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畸屋/怪屋/畸形屋 Crooked House By 阿嘉莎‧克莉絲蒂 Dame Agatha Mary Clarissa Christie

  大戰末期,我在埃及認識了蘇菲亞·裡奧奈茲。她在當地領事館某部門擔任一個相當高的管理職位。第一次見到她是在一個正式場會裡,不久我便瞭解到她那令她登上那個職位的辦事效率,盡管她還很年輕(當時她才二十二歲)。

  除了外貌讓人看來極為順眼之外,她還擁有清晰的頭腦和令我覺得非常愉快的一本正經的幽默感。她是一個令人覺得特別容易交談的對象,我們在一起吃過幾次飯,偶爾跳跳舞,過得非常愉快。

  我所瞭解的就是這些;直到歐戰結束,我奉命到東方去,我才瞭解到其他的──那就是我愛上了蘇菲亞,我想娶她。

  當我發現到這一點時,我們正在“牧羊人”餐廳吃晚飯。這個發現並未令我感到絲毫的驚異,倒比較像是認知到一個我長久以來熟悉的事實。我以嶄新的眼光看著她──但是我所看到的是我長久以來即已熟知的。我喜歡我所看到的一切。她那一頭從前額高傲地竄起的黑色卷發,那鮮明的藍眼,那小巧、鬥志高昂的方正下巴,那挺直的鼻樑。我喜歡她穿的那套剪裁得宜的特製套裝,和那白色縐紗襯衫。她看起來帶著清新的英國氣息,讓我這飄泊異鄉,三年未回過家鄉的人湧起強烈的親切感。我想,沒有人能比她更有英國味道──甚至我正在這樣想時,突然懷疑她實際上是不是,或可不可能真的象她讓人看起來那樣具有英國味。現實生活中有沒有象舞臺上出現的那種十全十美?

  我瞭解的就這麼多,我們在一起談過了彼此的喜好,討論過各人的想法,談到未來,談到目前的朋友──蘇菲亞從未提過她的家或是她的家人。她知道我的一切(她是個很細心的聽者),然而我卻對她一無所知。我想,她有一般的背景,但是她從未談起。直到目前我還不瞭解她的背景。

  蘇菲亞問我在想什麼。

  我照實回答:“你。”

  “我明白。”她說。聽來好象她真的明白。

  “我們也許有幾年見不到面了,”我說。“我不知道我什麼時候才會回到英格蘭。但是一旦我回來了,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來見你,要你嫁給我。”

  她聽了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她坐在那裡,抽著煙,沒看著我。

  一時之間,我擔心她可能沒聽懂。

  “聽著,”我說。“有一件事我絕不會做,那就是要你現在嫁給我。這是行不通的。第一,你可能拒絕我,而我就得傷心地離去,也許為了挽回我的虛榮心,去跟某個女妖精鬼混。如果你不拒絕我,那我們又能怎麼樣?結婚,然後馬上嘗到兩地相思的滋味?訂婚,然後苦苦相等一段長時期?我無法忍受你這樣做。你可能碰到你中意的其他人,卻受到婚約的束縛,覺得不得不對我‘忠貞’。我們是活在一個匆匆忙忙,一切求快的奇怪環境裡。在我們周遭,婚姻、戀愛這種事情,說合就合,說分就分,快得令人眼花緣亂。寧可你回家去,自由自在的,看看戰後的新世界,決定一下你想在這世界上得到什麼。我們之間必須要是永久的,蘇菲亞。我無法忍受任何其他的婚姻關系。”

  “我也是。”蘇菲亞說。

  “另一方面,”我說,“我想我有權利讓你知道我——呃一-我的感受。”

  “不過不帶任何過早的抒情色彩?”蘇菲亞低聲說。

  “親愛的──難道你不瞭解?我一直就試著不說我愛你……”

  她止住了我的話。

  “我真的瞭解,查理。而且我喜歡你做事的怪方式。你回來後可以來看我──要是你到時還想——”

  輪到我打斷她的話。

  “這是不容置疑的。”

  “任何事情都總是有置疑的餘地,查理。總是有一些不可預料的因素在。比如說,你對我瞭解就不多,不是嗎?”

  “我甚至不知道你住在英格蘭什麼地方。”

  “我住在斯文裡。”

  我點點頭。我知道她提起的那個聞名的倫敦郊外住宅區,誇稱有三座供資本家使用的上好高爾夫球場。

  她以沉思的聲音輕柔地補上一句:“住在一幢歪歪扭扭的畸形小屋裡……。”

  我一定稍露驚色,因為她一副覺得好笑的樣子,同時精心引述一句話解說:“‘而他們全都住在一幢歪歪扭扭的小屋’。我們就是這樣。其實也並不真的是幢小屋子,不過倒真的是歪歪扭扭的——由木質骨架和山形牆砌成的!”

  “你家是個大家庭?幾個兄弟姊妹?”

  “一個弟弟,一個妹妹,一個媽媽,一個爸爸,一個伯伯,一個嬸嬸,一個祖父,一個姨婆,還有一個續弦祖母。”

  “天啊!”我有點承受不了地叫了起來。

  她笑出聲來。

  “當然在平時正常的狀態下,我們並不是全都住在一起。是戰爭和空襲造成的——不過我不知道——”她思考著皺起眉頭——“也許就精神上來說,一家人一直都住在一起──在我祖父的庇護下。他是個相當了不起的人,我祖父。他八十多歲了,身高大約四英尺十英寸,但是任何人跟他站著一比都會黯然失色。”

  “他似乎是個有趣的人物,”我說。

  “他是有趣。他是來自斯麥那的希臘人。亞瑞士泰德·裡奧奈茲。”她眨眨眼,補上一句說:“他非常有錢。”

  “經過了這場大戰後還有人會有錢嗎?”

  “我祖父會,”蘇菲亞很有信心地說。“政府任何剝削富人的伎倆都奈何不了他。他自有辦法應付,反過來再大撈一筆。”

  “我懷疑,”她加上一句說,“你是否會喜歡他。”

  “你呢?”我問道。

  “勝過於喜歡世界上任何人。”蘇菲亞說。

  過了兩年多我才回到英格蘭。這段時光可不怎麼好過。我寫信給蘇菲亞,也常收到她的回信。她的信,就象我寫給她的信一樣,並不是什麼情書。是一些親近朋友之間的信件──談談一些個人的想法和日常生活的感觸。然而我知道就我這方面來說,而且我相信就蘇菲亞那方面來說也是一樣,我們彼此之間的感情增厚增強了。

  我在九月份一個陰天裡回到了英格蘭。樹葉在傍晚的余暉中金黃閃爍。風一陣陣地吹著。我從飛機場打了一封電報給蘇菲亞。

  “剛回來。今晚九時於‘馬裡歐’與你共進晚餐。查理。”

  幾個小時之後,我坐著閱讀“泰晤士報”;瀏覽著出生、結婚和喪葬專欄,我的眼晴被“裡奧奈茲”這個姓氏吸引住:

  先夫亞瑞士黎德·裡莫内茲九月十九日慟於斯文裡,“山形牆三連屋”自宅,享年八十五。未亡人布蘭達·裡奧奈茲稽首。

  緊接著是另一則訃聞:

  先嚴亞瑞士黎德·裡奧奈茲不幸猝逝於斯文裡山形牆三連屋自宅,不孝子率眾孫子女泣血。花籃(圈)請送斯文裡聖文爾德里教堂。

  我發覺這兩則訃聞有點奇特。看來似乎是報社一時失查,因而重複刊登。不過我心裡面想的盡是蘇菲亞。我匆匆打了第二封電報給她:

  “剛看到令先祖父去世消息。深感哀慟。告訴我何時能見你。查理。”

  六點鐘時,我在我父親的屋子裡收到了蘇菲亞的電報:

  “九點會到‘馬裡歐’。蘇菲亞。”

  想到就要再見到蘇菲亞,令我既緊張又興奮。接下來的幾個小時漫長得叫人發瘋。我提早了二十分鐘在“馬裡歐”等著。蘇菲亞只遲到了五分鐘。

  再度見到一個你很久沒見過但卻一直在你腦海裡的人總是一件教人感到震驚的事。當蘇菲亞終於走進餐廳的旋轉門時,我的感覺就好象我們的會面並不是真的一樣。她穿著黑色衣服,有點奇怪的是,這令我吃了一驚!大部分其他的女人也穿著黑色衣服,但是我想到的是那是確確實實的喪服——而讓我感到驚訝的是蘇菲亞會是那種真的穿上喪服的人——即使是為了一個近親。

  我們喝著雞尾酒──然後過去找張桌子坐下來。我們之間的交談有點快速而熱切──彼此詢問著在開羅那段日子結識的一些朋友近況。這是一些造作的對話,不過倒讓我們挨過了剛見面的尷尬。我對她祖父的去世表示哀悼之意,蘇菲亞平靜地說事情來得“非常突然”。然後我們再度敘起舊來。我開始不安地感到有什麼不對勁──我的意思是,不同於起初因再度見面自然會產生的尷尬感。蘇菲亞本身有什麼不對勁,確確實實的不對勁。或許,她將告訴我她找到了一個她更喜歡的人?告訴我說她對我的感情“一切只是一項錯誤”?

  我不由得認為並非如此──我不知道是什麼不對勁。我們繼續矯揉造作的談話。

  然後,相當突然地,在服務員把咖啡端上桌,鞠躬離去之後,一切都轉人焦點。蘇菲亞和我坐在這裡,如同以前一樣,在一家餐廳的一張小桌子上。幾年的分離,就如同沒發生過一樣。

  “蘇菲亞,”我說。

  而她很快地說,“查理!”

  我解脫地松了一大口氣。

  “謝天謝地總算過去了,”我說。“我們之間是怎麼啦?”

  “也許是我的錯。都是我笨。”

  “可是現在已經沒事了?”

  “是的,現在已經沒事了。”

  我們彼此對笑。

  “親愛的!”我說。“你會多快嫁給我?”

  她的笑容消失。那不對勁的什麼又回來了。

  “我不知道,”她說。“查理,我不確定,我是不是能嫁給你。”

  “可是,蘇菲亞!為什麼不能?是因為你感到我陌生?你需要時間再重新適應我?有了別人?不——”我中斷下來。“我是個傻瓜。沒有這種事。”

  “是沒有這種事。”她搖搖頭。我等著。她以低沉的聲音說:

  “是因為我祖父去世。”

  “你祖父去世?可是,為什麼?這到底有什麼不同?你不會是說——當然你不會是指──錢的問題?他沒留下任何錢?可是,當然,我最親愛的——”

  “不是錢的問題,”她輕輕地一笑。“我想你相當願意娶我,即使我窮得只有身上穿的內衣。如同一句老話所說的。再說祖父一輩子從沒虧過一毛錢。”

  “那麼是為了什麼?”

  “就只是因為他去世──你知道,查理,我想他不只是──去世。我想他可能是──被害……”

  我睜大兩眼直看著她。

  “可是──這太憑空想象了。你怎麼會這樣想的?”

  “我不是憑空想象。首先醫生就怪怪的。他不肯簽死亡證書。他們將進行驗屍。顯然他們懷疑有什麼不對勁。”

  我沒有跟她辯駁。蘇菲亞有的是頭腦;任何她做成的結論都是可靠的。

  相反的。我急切地說:

  “他們的懷疑可能是不正確的。不過這且不談,假如他們是正確的,那又怎麼影響到你我之間的事?”

  “在某些情況之下可能影響到。你在外交界服務。他們對外交工作人員的妻室特別注意。不──請不要說你正想要說出來的,我知道你要說什麼。你一定會那樣說──而且我相信你是真心的──而且理論上來說,我相當有同感。可是我有尊嚴──很頑強的尊嚴。我要我們的婚姻是一件對每個人都好的事──我絕不要你為愛犧牲!再說,如同我所說的,也許會沒事……”

  “你是說那個醫生──可能判斷錯了?”

  “即使他錯了,那也無關緊要——只要是正確的人殺害了他。”

  “你這是什麼意思,蘇菲亞?”

  “這樣說是很惡劣。不過,終究人還是得誠實的好。”

  她搶在我前頭繼續說。

  “不,查理,我不再多說了。或許我已經說得太多了。不過我決心今天晚上來見你──來看看你同時讓你明白。在這件事情澄清之前,我們沒有辦法決定任何事。”

  “至少總得說出來給我聽聽吧。”

  她搖搖頭。

  “我不想說。”

  “可是──蘇菲亞──”

  “不,查理。我不想要你從我這個角度來看我們。我要你以局外人毫不偏頗的眼光來看我們。”

  “那麼我該如何做?”

  她看著我,她明亮的藍眼閃現一絲怪異的光芒。

  “你會從你父親那裡知道,”她說。

  我在開羅時告訴過蘇菲亞,我父親是蘇格蘭警場的副主管。他仍舊在職。聽她這麼一說,我感到一股涼意壓住心頭。

  “有那麼嚴重?”

  “我想是如此。你看到一個男人獨自坐在靠門那張桌子嗎?──有點英俊壯實的退伍軍人樣子?”

  “嗯。”

  “今天晚上我上火車時在斯文裡的月臺上看到他。”

  “你的意思是他跟蹤你到這裡?”

  “是的。我想我們全都──該怎麼說?──在他們的監視之下。他們多多少少暗示過我們不要離開屋子。但是我一心一意要見你。”她小巧方正的下巴挑釁地往前一突。“我從浴室窗口沿著水管爬下來。”

  “親愛的!”

  “不過警方很有效率,而且,當然啦。有我打給你的那封電報。哦──管他的──我們在這裡──在一起……不過從現在開始,我們得各自行動。”

  她停頓一下,然後加上一句:

  “不幸的是──毫無疑問的──我們彼此相愛。”

  “毫無疑問,”我說。“可別說是不幸。你我歷經世界大戰,我們逃過了太多次突然身亡的劫難──我不明白為什麼就因一個老人的突然去世而──對了,他多大歲數了?”

  “八十五。”

  “當然。泰晤士報上有寫。要是你問我,我會說他是壽終正寢,任何正正經經的醫生都該接受這個事實。”

  “要是你認識我祖父,”蘇菲亞說,“你會驚訝他怎麼可能去世!”

  我一向對我父親的員警工作有著某種程度的興趣,但是我卻毫無心理准備會對之產生直接的興趣。

  我還沒見到我老爹。我回來時他出去了,而我在洗過澡、刮過鬍子、換好衣服後又出去跟蘇菲亞見面。然而,當我再回到家時,葛羅弗告訴我說他在書房裡。

  他坐在書桌前,望著一大堆文件皺眉頭。我一進門他便從座椅上彈了起來。

  “查理!可真是夠長的一段日子了。”

  我們這歷經五年戰火後的相見場面,一定會叫法國人看了大感失望。不過,實際上久別重逢的情感還是存在。我老爹和我彼此非常喜歡對方,而且我們彼此相當瞭解。

  “我這裡有一些威士卡,”他說。“什麼時候回來的。抱歉你回來時我出去了。我忙得一塌糊塗。剛接到一個要命的案子。”

  我躺在椅背上,點燃一根香煙。

  “亞瑞士泰德·裡奧奈茲?”我問道。

  他的雙眉迅速下垂。他快速地打量我一眼。他的聲音禮貌而剛硬。

  “你怎麼會這樣說的,查理?”

  “我說的沒錯?”

  “你怎麼知道的?”

  “根據收到的消息。”

  老爹等著我繼續說下去。

  “我的消息,”我說,“來自內部。”

  “不要賣關子了,查理,快說出來。”

  “你可能不喜歡,”我說。“我在開羅認識蘇菲亞·裡奧奈茲。我愛上她。我打算娶她。我今天晚上跟她見過面。她跟我一起吃晚飯。”

  “跟你一起吃晚飯?在倫敦?我懷疑她是怎麼辦到的?她們一家人都被要求──噢,相當禮貌地要求,留在家裡不要外出。”

  “不錯。不過她從浴室窗口爬水管出來。”

  老爹雙唇扭曲了一會兒,最後綻露笑容。

  “看來她,”他說,“是個蠻有機智的年輕女士。”

  “不過你的手下效率十足,”我說。“一個軍人模樣的傢伙跟蹤她到馬裡歐餐廳去。我想我會出現在他給你的報告中。五英尺十一英寸,褐色頭發,棕色眼睛,穿著深藍色細條紋西裝,等等。”

  老爹緊盯著我看。

  “你跟她──認真的?”他問道。

  “是的,”我說。“是認真的,爹。”

  一陣沉默。

  “你介意嗎?”我問道。

  “要是一個星期以前──我就不會介意。她的家境很好──她會分到財產──而且我瞭解你。你不會輕易昏了頭。既然這樣──”

  “怎麼樣,爹?”

  “也許沒什麼關系,如果——”

  “如果什麼?”

  “如果是正確的人幹的。”

  這是那天晚上我第二次聽到這句話。我的興趣來了。

  “到底誰是正確的人?”

  他以銳利的眼光看了我一眼。

  “這件事情你知道了多少?”

  “一無所知。”

  “一無所知?”他顯得驚訝。“那女孩沒告訴你?”

  “沒有……她說她寧可要我──人局外人的角度來看。”

  “我可懷疑這是為了什麼?”

  “這難道不明顯嗎?”

  “不,查理。我不認為。”

  他走來走去,眉宇深鎖。他手上夾著的雪茄火都熄了。這顯示他有多困擾。

  “你對那家人瞭解多少?”他突然問我。

  “見鬼了!我知道那個老頭子還有一大堆子子孫孫,我都還搞不清楚。”我頓了頓,然後說,“你得讓我明白,爹。”

  “嗯。”他坐了下來。“好吧──我從頭說起──從亞瑞士泰德·裡奧奈茲開始。他二十四歲來到英格蘭。”

  “來自斯麥那的希臘人。”

  “你真知道這麼多?”

  “是的,不過這也就是全部我所知道的。”

  門打開,葛羅弗進來說泰文勒督察長來到。

  “他負責這個案子,”我父親說。“我們最好請他進來。他正在調查那一家人。他對他們比我知道的多。”

  我問是不是當地員警向警場報的案。

  “那是在我們的轄區之內。斯文裡屬於大倫敦市範圍。”

  我點點頭,這時泰文勒督察長走了進來。我好幾年前就認識泰文勒了。他熱情地跟我打招呼,並且恭喜我安全歸來。

  “我正在讓查理瞭解那件案子,”老爹說。“如果我說錯了,你糾正我一下,泰文勒。裡奧奈茲在一八八四年來到倫敦。剛開始在蘇活區開一家小餐館,賺了錢,他又開了另外一家。不久,他便擁有七八家餐館。家家都是賺大錢。”

  “不管做什麼,他都從來不會犯錯。”泰文勒督察長說。

  “他具有天生的第六感,”我父親說。“最後他成了全倫敦大部分知名餐館的幕後老闆。然後他大量投資包辦筵席事業。”

  “他同時也是很多其他事業的幕後老闆,”泰文勒說。“舊衣買賣、廉價珠寶店等等很多事業。當然,”他深思地加上一句:“他一向不老實。”

  “你的意思是說他是個騙子?”我問道。

  泰文勒搖搖頭。

  “不,我不是那個意思。是不太正派──不過還不至於是個騙子。從不做任何違法的事。不過他是那種鑽盡法律漏洞的傢伙。甚至在這次大戰中,他還是照樣撈了一大票,他都那麼老了。他是從來不做非法的事──不過一旦他做了什麼,你就得馬上增加一條法律,亡羊補牢一番,如果你懂我這話的意思。但是到了那個時候,他又一頭鑽進另一個漏洞裡去了。”

  “聽起來好象他並不怎麼吸引人。”我說。

  “夠奇怪的了,他是吸引人。他有個性,你知道。你可以感覺出來。外表是沒什麼好看的。只是個矮子──醜陋的矮冬瓜──不過,有吸引力──女人總是對他傾心。”

  “他的婚姻頗令人感到驚愕,”我父親說。“娶了個鄉紳——農民代表——的女兒。”

  我揚起眉頭。“為了錢?”

  老爹搖搖頭。

  “不,是愛的結合。她是在為一個朋友籌備婚宴時認識他──對他一見傾心。她的父母極力反對,但是她一心一意要嫁給他。我告訴你,這個人有魅力──他所具有的某種強而有力的異國風采緊緊吸引住她,打動了她的芳心。她厭倦了跟她同種的人。”

  “婚姻生活快樂?”

  “非常快樂,真夠奇怪的了。當然他們各自的朋友都疏遠了(那個時候金錢還不是萬能,無法掃除階級界限),但是他們似乎並不在乎。沒有朋友他們還是過很快快樂樂的。他在斯文裡蓋了一幢有點乖悖常理的房子,他們住在那裡,生了八個子女。

  “老裡奧奈茲選上了斯文裡倒是聰明之舉。那時那個地區才剛開始流行。第二座和第三座高爾夫球場還沒有建起來。那裡一些世居的家庭非常喜歡園藝,他們也都喜歡裡奧奈茲太太,還有一些有錢的都市人想跟裡奧奈茲攀交情,因此他們可以選擇朋友來往。他們十分美滿幸福,我相信,直到她在一九○五年肺炎死去。”

  “留給他八個子女?”

  “一個夭折,兒子有兩個在大戰中遇難死去。一個女兒嫁到澳大利亞去,死在那裡。未出嫁的有一個車禍死亡,另外一個也在一兩年前死去。只剩下兩個還活著──長子羅傑已婚,但是沒有子女,菲力浦娶了一個出名的女演員,生了三個孩子,你的蘇菲亞、尤斯達士和喬瑟芬。”

  “他們都一起住在——叫什麼來著?——‘山形牆三連屋?’”

  “是的。羅傑·裡奧奈茲一家人是因為大戰初期自宅被炸毀。菲力浦一家人則打從一九三八年開始就住在那裡。還有一位年老的姨媽,哈薇蘭小姐,第一任裡奧奈茲太太的妹妹。她一向公然表示厭惡她的姐夫,不過她姐姐一死,她認為接受她姐夫的邀請,搬去跟他住,照顧孩子,是她的義務。”

  “她是個很注重個人義務的人,”泰文勒督察長說。“不過她可不是那種會改變自己對他人看法的人。她一直不贊同裡奧奈茲的作風——”

  “哦,”我說,“看來好象是個大家庭。你想會是誰殺害了他?”

  泰文勒搖搖頭。

  “還早,”他說,“還說不上來。”

  “得了吧,泰文勒,”我說。“我想你一定心裡有數,知道是誰幹的。我們現在可不是在法庭,老兄。”

  “不錯,”泰文勒鬱鬱地說。“而且我們也許永遠沒有辦法把這個案子弄上法庭。”

  “你的意思是他可能不是被人謀殺的?”

  “噢,他是被人謀殺的不錯,毒死的。不過,你知道這些毒殺案件是怎麼樣的。很難找到證據,非常撲朔迷離。一切的可能性也許指向一方——”

  “這正是我想知道的。你的心裡早已想好了底,不是嗎?”

  “這是個或然率非常強的案子。我所想的是那些顯而易見的可能性之一。天衣無縫的計劃。不過我真的不知道。太詭詐了。”

  我以懇求的眼光看著我老爹。

  他慢吞吞地說:

  “如同你所知道的,查理,在謀殺案件中,顯而易見的可能性一般來說就是正確的答案。老裡奧奈茲後來續弦了,十年前。”

  “在他七十五歲時?”

  “是的,他娶了個二十四歲的年輕女人。”

  我吹了一聲口哨。

  “什麼樣的年輕女人?”

  “一個茶館出身的年輕女人。一個十足人格高尚的年輕女人──蒼白、冷淡而漂亮。”

  “她是你所謂顯而易見的可能性?”

  “這我倒要問你,先生,”泰文勒說。“她現在才三十歲——這是個危險的年齡。她喜歡舒服的生活。而且屋子裡有個年輕人。孫子女的家庭教師。沒有參戰──心髒不好或是什麼的。他們之間非常親密。”

  我深思地看著他。這當然是個老套的故事。糾纏不清。而我父親強調過,這位第二任裡奧來茲太太人格非常高尚。很多謀殺案就是在這種偽裝之下進行的。

  “是什麼致死的?”我問道。“砒霜?”

  “不是,我們還沒收到化驗報告──不過醫生認為是‘伊色林’。”

  “這倒有點奇特,不是嗎?當然輕易的可以找出購買的人。”

  “不是這樣。是他自己的,你知道。眼藥水。”

  “裡奧奈茲有糖尿病,”我父親說。“他定期注射胰島素。胰島素是裝在有個橡皮蓋的小瓶子裡。注射時用針頭刺過橡皮蓋抽取藥劑。”

  我猜出他接下去要說的。

  “結果抽出的不是胰島素。而是伊色林?”

  “正是。”

  “那麼是誰幫他注射的?”我問道。

  “他太太。”

  我現在知道了蘇菲亞所說的“正確的人”是什麼意思。

  我問道:“那一家人跟第二任裡奧親茲太太相處得好嗎?”

  “不好。我判斷他們幾乎都不講話。”

  這似乎越來越清楚了。然而,泰文勒顯然不滿意這個答案。

  “你認為有什麼蹊蹺?”我問他。

  “查理先生,如果是她幹的。她應該輕易的就可以在事後換上一瓶真的胰島素。事實上,如果真是她,我真無法想像為什麼她沒這樣做。”

  “是的,這似乎是明顯的事。屋子裡多的是胰島素?”

  “噢,是的,滿滿未用過的和用過的空瓶子。而且如果是她幹的,醫生十之八九不會瞧出破綻。伊色林中毒而死的人很少在遺體上顯出異狀。不過因為他檢查胰島素(看看是不是藥劑強度不對或什麼的),因此,當然啦,他很快就發現不是胰島素。”

  “因此,”我深思地說,“看來裡奧奈茲太太要不是非常笨──就是可能非常聰明。”

  “你的意思是——”

  “她可能料定你會認為沒有人會那樣傻。其他的呢?有沒有任何其他的──涉嫌人?”

  老爹平靜地說:

  “實際上屋子裡任何一個人都可能下手。那裡經常存有不少胰島素──至少足夠兩個星期的用量。其中一小瓶可能被人動了手腳,然後再放回去,知道時候一到就會被用上。”

  “而且任何人多多少少都可以接近那些藥瓶?”

  “它們並沒有上鎖。它們都擺在他住的那一部分房子浴室藥櫥架子上。整幢房子裡的人都來去自如。”

  “有沒有任何強烈的動機?”

  我父親歎了口氣。

  “我親愛的查理,亞瑞士泰德·裡奧奈茲可是個大富翁!不錯,他是已經把很多錢分給了他的家人,但是可能有某一個人想多得到一些。”

  “但是還想要的是目前的遺孀。她的那位年輕人有錢嗎?”

  “沒有。窮得要命。”

  我的腦子裡突然有什麼一閃。我想起了蘇菲亞引述的童謠。我突然記起了整首童謠:

  一個歪歪扭扭的人他走了歪歪扭扭的一哩路

  他在一扇歪歪扭扭的木門邊發現了一張歪歪扭扭的六便土紙幣

  他養了一隻歪歪扭扭的小貓它抓到了一隻歪歪扭扭的小老鼠

  而他們全都住在一棟扭扭歪歪的小屋

  我對泰文勒說:

  “她怎麼引起你的注意──裡奧奈茲太太?你認為她怎麼樣?”

  他慢吞吞地回答:

  “這難說──非常難說。她不容易讓人瞭解。非常安靜——因此你不知道她心裡在想些什麼。但是她喜歡過好日子——這一點我發誓絕對錯不了。你知道,她讓我想到一隻貓,一隻養尊處優的大懶貓……並非我對貓有什麼不滿。貓並沒什麼不好……”

  他噓了一口氣。

  “我們需要的,”他說,“是證據。”

  是的,我想,我們都需要裡奧奈茲太太毒死了她丈夫的證據。蘇菲亞需要,我需要,而且泰文勒督察長也需要。

  然後一切都會是美好的!

  但是,蘇菲亞不確定,我不確定,而且我認為泰文勒督察長也不確定……

  第二天,我跟泰文勒一道去“山形牆三連屋”。

  我的身份奇特。最起碼來說,就相當不正統。不過我老爹從來辦事就不怎麼正統。

  我還是有點沾得上邊的身分。在大戰初期,我曾跟蘇格蘭警場的特勤組一起工作過。

  當然。這是全然不同的一回事──不過我早期的表現給了我某些官方的身分,可以這麼說。

  我父親說:

  “如果我們想要解決這個案子,就必須取得一些內部的消息。我們必須瞭解那幢屋子裡的每一個人。我們必須從內部去瞭解他們──而不是從外頭。你是能為我們取得內幕消息的人。”

  我可不喜歡這樣。我把煙蒂往壁爐一丟說:

  “我是個警方的間諜?是不是這樣?要我去從我所愛而她既愛我又信任我(至少我相信她是如此)的蘇菲亞身上去套取內幕消息。”

  老爹開始顯得相當憤慨。他厲聲說:

  “看在老天的分上,不要採取這麼庸俗的眼光。不要說別的,你總不相信你的年輕女人謀殺了她祖父吧?”

  “當然不。這簡直荒謬極了。”

  “好──我們也不相信。她離開了一些年,她一向跟他處得非常好。她有份非常可觀的收入,而且我該說,他會很高興聽到她跟你訂情的消息,而且或許會為她准備一份大方的嫁妝。我們不懷疑她。我們為什麼要懷疑她?不過有一點你可以相當確定,如果這件事情沒有澄清,那個女孩是不會嫁給你的。從你所告訴我的,我相當確信。還有,記住我的話,這是件也許永遠無法澄清的罪案。我們可以合理確信那個太太和她的年輕人可能共謀──但是要證明這是事實可就是另一回事。甚至到目前為止,這個案子還到不了檢察官那裡。除非我們找到確切對她不利的證據,一切都將永遠存疑。這你是瞭解的,不是嗎?”

  是的,我是瞭解。

  老爹平靜地說:

  “為什麼不照實跟她談談?”

  “你是說——問蘇菲亞我是否——”我停了下來。

  “是的,是的……我並不是要你秘密進行而不告訴那女孩你想幹什麼。跟她談談,看她說些什麼?”

  因此,第二天我就跟泰文勒督察長和藍姆巡佐一道驅車前往斯文裡。

  在高爾夫球場過去一點的地方,我們的車子轉進一條通道,我想戰前這條通道上一定設有兩扇大鐵門。大鐵門在戰時出於愛國心被捐贈出去了或是被強行徵用了。我們沿著一條兩旁都是石南花叢的彎曲車道前進,來到屋前的碎石回車道上。

  真是不可思議!我懷疑這幢屋子為什麼叫做“山形牆三連屋”。叫做“十一山形牆”還比較恰當些!奇怪的是它有一種怪異的扭曲感──我想我知道為什麼。實際上它是一幢鄉間小別墅型的建築;一幢不成比率的小別墅。就好象透過巨型放大鏡看到的鄉間別墅。那歪斜的橫梁,那木頭骨架,那山形牆——一幢象夜色下的蘑菇一般的畸形小屋!

  然而,我想到了。它是一個希臘餐飲界大亨觀念中的英國式建築。它被刻意蓋成是一個英國人的家——蓋得象一座城堡一樣大小!我不知道第一任裡奧奈茲太太對它有什麼感想。我想,他根本沒跟她磋商過或是告訴她蓋這幢房子的計劃。很可能它是她的異國丈夫要給她的一個小小驚喜。我不知道她看到後究竟是感到毛骨悚然或是微笑置之。

  顯然她相當快樂地在那屋子裡生活過。

  “有點勢不可當,不是嗎?”泰文勒督察長說。“當然那老紳士對它指望不少──把它建成三幢分離的房子,可以這麼說,各自有廚房等等設備。內部一切都是最好的,打點得就象豪華飯店一般。”

  蘇菲亞從前門出來。她沒戴帽子,穿著一件綠襯衫和一條軟呢斜紋裙。

  她看到我,一下呆立在那裡。

  “你?”她叫了起來。

  我說:

  “蘇菲亞,我必須跟你談談。去什麼地方方便?”

  有一陣子,我以為她會提出異議,後來她一轉身說:“這邊來。”

  我們越過草坪。從那裡可以看到斯文裡的第一座高爾夫球場──再過去是一座長滿松樹的小山,小山過去是煙霧彌漫的朦朧鄉村景色。

  蘇菲亞帶我到一座假山庭園,有點疏於整理,一條木制長椅看起來很不舒服,我們在上面坐了下來。

  “怎麼樣?”她說。

  她的語氣可不好受。

  我說了出來──全部說給她聽。

  她非常專心地聽著。她的臉上表情很少顯露出她心裡在想什麼,不過我全部講完停了下來後,她歎了一口氣。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你父親,”她說,“是一個非常聰明的人。”

  “我老爹自有他的道理在。我自己倒認為這是個卑劣的主意──不過——”

  “噢,不,”她說。“這主意一點也不卑劣。這是唯一能有任何好處的辦法。你父親確實知道我腦子裡所想的,查理。他比你更瞭解。”

  她突然絕望似地一手握起拳頭,猛擊另一手掌。

  “我非得弄清楚真相不可。我非得知道不可。”

  “為了我們?可是,我最親愛的——”

  “不只是為了我們,查理。我為了我自己心神的安寧非得知道不可。你知道,查理,我昨晚沒告訴你──但是事實是──我感到害怕。”

  “害怕?”

  “是的——害怕——害怕——警方認為,你父親認為,每個人都認為──是布蘭達。”

  “或然率——”

  “噢,是的,是相當可能。是有可能。不過當我對自己說,‘或許是布蘭達幹的’時,我相當清楚這只是一種但願的想法。因為,你知道,我不真的這麼認為。”

  “你不這樣認為?”我慢吞吞地說。

  “我不知道。你已經如同我所希望的一樣從局外人口中聽到了一切。現在我來以當事人的眼光讓你看一看。我完全不覺得布蘭達是那種人──她不是那種人,我覺得,她不是那種會做出任何讓自己牽扯到危險的事的人。她太珍惜自己了。”

  “那位年輕人呢?羅侖斯·布朗。”

  “羅侖斯是個十足的膽小鬼。他不會有那個膽子。”

  “我懷疑。”

  “不錯,我們並不真的知道,是嗎?我的意思是說,人們都能讓人大吃一驚,刮目相看。一個人被他人認為是怎麼樣的,結果有時候那種認為卻全錯了。不總是錯──而是有時候。但是不管怎麼說,布蘭達——”她搖搖頭——“她一向中規中矩。她是我所謂的閨女類型。喜歡坐下來,吃吃甜食,穿著好衣服,戴著珠寶,看著廉價小說,出去看看電影。這是種奇怪的現象,當你想起他已經是個八十五歲的人啦,不過我真的認為她有點敬畏祖父。他有權勢,你知道。我想他能讓一個女人感到──噢──有點像是皇后──帝王的寵妃!我認為──我一直認為──他讓布蘭達感到好象她是一個令人興奮的羅曼蒂克的女人。他一生對女人都很有辦法──而那種事是一種藝術──無論你再怎麼老,都不會失掉那種訣竅。”

  我暫時把布蘭達的問題擺到一邊,回到蘇菲亞說過的一句令我困擾的話。

  “為什麼你說,”我問道,“你感到害怕?”

  蘇菲亞有點顫抖,雙手緊緊握在一起。

  “因為這是事實,”她低聲說。“這是非常重要的,查理,我必須讓你知道這一點。你知道,我們是一個非常怪異的家庭……我們都帶有不少冷酷的性情──而且是──不同類型的冷酷。令人困擾的就在這裡,不同的類型。”

  她一定看出我不解的表情。她繼續、精力充沛地說下去。

  “我會盡力把我的意思說清楚。比如說,祖父。有一次他在告訴我們他在斯麥那的童年生活時,相當不在意地提到他曾經刺殺過兩個大男人。是為了某種爭吵──受到了莫大的侮辱——我不知道——不過只是一件發生得相當自然的事。他事後真的就把這件事忘了。但是,在英格蘭,聽到人家這麼若無其事地說出這種事,就感到怪怪的。”

  我點點頭。

  “這是一種類型的冷酷,”蘇菲亞繼續說,“再來是,我祖母。我對她記憶非常模糊,不過我常聽人談起她。我想她可能具有那種源自毫無想像力或什麼的冷酷。所有那些獵狐的祖先──和那些老將軍,那種嗜殺的類型。充滿了正直和自大的性情,一點也不害怕擔負起生死的大責大任。”

  “這不是有點太牽強附會了嗎?”

  “也許是吧──不過我一直有點怕那種類型。是蠻富正直之心,但卻殘忍無情。再來是我親生母親──她是個演員──她是個甜心,但是她毫無均衡感。她是那些看事情只看它對他們的影響面的不自覺的自我中心者之一。這有時候有點可怕,你知道。還有克裡夢西,羅傑伯伯的太太。她是個科學家──她正在從事某種非常重要的研究工作──她也是冷酷無情、冷血不具人格的那種類型。羅傑伯伯恰恰相反——他是世界上最仁慈最可愛的人,但是他的脾氣真的壞得嚇死人。凡事一讓他血氣沸騰,他就幾乎不知道他在幹什麼。還有父親——”

  她停頓了一段長時間。

  “父親,”她慢吞吞地說,“幾乎可以說是太過於有自製力了。你從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他從不表露任何情感。或許這是一種對抗母親過分放縱感情的不自覺的自我防衛,不過有時候──這令我有點擔憂。”

  “我的好女孩,”我說,“你沒有必要這樣苦了自己。到頭來變成每個人都可能謀殺。”

  “我想這是事實。甚至我。”

  “不會是你!”

  “噢,查理,你無法把我除外。我想我可能殺人……”她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加上一句說:“不過如果是這樣,必須是為了某種真正值得的東西!”

  我笑了起來。我忍不住。蘇菲亞微微一笑。

  “也許我是傻子,”她說,“不過我們必須找出祖父去世的真相,我們非找出來不可。但願是布蘭達……”

  我突然有點替布蘭達·裡奧奈茲感到難過。

  一個高高的人影精神勃勃地沿著通往我們這裡的小徑走著,頭上戴著一頂老舊的毛氈帽,穿著一件皺得不成形的裙子,和一件有點累贅的毛織運動衫。

  “艾迪絲姨婆,”蘇菲亞說。

  這個人一兩度停住腳步,俯身看看花壇,然後繼續朝我們走過來。我站了起來。

  “這位是查理·海華,艾迪絲姨婆。我姨婆,哈薇蘭小姐。”

  艾迪絲·哈薇蘭是個年約七十的婦人。她有一頭蓬亂的灰發,一張飽經風霜的臉孔和精明、銳利的眼神。

  “你好,”她說。“我聽說過你。從東方回來。令尊好嗎?”

  我感到有點驚訝,回說他很好。

  “打從他小時候就認識他了,”哈薇蘭小姐說。“跟他媽媽很熟。你看起來有點象她。你是來幫助我們──或是為了其他什麼事?”

