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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馬酒店/白馬酒館 The Pale Horse By 阿嘉莎‧克莉絲蒂 Dame Agatha Mary Clarissa Christie

序幕

  在我看來,研究“白馬酒店”這件怪事有兩種途徑。盡管俗語說得好,“從開始處著手,一直繼續到最後才住手”,但是事實上卻沒有那麼簡單,因為誰也難說這件事到底是從什麼地方開始的。

  歷史學家感到最因惑的一點,就是某一段歷史究竟始於何時?

  就這件事而言,可以從高曼神父離開住處,去看一位垂死婦人那一刻說起,也可以從更早在查爾斯的一個夜晚說起。

  不過,既然本書大部分都是由我執筆,或許還是由後者開始比較恰當。

第一章

(一)

  我身後的磨咖啡器像只憤怒的毒蛇一樣,發出嘶嘶怪響,帶著一種邪惡、不祥的意味。我想,或許我們這個時代大多數的聲音都帶有這種味道:噴射機從我們頭上呼嘯而過時,帶著使人畏懼的震耳欲聾聲音;地下鐵迫近隧道時,也有緩慢嚇人的隆隆巨響;而地面上那些笨重的往來車輛,更是連人住的屋子都給動搖了……此外,目前家庭中所用的許多器具,雖然也許使用起來頗為方便,但似乎都帶著一種警告人的意味——洗碗機、冰箱、高壓鍋、哀鳴的吸塵器……似乎都在對人說:“小心喔!我是個受你控制的妖怪,可是如果有一天你控制不了我……”

  這是個危險的世界——沒錯,確實是個危險的世界。

  我攪拌一下面前那杯冒泡的飲料,聞起來真香。

  “您還要來點什麼?香蕉薰肉三明治怎麼樣?”

  我覺得把這兩種東西一起擺在三明治裡好奇怪,香蕉使我想起童年——偶而也會聯想到加糖和甜酒的一種飲料;至於薰肉,我總認為應該和蛋一起吃。可是既來之,則安之,到了查爾斯,也只有入境隨俗,照查爾斯人的吃法了,於是我同意來一份可口的香蕉薰肉三明治。

  雖然我住在查爾斯——也就是說,過去三個月來,我在這兒租了間帶傢俱的公寓居住——但是對這兒的一切都很陌生。我正在寫一本有關蒙古建築的書,不過就這個目的而言,無論住在漢普斯特、布倫斯伯利、史翠珊或者查爾斯,對我都沒什麼差別。除了我手邊在做的事之外,我對周圍的一切都毫不注意,只活在我自己的世界裡。

  不過在這個特別的晚上,我突然感到一股所有寫作的人都經歷過的厭倦感。

  蒙古建築、蒙古帝王、蒙古人的生活方式——以及這一切所帶來的有趣問題,忽然都變得象塵土一樣。這一切又算得了什麼?我何必費神研究這些呢?

  我翻翻前面幾頁,看看自己所寫的東西,覺得全都一樣糟,一點都沒意思。是誰說過“歷史根本就是一派胡言”?亨利·福特嗎?說得可真對極了。

  我厭煩地把稿子推開,站起來看看表。已經快晚上十一點了,我試著回想自己到底吃過晚飯沒有,從體內的感覺,我猜想還沒有。中飯呢?吃過了,不過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看看冰箱,還有一小塊幹牛舌,可是一點都引不起我的食欲,於是我就走上皇家大道,最後終於走進這家窗戶上高懸著“路奇之家”的咖啡店。此刻,我一邊等著那份香蕉薰肉三明治,一邊想著現代人生活裡種種聲響的邪惡、不祥意味及其影響。

  我想,這些聲音都跟我早期對啞劇的記憶有某些相同點。大衛·瓊斯在一團迷霧中從櫃子裡出現!透著邪惡力量的地板活門,向某個叫“好仙鑽”之類名字的人挑戰,後者揮舞著一根看來不堪一擊的手杖,用平板的聲音陳腔濫調地唱著“好人最後一定獲勝”,就這樣引導出一首“此刻之歌”,其實這首歌跟這出啞劇毫無關系。

  我忽然想到,或許邪惡總得比正義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因為它必須引人注意!總得嚇人一跳,向人挑戰啊!這是不穩定的力量向穩定的力量挑戰,而最後,穩定恒久的力量總是獲得勝利。穩定恒久的力量可以戰勝“好仙鑽”的單調陳腐、平板的聲音,帶韻的詩句,甚至與主題無關的那句“有一條蜿蜒的小道,沿著山邊,通往我所愛的老鎮”。那些武器看來雖然可笑而不管用,但卻一定會戰勝敵人,啞劇的結尾全部一樣,參加演出的演員,按照角色的重要性,分別排列在樓梯上,而“好仙鑽”為了表現基督教謙遜的美德,不會搶先出來謝幕,只和她在劇中的對頭“魔王”(此刻已經不是那個噴火的可怕怪物,而是一個身穿紅色緊身衣的普通人)並肩出現在行列當中。

  咖啡機的聲音又在我耳邊響起,我招手要侍者再來一杯咖啡。妹妹老責怪我對周圍的事毫不關心,說我“只活在自己的世界裡”。所以,我此刻就留意起四周來。報上幾乎每天都有查爾斯咖啡店裡發生的新聞,我正好趁這個機會自己評判一下現代人的生活。

  店裡相當暗,沒辦法看得很清楚。顧客幾乎是清一色的年輕人。我想,他們大概就是所謂的“不尋常的一代”。在我看來,那些女孩就跟時下一般女孩一樣肮髒,也老是穿得太多。幾星期之前,我有一次出門和幾個朋友共餐,坐在我旁邊那個女孩大概二十上下,餐館裡很熱,可是她穿了件黃色套頭毛衣,黑裙子,黑毛襪,吃飯的時候,她臉上一直不停流著汗,那件毛衣透著汗濕味,頭發似乎也很久沒洗了。據我朋友說,她是個迷人的女孩,我可不以為然!我唯一的反應,是想用力把她扔進浴缸,給她一塊肥皂,叫她好好把身上洗幹淨!我想,這只能表示我有多跟不上時代,或許是因為久居國外的緣故吧。我不禁懷念起印度那些盤著美麗黑發的婦女,色彩艷麗的裹身長巾,還有走起路來搖曳生姿的動人風采……

  一陣尖叫聲打斷了我的回憶,我鄰桌的兩位小姐起了爭執,跟她們同行的年輕人想把事情擺平,可惜沒成功。

  忽然,她們又尖聲對罵起來,一個女孩打了另外一位一巴掌,被打的人用力抓前者的頭發,像兩個歇斯底里的瘋女人一樣。兩人之中,一個是蓬鬆的紅發,一個是柔長的金發。

  我只聽到她們不停地咒罵對方,卻不知道她們到底在吵些什麼。其他桌上的客人也在尖叫奚落著。

  “要得!用力揍她,露兒。”

  吧台後的店主,是個看來像義大利人、蓄著短腮須的瘦削傢伙(我想他大概就是路奇),走上前用純正的倫敦腔說:

  “好了,夠了——快停手——快停手——等一下整條街的人都來看熱鬧了,員警也會來找麻煩。聽到沒有,快停手!”

  可是金發女郎只管憤怒地扯住紅發女郎的頭發,一邊尖叫道:“你是個只會偷男人的母狗!”

  “你才是母狗!”

  路奇和兩名尷尬的護花使者用力把她們拉開。金發女郎手裡抓著一大把紅發,勝利地高舉了一會兒,然後不屑地扔在地上。

  就在這時,門被推開了,一名穿著藍色制服的警官站在門口,威風凜凜地問道:

  “這是怎麼回事?”

  一個年輕人馬上回答:“只是開開玩笑。”

  店主也說:“是啊!只是朋友之間開開玩笑。”一邊敏捷地把地上的頭發踢到最近的桌子下。

  兩名仇人假裝友善地朝對方笑笑。

  警官懷疑地望著每個人。

  “我們要走了,”金發女郎甜美地說:“走吧,杜格。”

  湊巧另外也有幾個人要走,警官嚴肅地看著他們離開。從他的表情可以看出,這回就這麼算了,可是他會特別留意這些人的。他緩緩走了出去。

  紅發女郎的男伴付了帳。

  路奇對正在整理頭巾的女郎說:“你沒事吧?露兒對你實在太不應該了,把你頭發連根撥起。”

  “其實不大痛,”女郎淡淡地說,一邊對他笑了笑,又說:“抱歉給你惹來麻煩,路奇。”

  他們離開之後,店裡已經沒有其他客人了,我在口袋裡摸索零錢。

  “她真有運動家的精神。”路奇贊賞地看著她的背影說。他拿起掃帚,把那些紅頭發掃到櫃檯後。

  “一定很痛。”我說。

  “換了我,早就喊出聲來了。”路奇說,“可是唐密真有運動家的精神。”

  “你跟她很熟!”

