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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終有時/死亡終局 Death Comes as the End By 阿嘉莎‧克莉絲蒂 Dame Agatha Mary Clarissa Christie

作者注

  這本書的故事是發生在西元前二○○○年埃及尼羅河西岸的底比斯,時間和地點對這個故事來說都是附帶的,任何時間任何地點都無妨,但是由於這個故事的人物和情節、靈感是來自紐約市立藝術館埃及探險隊一九二○年至一九二一年間在勒克瑟對岸的一個石墓裡所發現,並由巴帝斯坎.顧恩教授翻譯發表在藝術館公報上的埃及第十一王朝的兩、三封信,所以我還是以這種方式寫出。

  讀者可能會有興趣注意到書中所涉及的祭祀捐贈產業——古埃及文明日常生活的一項特徵——原則上跟中世紀的祈福捐贈遺產非常類似。財產遺贈給一個祭祀業司祭,期望他維護遺贈者的墓園,每年按節期祭祀上供,以祈求死者靈魂的安息為回報。

  古埃及的農歷,一年有三個季節,每個季節有四個月,每個月三十天,構成了農民生活的背景,每年年底附加五個閏日,用來作為官方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的年歷。這個“年”起始於埃及尼羅河泛濫季開始來到時,依照我們的演算法是七月的第三個星期。由於缺乏閏年,使得這個“年”經過幾世紀落後下來,因此在我們故事發生的時間裡,官方的新年比農歷早了大約六個月,也就是說是在一月而不是七月。然而,為了讀者閱讀的方便,省得老是要扣除這六個月,章首所用的日期是依農歷計算的,也就是說,尼羅河泛濫季——七月底至十一月底;冬季——十一月底至三月底;夏季——三月底至七月底。

第一章 尼羅河泛濫季第二個月第二十天

  雷妮生站著望向尼羅河。

  她微微可以聽到遠處她兩個哥哥,亞莫士和索貝克,高聲爭論著某地的堤防需不需要加強的聲音。索貝克的聲音如往常一般高亢、自信。他有斷言自己的觀點正確的習慣。亞莫士的聲音低沉,帶著喃喃抱怨的意味,表現出遲疑與焦慮。亞莫士總是處在一種焦慮狀態中。他是長子,他父親不在家,到北地的莊園去時,農田的管理權便多少落到他手上。亞莫士遲緩、謹慎,而且具有自找麻煩的傾向。他是個身材笨重、動作遲緩的人,沒有索貝克的歡樂與自信。

  從小時候開始,雷妮生便聽慣了她這兩個哥哥用這完全一樣的聲調爭論著。這突然給她一種安全感……她又回到家了。是的,她回到家裡來了……

  然而當她再次望向那泛白閃爍的河面,她心裡的反叛與痛苦再度升起。凱依,她年輕的丈夫,死了……笑容滿面、雙肩壯實的凱依。凱依和陰府之神在死人王國裡——而她,雷妮生,他心愛的妻子,被孤單單地留在人間。他們在一起生活了八年——她只不過比小孩子大一點點時就跟他走了——而如今她守寡歸來,帶著她和凱依生的孩子泰娣,回到她父親的家裡。

  此時,她的感覺有如她從沒離開過……

  她衷心歡迎這個感覺……

  她要忘掉那八年——如此充滿著不堪回首的快樂的時光,如此被失落與痛苦所撕毀的時光。

  是的,忘掉它們,把它們從心中抹去。再度成為雷妮生,祭祀業主應賀特的女兒,無憂無慮,不用思考,不用感受的女孩。這份對丈夫的愛是殘忍的東西,它的甜密欺瞞了她。她想起那健壯厚實的古銅色肩膀,那布滿歡笑的嘴——如今凱依已經被塗上香料,做成了木乃伊,全身裹劄著布條,在護身符的庇護之下,邁上前往另一個世界的旅途。這個世界上再沒有凱依揚帆尼羅河上,在陽光下歡笑捕魚,而她舒舒服服地躺在船上,泰娣坐在她膝頭上,對他回笑……

  雷妮生心想“我不要想這些。這些都已經過去了!我現在回到了家裡。一切都和過去一樣。我隨即也會和過去一樣。一切都會象以前一樣。泰娣已經忘了。她跟其他的小孩子一起遊玩、歡笑。”

  雷妮生猛然轉身,朝著回家的路上走去,途中遇到了一些載貨的驢子被驅往河堤去。她路過穀倉和庫房,穿過大門,走進了中庭。在中庭裡令人感到非常愉快。一座人工湖,四周圍繞著花朵盛開的夾竹桃和茉莉,以及無花果樹。泰娣和其他的孩子正在玩著,他們的聲音尖銳、清晰。他們正在湖邊的一幢小樓閣跑進跑出。雷妮生注意到泰娣正在玩一支拉動繩子嘴巴便會一張一閉的木獅子,一個她小時心愛的玩具。她再度感激地想著:“我回到家了……”這裡什麼都沒改變,一切都象往昔一般。在這裡,生活是安全的、是持續的、是不會改變的。泰娣如今是這裡的孩子之一,而她是關閉在家園圍牆內的母親之一——然而,一切的架構、本質,是不變的。

  孩子們正在玩的一個球滾到她的腳前,她撿起來丟了回去,笑出聲來。

  雷妮生繼續走到有著色彩亮麗柱子的門廊,然後穿過門去,走進屋子裡,越過有著彩色荷花和罌粟花橫飾帶的中央大廳,繼續來到內室婦女活動區域。

  高昂的談話聲淹耳而至,她再度停頓下來,品嘗著這往日熟悉的聲響。莎蒂彼和凱依特——還是一樣爭論著。莎蒂彼那耳熟能詳的聲調,高亢、跋扈、威風十足。莎蒂彼是她哥哥亞莫士的太太,高個子、精力充沛、大嗓門的婦人,俊俏中帶著嚴厲、威風凜凜的意味。她永遠在下著命令,制定律條,叱責著僕人,到處找碴,純粹靠她的叱責和個性讓他們完成一些不可能做到的工作。每個人都怕她那副嗓門,沒命似地跑去完成她的命令。亞莫士本人非常欽佩他這生氣蓬勃、堅決果斷的太太,盡管他那任她欺淩的樣子經常叫雷妮生看了生氣。

  在莎蒂彼那高八度的話語停頓之時,間歇可以聽見凱伊特那平靜、固執的話聲。凱伊特是個臉孔寬廣平庸的婦人,英俊快活的索貝克的太太。她一心一意奉獻給她的子女,很少去想到或談到其他任何事情,她以平靜、不為對方所動、固執地重複她原先所說的話這個簡單的策略來對抗她妯娌的爭論。她顯得既不辛辣也不沖動,除了她本身的立場,其他的一概不加考慮。索貝克極為依戀他的太太,什麼事情都跟她說,知道跟她說是安全的,她會表現上看來好象是仔細在聽,適度地表示同意或不同意,隨後就把一些不中聽的話都忘了,因為她的心中確實一直被一些跟子女有關的問題占滿了,沒有空位去容納他說的那些。

  “這是侮辱,我說的,”莎蒂彼大吼:“要是亞莫士還有一點點血氣的活,他一定一刻也不能容忍!應賀特不在時這裡由誰當家?亞莫士!而身為亞莫士的太太,我有優先挑選這些編織踏板和墊枕的權力。那塊黑奴編的河馬圖案墊枕應該——”

  凱伊特深沉的聲音插進來:“不行,不,我的小乖乖,不要咬洋娃娃的頭發。看,這個東西比較好吃——一顆糖——噢,真好吃……”

  “你,凱伊特,你真沒有禮貌;你甚至都沒有在聽我說話——你不回答——你的態度惡劣。”

  “這藍色的墊枕一向就是我的……噢,看看小安可——她在試著走路……”

  “你就跟你的孩子一樣笨,凱伊特,而且這說明瞭很多!不過你別想這樣就了了。我要維護我的權利。我告訴你。”

  雷妮生被身後悄悄的腳步聲嚇了一跳。她轉過身,看到喜妮那婦人站在她身後,一種熟悉的討厭感湧上心頭。

  喜妮一張瘦削的臉如往常一般扭曲成半帶諂媚的笑容。

  “一切都沒改變多少,你會這樣覺得,雷妮生,”她說:“我們都是怎麼忍受莎蒂彼那嗓門的,我可真不知道!當然,凱伊特可以頂她嘴。我們有些就沒這麼幸運!我知道我的地位,我希望——我感激你父親給我這個家住,給我東西吃,給我衣服穿。啊,他是個好人,你父親。而我總是盡我所能去做。我總是在工作——幫幫這裡幫幫那裡——而我不指望人家謝謝或感激。要是你親愛的母親還在世的話,那就不同了。她欣賞我。我們就像姊妹一樣!她是個美女。好了,我已經盡了我的責任,守住我對她的諾言。‘照顧孩子們,喜妮,’她臨死時說。而我一直講話算話。我一直為你們做牛做馬,從沒想要你們道謝。既不要求道謝也沒得到道謝!‘只不過是老喜妮’,人家說:‘她算不了什麼。’沒有一個人謝過我。為什麼他們該謝謝我?我只不過試著幫上忙,如此而已。”

  她像條鰻魚一般從雷妮生身邊溜過去,滑進內室裡。

  “關於那些墊枕,對不起,莎蒂彼,不過我碰巧聽索貝克說——”

  雷妮生走開。她往日對喜妮的厭惡感湧起。奇怪他們全都討厭喜妮!討厭她那不停牢騷的聲音,那持續不斷的自憐和她的惡意煽動爭論的火把。

  “噢,算了吧,”雷妮生心想,“這有什麼不可以?”她想,這大概是喜妮自娛的方式。生活對她來說一定是可怕的——她是像個苦力一樣地工作著而從來沒有一個人感激過她,這是事實。你無法感激喜妮——她那麼堅持標榜自己的功績,讓你的一顆感激之心都涼了。

  雷妮生心想,喜妮是那些命中註定要把自己奉獻給別人卻沒有一個人肯奉獻給她的人之一。她長得不吸引人,而且又笨。然而她又總是知道什麼事情正在進行當中。她無聲無息的走路方式,她耳力的靈敏、眼力的銳利使得沒有任何事情能長久逃過她的耳目。有時候她把她所知道的藏在自己心裡——有時候她一個接一個的去跟人家耳語,然後站在後面高高興興地靜觀她說悄悄話的結果。

  這屋子裡每個人都不時請求應賀特把喜妮擺脫掉,但是應賀特從來就不聽。他或許是唯一喜歡她的人;而她回報他的是令其他家人相當惡心的過度的奉獻。

  雷妮生站著猶豫了一會兒,聽著她兩個嫂嫂增高增快的吵嚷聲,喜妮加入干涉,火上加油的後果,然後她慢步走向她祖母的小房間。她祖母伊莎獨自坐著,兩個黑人小女孩在侍奉她。她正在檢視著一些她們正展現給她看的亞麻布衣衫,一面具有個性地、友善地責罵她們。

  是的,一切都還是老樣子。雷妮生站在那裡聽著,沒被注意到。老伊莎身體縮小了一點,如此而已,不過她的聲音還是老樣子,絲毫未變,幾乎就如同雷妮生八年前離開這裡時一樣……

  雷妮生悄悄溜出去,那老婦人和那兩個小女奴都沒注意到她。雷妮生在敞開的廚房門邊停留了一會兒。一股烤鴨的香味,一大堆談笑責罵聲,全都同時湧過來;一大堆青菜等著處理。

  雷妮生靜靜地站著,她的兩眼半閉著。從她站的地方可以同時聽到各種聲音。廚房裡混雜的各種喧嚷聲,老伊莎高亢、刺耳的聲調、莎蒂彼的尖叫聲,以及非常細弱、較為深沉、持續的凱伊特的女低音。各種女人的喧嘩聲——聊天、說笑、抱怨、責罵、尖叫……

  突然之間,雷妮生感到悶得透不過氣來,被這些頑固、喧嚷的婦道人家所包圍著。婦人——吵鬧、喧嚷的婦人!一屋子的婦人——從不平靜,從不安寧——總是在談話、叫嚷,只說——不做!

  而凱依——凱依沉默而警覺地在他船上,他的全副心神都貫注在他即將投矛一刺的魚身上。絲毫沒有這種喧嚷,這種忙碌,這種持續不斷的大驚小怪場面。

  雷妮生快速再度走出屋子,進入溫暖、清朗的沉靜裡。她看到索貝克從田裡走回來,同時遠遠地看到亞莫士朝著墳墓走去。

  她輕身踏上通往墳墓所在地的石灰石斷崖的小徑。那是偉大、高貴的梅瑞普達的墳墓,而她父親是負責看管維護的司祭。所有的莊園都是祭祀產業。

  當她父親不在時,司祭的責任便落到她哥哥亞莫士的身上。雷妮生慢慢地沿著陡峭的小徑往上走,抵達時,亞莫士正在墓穴的小石室裡,跟她父親的事業經理人賀瑞磋商。

  賀瑞的膝頭上攤著一張草紙,亞莫士和他正俯身看著。

  亞莫士和賀瑞在她抵達時都對她微微一笑,她在他們附近的一處陰影下坐著。她一向喜歡她哥哥亞莫士。他對她溫柔多情,而且性質溫馴、善良。賀瑞也一向對小雷妮生很好,有時候幫她修理一些玩具。她離開這裡時,他是個嚴肅、沉默的年輕人,手指敏感靈巧。雷妮生心想,雖然他現在看起來老些,卻沒什麼改變。他投給她的莊重的微笑就如同她記憶中的一樣。

  亞莫士和賀瑞一起喃喃念著:“小伊彼七十三蒲式耳大麥……”

  “那麼總數是小麥二百三十,大麥一百二十。”

  “是的,不過還有木材的價錢,和農作物在柏哈換成的油……”

  他們的談話繼續。雷妮生在喃喃的男人話聲中,滿足地坐著,昏昏欲睡。稍後,亞莫士站起來,把那卷草紙交還給賀瑞,走了出去。

  雷妮生在和悅的沉默中坐著。

  稍後,她摸摸一卷草紙問道:“這是我父親寄來的?”

  賀瑞點點頭。

  “上面寫些什麼?”她好奇地問。

  她把它攤開,注視著上面一些對不識字的她來說毫無意義的符號。

  賀瑞微微一笑,探頭過她肩膀,一邊念一邊用小指指著,這封信是職業書信家用華麗的文體寫成的。

  祭祀產業業主,應賀特主祭說:

  “願你們身心健康,長命百歲。願眾神保佑你們。願天神使你們心情愉快。兒子稟告母親,祭祀司祭對他母親伊莎說,您好嗎,平安、康健?對全家人說,你們都好嗎?對我兒亞莫士說,你過得怎麼樣?平安、康健?盡力管理我的田園。盡你全部力量,埋頭苦幹。知道吧,如果你勤勉,我會為你贊美天神——”

  雷妮生笑了起來。

  “可憐的亞莫士!我相信,他夠賣力工作了。”

  聽到她父親的訓誡,令她眼前浮現起他鮮明的形象——他那自大,有點難以取悅的態度;他那持續不斷的告誡與訓示。

  賀瑞繼續:“全心照顧我兒伊比。我聽說他不滿。同時注意要莎蒂彼善待喜妮。記住。不要忘記來信告訴我麻布和油的事。保護我的收成——保護一切我的東西,我要你負責。如果我的土地淹水,你和索貝克就有苦頭吃了。”

  “我父親還是老樣子,”雷妮生愉快地說:“總是認為他一走什麼事都做不成了。”

  她讓那卷草紙從手中滑落,輕柔地加上一句說:“一切都是老樣子……”

  賀瑞沒有答腔。他拿起一張草紙,開始書寫。雷妮生懶洋洋地看了他一會兒。她感到心滿意足,不想開口說話。

  慢慢地,她夢想般地說:“懂得怎麼在草紙上寫字會是件有趣的事。為什麼不每個人都學?”

  “沒有必要。”

  “或許是沒有必要,不過會是件愉快的事。”

  “你這樣認為,雷妮生?這會讓你產生什麼不同?”

  雷妮生考慮了一下。然後慢吞吞地說:“你這麼一問,我倒真的不知道,賀瑞。”

  賀瑞說:“在目前來說,一大片產業只要幾個書記就夠了,不過,我想,這一天會來到的,全埃及會有大量的書記。我們是生活在一個偉大時代的開端。”

  “那會是件好事,”雷妮生說。

  賀瑞緩緩地說:“我可不這麼確信。”

  “為什麼你不這麼確信?”

  “因為,雷妮生,要寫下十蒲式耳大麥,或一百頭牛,或十畝小麥田是這麼容易,這麼不費力氣——而寫下來的東西看起來就好像是實物一樣,因此動筆的人就會輕視那耕田、收割、飼養牛只的人——然而田地和大麥、牛只是實實在在的——它們不只是草紙上的一些墨跡而已。而當所有的草紙卷,所有的記錄都被摧毀掉,書記都被驅逐時,那些耕作收割的人會繼續下去,而埃及也會仍舊生存下去。”

  雷妮生專注地看著他。她緩緩說道:“是的,我懂你的意思。只有那些你看得到、摸得到、吃得下的東西才是真實的……寫下‘我有兩百四十蒲式耳的大麥’並不表示什麼,除非你真的有那些大麥。人可以寫下一些謊言。”

  賀瑞看到她一本正經的表情,微微一笑。雷妮生突然說:

  “你幫我修理獅子玩具——很久以前,你記得嗎?”

  “是的,我記得,雷妮生。”

  “泰娣現在在玩它……同樣那只獅子。”

  她停頓下來,然後純真地說:“凱依到陰府去時,我非常傷心。但是如今我回到家來了,我會再快樂起來,忘掉——因為這裡一切都還是老樣子。什麼都沒變。”

  “你真的這樣認為?”

  雷妮生猛然抬起頭看他:“你是什麼意思,賀瑞?”

  “我的意思是,總是有改變的。八年就是八年。”

  “這裡什麼都沒變,”雷妮生自信地說。

  “或許,那麼,是會有所改變。”

  雷妮生厲聲說:“不會,不會,我要一切都保持老樣子!”

  “可是你自己就不是當年跟凱依離去的同一個雷妮生。”

  “是的,我是!或者如果不是,那麼我很快就會再是。”

  賀瑞搖頭。

  “你無法回到過去,雷妮生。就像我的這份計算。我以二分之一為主,加上四分之一,然後十分之一,然後二十四分之一——到了最後,你看,完全是個不同的數目。”

  “可是我只是雷妮生,不是數字。”

  “可是雷妮生一直有東西加上去,因此她一直在變成一個不同的雷妮生!”

  “不,不。你還是同樣的賀瑞。

  “你大可以這樣想,但是事實並非如此。”

  “是的,是一樣,亞莫士還是老樣子,這麼憂慮、這麼焦躁,而莎蒂彼還是一樣欺壓他,而她和凱伊特還是和以前一樣為了踏板和珠子爭吵,而待會兒我回去時,她們又會笑作一團,還是一樣最好的一對朋友,而喜妮還是一樣鬼鬼祟祟的,到處偷聽,發牢騷,訴說她的功勞,而我祖母還是一樣為了一些亞麻布跟她的小女僕嘮嘮叨叨!一切都還是老樣子,而且不久我父親就會回來,又會是大驚小怪、吵吵鬧鬧的,他會說,‘為什麼你們沒這樣做’‘你們應該那樣做,’而亞莫士會一臉憂愁,索貝克會大笑,一副事不關己的無辜相,而我父親會寵壞了伊比,他現在十六歲了,就像他八歲時他寵他一樣,一切根本都沒有改變”她停頓下來,喘不過氣。

  賀瑞歎了一聲。然後他柔聲說:“你不瞭解,雷妮生。有一種邪惡來自外界,它從外界攻擊,所以人人都見得到,但是有另外一種是在內部滋長——沒有顯出任何外在的跡象。它一天一天慢慢地滋長,直到最後整個果實都腐爛掉了——被疾病吞噬。”

  雷妮生瞪大眼睛注視著他。他幾近於心不在焉地說著,好像不是在對她說,而像是一個在自我沉思的人。

  她突然大叫:“你這是什麼意思,賀瑞?你讓我感到害怕。”

  “我自己也感到害怕。”

  “可是,你是什麼意思?你說的這個惡魔是什麼?”

  他看著她,然後微微一笑。

  “忘掉我所說的吧,雷妮生。我是在想著破壞農作物的病蟲害。”

  雷妮生松了一口氣。

  “我很高興你這樣說。我以為——我不知道我以為什麼。”

第二章 尼羅河泛濫季第三個月第四天

  莎蒂彼正在跟亞莫士說話。她的聲調很少改變,總是高亢、刺耳。

  “你必須要有主見。這是我說的!除非你自己堅持己見,否則你永遠不會受到重視。父親說你一定要這樣那樣做,還有為什麼你不這樣做?而你乖乖地聽著,回說‘是的,是的,’不停地向他道歉,說什麼你該照他說的去做——天曉得他說的那些都是相當不可能做到的!你父親把你當小孩子看待——把你看成是個不負責任的小男孩!你簡直就跟伊比一樣年紀。”

  亞莫士平靜地說:“我父親一點也沒有像對待伊比那樣對待我。”

  “的確是沒有。”莎蒂彼恨恨地抓往這個新話題:“他那樣對待那個被寵壞的小鬼真是傻!伊比一天比一天難對付。他一天到晚大搖大擺的到處亂逛,不做任何他幫得上忙的事,假裝任何人家要他做的事對他來說都太辛苦了!真是可恥。這一切都因為他知道父親總是縱容他,袒護他。你和索貝克應該對此採取強硬態度。”

  亞莫士聳聳肩。

  “有什麼好處?”

  “你簡直會把我逼瘋掉,亞莫士——你就是這樣!你沒有血氣。你像女人一樣溫順!你父親不管說什麼,你都馬上同意!”

  “我對我父親感情很深。”

  “是的,而且他利用這一點!你一直溫溫順順地接受指責,為一些不是你的錯事道歉!你應該像索貝克一樣開口頂回去。索貝克誰都不怕!”

  “是的,可是,你要記住,莎蒂彼,我父親信任的是我,不是索貝克。我父親對索貝克毫不信任。任何事情都由我來判斷,不是索貝克。”

  “就因為這樣你才確實應該加入為產業合夥人!你在你父親外出時代表他,你在他不在時執行司祭的職權;一切都交在你的手上——而你的權威並沒有受到確認。應該做妥善的安排。你現在已經是個將近中年的大男人了。還把你當小孩子一樣看待是不對的。”

  亞莫士懷疑地說:“我父親喜歡凡事都掌握在他手上。”

  “正是。這屋子裡每個人都仰仗他讓他感到高興——一切都得看他高不高興。這是糟糕的事,而且會變得更糟。這次他回來你必須大膽跟他談一談——你必須說你要求書面的安排,堅持要有個明訂的地位。”

  “他不會聽我的。”

  “那麼你必須讓他聽。噢,我怎麼不是個男人!如果我是你,我會知道該怎麼做!有時候我覺得我嫁的是一條蟲。”亞莫士臉紅。

  “我會看看我能做什麼——我可能,是的,我或許會對我父親說——請求他——”

  “不是請求——你必須要求!畢竟,你是他的左右手。這裡他除了你之外找不到任何人來幫他負責。索貝克太野了,你父親不信任他;而伊比又太年輕了。”

  “總是有賀瑞在。”

  “賀瑞不是自家人。你父親信賴他的判斷,但是他除了自己的骨肉之外,不會把權力交到別人手上。不過我知道為什麼會這樣;你太溫順了——你的血管裡流的是牛奶,不是血!你不考慮考慮我和我們的孩子。在你父親死掉之前,我們都不會有適當的地位。”

  亞莫士沉重地說:“你看不起我,不是嗎,莎蒂彼?”

  “你真叫我生氣。”

  “聽著,我告訴你我會在我父親回來時跟他說。這是我給你的諾言。”

  莎蒂彼喃喃說:“是的——不過你要怎麼說?像個大男人——或是像只小老鼠?”

  凱伊特正在跟她最小的孩子安可玩。小孩子正在開始學走路,凱伊特笑著鼓勵她,跪在她前面,雙臂張開,等著小孩子小心翼翼、踉踉蹌蹌地一步一步不穩地投進她母親懷抱裡。

  凱伊特在展示這些成就給索貝克看,但是她突然瞭解到他並沒有注意在看,而是坐在那裡,漂亮的額頭深深皺著。

  “噢,索貝克——你沒在看。你沒有看到。小傢伙,告訴你爸爸,他真頑皮沒看你走路。”

  索貝克憤憤地說:“我有其他的事要想——是的,還有操心。”

  凱伊特站了起來,把遮住她的濃密黑眉,安可手指抓住的一綹頭發往後梳理。

  “為什麼?有什麼不對嗎?”

  凱伊特不十分注意地說,這句問話不只是半機械性而已。

  索貝克生氣地說:“我操心的是我不受信任。我父親是個老人,頭腦古板得可笑,他堅持要獨攬大權——他不會讓我判斷處理這裡的事情。”

  凱伊特搖搖頭,含糊地低聲說:“是的,是的,這太糟糕了。”

  “要是亞莫士有血氣一點,支持我,可能還有希望讓我父親明理。但是亞莫士這麼膽怯。他執行我父親在信上給他的每一項指示。”

  凱伊特對小孩子搖著一串珠子,喃喃說道:“是的,這是事實。”

  “這件木材的事,我父親回來我會告訴他我用上了我自己的判斷。把它們換成亞麻布比換油好太多了。”

  “我確信你是對的。”

  “但是我父親固執得很,非照他的方法做不可。他會大吼大叫,‘我告訴過你把它們換成油。我一不在這裡,什麼事情都出差錯。你是個一無所知的笨孩子!’他以為我才幾歲?他不知道我現在正是如日中天的大男人,而他已經過了黃金時期。他的指示,還有他拒絕任何不合常規的交易,表示我們做不成什麼好生意。要致富就必需冒一些險。我有遠見和勇氣。我父親這兩樣都沒有。”

  凱伊特的眼睛看著孩子,輕柔地說:“你這麼有膽識,這麼聰明,索貝克。”

  “但是這次如果他敢再找碴,對我大吼大叫,我就要他聽聽一些真心話!除非放手讓我幹,否則我就離開。”

  凱伊特伸向孩子的一隻手僵在半途,猛然回過頭來。

  “離開?你離開到那裡去?”

  “某個地方!我不能忍受讓一個愛挑剔、自以為了不起,不給我任何表現機會的老頭子欺壓、嘮叨。”

  “不,”凱伊特厲聲說:“我不答應,索貝克。”

  他注視著她,她的聲調讓他注意到她的存在。他是如此慣於把她僅僅當做是個他談話時的安慰伴侶,以至於他經常忘了她是個活生生、有思想的婦人。

  “你這是什麼意思,凱伊特?”

  “我的意思是我不會讓你做傻事。所有的財產都屬于你父親的——土地、作物、家畜、木材、亞麻——一切!你父親死後就是我們的了——你的,亞莫士的,和我們的孩子們的。如果你跟你父親吵架走掉,那麼他會把你的一份分給亞莫士和伊比——他已經太過于愛伊比了。伊比知道這一點,而且加以利用。你不能正中伊比下懷。如果你跟應賀特吵架走掉他正求之不得。我們得替我們的孩子想想。”

  索貝克瞪大眼睛注視著她。然後他發出驚訝的短笑聲。

  “女人總是出人意料。我不知道你會這樣想,凱伊特,這麼兇猛。”

  凱伊特急切地說:“不要跟你父親吵。不要跟他頂嘴。放聰明一點,少安勿躁。”

  “或許你是對的——不過這可能長年繼續下去。我父親應該讓我們做他的合夥人。”

  凱伊特搖搖頭。

  “他不會這樣做。他太喜歡說我們全都吃他的,我們全都依靠他,沒有他我們全都無處可去。”

  索貝克以奇特的眼光看著她。

  “你不太喜歡我父親,凱伊特。”

  但是凱伊特並沒有回他的話,她已經再度俯身關照那搖搖晃晃的小孩。

  “來,甜心——看,這是你的洋娃娃。來——走過來……”

  索貝克俯視她彎腰下去的後腦袋。然後,一臉迷惑,舉步走了出去。

  伊莎派人找來她的孩子伊比。

  這英俊、一臉不滿的男孩站在她面前,她正以高亢刺耳的聲音責罵著他,以她視力朦朧、盡管能見度甚低但卻精明的眼睛注視著他。

  “我聽到的是什麼?你不做這個,不做那個?你要放牛,你不喜歡跟亞莫士一起,或是去監督耕作?像你這種小孩說什麼要這個不要那個的成什麼體統?”

  伊比不高興地說:“我不是小孩。我已經長大了——為什麼我應該被當做小孩子看待?交代我做這做那的,不能有我自己的意見而且沒有個別的零用錢!一直聽亞莫士的命令!亞莫士他以為他是誰?”

  “他是你的哥哥而且他在我兒子應賀特不在時負責這裡的一切。”

  “亞莫士笨——慢吞吞而且笨。我比他聰明多了。而且索貝克也是笨,只會吹牛,說他是多麼地聰明!我父親已經寫信來說過我可以自己挑選工作做——”

  “你根本什麼都沒挑來做,”老伊莎插嘴說。

  “而且要多給我食物和飲料,如果他聽說我不滿,沒有受到好好的對待,他會非常生氣。”

  他邊微笑邊說著,一種狡猾,雙唇往上彎翹的微笑。

  “你是個被寵壞的小鬼,”伊莎用力說:“而且我會這樣跟應賀特說。”

  “不,不,奶奶,你不會那樣做。”

  他的笑容改變;變得帶有安撫的意味,有點謹慎。

  “你和我,奶奶,我們是這家裡有頭腦的兩個人。”

  “你真厚臉皮!”

  “我父親依賴你的判斷——他知道你聰明。”

  “這有可能——的確是如此——不過我用不著你來告訴我。”

  伊比笑出聲來。

  “你最好站在我這一邊,祖母。”

  “什麼這邊不這邊的?”

  “兩位老大都非常不滿。難道你不知道?當然你知道。喜妮什麼事都告訴你。莎蒂彼一天到晚向亞莫士大聲疾呼,一逮到他就說個不停。而索貝克那筆木材的交易自找麻煩,怕我父親發現後會氣炸了。你看著好了,奶奶,再過一兩年我會跟我父親聯手,他會一切聽我的。”

  “你,這家裡最小的一個?”

  “年齡有什麼關系?有權力的人是我父親——而我是最懂得如何對付我父親的人!”

  “這樣說真不像話”伊莎說。

  伊比柔聲說:“你不是傻子,奶奶,你對我父親相當瞭解,不管他再怎麼說大話,其實他是個弱者——”

  他停了下來,注意到伊莎挪動了一下頭部,望過他的肩頭。他轉過頭去,看到喜妮正站在他後面。

  “原來應賀特是弱者?”喜妮以她輕柔楚楚可憐的聲音說:“我想,他聽到你這樣說可不會高興。”

  伊比不安地快速笑了一聲。

  “可是你不會告訴他,喜妮……得了,喜妮——答應我……親愛的喜妮……”

  喜妮滑向伊莎。她揚起聲音,帶點可憐兮兮的聲調說:

  “當然,我從不想惹麻煩——你是知道的……我對你們大家都是全心全意的奉獻。我從不打小報告除非我認為有義務……”

  “我是在逗奶奶開心,如此而已,”伊比說:“我會這樣告訴我父親。他會知道我不可能是說真的。”

  他對喜妮短促地點下頭,走了出去。

  喜妮望著他的背影,對伊莎說:“一個好孩子——一個長得很好的孩子。他多麼敢講!”

  伊莎厲聲說:“他的話危險。我不喜歡他的想法。我兒子太過于縱容他了。”

  “誰不會呢?他是這麼一個英俊迷人的男孩子。”

  “心美貌始美。”伊莎厲聲說。

  她沉默了一會兒,然後緩緩說道:“喜妮——我在擔心。”

  “擔心?伊莎,你擔心什麼?無論如何,主人很快就要回來了,一切都會好好的。”

  “會嗎?我倒懷疑。”

  她再度沉默下來,然後說:“我孫子亞莫士在家嗎?”

  “我看到他幾分鐘前走向門廊去。”

  “去告訴他我要跟他說話。”

  喜妮離去。她在陰涼、有著彩色柱子的門廊裡找到亞莫士,把伊莎的話傳給他。亞莫士立即應召而去。

  伊莎猛然說:“亞莫士,應賀特很快就會回來了。”

  亞莫士溫順的臉色一亮。

  “是的,這的確是好。”

  “一切都替他料理好了?事業興隆?”

  “我父親的指示我都在我能力範圍之內盡力執行了。”

  “伊比呢?”

  亞莫士歎了一口氣。

  “我父親對這男孩太過于縱容了。這對少年人不好。”

  “你得讓應賀特明白這一點。”

  亞莫士顯得疑慮。

  伊莎堅決地說:“我會支持你。”

  “有時候,”亞莫士說著歎了一口氣:“看來好像一切都是難題。不過我父親回來一切就都會沒事了。到時候他可以自己作決定。他不在時要執行他的意願很難——尤其是我並沒有真正的權威,只不過是他的代表而已。”

  伊莎緩緩說道:“你是個好兒子——忠誠、有感情。你是個好丈夫;你遵從了一個諺語所說的,一個男人應該愛他的妻子,給她一個家,填滿她的肚子,給她衣裳穿給她昂貴的香膏打扮,同時在她有生之年讓她心中快樂。但是還有進一步的告誡——是這樣說的:防止她取得支配權。如果我是你,我的乖孫子,我會牢牢記住這個告誡……”

  亞莫士看看她,一臉深紅,轉身離去。

第三章 尼羅河泛濫季第三個月第十四天

  到處都是一片忙亂、喧噪。廚房已經烘出了數百條的麵包,現在正烤著鴨子;韭菜、大蒜和各種香料的味道竄了出來。婦女吼著、下著命令,僕人跑來跑去。

  到處都在喃喃低語:“主人——主人要回來了……”

  雷妮生在幫忙編織罌粟花和蓮花花環,感到興奮、快樂之情在心頭跳動著。她父親就要回家來了!過去幾個星期中,她不知不覺地悄悄溜回她過去生活的領域裡。第一個不熟悉、陌生的感覺,由賀瑞的那句話所引發的異樣感覺,她相信,已經不見了。她還是過去的那個雷妮生——亞莫士、莎蒂彼、索貝克和凱伊特也都還是老樣子——如今,就如同過去一樣,大家都在忙著准備迎接應賀特的歸來。已經有人先傳話回來,說他天晚之前會回到家裡。有個僕人被安置在河堤上,一看到主人回來就通告,突然他的聲音大聲、清晰地傳過來,叫喊著令人愉快的消息。

  雷妮生丟下手中的花朵,跟其他人一起跑出去。他們全都匆匆趕往河堤邊的船隻停泊處。亞莫士和索貝克已經在那裡,混在一群村民、漁夫和農田工人當中,大家都興奮地叫喊著,指點著。

  是的,一艘有著巨型四方帆的船正在北風的吹送下快速駛過來。緊接著這艘船後面,是擠滿了男男女女的炊事船。稍後,雷妮生可以看出來她父親坐在船上,手裡拿著蓮花,有一個人跟他坐在一起,她想是個歌者。

  堤岸上的叫喊聲增強一倍,應賀特朝群眾揮揮手,水手們拖拉著升降索。“歡迎主人”的叫喊聲、感謝天神讓他平安歸來的稱頌聲直入雲霄。不一會兒,應賀特上了岸,跟他家人打招呼,禮貌地回應群眾的歡呼。

  “贊美索貝克神,涅斯神的兒子,他讓您水上航行平安!”

  “贊美皮大神,孟斐斯南方之神,他讓您回到我們身邊!”

  “感謝照亮兩個世界的太陽神雷!”

  雷妮生擠身向前,陶醉在一片興奮歡呼聲中。

  應賀特裝模作樣地直立起來,雷妮生突然想到:“可是他是個‘小’人。我以為他大多了。”

  一種幾近於沮喪的感覺在她心頭湧起。

  她父親“縮水”了嗎?或是她自己的記憶出了錯?她記憶中的他是個了不起的人物,專橫跋扈,經常挑剔、訓示左右的每個人,有時候令她心裡暗自發笑,然而,不管怎麼樣,總是個“名士”。但是眼前這個矮小、圓胖的老人,一副自以為了不起的模樣,給人的印象卻不是那麼一回事——她到底是有什麼不對勁?她的腦子裡怎麼會有這些不敬的想法?

  應賀特完成了冠冕堂皇的致答辭,開始比較私人性的寒暄。他擁抱他的兒子。

  “啊,我的好亞莫士,一臉笑容,我不在時你很勤勞,我確信……索貝克,我英俊的兒子,仍然專心尋歡,我知道。伊比——我最親愛的伊比——讓我仔細看看你——站開一點——對了。長大了些,比較更像個男子漢!多麼高興再擁抱你們!還有雷妮生——我親愛的女兒——又回到家裡來了。莎蒂彼、凱伊特,我一樣親愛的媳婦……還有喜妮——我忠實的喜妮——”

  喜妮跪著,擁抱他的雙膝,誇張地擦拭她高興的淚水。

  “見到你真好,喜妮——你很好——快樂吧?像往常一樣忠實奉獻——真叫人心裡高興……”

  “還有我優秀的賀瑞,帳目記得好,下筆有神!一切都興隆吧?我確信。”

  然後,寒喧結束,四周的喃喃聲消失,應賀特舉起手示意大家靜下來,清晰、大聲地說:“我的兒女——朋友們。我有個消息要告訴你們。如同你們大家所知道的,多少年來,我就某方面來說,一直是個孤獨的男人。我的妻子——你們的母親,亞莫士和索貝克——還有我的姨太太——你的母親,伊比——都在好幾年前到陰府去了。因此,莎蒂彼和凱伊特,我帶回來一個新姨太太跟你們作伴。你們看,這就是我的姨太太,諾芙瑞,你們要看在我的面上愛她。她跟我一起從北方的孟斐斯來,我再離開時,她將跟你們一起在這裡住下來。”

  他邊說著邊把一個女人拉向前來。她站在他身旁,她的頭往後仰,她的兩眼眯起,年輕、高傲、美麗。

  雷妮生驚訝地想:“可是她那麼年輕——也許年紀還沒我的大。”

  諾芙瑞靜靜地站著。她的唇上掛著一絲笑意——嘲弄而不是討好的笑。

  她有著非常筆直濃黑的眉毛,銅亮的皮膚,她的睫毛是那麼地長而密,幾乎讓人看不到她的眼睛。

  一家人都吃了一驚,啞口無言地瞠目而視。應賀特以顯得有點憤慨的聲音說:“好了,孩子們,快歡迎諾芙瑞。難道你們不知道怎麼招呼你們父親帶回來的姨太太嗎?”

  問候語斷斷續續、結結巴巴地發出。

  應賀特,或許心中隱藏著些許不安。故作愉快地大聲說:“這才像話!諾芙瑞,莎蒂彼、凱伊特和雷妮生會帶你到婦女活動區去,行李呢?所有的行李都帶上岸了嗎?”

  圓頂蓋的行李箱正從船上搬運上來。應賀特對諾芙瑞說:

  “你的珠寶和衣服都在這裡。去把它們好好收起來。”

  然後,在婦人們都一起離去後,他轉身面對他的兒子。

  “產業都怎麼樣?一切都很好吧?”

  “低田都租給了尼克帝——”亞莫士說到這裡,被他父親打斷。

  “現在不要細說,我的好亞莫士。不急。今晚好好慶祝一下。明天你我才和賀瑞一起談正事。來吧,伊比,我的孩子,我們一道走回去。你可長得真高——你的頭都高過我的。”

  索貝克愁容滿面地走在他父親和伊比後面。他附在亞莫士耳邊低聲說:“珠寶和衣服——你聽見嗎?北方產業的利潤都跑到那上頭去了。我們的利潤。”

  “不要說了,”亞莫士低聲說:“父親會聽見。”

  一回到家裡,喜妮就到應賀特房裡去准備洗澡水。她笑容滿面。

  應賀特略微放鬆了一點防衛心理:“怎麼樣,喜妮,你認為我的眼光怎麼樣?”

  盡管他決心採取高壓手段行事,他相當清楚諾芙瑞的來到會引起風暴——至少在婦女居住的地區是如此。喜妮跟其他人不同——一個特別忠實的傢伙。她並沒有令他失望。

  “她很美!多麼美的頭發,多漂亮的手腳!她配得上你,應賀特。我還能再說什麼?你死去的妻子會很高興你挑到這樣的一個伴侶,讓你的日子過得愉快。”

  “你這樣認為,喜妮?”

  “我確信,應賀特,在替她守了這麼多年喪之後,也該是你再重新享受生活的時候了。”

  “你對她非常瞭解……我也感到是該過一個男人過的生活的時候了。呃——啊嗯——我的媳婦和我女兒——也許她們會不高興吧?”

  “他們最好不要,”喜妮說:“畢竟,她們不都全依靠你嗎?”

  “說得對,非常對。”應賀特說。

  “你供他們吃供他們穿——他們的福祉完全是你努力的結果。”

  “是的,的確是。”應賀特歎了一聲說:“我不斷地替他們努力工作。有時候我懷疑他們是否瞭解他們全都虧欠我。”

  “你應該提醒他們,”喜妮點點頭說:“我,你謙卑、忠實的喜妮,從沒忘記我欠了你什麼——但是孩子們有時候自私,不會想,也許以為他們自己了不起,不瞭解他們只是在執行你的指示而已。”

  “這真是再真實不過的了,”應賀特說:“我一直都說你是個聰明人,喜妮。”

  喜妮歎了一口氣。

  “要是別人也這樣認為就好了。”

  “怎麼啦?有人對你不好嗎?”

  “不,不——他們並不是有意的——我應該不停地工作,這對他們來說認為是理所當然的事——我也樂意這樣——不過,差別是在於一句溫情、感激的話。”

  “你總是可以從我這裡得到溫情、感激的話,”應賀特說:

  “而且這裡永遠是你的家,記住。”

  “你真是太好了,主人。”她頓了頓,加上一句說:“奴隸已經在浴室裡備好了熱水——你洗過澡換好衣服後,你母親要你去見她。”

  “啊,我母親?是的——是的,當然……”

  應賀特突然顯得有點尷尬。他掩住心中的困惑,很快地說:“當然——我本來就打算去——告訴伊莎我會去。”

  伊莎,穿著她最好的打褶亞麻寬袍,以嘲諷的眼光看著她兒子。

  “歡迎歸來,應賀特。你回到我們身邊來了——不是一個人,我聽說。”

  應賀特坐直身子,有點不好意思地回答:“噢,原來你已經聽說了?”

