留意——一個騎自行車,另外一個走路。他們走過的地方,離他太遠所以看不清楚;話又得說回來了,他也不會怎麼去注意。他說,早些時候,見到這位騎馬的太太以前,見到過黎老太太,或者他以為是見到了。從小路上向他走過來,然後就轉彎離開,走進樹林裡去了;她時常在荒野裡走過,樹林裡出出進進的。

  法醫問為什麼黎太太不到庭,他知道傳了她來庭的。然而,人家告訴他,黎太太好些日子前,已經離開村子了——沒有一個人知道是什麼時候走的,她連地址都沒有留,她的習慣就是這麼做,她時常外出,也不通知任何人就回來;所以這一點倒沒有什麼不尋常的。事實上,有一兩個人說,在出事前的一天,她早已離開村子了。法醫又問老頭兒:

  “然而,你認為當時所見到的是黎太太嗎?”

  “俺也說不上,沒法兒一定是。那個娘們身材高大,大踏步走路,穿著件紫紅斗篷,就象黎太太有時所穿的那件。不過俺也沒特別多盯兩眼,俺在做事,忙著啦。可能是她,也可能是別的人,誰能說得准呢?”

  其他的話,他把告訴我們的話又重說了一遍:他看見這位太太在附近騎馬,以前也時常見到過她騎馬,也就沒有怎麼特別注意啦。唯有到後來,他見到只有那匹馬在飛跑,就象受到了什麼驚駭似的。他說:“至少,可能是那麼回事吧,”他也說不出是什麼時候,或許是十一點吧,也許更早一點。後來他又見到了那匹馬,往遠處走,似乎是回到樹林裡去。

  然後法醫又叫我去,問了幾個關于黎老太太的問題——“葡萄棚農舍”的黎愛瑟太太。

  “你和尊夫人一眼見到就能認得出黎太太嗎?”

  “不錯,”我說:“認得相當清楚。”

  “你和她談過話嗎?”

  “談過,有好幾次;或者,毋寧這麼說,”我又補充一句:“她和我們談話。”

  “她在什麼時候威脅過你和尊夫人嗎?”

  我停頓了一會兒。

  “在某種意識上說,她威脅過,”我緩緩說道:“但我從來都不以為——”

  “你從來不以為過什麼?”

  “我從來不以為她會真的那麼做。”我說。

  “她說話時,是否對尊夫人有特別怨恨反對之意呢?”

  “內人有一次這麼說過,她認為那個女人對她特別怨恨,但是她不明白為什麼。”

  “你和尊夫人曾經在什麼時候,命令她離開你們的土地。或威脅過她,用粗魯的方式對待過她嗎?”

  “任何氣勢洶洶都是來自她那一邊。”我說。

  “你有沒有過任何印象,她的神智很紊亂嗎?”

  我考慮了一下,“是的,”我說:“我認為她竟相信,我們蓋了房屋的這片地皮屬於她所有,或者屬於她那一族人。或者他們自稱的那些什麼人。她對這種信念執迷得很呢!”我緩緩補充一句:“我認為她越來越厲害,那種想法越來越固執。”

  “我明白了,她有沒有在什麼時候對尊夫人作過什麼實質的暴力行為?”

  “沒有,”我慢吞吞說道,“我要那麼說就不公正了。那完全——這個,完全是一種吉蔔賽人警告的話:‘你們還待在這裡的話,就會歹運臨頭’,‘除非你們搬走,否則就有毒咒咒你們’。”

  “她提過死這個字兒嗎?”

  “不錯,我想她提過,我們並不把這些話很當真,”我改正自己的話:“至少,我並不把它當一回事兒。”

  “你以為尊夫人把這話很當真嗎?”.“我怕她有時的確如此,那老太婆,你知道的,可能使人相當恐慌。我並不以為,她對自己的所說所為,要負什麼真正的責任。”

  由於法醫把驗屍延後兩周,這項調查進行就告了了結。對於愛麗死亡,種種情況都顯示出是意外的原因,但是卻沒有充分的證據,足以顯示形成意外的是什麼。他要把調查程式延緩下去,除非他聽到了黎太太的證詞。

20

  驗屍後一天,我去見費少校,開門見山就告訴他,要聽聽他的意見。那天早上,那個挖泥煤的老頭兒,見到有人——認為那就是黎愛瑟太太——向上走向樹林裡去。

  “你認識那個老太婆的,”我說:“你真正以為,她存心不良時,有本領造成一次意外嗎?”

  “美克,說真格兒的,我不能那麼以為,”他說:“要做那一種事情,一定要有非常強烈的動機——對造成了我傷害的人加以報複,像這一類兒的事。愛麗對她有過什麼深仇大恨嗎?半點兒都沒有呀。”

  “那似乎是發了瘋,我也知道。為什麼她經常鬼鬼祟祟露面,威脅愛麗,要她搬走呢?那老太婆似乎對她有仇有恨,可是怎麼能有這種積怨宿仇的呢?她以前從來沒有見過愛麗,會過愛麗。在她來說,愛麗除開是一個不折不扣的陌生美國人以外,還能是什麼?她們之間過去沒有關系,也沒有交往的歷史。”

  “我知道,我知道,”老費說道:“美克,我忍不住覺得,這裡有些事情我們都不明白。我不太知道你太太結婚以前在英國的情形,她在這片地方住過一段時候嗎?”

  “沒有呀,這點我保證。那也太困難了,我對愛麗的事也並不真正知道;我的意思也就是說,她所認識的人,她所去的地方。我們根本只是——巧相逢。”我制住自己望著他,這才說道:“你不知道我們是怎麼相遇的,是嗎?猜不到的,”我繼續說:“你猜上一百年也猜不到我們怎麼相遇相識的。”我突然哈哈笑了起來,然後這才定下心來,覺得自己都快神經兮兮的了。

  我看得見他那仁慈忍耐的面孔,正在等待我恢復原狀,他真是個幫忙的人,這一點毫無疑義。

  “我們在這裡相遇,”我說:“就在‘吉卜賽莊’,我當時正在看標售‘古堡’的海報欄;我在這條公路走上去,到了山頂,因為我對這片地方很好奇。就是在那我頭一次見到了她,她就站在那裡的一株樹下。我嚇了她一跳——或許是她使我嚇了一跳;反正,相遇的情形就是那樣;也就是我們竟在這片他媽的該死的不走運的地方住下來了。”

  “你一直就覺得那是運氣不好嗎?”

  “不,是呀,不,我不知道,說真格兒的不知道。我從來不承認這一點,也從不要承認這一點,但我想她知道,她一直都害怕。”然後我緩緩說道:“我想有人故意要嚇她。”

  他說得很猝然,“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有誰要嚇她?”

  “大概是那個吉卜賽老太婆吧。不過不知道為什麼,我也沒有十分把握……那老太婆總是等著愛麗,你知道嗎,告訴她說這塊地方會使她走黴運,應該從這裡搬了走。”

  “豈有此理!”他氣憤憤地說:“早知道這些事就好了,那我就會向老愛瑟說,告訴她不能做這種事。”

  “她為什麼要那麼做呢?”我問道:“是什麼要她做的?”

  “也象很多人一樣,”老費說道:“她喜歡使自己變得很重要;不是向人提什麼警告,就是算別人的命,測他們的未來快樂;她喜歡裝成知道過去未來。”

  “假定,”我慢慢兒說道:“有人給了她錢的話,我聽說來著,她很喜歡錢。”

  “不錯,她十分愛財,假使有人付錢給她——這不是你剛才聽說的嗎?你腦子裡怎麼有這種想法呢?”

  “是金恩警佐,”我說:“我自己決不會往那上面想的。”

  “我明白了。”他懷疑地搖搖頭。

  “我不能相信,”他說:“她會故意要嚇你太太,到造成不幸事件的程度吧。”

  “她也許並沒指望出一次致命的意外事件,也許只做了點什麼手腳去驚那匹馬,”我說:“點一枚爆竹啦,揮一張白紙啦,或其他什麼的。有時,你知道,我的確覺得她對愛麗有一種完全是個人的痛恨,恨的理由我卻不知道。”

  “這話越扯越遠了。”

  “這處地方從來不屬於她吧?”我問道:“我的意思是,這帶地皮。”

  “不屬於呀,警告過吉蔔賽人離開這片地產,或許都不止一次了。吉蔔賽人一向都在各處地方趕來趕去,可是要說他們對這處地方,竟懷有一輩子長久的憤恨,我卻很懷疑。”

  “是呀,”我說:“那可真是牽強附會了。但我的確很奇怪,會不會為了我們所不曉得的理由?她會——”

  “我們所不曉得的理由嗎?——什麼理由?”

  我想了一下。

  “我所說的每一件事都是異想天開,我們這麼說吧,也是金恩警佐所暗示的,有人付了錢給她做這些事。付錢的那個人要的是什麼?例如說,他們要把我們兩口子從這裡攆走。他們集中在愛麗身上,而不正對我,因為嚇得了愛麗的辦法卻嚇不了我。他們恐嚇她,使她——由於她和我們兩個人一起——離開這裡。如果真是這麼回事,一定是為了想要這片地皮,再到市場上買賣。我們可以這麼說,有人為了一些理由,要我們的土地。”我停下來了。

  “這種聯想很合情理,”老費說道:“但是我知道沒有理由,人家為什麼要這麼做。”

  “一處重要的寶礦嘛,”我暗示道:“沒有一個人知道。”

  “哼,我懷疑這一點。”

  “這有點兒像埋藏了的金銀財寶。呵,我知道這話荒唐。或者——這個,比如說一些銀行大劫案的進行。”

  老費依然一個勁地搖頭,但現在已經不那麼搖得厲害

  “另外唯—一項主張,”我說:“就是往後面更進一步,就和你剛才做的一樣——到黎太太後面,找出那個付她錢的人,那或許就是愛麗所不知道的仇人了。”

  “但你就想不起可能會是仇家的什麼人了嗎?”

  “想不起,她在這裡並不認識任何人,這我可以保證,她同這處地方沒有什麼關聯。”我站起身來:“謝謝你聽我說這些話。”

  “我希望自己能多幫點忙。”

  我走出門,摸到了口袋裡帶來的東西,便立刻作了個決定,轉過身來走回屋子裡。

  “有點東西我想給你看看,”我說:“實際上,我要帶了它到金恩警佐那裡去,看他能不能判斷出來。”

  我的手探進口袋,掏出一個圓石頭來,石頭上裹著一張皺紙,上面端端正正地寫有字。

  “今兒早晨吃早飯時,從窗子外扔進來的,”我說:“正當我下樓時,便聽見玻璃碎的聲音。我們起初到這裡時,也有一次有人把石頭從窗外扔進來過;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同一個人。”

  我把裹的紙打開遞給他,這是張又髒又粗的紙,上面有些印的字,而不是隱隱約約墨水寫的,字跡很短,就這麼一句:“一個女人殺了你太太。”

  老費的眼珠子都鼓出來了。

  “太不尋常了,”他說:“你頭一次得到的字條也是印就的嗎?”