  “喔,她差不多每天晚上都來。她姓塔克頓,全名叫唐瑪西娜·塔克頓,不過附近的人都叫她唐密·塔克。她很有錢,是她老爹留給她的遺產,可是你知道她整天做些什麼?搬到溫茲華斯橋那邊一間又破又舊的房子,成天跟一幫人無所事事,到處溜達。我敢打賭,那些人當中至少有一半都是有錢人,要什麼有什麼,只要他們願意,盡可以住到觀光大飯店,可是那些人偏偏愛過這種日子,嗯——我真是不懂!”

  “要是你,絕對不會這樣?”

  “喔,當然,我可是個有理智的人!”路奇說:“老實說,我才剛剛賺了點錢。”

  我起身准備離開,順便問問他們剛才吵些什麼。

  “喔,唐密勾上了另外那個女孩的男朋友。可是我不騙你,那種男人實在不值得為他打架。”

  “可是另外那個女孩好像不這麼想。”我說。

  “喔,露兒是個很羅曼蒂克的女孩。”路奇用寬容的語氣說。

  我覺得羅曼蒂克應該不是這樣表現,不過我沒再說什麼。

(二)

  大約一星期後,《泰晤士報》上的一則訃聞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塔克頓女士(全名唐瑪西娜·安·塔克頓),慟於十月二日逝於費羅飛療養院,享年二十多歲,為已故薩裡郡安伯利區凱靈頓公園的唐瑪斯·塔克頓律師獨女。擇吉舉行家祭,花籃懇辭。

  可憐的唐密·塔克,沒有人會送花到她的葬禮去,也不能再享受查爾斯的“刺激”生活。我忽然對目前像她一樣的女孩子起了一股憐憫心,可是我又不禁提醒自己道,我怎麼知道自己的看法正確呢?我是什麼人?有什麼權利說她們是在虛擲生命呢?也許像我這樣平靜的學術生涯,與世隔絕的生活,才是虛擲生命呢!摸摸良心,“我”是不是欠缺一點刺激呢?這真是個奇怪的念頭!事實上,當然是因為我不喜歡刺激。可是,也許我應該嘗試一下呢?這種想法對我既陌生又沒吸引力。

  我暫時忘了唐密·塔克,看看今天收到的信件。

  主要的一封信是我堂妹羅姐·戴斯巴寫的,要我幫她一個忙。今天早上我實在沒心情寫作,所以就抓住這個藉口,把工作暫時擱在一旁。

  我走到皇家大道,搭計程車到一位朋友——亞麗丹·奧立佛太太家。

  奧立佛太太是位名偵探小說作家。她那個叫密莉的女管家,精明能幹,能替她擋掉外界一切麻煩。

  我揚眉無言地詢問她,密莉用力點點頭。

  “你最好直接上去,馬克先生。”她說:“她今天早上心情不好,也許你可以幫幫她的忙。”

  我走上樓梯,輕輕敲敲門,沒等裡面的回音,就直接走進去。奧立佛太太的工作室相當寬敞,牆上貼著熱帶林中鳥兒棲息在林梢的壁紙。奧立佛太太顯然有點瘋狂地一邊喃喃自語,一邊踱著方步。眼光茫然地掃過房裡,望著窗外,不時似乎很痛苦地閉上沉思一會兒。

  “可是,”奧立佛太太自語道:“那個白癡為什麼不馬上告訴人家,他看到那只鸚鵡呢?為什麼不說?他一定看到了!可是他這一說,一切都破壞了。一定有什麼辦法……一定有……”

  她一邊呻吟著,一邊瘋狂地把手指插進灰色短發中,用力扯著。

  當她突然發現我的時候,集中精神對我說:“嗨,馬克,我真是快瘋了。”接著又繼續自言自語。

  “還有莫妮卡,我越想把她塑造得好一點,她就變得越討人厭……真是個笨女孩……又喜歡裝模作樣!莫妮卡……莫妮卡?我想一定是名字取壞了。南茜怎麼樣?會不會好一點?瓊安呢?太多人叫瓊安了,安妮也一樣。蘇珊呢?我已經有一個叫蘇珊的角色了。露西亞?露西亞?露西亞?我已經可以“看到”她的模樣了:紅頭發、套頭圓領長衫……黑色緊身衣怎麼樣?反正一定要穿黑襪子。”

  可是一想到鸚鵡的問題,奧立佛太太又悶悶不樂地踱起方步來。好一會兒,她才小心地拿下眼鏡,套進套子,然後放進一個已經放了把中國扇子的瓷漆盒子,深深歎口氣說:

  “真高興來的人是你。”

  “你太客氣了。”

  “你知道,什麼人都可能上我這兒,也許是個希望我辦次義賣的蠢女人,也許是個來談密莉保險卡的男人,可是密莉死也不肯要那東西——或者,也可能是裝鉛管的工人(要是真的,那我運氣實在太好了)。要不然,就是有人想訪問我,問我一些尷尬又可笑的問題,而且老是些舊問題:你從什麼時候開始想到要寫作?寫過多少本書?一共賺了多少錢?等等。我真不知道應該怎麼回答,所以看起來老是像傻瓜一樣。不過那都沒什麼關系,因為我想我已經快被這個鸚鵡的事逼瘋了。”

  “有事沒辦法決定?”我同情地說:“我看我還是走開算了。”

  “不,別走,無論如何,你會讓我覺得輕松點。”

  我接受了這個不肯定的恭維。

  “要不要來根煙?”奧立佛太太不十分殷勤地問道:“家裡不知道什麼地方有煙,打字機抽屜裡找找看。”

  “我有,謝了,來一根吧?喔,對了,你不抽煙。”

  “也不喝酒,”奧立佛太太說:“真希望我會。像那些美國偵探一樣,書桌抽屜裡老是有點煙、酒,好像有了這些東西,任何問題都可以迎刃而解。你知道,馬克,我真不懂怎麼有人真的殺了人還能逍遙法外。我覺得只要一殺人,罪行就很明顯了。”

  “胡說,你就寫過很多這種小說。”

  “至少有五十五部,”奧立佛太太說:“謀殺不是件難事,要掩飾得好才不簡單。我是說:來的人為什麼偏偏是你?你實在是跟我隔行如隔山。”

  “那也難講。”

  “喔,等事實來證明吧,”奧立佛太太含糊地說:“隨便發表一點你的意見,某乙被殺的時候,同時有五、六個人在場,每個人都有殺他的動機,這種情形實在不大平常——除非,某乙真的是個非常討厭的人,誰也不在乎他是不是被謀殺,是什麼人殺的。”

  “我瞭解你的問題了,”我說:“可是你既然已經成功地處理過這種題材五十五次,這次當然也不會有問題。”

  “我也一再這麼告訴自己,”奧立佛太太說:“可是我實在沒辦法相信,所以覺得很痛苦。”

  她用力抓住頭發,狠命拉扯著。

  “不要這樣,”我喊道:“你會把頭發連根撥掉的。”

  “胡說,”奧立佛太太說:“頭發牢得很。不過我十四歲那年出麻疹的時候發高燒,前額的頭發真的掉光了,好難看。過了半年才又長好,對那個年紀的女孩子真是可怕。昨天我到療養院去看瑪麗·德拉芳丹的時候,忽然回憶起這件事,因為她的頭發就掉得跟我那時候一樣。她說等她病好一點,要去做個假發戴在前額。我想也好,六十歲的人了,頭發不大可能再長出來。”

  “有一天晚上,我看到有個女孩的頭發被人連根撥掉。”我說,同時意識到自己聲音中有一種自以為見過世面的驕傲感。

  “你到底到什麼怪地方去了?”奧立佛太太說。

  “查爾斯一家咖啡店。”

  “喔,查爾斯!”奧立佛太太說:“我相信那個地方什麼怪事都會發生。披頭、衛星人……我從來不寫關於那些人的事,因為我覺得還是談自己懂的事比較安全。”

  “譬如說?”