  “當然。這屋子裡到處都在傳著這個消息。他們說,那個女孩子漂亮,相當年輕。”

  “她十九歲——呃——不難看。”

  伊莎笑出聲來——老婦人不屑的尖笑聲。

  “啊,怎麼說,”她說:“沒有比老糊塗更糊塗的了。”

  “我親愛的母親,我真的不瞭解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伊莎泰然自若地回答:“你一向就是個傻子,應賀特。”

  應賀特板起臉孔,氣憤得口沫橫飛地不停說著。盡管他通常總是自覺了不起,洋洋自得,他母親卻總是能刺穿他自大的盔甲。在她面前,他感到自己變小了。來自她那近乎全盲的雙眼的微微嘲諷的眼光,總是讓他倉皇失措。不可否認的,他母親從不誇大他的能力。盡管他很清楚他的自大不是無謂的,而他母親的個別母性看法並不重要——然而她的態度總是刺傷他的自尊心。

  “一個男人帶個姘婦回家有這麼不尋常嗎?”

  “一點也不會不尋常。男人通常都是傻子。”

  “我不懂這有什麼傻不傻的。”

  “你想這個女孩的出現會為這個家帶來和諧?莎蒂彼和凱伊特會冒火,而且會煽動她們丈夫的怒火。”

  “這跟他們有何相干?他們有什麼權力反對?”

  “沒有。”

  應賀特開始站起來,氣憤地來回走動。

  “難道我在我自己家裡不能做我高興做的事嗎?我沒有供養我的兒子和他們的太太嗎?他們吃的每一口麵包難道不全都是欠我的嗎?我不是一直這樣告訴他們嗎?”

  “你太喜歡這樣說了,應賀特。”

  “這是事實。他們全都依靠我,一個也不例外!”

  “而你確定這是件好事嗎?”

  “你這是說一個男人供養他的家人不是好事?”

  伊莎歎了一口氣。

  “他們為你工作,記住。”

  “你要我鼓勵他們懶惰嗎?他們當然要工作。”

  “他們都是成年人了——至少亞莫士和索貝克——不只是成年而已。”

  “索貝克沒有判斷力。他什麼事都做錯。而且他常常魯莽無禮,我不會忍受他這一點。亞莫士是個服從的好孩子。”

  “比‘孩子’大太多了!”

  “但是有時候一件事情我得跟他說上兩三遍他才聽懂。我得想到每一件事情——無所不在!每次我出門,我都口授書記——把每一件指示詳詳細細寫下來,好讓我兒子確實執行……我幾乎都沒休息——都沒睡覺!而現在我回到家裡,得到了一息安寧,新的麻煩卻又來了!甚至你,我的母親,也否認了我像其他男人一樣納妾的權利。你生氣——”

  伊莎打斷他的話。

  “我不是在生氣。我是覺得好笑。這屋子裡將會有好戲可看了——不過不管怎麼樣,我告訴你,你再到北地去時,最好把那女孩帶在身邊。”

  “她要留在這裡,在我家裡!誰敢虐待她誰就會後悔。”

  “這不是虐不虐待的問題。不過,記住,乾草堆容易生火。俗語說‘有女人在的地方不好……’”

  伊莎頓了頓,然後緩緩說道:“諾芙瑞人長得漂亮。不過你記住這:‘男人受女人艷麗的肢體蠱惑而成了傻子,然後,看,一剎那間她們都變成了一堆失去光彩的廢瑪瑙……’”

  她以深沉的聲音引述說:

  “‘一點,一滴,就像夢一般,而最後死亡來到……’”

第四章 尼羅河泛濫季第三個月第十五天

  應賀特靜靜地聽著索貝克解釋木材銷售的事。他的臉非常紅,太陽穴上青筋跳動。

  索貝克一向冷靜的態度有點把持不住。他原本打算採取高姿態,但是面對著他父親逐漸皺緊的眉頭,他發現自己遲疑、結結巴巴起來。

  應賀特終於不耐煩地打斷他的話說:“是的,是的,是的——你以為你懂的比我多——你違背了我的指示——總是這樣——除非我親自在這裡監督。”他歎了一口氣:“你們這些孩子沒有了我會變成什麼樣子,我真無法想像!”

  索貝克固執地繼續說:“有賺取更多利潤的機會——我冒了一次險。人不能老是顧小節、小心謹慎!”

  “你根本一點也不謹慎,索貝克!你太急躁、太膽大妄為了,而你的判斷總是出錯。”

  “我有這機會應用我的判斷力嗎?”

  應賀特冷冷地說:“這一次你用上了——違抗了我的命令——”

  “命令?我得老是聽命令嗎?我是個成年人了。”

  應賀特大發脾氣,吼道:“誰供你吃,誰供你穿?誰想到未來?誰把你的福祉——你們大家的福祉——一直擺在心頭?河水低落,我們面臨饑荒的威脅時,不是我安排讓食物送到南方來給你們的嗎?你真幸運有我這樣的父親——任何事情都設想到的父親!而我要求什麼回報?只不過要你勤奮工作,盡你的能力,服從我的指示——”

  “是的,”索貝克大吼:“我們要像奴隸一樣為你工作——好讓你能買黃金珠寶給你的姘婦!”

  應賀特欺身向他,氣呼呼地。

  “大膽的孩子——竟敢這樣對你父親講話。你給我當心,否則我會說這不再是你的家——你可以到別的地方去!”

  “如果你不小心一點,我會走!我有一些主意,我告訴你——一些好主意——如果我不是在這裡被綁手綁腳的從沒機會作主,會為我帶來財富的一些主意。”

  “你講完了吧?”

  應賀特的語氣令人心寒。索貝克有點泄了氣,仍然氣憤地說:“是的——是的——我沒什麼好再說的了——目前。”

  “那麼去看看牛只。這可不是偷懶的時候。”

  索貝克轉身,氣憤憤地大跨步離去,諾芙瑞正站在不遠處,他經過她身旁時,她瞄了他一眼,笑出聲來。這一笑可把他笑得氣血直往臉上沖——他氣得向她逼近半步。她紋風不動地站著,以半閉起的雙眼,不屑地看著他。

  索貝克喃喃說著什麼,回復他原先的方向。諾芙瑞再度笑出聲,然後慢慢地走向應賀特那裡去,他正在跟亞莫士談話。

  “你怎麼回事,怎麼讓索貝克做這種傻事?”他氣憤地問道。“你應該預防才是!難道你到現在還不知道他沒有買賣的判斷能力?他以為任何事情都會像他所希望的那樣。”

  亞莫士歉然說:“你不瞭解我的困難,父親。你告訴我信任索貝克,把木材出售的事交給他。因此有必要讓他自己去判斷處理。”

  “判斷?判斷?他沒有判斷力!他要照我的指示行事——而你有責任監督他確實照做。”

  亞莫士臉紅。

  “我?我有什麼權力?”

  “什麼權力?我給你的權力。”

  “但是我沒有真正的地位。要是我在法律上跟你聯合——”

  諾芙瑞進來,他中斷下來。她打著呵欠,扭擰著手裡一朵猩紅的罌粟花。

  “你不到湖邊的小閣樓去嗎,應賀特?那邊涼快,而且有水果和啤酒等著你去吃喝。當然你現在命令都已下完了吧?”

  “等一下,諾芙瑞——等一下。”

  諾芙瑞以輕柔、深沉的聲音說:“來吧。我要你現在去……”

  應賀特顯得高興,而且有點害臊。亞莫士在他父親開口之前很快地說:“我們先再談一件事。重要的事。我想要請求你——”

  諾芙瑞背對亞莫士,直接對應賀特說:“你在這屋子裡不能做你想要做的事嗎?”

  應賀特厲聲對亞莫士說:“以後再說,我的孩子。以後再說。”

  他跟諾芙瑞離去,亞莫士站在門廊望著他們離去的身影。

  莎蒂彼從屋子裡出來,加入他。

  “怎麼樣,”她急切地問:“你跟他說了沒有?他怎麼說?”

  亞莫士歎了一口氣。

  “不要這麼沒耐心,莎蒂彼。時機還不——成熟。”

  莎蒂彼憤怒地大叫一聲。

  “噢,是的——我就知道你會這樣說!你老是會這樣說。事實上是你怕你父親——你就像綿羊一樣膽小——你就像小羊一樣對他咩咩叫——你不敢像個男了漢一樣面對他,難道你忘了你對我的承諾?我告訴你,我們倆我才是男子漢!你答應我的——你說:‘我會請求我父親——馬上——他回來的第一天。’結果怎麼啦——”

  莎蒂彼停頓下來——呼吸,並不是因為她講完了——但是亞莫士溫和地插進來說:“你錯了,莎蒂彼。我正開始說——就被打斷了。”

  “打斷?被誰打斷?”

  “被諾芙瑞。”

  “諾芙瑞!那個女人!你父親在跟他大兒子談正事時不應該讓姘婦打斷。女人不應該牽扯到正事。”

  或許亞莫士希望莎蒂彼自己能謹守她說來這麼流暢的這句格言,但是他沒有機會開口。他太太緊接著說下去:“你父親應該馬上跟她說清楚。”

  “我父親,”亞莫士乾澀地說:“沒有不高興的跡象。”

  “可恥,”莎蒂彼說:“你父親完全被她迷住了。他讓她為所欲為。”

  亞莫士若有所思地說:“她非常漂亮……”

  莎蒂彼嗤之以鼻。

  “噢,她是長得不錯。但是沒有禮貌!沒有教養!她不在乎她對我們大家有多粗魯。”

  “或許你對她粗魯吧?”

  “我禮貌得很。凱伊特和我待她禮節周到。噢,她不會有什麼好去向你父親抱怨的。我們可以等待我們的時機,凱伊特和我。”

  亞莫士猛然抬頭看她。

  “你什麼意思——等待你們的時機?”

  莎蒂彼意味深長地笑了起來,轉身離去。

  “我的意思是女人家的意思——你不會懂的。我們有我們的方法——還有我們的武器!諾芙瑞會收斂她的無禮的。畢竟,一個女人的生活到頭來會是怎麼樣的?在後院裡——在其他的女人堆裡度過。”

  莎蒂彼的語氣有著一種奇特的意味。她又補上一句話:

  “你父親不會老是在這裡……他會再回到他北地的莊園去。到時候——我們等著瞧。”

  “莎蒂彼——”

  莎蒂彼笑出聲來——高亢刺耳的笑聲——然後回到屋子裡去。

  孩子們在湖邊跑著、玩著。亞莫士的兩個男孩是漂亮的小傢伙,長得比較像莎蒂彼而不是他們的父親。再來是索貝克的三個孩子——最小的一個才在學走路。然後是泰娣,一個嚴肅、漂亮的四歲小女孩。

  他們笑著、吼著、丟著球玩——偶而發生爭執,孩子氣的號哭叫聲高昂刺耳。

  應賀特坐著啜飲著啤酒,諾芙瑞在他身旁,他喃喃說:

  “孩子們在水邊玩是多麼地高興。一向都是如此,我記得。但是,天啊,他們是多麼地吵鬧!”

  諾芙瑞很快地說:“是的——本來該是安安靜靜的……為什麼你在這裡時不叫他們走開?畢竟,一家之主想要好好輕松一下時,應該受到適當的尊重。你不同意嗎?”

  “我——哦——”應賀特猶豫著。這個想法對他來說是新鮮的,卻是愉快的。“我並不真的在意他們,”他猶豫不決地說。

  他又軟弱地加上一句話:“他們總是習慣高興在這裡玩就在這裡玩。”

  “你不在的時候可以,”諾芙瑞很快地說:“不過,我認為,應賀特,想想你對這個家所做的一切,他們應該多體會你的尊嚴——你的重要性。你太溫和了——太隨和了。”

  應賀特平靜地歎了一聲。

  “這一向是我的失敗之處。我從不堅持外在的形式。”

  “所以這些女人,你兒子的太太,才占你的便宜。應該讓她們知道,當你來到這裡休息時,應該靜悄悄的不要吵醒你。知道吧,我去叫凱伊特把她的孩子還有其他的孩子也一起帶走。然後你才能好好在這裡靜靜休息。”

  “你是個體貼的女孩,諾芙瑞——是的,一個好女孩。你總是替我著想。”

  諾芙瑞喃喃說:“你高興我就高興。”

  她站起來,走向凱伊特,凱伊特正蹲在湖水邊,教她第二個孩子,一個有點被寵壞相的小男孩玩一艘模型船。

  諾芙瑞簡短有力地說:“把孩子帶走好嗎,凱伊特?”

  凱伊特一臉不解地瞪大眼睛注視著她。

  “帶走?你什麼意思?他們一向都是在這裡玩的。”

  “今天不行。應賀特想要安靜。你這些孩子吵死人了。”

  凱伊特陰沉的一張臉漲得通紅。

  “你講話小心一點,諾芙瑞!應賀特喜歡看他的孫子在這裡玩。他這樣說過。”

  “今天不行,”諾芙瑞說:“他要我來告訴你把這一群吵死人的傢伙帶進屋子裡去,他好安安靜靜地坐下來休息——跟我在一起。”

  “跟你在一起……”凱伊特突然住了嘴沒說下去。然後她站起來,走向正在那裡半坐半臥的應賀特。諾芙瑞跟在她後面。

  凱伊特開門見山地說:

  “你的女人說要我帶孩子離開這裡?為什麼?他們做了什麼錯事?什麼理由要趕他們走?”

  “我認為一家之主的意願這個理由就夠了,”諾芙瑞柔聲說。

  “正是——正是,”應賀特別扭地說:“為什麼我要給你理由?這個家是誰的?”

  “我想,要他們走的人大概是‘她’吧。”凱伊特轉身上下打量著諾芙瑞。

  “諾芙瑞替我想——替我的舒適、快樂著想,”應賀特說:“這屋子裡就沒有其他任何人想過——除了可憐的喜妮,或許吧。”

  “這麼說,孩子們不能再在這裡玩嘍?”

  “我來這裡休息時不行。”

  凱伊特突然火冒三丈:“為什麼你讓這個女人使你跟你的骨肉作對?為什麼她要來干涉這家人的生活——擾亂了我們一向的生活方式?”

  應賀特突然開始大吼。他感到需要為自己辯護:“這裡該做什麼是由我來說的——不是你!你們全都聯合起來為所欲為——做適合你們心意的事。而當我這一家之主回到家時,沒有人適當尊重我的意願。但是我是這裡的主人,讓我來告訴你!我持續不斷地替你們的福利設想、工作——可是有沒有人感激我,我的意願有沒有受到尊重?沒有。先是索貝克無禮、不敬,而現在你,凱伊特,竟然想要恫嚇我!我養你們為的是什麼?你給我當心——否則我會停止供養你們。索貝克談到要走——那麼就讓他走,把你和孩子們一起帶走。”

  凱伊特完全不動地靜靜站了一會兒。她陰沉、有點出神的臉上毫無表情。

  然後她以祛除一切感情的聲音說:“我會把孩子帶進屋子裡去……”

  她走了一兩步,在諾芙瑞身邊暫停住腳步。

  凱伊特以低沉的聲音說:“這是你做的好事,諾芙瑞。我不會忘記。是的,我不會忘記……”

第五章 尼羅河泛濫季第四個月第五天

  應賀特在完成了祭祀禮之後,滿意地松了一口氣。祭祀儀式一絲不苟——因為應賀特是個非常有良心的人。他酹酒、燒刮、供上習俗的酒食。

  現在,來到鄰接的陰涼石室裡,賀瑞在裡頭等著他,應賀特又回復成是個地主、商人,而不是先前的祭祀業司祭。兩個男人一起商討著各種生意上的事,行情價格、收成的利潤、家畜以及木料等等。

  過了半個小時左右,應賀特滿意地點點頭。

  “你有優秀的生意頭腦,賀瑞,”他說。

  另一位微微一笑。

  “我是該有,應賀特。我已經當了你好幾年的事業經理人了。”

  “而且是最忠實的一個。現在,我有件事要跟你研討一下,是關于伊比,他抱怨說他的地位次屬。”

  “他還很小。”

  “但是他表現出很強的能力,他覺得他的兩個哥哥總是對他不公平。索貝克,看來好像粗暴、傲慢——而亞莫士一向的小心膽怯令他生厭,伊比精神勃勃,他不喜歡聽命令。他甚至說只有我,他的父親,才有權力下命令。”

  “這是事實,”賀瑞說:“而且令我吃驚的是,應賀特,這是這裡的一個弱點。我可以放肆隨便說嗎?”

  “當然,我的好賀瑞,你的話一向都是深思熟慮過的。”

  “那麼我就說了,應賀特,你不在的時候,這裡必須有個真正有權威的人。”

  “我把我的事業託付給你和亞莫士——”

  “我知道我們在你不在時替你行事——但是這還不夠,為什麼不指定你一個兒子當合夥人——透過法律檔明訂跟你合夥。”

  應賀特來回踱步,眉宇深鎖。

  “你提議我哪一個兒子?索貝克有威嚴的外表——但是他倨傲不遜——我信不過他,他的性情不好。”

  “我想的是亞莫士,他是你的長子,他有溫柔多情的性格,他對你奉獻一切。”

  “是的,他有好性情——但是他太膽小——太柔順了,他對每個人都讓步,要是伊比年紀大一點——”

  賀瑞很快地說:“把權力交給太年輕的人是危險的事。”

  “是的——是的——哦,賀瑞,我會想想你所說的話,亞莫士確實是個好兒子……一個聽話的兒子……”

  賀瑞溫和但卻緊急地說:“我想,你會做明智的決定。”

  應賀特以奇特的眼光看著他。

  “你腦子裡在想什麼,賀瑞?”

  賀瑞慢吞吞地說:“我剛剛說過把權力交給一個太年輕的人是危險的事,不過太晚交給他也是危險的。”

  “你的意思是說他會變得太習慣接受命令而無法下達命令?哦,也許你說的有道理。”

  應賀特歎了口氣。

  “理家是件困難的工作!女人特別難以管理,莎蒂彼脾氣難以駕馭,凱伊特經常陰沉沉的,不過我已經跟她們說清楚了,要好好對待諾芙瑞,我想我可以說——”

  他中斷下來,一個奴隸氣喘吁吁地朝著狹窄的小徑跑上來。

  “什麼事?”

  “主人——一艘船來了,一個叫卡梅尼的書記從孟斐斯帶信來了。”

  應賀特大驚小怪地站起來。

  “又是麻煩,”他叫了起來:“一定又是麻煩事!除非我親自處理任何事情都會出差錯!”

  他狼狽地踏著小徑下去,賀瑞靜靜坐著望著他離去。

  他的臉上露出憂色。

  雷妮生漫無目的地沿著尼羅河岸走著,她聽到叫囂騷動聲,看到人們跑向船隻停泊處。

  她跑過去加入他們,正被拖往岸邊的船上站著一個年輕人,當她看到他背對亮光的身影時,她的心跳霎時停了一下。一個瘋狂、虛幻的想法躍進她的腦裡。

  “是凱依,”她想:“凱依從陰府回來了。”

  然後,她嘲笑自己這迷信的幻想。因為,在她的記憶中,她總是想著凱依泛舟尼羅河上,而這的確是個身材與凱依相仿的年輕人——她產生了幻覺。這個男人比凱依年輕,有著柔順的優雅風度,一張愉快、布滿笑容的臉。

  他告訴他們,他是從應賀特北地的莊園來的。他是個書記,他的名字叫卡梅尼。

  一個奴隸被派去告訴她父親,而卡梅尼被帶回屋子裡去,食物、飲料都擺在他面前。不久她父親回來,他們便不停地談論、磋商著。

  談話的要點都透過喜妮滲透到內院婦女活動區裡,如同往常一般,她充當消息供應商。有時候雷妮生懷疑喜妮怎麼老是設法知道一切事情。

  看來卡梅尼好像是應賀特雇用的一個年輕書記——應賀特的一個表哥的兒子。卡梅尼查出了某件欺詐行為——一筆假帳,由於這件事牽連很廣,他認為最好是親自南下來報告。雷妮生不太感興趣,她想,卡梅尼查出這件事真聰明,她父親會高興。

  這件事立即的結果是應賀特急急准備離去,他本來打算兩個月內不再出門,但是如今他越早到事發現場去越好。

  一家人都被召集在一起,接著是數不清的指示、告誡,交代做這個做那個,亞莫士不可以這樣那樣,索貝克要特別小心謹慎等等。雷妮生心想,這一切都非常熟悉。亞莫士聚精會神,索貝克陰沉沉的,賀瑞,如同往常一般,冷靜、效率十足。伊比的要求、強求被以比平常嚴厲的言辭斥回。

  “你還太小,不能有個別的零用金。服從亞莫士,他知道我的意願和命令。”應賀特一手擱在他長子的肩膀上:“我信任你,亞莫士。我回來之後我們再談談合夥的事。”

  亞莫士樂得一陣臉紅,他的身子坐得更正直一點。

  應賀特繼續說:“我不在時好好看住一切,注意善待我的姨太太——要給她適當的尊重。我把她交給你,你要控制家裡女人的行為。注意要莎蒂彼講話收斂一點,同時注意要索貝克好好教教凱伊特。雷妮生也必須禮待諾芙瑞,再來是喜妮,我不希望有任何人對她不好。我知道,婦人們覺得她有時候煩人。她在這裡很久了,自以為有特權可以說很多有時候不討人喜歡的話。我知道,她既不漂亮也不聰明——但是她忠實,記住,而且一向為我的利益奉獻。我不希望她受到輕視、虧待。”

  “一切都將按照你所說的處理,”亞莫士說:“不過有時候喜妮的舌頭會惹麻煩。”

  “呸!胡說!所有的女人都一樣,喜妮並不特別比其他女人更會惹麻煩。至於卡梅尼,她留在這裡。我們這裡用得上另一個書記,他可以協助賀瑞。至於我們出租給亞伊那個女人的土地——”

  應賀特繼續嚴密叮嚀下去。

  當一切終於就緒,准備離去時,應賀特突然感到平靜下來。他把諾芙瑞帶到一邊,懷疑地說:“諾芙瑞,你留在這裡滿意嗎?或許,畢竟,你還是跟我一起走最好?”

  諾芙瑞搖搖頭,嫣然一笑。

  “你不會去很久,”她說。

  “三個月——或許四個月,誰知道?”

  “你看——不會太久,我留在這裡就好了。”

  應賀特小題大做地說:“我已經吩咐亞莫士——命令我所有的兒子——好好對待你。如果你有任何抱怨,小心他們的頭!”

  “他們會照你的話做,我確信,應賀特。”諾芙瑞頓了頓,然後她說:“這裡有誰我可以完全信任的?某個真正為你獻身的人?我指的不是家人。”

  “賀瑞——我的好賀瑞怎麼樣?他是我的左右手——一個知識豐富、識別力很強的人。”

  諾芙瑞慢吞吞地說:“他和亞莫士親如兄弟。或許——”

  “還有卡梅尼,他也是個書記,我會吩咐他聽你差遣。如果你有任何抱怨,他會用筆寫下你的話,把你的抱怨送去給我。”

  諾芙瑞感激地點點頭。

  “這是個好主意,卡梅尼來自北方。他認識我父親,他不會受這家人的影響。”

  “還有喜妮,”應賀特叫了起來:“有喜妮在。”

  “是的,”諾芙瑞若有所思地說:“有喜妮在,你現在就跟她說——當我的面跟她說怎麼樣?”

  “好主意。”

  喜妮被找來了,如同往常一般,一副奉承的熱切相。她為應賀特即將離去滿懷悲傷,應賀特唐突地打斷她的感傷之言。

  “是的,是的,我的好喜妮——但是這些事是免不了的。我是個很少能安靜休息的人,我必須不停地為我的家人勞累——盡管他們對我的感激少之又少。現在我想非常認真地跟你說幾句話,你忠實地愛我,我知道。我可以信得過你,好好保護諾芙瑞——她是我非常親愛的人。”

  “你親愛的人也就是我所親愛的人,主人,”喜妮熱情地說。

  “很好,那麼你會忠實對待諾芙瑞?”

  喜妮轉身面對諾芙瑞,她正低垂著眼簾望著她。

  “你太漂亮了,諾芙瑞,”她說:“問題就在這裡,所以其他人才會嫉妒——不過我會照顧你——我會把她們的一言一行都告訴你。你可以包在我身上!”

  兩個女人的目光交接,一陣停頓。

  “你可以信任我,”喜妮說。

  諾芙瑞雙唇慢慢浮現笑意——一種有點奇特的笑意。“是的,”她說:“我瞭解你的意思,喜妮,我想我可以信任你。”

  應賀特大聲清清喉嚨。

  “那麼我想一切都安排妥當了——是的——一切都令人滿意,籌劃——這一向是我的看家本領。”

  一陣冷冷的格格笑聲傳過來,應賀特猛然轉身,看到他母親站在房門處。她拄著拐杖,看起來比往常更乾瘦、更不懷好意。

  “我有一個多麼了不起的兒子!”她說。

  “我不能再耽擱了——還有一些要給賀瑞的指示——”應賀特裝模作樣地喃喃說道,急急轉身離去,避免接觸到他母親的眼光。

  伊莎專橫地向喜妮點一下頭——喜妮服從地溜出門去。

  諾芙瑞站了起來,她和伊莎站著彼此對視。

  伊莎說:“這麼說我兒子要把你留下來?你最好跟他一起走,諾芙瑞。”

  “他要我留在這裡。”

  諾芙瑞聲音溫和柔順。伊莎發出刺耳的格格笑聲。

  “要是你想走會有一點點好處。為什麼你不想走?我不瞭解你。你留在這裡有什麼好處?你是個城市女孩——或許經常旅行。為什麼你選上這裡一天過一天的單調生活——跟一群——我坦白說——不喜歡你——事實上是討厭你的人在一起?”

  “原來你討厭我?”

  伊莎搖搖頭。

  “不——我不討厭你。我老了,盡管我眼力模糊——我還是看得到美,而且欣賞它。你是個美人,諾芙瑞,看到你讓我的一對老眼感到愉快。因為你的美,我為你祝福,我是在好意警告你,跟我兒子到北方去。”

  諾芙瑞重複說:“他要我留在這裡。”

  柔順的語氣中現在確確實實包含嘲弄的意味。伊莎厲聲說:

  “你留在這裡是有目的的,什麼目的,我倒懷疑?很好,隨你的意吧,不過要小心,謹慎行事,而且不要信任任何人。”

  她猛然轉身離去。諾芙瑞靜靜地站在原地。她的雙唇非常緩慢地向上扭曲成寬闊、如貓般的微笑。

第六章 冬季第一個月第四天

  雷妮生養成了幾乎天天上山到墓穴去的習慣。有時候亞莫士和賀瑞一起在那裡,有時候賀瑞獨自一個人,有時候一個人也沒有——然而雷妮生在那裡總是有一種奇特的解脫、安寧感——一種近乎逃避的感覺。她最喜歡只有賀瑞一個人在那裡的時候。他的嚴肅有某種意味,他不表驚奇地接受她的來到,給她一種奇異的滿足感。她坐在石室入口處的陰影下,雙手抱膝,望著那一片綠油油的耕作帶,泛藍的尼羅河水,以及再過去朦朧交雜的一片淡黃褐色、乳白色和粉紅色。

  她第一次來這裡,如今已是幾個月前的事了,是出自一種逃離緊密的女性世界的心願。她想要安靜,想要有個伴——在這裡她兩樣都找到了。她逃避的心願仍然存在,但已不再僅僅只是為了避離家庭生活的樊籬。而是為了某種更確切、更令人驚動的原因。

  有一天她對賀瑞說:“我害怕……”

  “為什麼你害怕,雷妮生?”他面色凝重地審視著她。

  雷妮生想了一兩分鐘。然後她緩緩說道:

  “你記得你曾經對我說過,有兩種邪惡——一種來自外界而一種來自裡部嗎?”

  “是的,我記得。”

  “後來你說,你指的是危害水果作物的病蟲害,但是我一直在想——人也是一樣。”

  賀瑞緩緩點頭。

  “這麼說你明白了……是的,你說的對,雷妮生。”

  雷妮生猛然說:

  “現在就發生了——就在下麵那屋子裡。邪惡來了——從外頭來了!而且我知道是誰帶來的。是諾芙瑞。”

  賀瑞慢條斯理地說:“你這樣認為?”

  雷妮生猛點頭。

  “是的,是的,我知道我在說什麼。聽我說,賀瑞,當我來到這裡對你說一切都仍然是老樣子,甚至莎蒂彼和凱伊特的爭吵也是時——那是事實。但是那些爭吵,賀瑞,並不真的是爭吵。我的意思是莎蒂彼和凱伊特高興那樣吵吵鬧鬧——消磨時間——兩個女人都沒有真正生對方的氣!但是現在不同了。現在她們不只是彼此說些粗魯不愉快的話——她們說一些有意傷害對方的話——而當她們說中了讓對方受到傷害的話,就感到高興!太可怕了,賀瑞——可怕!昨天莎蒂彼氣得用一根長長的金針刺凱伊特的手臂——而一兩天后凱伊特把一整鍋滾湯的油脂潑到莎蒂彼的腳上。這種情形到處都一樣——莎蒂彼罵亞莫士罵到三更半夜——我們全都聽見她的斥罵聲。亞莫士一副病懨懨的樣子,好像鬼魂附身一樣。而索貝克上村子裡去,跟女人在一起,喝得醉熏熏的回來,吹說他是多麼地聰明能幹!”

  “這些事有些是真的,我知道,”賀瑞慢條斯理地說:

  “但是為什麼你怪到諾芙瑞頭上?”

  “因為這是她的傑作!總是她說的一些話——一些小事情——一些小聰明——惹出來的!她就像支用來趕牛的刺棒。而且她聰明,知道該用什麼話來挑撥。有時候我想是喜妮告訴她的……”

  “是的,”賀瑞滿腹心思地說:“可能是。”

  雷妮生顫抖起來。

  “我不喜歡喜妮。我痛恨她鬼鬼祟祟的樣子。她對我們大家都這麼忠實奉獻,然而我們沒有一個人想要她的奉獻,我母親怎樣會那麼喜歡她把她帶來這裡?”

  “那只是喜妮自己說的,”賀瑞冷冷地說。

  “為什麼喜妮這麼喜歡諾芙瑞,跟著她團團轉,說悄悄話,奉承她?噢,賀瑞,我告訴你我害怕!我恨諾芙瑞!我真希望她走掉。她漂亮,她殘忍,她壞!”

  “你真是個小孩子,雷妮生。”

  然後賀瑞又平靜地加上一句話:“諾芙瑞正朝這邊走過來了。”

  雷妮生回過頭。他們一起望著諾芙瑞慢慢地沿著斷崖面陡峭的小徑走上來。她自顧自地微笑著,嘴裡低聲哼著小調。當她來到他們這裡時,她四周看看,笑了笑。一種開心、好奇的笑:

  “原來你每天就是悄悄溜到這裡來,雷妮生。”

  雷妮生沒有答腔。她有股怒氣,一種小孩子的庇難所被發覺的挫敗感。

  諾芙瑞再度看看四周。

  “而這就是著名的墓地?”

  “正如你所說的,諾芙瑞。”賀瑞說。

  她看著他,貓般的嘴扭曲成微笑。

  “我毫不懷疑你覺得它有利可圖,賀瑞。你是個好生意人,我聽說。”她的語氣帶有惡意,但是賀瑞不為所動,他平靜、莊重地微笑著。

  “它對我們大家都有利可圖……死亡總是有利可圖的……”

  諾芙瑞看看四周,快速顫抖了一下,她的目光掃過供桌,掃過通往靈地的入口和假門。

  她突然大叫:“我痛恨死亡!”

  “你不該這樣。”賀瑞聲音平靜:“在埃及這裡死亡是財富的主要來源。死亡帶給你身上戴的珠寶,諾芙瑞。死亡供你吃供你穿。”

  她瞪大眼睛看著他。

  “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應賀特是祭祀業業主——一個替人祭祀的司祭——所有他的土地,他的牛只,他的木料,他的亞麻布,他的大麥,全都是這墳墓裡的人的祭祀產業。”

  他停頓一下,然後若有所思地繼續下去:“我們是奇怪的民族,我們埃及人。我們熱愛生命——因此我們很早就開始為死亡設想。全埃及的財富都投入——金字塔、墳墓和祭祀產業。”

  諾芙瑞狠狠地說:“你不要再談死了,賀瑞!我不喜歡!”

  “因為你是道地的埃及人——因為你熱愛生命,因為——有時候——你感到死亡的陰影非常接近……”

  “不要再說了!”

  她狠狠地轉過身面對他。然後,她聳聳肩,轉身沿小徑下山去。

  雷妮生滿意地歎了一聲。

  “我很高興她走了,”她孩子氣地說:“你把她嚇著了,賀瑞。”

  “是的……我有沒有嚇著你,雷妮生?”

  “沒——沒有。”雷妮生說來有點不確定:“你說的是事實,只是我以前從沒那樣想過。我父親是個祭祀業司祭。”

  賀瑞突然惡狠狠地說:“全埃及的人都被死亡纏住了!而你知道為什麼嗎,雷妮生?因為我們有肉眼,卻沒有慧眼。我們看不出此生之外的生命——死後的生命。我們只能想見已知的延續。我們對神並沒有真正的信仰。”

  雷妮生驚奇地注視著他。

  “你怎麼能這樣說,賀瑞?為什麼,我們有很多很多神——多得我叫不出他們全部名字。我們昨晚才在說,我們大家都在說各人喜歡的神。索貝克全心信仰沙克梅神,而凱伊特祈禱的對像是梅斯肯特神。卡梅尼信仰壽司神(古埃及智慧和魔術之神),身為一個書記,這是自然的事。莎蒂彼喜歡鷹頭的賀勒斯神,還有我們本地的墨瑞斯吉神。亞莫士說彼大神應受崇拜因為他創造了一切事物。我自己則喜愛伊西斯神(司繁殖的女神)。而喜妮則全心信奉我們本地的亞曼神。她說祭司預言有一天亞曼會成為全埃及最偉大的神——所以她在他現在還是個小神時祭拜他。還有雷,太陽神,和陰府之神歐西瑞斯,死人的靈魂要接受他們兩個神的審判。”

  雷妮生停頓下來,喘不過氣。賀瑞對她微笑。

  “那麼,雷妮生,神和人之間有什麼不同?”

  她瞪大眼睛看著他。

  “神是——他們是不可思議的力量!”

  “就這樣?”

  “我不懂你的意思,賀瑞。”

  “我的意思是說,對你來說,一個神只是個男人或女人,他或她可以做出一些男人或女人做不出來的事。”

  “你竟然說這種古古怪怪的話!我不懂你的意思。”

  她一臉惶惑地看著他——然後望著山谷,她的注意力被其他的東西吸引住。

  “看!”她叫了起來:“諾芙瑞在跟索貝克講話。她在笑。噢”——她突然喘了一口氣——“不,沒什麼。我本來以為他要揍她。她走回屋子去了,而他正朝這裡走上來。”

  索貝克像暴風雨般地來到。

  “願鱷魚把那個女人吞掉!”他大叫:“我父親傻到找她當姘婦!”

  “她對你說什麼?”賀瑞好奇地問。

  “她像往常一樣侮辱我!問說我父親有沒有再信任我賣任何木料。我真想掐死她。”

  他沿著平臺走過去,撿起一塊石頭,丟進底下的山谷裡。他又撬開較大的一塊,突然身子往後一躍,一條蛇盤繞在石塊底下,昂起頭。它身子豎了起來,嘶嘶作響,雷妮生看出來是條眼鏡蛇。

  索貝克抓起一根重重的木棍,憤怒地攻擊它。一棍狠狠地打斷了它的背,但是索貝克繼續狠力打著,他的頭往後仰,兩眼冒火,嘴裡喃喃低聲說著什麼,雷妮生聽不清楚。

  她喊道:“住手,索貝克,住手——它已經死了!”

  索貝克停頓下來,然後把木棍丟開,大笑起來:“世界上最要不得的毒蛇。”

  他再度大笑,他的脾氣平靜下來,然後劈劈啪啪地下山去。

  雷妮生低聲說:“我相信索貝克——喜歡殺戮!”

  “是的。”

  話中一點也沒驚訝的意味。賀瑞只是在承認一個他已經十分瞭解的事實。雷妮生轉頭注視著他。她緩緩說道:“蛇是危險的動物——然而那條眼鏡蛇看起來多麼美……”

  她低頭凝視著它破碎、扭曲的軀體。為了某種莫名的原因,她感到心裡一陣悸動。

  賀瑞夢想般地說:“我記得我們都還是小孩子的時候——索貝克攻擊亞莫士。亞莫士比他大一歲,但是索貝克比他塊頭大,比他強壯。他拿一塊石頭猛敲亞莫士的頭。你母親跑過去把他們拉開。我記得她站在那裡低頭看著亞莫士的樣子——還有她叫喊著:‘你不應該做這種事,索貝克——這是危險的!我告訴你,這是危險的!’”他停頓下來,然後繼續說:“她非常漂亮……我小時候就這樣認為。你像她,雷妮生。”

  “是嗎?”雷妮生感到愉快——溫暖。然後她問道:“亞莫士那時傷得嚴重嗎?”

  “不,沒有聽起來那麼嚴重。索貝克第二天病得非常嚴重。可能是他吃了什麼東西,但是你母親說是他的火氣和太陽太熱的關系——那時正是仲夏。”

  “索貝克脾氣非常可怕。”雷妮生若有所思地說。

  她再度看著那條死蛇,然後打了個冷顫,轉過頭去。

  雷妮生回到屋子裡去時,卡梅尼正坐在前廊裡,手裡拿著一卷草紙。他正在唱歌,她停頓了一分鐘,仔細聽著。

  “我要到孟斐斯,”卡梅尼唱著,“我要見彼大,真理之神。我要對他說,‘今晚把我的情人給我。’河流是酒,彼大是河邊的蘆葦,沙卡梅是水中蓮,伊亞瑞是花蕾,尼芙定是盛開的花朵。我要對彼大說,‘今晚把我的情人給我。天色在她的美貌中破曉。孟斐斯是一盤愛的蘋果,擺在美人面前……’”

  他抬起頭對雷妮生微微一笑。

  “喜歡我唱的歌嗎,雷妮生?”

  “這是什麼歌?”

  “這是孟斐斯的一首情歌。”

  他看著她,輕柔地唱著:“她的雙臂抱滿波斯樹枝葉,她的頭發柔長飄香。她就像人間地府的公主。”

  雷妮生臉上飛紅。她快步地走進屋子裡,差點跟諾芙瑞撞個滿懷。

  “你為什麼這樣匆匆忙忙,雷妮生?”

  諾芙瑞語氣尖銳。雷妮生有點驚異地看著她。諾芙瑞沒有笑容。她一臉陰霾,肌肉繃緊,雷妮生注意到她的雙手撐起。

  “對不起,諾芙瑞。我沒看到你。剛從外頭明亮的地方進來,這裡面顯得陰暗看不清楚。”

  “是的,這裡是陰暗……”諾芙瑞停頓一會兒。“外頭愉快多了——在門廊上,有卡梅尼的歌可以聽。他唱得很好,可不是嗎?”

  “是的——是的,我確信他唱得很好。”

  “可是你卻沒留下來聽?卡梅尼會失望。”

  雷妮生的雙頰再度感到臊熱。諾芙瑞冰冷、嘲笑的眼神令她感到不舒服。

  “你不喜歡情歌嗎,雷妮生?”

  “我喜歡不喜歡什麼跟你有什麼關系嗎,諾芙瑞?”

  “原來小貓還是有爪子的。”

  “你什麼意思?”

  諾芙瑞笑出來:“你並不像表面上看來那樣傻,雷妮生。原來你覺得卡梅尼英俊?無疑的,這會讓他感到高興。”

  “我認為你相當討厭,”雷妮生沖動地說。她從諾芙瑞身邊跑過去,進入內院裡。她聽到那女孩嘲弄的笑聲。然而透過那笑聲,她的心中回蕩著卡梅尼的話聲,以及他兩眼注視著她所唱出來的歌聲……

  那天晚上雷妮生作了一個夢。

  她跟凱依在一起,在陰府裡的死人船上。凱依站在船首——她只能看見他的後腦。然後,當他們接近日出之處時,凱依回過頭來,雷妮生看到的不是凱依而是卡梅尼。在此同時,船首的蛇頭開始翻騰,霎時成了一條活生生的蛇,一條眼鏡蛇,而雷妮生心想:“這是從墓穴裡鑽出來啃死人靈魂的蛇。”

  她嚇得全身癱瘓。然後她看到那條蛇的臉是諾芙瑞的臉,她驚醒過來大叫:“諾芙瑞——諾芙瑞……”

  她並沒有真的叫出聲來——一切全都是在夢境裡。她一動也不動地躺著,她的心猛跳著,告訴自己說這一切都不是真的。然後她突然想到:“這正是索貝克昨天打死那條蛇時所說的。他說:‘諾芙瑞’。”

第七章 冬季第一個月第五天

  雷妮生所作的夢讓她一直醒著。後來只是斷斷續續地小睡一下,直到天亮,她都沒再好好睡過。她被一種朦朧迫近的邪惡感所糾纏著。

  她很早就起身,走到屋外去。她的腳步如同往常一般,朝著尼羅河移進。河上已經有了漁夫,一艘大船快速地劃向底比斯。還有其他一些船隻,揚帆微風之中。

  雷妮生心中一陣騷動——一種她說不出來的欲望。她心想,“我感到——我感到——”但是她不知道她感到什麼!也就是說,她說不出心中的感受。她想,“我想要——可是,我想要什麼?”

  她想要的是不是凱依?凱依已經死了——他不會再回來。她對自己說:“我不要再想凱依了。有什麼用?已經過去了,一切都已經過去了。”

  然後她注意到有另外一個人站在那裡看著駛向底比斯的那艘船,這個人有種落寞孤獨的意味——那靜如止水的模樣所表現出來的意味——令雷妮生吃了一驚,即使她認出了這個人就是諾芙瑞。

  諾芙瑞望著尼羅河出神。諾芙瑞——孤獨一個人。諾芙瑞在想著——什麼?