  “目前記不起來了,那只是警告要離開這裡,現在連裡面的字句甚至都記起來了。反正,似乎相當確定這是些不良少年,似乎又不太一樣。”

  “你想知道是什麼人扔進來的嗎?”

  “或許是寫無頭信那一夥人的一點又蠢又傻的惡意吧,你知道,在村子裡多得很呢。”

  他把那張紙交還給我。

  “不過我想你的懷疑很對,”他說:“帶去給金恩警佐吧;他對這些無頭信的事兒,知道得比我多。”

  我在派出所找到了金思警佐,他的確發生了興趣。

  “這裡怪事真還不少嘛!”他說。

  “你以為這是什麼用意呢?”我問道。

  “很難說,也許只是心懷惡意,要指出來控告某一個人。”

  “是專門控訴黎太太的嗎?我以為。”

  “不,我並不以為會那麼做,也許——我想那是——那是有人看到了,或者聽到了什麼——聽到了噪音,哭叫聲,或者那匹馬逃走時剛剛在什麼人旁經過,他們在事後馬上又見到了,或者碰到了一個女人。可是聽到的話,卻像是一個與吉卜賽女人不一樣的女人,因為每一個人都以為吉蔔賽人混在這一案裡了,所以這雖然是另外一種說法,卻指的是一個完完全全不同的女人。”

  “那個吉卜賽女人呢?”我說:“你有沒有她的消息?找到她了嗎?”

  他緩緩搖了搖頭。

  “我們知道她離開這裡常去的幾處地方,東安其利,往那個方向去;她在那裡的吉卜賽族人裡有些朋友;他們說,她並不在那裡,不過反正他們也會那麼說。他們的守口加瓶,你也知道的。在那些地方,只要見到,很容易認出她來,可是卻沒有一個人見到她。不過話雖這麼說,我卻認為她並沒有離開到東安其利那麼遠。”

  他說這些話時,樣子有些古怪。

  “我並不太懂。”我說。

  “這麼說吧,她嚇壞了,此中大有理由。她一直都威脅你太太,加以恐嚇,而現在好了,她惹出了事,你太太死了,警方在找她。她知道這一點,就會一頭躲進洞裡去,你可以這麼說。她要使自己和我們中間的距離,盡可能越大越好;她可不願自己露面,也一直害怕公共汽車。”

  “但你們會找到她嗎?她可是個外表顯著的女人啊。”

  “呵,不錯,我們總會找到她的,這些事得花點兒時間,那也就是說找對了路的話。”

  “但你以為是別的路子呀。”

  “這個,你知道我一直奇怪的是什麼嗎?是不是有人付錢給她,說些那種話。”

  “那麼,她也許就更急於要離開了。”

  “但是另外那一個人也會擔心呀,羅先生,你得想到這一點。”

  “你意思是,”我慢慢說道:“付錢給她的那一個嗎?”

  “不錯。”

  “假定那是——那是個女人付錢給她。”

  “假定什麼人真有了那種概念了,所以他們就開始寄起無頭信來。那個女人也嚇壞了,你知道嗎?她原意並不是出這種事的。不論她是多麼要那個吉卜賽女人,把你太太從這地方嚇走;但卻並不想結果竟會使羅太太一命嗚呼。”

  “不錯,”我說:“並不希望有人死,只是嚇嚇我們——恐嚇恐嚇我太太,再嚇嚇我,讓我離開這兒。”

  “而現在受到驚嚇的是誰呢?造成這次事故的那個女人,那就是黎愛瑟太太。因此她就要坦白說出來,人家付錢要她做的。她就會提出名字來,說是誰誰誰付的錢。而那個人會不樂意有這種事,羅先生,他會樂意嗎?”

  “你的意思是,我們多多少少假定的這個未知的女人,實際上還不知道真的有沒有,是嗎?”

  “男人或者女人,總有個人付她的錢。唔,就有人會要她很快不吭聲兒,不是嗎?”

  “你在想她或許死了嗎?”

  “這確是種可能性,不是嗎?”金恩說道,這時他作了個似乎猝然的話題轉變:“羅先生,你知道‘癡舍’那處地方嗎,就在你們家樹林那邊的山頂上。”

  “知道呀,”我說:“有什麼嗎?內子和我找人把那裡修理好一點兒了。偶而我們也去那裡,但不是經常去。當然最近沒有去過,為什麼?”

  “這個,你知道的,我們一直在到處搜尋呢。我們找過那個‘癡舍’,門也鎖上了。”

  “沒有呀,”我說:“我們從來都懶得去鎖它,裡面一點值錢的東西都沒有,只有幾件零碎傢俱。”

  “我們認為很可能黎老太太在用那處地方,但卻找不到她的蹤跡。然而,我們卻發現了這個,反正我也要拿給你看看。”他打開一個抽屜,拿出一個小巧精臻的雕金打火機來,這是只女用打火機,上面用鑽石鑲了一個“見”字母。“這不是你太太的吧?”

  “有H字母的絕不是,不是,不是愛麗的,”我說道:“她並沒有這一類的東西。也不是葛小姐的,她的名字是莉娜。”

  “它就在那上面,什麼人掉在那裡的,這是種高級的——貴得很呢!”

  “H,”我說道,深深思索又說了一句:“我想不起跟我們一起的人,誰的第一個字母是H,除開是可瑞。但是我實在想不出,她會沿著那條草木繁密的小徑,爬到那‘癡舍’裡去。再說,她和我們在一起的時間相當長,大約有個把月吧,我也沒見過她用這只打火機。或許我並沒有注意吧,”我說:“葛莉娜小姐也許知道。”

  “好吧,你拿去給她看看吧。”

  “我照辦,不過如果真是這麼回事,真是可瑞的話,我們最近在‘癡舍’從來都沒有見到,這卻似乎是件怪事。那裡的東西並不多,像這樣兒的東西掉在地上,一定看得見——是掉在地上的嗎?

  “不錯,相當挨近那條長躺椅。當然,任何人都可能在‘癡舍’住過。你知道,那地方很方便,任何時候一對情人都可以在那裡會面。我在和本地人談過話,不過他們不可能有像這樣的打火機。”

  “還有位哈勞黛,”我說:“但她會有像這樣特別精緻的東西嗎?我很懷疑;而且她到‘癡舍’去幹什麼呢?”

  “她是你太太相當要好的朋友,不是嗎?”

  “不錯,”我說:“我想愛麗在這裡最要好的朋友就是她。”

  “呵。”金恩警佐說。

  我兇狠狠望著他:“你該不以為哈勞黛是——愛麗的仇人吧!那就太荒唐了!”

  “看不出有什麼理由她會是仇人,我同意這一點,不過你對女士們是絕不知道的呀。”

  “我以為——”我開始說道,然後停下來,因為我所要說的,看上去相當古怪。

  “是什麼呀?羅先生。”

  “我相信哈勞黛原來和一個美國人結婚——一個姓勞的美國人。實際上也就是內子在美國的主要信託人——勞斯坦。但姓勞的人一定成千上萬,而且如果是同一個人的話,卻完全只是一種巧合。對所有這些事,又該做些什麼呢?”

  “那似乎不可能嘛,不過當時——”他閉嘴不說了。

  “奇怪的是,我以為就在出事的那天——就在這裡——在這個郊區的喬治餐廳,見到勞斯坦——”

  “他沒有來見你嗎?”

  我搖搖頭。

  “他同一個人在一起,看起來很像哈小姐。但也可能是我的錯誤。你知道的,我想,建造我們房屋的是她哥哥吧?”

  “她對這幢房屋很有興趣嗎?”

  “沒有,”我說:“我認為她並不喜歡她哥哥的建築式樣。”這時我站了起來:“好了,我不再佔用你的時間了,設法把那個吉蔔賽人找到吧。”

  “我可以告訴你,我們不會停下來不找的,法醫也要找她呀。”

  我道過再見便走出了派出所。說起來也真邪門,這種事常常發生,真是說到曹操,曹操就到,哈勞黛就在我經過郵局時,從裡面走了出來。我們兩個人都站住了,她說話還有點兒難為情,那就是遇見最近喪親失偶的人所常有的表情。

  “美克,我真是太為愛麗難過了,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人人向你說東道西,真是太惡劣了。可是我剛剛——剛剛也說了那些話。”

  “我知道,”我說:“你對愛麗很好,使她在這裡有賓至如歸之感,我一直都很感激。”

  “有一件事情我要問問你,而我想最好在你去美國以前,現在就問問,聽說你馬上就要去了吧。”

  “盡我所能的快走,在那邊有很多事情要料理一下。”

  “那只是——如果你要把房屋賣掉的話,我想這會是你走以前要辦的事吧……如果這樣——如果這樣,我很想有第一承購權。”

  我盯著她,可真正出乎我意料之外,即使我的想像力再豐富,也無法預見到這件事。

  “你的意思是你要買下來嗎?我還以為你連建築的式樣都不喜歡呢!”

  “托尼哥哥向我說,那是他生平的傑作,我敢說他知道。我料到你會要一筆大價錢,可是我付得起,我喜歡有這麼幢房屋呀。”

  我止不住想這真是古怪,她對我們的房屋,從來沒有表示過哪怕是隱約的欣賞;我奇怪,從前也奇怪過一兩次,她和她的隔山哥哥真正的關聯是什麼。對他有真正的莫大的崇拜嗎?有時,我幾乎認為她不喜歡他,乃至於痛恨他呢。她談到他時,必會會用非常古怪的方式。但不論她的真正感情是什麼,對她來說,他代表著了不起——很重要的人物。我緩緩搖了搖頭。

  “我很明白,你以為由於愛麗過世,我願意把這片地方賣掉離開,”我說:“但實際上根本不是那麼回事。我們在這兒住過,生活得很快樂,這是一處我最能記得她的地方,我不賣‘吉卜賽莊’——決不考慮!這一點我可以向你保證。”

  我們的眼光相遇,那就像我們中間的一場打鬥,然後她的眼光低下去。

  我在行動和說話這兩方面,都鼓起了勇氣。

  “這本來不關我的事,不過你以前結過一次婚,先生的大名是勞斯坦吧?”