  “出門旅行的人、住旅館的人、去開教區會議的人——售貨員,還有參加音樂慶典的人、逛街的女孩、各種委員、職業婦女徒步環遊世界的男男女女……”

  她停下來喘口氣。

  “看來題材已經很豐富了。”我說。

  “不過你哪天還是不妨帶我到查爾斯找家咖啡店坐坐,也好讓我開開眼界。”奧立佛太太渴望地說。

  “好哇,今天晚上怎麼樣?”

  “今天晚上不行,我忙著寫書,或者說我寫不下去,心情不好。寫作就是這點最討厭——其實除了文思泉湧、靈感不斷的時候之外,什麼時候都很煩人。告訴我,馬克,你認為有沒有可能用遙控殺人?”

  “你指的是什麼?按一個鈕,發射死光?”

  “不是,不是,我不是在說科幻小說,”她遲疑了一下,又說:“我是指巫術。”

  “做個蠟人,再釘上大頭針?”

  “蠟人已經過時了,”奧立佛太太輕蔑地說:“可是非洲或者西印度那種地方,真的常常發生怪事,很多人都可以告訴你那種怪事,土人就那麼蜷曲起來,莫名其妙地死了,巫毒或者符咒之類的東西作的怪……反正你懂我的意思就是了。”

  我說這種事現在多半都是由於暗示的作用,被害者聽說術士已經宣判了他的死刑——剩下的就全是他自己下意識所產生的作用了。

  奧立佛太太不屑地哼了一聲。

  “要是有人向我暗示,我註定要在某一天死,我會很樂於看到他的希望落空!”

  我笑了起來。

  “你很有西方的懷疑精神。”

  “這麼說,你認為真有可能發生?”

  “我對這方面懂得不夠多,不敢肯定。你怎麼會想到這些?是不是打算寫一本‘用暗示殺人’的書?”

  “不,老實說,老式的用老鼠藥殺人或者用砒素毒人,已經夠我寫的了,要不就再加上一點鈍器。我總是盡可能不用槍彈,太複雜了。不過你來不是為了談我的書吧。”

  “的確不是——我堂妹羅妲·戴斯巴要辦一次教會裡的園遊會——”

  “又來了!”奧立佛太太說:“你知道上一次發生了什麼事麼?我安排了一個‘尋找兇手’的游戲,結果卻跑出來一具真的屍體。我一直忘不了那一幕!”

  “這回不要你安排‘尋找兇手’,只要你坐在帳篷裡,在你的書上簽字就行了——簽一次五先令。”

  “喔——”奧立佛太太懷疑地說:“那倒可以,真的不要我主持開會儀式?說些可笑的話,或者戴大帽子?”

  我保證絕不會要她做那種事。

  “而且只需要一、兩小時,”我哄她道:“完畢之後,還有鬥蟋蟀——不,我想這個季節不會有,也許會有兒童跳舞或者化妝舞會——”

  奧立佛太太大叫一聲,打斷了我的話。

  “對了!”她喊道:“就是蟋蟀!當然!他從視窗看到蟋蟀跳起來……一時分了神,所以了忘了提起鸚鵡的事!你來真是太好了,馬克!你太棒了!”

  “我不懂——”

  “我懂就夠了,”奧立佛太太說:“事情相當複雜,我不想浪費時間解釋。真高興你來,現在我希望你馬上走——馬上。”

  “當然可以,不過遊園會——”

  “我會考慮的,現在別煩我了。我到底把眼鏡放到什麼地方去了?真是的,有些東西就是會莫名其妙地消失……”

第二章

(一)

  賈若蒂太太像以往一樣,猛力打開門。她的樣子不像是應門,而像是在勝利地宣稱:“這回,我總算逮著你了!”

  “好了。你想幹什麼?”她用挑戰的口吻問。

  門口站著一個很不起眼的男孩——既不引人注意,也不容易記得,因為他和大多數男孩都差不多。那男孩抽抽鼻涕,因為他感冒了。

  “這是不是神父家?”

  “你要找高曼神父?”

  “有人要找他。”男孩說。

  “誰找他?在什麼地方?有什麼事?”

  “本特哈街二十三號有一個女人快死了,柯平斯太太叫我來找高曼神父。這是信天主教的地方吧?對不對?那個女人說牧師不行。”

  賈若蒂太太保證他沒錯之後,叫他站在門口等,自己走了進去。大約三分鐘後,一個上年紀的高個兒神父拿著一個小皮夾出來。

  “我是高曼神父,”他說:“你說本特哈街?是在火車站附近吧?”

  “對,很近。”

  他們一起邁開步伐。

  “柯——你是說柯平斯太太,對不對?”

  “她是房東,把房子租給別人。是她的房客要見你,我想是姓戴維斯。”

  “戴維斯?我想不起來——”

  “她的確是你們那個教的,我是指天主教。她說牧師不行。”

  神父點點頭,不一會兒,就到了本特哈街。男孩指著一排高大肮髒房子中的一棟。

  “就是那一家。”

  “你不去?”

  “我不住在那兒,柯平斯太太給我一先令,叫我傳話給你。”

  “我懂了,你叫什麼名字?”

  “邁克·巴特。”

  “謝謝你,邁克。”

  “不客氣。”邁克吹著口哨走開了,別人即將面臨死亡,對他卻沒什麼影響。

  二十三號的門打開了,一個高大紅臉的婦人站在門口熱心地迎接著來人,想必就是柯平斯太太。

  “請進,請進,她病得很重,應該送到醫院去的。我已經打電話給醫院了,可是這年頭誰也不知道別人什麼時候會來。我妹夫跌斷腿的時候,就足足等了六個小時。我說呀,真是可恥!醫療服務,真是天知道!把人家錢拿走,需要他們的時候,就是找不到人!”

  她一邊說,一邊帶神父走上窄窄的樓梯。

  “她怎麼了?”

  “本來只是流行感冒,看起來好象好多了,可是她太快就出門了。反正她昨天晚上回來的時候,看起來就像快死了一樣,躺上床,什麼都不肯吃,也不肯看醫生。今天早上我發現她燒得很厲害,已經感染到肺了。”

  “肺炎?”

  柯平斯太太這時已經走得上氣不接下氣,她發出一聲像汽笛似的聲音,表示同意神父的話。她用力推開一扇門,站在一旁讓神父進去:“神父來看你,‘現在’你沒事了!”就離開了。

  高曼神父走上前去。

  房裡擺設著舊式維多利亞家俱,幹淨而清爽。靠窗的床上,躺著一個女人,軟弱無力地轉過頭來。神父一眼就可以看出,她病得相當嚴重。

  “你來了……時間不多了……”她喘著氣說:“……邪惡……太邪惡了……我一定……我一定要……我不能這樣死掉……懺悔……懺悔……我的……罪……太重……太重了……”

  她無力地半閉上眼睛……

  同時,嘴裡吐出一連串散漫單調的字眼……

  高曼神父走到床邊,像以往一樣,緩緩念出有權威而能表達他信仰的字句,房裡恢復了安祥平靜,受苦的雙眼中,已經不再有痛苦的神色。

  接著,當神父盡了他的職責之後,那名奄奄一息的婦人又說:

  “阻止……一定要想辦法阻止……你會……”

  神父用肯定的口吻向她保證道:

  “該做的,我一定會做。相信我。”

  一會兒,醫生和救護車同時抵達,柯平斯太太用消沉而勝利的口吻說:

  “又太遲了!她已經去了。”

(二)

  高曼神父在暮色中步行回去。今晚有霧,現在已經越來越濃了。他停下腳步,皺皺眉。真是個奇怪的故事,到底有多少是她在神智不清,發高燒的情況下幻想出來的呢?當然,其中有一部份是真的——可是,到底有多少是真的呢?無論如何,他必須趁自己還記得的時候,把那幾個名字寫下來,待會兒一回家就得召集聖法蘭西斯公會,想到這兒,他迅速走進一家小咖啡店,點了杯咖啡,坐下來。他在法衣口袋裡摸摸,噢,這個賈若蒂太太!他早就告訴過她,要她把口袋補好了,可是她還是照樣沒縫!他帶的筆記本、鉛筆、幾個零錢,全都掉到裡襯裡去了。神父把幾個零錢和鉛筆摸出來,可是小筆記本實在不好拿。

  侍者把咖啡送來了,神父問他可否給張紙。

  “這個行不行?”