  “我希望幫得上忙,”我有點不自在地說。

  她點點頭。

  “我們是需要點幫忙。這裡到處都是員警。隨時隨地突然間就冒出來。有一些我不喜歡。進過高等學校的男孩不應該當員警。那天看到摩娜·金諾的孩子在指揮交通。讓人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

  她轉向蘇菲亞:

  “蘭妮在找你,蘇菲亞。她要你打電話叫魚。”

  “真麻煩你了,”蘇菲亞說。“我這就打電話叫去。”

  她敏捷地走向屋子去。哈薇蘭小姐轉身慢慢朝著相同的方向走去。我跟在她一旁。

  “不知道我們要是沒有蘭妮那該怎麼辦,”哈薇蘭小姐說。“幾乎家家戶戶都有個象蘭妮一樣的人。她們過來洗燙衣服,做飯燒菜,料理家事。忠實。我自己挑上她的──幾年前。”

  她俯身,惡狠狠地拔起一團糾纏的綠草。

  “可惡的東西——野生旋花草!最壞的野草!糾纏蔓延,悶得花木透不過氣來——而你又無法妥善把它們處理掉,在地底下到處蔓延生根。”

  她惡狠狠地把那一把綠色的東西丟在地上,用腳後跟踐踏著。

  “這是件糟糕的事,查理·海華,”她說。她望向屋子。“警方的想法怎麼樣?我想我不應該問你這個。想到亞瑞士泰德被人毒害好象怪怪的。講到那件事,想到他死了好像古裡古怪的。我從不喜歡他──從來就不!但是我不習慣想到他死了……讓這屋子顯得這麼──空蕩。”

  我什麼都沒說。照她的語氣聽來,艾迪絲·哈薇蘭似乎是在回想的情緒當中。

  “今天早上正在想──我住在這裡很長的一段時間了。四十多年了。我姐姐去世就來這裡。他要我來。七個孩子——最小的才一歲……不能眼看著他們由一個拉丁人帶大,我能嗎?一項叫人無法忍受的婚姻結合,當然。我一直覺得瑪西亞一定是——呃——中了邪。醜陋庸俗的矮小外國人!他不干涉我——憑良心說。保姆、管家、學校,全由我一手包辦、聘請、挑選,還有適當的有益健康的幼兒食品──不是他常吃的那些怪味道的米飯。”

  “從那時候開始你就一直住在這裡?”我喃喃說道。

  “是的。有點奇怪……我想,我可能早已離開,當孩子們都長大,嫁的嫁,娶的娶……我想,我是對花園產生了興趣,真的。後來,菲力浦來了。要是一個男人娶了個女演員,他就無法享有任何家庭生活。不知道女演員為什麼要有孩子。孩子剛一生下來,她們就匆匆忙忙走得遠遠的,到愛丁堡或是什麼地方的戲院去上臺演戲。菲力浦做了件明智的事──連人帶書一起搬來這裡。”

  “暮力浦·裡奧奈茲從事什麼工作?”

  “寫書。想不出為什麼。沒有人想要去讀它們。全都是一些有關晦澀歷史細節的書。你聽都沒聽說過吧?”

  我承認。

  “太有錢了,他就是這樣,”哈薇蘭小姐說。“大部分人都得賺錢過日子,哪有他那種閒工夫。”

  “他的書不賺錢?”

  “當然不。據說他是探討某一時期歷史的偉大權威人士。不過他不需要靠寫書賺錢──亞瑞士泰德給了他大約十萬英鎊──相當令人驚歎的一筆數目!為了逃避遺產稅!亞瑞士泰德讓他們全都在經濟上各自獨立。羅傑經營聯合筵席包辦事業──蘇菲亞則有一份非常可觀的津貼。給孩子的錢都存在信託基金會裡。”

  “這麼說沒有人能因為他死而特別得到什麼?”

  她以怪異的眼光瞄了我一眼。

  “不,他們是能得到什麼。他們都能得到更多的錢。不過反正只要他們開口要,也許就能得到。”

  “你有沒有任何看法,是誰毒害了他,哈薇蘭小姐?”

  她頗具特色地回答:

  “沒有,我真的不知道。這個我非常困擾不安!想到有個毒害自己親人的兇手在屋子裡逍遙可不是什麼好受的事。我想警方會盯牢可憐的布蘭達。”

  “你不認為他們這樣做是正確的?”

  “我完全說不上來。在我看來,她一向是個特別愚蠢、庸俗的年輕女人──有點刻板守舊。不是我觀念中的下毒者。然而,畢竟如果一個二十四歲的年輕女人嫁給了一個近八十歲的男人,顯然她嫁的是他的錢而不是他的人。照一般正常的現象來看,她可能期望不久成為一個富孀。不過亞瑞土泰德是個特別堅韌的老人。他的糖尿病並沒有惡化。他真的看起來像是個會活到一百歲的人。我想她等得不耐煩了……”

  “要真是這樣,”我停下來沒再說下去。

  “要真是這樣,”哈薇蘭小姐敏捷地說,“那就多少比較好些。當然啦,是會引起公眾非議。不過,她畢竟不是家族分子之一。”

  “你沒有其他的想法?”我問道。

  “我該有其他什麼想法?”

  我懷疑。我懷疑在那破舊的毛氈帽底下的腦子裡,不只想著這些。

  在這心血來潮,幾乎不相連貫的話語之後,我想,有一顆非常精明的腦袋正在運作著。一時之間,我甚至懷疑是否哈薇蘭小姐毒死了亞瑞士泰德·裡奧奈茲……

  看來這似乎不是個不可能的想法。在我腦海深處,是她狠狠用腳後跟把野生旋花草蹂進土裡的樣子。

  我想起了蘇菲亞用過的字眼。冷酷。

  我偷偷從旁瞄了艾迪絲·哈薇蘭一眼。

  只要有個足夠的好理由……但是到底什麼對艾絲·哈薇蘭來說是個足夠的好理由?要回答這個問題,我得多瞭解她一些。

  前門敞開著。我們穿過前門,進入有點大得驚人的大廳。廳裡佈置嚴謹──精漆黑橡木和閃閃發光的銅器。在大廳裡頭通常會出現樓梯的地方,是一面有著一道門的嵌板白牆。

  “我姐夫住的地方,”哈薇蘭小姐說。“一樓是菲力浦和瑪格達住的。”

  我們穿過左邊一條通道,進入一間大客廳。淺藍色的嵌板牆,厚厚的綿緞面傢俱,每一張桌子上和每一面牆上都擺滿、掛滿了演員、舞者、舞臺場景設計的照片和畫像。一幅狄加斯畫的“芭蕾舞者”掛在壁爐上方牆面。大量擺設花朵,大朵大朵的茶色菊和大瓶的各色康乃馨。

  “我想,”哈薇蘭小姐說,“你想見菲力浦吧?”

  我想見菲力浦嗎?我不知道。我所想的只是要見蘇菲亞。這我已經做到了。她極為贊同我老爹的計劃──但是她現在已經退場,想必正在什麼地方打著電話叫魚,沒有指點我如何繼續進行。我該如何跟菲力浦·裡奧奈茲接觸,是以一個急於娶他女兒的年輕人身份,或是以一個路過順便拜訪的朋友身份,(當然不會在這個時候來吧!”)或是以一個警方有關人員的身份?

  哈薇蘭小姐不給我時間考慮她的問題。事實上,她的那句話根本不是個問句,倒更像是個斷言。我判斷,哈薇蘭小姐慣于斷言而不是徵求別人的意見。

  “我們到書房去。”她說。

  她帶我走出客廳,沿著一條走廊,穿過另一道門。

  這是個堆滿書本的大房間。書本並不是安安分分地擺在高及天花板的書架上。椅子上、桌子上,甚至連地板上都是。然而卻不給人零亂的感覺。

  房間陰冷。少掉了一種我所期待的味道。空氣中有股舊書的味道和些微蜜蠟味。一兩秒鐘之後,我知道了少掉的是什麼,是煙草的香味。菲力浦·裡奧奈茲不抽煙。

  我們一進門,他從書桌後面站了起來——一個年約五十上下的高大男人,非常英俊的男人。每個人都太過於強調亞瑞士泰德·裡奧奈茲的醜陋,以至於我預料他兒子也一樣醜。我當然沒料到會見到這麼完美的外貌──挺直的鼻樑、曲線無暇的下巴、一頭從造型美好的前額往後梳的金發飛濺著些許灰白。

  “這位是查理·海華。菲力浦,”艾迪絲·哈薇蘭說。

  “啊,你好。”

  我不知道他是否聽說過我。他伸出來跟我相握的手是冰冷的,他的表情相當漠不關心,讓我有點緊張。他耐心、興趣缺缺地站在那裡。

  “那些可怕的員警在哪裡?”哈薇蘭小姐問道。“他們有沒有過這裡來?”

  “我相信督察長——”你瞄了一眼書桌上的名片)“呃──泰文勒稍後就要來跟我談話。”

  “他現在人在什麼地方?”

  “跟布蘭達在一起?”

  “我真的不知道。”

  看看菲力浦·裡奧奈茲那副樣子,好象相當不可能有件謀殺案已經在他附近發生。

  “瑪格達起床了沒有?”

  “我不知道。她通常不到十一點是不會起床的。”

  “好象是她來了的聲音,”艾迪絲·哈薇蘭說。

  她所謂的“好象是她來了的聲音”是高亢快速的談話聲,很快地朝這裡接近過來。我身後的房門猛然一開,一個女人走了進來。我不知道她是怎麼辦到的。讓人感覺到好象進來的是三個女人而不是一個。

  她抽著長長的濾煙嘴,穿著一件桃色緞面家常長服,一手提起衣角。一頭瀑布般的黃褐色頭發傾瀉在她背後。她的臉有著那種時下的女人在完全沒有化妝之前的驚人裸露感。她有對巨大的藍眼睛,走起路來非常快,講起話來聲音有點粗嘎迷人,發育非常清晰。

  “親愛的,我受不了──我完全受不了──想想大眾的注意──是還沒有上報,不過當然會上報──我還決定不了上調查庭該穿什麼衣服──色彩非常非常收斂的衣服?——總不會是黑色的吧,──或許暗紫色的──我的衣料配給票都用光了——我把賣給我的那個人的地址搞丟了──你知道,在靠近雪佛茲貝利巷的一個車庫──如果我開車過去,員警會跟蹤我,他們可能會問我一些叫人感到非常難堪的問題,不會嗎?我的意思是說,我能說什麼?你多麼冷靜啊,菲力浦!你怎麼能這麼冷靜?難道你不瞭解。我們現在可以離開這可怕的屋子了?自由——自由!噢,這樣說太無情了──那可憐的老甜心——當然他還活著的時候,我們是不會離開他的。他真的溺愛我們,可不是嗎──不管樓上那個女人再怎麼想盡辦法挑撥我們的感情。我相當確信要是我們早離開了,把他留給她一個人,他會什麼都不留給我們。可怕的女人!畢竟,可憐的老甜心已經快九十歲了──全世界所有的親戚加起來也對抗不了那與他朝夕相處的可怕的女人。你知道,菲力浦,我真的相信這是個推出艾迪絲·湯普遜那出戲的大好機會。這件謀殺案會給我們很多預先宣傳。比爾丹斯登說他可以找到悲劇演員──那出可怕的關於礦工的詩劇隨時都會下檔──這是個好機會──好極了。我知道他們說我必須一直演喜劇,因為我的鼻子──但是你知道艾迪絲·湯普遜那出戲裡還是有很多喜劇的成分──我不認為作者瞭解這一點──喜劇可以升高懸疑的效果。我知道我該怎麼演──平庸、愚蠢、偽裝,然後到了最後一分鐘——”

  她擲出一條手臂──香煙從煙嘴上掉下來,落到菲力浦的桃花心木書桌上,開始燃燒起來。他平靜地把香煙撿起來,丟進廢紙筒裡。

  “然後,”瑪格達·裡奧奈茲輕聲說,她的眼睛突然睜大,面孔僵化起來,“全然的恐怖……”

  全然的恐怖表情在她臉上停留了大約二十秒鐘,然後她的臉上肌肉放鬆,又皺了起來,有如一個惶惑的孩子正要放聲嚎啕大哭一般。

  突然,她臉上的所有表情一掃而空,轉向我,一本正經地問我:

  “你不認為這正是演艾迪絲·湯普遜的方式嗎?”

  我回說我認為這正是演艾迪絲·湯普遜的方式。當時我對艾迪絲·湯普遜是何方神聖只有非常模糊的印象,但是我急於跟蘇菲亞的母親有個好的開始。

  “倒有點象布蘭達,真的,不是嗎?”瑪格達說。“你知道嗎,我倒從沒想到過。非常有趣。我要不要告訴督察這一點?”

  書桌後的男人微皺眉頭。

  “真的沒有必要,瑪格達,”他說,“你根本不必見他。我可以告訴他任何他想知道的。”

  “不必見他?”她的聲音上揚。“可是我當然必須見他?唉,唉,親愛的,你太沒有想像力了!你不瞭解細節的重要性。他要知道每件事情確切是如何在什麼時候發生的,每個人注意到的所有小事情以及當時感到懷疑的——”

  “媽,”蘇菲亞從敞開著的房門走進來說,“你可不要對督察胡說八道。”

  “蘇菲亞──親愛的……”

  “我知道,我的寶貝媽媽,你已經全都准備好了,打算好好地表演一番。但是你錯了。相當錯誤的想法。”

  “胡說,你不知道——”

  “我真的知道。你得換個不同的方式表演。親愛的。抑制住你自己──盡量少說話──收斂一點──提高警覺——保護家人。”

  瑪格達·裡奧奈茲臉上露出孩子般純真的困惑表情。

  “親愛的,”她說,“你真的認為——”

  “是的。把你的那些傻主意丟開。我正是這個意思。”

  當她母親的臉上開始綻露一絲愉悅的笑意時,蘇菲亞又加上一句說:

  “我替你准備了一些巧克力,在客廳裡——”

  “噢──好──我餓死了——”

  她走到門口,停了下來。

  “你不知道,”她的話顯然不是對我就是對我身後的書架說的,“有個女兒有多好!”

  說完這句“退場詞”,她走了出去。

  “天知道,”哈薇蘭小姐說,“她會跟員警說些什麼!”

  “她不會有問題的。”蘇菲亞說。

  “她可能什麼都說出來。”

  “不要擔心,”蘇菲亞說。“她會照著導演的話去做,我是導演!”

  她隨她母親之後走了出去,然後猛一轉身說:

  “泰文勒督察長來見你了,爸,查理留下來,你不介意吧?”

  我想菲力浦·裡奧奈茲一聽,臉上是有了非常細微的困惑神色。很有可能!但是他那漠不關心的習慣對我有好處。

  “噢,當然──當然。”他有點含糊其辭地喃喃道。

  泰文勒督察長走進來,壯實、可靠,一副機敏、效率十足的樣子,頗討人歡心。

  “只是一點小小的不愉快,”他的態度有如是說:“然後我們就會永遠離開這屋子──這樣一來沒有人會比我更高興。我們並不想要在這裡逗留,我可以向你保證……”

  我不知道他是怎麼辦到的,一句話都不用說,只是拉把椅子坐到書桌前,就把他心中的意思傳達了出去,不過這的確生效了。我謙遜地在稍遠的地方坐了下來。

  “怎麼樣,督察長?”菲力浦說。

  哈薇蘭小姐突然插嘴說:

  “你不需要我吧,督察長?”

  “目前不需要,哈薇蘭小姐。稍後,要是我可以跟你談幾句話的話──”

  “當然,我會在樓上。”

  她走了出去,隨手把門帶上。

  “怎麼樣,督察長?”菲力浦重複說。

  “我知道你非常忙,我不想打擾你太久。不過我可以私下跟你提一下,我們的懷疑得到了證實。令尊不是自然死亡。他的死是扁豆鹼素藥量過度的結果——一般較熟悉的是叫伊色林。”

  菲力浦低下頭。他沒有任何特別的情感反應。

  “我不知道這對你來說有沒有任何提示作用?”泰文勒繼續說。

  “該有什麼提示作用?我自己的看法是我父親不小心誤服了毒藥。”

  “你真的這樣認為,裡奧奈茲先生?”

  “是的,在我看來這十分可能。你要知道,他將近九十歲了,眼力非常不好。”

  “所以他把眼藥水倒進胰島素的藥瓶裡當胰島素用。在你看來,這真是個可信的說法嗎,裡奧奈茲先生?”

  菲力浦沒有回答。他的臉上表情更顯平靜。

  泰文勒繼續:

  “我們找到了眼藥水瓶,空的──在垃圾箱裡,上面沒有指紋。這一點本身就奇特。一般正常的現像是上面該有指紋。當然是令尊的,也可能是他太太的或是侍僕……”

  菲力浦·裡奧奈茲抬起頭來。

  “那侍僕呢?”他說。“瓊生呢?”

  “你這是在暗示瓊生是可能的兇手?他當然有機會下手。但是我們一想到犯罪動機那就不同了。令尊慣於每年給他一份年終獎金──這份年終獎金數目逐年增加。令尊讓他明白他是用這種方式來取代遺囑中留給他任何金錢。如今這份年終獎金,在七年的服務期間之後,已經達到一個非常可觀的數目而且仍然逐年增加。顯然令尊活得越久對瓊生越有利。再說,他們相處得好極了,而瓊生的過去記錄無懈可擊──他是個徹頭徹尾忠實熟練的侍僕。”他頓了頓。“我們不懷疑瓊生。”

  菲力浦平靜地回答:“我明白。”

  “裡奧奈茲先生,現在或許你可以告訴我一下你自己在令尊去世那天的行蹤吧?”

  “當然,督察長。我在這裡,在這房間裡,待了一整天──除了吃飯時間,當然啦。”

  “你有沒有見過令尊?”

  “我按照慣例早餐之後去向他請安。”

  “當時你單獨跟他在一起嗎?”

  “我──呃──我繼母也在房裡。”

  “他看起來如往常一般嗎?”

  菲力浦帶著一絲嘲諷意味地回答:

  “他沒有任何預知他當天會被謀害的跡象。”

  “令尊住的那部分房子完全跟這裡隔絕嗎?”

  “是的,唯一的通道是大廳裡的那道門。”

  “那道門一直都鎖著嗎?”

  “不。”

  “從來不鎖?”

  “據我所知是這樣沒錯。”

  “任何人都可以來去自如?”

  “當然。只是基於家居生活隱私的方便才隔離的。”

  “你是怎麼知道令尊去世的?”

  “我哥哥羅傑,他住在樓上西廂,匆匆忙忙跑下來告訴我,說我父親突然發作。呼吸困難,好象非常嚴重。”

  “你怎麼處理?”

  “我打電話給醫生,好象沒有人想到要這樣做。醫生出去了──不過我留話給他,要他盡快過來。然後我上樓去。”

  “然後呢?”

  “我父親情況顯然非常嚴重,醫生還沒來他就去世了。”

  菲力浦聲音不帶任何感情,僅僅是簡單的事實陳述。

  “其他的人在什麼地方?”

  “我太太在倫敦。她後來很快就回來了。蘇菲亞也不在,我相信。兩個小傢伙,尤斯達士和喬瑟芬在家。”

  “我希望你不會誤解我的意思。裡奧奈茲先生,如果我問你,令尊一死會如何影響到你的經濟情況。”

  “我相當瞭解,你想要知道一切事實。我父親在好幾年前就讓我們各自財務獨立。他讓我哥哥當聯合筵席包辦公司的董事長和主要股東──他所擁有的最大一家公司,把經營權完全交到他手上。他給我一筆他認為數目相當的錢──實際上我想是面額十五萬英鎊的各種債券和優良股票──好讓我隨意運用。他也安排給了我後來去世的兩個姐姐非常大方的一筆錢。”

  “而他自己還是一個非常有錢的人?”

  “不,實際上他只留給自己一份比較起來算是中等的收入。他說那夠他生活所需了。從那時候開始。”菲力浦的唇角首度展現一絲笑意,“由於各種事業的成功,他變得比以前更富有。”

  “令兄和你自己來這裡住。這不是任何財務——困難造成的結果吧?”

  “當然不是,純粹是為了方便。我父親經常告訴我們,隨時歡迎我們搬過來跟他一起住。為了各種家務上的原因,這樣做對我來說是件方便的事。”

  “同時,”菲力浦特意加上一句說,“我也非常喜歡我父親。我跟我家人一九三七年搬來這裡。我不用付房租,但是我負擔我這一部房子的稅金。”

  “令兄呢?”

  “我哥哥在一九四三年因為他在倫敦的房子被炸毀而搬來這裡。”

  “裡奧奈茲先生,你知不知道令尊的遺產是怎麼分配的?”

  “非常清楚。他在一九四五年戰爭結束宣佈和平之後不久,重新立下遺囑。我父親不是個偷偷摸摸的人,他很有家族觀念。他召開一次家庭會議,他的律師也在場,應他的要求,向我們說明他遺囑的條款。那些條款我相信你已經知道了。無疑的,蓋斯奇爾先生已經告訴你了。大略來說,有一筆十萬英鎊的稅後淨額給我繼母,除了結婚時已經給了她的一筆非常大方的聘金之外。其餘的財產分成三等份,一份給我,一份給我哥哥,另一份存入信託基金給他的孫子女。遺產金額很大,但是遺產稅當然也很重。”

  “有沒有任何留給僕人的遺產或是慈善捐贈?”

  “完全沒有。僕人如果留任的話,薪資逐年增加。”

  “你實際上並不──原諒我這樣問──缺錢用吧,裡奧奈茲先生?”

  “你知道。所得稅多少有點重,督察長──不過我的收入很夠我自己用──也夠我太太用。再說,我父親經常送給我們大家非常大方的禮物,而且要是萬一有什麼急難,他會馬上解救。”

  菲力浦冷淡、清晰地補上一句說:

  “我可以向你保證,我沒有要我父親死的任何財務上的理由,督察長。”

  “裡奧奈茲先生,如果你認為我有這種意思,那我真是非常抱歉。不過我們不得不知道一切事實。現在我恐怕得問你一些有點敏感的問題。是有關令尊和他太太之間的關系。他們在一起相處快樂嗎?”

  “就我所知,美滿極了。”

  “沒有爭吵?”

  “我不認為有。”

  “他們年齡──差距很大?”

  “是很大。”

  “你是否──對不起──贊成令尊的第二次婚姻?”

  “他沒有徵求我的意見。”

  “這不算是回答我的問題,裡奧齊茲先生。”

  “既然你這麼說,那我就實說了,我認為這項婚姻——不明智。”

  “你有沒有勸過令尊?”

  “我知道時,已經是既成事實了。”

  “對你可是一大震驚吧──呃?”

  菲力浦沒有回答。

  “對這件事有沒有任何不好的感受?”

  “我父親有做任何他高興做的事的自由。”

  “你跟裡奧奈茲太太之間相處得和睦吧?”

  “十分和睦。”

  “你跟她之間友善。”

  “我們很少碰面。”

  泰文勒督察長轉變話題。

  “你能不能告訴我關於羅侖斯·布朗先生的事?”

  “我恐怕沒辦法告訴你。他是我父親聘請的。”

  “但是他是應聘來教你的兒女的,裡奧奈茲先生。”

  “不錯。我兒子是小兒麻痹症的受害者──幸好病情不重──我們考慮結果認為還是不要送他上學的好。我父親提議他和我女兒喬瑟芬一起接受家庭教師教導──那個時候可選擇的家庭教師相當有限——因為必須是不用服兵役的。這位年輕人的資歷令人滿意,我父親和我姨媽(她一直負責照顧孩子們的福利)對他滿意,我順從他們的意思。附帶一說,我對他的教學無可挑剔,負責、周到。”

  “他住的地方是在令尊那一部分房子,不是這裡?”

  “上面那裡有空房。”

  “你有沒有曾經注意過——對不起,問你這個──羅侖斯·布朗和你繼母之間有任何親密的跡象?”

  “我沒有機會去注意到這種事情。”

  “你有沒有聽到過任何有關這方面的閒言閒語?”

  “我從來不聽人家的閒言閒語,督察長。”

  “非常令人欽佩,”泰文勒督察長說。“這麼說你是非禮勿視,非禮勿聽,而且非禮不言嘍?”

  “隨你高興怎麼說,督察長。”

  泰文勒督察長站了起來。

  “好,”他說:“非常謝謝你,裡奧奈茲先生。”

  我謙遜地隨他走出房間。

  “咻,”泰文勒說,“他真是冷若冰霜!”

  “現在,”泰文勒說,“我們去找菲力浦太太談談,她的藝名是瑪格達·衛斯特。”

  “她演得好不好?”我問道。“我知道她的名字,而且我相信我曾在幾出戲裡見過她,不過我不記得是什麼時候,什麼地方。”

  “她是那些所謂新秀之一,”泰文勒說,“她在‘西屋’劇院登過幾次台,她在一般有固定劇團上演的劇院裡相當有名氣——她經常在知識分子的小戲院和周日俱樂部裡演出。我想,對她的演技不利的是她不用靠演戲過話,這是實話。她可以東挑西撿,選她自己喜歡的角色,到她喜歡的地方去演,偶爾為了她看中的某個角色,出錢資助演出──通常看中的都是世界上最不適合她演的角色。結果是,她退入了業餘階層,而不是職業的。她演得好,你要知道,特別是喜劇──但是劇院經理不太喜歡她──他們說她太獨立了而且常惹麻煩──喜歡惡作劇,挑起爭端。我不知道這有多少是事實──不過她在同行之間不怎麼受歡迎。”

  蘇菲亞從客廳走出來說,“我母親在這裡,督察長。”

  我跟隨泰文勒進入一間大客廳。一時之間,我幾乎認不得那坐在緞面靠背長椅上的女人。

  紅黃色的頭發梳成愛德華時代的發型。高聳在頭上,穿著一套剪裁精細的暗灰色裙套裝,和一件精緻的淡紫色縐褶襯衫.項間系著一個小巧的瑪瑙胸針。我首次注意到她那鼻尖有點傾斜的鼻子的魅力。令我有點想起了名喜劇演員亞希娜·席勒──似乎相當令人難以相信這就是那穿著桃色家常服的騷動不安的女人。

  “泰文勒督察長?”她說。“請進來坐。你抽不抽煙?這真是件最最恐怖不過的事。我當時完全感到我簡直無法承受。”

  她的聲音低沉,不帶感情,是那種不惜一切代價一心一意自我控制住的人講話的聲音。她繼續:“如果我能幫上你任何忙,請盡管說出來。”

  “謝謝你,裡奧奈茲太太。悲劇發生的時候你在什麼地方?”

  “我想我一定是正在從倫敦開車回來的路上。我那天跟一個朋友在長春藤餐廳吃午飯,然後我們去看一場服裝展示會。我們跟其他一些朋友在柏克萊餐廳喝了幾杯,然後我啟程回家。我回到這裡時,一切都在騷動中。好象我公公突然發作了。他──死了。”她的聲音只是微微有點顫抖。

  “你喜歡你公公嗎?”

  “我深愛——”

  她的聲音上揚。蘇菲亞微微調整了狄加斯那幅畫的角度。瑪格達的聲音跌落到原先抑制住的音量。“我非常喜歡他,”她以平靜的聲音說。

  “我們都是。他──對我們非常好。”

  “你跟裡奧奈茲太太處得好嗎?”

  “我們不常見到布蘭達。”

  “為什麼?”

  “哦,我們的共同點不多。可憐的親愛的布蘭達,有時候生活對她來說一定是件艱苦的事。”

  蘇菲亞再度動動那幅秋加斯的畫。

  “真的?怎麼說?”

  “噢,我不知道。”瑪格達搖搖頭,掛著一絲傷心的苦笑。

  “裡奧奈茲太太跟她丈夫在一起快樂嗎?”

  “噢,我想是快樂。”

  “沒有爭吵?”

  微笑搖頭的動作再度出現。

  “我真的不知道,督察先生。他們住的那部分房子跟這裡相當隔離。

  “她和羅侖斯·布朗先生非常友好吧,不是嗎?”

  瑪格達·裡奧奈茲僵住了。她張大眼睛,以譴責的眼光看著泰文勒。

  “我不認為,”她高傲地說,“你不該問我這種問題。布蘭達對任何人都相當友好。她真的是個非常和善的人。”

  “你喜歡羅侖斯·布朗先生嗎?”

  “他非常文靜,相當不錯,不過靜得讓你幾乎不知道他的存在。其實我也不常見到他。”

  “他的教學令人滿意嗎?”

  “我想是的。我真的不知道,菲力浦好象相當滿意。”

  泰文勒嘗試一些“震驚”的手腕。

  “對不起這樣問你,不過在你看來,布朗先生和布蘭達·裡奧奈茲太太之間有沒有任何戀情存在?”

  瑪格達站了起來,十足一副老祖母的架勢。

  “我從沒見過任何這種事,”她說。“我真的不認為,督察先生,這是你該問我的問題?她可是我公公的太太。”

  我幾乎鼓掌叫好。

  督察長也站了起來。

  “比較像是個問僕人的問題?”他暗示說。

  瑪格達沒有回答。

  “謝謝你,裡奧奈茲太太。”督察長說完走了出去。

  “你表演得美極了,親愛的。”蘇菲亞熱情地對她母親說。

  瑪格達若有所思地卷起她耳後方的一綹頭發,看著鏡子裡的自己。

  “是──是的,”她說,“我想這樣演是對的。”

  蘇菲亞看著我。

  “你不是應該,”她問道,“跟督察一起去嗎?”

  “聽我說,蘇菲亞,我該怎麼——”

  我停了下來。我無法當著蘇菲亞母親的面問出我到底扮演的該是什麼角色。瑪格達·裡奧奈茲到目前為止一直對我的出現毫無興趣,除了把我當做她說的那句有關女兒的“退場詞”的對象。我可能是個記者、她女兒的未婚夫,或是一個身份不明的警方人員,或甚至是葬儀社的人——對瑪格達·裡奧奈茲來說,這些都一樣,只是她的觀眾之一。

  裡奧奈茲太太低頭看著她的雙腳,不滿意地說:

  “這雙鞋子不對,太輕浮了。”

  在蘇菲亞緊急搖頭示意之下,我順從他匆忙出門去找泰文勒。我在外頭大廳裡找到他,他正過門到了樓梯口。

  “正要上樓去見做哥哥的,”他解釋說。

  我對他提出我的難題,免得以後麻煩。

  “聽我說,泰文勒,我到底是誰?”

  他顯得驚訝。

  “你到底是誰?”

  “是的,我到底在這屋子裡幹什麼?如果有人問我,我怎麼說?”

  “噢,我明白。”他考慮一會兒,然後笑著說:“有沒有人問過你?”

  “哦──沒有。”

  “那麼為什麼不就這樣,永不解釋,這是個很好的座右銘。特別是在象這樣動亂不安的屋子裡,每個人都有他們自己太多的煩惱和恐懼,根本沒有心情問問題。只要你自己表現一副自信的樣子,他們就會把你當作理所當然的。說出任何不必要的話是一大錯誤。嗯,現在我們上樓去,門沒鎖。當然你瞭解,我希望,我所問的這些問題全都是胡言亂語!誰在屋子裡誰不在,或是他們事發當天人在什麼地方根本就不重要——”

  “那麼為什麼——”

  他繼續說下去:“因為這至少給我個機會看看他們所有的人,打量一下他們,聽聽他們說些什麼,同時希望,純粹是碰運氣,有人可能給我一個有用的指標。”他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喃喃說道:“我敢打賭.瑪格達·裡奧奈茲一定可以說出不少,如果由得了她的話。”

  “可靠嗎?”我問道。

  “噢,不,”泰文勒說,“她說的不會可靠,不過卻可以打開一條調查的可能路線。這該死的屋子裡每人個都有機會下手,也有下手的工具。我需要的是犯罪動機。”

  在樓梯頂端,有一道門阻斷了右邊的走道。門上有一銅制敲門器,泰文勒適力敲了敲。

  門被裡面一個一定是正巧站在裡頭門邊的人猛然打開。他是個笨拙的彪形大漢,雙肩結實有力,一頭蓬鬆的黑發,一張非常難看卻又同時有點和藹的瞼。他兩眼看著我們,然後迅速移開,態度有如羞怯、老實的人那樣暗自感到尷尬。

  “噢,”他說,“進來。是的,進來。我正要去──不過沒關系。到客廳來,我去找克裡夢西來──噢,你在哪裡,親愛的,是泰文勒督察長。他──有沒有煙?稍等一下。如果你們不介意——”他碰到了一面屏風,有點狼狽地對它說聲“對不起”,走了出去。

  就象一雙大黃蜂走了,留下了顯著的沉寂。

  羅傑·裡奧奈茲太太正站在窗口邊.我霎時被她的氣質和屋子裡的氣氛所迷惑住了。

  這確確實實是她的房間,我確信。

  牆壁漆的是白色──真正的白色,不象一般室內裝潢時所說的“白色”指的是象牙白或是乳白。牆上沒有掛畫,除了壁爐上的一幅,一幅由暗灰色和戰艦藍的三角形構成的幾何圖形幻想畫作。室內幾乎沒有任何傢俱──只有一些必需用具,三四把椅子,一張玻璃面桌,一座小書架。沒有任何裝飾品。有的是光線、空間和空氣。這跟樓下那間處處花團錦簇的大客廳的不同就有如白堊與乾酪。而羅傑·裡奧奈茲太太和菲力浦太太也是不同類型的女人。瑪格達·裡奧親茲讓人覺得她可以是,而且經常是,至少六種以上的不同類型的女人;而克裡夢西·裡奧奈茲,我確信,是完完全全的她自已。她是一個個性非常明確、銳利的女人。

  她大約五十歲,我想,她的頭發是灰色的,剪得非常短,幾乎象伊頓學院的“西瓜頭”一般,然而長在她造型美好的小小頭顱上是那麼地美,沒有那種發型總是讓我聯想到的醜陋感。她有張聰慧、敏感的臉,一對淺灰色的眼睛具有看透人心事的獨特強烈眼神。她穿著一件式樣簡單的暗紅色毛料洋裝,跟她苗條的身材搭配得十全十美。

  我立即感覺到,她是個有點令人驚動的女人……我想是因為我判斷她生活的規範可能跟一般的女入不同,我立刻瞭解到為什麼蘇菲亞把“冷酷”這個字眼用在她身上。房間陰冷,我有點顫抖。

  克裡夢西·裡奧奈茲以很有教養的平靜聲音說:

  “請坐,督察長。有沒有進一步的消息?”

  “死亡是伊色林造成的,裡奧奈茲太太。”

  她若有所思地說:

  “這麼說是謀殺了。不可能是意外吧?”

  “不可能,裡奧奈茲太太。”

  “請對我先生委婉一點,督察長。這會嚴重影響到他。他崇拜他父親,而且他的感情非常脆弱。他是個感情型的人。”

  “你跟你公公處得好吧,裡奧奈茲太太?”

  “是的,相當好。”她平靜地加上一句:“我並不非常喜歡他。”

  “為什麼?”

  “我不喜歡他的一些生活目標──還有他達到這些目標的方法。”

  “那麼,布蘭達·裡奧奈茲太太呢?”

  “布蘭達?我不常見到她。”

  “你認為她和羅侖斯·布朗先生之間是不是可能有什麼?”

  “你是說──某種戀情?我不認為。不過我真的無從知道。”

  她的聲音聽來全然不感興趣。

  羅傑·裡奧奈茲匆匆回來,有如大黃蜂又飛回來了。

  “我被耽擱了,”他說。“電話。怎麼樣,督察先生?怎麼樣,有沒有任何消息?我父親是什麼原因死的?”

  “伊色林中毒死的。”

  “是嗎?我的天啊!那麼是那個女人!她等不了!他可以說是讓她脫離了貧民窟,而這就是他得到的回報。她殘酷地謀殺了他!天啊,想起來就叫我血氣沸騰。”

  “你這樣認為有沒有任何特別的理由?”泰文勒問道。

  羅傑雙手扯著頭發,走過來走過去。

  “理由?為什麼,還有可能會是誰?我從來就信不過她──從來就不喜歡她!我們沒有任何一個人喜歡她。菲力浦和我在爸爸有一天回來告訴我們說他娶了她時都大吃一驚!在他那種年齡!瘋了──真是瘋了。我爸爸是個有趣的人,督察先生。在智能上,他還是象個四十歲的人一樣年輕、清新。在這世界上我所有的一切都是他給我的。他替我做了任何一件事──有求必應,從不讓我失望。倒是我讓他失望了──我一想起──”

  他重重跌坐到一張椅子上。他太太平靜地走到他一旁。

  “夠了,羅傑。不要太苦了自己。”

  “我知道,親愛的──我知道──”他握住她的手。“可是怎麼冷靜得了──我怎麼能不感到——”

  “可是我們大家都必須冷靜,羅傑。泰文勒督察長需要我們的幫忙。”

  “不錯,裡奧奈茲太太。”

  羅傑叫了起來:

  “你知道我想幹什麼嗎?我想要親手掐死那個女人。她就不能讓親愛的老人家多活幾年。如果她人在這裡,我——”他跳了起來。憤怒得全身顫抖。他伸出抽搐的雙手。“是的,我去扭斷她的脖子,扭斷她的脖子……”

  “羅傑。”克裡夢西厲聲說。

  他看著她,臉紅起來。

  “對不起,我最親愛的。”他轉向我們。“我很抱歉。我一時控制不了情緒。我──對不起——”

  他再度走出房間。克裡夢西談談一笑說:

  “真的,你們知道,他連一隻蒼蠅都不忍心傷害到。”

  泰文勒禮貌地接受她的評語。

  然後他開始他所謂的例行問話。

  克裡夢西·裡奧奈茲精確簡明地應答。

  羅傑·裡奧奈茲在他父親去世那天人在倫敦,在聯合筵席包辦公司的總公司裡。他當天下午早早就回來,如同往常一般跟他父親共處一段時間。她自己則如同往常一般,在她工作的高爾街蘭伯特機構裡。快到六點時,她回到家裡。

  “你當天有沒有見過你公公?”

  “沒有。我最後一次見到他是在前一天。我們午飯之後跟他一起喝咖啡。”

  “但是你在他去世那天沒見過他?”

  “沒有。實際上我去過他住的那一部分房子,因為羅傑以為他把他的煙鬥留在那邊忘了帶回來——一支非常珍貴的煙鬥,不過因為他的煙鬥正好放在那邊的大廳桌上,所以我沒有打擾到老人家。他經常六點鐘左右就開始打瞌睡。”

  “你知道他病了是在什麼時候?”

  “布蘭達匆匆忙忙跑來。大約六點三十一、二分。”

  如同我所知道的,這些問題並不重要,但是我注意到泰文勒督察對回答這些問題的女人是多麼地留意。他問了她一些有關她在倫敦工作性質的問題。她說跟原子分裂的放射性能有關。

  “事實上,你是從事原子彈工作?”

  “工作毫無摧毀性。這個機構是在進行醫療效用方面的實驗。”

  泰文勒站了起來,表示他想四處看看這一部分房子。她似乎有點訝異,不過還是泰然地帶他四處去看。那有著雙人床、舖著白色床單,和簡單化妝用品的臥房再度讓我想起了醫院或是修道院。浴室也是簡單樸素,沒有豪華特別的沖浴設備;也沒有成排的瓶瓶罐罐。廚房一塵不染,沒有舖設地毯,設有實用、省事的炊事用具。然後我們來到一道門前,克裡夢西打開門說:“這是我先生專用的房間。”

  “進來,”羅傑說。“進來。”

  我微微松一口氣。其他地區的儉樸潔淨令我透不過氣來。這卻是個十足私人的房間,一張桌面可以卷縮的書桌上七零八落地布滿了紙張、舊煙鬥和煙灰,幾張破舊的大安樂椅。地上舖著波斯地毯。牆上掛著各種合照,有點褪了色。學生合照、板球隊員合照、軍人合照等等。還有沙漠、寺塔、帆船、海濱、以及夕陽等等的水彩寫生畫。這是個令人感到愉快的房間,一個可愛、友善、合群的男人的房間,

  羅傑笨拙地倒酒,把一張椅子上的書本、紙張掃落。

  “這地方亂七八糟。我正在整理東西,清除一些舊文件。夠了就說一聲。”他要幫督察倒酒,督察婉謝,我接受了。“剛剛真是對不起,”羅傑繼續說。他把酒遞給我,同時轉頭向泰文勒說,“我的情緒控制不了。”

  他幾乎近於慚愧地看看四周,不過克裡夢西·裡奧奈茲並沒有跟我們一起進來。

  “她真是好極了,”他說。“我是說,我太太。從頭到尾,她都棒透了──棒透了!我說不出我有多欽佩那個女人。她經歷了一段非常艱苦的時期──可怕的時期。我想告訴你們一下。我是說,在我們結婚之前,她的第一任丈夫是個好人──我是說,腦筋好──但是身體糟得很──事實上是患有結核病。他從事結晶學方面某些極具價值的研究工作,我相信。待遇很不好,而且工作很吃力,但是他不放棄。她替他做牛做馬,緊守著他,心知他隨時都會把命丟掉,而且從來不抱怨──毫不厭倦。她總是說她過得快樂。後來他死了,她無依無靠。最後她同意嫁給我。我很高興我能給她一些快樂,讓她歇息一下。我真希望她不要再工作,不過,當然啦,她覺得在戰時那是她的義務,而她現在似乎仍然覺得她應該繼續做下去。她是個好妻子──男人所能找到的最好的妻子。啊,我真是幸運!我願意為她做任何事。”

  泰文勒得體地回答了一句。然後他再度開始進行類似的例行問話。他什麼時候知道他父親病了?