  她望著我,默默然一陣子,然後猝然說道:

  “不錯。”就轉身離開了。

21

  混混亂亂——回想起來。我所能記得起來的一切就是這樣。報紙記者提出問題——要求作次訪問——大批大批的信件和電報——由葛莉娜加以處理——

  頭一件真正使人吃驚的事,便是愛麗的家人,並不像我們所料想的,都在美國。我發現大部分人實際上都在英國時,著實是吃了一驚。或許,可以瞭解可端是這樣,她是一位極其安定不了的女人,一向都是在歐洲匆忙地來來去去——去義大利,赴巴黎,上倫敦,又重回美國——到棕櫚灘,出西部到牧場;這裡,那裡,每一處地方都有。愛麗去世的那一天,她在離住宅不到八十公里遠,依然在隨著自己的一時興起,要在英國有幢房屋。她匆忙到倫敦待了兩三天,到新的房產經紀人那裡,檢視新的式樣,就在那一天,在鄉間看了五六處房屋。

  原來,勞斯坦也坐同一架飛機到倫敦來參加一次業務會議。這些人知道了愛麗的死訊,倒不是從拍到美國去的電報上面知道的,而是從報紙上。

  愛麗該安葬在什麼地方,引起了一場醜惡的爭執;我所採取的態度,她要安葬在逝世的這裡——這兒也是她和我生活的地方,該是天經地義的。

  可是愛麗的家人激烈反對,他們要把屍體立刻就運到美國去,下葬在她的祖先墳地——她的爺爺、父親、母親,以及安息了的其他人的墳地裡。人要是這麼想,我認為這也真的是自然而然的事。

  厲安德來和我談這件事,說得很有道理。

  “她從沒有留下任何遺言,該埋葬在什麼地方。”他向我指出這一點。

  “她為什麼要那麼做,”我氣憤地反問:“她多大了?——才二十一歲。你二十一歲時不會想到就會要死吧,也不會想到自己要安葬的途徑吧。假如我們曾經想到過這件事,便可以斷定:我們不是同年同月生,但也會在什麼地方安葬在一起。可是誰在一生的中途想到過死呢?”

  “非常正當的觀察,”厲先生說道,然後他又說了:“我怕你也不得不去美國吧,你知道的,那裡很多業務上的利益,非得你去處理一下不可。”

  “是什麼方式的業務?我為了什麼業務,一定得到那裡去?”

  “你要處理的業務多著啦,”他說:“難道你不知道自己是遺囑中主要的受益人嗎?”

  “你意思是說,因為我是愛麗最近的親人或者什麼嗎?”

  “不是我,而是她的遺囑裡。”

  “我並不知道她立過遺囑呀!”

  “呵,立了,”厲安德先生說:“愛麗是個實事求是的年輕女性,你知道的,她非如此不可,因為自小生長在這種事情中間的緣故。她成了年,幾乎就在結婚後,立刻立了一份遺囑,寄放在倫敦她的律師那裡,要求送了一份副本給我。”他遲疑了一下,這才說道:“如果你真到美國來,我向你建議--我也是這麼想,你應該把自己的很多事,交給那裡一些信譽卓著的律師去辦。”

  “為什麼?”

  “因為在這種大宗財富,寵大房地產、股票、各種工業中統制股權的情形下,你就會需要技術上的意見了。”

  “我不夠資格處理這樣兒的事情,”我說:“說真格的,我不夠資格。”

  “我完全瞭解。”厲先生說。

  “我不能把整個事情託付給你嗎?”

  “你也可以這麼做。”

  “這個,那麼,我為什麼不這麼辦呢?”

  “然而,我想你還得找個人做代表。我業已為這一家的一些成員代理了,也許會引起利益上的沖突。如果你交由我處理的話,再有了一位很有能力的律師做代表,我會使你的利益受到安全保障。”

  “謝謝你,”我說:“你真是太好了。”

  “如果我略略有點兒輕率的話--”他的神色有點不自在——想到厲安德也會輕率,使我很高興。

  “怎麼樣?”我說。

  “我要建議你對任何要簽字的東西,都要非常謹慎。任何業務上的文件;在簽以前,一定得徹徹底底小小心心看過。”

  “你所說的檔種類,也就是我一定得看的嗎?”

  “假如你並不完全明瞭,你就可以把它交給自己的法律顧問。”

  “你是在警告我對付什麼人嗎?”我說,興趣一下子就引起來了。

  “要我回答,那可根本不是個恰當的問題,”厲安德說道:“我只能到此為止。只要是涉及大宗錢財的地方,最好誰也不要相信。”

  原來他在警告我對付什麼人了,不過卻不打算把名字告訴我聽,這我看得出來.對付可瑞嗎?或者,他已經猜疑——或許好久以來就猜疑——勞斯坦嗎?那個浮華俗氣的銀行家,這麼和藹、這麼有錢、這麼快活,最近會到這裡來“為了業務”嗎?也許是博南克姑父帶了貌似有理的文件來接近我吧?我突然看到了自己的形象,一個可憐與無辜的笨蛋,在湖裡游泳,四周都是不懷好意的鱷魚,全都是一副親睦的假笑。

  “這個世界,”厲先生說:“是處非常罪惡的地方。”

  要說出來,或許是件蠢事,可是我卻突如其來地問了這個問題。

  “愛麗死了對誰有好處?”我問道。

  他眼光銳利地望著我。

  “這可是一個十分好奇的問題嘛,為什麼你要問這個?”

  “我不知道,”我說:“只是剛剛想起罷了。”

  “對你有好處呀。”他說。

  “當然啦,”我說:“我認為理所當然,剛才我說的真正意思是——對任何別的人有好處嗎?”

  厲先生默默然好久一陣。

  “如果你的意思是,”他說道:“愛麗的遺囑中,在遺產方面是不是使別人受益,這麼說有點兒,有幾個傭人,一個女家庭教師,一兩處慈善機構,但對任何特定的時間卻沒有什麼捐助;還留得有筆遺產給葛莉娜,但為數不多,因為她——八成兒你也知道——業已支付了相當可觀的一筆錢給葛小姐了。”

  我點點頭,愛麗做這件事時告訴過我。

  “你是她的先生,她也沒有什麼近親。不過,我對你的問題,認為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涵義在吧。”

  “我對自己所問的話,也不知道有些什麼用意,”我說:“但是不曉得是什麼緣故,你成功了,厲先生,使我覺得猜疑——我不知道猜疑誰,和為了什麼。僅僅只是——這個,猜疑猜疑罷了。我並不懂財務上的事。”我又補充了一句。

  “不,還是相當顯而易見的事。我只能這麼說吧,我並沒有精確的知識,也沒有任何種類的猜疑。在某人逝世時,通常有很多事情要結算,也許處理得很快,也許會耽擱上好多年。”

  “你真正的意思是說,”我說道:“有些人很可能弄些快帳過來,把總帳搞亂。或許使我簽些棄權書——以及你所稱的種種事情吧。”

  “我們可以這麼說,如果愛麗的帳務並不像所應該的那麼健全,那麼——不錯,我們可以這麼說,很可能,她的早逝,對有些人——我們不提他們的名字——是幸運,我可以這麼說,要應付一個相當單純如你一樣的人,有些人或許會輕而易舉掩飾痕跡。我的話只能到此為止,我並不想就這件事再說下去了,再說就不公平了。”

  在一座小教堂裡舉行了一次簡單的追思禮拜。如果我能躲得開的話,我真會那麼做。我恨透了在教堂外面一排排盯著我的人,都是好奇的眼色。葛莉娜替我主持一切事情,直到現在以前,我還不知道她是個多麼堅強、多麼可靠的人。她安排很多事情,訂購鮮花,一切事情都由她來處理。愛麗以前是多麼依賴她,現在我知道得更清楚些了,這個世界上像葛莉娜的人並不多啊。

  在教堂中的人,大部分都是我們的鄰居,有一些我們甚至根本不認識。不過我見到一個從前曾經見過的人,可是當時當地卻想不起來。我回到家中,傭人卡遜告訴我,有個人在客廳中等著見我。

  “今天我任何人都不能見,叫他走吧,你根本不應該讓他進來的!”

  “對不起您啦,他說是您的親戚呵。”

  “親戚?”

  一下子我想起在教堂中見到的那個人來了。

  卡遜把一張名片呈給我。

  當時這張名片對我半點兒印象都沒有:“白威林先生”,我把名片翻過來,搖了搖頭,然後交給葛莉娜。

  “你知不知道有這麼個人?”我說:“人看起來好面善,可是一時卻想不起來,或許是愛麗的一位朋友吧。”

  葛莉娜從我手中接過名片看了看,這才說道:

  “當然是呀。”

  “是誰呀?”

  “魯朋表叔呀,記得吧,愛麗的表兄,她向你說過他的,一定說過吧!”

  這一下我記起來,為什麼那個人好面善,在客廳,她有許多親戚的照片,隨隨便便放得到處都是,這個人面善的原因就在這裡了,到現在為止,我還只在照片上見過呢。

  “我就來。”我說。

  我走出房進入客廳裡,白先生站起身說道:

  “羅美克嗎?你也許不知道我的名字,但你太太是我表妹,她卻一向喊我魯朋表叔。不過我們遠沒見過面,我知道,自從你們結婚以後,這是我頭一次到府上來。”

  “當然我知道你是誰。”我說。

  我根本不知道該怎麼形容白魯朋,他是個魁梧的大塊頭,一張寬寬的大臉孔,表情上像是神不守舍似的,就像他正在想著別的事。然而你和他交談過一陣子以後,就有這種感覺,他遠比你所想像的機警:

  “用不著我多說了,聽說愛麗死了,我是多麼震驚、多麼傷心。”他說。

  “我們不談這個吧,”我說:“我並不打算談到這件事。”

  “是,是,我懂我懂。”

  他具有一種同情別人的性格,然而他卻有一種什麼,使我隱隱約約不安。葛莉娜進來了,我便說道:

  “你認識葛小姐嗎?”

  “當然當然,”他說:“莉娜,你好嗎?”

  “還不太壞,”葛莉娜說:“你到這兒多久了?”

  “才一兩個星期吧,到處觀光呢。”

  “以前我見到過你,”我說,在沖動下我繼續說:“前一天就見到了。”

  “真的?在什麼地方?”