  雷妮生突然有點震驚地瞭解到她們對諾芙瑞的瞭解是多麼地少。她們把她當做敵人——一個陌生人——對她的生活或她生長的地方毫無好奇、不感興趣。

  雷妮生突然想到,諾芙瑞獨自一個人在這裡一定感到傷心,沒有朋友,只有一群不喜歡她的人包圍著她。

  雷妮生慢慢地走向前去,直到她站在諾芙瑞身旁。諾芙瑞轉過頭來一下,然後又轉回去,繼續望著尼羅河。她的臉上毫無表情。

  雷妮生怯生生地說:“河上船很多。”

  “是的。”

  雷妮生在某種模糊的強迫性友善意圖驅使之下,繼續說下去:“你來的地方,是不是也像這樣?”

  諾芙瑞笑了起來,一種短促、有點苦澀難堪的笑。

  “不,真的不像。我父親是孟斐斯的一個商人。孟斐斯那裡歡樂有趣。音樂、歌唱、舞蹈。我父親經常出外旅行。我跟他到過敘利亞——到過‘羚羊鼻’之外的拜浦若斯。我跟他在汪洋大海中的一艘大船上。”

  她生動、自豪地說著。

  雷妮生靜靜地站著,她的心思緩慢運作,但是興趣與瞭解提升。

  “你在這裡一定覺得非常沉悶乏味。”她緩緩說道。

  諾芙瑞不耐煩地一笑。“這裡一切死寂——死寂——除了耕種、收割、放牧——以及談談農作物——爭辯亞麻布價格之外一無所有。”

  雷妮生在一旁望著諾芙瑞,心中仍然在跟一些不熟悉的想法掙搏著。

  突然間,她身旁的女孩好像有一股憤怒、悲淒、絕望如實物一般地放射出來。

  雷妮生心想:“她跟我一樣年輕——比我年輕。而她是那個老人的姘婦。那個大驚小怪、仁慈卻有點荒謬的老人,我父親……”

  她,雷妮生,對諾芙瑞有什麼瞭解?根本一點也沒有。昨天當她大叫“她漂亮、她殘忍、她壞”時,賀瑞說什麼來著?

  “你真是個小孩子,雷妮生。”他是這樣說的。雷妮生現在瞭解了他的意思。她那句話毫無意義——你無法那麼輕易地把一個人打發掉。在諾芙瑞殘酷的笑容之後藏著什麼樣的痛苦、什麼樣的悲傷、什麼樣的絕望?雷妮生做了什麼,她們有任何人做了什麼讓諾芙瑞感到受歡迎的?

  雷妮生孩子氣、結結巴巴說道:“你恨我們——我知道為什麼——我們不好——但是現在——還不太晚。難道我們,你和我,我們不能以姊妹相待?你遠離你所熟知的一切——你孤獨一個人——我能幫你忙嗎?”

  她說完陷入一片沉默當中。諾芙瑞慢慢轉過身來。

  一兩分鐘,她的臉上毫無表情——雷妮生心想,她的眼神出現短暫的軟化。在清晨的靜寂中,在奇異的清朗祥和中,諾芙瑞仿佛在猶豫著——仿佛雷妮生的話打動了她內心。

  這是奇異的一刻,雷妮生事後都還記得的一刻……

  然後,逐漸地,諾芙瑞的表情改變。變得滿布惡意,她的兩眼冒煙。在她憤恨、惡毒的眼光之下,雷妮生退縮了一步。

  諾芙瑞以低沉、兇猛的聲音說:“走開!我不需要你的任何好意。大笨蛋,你們就是這樣,你們每一個……”

  她停頓了一下,然後轉身朝著屋子快步走去。

  雷妮生慢慢地跟在她後面。古怪得很,諾芙瑞的話並沒有令她生氣。那些話在她眼前打開了一道門,讓她看到一座恨與痛苦交織成的黑色地獄——在她經驗中尚是一種相當不瞭解的東西,在她心中只是一個混雜、摸索的想法:像那樣的感受一定是很可怕。

  當諾芙瑞進入大門,越過中庭時,一個凱伊特的孩子向她跑過去,追趕著一個球。

  諾芙瑞氣憤地狠狠把那孩子推開,那小女孩被推倒趴在地上。孩子大聲哭叫,雷妮生跑過去把她扶起來,憤慨地說:

  “你不應該這樣,諾芙瑞!你傷到她了,看,她的下巴碰傷了。”

  諾芙瑞發出尖銳的笑聲。

  “這麼說我得小心不要傷到這些被寵壞的小鬼?為什麼,她們的母親有這麼關心我的感受嗎?”

  凱伊特聽到她孩子的哭叫聲從屋子裡沖出來。她沖向她孩子,檢視傷口。然後她轉向諾芙瑞。

  “魔鬼、毒蛇!邪惡的女人!等著瞧我們會怎麼對付你。”

  她使盡全力給了諾芙瑞一巴掌。雷妮生大叫一聲。在她打出第二巴掌之前抓住她的手臂。

  “凱伊特——凱伊特——你不能這樣。”

  “誰說的?讓諾芙瑞自己想一想好了。她在這裡可是只有一個人。”

  諾芙瑞紋風不動地站著。凱伊特的巴掌痕清清晰晰地印在她臉上。在眼角處,有一道被凱伊特手腕上戴著的鐲子刮傷的傷口,一小滴血流下臉頰。

  然而令雷妮生惶惑不解的是諾芙瑞的表情——是的,而且令她害怕。諾芙瑞沒有氣憤的表情,有的是她那怪異,耀武揚威的眼神,她的嘴再度彎翹成貓一般,滿足的微笑。“謝謝你,凱伊特。”她說。

  然後她走進屋子裡去。

  諾芙瑞眼簾低垂,柔聲叫喊著喜妮。

  喜妮跑過來,停住腳步,叫喊起來。諾芙瑞打斷她的驚叫。

  “幫我把卡梅尼找來。告訴他把筆盒、墨水和草紙帶來。有一封信要寫給主人。”

  喜妮的兩眼目光停留在諾芙瑞臉上。

  “寫給主人……我明白……”

  然後她問道:“誰——幹的?”

  “凱伊特。”諾芙瑞平靜、回味地微微一笑。

  “這可非常糟——非常糟……當然主人必須知道。”她猛然快速地瞄了諾芙瑞一眼:“是的,應賀特確實應該知道。”

  諾芙瑞平順地說:“你和我,喜妮,想法一樣……我想我們應該這樣做。”

  她從衣角解下一個鑲金水晶珠寶,放在那婦人手中。

  “這我受不起,諾芙瑞……你太慷慨了……這麼可愛的手工。”

  “應賀特和我欣賞忠實的人”

  諾芙瑞仍然面帶微笑,她的眼睛眯起來,如貓一般。

  “把卡梅尼找來,”她說:“你跟他一起來。你和他是見證人。”

  卡梅尼有點不情願地來到,他的眉頭皺起。

  諾芙瑞傲慢地說:“你還記得應賀特的吩咐吧——在他離去之前?”

  “是的。”卡梅尼說。

  “時候到了,”諾芙瑞說:“坐下來,用筆墨寫下我告訴你的話。”卡梅尼仍舊猶豫著,她不耐煩地說:“你所寫下的將是你親眼所看到的和你親耳所聽到的——喜妮會證實我所說的一切。這封信必須秘密快速送到。”

  卡梅尼慢條斯理地說:“我不喜歡——”

  諾芙瑞猛然對他說:“我對雷妮生沒有任何怨言。雷妮生溫柔、軟弱,是個傻瓜,但是她沒有企圖傷害我。這你該滿意了吧?”

  卡梅尼古銅色的臉血色加深。

  “我並不是在想那——”

  諾芙瑞平順地說:“我認為你是……好了——履行主人給你的指示——寫吧。”

  “是的,寫吧。”喜妮說:“我對這件事這麼傷心——傷心透了。確實應該讓應賀特知道。這樣絕對是對的。不管事情多麼不愉快,人總得盡自己的責任。我總是這樣覺得。”

  諾芙瑞輕柔地笑著。

  “我相信,喜妮。你會盡你的責任!而且卡梅尼也會。而我——我會做我高興做的事……”

  但是卡梅尼依然遲疑著。他一臉陰鬱——幾近於氣憤。

  “我不喜歡這,”他說:“諾芙瑞,你最好考慮一下。”

  “你竟敢對我說這種話!”卡梅尼應聲臉紅。他避開她的目光,但是他陰鬱的表情依舊。

  “你給我當心,卡梅尼,”諾芙瑞平順地說:“我對應賀特有很大影響力。我說什麼他都聽——到目前為止他一直對你滿意——”她意味深長地暫停下來。

  “你這是在威脅我,諾芙瑞?”卡梅尼問道。

  “也許。”

  他憤怒地看了她一會兒——然後垂下頭。

  “我會照你說的做,諾芙瑞,不過我想——是的,我想——你會後悔。”

  “你在威脅我,卡梅尼?”

  “我是在警告你……”

第八章 冬季第二個月第十天

  一天接著一天,雷妮生有時候感到她是活在夢中。

  她沒再怯生生地向諾芙瑞示好。如今,她害怕諾芙瑞。諾芙瑞有什麼她不瞭解。

  在那天院子裡的事件之後,諾芙瑞變了。她洋洋自得,一付雷妮生無法瞭解的欣喜若狂、耀武揚威的樣子。有時候她覺得她認為諾芙瑞深深不快樂這個看法是荒謬的錯誤。諾芙瑞看來好像生活愉快,對她自己,對她周遭的一切都感到滿意。

  然而,實際上,她的周遭一切是每況愈下。應賀特離去後的日子裡,雷妮生心想,諾芙瑞故意在應賀特家人之間製造分歧。

  如今一家人卻堅實緊密地聯合在一起對抗侵入者。莎蒂彼和凱伊特之間不再有紛爭——莎蒂彼也不再斥罵不幸的亞莫士。索貝克似乎平靜多了,不再那麼吹噓。伊比也不再那麼傲慢,不再跟他哥哥作對。家人之間似乎出現了一片和諧的新氣象——然而這種和諧並沒有為雷妮生的心神帶來安寧——因為在這種和諧之中隱含著一股怪異、持續的暗流,對諾芙瑞不懷好意。

  莎蒂彼和凱伊特,這兩個婦人,不再跟她吵架——她們避開她。她們從不跟她說話,不管她到什麼地方,只要她一出現,她們就立即把孩子聚集起來,帶到別處去。同時,一些古怪、惱人的小事件開始發生。諾芙瑞的一件亞麻布衫被熨斗燙壞了——衣服的顏色都沾染到一起。有時候她的衣服會出現尖銳的刺——她的床邊出現蠍子。送給她吃的食物不是香料太濃——就是毫無味道。有一天她分配到的麵包中有只死老鼠。

  這是一種悄悄的、冷酷的小小迫害——沒有什麼是明目張膽的,沒有什麼會被抓到把柄的——基本上這是女人的戰役。

  後來,有一天,老伊莎把莎蒂彼、凱伊特和雷妮生找去。喜妮已經在那裡,站在後面搖頭搓手。

  “哈!”伊莎用往常一般嘲諷的表情看著她們說:“我聰明的孫媳婦孫女兒可都到了。你們以為你們全都在幹什麼?我聽說諾芙瑞的衣服被糟蹋了——她的食物不能下口,這是怎麼一回事?”

  莎蒂彼和凱伊特兩個都微微一笑。不是什麼好意的笑。

  莎蒂彼說:“諾芙瑞抱怨過嗎?”

  “沒有,”伊莎說。她一手把她即使在屋子裡也一直戴在頭上的假發推得有點歪斜:“沒有,諾芙瑞並沒有抱怨。我擔心的就在這裡。”

  “我可不擔心,”莎蒂彼漂亮的臉一抬說。

  “因為你是傻瓜,”伊莎啪的一聲說:“諾芙瑞的頭腦比你們三個人任何一個都好一倍。”

  “這有待分曉,”莎蒂彼說。她顯得心情愉快,自得其樂。

  “你們以為你們是在幹什麼?”伊莎問道。

  莎蒂彼臉孔一繃說:

  “你是個老婦人,伊莎。我這樣說並沒有任何不尊敬的意思——不過一些對我們有丈夫小孩的人來說重要的事對你來說已經無所謂了。我們已經決定由我們自己來處理——我們有方法對付我們不喜歡而且不會接受的女人。”

  “說得好,”伊莎說:“說得好。”她格格發笑:“不過磨坊那邊的小女奴可是在大肆談論。”

  “說的是,”喜妮在背後歎了一聲說。

  伊莎轉身面對她。

  “來吧,喜妮,諾芙瑞對這一切怎麼說?你應該知道——你一直在服侍她。”

  “應賀特叫我這樣做的。當然,我討厭這樣——但是我得服從主人的命令。你不會認為,我希望——”

  伊莎打斷她可憐兮兮的話:“我們大家都瞭解你,喜妮。總是忠實奉獻——很少受到應得的感謝。諾芙瑞對這一切怎麼說?我問你的是這個。”

  喜妮搖搖頭。“什麼都沒說。她只是——微笑。”

  “正是。”伊莎從她肘邊的盤子裡拿起一顆棗子,查看一下,然後放進嘴裡。然後她突然刻薄地說:“你們傻,你們全都是傻瓜。力量是操在諾芙瑞手上,不是你們,你們所做的一切正中她的下懷。我敢發誓你們這樣她更高興。”

  莎蒂彼厲聲說:“亂講。諾芙瑞一個人要對這麼多人。她有什麼力量?”

  伊莎繃著臉說:“嫁給一個上了年紀的人的年輕、漂亮女人的力量。我知道我在說什麼。”她猛然轉頭說:“喜妮知道我在說什麼!”

  喜妮嚇了一跳。她歎了一口氣,開始扭擰著雙手。

  “主人很重視她——自然——是的——相當自然。”

  “到廚房去,”伊莎說:“幫我拿一些棗椰子和一些敘利亞葡萄酒來——對了,還有蜂蜜。”

  喜妮走後,老婦人說:“有個惡作劇在醞釀中——我可以聞得出來。莎蒂彼,這一切是你帶頭的。你在自以為比較聰明時可要當心,不要正中諾芙瑞的下懷。”

  她身體往後一靠,閉起雙眼。

  “我已經警告過你了——現在你們走吧。”

  “我們在諾芙瑞的掌握中,真是的!”當她們走出去到湖邊時莎蒂彼頭一甩說:“伊莎是老得昏了頭,有這麼奇怪的想法。是諾芙瑞在我們的掌握之中!我們不會做出任何她可以去打小報告的事——不過我想,嗯,我想她很快就會後悔她到這裡來”

  “真殘忍——殘忍——”雷妮生大叫。

  莎蒂彼一臉驚奇。

  “不要假裝你喜歡諾芙瑞,雷妮生!”

  “我沒有。但是你講得讓人聽起來這麼——這麼懷恨。”

  “我替我的孩子——還有亞莫士想!我不是個溫順、受得了侮辱的人——而且我有野心。我會非常高興扭斷那個女人的脖子。不幸的是事情沒有這麼簡單。不能惹應賀特生氣。但是我認為——到頭來——總是可以想出辦法來的。”

  信來得就像刺向魚的長矛。

  亞莫士、索貝克和伊比全都啞口無言,默默地瞪大眼睛看著賀瑞念出信的內容。

  “‘難道我沒告訴過亞莫士如果我的女人受到任何傷害我會要他負責嗎?在我有生之年,我和你勢不兩立!我不再跟你住在一屋子裡,因為你不尊敬我的女人諾芙瑞!你不再是我的兒子我的骨肉。索貝克和伊比也不再是我的兒子我的骨肉。你們每一個人都傷害到我的女人。這有卡梅尼和喜妮作證。我要把你們趕出門去——一個個都趕出去!我供養你們——如今我不再供養你們了。’”

  賀瑞停頓一下,然後繼續:

  “‘祭祀業司祭應賀特對賀瑞說。忠實的你,你生活過得如何,平安、健康?代我向我母親伊莎和我女兒雷妮生致敬,問候喜妮。小心照顧我的事業直到我回來,幫我准備好文件我好讓我的情婦以我太太的身分跟我分享我的一切財產。亞莫士和索貝克都不再能加入我的事業聯營,我也不再供養他們,我在此宣佈廢除他們的權利,因為他們傷害到我的情婦!好好照料一切直到我回來。一個男人的家人對他情婦的惡行罪不可恕。至於伊比,你警告他,如果他傷害到我的情婦,他也會被我趕出門去。’”

  一陣足以令人癱瘓的沉默,然後索貝克怒火中燒地站起來。

  “怎麼會這樣?我父親聽說了什麼?誰去跟他告假狀?我們要忍受這一切?我父親不能這樣剝奪我們的繼承權把他的全部財產給他的姘婦!”

  賀瑞溫和地說:“這會引起非議——而且這樣做也不會被視為正當——但是法律上他有權這樣做。他可以隨他的意願立下字據。”

  “她迷惑了他——那陰險、嘲諷的女蛇妖對他下了符咒!”

  亞莫士仿佛啞然失聲地喃喃說道:“叫人不敢相信——這不可能是真的。”

  “我父親瘋了——瘋了!”伊比大叫:“他甚至聽命那個女人來對付我!”

  賀瑞嚴肅地說:“應賀特短時間內就會回來——他說的。到時候他的怒氣可能就消了;他可能真正並沒有這個意思。”

  一陣令人不愉快的短笑聲出現。笑聲來自莎蒂彼,她站在通往內院的門口看著他們。

  “這麼說我們就得依他的了,是不是,優越的賀瑞?等著瞧吧!”

  亞莫士緩緩說道:“我們還能怎麼樣?”

  “還能怎麼樣?”莎蒂彼的聲音揚起。她尖叫:“你們血管裡全都流的是什麼?奶水?我知道,亞莫士不是個男子漢!但是你,索貝克——你對這個病症也無藥可用嗎?一刀刺進心髒裡,那個女孩就不能再傷害到我們了。”

  “莎蒂彼,”亞莫士叫了起來:“我父親永遠不會原諒我們!”

  “那是你說的。但是我告訴你,死去的姘婦可跟活著的姘婦不一樣!一旦她死了,他的心就會轉回來向著他的兒子和他的孫子。再說,他怎麼會知道她是怎麼死的?我們大可以說是毒蠍子把她咬死的!我們全都是站在一起的,可不是嗎?”

  亞莫士緩緩說道:“我父親會知道,喜妮會告訴他。”

  莎蒂彼歇斯底里一笑。

  “最謹慎不過的亞莫士!最最溫柔、小心的亞莫士!應該由你到內院裡去照顧孩子做女人的事。沙克梅神助我!嫁給了一個不是男子漢的人。而你,索貝克,你只會說大話,你有什麼勇氣,什麼決心?我對太陽神發誓,我來做男人都比你們兩個強。”

  她一轉身走了出去。

  一直站在她後面的凱伊特向前一步。

  她聲音低沉顫抖說:“莎蒂彼說的對!她做男人比你們任何一個都強。亞莫士、索貝克、伊比——你們就全都坐在那裡,不採取任何行動?我們的孩子怎麼辦,索貝克?丟出去餓死!很好,如果你不採取行動,我來。你們全都不是男子漢!”

  輪到她走出去後,索貝克跳了起來。

  “九柱之神在上,凱伊特說的對!有件男人的事要做——而我們卻光坐在這裡談話搖頭。”

  他大跨步走向門去。賀瑞在他身後喊他:

  “索貝克,索貝克,你要去那裡?你要幹什麼?”

  索貝克,一臉英俊、嚴厲,從門口那邊吼回來:

  “我要採取行動——這是顯然的事。我會高興做我要做的事!”

第九章 冬季第二個月第十天

  雷妮生走出屋子到門廊上,在那裡站了一會兒,雙手遮眼擋住突來的光線。

  她感到病弱,充滿了莫名的恐懼。她自言自語,一再機械式地重複說:“我必須警告諾芙瑞……我必須警告她……”

  在她身後,在屋子裡,她可以聽見男人家的聲音傳過來:賀瑞和亞莫士交織在一起的話聲,以及高過他們的伊比的男孩式聲音,清晰刺耳。

  “莎蒂彼和凱伊特說的對。這個家裡沒有男人!可是我是個男人。是的,我在心態上是個男人,即使年齡上還不算。我會讓她看看我不是小孩子。我不怕我父親生氣。我瞭解我父親。他受蠱惑了——那個女人對他下了符咒。如果她被消滅了他的心會轉回來向我——向我!我是他最喜愛的兒子。你們全都把我當小孩子看待——可是你們看著好了。是的,你們看著好了!”

  他沖出門,撞上了雷妮生,幾乎把她撞倒。她抓住他的衣袖。

  “伊比,伊比,你要去哪裡?”

  “去找諾芙瑞。她就將知道她究竟是否可以嘲笑我!”

  “等一下。你必須冷靜下來。我們任何人都不得魯莽。”

  “魯莽?”男孩不屑地大笑:“你就跟亞莫士一樣。謹慎!小心!凡事都不能急!亞莫士是個老太婆。而索貝克光會耍嘴皮子吹牛。放開我,雷妮生。”

  他掙脫了她緊緊抓住的亞麻衣袖。

  “諾芙瑞,諾芙瑞在哪裡?”

  正好從屋子裡慌慌張張跑出來的喜妮喃喃說道:“噢,天啊,這可不妙——非常不妙。我們全都會成什麼樣子?我親愛的女主人會怎麼說?”

  “諾芙瑞在什麼地方,喜妮?”

  雷妮生大叫:“不要告訴他,”但是喜妮已經回說:“她從後頭出去了。到亞麻田去了。”

  伊比沖進屋子裡去,雷妮生譴責說:“你不該告訴他,喜妮。”

  “你信不過老喜妮。你從來對我就沒信心。”她話中可憐兮兮的意味加深:“但是可憐的老喜妮知道她在幹什麼。那孩子需要時間冷靜下來。他不會在亞麻田裡找到諾芙瑞。”她露齒一笑。“諾芙瑞在這裡——在小閣樓裡——跟卡梅尼在一起。”

  她對著院子點點頭。

  然後她似乎有點過於強調地加上一句說:“跟卡梅尼在一起……”

  然而雷妮生沒聽到,她早已動身越過院子去。

  泰娣拖著她的木獅子,奔向她母親,雷妮生把她擁住。當她抱住她的孩子時,她瞭解到驅使莎蒂彼和凱伊特的那種力量。這些女人是在為她們的孩子搏鬥。

  泰娣焦躁地低叫一聲:“不要抱這麼緊,媽,不要抱這麼緊。你把我弄痛了。”

  雷妮生把她放下來。她慢慢地越過院子。諾芙瑞正和卡梅尼一起站在閣樓的另一端。雷妮生來到時,他們轉過身來。雷妮生屏息快速地說:“諾芙瑞,我是來警告你的。你必須小心,你必須保護自己。”

  諾芙瑞臉上掠過一陣不屑、驚奇的神色。

  “這麼說那些狗在狂吠了?”

  “他們非常生氣——他們會傷到你。”

  諾芙瑞搖搖頭。

  “沒有人能傷到我,”她極有自信地說:“如果他們傷到我,你父親會接到報告——他會報複。他們停下來想一想就會知道。”她笑出聲來:“他們多麼傻——搞些小玩意兒來侮辱、迫害我!他們一直在玩的都是我的局。”

  雷妮生緩緩說道:“這麼說你一直都在計劃這?而我居然替你感到難過——我以為我們都不好!我不再替你難過了……我想,諾芙瑞,你真邪惡。當你死後接受四十二大罪審判時,你將無法說‘我沒有任何罪。’你也將無法說,‘我不貪心妄羨,’而你的心被擺上真理的天秤上稱時,會往下沉。”

  諾芙瑞陰沉地說:“你突然變得非常虔誠起來了。不過我可沒傷害到你。我沒說你什麼壞話。問問卡梅尼是不是這樣。”

  然後她越過院子,踏上臺階到門廊上。喜妮出來碰到她,兩個女人一起進屋子裡去。

  雷妮生慢慢轉身向著卡梅尼。

  “原來是你,卡梅尼,幫她這樣對付我們?

  卡梅尼急急說道:“你對我很生氣嗎,雷妮生?但是我能怎麼樣?應賀特離去前鄭重吩咐我,要我隨時聽從諾芙瑞的命令寫信。告訴我你不怪我,雷妮生。我還能怎麼樣?”

  “我不能怪你,”雷妮生緩緩說道:“我想,你大概不得不執行我父親的命令。”

  “我不喜歡那樣做——而且真的,雷妮生,信上沒有一個字是對你不利的。”

  “好像我會在乎似的!”

  “但是我在乎。不管諾芙瑞要我寫什麼,我絕不會寫下任何可能傷害到你的話。雷妮生——請相信我。”

  雷妮生心思混雜地搖搖頭。卡梅尼賣力強調的這一點對她來說似乎沒有什麼重要性。她感到氣憤、受傷害,有如卡梅尼在某一方面來說辜負了她。然而,他畢竟只是個陌生人。盡管血脈相連,他仍然是她父親從遠地帶來的一個陌生人。他是個下級書記,他的雇主交給他一件工作,他得去執行。

  “我寫的只是事實,”卡梅尼堅持說:“毫無謊言;我對你發誓。”

  “不,”雷妮生說:“不會有謊言。諾芙瑞太聰明瞭,不至於說謊。”

  終究,老伊莎說的對。莎蒂彼和凱伊特洋洋自得的那些小小迫害事件正是諾芙瑞所想要的。難怪她一直露出她那貓一樣的笑容。

  “她是壞胚子,”雷妮生說出了她心中所想的:“是的!”

  卡梅尼同意:“是的,”他說:“她是個邪惡的動物。”

  雷妮生轉身,以奇特的眼光看著他。

  “你在她來這裡之前就認識她了,不是嗎?你在孟斐斯認識她?”

  卡梅尼臉紅起來,顯得不自在。

  “我跟她不熟……我聽說過她。一個驕傲的女孩,他們說,野心勃勃,難纏——而且是個不會原諒別人的人。”

  雷妮生突然不耐煩地把頭往後一仰。

  “我不相信,”她說:“我父親不會照他信上所威脅的那樣做。他現在正在氣頭上——但是他不可能這樣不公正。他回來後會原諒一切。”

  “他回來時,”卡梅尼說:“諾芙瑞會注意不讓他改變主意。你不瞭解諾芙瑞,雷妮生。她非常聰明而且非常堅決——而且,記住,她非常漂亮。”

  “是的,”雷妮生承認說:“她是漂亮。”

  她站了起來。為了某種原因,諾芙瑞漂亮這個想法傷害到她……

  雷妮生把那天下午的時間用來跟孩子們玩。當她加入他們的遊戲時,她心中那模糊的痛楚便減輕了。直到太陽正要下山時,她才站直起身子,梳理一下頭發,理平起皺散亂的衣裳,同時隱隱約約地懷疑為什麼莎蒂彼和凱伊特兩個人都沒有像往常一般出外來。

  卡梅尼很早以前就離開了院子。雷妮生慢慢地越過院子進屋子裡去,客廳裡沒有人,她再向前走進內院婦女活動區裡去。伊莎在她房內一角打瞌睡,她的小女奴正在替一堆亞麻布做記號。廚房裡的人正在烘烤著三角長條麵包。其他都沒有人在。

  這種奇特的空蕩感壓迫著雷妮生的神經。每個人都到哪裡去了?

  賀瑞或許到山上墓穴去了。亞莫士可能跟他一起或是在田裡。索貝克和伊比跟牛群在一起,或者可能在穀倉裡監工。但是莎蒂彼和凱伊特在哪裡?還有,對了,諾芙瑞在哪裡?

  諾芙瑞空蕩的房裡滿是她濃烈的香膏味道。雷妮生站在門口注視著那小小的木枕頭、珠寶盒,一堆圓珠手鐲和一隻鑲雕甲蟲的戒指。香水,香膏、衣服、亞麻布床單、拖鞋——全都帶有它們所有人的色彩,帶有諾芙瑞,一個陌生人和敵人的色彩。

  雷妮生懷疑著,諾芙瑞可能跑去哪裡?

  她慢慢地走向後門,遇到喜妮正好進來:

  “大家都跑到哪裡去了,喜妮?屋子裡空空的,除了我祖母。”

  “我怎麼知道,雷妮生?我一直在忙著——幫忙織布,留意這麼多的事。我可沒有時間去散步。”

  這表示,雷妮生心想,有人去散步。或許莎蒂彼跟著亞莫士上山到墓穴去繼續跟他大聲疾呼?可是,凱伊特在哪裡?凱伊特不像是會離開她孩子這麼久的人。

  還有,她心中一股怪異、不安的暗流再度出現:

  “諾芙瑞在哪裡?”

  喜妮仿佛看出了她心中的想法,替她說出了答案。

  “至於諾芙瑞,她很早以前就上山到墓穴去了。噢,賀瑞跟她旗鼓相當。”喜妮輕蔑地笑出聲來:“賀瑞也有頭腦。”她悄悄貼近雷妮生一點:“我真希望你知道,雷妮生,我對這整個事情有多不高興。她來找我,你知道,那一天——臉上帶著凱伊特的巴掌紋,流著血。她要卡梅尼寫信,而要我作證——當然我不能說我沒有見到!噢,她是個聰明人。而我,一直想著你親愛的母親——”

  雷妮生推開她,走出去,進入金黃燦爛的夕陽餘暉中。斷崖間一片陰暗——整個世界在這日落的時刻顯得如真似幻。

  雷妮生踏上通往上山小徑的路,腳步加快。她要到墓穴去——去找賀瑞。是的,找賀瑞。她小時候玩具壞掉時就是這樣做的——還有她有不安、恐懼感時。賀瑞就像那些斷崖——堅定不變,屹立不搖。

  雷妮生困惑地想著:“當我找到賀瑞時,一切都將會沒事了……”

  她的腳步再加快——幾乎是用跑的。

  然後,她突然看到莎蒂彼向她走過來,搖搖晃晃的仿佛她看不到路……

  莎蒂彼看到雷妮生,突然停了下來,一手摸住心髒部位。

  雷妮生向她靠近,被莎蒂彼的臉色嚇了一大跳。

  “怎麼啦,莎蒂彼,你生病了?”

  莎蒂彼回答的聲音陰慘,她的眼睛閃爍不定。

  “不,不,當然不是。”

  “你的臉色很難看。你一副驚嚇的樣子。發生什麼事了?”

  “會發生什麼事?當然是沒事。”

  “你去了哪裡?”

  “我到墓地去——去找亞莫士。他不在那裡。沒有人在那裡。”

  雷妮生仍然凝視著她。這是個新的莎蒂彼——一個失去了一切精神、意志的莎蒂彼。

  “走吧,雷妮生——回屋子裡去。”

  莎蒂彼一手有點顫抖地擱在雷妮生手臂上,催她往回路上走,雷妮生被這麼一碰,突然起了反感。

  “不,我要到墓地去。”

  “沒有人在那裡,我告訴你。”

  “我喜歡上山去鳥瞰河水。去坐在那裡。”

  “可是太陽下山了——太晚了。”

  莎蒂彼的手指像鉗子一般夾住雷妮生的手臂。雷妮生掙脫開來。

  “不要!讓我走,莎蒂彼。”

  “不。回去,跟我回去。”

  但是雷妮生已經掙脫,推開她,走向斷崖頂去。

  有什麼——直覺告訴她是有什麼……她的腳步加快成了奔跑……

  然後她看到了——躺在斷崖陰影下暗暗的一堆……她急忙跑過去,直到她緊站在那一堆旁邊。

  她對她所看到的並不感到驚訝。仿佛她早已料到……諾芙瑞臉朝上躺著,她的身體破裂、扭曲。她的雙眼張大,失去了視覺……

  雷妮生彎下腰觸摸那冰冷僵硬的面頰,然後站起來再度俯視著她。她幾乎沒聽見身後莎蒂彼向她走過來的腳步聲。

  “她一定是跌下來的,”莎蒂彼說著:“她跌下來了。她走在斷崖小徑上跌了下來……”

  是的,雷妮生心想,是這樣沒錯。諾芙瑞從上頭的小徑跌下來,她的身體被石灰岩石塊彈落下來。

  “她可能是看到了一條蛇,”莎蒂彼說:“被嚇著了。那條小徑上有時候有一些蛇在陽光下睡覺。”

  蛇。是的,蛇。索貝克和那條蛇。一條蛇,背脊破碎,躺在陽光下,死了。索貝克,他的兩眼冒火……

  她想著:“索貝克……諾芙瑞……”

  然後她聽見賀瑞的聲音,突然感到松了一口氣。

  “發生什麼事了?”

  她松了口氣,轉過身來。賀瑞和亞莫士一起過來。莎蒂彼急切地解釋說諾芙瑞一定是從上面的小徑掉下來。

  亞莫士說:“她一定是上去找我們,但是賀瑞和我去看灌溉水道。我們去了至少一個小時。我們回來看到你們站在這裡。”

  雷妮生說:“索貝克在什麼地方?”她的聲音令她自己吃驚,聽起來這麼不同。

  與其說是她看到不如說是她感到賀瑞聽到她這麼一問立即猛然轉過頭來。亞莫士只有一點點困惑地說:“索貝克?我整個下午都沒見過他。他那麼氣憤地離開我們之後就沒見過。”

  然而賀瑞沒在聽,他看著雷妮生。她抬起頭,與他目光相接。她看到他低下頭若有所思地看著諾芙瑞的屍體,她完全確切知道他正在想什麼。

  他喃喃問道:“索貝克?”

  “噢,不,”雷妮生聽到她自己說:“噢,不……噢,不……”

  莎蒂彼再度緊急地說:“她是從小徑掉下來的。上面那裡正好很窄——而且危險……”

  危險?賀瑞有一次告訴過她的是什麼?一個索貝克小時候攻擊亞莫士的故事,還有她母親把他們拉開說:“你不能做這種事,索貝克。這是危險的……”

  索貝克喜歡殺戮:“我會高興做我要做的事……”

  索貝克殺死一條蛇……

  索貝克在狹窄的小徑上遇見諾芙瑞……

  他的目光與雷妮生的相接。她想:“他和我都知道……我們永遠都知道……”

  她聽見她顫抖的聲音高聲說:“她從小徑跌下來……”

  亞莫士柔和的聲音有如最後一句和聲交叉進來:“她一定是從小徑跌下來。”

第十章 冬季第四個月第六天

  應賀特坐著面對伊莎。

  “她們的說法都一樣,”他焦躁地說。

  “那至少是方便之道,”伊莎說。

  “方便——方便?你用的是多麼奇特的字眼!”

  伊莎發出格格短笑聲。

  “我知道我在說什麼,我的兒子。”

  “她們說的是事實嗎,這得由我來斷定!“應賀特嚴肅地說。

  “你不可能是瑪亞特女神。也不像是阿努比斯神,你不能把心擺在天秤上稱!”

  “是意外事件?”應賀特判官式地搖搖頭:“我不得不記住我對我忘恩負義的家人意圖的宣佈可能引起情緒上的沖動。”

  “是的,的確是,”伊莎說:“情緒是被挑起了。他們在大廳裡吼叫那麼大聲,我在我房間這裡面都聽得見。對了,那些是你真正的意圖嗎?”

  應賀特不安地挪動身子,喃喃說道:“我寫信時正在氣頭上——我氣是正當的。我的家人需要一次嚴厲的教訓。”

  “換句話說,”伊莎說:“你只是在嚇嚇他們。是不是這樣?”

  “我親愛的母親,這在現在有什麼關系嗎?”

  “我明白,”伊莎說:“你不知道你想幹什麼。思想混淆,如同往常一般。”

  應賀特努力忍住怒氣。

  “我的意思只是那一點已經無關緊要了。目前的問題是諾芙瑞死掉這個事實。如果我相信我的家人有任何一個會這麼不負責任,這麼氣得失去心理平衡,這麼放肆地傷害那女孩——我——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這麼說,幸好,”伊莎說:“她們的說法全都一樣!沒有人作任何不同的暗示嗎?”

  “確實沒有。”

  “那麼為什麼不就把它當意外事件了結?你應該把那女孩一起帶到北方去的。我當時就這樣告訴過你。”

  “那麼你的確相信——”

  伊莎加重語氣說:“我相信別人所告訴我的,除非跟我自己親眼所見的相抵觸——這在現在很少發生——或是跟我親耳所聽見的。我想,你大概已經問過喜妮了吧?她對這件事怎麼說?”

  “她深深感到傷心——非常傷心。為了我。”

  伊莎揚起眉頭。

  “確實。你說的令我感到驚訝。”

  “喜妮,”應賀特熱情地說:“很有感情。”

  “的確。她的舌頭也特別長。如果她的唯一反應就是為你的喪失情婦感到傷心,那麼我當然就把這件事看作是意外事件了結。還多的是其他事情需要你去留心。”

  “是的,確實。”應賀特恢復他小題大做、自以為了不起的態度,站了起來:“亞莫士正在大廳裡等我,有各種事需要我緊急處理。有很多決定等著我認可。如同你所說的,個人的憂傷不該侵害到生活的主要步調。”

  他匆匆走出去。

  伊莎微笑了一會兒,一種有點嘲諷意味的微笑,然後她的臉色再度凝重起來。她歎了口氣,搖搖頭。

  亞莫士在卡梅尼陪同下等著他父親。亞莫士解釋說賀瑞在監督正在忙著葬禮第一階段准備工作的葬儀社人員。

  應賀特收到諾芙瑞的死訊,花了幾個星期的時間才回到家,如今葬禮准備工作已近完成。屍體已經久浸在鹽水裡,恢復了一些正常面貌,塗過了油膏,擦過了鹽,適當地包劄上崩帶,擺在棺木裡。

  亞莫士說明他訂好了設計好以後要安置應賀特自己屍體的石墓附近的一個小墓穴。他詳細說明他已經訂好的一切,應賀特表示贊同。

  “你做得很好,亞莫士,”他和藹地說:“看來你好像顯露出很好的判斷力,頭腦保持得很靈光。”

  亞莫士對這意料之外的贊許感到有點臉紅。

  “當然,伊必.孟都是一家昂貴的葬儀社,”應賀特繼續說下去:“比如說,這些天篷甕,在我看來好像就貴得不像話。真的沒有必要這樣奢侈。他們有些價錢在我看來是太貴了。這些大官家裡用的葬儀社最壞的一點就在這裡。他們以為他們可以漫天要價。找一些比較不出名的就會便宜多了。”

  “你不在,”亞莫士說:“我不得不對這些事下決定——而我急於讓你這麼關心的情婦得到一切尊榮。”

  應賀特點點頭,拍拍亞莫士的肩膀。

  “這是善意的錯,我的孩子。我知道,你通常對錢財的事非常謹慎。我知道就這件事來說,任何不必要的過度花費都是為了讓我高興。不過,我不是錢做的,而且情婦——呃,啊哼!——終歸只不過是情婦。我想,我們把比較昂貴的護身符取消——我看看,還有一兩個減少開支的其他方法……把估價單念出來給我聽,卡梅尼。”

  卡梅尼翻開草紙。

  亞莫士輕松地歎了一口氣。

  凱伊特慢步走出屋子,來到湖邊,在孩子們和他們的母親身邊停頓下來。

  “你說的對,莎蒂彼,”她說:“活著的姘婦是跟死去的姘婦不同!”

  莎蒂彼抬起頭來看她,她的眼睛模糊不清。雷妮生很快地問道:

  “你是什麼意思,凱伊特?”

  “給一個活著的姘婦,什麼都不嫌太好——衣服、珠寶——甚至是應賀特親生骨肉的繼承權!但是現在應賀特正在忙著削減葬禮的費用!畢竟,何必要把錢浪費在一個死掉的女人身上?是的,莎蒂彼,你說的對。”

  莎蒂彼喃喃說道:“我說過什麼?我忘記了。”

  “最好是這樣,”凱伊特同意說:“我,也忘記了。還有雷妮生也是。”

  雷妮生一言不發地看著凱伊特。凱伊特的話中有某種意味——某種有點惡意,給雷妮生不好印象的意味。她慣於總是把凱伊特想成是個有點笨的女人——一個溫和柔順的女人,但卻有點微不足道。現在令她吃驚的是凱伊特好像和莎蒂彼對調了。一向專橫霸道、氣勢洶洶的莎蒂彼一下子變得幾乎是——怯生生的。現在倒成了一向平靜的凱伊特在對莎蒂彼作威作福。

  然而,雷妮生心想,人們並不會真正改變他們的性格吧——或者是會?她感到困擾。凱伊特和莎蒂彼真的在過去幾個星期中就變了,或是一個的改變是另一個改變的結果?是凱伊特變得氣勢洶洶。或是她僅僅是表面上看來是這樣,因為莎蒂彼的突然消沉下來?

  莎蒂彼確實是變了一個人。她的聲音不再是雷妮生所熟悉的高亢、刺耳。她在院子裡緊張、畏縮的步伐,相當不像她往常自信的態度。雷妮生把她的改變看成是諾芙瑞死亡所帶來的驚嚇結果,但是那種驚嚇會持續這麼久實在叫人難以置信。雷妮生不禁覺得,公開堂而皇之地為那情婦的突然死亡表示歡騰,才像是莎蒂彼本人。然而事實上是,一聽到有人提及諾芙瑞的名字,她馬上就緊張地畏縮起來。甚至亞莫士好像也免除了她的欺淩叱喝,結果,開始採取了比較堅決的態度。無論如何,莎蒂彼的改變全都是趨向好的一面——或者說,至少雷妮生是這樣想的。然而這其中有什麼令她隱隱不安……

  突然,雷妮生吃驚地意識到凱伊特正在看著她,皺著眉頭。她瞭解,凱伊特是在等她對她所說的表示同意。

  “雷妮生,”凱伊特重複說:“也忘記了。”

  雷妮生突然感到一股反抗感溢出來。不管是凱伊特,或是莎蒂彼,沒有任何人可以命令她應該或不應該記住什麼。她以隱隱暗示抗議的眼光堅定地回看凱伊特。

  “這家裡的女人”凱伊特說:“必須站在一起。”

  雷妮生開口了。她清晰、反抗地說:“為什麼?”

  “因為她們的利益是一致的。”

  雷妮生激烈地搖頭。她困惑地想著:我是個女人同時也是個人。我是雷妮生。

  她大聲說:“沒有這麼簡單。”

  “你想惹麻煩嗎,雷妮生?”