  “布蘭達匆匆忙忙來找我。我父親病了──她說他突然發作了。”

  “我那天半個小時之前還跟他在一起坐著聊天,當時他還好端端的。我連忙趕去,他的臉色發青,喘不過氣,我沖到樓下找菲力浦,他打電話找醫生,我──我們一籌莫展。當然,我當時做夢也沒想到有什麼不對勁的事。不對勁?我是說不對勁嗎?天啊,這可用的是什麼字眼。”

  泰文勒和我有點困難地離開羅傑·裡奧奈茲氣氛感傷的房間,出到房外,再度站在樓梯頂端。

  “咻!”泰文勒說。“跟他弟弟是多麼強烈的對比。”他有點不切題地加上一句,“奇怪的東西、房間。可以讓你看出住在裡面的人很多東西。”

  我同意他的說法。他繼續說下去:

  “彼此結婚的人們也是奇怪的,不是嗎?”

  我不太確定他指的是不是克裡夢西和羅傑,或是菲力浦和瑪格達。他這句話對兩者都適用。然而,在我看來,這兩樁婚姻可能都可劃歸為幸福的婚姻。羅傑和克裡夢西的婚姻當然是幸福的。

  “我不認為他是個下毒者,你認為呢?”泰文勒問道。“不是臨時起意的罪案,我不認為是。當然啦,這難說。她倒比較象,冷酷的女人,可能有點瘋。”

  我再度同意。“不過我倒不認為,”我說,“她會只因為不贊同某一個人的生活方式和目標而謀殺掉那個人。或許,如果她真正痛恨那個老人──可是,有任何一個兇手是單純為了恨而殺人嗎?”

  “非常少,”泰文勒說。“我自己倒從沒見過。不,我想我們還是盯住布蘭達太太要妥當多了。但是天曉得我們能不能找到任何證據。”

  一個女僕幫我們打開對面的房門。她看到泰文勒時顯得驚嚇而又帶點不屑的神情。

  “你要見女主人?”

  “是的,請帶路。”

  她帶我們進入一間大客廳,然後退下。

  這個房間的格局跟樓下那間客廳一樣。窗簾是色彩華麗的印花棉布和條紋絲綢。壁爐上方的一幅肖像把我的視線緊緊吸引住──不只是因為出自大師的手筆,而且是因為肖像中人物一張扣人心弦的臉。

  這是一幅有著銳利黑眼睛的矮小老人的畫像。他戴著黑色天鵝城無邊便帽,頭部縮進雙肩,但是這個人的活力威勢卻從畫布上放射出來,那閃爍的雙眼好象正直視著我。

  “那就是他,”泰文勒督察長不合文法地說。“奧格斯達士畫的。很有個性,可不是嗎?”

  “是的,”我說出口,感到這樣說不太恰當。

  我現在才瞭解哈薇蘭小姐說這屋子裡沒有他好象變得空蕩蕩的意思,這就是建造這幢歪歪扭扭的畸形小屋的小矮人──沒有了他,這幢歪歪扭扭的小屋就失去了它的意義。

  “那邊那位是他的第一任太太,沙金特畫的,”泰文勒說。

  我審視著兩房窗子之間牆面上的畫像。就象沙金特很多畫作一樣,有某種冷酷的味道。臉的長度誇張,我想──有點令人想起馬臉──無可爭辯的修正。這是幅典型的英國仕女畫像──鄉間仕女。漂亮,但是有點缺乏生氣,跟掛在壁爐上那幅畫像中那個精力充沛的矮小男人最不相配的妻子。

  房門打開,藍姆巡佐跨步進來。

  “我已經對僕人盡了力了,長官,”他說。“沒得到什麼。”

  泰文勒歎了一口氣。

  藍姆巡佐拿出筆記本,退到室內一角,謙遜地坐了下來。

  房門再度打開,亞瑞士泰德·裡奧奈茲的第二任太太走了進來。

  她穿著黑衣服──非常昂貴的黑衣服,而且領高及頸,袖長及腕,整個人被包在黑色裡。她走起路來懶洋洋的,黑色衣服跟她很配。她的臉還算漂亮,一頭還不錯的棕色頭發梳成有點過於精巧的發型。她的臉上脂粉適宜,擦著口紅,不過看得出來她顯然剛哭過。她戴著一串大珍珠項鏈,一手戴著一隻翡翠大戒指,另一手則是一隻大紅寶石戒指。

  我還注意到她另一點,那就是她的表情恐懼。

  “早安,裡奧奈茲太太,”泰文勒安閒地說。“對不起不得不再次麻煩你。”

  她以平板的聲音說:

  “我想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你是知道的,不是嗎,裡奧奈茲太太,如果你希望有你的律師在場,那是完全合法的。”

  我不知道她是否瞭解這些話中的意義。顯然她不瞭解,她只是有點悶悶不樂地說:

  “我不喜歡蓋斯奇爾先生,我不要他來。”

  “你可以自己找個律師,裡奧奈茲太太。”

  “有必要嗎?我不喜歡律師,他們把我搞糊塗了。”

  “這完全由你自己決定,”泰文勒說著,自動一笑。“那麼,我們就繼續嘍?”

  藍姆巡佐舔了舔鉛筆尖。布蘭達·裡奧奈茲面對著泰文勒在沙發上坐下來。

  “你有沒有查出什麼來?”她問道。

  我注意到她手指緊張地扭捏著衣服飾邊。

  “我們現在可以明確地說你丈夫是伊色林中毒死的。”

  “你的意思是說那些眼藥水害死了他?”

  “看來相當明確的是你上次幫裡奧奈茲先生注射時,注進去的是伊色林而不是胰島素。”

  “可是我並不知道。我跟那件事無關。真的,督察先生。”

  “那麼一定是某個人故意把胰島素換成了眼藥水。”

  “多麼邪惡的事!”

  “是的,裡奧奈茲太太。”

  “你認為──是某人故意這樣做的?或是無意的?這不可能是──開玩笑吧?”

  泰文勒平順地說:

  “我們不認為是開玩笑,裡奧奈茲太太。”

  “一定是某一個僕人。”

  泰文勒沒有回答。

  “一定是,我看不出還有誰會這樣做。”

  “你確信?想一想,裡奧奈茲太太。你一點看法都沒有嗎?沒有任何人心懷惡意?沒有爭吵?沒有嫉恨?”

  她仍然以蔑視的大眼睛盯著他。

  “我一點都不知道。”她說。

  “你說,你那天下午去看電影?”

  “是的──我六點半回來──是注射胰島素的時間——我──我──如同往常一般幫他注射,然後他──他整個人怪怪的。我嚇壞了──我急忙跑去找羅傑──我上次全都告訴過你了。我非得一再重複不可嗎?”她的聲音上揚,變得歇斯底里。

  “真是抱歉,裡奧奈茲太太。現在我可以跟布朗先生談談嗎?”

  “跟羅侖斯談?為什麼?他什麼都不知道。”

  “我還是想跟他談談。”

  她懷疑地睜大眼睛看著他。

  “尤斯達士正在教室裡跟他學拉丁文。你要他來這裡嗎?”

  “不──我們去找他。”

  泰文勒很快地出門去。巡佐和我隨他身後。

  “你讓她一愣一愣的,長官,”藍姆巡佐說。

  泰文勒咕嚕一聲。他帶頭上了幾個台階,沿著一條走道走進一間俯視花園的大房間。一個年約三十的金發年輕人和一個英俊微黑的十六歲男孩正坐在一張桌旁。

  我們進門,他們抬起頭來。蘇菲亞的弟弟尤斯達士看著我,羅侖斯·布朗以煩惱的眼神盯著泰文勒督察長。

  我從沒看過象他這樣完全恐懼而癱瘓的人。他站起來,然後又坐下去。他用幾乎如老鼠一般的吱吱聲說:

  “噢──呃──早安,督察先生。”

  “早,”泰文勒簡短地說。“我能跟你談談嗎?”

  “是的,當然。太榮幸了,至少──”

  尤斯達士站了起來。

  “你要我離開嗎,督察長?”他的聲音愉快,帶點傲慢的意味。

  “我們──我們的課可以待會兒再繼續。”家教老師說。

  尤斯達士旁若無人地大跨步走向門去。他走路的姿勢有點僵硬,就在他穿過門去時,他接觸到我的眼光,伸出食指往脖子上作勢一橫,露齒一笑。然後隨手把門關上。

  “好了,布朗先生,”泰文勒說。“化驗結果相當明確。裡奧奈茲先生的死是伊色林造成的。”

  “我──你是說──裡奧奈茲先生真的是被毒死的?我還一直希望——”

  “他是被毒死的,”泰文勒簡短地說。“有人把胰島素換成了伊色林眼藥水。”

  “我無法相信……這簡直不可思議。”

  “問題是,誰有動機?”

  “沒有人。完全沒有人有!”年輕人的聲音激動地上揚。

  “你不想找你的律師來吧?”泰文勒問道。

  “我沒有律師,我不想要律師。我沒什麼好隱瞞的——沒什麼……”

  “而你相當瞭解你所說的將被記錄下來。”

  “我是清白的──我向你保證,我是清白的。”

  “我可沒說你不是。”泰文勒頓了一下。“裡奧奈茲太太比她丈夫年輕很多,不是嗎?”

  “我──我想是的──哦,我的意思是說,是的。”

  “她一定有時候感到寂寞吧?”

  羅侖斯·布朗沒有回答。他用舌頭舔舔幹澀的嘴唇。

  “有個年齡跟她差不多的伴住在這裡,一定讓她感到稱心吧?”

  “我——不,完全不是這樣──我的意思是說──我不知道。”

  “在我看來.你們之間產生依戀之情應該是相當自然的事。”

  年輕人激烈地抗議。

  “不是!不是!沒有這種事!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但是並非如此!裡奧奈茲太太一向對我非常好而我非常──非常尊敬她──就只是這樣,我可以向你保證,就只是這樣。作那種暗示是荒謬的事!荒謬!我不會殺害任何人──或是動藥瓶的手腳──或是任何這類的事。我非常敏感,而且高度神經質。我──光是殺人這個念頭對我來說就已經像是夢魘一般──我有宗教的理由反對殺戮。相反的,我做些醫院的工作──看管鍋爐──非常吃力的工作──我做不下去──他們讓我擔任教育工作。我在這裡盡我最大的能力教導尤斯達土和喬瑟芬──非常聰明的孩子,可是難以駕馭。每個人都對我非常好——裡奧奈茲先生、裡奧奈茲太太,還有哈薇蘭小姐。如今這件可怕的事情發生……而你懷疑我──我——殺人!”

  泰文勒督察慢慢地以感興趣的眼光打量著他。

  “我沒有這樣說,”他說。

  “可是你這樣想,我知道你這樣想!他們全都這樣想,他們那樣看著我,我──我無法再跟你說下去了,我人不舒服。”

  他匆匆走出去。泰文勒慢慢轉過頭來看著我。

  “怎麼樣,你對他有什麼看法?”

  “他嚇壞了。”

  “是的,我知道,不過,他是兇手嗎?”

  “如果你問我,”藍姆巡佐說,“他不會有那個膽子。”

  “他是不會砸爛人家的頭,或是開槍殺人,”督察長同意說。“但是就這個特別的案子來說,需要做的是什麼?只不過是動動藥瓶的手腳……只不過是幫助一個年紀一大把的老人以比較沒有痛苦的方式離開這個世界而已。”

  “特別的安樂死。”巡佐說。

  “然後,或許在一段恰當的時期之後,跟一個繼承了十萬英鎊稅後淨額遺產,已經有了相同數目的財產,還有附帶各種珍珠、紅寶石、翡翠,顆顆大得象什麼蛋一樣的女人結婚!”

  “啊——”泰文勒歎了一口氣。“這全都是假設和推測!我是設法嚇倒了他沒錯,不過那並不能證明什麼。如果他是無辜的,他照樣會嚇著。而且不管怎麼說,我倒懷疑是不是他幹的。比較可能是那個女的——只是到底為什麼她不把那個胰島素藥瓶丟掉或是沖洗幹淨?”他轉向巡佐。

  “僕人那邊沒有任何他們之間曖昧行為的證詞?”

  “女僕說他們彼此愛慕。”

  “有什麼依據?”

  “她幫他倒咖啡時,注意到他看她的樣子。”

  “這算得了什麼證據,根本上不了法庭!確實沒有輕薄的行為?”

  “沒有人看過。”

  “我敢說要是有什麼的話,他們一定會看到。你知道,我開始相信他們之間真的是沒有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他看著我。“回去跟她談談。我想知道你對她的印象。”

  我半勉強、半感興趣地離去。

  我發現布蘭達·裡奧奈茲正坐在我離開她時她坐著的地方。我一進門,她猛然抬起頭來。

  “泰文勒督察在哪裡?他會回來嗎?”

  “還不會。”

  “你是誰?”

  我終於被問到了我整個上午一直期待著被問到的問題。

  我相當合乎事實地回答。

  “我跟警方有關,不過我也是這家人的朋友。”

  “這家人!禽獸!我恨他們所有的人。”

  她邊動著嘴巴,邊看著我。她看來陰鬱、害怕而氣憤。

  “他們一直待我惡劣——一直都是。打從一開始。為什麼我不該跟他們的寶貝爸爸結婚?這跟他們有什麼關系,他們全都得到了一大堆錢。他給他們的。他們不會有那個頭腦自己去賺!”

  她繼續:

  “一個男人為什麼不可以再娶——即使他是有點太老了?其實他根本不老──他自己不覺得老。我非常喜歡他。我喜歡他。”她以挑釁的眼光看著我。

  “我明白,”我說。“我明白。”

  “我想你不相信——但是這是事實。我對男人感到惡心。我想要有一個家──我想要有一個人對我噓寒問暖,對我說些好聽的話。亞瑞士萊德對我說些可愛的話──他可以使你笑口常開──而且他聰明。他想出種種聰明的辦法跟那些可笑的法令兜圈子。他非常非常聰明。他死了,我可不高興。我感到難過。”

  她躺回沙發背上。她有張有點寬大的嘴巴,此時向一旁一歪,露出睡意朦朧的怪異笑容。

  “我在這裡一直快樂,一直感到安全。我上那些優雅的裁縫店——我在報章雜志上看到的那些。我跟任何人一樣好,亞瑞士泰德給我一些可愛的東西。”她伸出一手,看著手指上戴著的紅寶石。

  一時之間,我看到她那伸出來的手就像是貓的爪子,而她的聲音在我聽來就像是一隻心滿意足的豬發出的咕嚕聲。她仍然自顧微笑著。

  “這有什麼不對?”她問道。“我對他好,我讓他快樂。”她趨身向前。“你知不知道我是怎麼認識他的?”

  她沒有等我回答就繼續下去。

  “是在‘酢漿草’餐廳。他叫了一份吐司夾蛋,我端去給他時我正在哭。‘坐下來,’他說,‘告訴我怎麼啦。’‘噢,我不能,’我說。‘要是我這樣做,我會被開除的。’‘不,你不會,’他說,‘這地方是我的。’我一時睜大眼睛看他。他是那麼一個古怪的小老頭,起初我這樣想──不過他有種威嚴、我把一切告訴了他……我想你已經全都從他們那裡聽到過了──認為我是個環女人──但是我不是。我從小被小心地扶養長大。我們有一家店面──非常高級的店面──藝術刺繡。我從來就不是那種男朋友一大堆或是自我作踐的女孩。可是泰瑞不同。他是愛爾蘭人──而他出國去了……他從不寫信或什麼的──我想我是個傻瓜。你知道,就這樣,我有了麻煩──就象一些可怕的小侍女一樣……”

  她的聲音有種俗不可耐的倨傲感。

  “亞瑞士泰德好極了,他說一切都會沒事的。他說他寂寞。我們馬上結婚,他說。這就象一場夢。後來我才發現他就是那偉大的裡奧奈茲先生。他擁有大量的店舖、餐館和夜總會。這簡直就象神仙故事一樣,可不是嗎?”

  “神仙故事的一種。”我淡淡地說。

  “我們在一家小教堂裡結婚──然後出國去。”

  “孩子呢?”

  她以猛然從遙遠的過去拉回來的眼光看著我。

  “根本就沒有孩子,是我弄錯了。”

  她微微一笑,那種嘴唇往一套上翹的歪歪扭扭的微笑。

  “我發誓要做他的真正好妻子,而我真的做到了,我替他准備所有他喜歡吃的東西,穿他喜歡看的顏色衣服,盡我所能取悅他。他感到快樂。但是我們一直擺脫不了他的家人,總是來掏他的腰包過活。老哈薇蘭小姐──我認為他一結婚她就應該離開,我這樣說過。但是亞瑞士泰德說,‘她在這裡很久了,現在這裡已經是她的家。’事實上是他喜歡他們都在這裡,被他踩在腳下。他們對我惡劣,但是他好象從不注意或介意。羅傑恨我──你有沒有見過羅傑?他一直都恨我,他是在嫉妒。而菲力浦從不跟我說話.現在他們都企圖假裝說是我謀殺了他──可是我沒有──我沒有!”她傾身趨向我。“請相信我,我沒有。”

  我發現她非常可憐。裡奧奈茲一家人提起她時那種輕視的樣子,他們相信她犯下了這樁罪案的那種急切神情──如今,就在這個時候,這一切似乎都是十足不人道的行為。她孤單無助、毫無抵抗力,被人團團圍剿。

  “而且他們認為如果不是我,就是羅侖斯,”她繼續說下去。

  “羅侖斯怎麼樣?”我問道。

  “我替羅侖斯感到非常難過。他身體很弱,不能去當兵打仗,並不因為他是個懦夫,是因為他太敏感。我試著讓他提起精神,讓他感到快樂,他不得不教那些可怕的小孩。尤斯達士總是嘲笑他,而喬瑟芬──哦,你見過了喬瑟芬。你知道她是個什麼樣子。”

  我說我還沒見過喬瑟芬。

  “有時候我覺得那個孩子頭腦有問題。她鬼鬼祟祟得可怕,她看起來古裡古怪的……她有時候讓我毛骨悚然。”

  我不想談喬瑟芬.我把話題帶回羅侖斯·布朗身上。

  “他是誰?”我問道。“他從什麼地方來的?”

  我問得很笨拙。她臉一陣紅。

  “他不是什麼特別的人物。他就像我……我們能有什麼勝算對抗他們所有的人?”

  “你不覺得你有點太歇斯底里?”

  “不,我不覺得。他們想要認為是羅侖斯干的──或是我幹的,他們把那個員警拉到他們一邊去了。我有什麼機會?”

  “你不必太激動。”我說。

  “為什麼就不會是他們之中一個人殺死他的?或是外來的人?或是僕人之一?”

  “因為缺乏動機。”

  “噢!動機。我有什麼動機?或是羅侖斯?”

  我有點感到不自在地說:

  “我想,他們可能認為,你和——呃——羅侖斯──彼此相愛──你們想要結婚。”

  她倏地坐直起來。

  “這種暗示真是邪惡!而且這不是事實!我們彼此之間從沒講過那一類的話。我只是替他感到難過,想要鼓舞他。我們一直是朋友,如此而已。你是相信我的,不是嗎?”

  我的確相信她。也就是說,我相信她和羅侖斯,如同她所說的,僅僅是朋友而已。但是我也相信,實際上她是愛上了那個年輕人,也許她自己並不知道。

  我帶著這個想法,下樓去找蘇菲亞。

  當我正要走進客廳時,蘇菲亞在走道前頭的一道門口探頭出來。

  “嗨,”她說,“我在幫蘭妮做午飯。”

  我走過去,但是她走出走道上,隨手關上門,挽起我的手臂走進客廳,客廳裡沒有人。

  “怎麼樣,”她說,“你見過布蘭達沒有?你認為她怎麼樣?”

  “坦白說,”我說,“我替她感到難過。”

  蘇菲亞顯得驚奇。

  “我明白,”她說。“這麼說她說服了你。”

  我感到有點憤慨。

  “問題是,”我說,“我能瞭解她的立場。顯然你不能。”

  “什麼立場?”

  “你老實說,蘇菲亞,有沒有任何一個家人曾經對她好過,或者甚至公平得對待過她,自從她來到這裡之後?”

  “沒有,我們從沒對她好過。為什麼我們該對她好?”

  “即使不說別的,就為了普普通通的基督仁慈精神。”

  “你所採取的是多麼高尚的道德論調,查理。布蘭達一定表演得非常成功。”

  “真是的,蘇菲亞,你好象──我不知道你是怎麼啦。”

  “我只不過是誠實無欺。你瞭解布蘭達的立場,這是你說的。現在聽聽我的立場,我不喜歡那種編造艱苦的遭遇好嫁給一個有錢老人的年輕女人。我有十足的權利不喜歡這種類型的年輕女人,我毫無理由要假裝我喜歡。而且如果這是血淋淋的事實,你也不會喜歡那個年輕女人。”

  “她的故事是編造出來的?”我問道。

  “關于有了孩子?我不知道。我個人認為是編出來的。”

  “而你氣憤你祖父上了當?”

  “噢,祖父並沒有上當。”蘇菲亞大笑出聲。“祖父從來不會上任何人的當。他要布蘭達,他想將計就計,扮演英雄救美,娶到個奴婢。他知道他在幹什麼,而且一切按照計劃進行得順利極了。從祖父的角度來看,這樁婚姻完全成功——就象他所有的事業一樣。”

  “聘用羅侖斯·布朗為家庭教師是不是你祖父的另一項成功?”我嘲諷地問道。

  蘇菲亞皺起眉頭。

  “你知道,我不確定這是不是他的另一次成功,他想要讓布蘭達保持快樂、有趣。他也許想到光是珠寶衣服還不夠。他也許想到她想在生活中增添一點羅曼史。他也許料到象羅侖斯·布朗那樣的人,真正溫馴的一個人,正好可以利用上。一份美麗、帶著感傷意味的精神上的友誼,可以阻止布蘭達跟外頭的人有染。我不認為祖父做不出這種計劃。他是個有點邪門的老人,你知道。”

  “他一定是。”我說。

  “當然,他不可能預見這會導致謀殺……而這,”蘇菲亞突然激烈地說,“就是我並不真的相信是她幹的真正原因所在,雖然我很希望這樣相信。如果她計劃謀殺他──或是如果她和羅侖斯一起計劃──祖父應該早就知道。這恐怕對你來說好象有點牽強附會——”

  “我必須承認的確是。”我說。

  “但是你不瞭解祖父。他當然不會假裝不知道人家要謀殺他!所以你看!我面對的是一面白牆。”

  “她害怕,蘇菲亞,”我說。“她非常害怕。”

  “怕泰文勒督察長和他的那一群隨從?是的,也許他們是有點嚇人。我想,羅侖斯大概正在歇斯底里狀態中吧?”

  “確實。我想,他真是醜態畢露。我不明白女人看上象他那種男人什麼。”

  “你不明白嗎,查理?實際上羅侖斯很性感。”

  “象他那樣弱不禁風?”我難以置信地說。

  “為什麼男人總是認為野蠻人才是唯一吸引異性的人?羅侖斯是性感沒錯──但是我不指望你會瞭解這一點。”她看著我。“布蘭達是勾引住你了沒錯。”

  “不要胡說。她甚至並不真的漂亮,而且她當然沒有──”

  “施展魅力?是沒有,她只是讓你為她難過。她實際上並不美,她一點也不聰明──但是她有非常特出的性格。她能興風作浪,她已經在你我之間製造了麻煩。”

  “蘇菲亞。”我吃驚地大叫。

  蘇菲亞走向門去。

  “算了,查理。我得去准備午餐。”

  “我去幫忙。”

  “不,你留在這裡。有個男人在廚房會讓蘭妮驚慌失措。”

  “蘇菲亞。”她走出去時我叫她。

  “什麼事?”

  “只是個有關僕人的問題。為什麼你們樓上樓下都沒有個穿著圍裙戴著小帽的僕人幫我們開門?”

  “祖父請了個廚子,“一個做家事的女傭,一個侍奉客人茶點的女僕和一個隨身侍僕。他喜歡僕人。他付他們的薪水很高,當然,他們對他忠心耿耿。克裡夢西和羅傑只有白天來的一個清潔婦。他們不喜歡僕人──或者該說是克裡夢西不喜歡。要是羅傑不每天在城裡吃一餐大餐,他會餓死。克裡夢西所謂的吃飯就只是吃些萵苣、馬鈴薯和生胡蘿蔔。我們曾經有段時間請了僕人,後來媽媽有一次大發脾氣,他們就都走了,然後我們請了白天的幫傭,然後重新再請僕人,這樣輪流下去。現在正值我們請白天幫傭的時期。蘭妮是永久駐守的傭人,以備緊急之需。現在你可知道了吧。”

  蘇菲亞走了出去。我癱坐在一張緞面大椅子上,全心思索著。

  我已經在樓上瞭解了布蘭達的一面之詞。現在我又在這裡瞭解了蘇菲亞這一面的看法。我完全瞭解蘇菲亞觀點的公正──那可以稱之為裡奧奈茲家人的觀點。他們氣憤一個陌生人用他們認為的卑鄙手段闖進了他們家大門,他們完全有權利這樣,如同蘇菲亞所說的:這個事實可不好受……

  不過,還有人道的一面──我所瞭解而他們並不瞭解的一面。他們是,一直都是,富家子弟。他們完全不瞭解在現實生活中居於劣勢者所受到的誘惑。布蘭達·裡奧奈茲想要財富、美好的東西和安全感──還有一個家。她宣稱她用讓她的老丈夫快樂來換取這一切。我同情她,當然,當我跟她談話時,我是同情她……現在我是不是仍然那麼同情她?

  問題有兩面──不同角度的看法──那一個角度是真實的……真實的角度……

  我前一晚睡得很少。我提早起床陪泰文勒一起來這裡。現在,在瑪格達·裡奧奈茲客廳溫暖的花香裡,我的身體在大椅子墊枕的擁抱之下鬆懈下來,我的眼皮下垂……

  想著布蘭達,想著蘇菲亞,想著那老人的畫像,我的思路逐漸朦朧起來。

  我睡著了……

  我逐漸地清醒過來,以至於起初還不知道我剛剛睡著了。花香撲鼻。在我眼前有一白色圓形小斑點在浮動著。過好幾秒鐘我才知道我所看到的是一張人瞼——一張在我眼前一兩英尺外懸浮著的臉。當我的官能恢復之後,我的視線變得較為精確。那張臉仍然有它小精靈的意味——一張圓圓的臉,有著鼓鼓的眉毛,往後梳的頭發,有點象圓珠子的黑色小眼睛。不過這張臉確確實實連在身體上的──瘦骨嶙峋的小身體。它正熱切地注視著我。

  “嗨,”它說。

  “嗨,”我眨眨眼回答。

  “我是喬瑟芬。”

  我已經推斷出來。蘇菲亞的妹妹,喬瑟芬,我推斷,大約是十一、二歲。她是個醜得出奇的小孩,長得跟她祖父非常像。在我看來她可能也有他一樣的頭腦。

  “你是蘇菲亞的男朋友?”喬瑟芬說。

  我承認她說的沒錯。

  “可是你跟泰文勒督察長一道來,為什麼跟泰文勒督察長一道來?”

  “他是我的朋友。”

  “是嗎?我不喜歡他。我不會告訴他一些事。”

  “什麼樣的事?”

  “我知道的一些事,我知道很多事。我喜歡知道一些事情。”

  她在椅子扶手上坐下來,繼續審視我的臉。我開始感到相當不自在。

  “爺爺被謀殺了。你知道嗎?”

  “是的,”我說。“我知道。”

  “他被下了毒。用伊──色──林毒死的。”她非常謹慎地說出伊色林三個字。“有趣,可不是嗎?”

  “我想是的。”

  “尤斯達士和我非常感興趣。我們喜歡偵探故事,我一直想要做偵探,我現在就是,我正在收集線索。”

  我感到,她是個有點殘忍的小孩。

  她又開始問。

  “那個跟泰文勒督察長一起來的人也是個偵探吧?書本上說你總是可以從他們穿的靴子看出便衣偵探來。可是這個偵探穿的是小山羊皮鞋。”

  “老規矩改了。”我說。

  喬瑟芬根據她自己的想法來解釋這句話。

  “是的,”她說。“現在這裡就將有很多改變,我想。我們會住到倫敦堤防邊的一幢房子裡去,媽媽早就想搬過去了,她會非常高興。我不認為爸爸會在意,只要他的那些書也一起搬過去。他以前負擔不起。他為了‘姬色波’虧了很多錢。”

  “姬色波?”(譯注:以色列王亞哈之妃,引申意為“淫婦”)

  “是的,你沒去看過嗎?”

  “噢,是出戲嗎?沒有,我沒看過。我在國外。”

  “上演不太久。實際上,票房奇慘。我不認為媽媽適合演那種角色,你呢?”

  我對照一下我對瑪格達的印象。不管是穿著桃色家常服的她或是穿著特製裙套裝的她,都沒有給人任何“淫婦”的意味,不過我願意相信還有我尚未看到的另一種面貌的瑪格達。

  “也許不適合,”我謹慎地說。

  “爺爺總是說那出戲會大大失敗。他說他不會花任何錢贊助那些歷史宗教劇的演出。他說票房絕對不會成功,但是媽媽非常熱中,我自己也不太喜歡,那一點也不象聖經上原來故事的樣子。我的意思是說,那出戲裡的姬色波並沒有象聖經記載的那樣邪惡。她在戲裡變得十分愛國而且真的相當好,這就使得整出戲變得沉悶之味了。不過,結尾還不錯。他們把她從視窗丟出去,只有兩只狗過去吃她。我想這有點可怕,你不認為嗎?我喜歡狗猛吃她的那部分。媽媽說你總不能把那麼多狗弄上舞臺,可是我不明白為什麼不可以。你可以找一些演員狗。”她興高采烈地引述:“‘它們把她吃得只剩下兩只手掌。’為什麼它們不吃她的手掌呢?”

  “我真的不知道。”我說。

  “你不會認為狗那麼特別吧。我們家的狗就不那樣,它們什麼都吃。”

  喬瑟芬為這個聖經神話出神地想了幾秒鐘。

  “這出戲慘敗,我感到難過。”我說。

  “嗯,媽媽擔心死了,戲評簡直嚇死人了,她看到時,整整哭了一天,把早餐整盤丟到葛蕾蒂斯身上,而葛雷蒂斯辭職了。有點好玩。”

  “我知道你喜歡戲劇,喬瑟芬。”我說。

  “他們替爺爺驗屍,”喬瑟芬說。“好查出他的死因。他們把驗屍簡稱作P·M,可是我認為這個簡稱有點混淆不清,你不認為嗎?因為P·M也代表‘總理’,還有‘下午’。”她若有所思地加上一句。

  “你爺爺死了,你難過嗎?”我問道。

  “不特別感到難過。我並不太喜歡他,他不讓我學跳芭蕾舞。”

  “你想學跳芭蕾舞?”

  “是的,媽媽願意讓我學,而爸爸不在意,可是爺爺說我跳芭蕾舞沒有用。”

  她溜下椅子扶手,踢掉鞋子,賣力地擺出一個踮腳的姿勢。

  “當然,你得穿上適當的鞋子,”她解釋說,“即使是那樣,有時候你的腳趾頭還是會長膿瘡。”她把鞋子穿回去,隨意地問道:

  “你喜歡這幢房子嗎?”

  “我不太確定,”我說。

  “我想現在就將賣掉了。除非布蘭達繼續住在這裡。而且我想羅傑伯伯和克裡夢西嬸嬸現在也走不開了。”

  “他們要離開嗎?”我有點感興趣地問道。

  “是的。他們星期二要離開。出國,到某個地方去。他們要坐飛機出去。克裡夢西嬸嬸買了一隻輕便的新皮箱。”

  “我沒聽說他們要出國去。”我說。

  “是的,”喬瑟芬說。“沒有人知道,這是個秘密。他們在出國之前不打算告訴任何人,他們打算留下一張字條給爺爺。”

  她補上一句說:

  “不是把字條釘在針墊上,只有在老式的書本上,太太離家出走留字給她們先生時才那樣做。不過如今這樣也是太笨了,因為現在已經沒有人有針墊了。”

  “當然他們不會這樣。喬瑟芬,你知道為什麼你羅傑伯伯要──離開嗎?”

  她狡猾地瞄了我一眼。

  “我想我知道。是跟羅傑伯伯在倫敦的公司有關。我有點認為──不過我不確定──他侵佔了什麼。”

  “你怎麼會這樣想?”

  喬瑟芬靠近過來,呼吸都噴到我的臉上。

  “爺爺中毒的那天,羅傑伯伯跟他一起在他房間裡很久,他們不停地談著話。羅傑伯伯說他一直都沒有用,說他讓爺爺失望──說並不是多少錢的問題──是他覺得他不值得他信任。他的情況糟透了。”

  我情緒複雜地看著喬瑟芬。

  “喬瑟芬,”我說,“沒有人告訴過你偷聽別人講話是不好的嗎?”

  喬瑟芬猛點著頭。

  “當然他們告訴過我。可是如果你想查出什麼事情,你就得站在門外偷聽。我敢打賭泰文勒督察長一定也是這樣,你不認為嗎?”

  我考慮了一下。喬瑟芬激烈地繼續說下去:

  “不管怎麼樣,即使他沒這樣做,那麼另外一個一定這樣,穿山羊皮鞋的那個。而且他們搜查人家的書桌,看他們所有的信,把他們的秘密都找出來。只是他們笨!他們不知道到什麼地方去找!”

  喬瑟芬高傲地說。我可真夠笨的了,沒從她的話推論出來。這討厭的小孩又繼續說下去:

  “尤斯達士和我知道很多事情──不過我知道的比尤斯達士多,而且我不告訴他。他說女人家不可能成為偉大的偵探。但是我說她們能,我要把一切記在筆記本裡,然後,等警方完全失敗時,我就跟他們說,‘我可以告訴你們是誰幹的’。”

  “你看過很多偵探故事嗎?喬瑟芬?”

  “多得不得了。”

  “我想你認為你知道是誰害死了你爺爺?”

  “哦,我想是的──不過我還得再多找一些線索。”她頓了頓,加上一句說,“泰文勒督察長認為是布蘭達幹的,可不是嗎?或者認為是布蘭達和羅侖斯一起幹的,因為他們倆相愛。”

  “你不該說這種話,喬瑟芬。”

  “為什麼不該?他們是相愛。”

  “你不可能判斷出來。”

  “我能。他們彼此通信,情書。”

  “喬瑟芬!你怎麼知道的?”

  “因為我讀過,非常感傷的信。不過羅侖斯是感傷的人。他太害怕了,不敢去打仗,他躲到地下室去,看管鍋爐。炸彈飛過去時,他總是嚇得臉色發綠──真正的發綠。讓我和尤斯達士笑死了。”

  我不知道我再下去會說什麼,因為這時一部車子在外頭停住的聲音傳過來。喬瑟芬一溜煙跑到視窗,她那獅子鼻靠在窗玻璃上。

  “是誰來了?”我問道。

  “是蓋斯奇爾先生,爺爺的律師。我想他是為了遺囑來的。”

  她興奮地匆匆離去,無疑的,是去繼續她的偵探活動。

  瑪格達·裡奧奈茲走進來,令我驚訝的是她向我走過來,握住我的雙手。

  “我親愛的,”她說,“謝天謝地,你還在這裡。這時候讓人覺得非常需要有個男人在。”

  她放開我的手,走向一張高背椅,稍微挪動一下它的位置,瞄了鏡中的自己一眼,”然後從桌上拿起一個小巧的搪瓷擺飾盒,站在那裡,沉思著,打開、蓋上;蓋上、打開。

  迷人的姿態。

  蘇菲亞從門口探頭過來,小聲警示說:“蓋斯奇爾!”

  “我知道。”瑪格達說。

  過了一會兒,蘇菲亞走了進來,身旁多了一個小老頭,瑪格達放下搪瓷盒,迎向他去。

  “早安,菲力浦太太,我正要上樓去,看來好象遺囑發生了些誤解。你先生寫信給我說遺囑保存在我那裡,據我的瞭解,裡奧奈茲先生自己說過是放在他的保險箱裡。我想,你對這件事一無所知吧?”

  “關於可憐的老可愛的遺囑?”瑪格達驚愕地睜大雙眼。“不知道,當然不知道。可別說是樓上那個邪惡的女人把它毀了吧?”

  “菲力浦太太,”他警告地向她揮揮手指。“你可不要妄下斷語。這只是個你公公保存在什麼地方的問題。”

  “但是他送去給你──他當然是送去給你了──在簽過名之後。他確實告訴過我們,他已經送去給你了。”

  “據我所知,警方已經整理出裡奧奈茲先生的私人檔,”蓋斯奇爾先生說。“我去跟泰文勒督察長談一下。”

  他離去。

  “親愛的,”瑪格達叫道。“她把它毀了,我知道我說的沒錯。”

  “亂講,媽,她不會做這種傻事。”

  “這可一點也不傻。如果沒有了遺囑,那麼一切都是她的。”

  “她──蓋斯奇爾先生又回來了。”

  律師再度走進來,泰文勒督察長跟他一起,泰文勒後面是菲力浦。

  “據我從裡奧奈茲先生那裡瞭解,”蓋斯奇爾說道,“他把他的遺囑存在銀行裡以保安全。”

  泰文勒搖頭。

  “我已經跟銀行接洽過。他們說除了一些優良證券之外,他們沒有保管裡奧奈茲先生的任何私人檔。”

  菲力浦說:

  “我不知道會不會是羅傑——或艾迪絲姨媽——或許吧,蘇菲亞,你去請他們下樓來這裡。”

  然而,羅傑·裡奧奈茲,跟其他人一起被召來開家庭會議時,卻幫不上忙。

  “可是這——荒唐,太荒唐了,”他宣稱。“爸爸簽了遺囑,明確地說他第二天就要寄給蓋斯奇爾先生。”

  “如果我的記憶沒錯的話,”蓋斯奇爾先生躺回椅背上,半閉起眼睛說,“我是在去年十一月二十四日把根據裡奧奈茲先生的指示草成的遺囑寄來給他。他確認之後,寄還給我,然後我在適當的時機再把正式遺囑寄來給他簽署。過了一個星期之後,我冒昧地提醒他,我還沒收到他簽名證實的遺囑,同時問他是不是他想作任何修改。他回信說他對那份遺囑十分滿意,又說簽過名之後他已經寄存到他的往來銀行去了。”

  “你說的沒錯,”羅傑急切地說。“是大約去年十一月底——你記得吧,菲力浦?——爸爸有天晚上把我們都找去,念出他的遺囑給我們聽。”

  泰文勒轉向菲力浦·裡奧奈茲。

  “你的記憶是不是也是這樣,裡奧奈茲先生?”

  “是的。”菲力浦說。

  “那場面有點象‘遺產’那出戲,”瑪格達說,她愉快地回了一聲。“我一向就認為遺囑有什麼非常具有戲劇性。”

  “蘇菲亞小姐,你呢?”