  “一處拍賣會上,那地方叫做‘巴爾頓莊’。”

  “現在我記起來了,”他說:“不錯,不錯,我想起你的臉來了,你和一個六十來歲、棕色胡須的人在一起。”

  “是的,”我說:“那位是費少校。”

  “你們當時看起來精神很好嘛,”他說道:“兩個人都一樣。”

  “沒有比那更好的了,”我說,帶著一向都覺得陌生的驚奇再說了一句:“沒有比那更好的了。”

  “當然——那時候你還不知道會出什麼事嘛。出事就是在那一天,不是嗎?”

  “我們當時都在等,”我說:“等愛麗和我們一起去吃中飯。”

  “慘事,”魯朋表叔說:“真是慘事……”

  “我一點兒都不知道,”我說:“你當時在英國,我想愛麗也不知道吧?”我停了一下,等他告訴我。

  “不知道,”他說:“我並沒有寫信。事實上,我不知道自己在這兒要待多久。實際上,業務結束得比我所想的要早一點,我當時就琢磨,能不能在拍賣會後,有時間開車去看看你們。”

  “你是為了業務,而從美國趕來的嗎?”我問道。

  “這個嘛,一部分是,一部分不是;可瑞有一兩件事要我提提意見,有一件關於她想買這幢房屋的事。”

  一直到這時他才告訴我可瑞在英國,我又說道:

  “連這件事我們也都不知道呀。”

  “實際上那一天,她就住在離這裡並不太遠的地方。”他說。

  “挨得很近嗎?住在旅館裡?”

  “沒有,她和一個朋友在一起。”

  “我倒不知道,在這個地方她還有什麼朋友。”

  “一個女的名叫——叫什麼名字來著——哈吧,姓哈的。”

  “哈勞黛嗎?”我吃了一驚。

  “不錯,她是可瑞相當好的朋友,在美國就認識她了,你不知道嗎?”

  “我半點兒都不知道呀,”我說:“對於這一家子我認識得太少了。”

  我望著葛莉娜。

  “你不知道可瑞認識哈勞黛嗎?”

  “我想沒聽見她談起過,”葛莉娜說:“所以哈勞黛那天沒有來。”

  “當然啦,”我說:“她和你坐火車去倫敦嘛,你們要在查德威市場車站見面——”

  “是呀——她當時卻不在那裡,我剛剛走了以後,她打電話到這裡來;說沒料到會有美國的客人要來,她不能離家。”

  “我奇怪,”我說:“那位美國客人會不會就是可瑞。”

  “顯而易見,”白魯朋說,搖了搖頭:“似乎一切都搞擰了,”他繼續說道:“我知道驗屍延期了。”

  “不錯。”我說。

  他喝完了自己那一杯站起身來。

  “我不想留下來使你再麻煩了!”他說:“如果有什麼事我能效力的話,我就住在查德威市場的莊嚴大飯店裡。”

  我說只怕他所能做的沒有什麼,但還是謝了謝他。他走了以後,葛莉娜說:

  “我奇怪,他要的是些什麼!為什麼要來呢?”然後刻薄地說:“我巴不得他們都回到自己來的地方去。”

22

  我在“吉卜賽莊”沒有什麼可做的了,就留下了葛莉娜替我管莊宅,而我卻准備啟程到紐約去,把那邊的事情結束,參加愛麗最最龐大的鍍金葬禮,心中不免有幾分害怕。

  “你會進入非洲的叢林裡,”葛莉娜警告我:“自己要小心喲,可別讓他們把你活生生剝了皮呀。”

  這一點她說得很對,那是處非洲叢林,一到那裡就感覺出來了。我對叢林並不認識——不認識這一種叢林。我知道自己力不能及,自己是獵獸,而不是錯人;在我四周的人都在樹叢中,用槍瞄準我。有時候,我能自己想像得出很多事情來,有時,我的猜疑得到證實。我記得到厲安德替我找的那位律師那裡去(他是個最為文質彬彬的人,對待我就像是位全科大夫。我得到過別人的忠告,要我擺脫一些礦產區,說那些礦區的地契不太分明。

  他問我是誰告訴我的,我說是勞斯坦。

  “這個,我們一定要調查一下,”他說:“像勞先生那樣的人應該知道的。”

  事後他向我說,

  “您的地契沒有半點兒不對,當然按照他對您的勸告,要在匆匆忙忙中把這片地皮賣掉並沒有道理,還是不要賣地吧。”

  當時我就有了這種感覺,自己的想法對了——每一個人都用槍瞄著我呢,他們全都知道,我一涉及財務的事情就是一個傻蛋了。

  喪禮極其隆重,而我以為,相當恐怖,就像我在前面所推測的——鍍金。在墓地裡,一大堆一大堆的鮮花,墓地本身就像是一處公園,有錢人的哀悼裝飾,都用大理石的墓碑來表示。我有把握,愛麗很討厭這個,但我認為她的家人對此樂此不疲呢。

  我到紐約四天以後,就接到了京斯頓區的消息。

  黎老太婆的屍體,在山那面一處不用的石坑裡找到了,已經死去了好幾天。那處地方以前發生過好幾次意外。一直說要在那裡設護欄——卻什麼都沒有安設過。判斷是意外致死,向鎮公所又作了建議,在那裡裝設護欄。在黎老太婆的農舍地板下,找到了藏著的鈔票,有三百多英鎊,全都是大鈔票。

  費少校在後面又附加了一行,“我敢說你聽到了哈勞黛昨天打獵時墜馬死亡的消息,一定會很難過的吧。”哈勞黛——死了嗎?簡直不能相信嘛!使我大為震驚。兩個人——就在兩周以內,先後死於騎馬出事,這似乎像是一種幾乎不可能的巧合吧。

  我並不想延長待在紐約的時間,在這個外國的環境中,我是個生客;一直都覺得對自己所說的、所做的非小心不可。我所認識的愛麗,完全屬於我的愛麗,已經不在那裡了。現在我看起來,她只是個美國女孩,家財殷富的千金小姐,周圍都是朋友、各種關系的人士和遠房親戚,一個在這兒生活了五代的家庭,她從那裡來,就像彗星般,掠過我的土地。

  現在她回來了,歸葬在自己的親人、自己的家庭一起,這樣也使我很高興,如果在村莊外松林底下端端正正的小墳地裡,我決不會覺得自自在在;不會的,我決不會自自在在。

  “愛麗,回到你原來的地方去吧。”我對自己說道。

  不時,她伴著六弦琴時常唱的歌,那時時唱起的小小曲調,在我心中響起,我記得她的手指頭在琴弦上輕撚慢撥。

  “朝朝複夜夜,

  有些人生而甜蜜歡暢。”

  我想:“對你都是真的,你生而甜蜜歡暢,在‘吉卜賽莊’,也有甜蜜歡暢,只是不夠長久啊。現在已經過去了,你已經回到了或許並不太歡暢的地方,也並不快樂的所在。不過話又得說回來,你在這裡回到了家,回到自己的親人之間了。”

  突然間我想到,一旦我死去的時候來臨,我應當在什麼地方,在“吉卜賽莊’嗎?可能。母親會來親視含殮——如果她老人家還沒有死的話,但我卻不能想到母親的死,想起自己的死還要容易得多。不錯,媽媽會來看著我下葬;或許她老人家臉孔上的嚴厲不會鬆弛吧。我的思緒離開了她,不要想她了,不要接近她,不要看見她了。

  最後這一項卻不是真的,倒不是見到她老人家的問題,問題是一向都是她老人家看得見我,眼光著穿了我,那種急切的眼光掃過,就像瘴氣般把我團團圍住。我心裡想:“做娘的都是鬼!”為什麼她們一定要為子女打算?為什麼她們覺得對子女的一切都知道?她們不知道,她們不知道!她應該為我而得意,為我而快樂,為我到了目前這種了不起的生活而快樂呵。她應該——”然後我又把思緒從媽媽身上移開。

  我在美國過了多久?自己都沒法兒記得起來了,被許許多多面帶假笑、眼光中充滿敵意的人所注視,就像註定得步步小心的一個世紀似的。我每天都對自己說:“我一定要熬過去,一定要熬過去——那時——”這就是我常用的兩個字兒,也就是說,在內心中常用的字兒,每一天要用上好幾次。

  每一個人都走出來要對我好,因為我富了!在愛麗遺囑的規定裡,我成了極富的富翁;這種感覺很奇怪,好多投資自己都不懂--股東啦,股票啦;至於要拿所有這些做些什麼,更是半點兒都不知道。

  回英國去的前一天,我和厲安德先生作了一次長談。他在我的內心中一向就是--厲先生,從來都不是安德伯伯。我告訴他,我要把我對勞斯坦的金額退出來。

  “真的嗎?”他那灰白的眉毛揚了起來,精明的眼睛,硬梆梆的面孔望著他,我不知道他這一聲“真的嗎?”真正的用意是什麼。

  “你覺得這麼做對嗎?”我迫不及待地問道。

  “我猜想,你有很多的理由吧?”

  “沒有,”我說,“我還沒有找到理由。一種感覺罷了,就這麼回事;我想可以對你無話不談吧?”

  “當然啦,與當事人的通信是不會公開的。”

  “好吧,”我說,“我只覺得他是個壞蛋!”

  “呵,”厲先生的神色很有興趣了:“不錯,我可以說你的直覺可能很正確。”

  所以這時我知道自己弄對了,勞斯坦對愛麗的債券、投資,以及所有其他的一切,都在搞鬼。我簽了一張代理委任狀交給厲安德。

  “你願意接受嗎?”我說。

  “只要與財關有關的業務,”厲先生說:“你可以絕對信得過我,這一方面我會替你竭盡全力的。我想你對我的處理,不會有任何理由不滿意的。”

  我不明白他這話的真正用意是什麼,指的是什麼事吧。我想他意思是並不喜歡我,從來都不喜歡我,但看在錢的份上,他會盡全力替我做,因為我是愛麗的先生,我便簽了所有必要的檔,他問我怎麼回英國,坐飛機嗎?我說不是,不坐飛機,要坐船走。“我自己一定要有點兒時間,”我說:“我想航海對我有益處。”

  “而你已決定了回去的住處了吧--什麼地方?”

  “吉卜賽莊呀。”我說。

  “呵,你打算住在那裡。”

  “不錯。”我說。

  “我還以為你或許要在市場上脫手賣掉呢。”

  “不。”我說,所說出來的話還不及我立意的堅定,我不打算和“吉卜賽莊”分開。它已是我夢想中的一部分--這是我自從孩提時代以來,就非常珍惜的一個夢。

  “你離開那裡到美國來時,有人在那裡照看嗎?”