  “不。無論如何,你所說的麻煩是什麼意思?”

  “那天在大廳裡所說的一切最好是都忘掉。”

  雷妮生笑出聲來。

  “你真傻,凱伊特。僕人、奴隸、我祖母——每個人一定都聽見了!為什麼要假裝把確實發生過的事當作沒發生過一樣?”

  “那時我們都在氣頭上,”莎蒂彼以沉悶的聲音說:“我們所說的都不是有意的。”

  她煩躁地又補上一句說:“不要再談它了,凱伊特。如果雷妮生想要惹麻煩,就由她去吧。”

  “我並不想惹麻煩,”雷妮生憤慨地說:“但是假裝是愚笨的。”

  “不,”凱伊特說:“是智慧。你得考慮到泰娣。”

  “泰娣沒事。”

  “一切都沒事——如今諾芙瑞死了。”凱伊特微笑著。

  一種平靜、沉著、滿足的微笑——雷妮生心中再度泛起反感。

  然而凱伊特說的相當真實。如今諾芙瑞死了,一切都沒事了。莎蒂彼、凱伊特、她本人,還有孩子們——全都安全——全都平安無事——沒有任何未來的憂慮。那個闖入者、那個擾人、不懷好意的陌生人,已經離開了——永遠離開了。

  那麼,為什麼會為了諾芙瑞而產生這種她不瞭解的情感騷動?為什麼會為了她不喜歡的那個死去的女孩而有這種擁護感?諾芙瑞邪惡,諾芙瑞已經死了。難道她不能就這樣來看嗎?為什麼會有這突來的憐惜感——不只是憐惜——而是近於包容?

  雷妮生困惑地搖搖頭。在其他人都進屋子裡去之後,她坐在湖水旁,徒然試圖搞清楚她心中的困惑。

  當賀瑞越過院子,看到她,過來坐在她身旁時,太陽已經西下。

  “天晚了,雷妮生。太陽已經西下。你該進去了。”

  他莊重、平靜的話聲撫慰了她,如同往常一般。她轉向他問了個問題。

  “同一家裡的女人都必須團結在一起嗎?”

  “誰跟你這樣說的,雷妮生?”

  “凱伊特。她和莎蒂彼——”

  雷妮生中斷下來。

  “而你——想要自己獨立思考?”

  “噢,思考!我不知道如何去思考,賀瑞。我的腦子裡一片混雜。人們令人感到困惑。每個人都和我所認為的不同。莎蒂彼我總是以為她大膽、堅毅、專橫擅權。但是她現在軟弱、憂柔寡斷,甚至膽怯。那麼,到底那一樣是真正的莎蒂彼?人不可能像那樣在一天之內完全改變。”

  “不是在一天之內——不是。”

  “而凱伊特——她總是溫和謙遜,讓每個人欺淩她。現在她卻對我們大家發號施令!甚至索貝克好像也怕她。而且甚至連亞莫士也變了——他發號施令,要人家聽從!”

  “而這一切令你感到困惑不解。雷妮生?”

  “是的。因為我不明白。有時候我感覺到甚至喜妮也跟她表面上看起來的相當不同!”

  雷妮生仿佛感到荒謬地笑出聲來,但是賀瑞並沒有跟著她發笑。他的臉色保持嚴肅,滿腹心思。

  “你對人的思考不多吧,雷妮生?如果你多思考,你就會瞭解——”他暫停了一下,然後繼續。“你知道所有的墳墓裡總是有一道假門吧?”

  雷妮生瞪大眼睛:“是的,當然。”

  “哦,人也是像那樣。他們造出了一道假門——來欺瞞。如果他們感到軟弱,感到無能,他們就造出一道堂堂的自主、虛張聲勢、具有壓倒性權威的門——然後,過一段時間,他們變得信以為真。他們以為,而且每個人也都以為,他們就像那樣。但是,在那道門之後,雷妮生,僅僅只是石塊而已……因此當現實來到,真理的羽毛觸及他們——他們真正的自我重新出現。對凱伊特來說,溫和、謙遜帶給她她所欲求的一切——丈夫和孩子。愚蠢使得她的生活容易過些。但是當現實對她構成威脅時,她的真正本性出現。她並沒有改變,雷妮生——她的那種力量,那種殘忍性一直都在。”

  雷妮生孩子氣地說:“可是我不喜歡,賀瑞。這令我感到害怕。每一個人都跟我所認為的不同。還有,我自己呢?我一直都是老樣子。”

  “是嗎?”他對她微笑:“那麼為什麼你在這裡一坐坐了這麼幾個鐘頭,額頭皺起,苦思冥想?以前的雷妮生——跟凱依離去的那個雷妮生——會這樣嗎?”

  “噢,不會。沒有需要——”雷妮生停了下來。“你明白了吧?你自己就說出來了。那就是個現實的字眼——需要!你不再是那快樂、不用思考的孩子,那接受一切事物表面價值的孩子。你不僅僅是這家裡的女人之一。你是想要獨立思考,思考其他人的雷妮生……”

  雷妮生緩緩說道:“我一直在想諾芙瑞……”

  “你想到什麼?”

  “我在想為什麼我忘不了她……她壞、她殘忍、她企圖傷害我們,而她現在已經死了。為什麼我就不能這樣想就好了?”

  “你不能嗎?”

  “不能。我試過——但是——”雷妮生停頓下來。她困惑地一抹眼睛:“有時候我感覺到我瞭解諾芙瑞,賀瑞。”

  “瞭解?你什麼意思?”

  “我無法解釋。但是這種感覺不時地出現——幾乎有如她就在我身旁一樣。我感覺到——幾乎感覺到——仿佛我就是她。我似乎瞭解她的感受。她非常不快樂,賀瑞,我現在瞭解了,盡管我當時並不瞭解。她想要傷害我們完全是因為她那麼不快樂。”

  “你不可能知道這些,雷妮生。”

  “是的,當然我不可能知道,但是我感覺到。那種悲慘,那種痛苦,那種深恨——我曾經在她臉上看出來,而我當時不瞭解!她一定愛過某一個人,後來出了差錯——或許他死了……或是離開了——然而卻使她成了那樣——想要傷害——想要傷害別人。噢!隨便你高興怎麼說。我知道我是對的!她成了那個老人,我父親的情婦——她到這裡來,我們討厭她——而她想要讓我們全都像她一樣不快樂——是的,就是這個原因才會這樣的!”

  賀瑞以奇特的眼光看著她。

  “你說得多確信,雷妮生。然而你跟諾芙瑞並不很熟。”

  “可是我感覺到這是真的,賀瑞。我感覺得到她——諾芙瑞。有時候我感覺到她離我相當近……”

  “我明白。”

  他們之間陷入沉默。現在天色已將近暗了。

  賀瑞平靜地說:“你相信,諾芙瑞並不是意外死的,不是嗎?你認為她是被人丟下去的?”

  雷妮生聽到人家說中了她的看法,心中起了一陣激烈的反感。

  “不,不,不要說了。”

  “可是我想,雷妮生,我們還是說出來的好——因為這已經在你腦海裡。你真的這樣認為?”

  “我——是的!”

  賀瑞滿腹心思地低下頭去。他繼續:“而且你認為是索貝克下的手?”

  “還可能會是誰?你記得他和那條蛇吧?而且你記得他所說的——那天——她死的那一天——在他離開大廳之前所說的吧?”

  “我記得他所說的話,是的。不過說的人並不總是做的人,所謂會叫的狗不咬人!”

  “可是難道你不認為她是被人殺害的嗎?”

  “是的,雷妮生,我相信……可是,畢竟,這只是一個看法。我沒有證據。我不認為可能有證據。這就是為什麼我慫恿應賀特接受意外死亡這個說法的原因。有人推倒諾芙瑞——我們永遠都不會知道這個人是誰。”

  “你的意思是你不認為是索貝克?”

  “我不這樣認為。不過,如同我所說的,我們永遠不可能知道——因此最好是不要去想它。”

  “可是——如果不是索貝克——那麼你認為是誰?”

  賀瑞搖搖頭。

  “如果我有個想法——這個想法可能是錯誤的。所以還是不要說出來的好……”

  “可是這麼一來——我們就永遠都不知道了!”

  雷妮生話中帶有沮喪的意味。

  “或許——”賀瑞猶豫了一下——“或許這樣可能最好。”

  “不要知道?”

  “不要知道。”

  雷妮生顫抖起來。

  “可是——噢,賀瑞,我害怕!”

第十一章 夏季第一個月第十一天

  最後一項儀式完成,咒文也念過了。孟杜,來自戀愛女神海梭之廟的法師,拿起“喜登”草做的掃帚小心地揮掃墓室,一邊念著咒文,在墓室門永遠封閉上之前,驅除一切魔鬼的腳印。

  然後,墳墓封了起來,所有一切處理木乃伊屍身用過剩下來的東西,一壺壺的鹽液、鹽和碎布,所有跟屍體接觸過的東西,都擺在墓旁的一間小石室裡,這個小石室也封閉起來。

  應賀特挺起胸膛,深吸了一口氣,鬆懈下他虔誠的喪葬表情。一切都已按照禮法完成。諾芙瑞已經依俗下葬,所費不貲。(在應賀特看來,是有點過度浪費。)

  應賀特跟已經完成聖職、恢復世俗人態度的祭司們相互客套寒暄。每個人都下山回到屋子裡,適當的點心已經備好等著。應賀特和大祭司討論最近政治上的一些改變。底比斯正快速變成非常強大的一個城市。埃及不久可能再度統一在一個君主之下。金字塔時期的黃金時代可能重現。

  孟杜對尼.希比.雷國王備加推崇贊賞。腐敗懦弱的北方極不可能與他相抗衡。統一的埃及——需要的就是這。而且,無疑的,這對底比斯來說,意義重大……

  男人家走在一塊兒,討論著將來。

  雷妮生回顧斷崖和封閉起來的墓室。

  “這就是終局了,”她喃喃說道。一股解脫感掠過她心頭。她一直在怕她幾乎不知道的什麼!某種最後一分鐘冒出來的喊叫或控訴?然而一切平靜順利。諾芙瑞已依照一切宗教禮俗儀式下葬。

  這是終局。

  喜妮低聲說:“我希望是如此;我真的希望是如此,雷妮生。”

  雷妮生轉身向她。

  “你這是什麼意思,喜妮?”

  喜妮避開她的眼光。

  “我只是說我希望這就是終局。有時候你以為是終局的只不過是個開端。而且這可大大不妙。”

  雷妮生氣憤地說:“你在說些什麼,喜妮?你這是在暗示什麼?”

  “我確信我從來不作任何暗示,雷妮生。我不會做這種事。諾芙瑞安葬了,而且每個人都滿意了。所以一切就是這樣。”

  雷妮生問道:“我父親問過你對諾芙瑞之死的看法了嗎?”

  “是的,是問過了,雷妮生。他特別強調。要我告訴他我確切的想法。”

  “那麼你告訴他些什麼?”

  “這,當然,我說是意外事件。還可能是什麼?我說,你不可能會認為你家裡有任何一個人會傷害那個女孩吧?他們不敢,我說。他們對你太尊敬了。他們可能發發牢騷,但也只是這樣而已,我說。你可以相信我的話,我說,絕對沒有‘那種’事!”

  喜妮點點頭,咯咯發笑。

  “那麼我父親相信你的話?”

  喜妮再度很滿意地點點頭。

  “啊,你父親知道我對他是多麼的忠實。我老喜妮說什麼他都相信。他激賞我,即使你們沒有一個人這樣。啊,算了吧,我對你們大家的奉獻這本身就是一種報償。我不指望感謝。”

  “你已對諾芙瑞忠實奉獻,”雷妮生說。

  “我確信我不知道你怎麼會有這種想法,雷妮生。我得像其他每一個人一樣聽從命令。”

  “她認為你對她忠心耿耿。”

  喜妮再度咯咯發笑。

  “諾芙瑞並不像她自以為的那樣聰明。驕傲的女孩——自以為擁有全世界的女孩。好了,現在她得去滿足陰府判官的審問了——在那裡,漂亮的臉蛋幫不上她的忙,不管怎麼樣,我們已經擺脫了她。至少,”她摸摸身上戴著的護身符,壓低聲音加上一句話:“我希望如此。”

  “雷妮生,我想跟你談談莎蒂彼。”

  “什麼事,亞莫士?”

  雷妮生同情地抬起頭看著她哥哥一張溫和、憂慮的臉。

  亞莫士沉重緩慢地說:“莎蒂彼非常不對勁。我不明白。”

  雷妮生悲傷地搖搖頭。她找不出任何安慰的話語可以說。

  “我注意到她的這種改變有段時間了,”亞莫士繼續說下去:“任何不熟悉的聲音都令她驚嚇,發抖。她吃不太下飯。她躡手躡腳的如同——如同她怕見到她自己的影子。你一定也注意到了吧,雷妮生?”

  “是的,的確,我們全都注意到了。”

  “我問過她是不是生病了——要不要我找個醫生——但是她說沒事——說她好得很。”

  “我知道。”

  “這麼說你也問過她了?而且她也什麼都沒對你說——什麼都沒說?”

  他強調這句話。雷妮生同情他的焦慮,然而她說不出什麼幫得上忙的話。

  “她堅執她相當好。”

  亞莫士喃喃說:“她晚上睡不好——她在睡夢中大喊大叫。她——她可不可能有什麼我們不知道的傷心事?”

  雷妮生搖搖頭。

  “我看不出有這種可能。孩子們又沒什麼差錯。這裡又沒發生什麼事——當然,除了諾芙瑞之死——莎蒂彼幾乎毫不為這件事傷心,”她幹澀地加上最後一句。

  亞莫士淡然一笑。

  “是的,的確是。可以說是恰恰相反。再說,她這種情形已經有段時間了。我想,是開始在諾芙瑞死掉之前。”他的語氣有點不確定,雷妮生迅速看著他。亞莫士有點堅持地說:“在諾芙瑞死掉之前。難道你不認為嗎?”

  “我後來才注意到,”雷妮生慢條斯理地說。

  “而她什麼都沒對你說——你確定?”

  雷妮生搖頭:“不過你知道,亞莫士,我不認為莎蒂彼病了。在我看來比較像是她——害怕。”

  “害怕?”亞莫士大感驚愕地叫起來:“可是為什麼莎蒂彼要害怕?怕什麼?莎蒂彼總是像頭獅子一樣勇敢。”

  “我知道,”雷妮生無助地說:“我們總是這樣認為——但是人會改變——這是古怪的。”

  “凱伊特知不知道什麼,你知道嗎?莎蒂彼有沒有跟她說過?”

  “她比較有可能跟她說而不是跟我——不過我不這樣認為。事實上,我確信。”

  “凱伊特怎麼認為?”

  “凱伊特?凱伊特從來就什麼都不想。”

  雷妮生回想著,凱伊特只是趁著莎蒂彼異常溫順的時候,為她自己和她孩子奪得新近織好的最好的亞麻布——在莎蒂彼正常的時候絕不會容她這樣做。不吵翻了天才怪哩!莎蒂彼幾乎吭都不吭一聲地由她得逞這個事實令雷妮生印象十分深刻。

  “你跟伊莎談過嗎?”雷妮生問道:“我們的祖母對女人以及她們的行為很瞭解。”

  “伊莎,”亞莫士有點困惱地說:“只說我該為這種改變感到高興。她說要莎蒂彼繼續保持這樣明理是可遇不可求的事。”

  雷妮生有點猶豫地說:“你問過喜妮了嗎?”

  “喜妮?”亞莫士皺起眉頭:“沒有,真的。我不會跟喜妮說這種事。她太過於自以為是了。我父親寵壞了她。”

  “噢,那我知道。她非常煩人。不過——哦——”——雷妮生猶疑著——“喜妮通常無所不知。”

  亞莫士緩緩說道:“你問問她好嗎,雷妮生?然後告訴我她說些什麼?”

  “好吧。”

  雷妮生跟喜妮獨處時提出了問題。她們正在前往織布棚的路上。令她有點驚訝的,這問題似乎令喜妮不安。她平常聊天的那股熱呼勁一下子全不見了。

  她摸摸身上戴著的護身符,回頭望瞭望。

  “這跟我無關,我確信……我沒有必要去注意任何人正不正常。我只管我自己的事。要是有什麼麻煩,我可不想扯進去。”

  “麻煩?什麼樣的麻煩?”

  喜妮迅速側瞄了她一眼。

  “沒有,我希望。不管怎麼樣,沒有什麼跟我們有關的。你和我,雷妮生,我們沒有什麼好自責的。這對我來說是一大安慰。”

  “你的意思是莎蒂彼——你是什麼意思?”

  “我沒任何意思。我在這屋子裡只不過比僕人好上一點點,我犯不著對跟我無關的事情提出我的看法。要是你問我,這是個往較好方面的改變,而且如果就保持這樣,那麼我們就都好了。拜託,雷妮生,我得去留意一下她們在亞麻布上標好日期。她們都這麼不小心,這些女人,總是只顧談笑,疏忽了工作。”

  雷妮生不滿意地望著她一個箭步沖進織布棚裡去。她自己則慢慢踅回屋子裡。她悄悄進了莎蒂彼的房間,莎蒂彼在雷妮生碰碰她的肩頭時跳了起來,大叫一聲。

  “噢,你把我嚇死了。我以為——”

  “莎蒂彼,”雷妮生說:“怎麼啦?你不告訴我嗎?亞莫士在為你擔心而且——”

  莎蒂彼的手指飛向雙唇。她的眼睛張大、驚懼,她的聲音緊張,結結巴巴地說:“亞莫士?他——他說些什麼?”

  “他在焦慮。你在睡覺時大喊大叫——”

  “雷妮生!”莎蒂彼抓住她的手臂:“我說——我說了些什麼?”

  她的兩眼因恐懼而擴張。

  “亞莫士是不是認為——他告訴你些什麼?”

  “我們兩個都認為你病了——或是——或是不快樂。”

  “不快樂?”莎蒂彼以奇特的腔調低聲重複這三個字。

  “你不快樂嗎,莎蒂彼?”

  “或許吧……我不知道。並非如此。”

  “不是。你在害怕,可不是嗎?”

  莎蒂彼突然以敵視的眼光瞪著她。

  “為什麼你會這樣說?為什麼我該害怕?我有什麼好怕的?”

  “我不知道,”雷妮生說:“但是,這是事實,不是嗎?”

  莎蒂彼努力恢復她往日傲慢的姿態。她頭往後一甩。

  “我不怕任何東西——任何人!你竟然敢對我作這種暗示,雷妮生?而且我不容你和亞莫士來談論我。亞莫士和我彼此瞭解。”她停頓下來,然後厲聲說:“諾芙瑞死了——死得好。這是我說的。你可以去告訴任何人,我的感想就是這樣。”

  “諾芙瑞?”雷妮生質問式地叫出這個名字。

  莎蒂彼激動得使她看起來似乎又恢復了往日的樣子。

  “諾芙瑞——諾芙瑞——諾芙瑞!聽到這個名字就叫我惡心!我不用再在這屋子裡聽到她的名字了——謝天謝地。”

  她的聲音,升到了往日刺耳的高音,在亞莫士踏進門時突然下降。他異常堅決地說:

  “靜下來,莎蒂彼。如果我父親聽見了,又會有新的麻煩。你怎麼可以這麼傻?”

  如果說亞莫士的堅決和不悅的語調是異常的,那麼莎蒂彼的突然瓦解、溫順下來也是。她喃喃道:“對不起,亞莫士……我一時沒有想到。”

  “好了,以後小心一點!你和凱伊特以前總是惹麻煩。你們女人真沒道理!”

  莎蒂彼再度喃喃道:“對不起……”

  亞莫士走出去,他抬頭挺胸,步伐比以往堅毅多了,仿佛他一旦重建了權威便不可一世。

  雷妮生慢慢走向老伊莎的房間去。她感到,她祖母可能提供她一些有用的意見。

  然而,正在津津有味地吃著葡萄的伊莎,拒絕正視這件事情。

  “莎蒂彼?莎蒂彼?為莎蒂彼這樣大驚小怪的幹什麼?難道你們都喜歡受她欺侮支遣,一旦她行為得體,你們反而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她吐出葡萄子,評議說:

  “不管怎麼樣,這太好了,維持不久——除非亞莫士能讓她保持這樣下去。”

  “亞莫士?”

  “是的。我希望亞莫士終於覺醒了,好好痛打莎蒂彼一頓。她需要的就是這——而且她是那種也許會高興挨打的女人。溫溫順順,可憐兮兮的亞莫士一定令她非常討厭。”

  “亞莫士是個可親的人,”雷妮生憤慨地叫了起來:“他對任何人都好——像女人一樣溫柔——如果女人是溫柔的話”,她懷疑地加上一句。

  伊莎咯咯發笑。

  “最後一句加得好,孫女兒。不,女人可不溫柔——或者如果她們溫柔的話,願伊西士女神助她們!而且沒有幾個女人喜歡仁慈、溫柔的丈夫。她們會要個像索貝克那樣英俊、裝腔作勢、殘暴的丈夫——女孩子迷的是他那種人。或者是像卡梅尼那樣英俊瀟灑的年輕小夥子——嘿,雷妮生,怎麼樣?他真是無可挑剔!而且他的情歌好得無話可說。嗄?嘻,嘻,嘻。”

  雷妮生感到臉頰紅了起來。

  “我不懂你的意思,”她道貌岸然地說。

  “你們全都以為伊莎什麼都不知道!我是知道沒錯。”她以半瞎的眼睛盯住雷妮生:“或許,我比你還先知道,孩子。不要生氣。生活就是這樣,雷妮生。凱依是你的好丈夫——但是他現在已揚帆另一個世界裡。做太太的需要找個新的丈夫到尼羅河上刺魚——並不是說卡梅尼有多好。一隻蘆管筆,一卷草紙就是他的夢想。盡管是個像人像樣的年輕人——對歌唱有一套。這一切在我看來,我可不確定他是配得上你的男人。我們對他所知不多——他是個北地人。應賀特贊賞他——不過我總認為應賀特是個傻瓜。任何人都可以奉承他,誘他就範。看看喜妮就知道了!”

  “你錯了,”雷妮生一本正經地說。

  “很好,那麼,我錯了。你父親不是傻瓜。”

  “我不是指那個。我的意思是——”

  “我懂你的意思,孩子。”伊莎露齒一笑:“但是你不懂得真正的笑話。你不懂像我這樣安安穩穩地坐下來有多好,脫離了這一切男男女女,愛愛恨恨的事。吃著可口的肥鵪鶉或蘆葦鳥,再來一塊蜂蜜糕,和一些美味的韭菜、芹菜,然後用敘利亞的葡萄美酒潤潤喉——永遠無憂無慮。冷眼旁觀著一切騷亂、心痛事件,心知這一切都不再能影響到你。看著你的兒子為了一個漂亮的女孩出醜,看著她把整個地方搞得風風雨雨——這令我捧腹大笑,我可以告訴你!就某一方面來說,你知道,我喜歡那個女孩!她是個魔鬼沒錯——看她令她們吵吵鬧鬧的。索貝克就像被針刺破的氣囊——伊比被搞得就像個小孩子——亞莫士以一個受太太欺壓的丈夫而蒙羞。這就像你對著一池水看你自己的臉。她令他們看清楚了他們一般的樣子。可是為什麼她恨你,雷妮生?回答我這個問題。”

  “她恨我嗎?”雷妮生懷疑地說:“我——曾經試著對她表示友好。”

  “而她並不領情?她是恨你沒錯,雷妮生。”

  伊莎停頓下來,然後突然問道:“會不會是因為卡梅尼?”

  雷妮生臉色升起紅暈。“卡梅尼?我不懂你的意思。”

  伊莎若有所思地說:“她和卡梅尼都來自北方,但是卡梅尼在院子裡望著的人是你。”

  雷妮生猛然說:“我得去看看泰娣。”

  伊莎刺耳、逗樂的咯咯笑聲跟隨著她。她的雙頰一陣臊熱,快速越過院子,來到湖邊。卡梅尼從門廊那裡喊她:“我做了一首新歌,雷妮生,留下來聽聽。”

  她搖搖頭,匆匆前去。她的心憤怒地跳動。卡梅尼和諾芙瑞。諾芙瑞和卡梅尼。為什麼要讓者伊莎,喜歡惡作劇的老伊莎,把這些想法加入她腦子裡去?為什麼她要在乎?

  無論如何,這又有什麼關系?她不在乎卡梅尼——一點也不在乎。一個有著甜美的聲音、結實的肩膀,令她想起凱依的粗魯的年輕人。

  凱依……凱依……

  她固執地重複他的名字——但是他的影像首度不再出現她的眼前。凱依在另一個世界裡。他在陰府裡……

  卡梅尼正在門廊上輕柔地唱著:“我要對彼大說:‘今晚把我的愛人給我……’”

  “雷妮生!”

  賀瑞連叫了她兩次,她才聽見,從望著尼羅河的冥思中轉過身來。

  “你想得出神了,雷妮生。你在想什麼?”

  雷妮生氣沖沖地說:“我在想凱依。”

  賀瑞看了她一兩分鐘——然後微微一笑。

  “我明白,”他說。

  雷妮生有種不自在的感覺,覺得他真的明白。

  她突然急急說道:“人死了之後會怎麼樣?有任何人真正知道嗎?所有這些經文——所有這些寫在棺木上的東西——有些含糊得似乎毫無意義。我們知道陰府之神是被人殺死的,他的屍體後來被拼湊在一起,他戴著白色皇冠,因為他我們得以不死——但是有時候,賀瑞,這一切似乎都不是真的——而且一切都這麼令人感到困惑……”

  賀瑞輕柔地點點頭。

  “然而當你死後,到底真正會發生什麼事——這是我想知道的。”

  “我無法告訴你,雷妮生。你應該去問祭司這些問題。”

  “他只會給我一些通俗的答案。我想要知道。”

  賀瑞柔聲說:“除非我們自己死掉,我們沒有任何一個人會知道……”

  雷妮生顫抖起來:“不要——不要說那個!”

  “是有什麼讓你感到心煩吧,雷妮生?”

  “是伊莎。”她停頓下來,然後說:“告訴我,賀瑞,是——是不是卡梅尼和諾芙瑞在——在來到這裡之前——就——就彼此很熟識了?”

  賀瑞靜靜地站了一會兒,然後,當他走在雷妮生一旁,一起走回屋子去時,他說:“我明白。原來就是這麼一回事!”

  “你什麼意思——‘就是這麼一回事’?我只不過是問你一個問題。”

  “對你那個問題,我不知道答案。諾芙瑞和卡梅尼在北方時就彼此認識——有多熟,我就不知道了。”

  他輕柔地又加上一句話:“這重要嗎?”

  “不,當然不,”雷妮生說:“這根本一點都不重要。”

  “諾芙瑞死了。”

  “死了而且做成木乃伊封閉在她的墳墓裡!就是這樣!”

  賀瑞冷靜地繼續說下去:“而卡梅尼——似乎並不悲傷……”

  “是的,”雷妮生被這個觀點嚇了一跳說:“這倒是事實。”

  她情不自禁地轉向他說:“噢,賀瑞,你——你是個多麼令人感到欣慰的人啊!”

  他微微一笑。

  “我替小雷妮生修理過她的獅子。如今——她有其他的玩具。”

  他們來到屋前,雷妮生避門不入。

  “我還不想進去。我感到我恨他們所有的人。噢,並不是真的恨,你瞭解。不過只是因為我在生氣——煩躁不耐,而每個人都這麼古怪。我們不能上你的墓室去嗎?上到那裡去是那麼的好——讓人感到——噢,超越了一切。”

  “你真聰明,雷妮生。那正是我的感覺。這屋子、農作物和耕作地——全都在你的腳下,沒有意義。你所看的遠超過這一切——你看到的是尼羅河——再超越過去——看到整個埃及。因為如今埃及很快就會再統一起來——強盛、偉大一如她過去一樣。”

  雷妮生含糊地喃喃地說道:“噢——這有什麼重要嗎?”

  賀瑞微微一笑。

  “對小雷妮生來說沒有。只有她的獅子對她來說才是重要的。”

  “你這是在嘲笑我。這麼說,對你來說重要?”

  賀瑞喃喃地說道:“為什麼?是的,為什麼對我來說該是重要的?我只不過是一個祭祀業司祭的業務管理人。為什麼我要關心埃及偉大或是渺小。”

  “看!”雷妮生把他的注意力引到他們上頭的斷崖:“亞莫士和莎蒂彼上到墓室去了。他們現在正走下來。”

  “嗯,”賀瑞說:“有一些東西需要清理,一些葬儀社的人沒用上的亞麻布。亞莫士說過要莎蒂彼上去教他怎麼處理。”

  他們倆站在那裡,抬頭看著正從上頭小徑下來的那兩個人。

  雷妮生突然想到他們正接近諾芙瑞失足掉下來的那個地點。

  莎蒂彼走在前頭,亞莫士落後幾步。

  突然,莎蒂彼回過頭去跟亞莫士說話。雷妮生心想,或許她正在跟他說那一定是那個意外事件發生的地點。

  然後,莎蒂彼突然停住腳步。她仿佛被凍僵了一般地站在那裡,兩眼睜大,直直地望著來路。她的雙臂上舉,有如看到了什麼可怕的景象,或是想擋開某種打擊。她大叫一聲,身子搖晃,跌跌撞撞的,然後,當亞莫士躍向她時,她尖叫一聲,恐怖的尖叫聲,然後整個人頭朝下,跌落底的下岩石……

  雷妮生一手伸向喉頭,不相信地望著她跌落的景象。

  莎蒂彼正好跌落在諾芙瑞橫屍的地方,縮成一團。

  雷妮生飛快地跑過去。亞莫士正喊叫著從小徑上沖下來。

  雷妮生跑到她嫂嫂的身旁,俯身一看。莎蒂彼的眼睛張開,眼皮跳動。她的雙唇蠕動,想要說話。雷妮生身子更靠近她一些。她被莎蒂彼眼中那恐怖的神色嚇呆了。

  然後,垂死的婦人聲音傳過來。僅僅是一聲粗嘎的呻吟。

  “諾芙瑞……”

  莎蒂彼的頭後仰。她的下巴垂落。

  賀瑞回身遇到亞莫士。兩個男人一起過來。

  雷妮生轉身面向她哥哥。

  “她在上面,掉下來之前,叫著什麼?”

  亞莫士氣喘吁吁——他幾乎說不出話來……

  “她看著我後面——看過我的肩頭——好像她看到某個人正沿著小徑過來——可是沒有人——那裡沒有人。”

  賀瑞同意說:“是沒有人……”

  亞莫士的聲音跌落成低沉、受驚的細語:“然後她叫了起來——”

  “她說什麼?”雷妮生不耐煩地問道。

  “她說——她說——”他的聲音顫抖著:“‘諾芙瑞……’”

第十二章 夏季第一個月第十二天

  “原來這就是你的意思?”

  雷妮生沖著賀瑞說出這句話,與其說是個問句不如說是肯定句。

  她帶著升高的恐怖和理解的意味低聲輕柔地加上一句說:“殺害諾芙瑞的是莎蒂彼……”

  雷妮生雙手托住下巴,坐在墓旁賀瑞的小石室入口處,凝視著底下山谷。

  她夢一般地想著她昨天說的那句話是多麼地真實。這真的是這麼短時間之前的事嗎?從這上面看來,下面的房子和汲汲營營的人們,其意義微乎其微,有如螻蟻之巢。

  只有太陽,強大的太陽,在頭頂上閃耀的太陽——只有那晨曦下有如一條銀帶的尼羅河——只有這些才是永恆、持久的。凱依死了,還有諾芙瑞和莎蒂彼——而有一天,她和賀瑞也會死去。但是太陽神雷依然會統治著蒼穹,夜晚乘著他的船駛過陰府,直到第二天破曉。而尼羅河依然會流動著,遠從伊裡梵丁流下來,流過底比斯,流過鄉村,流過諾芙瑞快樂生長的地方,一直流到大海,遠離埃及。

  莎蒂彼和諾芙瑞……

  雷妮生繼續她的思路,同時說了出來,因為賀瑞沒有回答她原先的問話。

  “你知道,我是這麼的確定索貝克——”她中斷下來。

  賀瑞若有所思地說:“先入為主的觀念。”

  “然而我真笨,”雷妮生繼續說下去:“喜妮告訴了我,多多少少告訴過了我,莎蒂彼在這條路上散步,而且她說諾芙瑞上來這裡。我應該明白這是多麼顯而易見的事,是莎蒂彼跟蹤諾芙瑞——她們在小徑上相遇——莎蒂彼把她丟下去。在她跟蹤她之前不久,她才剛說過她比我任何一個哥哥都更像是個男了漢。”

  雷妮生中斷下來,顫抖著。

  “而當我遇見她時,”她重新開口說:“我當時就該知道了。她跟平常相當不同——她嚇著了。她企圖說服我跟她一起回去。她不想讓我發現諾芙瑞的屍體,我一定是瞎了眼才沒有看清事實。可是我是那麼對索貝克充滿了恐懼感……”

  “我知道。是因為看到他殺死那條蛇。”

  雷妮生急切地同意。

  “是的,正是那個原因。後來我作了一個夢……可憐的索貝克——我是多麼錯看了他。如同你所說的,會叫的狗不會咬人。索貝克總是吹個不停,說不完的大話,但是並不表示他真的會那樣做。一向大膽、殘忍、不怕採取任何行動的人是莎蒂彼。後來,自從那意外事件之後——她變成那個樣子,好像見到了鬼——讓我們大家百思不解。為什麼我們都沒想到真正的解釋?”

  她快速地抬頭一看,加上一句說:“可是你想到了?”

  “有段時間,”賀瑞說:“我感到諾芙瑞死亡的真相線索一定是在莎蒂彼異常的個性改變上。那種改變那麼顯著,一定是有什麼原因在。”

  “然而你卻什麼都沒說?”

  “我怎麼能說,雷妮生?我能證明什麼?”

  “是的,當然不能。”

  “必須是實實在在的證據。”

  “然而你曾經說過,”雷妮生爭辯說:“人並不會真的改變。但是現在你卻承認莎蒂彼真的改變了。”

  賀瑞對她微微一笑。

  “你應該到縣太爺的庭上去爭辯。不,雷妮生,我說的是夠真實的了——人總是不變的。莎蒂彼,就像索貝克一樣,總是膽大妄言。的確,她可能從光是說說到真正採取行動——但是我認為她是那種在事情發生之前一無所知的人。在她一生當中,直到那特別的一天,她從沒什麼好害怕的。當恐懼來臨時,她冷不防地受到驚嚇。後來她學到了面對未知之道是勇氣——而她沒有那種勇氣。”

  雷妮生低聲喃喃說道:“當恐懼來臨時……是的,自從諾芙瑞死掉後我們就是這樣。莎蒂彼把恐懼顯露在臉上我們大家都看到了。她的臉上露出恐懼的神色,那睜大的雙眼,當她死去時……當她說‘諾芙瑞……’有如她看見了——”

  雷妮生停了下來。她的臉轉向賀瑞,她的雙眼大張問著一個問題。

  “賀瑞,她看見了什麼?在那條小徑上。我們沒看見有什麼!那裡什麼都沒有。”

  “我們看不見——看不見。”

  “但是她看得見?她看到的是諾芙瑞——諾芙瑞回來報複。可是諾芙瑞已經死了,她的墳墓已經封閉起來。那麼她看見了什麼?”

  “她自己的心靈顯現的景象。”

  “你確定?因為如果不是那樣——”

  “是的,雷妮生,如果不是那樣呢?”

  “賀瑞——”雷妮生伸出手:“現在結束了嗎?現在莎蒂彼死了,這件事真的結束了嗎?”

  他雙手溫柔地握住她伸出來的手。

  “是的,是的,雷妮生——當然。至少你不用害怕。”

  雷妮生以細微的聲音喃喃說道:“可是伊莎說諾芙瑞恨我……”

  “諾芙瑞恨你?”

  “伊莎這樣說的。”

  “諾芙瑞可真會恨。”賀瑞說:“有時候我想她恨這屋子裡的每一個人。可是你至少並沒有跟她作對。”

  “沒有——沒有,這是事實。”

  “因此雷妮生,在你的良心上沒什麼好責備的。”

  “你的意思是說,賀瑞,如果我獨自走在這條小徑上——在日落時——在諾芙瑞死去的同一時間——如果我轉過頭——我不會看到什麼?我會平平安安的?”

  “你會平安無事的,雷妮生,因為如果你走下這條小徑,我會跟你走在一起,沒有任何傷害會加諸你身上。”

  但是雷妮生皺眉、搖頭。

  “不,賀瑞。我要自己一個人走。”

  “可是,為什麼,小雷妮生?你不會怕嗎?”

  “會,”雷妮生說:“我想我會害怕。然而還是得這樣。他們全都在屋子裡嚇得發抖,跑去廟裡買護身符,大喊大叫的說在日落時走在這條小徑上不好。可是讓莎蒂彼搖搖晃晃跌落下去的並不是什麼魔力——是恐懼——因她做的虧心事而產生的恐懼。

  “因為把年輕力壯、享受生活的人的生命帶走的是邪惡。可是我沒做過任何壞事,因此即使諾芙瑞真的恨我,她的恨也傷害不到我。這是我所相信的,再說,無論如何,如果一個人得老是生活在恐懼之中,那還不如死掉好了——所以我要克服恐懼心理。”

  “這真是一席勇氣十足的話,雷妮生。”

  “或許我的感覺沒有像我說的那樣勇敢,賀瑞。”她抬頭對他微微一笑。她站了起來:“但是說出來心裡好過多了。”

  賀瑞起身站在她一旁。

  “我會記住你這些話,雷妮生。是的,還有你說這些話時頭往後一仰的樣子。這顯露出了我一直感到的在你心中的勇氣和真理。”

  他執起她的手。

  “看,雷妮生。從這裡看過去,看到山谷,看到尼羅河,再看過去。那是埃及,我們的國土。因長年戰爭而破碎的國土,分裂成許多小王國,可是如今,——很快的——就將再聚集在一起,形成一個統一的國家——南北埃及再度溶為一體——我希望而且深信她會恢復往日的偉大!到那時候,埃及會需要有良知有勇氣的男女——像你一樣的女人,雷妮生。到那時候,埃及需要的不是像應賀特那樣永遠為個人的小得小失而汲汲營營的男人,不是像索貝克那樣懶惰浮誇的男人,不是像伊比那樣只想到能為他自己得到什麼的男孩,不是,甚至也不是像亞莫士那樣的忠誠兒子。坐在這裡,與死人共處,算計著得失,記下帳目,我瞭解到不能以財富計算的‘得’以及比失去穀物更嚴重的‘失’……我望著尼羅河,我看到了在我們之前即已存在而且在我們死後仍然會存在的埃及的生命根源……生與死,雷妮生,並沒有如此重大。我只不過是賀瑞,應賀特的事業經理人,但是當我眺望埃及,我瞭解到一種祥和安寧——是的,還有一種狂悅,別人拿縣長的官位來跟我交換我都不幹的狂悅。你懂我的意思嗎,雷妮生?”

  “我想我懂,賀瑞——懂一點。你跟下面其他人不同——我有段時間就已經知道了。而且有時候當我跟你一起在這裡時,我可以感覺到你所感覺到的——不過只是隱隱約約——不太清晰。但是我知道你的意思。當我在這裡時下面那裡的一切”——她指著山下——“似乎都無所謂了——爭吵、怨恨以及永無休止的擾攘喧嘩。在這裡可以逃避那一切。”

  她停頓下來,她的眉宇皺起,有點結結巴巴地繼續下去:

  “有時候我——我慶幸我逃開了。然而——我不知道——有什麼——在底下那裡——喊我回去。”

  賀瑞放下她的手,退後一步。

  他柔聲說道:“是的——我明白——卡梅尼在院子裡歌唱。”

  “你這是什麼意思,賀瑞?我想的並不是卡梅尼。”

  “也許你並不是想他。可是,雷妮生,我還是認為是他唱的那些歌,你不知不覺地在聽著。”

  雷妮生凝視著他,她的眉頭皺起。

  “你怎麼說這麼奇怪的話,賀瑞。在這上面不可能聽得到他的歌聲。太遠了。”

  賀瑞輕歎一聲,搖了搖頭。他眼中發笑的神色令她不解。

  她感到有點氣憤、不知所措,因為她無法瞭解。

第十三章 夏季第一個月第二十三天

  “我能跟你談一下嗎,伊莎?”

  伊莎猛然凝視著站在門口,臉上掛著逢迎微笑的喜妮。

  “什麼事?”老婦人厲聲問道。

  “沒什麼,真的——至少我不認為——可是我想我要問”

  伊莎截斷她的話。

  “那麼,進來吧;進來。你”——她用拐杖敲敲正在串著珠子的小黑奴女孩的肩膀——“到廚房去。幫我拿些橄欖來——還有榨一杯石榴汁。”

  小女孩跑了出去,伊莎不耐煩地向喜妮抬抬手。

  “只是這個,伊莎。”

  伊莎凝視著喜妮拿給她的東西。是個有著滑動蓋的小珠寶盒,上頭有兩個按扣。

  “這個怎麼樣?”

  “這是‘她的’。我發現——在她房裡。”

  “你講的是誰?莎蒂彼嗎?”

  “不,不,伊莎。另外一個。”

  “你是說,諾芙瑞?裡面是什麼?”

  “所有她的珠寶,她的梳妝用品和她的香水瓶——一切——都已經跟她一起埋葬掉了。”

  伊莎撚開按扣上的線,打開盒子。裡面是一串瑪瑙小珠子和斷裂成一半的綠釉護身符。

  “呸,”伊莎說:“沒多少東西。一定是疏忽了。”

  “葬儀社的人把她所有的東西都帶走了。”

  “那些人並不就可靠,他們忘了這個。”

  “我告訴你,伊莎——上次我去她房間查看時,裡面並沒有這個珠寶盒。”

  伊莎猛然抬頭看著喜妮。

  “你想說些什麼?說諾芙瑞從陰府回來了現在人在這屋子裡?你並不真的是個傻子,喜妮,盡管你有時候喜歡裝傻。你散佈這些可笑的鬼故事有什麼樂趣?”

  喜妮一本正經地搖搖頭。

  “我們全都知道莎蒂彼出了什麼事——還有為什麼!”