  “是的,”蘇菲亞說。“我記得十分清楚。”

  “那麼遺囑的條款呢?”泰文勒問道。

  蓋斯奇爾先生正待回答時,羅傑·裡奧奈茲搶在他前頭說:

  “那是一份十分簡單的遺囑。伊烈克特拉和喬伊絲已經去世,她們分享的一份爸爸贈與的財產歸還爸爸。喬伊絲的兒子,威廉,在緬甸一次戰役中喪生,他遺留下來的財產歸爸爸。菲力浦和我,還有孩子們是僅存的親戚。爸爸說明瞭這些。他留給艾迪絲姨媽五萬英鎊稅後淨額,十萬英鎊稅後淨額給布蘭達,這幢房子也給布蘭達或是替她另外在倫敦買幢合適的房子,由她自己選擇。剩下來的分成三等份,一份給我,一份給菲力浦,剩下來的一份再由蘇菲亞、尤斯達士和喬瑟芬平分,後兩者的兩份存人信託金,直到他們成年才給他自己運用。我想是這樣沒錯吧,蓋斯奇爾先生?”

  “大致上來說──這些就是我草成的遺囑條款,”蓋斯奇爾先生說,顯得有點酸溜溜的,因為沒有讓他自己來說明遺囑條款。

  “爸爸念出來給我們聽,”羅傑說。“他問我們有沒有任何意見。當然是沒有。”

  “布蘭達有意見,”哈薇蘭小姐說。

  “是的,”瑪格達熱心地說。“她說她受不了她親愛的老亞瑞士泰德談到死。那‘讓她感到毛骨悚然’,她說。還說他死了之後,她不想要他的一毛錢!”

  “那,”哈薇蘭小姐說,“只不過是故作姿態,她那種人就是這樣。”

  這是個殘酷尖酸的小小評語。我突然瞭解到艾迪絲·哈薇蘭有多不喜歡布蘭達。

  “非常公平合理的遺產分配,”蓋斯奇爾先生說。

  “念過遺囑之後呢?”泰文勒督察長問道。

  “念過之後,”羅傑說,“他簽上名。”

  泰文勒趨身向前。

  “他是什麼時候,怎麼樣簽上去的?”

  羅傑以求助的眼光看他太太,克裡夢西在他的眼光之下開了口,其餘的家人似乎都同意她這樣做。

  “你要知道確切的情形?”

  “要是你願意的話,羅傑太太。”

  “我公公把遺囑放在他書桌上,叫我們一個人——我想是羅傑──拉鈴,羅傑照做。瓊生應鈴而來時,我公公叫他去找珍妮·伍墨,那個侍奉客人茶點的女傭。他們都到了之後,他簽上名,要他們在他的簽名底下簽上他們自己的名字。”

  “正確的程式,”蓋斯奇爾先生說。“遺囑必須在兩個證人目擊之下簽名,同時證人必須也在同一時間、地點簽上名字。”

  “然後呢?”泰文勒問道。

  “我公公謝謝他們,然後他們離去。我公公拿起遺囑,放進一個長信封裡,說他第二天會寄給蓋斯奇爾先生。”

  “你們都同意,”泰文勒督察長環視眾人說,“這就是那天確切發生的情形?”

  大家異口同聲表示同意。

  “你說,遺囑是放在書桌上。你們離書桌多近?”

  “不太近,最近不過是五六碼,或許吧。”

  “裡奧奈茲先生念遺囑時,他自己是坐在書桌後面嗎?”

  “是的。”

  “他有沒有站起來過,或是離開書桌,在他念完遺囑,簽上名之前?”

  “沒有。”

  “僕人簽名時能不能看到遺囑的內容?”

  “看不到,”克裡夢西說。“我公公在遺囑上面放了一張紙把內容遮住。”

  “相當正確的作法,”菲力浦說。“遺囑的內容跟僕人無關。”

  “我明白,”泰文勒說。“至少──我不明白。”

  他敏捷地拿出一個長信封,趨身遞給律師。

  “你看一看,”他說,“告訴我裡面是什麼。”

  蓋斯奇爾先生從信封抽出一份折疊的檔。一臉驚愕地看著,在手中翻來翻去。

  “這,”他說,“有點令人感到驚訝。我一點也不懂,我可不可以請教一下,這是從那兒來的?”

  “在保險箱裡,跟裡奧奈茲先生其他文件放在一起。”

  “那是什麼?”羅傑問道。“怎麼這麼大驚小怪?”

  “這是我備好給你父親簽名的那份遺囑,羅傑——可是──我不懂,在你們都那樣說過之後──這並沒有簽名。”

  “什麼?哦,我想大概這只是份草稿吧。”

  “不,”律師說。“原來的草稿裡奧奈茲先生已經寄還給我了。然後我才備好正式遺囑──這份遺囑。”他用手指彈了彈手上的文件,“同時寄給他簽名。根據你們的證詞,他是當著你們的面在遺囑上面簽的名──而且還有兩個證人副署——可是這份遺囑上並沒有簽名。”

  “可是,這是不可能的。”菲力浦·裡奧奈茲叫了起來。我還沒聽過他講話這麼生氣蓬勃。

  泰文勒問道:“令尊的眼力有多好?”

  “他患有白內障。當然,看東西的時候他都戴上深度眼鏡。”

  “他那天晚上戴著眼鏡嗎?”

  “當然,直到他簽上名之後才把眼鏡拿掉。我想我說的沒錯吧?”

  “相當對。”克裡夢西說。

  “而沒有任何人──你們都確定──在遺囑簽名之前接近過書桌?”

  “我現在倒有點懷疑,”瑪格達眯起眼睛說。“要是那一幕能再重現就好了。”

  “沒有人走近那張書桌,”蘇菲亞說。“祖父一直坐在那兒。”

  “當時書桌擺的位置跟現在一樣?沒有靠近門、窗子或任何帳簾?”

  “就象現在擺的位置一樣。”

  “我正嘗試瞭解某種方式的掉包是怎麼發生的,”泰文勒說。“一定是利用某種方式掉了包。裡奧奈茲先生還以為他簽的檔就是剛念過的那一份。”

  “不可能是簽名被擦掉了嗎?”羅傑問道。

  “不,裡奧奈茲先生。要是被擦掉了,不可能沒留下擦拭的痕跡。有另外一種可能性,那就是這份並不是蓋斯奇爾送給裡奧奈茲先生而且他當你們的面簽上名的文件。”

  “相反的,”蓋斯奇爾先生說。“我可以發誓,這份正是當初我寄給他簽名的文件,紙張上有一小裂紋——在左上方──捍起來有點像是飛機的形狀。我當時就注意到了。”

  一家人面面相覷。

  “非常非常奇特的情況,”蓋斯奇爾先生說。“在我的經驗中,還沒有過這種情況發生。”

  “這整個事情是不可能的,”羅傑說。“我們全都在場。這簡直就不可能嘛。”

  哈薇蘭小姐乾咳了一聲。

  “在那裡費神費氣地說什麼已經發生的事不可能發生是絕無好處的,”她表示意見說。“現在該怎麼辦?這才是我想知道的。”

  蓋斯奇爾先生一下子又變回了原來那副小心翼翼的律師樣子。

  “這得非常小心地研究研究,”他說。“當然,這份遺囑廢止了先前所有的遺囑。有很多證人親眼看到裡奧奈茲先生在一份他當然認為是這一份的遺囑上簽名。唔,非常有意思,十足的一個法律上的小問題。”

  泰文勒看了一眼腕表。

  “我恐怕,”他說,“是耽誤了你們諸位吃午飯的時間了。”

  “你不留下來跟我們一起吃嗎,督察長?”菲力浦問道。

  “謝謝,裡奧奈茲先生,不過我要去跟葛瑞醫生碰面。”

  菲力浦轉向律師。

  “你跟我們一起吃吧,蓋斯奇爾?”

  “謝謝,菲力浦。”

  每個人都站了起來。我謙遜地側身向蘇菲亞挪進。

  “我走或是留下來?”我低聲問道。

  “走,我想,”蘇菲亞說。

  我悄悄地溜出去,追趕泰文勒。喬瑟芬正攀在通往內室的一扇門上蕩來蕩去,她顯出一副為了某事而覺得很好玩的樣子。

  “員警真是笨,”她說。

  蘇菲亞從客廳裡出來。

  “你在幹什麼,喬瑟芬?”

  “在幫蘭妮的忙。”

  “我想你是一直貼在門邊偷聽。”

  喬瑟芬朝她做了個鬼臉,退了下去。

  “那個孩子,”蘇菲亞說,“真是個不小的問題。”

十一

  我走進蘇格蘭警場我老爹的辦公室裡,泰文勒正在結束他那顯然是令他苦惱的故事。

  “就這樣,”他正在說著,“我費盡了心思套他們的話——結果我得到什麼──什麼都沒有!沒有找出動機。沒有人缺錢用。而我們唯一得到對那太太和她那年輕小夥子不利的證詞是,她幫他倒咖啡時她眉目傳情!”

  “得了吧,泰文勒,”我說。“我能替你報告得好一點點。”

  “你能,你能嗎?好吧,查理先生,你查出了什麼?”

  我坐下來,點了根煙,躺在椅子上,說了出來。

  “羅傑·裡奧奈茲和他太太計劃下星期二出國去。羅傑在他父親去世的那天跟他有過一次狂風暴雨般的會談。老裡奧奈茲查出了差錯,羅傑承認他自己的過失。”

  泰文勒臉色發紫。

  “你從什麼鬼地方知道這些的?”他問道。“如果你是從僕人那裡問到的——”

  “我不是從僕人那裡問到的,”我說,“我是從一個私人調查員那裡知道的。”

  “你這是什麼意思?”

  “而且我必須說,根據最佳偵探故事的規範,他,或她──或者也許我最好說是‘它’──把警方打得一敗塗地!”

  “同時我認為,”我繼續說,“我的這位私家偵探還藏了幾手沒露出來。”

  泰文勒開嘴巴,又合起來。他有太多的問題要問,一時不知從何問起。

  “羅傑!”他說。“這麼說是羅傑有問題嘍?”

  我回答得有點勉強。我喜歡羅傑·裡奧奈茲。想起他那舒適怡人的房間,他那友善迷人的態度,我不喜歡讓正義的矛頭指向他。當然,喬瑟芬的情報可能是不可靠的,不過我並不真的這樣想。

  “這麼說是那小鬼告訴你的?”泰文勒說。“她好象對那屋子裡的每一件事情都很清楚。”

  “孩子通常都是這樣的。”我父親冷淡地說。

  這項情報,如果是正確的,便改變了整個情勢。如果羅傑,如同喬瑟芬所提示的,“侵佔”了聯合筵席包辦公司的錢財,而且如果那個老人發現了,那麼他勢必得封住老裡奧奈茲的口,在事情爆發之前離開英格蘭。也許羅傑該接受法律的制裁。

  我們一致同意立即採取行動調查聯合筵席包辦公司。

  “如果真是這樣,那事情一定非同小可,”我父親說。“牽連到數百萬英鎊。”

  “如果公司真是陷入了困境,那麼我們就找對人了,”泰文勒說。“他父親把羅傑找去。羅傑崩潰、招供。布蘭達·裡奧奈茲出去看電影。羅傑只要離開他父親房間,走進浴室,把一瓶胰島素倒掉,換成強烈的伊色林藥水就成了。或者可能是他太太這樣做。她那天回家之後去過那裡──說她是去那裡拿回羅傑留在那裡的一支煙鬥。但是她可能在布蘭達回家幫他注射之前把藥掉包。她相當冷靜,做得出這種事來。”

  我點點頭。“是的,我猜她就是實際下手的人。她夠冷靜的了,什麼事都做得出來!而且我不認為羅傑·裡奧奈茲會想到採取下毒的手段──將胰島素掉包這種把戲有點女性的味道。”

  “多的是男性下毒者,”我父親冷淡地說。

  “噢,我知道,長官,”泰文勒說。“我怎麼會不知道!”他感觸良深地加上一句。

  “不過我還是不認為羅傑是那種人。”

  “普瑞查德跟他一樣,”我老爹提醒他,“卻是個幹淨俐落的下毒者。”

  “我們姑且就認為是他們一起下的手吧。”

  “頗有馬克白夫人的味道,”我父親在泰文勒離去之後說。“她給你的感覺是不是這樣,查理?”

  我的眼前浮現了那站在儉朴的房間窗口有點高雅的身影。

  “不怎麼象,”我說。“馬克白夫人基本上是個貪婪的女人。我不認為克裡夢西·裡奧奈茲是。我不認為她想要或是關心財物。”

  “但是她可能非常關心她丈夫的安全吧?”

  “這,是的。而且她當然可能──哦,殘酷無情。”

  我抬起頭看到老爹在注視著我。

  “你在想什麼,查理?”

  我當時並沒有告訴他。

  第二天我被召去,發現泰文勒和我父親在一起。

  泰文勒顯得心情愉快,有點興奮。

  “聯合筵席包辦公司危機重重。”我父親說。

  “隨時都可能破產倒閉。”泰文勒說。

  “我昨晚看過他們的股票大幅下跌,”我說。“不過,好象今天早上又恢復了。”

  “我們得非常小心進行,”泰文勒說。“不要單刀直人,不要引起恐慌──或是嚇著了我們那位要卷款而逃的紳士。不過我們得到了某些私人情報,而且這些情報相當確實,聯合筵席包辦公司瀕臨破產的邊緣,不可能負擔得起應付票據和債務。事實是看來好象長年經營管理不善。”

  “羅傑·裡奧奈茲經營不善?”

  “是的。他有最高經營權,你知道。”

  “而且他侵佔公款——”

  “不,”泰文勒說。“我們不認為他侵佔公款。說得露骨一點,我們認為他也許是個兇手,但是卻不是個騙徒。坦白說,他只是個──傻瓜,他好象毫無判斷能力,該守住的時候他卻猛沖出去──該放膽沖出去時,他卻又猶豫、退縮。他是那種最最不該賦與經營大權的人,他是個信任別人的傢伙,但是他信任錯人了。他隨時都在做錯事。”

  “是有這種人,”我父親說。“而且他們並不真的那麼笨。他們只是不會看人,如此而且。而且他們在不該熱心的時候熱心。”

  “象這種人根本就不應該從商。”泰文勒說。

  “也許他並不想從商,”我父親說,“只是不巧他是亞瑞士泰德·裡奧奈茲的兒子,由不得他。”

  “公司在老頭子交給他之時業務蒸蒸日上。那應該是個大金礦!讓人覺得他只要舒舒服服地坐在董事長寶座上,財源就會自然滾滾而來。”

  “不,”我父親搖搖頭。“沒有這種舒服的事。總是要下一些決定──辭掉某人──聘用某人──經營方針的一些小問題等等。而對羅傑·裡奧奈茲來說,他的決定似乎總是下錯了。”

  “不錯,”泰文勒說。“第一,他是個忠誠的傢伙。他把一些不中用的傢伙都留下來了──就只因為他對他們有感情——或是因為他們在公司裡待很久了。再來是他有時候有些很不切實際的點子,而且堅持不惜花費巨資去嘗試這些點子。”

  “可是,不會因此被判刑吧?”我父親說。

  “不會因此被起訴判刑。”

  “那麼為什麼要謀殺?”我問道。

  “他也許是個傻瓜而不是個惡棍,”泰文勒說。“但是結果還是一樣──或差不多一樣。唯一能挽救聯合筵席包辦公司使免於倒閉的是一筆巨額的錢”(他看了一下筆記本)“最晚要在下星期三之前籌到。”

  “象他將繼承,或他自認為他能從他父親那裡繼承到的一樣的數目?”

  “正是。”

  “但是,他沒有辦法繼承到那個數目的現金。”

  “不錯。但是他可以貸款,還是等於拿到那個數目的現金一樣。”

  老爹點點頭。

  “直接去找老頭子求他幫忙不是更簡單嗎?”他提示。

  “我想他是這樣做了,”泰文勒說。“我想這正是那個小鬼偷聽到的。我想,那個老小子大概一口拒絕再浪費任何錢在已經壞了底的事業上。他會這樣做的,你知道。”

  我想泰文勒說的沒錯。亞瑞士泰德·裡奧奈茲就曾拒絕贊助瑪格達的戲劇演出──他說那種戲不會賣座。事實證明他的判斷正確。他是對他家人出手大方,但他可不是一個會把錢浪費在不賺錢的事業上的人。聯合筵席包辦公司缺了數萬鎊,甚或數十萬鎊的周轉金。他一口拒絕了,羅傑唯一能免於破產的路便是讓他父親死。

  嗯,當然是有動機沒錯。

  我父親看了看表。

  “我已經要他到這裡來,”他說。“現在他隨時都會到了。”

  “羅傑?”

  “是的。”

  “叫他來自投羅網?”我喃喃說。

  泰文勒有點驚愕地看著我。

  “我們當然會給他適當的警告,”他嚴肅地說。

  舞臺已經准備好,速記員就位,等著好戲上演。不久,對講機響起。幾分鐘之後,羅傑·裡奧奈茲走了進來。

  他急切地走過來──有點笨手笨腳的──絆倒了一張椅子。我如同以前一樣,見到他就想起了一隻友善的大狗。同時我相當確定,他不是那個實際動手把胰島素換成伊色林的人。他會把藥瓶打破,把藥水弄翻了,或是怎麼啦,把整個行動搞得亂七八糟。不,不是他,是克裡夢西,我斷定,是克裡夢西動的手,雖然羅傑暗中參與這項行動。

  他匆匆說道:

  “你想要見我?你已經查出了什麼?嗨,查理,我剛剛沒看到你,你來了真好,但是請告訴我,亞瑟爵土——”

  這樣的一個好人──真正的好人。不過多的是兇手也是好人──事後他們驚愕的朋友都這樣說,人心隔肚皮。我有點出賣他的感覺,微笑著向他打招呼。

  我父親態度慎重,冷冷靜靜,一本正經。能言善道的本色一覽無遺。口供……記下來……沒有強迫性……律師……

  羅傑·裡奧奈茲一如他往常的急切、不耐煩,一揮手把他的一番冠冕堂皇的話揮到一邊去。

  我看到泰文勒督察長臉上一絲嘲諷的微笑,同時從他的笑洞悉他的想法。

  “總是對自己有把握,這些傢伙。他們不可能犯錯。他們太聰明瞭!”

  我謙遜地坐到角落裡,靜靜傾聽著。

  “我要你到這裡來,裡奧奈茲先生,”我父親說,“不是要提供你什麼新的資料,而是要從你身上問出一些資料──你先前所保留的一些資料。”

  羅傑·裡奧奈茲一臉茫然。

  “保留?可是我已經都告訴過你們了──全都告訴你們了!”

  “我不認為。你在他死去的那天下午跟他談過話吧?”

  “是的,是的,我跟他一起喝茶。我告訴過你們了。”

  “你是告訴過我們,不錯,不過你沒告訴我們你們談些什麼。”

  “我們──只是──在談話。”

  “談什麼?”

  “日常事務,家裡的事,蘇菲亞——”

  “聯合筵席包辦公司呢?有沒有提到過?”

  我想,我一直到現在都希望那件事是喬瑟芬捏造出來的──可是,我的希望很快就破滅了。

  羅傑的臉色改變,由熱熱切切一下變得近乎絕望。

  泰文勒笑得象一隻得意洋洋的貓。

  “你承認,裡奧奈茲先生,你已經對我們坦白過?”

  “你們怎麼知道那件事的?我以為沒有人知道——我不明白怎麼會有任何人知道。”

  “我們有辦法查出這種事,裡奧奈茲先生。”一陣莊嚴的停頓。“我想你現在明白還是跟我們說實話的好。”

  “是的,是的,當然。我會告訴你們,你們想知道些什麼?”

  “聯合筵席包辦公司瀕臨破產倒閉,這是不是真的?”

  “是真的。現在是無可挽救了,倒閉勢所難免,要是我父親不知道這件事情而去世就好了。我感到這麼慚愧──這麼丟臉——”

  “有沒有因此被判刑的可能?”

  羅傑猛然坐正。

  “沒有,真的。是會破產──但卻是光明正大地宣告破產。債權人會得到足額的賠償,如果我把我個人的財產都拿出來的話,我會這樣做。不,我感到丟臉的是我讓我父親失望了。他信任我,他把這個交給我,他最大的事業──他最心愛的事業。他從不干涉,他從不過問我在做什麼。他就只是──信任我……而我讓他失望了。”

  我父親冷淡地說:

  “你說沒有被起訴判刑的可能?那麼,為什麼你和你太太計劃出國去,而不告訴任何人你們的這項意圖?”

  “這你們也知道了?”

  “是的,裡奧奈茲先生。”

  “可是,你們難道不明白嗎?”他急切地傾身向前。“我無法面對他,跟他說實話。這樣會顯得好象是我在向他要錢,你們知道,好象我要他再度幫我站起來一樣。他──他非常喜歡我,他會想幫忙。但是我無法──我無法繼續下去——這會把事情再搞得一團糟──我不中用,我沒有那種能力,我不是我父親那種人,我一直都知道。我累了。但是,這是沒有用的。我一直那麼悲慘——天啊!你們不知道我有多麼悲慘!企圖脫出泥淖,希望我能扯平賬目,希望我親愛的老爹永遠不用知道我所處的危機。後來,事情來了──不再有任何免於破產的希望。克裡夢西——我太太——她瞭解,她同意我的看法。我們想出了這個計劃。不跟任何人提起,走得遠遠的,然後讓風暴降臨。我留下一封信給我父親,把一切告訴他——告訴他我有多麼地慚愧,求他原諒我。他一向都待我那麼好──你們不知道!不過,等他看到那封信時,一切都已經太遲了,他無法再做什麼。這正是我想要的。不要求他──或甚至表示要求他幫忙。靠我自己在某個地方東山再起,過著單純、謙遜的生活。種些東西,咖啡──水果,只要足夠生活所需──苦了克裡夢西,但是她發誓說她不在乎過苦日子。她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原來如此。”我父親語氣冷淡。“那麼是什麼讓你改變你的主意?”

  “改變我的主意?”

  “是的。是什麼讓你決定最後還是去找令尊求他財務支援?”

  羅傑睜大眼睛凝視著他。

  “可是,我並沒有!”

  “得了吧,裡奧奈茲先生。”

  “你全搞錯了。我並沒有去找他,他叫人找我去的。他在城裡不知怎麼聽說了,我想是謠傳吧。不過他一向無所不知,某人告訴了他,他刺探我。然後,當然啦,我崩潰了……我告訴他一切。我說這不是錢的問題──是我自己心裡的感受的問題,他那麼信任我。”

  羅傑抽搐著咽了一口氣。

  “我親愛的老爹,”他說。“你們想像不到他對我有多好,從不責罵,只有慈愛。我告訴他我不想要他幫忙,我寧可不要──我寧可按照我的計劃離開,但是他不聽我的,他堅持要解救我的危機──堅持要讓聯合筵席包辦公司再站立起來。”

  泰文勒突然說:

  “你是在要我們相信令尊打算給予你財務支援?”

  “當然他會那樣做。他當場就寫信給他的股票經紀人,給他們一些指示。”

  我想他大概看出了兩位男士臉上不信的神色,他臉紅起來。

  “你們聽著,”他說,“信還在我手上,他要我去寄。但是當然後來——由於——由於那項震驚的混亂,我忘了寄出去,也許現在就在我口袋裡。”

  他抽出皮夾,開始翻尋著。最後,他找到了他想找的,是一個貼著郵票的縐巴巴的信封。我趨身向前,看到是寄給葛瑞陀瑞克斯·漢伯裡公司的。

  “你們自己看看,”他說。“如果你們不相信我的話。”

  我父親撕開信封,泰文勒繞到他身後,我當時並沒有看到信的內容,不過後來看到了。信上指示那家公司把一些股票變現,同時要公司派一個人第二天去他那裡接受一些有關聯合筵席包辦公司事務的一些指示。信上內容有些我看不懂,不過大旨是夠清楚的了,亞瑞土泰德·裡奧奈茲准備讓聯合筵席包辦公司再站起來。

  泰文勒說:

  “這封信我們保留,我們會開給你一張收據,裡奧奈茲先生。”

  羅傑接過收據。他站起來,說:

  “沒事了?你們都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了吧?”

  泰文勒說:

  “裡奧奈茲先生給了你這封信,然後你就離開他?再下去你做些什麼事?”

  “我匆匆趕回我住的那部分房子,我太太剛好回家,我把我父親打算要做的事告訴她。他真是太好了!我——真的,我幾乎不知道我是在幹什麼。”

  “然後令尊就突然病了──多久之後的事?”

  “我想想看──半個小時,或許一個小時,布蘭達急急跑來,她嚇壞了。她說他看起來古裡古怪的,我──我連忙跟她趕去。不過,這些我都已經告訴過你了。”

  “在你原先去見令尊時,你有沒有進過與今尊房間相連的浴室裡?”

  “我想是沒有。不——沒有,我確信我沒有。為什麼,你不可能是認為我——”

  我父親適時平息了他突來的憤慨。他站了起來,跟他握握手。

  “謝謝你,裡奧奈茲先生,”他說。“你一直非常幫忙,不過你應該早就把這一切告訴我們。”

  門在羅傑身後關了起來。我站起來,過去看著放在我父親桌上的那封信。

  “這可能是偽造的。”泰文勒抱著希望說。

  “可能,”我父親說,“不過我不認為是。我想我們得接受他的說法,老裡奧奈茲准備救出他兒子,由他來做比他死後由羅傑自己來做有效──尤其是現在發生了找不到遺囑的事,羅傑實際繼承的遺產數目成了問題。這表示他想用遺產來救急會受到拖延──遭到困難。不,泰文勒,羅傑和他太太沒有幹掉那個老人的動機。相反的——”

  他停了下來,有如突然想到什麼似地重複說,“相反的──”

  “你在想什麼,長官?”泰文勒問道。

  老爹慢吞吞地說:

  “如果亞瑞士泰德·裡奧奈茲能只要再多活甘四小時,羅傑就會設事了。但是他並沒有多活甘四小時,他突然戲劇化地在一個小時多一點點之內死亡。”

  “嗯,”泰文勒說。“你認為那屋子裡有人想要羅傑破產?某個財務上利益相對立的人?好象不可能。”

  “關於遺囑,目前的形勢怎麼樣?”我父親問道。“誰實際上能得到老裡奧奈茲的財產?”

  “你知道律師是怎麼樣的。沒有辦法從他們身上得到直率的答案,有一份原先的遺囑,在他娶了第二任裡奧奈茲太太時立下的。那份遺囑載明留給她同樣數目的錢,給哈薇蘭小姐的比較少,其餘的由菲力浦和羅傑平分。我想如果目前的這份遺囑沒有簽名,那麼舊的那份就會生效,不過看來事情好象沒有這麼簡單。首先,新遺囑立下就廢止了原先的那份,而且還有證人目擊新遺囑的簽署,還有‘立遺囑人的意圖’等法律上的效用。看來如果他沒有立下遺囑就死了,那就很難說了。顯然遺孀得到所有的遺產──或至少也能終生享用利益。”

  “這麼說,如果那份遺囑失蹤,布蘭達·裡奧奈茲就是最有利的人嘍?”

  “是的。如果其中有什麼把戲在,看來可能是她搞的鬼。而顯然其中是有把戲在,不過我要是知道這把戲是怎麼玩出來的,我情願一頭撞死。”

  我也不知道,我想我們大概都真的笨得叫人難以相信。不過,當然啦,我們當時是從錯誤的角度去看。

十二

  泰文勒離去之後,室內一陣短暫的沉默。

  然後我說:

  “爹,殺人兇手都是什麼樣子的?”

  我老爹滿腹心思地抬起頭來看我。我們彼此非常瞭解,我一問這個問題,他馬上知道我腦子裡確切想的是什麼,他非常認真地回答。

  “是的,”他說。“這在目前來說是重要的——非常重要的,對你來說……凶殺一步一步逼近你。你不能再繼續從局外人的角度去看。”

  我一直對刑事調查組的一些特殊的“案件”抱著業餘者的興趣,然而,如同我父親所說的,我是抱著局外人的興趣——如同站在櫥窗外往裡看。但是,蘇菲亞明白得比我快,如今凶殺已成了我生活中的支配因素。

  我老爹繼續說下去:

  “我不知道你問我是不是問對了人。我可以要幾個為我們工作的精神科醫生告訴你,他們分析得一清二楚。或者泰文勒也可以給你一切內幕消息。但是我知道,你想要聽聽我個人基於我對罪犯的處理經驗,所提出來的看法,是吧?”

  “這正是我想要知道的。”我感激地說。

  我父親用手指頭在桌面上劃了個小圈圈。

  “兇手是什麼樣子的?”他臉上微微露出有點感傷的笑容,“他們有些是徹頭徹尾的好人。”

  我想我有點顯得驚嚇。

  “噢,是的,他們有些是,”他說。“就象你我一樣的普普通通的好人──或象剛剛離去的那個傢伙──羅傑·裡奧奈茲。你知道,謀殺是一種業餘的罪行。當然我說的是你腦子裡所想的那種謀殺──不是那種幫派的玩意兒。讓人經常感到,好象這些普普通通的好人突然中了謀殺的邪。他們身陷困境。或是他們非常想要什麼東西,金錢或者女人──而他們為了得到而殺人。我們大部分人都能懸崖勒馬,他們卻不能。你知道,一個小孩能毫不受良心責備地把欲望化成行動。小孩子生他的貓的氣,說‘我要殺死你’,接著就抓起槌子猛敲它的頭──然後又傷心了,因為貓死了不能再復活!很多小孩子企圖把嬰兒從嬰兒車裡抓出來‘淹死’,因為嬰兒篡奪了父母對他們的注意力──或是干擾到他們的樂趣。他們──很快地——到了知道那是‘錯的’的階段——也就是說,那樣做會被懲罰。後來,他們變成感覺到那樣做是錯的。但是有些人,我懷疑,在道德上一直停留在不成熟的階段。他們一直都還知道謀殺是錯的,但是他們並不感覺到那是錯的。依我的經驗,我不認為有任何一個殺人兇手真正感到悔恨……而這,或許是‘該隱’(注:聖經人名,亞當之長子,殺害其弟亞伯)的特質。殺人兇手是與眾不同的,他們是‘不同’──謀殺錯的──但是對他們而言不是──對他們來說是必須的——被害人是‘自找的’,謀殺是‘唯一的途徑’。”

  “你是不是認為,”我問道,“如果有人恨老裡奧奈茲,比如說,恨他恨了很長的一段時間,這會是個殺害他的理由吧?”

  “純粹為了恨?我認為,非常不可能。”我父親以奇特的眼光看著我。“當你說恨的時候,我想你指的是由不喜歡轉劇而成的恨。嫉妒是不同的──它源自感情和挫折。象康絲坦司·肯特,每個人都說她非常喜愛遭她殺害的小弟弟。但是她想要她父母所加諸在他身上的那種關心和愛。我想人比較常殺害那些他們所愛的人,而不是他們所恨的那些人。或許是因為只有你所愛的那些人才能真正讓你感到生命難以忍受。”

  “不過說這些對你並沒有多少幫助吧?”他繼續說下去。“你想知道的,如果我沒誤會你的意思,是某種表徵,某種可以幫你從一群表面上看來正常而愉人的家人當中挑出兇手來的共通標幟吧?”

  “是的,就是這。”

  “有共通的特徵嗎?我懷疑。你知道,”他停下來想了一下,“如果有的話,我該說是自負。”

  “自負?”

  “是的,我從沒遇過不自負的殺人兇手……他們的自我毀滅十之八九是自負、虛榮的心理所造成的。他們容易或害怕被抓到,但是他們禁不住吹噓、誇耀,而且通常他們都自信他們太聰明瞭,不會被抓到。”他又加上一句說:“還有另外一點,殺人兇手都想說話。”

  “說話?”

  “是的,你知道,犯下了謀殺罪讓你處於非常孤單的地位。你想要把一切告訴某個人──而你卻又不能這樣做。如此一來讓你更想要找個人談談。因此──如果你不能跟別人談你是怎麼下的手,至少你可以談談謀殺案本身──跟別人討論,提出一些見解──推敲一番。

  “如果我是你,查理,我會朝這一方面下手。再到那邊去,跟他們混在一起,讓他們找你談話。當然這樣做不會一帆風順。不管是清白的或是有罪的,他們都會高興有個機會跟外人談談,因為他們可以對你說一些他們不能對別人說的話。不過,我想,或許你可能認出一個與眾不同的人來。一個隱藏了什麼的人是根本負擔不起跟別人交談的後果的。戰時幹情報的那些傢伙都知道這一點。如果你被逮到了,你只能說出你的姓名、階級和單位,其餘的一概不能說。企圖提供假情報的人幾乎都總是會說溜了嘴。想辦法讓那家人找你談話,查理,同時注意敗露形跡的一些說溜了嘴的話。”

  後來,我告訴他關於蘇菲亞說過的她家人的生性殘酷——不同種類的殘酷。他聽了感到有興趣。

  “嗯,”他說。“你的年輕女人說的有道理。大部分的家族都有個缺陷,有如盔甲上的一個隙縫。大部分人都能應付得了一個弱點──但是他們可能就應付不了兩個不同的弱點。遺傳,真是個有趣的東西。就拿哈薇蘭家族的那種殘酷性來說,還有我們姑且稱之為狂妄的裡奧奈茲家族的生性──哈薇蘭家族的殘酷性倒無所謂,因為他們不狂妄,而裡奧奈茲家族的狂妄也無所謂,因為,他們雖然狂妄,但卻厚道——但是卻有個後代子孫同時有了這兩種遺傳──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我所想的不盡相同。我父親說:

  “不過我不該拿遺傳來搞昏了你的頭,這是個太過於複雜、詭詐的課題。我的孩子,到那裡去。讓他們找你談話。你的蘇菲亞有一點說得相當對,除了事實真相之外,其他的沒有什麼對她或對你有好處,你非找出真相來不可。”

  當我走出去時,他又加上一句:

  “注意一下那個小鬼。”

  “喬瑟芬?你的意思是不要讓她知道我想幹什麼。”

  “不,我沒有這個意思。我的意思是──照顧她,我們不希望她出事。”

  我睜大眼睛望著他。

  “不要那副樣子,查理。那屋子裡有個殘酷的殺手,喬瑟芬那孩子好象知道了不少。”

  “她當然知道羅傑的一切──盡管她妄下定論認為他是惡棍。她所說的有關她所偷聽到的似乎相當精確。”

  “是的,是的。小孩子的證詞總是最佳的證詞,我每次都信賴他們的證詞,當然,在法庭上是不管用的。小孩子忍受不了直接的問話。他們不是含糊不清就是一副白癡的樣子,說什麼他們不知道,可是當他們在炫耀時就有如生龍活虎一般。那個小孩子就是在對你這樣,炫耀。你可以用同樣的方法從她身上套出更多來,不要問她問題。假裝你認為她什麼都不知道,這就可以叫她上鉤。”

  他接著又說:

  “不過,要照顧她。對某人的安全來說,她可能知道得太多了一點。”

十三

  我帶著一點心虛的感覺,到“畸形屋”去(我自己在心裡這樣稱呼那幢房子)。雖然我已經告訴過泰文勒喬瑟芬私下告訴我的有關羅傑的事,但是我沒透露她所說的有關布蘭達和羅侖斯·布朗互通情書的事。

  我自我安慰地裝作這只是她虛構出來的事,沒有理由去相信是真有這麼一回事。但是實際上,我奇怪地感到不願意再有不利於布蘭達·裡奧奈茲的證據。我受到了她在那幢房子裡悲淒處境的影響──被一群敵視的家人緊緊包圍著。如果真有這種信件,無疑的,泰文勒和他的部下會查出來。我不喜歡作為落井下石的工具,把新的疑點帶到一個處境艱困的女人身上。再說,她慎重地向我保證過,在她和羅侖斯之間決沒有那種事存在,我感到我倒比較相信她,而不是那不懷好意的鬼精靈喬瑟芬。布蘭達不是就說過喬瑟芬腦筋有問題嗎?

  我硬把心裡一個令我感到不安的念頭壓了下去──那就是喬瑟芬腦筋好得很,根本沒問題。我想起了她那慧黠的黑色圓眼珠。

  我已經打電話問過蘇菲亞我可不可以再到她家。

  “請過來,查理。”

  “事情怎麼樣了?”

  “我不知道,還好。他們繼續在搜查房子。他們在找什麼?”

  “我不知道。”

  “我們都變得非常緊張,盡快來吧,要是我不找個人談談,我會瘋掉。”

  我說我馬上過去。

  我搭車到前門,沒有見到任何人。我付了計程車資,計程車隨即離去。我不知道該按門鈴或是直接走進去,前門並沒關。

  我正站在那裡猶豫著,聽見背後有細微的聲響,我猛一回頭,看到喬瑟芬,臉孔部分被一個很大的蘋果遮住。站在紫杉樹籬出口那邊看著我。

  我一轉頭,她就轉身離去。

  “嗨,喬瑟芬。”

  她沒有回答,消失在樹籬後面。我越過車道,向她趕去。她坐在金魚池邊那張不舒服的木頭長條凳上,兩腳蕩來蕩去,嘴裡咬著蘋果。在薔薇花的圍繞之下,她以讓我感到懷有敵意的眼光注視著我。

  “我又來了,喬瑟芬。”我說。

  這是句無力的開場白,不過我發現喬瑟芬雖然眼睛眨也不眨,不吭一聲,卻有點焦躁。

  她極富戰略感,仍然不吭不響。

  “那個蘋果好吃嗎?”我問道。

  這一次,喬瑟芬移尊降駕開了口,她的回答很簡短。

  “軟綿綿的。”

  “可惜,”我說。“我不喜歡軟綿綿的蘋果。”

  喬瑟芬不屑地回答:

  “沒有人喜歡。”

  “我跟你打招呼時為什麼你不說話?”

  “我不想。”

  “為什麼不想?”

  喬瑟芬把蘋果從嘴上移開,好讓她的發音清晰。

  “你跑去跟警方打小報告,”她說。

  “噢。”我有點退縮。“你是說──關於——”

  “關于羅傑伯伯。”

  “可是這沒關系,喬瑟芬,”我向她保證。“沒什麼關系。他們知道他並沒有做什麼壞事──我是說,他並沒有侵佔錢財或什麼這一類的事。”

  “你真笨。”

  “對不起。”

  “我不是在替羅傑伯伯擔心,只不過是從事偵探的工作不是這樣子的,難道你不知道不到最後關頭不要告訴警方的道理嗎?”

  “噢,我明白,”我說。“對不起,喬瑟芬。我真的很抱歉。”

  “你是該感到抱歉。”她怪罪地又加上一句,“我信任過你。”

  我第三度說抱歉,喬瑟芬顯得有點受到撫慰,她又咬了幾口蘋果。

  “不過警方一定會查出這一切來的,”我說。“你——我——我們保不住這個秘密。”

  “你的意思是說他就將破產?”

  如同往常一般,喬瑟芬消息靈通。

  “我想大概是逃不掉的。”

  “他們今天晚上就要談這件事情,”喬瑟芬說。“爸爸、媽媽、羅傑伯伯和艾迪絲姨婆。艾迪絲姨婆要把她的那份錢送給他==只是她的錢還沒拿到手──不過我不認為爸爸會這樣做。他說如果羅傑真的有了麻煩。那他只能怪他自己,而且把錢投入已經壞了底的事業又有什麼好外,媽媽聽都不聽,一毛錢也不會給他,因為她要爸爸把那些錢用來推出艾迪絲·湯普遜那出戲,你知道艾迪絲·湯普遜嗎?她結了婚,但是她不喜歡她丈夫。她愛上了一個船上來的年輕人叫拜華特斯,他走不同的一條街,在看完戲之後,從他背後給了他一刀。”

  我再度為喬瑟芬知識的廣泛和完全感到驚喜;而且在她的戲劇感之下,她三言兩語就能把突出的事實呈現出來,只是人稱代名詞稍微含糊不清而已。

  “聽起來好象不錯,”喬瑟芬說,“不過我想這個故事上了舞臺又會不是那麼一回事了,又會象‘姬色波’一樣。”她歎了一聲。“我真希望知道為什麼那些狗不吃她的手掌。”

  “喬瑟芬,”我說。“你告訴過我。你幾乎可以確定誰是兇手?”