  是個撕開的紙袋,神父點點頭,接過來,開始在一面寫字。是些名字——這些名字一定不能忘掉,他最不善於記名字了。

  咖啡店門打開了,三個穿著愛德華式服裝的男孩吵吵鬧鬧地走進來。

  高曼神父把該記的事都記下來之後,折好紙,正要塞進口袋,卻又想起口袋已經破了,於是只好照老法子,把紙塞進鞋子裡。

  又有一個人一聲不響地走進來,遠遠地坐在另一個角落,高曼神父為了禮貌,隨便喝了一、兩口咖啡,然後付完帳,就起身離開了。

  剛進來的那個人似乎改變了主意,看看表,好像意識到剛才弄錯了時間,也起身匆忙走出去。

  霧已經很濃了,神父加快腳步朝回家的路上走。他對自己的教區很熟,於是繞到火車站邊的一條捷徑。也許他曾經感覺背後有腳步聲,但是卻沒放在心上,何必呢?

  一根棍子把他打昏了,他一步向前,倒在地上。

(三)

  柯立根醫生一邊吹口哨,一邊走進巡官辦公室,開門見山地跟李俊巡官說:

  “我已經替你辦完事了。”

  “結果怎麼樣?”

  “我們不談驗屍的那些術語,反正他是被人狠狠用棍子打了一頓,也許第一棍就送了他的命,可是兇手還是沒有停手,真是兇狠!”

  “是啊。”李俊說。

  他是個健壯的男人,黑發、灰眼,外表看來很沉默,可是往往會做出一些很有意思的手勢,表現出他的法國血統。他若有所思地說:“比搶犯更兇狠吧?”

  “是搶劫嗎?”醫生問。

  “外表看來好像是,口袋被翻出來,法衣的裡襯也被扯破了。”

  “搶犯倒底希望搶到什麼?”柯立根說:“這些神父全都窮得像老鼠一樣。”

  李俊沉思道:“把他的頭都敲破了,真不知道是為什麼?”

  “有兩個可能,”柯立根說:“第一,是個存心邪惡的年輕人幹的,沒別的原因,就是喜歡暴力,這年頭到處是這種年輕人。”

  “另外一種可能呢?”

  醫生聳聳肩。

  “有人恨高曼神父,可不可能?”

  李俊搖搖頭。

  “很不可能,他是個受人愛戴的人,這裡的每個人都喜歡他。就我所知,他沒有任何敵人。也不可能是搶劫,除非——”

  “除非什麼?”柯立根問:“警方已經找到線索了,對不對?”

  “他身上有一樣東西沒被人拿走,老實說,是因為藏在他鞋子裡。”

  柯立根吹了聲口哨。

  “聽起來像偵探小說一樣。”

  李俊微微一笑。

  “沒那麼複雜,只是因為他口袋破了。潘恩警官跟他的管家談過了,她看起來好像有點隨便,沒把他衣服縫補好。她也承認,高曼神父偶而會把紙或者信塞在鞋裡,免得掉進法衣的裡襯。”

  “兇手卻不知道?”

  “兇手根本沒想到!他想要的,可能就是那張紙,而不是一點點零錢。”

  “那張紙是做什麼的?”

  李俊從抽屜拿出一張紙。

  “只是幾個名字。”他說。

  柯立根好奇地接過來看。

      奧瑪拉

      山德福

      巴金遜

      海吉斯——杜博

      蕭

      哈門斯華

      塔克頓

      柯立根?

      德拉芳丹?

  醫生的眉揚了起來。

  “我發現上面也有我的名字?”

  “這些名字對你有什麼特殊意義嗎?”巡官問。

  “一點沒有。”

  “你也從來沒見過高曼神父?”

  “沒有。”

  “那你幫不了我們的忙了。”

  “知不知道這個名單有什麼意義?”

  李俊沒有直接回答。

  “晚上七點左右,有個男孩到高曼神父家,說有個女人快死了,想見神父,神父就跟他去了。”

  “到哪兒去?你知不知道?”

  “知道,很快就查出來了。本哈特街二十三號,房東太太姓柯平斯,生病的女人是戴維斯太太。神父七點一刻到,在她房裡待了大概半小時。救護車趕到的時候,戴維斯太太剛剛去世。”

  “我懂了。”

  “我們知道,高曼神父接著到一家叫‘東尼之家’的小咖啡店。是個正正當當的地方,沒什麼不對勁,供應一些差勁的點心,沒什麼客人。高曼神父點了杯咖啡,後來顯然摸摸口袋,找不到他要的東西,就向店主要了張紙,”他做個手勢,又說:“就是這一張。”

  “後來呢?”

  “東尼端咖啡給神父的時候,他正在紙上寫字。沒一會兒,他就走了,咖啡幾乎沒動(這點我可不怪他),大概已經寫完這張名單,塞進鞋子裡。”

  “沒有什麼人在店裡?”

  “有三個流裡流氣的男孩坐在一起,後來又有一個年紀比較大的人進來,自己坐了一張桌子,不過沒點東西就走了。”

  “跟在神父後面?”

  “很可能,東尼沒注意他是什麼時候走的,也沒注意他長得什麼模樣,只說他是個不起眼的男人,看起來和一般人沒什麼不同。他想那個人大概中等高度,穿件深藍色的外套——也可能是咖啡色。皮膚不大黑,也不特別好看。實在看不出有什麼理由說他跟這個案子有關。誰知道呢?他沒出面說他在東尼那兒見過神父。我們正在徵求那天晚上七點四十五分到八點一刻之間見過神父的人跟我們聯絡。到目前為止,只有兩個人出面,一個是女的,一個是在附近開藥店的藥商,我馬上就要跟他們談談。神父的屍體是兩個小男孩八點一刻在西街發現的——你知道那條街嗎?其實只是一條小巷子,一頭跟火車站相通。其他的——你都知道了。”

  柯立根點點頭,然後指指那張紙。

  “你對這個有什麼感想?”

  “很重要。”李俊說。

  “那個女人臨死前告訴他一些事,他盡快把這些名字記下來,免得忘記。問題是——要是那個女人懺悔的時候要他保密,他還會不會這麼做呢?”

  “沒有必要保密,”李俊說:“例如,這些名字要是扯上了——敲詐。”

  “那是你的想法,對不對?”

  “我目前還沒有任何成見,這只是一種假設,這些人受人勒索,那個生病的女人要不是勒索者,就是知道內情。我想,她的目的不外是懺悔,希望盡可能做點補償,於是高曼神父就接下了這個責任。”

  “然後呢?”

  “我說的都是假設,”李俊說:“也許這個名單上的人都必須付錢,可是有人不希望這些人停止付錢。有人知道戴維斯太太就快死了,而且找了神父去,那麼接下來的事就沒什麼疑問了。”

  “我在想,”柯立根又看看那張紙,說:“最後那兩個名字後面,不知道為什麼要加上問號?”

  “也許高曼神父不知道自己有沒有記錯。”

  “也許不是柯立根,而是毛立根,”醫生微笑著表示贊同:“這是很可能的事。可是我想像德拉芳丹這種姓氏,要不是記不得,就一定會記得很清楚——你應該懂我的意思。奇怪的是,上面連一個地址都沒有。”他又著了一次名單。

  “巴金遜——這是很普通的姓氏;山德福——也不稀奇;海吉斯—杜博,這倒有點拗口,大概沒多少人姓這個姓。”

  他忽然靈機一動,俯身拿起桌上電話簿。

  “E和L字頭,我看看,海吉斯,甲太太……約翰公司,修鉛管公司……伊西多爵士,唉呀!在這兒!海吉斯—杜博,女,愛拉斯米爾廣場四十九號。打個電話給她怎麼樣?”

  “要怎麼說呢?”

  “到時候自然會有靈感。”柯立根醫生輕快地說。

  “好吧。”李俊說。

  “什麼?”柯立根盯著他說。

  “我說好呀,”李俊溫和地說:“別那麼吃驚的樣子。”他拿起聽筒,對接線生說:“替我接外線。”然後看著柯立根,問:

  “電話幾號?”

  “葛若斯凡諾六四五七八。”

  李俊對接線生重述一次,然後把電話交給柯立根。

  “好好玩吧。”他說。

  柯立根一邊等電話,一邊帶點困惑地看著他。電話響了好一會兒都沒人接,後來有個女人上氣不接下氣地說:“葛若斯凡諾六四五七八。”

  “請問是海吉斯—杜博女士的家嗎?”