  “也許我們是知道,”伊莎說:“也許我們有人事前就已經知道!是吧,喜妮?我一直認為你比我們任何人都更知道諾芙瑞怎麼會死的。”

  “噢,伊莎,你當然不會認為——”

  伊莎打斷她的話。

  “我不會認為什麼?我可不怕用腦筋想,喜妮。我看到莎蒂彼過去兩個月當中提心吊膽的嚇得要死——昨天開始我就想到有人可能知道她把諾芙瑞怎麼啦,而且這個人可能把她所知道的藏在她腦子裡——或許威脅說要告訴亞莫士——或是應賀特本人——”

  喜妮突然爆發一連串抗議尖叫聲。伊莎閉上眼睛,靠回椅背上。

  “我一點也不認為你會承認你做了這種事。我不指望你自己承認。”

  “為什麼我要承認?我問你——為什麼?”

  “我可一點也不知道為什麼,”伊莎說:“你做了很多我從來沒有辦法找出滿意的理由的事,喜妮。”

  “我想你大概認為我企圖要她賄賂我讓我閉嘴不說。我對九柱之神發誓——”

  “不要麻煩神明。你夠誠實的了,喜妮——就誠實的意義來說。或許你對諾芙瑞怎麼會死的一無所知。不過這屋子裡大部分的事情你都知道。而且如果我要發誓的話,我會發誓這個盒子是你自己放到諾芙瑞房裡會的——盡管我想像不出是為什麼。但是這其中一定有某個原因在……你騙得過應賀特騙不了我。不要裝出可憐兮兮的無辜樣子!我是個老太婆受不了人家這樣。去跟應賀特哭訴去。他好像喜歡你這樣,天曉得是為什麼!”

  “我會把這個盒子拿去給應賀特同時告訴他——”

  “我自己會交給他。你走吧,喜妮,不要再散佈這種可笑的迷信故事。這屋子裡少了莎蒂彼清靜多了。諾芙瑞死了比活著還對我們有貢獻。現在已經血債血還,大家都回到日常工作上去。”

  “這是怎麼一回事?”應賀特幾分鐘之後大驚小怪地走進伊莎的房裡問道:“喜妮傷心極了。她淚流滿面的跑去找我。為什麼這屋子裡就沒有一個人能對那忠實的女人表示一點點善意——”

  伊莎不為所動,發出格格笑聲。

  應賀特繼續說:“據我的瞭解,你指控她偷了一個盒子——一個珠寶盒。”

  “她這樣告訴你的?我可沒做這種事。盒子在這裡。看來好像是在諾芙瑞的房裡發現的。”

  應賀特接過盒子。

  “啊,是的,是我給她的。”他把盒子打開:“嗯,裡面沒多少東西。那些葬儀社的傢伙真是非常粗心大意,沒把這跟她的其他私人用品一起帶走。想想他們的收費,至少不該這麼粗心大意。好了,這件事在我看來實在是無事自擾——”

  “的確是。”

  “我把這盒子送給凱伊特——不,送給雷妮生。她一直對諾芙瑞遵規守矩。”

  他歎了一聲。

  “一個男人家要得到寧靜好像是多麼不可能。這些女人——流不完的淚水,要不然就是吵不完的架。”

  “啊,好了,應賀特,如今至少少了一個女人!”

  “是的,的確。我可憐的亞莫士!不過,伊莎——我感到——呃——這可能是塞翁失馬。不錯,莎蒂彼是生下了健健康康的孩子,但是她就很多方面來說都是個最最叫人不滿意的妻子。當然,亞莫士對她是太過于讓步了。好了,好了,如今一切已經過去了。我得說我對亞莫士最近的表現很高興。他似乎自立多了——不再那麼膽怯——一些判斷都很好——相當好……”

  “他一向是個聽話的好孩子。”

  “是的,是的——不過有動作緩慢的傾向而且有點怕擔負責任。”

  伊莎冷淡地說:“是你從不讓他擔負責任!”

  “哦,如今一切都會改變了。我正在安排合夥的檔。幾天之內就可以弄好簽上名。我要跟我所有三個兒子合夥經營事業。”

  “當然不包括伊比吧?”

  “要是不包括他在內他會受到傷害。這麼一個可親、熱情的少年。”

  “他可當然一點也不遲緩,”伊莎說。

  “你說的是。還有索貝克——我過去對他不高興,可是他最近真的變了一個人,他不再散漫浪費時間,而且他比以前服從我和亞莫士的判斷。”

  “這真是有如一篇贊美詩,”伊莎說:“應賀特,我必須說你說得對。讓你的兒子不滿是不好的政策。不過我還是認為伊比太年輕了,就你的計劃來說。讓那個年紀的男孩有個確定的地位是可笑的事。你有什麼可以控制住他?”

  “你說的有道理,當然。”應賀特一付深思的樣子。

  然後他站了起來。

  “我得走了。有上千的事情需要我去留意。葬儀社的人在這裡——莎蒂彼安葬的事需要安排處理。這些死亡的事真花錢——非常花錢。而且一個緊跟著一個這麼快!”

  “噢,”伊莎安慰地說:“我們希望這是最後一個——直到我的死期來到之前!

  “你還會活好幾年哩,我希望,我親愛的母親。”

  “我相信你這樣希望,”伊莎露齒一笑說:“我的葬禮可不能節儉,拜託!那樣不太好!我在另外一個世界裡需要很多自娛的設備。充足的食物飲料和很多很多的奴隸芻相——一套裝飾美麗的棋盤,一套香水和化妝用品,還有我堅持要有最昂貴的天篷甕——雪花石膏做的那種。”

  “是的,是的,當然。”應賀特緊張地交換雙腳的站姿:

  “當然這悲傷的一天來到時,一切會安排對你致最高的敬意。我得坦白說,我對莎蒂彼的感覺有點不同。沒有人想惹出醜聞,可是,真的,在這種情況之下——”

  應賀特沒有說完便匆匆離去。

  伊莎露出嘲諷式的微笑,她瞭解到他所說的那句“在這種情況之下”,是應賀特所說的話中最接近承認他所珍惜的情婦之死不是單單一句“意外事件”就可以打發的。

第十四章 夏季第一個月第二十五天

  隨著家人從縣法庭那裡回來,合夥的檔公證過後,一家人都感到一股歡樂的氣息。唯一的例外,無疑的是伊比,他在最後關頭,被乙太過於年輕的理由,排除在合夥人名單之外。結果他悶悶不樂,一臉乖戾,故意不在家裡。

  精神勃勃的應賀特吩咐下去,端一壺酒到門廊上的大酒架上去。

  “你要喝一杯,我的孩子,”他拍拍亞莫士的肩膀說:

  “暫時忘掉你的喪妻之痛。讓我們為美好的未來喝一杯。”

  應賀特、亞莫士、索貝克和賀瑞一起舉杯一仰而盡。然後有人傳話過來說有頭牛被偷走了,四個男人全都匆匆趕去查看。

  一個小時之後,當亞莫士再走進院子裡時,他又熱又累。他走向仍然擺在酒架上的酒壺,舀了一銅杯酒,坐在門廊上,慢慢地啜飲著。稍後,索貝克大跨步過來,高興地大叫著。

  “哈,”他說:“現在再喝它幾杯!讓我們為終於確定下來的未來日子喝一杯。無疑的,這是我們充滿了歡樂的一天,亞莫士!”

  亞莫士表示同意。

  “是的,的確是。這樣生活就好過多了。”

  “你的感情總是這麼含蓄,亞莫士。”

  索貝克說著大笑起來,舀了一杯酒,一仰而盡,舔舔嘴唇把杯子放下。

  “現在我們倒要看看父親是不是會像以前一樣死腦筋,或是究竟我能不能改變他讓他接受現代的方法。”

  “如果我是你,我會慢慢來,”亞莫士提供意見說:“你總是這麼性急。”

  索貝克熱情地對他哥哥一笑。他心情好得很。

  “我的老‘慢慢來’先生,”他嘲弄地說。

  亞墓士微微一笑,一點也不生氣。

  “到頭來這才是最好的方法。再說,父親對我們非常好。我們不能做出令他擔憂的事。”

  索貝克以奇特的眼光看著他。

  “你真的喜歡我們的父親?你是個溫情的動物,亞莫士!現在我——我誰都不關心——也就是說,除了索貝克,索貝克萬歲!”

  他又幹了一杯酒。

  “小心一點,”亞莫士警告他說:“你今天沒吃什麼東西。有時候,一個人喝酒時——”

  他突然嘴唇扭曲,中斷下來。

  “怎麼啦,亞莫士?”

  “沒什麼——突然一陣痛——我,沒什麼事……”

  然而他舉起一手往額頭一擦,滿掌濕淋淋的。

  “你的臉色不好。”

  “我剛剛還好好的。”

  “可不要是有人在酒裡下了毒。”索貝克笑自己竟然會這樣說,一手伸向酒壺。就在這個時候,他的手臂發僵,他的身體突然一陣抽搐,往前傾倒……

  “亞莫士,”他喘息著:“亞莫士……我——也……”

  亞莫士身子往前一傾,雙雙倒了下去。他發出僵硬的半聲喊叫。

  索貝克痛苦地扭曲著。他揚起聲音。

  “救命,找個醫師——醫師……”

  喜妮從屋子裡沖出來。

  “是你在叫?你說什麼?什麼事?”

  她的叫聲驚動了其他人,一起跑過來。

  兄弟倆正痛苦呻吟著。

  亞莫士聲音微弱地說:“酒——毒——找醫師來……”

  喜妮尖聲大叫:“又是不幸。這個屋子真的是被賭了咒。快!快!快到廟裡去找大司祭莫朱來,他是個經驗豐富的優秀醫師。”

  應賀特在屋子裡的中廳來回走動。他穿著的上好亞麻布袍沾著泥土,淩亂不堪,他既未沐浴也未換衣服。他的臉布滿擔擾恐懼的神色。

  內院裡傳來低沉的悲泣聲——女人家們對這屋子裡的大災禍的“貢獻”——喜妮的慟哭聲蓋過其他的人。

  一旁的一個房間,傳來醫師和祭司莫朱對亞莫士施救的上揚聲音。雷妮生偷偷從婦女活動區溜到中廳裡,被他們的聲音吸引過去。她信步來到敞開的房門口,停頓在那裡,感到祭司正在引述的咒文有種撫慰作用。

  “噢,伊西斯,偉大的魔術之神,請你放了我,請你讓我脫離一切邪惡、血腥,免除神的打擊,免除死去的男人或女人,免除男仇人或女仇人可能加諸於我的傷害……”

  亞莫士的唇間發出一聲微弱的歎息。

  雷妮生在內心中加入祈禱。

  “噢伊西斯——噢偉大的伊西斯——救救他——救救我的哥哥亞莫士——偉大的魔術之神……”

  祭司的咒文引發了她一些想法,閃過她的腦海。

  “一切邪惡、血腥……這屋子毛病就出在這裡——是的,血腥的想法,憤怒的想法——一個死去的女人的憤怒。”

  她的話語隨著她的思緒而出,在心裡直接向那個“人”說著。

  “傷害你的人不是亞莫士,諾芙瑞——雖然莎蒂彼是他太太,你也不能要他為她的行為負責——他從來就控制不了她——沒有人奈何得了她。傷害你的莎蒂彼已經死了。這還不夠嗎?索貝克也死了——只是在口頭上跟你敵對,實際上卻從沒傷害過你的索貝克,噢,伊西斯,不要讓亞莫士也死掉——救救他,讓他免除諾芙瑞充滿報複性的恨。”

  發狂似地來回走動的應賀特抬起頭,看到他女兒,臉色充滿溫情地鬆懈下來。

  “過來,雷妮生,親愛的孩子。”

  她奔向他,他一手環抱著她。

  “噢,父親,他們怎麼說?”

  應賀特沉重地說:“他們說亞莫士有希望。索貝克——你知道?”

  “是的,是的。你沒聽見我們在哭號嗎?”

  “他黎明時死了,”應賀特說:“索貝克,我強壯、英俊的兒子。”他的聲音顫動、破裂。

  “噢,這真邪惡、殘忍——難道都沒有辦法嗎?”

  “一切能做的都已經做了。各種逼他嘔吐的藥劑。藥草汁配成的藥。護身符也用上了。還有咒文也念過了。都沒有效。莫朱是個優秀的醫師。如果他救不了我兒子——那麼是神的意願不讓他得救。”

  祭司醫師的聲音上揚,念完最後一句咒文,走出房間,擦著額頭上的汗水。

  “怎麼樣?”應賀特急切地問他。

  醫師沉重地說:“由於伊西斯開恩,你兒子將會活下來。他身體還很虛弱,但是危險期已經過去了。邪惡的力量正在衰退中。”

  他繼續說下去,語調有點改變,變得比較日常化。

  “幸好亞莫士喝的毒酒少多了,他慢慢啜飲,而你兒子索貝克好像是一口幹掉。”

  應賀特低吼了一聲。

  “你從這裡可以看出他們的不同。亞莫士膽小、謹慎,凡事都慢慢來,即使吃東西、喝酒也一樣。索貝克,總是操之過急、大而化之,不受拘束——啊呀!魯莽冒失。”

  然後他猛然加上一句說:“那麼那壺酒確實是被下了毒?”

  “這是毫無疑問的,應賀特。我的年輕助手試驗過剩下來的酒——喝過的動物都很快的死掉。”

  “而在他們不到一小時之前也喝過同樣那壺酒的我卻沒有感到任何異樣。”

  “無疑的,那時酒還沒有被下毒——是後來才下的毒。”

  應賀特一手握拳猛擊另一手的手掌。

  “沒有人,”他說:“沒有任何一個活人敢在我的屋頂下毒害我的兒子!這種事是不可能的。沒有任何一個活人敢,我說的!”

  莫朱微微一低頭。他的表情變得莫測高深:“這,應賀特,你該是最清楚的了。”

  應賀特站在那裡,緊張地搔搔耳後根。

  “有件事我想讓你聽聽,”他唐突地說。

  他拍拍手掌,一個僕人應聲跑了進來,他喊道:“把那個牧童帶進來。”

  他轉身向莫朱說:“這是個頭腦不太好的小男孩。人家對他說什麼他都聽不太懂,各項官能都不太好。然而他的眼力很好,他對我兒子亞莫士忠心耿耿,因為亞莫士對他很好,很同情他的缺陷。”

  僕人回來,手里拉著一個瘦得幾乎只剩下皮包骨的小男孩,穿著一件束帶裝,有著一對有點偏斜的眼睛,一張驚嚇、癡呆的臉。

  “說,”應賀特厲聲說:“把你剛剛告訴我的再說一遍。”

  小男孩低下頭,手指揉搓著腰間的衣服。

  “說!”應賀特大吼。

  伊莎拄著拐杖,蹣跚地走進來,睜起一雙朦朧的老眼。

  “你把小孩子嚇壞了。來,雷妮生,把這顆棗子拿給他。來,孩子,告訴我們你所看到的。”

  小男孩一個一個地盯著他們看。

  伊莎催促他。

  “昨天,當你經過院子的那道門時——你看到——你看到什麼?”

  小男孩搖搖頭,眼睛看向一旁。他喃喃說道:“我的主人亞莫士在那裡?”

  祭司半威嚴半和藹地說:“是你主人亞莫士的意願要你把你所看到的告訴我們的。沒有人會傷害到你,不要怕。”

  小男孩的臉上掠過一線光采。

  “我主人亞莫士待我很好。我會照他的心願做。”

  他停頓下來。應賀特好像忍不住要大發脾氣,但是醫師的眼神止住了他。

  突然之間,小男孩開口了,講起話來緊張兮兮,急促不清,左顧右盼,仿佛他是在怕某個看不見的人會偷聽到。

  “是那只小毛驢——謝特看管的那只,總是搗蛋的那只。我拿我的棒子追它。它從院子的大門跑過去,我從鐵門往屋子看。沒有人在門廊裡,但是有一個酒架子在那裡。然後一個女人,一個屋子裡的女士,從屋子裡走出來到門廊上。她走向那個酒壺,她雙手伸向它,然後——然後——她走回到屋子裡去,我想是。我不知道,因為我聽見腳步聲,回過頭,看到我主人亞莫士遠遠的從田裡回來。所以我繼續去找那只小毛驢,而我主人亞莫士走進院子裡。”

  “而你沒有警告他,”應賀特氣憤地大叫:“你什麼都沒說。”

  小男孩叫喊出來:“我不知道有什麼不對。我只不過是看到那位女士手往酒壺裡一撒,站在那裡對著它笑……我什麼都沒看見……”

  “你說的那位女士是誰,孩子?”祭司問道。

  小男孩搖搖頭,表情空洞。

  “我不知道。她一定是屋子裡的女士之一。我不認識她們。我在好遠的那邊田裡放牛。她穿著一件染色亞麻布衣服。”

  雷妮生嚇了一跳。

  “或許是個僕人吧?”祭司看著小男孩提示說。

  小男孩確定地搖搖頭。

  “她不是個僕人……她頭上有假發,而且戴著珠寶——僕人不會戴珠室。”

  “珠寶?”應賀特問道:“什麼樣的珠寶?”

  小男孩急切而自信地回答,仿佛他終於克服了他的恐懼,相當確定他所說的。

  “三串珠子,前面都吊著一隻金獅子……”

  伊莎的拐杖迎地一響,應賀特發出一聲僵硬的叫喊。

  莫朱威脅地說:“要是你說謊,孩子——”

  “是真的,我發誓是真的。”小男孩的聲音清晰刺耳。

  亞莫士從一旁的房裡軟弱無力地喊道:“這是怎麼一回事?”

  小男孩一個箭步飛奔進去,綣縮在亞莫士躺著的長椅旁。

  “主人,他們會拷問我。”

  “不,不。”亞莫士困難地從彎曲的木制頭枕轉過頭來:

  “不要讓這孩子受到傷害。他不聰明但是人老實。答應我。”

  “當然,當然,”應賀特說:“沒有必要。顯然這孩子把他所知道的都已經說出來了——而且我不認為他是捏造出來的。你走吧,孩子,但是不要回到遠遠的那邊田裡去。留在這屋子附近,如果我們需要好再找你來。”

  小男孩站了起來。他勉為其難地低頭看了亞莫士一眼。

  “您病了,主人?”

  亞莫士微弱地一笑:“不要怕。我不會死掉。走吧——同時照他們的吩咐做。”

  小男孩高興地笑了起來,轉身離去。祭司檢查亞莫士的眼睛,量量他的脈搏。然後要他睡一下,跟其他的人一起回到中廳去。

  他對應賀特說:“你認出了那小男孩所描述的人?”

  應賀特點點頭。他古銅色深陷的雙頰出現病態的李子色。

  雷妮生說:“只有諾芙瑞才穿過染色的亞麻布衣服。這是她從北方的城市帶過來的新款式。可是那些衣服都已經跟她一起埋葬掉了。”

  應賀特說:“而且那三串帶著金獅頭的珠子是我給她的。這屋子裡再沒有人有那種飾物。那很貴而且不常見。所有她的珠寶,除了一串便宜的瑪瑙珠子之外,都已經跟她一起埋葬在她的墳墓裡。”

  他雙手一攤。

  “這是什麼樣的迫害——什麼樣的報複!我待她那麼好的情婦,我給她一切恩寵,按照禮俗把她安葬,毫不吝惜花費。我跟她在一起吃喝過——這是大家有目共睹的。她沒有什麼好抱怨的——我真的對她非常好。我還打算把我親生骨肉的繼承權轉給她。那麼,為什麼她要這樣從死人王國裡回來迫害我和我的家人?”

  莫朱嚴肅地說:“看來那死去的女人好像不是沖著你個人而來的。那壺酒在你喝的時候是無害的。在你家人當中有誰傷害過你死去的情婦?”

  “一個已經死掉的女人,”應賀特簡短地回答。

  “我明白。你指的是你兒子亞莫士的妻子?”

  “是的。”應賀特停頓一下,然後突然大聲說:“可是,能怎麼辦,可敬的祭司?我們能怎麼樣對抗這種邪惡?噢,我帶那個女人進入我家的那天真是邪惡的一天!”

  “的確是邪惡的一天,”凱伊特從通往內院的門口走向前來,以低沉的聲音說道。

  她的兩眼充滿淚水,她平庸的臉上顯現出力量與決心,使得她的臉格外引人注目。她的聲音低沉、粗嘎,因憤怒而顫抖。

  “你帶諾芙瑞來的那天是邪惡的日子,應賀特,毀掉了你最聰明、最英俊的兒子!她把死亡帶給莎蒂彼,把死亡帶給我的索貝克,而且亞莫士只不過僥倖免於一死。再來會是誰?她會放過孩子們嗎——把我的小安可打傷過的她?一定要採取行動,應賀特!”

  “一定要採取行動,”應賀特回應她的話,以央求的眼光看著祭司。

  祭司冷靜地點點頭。

  “有的是方法和手段,應賀特。一旦我們確定了事實,我們就可以進行。我想到你去世的妻子亞莎伊特。她來自具有影響力的家庭。她可以懇求死人王國裡一些有勢力的人出面替你干涉,諾芙瑞對這些人莫可奈何。我們必須一起磋商一下。”

  凱伊特短笑幾聲。

  “可不要等太久,男人總是一樣的——是的,甚至祭司!一切都得依照法規先例行事。可是我說,快點行動——否則這屋子裡還會有人死掉。”

  她轉身離去。

  “一個優秀的女人,”應賀特喃喃說道:“對孩子犧牲奉獻的母親,盡責的妻子——不過她的態度,有時候,實在不應該對一家之主那樣。當然在這種時刻我原諒她。我們全都痛心疾首。我們幾乎都不知道我們在幹什麼。”

  他雙手抱頭。

  “我們之中的確有某些人不知道是在幹什麼,”伊莎評論道。

  應賀特突然困惑地看了她一眼。醫師准備離去,應賀特跟他一起出去到門廊上,接受指示如何照顧病人。

  留在中廳裡的雷妮生,以探詢的眼光看著她祖母。

  伊莎正一動也不動地坐著。她皺著眉頭,臉上表情非常古怪,雷妮生怯生生地問道:“您在想什麼,祖母?”

  “你說‘想’就說對了,雷妮生。這屋子裡發生這些古古怪怪的事,非常需要有人動腦筋想一想。”

  “這些事真可怕,”雷妮生顫抖著說:“它們把我嚇壞了。”

  “它們也嚇到了我,”伊莎說:“不過或許原因有所不同。”

  她的老習慣又來了,順手一推,把頭上戴的假發推得歪斜。

  “不過亞莫士現在不會死了,”雷妮生說:“他會活下去”伊莎點點頭。

  “是的,大醫師及時趕到救了他。顯然換成另一個時機,他可能就沒有這麼幸運了。”

  “你認為——還會有像這樣的事情發生?”

  “我想亞莫士和你和伊比——或許凱伊特也一樣,最好特別小心注意你們吃喝的東西。記得每次都要奴隸先嘗過了再吃。”

  “那你呢,祖母?”

  伊莎露出她嘲諷的微笑。

  “我,雷妮生,是個老太婆,而且我只能如同其他老人一般地眷戀生命,細心品味著剩下來的每一小時,每一分鐘。我活下去的機會比你們大家都高——因為我會比你們任何一個都更加小心。”

  “那我父親呢?當然諾芙瑞不會希望我父親有什麼災厄吧?”

  “你父親?我不知道……不,我不知道。我還沒清楚看出來。明天,在我全都仔細想過之後,我得再找那個牧童來談談。他所說的有什麼——”

  她中斷下來,皺起眉頭。然後,她歎了一聲,站起來,拄著拐杖,一跛一跛地慢慢走回她房裡去。

  雷妮生進入他哥哥的房裡。他正在睡覺,她悄悄地再度走出來。一陣猶豫之後,她走向凱伊特的房間。她不聲不響地站在門口,看著凱伊特哼著歌哄她一個孩子入睡。凱伊特臉色恢復平靜、沉著——她看來跟平常沒有兩樣,一時之間,雷妮生感到過去二十四小時所發生的悲劇就像一場夢一般不真實。

  她慢慢地轉身,回到她自己的房裡去。在一張桌子上,在她的化妝盒和瓶瓶罐罐之中,有一個屬於諾芙瑞的小珠寶盒。

  雷妮生把它拿起來,站在那裡看著掌中的小珠寶盒。諾芙瑞碰過它,拿過它——它是她的東西。

  雷妮生心中再度掠過一陣憐惜感,伴隨著一種奇怪的瞭解感。諾芙瑞一直不快樂。當她手中捧著這小珠寶盒時,或許她蓄意把那種不快樂逼迫成了怨恨……甚至現在那種恨還沒消退……仍然在尋求報複……噢,不,當然不是——當然不是!

  雷妮生幾近於機械式地扭開按扣,把盒蓋掀開。裡面有那一串瑪瑙珠子,那破裂的護身符和其他一樣東西……

  她的心髒激烈跳動,雷妮生把一串前頭都系有一個金獅子的金珠項鏈拉出來……

第十五章 夏季第一個月第三十天

  發現到這條項鏈令雷妮生嚇得要死。

  她立即快速把它放回珠寶盒裡,合上蓋子,再度把扣子上的線系好。她的直覺是掩藏她的發現。她甚至心懼地回頭一望,確定沒有人在看她。

  她度過了無眠的一夜,不安地在床上翻來覆去,不斷地調整頭部睡在枕頭上的姿勢。

  到了早上,她決定必須找個人談談。她無法獨自承擔這令人困惑不安的發現。一夜之間,她曾兩度驚坐起來,懷疑她是不是可能看到諾芙瑞充滿惡意地站在她床邊。然而她什麼都沒見到。

  雷妮生把那條獅子項鏈從珠寶盒裡拿出來,藏在衣襟裡。她正藏著時,喜妮匆匆地走了進來。她的兩眼發光,帶著一種有新的消息要通告的興奮神色。

  “想想看,雷妮生,這不是很可怕嗎?那個小男孩——那個牧童,你知道——今天早上在穀倉旁邊熟睡,大家搖他,對著他的耳朵大叫——而現在看來他好像永遠不會再醒過來了。好像是他喝下了罌粟汁——也許他是真的喝下去了——可是如果是這樣,那麼是誰給他喝的?沒有人,我發誓。而且不可能是他自己喝下去的。噢,我們也許昨天就該知道會怎麼樣了。”喜妮伸手摸摸她身上戴著的眾多護身符之一。

  “亞曼神保佑我們對抗陰府的惡魔!那個小男孩說出了他所看見的。他說出了他是怎麼看到‘她’的。因此她回來給他喝罌粟汁,讓他永遠閉上眼睛。噢,她非常有法力,那個諾芙瑞!她出過國,你知道,離開過埃及。我敢發誓她一定懂得所有的外地的原始魔法。我們待在這屋子裡不安全——我們沒有一個人是安全的。你父親應該殺幾頭牛獻給亞曼神——必要時殺上一整群——這可不是節省的時候。我們得保護我們自己。我們必須向你母親祈求——應賀特正計劃這樣做。莫朱祭司這樣說的。給死人的一封莊嚴的信。賀瑞現在正在忙著起草信的內容。你父親主張寫給諾芙瑞——向她懇求。你知道:‘諾芙瑞在上,我曾經對你做過什麼壞事——’等等。但是如同莫朱祭司指出來的。這需要比那更強的手段。你母親亞莎伊特,是個偉大的女士。她舅舅是縣太爺,而她哥哥是底比斯大臣的主僕。如果她一旦知道了,她會想辦法處理,決不讓一個小小的情婦毀掉她親生的子女!噢,是的,我們會使得正義伸張的。如同我所說的,賀瑞現在正在起草寫給她的請願書。”

  雷妮生本來打算去找賀瑞,告訴他有關她發現那條獅子項鏈的事。但是如果賀瑞正在伊西斯神廟裡跟祭司們忙著,那麼是沒有希望跟他獨處了。

  她該去找她父親嗎?雷妮生對這個念頭不滿意,搖了搖頭。她兒時的信念,相信她父親是全能的信念已經差不多全消失了。現在她瞭解了,在危機來臨時,他是多麼容易崩潰——沒有任何真實力量的空擺架子的人。如果亞莫士沒有生病,她可能會告訴他,盡管她懷疑他是否能提供任何實際可行的意見。他或許會堅持要她把這件事告訴應賀特。

  而這,雷妮生感到升高的緊急性,是不惜任何代價必須加以避免的。應賀特第一件會做的事,是把這件事宣揚得全世界的人都知道,而雷妮生有很強的直覺,感到要保守這個秘密——盡管確實是為了什麼理由,她很難說得出來。

  不,她需要的是賀瑞的忠告。賀瑞,如同往常一般,會知道該怎麼辦才是對的。他會從她手中把那條項鏈拿去,同時把她的擔擾、困惑一起接過去。他會用他那仁慈、莊嚴的眼睛看著她,讓她立即感到一切都沒事了……

  有一陣子,雷妮生感到想跟凱伊特談——可是跟凱伊特談這個主意令她不滿意;她從來就不專心聽別人講話。或許,如果把她引離她的子女——不,這行不通。凱伊特人不錯,但是愚蠢。

  雷妮生心想:“還有卡梅尼……還有我祖母。”

  卡梅尼……?想到跟卡梅尼談令她有種愉悅感。她可以在她腦海裡相當清晰地看到他的臉——他的臉上的表情從挑逗變成感興趣——變成為她感到憂慮……或者,不是為了她?

  為什麼會有這種隱伏的疑心,懷疑卡梅尼和諾芙瑞是比表面上看來更為親近的朋友?是因為卡梅尼幫過諾芙瑞煽動應賀特跟他的家人分離?他辯解過他是迫不得已的——但是他說的是實話嗎?那樣說是件容易的事。卡梅尼所說的任何一句話聽來都是輕易、自然而正確。他的笑聲是那麼地歡樂,令你也想跟著他笑。他走起路來那麼優雅——他的頭從古銅色平滑的肩頭上轉過來——他的兩眼看著你——看著你——雷妮生的思緒困惑地中斷下來。卡梅尼的眼睛不像賀瑞的眼睛令人感到安全、仁慈。它們是強求的;它們是挑釁的。

  雷妮生想到這裡,雙頰泛紅,兩眼生出火花。但是她決定不告訴卡梅尼她發現諾芙瑞的項鏈的事。不,她要告訴伊莎。伊莎昨天的表現令她印象深刻。盡管她是老了,那個老人卻具有領悟力,具有精明實際的感知力。這是其他任何家人所沒有的。

  一提到那條項鏈,伊莎就快速地看了四周一眼,一根手指伸向唇間,同時伸出一手。雷妮生在衣襟裡摸索著,拉出那條項鏈,放在伊莎手上。伊莎拿到視線模糊的眼前,看了一會兒,然後塞進衣服裡。她以低沉、威嚴的聲音說:“現在不要再說下去了。在這屋子裡談話,有幾百隻耳朵在聽。我昨晚大部分時間都躺著沒睡,一直在想著,有很多事必須採取行動。”

  “我父親和賀瑞已經到伊西斯神廟裡去跟莫朱祭司商討寫信給我母親,懇求她出面干涉的事。”

  “我知道。好吧,就讓你父親去關心死人靈魂的事吧。我的想法則是處理這個世界上的事。賀瑞回來時,把他找來我這裡。有些事情必須說明討論一下——而我可以信得過賀瑞。”

  “賀瑞會知道該怎麼辦,”雷妮生愉快地說。

  伊莎以奇特的眼光看著她。

  “你常上山到墓地去找他吧?你們談些什麼,你和賀瑞?”

  雷妮生曖昧地搖搖頭。

  “噢,尼羅河——和埃及——光線的變化還有底下的沙灘和岩石的顏色……但是我們經常根本什麼都沒談。我只是坐在那裡,一片寧靜,沒有責罵聲,沒有小孩啼哭聲,沒有來來去去的吵雜聲。我可以想我自己的事情,賀瑞不會干擾我。然後,有時候,我抬起頭,發現他在看著我,我們兩個都微微一笑……我在那裡能夠快樂。”

  伊莎緩緩說道:“你真幸運,雷妮生。你已經找到了內心的快樂。對大部分的女人來說,所謂快樂指的是來來去去的,為著一些小事忙碌。是對孩子的關愛和跟其他的女人說笑爭吵,還有對男人的時愛時恨。就像一串珠子一樣,她們所謂的快樂是由一些小事情小東西串連起來的。”

  “你的生活是不是就像那樣,祖母?”

  “大部分是。但是如今我老了,大部分時間都獨自坐在這裡,我的眼力不好,行動也不方便——我這才瞭解到有一種內在的生活和一種外在的生活。可是我太老了。無法再去學習真正的生活之道——因此我罵罵我的小女僕,享受剛從廚房裡端出來的熱騰騰的食物,品嘗各式各樣的麵包,享用成熟的葡萄和石榴汁。其他的一切都走了,這些還留下來。我最喜歡的孩子如今都已經死了。你父親,太陽神幫助他,一直是個傻瓜。當他還是個學步的小男孩時,我愛他,但是如今他那付自以為了不起的樣子叫我生氣。在我的孫子女當中我愛的是你,雷妮生——談到孫子女,伊比呢?我昨天今天都沒見過他。”

  “他在忙著監督貯存穀物。我父親要他負責督導。”

  伊莎露齒一笑。

  “那會讓我們的小公雞洋洋得意。他會擺出一付了不得的樣子。他進來吃飯時叫他來找我。”

  “好的,伊莎。”

  “其餘的,雷妮生,保持沉默……”

  “你要見我,祖母?”

  伊比傲慢地站在那裡,面露微笑,他的頭稍稍偏向一邊,潔白的牙齒咬著一朵花。他看來非常自得,對自己對生活都感到滿意。

  “如果你能撥出一點你寶貴的時間的話,”伊莎說著眯起雙眼仔細地上下打量著他。

  她語氣中尖酸的味道並沒有引起伊比的注意。

  “我今天是真的非常忙。由於我父親到廟裡去了,我得督導每一件事情。”

  “小豺狼叫的可真大聲,”伊莎說。

  然而伊比相當不受困擾。

  “得了吧,祖母,你一定不只是要跟我說這些吧。”

  “當然我還有話要說。首先告訴你,這是幢喪宅。你哥哥索貝克的屍體已經交給葬儀社的人去處理。然而你臉上的表情看來就好像這是個什麼節慶的日子一樣。”

  伊比咧嘴一笑。

  “你不是偽君子,伊莎。你以為我是嗎?你非常清楚在我和索貝克之間並沒有愛。他盡他一切可能的阻礙我,困擾我。他把我當小孩看待。他在田裡分配給我一切最最羞辱我的小孩子工作。他常常嘲笑我。而且當我父親要我跟哥哥一樣做他的事業合夥人時,是索貝克說服他不要那樣做的。”

  “你怎麼會認為是索貝克說服他的?”伊莎厲聲問道。

  “卡梅尼告訴我的。”

  “卡梅尼?”伊莎揚起眉頭,把假發往旁邊一推,搔著頭皮:“是卡梅尼。我倒覺得這有意思。”

  “卡梅尼說他是從喜妮那裡知道的——我們都有同感,喜妮總是無所不知。”

  “但是,”伊莎冷漠地說:“喜妮也有錯的時候。無疑的,索貝克和亞莫士兩人都認為你太年輕了——可是,是我——是的,我——我說服你父親不要把你包括在內。”

  “你,祖母?”小男孩一臉平白的驚訝,盯著他祖母。然後一陣陰霾改變了他臉上的表情,花朵從他唇上掉了下來:

  “你為什麼要那樣做?那幹你什麼事?”

  “我家人的事就是我的事。”

  “而我父親聽你的?”

  “並不是當時,”伊莎說:“不過我給你個教訓,我漂亮的孫子。女人家採取的是迂回戰術——如果她們不是生來具有,就是學到了——如何利用男人的弱點。你或許記得我在傍晚陰涼時候叫喜妮把棋盤拿到門廊去的事。”

  “我記得。我父親和我一起下棋。這有什麼?”

  “有這個。你們下了三盤。而每一次,比較聰明的你,都贏了你父親。”

  “是的。”

  “就這佯,”伊莎閉上眼睛說:“你父親,就像所有差勁的棋手一樣,不喜歡被打敗——尤其是被一個小毛頭打敗。所以他記住了我的話——而他下定決心認為你確實還太年輕了,不能讓你當合夥人。”

  伊比凝視了她一會兒。然後他大笑起來——令人不太舒服的笑聲。

  “你真聰明,伊莎,”他說:“是的,你可能是老了,但是你真聰明。你和我絕對是這家裡具有頭腦的兩個人。你在我們下的這盤棋上占了先機。但是你看著好了,下一回合我會贏。你自己當心,祖母。”

  “我倒是有意看一看,”伊莎說:“同時我把你的話送還給你,讓我給你個忠告,你自己當心。你的一個哥哥死了,另一個差點死掉。你也是你父親的兒子——你可能也會走上同一條路。”

  伊比不屑地大笑。

  “我可不怕。”

  “為什麼?你也威脅、侮辱過諾芙瑞。”

  “諾芙瑞!”伊比千真萬確感到不屑。

  “你在想什麼?”伊莎厲聲問道。

  “我有我的想法,祖母。而且我可以向你保證,諾芙瑞和她的鬼魂把戲嚇不倒我。她盡管把她最大的本事使出來好了。”

  他的身後一陣刺耳的悲歎聲,喜妮叫喊著跑進來:“傻孩子——魯莽的孩子。冒瀆死人!在我們都嘗到了她的厲害之後!這樣你再戴護身符也保護不了你!”

  “保護?我會保護自己。不要擋住我的路,喜妮。我還有工作要做。這些懶惰的農夫就要知道有個真正的主人監督他們是什麼滋味。”

  伊比把喜妮往旁邊一推,大跨步走出門去。

  伊莎打斷喜妮的悲歎話語。

  “聽我說,喜妮,不要再為伊比大喊大叫。他也許知道他在幹什麼,也許不知道。他的態度非常古怪。不過你回答我這個問題:你有沒有告訴卡梅尼說慫恿應賀特不要把伊比列入合夥人的人是索貝克?”

  喜妮的聲調降回往常哭訴的基調。

  “我確信我在這屋子裡太忙了,沒有時間浪費跑去告訴別人什麼——更不用說是去告訴卡梅尼了。我確信如果他沒有跑來跟我說話,我是不會去跟他說上一句話的。他有怡人的風度,這你一定也承認,伊莎——不只是我一個人這樣認為——噢,天啊,不!要是一個年輕的寡婦想再找對象,那麼,她通常都會迷上個英俊的年輕小夥子——盡管應賀特會怎麼說我就不知道了。不管怎麼樣,卡梅尼只不過是個初級書記而已。”

  “不要去管卡梅尼是什麼不是什麼!你有沒有告訴過他說反對伊比加入合夥的人是索貝克?”

  “這,真的,伊莎,我不記得我說過或沒說過什麼。我實際上並沒有跑去告訴任何人什麼,這是很可以確定的。不過到處有人在傳話,你自己也知道索貝克說——亞莫士也是,雖然說得沒有那麼大聲,也不常說——伊比還只是個小男孩,那行不通的——就我所知卡梅尼可能自己聽到他說的,而根本不是從我這裡聽說的。我從來不說閒話——不過,人的舌頭畢竟就是給人用來說話的,我又不是聾子啞巴。”

  “你確實不是,”伊莎說:“舌頭有時候可能成為武器,喜妮。舌頭可能引起死亡——可能不只引起一件死亡。我希望你的舌頭沒有引起死亡,喜妮。”

  “哎阿,伊莎,你怎麼說這種話!你在想什麼?我確信我從沒說過任何一句我不想讓全世界的人都聽到的話。我對所有的家人這麼忠實奉獻——我願意為他們任何一個人死。噢,他們低估了我老喜妮的忠心。我答應過他們親愛的母親——”

  “哈,”伊莎打斷了她的話說:“我的肥肥的蘆葦鳥送來了,配上韭菜和芹菜作佐料。聞起來美味極了——燒得恰到好處。既然你這麼忠心,喜妮,你可以嘗一小口——以防萬一被下了毒。”

  “伊莎!”喜妮尖聲慘叫:“下了毒!你怎麼能說這種話!這可是從我們自己廚房裡燒出來的。”

  “哦,”伊莎說:“總要有人嘗一下——以防萬一。而這個人最好是你,喜妮,因為你這麼樂於為這家裡的任何一個成員而死。我想這種死大概不會太痛苦。來吧,喜妮。看看,肥汁汁的多麼好吃的樣子。不,謝了,我不想失掉我的小女奴。她正年輕、快樂。你已經過了你的黃金時期,喜妮,你出了什麼事不會有多大的關系。來吧——嘴巴張開……很好吃吧?我說——你臉色看起來相當綠。你不喜歡我的小小笑話嗎?我相信你不喜歡。哈哈,嘻嘻!”

  伊莎樂得左搖右擺,然後突然鎮靜下來,貪婪地吃起她最喜歡的一道菜。

第十六章 夏季第二個月第一天

  廟裡的討論會結束。請願書已經起草修改完成。賀瑞和廟裡的兩個書記一直都在忙著。現在第一步驟終於完成了。

  祭司示意把請願書念出來。

  “亞莎伊特之靈在上:

  ‘此信來自你的情人和丈夫。做妻子的忘記她丈夫了嗎?做母親的忘記她親生的兒女嗎?高高在上的亞莎伊特知道有個惡靈威脅到她兒女的生命嗎?她的兒子索貝克已經中毒死去,到陰府裡去了。

  ‘我在你生前對你備極尊敬。我給你珠寶衣服,香膏香水,給你滋潤你的肢體。我們一起享受美食,寧靜地坐在一起,面前是滿桌的上好食物。你生病時,我不惜任何代價。我幫你找最好的醫師。你死後葬禮備極尊榮,一切按照禮俗,一切你在另一個世界需要的東西,我都供應給你——僕人、牛群、食物、飲料、珠寶和衣裳。我替你守了好幾年喪——只有在過了好幾年之後,我才找了個情婦,好過著適合一個還未老的男人的生活。

  ‘現在這個情婦對你的兒女做出邪惡的事。你不知道這件事嗎?或許你並不知道。當然如果亞莎伊特知道了,她會很快的幫助她親生的兒子。

  ‘是不是亞莎伊特知道了,但是因為那個情婦的法力高強,所以邪惡仍然得逞?諾芙瑞的法力高強嗎?然而,這當然是非你所願的,高高在上的亞莎伊特。因此,想想你在陰府裡有一些偉大的親戚和有力的幫手。偉大的伊彼,底比斯大臣的主僕。請求他協助!還有你的舅舅,偉大、有勢力的梅瑞普大縣太爺。把這可恥的事實呈給他!請他開庭審理。把證人都找來。讓他們作證指控諾芙瑞的惡行。讓正義伸張,諾芙瑞定罪,令她不再對這屋子裡的人做出任何邪惡的事。

  ‘噢,可敬的亞莎伊特,如果你氣你的丈夫應賀特聽信這個女人的讒言,威脅要對你親生的孩子做出不公正的事,那麼你想一想,現在受苦的不只是他一個人,你的孩子也跟著受苦。看在你孩子的份上,原諒你的丈夫應賀特。’”

  主書記念完之後,莫朱贊同地點點頭。

  “表達得很好。我想,沒有什麼遺漏之處。”

  應賀特站起來。

  “謝謝你,可敬的祭司。牲禮明天太陽下山之前會送到你這裡來——牛只、油脂和亞麻布。我們就把儀式訂在後天——後天把銘■放到墳墓的供桌上去好嗎?”