  “怎麼樣?”

  “是誰?”

  她不屑地看我一眼。

  “我明白,”我說。“不到最後一章不說?即使我保證不告訴泰文勒督察也不說?”

  “我只是還需要一些線索。”喬瑟芬說。

  “無論如何,”她把蘋果核丟進金魚池裡,加上一句說,“我不會告訴你。如果你還算是個什麼角色的話。你也只不過是華生而已。”

  我忍受了這項侮辱。

  “好,”我說。“我是華生,但是即使是畢生,福爾摩斯也會把資料給他。”

  “把什麼給他?”

  “事實。然後他從這些事實做出了錯誤的推論。你把資料提供給我,看著我做出錯誤的推論不是很好玩嗎況

  有一陣子,喬瑟芬受到了誘惑,然後,她搖搖頭。

  “不,”她說,然後又加上一句,“無論如何,我並不非常喜歡福爾摩斯,那太老式了,他們坐的是狗拉的車子。”

  “那些信呢?”我問道。

  “什麼信?”

  “你說羅侖斯·布朗和布蘭達寫來寫去的那些信。”

  “那是我捏造的。”喬瑟芬說。

  “我不相信。”

  “是的,是我編的。我經常捏造一些事情,這樣很好玩。”

  我瞪著她看。她回瞪著我。

  “聽著,喬瑟芬。我認識一個大英博物館裡的人,他對聖經很有研究,如果我從他那裡問出為什麼那些狗不吃姬色波的手掌,你要不要告訴我那些信的事?”

  這一次喬瑟芬真的猶豫起來了。

  在不遠處,一聲樹枝折斷的尖銳聲傳過來。喬瑟芬斷然說:

  “不,我不會告訴你。”

  我接受失敗。天色有點晚了,我想起了我父親的忠告。

  “噢,好吧,”我說,“這只不過是個遊戲。當然你並不真的知道什麼。”

  喬瑟芬的眼睛突然一閃,但是她抗拒這個釣餌。

  我站了起來。“我得進去了,”我說,“去找蘇韭亞,一起進去吧。”

  “我要在這裡。”喬瑟芬說。

  “不,”我說。“你跟我進去。”

  我無禮地把她架了起來,她顯得驚訝,想要抗議,不過最後還是相當優雅地屈服了──無疑地,部分是因為她想要看看一家人見到我的反應。

  為什麼我這麼急著要她陪我過去,我一時也說不上來,直到我們穿過前門我才想起來,是因為那突來的樹枝折斷聲。

十四

  喃喃的談話聲從大客廳裡傳過來,我遲疑了一下,不過沒走進去。我沿著走道漫步過去,在某種沖動之下,我推開了一道粗呢布門。布門內的通道陰暗,但是突然一道門打開,露出了一間明亮的大廚房。門口站著一個老婦人——個有點龐大的老婦人,她的巨腰上系著一件非常幹淨的白色圍兜,我一看到她就知道一切沒事了,這是一種象蘭妮那樣的老婦人總是會給你的感覺,我都三十五歲了,但是我的感覺就象一個安下心來的四歲小男孩一樣。

  “是查理先生吧?到廚房來我給你沖杯茶。”

  這是一間給人愉快感覺的大廚房。我在正中央的桌旁坐下來,蘭妮端給我一杯茶和放在盤子上的兩塊甜餅幹。我更覺得我有如又回到育嬰室一樣。一切都沒事了──那暗暗的房間和不可知的恐懼感不再緊隨著我。

  “蘇菲亞小姐知道你來了會感到高興,”蘭妮說。“她有點太過於緊張了。”她不以為然地又加上一句:“他們全都太過於緊張了。”

  我回頭望望身後。

  “喬瑟芬呢?她跟我一起進來的。”

  蘭妮不以為然地咋舌作聲。

  “偷聽別人講話,在她隨身攜帶的小筆記本上記下一些事情,”她說。“她應該上學校去,跟她同年紀的小孩子一起玩。我跟艾迪絲小姐這樣說過,她也有同感──但是主人認為她還是留在家裡最好。”

  “我想他大概非常喜歡她吧。”我說。

  “是的,先生,他過去是非常喜歡他們。”

  我感到有點驚愕,不知道為什麼她會把菲力浦對他子女的感情這麼確切地說成是過去。蘭妮看到了我的表情,有點瞼紅地說:

  “我說主人,是指老裡奧奈茲先生。”

  我正待開口,廚房的門打開,蘇菲亞匆匆走進來。

  “噢,查理,”她說,然後很快又說:“噢,蘭妮,我真高興他來了。”

  “我知道,心愛的。”

  蘭妮收拾起一大堆鍋壺,帶著走進餐具室裡去,她隨手帶上了門。

  我站起來,走向蘇菲亞,我雙手環抱她,擁向我。

  “我最親愛的,”我說。“你在發抖,怎麼啦?”

  蘇菲亞說:

  “我害怕,查理,我害怕。”

  “我愛你,”我說。“如果我可以把你帶走——”

  她退後,搖搖頭。

  “不,那是不可能的。我們必須弄個明白。但是你知道,查理,我不喜歡,我不喜歡那種感覺,覺得有個人——在這屋子裡的某一個人──我天天跟他見面說話的某一個人竟然是個冷血無情、計劃周詳的下毒者……”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對像蘇菲亞這樣的人,你不能給她一些無意義、隨口說出的安慰話語。

  她說:“要是知道是誰就好了——”

  “最糟糕的事就在這裡。”我同意。

  “你知道真正讓我害怕的是什麼嗎?”她低聲說。“是我們可能永遠都不知道……”

  我可以想見這會是什麼樣的夢魘……而且在我看來很可能永遠不知道是誰殺害了老裡奧奈茲。

  不過這倒令我想起了我打算問蘇菲亞的一個在某一點上來說讓我感到興趣的問題。

  “告訴我,蘇菲亞,”我說。“這屋子裡有多少人知道伊色林眼藥水的事──我的意思是,第一、知道你祖父有這種眼藥水。第二,知道這種眼藥水有毒,吃下去就會沒命?”

  “我知道你想知道什麼,查理,但是,這行不通的。你知道,我們大家都知道。”

  “哦,是的,我想大概你們大家都多多少少知道一點,不過特別地——”

  “我們大家都特別知道。有一天午飯後,我們全都在一起跟祖父喝咖啡。他喜歡一家人都圍繞在一起,你知道,而他的眼睛給他添了很多麻煩。布蘭達拿眼藥水幫他每一眼滴上一滴,而總是問各種問題的喬瑟芬說:‘為什麼瓶子上面寫著:眼藥水一不可食用?如果你整瓶喝下去了會怎麼樣?’祖父微笑著說:‘如果布蘭達那一天搞錯了,把眼藥水當做胰島素幫我注射進去──我想我會喘一大口氣,臉色有點發青然後死掉,因為,你知道,我的心髒不怎麼好。’而喬瑟芬說:‘嗚。’祖父繼續說,‘所以我們必須小心,不要讓布蘭達把伊色林當做胰島素幫我注射進去,可不是嗎?’”蘇菲亞暫停了一下,然後說:“我們全都在聽。你明白了吧?我們全都聽到了!”

  我的確明白。我一直有點認為,那需要一點特別的知識。不過如今看來,實際上是老裡奧奈茲自己提供了謀殺他的藍圖。兇手不必設想任何計劃,或想出任何手段,死者自己就已經提供出一個簡單致死的方法。

  我深吸一口氣。蘇菲亞曉得我在想什麼,她說:“是的,是有點恐怖,不是嗎?”

  “你知道,蘇菲亞,”我慢慢地說。“有一件事真的讓我吃驚。”

  “什麼事?”

  “那就是,你說對了,不可能是布蘭達。她不可能就真的照那樣做──在你們都聽到了──都記得那件事之後。”

  “這我不知道。她就某些方面來說有點笨,你知道。”

  “不會笨到那種地步,”我說。“不,不可能是布蘭達。”

  蘇菲亞走離我身邊。

  “你不希望是布蘭達,不是嗎?”她問道。

  而我能說什麼?我不能──不,我不能——斷然說:“是的,我希望是布蘭達。”

  為什麼我不能?就只是因為布蘭達自已一個人站在一邊,而整個財大勢大的裡奧奈茲家人都聯合起來站在另一邊對付她?俠士精神?同情弱者?保護無抵抗能力者?我想起了她穿著昂貴的喪服坐在沙發上的樣子,那孤單無助的話聲──那恐懼的眼神。

  蘭妮有點適時地從餐具室走回來。我不知道她是否感覺出我和蘇菲亞之間某種緊張的氣氛。

  她不以為然地說:

  “談什麼謀殺不謀殺的,忘掉吧,這是我說的。讓警方去處理,這是他們的麻煩差事,不是你們的。”

  “噢,蘭妮──難道你不瞭解這屋子裡有一個人是殺人兇手?”

  “胡說,蘇菲亞小姐,我對你已經沒有耐心了。前門不是一直都開著嗎——所有的門都開著,沒有上鎖──招來小偷。”

  “可是不可能是小偷,沒有什麼被偷掉。再說,小偷為什麼要進來把人毒死掉?”

  “我沒說是小偷,蘇菲亞小姐。我只不過是說所有的門都沒上鎖,任何人都進得來,要是你問我,我會說是共產黨幹的。”

  蘭妮對自己這種看法滿意地點點頭。

  “為什麼共產常要謀害可憐的祖父?”

  “哦,每個人都說任何事情都是他們在暗中搞的鬼。不過如果不是共產黨幹的,你記住我的話,一定是羅馬天主教徒幹的。他們全都是作奸犯科的傢伙。”

  蘭妮有如下了最後通牒一般,趾高氣昂地再度消失在餐具室裡。

  蘇菲亞和我笑了起來。

  “好一個老死硬派的新教徒。”我說。

  “可不是嗎?來吧,查理,到客廳去。那裡正在進行一項家庭會議,本來預定今晚舉行──不過提早開始了。”

  “我還是不要闖進去的好,蘇菲亞。”

  “如果你要娶這家裡的人,你還是趁還沒戴上結婚手套之前看看這家人是什麼樣子的好。”

  “在談些什麼?”

  “羅傑的事。你好象已經牽扯進去了,不過你真是瘋了,認為羅傑殺害了祖父。羅傑可是對他崇敬得很。”

  “我並不真的認為是羅傑,我認為可能是克裡夢西。”

  “那只是因為我讓你那樣想的,不過你又錯了,我不認為如果羅傑把他所有的錢都虧光了,克裡夢西會絲毫感到在意。事實上,我想她倒會感到高興,她有種不想擁有東西的奇怪心態。走吧。”

  當我和蘇菲亞走進客廳時,談話聲突然中斷下來,每個人都看著我們。

  他們全都在那裡。菲力浦坐在一張放在兩扇窗子之間的深紅色緞面扶手椅上,他英俊的臉孔蒙著一層冷峻的神色,他看起來像是一個正要宣讀判文的法官。羅傑跨坐在壁爐旁一張舖有厚厚圓形椅墊的椅子上,他用手指把頭發搔動得滿頭的頭發都豎立起來。他的左褲腿縐巴巴的,領帶歪斜,他看起來一副爭論得面紅耳赤的樣子。克裡夢西坐在他一旁;她細挑的身子坐在那張大彈簧椅上更顯得瘦削,她眼睛沒有看其他人,好象正在冷靜地研究著牆壁嵌板。艾迪絲坐在一張祖父椅上,坐得直挺挺的,她正在賣力地織著針線,雙唇緊抿。屋子裡看起來最漂亮的是瑪格達和尤斯達上。她倆看起來就象金斯包羅的肖像畫作。他們一起坐在沙發上──英俊微黑的小男孩臉上有種陰沉的表情,在他一旁,瑪格達一手擱在沙發背上坐著,這位“山形牆三連屋”的女爵穿著一件如畫一般的縐絲寬施,一隻穿著緞面拖鞋的小腳伸在面前。

  菲力浦皺起眉頭。

  “蘇菲亞,”他說,“對不起,可是我們正在討論家務事,外人不宜加入。”

  哈薇蘭小姐的針響了一聲。我准備道歉退出,蘇菲亞搶在我前頭開口,她的聲音清晰、堅決。

  “查理和我,”她說,“希望結婚。我要查理在這裡。”

  “這有什麼不可以?”羅傑精力充沛地從椅子跳起來,大聲說。“我一直告訴你,菲力浦。這沒什麼私人不私人的事!明後天全世界的人都會知道了。無論如何,我的好孩子,”他過來友善地把一隻手擱在我肩上,“你全都知道了。你今天上午在那裡。”

  “告訴我,”瑪格達傾身向前大聲說。“蘇格蘭警場是什麼樣子的?讓人老是瞎猜疑。一張桌子?辦公桌?幾把椅子?什麼樣的窗簾?大概沒有花吧,我想?一台口授錄放音機?”

  “別鬧笑話了,媽,”蘇菲亞說。“無論如何,你已經告訴範華蘇爾·瓊斯把蘇格蘭警場那場戲刪掉了。你說那是個高潮突降手法。”

  “那會使得整出戲顯得太像是偵探故事了,”瑪格達說。“艾迪絲·湯普遜絕對是一出心理戲──或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心理戲──你認為哪一個聽起來最好?”

  “你今天上午在哪裡?”菲力浦突然問我。“為什麼?噢,當然──你父親——”

  他皺起眉頭。我比原先更清楚地瞭解到,我的出現不受歡迎,但是蘇菲亞的手緊緊抓住我的手臂。

  克裡夢西把一張椅子移過來。

  “坐下來。”她說。

  我感激地看了她一眼,接受她的好意。

  “隨便你們高興說什麼,”哈薇蘭小姐顯然是在繼續他們原先的話題,“但是我真的認為我們應該尊重亞端士泰德的心願。等這件遺囑的事澄清之後,就我個人來說,我的那份遺產全部歸你使用,羅傑。”

  羅傑發瘋似地扯著他的頭發。

  “不,艾迪絲姨媽,不!”他叫了起來。

  “我真希望我也能這樣說,”菲力浦說,“不過一個人得考慮到每一個因素——”

  “親愛的老菲,難道你不明白嗎?我不會要任何人的一分錢。”

  “當然他不能要!”克裡夢西突然大聲說。

  “無論如何,艾迪絲,”瑪格達說。“如果遺囑的事弄明白了,他會有他自己的一份遺產。”

  “可是,可能來不及澄清了,能嗎?”尤斯達士問道。

  “你根本什麼都不懂,尤斯達士。”菲力浦說。

  “那孩子說的完全正確,”羅傑大聲說。“他說的一針見血,沒有什麼能挽救得了破產,沒有什麼。”

  他說來帶著某種風趣。

  “真的沒什麼好商討的。”克裡夢西說。

  “無論如何,”羅傑說,“這又有什麼關系?”

  “我認為關系可大了。”菲力浦說完緊抿著雙唇。

  “不,”羅傑說。“不!還有什麼比父親去世這件事實更重要的嗎?父親去世了!而我們卻就只會坐在這裡談論錢的事!”

  菲力浦蒼白的臉上泛起一絲血紅。

  “我們只是想幫忙。”他僵冷地說。

  “我知道,老菲,我知道,但是任何人都無能為力,所以我們就到此為止吧。”

  “我想,”菲力浦說,“我大概可以籌到一筆錢。股票跌了很多,而我的資金又這麼緊,動都動不了;瑪格達的戲等等──不過——”

  瑪格達迅即說:

  “當然你籌不出錢來,親愛的。這是荒唐的,如果你想要──而且對孩子來說也不公平。”

  “我告訴你們我不要任何人任何東西!”羅傑大叫。“我一直這樣告訴你們,聲音都啞了。我相當滿意事情就這樣任其自然發展。”

  “這是個威望的問題,”菲力浦說。“父親的,我們的。”

  “這不是家族的事,這完全是我個人的事。”

  “是的,”菲力浦看著他說。“是完全你個人的事。”

  艾迪絲·哈薇蘭站起來說:“我想我們已經討論夠了。”

  她的話帶著永不失效的真正權威意味。

  菲力浦和瑪格達站起身子。尤斯達士懶洋洋地逛出去,我注意到他步伐的僵硬。他並不真的跛腳,但是走起路來一拐一拐的。

  羅傑挽起菲力浦的手臂說:

  “你真慷慨,菲,甚至想到這樣的事!”兄弟倆一起走出去。

  瑪格達喃喃說道:“吵吵鬧鬧的!”隨他們走了出去,而蘇菲亞說她得去幫我准備個房間。

  艾迪絲·哈薇蘭站著卷好編織針線。她眼睛看向我,我想她是要跟我說話。她的眼光帶著近乎懇求的神色。然而,她改變主意,歎了一聲,在其他人之後走了出去。

  克裡夢西已經移步到窗口,站在那裡望著花園。我走過去,站在她身旁,她微微轉過頭來向著我。

  “謝天謝地,已經過去了,”她說──然後厭惡地加上一句:“這是個多麼可笑的房間!”

  “你不喜歡?”

  “我都呼吸不了了。總是有一股要死不死的花味和灰塵味。”

  我認為她這樣說對這個房間是不公平的,不過我知道她是什麼意思,這確實是個非常隱秘的房間。

  這是個女人的房間,柔和、帶有異國風味,與外界的狂風暴雨相隔絕。這不是個男人家待久了會感到快樂的房間。這不是個你可以輕松下來,看看報紙,抽抽煙鬥,把腳抬高的房間。然而,我還是比較喜歡這個房間,而不是克裡夢西樓上那個抽象自我表現的房間。整體上來說,我喜歡上流婦人的起居室,勝過於表演劇場。

  她環顧四周,說:

  “這簡直就像是舞臺,讓瑪格達表演的場景。”她看著我。

  “你是瞭解的,不是嗎,我們剛剛在幹什麼?第二場以──家庭會議,瑪格達安排的,那毫無意義可言,沒有什麼好談的,沒有什麼好商討的。一切都已決定──結束了。”

  她的聲音沒有悲傷和意味,倒是有滿足的味道。她接觸到我的眼光。

  “噢,難道你不明白?”她不耐煩地說。“我們自由了——終於!難道你不明白羅傑一直過得悲慘──非常悲慘──好幾年了?他從來就沒有任何做生意的才幹。他喜歡牛馬之類的東西,喜歡在鄉間漫步。但是他愛慕他父親──他們全都是這樣。這個家錯就錯在這裡──太多親情了。我的意思並不是說那老人家是個暴君,或是欺壓剝削他們什麼的。他並沒有,他給他們錢和自由,他為他們犧牲奉獻。而他們也一直對他如此。”

  “這有什麼不對嗎?”

  “我想是有。我想,你的子女長大成人時。你應該讓他們獨立,自己不要露面,悄悄離開,強迫他們忘掉你。”

  “強迫他們?這有點太激烈了,不是嗎?用強迫的手段不同樣是不好的嗎?”

  “如果他不是讓自己成為那樣具有人格——”

  “你無法讓自己成為具有人格的人物,”我說。“他本來就是那樣的人格。”

  “他對羅傑來說是太過於有人格了。羅傑崇拜他。他想要做任何他父親要他去做的事,他想要成為他父親所希望的那樣一個兒子,他父親把聯合筵席包辦公司交給他──這家公司是老人家特別感到欣慰、驕傲的事業。羅傑賣力想要繼承他父親的衣缽,但是他沒有那種能力。就生意上來說,羅傑是──我坦白說──是個傻瓜。而這幾乎讓他心碎。他長年悲淒,拚命掙紮,眼看著整個事業往下跌,有著一些好得不得了的‘主意’和‘計劃’,其實卻都總是出錯,讓業務更加惡化。一年又一年地感到你自己失敗了是一件可怕的事。你不知道他有多麼不快樂,我知道。”

  她再度轉過頭來面對我。

  “你以為,實際上你向警方暗示過,羅傑殺害了他父親——為了錢!你不知道這有多麼──多麼地荒謬!”

  “我現在知道了。”我謙遜地說。

  “當羅傑知道他再也撐不下去了時──知道破產勢所難免時,實際上他反而感到解脫了一般,是的,他是解脫了。他只擔心他父親知道──不擔心別的。他期待著我們打算去過的那種新生活。”

  她臉上的肌肉有點顫抖,她的聲音放柔。

  “你們要到什麼地方去?”我問道。

  “到巴貝多去。我有個遠房表親在那裡,不久以前去世,留給我小小一筆遺產——噢,不多。但是那是個好去處。我們會很窮,但是我們會過得下去──那邊的生活費不高。我們會在一起──無憂無慮,遠離他們所有的人。”

  她歎了一口氣。

  “羅傑是個可笑的人。他會為我擔心──擔心我受窮,我想他大概腦子裡那種裡奧奈茲家族對金錢的觀念太根深蒂固了。我的前夫還在世時,我們窮得可怕──羅傑認為我那時實在非常勇敢堅強!他不瞭解我過得快樂——真正的快樂!我從沒那樣快樂過。然而──我從沒象愛羅傑一樣愛過理查。”

  她的眼睛半閉起來,我知道她那種感受的強烈。

  她張開眼睛,看著我說:

  “所以你知道,我決不會為了錢殺害任何人。我不喜歡錢。”

  我相當確信她說的是真心話。克裡夢西·裡奧奈茲是那些金錢對他們發生不了作用的極少數人之一。他們不喜歡奢華,而喜歡儉樸,同時懷疑財產的真正價值。

  然而,有很多人,金錢雖然對他們起不了作用,但是金錢所能帶來的權力卻能對他們構成誘惑。

  我說,“你或許自己並不想要錢──但是如果好好利用,金錢卻可以用來做很多有趣的事,比如說,可以用來捐助研究工作。”

  我懷疑過克裡夢西可能對她的工作狂熱,但是她僅僅說:

  “我懷疑捐獻能有多少好處。通常捐獻的錢總是被用錯了地方。一些有價值的工作通常都是由具有熱心、沖力的人所完成的──還有天生的遠見。昂貴的設備、訓練和實驗從來就無法搞出你所想像它們能搞出來的名堂,通常這些捐贈的錢都落入了不會使用的人手上。”

  “你會在乎放棄你的工作到巴貝多去嗎?”我問道。“我想,你們還是打算要去吧?”

  “噢,是的,警方一準許,我們就走。不,我一點也不在乎放棄我的工作,為什麼我該在乎?我不喜歡遊手好閒,但是到巴貝多去我不會遊手好閒。”

  她不耐煩地又說:

  “噢,但願這件事能快快澄清,我們就可以走了。”

  “克裡夢西,”我說,“你知不知道是誰幹的?假定你和羅傑沒有插手(說真的,我沒有理由認為你們有嫌疑),當然。以你的智慧,你一定多少有個概念是誰幹的吧?”

  她以有點奇特的方式看了我一眼,突然的側瞄一眼。當她開口時。她的聲音失去了自然流露性,別扭,有點難堪。

  “不能用猜的,這不科學,”她說。“只能說布蘭達和羅侖斯是顯見的涉嫌人。”

  “這麼說,你認為是他們?”

  克裡夢西聳聳肩頭。

  她站在那裡一會兒,好象在傾聽什麼,然後走了出去,在門口與艾迪絲·哈薇蘭擦身而過。

  艾迪絲直接走向我。

  “我想跟你談談。”她說。

  我父親的話語浮現我的心頭。這會不會是——

  艾迪絲·哈薇蘭繼續說下去:

  “我希望你不要誤會,”她說。“我的意思是說,關於菲力浦。菲力浦有點難以瞭解,他可能讓你看起來矜持、冷淡,但是事實上一點也不是如此,這只是個外表態度,他禁不住會那樣。”

  “我真的沒有認為——”我說了一半。

  她繼續說下去。

  “剛才──關於羅傑,並不是他真的那樣吝嗇,他從來就不吝惜金錢,其實他是個可親的人──他一直都是個可親的人──但是他需要人家瞭解。”

  我看著她,以一種我希望她看得出來是一個願意瞭解的人的態度看著她。她繼續:

  “我想,部分是由於他是家裡的老二。身居老二的孩子經常有什麼──他們一開始就受到障礙。他愛慕他父親,你知道。當然,所有的孩子都愛慕亞瑞士泰德,而他也一樣愛慕他們。不過,羅傑是他特別感到高興和驕傲的兒子,最大的一個孩子──老大。我想菲力浦也感覺到這一點。他退回自己內心的世界裡。他開始喜歡看書,喜歡一些跟日常生活脫節的過去的事物。我想他受苦——小孩子真的會受苦……”

  她停頓下來,然後繼續:

  “我想,我的意思是大概是他一直都妒忌羅傑。我想他自己也許並不知道。不過我想羅傑遭到慘敗這件事──噢,說來好象醜惡,而且我真的確信他自已並不知道──不過我想或許菲力浦並沒有對這件事感到應有的難過。”

  “你真正的意思是說他倒有點高興看到羅傑出醜。”

  “是的,”哈薇蘭小姐說。“我正是這個意思。”

  她眉字微蹙,又加上一句:

  “你知道,他沒有馬上表示要幫助他哥哥,令我感到傷心。”

  “為什麼他該那樣?”我說。“畢竟,把事情搞砸的是羅傑。他是個成人,沒有孩子的顧慮。如果他病了或是真正有需要,當然他的家人會幫忙──不過我倒不懷疑羅傑真的寧可完全靠自己再從頭開始。”

  “噢!他是去那樣。他擔心的只是克裡夢西。而克裡夢西是個特殊的女人,她真的喜歡過不舒適的日子。只要有個茶杯可以喝茶,她就覺得夠了。現代的女性,我想大概是吧。她沒有過去感,沒有美感。”

  我感覺到她精明的眼光在上下打量著我。

  “這對蘇菲亞來說是個可怕的夢質魘,”她說。“我很難過她年輕的心靈會因此蒙上一層陰影。我愛他們所有的人,你知道。羅傑和菲力浦,而現在是蘇菲亞和尤斯達士還有喬瑟芬。全都是可愛的孩子,瑪西亞的孩子,是的,我很愛他們。”她停頓下來,然後,猛然加上一句說,“不過,你要知道,這是盲目崇拜的一面。”

  她猝然轉身離去。我有種感覺,覺得她最後那句話有什麼我不太瞭解的意義。

十五

  “你的房間准備好了。”蘇菲亞說。

  她站在我身旁,望著花園。花園的景色現在看來灰蒙蒼涼,葉子半掉落的樹枝在風中搖擺。

  蘇菲亞說中了我的想法:

  “看來多麼荒涼……,”

  我們正望著時,一個人影,然後隨即又是另一個人影從假山庭園穿過紫杉樹籬。在昏暗的光線之下,那兩個人影看起來灰濛濛地不太實在。

  第一個是布蘭達·裡奧奈茲。她裹在一件灰色栗鼠毛皮外套裡,動作有點象貓一樣悄然。她帶著一種怪異的優雅在微光下溜過去。

  當她經過窗前時,我看到了她的臉。她的臉上半帶著微笑,我在樓上注意過的那種歪扭的微笑。幾分鐘之後,看來瘦削、畏縮的羅侖斯·布朗也在微弱的光線下溜過去。我只能這樣說,他們看來不像是兩個在散步的人,兩個出去逛逛的人。他們給人一種鬼鬼祟祟、不太實在的感覺,就象兩具鬼魂。

  我不知道究竟是布蘭達或是羅侖斯的腳踩斷了一根樹枝,發出一聲聲響。

  我出自自然聯想地問道:

  “喬瑟芬在什麼地方?”

  “也許跟尤斯達士在樓上教室裡。”她皺起眉頭。“我擔心尤斯達士,查理。”

  “為什麼?”

  “他那麼古怪,情緒不穩。自從得了可惡的小兒麻痹之後他就那麼變了個人似的。我猜不透他心裡在想些什麼。有時候他好象恨我們所有的人。”

  “也許他長大了就好了,這只是個階段。”

  “我想大概是吧,不過我真的擔心,查理。”

  “為什麼,心愛的?”

  “真的,我想,大概是因為媽媽和爸爸都從來不擔心,他們都不像是爸爸媽媽的樣子。”

  “這樣可能反而更好。干涉比不干涉讓小孩子受苦更深。”

  “這倒是實話。你知道。在我從海外回來之前,我從沒想到過,不過,他們真是奇怪的一對夫妻。爸爸的生活沉浸在一個晦澀的歷史世界裡,而媽媽則在不斷創造戲劇場景,自得其樂。今天晚上的無聊舉動全是媽一個人造出來的,沒有必要這樣,她只是想要演出一場家庭會議的戲。她在這裡感到無聊,你知道,不得不試著製造一場戲出來。”

  一時之間,我幻想著蘇菲亞的母親輕率地毒死了她老年的公公,為了親眼看一場由她主演的凶殺戲。

  一個好笑的想法!我如此一想把這個念頭揮開──然而這個想法留給了我些微不安。

  “媽媽,”蘇菲亞說,“隨時都得照顧到。你從不知道她在打什麼主意!”

  “忘掉你的家人吧,蘇菲亞。”我堅定地說。

  “我倒非常喜歡這樣,不過目前有點困難。不過我在開羅時,把他們全都忘了,是過得快樂。”

  我想起了蘇菲亞當時從沒提過她的家或家人。

  “這就是你當時為什麼都從來不談起他們的原因?”我問道。“因為你想要忘掉他們?”

  “我想是的。我們一向全都太過於互相依賴著生活了,我們──我們互相都太過於喜歡對方了,我們不象有些家庭互相憎恨,那樣一定相當糟,不過幾乎可以說一家人全都在互相沖突的情感之下糾纏生活在一起更糟。”

  她接著又說:

  “我想這就是我說我們全都住在一幢歪歪扭扭的小屋子裡那句話時的意思。我說歪歪扭扭意思並不是說有什麼不名譽。我想我的意思是我們不能獨立長大,自己站起來,站得直直的。我們全都有點扭曲糾纏。”

  蘇菲亞加上一句話:“就象野生旋花草……”我想起了哈薇蘭小姐用鞋跟把野草蹂進土裡的樣子。

  然後,瑪達格進來──猛然推開門──大叫:

  “親愛的,為什麼你們不把燈點上?天都快暗了。”

  她按下開關。牆上、桌上的燈都跳射出來,她,蘇菲亞和我把厚重的玫瑰窗簾拉上,然後我們全都在花香撲鼻的室內,瑪格達往沙發上一躺,大聲道:

  “多麼不可思議的場面,可不是嗎?尤斯達士是多麼的生氣!他告訴我說,他認為那真是不高雅。男孩子是多麼的可笑啊!”

  她歎道:

  “羅傑倒是可愛。我喜歡他猛抓他的頭發、把一切推翻掉的樣子。艾迪絲表示要把她分到的那份遺產全部給他可真是可愛,不是嗎?她是真心的,你們知道,不只是故作姿態而已。不過那樣說真是笨得可怕──那可能讓菲力浦想到他也應該象她那樣!艾迪絲當然願意為這一家人做任何事!一個老處女對她姐姐孩子的愛有種非常感傷的意味。有一天我要扮演一下那種犧牲奉獻的老處女姨媽的角色。追根究底、頑固、奉獻自己。”

  “她姐姐去世之後她一定很難過,”我趕緊說,免得又要聽她談她的角色。“我的意思是說,如果她那麼不喜歡老裡奧奈茲。”

  瑪格達打斷我的話。

  “不喜歡他?誰告訴你的?胡說,她愛上了他。”

  “媽!”蘇菲亞說。

  “不要想跟我抗辯,蘇菲亞。自然在你這種年齡,你以為所謂愛就是兩個漂亮的年輕男女在月光下。”

  “她告訴我,”我說,“她一向都不喜歡他。”

  “或許她剛來的時候不喜歡。她一直氣她姐姐嫁給他。也許是一向有某種對立在──但是她是愛上了他沒錯!親愛的,我知道我自己在說什麼!當然啦,為了死去的太太的妹妹等等原因,他不能娶她,而且我敢說他從沒想過要娶她——而且很可能她也沒想過。她帶著孩子,跟孩子吵吵鬧鬧,相當快樂。但是她可不喜歡他娶了布蘭達。她一點也不喜歡!”

  “你和爸爸還不是一樣。”蘇菲亞說。

  “是的,當然我們厭恨!自然的事!但是艾迪絲是最恨的一個。親愛的,我看她看布蘭達的那種樣子就知道了!”

  “夠了,媽。”蘇菲亞說。

  瑪格達深情而半感愧疚地瞄了她一眼,有如一個被寵壞了的淘氣孩子的眼光。

  她繼續說下去,顯然沒瞭解到有什麼前後不連貫的地方:

  “我已經決定,喬瑟芬真的必須上學校去。”

  “喬瑟芬?上學校去?”

  “是的,到瑞士去,我打算明天就辦這件事。我真的認為我們可能馬上把她送走,讓她捲入這種可怕的事是不好的,她變得越來越病態了,她需要的是跟她同年紀的小孩,學校生活。我一向都這樣認為。”

  “祖父不想讓她上學校去,”蘇菲亞慢慢地說。“他非常反對。”

  “親愛的老甜心喜歡我們大家都在他眼前,老人家經常都那樣自私。小孩子應該跟其他的小孩子在一起,而且瑞士那麼有益身心健康——一切冬季運動,還有空氣,比我們這裡好得太多太多的食物!”

  “如今在一切外匯管制法令之下,要安排到瑞士去有困難吧?”我問道。

  “胡說,查理。有人專門安排這種教育的事──或是你可以跟一個瑞士那邊的孩子交換──多的是方法。魯道夫·阿斯特人在諾杉尼,我明天打電報給他,叫他安排一切,我們這個禮拜之內就可以把她送走!”

  瑪格達捶打一個墊枕,對我們微微一笑,走向門去,站立一會兒,回過頭以相當迷人的姿態看著我們。

  “只有年輕人才是重要的,”她說,這句話在她說來很美。“他們必須總是優先考慮。還有,親愛的──想想那些花朵──那藍色的龍膽,那水仙……”

  “在十一月裡?”蘇菲亞問道,但是瑪格達已經走了。

  蘇菲亞氣憤地歎了一大口氣。

  “真是的,”她說,“媽太惹人討厭了!她突然想到什麼主意,然後拍出幾千封電報,然後什麼事情都得在短短的時間之內安排好。為什麼喬瑟芬該被這樣慌慌張張地趕到瑞士去?”

  “這件事或許有什麼用意在。我想跟她同年紀的孩子在一起對喬瑟芬來說是件好事。”

  “祖父不這樣認為。”蘇菲亞固執地說。

  我感到有點氣憤。

  “我親愛的蘇菲亞,你真的認為一個八十多歲的老紳士對一個孩子的福利判斷是最好的嗎?”

  “他差不多可以說是對這屋子裡任何人的判斷都是最好的。”蘇菲亞說。

  “比你的艾迪絲姨婆好?”

  “不,或許不比她好。她是有點贊成她上學校去。我承認喬瑟芬是變得有點難以管教——她有到處竊探的可怕習慣。不過我真的認為這只是她在玩偵探遊戲。”

  瑪格達的這項突然的決定就只是為了喬瑟芬的福利著想嗎?我懷疑。喬瑟芬對一切事情都知道得很清楚,而這些事情正好發生在謀殺之前,而且根本不幹她的事。充滿了各種運動游戲的健康學校生活或許對她很有好處,但是我倒有點懷疑瑪格達這項決定的倉促緊急──瑞士可是遠在他方。

十六

  老爹說過:

  “讓他們跟你談話。”

  第二天我在刮鬍子時,想著我進行到了什麼地步。

  艾迪絲·哈薇蘭已經跟我談過──她已經達到了跟我談話的特殊目的。克裡夢西已經跟我談過。(或是我跟她談過?)瑪格達就某一方面來說,可以算是跟我談過──也就是說,我是她一次廣播的聽眾之一。蘇菲亞當然已經跟我談過。甚至蘭妮也已經跟我談過。我聽過了他們所說的話,有沒有變得更明智一點?有沒有任何具有特殊意義的話語?更進一步說,有沒有任何我父親所強調的那種不正常的自負跡象?我看不出來有什麼。

  唯一表示完全不想跟我以任何方式談任何話題的人,是菲力浦。就某一方面來說,這不是有點不正常嗎?他到現在一定知道我想要娶他女兒了,然而他還是繼續表現得好象我根本不在這屋子裡一樣,想必是他怨恨我出現在這裡。艾迪絲·哈薇蘭已經代他道歉過,她說那只是“表面態度”。她顯得關心菲力浦,為什麼?

  我考慮著蘇菲亞的父親。他是個各方面來說都是壓抑型的人。他以前是個嫉妒、不快樂的孩子。他被迫退進自己內心世界裡。他躲進書本的世界裡──逃進歷史中。他那苦學的冷漠和矜持外表之下,可能深藏著很多熱烈的感情。他父親死後的財務所得這個不恰當的動機不夠說服力──我一點也不認為菲力浦·裡奧奈茲會因為他自己沒有他想要的那麼多錢而殺害他父親。不過可能有某種深沉的心理上的理由促使他要他父親死。菲力浦搬回到他父親家裡來住,後來,由於空襲的結果,羅傑來了──菲力浦不得不一天又一天地看著羅傑受他父親寵愛……這些自小到大點點滴滴的事情湧現他飽受折磨的心頭,可不可能讓他想到唯一的解脫可能是他父親死掉?而且假如他父親死掉的罪名會落到他哥哥頭上?羅傑缺錢用──瀕臨破產邊緣。在不知道羅傑和他父親最後一次面談以及後者要提供協助的情況之下,菲力浦不可能會深信這麼強的動機足以馬上讓羅傑受到懷疑嗎?菲力浦的精神狀態是不是不平衡到足以導致他幹下謀殺案?

  我刮傷了自己的下巴,咒了一聲。

  我到底該怎麼辦?把謀殺罪名定在蘇菲亞父親頭上?這下子可好了!這可不是蘇菲亞要我來的目的。

  或者──是嗎?有什麼,一直有什麼隱藏在蘇菲亞的懇求之後。如果在她的心裡有任何留連不去的懷疑,懷疑她父親是兇手,那麼她決不會同意嫁給我——以防她的懷疑可能是真的。而且由於她是蘇菲亞,眼光雪亮,勇敢無懼,她想要知道事實真相,因為心裡的不確定會在我倆之間構成永遠的障礙。

  事實上,她不是對我說過了嗎,“證明我所想像的這件可怕的事不是真的──但是,如果是真的,那麼證明它是真的給我看──我好知道最壞的後果,同時面對它!”

  艾迪絲·哈薇蘭是不是知道或懷疑菲力浦有罪?她說“這是盲目崇拜的一面”是什麼意思?

  還有,當我問克裡夢西懷疑誰,她回答:“羅侖斯和布蘭達是顯而易見的涉嫌人,不是嗎?”時,她投給我的那種奇特的眼光是什麼意思?