  “這——這,是的——我是說——”

  柯立根醫生沒有理會她的遲疑,又說:

  “我能跟她談談嗎?”

  “不,不行!海吉斯—杜博女士四月就去世了。”

  “喔!”柯立根醫生在驚訝之中,沒有回答對方問的“請問你是哪位?”只輕輕放好話筒。

  他冷冷地看著李俊巡官。

  “所以你才會這麼輕松地讓我打電話?”

  李俊不懷好意地笑笑。

  “我們還不至於忽視最明顯的事實。”

  “四月,”柯立根若有所思地說:“已經五個月。已經五個月沒辦法找她敲詐什麼的了。她不是自殺的吧?”

  “不是,是得腦瘤死的。”

  “現在又只好從頭開始了。”柯立根低頭看著名單說。

  李俊歎了口氣。

  “我們還不知道這份名單是不是確實有關,”他說:“也許只是霧夜裡一次平常的用棍子殺人——除非我們運氣不錯,否則也沒什麼希望找出兇手……”

  柯立根醫生說:“要是我繼續追查這份名單,你不會介意吧?”

  “盡管放手去查,祝你幸運。”

  “你是說,要是你找不出線索,我也好不到那兒去,對不對?別太自信了。我會好好查這個柯立根,不管是先生、太太、還是小姐——還要查查後面那個大問號到底是怎麼回事。”

第三章

(一)

  “說真的,李俊先生,我真的沒什麼可以告訴你了!我已經跟你手下的警官說過了,‘我’不知道戴維斯太太是誰,也不知道她是從什麼地方來的。她在我這裡住了大概六個月,房租一向按時間付,看起來是很好、很值得尊敬的人,其他一切我都不知道了。”

  柯平斯太太停下來喘口氣,不大樂意地看著李俊警官。

  他對她溫和憂鬱地笑笑——從以往的經驗裡,他知道這種笑自有它的作用。

  “不是我不願意幫忙,實在是幫不了忙。”她改口道。

  “謝謝你,我們就是需要人幫忙。女人往往比男人知道得多,因為她們有一種直覺。”

  這種策略不錯,果然立刻見效。

  “喔,”柯平斯太太說:“真希望柯平斯能聽到你的話,他老是那麼傲慢隨便,常常不屑地對我說:‘你呀!沒話說的時候,就胡說八道,說自己什麼都知道!’可是十次有九次我都沒錯。”

  “是啊,所以我才想聽聽你對戴維斯太太的看法。照你看,她是不是——很不快樂?”

  “不——不,我想不是,不過她一向看起來很能幹、很有條理,好像什麼事都已經計劃好了,然後按照計劃一步一步去做。我知道她在一家消費者調查單位做事,工作就是到處問人家用些什麼洗衣粉、麵粉,每星期有多少預算,怎麼分配等等。當然,我一直覺得那種工作其實只是刺探一下別人——我也不懂,政府什麼的怎麼會想知道這些事!調查結果根本就是大家早就知道的事,可是現在偏偏流行這一套。要是你還想再知道什麼,我不妨告訴你,可憐的戴維斯太太把工作做得很好,不但態度愉快,也很有效率。”

  “你不知道她做事的那家公司的名字吧?”

  “不知道。”

  “她有沒有提過什麼親人?”

  “沒有,我猜她是個寡婦,好多年以前丈夫就死了。他是個殘廢,不過她很少提起他。”

  “她沒說她是從什麼地方來的?”

  “我猜她不是倫敦人,可能是北方什麼地方來的。”

  “你不覺得她有一點——嗯,有一點神秘嗎?”

  李俊沒有十分把握,要是她是個很容易受人暗示影響的女人——但是柯平斯太太沒有把握住這個機會。

  “嗯,我想我從來沒那種感覺,當然不是她說的話給我這種感覺。我只有一點覺得很奇怪,就是她的手提箱。料子不錯,不過不新,上面的名字縮寫塗改過了,現在寫的是J.D.——賈茜·戴維斯,不過我想本來是J.H.之類的,但是也可能是J.A.什麼。可是我還是不覺得那有什麼不對,二手貨常常都很便宜,買來之後,當然得把縮寫改一下。她沒什麼東西——就只留下一口箱子。”

  這一點李俊早就知道了。死者個人的東西少得讓人奇怪,沒有任何信件,也沒有照片。她顯然沒有保險卡、沒有存摺,也沒有支票簿。她的衣服都是日常穿著的好料子,幾乎都很新。

  “她看起來很快樂?”他問。

  “我想是的。”

  他抓住她聲音中那一絲猶豫。

  “只是你的‘想’法?”

  “這種事,平常我們也不大去想,對不對?我想她滿有錢的,工作不錯,對生活也相當滿意,她不是那種愛饒舌的女人。不過當然,一生了病——”

  “喔,她一生了病就怎麼樣?”

  “最先她很著急,我是說她感冒病倒的時候。她說那樣一來,把她的計劃都弄亂了,很多約會都必須取消。可是感冒就是感冒,一染上了,就沒辦法不管它。所以她只好躺在床上,喝茶、吃阿斯匹靈。我問她為什麼不看醫生,她說沒必要,感冒沒什麼好辦法,只能躺在床上,蓋暖和點,又叫我不要靠近她,免得傳染上。她好一點的時候,我替她煮了點東西,熱湯、吐司、偶而還有點可口的布丁。她的確病倒了,當然,感冒就是那麼回事,不過我敢說不會比一般人嚴重。燒退了之後,才會覺得無精打采,有氣無力的——她也一樣。我還記得她坐在爐火旁邊對我說:‘真希望人不要有那麼多時間胡思亂想,我不喜歡想得太多,不然就會心情不好。’”

  李俊仍然專心看著柯平斯太太,於是她又繼續往下說。

  “我借了些雜志給她,不過她好像沒辦法定下心看。我還記得她有一次說:‘要是事情不如意,最好是根本不知道,你說對不對?’我說:‘是啊,親愛的。’她又說:‘我不知道——我從來沒辦法肯定。’我說那沒關系,她說:‘我做的每一件事都很正直,很光明磊落,所以我沒什麼好責備自己的。’我說:‘那當然,親愛的。’不過老實說,我心裡真有點懷疑,她做事的那家公司,帳上不知道有沒有動手腳,說不定她也知道一點風聲——不過覺得那不是她的事就是了。”

  “有可能。”李俊同意道。

  “反正,她後來又好了——我是說差不多好了,就又回去工作,我叫她再休息一、兩天,別那麼快就出門。你看,聽我的沒錯吧!她去上班之後,第二天晚上一回來,我就馬上看出她又發高燒了,連樓梯都快爬不上去。我跟她說一定要看醫生,她就是不肯,病得越來越重,一整天眼睛都沒半點精神,臉上燙得像火燒一樣,呼吸也好沉重。又過一天晚上,她有氣無力地跟我說:‘神父,我要找神父,快……快,不然就太遲了。’不過她不要牧師,只要天主教神父。我一直不知道她是天主教徒,因為她從來也沒戴過十字架什麼的。”

  但是她手提箱底下確實塞了個十字架,李俊沒提這一點,仍然坐著聽她說。

  “我看到小邁克在街上,就叫他到聖多明尼各教會去找高曼神父。又打電話給醫生和醫院,都是記我自己的帳,什麼都沒跟她說。”

  “神父來的時候,是你帶他上樓的?”

  “對,然後就留他們兩人在一起。”

  “他們有沒有說什麼?”