  “訂在大後天好了。請願書要刻在■上,還有一些必要的儀式准備工作。”

  “依你的。我迫不及待的想阻止這一切災難。”

  “我能瞭解你的焦慮,應賀特。不過你不用怕。亞莎伊特之靈一定會應驗的,她的親戚有權有勢,可以幫我們主持公道。”

  “願伊西斯神保佑如此!謝謝你,莫朱——還有謝謝你對我兒子亞莫士的醫療照顧。來吧,賀瑞,我們有很多事必須處理。我們回屋子裡去。啊——這份請願書的確減輕了我心頭的負擔。亞莎伊特不會讓他憂心的丈夫失望的。”

  賀瑞帶著幾張草紙走進院子裡時,雷妮生正遠遠望著他。

  她從湖邊快跑過來。

  “賀瑞!”

  “什麼事,雷妮生?”

  “你跟我去見伊莎好嗎?她一直在等著想見你。”

  “當然。讓我看看是否應賀特——”

  應賀特被伊比纏住,父子倆正熱切地交談著。

  “我先把這些東西放下來就跟你去,雷妮生。”

  伊莎在雷妮生和賀瑞來到時顯得很高興。

  “賀瑞來了,祖母。我一見到他就立刻帶他來了。”

  “好。外頭的空氣好嗎?”

  “我——我想是的。”雷妮生有點吃驚。

  “那麼把我的拐杖拿來。我到院子裡去走走。”

  伊莎很少離開屋子,雷妮生感到驚訝。她一手攙扶著老婦人。他們穿過中廳,出門到門上。

  “在這裡坐下來好嗎,祖母?”

  “不,孩子,我要走到湖邊去。”

  伊莎的步履緩慢,不過,盡管她肢腳,腳力卻很強,沒有疲累的跡象。她四周看看,選了湖邊有個小花床的地點,在無花果樹蔭下坐下來。

  她一坐下來,就滿意地說:“這就是了!現在我們可以開始談話,沒有人能旁聽到。”

  “你真聰明,伊莎,”賀瑞贊許地說。

  “我們要說的話必須只有我們三個人知道。我信任你,賀瑞。你打從小時候開始就跟我們在一起。你一向忠實、謹慎,而且聰明。雷妮生是我最親愛的孫女兒。她不能受到任何傷害,賀瑞。”

  “她不會受到任何傷害的,伊莎。”

  賀瑞並沒有提高聲音,然而他的聲調,他臉上的表情,都令老婦人非常滿意。

  “說得好,賀瑞——平靜不激情——不過卻是心底話。現在,告訴我你們今天安排了些什麼?”

  賀瑞把起草請願書的事和請願書內容要點告訴了她。伊莎仔細聽著。

  “現在,聽我說,賀瑞,同時看看這個。”她從衣服裡取出那條獅子項鏈,同時遞給他。她加上一句說:“告訴他,雷妮生,你是在什麼地方發現這個的。”雷妮生照做。然後伊莎說:“怎麼樣,賀瑞,你認為怎麼樣?”

  賀瑞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問道:“你年紀大,而且聰明,伊莎。你認為呢?”

  伊莎說:“賀瑞,你是那些沒有事實根據決不輕易出口的人之一。你一開始就知道諾芙瑞是怎麼會死的,可不是嗎?”

  “我懷疑過,伊莎。僅僅是懷疑而已。”

  “不錯,我們現在也只能存疑而已。然而,在這湖邊,只有我們三個人,可以把懷疑的說出來——事後不再提起。在我看來,這些發生過的慘劇有三種解說。第一種是那個牧童說的是實話,他看到的真的是從死人王國裡回來的諾芙瑞的鬼魂,而她決心繼續採取報複行動,增加我家人的痛苦悲傷。可能是這樣——祭司和其他人都說這有可能,而且我們知道疾病是由惡靈所造成的。但是在我看來,在我這老太婆,不願相信祭司和其他人說法的人看來,好像還有其他的可能性。”

  “比如?”賀瑞問道。

  “我們姑且承認諾芙瑞是被莎蒂彼殺害的,後來過了一段時間,莎蒂彼在同一地點起了幻覺,看到諾芙瑞,在恐懼、心虛之下,她掉下來跌死了。這一切夠明顯的了。但是讓我們來看看另一個假設;那就是在那之後,某一個人,為了一個尚待我們去找出來的理由,想要造成應賀特兩個兒子的死亡。那個人假借迷信把罪過推到諾芙瑞的鬼魂身上——非常便利的方法。”

  “誰會想要殺害亞莫士和索貝克?”雷妮生叫了起來。

  “不是僕人,”伊莎說:“他們不敢。這麼一來所剩就不多了。

  “我們之中一個?可是,祖母,這不可能!”

  “問問賀瑞,”伊莎冷淡地說:“你注意到他並沒有抗辯。”

  雷妮生轉身面對他。

  “賀瑞——當然——”

  賀瑞嚴肅地搖搖頭。

  “雷妮生,你年輕,信任別人。你認為你所認識所愛的每一個人就像他們讓你表面上看起來的一樣。你不懂人心還有——人心裡可能包含的悲痛——是的,還有邪惡。”

  “可是,誰——那一個——?”

  伊莎敏捷地插進來說:“讓我們再回頭看看那個牧童所說的。他看到一個女人穿著諾芙瑞的染色亞麻布衣服,戴著諾芙瑞的項鏈。如果沒有鬼魂,那麼他確實是看到他說的他所看到的——這就是說他看到一個故意打扮成像諾芙瑞一樣的女人。她可能是凱伊特——可能是喜妮——也可能是你,雷妮生!從那個距離看,她可能是穿上女人衣服戴上假發的任何一個人。噓——讓我說下去。他說的是人家教他說的。他聽命於某一個有權命令他的人,而他可能太笨了,甚至不瞭解人家賄賂他、哄他說的那些話的重要性。我們如今無從得知,因為那個小男孩已經死了——這件事本身就值得玩味。這使我相信那個小男孩所說的是別人教他的。如果他今天再被緊緊追問下去,他的那個故事就會站不住腳——只要有點耐心,很容易就可以查出一個小孩子有沒有說謊。”

  “這麼說你認為我們之中有個下毒者?”賀瑞問道。

  “我是這樣認為,”伊莎說:“你呢?”

  “我也這樣認為,”賀瑞說。

  雷妮生沮喪地看著他們。

  賀瑞繼續說下去:“但是在我看來,動機很不明顯。”

  “我同意,”伊莎說:“這就是我感到不安的原因。我不知道下一個受到威脅的人是誰。”

  雷妮生插進來說:“但是,是我們之中一個?”她的語氣仍然顯得難以置信。

  伊莎堅定地說:“是的,雷妮生——我們之中一個。喜妮、凱伊特或是伊比,或是卡梅尼,或是應賀特本身——是的,或是伊莎或是賀瑞或者甚至——”她微微一笑:“雷妮生。”

  “你說的對,伊莎,”賀瑞說:“我們必須把我們自己包括在內。”

  “可是,為什麼?”雷妮生的聲音帶著不明的恐懼:“為什麼?”

  “如果我們知道,那麼我們就差不多想知道的都全知道了,”伊莎說:“我們只能從誰受到攻擊著手。記住,索貝克在亞莫士已經開始喝酒之後不期然的加入他。因此,可以確定的是,不管是誰下的手,他想要害死的是亞莫士,比較不確定的是那個人也想害死索貝克。”

  “可是,有誰可能想要害死亞莫士呢?”雷妮生懷疑地問道:“亞莫士,當然是我們大家之中最不可能有仇人的一個。他一向安安靜靜、和和氣氣的。”

  “因此,顯然,動機並不是私人的仇恨,”賀瑞說:“如同雷妮生所說的,亞莫士不是那種會跟人家結仇的人。”

  “不,”伊莎說:“動機比那更曖昧。我們可以說那個人的恨是沖著全家人來的,要不然就是在這一切事情之後有一種巴達賀特的格言所警示的貪婪妄羨。他說,該責怪的是各種形形色色的邪惡!”

  “我明白你所想的方向,伊莎,”賀瑞說:“不過要想得到任何結論,我們得對未來作個預測。”

  伊莎猛點著頭,她的一頂大假發往一旁傾斜。盡管這令她的外表顯得古怪可笑,卻沒有人想笑。

  “你預測吧,賀瑞,”她說。

  賀瑞沉默了一陣子,他的眼睛充滿深思的神色。兩個女人等待著。然後,他終於開口。

  “如果亞莫士之死是算計好的,那麼主要的受益人是應賀特剩下來的兒子,索貝克和伊比——無疑的有一部分財產會保留給亞莫士的孩子,但是控制權會在他們手上——尤其是在索貝克的手上。索貝克無疑的是收獲最大的一個。他想必是會在應賀特出外時代理祭祀業主的職務,而且在應賀特死後繼承產業。但是,索貝克雖然受益,索貝克卻不可能是兇手,因為他自己那麼開心地猛喝那壺毒酒而死掉了。因此,就我所能看出來的,這兩個人之死只能讓一個人受益——也就是說,就目前來說——那個人就是伊比。”

  “同意,”伊莎說:“我就注意到你有先見之明,賀瑞——我很欣賞你的看法。我們就來考慮一下伊比。他年輕,沒有耐心;他各方面品性都不好;他正處在最重要的事就是達成他的欲望的年齡。他對他的兩個哥哥感到氣憤不滿,認為他被排除在合夥人之外是不公平的。看來卡梅尼對他說的那些不明智的話也——”

  “卡梅尼?”

  打斷她的話的人是雷妮生。她話一出口即臉紅起來,咬著嘴唇。賀瑞轉過頭來看她。他那深長、溫柔、透視的眼光莫名所以地傷到了她。伊莎伸長脖子凝視著她。

  “是的,”她說:“卡梅尼說的,是不是喜妮煽動的那是另一回事。事實仍然是伊比野心勃勃,高傲自負,對他哥哥的高高在上憤憤不平,他確實自認為他具有全家人當中最高的統治才智,如同他很久以前告訴我的。”

  伊莎的語氣冷淡。賀瑞問道:“他對你那樣說?”

  “他好心的把我歸入跟他一樣具有某些程度的才智。”

  雷妮生難以置信地問道:“你認為伊比蓄意毒害了亞莫士和索貝克?”

  “我認為這是個可能,如此而已。我們現在談的是懷疑——我們尚未加以證實。男人打從一開始就殺害他們的兄弟,知道上帝不喜歡這種殺戮,卻又受貪婪和嫉恨的邪念驅使。如果伊比干下這種事,我們可不容易找出證據證實是他幹的,因為伊比,我完全承認,他聰明。”

  賀瑞點點頭。

  “不過如同我所說的,我們在這無花果樹下談的是懷疑。我們現在就繼續就這個觀點來考慮一下這家裡的每一分子。如同我所說的,我把僕人除外因為我一點也不相信他們有任何一個人敢做這種事。但是我並沒有把喜妮排除在外。”

  “喜妮?”雷妮生叫了起來:“可是喜妮對我們大家都忠實奉獻。她一向都這樣說。”

  “要把謊話說得像真的一樣是件容易的事。我認識喜妮好幾年了,當她跟你母親一起來這裡還是個年輕婦女時我就認識她了。她是她的親戚——可憐而不幸。她丈夫不喜歡她——喜妮的確是一向平庸、沒有吸引力——跟她離了婚,她生的一個孩子夭折,她來這裡到處宣稱她熱愛你母親,但是我看過她望著你母親時的眼神——我告訴你,雷妮生,她那種眼神當中根本沒有愛。沒有,說是尖酸的嫉妒還差不多——至於她所自稱的對你們大家忠實奉獻,我根本就不相信。”

  “告訴我,雷妮生,”賀瑞說:“你自己對喜妮有感情嗎?”

  “沒——沒有,”雷妮生不情願地說:“我無法對她產生好感,我常常因為我不喜歡她而自責。”

  “你不認為那是因為在直覺上你知道她說的話是假的?她曾經把她掛在嘴上的對你們的愛化成實際行動過嗎?她不是一向都在你們之間挑動爭端,散佈一些可能引起傷害,憤恨的話嗎?”

  “是——是的,這倒是事實。”

  伊莎“格格”乾笑幾聲。

  “你真是耳聰目明,了不起的賀瑞。”

  雷妮生辯說:“可是我父親相信她而且喜歡她。”

  “我兒子是個傻瓜而且一向都是,”伊莎說:“所有的男人都喜歡人家阿諛奉承——喜妮擅長利用這一點!她也許真的對他忠實奉獻——有時候我想她是真的對他這樣——不過她確實沒有對這屋子裡的其他任何一個人忠實過。”

  “可是當然她不會——她不會殺人,”雷妮生抗辯:“為什麼她會想要毒害我們之中任何一個人?這對她有什麼好處?”

  “沒有任何好處,是沒有任何好處,至於為什麼——我不知道喜妮的腦袋瓜裡想的是什麼。她想什麼,有什麼感受——我不知道。不過我想在那奉承阿諛、搖尾乞憐的態度之下正醞釀著一些奇奇怪怪的東西。如果真是這樣,她的理由是一些我們,你、我和賀瑞,所不能瞭解的理由。”

  賀瑞點點頭。

  “有一種腐化是從內部開始的,我曾經跟雷妮生說過。”

  “而我當時並不瞭解你的意思,”雷妮生說:“不過我現在開始比較瞭解了。是從諾芙瑞來到時開始的——那時我明白了我們之中沒有一個人是我所認為的那樣,那令我害怕……而如今”——她雙手作了個無助的手勢——“一切都令人感到恐懼……”

  “恐懼只是因為不完全瞭解而生的,”賀瑞說:“當我們瞭解之後,雷妮生,那麼就不再恐懼了。”

  “再來,當然啦,還有凱伊特,”伊莎繼續她的主題。

  “不會是凱伊特,”雷妮生抗議:“凱伊特不會企圖殺害亞莫士,這不可相信。”

  “沒有什麼是不可相信的,”伊莎說:“我這一輩子至少還學到了這一點。凱伊特是個徹頭徹尾的笨女人,而我一向不信任笨女人,她們有危險性,她們只能看到她們眼前的東西,而且每次只看到一樣,凱伊特活在一個狹小的世界裡,在她的世界裡只有她自己,她的孩子和孩子的父親索貝克。她可能相當單純地想到,除掉亞莫士會使她的孩子富裕。在應賀特的眼裡,索貝克向來就不令他滿意——他急躁、不耐煩受控制、不順從。應賀特信任的兒子是亞莫士,但是一旦亞莫士死了,應賀特就不得不信任索貝克,我想,她會有這樣單純的看法。”

  雷妮生顫抖起來,她不自禁地認清了凱伊特真正的生活態度。她的溫柔,她的體貼,她的平靜的愛,一切都指向她的孩子。除了她自己、她的孩子和索貝克,這個世界對她來說並不存在,她對這個世界毫不好奇,毫無興趣。

  雷妮生緩緩說道:“可是,當然她會瞭解到索貝克可能回來,口渴,也喝下那壺酒,這是相當可能的事,事實上也是如此?”

  “不,”伊莎說:“我不認為她會想到,如同我所說的,凱伊特是個笨女人。她只會看到她想看到的——亞莫士喝下酒,死掉,而事情推到我們邪惡美麗的諾芙瑞身上,大家都會認為是她的鬼魂在作祟,她只會看到單純的一件事——看不到各種可能性,而且由於她不想要索貝克死,她決不會想到他可能出其不意的回來。”

  “而如今索貝克死了,亞莫士卻還活著!如果你說的是真的,那麼這對她來說一定是件多麼可怕的事。”

  “在你愚蠢的時候,這種事是會發生在你頭上的,”伊莎說:“事情發生得跟你原先的計劃完全走了樣。”她暫停一下然後繼續:“再來我們談到卡梅尼。”

  “卡梅尼?”雷妮生覺得有必要把這個名字說得平平靜靜毫無抗議的意味,她再度意識到賀瑞的眼睛在看著她,感到不自在。

  “是的,我們不能把卡梅尼除外,就我們所知他沒有動機要傷害我們——然而我們對他真正又有什麼瞭解?他來自北地——跟諾芙瑞來自同一地區。他幫過她——自願或非自願的。誰能說得上來?——幫她使得應賀特把心一橫,轉而跟他親生的孩子作對。我曾注意過他,說真的,我對他能瞭解的少之又少。在我看來,大體上他是個普普通通的年輕人,頭腦有某些精明之處,而且,除了人長得英俊之外,還有某些吸引女人眼光的東西。是的,女人總會喜歡卡梅尼,然而我想——我可能錯了——他不是個對自己的心智有真正掌握能力的人。他看起來總是一付歡樂、無憂無慮的樣子,而且在諾芙瑞死掉的時候,他並沒有表示出多大的關心。

  “不過這一切都只是外在的表現,誰能說得出人心裡的東西?一個意志堅決的人可以輕易地扮演某個角色……卡梅尼實際上是不是為諾芙瑞之死感到非常憤慨,他會不會想要尋求手段為她復仇?由於莎蒂彼殺害了諾芙瑞,她的丈夫亞莫士,是不是也非死不可?是的,還有索貝克,他恫嚇過她——或許還有凱伊特,她用各種小把戲迫害過她,還有伊比,他也恨她?這看來好像是捕風捉影,但是誰知道?”

  伊莎停頓下來,她看著賀瑞。

  “誰知道,伊莎?”

  伊莎以精明的眼光凝視著他。

  “或許你知道吧,賀瑞?你認為你知道,可不是嗎?”

  賀瑞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是的,對於是誰在酒裡下毒還有為什麼,我有我自己的看法——不過這還不太明朗——而且說真的我不明白——”他停頓了一分鐘,皺著眉頭,然後搖搖頭:“不,我無法確切指控任何人。”

  “我們只是在談我們的懷疑,說出來吧,賀瑞。”

  賀瑞搖搖頭。

  “不,伊莎,只是個模糊的想法……而且如果這個想法是真的,那麼你還是不要知道的好。知道了可能有危險,雷妮生也一樣。”

  “那麼對你來說也是危險的嗎,賀瑞?”

  “是的,是危險……我想,伊莎,我們全都處在危險中——盡管雷妮生或許是受到危險程度最低的一個。”

  伊莎一言不發地看了他一會兒。

  “知道你腦子裡想的是什麼,”她終於說:“一定可以明白很多。”

  賀瑞沒有直接回答,在一陣思考之後,他說:“要知道一個人心裡所想的,唯一的線索是他們的行為。如果一個人行為古怪,不像平日的他——”

  “那麼你懷疑他?”雷妮生問道。

  “不,”賀瑞說:“我的意思就只是那樣,一個心存邪惡、意圖邪惡的男人是有自知之明的,而且他知道他必須不惜一切代價把他心中邪惡的意圖掩藏起來。因此,他不敢有任何不尋常的行為表現,他負擔不起後果……”

  “一個男人?”伊莎問道。

  “男人或者女人——都一樣。”

  “我明白,”伊莎以銳利的眼光看了他一眼。然後她說:

  “那麼我們呢?我們三個有什麼嫌疑?”

  “這也是我們必須面對的,”賀瑞說:“我非常受到信任,契約的訂定,穀物的分配都操在我的手上。做為一個書記,我處理一切帳目。我可能做假帳——如同卡梅尼在北地所揭發的一樣。亞莫士可能感到困惑,他可能開始起疑,因此我便有必要封住亞莫士的口。”他說著微微一笑。

  “噢,賀瑞,”雷妮生說:“你怎麼可以說這種話!瞭解你的人沒有一個會相信。”

  “雷妮生,沒有任何人真正瞭解別人,讓我再告訴你一次。”

  “我呢?”伊莎說:“我有什麼嫌疑?哦,我老了。人老了,有時候頭腦會出毛病。以前所愛的會變成恨,我可能厭倦了我的孫子女,想辦法要毀滅自己的親骨肉,有時候人老了,是會受到一些邪念的困惱的。”

  “那我呢?”雷妮生問道:“為什麼我會想要殺害我所愛的親哥哥?”

  賀瑞說:“如果亞莫士、索貝克和伊比都死了,那麼你便是應賀特僅存的一個孩子。他會幫你找個丈夫而這裡的一切便都是你的——而你和你丈夫便是亞莫士和索貝克的孩子的監護人。”

  他微微一笑。

  “不過,我指著這無花果樹發誓,我們並不懷疑你,雷妮生。”

  “不管發不發誓,我們都愛你。”伊莎說。

第十七章 夏季第二個月第一天

  “原來你到屋子外面去了?”喜妮在伊莎一跛一跛地回到她房裡之後匆匆進來說:“你幾乎有一年沒這樣過了!”她以探詢的眼光看著伊莎。

  “老人,”伊莎說:“總是有一時興起的時候。”

  “我看見你坐在湖邊——和賀瑞、雷妮生在一起。”

  “令人愉快的伴侶,他們兩個都是。有什麼是你沒看見的嗎,喜妮?”

  “真是的,伊莎,我不懂你的意思!你們坐在那裡全世界的人都看得見。

  “不過都沒有近到全世界的人都聽得見我們所談的話!”

  伊莎咧嘴一笑,喜妮怒不可遏。

  “我不知道為什麼你對我這麼不友善,伊莎!你總是話中帶刺。我太忙了,沒有時間去聽別人的談話。我管別人談話。我管別人談些什麼幹什麼!”

  “我倒經常感到懷疑。”

  “要不是為了應賀特,他真的欣賞我——”

  伊莎猛然打斷她的話:“是的,要不是為了應賀特!你仰仗的是應賀特,可不是嗎?要是應賀特出了什麼事——”

  輪到喜妮打斷她的話。

  “應賀特不會出什麼事!”

  “你怎麼知道,喜妮?這屋子裡有這種安全性存在嗎?亞莫士和索貝克都出了事。”

  “這倒是事實——索貝克死了——而亞莫士差點死掉——”

  “喜妮!”伊莎趨身向前:“為什麼你說這句話時在笑?”

  “我?我在笑?”喜妮嚇了一跳:“你是在作夢,伊莎!在這種時候——談這種可怕的事——我有可能在笑嗎?”

  “我是幾乎瞎了沒錯,”伊莎說:“但是我可還不是瞎子。有時候,借著光線,眯起雙眼,我可以看得很清楚。如果一個人知道他說話的對象眼力不好,他可能會不小心。他可能露出了他心中真正的想法。所以我再問你一次:為什麼你如此暗自得意地笑著?”

  “你這樣說是可惡的——相當可惡!”

  “你現在可害怕了。”

  “這屋子裡發生了這些事誰不害怕?喜妮尖聲叫了起來:

  “我們全都害怕,我確信,鬼魂從陰曹裡回來折磨我們!不過我知道是什麼原因——你聽信了賀瑞的話。他對你說了我什麼?”

  “賀瑞知道了你什麼,喜妮?”

  “沒有——根本什麼都沒有。你還是問問我知道他些什麼的好!”

  伊莎眼睛變得銳利起來。

  喜妮頭一仰。

  “啊,你們全都看不起可憐的喜妮!你們以為她又醜又笨。但是我知道是怎麼一回事!我知道很多事情——的確,這屋子裡的事我不知道的並不多。我或許是笨,但是我數得出來一行地種下多少顆豆子。也許我看出來的比像賀瑞一樣的聰明人看的還多。賀瑞不管在什麼地方遇見我,總是一付好像我並不存在的樣子,眼睛看著我背後某樣東西,某樣並不在那裡的東西。他最好是看著我,我說的!他也許以為我愚蠢、可以加以忽視——但是無所不知的人並不總是聰明人。莎蒂彼以為她自己聰明,結果她現在在哪裡,我倒想知道?”

  喜妮得意洋洋地暫停下來——然後她似乎一陣不安,顯然有點畏縮,緊張兮兮地看了伊莎一眼。

  然而伊莎似乎正陷入自己的思緒中。她臉上有種震驚,幾近於驚嚇、迷惑的神色。她沉思地緩緩說道:“莎蒂彼……”

  喜妮以她慣常可憐兮兮的語氣說:“對不起,伊莎,我真是對不起,發了脾氣。真的,我不知道我是中了什麼邪。我說的並不是有意的……”

  伊莎抬起頭來,打斷她的話。

  “走開,喜妮。你是不是有意的並不重要。不過你說了一句話喚醒了我的一個想法……你走吧,喜妮,而且我警告你,小心你的言行。我們可不希望這屋子裡再有人死掉。我希望你瞭解。”

  一切都是恐懼……

  雷妮生發現在湖邊商議時的這句話浮上她的唇間。只有在那之後她才瞭解到這句話的真實性。

  她機械式地走向聚在小閣樓旁邊的凱伊特和孩子們,然而她發現她的步履遲緩,然後有如自動自發地停了下來。

  她發現,她怕見到凱伊特,怕看到她那張平庸、沉著的臉,以防她看到的可能會是一張下毒者的臉。她望著喜妮匆匆走出來到門廊上,然後又走進去,她往常的嫌惡感升高。她猛然轉向院子門口,一會兒之後,遇見了伊比昂首闊步地走進來,他傲慢的臉上掛著歡笑。

  雷妮生發現自己正盯著他看。伊比,這被寵壞了的孩子,這她跟凱依離去時記憶中英俊、任性的小男孩……

  “怎麼啦,雷妮生?你為什麼這樣奇奇怪怪地看著我?”

  “是嗎?”

  伊比笑出聲來。

  “你看起來就跟喜妮一樣癡呆。”

  雷妮生搖搖頭。

  “喜妮並不呆。她非常機敏。”

  “她滿懷惡意,這我知道。事實上,她實在是個很討厭卻又叫人莫可奈何的人。我一定要擺脫掉她。”

  雷妮生雙唇啟開又閉上。她非常小聲地說:“擺脫掉她?”

  “我的好姊姊,你到底是怎麼啦?難道你也像那個可憐的傻小男孩一樣見了鬼了?”

  “你以為每一個人都傻!”

  “那個小鬼確實是傻。哦,不錯,我是受不了傻蛋。我見的傻蛋太多了。我可以告訴你,受兩個慢吞吞、目光如豆的哥哥折磨可不是什麼好玩的事!如今他們不再能擋我的路,只有父親需要對付,你很快就會看出不同來。父親會照我所說的做。”

  雷妮生抬起頭看他。他看來特別英俊、傲慢。他有一種不正常的活力,一種得意洋洋的氣勢,令她嚇了一跳。似乎是某種內在的感知給了他這種活躍的幸福感。

  雷妮生猛然說道:“我哥哥並沒有兩個都如同你所說的不再能擋你的路。亞莫士還活著。”

  伊比輕蔑、嘲諷地看著她。

  “我想你大概以為他會好起來吧?”

  “為什麼不會?”

  伊比大笑。

  “為什麼不會?好吧,我們姑且就說我不同意你的看法就好了。亞莫士已經完了,沒希望了——他或許能稍微到處爬行一下,坐在太陽光下呻吟,但是他不再是個男人。他是從毒藥的初期效力復原過來了,但是你自己可以看到,他並沒有任何進展。”

  “那麼為什麼他不會進一步復原?”雷妮生問道:“醫師說只要再過一段短時間,他就會再度強壯起來。”

  伊比聳聳肩。

  “醫師並不是無所不知的。他們講起話來用一些長長的字眼好像很聰明的樣子。要怪就怪那邪惡的諾芙瑞吧——但是亞莫士,你親愛的哥哥亞莫士,是命中註定要完蛋的了。”

  “那麼你自己不怕嗎?伊比?”

  “怕?我?”男孩漂亮的頭往後一仰,大笑起來。

  “諾芙瑞可並不很愛你,伊比。”

  “沒有什麼能傷害到我,雷妮生,除非我自選的!我還年輕,但是我是那些生來就註定要成功的人之一。至於你,雷妮生,你站在我這邊會比較好的多了,你聽見了嗎?你經常把我當不負責任的小男孩看待。但是如今我不只是那樣而已。接下去每一個月都會出現不同。很快的這個地方便會由我來主宰。也許我父親會下令,但是雖然命令是由他口中下達的,卻是由我發出的!”他走了一兩步,停下來,回過頭說:“所以你可要小心,雷妮生,不要讓我對你不滿。”

  當雷妮生站在那裡盯著他的背影看時,她聽到身後的腳步聲,轉身看到凱伊特站在她身邊。

  “伊比說些什麼,雷妮生?”

  雷妮生緩緩說道:“他說他很快便會是這裡的主子。”

  “是嗎?”凱伊特說:“我不認為。”

  伊比輕快地跑上門廊的台階,進入屋子裡。看到亞莫士躺在長椅上似乎令他高興。他愉快地說:“哦,怎麼了,哥哥?我們永遠再見不到你回到田裡去了嗎?我不明白為什麼沒有了你一切並沒有垮掉?”

  亞莫士以軟弱的聲音憤恨地說道:“我一點也不懂。毒性已經消失了。為什麼我沒有恢復力氣?今天早上我試著走路,兩腿都支持不住。我感到虛弱—虛弱——更糟的是,我好像感到一天比一天虛弱。”

  伊比同情地輕快搖搖頭。

  “這的確是糟糕。醫師幫不上忙?”

  “莫朱的助手天天都來。他不懂我怎麼會這樣。我服用強勁的草藥,咒文天天都念。廚房裡每天也都為我准備特別滋補的食物。所以醫師向我保證,沒有理由我不會很快強壯起來。然而,我好像一天天不中用起來了。”

  “這太糟糕了,”伊比說。

  他繼續前進,輕聲哼著歌,直走到看見他父親和賀瑞正在商談一張帳目。

  應賀特焦慮、愁苦的臉一看到他最喜愛的小兒子馬上亮了起來:“我的伊比來了。你有什麼要向我報告的?”

  “一切都很好,父親。我們正在收割大麥。收獲很好。”

  “嗯,謝謝太陽神,外頭一切都很好。要是這裡頭也一樣就好了。我必須對亞莎伊特有信心——她不會在我們沮喪的時候拒絕幫助我們。我為亞莫士感到擔心。我不懂怎麼這樣疲乏——這樣虛弱得出人意料。”

  “亞莫士一向就虛弱,”他說。

  “並非如此,”賀瑞溫和地說:“他的健康一向很好。”

  伊比獨斷地說:“一個男人的健康依賴的是精神。亞莫士從來就沒有精神,他甚至怕下命令。”

  “最近並非如此,”應賀特說:“亞莫士在過去幾個月當中已經表現出他充滿了權威。我感到吃驚。但是這種肢體上的軟弱令我擔憂。莫朱向我保證過,一旦毒性消失,他很快就會復原。”

  賀瑞把一些草紙移向一邊。

  “有其他的一些毒藥,”他平靜地說。

  “你什麼意思?”應賀特猛然轉身問道。

  賀瑞以溫和、思考的聲音說:

  “有一些毒藥據說不會馬上生效,藥性不猛。它們是隱伏的。在身體裡面一天一天慢慢地發作。只有在長長幾個月的虛弱之後,死亡才會來到……女人家知道有這些毒藥——她們有時候用這些毒藥來除掉她們的丈夫,讓人看起來好像是自然死亡。”

  應賀特臉色發白。

  “你是在暗示說——說——亞莫士的毛病就——就出在這裡?”

  “我說的是有這可能。盡管他的食物現在都由一個奴隸先嘗過,但這種預防措施沒有任何意義,因為每一天每一盤菜上的毒藥分量並不會造成什麼惡果。”

  “荒唐,”伊比大聲叫了起來:“完全荒唐!我不相信有這種毒藥。我從沒聽說過。”

  賀瑞抬起頭來看他。

  “你非常年輕,伊比。還有一些事你不懂。”

  應賀特大聲說:“可是我們能怎麼辦?我們已經向亞莎伊特求助了。我們已經把牲禮獻上廟裡——並不是說我對神廟有多大的信仰。女人家才信這些。我們還能再怎麼做?”

  賀瑞若有所思地說:“把亞莫士的食物交由一個可以信任的奴隸去准備,隨時監視著這個奴隸。”

  “可是這表示——就在這屋子裡——”

  “廢話,”伊比大吼道:“一派胡言。”

  賀瑞雙眉上揚。

  “試試看吧,”他說:“我們很快就會知道這到底是不是胡說。”

  伊比氣憤地走出門去。賀瑞一臉肌肉皺起,滿腹心思地凝視著他的背影。

  伊比氣憤地走出去,幾乎把喜妮撞倒。

  “不要擋我的路,喜妮。你總是鬼鬼祟祟,礙手礙腳的。”

  “你真是粗魯,伊比。你把我的手臂弄傷了。”

  “那才好。我厭倦了你還有你可憐兮兮的樣子。你越早永遠離開這屋子越好——我會留心讓你真的離開。”

  喜妮雙眼充滿惡意地一眨。

  “這麼說你要把我趕出去,是嗎?在我把我的愛和關心全都給了你們之後。我一直對全家人忠實奉獻,你父親對這一點夠清楚的了。”

  “他是聽夠了,我確信!我們也是!在我看來,你只不過是個不安好心眼的惡嘴婆。你幫過諾芙瑞遂行她的計謀——這我夠清楚的了。後來她死了,你就再來奉承我們。但是你就會明白——到頭來我父親會聽我的,而不是聽你那些假話。”

  “你在生氣,伊比。是什麼讓你生氣?”

  “沒你的事。”

  “你不會是在怕什麼吧,伊比?這裡有古古怪怪的事正在進行著。”

  “你嚇不倒我,你這老太婆。”

  他一個箭步沖過她身旁,出門而去。

  喜妮慢慢轉身走進去。亞莫士一聲呻吟吸引住她的注意。他已經從長椅上站起來,試圖走路。但是幾乎他一站起來,兩腿就支援不住,要不是喜妮及時扶住他,他早就跌到地上。

  “小心,亞莫士,小心。躺回去。”

  “你真強壯,喜妮。你看起來並不像這麼有力氣。”他躺回長椅上,頭靠在頭枕上:“謝謝你。我是怎麼啦?為什麼覺得我的肌肉好像都化成水了?”

  “是這屋子中了邪了。一個來自北地的女魔鬼幹的好事。北地來的沒有一個好東西。”

  亞莫士突然意氣消沉喃喃說道:“我快死了。是的,我快死了……”

  “其他人會比你先死,”喜妮陰沉沉地說。

  “什麼?你這是什麼意思?”他用手肘撐起身體,注視著她。

  “我知道我在說什麼。”喜妮點了幾次頭:“再下去會死的人不是你。等著瞧。”

  “你為什麼避開我,雷妮生?”

  卡梅尼直接擋住雷妮生的路。她臉紅起來,發現難以找出適當的話回答。不錯,她是在看到卡梅尼走過來時故意轉往一旁去。

  “為什麼,雷妮生,告訴我為什麼?”

  然而她沒有現成的回答——只能默默地搖搖頭。

  然後她抬起頭看正站著面對她的他。她原本有點害怕卡梅尼的臉可能也會不同。她帶著奇特的愉快感,看到他的臉並沒有改變,他的兩眼正莊重地看著她,他的雙唇首次沒有掛著微笑。

  她在他的注視之下低下頭去。卡梅尼總是能令她不安。他的靠近令她的身體受到影響。她的心跳有點快速。

  “我知道你為什麼避開我,雷妮生。”

  她終於找到話說。

  “我——並沒有避開你。我沒有看見你過來。”

  “說謊。”他現在微笑起來了;她可以從他的話聲聽出來。

  “雷妮生,美麗的雷妮生。”

  她感覺到他溫暖、強壯的手握住她的手臂,她立即掙脫開來。

  “不要碰我!我不喜歡人家碰。”

  “為什麼你要跟我對抗,雷妮生?你對我們之間的事夠清楚的了。你年輕、強壯、美麗。你再繼續這樣一輩子為個丈夫悲傷下去是違反自然的。我要帶你離開這屋子。這裡充滿了邪惡和死亡的氣息。你跟我離開這裡就安全了。”

  “假如我不想跟你走呢?”雷妮生活力十足地說。

  卡梅尼笑了起來。他潔白的牙齒閃閃發光,堅實有力。

  “可是你真的想,只不過是你不承認而已!生活是美好的,雷妮生,當兩個情人在一起時。我會愛你,讓你幸福,你將是我的一片美好的大地,而我是你的主人。知道吧,我不會再對彼大神唱:‘今晚把我的情人給我’,但是我會去跟應賀特說,‘把我的情人雷妮生給我。’不過我認為你在這裡不安全,所以我會把你帶走。我是個好書記,如果我願意,我可以到底比斯的達官貴人家去做事,盡管實際上我喜歡這裡的田園生活——農田、牛群以及收割時人們唱的歌,還有尼羅河上泛舟的小小樂趣。我想跟你一起揚帆尼羅河上,雷妮生。我們帶泰娣一起去。她是個美麗健壯的小孩,我會愛她,做她的好父親。雷妮生,你覺得怎麼樣?”

  雷妮生默默地站著。她感到心跳快速,一陣鬱悶悄悄掠過心頭。然而在這種柔和、溫順的感覺之中,還有其他的什麼——一種敵對感。

  “他的手一碰到我的手臂我就感到全身虛軟……”她心裡想著:“因為他的力量……他健壯的肩膀……他帶笑的嘴……但是我對他的心思一無所知。在我們之間沒有祥和,沒有甜蜜……我想要什麼?我不知道……不過,不是這……不,不是這……”

  她聽到她自己說出口的話,甚至是她自己的耳裡聽起來也是軟弱而不確定的:“我不想要另外一個丈夫……我想要單獨一個人……做我自己……”

  “不,雷妮生,你錯了。你並無意單獨生活。你的手在我的手中顫抖告訴我了……知道吧?”

  雷妮生用力抽回了自己的手。

  “我不愛你,卡梅尼,我想我恨你。”

  他笑著。

  “我不在意你恨我,雷妮生。你的恨非常接近愛。我們會再談談這件事。”

  他離開她,以羚羊般輕快、安閒的步伐離去。

  雷妮生慢步向正在湖邊玩耍的凱伊特和孩子們走去。

  凱伊特跟她講話;但是雷妮生回答散漫。

  然而凱伊特好像並沒有注意到,如同往常一般,她的心思太專注于孩子身上,對其他事情不太注意。

  突然,雷妮生打破沉默說:“我該不該再找個丈夫?你認為怎麼樣,凱伊特?”

  凱伊特不怎麼感興趣地平靜回答說:“那也好,我想。你還年輕、健康,雷妮生,你可以多生幾個孩子。”

  “這就是一個女人生活的全部嗎,凱伊特?在後院裡忙著,生孩子,下午跟他們在湖邊的無花果樹下度過?”

  “這對一個女人來說是最重要的。這你當然知道。不要說得好像你是個奴隸一樣。女人在埃及具有權力——繼承權從她們身上傳給她們孩子。女人是埃及的血脈。”

  雷妮生滿腹心思地看著正在忙著為她的玩偶做花環的泰娣。泰娣微皺著眉頭,專心地做著。有段時期,泰娣曾經看來是那麼地像凱依,下唇噘起,頭微向一邊傾斜,令雷妮生心裡交織著愛與痛苦。但是如今不僅凱依的面貌在雷妮生記憶中消退,泰娣也不再噘起下唇,傾斜著頭。曾經也有過一些時候,當雷妮生緊擁著泰娣時,感到這孩子是她的一部分,她自己活生生的肉體,給她一種擁有感:“她是我的,完全屬於我的,”她曾對自己說過。

  現在,望著她,雷妮生心想:“她是我——她是凱依……”

  這時,泰娣抬起頭來,看著她母親,微笑著。一種莊重、友善的微笑,帶著信心和愉悅。

  雷妮生心想:“不,她不是我而且她不是凱依——她是她自己。她是泰娣。她是孤獨的,如同我也是孤獨的一樣,我們都是孤獨的。如果我們之間有愛存在,我們會是朋友,一輩子——但是如果沒有愛,她會長大,而我們將是陌生人。她是泰娣而我是雷妮生。”

  凱伊特正以奇特的眼光看著她。

  “你想要的是什麼,雷妮生?我不瞭解。”

  雷妮生沒有回答。她自己都幾乎不瞭解的東西,又如何跟凱伊特說?她環顧四周,看看院子的圍牆,看看門廊上鮮麗的色彩,看看平靜的湖水和令人感到愉快的小閣樓、整潔的花床和一叢叢的紙草。一切都是安全、閉鎖的,沒有什麼好害怕的,環繞在她四周的是熟悉的家居聲響、孩子的喋喋不休聲、屋子裡婦女們刺耳的擾攘聲、遠處低沉的牛叫聲。

  她緩緩說道:“從這裡看不到尼羅河。”

  凱伊特一臉驚訝。

  “為什麼會想看它?”

  雷妮生緩緩說道:“我傻。我不知道。”

  在她眼前,她非常清楚地看到一片綿延的綠地,豐饒繁茂,再過去,遠處是一片向地平線逐漸淡去的淺玫瑰色和紫色,分割這兩種色彩的是銀白色的尼羅河……

  她屏住氣息——因為在她四周的景象、聲響退去之後——接著而來的是一片寂靜、豐饒,一種確切的滿足……

  她自言自語:“如果我回頭,我會看到賀瑞。他會抬起頭來,對我微笑……隨即太陽下山,黑夜來臨,然後我將入睡……那將是死亡。”

  “你說什麼,雷妮生?”