  一家人都希望是布蘭達和羅侖斯,希望可能是布蘭達和羅侖斯干的,但是並不真的相信是布蘭達和羅侖斯……

  或者,可能是羅侖斯,而不是布蘭達……

  這會是個好多了的答案。

  我被刮傷的下巴已不再流血,我放開原先按壓著的手,下樓去吃早餐,決心盡快與羅侖斯·布朗面談。

  直到我喝第二杯咖啡時,我才突然感覺到這畸形屋的氣氛也感染到我了。我也想要找出,不是真正的答案,而是最適合我的答案。

  吃過早餐之後,我走出去,越過大廳,爬上樓梯。蘇菲亞已經告訴過我,我會發現羅侖斯正在教室裡教導尤斯達士和喬瑟芬。

  我在布蘭達住處前門外猶豫了一下。我是要敲門按鈴,或是直接走進去?我決定把這屋子看做是裡奧奈茲家的一部分,而不是布蘭達私人的住處。

  我打開門,走過去。一切都顯得安安靜靜的,似乎沒有人在。在我左手邊通往大客廳的門關著。我右手邊兩扇門開著,是一間臥室和緊臨著亞瑞士泰德·裡奧奈茲臥室的放置伊色林和胰島素的房間。現在警方已經檢查完畢。我推開門,悄悄走進去。我當時便瞭解到,這屋子裡的任何一個人(或是事實上任何外來的人!)要不被人發現,悄悄上樓到這間浴室來是多麼容易的事。

  我站在浴室裡,環顧四周。這裡頭豪華地舖滿了閃閃發光的磁磚,有一個浴缸。一邊擺著各種電氣用品:一個電水壺底下擺著一具電熱器——一個小電鍋,一個拷麵包機——一切侍奉一個老人的侍僕可能用得上的東西,牆上是一座白色搪瓷壁櫥,我打開它,裡頭是各種醫療用品,兩只吃藥用的玻璃杯,洗眼器,點眼藥水器,以及一些貼著標簽的瓶瓶罐罐,阿司匹靈、硼酸粉,碘酒、伸縮繃帶等等。在另外一層架子上,堆積著胰島素,兩具皮下注射什街和一瓶酒精。第三層架子上是一個標明用量的藥片瓶子──遵照醫生指示,每晚吃一至兩片。在這層架子上,無疑的,擺著眼藥水瓶。一切清清楚楚,整理得有條不紊,任何人想要什麼,隨手就可拿到,要拿什麼來當謀殺的工具,也是同樣的隨手可得。

  我可以隨意動那些瓶瓶罐罐的手腳。然後悄悄溜出去下樓,沒有人會知道我去過那裡。當然。這一切都不是什麼新發現,不過這讓我體會到警方的工作有多困難。

  只有從兇手的身上才能查出什麼來。

  “讓他們慌張,”泰文勒對我說過。“讓他們不得安寧。讓他們認為我們是在找什麼東西,讓我們成為他們注目的中心。如果我們這樣做,兇手遲早都會想要再露一手,好表現得更聰明一點,不再袖手旁觀──那麼——我們就逮到他了。”

  到目前為止,兇手還沒有對這一劑“處方”起反應。

  我走出浴室,還是沒看到人。我沿著走廊前進,我經過左手邊的餐廳,和右手邊布蘭達的臥房以及浴室。一個女傭在布蘭達的房裡走動著。餐廳的門關著,在餐廳過去的一個房間裡,我聽到艾迪絲·哈薇蘭在打電話給魚販的聲音。一道螺旋形的樓梯通往樓上,我舉步踏上去。艾迪絲的臥房和起居室在這裡,我知道,還有另外兩間浴室和羅侖斯·布朗的房間。再過去是一道短階梯,下通一間蓋在僕人住區頂上用來做教室的大房間。

  我在門外暫停下來,聽到布朗有點上揚的聲音從裡頭傳出來。

  我想喬瑟芬窺探的習慣一定是難以抗拒,我相當無恥地貼在門上聽著。

  裡頭上的是歷史課,上到法國大革命執行內閣時期。

  我聽著聽著,驚愕得張大眼睛。發現羅侖斯·布朗是個了不起的教師讓我感到相當驚訝。

  我不知道為什麼我會感到這麼驚訝。畢竟,亞瑞士泰德·裡奧奈茲一向是個選擇能力很好的人。不管羅侖斯外表上的一切羞怯、懦弱表現,他具有能夠挑起學生熱情與想像力的最高才能。瑟密多的戲劇性格、羅貝士皮瑞斯的放逐宣判、巴拉斯的莊嚴、福謝的狡猾──拿破侖,餓得半死的年輕炮兵中尉──這一切在他講來都是栩栩如生。

  突然,羅侖斯停了下來,他問尤斯達士和喬瑟芬一個問題,他要他們扮演一個人物,然後再扮演另一個人物。雖然他從喬瑟芬身上問不出多少結果來,她的聲音聽起來好象她感冒了,但是尤斯達士的回答聽起來不像是平常那喜怒無常的他。他表現出他的頭腦和聰慧,還有無疑地是遺傳自他父親的精明歷史感。

  然後我聽到椅子被推開刮過地板的聲響.我退回到台階上,門打開時,裝作顯然我正要走下臺階的樣子。

  尤斯達士和喬瑟芬走出來。

  “嗨。”我說。

  尤斯達士見到我顯得驚訝。

  “你想要什麼嗎?”他禮貌地問。

  喬瑟芬對我的出現沒有興趣,從我身邊溜過去。

  “我只是想看看教室。”我的理由有點軟弱。

  “你那天就看過了,不是嗎?這真的只不過是小孩子的地方,以前是嬰兒室,裡面還放著很多玩具。”

  他幫我把門推開,我走了進去。

  羅侖斯·布朗站在桌旁。他抬起頭來看我,臉一陣紅,喃喃說了什麼回答我的道早聲,匆匆忙忙走出去。

  “你把他嚇著了。”尤斯達士說。“他很容易被嚇著。”

  “你喜歡他嗎,尤斯達士?”

  “噢!他還好。一個笨蛋,當然。”

  “不過,不是個壞老師吧?”

  “不,事實上,他相當有趣,他知道的很多。他讓你從不同的角度來看事情。我從不知道亨利八世會寫詩──給安妮·波里安,當然──非常高雅的詩。”

  我們談了一陣子,話題諸如“古老水手”,十四世紀詩人喬叟,十字軍的政治意義,中世紀的生活方式,以及令尤斯達士感到驚訝的事實──奧立佛·克隆威爾禁止慶祝耶穌聖誕日。我感知到,在尤斯達士有點脾氣暴躁、不屑的外表之下,有著一顆追根究底的好腦袋。

  我很快地開始瞭解到他脾氣不好的根源。他的病不只是一場嚇人的夢魘,而且是一種挫折與退步,就在他生活過得津津有味時。

  “我下學期就上十一年級了──而且我已經長大了。還要待在家裡跟一個象喬瑟芬那樣不健全的小鬼一起上課實在是受不了。她才十二歲而已。”

  “是的,不過你們上的課不同吧?”

  “不同,當然她不用上高級數學——或是拉丁文。不過,你不會想跟一個女孩子共有一個家教老師。”

  我說喬瑟芬是個在她的年齡來說相當聰明的女孩,試著撫慰他受傷的男性尊嚴。

  “你這樣認為?我認為她非常討厭。她瘋狂地熱中那些偵探的東西──到處窺探,記在一本黑色小筆記本上,裝出她發現出很多的樣子。她只不過是個笨小鬼而已。”尤斯達士高傲地說。

  “不管怎麼樣,”他接著又說,“女孩子不能做偵探,我這樣告訴過她。我想媽說的相當對,喬瑟芬越早收拾收拾到瑞士去越好。”

  “你不會想念她嗎?”

  “想念她那年齡的小鬼?”尤斯達士傲慢地說。“當然不會。我的天啊,這個屋子真是憋死了人!媽總是跑到倫敦去,威脅利誘一些馴良的劇作家替她寫劇本,一天到晚吵吵鬧鬧、大驚小怪的無事自擾。而爸爸整天關在他的書堆裡,有時候你跟他講話,他聽都沒聽。我不明白我為什麼要有這樣奇特的父母。再來是羅傑伯伯——總是親切得讓你毛骨悚然。克裡夢西嬸嬸還好,她不會煩你,不過我有時候覺得她精神有點問題。艾迪絲姨婆還不算太壞,不過她老了。自從蘇菲亞回來之後,事情就比較愉快一點──盡管她有時候會相當嚴厲。不過這是個古古怪怪的家,難道你不認為嗎?有個年輕得足以當你的阿姨或是大姐姐的續弦祖母。我的意思是說,這讓你感到非常受不了!”

  我有點瞭解他的感受。我想起了(非常模糊地)我自己在尤斯達士這個年齡時的過分敏感。想起了我對表現出任何不正常,或是對我不正常的近親的恐懼。

  “你爺爺呢?”我說。“你喜不喜歡他?”

  一個奇怪的表情掠過尤斯達士的臉上。

  “爺爺,”他說,“是完完全全的反社會!”

  “怎麼說?”

  “他除了利益之外什麼都不想。羅侖斯說那是完全錯誤的。而且他是個地道的個人主義者,這種人應該早早死去的好,你不認為嗎?”

  “呃,”我有點殘忍地說,“他是死了。”

  “死得好,真的,”尤斯達士說。“我並不是無情,不過在那種年齡你真的無法享受生活!”

  “他沒有享受生活嗎?”

  “他無法享受。無論如何,是他走的時候了。他——”羅侖斯·布朗回到教室裡來,尤斯達士中斷下來。

  羅侖斯開始在翻尋著一些書,不過我想他是在用眼角餘光看著我。

  他看了一下腕表說:

  “請准時十一點到這裡來,尤斯達士。我們前幾天浪費掉太多時間了。”

  “好的,先生。”

  尤斯達士逛向門去,吹著口哨出去。

  羅侖斯·布朗猛然又以銳利的眼光看了我一眼,他一兩度潤潤雙唇,我相信他回到教室來主要是為了跟我談話。

  稍後,在漫無目的地翻動著書本,假裝他要找的書不見了之後,他開口說:

  “呃一一他們進行得怎麼樣了?”

  “他們?”

  “警方。”

  他的鼻子扭動。一隻掉入陷阱的老鼠,我想,一隻掉入陷阱的老鼠。

  “他們不把我當心腹,”我說。

  “噢,我以為令尊是副主管。”

  “他是,”我說。“不過,當然他不會洩漏公務機密。”

  我故意說得較佻。

  “那麼你不知道如何──什麼──如果……”他的聲音拉長、中斷。“他們不會逮捕人吧?”

  “據我所知是不會。不過,如同我所說的,我不可能知道。”

  讓他們不得安寧,泰文勒督察說過,讓他們慌張。羅侖斯·布朗是慌了沒錯。

  他講起話來開始變得緊張、快速。

  “你不知道是什麼滋味……緊張……不知道該──我的意思是說,他們就只是來來去去的——問各種問題……看來好象跟案子無關的問題……”

  他中斷下來,我等著。他想要說——那好,就讓他說吧。

  “那天泰文勒督察長作那個要不得的暗示時你在場吧?關于裡奧奈茲太太和我本人……真是要不得。讓人感到那麼無助。你無能阻止別人這樣想!而這一切都是這麼不真實。就只是因為她——比她丈夫年輕好幾歲。人們的想法真可怕──真可怕的想法……我感到──我不禁感到這一切是個陰謀。”

  “陰謀?這倒有趣。”

  是有趣,盡管不太是他所想的那種有趣。

  “這一家人,你知道;裡奧奈茲先生的家人,從來就不同情我,他們總是冷冷淡淡的,我總是感到他們輕視我。”

  他的雙手開始打起抖來。

  “就只是因為他們一向有錢——有勢,他們看不起我。在他們看來,我算什麼?只不過是個家庭教師,只不過是個可憐的有良心的反戰者。我的反戰是本諸良知的,真的是本諸良知的!”

  我什麼都沒說。

  “好吧,”他突然大聲說。“萬一我——怕了呢?怕我會弄得一團糟。怕我不得不扣扳機時——我可能沒有辦法扣下去。你怎麼能確定你要射擊的是個納粹黨徒?那可能是某個高尚的少年──某個鄉村孩子──毫無政治認識,只是應征入伍。我深信戰爭是錯誤的,你瞭解嗎?我深信它是錯誤的。”

  我仍然默不作聲。我相信我的沉默勝過一切言語所能達到的成果。羅侖斯·布朗在跟他自己爭辯,這樣一來,他自己就暴露了很多。

  “每個人都總是在嘲笑我。”他的聲音顫抖。“我好象有讓自已顯得可笑的竅門。並不是我真的缺乏勇氣──但是我總是做錯事。我沖進一幢起火的房子去救一個他們說被困在裡頭的女人。但是我一進去就迷路了,濃煙把我熏得昏迷不醒,救火員費了很多工夫才找到我。我聽見他們說,‘為什麼這個笨蛋不會留給我們來做?’我再怎麼盡力都沒有用的,每個人都跟我作對。不管是誰殺害了裡奧奈茲先生,他是故意安排讓我受到懷疑。某人殺害了他,好毀了我。”

  “裡奧奈茲太太呢?”我問道。

  他臉紅,他變得比較不像是只老鼠,比較像是個男人。

  “裡奧奈茲太太是天使,”他說,“天使。她的可愛,她對她老丈夫的仁慈,都是了不起的。把她跟毒殺案想在一起是可笑的──可笑的!而那個笨督察竟然看不出來!”

  “他有偏見,”我說,“受到他那些老夫被少妻毒死的檔案影響。”

  “叫人無法忍受的大笨蛋。”羅侖斯·布朗氣憤地說。

  他走向角落的書架,開始隨意翻動書本。我不認為我還能再從他身上得到什麼,我慢慢走出去。

  當我沿著走道前進時,我左方的一道門打開,喬瑟芬幾乎跌到我頭上。她的出現有如一個聖誕節童話劇裡的魔鬼那樣突然。

  她的臉上、手上都髒兮兮的,一隻耳朵上粘著一面飄動的大蜘蛛網。

  “你到哪裡去了,喬瑟芬?”

  我窺視那道半開著的門。幾道台階通往一個閣樓般的長方形空間,隱隱約約可以看到一些大水槽。

  “在水槽室裡。”

  “為什麼跑到水槽室裡?”

  喬瑟芬有點一本正經地回答:

  “偵查。”

  “那些水槽到底有什麼好偵查的?”

  對於這個問題,喬瑟芬僅僅回答。

  “我得洗一洗。”

  “說的也是。”

  喬瑟芬消失在最靠近的浴室門裡。她回過頭說:

  “我想是發生第二件謀殺案的時候了,你不認為嗎?”

  “你這是什麼意思──第二件謀殺案?”

  “書本上在這時候總是有第二件謀殺案發生,某個知道什麼的人在他能告訴你他知道些什麼之前被幹掉了。

  “你看太多偵探故事了,喬瑟芬,真正的生活並不象那樣。再說如果這屋子裡有任何人知道什麼,看來他們是不會去談論他們所知道的。”

  喬瑟芬的回答被水聲沖得有點模糊不清。

  “有時候是一些他們不知道他們知道的事。”

  我眨眨眼,試著想通這句話。然後,留下喬瑟芬在那裡沖洗,我下樓去。

  就在我走向樓梯口時,布蘭達快步從客廳出來。

  她走近我,一手擱在我手臂上。抬頭看著我的臉。

  “怎麼樣?”她問道。

  跟羅侖斯一樣地探詢消息,只是問的方式不一樣,而她簡簡單單的三個字有效多了。

  我搖搖頭。

  “沒什麼。”我說。

  她長長歎了一口氣。

  “我很害怕,”她說。“查理,我很害怕……”

  她的恐懼是真實的,就在那狹窄的空間裡傳達到我身上,我想讓她安心,想幫助她。我再次有那種強烈的感覺,覺得她非常孤單地處在充滿敵意的險境裡。

  她或許會大叫出來:“誰是站在我這一邊的?”而答案會是什麼?羅侖斯·布朗?而羅侖斯·布朗終究又是什麼?缺乏那種在困難中可以依賴的力量。一艘無力的船。我想起了他們兩人前一天晚上在花園裡飄浮的景象。

  我想幫助她,我非常想要幫助她,但是我沒多少可說可做的。而且在我心底深處有種難堪的愧疚感,好象蘇菲亞正在以她輕蔑的眼光看著我一樣。我想起了蘇菲亞的話:“原來她鉤住了你。”

  而蘇菲亞不明白,不想要明白,布蘭達的立場。孤單一個人,被懷疑謀殺,沒有一個人站在她一邊。

  “調查庭明天開,”布蘭達說。“會──會發生什麼?”

  這我倒可以讓她安心。

  “不會有什麼,”我說。“你不用擔心。會延期讓警方去偵查。雖然,這或許會引起新聞界大作文章。到目前為止,各報都沒有這不是自然死亡的指示。裡奧奈茲家族很有影響力。但是調查庭一延期──哦,好戲就開鑼了。”

  (多麼奇怪的說法!好戲!為什麼我一定要選用這種字眼!)

  “他們──他們會很可怕嗎?”

  “如果我是你,我不會接受任何訪問。你知道,布蘭達,你應該請個律師──”

  她非常恐慌地喘了一口氣。

  “不──不──不是你想的那種意思。不過是找個人保護你的權益,提供你一些意見。什麼是該說該做的,什麼是不該說不該做的。”

  “你知道,”我加上一句說,“你非常孤單。”

  她握住我臂膀的手力加重。

  “是的,”她說。“我確實是瞭解。你已經幫了忙,查理,你已經幫了忙……”

  我走下樓去,帶著一種溫暖、滿足的感覺……然後我看到蘇菲亞站在樓下大門邊。她的聲音冰冷,有點幹澀。

  “你可去得真久,”她說。“他們從倫敦打電話來找你。你父親要你去。”

  “到蘇格蘭警場?”

  “是的。”

  “不知道他們找我幹什麼,他們沒說?”

  蘇菲亞搖搖頭。她的眼神焦慮。我一把摟過她來。

  “不要擔心,親愛的,”我說,“我會很快回來的。”

十七

  我父親的房間裡有種緊張的氣氛。老爹坐在他辦公桌後頭,泰文勒督察長依在窗緣上。客人的座椅上坐著蓋斯奇爾先生,一副很不高興的樣子。

  “──特別的保密需要。”他尖酸地說。

  “——當然,當然。”我父親安慰他說。“啊,查理。你來得正好。有點令人吃驚的事發生了。”

  “史無前例。”蓋斯奇爾先生說。

  顯然有什麼令小律師不高興到骨子裡去,泰文勒督察長在他身後對我露齒一笑。

  “我可以重述一下要點吧?”我父親說。“蓋斯奇爾先生今天上午接到了一封有點意外的信,來自亞格羅多波若斯先生,狄爾弗斯餐廳的老闆。他是一個很老的老人,希臘人,他年輕時受到亞瑞士泰德·裡奧奈茲先生的幫忙,以友相待。他一直深深感激他的朋友和恩人,而且好象裡奧奈茲先生非常信賴他。”

  “我從沒想到裡奧奈茲先生會是這樣多疑、神秘的人,”蓋斯奇爾先生說。“當然啦,他年紀大了──可以說實際上是老迷糊了。”

  “這跟民族性有關,”我父親溫和地說。“你知道,蓋斯奇爾,當你年紀很大時,你的心裡會非常留戀年輕的日子和你年輕時候的朋友。”

  “可是四十多年來,裡奧奈茲的事務一直都是我在經手的,”蓋斯奇爾先生說。“說得精確的話,是四十三年又六個月。”

  泰文勒再度露齒一笑。

  “發生什麼事了?”我問道。

  蓋斯奇爾先生張開嘴巴,不過我父親搶在他先頭開口。

  “亞格羅多波若斯先生在他的信件上說,他身負了他朋友亞瑞土泰德·裡奧奈茲的一些指示。簡單來說,大約一年前,裡奧奈茲先生托給他一個密閉的信封,要他在裡奧奈茲先生一去世馬上寄給蓋斯奇爾先生。由於亞格羅多波若斯先生去世了,他的兒子,裡奧奈茲先生的教子,繼續負責執行這項指示。亞格羅多波若斯先生為他的拖延通知道歉,解釋說他得了肺炎病在床上,昨天下午才知道他教父去世的消息。”

  “這整個事情真是最最外行不過的了。”蓋斯奇爾先生說。

  “當蓋斯奇爾先生打開信片看看裡面是什麼東西時。他覺得他有責任——”

  “在這種情況之下。”蓋斯奇爾先生說。

  “讓我們看看。信封裡面有一份簽好名共有證人副署的遺囑,還有一封信說明。”

  “這麼說,遺囑終於露面了?”我說

  蓋斯奇爾先生臉色發紫。

  “不是同樣的那份遺囑,”他吼著。“這不是我應裡奧奈茲先生要求擬成的那份遺囑。這一份是他親手寫成的,外行人幹的最最危險的事。看來好象是裡奧奈茲先生有意讓我出醜。”

  泰文勒督察長努力想安撫一下他的苦澀。

  “他是個非常老的紳士,蓋斯奇爾先生,”他說。“他們上了年紀都會怪怪的,你知道——當然,不是怪裡怪氣的,就是有一點點反常而已。”

  蓋斯奇爾先生鼻子哼了一聲。

  “蓋斯奇爾先生打電話給我們,”我父親說,“告訴我們遺囑的主要內容,我要他到這裡來,把那兩份檔也一起帶來。同時我也打電話找你,查理。”

  我不明白為什麼要打電話找我。在我看來,這項舉動就我父親及泰文勒來說都特別不合正統。我到時候自然會知道遺囑的內容,而且老裡奧奈茲怎麼分配他的遺產跟我一點關

  顯然有什麼令小律師不高興到骨子裡去,泰文勒督察長在他身後對我露齒一笑。

  “我可以重述一下要點吧?”我父親說。“蓋斯奇爾先生今天上午接到了一封有點意外的信,來自亞格羅多波若斯先生,狄爾弗斯餐廳的老闆。他是一個很老的老人,希臘人,他年輕時受到亞瑞士泰德·裡奧奈茲先生的幫忙,以友相待。他一直深深感激他的朋友和恩人,而且好象裡奧奈茲先生非常信賴他。”

  “我從沒想到裡奧奈茲先生會是這樣多疑、神秘的人,”蓋斯奇爾先生說。“當然啦,他年紀大了──可以說實際上是老迷糊了。”

  “這跟民族性有關,”我父親溫和地說。“你知道,蓋斯奇爾,當你年紀很大時,你的心裡會非常留戀年輕的日子和你年輕時候的朋友。”

  “可是四十多年來,裡奧奈茲的事務一直都是我在經手的,”蓋斯奇爾先生說。“說得精確的話,是四十三年又六個月。”

  泰文勒再度露齒一笑。

  “發生什麼事了?”我問道。

  蓋斯奇爾先生張開嘴巴,不過我父親搶在他先頭開口。

  “亞格羅多波若斯先生在他的信件上說,他身負了他朋友亞瑞土泰德·裡奧奈茲的一些指示。簡單來說,大約一年前,裡奧奈茲先生托給他一個密閉的信封,要他在裡奧奈茲先生一去世馬上寄給蓋斯奇爾先生。由於亞格羅多波若斯先生去世了,他的兒子,裡奧奈茲先生的教子,繼續負責執行這項指示。亞格羅多波若斯先生為他的拖延通知道歉,解釋說他得了肺炎病在床上,昨天下午才知道他教父去世的消息。”

  “這整個事情真是最最外行不過的了。”蓋斯奇爾先生說。

  “當蓋斯奇爾先生打開信片看看裡面是什麼東西時。他覺得他有責任——”

  “在這種情況之下。”蓋斯奇爾先生說。

  “讓我們看看。信封裡面有一份簽好名共有證人副署的遺囑,還有一封信說明。”

  “這麼說,遺囑終於露面了?”我說

  蓋斯奇爾先生臉色發紫。

  “不是同樣的那份遺囑,”他吼著。“這不是我應裡奧奈茲先生要求擬成的那份遺囑。這一份是他親手寫成的,外行人幹的最最危險的事。看來好象是裡奧奈茲先生有意讓我出醜。”

  泰文勒督察長努力想安撫一下他的苦澀。

  “他是個非常老的紳士,蓋斯奇爾先生,”他說。“他們上了年紀都會怪怪的,你知道——當然,不是怪裡怪氣的,就是有一點點反常而已。”

  蓋斯奇爾先生鼻子哼了一聲。

  “蓋斯奇爾先生打電話給我們,”我父親說,“告訴我們遺囑的主要內容,我要他到這裡來,把那兩份檔也一起帶來。同時我也打電話找你,查理。”

  我不明白為什麼要打電話找我。在我看來,這項舉動就我父親及泰文勒來說都特別不合正統。我到時候自然會知道遺囑的內容,而且老裡奧奈茲怎麼分配他的遺產跟我一點關系都沒有。

  “是不同的一份遺囑嗎?”我問道。“我的意思是說,這份遺囑對他遺產的分配有不同嗎?”

  “的確是有不同。”蓋斯奇爾先生說。

  我父親抬起頭來。泰文勒督察長非常謹慎地看著我,我有點感到莫名的不安……

  他們兩人的腦子裡都在想著什麼──而我一點線索都沒有。

  我以探詢的眼光看著蓋斯奇爾。

  “這沒有我的事,”我說。“不過——”

  他有了反應。

  “裡奧奈茲先生的遺產分配當然不是什麼秘密,”他說。“我想我有責任讓警方先知道一下,然後由他們指引我接下去的行動。我知道,”他停頓一下,“你和蘇菲亞·裡奧奈茲小姐之間有──我們姑且說是你們之間彼此有一份瞭解吧?”

  “我希望跟她結婚,”我說,“但是目前她不會同意。”

  “她這是非常恰當的想法。”蓋斯奇爾說。

  我不同意,不過這不是爭論的時候。

  “根據這份遺囑,”蓋斯奇爾先生說,“立于去年十一月甘九日,裡奧奈茲先生除了留給他太太十五萬英鎊外,其餘的財產,全部遺留給他孫女兒蘇菲亞·凱莎琳·裡奧奈茲。”

  我喘了一大口氣,我沒料到會是這樣。

  “他全部都留給蘇菲亞,”我說。“多麼不尋常的事,有任何理由嗎?”

  “他在信上把理由說明得非常清楚,”我父親說。他從面前的桌上拿起一張信紙。“你不反對讓查理看這封信吧,蓋斯奇爾先生?”

  “隨你,”蓋斯奇爾先生冷淡地說。“至少這封信的確提供了說明──而且或許(盡管這一點我感到懷疑),為裡奧奈茲先生不尋常的行為提供了一個藉口。”

  老爹把信遞給我。是用很濃的黑墨水、別扭難認的小字體寫成的,字體表現出筆者的獨特個性,一點也不像是個老人寫的字──除了信折疊的謹慎樣子,這種折信的方式是過時的,在識字人口不多,信件被視為珍寶時期人們所採用的方式,這或許還有點表示是老人寫的信。

  親愛的蓋斯奇爾:(信這樣寫著)

  你接到這封信會感到驚愕;或許還會感到受冒犯。在你看來好象我沒有必要這樣神秘兮兮的,但是我有我的理由這樣做。我長久以來便深信人有個別獨特性。在一個家庭裡(我從小便觀察到這一點,而且永記心頭),總是有一個堅強的人,而且通常照顧其餘家人的重任都會落到這個人身上。在我的家裡,我就是這個人。我來到倫敦,在這裡建立起自己的事業,奉養我在斯麥那的母親和年老的祖父母,使我的一個兄弟免受牢獄之災,幫助我姐姐解決不幸福的婚姻,安度自由的日子等等。上帝因此高興,給了我長壽,我得以照顧我的子女和他們的子女。他們有很多都被死神奪去;其餘的,我很高興地說,都生活在我的屋頂之下。當我死時,我所擔當的責任必須移交到某人身上。我跟自己辯論過,究竟要不要把我的財富盡可能公平分配給我所心愛的後代──但是這樣一做,到頭來不會達到恰當的結果。人不是生來平等的——為了彌補天生的不平等,人必須加以匡正,以求平衡。換句話說,有一個人必須是我的接棒人,必須把照顧其他家人的重任挑在他或者是她的肩上。在仔細的觀察之後,我不認為我的兩個兒子當中有任何一個適合挑起這個重任。我心愛的兒手羅傑沒有生意頭腦,盡管話是沒錯,天性善良的人太容易受感情驅使,不可能有好的判斷力,但是我還是覺得惋惜。我的另一個兒子菲力蒲太沒有自信心了,以至於除了自現實生活中退縮之外,一無所為。我的孫子,尤斯達士,還太年輕了,而且我不認為他具有必要的常識和判斷能力。他懶惰,而且非常容易受他人影響。只有我的孫女蘇菲亞,在我看來,具有必要的性格。她有頭腦、判斷力、勇氣、和一副公平、不偏不倚的心腸,而且我認為,還有慷慨大方的精神。我把我一家人的福祉都託付給她──還有我仁慈的小姨子艾迪絲·哈薇蘭的福祉,對於她一生對這一家人的奉獻,我深深感激。

  這說明瞭這封信所附上的檔。比較難以解釋的——或者該說是比較難以向你解釋的,我的老友──是我所採用的欺瞞手法。我認為不要引起對我財產分配的猜測是明智的,而且我無意讓家人知道蘇菲亞是我的財產繼承人。由於我的兩個兒子已經得到了我相當數目的財產贈與,我不覺得我的遺囑財產分配會讓他們處於羞辱的地位。

  為了凍結好奇和猜測,我要你為我擬一份遺囑。我當著家人的面把你擬的遺囑大聲念給他們聽。我把它放在我的書桌上,用一張吸墨紙蓋在上面,同時要兩個僕人來。當僕人來到時,我把吸墨紙往上移一點,露出遺囑的底部,簽上我的名字,也叫他們各自簽上名。我不用多說,我和他們簽的是我現在附上的這份遺囑,而不是你所擬的,我大聲念給他們聽的那一份。

  我不敢希望你會瞭解我耍這一招的原因。我只能請你原諒我把你蒙在鼓裡。一個年紀很大的老人喜歡保有自己的小秘密。

  謝謝你,我親愛的朋友,謝謝你一向對我的事務的勤勉照料。請代向蘇菲亞致上我的深深愛意。要她好好照顧一家人,不要讓他們受到傷害。

               亞瑞士泰德·裡奧奈範道上

  我極有興趣地看完這封令人驚歎的檔。

  “古怪。”我說。

  “非常古怪,”蓋斯奇爾先生提高嗓門說。“我重複說一遍,我想我的老朋友裡奧奈茲先生應該信得過我才是。”

  “不,蓋斯奇爾,”我父親說。“他是個天生旁門左道的人。他喜歡,如果我可以這樣說的話,不按牌理出牌。”

  “不錯,長官,”泰文勒督察長說。“他真是個天生旁門左道的人!”

  他頗有感觸地說。

  蓋斯奇爾先生怒氣未消地悄悄離去,他的職業心深深受到了傷害。

  “這對他打擊很深,”泰文勒說。“非常有名望的公司,蓋斯奇爾·卡爾藍姆公司。從不詐欺。老裡奧奈茲有什麼值得懷疑的事,從不透過蓋斯奇爾·卡爾藍姆公司辦理。他有半打以上的律師事務公司幫他辦事。噢,他是個旁門左道的人沒錯!”

  “再沒有比立下這份遺囑這件事更可以看出來的了。”我父親說。

  “我們都是傻瓜,”泰文勒說。“當你想到,唯一能玩那份遺囑把戲的人就是那老小子自己,我們竟然都沒想到過他可能想這樣!”

  我想起了喬瑟芬高傲地說:

  “警方不是很笨嗎?”

  但是宣讀遺囑時喬瑟芬並沒有在場。而且即使她在門外偷聽(這我倒十分相信!)她也幾乎不可能猜出她爺爺在幹什麼。那麼,為什麼她會擺出那副高人一等的樣子?她到底知道了什麼,讓她說警方笨?或者,這又只是一種炫耀而已?

  我警覺到室內的沉靜,猛然抬起頭來──我父親和泰文勒兩人都正在望著我。我不知道他們的態度有什麼令我突然抗議地大聲說:

  “這件事蘇菲亞不知道!全然不知道。”

  “不知道?”我父親說。

  我不太清楚他這句話到底是表示同意或是一個問題。

  “她會嚇一大跳!”

  “是嗎?”

  “嚇一大跳!”

  一陣停頓。然後,我父親桌上的電話鈴聲突然響起。

  “喂?”他拿起聽筒──聽著,然後說,“把她接過來。”

  他看著我。

  “你的女人打來的,”他說。“她要跟我們說話,緊急的事。”

  我接過聽筒。

  “蘇菲亞?”

  “查理?是你嗎?是──喬瑟芬!”她的聲音有點破裂。

  “喬瑟芬怎麼啦?”

  “她頭部受傷,腦震蕩。她──她相當嚴重……他們說她可能不會復原……”

  我轉向其他兩人。

  “喬瑟芬被打昏了。”我說。

  我父親搶過聽筒,他厲聲對我說:

  “我告訴過你好好注意那孩子……”

十八

  我和泰文勒飛快驅動警車前往斯文裡。

  我想起了喬瑟芬從水槽室裡冒出來,裝腔作勢地說是“差不多發生第二件謀殺案的時候了”。那可憐的孩子不知道她自己可能就是“第二件謀殺案”的被害人。

  我完全接受我父親對我含蓄的指責。當然我應該早就注意一下喬瑟芬。盡管泰文勒和我都對誰毒害了老裡奧奈茲毫無線索,但是很可能喬瑟芬有。我所認為的小孩子的胡言亂語和“炫耀”很可能不是那麼一回事。喬瑟芬,由於她最喜歡的窺探遊戲,可能知道一些她自己並不知道其價值的消息。

  我想起了花園裡樹枝折斷的聲音。

  我當時就微微感到危機的存在,便立即採取了行動,後來看來好象我的疑心是戲劇化的,是不真實的。相反的,我該早就瞭解,這是謀殺案,不管兇手是誰,他是冒著上絞台之險,因此如果能保證他的安全的話,這個兇手會毫不考慮地故技重施。

  也許瑪格達出自某種朦朧的母性本能,知道喬瑟芬身處險境,而這可能觸發了她突然急著要把那孩子送去瑞士的想法。

  我們抵達時,蘇菲亞出來迎接我們,她說,喬瑟芬已經被救護車送往市區綜合醫院。葛瑞醫生一有了X光的結果就會馬上通知她們。

  “怎麼發生的?”泰文勒問道。

  蘇菲亞帶路繞到屋子後頭,穿過一道門,進入一座廢棄的院子裡。院子的一個角落裡,有一扇門半掩著。

  “那是當做洗衣間的房間,”蘇菲亞說明。“門的底部打了個貓洞,喬瑟芬經常腳站在貓洞上蕩來蕩去。”

  我想起了我小時候攀住門蕩來蕩去的景象。

  洗衣間小而有點陰暗,裡頭有一些木箱子,一些舊橡皮水管,幾件遺棄的園藝工具和一些破舊的傢俱。一具大理石獅形門擋就在門口。

  “那是從大門拿來的門擋,”蘇菲亞說明。“一定是把它平擺在門的上緣。”

  泰文勒伸手到門的上緣。這是一道矮門,上緣離他頭部只有大約一英尺距離。

  “一個笨把戲。”他說。

  他實驗性地把門蕩來蕩去,然後他俯身向那大理石門擋,不過並沒動手摸它。

  “有沒有任何人動過它?”

  “沒有,”蘇菲亞說。“我不讓任何人動它。”

  “對,誰發現她的?”

  “我。她一點鐘時沒進去吃午飯,蘭妮在喊她,她大約在那十五分鐘之前穿過廚房進人馬廄。蘭妮說,‘她一定又是在拍球或是在那扇門上蕩來蕩去。’我說我去找她。”

  蘇菲亞停頓下來。

  “你說,她有這樣玩的習慣?這一點有誰知道?”

  蘇菲亞聳聳肩頭。

  “差不多屋子裡每個人都知道,我想。”

  “還有誰使用這洗衣間?園丁?”

  蘇菲亞搖搖頭。

  “幾乎沒有人進去過。”

  “而且從屋子裡看不到這個院子。”泰文勒思量著。“任何人都可以從屋子裡溜過來,或是從前門出去,繞到這裡來投下這個陷講。不過這個陷講不太牢靠……”

  他中斷下來,看著那扇門,輕輕地搖晃著。

  “不牢靠。打中或錯過,機會各半,而且還比較可能打不中。不過她運氣不好,對她來說,是打中了。”

  蘇菲亞顫抖起來。

  他仔細看著那扇門。上面有各種凹痕。

  “看來好象有人先實驗過……看看門擋會怎麼落下來……聲音不會傳到屋子裡去。”

  “我們沒聽到聲音。我們不知道出了事,直到我過來發現她臉朝下躺著——四肢癱開。”蘇菲亞的聲音有點破裂。“她的頭發上有血。”

  “那是她的圍巾?”泰文勤指著地上一條格子條紋毛織圍巾說。

  “是的。”

  他用那條圍巾小心翼翼地把那大理石門擋包起來。

  “可能有指紋,”他說,不過聽他說來希望不大。“不過我倒認為下手的人──小心謹慎。”他對我說:“你在看什麼?”

  我正在看著一大堆廢棄物中的一張椅背已經破掉的廚房用的木頭椅,座墊上有些泥土屑。

  “奇怪,”泰文勒說。“有人用沾著泥土的腳站在那張椅子上,這可為什麼?”

  他搖搖頭。

  “你發現她時是幾點,裡奧奈茲小姐?”

  “那時一定是一點過五分。”

  “而蘭妮在那大約二十分鐘前看過她走出來。知不知道在那之前誰是最後一個在洗衣間裡的人?”

  “我不知道。或許是喬瑟芬她自己。喬瑟芬今天早上吃過早飯之後在蕩那扇門,我知道。”

  泰文勒點點頭。

  “這麼說,是有人在那之後到差十五分一點之間布下了陷阱。你說那塊大理石是你們用來當做大門門擋的?知不知道什麼時候不見的?”

  蘇菲亞搖搖頭。

  “大門一整天都沒開著,今天太冷了。”

  “知不知道今天上午每個人的行蹤?”

  “我出去散步。尤斯達士和喬瑟芬上課上到十二點半,這中間十點半時休息一次。爸爸,我想,整個上午都在書房裡。”

  “令堂呢?”

  “我散步回來時她剛走出她臥房──那時大約十二點過一刻,她睡得晚。

  我們回到屋子裡,我跟隨蘇菲亞到書房去。菲力浦坐在他慣常坐的椅子上,一臉蒼白憔悴。瑪格達綣縮在他膝頭上飲泣著。蘇菲亞問道:

  “他們還沒從醫院打電話過來?”

  菲力浦搖搖頭。

  瑪格達嗚咽著說:

  “為什麼他們不讓我跟她去?我的孩子──我可笑、難看的孩子。我經常說她是被妖精換來的醜小鴨,讓她那麼氣憤。我怎麼能那麼殘酷?而現在她就要死了。我知道她會死掉。”

  “靜一靜,我親愛的,”菲力浦說。“靜一靜。”

  我感到我在這種家人之間的焦慮、悲慟場面裡沒有立身的餘地。我悄悄地退出去,找到蘭妮,她正坐在廚房裡飲泣。

  “這是對我的報應,查理先生,對我一直所想的那些刻薄的事情的報應。報應,真是報應。”

  我沒試著去探尋她的意思。

  “這屋子裡有邪氣。就是這樣,我不願意去想它或相信它,但是眼見為信。有人殺害了主人,而同樣的這個人一定又想殺害喬瑟芬。”

  “為什麼他們想要殺害喬瑟芬?”

  蘭妮把蒙在眼上的手帕移開一角。用精明的眼神看了我一眼。

  “她是什麼樣子的,你知道得夠清楚的了,查理先生。她喜歡知道一些事情,她從很小的時候就喜歡那樣。經常躲在餐桌下面,偷聽女僕談話,然後要脅她們,表示她自己很重要。你知道,她不受女主人的注意。她不象其他兩個那樣好看,她一直都是個平庸無奇的小傢伙,女主人說她是被妖精偷換來的醜八怪,我怪女主人這樣說她,因為我相信這會讓小孩子不高興。不過可笑的是,她用查出他人的一些事情同時讓他們知道她知道那些事情來扳回她自己的地位。但是當屋子裡出現了一個下毒者時,這樣做是不安全的事!”