  “這,我現在不大記得了。我只是自言自語地說,既然神父來了,她就不會有事了,想讓她振作起來——對了,我現在想起來,我關門的時候聽到她提到什麼邪惡的事,對了——還有什麼馬——也許是賽馬。我有時候也喜歡小賭一下,不過人家說賽馬有很多鬼花樣。”

  “邪惡?”李俊覺得非常意外。

  “天主教徒臨死之前必須懺悔,對不對?我想就是那麼回事。”

  李俊並不懷疑這一點,但是她所用的字眼卻刺激了他的想像力。邪惡……

  他想,要是那個知道內情的神父確實是被人跟蹤、用棍子蓄意打死的,那麼這個字眼就確實有不尋常的意義……

(二)

  另外三名房客確實沒什麼資料可以提供李俊。有兩名房客——一個是銀行職員,另一個年紀較大的,在鞋店工作——已經在這兒住了幾年了。另一名房客是個二十二歲的女孩,才搬來不久,在附近一家百貨公司上班。他們三人和戴維斯太太都只是點頭之交。

  那名告訴警方說她當天晚上在街上看過高曼神父的婦女,沒什麼有用的消息可以提供警方。她是天主教徒,在教堂裡見過高曼神父。八點差十分的時候,她看到他從本哈特街轉進東尼的店裡。就只有這些。

  另外一位目擊者是在巴頓街轉角開藥店的奧斯本先生,他倒的確提供了一些線索。

  奧斯本先生身材瘦小,已經邁進中年,前額已經禿圓了,臉孔圓而精明,戴著眼鏡。

  “晚安,巡官,請進,請進,麻煩你到櫃檯後面來好嗎?”他拉起舊式櫃檯上一塊活動板,李俊走進去,穿過配藥室,裡面有個年輕人像職業魔術師一樣,穿著白外套,熟練地在處理一瓶瓶的藥。再穿過一道拱門,走進一個小房間,房裡有幾張搖椅,一張桌子,和一張書桌。

  奧斯本先生神秘兮兮地放下拱門上的簾子,坐在一張椅子上,同時做手勢要李俊坐在另在張椅子上。然後俯身向前,興奮地眨眨眼睛,說:

  “我碰巧可以幫你們忙。那天晚上並不忙,天氣不大好,沒什麼事做。我請的小姐站在櫃檯裡。我們星期四晚上通常八點才關門。霧越來越大,外面沒什麼人,我走到門口看看天氣,一邊想道,霧來得好快,氣象報告說對了。我在門口站了一會兒——裡面的事,小姐都能處理——客人不外是買點面霜、浴鹽之類的。後來,我就看見高曼神父從街那邊走過來,當然,我一看到他就認得出是他。這個兇手真是的,殺像他這種好人。‘是高曼神父。’我心裡想,他正朝西街那邊走,你知道,就是火車站左前方第二個轉彎那兒。另外有個男人跟在他後面不遠的地方。本來我根本不會注意到什麼不對勁,可是後面那個人突然——非常突然——停下腳步,就是他經過我門口的時候。我正在奇怪他為什麼停下來,忽然發現在他前面不遠的高曼神父也慢下腳步。神父並沒有完全停下來,只是好像在專心想什麼事,想得都快忘了走路。後來神父又繼續向前走,那個人也跟了上去——走得相當快。我想——也許那個人認識高曼神父,想趕上他說幾句話。”

  “可是事實上,他只是一直跟著他?”

  “現在我相信是的——可是當時根本沒想到這一點,因為霧很大,所以我幾乎馬上就看不到他們了。”

  “你能不能形容一下那個人?”

  李俊的聲音並不肯定,他以為會聽到像一般人一樣模棱兩可的形容,但是奧斯本先生卻不同。

  “嗯,我想,”他用一種自滿的聲音說:“他的個子很高——”

  “很高?有多高?”

  “這——大概至少有五英尺十一英寸到六英尺,不過看起來也許更高,因為他很瘦。削肩、喉結很明顯,小禮帽下麵留著長頭發,鷹鉤鼻,很引人注意。我當然沒辦法說出他眼睛是什麼顏色,你知道,我只看到他的側面。從他走路的樣子看來,大概五十歲左右,要是年紀輕一點,走路的樣子又不一樣了。”

  李俊在腦子裡估計了一下門口到街上的距離,又回頭看看奧斯本先生,同時在心裡懷疑著。他很懷疑……

  像這位藥店老闆的形容,可能代表一、兩種意義。也許是他的想像力太過豐富——他以往聽過很多這種例子,多半是從女人那兒聽來的。他所形容的兇手長相,只是他心目中兇手應該有的形象,不過這種想像通常包括一些偽造的細節——例如賊溜溜的雙眼,甲蟲似的眉毛,人猿一樣的下顎,還有一些含糊不清的暴行。

  奧斯本先生形容得似乎是個真人,那麼這個證人真是百萬人當中難得挑出的一個——既能正確詳細地說出所見到的人和事,又能不受人左右。

  李俊估計了一下街到門口之間的距離,然後若有所思地凝視著藥店主人。

  李俊問道:“如果再看到那個人,你想你會不會認出他?”

  “喔,當然會,”奧斯本先生很自信地說:“我從來不會忘記別人的臉,因為我已經養成習慣了。我一直跟人說,要是有哪個殺妻兇手到我店裡買過一小包砒素,我一定能在法庭上認出他。我也一直希望,有一天真的會發生這種事。”

  “可是到目前為止還沒有發生過?”

  奧斯本先生悲哀地承認沒錯。

  “現在更不可能了。”他渴望地說:“我已經把店頂讓出去了,價錢相當不錯。我打算到伯恩第斯退休。”

  “這地方看起來不錯。”

  “很高級,”奧斯本先生驕傲地說:“我們在這裡開店已經將近一百年了,先祖父和先父都經營過這家店,是一種很好的舊式家族企業。我還是孩子的時候並不這麼想,只覺得好單調刻板。我跟很多男孩一樣,在舞臺上受過挫折,我以為自己會演戲,先父也沒有阻止我,只說:‘試試看你能搞出什麼名堂吧,以後你會發現自己不是亨利·艾文爵士。’他說得可真對!先父是個很聰明的人。我在劇團裡待了大概一年半,最後還是回到這個行業。我對這個店覺得很驕傲,我們一直保留一些好藥,都是舊式的,但是品質卻很好。可是這年頭”——他悲哀地搖搖頭——“真叫我們做藥劑師的人失望。全都是些衛生用品,又沒辦法不保留,差不多有一半收入都靠這些,麵粉、口紅、面霜、洗發精什麼的一大堆。我自己從來不碰那些,請了位小姐負責。唉,開藥店真是跟以前大不相同了。不過我存了不少錢,店也頂讓了一筆好價錢,同時在伯恩第斯用低價買了一棟漂亮的小平房。”

  他又說:“趁著還能享樂的時候,盡早退休,這是我的座右銘。我有很多嗜好,譬如搜集蝴蝶標本,偶而觀察鳥的生活,還有園藝——有很多好書教人怎麼開始學習園藝。對了,還有旅行,我也許會參加旅行團出去看看,免得以後後悔沒有及時把握人生。”

  李俊站起來。

  “好吧,祝你萬事如意。”李俊說:“要是你離開之前,碰巧看到那個人——”

  “我一定馬上通知你,李俊先生,那是當然。你盡管相信我,我很高興這麼做。我說過,我對記得別人的長相很有一套。我會隨時留意的。真的,相信我,這是我的榮幸。”

第四章

(一)

  我從舊維多利亞劇院出來,我的朋友賀米亞·雷可立夫走在我身邊。我們剛看完“馬克白”一劇。雨下得很大,我們穿過街道,跑向我停車的地方時,賀米亞不公平地說,不管誰到那家劇院去,一定會碰上下雨。

  “就是這樣。”

  我表示不同意她的看法,並且說她只記得下雨的時候。我踩離合器的時候,賀米亞又說:“我在葛林德伯恩的時候,運氣一向很好,我實在想不出除了完美之外還有什麼,音樂、鮮花,還有白色的花壇最特別了。”

  我們談了一會兒葛林德伯恩和那兒的音樂,賀米亞又說:“我們要到都佛去吃早餐吧,對不對?”

  “都佛?真是奇怪的想法。我還以為要去‘幻想園’呢。看完那出滿是血腥和憂鬱的‘馬克白’,應該好好吃喝一頓。莎士比亞老讓我想狼吞虎嚥一頓。”

  “是啊,華格納也一樣,至於我為什麼說要到都佛,是因為你正朝那個方向開車。”

  “這邊要繞點路。”我解釋道。

  “可是你繞過頭了,已經開到舊肯特路來了。”

  我看看四周,不得不承認賀米亞確實像以往一樣又說對了。

  “我老是搞不清楚這兒的方向。”我歉然道。

  “是很容易讓人弄錯,”賀米亞同意道:“都繞著滑鐵盧車站。”

  最後,我好不容易才開過西敏寺橋,我們又繼續討論剛才看的“馬克白”。

  賀米亞·雷可立夫是位芳齡二十八的美麗女子,她的五官十分典雅完美,一頭深栗色的秀發盤在頸後。我妹妹老說她是“馬克的女朋友”,可是她那種語氣卻總是惹我生氣。“幻想園”的僕役熱烈地歡迎我們,帶我們到深紅色天鵝絨牆邊的一張小桌上。由於服務周到、氣氛優美,這兒的生意一向很好,所以桌子隔得相當近。我們坐下時,鄰桌客人高興地跟我們打招呼。大衛·亞丁力是牛津大學的歷史學講師,他介紹了一下同伴,是位梳著流行發型的女孩。那種發型複雜得很,東突一塊,西突一角,奇怪的是,梳在她頭上卻顯得很適當。她那對藍眼睛很大,嘴也老是半開著,她跟大衛所有女朋友一樣,笨得很。大衛本身是個很聰明的年輕人,但是只有跟傻乎乎的女孩子相處,他才能得到休息的機會。

  “這是我的小寶貝芭比,”他介紹道:“這是馬克,這是賀米亞。他們都是正正經經的飽學之士,你要多學學,才能趕上人家。我們剛看完‘只是為了開玩笑’,真是太棒了!我想你們一定剛看完莎士比亞或者易蔔生的戲吧。”

  “在舊維多利亞劇院看的‘馬克白’。”

  “我好喜歡那個戲,”賀米亞說:“燈光很有意思,也沒看過安排得那麼好的宴會。”

  “喔,那女巫呢?”