  雷妮生嚇了一跳,她不知道她把心中的話說了出來。她從幻想中回到了現實。凱伊特正以奇特的眼光看著她。

  “你說‘死亡’,雷妮生。你在想些什麼?”

  雷妮生搖搖頭:“我不知道。我的意思並不是——”她再度看看四周。多麼令人感到愉快,這幅家居景象,水波蕩漾,孩子們在玩著。她深吸了一口氣。

  “這裡是多麼的平靜。令人無法想像任何——可怕的事——在這裡發生。”

  然而第二天早上,就在這湖邊,他們發現了伊比。他四肢攤開,趴在地上,臉浸在湖水裡,有人把他的頭壓進水裡淹死了。

第十八章 夏季第二個月第十天

  應賀特獨自綣縮坐著,他看起來老得太多了,一個傷心、畏縮的老人,他的臉上布滿淒慘、惶惑的神色。

  喜妮把食物端過來給他,哄他吃。

  “吃吧,吃吧,應賀特,你必須保持你的體力。”

  “為什麼我要?什麼體力?伊比那麼強壯——年輕、英俊而強壯——而如今他躺在鹽水裡……我的兒子,我最喜愛的兒子,我最後的一個兒子。”

  “不,不,應賀特——你有亞莫士,你的好亞莫士。”

  “能有多久?不,他也完了,我們全都完了。我們到底是中了什麼邪?我能知道帶個情婦進門就會發生這些事嗎?那是人人接受的事——正確而且合乎男人以及神明法規的事,我尊重她。那麼,為什麼這些事情要發生在我身上?或是亞莎伊特在報複我?是不是她不原諒我?她確實沒有答覆我的懇求,惡事仍然在繼續著。”

  “不,不,應賀特,你不該這樣說。銘缽才供奉上去這麼短的時間,難道我們不知道在這世界上,這種法律正義的事要花費多長的時間嗎——縣太爺的庭上審理案件一拖再拖——案子到了大臣手裡就更久了?在這世界上或是另一個世界裡,正義終歸是正義,不管事情進展再怎麼緩慢,到頭來正義還是得以伸張。”

  應賀特懷疑地搖搖頭。喜妮繼續說下去:“再說,應賀特,你必須記住,伊比不是亞莎伊特生的兒子——他是你的情婦伊彼生的。那麼,為什麼亞莎伊特該為他採取激烈的手段?但是就亞莫士來說,那就不同了——亞莫士會康復,因為亞莎伊特會想辦法讓他康復。”

  “我得承認,喜妮,你的話令我感到欣慰……你說的很有道理。不錯,亞莫士現在是一天天恢復了力氣。他是個忠實的好兒子——可是,噢!至於我的伊比——這麼有活力——這麼英俊!”應賀特再度歎息起來。

  “天啊!天啊!”喜妮同情地哀號起來。

  “那個可咒的女孩和她的美貌!我真恨不得我自己從沒見過她。”

  “的確,親愛的主人。真是魔鬼的女兒,懂得法術巫咒,一定錯不了。”

  一陣拐杖敲擊地面的聲音傳來,伊莎一跛一跛地走進大廳,她嘲笑地哼了一聲。

  “這屋子裡難道沒有一個人明理了嗎?難道你沒有更好的事可做,只會在這裡詛咒一個你所迷戀,沉浸在女性的小小怨恨中,受到你愚蠢的兒媳婦的愚行刺激的不幸女孩嗎?”

  “小小的怨恨——你說這是小小的怨恨,伊莎?我三個兒子,兩個死了,一個快死了;噢!我母親竟然還對我說這種話!”

  “既然你無法認清事實,似乎有必要讓某個人說出來。掃除你腦子裡可笑的迷信吧,什麼女孩的鬼魂在作祟。是個活生生的人動手把伊比淹死在湖裡的,而且在亞莫士和索貝克所喝的酒裡下毒的也是個活生生的人。你有個仇人,應賀特,一個在這屋子裡的仇人。自從接受了賀瑞的忠告,由雷妮生親手准備亞莫士的食物,或是由她監視奴隸准備,並且由她親自送去給他之後,亞莫士就一天天恢復力氣,健康了起來,這就是證明。不要再傻了,應賀特,也不要再捶胸頓足,唉聲歎氣——這方面喜妮倒是極為幫忙——”

  “噢,伊莎,你真錯怪我了!”

  “我說,喜妮助長你的自怨自艾——要不是因為她也是個傻瓜,就是別有原因——”

  “願太陽神原諒你,伊莎,原諒你對一個孤零零的可憐女人這樣不仁慈!”

  伊莎猛搖著拐杖,一陣風似地繼續說下去。

  “振作起來,應賀特,同時想一想。順便告訴你,你非常可愛的妻子亞莎伊特不是傻子,她或許能為你在另一個世界裡發揮她的影響力,但是卻不可能指望她替你在這個世界裡作思考的工作!我們非採取行動不可,應賀特,因為如果我們不這樣做,那麼還會有死亡來臨。”

  “一個活生生的仇人?一個在這屋子裡的仇人?你真的這樣相信,伊莎?”

  “當然我相信,因為這是唯一合理的事。”

  “可是這麼一來我們全都有危險?”

  “當然,不是處在符咒、鬼魂的危險威脅中,而是活生生的人——在酒食中下毒的活生生的人,在一個男孩深夜從村子裡回來時偷偷溜到他背後把他的頭壓入湖水裡淹死的人!”

  應賀特若有所思地說:“那需要力氣。”

  “表面上看來,是的,不過我倒不確定。伊比在村子裡喝了很多啤酒,他當時正處在狂野、浮誇的情緒中。可能他回家時已經醉得差不多了,步履不穩,對陪他回來的人沒有戒心,自己低頭進湖水裡想洗把臉清醒清醒,這麼一來就不需要多少力氣了。”

  “你想說明什麼,伊莎?是女人家幹的?可是這不可能——這整個事情都不可能——這屋子裡不可能有仇人,要是有我們該會知道,我該會知道!”

  “有種藏在內心的邪惡,表面上並看不出來,應賀特。”

  “你的意思是說我們的一個僕人,或是奴隸——”

  “不是僕人也不是奴隸,應賀特。”

  “我們自家人中之一?要不然——你指的是賀瑞或是卡梅尼?可是賀瑞也是自家人之一。事實證明他一向忠實、可靠。

  “而卡梅尼——不錯,他是個陌生人,可是他也是我們的血親之一,而且事實證明他忠心為我作事。再說,他今天早上才來找我,要我答應他和雷妮生結婚。”

  “噢,是嗎?”伊莎顯得感興趣:“那麼他怎麼說?”

  “他說在他看來,這是談婚事的時候,他說雷妮生在這屋子裡不安全。”

  “我懷疑,”伊莎說:“我非常懷疑……她是不安全嗎?我以為她安全——賀瑞也認為——但是現在……”

  應賀特繼續說下去。

  “婚禮能跟喪禮一起舉行嗎?這不高尚,整個縣城裡的人都會議論紛紛。”

  “這不是墨守成規的時候,”伊莎說:“尤其是在葬儀社的人好像都永遠跟我們脫不了關系一樣的時候,這一切一定讓葬儀社的人樂壞了——他們一定賺了不少錢。”

  “他們的收費已經提高了一成!”應賀特一時岔開了話題:

  “可惡!他們說工錢漲了。”

  “他們應該給我們折扣才對!”伊莎為她的這句笑話冷酷地微笑。

  “我親愛的母親”——應賀特一臉恐怖地看著她——“這可不是笑話。”

  “整個生命都是個笑話,應賀特——而死神是最後一個發笑的人。難道你沒在宴會上聽說過嗎?吃吧,喝吧,痛痛快快的,因為明天你就死了?這句話對我們這裡來說倒是非常真實——問題只是明天誰會死而已。”

  “你說的真可怕——可怕!能怎麼辦?”

  “不要信任任何人,”伊莎說:“這是最基本、最主要的事。”她重複強調說:“不要信任任何人。”

  喜妮開始嗚咽起來。

  “為什麼你看著我?……我確信如果還有人值得信任的話,那就是我。我這些年來已經證明瞭這一點,不要聽她的,應賀特。”

  “好了,好了,我的好喜妮——我當然信任你,我非常瞭解你忠實奉獻的心。”

  “你什麼都不瞭解,”伊莎說:“我們全都一無所知,這就是我們的危險所在。”

  “你在指控我,”喜妮哭訴著。

  “我無法指控,我不知道也沒有證據——只有懷疑。”

  應賀特猛然抬起頭來。

  “你懷疑——誰?”

  伊莎緩緩說道:“我曾經一度——兩度——三度懷疑,我老實說出來好了。我首先懷疑過伊比——但是伊比死了,所以這個懷疑是不正確的。再來我懷疑另外一個人——然而,在伊比死的那一天,第三個懷疑湧現我的腦海……”

  她暫停下來。

  “賀瑞和卡梅尼在屋子裡嗎?派人去找他們來這裡——對了,還有把雷妮生也從廚房裡找來。還有凱伊特和亞莫士,我有話要說,全屋子裡的人都該聽一聽。”

  伊莎環視聚集在一起的眾人,她與亞莫士莊重柔順的目光相對,看到卡梅尼掛在臉上的微笑,雷妮生驚嚇、探詢的眼神,平靜沉著的凱伊特的眼光,賀瑞深沉、平靜的注視,應賀特臉上扭曲、焦躁、驚歎的神色,還有喜妮熱切、好奇,還有——對了——愉悅的眼神。

  她心想:“他們的臉沒有告訴我什麼,他們只顯露出外在的情感。然而,如果我想的對,那麼他們一定有一個是叛徒。”

  她大聲說:“我有話要跟你們大家說——不過首先,我只跟喜妮說——在這裡,當著你們大家的面。”

  喜妮的表情改變——那種熱切、愉悅已經消失。她顯得驚嚇,她的聲音刺耳,抗議說:“你懷疑我,伊莎。我就知道!你會指控我,而我一個沒有多大智慧的可憐女人,又能怎麼護衛我自己?我會被宣告有罪——沒有人聽我的就被定罪。”

  “不會沒有人聽你的,”伊莎嘲諷地說,同時看到賀瑞微微一笑。

  喜妮繼續說下去,她的聲音變得越來越歇斯底里:

  “我沒做任何事……我是無辜的……應賀特,我最親愛的主人,救救我……”她猛地跪下來,抱住他的雙膝。應賀特開始憤慨得口沫飛濺地說著,同時拍拍喜妮的頭。

  “真是的,伊莎,我抗議——這真可恥……”

  伊莎打斷他的話。

  “我並沒有指控任何人,沒有證據我不會指控,我只是要喜妮在這裡向我們解釋她說過的一些話的意思。”

  “我沒說什麼——什麼都沒說……”

  “噢,不,你說過,”伊莎說:“這是我親耳聽到的一些話——而我的耳朵很靈光,盡管我的眼力模糊,你說你知道賀瑞一些事,告訴我們你知道賀瑞一些什麼事?”

  “對,喜妮。”賀瑞說:“你知道我什麼?說來給我們聽聽吧。”

  喜妮一屁股坐下去,擦著眼淚。她顯得陰沉、旁若無人。

  “我什麼都不知道,”她說:“我該知道些什麼?”

  “那正是我們等著你告訴我們的,”賀瑞說。

  喜妮聳聳肩。

  “我只是說說而已,我並沒什麼意思。”

  伊莎說:“我把你自己說的話複誦給你聽,你說我們全都看不起你,但是你知道這屋子裡很多事情——還有你看出來的比很多聰明人看的還多。”

  “然後你說——當賀瑞遇見你時,他看你的樣子就好像你並不存在一樣——好像他看的是你身後的某樣東西——某樣並不在那裡的東西。”

  “他一向都那樣,”喜妮陰沉地說:“他看我的樣子,就好像我是昆蟲一樣——微不足道的東西。”

  伊莎緩緩說道:“那句話一直留在我腦海裡——身後的某樣東西——某樣並不在那裡的東西。喜妮說,‘他應該好好看著我。’然後她繼續說到莎蒂彼——是的,說到莎蒂彼——說莎蒂彼是多麼的聰明,但是如今莎蒂彼在哪裡……”

  伊莎環視四周。

  “這對你們任何一個人難道都毫無意義嗎?想想莎蒂彼——已經死掉的莎蒂彼……同時記住應該好好看著一個人——而不是看著某樣並不在那裡的東西……”

  一陣死寂,然後喜妮尖叫起來。一聲高亢、有氣無力的尖叫——似乎是全然恐懼的尖叫,她語無倫次地大叫:“我沒有——救救我——主人,不要讓她……我什麼都沒說——什麼都沒說。”

  應賀特積壓的怒氣爆發出來。

  “這是不可饒恕的,”他怒吼著:“我不會讓這可憐的婦人被指控,嚇壞了。你有什麼對她不利的證據?只不過你自己說的話,如此而已。”

  亞莫士一反往常的膽怯,加入說:“我父親說的對,如果你有確切對喜妮的指控證據,就拿出來吧。”

  “我沒有指控她,”伊莎緩緩說道。

  她靠在拐杖上,她的身子好像縮了水一樣,她說來緩慢而沉重。

  亞莫士權威十足地轉身面向喜妮。

  “伊莎並不是在指控你引發了這裡發生過的邪事,不過如果我聽的沒錯,她認為你隱藏了些什麼不說出來。因此,喜妮,如果你知道什麼,關於賀瑞或是其他人,現在是你說出來的時候。就在這裡,當著大家的面。說,你知道些什麼?”

  喜妮搖搖頭。

  “什麼都沒有。”

  “你說話可要非常有把握,喜妮。知道了什麼是危險的事。”

  “我什麼都不知道,我發誓,我對九柱之神發誓,對瑪亞特女神,對太陽神雷發誓。”

  喜妮在發抖,她的聲音不再有往常楚楚可憐的哭訴味道,聽來畏懼、真誠。

  伊莎深深歎了一口氣,她的身體前傾。她喃喃說道:“扶我回房裡去。”

  賀瑞和雷妮生很快迎向她去。

  伊莎說:“你不用,雷妮生,我要賀瑞扶我去。”

  她靠著他,走向她自己的房間。抬起頭來,她看到他一臉堅毅、悶悶不樂。

  她喃喃說道:“怎麼樣,賀瑞?”

  “你不明智,伊莎;非常不明智。”

  “我不得不知道。”

  “是的——但是你冒了很可怕的險。”

  “我明白,這麼說你的想法也一樣?”

  “我這樣認為已經有段時間了,但是沒有證據——絲毫沒有證據。甚至現在,伊莎,你也沒有證據,一切只是在你腦海裡而已。”

  “我知道就足夠了。”

  “或許是太多了。”

  “你是什麼意思?噢,是的,當然。”

  “保護自己,伊莎。從現在開始,你有危險。”

  “我們必須試著快速採取行動。”

  “那,是的。但是我們能怎麼做?一定要有證據。”

  “我知道。”

  他們無法再說下去。伊莎的小女僕向她女主人跑過來。賀瑞把她交給那個女孩去照顧,轉身而去。他的臉上表情凝重、困惑。

  小女僕在伊莎一旁喋喋不休,但是伊莎幾乎沒注意到她在說些什麼。她感到衰老、病弱、發冷……在她說話時那一張張傾聽的臉再度浮現她的眼前。

  只有一個表情——一時的恐懼和瞭解的閃現。她可能看錯了嗎?她這麼確定她所看見的?畢竟,她的視力模糊……

  是的,她確定。那其實算不上什麼表情,只是整個身子突來的緊張——發硬——僵直。她散漫的話語對一個人,只對一個人有意義——錯不了的事實真相……

第十九章 夏季第二個月第十五天

  “現在這件事擺在你眼前,雷妮生,你怎麼說?”

  雷妮生懷疑地看看她父親,又把眼光轉向亞莫士。她感到頭腦沉悶、發呆。

  “我不知道。”

  這句話從她唇間滑了出來。

  “在正常的情況之下,”應賀特繼續說:“就有足夠的時間商討。我有其他的親戚,我們可以挑選,直到選中一個最適合當你丈夫的為止。但是生命無常——是的,生命無常。”

  他的聲音顫搖起來。他繼續說:“這件事面臨的情況就是這樣,雷妮生。今天我們三個都面臨死亡的威脅:亞莫士、你、我。下一次死神出擊的對像是我們之中哪一個?因此我有必要把事情料理妥當。如果亞莫士出了什麼事,你,我唯一的女兒,將需要有個男人站在你身旁,與你共用繼承權同時執行我的財產所附帶的義務,這項義務是不能由婦女來執行的。因為誰曉得我什麼時候會離你而去?關于索貝克的孩子的監護托養問題,我已經在我的遺囑裡安排好了,如果亞莫士不再活在人間,將由賀瑞執行——還有亞莫士的孩子的監護權也是一樣——因為這是他的意願——是吧,亞莫士?”

  亞莫士點點頭。

  “賀瑞一向跟我非常親近,他就如同是我的家人一樣。”

  “不錯,不錯,”應賀特說:“不過事實上他仍然並不是家人之一。卡梅尼就是。因此,一切考慮過後,他是目前所能找到最適合雷妮生的丈夫。所以,你怎麼說?雷妮生?”

  “不知道,”雷妮生重複說。

  她感到極為疲倦。

  “他人長得英俊、健壯,這你同意吧?”

  “噢,是的。”

  “可是你不想嫁給他?”亞莫士柔聲問道。

  雷妮生感激地看了她哥哥一眼。他是如此的決心要她不要被催促而去做她不想做的事。

  “我真的不知道我想做什麼。”她匆匆接下去說:“我知道,這樣說是笨,但是我今天真是笨。是因為——因為緊壓在我們頭上的緊張氣氛。”

  “有卡梅尼在你身旁,你就會感到受到保護。”應賀特說。

  亞莫士問他父親:“你有沒有考慮過賀瑞是雷妮生的可能丈夫人選?”

  “這,是的,是個可能……”

  “他的妻子在他還是個年輕小夥子時就去世了,雷妮生很瞭解他而且喜歡他。”

  雷妮生坐在那裡有如墜入夢中,兩個男人繼續談著。他們正在商談的是她的婚姻,亞莫士企圖幫她選擇她自己想要的,但是她感到她自己就像泰娣的木偶一樣沒有生命。

  隨後,她猝然開口,甚至不聽他們正在說些什麼就打斷他們的話說:“既然你認為是件好事,我願意嫁給卡梅尼。”

  應賀特滿意地叫了一聲,匆匆走出大廳。亞莫士走向他妹妹,一手擱在她肩頭上。

  “你想要這項婚姻嗎,雷妮生?你會快樂嗎?”

  “為什麼我不會快樂?卡梅尼英俊、歡樂而且仁慈。”

  “我知道,”亞莫士仍然顯得懷疑、不滿意:“可是你的幸福才是重要的,雷妮生。你不應該讓父親催促你匆忙做你不想做的事。你知道他是怎麼樣的。”

  “噢,是的,是的,一旦他想到什麼,我們就都得聽他的。”

  “不見得。”亞莫士堅決地說:“除非你自己情願,我這次是不會聽他的。”

  “噢,亞莫士,你從沒站出來跟父親對抗過。”

  “但是這件事我要站出來。他無法強迫我同意他而且我不會這樣做。”

  雷妮生抬起頭看他。他往常猶豫不決的臉色現在是多麼的堅決、果斷!

  “你對我真好,亞莫士,”她感激地說:“不過其實我並不是在逼迫下屈服。這裡的往日生活,我這麼樂於回來重享的生活。已經過去了。卡梅尼和我將一起創造新生活,過著美滿的夫妻生活。”

  “如果你確定——”

  “我確定,”雷妮生說,同時深情地對他微笑,走出大廳,來到門廊上。

  她從那裡越過庭院。卡梅尼正跟泰娣在湖邊玩耍。雷妮生靜靜地走近,望著他們,他們仍然不知道她的來到。如同往常一般快樂的卡梅尼,好像玩得跟孩子一樣開心。雷妮生心裡一暖。她想:“他會做泰娣的好父親。”

  後來卡梅尼回過頭來,看到她,笑著站直了身子。

  “我們讓泰娣的玩偶當了祭祀業司祭,”他說:“讓他主持墳墓的祭典,獻上供品。”

  “他的名子是馬瑞普大,”泰娣說。她一本正經:“他有兩個孩子和一個像賀瑞一樣的書記。”卡梅尼笑出聲來。

  “泰娣非常聰明,”他說:“而且健康、美麗。”

  他的目光從孩子身上移往雷妮生,雷妮生從他愛撫的眼光中看出了他心中所想的——有一天她會幫他生下來的孩子。

  “這令她有點興奮——然而卻又同時隨帶著一陣突來的刺骨懊悔。她真希望這時在他眼中看到的只有她自己的影像。她想:“為什麼他不能看到的只是雷妮生?”

  然後,這種感覺消失,她溫柔地對他微笑。

  “我父親跟我說過了,”她說。

  “而你同意?”

  她猶豫了一下,然後回答:“我同意。”

  決定性的話已經出口;這就是結局。一切已成定案。她真希望她不是感到這麼疲憊、麻木。

  “雷妮生?”

  “什麼事,卡梅尼。”

  “你願不願意跟我一起泛舟尼羅河上?這是我一直想跟你一起做的事。”

  他會這樣說可真古怪。她第一次見到他時,心裡想的是一艘直角帆船、尼羅河、以及凱依帶笑的臉。而如今她已經忘了凱依的臉,取而代之的,是卡梅尼的臉,他坐在尼羅河上的帆船裡,對著她的眼睛笑。

  那是死亡。那是死亡對你造成的結果。“我感到這樣,”你說。“我感到那樣”——但是你只是說說而已,你其實什麼感覺都沒有。死者已矣。沒有所謂的酷似……

  對了,可是還有泰娣。生命以及再生的生命,如同河水泛濫把舊的作物卷走,為新的作物備好土地。

  凱伊特說過:“這屋子裡的女人必須站在一起,”是什麼意思?畢竟,她是什麼?只不過是這屋子裡的女人之一——不管是雷妮生或是另外一個人,又有什麼關系?……

  然後,她聽見卡梅尼的聲音——緊急,有點困擾。

  “你在想什麼,雷妮生?你有時候這麼出神……你願跟我一起泛舟尼羅河上嗎?”

  “是的,卡梅尼,我願跟你去。”

  “我們帶泰娣一起去。”

  就像是夢,雷妮生心想——帆船、卡梅尼,她自己和泰娣。他們逃離了死亡以及死亡的恐懼。這是嶄新生活的開始。

  卡梅尼說著話,而她精神恍惚地應答著……

  “這就是我的生活,”她心想:“無可逃避……”

  然後,困擾起來;“但是為什麼我對自己說‘逃避’?我能逃到什麼地方去?”

  然後她的眼前再度浮現墓旁的小石室,她一腳拱起,手托著下巴坐在那裡……

  她想:“但是那是在生活之外的。這才是生活——如今已無可逃避直到死去……”

  卡梅尼把船泊好,她上岸去。他把泰娣抱上岸。孩子緊緊攀住他,繞在他脖子上的手把他戴著的護身符的線弄斷了。護身符掉到雷妮生腳上。她把它撿起來。是金銀合金的安卡神像。

  她懊惱地低叫一聲。

  “弄彎了。對不起。小心”——卡梅尼從她手中接過去——“可能會斷掉。”

  然而他強而有力的手指,把它進一步弄彎,故意把它折成兩半。

  “噢,你看你幹了什麼?”

  “拿一半去,雷妮生,我拿另一半。這是我們之間的信物——我們是一體的兩半。”

  他遞給她,就在她伸手去接時,她的腦子裡有什麼在騷動,她突然抽了一口氣。

  “怎麼啦,雷妮生?”

  “諾芙瑞。”

  “你這是什麼意思——諾芙瑞?”

  雷妮生快速、確信地說。

  “諾芙瑞珠寶盒裡那個破裂的護身符。是你給她的……你和諾芙瑞……現在我明白一切了。為什麼她那麼不快樂。而且我知道是誰把那珠寶盒放在我房裡了。我知道了一切……不要對我撒謊,卡梅尼。我告訴你,我知道了。”

  卡梅尼沒有抗辯。他站在那裡,兩眼直視著她,他的目光堅定不移。當他開口時,他的聲音凝重,他的臉上首度不見微笑。

  “我不會對你撒謊,雷妮生。”

  他停了一會兒,好像是在整理他的思緒,略皺眉頭。

  “就一方面來說,雷妮生,我高興你知道了——盡管事情並不盡如你所想的。”

  “你把斷裂的護身符給她——就像你給我一樣——做為你們是整體的兩半的信物。這些是你說的。”

  “你在生氣,雷妮生。我很高興,因為這表示你愛我。不過,我還是必須讓你瞭解。我並沒有把護身符送給諾芙瑞。是她給我的……”

  他停頓下來。

  “或許你不相信我,但是這是真的。我發誓這是真的。”

  諾芙瑞陰沉、不悅的臉在她眼前浮現。

  卡梅尼急切、孩子氣地繼續說下去……

  “試著瞭解,雷妮生。諾芙瑞非常漂亮。我受寵若驚。誰不會呢?但是我從沒真正愛過她——”

  雷妮生感到一陣古怪的痛惜。是的,卡梅尼是不愛諾芙瑞——但是諾芙瑞愛卡梅尼——非常痛苦、絕望地愛過他。那天早上就在尼羅河岸的這個地點上她跟諾芙瑞談過話,向她示好。她記得十分清楚,當時那個女孩所散發出來的恨與悲慘的黑暗面。個中原因如今是夠清楚的了。可憐的諾芙瑞——一個大驚小怪的老頭子的情婦——她的心因愛上一個對她不關心的英俊、歡樂、無憂無慮的年輕人而一點一滴地枯萎。

  卡梅尼急切地繼續說:“難道你不明白嗎,雷妮生,我到這裡一看到你就愛上了你?從那一刻開始我心裡想的便只有你一個人?諾芙瑞看得夠清楚的了。”

  是的,雷妮生心想,諾芙瑞是看出來了。諾芙瑞從那時開始就恨她——雷妮生並不感到想責怪她。

  “我那時甚至不想寫那封給你父親的信。我不想再做任何跟諾芙瑞的計謀有關的事。但是這很困難——你必須試著瞭解這很困難。”

  “是的,是的,”雷妮生不耐煩地說:“這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諾芙瑞。她非常不快樂。我想,她非常愛你。”

  “哦,我並不愛她。”卡梅尼不耐煩地說。

  “你真殘忍,”雷妮生說。

  “不,我是個男人,如此而已。如果一個女人選擇為我而讓自己過得悲慘,這令我感到困擾,事實就是這麼簡單。我並不想要諾芙瑞。我要你。噢,雷妮生,你總不能為此生我的氣吧?”

  她不自禁地微微一笑。

  “不要讓死掉的諾芙瑞在我們活著的人之間製造麻煩。我愛你,雷妮生,而且你也愛我,這才是重要的。”

  是的,雷妮生心想,這才是唯一重要的……

  她看著卡梅尼,他站在那裡,頭微微傾向一邊,歡樂、自信的臉上帶著懇求的表情。他看起來非常年輕。

  雷妮生心想:“他說的對。諾芙瑞死了而我們還活著。我現在瞭解了她對我的恨——我很抱歉她受苦——但是那不是我的錯。而且也不是卡梅尼的錯,他愛的是我不是她。這種事是會發生。”

  在河堤上玩的泰娣跑過來,拉著她母親的手。

  “我們現在回家好嗎?媽——我們回家好嗎?”

  雷妮生深深歎了一口氣。

  “好,”她說:“我們回家。”

  他們向屋子走去,泰娣跑在他們前頭一點。

  卡梅尼滿意地歎了一聲。

  “你真大方,雷妮生,而且可愛。我們之間一切照舊吧?”

  “是的,卡梅尼。一切照舊。”

  他壓低聲音。

  “在那尼羅河上——我非常快樂。你也快樂嗎,雷妮生?”

  “是的,我快樂。”

  “你看起來是快樂。但是你好像在想著很遠很遠的什麼事情。我要你想我。”

  “我是在想你。”

  他拉著她的手,她沒有抽回來。他輕聲非常溫柔地唱著:“我的情人就像波斯樹……”

  他感到她的手在顫抖,聽到她呼吸增快,終於感到心滿意足……

  雷妮生把喜妮叫到她房裡。

  喜妮勿匆忙忙走進來,看到雷妮生站在打開的珠寶盒旁,手裡拿著那斷裂的護身符,腳步突然停了下來。雷妮生一臉怒氣。

  “你把這珠寶盒放進我房裡,可不是嗎,喜妮?你想要我發現這護身符。你想要我有一天——”

  “發現誰執有另一半?我明白你已經發現了。哦,知道總是好的,不是嗎,雷妮生?”

  喜妮惡意地大笑。

  “你想要這項發現傷害到我,”雷妮生說,她仍然怒氣沖天:“你喜歡傷害人,不是嗎,喜妮?你從不直接了當的說話。你等著,等著——直到最佳時機來到。你恨我們所有的人,不是嗎?你一直都恨我們。”

  “你說的是什麼話,雷妮生!我相信你不是有心的!”

  然而現在喜妮的話聲中已經沒有哭訴的味道,只有狡獪的得意。

  “你想要在我和卡梅尼之間製造麻煩。告訴你,不會有任何麻煩。”

  “你真是非常好,非常體諒,我確信,雷妮生。你跟諾芙瑞相當不同,可不是嗎?”

  “我們不談諾芙瑞。”

  “是的,或許是不談的好。卡梅尼幸運,而且長得好看,不是嗎?我的意思是說,他真幸運,諾芙瑞死的正是時候。她可能為他惹上很多麻煩——在你父親那方面。她不會喜歡他娶你——不,她一點也不會喜歡。事實上,我想她會想辦法阻止。我相當確信她會。”

  雷妮生極為厭惡地看著她。

  “你的舌頭總是帶毒,喜妮,就像毒蠍子一樣刺人。但是你無法讓我不快樂。”

  “那不是好極了嗎?你一定愛得很深。噢,卡梅尼是個英俊的年輕小夥子——他知道怎麼唱非常動聽的情歌。他總是得到他想要的,從不畏懼。我羡慕他,我真的羡慕他。他總是看起來那麼單純,那麼直率。”

  “你想說什麼,喜妮?”

  “我只是告訴你我羡慕卡梅尼。而且我相當確定他單純而且直率。不是假裝的。這整件事情就像是市集上的說書人說的故事一樣。可憐的年輕書記娶了主人的女兒跟她分享主人的遺產從此快快樂樂地生活下去。太棒了,英俊的年輕人運氣總是多麼的好。”

  “我說的沒錯,”雷妮生說:“你的確恨我們。”

  “你怎麼可以這樣說,雷妮生,你明知道我自從你母親去世後便一直為你們做牛做馬?”

  喜妮的話聲中仍然帶有那邪惡的自得意味而不是往常的哭調。

  雷妮生再度低頭看那珠寶盒,突然另一項確定湧現她的腦海。

  “是你把那條金獅項鏈放在盒子裡的。不要否認,喜妮,我知道,我告訴你。”

  喜妮狡獪的得意相消失。她突然顯得驚懼。

  “我不得不,雷妮生。我怕……”

  “你什麼意思——怕?”

  喜妮向她走近一步,壓低聲音。

  “她給我的——我是指,諾芙瑞。噢,在她死前某個時候。她給我一兩件——禮物。諾芙瑞做人慷慨,你知道。噢,是的,她是慷慨。”

  “我敢說她一定付給你很好的代價。”

  “這樣說可不好,雷妮生。不過我正要全部告訴你。她給了我那條金獅項鏈,一個紫水晶飾扣和一兩樣其他東西。後來,那個小男孩跑來說他看到一個女人戴著那條項鏈——我,我就害怕。我想他們可能會以為是我在亞莫士的酒裡下毒。所以我就把那條項鏈放在盒子裡。”

  “這是實話嗎,喜妮?你曾經講過實話嗎?”

  “我發誓這是實話,雷妮生。我怕……”

  雷妮生以奇特的眼光看著她。

  “你在發抖,喜妮。你現在看起來真的好像是在害怕。”

  “是的,我怕……我有理由害怕。”

  “為什麼?告訴我。”

  喜妮舔舔嘴唇。她側頭瞄了身後一眼。她轉回來的眼神就像是被圍捕中的野獸。

  “告訴我,”雷妮生說。

  喜妮搖搖頭。她以不確定的語音說:“沒什麼好告訴你的。”

  “你知道得太多了,喜妮。你總是知道得太多了。你這樣覺得很開心,但是現在來說,這是危險的。是這樣沒錯吧?”

  喜妮再度搖搖頭。然後她懷有惡意地大笑起來。

  “你等著,雷妮生。有一天我會是這屋子裡執鞭的人——而且揮得劈啪響。等著瞧。”

  雷妮生站直身子。

  “你傷不到我,喜妮。我母親不會讓你傷到我。”

  喜妮臉色改變——兩眼冒火。

  “我恨你母親,”她說:“我一直都恨她……而你有她一樣的眼睛——她的聲音——她的美貌和她的高傲——我恨你,雷妮生。”

  雷妮生大笑。

  “終於——我讓你說出來了!”

第二十章 夏季第二個月第十五天

  老伊莎一拐一拐、疲倦地回到她房裡。

  她感到困惑,非常疲累。她瞭解到,年齡終于向她敲起了警鐘。到目前為止她只知道身體上的疲倦,卻毫無意識到精神上的疲累。但是現在她不得不承認精神上保持警覺的壓力正在吸取她身體上的資源。

  如果她現在知道,如同她相信她已經知道的一樣,迫近的危機是由什麼地方來的——然而這項知識並沒有帶來精神上的輕松。相反的,她不得不更加小心警覺,因為她已經故意把注意力吸引到她自己身上。證據——證據——她必須找到證據。但是,如何找?

  她瞭解,她的年齡跟她作對的就在這裡。她太累了,無法隨意而為——無法讓自己的頭腦作創造性的運作。她所能做的只是防衛——保持警覺,小心提防,保護自己。

  因為那個殺手——她不存任何幻想——會再度出手。

  她可不想成為下一個犧牲者。她確信,下毒會是被運用上的手段。暴力是不可能的,因為她從不獨處,總是由僕人圍繞著。因此不會是下毒。這她可以信得過。雷妮生會幫她做飯同時親自端來給她。她把一個酒架和一甕酒放在房裡,在奴隸嘗過之後,她等上二十四小時,確定沒有惡果。她讓雷妮生跟她一起吃飯一起喝酒——盡管她不替雷妮生擔心——時候還沒到。可能雷妮生已經有了危險,但是這沒有人能確定。

  她不時靜靜地坐著,用她疲倦的頭腦設想一些證實的方法,或是看著她的小女僕漿燙她的亞麻布衣裳,或是重新穿著項鏈、手鐲。

  今天晚上她非常疲倦。她應應賀特的請求在他自己跟他女兒談之前先跟他一起商討雷妮生的婚事。

  畏縮、煩躁的應賀特跟以前的他比起來,徒有個空架子。他的態度已經失去了以前的自信和裝腔作勢的樣子。他如今依賴他母親的決斷和不屈不撓的意志。

  至於伊莎,她一直害怕——非常害怕——說錯了話。一個不小心可能就要陪上一條人命。

  是的,她終于說,成親的主意是明智的。沒有時間到有財勢的親戚家中去挑個丈夫。畢竟,女方的血統才是重要的——她的丈夫只不過是雷妮生和雷妮生的孩子所繼承的財產的管理人而已。

  所以再下去就談到對象該是賀瑞——一個誠實正直、長年證實友善的男人,一個財產已經併入他們的財產之中的小地主的兒子——或是身為表親的卡梅尼的問題。

  伊莎在開口之前小心地衡量這個問題。說錯一句話——可能就造成災厄。

  然後她說出了她的回答,以她不屈不撓的個性加以強調。卡梅尼,她說,無疑的是適合雷妮生的丈夫。他們的婚禮以及必要的慶祝活動——由於最近的不幸事件,大量的削減——可以在一周內舉行。也就是,如果雷妮生願意的話。卡梅尼是個好青年——他們在一起會生下強壯的子女。再說,他們兩個彼此相愛。

  好了,伊莎心想,她已經撒下了骰子。一切就看天數了。

  她已經脫手了。她已經照她自認為得當的做了。如果這是孤注一擲——也好,伊莎跟伊比一樣喜歡在棋盤上見個高低。生活本來就不是件安全的事——必須冒險贏取勝利。

  她回到房裡時,懷疑地四周看看。她特別檢查一下大酒甕。甕口在她離開時封蓋了起來。她每次離開房間都把它封起來,現在封條還好好的吊在甕口上。

  是的——她決不冒那種險。伊莎滿意地發出格格惡笑。要害死一個老太婆可沒那麼容易。老太婆知道生命的價值——也知道最最詭詐的把戲。

  明天——她叫喊她的小女僕。

  “賀瑞在哪裡?你知道嗎?”

  小女僕回說她想賀瑞是上山到他在墓旁的石室裡去了。

  伊莎滿意地點點頭。

  “去那裡找他。告訴他明天早上應賀特和亞莫士到田裡去時,把卡梅尼一起找去,在凱伊特跟孩子們一起到湖邊去之後,要他來這裡找我。你明白吧?複誦一遍。”

  小女僕照她的話複誦了一遍,伊莎把她打發上路。嗯,她的計劃令人滿意。跟賀瑞之間的磋商將會是相當秘密的,因為她會把喜妮支開到紡織棚裡去。她要警告賀瑞再下去會發生什麼,他們可以一起自由交談。

  當那黑人小女孩回來說賀瑞會照她的吩咐行事時,伊莎輕松地歎了一口氣。

  現在,這些事情料理妥當,她的全身布滿倦意。她叫那小女孩把一瓶香膏拿來幫她按摩。小女孩的指壓令她感到舒服,而且香膏減輕了她筋骨的疼痛。

  她終於躺了下來,攤開四肢,頭靠在木枕上,睡著了——她的恐懼一時減輕了下來。

  久久之後,她醒了過來,覺得全身出奇的冷。她的手腳麻痹、僵死……就像是全身被什麼東西偷偷縮緊了一樣。她可以感覺出這使得她的頭腦麻痹、她的意志癱瘓,她的心跳減慢下來。

  她心想:“這是死亡……”

  奇怪的死亡——沒有前兆,沒有預警的死亡。

  她想,這就是老人的死法……

  然後,她較為覺悟了起來。這不是自然死亡!這是敵人暗中出擊。

  下毒……

  但是,怎麼下的毒?什麼時候?一切她所吃的、喝的——都有人事先嘗過,確定安全過——毫無漏洞。

  那麼,是怎麼下的毒?什麼時候?

  伊莎運用她最後的一絲微弱的智力,一心一意要刺穿這個迷團。她必須知道——她必須——在她死去之前。

  她感覺出心髒的壓力增加——致命的冰冷——痛苦緩慢的吸氣。

  敵人是如何做出這件事的?

  突然,過去的一個記憶協助她瞭解了。刮除毛後的綿羊皮——一堆腥腥的油脂——她父親的一項試驗——證明某些毒可以被皮膚吸收。綿羊油——綿羊油脂做成的香膏。

  敵人就是這樣對她下手的。她的那瓶香膏,對一個埃及婦女這麼必要的香膏。毒藥就在裡頭……

  而明天——賀瑞——他不會知道——她無法告訴他……太遲了。

  第二天早上,驚嚇的小女奴奔跑穿過屋子,大叫她的女主人在睡眠中死去。

第二十一章 夏季第二個月第十六天

  “賀瑞——她是被害死的嗎?”

  “我想是的,雷妮生。”

  “怎麼害死的?”

  “我不知道。”

  “可是她那麼小心。”女孩的聲音沮喪、困惑:“她一直提高警覺。她採取每一項防範措施。任何她吃喝的東西都經過試驗證實無毒。”

  “我知道,雷妮生。但是,我仍然認為她是被害死的。”

  “而她是我們之中最聰明的一個——最明智的一個!她那麼確信沒有任何傷害能降到她身上。賀瑞,這一定是魔術!邪惡的魔術,惡鬼的符咒。”

  “你這樣相信是因為這是最容易相信的事。人們就像這樣。但是伊莎她自己就不會相信。如果她知道——在她死前,而且不是在睡眠中死去——她知道是活生生的人幹的。”

  “她知道是誰幹的?”

  “是的。她把她的懷疑表露得太公開了。她成了敵人的一項危險。她死掉這個事實證明她的懷疑是正確的。”

  “那麼她告訴過你——是誰吧?”

  “沒有,”賀瑞說:“她並沒有告訴我。她從沒提起過名字。但是,她的想法和我的想法,我深信,是一樣的。”

  “那麼你必須告訴我,賀瑞,我好提高警覺。”

  “不,雷妮生,我太關心你的安全了,我不能這樣做。”

  “我有這麼安全嗎?”

  賀瑞臉色一沉。他說:“不,雷妮生,你不安全。但是如果你不知道事實真相會安全得多了——因為你一知道了就變成了確切的威脅,對方會不惜冒任何險立即把你除掉。”

  “你呢,賀瑞?你知道。”

  “我想我知道。但是我什麼都沒說,什麼都沒顯露出來。伊莎不明智,她說出來了。她顯露出她的思考方向。她不應該那樣做——我後來也告訴過她。”

  “可是你——賀瑞……如果你出了什麼事……”

  她停了下來。她覺察到賀瑞的眼睛正注視著她的眼睛。莊重、專心地直看進她的腦海,她的心裡……

  他抓起她的雙手,輕輕地握著。

  “不要替我擔心,小雷妮生……一切都會沒事的。”

  是的,雷妮生心想,如果賀瑞這樣說,那麼一切都會真的沒事的。奇怪,那種滿足、祥和、清明歡暢的快樂感——就像從墳墓看過去的遠方那樣可愛,那樣遙遠——在那遙遠的地方沒有人類需求和拘束的喧嚷。

  突然,她聽到她幾近於粗嘎地說道:“我就要嫁給卡梅尼了。”

  賀瑞放開她的手——平靜而相當自然地。

  “我知道,雷妮生。”

  “他們——我父親——他們認為這是最好的事。”

  “我知道。”

  他轉身離去。院子的圍牆似乎一下子靠近了過來,屋子裡傳來的聲音,外頭穀倉裡傳來的聲音,聽起來都顯得更大聲、更嘈雜。

  雷妮生心中只有一個想法:“賀瑞走了……”

  她怯生生地向他喊道:“賀瑞,你要上哪裡去?”