  是不安全。這令我想起了什麼來,我問蘭妮:“你知不知道她把一本黑色小筆記本藏在什麼地方──她經常用來記東西的小本子?”

  “我知道你的意思,查理先生。她那樣看來非常陰險。我一直看到她舔舔鉛筆,然後記下來,然後再舔舔鉛筆。我說,‘不要那樣’,‘你會鉛中毒’。而她說,‘噢,不,我不會,’‘因為鉛筆裡面並不真的是鉛,而是碳。’我不明白怎麼會是這樣,因為如果你把一樣東西叫做鉛筆,想當然是因為裡面有鉛。”

  “你會這樣認為,”我同意。“不過事實上她說的對。”(喬瑟芬總是對!)“那本筆記本呢?你知不知道她放在什麼地方?”

  “我完全不知道,先生。她總是神秘兮兮的。”

  “她被人發現時沒有帶著那本筆記本?”

  “噢,沒有,查理先生,沒有筆記本。”

  被人拿走了?或是她把它藏在她自己房間裡?我想到去找找看。我不太確定哪一個房間是喬瑟芬的,我正站在走道上猶豫著,泰文勒叫我:

  “進來這裡,”他說。“我在那孩子的房間裡。你有沒有見過這種景象?”

  我跨過門檻,呆立住。

  這小小房間看來有如被暴風刮過,所有的抽屜都被拉出來,東西散落一地,床墊床單被褥全被拉掉,地毯被掀做一堆,椅子都被倒翻過來,牆上的畫被取下來,照片被扯得脫了框。

  “老天爺,”我叫了起來。“這是打的什麼好主意?”

  “你認為呢?”

  “某人在找某樣東西。”

  “正是。”

  我環顧四周,吹了聲口哨。

  “可是到底誰——當然沒有人能進來這裡,這樣東翻西找的而不被人聽見──看到吧?”

  “有什麼不能?裡奧奈茲太太一上午都在她房里弄指甲,打電話給她朋友,試穿她的衣服玩。菲力浦坐在他書房裡看書。那照顧孩子的女人在廚房裡削馬鈴薯、剝豆子。這在一個相互知道各人生活習慣的家庭裡是件夠容易的事了。而且我告訴你,這屋子裡任何一個人都可能幹下這件事——可能為那孩子設下陷阱,同時把她房間整個翻過來,不過,是個匆匆忙忙的人,某個沒有時間靜靜找的人”

  “這屋子裡任何一個人,你說?”

  “是的,我查過了,每個人都有段時間靠不住,菲力浦、瑪格達、那個看護、你的女孩。樓上的也一樣。布蘭達整個上午大部分時間都自己一個人。羅侖斯和尤斯達士休息過半小時——十點半到十一點──你那段時間有一陣子跟他們在一起──但是不是整個休息時間。哈薇蘭小組獨自在花園裡。羅傑在他書房裡。

  “只有克裡夢西在倫敦上班。”

  “不,甚至她也不能除外。她今天頭痛待在家裡──她單獨在她房裡休息。他們任何一個人──任何一個都有可能!而我不知道是哪一個!我不知道。要是我知道他們要來這裡找什麼——

  他的眼光掃射零亂不堪的房內。

  “而且要是我知道他們是否找到了……”

  我的腦子裡有什麼在騷動——個記憶……

  泰文勒正好問中了我在想的:

  “你上次看到那孩子時她在做什麼?”

  “等一等。”我說。

  我沖出門去,爬上樓梯,我穿過左方的一道門,上到頂樓,我推開水槽室的門,爬上兩級階梯,低下頭,因為天花板低矮傾斜。我四周看著。

  我當時問喬瑟芬在那裡幹什麼時,她說過她是在“偵查”。

  我不明白在一個滿是蜘蛛網和貯水槽的閣樓裡有什麼好偵查的,但是這樣一個閣樓倒是藏東西的好地方。我想或許喬瑟芬把什麼東西藏在那裡,某樣她相當清楚她不該有的東西。如果是這樣,應該不難找到。

  我只花了三分鐘。我在最大的一個水槽後面,這水槽的內部發出了嘶嘶的怪聲,發現塞著一包用撕破的一張牛皮紙包著的信件。

  我看著第一封信。

  噢,羅侖斯──我心愛的,我內心深愛的……昨天晚上你念的那篇詩真美。我知道那指的是我,盡管你沒有看著我。亞瑞士泰德說,“你的詩念得很好。”他猜不透你我心中的感受。我親愛的,我深信不久一切都會好轉。我們該慶幸他永遠不知道,慶幸他快樂地死去。他一直待我好,我不想讓他受苦,但是我真的不認為過了八十歲活著還有什麼樂趣。我才不想那樣活著!不久我們就可以永遠在一起了。那該會有多美妙,當我可以對你說:我親愛親愛的丈夫……我最親愛的,我們是天生的一對,地造的一雙。我愛你,愛你,愛你──我們的愛永無休止,我——

  接下去還有很多,但是我無意繼續看下去。

  我繃著臉下樓去,把一包信丟進泰文勒手裡。

  “這,”我說,“可能是我們那位身分不明的朋友想要找的東西。”

  泰文勒看了幾段,吹了聲口哨,胡亂地翻動著那一堆信。

  然後他看著我,表情有如一隻剛剛飽餐一頓上好奶油的貓一般。

  “好了,”他柔聲說。“這下布蘭達·裡奧奈茲太太可要名節掃地了,還有羅侖斯·布朗先生。原來是他們,一直……

十九

  突然之間,所有我對布蘭達·裡奧奈茲的憐惜與同情都在發現她的信,她寫給羅侖斯·布朗的信之後,消失得無影無蹤,這在現在回想起來,讓我覺得怪怪的。是因為我的虛榮心令我無法忍受她深愛羅侖斯·布朗而且故意欺騙我這個事實的揭發?我不知道。我不是個心理學家。我寧可相信是因為想到喬瑟芬那孩子被冷酷地擊昏,為了保護自己而對一個小孩子下手,這件事令我的同情心乾涸。

  “那笨陷阱倒是跟布朗相符合,如果你問我,”泰文勒說,“而且這說明瞭令我百思不解的事。”

  “什麼令你百思不解?”

  “哦,那樣做真是笨。聽我說,姑且說那孩子握有這些信件──要命的信件!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設法把它們弄回去(畢竟,要是那孩子談起了這些信,但是卻拿不出信來給人家看,那麼就會被視為是純粹虛構出來的事)──但是你弄不回去因為你找不到它們。那麼唯一的辦法就是把那孩子一了百了。你既然已經幹下了一樁謀殺案,再幹一次是沒什麼大不了的。你知道她喜歡在廢棄的院子裡玩蕩門的遊戲,最理想的辦法就是躲在門後面等著,用一根鐵棒、一把火鉗,或是一節硬硬的水管,在她過去時狠狠給她一下。這些東西隨手可得。何必要那麼麻煩,把一塊大理石獅形門擋放在門的上緣,這樣很可能打不中她,甚至即使打中了她;也可能成不了事(實際結果正是如此)?我問你——為什麼?”

  “這,”我說,“答案是什麼?”

  “我剛開始認為是為了給某人不在場證明。某人在喬瑟芬被擊倒時的不在場有力證明。但是這說不通,因為第一,看來好象沒有人有任何不在場證明。第二,午餐時間一到勢必有人要去找那孩子,而他們會發現那笨把戲,還有那大理石門擋,整個過程相當容易看出來。當然啦,如果兇手在那孩子被發現之前把門擋移開,那麼我們就想不通了。”

  他攤攤雙手。

  “那麼你目前的解釋是什麼?”

  “個人的因素,個人的特質,羅侖斯·布朗的特質。他不喜歡暴力──他無法強迫自己做出任何身體暴行。他真的無法躲在門後面,猛擊那孩子的頭。他卻能布好一個笨陷阱,人走開,不要看到事情發生,眼不見為淨。”

  “是的,我明白,”我慢吞吞地說。“又是那胰島素藥瓶的怪行?”

  “正是。”

  “你認為他沒讓布蘭達知道就動手?”

  “這說明瞭為什麼她沒把那胰島素藥瓶丟掉。當然,他們可能串通好了──或是可能整個下毒的詭計都是她自己想出來的——一個讓她疲累的老丈夫死去的簡單好辦法,而且是最好的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不過我敢打賭那笨陷價一定不是她布下的。女人對那種機械原理的東西是否有效沒有絲毫信心。而且她們這樣是對的。我個人認為怪異的是,主意是她出的,不過她讓她那昏愚的愛情奴隸去做。她是那種一般來說會避免自己動手去做任何不確定的事情的人

  他停頓下來,然後繼續:

  “有了這些信件,我想檢察官會說我們這個案子成立。他們可有得解釋的了!然後,要是那孩子設事的話,那麼一切就都美極了。”他瞄了我一眼。“就是娶到一個百萬新娘,滋味如何?”

  我退縮了一下。在過去幾個小時的緊張忙碌中,我已經忘了遺囑的新發展。

  “蘇菲亞還不知道,”我說。“你要我告訴她嗎?”

  “據我的瞭解,蓋斯奇爾明天調查庭過後就要宣佈那壞(或是好)消息。”泰文勒停頓了一下,若有所思地看著我。

  “我懷疑,”他說,“一家人會有什麼反應?”

二十

  調查庭如同我所預言的一樣結束了,應警方的要求延期再召開。

  我們都很高興前一天晚上醫院來的好消息,喬瑟芬的傷勢比原先擔心的輕多了,她很快就會復原。目前,葛瑞先生說,她不許接見任何訪客──甚至她母親也不行。

  “尤其是她的母親不能見,”蘇菲亞喃喃對我說。“我對葛瑞醫生特別強調,無論如何,他知道母親是什麼樣子的。”

  我一定顯得有點懷疑,因為蘇菲亞突然問說:

  “怎麼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

  “哦──當然做母親的──”

  “我很高興你還有一些好的舊觀念,查理。不過你還不太知道我母親能做出什麼來,她也是禁不住,不過卻勢必會有一場大戲,而戲劇化的場面對任何頭部受傷正在休息的人來說都是不好的。”

  “你真是面面俱到,可不是嗎,我的可人兒。”

  “哦,如今爺爺去世了,總得有人動動頭腦,擔當思考的工作。”

  我邊思索邊看著她,我看出了老裡奧奈茲並沒有看走眼,他的責任已經卸落在蘇菲亞肩頭。調查庭之後,蓋斯奇爾陪我們一起回到山形牆三連屋。他清清喉嚨,裝模作樣地說:

  “有一件事我有責任向你們大家宣告。”

  為了這個目的,一家人都聚集在瑪格達的客廳裡。這個時候我倒有點幕後人的愉快感覺,我已經事先知道蓋斯奇爾要說些什麼。

  我作好准備,准備觀察一下每一個人的反應。

  蓋斯奇爾說來簡要、冷淡,屏棄一切個人的感受和困惱不悅。他先宣讀一下亞瑞士泰德·裡奧奈茲的信,然後是遺囑本身。

  在一旁觀察非常有趣,我只希望我的目光能同時觸及每一個人。

  我不太注意布蘭達和羅侖斯,這份遺囑關於布蘭達的條款不變,我主要注意觀察羅傑和菲力浦,再來是瑪格達和克裡夢西。

  我的第一印象是他們全都表現得非常好。

  菲力浦的雙唇緊抿,他的漂亮的頭部往後仰靠在他坐著的高椅背上。他沒有說話。

  相反的,瑪格達在蓋斯奇爾先生宣告完畢之後,馬上就滔滔不絕地大聲開口講話,她的聲音掩蓋過他那細弱的聲調,就象潮水一般湧起,淹沒了一條小河。

  “蘇菲亞親愛的──多麼異常……多麼傳奇……想不到老甜心竟然這麼狡猾,這麼詭詐──就像一個親愛的老頑童一樣。他不信任我們嗎?他想過我們會生氣嗎?他好象從沒特別喜歡過蘇菲亞。不過,真的,這真是最傳奇不過的事了。”

  突然,瑪格達輕快地跳了起來,舞一般地滑向蘇菲亞,飛快地給她行了個非常高雅的宮廷禮。

  “蘇菲亞夫人,您一文不名、窮途潦倒的老母親求您施捨施捨。”她的聲音裝出一副哭訴的純正倫敦腔。“施捨我們一個銅板吧,我親愛的,您的老媽媽想要去看電影。”

  她的手彎曲成鉗狀,緊急地捏了蘇菲亞一把。

  菲力浦動也沒動,雙唇僵硬地說:

  “拜託,瑪格達,沒有必要在那裡裝小丑。”

  “噢,可是,羅傑,”瑪格達叫了起來,突然轉向羅傑。“可憐的羅傑,老甜心正打算要伸出援手,然後,在他能這樣做之前,死了,而現在羅傑什麼都沒分到。蘇菲亞,”她緊急地轉向蘇菲亞,“你非得幫幫羅傑不可。”

  “不,”克裡夢西說。她向前移了一步,她的臉上露出抗議的表情,“不要,什麼都不要。”

  羅傑象一隻友善的大熊,搖搖晃晃地走向蘇菲亞。

  他熱情地握住她雙手。

  “我一毛錢也不想要,我親愛的女孩。一旦這件事澄清──或是平息之後,看來這比較有可能──那麼克裡夢西和我就馬上要到西印度群島去,過著簡單的生活。如果我走投無路,我會向一家之主請求——”他對她動人地露齒一笑——“但是在這之前,我一毛錢也不想要。我是個非常單純的人,真的,我親愛的──你問問克裡夢西就知道了。”

  一個意外的聲音插入。是艾迪絲·哈薇蘭的聲音。

  “話是這樣說沒錯,”她說。“但是你得注意一下這是件什麼樣的事情。如果你破產了,羅傑,然後偷偷逃到天涯海角去,不接受蘇菲亞伸出的援手,那麼會為蘇菲亞招來很多不懷好意的閒言閒語。”

  “別人的閒言閒語又有什麼關系?”克裡夢西不屑地問道。

  “我們知道,對你來說是沒有什麼關系,克裡夢西,”艾迪絲·哈薇蘭尖銳地說:“但是蘇菲亞可還要在這裡做人。她是個頭腦好、心地善良的女孩,而且我毫不懷疑亞瑞士泰德選她來執掌家裡的財富是選對了人──盡管在我們英國人的觀念裡,略過了你們兩個還在世的兒子,好象怪怪的──但是我認為如果讓別人閒言閒語說她貪婪,那是非常不幸的事──眼看著羅傑破產而不幫助他。”

  羅傑走向他姨媽,他伸出雙臂環抱著她。

  “艾迪絲姨媽,”他說。“你是個可人兒——而且是個頑固的鬥士,但是你不瞭解。克裡夢西和我知道我們想要的是什麼──還有我們不想要的是什麼!”

  克裡夢西瘦削的雙頰上突然各自出現一點紅暈,站在那裡,氣沖沖地面對他們。

  “你們,”她說,“沒有一個人瞭解羅傑。你們一向都不瞭解!我不認為他們會瞭解!來吧,羅傑。”

  他們離開了客廳,蓋斯奇爾開始清清喉嚨,整理他的檔。他的臉上是深深不以為然的表情,他非常不喜歡剛才的那一幕,這是顯而易見的。

  我的眼光終於落在蘇菲亞本人身上。她挺直地站在壁爐旁,姿態美妙,她的下巴突出,她的眼神堅定。她剛剛繼承了一大筆財富,但是我最大的感想是,突然之間,她變得多麼孤單,在她和她家人之間,興起了一道障礙。今後,她將與他們隔離開來,我想她已經知道而且面對這個事實。老裡奧奈茲把一個重擔放在她肩頭上──他知道,她自己也知道。他深信她的肩頭堅強得足以擔起這個重任,但是就在此刻,我為她感到一種不可言喻的難過。

  到目前為止,她還沒說過半句話──她確實是沒有說話的機會,但是現在她很快就要被逼開口。在她家人的溫情之下,我已經能感覺到一種潛在的敵意,甚至在瑪格達的優雅表演之中,我想,也帶有一種微妙的敵意,而且還有其他尚未浮現的暗流存在。

  蓋斯奇爾先生清喉嚨的聲音化為精確、慎重的言辭。

  “容我向你說聲恭喜,蘇菲亞,”他說。“你是個非常有錢的女人。我不該給你任何──呃──輕率的意見。我可以預付給你一些現錢支付目前的用度。如果你願意討論進一步的安排,我樂於盡我所能提供你最佳的意見。當你有足夠的時間把一切考慮過之後,打個電話到林肯飯店給我,我們可以安排個時間詳談。”

  “羅傑。”艾迪絲·哈薇蘭固執地開口說。

  蓋斯奇爾先生很快地搶著接下去說;

  “羅傑,必須自謀生計,他是個成年人了——呃,五十四歲了,我相信。而且亞瑞士泰德·裡奧奈茲相當對,你知道。他不是個做生意的材料,永遠都不會是。”他看著蘇菲亞。“如果你讓聯合筵席包辦公司再站起來,不要幻想羅傑能經營成功。”

  “我不會想讓聯合筵席包辦公司再度站起來。”蘇菲亞說。

  這是她第一次開口講話,她的聲音一本正經、簡短有力。

  “那樣做簡直是白癡。”她又加上一句說。

  蓋斯奇爾突然看了她—眼,同時自顧微微一笑。然後他向大家道別,走了出去。

  一陣沉默,大家都瞭解到現在是一家人在場而已。

  然後菲力浦僵硬地站起來。

  “我得回書房去了,”他說。“我已經浪費了很多時間。”

  “爸爸——”蘇菲亞幾近於懇求地說。

  菲力浦轉過頭來,以冷冷的敵視眼光看著她,我感到她顫抖起來,同時退縮了一下。

  “你得原諒我沒向你道賀,”他說。“但是這對我倒是有點震驚。我沒想到我父親會這樣羞辱我──會不顧我一生對他的奉獻──是的──奉獻。”

  這位冷靜的大男人首度打破了冰凍的外殼。

  “我的天,”他叫了起來。“他怎麼可以這樣對待我?他一向對我不公平——一向都是。”

  “噢,不,菲力浦,不,你不應該這樣想,”艾迪絲·哈薇蘭叫了起來。“不要把這個看作是另一項輕視,這不是輕視。人老了,自然會轉向年輕的一代……我敢斷定這只是……再說,亞瑞士泰德的生意眼非常精明。我常聽他說兩次遺產稅——”

  “他從不關心我,”菲力浦說。他的聲音低沉粗嘎。“總是關心羅傑──羅傑。好吧,至少——”他英俊的臉上突然蒙上一層異常不屑的表情,“父親瞭解羅傑是個笨蛋,是個失敗者。他把羅傑也排除掉了。”

  “那我呢?”尤斯達士說

  直到現在,我一直幾乎可以說沒注意過尤斯達士,不過我感到他正因某種強烈的情緒而顫抖著。他的臉色深紅,眼裡噙著眼淚,我想。他的聲音提高,歇斯底里地顫抖著。

  “可恥!”尤斯達士說。“真是可恥!爺爺怎麼敢這樣對待我?他怎麼敢?我是他唯一的孫子。他怎麼敢略過我留給蘇菲亞?這不公平。我恨他,我恨他,我一輩子都不會原諒他。可惡的老暴君,我要他死。我要離開這屋子,我要自己作主,而現在我得被蘇菲亞威脅利誘,頤指氣使,象個傻瓜一樣。我真希望我死掉……”

  他氣急敗壞地離開客廳。

  艾迪絲·哈薇蘭嘖嘖作聲。

  “沒有自製力。”她喃喃說道。

  “我瞭解他的感受。”瑪格達叫了起來。

  “我相信你瞭解。”艾迪絲尖酸地說。

  “可憐的小甜心!我得趕快去找他。”

  “瑪格達——”艾迪絲急急追趕她。

  她們的腳步聲慢慢消失。蘇菲亞依然看著菲力浦,我想,她的眼中帶著某種懇求的眼神,如果真是這樣,她的懇求並沒有效果。他冷冷地看著她,再度顯得相當自製。

  “你的手段非常好,蘇菲亞。”他說著走出客廳。

  “這樣說太殘忍了,”我大叫。“蘇菲亞——”

  她向我伸出雙手,我摟住她。

  “這對你來說太過分了,我的甜心。”

  “我知道他們的感受。”蘇菲亞說。

  “那個老魔鬼,你祖父,不應該讓你這樣。”

  她雙肩挺直。

  “他相信我承受得了,而且我真的受得了。我真希望──我真希望尤斯達士不是那麼在乎。”

  “他會沒事的。”

  “會嗎?我懷疑。他是那種很會記恨的人。而且我不喜歡爸爸受到傷害。”

  “你媽媽還好。”

  “她有點在乎,要向她的女兒要錢推出她的戲可不合她的心意。她馬上就會要我出錢推出那出艾迪絲·湯普遜的戲。”

  “那你會怎麼說?如果那樣能讓她高興……”

  蘇菲亞抽離我的懷抱,她的頭往後一仰。

  “我會拒絕!那是出很糟的戲,而且媽媽演不來那個角色。那等於是白白糟蹋了錢財。”

  我輕聲笑著,我情不自禁。

  “笑什麼?”蘇菲亞懷疑地問道。

  “我開始瞭解為什麼你祖父把他的財產留給了你,你簡直就是他的翻版,蘇菲亞。”

二十一

  在這種時候,我的遺憾之一是喬瑟芬沒有在場。她如果在場,會覺得非常開心。

  她復原很快,隨時都可以出院回來了,不過不管怎麼樣,她還是錯過了另一件大事。

  有一天早上,我跟蘇菲亞和布蘭達在假山庭園裡時,一部汽車開到大門前。泰文勒和藍姆巡佐下了車,他們踏上臺附,走進屋子裡。

  布蘭達呆立著,注視著那部車子。

  “是那兩個人,”她說。“他們又來了,我還以為他們放棄了──我以為一切都已經過去了。”

  我看到她顫抖起來。

  她大約十分鐘之前過來加入我們,裹著她那件栗鼠皮毛外套,說:“要是我不出來運動運動,透透氣,我會瘋掉。要是我走出大鐵門,總是會有一個記者在那裡等著向我發問。這就象被圍困了一樣。會一直這樣繼續下去嗎?”

  蘇菲亞說她認為記者大概不久就會厭倦了。

  “你可以坐車子出去。”她補上一句說。

  “我告訴你我想運動運動。”

  然後她猛然說:

  “你把羅侖斯解雇了,蘇菲亞。為什麼?”

  蘇菲亞平靜地回答:

  “我們在為尤斯達士另作安排,而喬瑟芬要到瑞士去。”

  “哦,你令羅侖斯非常不安,他感到你不信任他。”

  蘇菲亞沒有回答,就在此時,泰文勒的車子來到。

  布蘭達站在那裡,在潮濕的秋日空氣裡哆嗦著,喃喃說道:“他們想幹什麼?為什麼他們來?”

  我想我知道他們為什麼來。我沒有告訴蘇菲亞我在水槽邊發現那些信的事,但是我知道那些信已經到了檢察官那裡。

  泰文勒走出屋子,他越過車道和草坪,向我們走過來。布蘭達身子顫抖得更厲害。

  “他想幹什麼?”她緊張地重複說。“他想幹什麼?”

  然後,泰文勒來到了我們這裡。他以官方的語氣、官方的語言簡略地說:

  “我有一份逮捕你的搜捕令──你被控以九月十九日用伊色林毒害亞瑞士泰德·裡奧奈茲的罪名。我必須警告你,你所說的每一句話都可能被用來作為庭上的證詞。”

  然後,布蘭達整個人崩潰了。她尖叫著,她緊緊抓住我,她叫喊著,“不,不,不,這不是事實!查理,告訴他們這不是事實!不是我幹的。我根本一無所知,這一切是個陰謀。不要讓他們把我帶走。這不是事實,我告訴你……這不是事實……我什麼都沒做……”

  恐怖──太恐怖了。我試著安尉她,我把她的手指從我手臂上挪開。我告訴她我會替她安排個律師──要她保持冷靜──告訴她律師會安排一切……

  泰文勒輕輕抓住她的手肘。

  “走吧,裡奧奈茲太太,”他說。“你不需要戴帽子吧?不需要?那麼我們這就走。”

  她往後掙,用貓一樣的大眼睛瞪著他。

  “羅侖斯,”她說。“你把羅侖斯怎麼樣啦?”

  “羅侖斯·布朗先生也同樣被逮捕了,”泰文勒說。

  她一臉頹喪。她的身體好象整個縮了水,要垮下來一樣,淚水泉湧而出,爬滿了整個臉上。她靜靜地隨著泰文勒越過草坪,向那部車子走去。我看到羅侖斯·布朗和藍姆巡佐從屋子裡出來,他們都進了那部車子……車子隨即開走。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轉向蘇菲亞。她的臉色非常蒼白,同時有種苦惱的表情。

  “可怕,查理,”她說。“相當可怕。”

  “我知道。”

  “你得幫她找個真正一流的律師——最好的律師。她——她必須得到一切可能的幫忙。”

  “叫人不瞭解,”我說,“這種事情是什麼樣子的。我以前從沒看到任何人被逮捕過。”

  “我知道。讓人摸不著邊際。”

  我們兩人都沉默下來。我想著布蘭達臉上那絕望的恐怖表情。那表情在我看來有種熟悉感,我突然知道了為什麼。那是我第一天來到畸形屋時,瑪格達·裡奧奈茲在談論艾迪絲·湯普遜那出戲時臉上的表情。

  “再來,”她說道,“就是全然的恐怖,你不認為嗎?”

  全然的恐怖──那就是布蘭達臉上的表情。布蘭達不是個堅強的鬥士,我懷疑她有那個膽量去謀殺人。不過,或許她並沒有。或許是羅侖斯·布朗,他那被迫害妄想症,他那不穩定的性格,他把一個小瓶子裡的東西倒進另一個小瓶子裡──輕而易舉的行動──讓他所愛的女人得到自由之身。

  “這麼一來,一切都過去了。”蘇菲亞說。

  她深深歎了一口氣,然後問道:

  “可是,為什麼現在就逮捕他們?我以為證據還不夠。”

  “有一些證據出現了,信件。”

  “你的意思是說他們之間的情書?”

  “是的。”

  “把這種東西保存下來的人是多麼地傻!”

  是的,的確是傻,那種不懂得記取別人經驗教訓的傻。你沒有一天打開報紙,不會看到這種傻例子──想要保存寫下來的“愛的誓言”的激情。

  “這相當惡劣,蘇菲亞,”我說.“不過念念不忘是沒有什麼好處。畢竟,這正是我們一直所希望的結果,不是嗎?這是你我在馬裡歐餐廳第一天見面的晚上,你所說的。你說如果是正確的人殺害了你祖父,那就沒事了。布蘭達是那個正確的人,不是嗎?布蘭達或是羅侖斯?”

  “不要說了,查理,你讓我感到很難受。”

  “可是我們必須明智。我們現在可以結婚了,蘇菲亞,你不能再拖延了。裡奧奈茲家族已經脫了干係。”

  她凝視著我,我從沒瞭解到她的兩眼是那麼地鮮明湛_藍。

  “是的,”她說。“我想現在我們大概是脫身了,我們全都脫了干係,不是嗎?你確定?”

  “是親愛的女孩,你們沒有任何一個人真正有一點動機。”

  她的臉色突然轉白。

  “除了我,查理,我有動機。”

  “是的,當然──”我吃了一驚。“可是其實並不然。你知道,你原先並不知道那份遺囑。”

  “可是我知道,查理。”她低聲說。

  “什麼?”我睜大眼睛注視著她,我突然感到全身發冷。

  “我一直知道祖父把他的財產留給了我。”

  “可是,你怎麼知道的?”

  “他告訴過我。在他遇害之前大約兩個星期,他相當突然地對我說,‘我把我所有的錢都留給了你,蘇菲亞。你得在我走後照顧這一家人。’”

  我目瞪口呆。

  “你從沒告訴過我。”

  “是沒有。你知道,當他們全都在說明那份遺囑還有他簽上名的時候,我以為或許他弄錯了──或許他只是想像著他把財產留給了我。或者是,如果他立下了遺囑把財產留給我,那麼是那份遺囑弄丟了,而且永遠不會出現。我並不想要它出現──我害怕。”

  “害怕?為什麼?”

  “我想──大概是因為謀殺害。”

  我想起了布蘭達臉上那恐怖的表情──那說不出理由的恐慌。我想起了瑪格達在想像著扮演一個謀殺案女兇手時特意裝出的那種全然恐慌的表情。那不會在蘇菲亞心中造成恐慌,但是她是個講求實際的人,她可以清楚地看出,裡奧奈茲的遺囑會令她成為嫌疑犯。我現在比較瞭解(或是我自認為如此)為什麼她拒絕跟我結婚,堅持我必須查出真相。實實在在的真相,她說過,只有真相才對她有好處。我想起了她這樣說時,那激動、熱切的樣子。

  我們已經轉身走向屋子去,走到某一個地點,我突然想起了她說過的其他一些話。

  她說過,她認為她大概能謀殺某一個人,不過,要是這樣,她又加上一句說,必須是為了某種真正值得的東西。

二十二

  在假山庭園的一個轉角處,羅傑和克裡夢西一起生氣蓬勃地走向我們。羅傑身上穿的斜紋軟呢服比他的城市服更適合他。他看來熱切、興奮、克裡夢西皺著眉頭。

  “喂,你們兩個,”羅傑說,“終於!我還以為他們永遠不會逮捕那個臭女人。他們到底在等什麼,我真不知道。好了,他們現在把她抓走了,還有她那可憐兮兮的男朋友——我希望他們把他們兩個都吊死。”

  克裡夢西眉頭皺得更緊。她說:

  “不要這麼不文明,羅傑。”

  “不文明?呸!處心積慮、冷血無情的毒死了一個信任她的無助老人──而當我在慶幸兇手被捕,同時將要得到報應時,你卻說我不文明!我告訴你,我願意親手勒死那個女人。”

  他又補上一句說:

  “員警來的時候,她跟你們在一起,不是嗎?她的反應怎麼樣?”

  “恐怖,”蘇菲亞以低沉的聲音說。“她嚇呆了。”

  “活該。”

  “不要幸災樂禍。”克裡夢西說。

  “噢,我知道,我最親愛的,但是你無法瞭解,這不是你父親。我愛我父親,難道你不瞭解嗎?我深愛他!”

  “我到現在也該瞭解了。”克裡夢西說。

  羅傑半開玩笑地對她說:

  “你沒有想像力,克裡夢西。假如被毒死的是我——”

  我看到她快速低垂的眼簾,她半握起的拳頭。她厲聲說:“不要說這種話,開玩笑也不行。”

  “不要介意,親愛的,我們很快就會遠離這一切。”

  我們朝著屋子走去,羅傑和蘇菲亞走在前面,克裡夢西和我殿后。她說:

  “我想現在──他們大概會讓我們走吧?”

  “你這麼急著要走嗎?”我問道。

  “我都快受不了了。”

  我驚訝地看著她。她有點絕望地微微一笑,同時點點頭、回看著我。

  “難道你看不出來,查理,我一直在奮鬥,為我的幸福奮鬥,為了羅傑的幸福,我一直那麼害怕一家人會說服他留在英格蘭,害怕我們會繼續跟他們糾纏不清,緊緊被親情的繩索勒住。我怕蘇菲亞會提供他一份收入,怕他會留在英格蘭,因為他認為這樣對我來說舒適、優雅多了。羅傑的毛病是他不聽人家的,他有他自己的想法──從來就不是什麼正確的想法。他什麼都不懂。而且他是個十足的裡奧奈茲家族的人,認為一個女人的幸福就是緊緊跟舒適和金錢結合在一起。但是我會為我的幸福奮鬥──我會。我會讓羅傑離開,給他過一種適合他,不會讓他感到失敗的生活。我要他完全屬於我自己──遠離他們所有的人……”

  她以低沉急促的聲音說著,帶著一種奮不顧身的意味,令我吃了一驚。我以前不瞭解她有多急躁,也不瞭解她對羅傑的感情是多麼地不顧一切,多麼地具有佔有欲。

  這令我想起了艾迪絲·哈薇蘭那句古怪的話。她用奇特的腔調說過“這一面是盲目的崇拜”,我不知道她當時想的是不是克裡夢西。

  我想,羅傑愛他的父親勝過於他愛其他任何人,甚至是他太太,盡管他深愛著她。我首次瞭解到克裡夢西有多麼急著要把她的丈夫占為已有。我明白,對羅傑的愛是她整個生活的目的,他是她的孩子,她的丈夫,和她的情人。

  一部車駛到前門停住。

  “噯,”我說。“喬瑟芬回來了。”

  喬瑟芬和瑪格達從車子裡出來。喬瑟齊頭上紮著一個繃帶,但是其他各方面看起來非常好。

  她一下車立即說:

  “我要看看我的金魚。”同時朝我們這裡和金魚池走過來。

  “親愛的,”瑪格達叫著,“你最好還是先進去躺一下。喝一點補湯。”

  “不要大驚小怪,媽,”喬瑟菲說。“我相當好,我討厭補湯。”

  瑪格達顯得躊躇不定。我知道喬瑟芬其實幾天前就可以出院了,只不過是泰文勒的一個暗示把她繼續留在那兒。他不再冒險讓喬瑟芬的安全受到任何威脅,直到他認為的涉嫌人被牢牢地關住了才讓她出院。

  我對瑪格達說:

  “也許新鮮的空氣對她有好處,我去留意一下她。”

  我在喬瑟芬到達金魚池之前跟上她。

  “你不在的時候,各種事情都發生了。”我說。

  喬瑟芬沒有作答,她用近視的眼睛凝視著魚池。

  “我看不到斐迪南。”她說。

  “哪一只是斐迪南?”

  “有四個尾巴的那一隻。”

  “那種金魚有點可笑,我喜歡金黃亮麗的那一隻。”

  “那只相當平凡。”

  “我不太喜歡白色,好象被蟲咬了的那一隻。”

  喬瑟芬輕蔑地瞄了我一眼。

  “那是一種罕見的魚,很貴——比金魚貴多了。”

  “你不想聽聽發生了什麼事嗎,喬瑟芬?”

  “我想我知道。”

  “你知不知道另一份遺囑被發現了,你爺爺把他全部財產都留給了蘇菲亞?”

  喬瑟芬厭煩地點點頭。

  “媽告訴過我了,無論如何,我早已知道了。”

  “你的意思是說你在醫院裡聽說的?”

  “不,我的意思是我知道爺爺把他的財產留給蘇菲亞,我聽過他告訴她。”

  “又是偷聽到的?”

  “是的。我喜歡聽人家談話。”

  “這實在是可恥的事,記住,偷聽的人是聽不到什麼對自己有好處的話的。”

  喬瑟芬以奇特的眼光看了我一眼。

  “我聽到他對她說了我一些話,如果你是這個意思。”

  她又加上一句說:

  “蘭妮如果逮到我在門外偷聽總是很生氣,她說那種事不是小淑女該做的。”

  “她說的相當對。”

  “呸,”喬瑟芬說。“現在沒有人是淑女,廣播電台的問題解答專家們說的,他們說這是迂──腐。”她謹慎地念出最後兩個字。

  我改變話題。

  “你回來晚了一點,錯過了一件大事,”我說。“泰文勒督察長已經把布蘭達和羅侖斯逮捕了。”

  我預料喬瑟芬依她年輕偵探的性格,聽了這個消息會心情動蕩,然而她只是以她厭煩的聲音重複說:

  “是的,我知道。”

  “你不可能知道,才剛剛發生過的事。”

  “那部車子在路上跟我們擦身而過,泰文勒督察,還有那穿山羊皮鞋的偵探跟布蘭達、羅侖斯在車子裡,所以我當然知道他們一定是被捕了。我希望他給了他們適當的警告。你得這樣做,你知道。”

  我向她保證泰文勒完全依照成規行事。

  “我不得不告訴他那些信的事。”我歉然說。“我在水槽後面找到它們。我本來要你告訴他,只是你被擊昏了。”

  喬瑟芬的手小心翼翼地摸摸頭。

  “我應該是活不成的,”她得意地說。“我告訴過你差不多是發生第二件謀殺案的時候了。把信藏在水槽室裡真是不高明。我有一天看到羅侖斯從那裡出來就馬上猜到了,我的意思是說,他不是那種會修理水龍頭、水管或是保險絲的人,所以我知道他一定是去藏什麼東西。”

  “可是我以為──”我中斷下來,艾迪絲·哈薇蘭權威的聲音叫喊著:

  “喬瑟芬,馬上過來。”

  喬瑟芬歎了一口氣。

  “又是大驚小怪,”她說。“不過我還是去的好。要是艾迪絲姨婆叫你,你不得不去。”

  她跑過草坪,我隨後慢慢跟過去。

  喬瑟芬在幾句簡短對談之後,走進屋子裡去。我跟艾迪絲·哈薇蘭在陽臺上。

  今天上午她看起來完全象她那個年齡的樣子。我被她臉上那些痛苦疲累的線條嚇了一跳。她看來精疲力竭,象打了一次敗仗。她看出我臉上關心的表情,擠出了一絲笑意。

  “那孩子好象對她的驚險遭遇不覺得怎麼樣,”她說。“我們以後得好好照顧她。不過——我想現在大概沒有必要了吧?”

  她歎了一聲,然後說:

  “我很高興事情過去了,不過,也真夠瞧的了。要是你因謀殺被捕,最少你總可以表現一點尊嚴,我不能忍受象布蘭達那樣失聲哭訴,身心崩潰的人,這些人真沒有種。羅侖斯·布朗看起來就象只被逼到死角的小兔子。”

  一股朦朧的憐惜本能在我心裡升起。

  “可憐的傢伙。”我說。

  “是的──可憐的傢伙。她大概還曉得照顧自己吧,我想?我是說找對律師──等等之類的。”

  我想,這真是古怪,他們一方面全都不喜歡布蘭達,一方面卻又慎重其事地關心她,希望她得到一切有利的防衛。

  艾迪絲·哈薇蘭繼續說下去:

  “這要多久?這整個事情要多久?”

  我說我不太清楚。他們會先在違警法庭受審,然後想必會被移送刑事法庭審判。三、四個月,我估計──而且如果定了罪,還可以上訴。

  “你想他們會被判有罪嗎?”她問道。

  “我不知道。我不太清楚警方到底有多少罪證。有一些信件。”

  “情書?那麼,他們是情人?”

  “他們彼此相愛。”

  她的臉色更顯陰鬱。

  “我不太高興這樣,查理。我不喜歡布蘭達,過去,我非常不喜歡她,我說了她一些尖刻的話。可是現在──我真的感到我希望她能有機會脫罪──任何一個可能的機會。亞瑞士泰德如果在世也會這樣希望。我感到我有責任設法——讓布蘭達受到公平的審判。

  “還有羅侖斯?”

  “噢,羅侖斯!”她不耐煩地聳聳肩。“男人家必須自己照顧自己。不過亞瑞士泰德永遠不會原諒我們如果——”她停下來沒把話說完。

  然後她說:

  “午飯時間差不多到了,我們還是過去的好。”

  我向她說明我要上倫敦去。

  “開你的車子去?”