  我說留下了葛莉娜在負責。

  “呵,”厲先生說:“不錯,葛莉娜。”

  他說“葛莉娜”的方式,好像是別有用意,可是我卻沒有領會出來。如果不喜歡她的話,就不喜歡她,他一向都不喜歡她呀。這句話尷尬地停了下來,這時我念頭一轉,覺得該說些什麼話了。

  “她對愛麗非常好,”我說:“病了時都由她來看護,她來和我們住在一起,照顧愛麗,我沒有比這更要感謝她的了,這也希望你瞭解,你不知道她的為人處事,在愛麗死後,她真正幫忙了,樣樣事情都做,沒有她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厲先生說,聲音的冷淡超出了你可能的想像。

  “所以你明白我欠她的情不少吧。”

  “一個很有能力的女孩子嘛。”厲安德說。

  我站起身,道過再見,而且謝謝他。

  “你沒有什麼事要謝我的。”厲安德說,還和尋常一樣的冷淡。

  他又補充說:“我給你寫了一封短信,由航空郵寄到‘吉卜賽莊’;如果你坐船回去,你到家時或許發現信已在等著你了。”然後他又說道:“祝一帆風順。”

  所以就是這麼回事。

  到我回到大飯店時,接到了一封電報,要我到加州一家醫院去;電報中說我的那位朋友桑托尼找我去,他自知在世的日子無多,希望能在死前見上一面。

  我把船期改成了下一班輪船,坐飛機飛到了舊金山,他還沒有死,但是卻衰弱得很快。他們說,不知道他能不能在死前恢復意識,但他緊急要求見到我。我就坐在病房裡看著他,望著這一個我所認識的人成了一身皮包骨頭。他一向看起來都有病態,有一種怪怪的透明感,非常柔弱、虛弱。現在躺在那裡,看上去是一個死沉沉的蠟人了。我坐在那裡細想:“希望他能和我說說話,能說些什麼,在去世以前能說說就好了。”

  我覺得孤孤單單的,孤零零得可怕。我已經從敵人處逃了出來,到了一位朋友前——說真格兒的,我唯一的朋友。他是對我無所不知的一個人,只除了媽媽,不過我並不要想到媽媽。

  我向一位護士說過一兩次,問問她有什麼辦法沒有,可是她搖搖頭,答得含含糊糊。

  “也許他會恢復意識,也許永遠不會了。”

  我坐著,終於他動彈起來,呼了口氣。護士非常輕地把他扶了起來。他望著我,但卻說不上他認得我還是不認得;他並不只是看著我,而是看穿過我,看到了我的遠景。忽然,他眼光異樣了;我想,“他認識我了,他見到我了。”他說了些含含糊糊的話,我彎腰在床上想聽個明白;可是他所說的似乎卻不是什麼有意義的話,然後他的身體猛然一陣抽動,頭往後一仰,叫道:

  “你這個該死的蠢才……為什麼你不走另外一條路?”

  說過這句話,他就頹然倒下死了。

  我不知道他說的是什麼意思——或者,甚至他自己是不是知道說的是什麼。

  所以這就是我最後見到桑托尼了,我也不知道,如果我向他說什麼,他會不會聽?很樂意再告訴他一次,他為我建造的那幢宅第,那是我在世界上最好的東西——對我關系重大的事情。一幢房屋能有那樣的意識,也真是有趣。我想那是一種象徵主義吧。你所要的東西嘛,要得不得了的東西,連自己都不十分知道那是什麼。但是他卻知道這幢房屋是什麼,把宅第交給了我,而我也得到了,現在我就要回家到那裡去了。

  回家了,我上船時這是我所能想得到的一切——起先是疲倦得要死……然後漸漸湧起了快樂的潮水,好像是從極深處湧出的……我回家了,回家了……

  “國家呵,水手,從海上還鄉,

  而獵戶從山嶺歸來……”

23

  不錯,這就是我在做的事。現在一切都過去了,最後一場戰鬥,最後一次掙紮,旅程中最後的一程。

  似乎,我那坐立不安的青春時期,已是好久好久以前了,“我要——我要——的日子。然而它卻並不久呀,還不到一年呢……

  我對這些細細回想——躺在床上思索起來。

  遇見了愛麗——我們在瑞琴公園中的時光——在登記處辦公室的結婚。這幢宅第——桑托尼建造的——建造完成。我的了,已都是我的了。我就是我呵——我——自己所要的這一個我——就像一向所要成為的這一個我;所要的東西樣樣都有了,現在我就回家到那裡去。

  我在離開紐約以前,先寫了封信以航空方式寄出;寫給老費的,不知道什麼緣故,我覺得老費會明白,而別人或許就不會。

  寫信比告訴他要容易得多,再說,他非知道不可。每一個人都一定要知道,有些人或許不瞭解,但我認為他會的。他自己也見到了愛麗和葛莉娜多麼的親近,愛麗是多麼依仗葛莉娜;我想他也會瞭解,我也會要依靠她了;在我和愛麗住過的宅第裡,要我孤孤單單一個人住,會是多麼的不可能,除非那裡有人助我一臂之力。我不知道這些話說得是不是很好,只是已經盡了最大本事來寫了。

  “你對我們都很好,”我寫道:“我樂于要你成為頭一個知道的人,而我想你也是唯一瞭解的人;我沒法兒面對在‘吉卜賽莊’一片孤零零的生活;在美國時,我一直在想,已經決定了只要我一到家,就要向葛莉娜求婚。她是我可以真正談到愛麗的唯—一個人,你明白吧。她會瞭解,或許她不肯嫁給我,但我想她會的……這麼一來,就會使每一件事情,都像我們三個人依然在一起似的。”

  我把想要說的話表達出來,這封信足足寫了三遍,老費應該在我到家前兩天就能收到信吧。

  輪船駛近英國時,我走到甲板上來,眼見得陸地越來越近。我心中想:“但願桑托尼同我在一起。”我的確發了這種願,願他能知道這一切事情是如何成真的——我所計劃的每一件事情——我所設想的每一件事情——我所要的每一件事。

  我要甩開美國,甩開那些壞蛋、那些諂媚者,以及所有那些我所痛恨的人,以及我可以十分確定,那些由於我出身卑微而痛恨我、看不起我的人!我凱旋歸來了,回到那一片松林,回到那一條盤旋彎曲,險狀叢生的公路,直上山巔的“吉卜賽莊’的宅第,我的宅第了!我正回到自己最需要的兩件事上。我的房屋——這幢房屋是我夢寐以求,計劃所得的,也是超出我所要的每樣事情以上的東西。以及那一個了不起的女人……我一向就知道,有一天會邂逅一個了不起的女人,已經遇到了。我見到了她,她也見到了我,我們在一起了,絕色無雙的女人呵,以前我一眼見到她時,就知道自己是屬於她的,絕對是她的,永遠是她的。我已是她的,而現在——終於——我要到她那裡去了。

  我到達京斯頓區,沒有一個人見到我。火車到站時,太陽已經西沉了,我從車站走出來,採取一條繞遠兒的側路,我不想遇見村子裡的任何人,這個晚上可不要見到任何人……

  我走上往吉卜賽莊的公路時,天幾乎全黑了。我已經把到達的時間告訴了葛莉娜,她正在山上的宅第中等著我呢。終於有這一天了!到現在,我們的花槍耍完了,一切的假裝——假裝不喜歡她——演過了。這時一想到,就哈哈笑了起來,笑自己所演的這一角色,笑自己打從一開頭就小心演的這一角色。不喜歡葛莉娜,不要她來,不要她和愛麗在一起。不錯,我一直都非常小心,每一個人一定都信以為真;我還記得那次假裝的吵嘴,吵得愛麗一定都聽得到。

  我們頭一次邂逅,葛莉娜就已經知道我是何許人了。我們彼此從來都不存什麼傻兮兮的幻想,她和我的想法一樣,欲望也一樣。我們要整個世界,半點兒也不能少!我們要站在世界的巔峰上,要滿足每一種野心,每一樣東西都要有,任何事情都要能稱心如願。我還記得,頭一次在漢堡邂逅她時,我傾心相告,把自己對許多事情的狂熱欲望說給她聽,對著葛莉娜,我用不著隱藏自己那種了無節制的貪婪,因為她也有這種相同的貪心。她說道:

  “你要在人生中有這許許多多,一定得要有錢才辦得到呀。”

  “不錯,”我說:“而我卻想不出要怎麼樣才得到錢。”

  “得不到,”葛莉娜說:“靠辛辛苦苦工作攢錢,你是辦不到的,你不是那一種人嘛!”

  “工作嗎?”我說:“那我得工作上多少年!我可不願意等,不要成了人到中年,”我說:“你知道那個夏萊曼小夥子的故事吧,他拼命工作,辛辛苦苦攢了一大筆錢,可以使自己的夢想實現,好到特洛伊去發掘,把特洛伊城的墳都挖出來。他的夢實現了,可是卻一直等到了年逾不惑。我可不願意等到自己成了中年男人,一隻腳都進了墳墓;現在就要有,趁自己年輕力壯的時候;你不也是這樣想的嗎?”我說。

  “不錯,而我卻知道你能做得到的辦法。容易得很嘛,我奇怪你怎麼還沒想到過;在你來說,釣馬子易如反掌,不是嗎?我看得出來,也感覺得到呢!”

  “你還以為我注意小妞兒嗎——或者真正有妞兒嗎?我所要的妞兒僅僅只有一個,”我說:“那就是你,而你也知道這點;我是你的,頭一回見到你時我就知道了。我一直知道會遇到像你一樣的妞兒,而我已經遇到了,我就屬於你了。”

  “不錯,”葛莉娜說:“我想你的確是這樣的。”

  “我們兩個人在人生中所要的東西都是一樣。”我說道。

  “我告訴你吧,那很容易,”葛莉娜說:“非常容易,你要辦到這一點,就是娶個富家女——全世界最富的妞兒之一,而我可以使你走上這條路。”

  “別異想天開了好不好。”我說。

  “這並不是異想天開;而且容易得很呢!”