  “可怕透了!”賀米亞說:“真的。”大衛也表示同意。“好像有一種呼之欲出的啞劇成分,”他說:“他們都蹦蹦跳跳地,像千面魔王一樣。總不能希望一位好仙子穿著閃亮的白衣服,用單調的聲音說:你的邪惡力量是不會勝利的。最後,只有馬克白才會瘋狂。”

  我們全都笑了,可是一向善於察言觀色的大衛,卻精明地看了我一眼,問道:

  “你怎麼了?”

  “沒什麼,我只是想起那天看的一出啞劇裡,有邪神、魔王,對了——也有好仙子。”

  “在什麼地方?”

  “喔,在查爾斯的一家咖啡店。”

  “哈,你真是又聰明又時髦,對不對?馬克。竟然也會參加查爾斯的社交圈,穿緊身衣的富家女,就在那種地方結交不起眼的男孩。芭比真該到那種地方去,對不對?小鴨鴨。”

  芭比把眼睛瞪得更大了。

  “我不喜歡查爾斯,”她辨道:“‘幻想園’比那邊好太多太多了!有這麼棒的餐點。”

  “很好,芭比,反正你也還不夠有錢。再談談‘馬克白’跟恐怖的女巫的事吧,馬克。我知道要是我擔任製作的話,會怎麼塑造那些女巫的性格。”

  以前在學校的時候,大衛在劇團中相當活躍。

  “喔,說說看吧。”

  “我會讓她們看起來很平凡,只是一些狡猾安靜的老太太,就像鄉下的女巫一樣。”

  “可是這年頭根本沒有女巫了啊。”芭比瞪著他說。

  “那是因為你住在倫敦,才會這麼說。現在英格蘭鄉下的每個村子裡,都還有一個女巫。山上第三棟茅屋裡的布萊克老太太,小孩子都不許打擾她,別人也常常送她雞蛋或者自製的糕點,因為要是你惹火了她,你家的牛就擠不出奶來,洋芋收成也會一塌糊塗,要不然小強尼就會扭傷腳。雖然沒有人在口頭上說不能得罪布萊克老太太,可是每個人‘心裡’全都明白!”

  “你真愛開玩笑。”芭比繃著臉說。

  “不,我不是開玩笑,這是事實,對不對?馬克。”

  “可是知識一天天進步,教育也越來越普及,根本沒有人會再迷信那些了。”賀米亞用懷疑的口氣說。

  “可是鄉下就不一樣。你說對不對?馬克。”

  “你說的也許沒錯,”我緩緩地說:“不過我也不敢肯定,因為我沒在鄉下住過多久。”

  “我不懂,你怎麼能把女巫塑造成平凡的老太太。”賀米亞對大衛說:“她們當然有一種神秘詭異的氣氛。”

  “可是你想想看,”大衛說:“這就跟發瘋的情形差不多。要是有一個人又吼又叫,全身都是稻草,歪歪倒倒地走來走去,那根本就不可怕。可是我記得有一次替一個在精神病院做事的醫生送個口信,我在房間等他的時候,對面有一位看起來很親切的老太太在喝牛奶。她隨便跟我聊聊天氣,然後忽然俯身向前對我低聲說:“‘埋在火爐後面那個可憐的孩子,是不是你兒子?’”然後她點點頭,又說:‘晚上十點十分整,每天都很准時,你要假裝沒有看到血。’

  “就是她那種煞有其事口氣,叫人不寒而慄,全身都起雞皮疙瘩。”

  “火爐後面‘真的’埋了人?”芭比問。

  大衛沒理她,又說:

  “再說那些靈媒,一下精神恍惚,一下在黑黝黝的房間裡又敲又打的,最後坐起來拍拍腦袋再回家吃一頓有魚、有洋芋的晚餐,看起來就是很平常、很愉快的女人。”

  “這麼說,你認為女巫只是幾個有預知力的蘇格蘭老太太,悄悄運用她們的巫術,繞著一口大鍋子念咒,召喚一些鬼魂,可是表面看來卻和平常人一樣羅?噢——這倒是滿吸引人的點子。”

  “但願你能找到替你演這種角色的演員。”賀米亞冷冷地說。

  “你說得對,”大衛承認道:“只要劇本上有一點瘋狂的暗示,演員馬上就會很賣力的演出,要是有暴斃的情形也一樣。可是沒有哪個演員能安安靜靜地倒下去死掉,一定要咆哮、跌倒、翻眼睛、喘氣、捧著心髒、抱著頭,很誇張地演出才過癮似的。說到表演,你覺得費爾丁的‘馬克白’怎麼樣?批評家對他有很多不同的意見。”

  “我覺得夢遊之後那一幕跟醫生在一起的戲好可怕,”賀米亞說:“‘你不能幫助一個有病的腦子嗎?’他讓我發現一件以前從來沒想到的事——他真的是在命令醫生殺她,可是他又的確愛他太太。他把畏懼和愛之間的掙紮完全表現出來了。‘隨後你也應該死了。’是我所聽過的最沉痛的話。”

  “要是莎士比亞看到他的劇本被人這麼演,也許會覺得很意外。”我冷冷地說。

  “我想,波貝吉公司已經減少了很多他原著的精神。”大衛說。

  賀米亞喃喃說:“演出者永遠有辦法讓作者覺得意外。”

  “莎士比亞的劇本不是一個什麼叫培根的人寫的吧?”芭比問。

  “那種理論已經過時了,”大衛親切地對她說:“‘你’對培根還知道些什麼?”

  “他發明火藥。”芭比得意地說。

  大衛看看我們,然後說:

  “你們現在知道我為什麼愛這個女孩了吧?她知道的事老是很出人意料。親愛的,是法蘭西斯,不是羅傑。”

  “我覺得費爾丁扮演第三個兇手很有意思。以前沒有這種例子?”賀米亞問。

  “我想有,”大衛說:“那時候多方便啊,只要想除掉一個人,隨時可以找到替你動手的兇手。要是現在還能這樣,那就有意思了。”

  “可是還有啊,”賀米亞辨道:“那些地痞流氓什麼的,像芝加哥就有。”

  “喔,”大衛說:“我指的不是那種人,我是說一般人想除掉某個人——例如生意上的勁敵、老不死的有錢姑姑等等。要是現代人能打一通電話,說:‘麻煩派兩名殺手來好嗎?’那該有多方便。”

  大家都忍不住笑了。

  “可是如果真的想那麼做,也有辦法,對不對?”芭比說。

  我們不解地看著她。

  “什麼辦法,寶貝?”大衛問。

  “喔,我是說,也有人辦得到……像你說的,跟我們差不多的普通人。不過我猜費用很貴。”

  芭比的眼睛張得大大的,看來天真無邪,雙唇也微啟著。

  “你到底在說些什麼?”大衛好奇發問。

  芭比似乎很困惑。

  “喔——我想——我弄錯了。我指的是‘白馬’那種事。”

  “白‘馬’?什麼樣的白馬?”

  芭比紅著臉,垂下眼睛。

  “我好傻,我——只是聽別人說過——不過我完全弄錯了。”

  “來,吃點布丁。”大衛體貼地說。

(二)

  每個人大概都有過一種奇怪的經驗,就是聽到一件事之後,往往會在二十四小時之內又碰到一次。我這回就是。

  第二天早上,電話響了,我過去接。

  “福來斯曼七三八四一。”

  電話那頭傳來像是喘息的聲音,對方上氣不接下氣,但卻很堅定地說:

  “我想過了,我會去!”