  “跟亞莫士到田裡去。有太多工作要做了。收割差不多快結束了。”

  “卡梅尼呢?”

  “卡梅尼會跟我們一起去。”

  雷妮生大聲叫喊:“我在這裡感到害怕。是的,甚至在大白天,太陽神在天上航行。四周都是僕人,我也害怕。”

  他很快地走回來:“不要怕,雷妮生。我向你發誓你不用害怕。今天不用怕。”

  “但是今天過後呢?”

  “今天就足夠活了——而且我向你發誓你今天沒有危險。”

  雷妮生看著他,皺起眉頭。

  “可是我們都有危險?亞莫士,我父親,我自己?首先受到生命威脅的人不是我……你是不是這樣想的?”

  “試著不要去想它,雷妮生。我正在盡我所能,盡管在你看來也許好像我什麼都沒在做。”

  “原來如此——”雷妮生若有所思地看著他:“是的,我明白了。第一個是亞莫士。敵人試了兩次下毒都失敗了。會有第三次企圖。所以你才要緊緊跟在他身邊——保護他。再來是我父親和我自己。有誰這麼痛恨我們——”

  “噓。你不要談這些事比較好。信任我;雷妮生。試著把恐懼從你心中除去。”

  雷妮生頭往後一仰。她高傲地面對他說:“我確實信任你,賀瑞。你不會讓我死……我非常熱愛生命,我不想失去它。”

  “你不會失去它,雷妮生。”

  “你也不會,賀瑞。”

  “我也不會。”

  他們彼此微微一笑,然後賀瑞離開去找亞莫士。

  雷妮生坐在地上望著凱伊特。

  凱伊特正幫著孩子們用粘土和湖水做出模型玩具。她的手指忙著捏形狀,而她的嘴巴在鼓勵著她兩個一本正經的小男孩。凱伊特的臉如同往常一般,深情、平靜、毫無表情。周遭暴斃、以及持續的恐懼氣氛似乎一點也沒影響到她……

  賀瑞叮嚀雷妮生不要想,但是具有世界上最強意志的雷妮生無法服從。如果賀瑞知道那個敵人,如果伊莎知道那個敵人,那麼沒有理由她不該也知道那個敵人。她或許不知道比較安全,但是沒有人能這樣就滿足。她想要知道。

  而這一定非常容易——真的非常容易。她父親,顯然,不可能想要殺害他自己的子女。那麼剩下來的——剩下來的還有誰?無疑的只有兩個人——凱伊特和喜妮。

  她們兩個都是女人……

  而且當然沒有理由殺害……

  然而喜妮恨他們所有的人……是的,毫無疑問的,喜妮是恨他們。她已經承認過恨雷妮生。因此為什麼她不會同樣恨其他的人?

  雷妮生試著穿透喜妮那曖昧、苦悶的心靈幽深之處。這些年來都住在這裡,工作,為她的奉獻抗議,說謊、窺探、製造紛端……很久以前就來這裡,一個美麗的名門閨秀的窮親戚。被她的丈夫拋棄,她自己的孩子夭折……是的,可能就是因為這樣。就像雷妮生曾經看過的被長矛刺出的傷口。表面上很快就痊癒,但是骨子裡,邪惡的東西在潰爛生膿,手臂腫了起來,變得一碰就痛。然後醫師來了,念過了適當的咒文,把一把小刀插進腫脹、扭曲、僵硬的肢體。就像灌溉水道決堤,一大股惡腥的東西湧了出來……

  或許,喜妮的心就像這樣。憂愁、傷口癒合得太快了——而底下卻埋著膿毒,腫脹成恨與惡毒的大波浪。

  可是,喜妮也恨應賀特嗎?當然不。多年來她一直繞著他團團轉,奉承他,討好他……他深信她。當然那種忠實奉獻不可能是完全假的吧?

  如果她對他忠實奉獻,她可不可能故意使他嘗受這一切憂愁與失落?

  啊,可是假如她也恨他——一直都恨他呢?故意奉承他想要找出他的弱點?假如應賀特是她恨得最深的一個呢?那麼,對一顆扭曲、充滿邪惡的心來說,還有什麼比這更大的樂趣——讓他看著他的子女一個一個的死去?

  “怎麼啦,雷妮生?”

  凱伊特正凝視著她:“你看起來這麼奇怪。”

  雷妮生站起來。

  “我感到想嘔吐,”她說。

  就某方面來說,這句話是夠真實的了。她所想像出來的景象令她產生一種強烈的惡心感。凱伊特只聽出這句話的表面意思。

  “你吃了太多綠棗椰子了——要不然或許是魚不新鮮。”

  “不,不,不是我吃壞了東西。是我們正經歷的可怕事情。”

  “噢,那個。”

  凱伊特不以為然的話語是如此的冷淡,令雷妮生睜大眼睛凝視著她。

  “可是,凱伊特,難道你不害怕嗎?”

  “不,我不認為。”凱伊特思索著。“要是應賀特出了什麼事,孩子們會受到賀瑞的保護。他會替他們保障他們繼承的財產。”

  “亞莫士會這樣做。”

  “亞莫士也會死掉。”

  “凱伊特,你說得這麼冷靜。你一點都不在意嗎?我的意思是說,我父親和亞莫士都會死?”

  凱伊特考慮了一會兒。然後她聳聳肩。

  “我們現在是兩個女人在一起。讓我們說實話。我一向認為應賀特專橫霸道,不公平。他情婦的那件事,他表現惡劣——竟然受她慫恿剝削他親生骨肉的繼承權。我從沒喜歡過應賀特。至於亞莫士——他算不了什麼。莎蒂彼把他得死死的。最近,由於她死了,他自掌權位,發號施令。他會永遠偏袒他的孩子——這是自然的事。因此,如果他也要死了,這對我的孩子來說更好——我是這樣看這件事的。賀瑞沒有孩子而且他為人正直。這一切發生的事情是令人不安——不過我最近一直在想很可能這樣最好。”

  “凱伊特,你自己的丈夫,你所愛的丈夫是第一個遇害的,而你竟然還能這樣說——這麼冷靜、這麼冷酷?”

  一絲莫名的表情掠過凱伊特的臉龐。她瞄了雷妮生一眼,似乎帶著某些嘲諷的意味。

  “你有時候很像泰娣,雷妮生。真的,我發誓,就跟她一樣大!”

  “你並沒有為索貝克感到悲慟。”雷妮生緩緩說道:“沒有,我一直就注意到了。”

  “得了吧,雷妮生,我已經盡了一切禮俗。我知道一個新守寡的婦人該怎麼樣。”

  “是的——就只是這樣……因此——這表示——你並不愛索貝克?”

  凱伊特聳聳肩:“為什麼我該愛他?”

  “凱伊特!他是你的丈夫——他給了你孩子。”

  凱伊特的表情軟化。她低頭看看全神貫注在粘土上的兩個小男孩,然後看著牙牙學語,兩條小腿搖搖晃晃的安可。

  “是的,他給了我的孩子。這我謝謝他。但是,畢竟,他是什麼?一個漂亮的吹牛大王——一個總是去找其他女人的爛男人。他沒有高高尚尚的把情婦帶進門,某個謙遜,對我們大家都有幫助的女人。沒有,他跑去見不得人的地方,把大把大把的金幣銅幣花在那裡,喝酒作樂,召喚價錢最貴的舞女陪酒。幸好應賀特把他的口袋守得緊緊的,把他經手的買賣算得一清二楚。我該對像這樣的一個男人有什麼愛和尊敬?再說,無論如何,男人又是什麼?他們只不過是生孩子的必需品,如此而已。力量是操在女人手上的。把我們所有的一切交給孩子的是我們女人,雷妮生。至於男人,就讓他們傳宗接代然後早早死去……”凱伊特話中嘲諷、不屑的意味突然加深。她醜陋的臉孔變了形。

  雷妮生沮喪地想著:“凱伊特是個堅強的女人。如果她愚蠢,那也是一種自足的愚蠢。她痛恨而且輕視男人。我早就該知道了。我曾經窺視出這種——這種險惡的性情。是的,凱伊特是堅強——”

  雷妮生的眼光不自覺地落到凱伊特的手上。它們正在捏壓著粘土——強壯、男性的手,而當雷妮生看著它們擠壓著粘土時,她想到伊比以及一雙強壯的手把他的頭壓進水裡,冷酷地一直壓著。是的,凱伊特的一雙手是做得了那種事……

  小女孩安可搖搖晃晃的跌到一株帶刺的香料樹上,大聲哭號起來。凱伊特急忙向她跑過去。她把她抱起來,緊緊抱在胸前,嘟嚷著哄她。她的臉上現在全是愛和溫柔。

  喜妮從門廊上跑過來:“出什麼事了嗎?這孩子叫得這麼大聲。我以為也許——”

  她失望地停頓下來。她急切、卑鄙、惡意、希望看到什麼災厄的臉拉了下來。

  雷妮生看看兩個女人。

  一張臉上有的是恨。另一張臉上是愛。她懷疑,那一張比較可怕?

  “亞莫士,小心凱伊特。”

  “小心凱伊特?”亞莫士顯露出驚愕的神色:“我親愛的雷妮生——”

  “我告訴你,她危險。”

  “我們平靜的凱伊特?她一向是個溫順、謙恭的女人,不太聰明——”

  雷妮生打斷他的話。

  “她既不溫順也不謙恭。我怕她,亞莫士。我要你小心提防。”

  “提防凱伊特?”他仍然一臉不信:“我看不出凱伊特會搞出這些死亡事件。她沒有那種頭腦。”

  “我不認為這是有頭腦沒有頭腦的問題,下毒的知識——需要的只是這個。而你知道這種知識經常在某些家族裡出現。由母親傳給女兒。他們從強烈的藥草中提煉出這些毒藥來。這種知識凱伊特可能輕易就可得到。孩子們生病時她自己替他們配藥,你知道。”

  “是的,這倒是事實,”亞莫士若有所思地說。

  “喜妮也是個邪惡的女人,”雷妮生繼續說。

  “喜妮——是的。我們從沒喜歡過她。事實上,要不是我父親的護衛——”

  “父親受了她的騙,”雷妮生說。

  “這很有可能。”亞莫士一本正經地加上一句說:“她拍他馬屁。”

  雷妮生驚訝地看了他一會兒。這是她首次聽到亞莫士說出對她父親帶有批評意味的話。他一向似乎對他父親十分敬畏。

  不過如今,她瞭解到,亞莫士正逐漸掌握領導權,應賀特在過去幾個星期中老了好幾歲。如今他無能發號施令,無能做決定。甚至他的體能活動似乎也減弱了。他常常呆呆坐著凝視前方,眼神恍惚,視線朦朧。

  “你是不是認為她——”雷妮生停了下來。她四周看看然後又說:“你是不是認為,是她,她——她——?”

  亞莫士抓住她的臂膀:“不要開口,雷妮生。這種事還是不要說出來的好——甚至是耳語也不好。”

  “那麼你是認為——”

  亞莫士緊急而溫和地說:“現在什麼都不要說。我們有計劃。”

第二十二章 夏季第二個月第十七天

  第二天是新月的節慶。應賀特不得不上山到墳地去祭拜。亞莫士請求他交給他去辦,但是應賀特執意要自己去。他以如今看來似乎是往日態度的拙劣模仿的態度喃喃說道:“除非我親自去,我怎麼能確信辦得妥當?我曾經逃避過我的責任嗎?我不是一直供養你們所有的人——”

  他停了下來:“所有的人?所有的人?啊,我忘了——我兩個英勇的兒子——我英俊的索貝克——我聰明、深愛的伊比——都離我而去了。亞莫士和雷妮生——我親愛的兒子和女兒——你們還跟我在一起——但是能在一起多久——多久?”

  “很多很多年。我們希望,”亞莫士說。

  他講得有點大聲,好像是在對聾子講話。

  “呃?什麼?”應賀特好像隱入昏迷狀態。

  他突然令人驚訝地說:

  “這要看喜妮而定,不是嗎?是的,是要看喜妮的。”

  亞莫士和雷妮生彼此對視。

  雷妮生柔聲清晰地說:“我不懂你的意思,父親。”

  應賀特喃喃說了些什麼他們沒聽出來。然後,他聲音略微提高,兩眼呆滯、空洞地說:“喜妮瞭解我。她一直都瞭解。她知道我的責任有多麼重大——多麼重大,是的,多麼重大……總是不知感恩……因此一定要有報應,我想,這是個公認的常規。放肆的行為必須受到懲罰。喜妮一向溫順、謙恭、而且忠實奉獻。她將得到回報……”

  他挺直身子,裝腔作勢地說:“你知道,亞莫士。喜妮將得到一切她想要的。她的命令必須服從!”

  “可是,這是為什麼,父親?”

  “因為我這樣說的。因為如果喜妮想要的一切都得到了,那麼就不會再有死亡……”

  他若有其事地點點頭然後離去——留下亞莫士和雷妮生在那裡面面相覷。

  “這是什麼意思,亞莫士?”

  “我不知道,雷妮生。有時候我認為我父親不再知道他自己在說什麼做什麼。”

  “是的——也許是吧。不過我想,亞莫士,喜妮非常清楚她自己在說什麼做什麼。她那天才跟我說過,她很快便會是這屋子裡執鞭的人。”

  他們彼此對視。然後亞莫士一手擱在雷妮生臂上。

  “不要惹她生氣。你把你的感受表露得太明白了,雷妮生。你聽見父親說的了吧?如果喜妮想要的一切都得到了——那麼就不會再有死亡……”

  喜妮蹲坐在一間貯藏室的地板上,數著一堆堆的布匹。這是些舊布,她把布角的記號湊近眼睛看。

  “亞莎伊特,”她喃喃說道:“亞莎伊特的布。上面記著她來這裡的年份——她和我一起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你知道你的布現在用來作什麼嗎,亞莎伊特?我懷疑,”她格格笑了起來,突然一個聲音令她中斷下來,緊張地回頭一望。

  是亞莫士。

  “你在幹什麼,喜妮?”

  “葬儀社的人需要更多的布。他們用了成堆成堆的布。昨天一天他們就用了四百腕尺。這些喪事用掉的布真可怕,我們得用上這些舊布。品質還很好,沒怎麼破損。這些是你母親的,亞莫士。是的,你母親的……”

  “誰說你可以拿這些布的?”

  喜妮大笑起來。

  “應賀特把一切交到我手上辦理。我不用問。他信任可憐的老喜妮。他知道她會把一切辦好。我長久以來就一直在處理這屋子裡大部分的事。我想——如今——我將得到我的報償!”

  “看來是這樣,喜妮。”亞莫士語氣溫順:“我父親說”——他頓了頓——“一切要看你的。”

  “他這樣說嗎?哦,聽來真舒服——不過或許你不這樣認為,亞莫士。”

  “哦——我不太確定。”亞莫士的語氣仍舊溫順,不過他緊盯著她看。

  “我想你還是同意你父親看法的好,亞莫士。我們可不想再有——麻煩吧?”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是——我們不想再有死亡?”

  “還會有死亡,亞莫士。噢,是的——”

  “下一個會是誰死,喜妮?”

  “為什麼你認為我該知道?”

  “因為我想你知道很多。比如說,你那天就知道伊比會死……你非常聰明,可不是嗎,喜妮?”

  喜妮一昂首說:

  “這麼說你現在總算開始瞭解了!我不再是可憐的笨喜妮。我是那個知道的人。”

  “你知道什麼,喜妮?”

  喜妮的語氣改變。低沉、銳利:

  “我知道我終於可以在這屋子裡高興做什麼就做什麼了。沒有人會阻止我。而你也會一樣吧,亞莫士?”

  “還有雷妮生?”

  喜妮大笑,一種惡意的格格開懷笑聲。

  “雷妮生將不在這裡。”

  “你認為下一個會死的人是雷妮生?”

  “你認為呢,亞莫士?”

  “我在等著聽你說。”

  “或許我的意思只是雷妮生會出嫁——同時離開這裡。”

  “你什麼意思,喜妮?”

  喜妮格格發笑。

  “伊莎曾經說過我的舌頭具有危險性。也許是吧!”

  她尖聲大笑,前俯後仰。

  “好了,亞莫士,你怎麼說?我是不是終於可以在這屋子裡為所欲為了?”

  他轉身遇見從大廳進來的賀瑞,後者說:“原來你在這裡,亞莫士。應賀特在等你。是到墓地去的時候了。”

  亞莫士點點頭。

  “我就去。”他壓低聲音:“賀瑞——我想喜妮瘋了——她真的中邪了。我開始相信她是該為這一切事件負責的人。”

  賀瑞停頓了一會兒,然後以他平靜、超然的聲音說:“她是個怪女人——而且是邪惡的女人,我想。”

  亞莫士再壓低他的聲音說:“賀瑞,我想雷妮生有危險。”

  “來自喜妮?”

  “是的。她剛剛暗示說雷妮生可能是下一個——走的人。”

  應賀特焦躁的聲音傳過來:“我要等一整天嗎?這是什麼行為?再沒有人替我想想了。沒有人知道我的痛苦。喜妮呢?她在哪裡?喜妮瞭解。”

  喜妮得意忘形的尖笑聲從貯藏室裡傳過來:“你聽見了吧,亞莫士?喜妮是瞭解他的人!”

  亞莫士猛烈地說:“是的,喜妮——我瞭解。你是具有權力的一個。你和我父親和我——我們三個一起……”

  賀瑞轉身去找應賀特。亞莫士再對喜妮講了幾句話,喜妮點點頭,臉上閃耀著得意的光采。

  然後亞莫士加入賀瑞和應賀特,為他的拖延道歉,三個男人一起上山到墳地去。

  這一天對雷妮生來說過得很慢。

  她坐立不安,在屋子和門廊之間走來走去,然後走到湖邊,然後再走回屋子裡。

  中午應賀特回來,吃過午飯之後,他出來到門廊上,雷妮生跟他在一起。

  她雙手抱膝坐著,偶而抬頭看看她父親的臉。她父親的臉上仍然是那心不在焉的惶惑表情。應賀特很少開口。他歎了一兩次氣。

  他一度站起來要找喜妮。但是就在這個時候喜妮已經帶著亞麻布去找葬儀社的人。

  雷妮生問她父親賀瑞和亞莫士在什麼地方。

  “賀瑞到遠處的亞麻田裡去了。那裡有帳需要總結一下。亞莫士在耕作地裡。現在一切都落在他肩上了……可憐的索貝克和伊比。我的孩子——我英俊的孩子……”

  雷妮生快速試著引開他的注意力。

  “卡梅尼不能去監督工人嗎?”

  “卡梅尼?誰是卡梅尼?我沒有叫這個名字的兒子。”

  “書記卡梅尼。要做我丈夫的卡梅尼。”

  他睜大眼睛望著她。

  “你,雷妮生?可是你是要嫁給凱依。”

  她歎了一口氣,不再說話。想把他帶回到現在似乎是件殘忍的事。

  然而,過了一下,他站起身子,突然大叫:“當然。卡梅尼!他到釀酒房指導監工去了。我得去找他。”

  他邁著大步離去。嘴裡喃喃低語著,不過帶著他往日的神態,因此雷妮生感到有點高興。

  或許他腦中的這種陰霾只是暫時的。

  她看看四周。今天屋子裡和院子裡的寂靜似乎有某種邪惡的氣息。孩子們在湖的那一邊玩。凱伊特沒有跟他們在一起,雷妮生懷疑她到什麼地方去了。

  然後喜妮從屋子裡走出來到門廊上。她四處看看,然後悄悄貼近雷妮生。她已經恢復了往日奉承、謙卑的態度。

  “我一直等著要跟你單獨在一起,雷妮生。”

  “為什麼,喜妮?”

  喜妮壓低聲音。

  “有人要我帶話給你——賀瑞。”

  “他說什麼?”雷妮生聲音急切。

  “他要你到墳地去。”

  “現在?”

  “不。日落前一小時到那裡去。他要我這樣告訴你。如果他到時不在那裡,他要你等他,一直等到他去。有重要的事,他說。”

  喜妮頓了頓——然後又加上一句說:“他要我等到只有你一個人在時才告訴你——不要讓任何人聽到。”

  喜妮再度悄悄滑開。

  雷妮生感到精神一振。想到要到平靜祥和的墓地去她就感到高興。她高興就要見到賀瑞,同時可以跟他自由自在的交談。唯一令她感到有點驚訝的是他竟然會要喜妮帶話給她。

  但是,盡管喜妮不安什麼好心眼,她還是忠實的把話帶到了。

  “我為什麼要怕喜妮?”雷妮生心想。“我比她強壯。”

  她高傲地挺起背脊。她感到年輕、自信、充滿活力……四.

  喜妮把話傳給雷妮生之後,再度回到亞麻布貯藏室裡。她平靜地兀自笑著。

  她伏在散亂的布堆上。

  “我們很快就會再用上你們了,”她對著布堆大為高興地說:“聽見了嗎,亞莎伊特?現在我是這裡的女主人了,而且我告訴你,你的亞麻布將再用來包裹另一具屍體。你想會是誰的屍體?嘻,嘻!我看你是沒什麼辦法吧?你和你舅舅,縣太爺!公道?你能在這世界上主持什麼公道?回答我!”

  在一捆捆的亞麻布後面有一陣騷動。喜妮半回過頭。

  然後一匹寬闊的亞麻布拋向她,令她口鼻生悶。一隻冷酷的手把亞麻布一圈一圈地往她身上繞,把她像具屍體一般地包裹起來,直到她的掙紮停止……

第二十三章 夏季第二個月第十七天

  雷妮生坐在石室的入口,凝視著尼羅河,陷入怪異的夢想中。

  在她的感覺上,她回到她父親家後不久,第一次坐在這裡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在那一天,她是那麼高興地說一切都沒有改變,說家裡的一切都完全跟她八年前離開時一樣。

  她現在想起了賀瑞告訴過她,說她不再是跟凱依離去時的那個雷妮生,而她那麼自信地回說她不久就會是。

  然後賀瑞說到來自內部的改變,外表毫無跡象的腐化。她現在多少知道了他在說這些時心裡想的是什麼。他企圖讓她作好心理准備。她當時是那麼的確信,那麼的盲目——那麼輕易地接受她家人的外在價值。

  諾芙瑞的來到令她張開了眼睛……

  是的,諾芙瑞的來到。一切的關鍵都在這上頭。

  隨著諾芙瑞而來的是死亡……

  不管諾芙瑞是否邪惡,她確實帶來了邪惡……

  而邪惡仍然在他們之間。

  雷妮生最後一次再把一切原因歸咎於諾芙瑞的鬼魂作祟……

  諾芙瑞,心懷惡意,死了……

  或是喜妮,心懷惡意,還活著……喜妮,被人瞧不起、阿諛諂媚的喜妮……

  雷妮生顫抖起來,心神不寧,慢慢地站起身子。

  她不能再等賀瑞了。太陽已經正要下山了。她不知道為什麼他還不來?

  她站起來,四周看了看,開始往下山的小徑走去。

  傍晚的這個時刻非常寂靜,平靜而美好。她想:賀瑞是因什麼事耽擱了?如果他來了,他們至少可以一起分享這美好的時刻……

  這種時刻不會多。不久,當她成了卡梅尼的妻子時——她真的要嫁給卡梅尼嗎?雷妮生震驚地猛烈搖搖頭,從長久以來的昏沉默認中醒了過來。她感到有如大夢初醒一般,陷入那種恐懼不安的恍惚情緒中,不管人家提出什麼她都同意。

  但是現在她又是雷妮生了,如果她嫁給卡梅尼,那得是因為她想要嫁給他,而不是因為她的家人安排的。卡梅尼,有著一張英俊笑臉的卡梅尼!她愛他,可不是嗎?這就是她要嫁給他的原因。

  在這山上傍晚的時刻裡,有的是清朗與真實。沒有困惑。她是雷妮生,高高的走在這上面,平靜、無懼,終於又是她自己了。

  她不是曾經跟賀瑞說過她必須在諾芙瑞死去的同一時刻獨自走在這條小徑上嗎——不管她是否害怕,她都必須單獨走?

  好了,現在她就正是這樣。現在差不多正好是她和莎蒂彼看到諾芙瑞屍體的時刻。而且也差不多是莎蒂彼自己走在這條小徑上,突然回頭看——看到死神把她帶走的時刻。

  而且也差不多正好在這個地點上。莎蒂彼聽到了什麼令她突然回頭看?

  腳步聲?

  腳步聲……可是雷妮生現在就聽到腳步聲——跟隨著她。

  她的心突然一陣驚懼。那麼是真的了!諾芙瑞在她身後,跟隨著她……

  恐懼之情油然而生,不過她的腳步並沒有怠慢。也沒有向前加速奔跑。她必須克服恐懼,因為在她心中,沒有任何惡行好悔恨的……

  她定下神來,提起勇氣,一面繼續走著,一面回過頭。然後她感到松了一大口氣。跟隨著她的是亞莫士。不是什麼鬼魂,而是她的親哥哥。他一定是一直在墳墓的供室裡忙著,在她路過時正好出來。

  她高興地低喊一聲,停了下來。

  “噢,亞莫士,我真高興看到的是你。”

  他快速向她走過來。她正要開口——說出她愚蠢的恐懼感——話語卻在她唇間凍住了。

  這不是她所瞭解的亞莫士——和藹、仁慈的哥哥。他的兩眼非常明亮,舌頭快速舔著雙唇。他的雙手略微往前伸出,有點扭曲,手指看起來就像猛獸的利爪一樣。

  他緊盯著她,而他那種眼神是錯不了的。是殺過了人而且正要再殺人的男人的眼神。他的臉上有種殘酷、惡狠的滿足神態。亞莫士——那隱藏的敵人是亞莫士!在那和藹、仁慈的假面具之後是——這!

  她一直以為她哥哥愛她——但是在這張幸災樂禍、非人的臉上並沒有愛。

  雷妮生尖叫起來——軟弱、無望的尖叫。

  這,她知道,就是死亡。她沒有比得上亞莫士的力氣。就在這裡,諾芙瑞掉下山去的地點,小徑的狹窄處,她也就要掉下去跌死……

  “亞莫士!”這是最後的懇求——她叫出這個名字的聲音中含帶著她一向對她這位大哥的愛。這個懇求無效。亞莫士笑出聲來,柔和、快樂、非人的低笑。

  然後他沖向前來,那雙帶著利爪的殘忍的手彎曲著,仿佛它們渴望著掐上她的喉嚨……

  雷妮生退後靠在斷崖石壁上,她的雙手無效地伸出企圖擋開他。這就是恐懼——死亡。

  然後她聽見一個聲響,一個微弱、弦聲般的聲響……

  有什麼東西像樂聲一般地劃空而來。亞莫士停了下來,身子搖晃,然後大叫一聲,一頭栽倒在她腳上。她呆呆地低頭凝視著一支羽箭。

  “亞莫士……亞莫士……”

  雷妮生嚇得全身麻痹,一再重複著這個名字。仿佛她無法相信……

  她正在小石室外面,賀瑞的手仍然擁著她。她幾乎想不起來他是怎麼帶她上來的。她只能以昏眩恐懼的聲音,懷疑地一再重複她哥哥的名字。

  賀瑞柔聲說:“是的,是亞莫士。一直都是亞莫士。”

  “可是,怎麼會?為什麼?怎麼可能是他?為什麼,他自己也中毒。他差一點死掉。”

  “不,他不會冒險讓自己死掉。他對自己喝多少酒非常小心。他只喝到夠讓自己病倒,同時誇大他的病情和痛苦。他知道,那是解除嫌疑的一個方法。”

  “可是他不可能殺害伊比。他那麼虛弱站都站不起來!”

  “那也是假裝的。難道你不記得莫朱說過一旦毒藥消失了,他很快就會恢復力氣。事實上他就是如此。”

  “可是,為什麼,賀瑞?這是我無法想通的——為什麼?”

  賀瑞歎了一口氣。

  “雷妮生,你還記不記得我曾經跟你說過來自內部的腐敗?”

  “我記得。事實上我今天晚上才正在想。”

  “你曾經說過諾芙瑞帶來了邪惡。這不是真的。邪惡早已經在這裡,深藏在家人的心中。諾芙瑞的來到只不過是把深藏的帶出來而已。她的出現使得一切暴露出來。凱伊特溫柔的母性變成了只為她自己和她的子女著想的殘忍無情的自我中心主義。索貝克不再是歡樂迷人的年輕人,而是說大話、沉迷酒色的懦夫。伊比也一樣,由一個受寵、惹人喜愛的男孩變成了個自私自利、陰謀算計的男孩。透過喜妮的假意忠實奉獻,怨恨開始明白顯露出來。莎蒂彼表現出她自己是個欺淩弱小的人,同時是個懦夫。應賀特自己則退化成一個大驚小怪、裝腔作勢的暴君。”

  “我知道——我知道”雷妮生雙手掩面:“你不用告訴我。我自己已經一點一點看出來了……為什麼要發生這些事情?為什麼要有這種腐敗,如同你所說的,來自內部?”

  賀瑞聳聳肩。

  “誰能說得上來?可能是人總是必須成長——如果一個人不是變得更仁慈、更明智、更偉大,那麼成長一定是朝向另一面的,培養出一些邪惡的東西。或者可能是他們過的生活都太封閉了,太內斂了——缺乏寬度或遠見。或者可能是,就像農作物一樣,病害是會傳染的,先是一株染上了病,然後另一株也染上了。”

  “可是亞莫士——亞莫士好像一直都是老樣子。”

  “是的,而這正是引起我懷疑的一個原因,雷妮生。因為,對其他人來說,基於他們的性情,他們能得到解脫。但是亞莫士一向膽怯,容易受控制,從沒足夠的勇氣反抗。他愛應賀特,辛苦工作以取悅他,而應賀特覺得他雖然心地好,一番好意,但是卻愚蠢、遲緩。他輕視他。莎蒂彼也是,對亞莫士極盡輕視、欺淩之能事。慢慢的,他的怨恨心理負擔越來越重,深藏起來,但卻深深感受到。他外表看起來越溫順,心中的憤怒就越深。

  “然後,就在亞莫士希望他的勤勉得到報償之時,在他父親認清他的辛勞,要把他立為合夥人之時,諾芙瑞來了。引起關鍵性火花的是諾芙瑞,或許是諾芙瑞的美貌。她攻擊三個兄弟的男子漢氣概。她將索貝克視為愚蠢,觸及了他的痛處,她把伊比當幼稚、粗野的小孩子看待以激怒他,同時她向亞莫士表示在她眼裡,他算不上是個男人。在諾芙瑞來了之後,莎蒂彼的舌頭終于把亞莫士逼得忍無可忍。她的嘲笑,她的辱罵說她比他還像是個男人,終于使他失去了自我抑制能力。他在這條小徑上遇見諾芙瑞——在忍無可忍之下——他把她丟下山去。”

  “可是,是莎蒂彼——”

  “不,不,雷妮生。這一點你們全都錯了。莎蒂彼是在底下看見事情的經過。現在你明白了嗎?”

  “可是亞莫士當時跟你一起在田裡。”

  “是的,在那之前一小時。但是難道你不知道?雷妮生,諾芙瑞的屍體是冰冷的?你自己就摸過她的臉頰。你以為她是幾分鐘之前掉下去的——但是這不可能。她至少已經死了兩個鐘頭;要不然,在太陽光下,她的臉摸起來不可能是冰冷的。莎蒂彼看見了事情經過。莎蒂彼在附近徘徊,害怕,不知道該怎麼辦;然後她看見你,企圖把你引開。”

  “賀瑞,這一切你什麼時候知道的?”

  “我相當快就猜測出來了。是莎蒂彼的行為表現告訴了我。她顯然很怕某人或某樣東西——我相當快就深信她怕的人是亞莫士。她不再欺淩他,反而各方面都急於服從他。你知道,那件事對她是一大震撼,亞莫士,她一向看不起的溫順的男人,實際上竟然是殺死諾芙瑞的人。這使得莎蒂彼的世界整個顛倒過來。就像大部分作威作福的女人一樣,她其實是個膽小鬼。這位新的亞莫士令她感到恐懼。在她的恐懼之下,她睡覺時開始說夢話。亞莫士不久便瞭解到她這樣對他構成危險……

  “現在,雷妮生,你就能瞭解你那天親眼所看到的真相了吧。莎蒂彼所看到今她跌下山的不是鬼魂。她所看到的是你今天所看到的。她在跟隨著她的男人臉上——她的丈夫臉上——看到了如同他把另一個女人丟下山去一樣要把她丟下去的企圖。在恐懼之下,她退離他而掉下去。而在她臨死前,她用即將僵死的雙唇擠出了諾芙瑞的名字,她是想告訴你亞莫士殺死了諾芙瑞。”

  賀瑞停頓了一下,然後繼續:“伊莎因為喜妮說過的一句完全不相關的話而瞭解了事實。喜妮抱怨說我沒有正眼看著她,好像我是在看著她身後某種不存在的東西。她繼續說到莎蒂彼。伊莎霎時明白了這整個事情比我們所想的單純多了。莎蒂彼並不是看到亞莫士身後某樣東西——她看見的是亞莫士本人。為了試驗她這個想法,伊莎以散漫的話語導出了這個主題,除了亞莫士之外,對其他人來說,她的那些話都不可能有任何意義——而且如果她的懷疑是正確的,那麼只有對他一個人有意義,她的那些話令他感到驚訝,他只起了短暫的反應,但卻足夠令她知道她所懷疑的是正確的。然而亞莫士知道了她的確起了疑心。一旦起了疑心,一切都十分吻合,甚至是那個小男孩所說的故事——一個對亞莫士忠心耿耿,願意服從他任何命令的小男孩——即使是那天晚上聽話地吞下了確保他永遠不會再醒過來的藥物……”

  “噢,賀瑞,這麼難以相信亞莫士可能做出這種事來。諾芙瑞,是的,那我能瞭解。可是,為什麼要殺掉其他的人?”

  “這難以對你解釋,雷妮生,不過一旦心生邪念——邪惡就會像農作物中夾雜的罌粟花一樣盛放。或許亞莫士一生都有種訴諸暴力的渴望,卻一直無能達到這種欲望。他輕視自己溫和、順從的角色。我想,殺掉諾芙瑞給了他一大力感。他首先從莎蒂彼的身上瞭解到。一向威嚇、欺淩他的莎蒂彼,變得溫順、害怕。一切長久以來深藏在他心中的苦惱一下子全昂起頭來——就像有一天在這裡昂首吐信的那條蛇一樣。索貝克和伊比,一個長得比他英俊,另一個比他聰明——因此他們都必須除掉。他,亞莫士,將是這屋子的統治者,成為他父親的唯一慰藉,生存下來!莎蒂彼的死增加了殺戮的樂趣。由這件事的結果,他感到更有力量。在這件事情之後,他的神智開始消失——此後邪惡完全佔據著他。

  “你,雷妮生,不是對手。他還是愛你。但是想到你丈夫要跟他分享這一切財產令他無法忍受。我想伊莎同意你嫁給卡梅尼是有兩個想法——一是如果亞莫士再度出擊,比較可能的對像是卡梅尼而不是你——無論如何,她相信我會留意你的安全。第二個想法——伊莎是個大膽的女人——是虎口拔牙。亞莫士,在我的監視之下——他並不知道我懷疑他——可能在行動中被逮著。”

  “就如你所做到的一樣,”雷妮生說:“噢,賀瑞。當我回過頭看到他那種樣子時我是那麼的害怕。”

  “我知道,雷妮生。但是不得不那樣。只要我緊跟著亞莫士,你就應該會安全——可是無法永遠這樣下去。我知道如果他有機會在那同一地點上把你拋下山去,他會把握住。別人會再把你的死作迷信的解釋。”

  “那麼喜妮帶給我的話並不是你要她告訴我的?”

  賀瑞搖搖頭。

  “我並沒有要人帶話給你。”

  “可是為什麼喜妮——”雷妮生停下來,同時搖搖頭。

  “我無法瞭解喜妮在這一切當中扮演的角色。”

  “我想喜妮知道真相,”賀瑞若有所思地說:“今天早上她把她知道的都透露給亞莫士——一件危險的事。他利用她引誘你上來這裡——她樂於一做的事——因為她恨你,雷妮生——”

  “我知道。”

  “後來——我懷疑喜妮是不是深信她所知道的會給她帶來權力。但是我不相信亞莫士會讓她活多久。或許現在甚至她也——”

  雷妮生顫抖起來。

  “亞莫士瘋了,”雷妮生說:“他是鬼迷心竅了,可是他看起來一向都不像是那樣。”

  “是的,然而——你記得,雷妮生,我告訴過你索貝克和亞莫士小時候的故事,索貝克猛壓著亞莫士的頭撞地,而你母親過去,一臉蒼白,全身發抖,說,‘這是危險的。’我想,雷妮生,她的意思是對亞莫士這樣是危險的事。記得第二天索貝克就病倒了——食物中毒,他們認為。我想你母親,雷妮生,多少知道她那溫順的大兒子心中暗藏的怪異怨恨,而且怕有一天可能會爆發出來。”

  雷妮生毛骨悚然:“難道就沒有任何一個人是像他們表面上看起來的一樣嗎?”

  賀瑞對她微微一笑。

  “有時候有。卡梅尼和我就是,雷妮生。我想,我們兩個都是如同你所相信的一樣。卡梅尼和我……”

  他意味深長地說出最後一句話,雷妮生突然瞭解到她正處在一個抉擇的時刻。

  賀瑞繼續說下去:“我們兩個都愛你,雷妮生。這你一定知道。”

  “然而,”雷妮生緩緩說道:“你還是讓人家安排了我的婚事,而你什麼都沒說——一句話都沒說。”

  “那是為了保護你。伊莎也有同樣的想法。我必須保持超然、中立,我才能一直監視亞莫士下去,不會引起他的憎恨。”賀瑞帶有感情地加上一句說:“你必須瞭解,雷妮生,亞莫士是我多年的朋友。我愛亞莫士。我試圖引導你父親給他他所想要的地位和權力。我失敗了。一切都來得太晚了。盡管我在心裡深信諾芙瑞是亞莫士殺害的,但是我試圖不去相信它。我甚至為他的行動找出種種理由原諒他。亞莫士,我不快樂、受折磨的朋友,是我非常親愛的人。後來索貝克死了,再來是伊比,最後是伊莎……我開始瞭解到亞莫士心中的邪惡已經完全使得善良消失,所以亞莫士最後死在我的手上——一種快速,幾乎全無痛苦的死亡。”

  “死亡——一直都是死亡。”

  “不,雷妮生。現在你面對的並不是死亡,而是生命。你將和誰分享你的生命?和卡梅尼或是和我?”

  雷妮生兩眼凝視著前方,望著底下的山谷,直望到銀白的尼羅河。

  在她眼前,非常清晰地浮現那天在船上,卡梅尼面向著她坐著的笑臉。

  英俊、強壯、歡樂……她再度感到她血脈的跳動和歡暢。她在那一時刻裡是愛卡梅尼的。她現在也愛他。卡梅尼可以取代凱依在她生命中的地位。

  她心想:“我們在一起會快樂——是的,我們會快樂。我們會彼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生下強壯、漂亮的孩子。會有忙不完的日子……還有泛舟尼羅河上的樂趣……生活會如同我和凱依在一起時一樣重新開始……我還能再奢求什麼?還有什麼比這更是我想要的?”

  然後她緩慢地,非常緩慢地把臉轉向賀瑞。如同她在默默地問他一個問題。

  他仿佛瞭解她的心意,回說:

  “當你還是個小孩子時,我就愛上了你。我愛你那張莊重的臉,還有你信心十足地跑來要我幫你修理壞掉的玩具。後來,在八年不見之後,你又回來了,坐在這裡,告訴我你心中的想法。而你的心思,雷妮生,不像你家人的心思。不是只顧到自己,想把自己緊守在窄牆裡的心思。你的心思就跟我的一樣,向外想到尼羅河去,想到一個變動的世界,充滿了新觀念——想到一個對具有勇氣和遠見的人來說一切都是可能的世界……”

  “我知道,賀瑞,我知道。我的感受跟你一樣。但是並不是一直都一樣。有時候我無法跟上你,聽不懂你的話,我感到孤獨……”

  她中斷下來,無法找到字眼來形容她掙紮中的思緒。跟賀瑞在一起的生活會是什麼樣子的,她不知道。不管他的溫柔,不管他對她的愛,他在某些方面還是會令她無法預料、無法理解。他們會一起分享美妙豐盛的時刻——但是他們的日常生活會是什麼樣子的?

  她雙手沖動地伸向他。

  “噢,賀瑞,你替我決定。告訴我怎麼辦!”

  他對她微微一笑,或許是最後一次對孩童時期的雷妮生笑。然而他並沒有握住她的手。

  “我不能告訴你該怎麼辦,雷妮生——因為這是你的生命——只有你自己才可以決定。”

  她瞭解到她得不到任何幫助,沒有像卡梅尼一樣加速的懇求效果。要是賀瑞稍微碰碰他——但是他並沒有碰她。

  突然之間,這項抉擇以最簡單的形式呈現在她眼前——容易的生活或是困難的生活。她被強烈地吸引著要立即轉身走下那條蜿蜒的小徑,回到下面她所熟悉的那種正常、快樂的生活裡——她以前跟凱依經歷過的生活。那裡有的是安全——分享日常的憂傷和樂趣,除了老死之外,沒有什麼好恐懼的……

  死……她又從生的思緒中繞一圈回到了死亡。凱依已經死了。卡梅尼,或許也會死,而他的臉,就像凱依的一樣,也會慢慢從她的記憶中消退……

  然後她看著靜靜站在她身旁的賀瑞。奇怪,她心想,她從來沒有真正瞭解過賀瑞究竟是什麼樣的人……她從來用不著去瞭解……

  然後她開口了,語氣就像她很久以前宣稱她要在日落時單獨一個人走在下山的那條小徑上一樣。

  “我已經做了選擇,賀瑞,我要跟你共用生活的一切,不管是好是壞,到死方休……”

  隨著他的擁抱,隨著他面對她的臉上突然展現的甜蜜神情,她感到充滿了生命的豐饒。

  “如果賀瑞死了,”她心想,“我不會忘記他!賀瑞是我心中一首永不休止的歌……這也就是說——不再有死亡……”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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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小小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