  “不幹,”我說:“那對我沒有好處,我並不想做闊太太的老公。她會替我買東買西,我們會幹事兒,她會把我關在金籠子裡,那可不是我要的事情,我不想做一個被捆住手腳的奴才。”

  “你也用不著呀,那一種情況用不著過得很久。只要日子久一點,你也知道,太太會死的呀。”

  我駭然盯著她。

  “這一下你可嚇著了吧。”她說。

  “沒有,”我說:“我並沒有嚇著呀。”

  “我想你也不會嚇著;或許業已——”她懷疑地望著我,但我卻不想回答,還有些自衛心存在。人總有些秘密,不願意任何人知道呵。它們倒不是什麼太大的秘密,但我不喜歡想到。沒有半點兒要緊,只是當年有種孩子氣的狂熱,喜歡上了一個男孩——學校裡的朋友——人家送他的一隻上等手錶。我好想要,好想要得緊。那只手錶價值不菲,是他那個有錢的乾爹送的。不錯,我好想要,但是也知道沒有機會弄到手。後來,有那麼一天,我們一起溜冰,冰層並不夠溜冰的厚度,我們溜以前並沒有想到,就出事了,冰層一裂開,我從冰上向他溜過去;他攀住了,人已經掉進冰洞裡,但手攀住了冰塊,而冰割了他的手,當然,我溜過去拉他出來,可是我剛剛到那裡,只見到那只手錶閃爍發光。我想:“如果他沉到冰下淹死的話:那會是多麼容易……

  我想,那似乎毫無意識地,我解開表帶,一把抓住手錶,不但沒有設法把他拖出來,反而把他的腦袋往下按……把他的腦袋按住。他沒法兒多加掙紮,人已經在冰下了。看到的人向我們趕過來,他們還以為我在設法把他拖出來呢!他們花了好大勁兒,才把他拖出來,想對他實施人工呼吸,可是已經回天乏術了。我把這件貴品藏在一處特別的地方,那是我不時藏起東西,不願媽媽見到的所在,因為媽媽見到了就要問我是從什麼地方拿來的。有一天她老人家弄我的襪子,湊巧見到了這只表,就問那可不是皮德的手錶嗎?我說當然不是——這只表是我從學校一個男生那裡換來的。

  我對媽媽一向緊張兮兮的——老是覺得她對我認識得太清楚了。她發現了我的表時,我就緊張起來。心中想,她犯了疑心了,當然,她沒法兒知道。也沒有半個人知曉,但是他老人家時常望著我——一種可疑的方式。每個人都以為我在設法拯救皮德呢,我想她老人家從來沒這麼想過,她一定知道實情。她老人家並不在現場,可是麻煩就出在對我認識得太清楚了。有時,我覺得有點兒罪孽感,但很快就消失了。

  後來我在軍營裡——那是我在軍中受訓期間——有個叫艾迪的小夥子,和我一起到一處賭場裡去。我手氣不好,輸得罄空;而艾迪卻大贏特贏。他換成了錢,我們便回營去,他幾個口袋裡鼓鼓的都是鈔票。那時有兩個粗漢從街角上轉出來沖著我們,他們手上有刀子,使用得非常靈便,我手上挨了一刀,可是艾迪卻被捅了很重的一刀,人就倒了下去了。這時傳來有人走來的聲音,兩個粗漢便溜之大吉了。我看出來了,如果動作快……我真是動作快!反應相當好——用手帕裹住手,抽出艾迪傷口上的刀來,朝致命的地方狠狠又補上幾下子,他喘了口氣就昏過去了。當然,我嚇得很,不過,只怕了一兩秒鐘,然後就知道這不會要緊。所以我覺得——這個——自然對自己的想得快、動得快而得意!我想:“可憐的老艾迪,一向都是個傻蛋。”我立刻把那些鈔票全都放進我的口袋裡。沒有什麼能比得上迅速反應,而把握住自己機會更美妙的了。麻煩卻在這種機會並不常來。我想,有些人知道自己殺傷了人而嚇得要死,但我不然,這一次就沒有。

  提醒你吧,這碼子事你可不能幹得太頻,只有真正值得時才能做。葛莉娜對我這些並不知道。但是她會知道的,我的意思並不是知道我真殺過兩個人;而是她知道,這種殺人的念頭,不會使我震驚或者討厭。我就說了:

  “葛莉娜,你這個異想天開的故事是怎麼回事兒?”

  她說:“我的地位可以幫你的忙,能使你和美國一個最有錢的妞兒碰面。我多多少少在照料她,和她住在一起,對她有很大的影響力。”

  “你以為她在找像我這一號兒的人嗎?”我說,半點兒也不相信。一個富家千金可以隨便挑選中意的、有性感的男人,何必要找上我?

  “你自己就有很大的性感呀,”葛莉娜說:“好多馬子都找你,不是嗎?”

  我笑了,說這方面我做得還不賴。

  “她從來沒有過這種事兒,被人看管得太周到了,能讓她見得到的年輕人,都是傳統型的——銀行家的少爺啦,大老闆的少君啦;教養她要同有錢階層締結良緣;他們怕死了她和那些也許是為了錢的外國年輕人會面。但是當然啦,她更渴望像那樣的人,也就是對她來說很新奇、以前從來沒有見過的人。你一定得為她演一齣好戲,要一見鐘情和她男歡女愛起來,用閃電愛把她打垮!這種事容易得很,她從來沒有和任何人其正在性方面有過接觸,你可以辦得到的。”

  “我可以試試。”我疑惑地說道。

  “我們可以佈置佈置。”葛莉娜說。

  “可是,她一家人會插一腳來阻止呀。”

  “不,他們不會,”葛莉娜說:“他們會一點兒也不知道,知道時已經太晚了,知道時你們已經秘密結婚了。”

  “原來這是你的主意呀!”

  所以我們談到這件事,擬定了計劃,不過得提醒你們,並不怎麼詳細。葛莉娜回美國,不過隨時和我保持聯系。我繼續幹了好幾種工作,我告訴過她“吉普賽莊”的事,說我要那塊地方,她說在那裡佈置一個悱惻纏綿的故事也恰到好處。我們定下計劃,使我在那裡和愛麗邂逅。葛莉娜則慫恿愛麗在英國有一幢宅第,一到成年就立刻離開她的一家人。

  呵,不錯,我們行動起來了。葛莉娜是一個計劃大家,我想我自己沒法兒策劃得出,但卻知道自己這一角色會唱得很好,我一向都喜歡演此類角色的嘛!因此這就是事情發生的原委,我如何邂逅愛麗的經過。

  這一切一切都很有趣;有趣得要死,當然,完全是因為總有冒險在——一直有不成功的危險性。使我真正緊張兮兮的一件事,便是我不得不和葛莉娜見面的那幾次。你們也看得出,我不得不要有十分把握,望著葛莉娜時能不露出馬腳來。力求不望著她,我們都同意,最好我應當裝成不喜歡她,佯裝嫉妒她,這一點我做得很好。我還記得她下來待一待,我們演出一場吵嘴——愛麗聽得到的一場吵架。我也說不上是否做得過火了一點,大概不至於吧。有時我緊張兮兮的,怕愛麗也許會猜出來或者其他什麼,但我想她並沒有。說真格兒的,不知道,不知道,我對愛麗的一切從來都不知道。

  和愛麗做愛非常容易,她非常甜蜜。不錯,她真正可愛。只是有幾次我很怕她,因為她做了事情而不告訴我。她所知道的事情,是我做夢也沒有想到過的;但是她很愛我,不錯,她愛我。有時——我想到我也愛她啊……

  我倒不是說,這種愛就像是葛莉娜,葛莉娜是我所歸屬的女人,她是性的化身。我為她瘋狂,而我不得不忍耐下來。愛麗截然不同。你知道,我很享受和她一起的生活。不錯,現在回想起來,這話聽起來很奇怪,我很享受和她在一起的生活。

  現在我把這些擱下,因為這是我從美國回來的這一晚,我所想到的事情。這一回我回到了世界的巔峰,盡管冒險、危險,犯了一次幹淨俐落的謀殺案——這是我對自己說的——我已經有了一切一切自己所渴望的東西了。

  不錯,這可有點兒巧妙,我想過一兩次,但是沒有一個人能指得出來,更不必提我們實施的過程了。而今,冒險過去了,危險結束了,我正回到了“吉卜賽莊”這裡——就像那一天見過牆上的海報,走上山來看這幢舊宅的廢瓦頹垣一般。走上山來,轉過那處轉彎——

  而這時——也就是在這時候我見到了她,我的意思是說,就在這時候,我見到了愛麗。正當我在公路車禍頻繁的危險地段轉過彎時,她就在那裡,以前就在那裡的同一處地方,就站在那株樅樹的陰影中。她正站在那裡,見到我時動了一下,我見到了她也吃了一驚。我們原先就在那裡彼此相望,我走上去和她搭訕,演的是驚艷的小生一角,而且演得也十分好呢!呵,告訴你們吧,我是名角呵!

  可是,我卻沒料到現在還見到她……我意思是,現在沒法兒見到她了,是嗎?可是我看見她了呀……她正望著——直勾勾望著我呢。只是眼光中——有些什麼使我害怕——有些什麼使我怕得要死。你明白嗎?那就像是她並沒有看著我——我意思是我知道她真正不可能還在,她死了呀——然而我卻見到了她。她人已經死了,屍體安葬在美國的一處墓地裡了。然而還是一樣,她站在那株樅樹下,望著我。不是,並不是望著我,那種眼色就像料到要見著我似的,臉上含得有愛意——那一天我見到她時同一樣的愛——那一天她在六弦琴琴弦上輕輕撚撥——那一天她對我說:“你在想什麼?”而我說:“你為什麼問我?”她說:“你望著我,就像你愛我一樣。”我說了些蠢話,就像是那麼一句:“當然我愛你呀。”

  我死死地站住了,就在公路上死死站定,全身發抖,大聲說道:

  “愛麗。”

  她並沒有動彈,人還站在那裡盯盯地望著……直勾勾望著我,望過了我。這可把我嚇慘了,因為我只要想上一分鐘,就知道為什麼她不看我,這個原因我也不願意知道。不,我不要知道。直勾勾望著我在的地方,而不看我;我十分確定不要知道這原因,這時我撒腿就跑,就像個孬種般跑完了其餘的路,一直跑到我的莊宅燈光明亮的地方,直到這時,我才從這種傻不可及的恐慌中鎮定下來。這是我的凱旋歸來嘛,已經到家了;我是山上歸來的獵戶,回到了自己的家,回到了超出全世界其他一切的地方——到了我靈魂和肉體都隸屬的絕色女人身邊。

  現在我們結婚了,住在這幢“宅第”裡了,我們為了要而假裝的東西都已經到手!贏了——垂手贏得!