  “是的。”

  “嗯。我不知道你願不願意帶我一起去。我想我們現在可以自由行動了吧。”

  “我當然願意,不過我相信瑪格達和蘇菲亞吃過中飯也要去。你跟她們一起去會比坐我這部兩人座的小車子舒服。”

  “我不想跟她們一起去。你帶我去,不要再說了。”

  我吃了一驚,不過我還是照她的要求行事。在進城的路上,我們的話不多。我問她要在什麼地方下車。

  “哈裡街。”(注:倫敦名醫聚居之地)

  我感到有點不安,不過我不想說什麼。她繼續說:

  “不,太早了。到秋本漢餐廳讓我下車,我可以在那裡吃個午飯,然後再去哈裡街。”

  “我希望——”我開了口,又停了下來。

  “這就是我不想跟瑪格達一起去的原因,她凡事都戲劇化,太大驚小怪了。”

  “我很抱歉。”我說。

  “你不必抱歉。我過著好生活,非常好的生活,”她突然露齒一笑。“而且我還沒過過癮。”

二十三

  我有幾天沒見過我父親了。我發現他在忙著裡奧奈茲案子之外的其他事情,我去找泰文勒。

  泰文勒正難得清閒,樂意跟我出去喝一杯。我向他道賀破案,他接受了我的道賀,但是他的樣子並不高興。

  “好了,事情過去了,”他說。“我們使這個案子成立起訴了。沒有人能否認我們讓這個案子成立了。”

  “你認為你能讓他們定罪嗎?”

  “這不可能說得上來。我們握有的證據是間接的──幾乎可以說謀殺案都總是這樣的──勢必是這樣。大部分要看他們給陪審團的印象而定。”

  “那些信寫到什麼地步?”

  “第一眼看起來,查理,它們相當要命,信中涉及她丈夫死後他們在一起的生活,象——‘不要再多久了。’這一類的字句。你要知道,被告辯護律師會盡力把這種字句作另一方面的解釋──丈夫那麼老了,當然他們期待他死是合情合理的事。沒有實際提到毒害一一沒有寫成白紙黑字──但是有幾個段落可能有這個意思。這要看法官是什麼人,如果是老卡伯裡,他會一路申斥到底,他一向非常痛恨不合法的愛情。我想他們大概會找伊格斯或韓夫瑞·柯爾當辯護律師——韓夫瑞對這種案子很內行──但是他喜歡被告有一些戰時的英勇事跡好幫他申辯。一個有良知的反戰者會破壞他的風格。問題是,陪審團會不會喜歡他們?陪審團都是難以捉摸的。你知道,查理,那兩個並不怎麼具有令人同情的性格。她是個為了錢而嫁給一個年齡非常大的老人的漂亮女人,而布朗是個神經質的反戰者。這件罪案這麼熟悉──這麼典型,你無法真的相信不是他們幹的。當然,他們可能斷定是他幹的,而她毫不知情──或是反過來,是她幹的,而他並不知情──或者他們可能斷定是他們聯手幹的。”

  “那麼你自己認為呢?”我問道。

  他擺出一張刻板、毫無表情的臉,看著我。

  “我什麼都不認為。我已經把事實呈上去,到了檢察官手裡,案子成立了。就這樣,我已經盡了我的職責,沒我的事了。你現在明白了吧,查理。”

  但是,我並不明白。我看得出來,為了某種原因,泰文勒並不高興。

  直到三天之後,我才把我的心裡話告訴了我父親。他自已從沒再對我提過那個案子。在我們之間有種緊張存在——而且我想我知道是什麼原因造成的,但是我得把這道障礙破除。

  “我們得明白說出來,”我說。“泰文勒不滿意是那兩個人幹的──而且你也不滿意。”

  我父親搖搖頭,他說的跟泰文勒一樣:

  “沒有我們的事了,案子已經成立待審,這是不成問題的事。”

  “可是你不──泰文勒不──不認為他們有罪?”

  “那是陪審團的事。”

  “看在老天的的分上,”我說,“不要用這些專門術語來敷衍我。你──你們倆──站在個人的立場怎麼認為?”

  “我個人的看法並不比你的強,查理。”

  “是的,是比我強。你比較有經驗。”

  “那麼我就跟你實說了。我就是──不知道!”

  “他們可能有罪?”

  “噢,是的。”

  “可是你不確信他們有罪?”

  我父親聳聳肩頭。

  “怎麼能確信?”

  “不要搪塞我,爹。你以前都確信,不是嗎?非常確信?毫不懷疑?”

  “有時候,是的,並不總是。”

  “我但願你這次是確信。”

  “我也是。”

  我們沉默下來。我想起了那兩個人影在薄暮中的花園裡飄蕩的樣子,孤單、害怕,如鬼附身。他們一開始就害怕,那不正是罪惡感的表現嗎?

  但是我回答自己:“不見得。”布蘭達和羅侖斯都害怕生活──他們對自己沒信心,對自己避開危險和失敗的能力沒信心,而且他們看得太清楚了,由非法的愛情導出謀殺的這種犯罪類型隨時都會牽扯到他們身上。

  我父親開口了,他的聲音沉重、和藹:

  “好了,查理,”他說,“讓我們面對它,在你腦海裡,你仍然認為裡奧奈茲家人之一是真正的兇手,不是嗎?”

  “並非真的如此。我只是懷疑──”

  “你確實是這樣認為。或許你認為的是錯的,但是你確實是這樣認為。”

  “是的。”我說。

  “為什麼?”

  “因為——”我想著,試著想個明白——絞盡我的腦汁——“因為”(對了,就是這)“因為他們自己這樣認為。”

  “他們自己這樣認為?這倒是有意思,非常有意思。你的意思是他們互相猜疑,或是他們確實知道是誰幹的?”

  “我不確定,”我說。“一切都非常朦朧含混。我想──大體上來說──他們都試著對自己掩飾這個想法。”

  我父親點點頭。

  “除了羅傑,”我說。“羅傑完全真的相信是布蘭達。而且他全心全意想要她被處絞刑。跟──跟羅傑在一起是一大解脫,因為他單純、肯定,心裡不藏任何東西。”

  “可是其他的人就不是這樣,他們不安。他們歉然——他們催促我確定要布蘭達得到最好的辯護──給她一切可能的有利辯護──為什麼?”

  我父親回答:

  “因為在他們心中,他們並不真的相信她有罪……嗯,這合理。”

  然後他平靜地問:

  “可能是誰幹的?你跟他們都談過話了?誰最有可能?”

  “‘撥也恢’,”我說。“而且這令我都快瘋掉了。他們沒有一個吻合你的‘兇手素描’,然而我又感到——我真的感到——我們之中有一個是兇手。”

  “蘇菲亞?”

  “不,天啊,不!”

  “這是你心裡的一個可能性。查理——是的,是有可能,不要否認。因為你不承認,這個可能性就會越強。其他的人呢?菲力浦?”

  “只是為了最最捕風捉影的動機。”

  “動機可能是捕風捉影的——或者可能是非常不足取的,他的動機是什麼?”

  “他非常妒忌羅傑——一輩子都在妒忌。他父親偏愛羅傑逼得菲力浦躲進自己的內心世界裡。羅傑就要破產時,他父親聽說了,他答應要讓羅來再度站起來。假設菲力浦知道了。如果那老頭子那天晚上死了,羅傑就得不到協助。羅傑會一敗塗地。噢!我知道這是荒謬的──”

  “噢,不,不荒謬。是不正常。不過還是會發生的事,這是人性。瑪格達呢?”

  “她有點幼稚。她──不會衡量事情輕重。但是如果不是她突然想要把喬瑟芬打發到瑞士去,我根本不會想到她有瓜葛。我不禁感到她是在害怕喬瑟芬知道什麼或可能說出什麼……”

  “後來喬瑟芬就被人敲昏了頭?”

  “哦,那不可能是她媽媽!”

  “為什麼不可能?”

  “可是,爹,做媽媽的不會──”

  “查理,查理,難道你從來不看警方的新聞嗎?做母親的不喜歡她孩子中一個的事一再發生。只有一個──她可能非常鐘愛其他的。這其中有某種關聯某種原因,但是經常難以找出來。不喜歡出現,便是一種說不出道理的嫌惡,而且非常強烈。”

  “她說喬瑟芬是被妖精換來的醜八怪。”我不情願地承認說。

  “那孩子介意嗎?”

  “我不認為。”

  “還有誰?羅傑?”

  “羅傑沒有殺害他父親,我相當確信。”

  “那麼把羅傑除外。他太太──她叫什麼名字?——克裡夢西?”

  “是的,”我說。“如果是她殺害了老裡奧奈茲,那麼是為了一個非常古怪的原因。”

  我把我跟克裡夢西之間的對話告訴了他。我說我認為可能她為了讓羅傑離開英格蘭,情急之下故意把老頭子毒死了。

  “她說服了羅傑不要告訴他父親,悄悄離開。後來那老頭子發現了,他打算替聯合筵席包辦公司撐腰。所有一切克裡夢西的希望和計劃都遭到了挫折,而她真的非常喜歡羅傑一一超過了盲目崇拜、溺愛的程度。”

  “你這是在重複艾迪絲·哈薇蘭所說的!”

  “是的。而且艾迪絲是另一個我認為——可能下手的人。不過我不知道是為什麼。我只能相信,她為了她自認為充足的好理由,可能把法律操在她自己手上。她是那種人。”

  “而她同時也非常急著要布蘭達得到適當的辯護?”

  “是的。我想,這可能是良心發現。我一點也不認為,如果真是她幹的,她會有意嫁禍他們。”

  “也許不會。不過她會把喬瑟芬那孩子打昏嗎?”

  “不會,”我慢吞吞地說,“我無法相信。這令我想起了喬瑟芬對我說過一件事,一直在我心裡糾纏著,可是我又想不起來是什麼,我忘了。不過是一件不怎麼對勁的事,要是我想得起來──”

  “算了,會想起來的。你還有沒有想到什麼人或是什麼事?”

  “有,”我說。“你對小兒麻痹症瞭解多少?我是說,這種病對性格的影響?”

  “尤斯達士?”

  “是的。我越想,就越覺得在我看來尤斯達土可能就是兇手。他對他爺爺的嫌惡與氣憤,他的怪異和喜怒無常,他不正常。”

  “他是一家人當中唯一我認為可能相當無情地把喬瑟芬打昏的人,如果她知道了他什麼──而且她相當可能知道。那個孩子無所不知,她都把它們記在一本小簿子裡——”

  我停了下來。

  “天啊,”我說。“我怎麼這麼笨。”

  “怎麼啦?”

  “我現在知道了是什麼不對勁。我們斷定,泰文勒和我,喬瑟芬房間被搞得天翻地覆,盲目地搜查一番,是為了找那些信。我以為信在她手裡,她把它們藏在水槽室裡。但住那天她跟我談話時,她說得相當清楚,把信藏在那裡的人是羅侖斯,她看到他從水槽室裡出來,就去窺探一下,結果發現了那些信。然後,當然啦,她看了那些信。她會看!但是她把它們留在原處。”

  “怎麼樣?”

  “難道你不明白?某人到喬瑟芬房裡要找的不可能是那些信,一定是其他的東西。”

  “而這個所謂其他的東西——”

  “就是她把她的偵查結果記下來的那本黑色小薄子。這才是那個人要找的東西!而且,我認為,那個人不管是誰,並沒有找到。我認為還在喬瑟芬手裡。可是如果這樣——”

  我半站了起來。

  “如果是這樣,”我父親說,“那麼她仍舊不安全。你是不是正要這樣說?”

  “是的。在她出發到瑞士之前,她不會脫離危險。他們在計劃把她送到那裡去,你知道。”

  “她想去嗎?”

  我考慮了一下。

  “我不認為她想去。”

  “那麼她或許還沒去,”我父親冷淡地說。“不過我想你所說的危險沒有錯。你最好還是到那裡去。”

  “尤斯達士?”我絕望地叫了起來。“克裡夢西?”

  我父親溫和地說:

  “在我腦海裡,一切事實清清楚楚地指向一個方向……我懷疑你自己看不出來。我……”

  葛羅弗打開門。

  “對不起,查理先生,你的電話,裡奧奈茲小姐從斯文裡打來的,緊急的事。”

  這看來像是可怕的歷史重演。喬瑟芬是不是再度遇害了?而且這次那個兇手是不是不再犯錯?

  我急忙跑去接電話。

  “蘇菲亞?我是查理。”

  蘇菲亞的聲音帶著一種沉重的絕望意味傳過來。

  “查理,事情還沒有過去,兇手還在這裡。”

  “你這到底是什麼意思?出了什麼差錯?是不是──喬瑟芬?”

  “不是喬瑟芬,是蘭妮。”

  “蘭妮?”

  “是的,有一些可哥——喬瑟芬的可哥,她沒有喝下去,她把它留在桌上,蘭妮認為浪費了可惜,所以她喝下去了。”

  “可憐的蘭妮。她很嚴重嗎?”

  蘇菲亞的聲音破裂。

  “噢,查理,她死了。”

二十四

  我們再度回到夢魘中。

  泰文勒和我驅車離開倫敦時我這樣想著,這是我們上次旅程的重演。

  泰文勒間歇咒罵著。

  至於我,我一再愚蠢、無濟於事地重複說:

  “原來不是布蘭達和羅侖斯,不是布蘭達和羅侖斯。”

  我真是曾經認為是過嗎?我是那麼地慶幸是他們。那麼慶幸避開了另一個,更邪惡的可能性……

  他們彼此愛上了。他們彼此寫了一些愚蠢、濫情、浪漫的情書。他們沉浸在一個希望裡,希望布蘭達的老公能很快平靜快樂地死去──但是我真的懷疑他們實際上曾經希望他死。我一直有種感覺,覺得一段絕望、不快樂的戀情跟平庸的婚姻生活一樣適合他們,或者更適合他們。我不認為布蘭達真是個激情沖動的女人,她太貧乏了,太冷淡了,她渴望的是一段羅曼史。而且我也認為,羅侖斯是那種比較喜歡挫折感和朦朧的未來幸福夢境,而不是實實在在的肉體滿足的類型。

  他們掉進了陷阱裡,嚇壞了,沒有找出生路的智慧。羅侖斯笨得令人難以思議,甚至沒有把布蘭達的信毀掉。布蘭達想必已經把他的信給毀了,因為他給她的情並沒有被發現。而且把那塊大理石門擋放在門上的人不是羅侖斯,是某個真面目仍然藏在面具後面的其他人。

  我們到達前門停車。泰文勒下車,我隨他身後。有一個我不認識的便衣員警在大廳裡,他向泰文勒敬禮,泰文勒把他拉到一邊去。

  我的注意力被大廳裡的一堆行李箱吸引住,上面都貼上標簽准備好運走。我正看著,克裡夢西走下樓梯,穿過底層敞開的門。她穿著同樣的那件紅色衣服,上面加著一件斜紋軟呢外套,戴著一頂紅氈帽。

  “你正好趕上說再見,查理。”她說。

  “你們要走了?”

  “我們今晚上倫敦去,飛機明天一早起飛。”

  她平靜地微笑著,但是我想她的眼睛帶著警覺的眼神。

  “可是當然你們現在不能走吧?”

  “為什麼不能?”她的聲音生硬。

  “發生了這個命案——”

  “蘭妮的死跟我們無關。”

  “或許無關。但是──”

  “為什麼你說‘或許無關’?是跟我們無關。羅傑和我一直都在樓上,整理行李。那杯可哥放在大廳桌上那段時間我們根本都沒有下樓。”

  “你能提出證明嗎?”

  “我可以替羅傑作證,而羅傑可以為我作證……”

  “就只是這樣……你們可是夫妻,記住。”

  她的怒火熄滅。

  “你真是難纏,查理!羅傑和我就要離開──去過我們自己的生活。究竟為什麼我們會想要毒害一個從沒傷害過我們的笨老太婆?”

  “可能你們想要毒害的不是她。”

  “那麼我們更不可能毒害一個小孩子。”

  “這要看是什麼孩子,不是嗎?”

  “你這是什麼意思?”

  “喬瑟芬不是普普通通的小孩子,她對人的瞭解很多,她——”

  我中斷下來。喬瑟芬從通往客廳的那道門冒出來,她的嘴裡還是免不了咬著蘋果,她的兩眼帶著一種殘忍的洋洋自得意味,閃閃生輝。

  “蘭妮被毒死了,”她說。“就象爺爺一樣。這真是非常刺激,不是嗎?”

  “難道你一點都不感到不安嗎?”我厲聲問道。“你喜歡她,不是嗎?”

  “不特別喜歡,她總是罵我這個那個的,她嚕蘇。”

  “你喜歡任何人嗎,喬瑟芬?”克裡夢西問道。

  喬瑟芬把她殘忍的眼光移向克裡夢西。

  “我愛艾迪絲姨婆。而且我可能愛尤斯達士,只是他總是對我很惡劣,沒有興趣查出這一切是誰幹的。”

  “你最好不要再去查什麼了,喬瑟芬,”我說。“這非常不安全。”

  “我不用再查了,”喬瑟芬說。“我知道了。”

  一陣沉默。喬瑟芬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緊緊盯住克裡夢西。一個有如長長歎息的聲音傳入我的耳裡。我猛然一轉身。艾迪絲·哈薇蘭站在樓梯半途──不過我不認為歎息的人是她。那個歎息聲是來自喬瑟芬剛剛走出來的那扇門後面。

  我猛然跨步過去,把那扇門拉開,沒有見到任何人。

  然而我還是深深困擾著。某人剛剛站在那扇門後面,而且聽到了喬瑟芬所說的那些話。我走回去,抓住喬瑟芬的手臂。她吃著蘋果,緊緊地盯住克裡夢西。在她那嚴肅的面貌之下,我想,有某種邪惡的得意感。

  “來吧,喬瑟芬,”我說。“我們去談一談。”

  我想喬瑟芬本來可能想反抗,但是我可不容她再胡鬧。我逼著她跑回她家去。有一個小小的起居室,我確信我們在裡頭該不會受到干擾。我把她帶進去,把門緊緊關上,讓她在一張椅子上坐下來。我拉過另一張椅子,坐在她前面,好跟她面對面。

  “現在,喬瑟芬,”我說,“我們來攤牌。你到底知道什麼?”

  “很多事情。”

  “那我倒不懷疑。你那個腦袋瓜子可能把一些相干不相干的事都裝得滿滿的快溢出來了。不過你完全知道我指的是什麼,可不是嗎?”

  “當然我知道,我又不笨。”

  我不知道她的言外之意損的是我或是警方,不過我不予理會,繼續下去:

  “你知道是誰在你的可哥里加東西?”

  喬瑟芬點點頭。

  “你知道是誰毒死了你爺爺?”

  喬瑟芬再度點點頭。

  “還有誰打昏了你的頭?”

  喬瑟芬又是點點頭。

  “那麼你要把你所知道的說出來。你要把一切告訴我——現在就說出來。”

  “不說。”

  “你非說不可。你所得到的或是偵查出來的每一點每一滴資料都得交給警方。”

  “我什麼都不會告訴警方,他們笨。他們以為是布蘭達幹的──或是羅侖斯,我不象他們那麼笨。我非常清楚不是他們幹的,我一直都知道是誰幹的,後來我做了一次試驗——現在我知道我是對的。”

  她洋洋自得地把話說完。

  我向上天祈禱再耐心地從頭開始問起。

  “聽著。喬瑟芬,也許你非常聰明——喬瑟芬一副感謝的樣子。“但是如果你不能活著,光是聰明對你沒有多大的好處。難道你不明白,你這小傻瓜,你再這樣保守秘密下去,你會有很大的危險?”

  喬瑟芬贊同地點點頭。

  “當然。”

  “你已經有兩次差點把你的小命送掉。一次你自己差點沒命,另一次害得別人死掉,難道你不明白如果你繼續再這樣得意洋洋的到處去大聲宣揚你知道兇手是誰,那麼兇手會再蠢動──不是你死就是別人替你死?”

  “在一些書上,一個接一個的人被殺掉,”喬瑟芬得意地告訴我。“到最後你就找到了兇手,因為他或她實際上是是唯一剩下來的人。”

  “這可不是什麼偵探故事。這裡是山形牆三連屋,斯文裡,而你是個看了太多書一無好處的小傻女孩,即使我得把你搖得牙齒打顫我也要讓你告訴我你所知道的。”

  “我可以不告訴你實話。”

  “你是可以,但是你不會。不管怎樣說,你到底還在等什麼?”

  “你不瞭解,”喬瑟芬說。“也許我永遠不會說出來。你知道,我可能──喜歡那個人。”

  她停頓下來,好象要讓我聽懂她的意思。

  “而且如果我真的說出來了,”她繼續說,“我會好好的說出來。我會要每個人都圍坐在我面前,然後我會從頭說起──說出一些線索,然後,相當突然的,我會說:

  “而那就是你……’”

  就在艾迪絲·哈薇蘭走進來時,她戲劇化地伸出食指一指。

  “把那果核丟進廢紙筒裡去,喬瑟芬,”艾迪絲說。“你沒有手帕嗎?你看你的手指頭都粘住了。我來帶你上車去。”她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說:“她離開這裡一兩個鐘頭會比較安全。”喬瑟芬一副反抗的樣子,艾迪絲又加上一句說:“我們到長橋去吃份蘇打霜淇淋。”

  喬瑟芬眼睛一亮說:“兩份。”

  “也許吧,”艾迪絲說。“現在去拿你的帽子,穿上你的外套,還有你那條深藍色圍巾。今天外面冷。查理,你最好跟她一起去,不要離開她。我要寫一兩張字條。”

  她在書桌旁坐下來,我護送喬瑟芬出去,即使艾迪絲沒有提醒,我也會象吸血鬼一樣緊緊粘著喬瑟芬。

  我深信危機隨時都在這孩子左右。

  當我在監視著喬瑟芬打扮時,蘇菲亞走了進來。她看來好象見了我感到驚愕。

  “唷,查理,你變成女看護了?我不知道你在這裡。”

  “我要跟艾迪絲姨婆到長橋去,”喬瑟芬大事般地說,“我們要去吃霜淇淋。”

  “什麼,在這種天氣?”

  “蘇打霜淇淋總是很好吃,”喬瑟芬說。“你的肚子裡一冷,就會讓你感到身體外頭熱一點。”

  蘇菲亞皺起眉頭,她顯得擔憂,我被她蒼白的臉色和眼下的黑暈嚇了一跳。

  我們回到小起居室。艾迪絲剛剛封好一兩個信封,她敏捷地站起來。

  “我們現在動身,”她說。“我已經要伊凡斯把那輛福特開過來給我。”

  她快步走出到大廳,我們跟在她後頭。

  我的眼睛再度被那些行李箱和上面的藍標簽吸引住。為了某種原因,它們引起我隱隱約約的不安。

  “今天天氣相當好,”艾迪絲·哈薇蘭戴上手套,抬頭看看天色說。那部福特車停在屋前。“冷──不過提神。一個真正的英國秋天。那些光禿禿的樹枝伸向天空是多麼地美——只有一兩片金黃的葉子還掛在上頭……”

  她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轉身親吻蘇菲亞。

  “再見,親愛的,”她說。“不要太擔心,有些事是不得不面對、忍受的。”

  然後她說,“來吧,喬瑟芬。”進了車子,喬瑟芬爬上去坐在她一旁。

  她們倆驅車而去,朝我們揮揮手。

  “我想她說的大概對,還是讓喬瑟芬離開一下的好。不過我們得讓那孩子說出她所知道的,蘇菲亞。”

  “她或許什麼都不知道,她只是在炫耀。喬瑟芬喜歡讓她自己看起來很重要,你知道。”

  “不只是這樣。他們知道可哥裡面下的是什麼毒嗎?”

  “他們認為是洋地黃(強心劑)。艾迪絲服用洋地黃,因為她的心髒不好。她有一整瓶小藥片放在她房裡,現在瓶子是空的。”

  “她應該把這種東西鎖起來。”

  “她是鎖起來了。我想那個人大概不難找出她把鑰匙藏在什麼地方。”

  “那個人?誰?”我再度看著那堆行李。我突然大聲說:

  “他們不能走,不能讓他們走。”

  蘇菲亞顯得驚訝。

  “羅傑和克裡夢西?查理,你不會是認為──”

  “哦,你認為呢?”

  蘇菲亞雙手無助地一攤。

  “我不知道,查理,”她低聲說。“我只知道我又回到——又回到夢魘裡——”

  “我知道。我跟泰文勒開車過來時我正是對自己這樣說的。”

  “因為這正是十足的夢魘。走在一群你認識的人裡,看著他們的臉──而這些臉突然都變了──變成不再是你所認識的人──變成了陌生人──殘忍的陌生人……”

  她叫了起來:

  “到外面去,查理──到外面去。外面比較安全……我害怕待在屋子裡……”

二十五

  我們在花園裡待了很久。出自默契,我們沒有談論那緊壓我們心頭的恐懼感。蘇菲亞深情地談著那死去的婦人,談著她們一起做過的事,以及她們兒時跟蘭妮一起玩過的遊戲──還有那老婦人經常說給她們聽的有關羅傑、她們的父親和其他叔叔、姑姑的事。

  “他們是她真正的子女,你知道。她在戰時才回來幫忙我們的,那時喬瑟芬還是個小嬰孩,而尤斯達士還只是個可笑的小男孩。”

  這些記憶能給予蘇菲亞某種撫慰作用,我鼓勵她繼續談下去。

  我不知道泰文勒在幹些什麼事,大概是在問話,我想。一部車子載來了警方的攝影師和其他兩個人,隨後是一部救護車來到。

  蘇菲亞有點顫抖。不久,那部救護車離去,我們知道蘭妮的屍體被載走,准備送去驗屍。

  我們仍然在花園裡,或坐著,或起來走動,談著話我們所談的話越來越變成是在掩飾我們心中真正想說的話。

  最後,蘇菲亞顫抖著說:

  “一定很晚了──天都快黑了。我們得進去了。艾迪絲姨婆和喬瑟芬還沒回來……當然她們到現在應該回來了吧?”

  我們心中興起了一段隱隱約約的不安。發生什麼事了?是艾迪絲故意要讓那孩子離開這畸形屋?

  我們走進屋子裡,蘇菲亞把所有的窗簾都拉上。壁爐的火已經升起,大客廳顯得融合著一種不實在的往日豪華氣氛。大盆大盆的褐色菊花擺在各桌上。

  蘇菲亞按下鈴,一個我認出以前是在樓上的女僕端進茶來。她兩眼紅紅的,不斷抽擤著鼻子,同時我也注意到她那不時快速往身後瞄一眼的恐懼樣子。

  瑪格達加入我們,但是菲力浦的茶被端進去他書房裡給他。瑪格達此時的“角色”是僵凍的悲傷形象。她話說得很少,幾乎都沒開過口。她說過一句話:

  “艾迪絲和喬瑟芬呢?她們出去很久了。”

  但是她說來心不在焉。

  我自己則變得越來越不安。我問說泰文勒是不是還在屋子裡,瑪格達回說她想是還在。我去找他,我告訴他我在擔心哈薇蘭小姐和那孩子。

  他立即抓起電話,下了幾道指示。

  “我一有消息就會讓你知道。”他說。

  我向他道謝,回到客廳裡。蘇菲亞和尤斯達士在那裡。瑪格達已經走了。

  “他如果有消息會讓我們知道。”我對蘇菲亞說。

  她低聲說:

  “出事了,查理,一定是出事了。”

  “我親愛的蘇菲亞,現在其實還不晚。”

  “你們在擔心什麼?”尤斯達士說。“她們也許看電影去了。”

  他逛了出去。我對蘇菲亞說:“她可能把喬瑟芬帶去飯店了──或是上倫敦去。我想她完全瞭解那孩子有危險──或許她比我們更瞭解。”

  蘇菲亞以一種我不太能瞭解的陰森樣子回答。

  “她向我吻別……”

  我不太明白她這句不相連貫的話是什麼意思,或是想說明什麼。我問她瑪格達擔不擔心。

  “媽媽?不,她還好。她沒有時間感。她在看一本範華蘇爾·瓊斯的新劇本,叫‘牝雞司晨’,是關於謀殺的一出可笑的戲——一個女性‘青髯公’──從‘砒霜與舊絲帶’剽竊過來的,不過其中有個不錯的女性角色,一個心理變態想做寡婦的女人。”

  我沒再說什麼。我們坐著,假裝在看書報。

  六點過三十分,泰文勒打開門,走了進來。他的臉色讓我們對他要說的話作了心理准備。

  蘇菲亞站起來。

  “怎麼樣?”她說。

  “抱歉。我有壞消息要告訴你們。我發出全面警戒通告,要他們注意那部車子。一個機動巡邏警員看到一部車牌號碼好象一樣的福特汽車在福烈克司伯荒野轉離大道──開進樹林子裡去。”

  “不是──往福烈克司伯採石場去的小路吧?”

  “是的,裡奧奈茲小姐。”他頓了頓,然後繼續說下去:

  “那部車子被發現在採石場裡,車上兩名乘客都死了。你會慶幸她們是立即死亡,沒有受到死前折磨。”

  “喬瑟芬!”瑪格達站在門口。她的聲音上揚,轉為哭號。“喬瑟芬……我的孩子。”

  蘇菲亞走向她,雙臂環抱著她。我說:“等一等。”

  我想起了什麼!艾迪絲·哈薇蘭寫了一兩封信,帶在手上走出去到大廳。

  但是她上車時,信並沒有在她手上。

  我沖進大廳,走到那座橡木長櫃子前面。我看到了那些信──不顯眼地塞在一隻銅制茶壺後面。

  上面一封是寫給泰文勒督察長的。

  泰文勒已經跟過來。我把信遞給他,他拆開,我站在他一旁看著信中簡要的內容。

  我期望這封信在我死後才被拆閱。我無意詳細多說,但是我為我姐夫亞瑞士秦德·裡奧奈茲和珍妮·羅伊(蘭妮)的死負完全責任。我借此鄭重宣佈,亞瑞士泰德·裡奧奈茲被謀殺,布蘭達·裡奧奈茲和羅會斯·布朗是無辜的。去問哈裡街七八三號的麥克·謝華吉醫生,他會證實我只能再活幾個月。我寧可採取這種方式了此殘生,讓兩個無辜的人免除被控以莫須有謀殺罪名的夢魘。我的心智正常,同時完全清楚我寫的是什麼。

              艾迪絲·艾爾夫瑞達·哈薇蘭。

  我看完之後才知道蘇菲亞也在一旁看過了──有沒有經過泰文勒的同意,我不知道。

  “艾迪絲姨婆……”蘇菲亞喃喃說道。

  我想起了艾迪絲·哈薇蘭狠狠地用腳把野生旋花草蹂進土裡的樣子。我想起了我早先幾近於憑空想象地懷疑過她。但是為什麼——

  蘇菲亞在我想出來之前說中了我的想法。

  “但是為什麼喬瑟芬──為什麼她帶著喬瑟芬?”

  “為什麼她要這樣做?”我問道。“她的動機是什麼?”

  但是就在我問著時,我知道了真相。我看清了整個事情。我瞭解到我的手上還拿著她的第二封信,我低下頭,看到信封上有我的名字。

  這封信比另一封厚些硬些。我想我知道裡面是什麼。我拆開信封,喬瑟芬的黑色小簿子掉了出來。我把它從地上撿起來──在我手中攤了開來,我看著第一頁的記載……

  我聽到蘇菲亞清晰、自製的聲音有如從很遠的地方傳過來。

  “我們全弄錯了,”她說。“不是艾迪絲幹的。”

  “不是。”我說。

  蘇菲亞向我走近──她輕聲說:

  “是──喬瑟芬──不是嗎?不錯,是喬瑟芬。”

  我們一起低頭看著那本黑色小簿子上的第一條記載,出自小孩子歪歪扭扭的手筆。

  “今天我殺死了爺爺。”

二十六

  事後,我懷疑我怎麼會這麼不長眼睛。事實真相一直都明白擺在眼前,喬瑟芬,只有喬瑟芬跟一切吻合。她的自負,她一再的自覺了不起,她的喜歡說話,她的一再重複她有多麼地聰明,還有警方是多麼笨。

  我從沒考慮過她,因為她是個小孩子。但是小孩子還是幹過謀殺案,而這個特殊的謀殺案正在小孩子的能力范圍之內。她爺爺自己指出了精確的謀殺方法──實際上他給了她一份藍圖。她只須避免留下指紋,這一點只要看過一點點偵探小說就懂了。其他的一切只是一些大雜燴,取材自一大堆的神秘故事。那本筆記本──各種偵探行動──她的假裝疑神疑鬼,她的一再堅持她要等到她確定之後才說出來……

  還有最後她自己受到攻擊。一個幾乎令人難以置信的表演,想想看她可能輕易地把自己的小命賠進去。但是,孩子氣的她從沒考慮到這種可能性。然而,還是有個線索在那裡──洗衣間裡那張舊椅子座墊上的泥土屑。喬瑟芬是唯一需要爬上椅子才能把那塊大理石門擋平擺在門上緣的人。顯然那塊大理石不只一次沒打中她(從門上的凹痕可以看出來),而她耐心地爬上爬下重複擺上去,用她的圍巾包著以防留下指紋。然後它又掉了下來──而她僥幸逃過一死。

  這是天衣無縫的圈套──在大家的印象中,她是兇手的目標!她身處危機,她“知道了什麼”,她受到了攻擊!

  我明白了她如何故意引起我注意到她在水槽室裡。而且她在到洗衣間之前先把她自己的房間弄得亂七八糟。

  然而當她從醫院回來,當她發現布蘭達和羅侖斯被捕時,她一定變得不滿意。案子結束了──而她——喬瑟芬,也從水銀燈下消失,不再受人注目。

  因此她從艾迪絲房裡偷到洋地黃藥片,放進自己的可哥杯子裡,把那杯可哥原封不動地留在大廳桌上。

  她知道蘭妮會喝掉嗎?可能。從她那天早上所說的話,聽得出來她氣憤蘭妮對她的批評。對小孩子頗有經驗的蘭妮或許懷疑過她吧?我想蘭妮知道,一向都知道喬瑟芬不正常。她心智發展的早熟形成了健全的道德觀。或許,還有各種遺傳因素──蘇菲亞所謂的家族的“殘忍”生性也混在了一起。

  她帶有她祖母家族的權威性冷酷,瑪格達家族的冷酷的自我中心主義,只從她自己的觀點來看事情。她想必也受到痛苦,象菲力浦一樣敏感,身為一個不吸引人的小孩子的恥辱──被妖精換來的醜八怪──在家裡不受歡迎的小孩子。最後是,她的骨子裡,帶有老裡奧奈茲那種基本的邪門血統。她是裡奧奈茲的孫女,她的頭腦、她的狡詐象他一樣──但是他的愛是外投到他的家人朋友身上,而她的愛則回歸到自己身上。

  我想老裡奧奈茲瞭解到其他任何一個家人都沒有瞭解到的,那就是喬瑟芬可能是對別人、對她自己構成危險的根源。他不讓她上學去,因為他怕她會做出什麼事來。他庇護她,把她守在家裡,而且我現在明白了他要蘇菲亞照顧喬瑟芬,有如燃眉之急。

  瑪格達突然要把喬瑟芬送出國的決定──這是不是也是因為害怕那孩子?或許不是一種感知的害怕,而是某種母性朦朧的直覺。

  而艾迪絲·哈薇蘭呢?她是否先是懷疑,然後害怕——最後知道了?

  我看著我手上的信。

  親愛的查理。這封信只有你可以看——蘇菲亞也可以,如果你這麼認為的話。有個人知道真相是絕對必要的。我在後門外面廢棄的狗屋裡找到了我所附上的本子。她把它藏在那裡。這證實了我早已懷疑的。我將採取的行動可能是對的,也可能是錯的──我不知道。但是,無論如何,我的生命已接近尾端,我不願那孩子受那種如果以世俗的方法來追究她所作所為的責任,我相信她一定會受到的苦。

  同樣生下來的孩子經常會有一個“不太對勁”。

  如果我做錯了,上帝原諒我——但是我這樣做是出自愛心。上帝保佑你倆。

                    艾迪絲·哈薇蘭。

  我猶豫了一下,然後把信遞給蘇菲亞。我們一起打開喬瑟芬的黑色小簿子。

  今天我殺了爺爺。

  我們翻動著。這真是一部驚人的作品,我想,心理學家一定會感興趣,它展現了受挫的自我中心主義者的憤怒,一清二楚。謀殺的動機也記載了下來,不恰當、幼稚得令人惋惜。

  爺爺不讓我學芭蕾舞,所以我下定決心要殺死他。然後我們會到倫敦去住,媽媽不會在意我學芭蕾。

  我只看了幾條記載,它們全都意味深長。

  我不想到瑞士去──我不去。如果媽媽逼我,我也會殺死她──只是我找不到毒藥了。也許我可以用毒草莓,它們可以毒死人,書上說的。

  最近尤斯達士讓我非常生氣。他說我只不過是個小女孩,沒有什麼用,而且說我的偵探工作很傻。如果他知道謀殺案是我幹的,他就不會認為我傻。

  我喜歡查理──但是他有點笨。我還沒決定要嫁禍給說我誰。也許布蘭達和羅侖斯──布蘭達對我很不好──她說我頭腦有問題,可是我喜歡羅侖斯──他告訴我關於莎蘿特·柯迪的事──她在某人洗澡時殺死了他。她那樣做不太聰明。

  最後一段記載揭露出來:

  我恨蘭妮……我恨她……我恨她……她說我只不過是個小女孩。她說我愛出風頭。她使得媽媽要把我送出國……我也要把她殺死──我想用艾迪絲姨婆的藥就可以了。如果再有謀殺案,那麼警方會再回來,一切都會再緊張刺激起來。

  蘭妮死了,我真高興。我還沒決定要把那瓶小藥片藏在什麼地方,也許藏在克裡夢西嬸嬸的房裡——或是尤斯達士房裡。當我老了死掉後我會把這本留下來指名給員警頭子,他們就會知道我是個多麼偉大的罪犯。

  我合起本子,蘇菲亞的眼淚快速流下。

  “噢,查理——噢,查理──這麼可怕。她是如此的一個小怪物──卻又──卻又這麼令人痛惜。”

  我的感受一樣。

  我喜歡過喬瑟芬……我仍然感到喜歡她……你對任何人的喜歡不會因為他們得了肺結核或是其他什麼重大的疾病而稍減。如同蘇菲亞所說的,喬瑟芬是個小怪物,但是她是個令人痛惜的小怪物。她天生就有精神乖僻——一幢畸形屋裡的畸形兒。

  蘇菲亞問道:

  “如果──她還活著──會怎麼樣?”

  “我想大概會被送去少年感化院或是其他特殊的學校去。然後過段時間她會被釋放出來──或是可能被送進精神病院,我不知道。”

  蘇菲亞毛骨悚然。

  “還是象現在這樣的好。可是艾迪絲姨婆──我不喜歡她擔當罪名。”

  “她選擇這樣做,我想大概不會公開這件事。我想布蘭達和羅侖斯受審時,案子會不成立,他們會被釋放。”

  “而你,蘇菲亞,”我說,這一次是用不同的語調,同時握住她的雙手,“你要嫁給我。我剛聽說我被指派到波斯去,我們一起到那裡去,你會忘掉這歪歪扭扭的小屋子。你母親可以推出她的戲,而你父親可以買更多的書,而尤斯達士很快就會上大學了。不要再替他們操心,想想我。”

  蘇菲亞直視著我的雙眼。

  “你不怕娶我嗎,查理?”

  “為什麼我該怕?所有最壞的遺傳都落在可憐的小喬瑟芬身上。而你,蘇菲亞,我完全相信裡奧家茲家族一切最勇敢最好的遺傳都落到你身上去了。你祖父非常器重你,而他好象是個通常都對的人。抬起頭來,我親愛的,未來是我們倆的。”

  “我會的,查理。我愛你,我會嫁給你而且讓你幸福快樂。”她低頭看著那本筆記本,“可憐的喬瑟芬。”

  “可憐的喬瑟芬。”我說。

  “事實真相是什麼,查理?”我父親說。我從沒對我老爹撒過謊。

  “不是艾迪絲·哈薇蘭,”我說。“是喬瑟芬。”

  我父親輕輕點點頭。

  “是的,”他說。“我這樣認為已經有段時間了。可憐的孩子……”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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