  門沒有扣,我走了進去,跺著腳步,走過藏書室敞開的房門,葛莉娜就站在窗戶旁邊等著我呢。她興致勃勃,也是我所見過最愉快最美麗的可人兒,就像是督師作戰的布隆妮王后,金發閃耀的一員女將,她是性的色香味呵,除開偶爾在“癡爭”作過短暫的幽會外,我們抑制得太久太久了。

  我徑直進入了她雙臂的擁抱裡,海洋的水員回航到了他歸屬的地方。不錯,這是我一生中最美妙時刻中的一次呵。

  不久,我們又降落凡塵,我坐下來,她把一小堆信件給我,我幾乎立刻自動挑出有美國郵票的一封,是厲安德寄來的航空信。我不知道他信中寫的是什麼,為什麼一定要給我寫一封信?

  “這個,”葛莉娜滿意地深深歎了口氣:“我們辦到了。”

  “是勝利日,沒錯。”我說。

  我們倆都哈哈笑了,笑得發狂。桌上擺著香檳酒,我開了一瓶,彼此敬酒。

  “這處地方太美好了,”我說,向四面看看:“比我所記得起來的更漂亮。桑托尼——對了我還沒告訴過你呢,桑托尼死了。”

  “呵,天啊,”葛莉娜說:“太可憐了,原來他真的病得很厲害嗎?”

  “當然他病了,我從來不願這麼想,在他臨死之前,我去看了他。”

  葛莉娜打了個冷噤。

  “我可不喜歡那麼做,他說什麼來著?”

  “並沒怎麼真正說,他說我是個該死的蠢才——我應該走另外一條路。”

  “他說的是什麼意思——什麼路?”

  “我不知道他意思是什麼。”我說:“我想他當時神志昏迷了吧,不知道他在說些什麼話。”

  “唔,這幢房屋可是回憶他的好紀念碑嘛,”葛莉娜說:“我想我們會一直住下去,不是嗎?”

  我瞪著她:“當然啦,你以為我還會住到別的地方去嗎?”

  “我們不能一直都住在這裡呀,”葛莉娜說:“可不能一年到頭都住,埋在像這麼個村莊的坑坑裡吧?”

  “可是這兒卻是我要住的地方——是我一直期望著想住的地方。”

  “是呀,當然,不過話得說回來了,美克。我們有全世界的錢,可以到任何地方去!我們可以逛遍全歐洲——我們可以到非洲去遊獵遠征,去蠻荒探險、去觀光、去尋找——興奮的油畫;我們可以去安哥古跡,你不要過一種冒險的生活嗎?”

  “這個,我也這麼想……但我們總要回到這兒來,不是嗎?”

  我有一種不舒服的感覺——覺得很不舒服,有什麼事情在什麼地方不對勁兒了。我一直想到的所有事情,便是我的宅第和葛莉娜,沒有要過任何別的事情。可是她卻要別的,我看出來了。她還只是開始呢,開始要有很多東西,開始知道她自己有能力弄得到了。突然間我有了一種殘酷的預兆,便哆哆嗦嗦起來。

  “美克,你怎麼了?你在發抖嘛,感冒了還是什麼?”

  “不是那麼回事。”我說。

  “美克,那又是怎麼回事?”

  “我見到愛麗了。”我說。

  “你說些什麼,見到愛麗了?”

  “我從公路走上山來時。在轉彎的地方就見到了她,人站在一株樅樹下,望著——我意思是說,望著我。”

  葛莉娜眼睛瞪得好大。

  “別荒唐了。你——你想出來的事吧。”

  “或許一個人的確想得出事來,畢竟,這是‘吉卜賽莊’吧。愛麗在那兒,沒錯,看起來——看起來相當快樂呢。就像她自己一樣,就像她以前——她以前一直在那裡,一向會要到那裡一樣。”

  “美克!”葛莉娜抓緊我的肩頭,一個勁地搖我:“美克!別說這種活了,你來以前喝了酒吧?”

  “沒有,我等著一直到了這兒同你喝酒,知道你會准備了香檳酒等我。”

  “那麼,我們就把愛麗拋開,喝我們的酒吧。”

  “是愛麗呵!”我頑固地說。

  “當然不是愛麗!只是光的把戲——像那一類兒的事。”

  “是愛麗呵,她人就站在那裡,在找——找我、望我,可是她沒法子見到我,葛莉娜,她沒法子見到我。”我的聲音高了起來:“我知道為什麼,知道為什麼她沒法子見到我。”

  “你這是什麼意思?”

  這時,我頭一遭兒屏住呼吸悄悄地說話。

  “因為那不是我,我並不在那兒,她什麼都見不到,只除開‘此夜綿綿無盡期’。”然後我恐慌地高聲大叫:“有人生而甜蜜歡暢,有人生而甜蜜歡暢,而有些人生而此夜綿綿,我啊,葛莉娜,是我啊。”

  “葛莉娜,你還記得嗎?”我說:“她是如何坐在那軟椅上的?她慣於在六弦琴上奏那首歌,用她溫柔的嗓門兒唱著,你一定記得吧。”

  “‘夜夜複朝朝’,”我低低唱著:“‘有些人生而感傷;朝朝複夜夜,有些人生而甜蜜歡暢。’葛莉娜,那就是愛麗呵,她生而甜蜜歡暢。‘有些人生而甜蜜歡暢,有些人生而此夜綿綿無盡期。’那是媽媽所知道的我,她老人家知道我生而此夜綿綿,我還沒有到那種程度。桑托尼知道,他知道我是往那個方向走。但是它也許不會發生,只有一個時候,僅僅只有一個時候,那就是愛麗在唱這首歌時,我娶了愛麗,原可以真正過得十分幸福的,不是嗎?我和愛麗的婚姻原可以繼續下去的啊!”

  “不,你不能繼續下去,”葛莉娜說:“我從來沒想到你是這一號兒的人,美克,你害怕了,”她又重重搖我的肩膀,“醒醒吧。”

  我瞪著她。

  “葛莉娜,我很抱歉,剛才我說什麼來著?”

  “我以為美國的那些人把你整倒了,但你做得很不錯,不是嗎?我意思是,所有的投資都安然無恙吧?”

  “一切都安排妥當了,”我說:“一切都安排妥當供我們的未來使用了,我們光輝燦爛的未來呵。”

  “你說話非常古怪嘛,我倒要知道知道,厲安德在這封信裡說些什麼?”

  我抽出這封送過來的信,把信拆開,裡面什麼都沒有,只有一幅剪報——也不是新剪下來的,很舊,而且揉得很皺了。我凝望著這上面,是一條街上的照片。我認出這條街了,背景上有一幢相當宏偉的建築物。這是漢堡的一條街,有些人正走向攝影的人——正前面有兩個人手挽手,就是葛莉娜和我嘛。原來厲安德已經知道了,他一直就曉得我早已認識葛莉娜了。一定有人在什麼時候把這個寄給他,或許並沒有什麼兇狠的打算,或許只為了逗樂子,認出葛莉娜小姐在漢堡街上散步。他知道我認識葛莉娜,我也記起來了,他是多麼特意地問我是不是遇見過葛莉娜小姐。當然,我加以否認,但是他知道我在說謊,這一定使他開始猜疑起我來。

  我突然害怕起厲安德來了,當然,他沒法兒猜疑我殺死了愛麗,但他猜疑有事,或許已經猜疑到那上面去。

  “看吧,”我對葛莉娜說:“他知道我們彼此認識了,一直都知道這件事;我一向痛恨那只老狐狸,而他一向也痛恨你,”我說:“他現在知道我們要結婚時,就會猜疑了。”厲安德必定已經猜疑到葛莉娜會和我結婚,他猜疑我們彼此認識,或許還會猜疑到我們以前是情人。

  “美克,你別那麼像只驚慌萬狀的小兔子好不好?不錯,我就是要這麼說——驚慌萬狀的小兔子。我欣賞你,一向都欣賞你,可是現在你卻六神無主了,對每一個人都害怕。”

  “別對我說這種話!”

  “這個,這是實話呀。”

  “此夜綿綿無盡期啊!”

  我想不到說些別的話,依然還在琢磨這是什麼意思。此夜綿綿無盡期,那也就是說漆黑一片了,意味著我在那裡看不到什麼,只能見到死人,但是我雖然活著,死人卻見不到我。他們沒法兒見到我,因為我實際上不在那裡,愛愛麗的那個男人並不真正在那裡,他會自作自受,進入了無盡期的黑夜,我把頭向地面低下去。

  “此夜綿綿無盡期呵。”我又說了。

  “別說那些了,”葛莉娜厲聲尖叫起來:“站起來!美克,做一個男子漢大丈夫吧,不要信這種荒唐的迷信觀念。”

  “我有什麼辦法呢?”我說:“我已經把命賣給‘吉卜賽莊’了,不是嗎?‘吉卜賽莊’決不安全,對任何人都決不安全。對愛麗不安全,對我不安全,或許對你也不安全吧。”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站了起來,向她走過去,我愛她。是的,我依然要以一股子最後的強烈情欲來愛她。可是愛、恨、欲——它們不都是一樣東西嗎?三而—一而三呵,我從來不可能恨愛麗,但是我恨葛莉娜,越恨越高興,全心全意的恨,甚至是一種一湧而起的歡欣願望——我沒法兒等到用安全的辦法了,也不要等那些辦法,我走到了她面前。

  “你這個臭婊子!”我說:“你這個可恨可愛金頭發的婊子,葛莉娜,你難逃一命了,逃不出我的手掌心了。你懂嗎?我已經知道殺人——我要殺人。愛麗那天騎了馬出去死時,我好興奮,因為把她殺死,使我那天整個上午都好快樂,但是我從來沒有象現在一樣這麼接近殺人。這回不同了,除開有人在早飯時吞了顆藥丸而會死,和把個老太婆推下坑以外,我要知道得更多一點,我要用自己的手來。”

  這時,葛莉娜害怕了,自從我們在漢堡邂逅的那天起,我就裝病扮症,拋職棄業,和她在一起,我已經屬於她了。是的,自從那時候起,我的肉體和靈魂都已經歸屬了她。現在,我不屬於她了,我就是我。我進入了另外一種王國,要到我夢寐以求的一個王國裡去。

  她害怕了,我最愛見到她怕,兩只手勒在她脖子上使勁兒。不錯,即令現在我坐在這裡,把自己這一生都寫下來時(這件事我得告訴你,做起來是一件非常快樂的事)--要寫到自己的一切一切,經歷啦,感受啦,思想啦,如何欺騙每一個人啦--不錯,寫起來真是過癮。不錯,我殺死葛莉娜時,真是極其快樂……

24

  那件事情以後,說真格兒的,沒有什麼可說的了。我意思是說,事情已經到了最高潮。我想,人家忘記了不可能會有更精彩的事情在後面——你已經都寫過了呀。我在那裡坐了好久一陣,不知道他們什麼時候來的,也不知道他們是不是一下子全都來了。他們不可能一直都在那裡,因為那樣他們就不會讓我殺死葛莉娜了。我記得頭一個在場的是“天老爺”,我不是指天上的神,我搞糊塗了,指的是費上校。我一向很喜歡他,他對我也很好。我想,在某些方面他真倒是有點兒象“天老爺”——我的意思是說,天老爺如果是人,而不是什麼高高在上的話——就在九天雲外的地方。他人很公道——非常公正、非常仁慈。他照料很多事情很多人,想為大家竭盡自己的力量。

  我不知道他對我的認識有多少,只記得那天早晨在拍賣場的房間裡,說我是“樂極”時,望著我的奇怪神色,我奇怪那天他為什麼湊巧想到我“樂極生悲”了呢?

  然後我們又在一處,地面上小小一堆蓬亂的愛麗騎馬裝……我不知道他當時就知道了,或者有種想法,多多少少那件案子與我有關。

  剛才我說過,葛莉娜死了以後,我就坐在椅子裡,直直地望著自己的香檳酒杯,杯中已經空了,每一件事都是非常空虛——的的確確,非常空虛,只有一盞燈是我們開的,葛莉娜和我,可是燈在角落裡,光也不太亮。而太陽——我想太陽老早就已經下去了。我坐著心裡在想,悶悶沉沉地想,下一步不知道會有什麼事情發生。

  我想,後來人就來了,或許很多人一起來,如果是的話,他們悄悄地的來;要不然就是我沒有聽見,或者看見任何人。

  或許桑托尼也在那裡吧,他會告訴我該怎麼辦的。桑托尼死了呵。他走了另外一條路到我的路上去了,所以他也幫不上什麼忙了,說實在話,沒有一個人幫得了忙。

  過了一陣子以後,我見到了肖大夫,他太安靜了,起先我幾乎不知道他就在場;他坐的地方高我很近,是在等什麼吧,經過一會兒,我這才想起,他在等我說話呢,我便向他說:

  “我回家來了。”

  我後面什麼地方,有一兩個人在走動,他們似乎在等——等著他要做的什麼事。

  “葛莉娜死了,”我說:“我殺死的,你們最好把屍體抬走,還沒有抬走嗎?”

  有人在什麼地方閃亮了一個閃光燈泡,一定是警局攝影員在攝取屍身照片。肖大夫頭轉過來,厲聲答道:

  “還沒有。”

  他又轉過頭來看看我,我向他傾身說道:

  “今兒晚上我見到愛麗了。”

  “你見到了嗎?在什麼地方?”

  “就在房子外面,站在一株樅樹底下,那也是我頭一次遇見她的地方,你知道嗎,”我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道:“她沒見到我……也見不到我,因為我不在那裡。”過了一會兒我說道:

  “那使我很不舒服,不舒服得很。”

  肖大夫說了:“在那顆藥丸膠囊裡,不是嗎?藥丸膠囊里加了氰化物,那天早晨你給愛麗吞的就是那個吧?”

  “那藥丸是她防乾草熱用的,”我說:“每當她出去騎馬,她就服一粒預防過敏症。葛莉娜和我,用花園棚屋裡的黃蜂窩做了一兩個膠囊,又把它們放在一起,我們在‘癡舍’做的,很伶俐,不是嗎?”我哈哈笑了,一種古怪的笑聲,自己都聽得出來,倒更像是一種怪裡怪氣的吱吱笑聲。我說:“你們已經把她服過的東西都檢驗過,不是嗎?那時你來看她扭了的腳踝吧。安眠藥片,過敏症藥丸,它們都很正常,不是嗎?沒有一顆有害。”

  “沒有害處,”肖大夫說:“它們完全沒有壞作用。”

  “說真的,那可真是很精明,不是嗎?”我說。

  “你一向都很有小聰明,不錯,但是還聰明得不夠。”

  “然而,我還是不明白你怎麼發現的。”

  “第二次又出命案我們就發現了——這次出的命案發現你並沒有預料到的意外。”

  “哈勞黛嗎?”

  “不錯,她死的方式和愛麗一模一樣,在打獵的野外從馬上摔了下來。哈勞黛的身體也很健康,可是只從馬上摔下來就死了。不過時間並不太久,你明白嗎?他們幾乎立刻把她扶了起來,還有些氰化物的味遣散出來。假如她像愛麗般躺在開敞的空地,過了幾個小時以後,那就什麼都沒有了——氣味沒有了,什麼都找不出來了,不過,哈勞黛怎麼吃了那顆膠囊的,我卻不明白。除非你留了一顆在‘癡舍’裡。有時,哈勞黛常到那裡去,留得有指紋,還掉了一個打火機在那裡。”

  “我們一定都很不小心,要弄得天衣無縫,那可真是難而又難啊!”

  這時我說道:

  “你們都疑心愛麗的死是我做的手腳,是不是?你們都這麼想?”我環顧四周黑壓壓的人群:“或許你們統統這麼想吧。”

  “別人時常都知道呵,不過我並沒有把握,我們是不是能盡盡力。”

  “你們應該警告我。”我斥責地說道。

  “我並不是警員。”肖大夫說。

  “那麼你是什麼人呢?”

  “我是醫師。”

  “我不需要醫師。”

  “那就走著瞧吧。”

  我望望老費說道:

  “你在做什麼呢?到這裡來審問我,擔任法庭的庭長嗎?”

  “我只是治安推事,”他說:“我以朋友的身份到這裡來:

  “我的朋友嗎?”這句話使我吃了一驚。

  “愛麗的朋友。”他說。

  我可不明白,這些話對我來說毫無道理,但是我止不住覺得相當重要。他們統統來了!警員、法醫、肖大夫、老費,老費本身可是個大忙人呵。整個事情盤根錯節,我對這些已茫無頭緒了。你也看得出,我非常疲倦,時常突如其來倦得不得了就去睡覺……

  所有的人來來去去,有人來看我——形形色色的人。大律師啦,小律師啦,還有一種隨著他和醫師來的一種律師啦,好幾個醫師呢。我對他們煩得要死,都不願意回答他們的問題。

  其中一個總是問,有沒有什麼需要的東西,我說有,僅僅只有一項我要的,那就是一枝圓珠筆和一大堆紙。你明白了吧,我要紙筆把這一切都寫下來,這件事是怎麼發生的。我要把自己的感覺、自己的想法告訴他們。一想到自己越多,就覺得對每一個人越有興趣。因為我過去很有興趣,也做出了很有興趣的事。

  醫師——至少有一個醫師——似乎認為這是個好主意,我說:

  “你們一向都讓人寫聲明書,那麼為什麼不能讓我寫聲明書呢?或許,有那麼一天,大家都看得到呀。”

  他們就讓我寫了,我沒法兒一直寫下去,寫得很長,時常覺得疲倦。有些人用上什麼“責任減退”的詞兒,而別的人卻不同意,五花八門的說法不一而足。有時他們甚至以為你沒有在聽,然後我又得出庭,我要他們把最好的衣服捎來,因為在法庭上不得不裝成良好的姿態嘛。似乎他們早已派上偵探監視上我有一陣子了,這些新來的傭人,我想是老費雇用或者教唆出庭的;他們列舉我和葛莉娜的事證太多太多了。說也奇怪,葛莉娜死了以後,我再也不怎麼想到她了……我把她殺死以後,似乎不再要緊了。

  我很想回憶起自己勒她掐她時,那種堂堂勝利的感覺,然而甚至那樣的東西也是一去不回了……

  有一天,他們突如其來把媽媽帶來看我,她老人家站在門外看著我,媽媽的神色並不像往常般焦急了,我想現在的神色是傷心;她老人家和我,都沒有什麼可說的。她所能說的只是:

  “美克,我努力過啊,我拼命努力過要使你安安全全的,卻失敗了,我一直都怕自己會失敗啊!”

  我說:“好啦,媽媽,這不是您的措,這是我自作自受啊……”

  而我突然想起來,“這正是桑托尼說過的話嘛,他也為我而害怕啊,他也無能為力,沒有一個人能有什麼辦法——或許只除開我自己……我不知道,也不敢保證。不過我倒是不時地記起——記起那一天愛麗向我說:‘你像這樣兒望著我時,你在想些什麼呀?”我說:‘像什麼?’她說:‘就像你愛我似的。’我想在一方面我的確愛她,也可以愛她,她太甜蜜了,愛麗呵,甜蜜歡暢……”

  我想自己一向的罪孽便是貪得無厭,而且要這些東西時,卻只想走容易的路子,貪心的路子。

  頭一次,也就是我頭一天到“吉卜賽莊”遇見了愛麗,我們又從公路下山時,遇見了黎老太婆,她對愛麗的警告,使我在腦子裡記著要付錢給她,我知道她是為了錢什麼都肯做的人。我付了她錢,她就對愛麗警告,恐嚇,使愛麗覺得很危險。我當時覺得愛麗驚嚇而死掉,似乎更為可能。我現在知道了,就在第一天,黎老太婆真正給嚇壞了,為了愛麗而嚇壞了,便警告愛麗,要愛麗離開,對“吉卜賽莊”不要有任何舉動。當然,她警告愛麗,是要不同我來往。我當時不明白,愛麗也不明白。

  愛麗要怕的是我嗎?我想一定是的,只是她當時並不知道。只知道有什麼事情正威脅她,有危險存在。桑托尼也知道我內心中的狠毒,也像我媽媽一樣。她卻毫不在乎,奇怪,太奇怪了。現在我知道了,我們在一起時如膠似漆,呵!非常恩愛。要知道當時我們很幸福就好了……我當時是有機會的啊!或許每個人都有一次機會,而我——卻置之不顧。

  葛莉娜根本不重要呵,似乎很奇怪,是不?

  甚至連我這幢漂亮的宅第也不重要呵。

  唯有愛麗……而愛麗卻再也找不到我了——此夜綿綿無盡期……這就是我這個故事的終了。

  “終了也就是開始”——大家都這麼說。

  可是那是什麼意思?

  我的故事要從什麼地方開始呢?一定要試一試,想一想了………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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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小小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