  我迅速動動腦筋。

  “太棒了,”我一邊拖延時間道;“噢你——是——”

  “畢竟,”那聲音說:“總不會被雷擊中兩次吧!”

  “你肯定沒打錯電話嗎?”

  “當然,你是馬克·伊斯特布魯克,不是嗎?”

  “對了!”我說:“你是奧立佛太太。”

  “喔,”那個聲音說:“原來你剛才不知道我是誰啊?我根本沒想到。我說的是羅妲的園遊會,如果她希望我去,我就去。”

  “你真是太好了,他們一定會很感激你的。”

  “不會有宴會吧?”奧立佛太太問。

  她又說:

  “你也知道,那些人明明看到我在喝薑酒或者蕃茄汁,沒有在寫作,偏偏還要問我‘現在有沒有在寫作?’又說他們喜歡我的書,這話當然很討人喜歡,問題是我從來不知道怎麼回答才好,要是我說:‘我很高興。’聽起來就像‘很高興認識你’一樣陳腔濫調。嗯,事實當然沒錯。你想他們不會要我到‘粉紅馬’去喝點東西吧?”

  “‘粉紅馬’?”

  “是啊,白馬,我是指酒店。我對酒店實在很沒辦法,我可以勉強喝點啤酒,可是會覺得很難過。”

  “你說的‘白馬’到底是指什麼?”

  “有一家叫‘白馬’的酒店,對不對?或者是‘粉紅馬’,不過也許是在別的地方,只是自己胡思亂想。我有時候真會亂想。”

  “鸚鵡怎麼了?”我問。

  “鸚鵡?”奧立佛太太似乎十分迷惑。

  “還有蟋蟀。”

  “說真的,”奧立佛太太威嚴地說:“我看一定是弄昏頭了。”

  說完就掛斷了電話。

  我還在想這二度聽到的“白馬”時,電話又響了。

  這回是索馬斯·懷特律師,他告訴我,我教母海吉斯——杜博夫人在遺矚中,准許我從她的藏畫中挑選三幅。

  “當然,沒什麼特別值錢的名畫,”索馬斯·懷特先生用十分憂鬱的聲音說:“不過據我所知,你曾經表示過欣賞死者所收藏的一些畫。”

  “她有幾張很好的印度風景水彩畫,”我說:“我想你一定寫信通知過我,可惜我忘了這回事。”

  “不錯,”索馬斯·懷特先生說:“可是遺囑各條款已經開始實施,執行委員也在安排出售她在倫敦的屋子,要是你最近能抽空到愛拉斯米爾廣場來一趟——”

  “我現在就來。”我說。

  看來,這不是個適合工作的早晨。

(三)

  我把挑選出的三幅水彩畫夾在腋下,離開愛拉斯米爾廣場四十九號,幾乎立刻撞上一個正要進門的人。我們彼此道歉之後,我正要叫計程車,忽然想起什麼,馬上轉身問對方:“嗨——你不是柯立根嗎?”

  “是啊——你——對了——你是馬克·伊斯特布魯克!”

  以往念牛津大學的時候,吉姆·柯立根和我一直是朋友,可是我們到現在至少有十五年左右沒有見面了。

  “我知道你很面熟,就是一下子想不起來。”柯立根說:

  “我經常看到你的文章,很喜歡看。”

  “你最近怎麼樣?是不是真像你所希望的從事研究工作?”

  柯立根歎口氣。

  “很難,太花錢了——除非能找到一個聽話的百萬富翁,或者意見不多的基金會。”

  “肝蛭,對不對?”

  “你的記性真好!不,我已經放棄肝蛭了,我目前最有興趣的是一種跟脾髒有關的腺體,你一定沒聽過。表面上看來,好像一點作用都沒有!”

  他的口氣帶著科學家的研究熱忱。

  “那還研究它做什麼?”

  “喔,”柯立根有點歉然地說:“我認為這種腺體會影響人的行為。粗淺點說,就跟你車子煞車的時候少不了一種液體一樣。沒有那種液體,煞車就不靈光。人體也一樣,要是這種腺體分泌不夠,就可能——我只是說‘可能’——使人犯罪。”

  我吹了聲口哨。

  “那麼‘原罪’的理論怎麼辦呢?”

  “是啊,”柯立根說:“牧師不會歡迎我的理論,對不對?老實說,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任何人對這種理論有興趣,真是不幸。所以我現在還在警方擔任法醫。也挺有意思的,可以看到不少犯罪型態。不說了,免得你不耐煩——一起吃午飯怎麼樣?”

  “可以啊!可是你不是要去那兒嗎?”我朝柯立根身後的屋子點點頭。

  “也不是,”柯立根說:“我只是想法碰碰運氣。”

  “那裡只有一名管理員,沒別的人了。”

  “我想也是,不過我希望能知道一點已故的海吉斯—杜博女士的事。”

  “我一定比那個管理員知道得多,因為她是我教母。”

  “真的?那我運氣太好了。我們上哪兒吃午飯,郎地斯方場有個小飯店,不算豪華,可是有一種特別的海鮮湯特棒。”

  我們在那家小餐廳坐定之後,一名臉色蒼白、穿著法國水手褲的男孩,端來一鍋熱氣騰騰的湯。

  “太棒了,”我一邊品嘗一邊說:“好了,柯立根,你想知道些什麼?順便告訴我,為什麼?”

  “說起原因,話就長了,”我的朋友說:“先告訴我,她是個什麼樣的老太太。”

  我想了想,答道:

  “她是個舊式婦女,是某個小島已故總督的遺孀,有錢,也喜歡過舒服日子,冬天就到國外的避暑勝地去。她的屋子很大,有很多維多利亞式的傢俱,也有各種好壞不一的維多利亞式銀器。她自己沒孩子,只養了一對教養得很好的獅子狗,愛得不得了。她是個頑固的保守主義者,心地很好,可是很專制,老是要堅持她自己的意見。你還想知道什麼?”

  “我也不知道,”柯立根說:“就你所知,她有沒有可能受人敲詐過?”

  “敲詐?”我很意外地問:“我覺得太不可能了,到底怎麼回事?”

  就這樣,我第一次聽到高曼神父遇害的故事。

  我放下湯匙,問道:

  “你有那份名單嗎?”

  “不是正本,是我抄的,在這兒。”

  我接過他從口袋拿出的那張紙,念了起來:

  “巴金遜?我認識兩個姓巴金遜的人,一個叫亞瑟,在海軍服務,還有一個叫亨利的,在政府某單位做事。奧瑪拉——我知道一位奧瑪拉少校。山得福,我少年時期有位老牧師姓山得福。塔克頓——”我遲疑了一下,“塔克頓……不會是唐瑪西娜·塔克頓吧?”

  柯立根好奇地看著我。

  “就我所知,有可能,她是誰?幹什麼的?”

  “現在她什麼事都不做了,大概一個禮拜以前,她的訃告在報上登過。”

  “那也沒什麼用了。”

  我繼續看名單:

  “蕭……我認識一位姓蕭的牙醫,還有傑若米·蕭,……德拉芳丹——我最近聽過這個姓氏,可是一時想不起來。柯立根?會不會是說你?”

  “但願不是,我覺得上了這張黑名單好像不是好事。”

  “也許吧,你怎麼會想到跟敲詐有關呢?”

  “要是我沒記錯,這是李俊巡官的看法,看起來好像也很可能。不過也有很多其他可能,譬如說是走私麻藥的人或者密探之類的,我們現在一點把握都沒有。但是有一點絕對不會錯,這份名單非常重要,對方甚至不惜用謀殺來獲得這份名單。”

  我好奇地問:“你一向對你工作、對警方的意義都這麼有興趣嗎?”

  “談不上。我有興趣的是犯罪的個性、背景、生活環境,尤其是腺體方面的健康情形!”

  “那你為什麼對這份名單那麼感興趣呢?”

  “天知道!”柯立根緩緩地說:“也許是因為看見我自己的名字也在上面吧。姓柯立根的有救了!一個姓柯立根的就可以救其他姓柯立根的人了。”

  “救?這麼說,你認定了名單上這些人都是被害者,而不是犯人了?可是不是兩者都有可能嗎?”

  “說得對極了,奇怪的是,我竟然這麼肯定,也許只是第六感,也許是因為跟高曼神父有關。我很少碰到他,可是他是好人,會眾都很敬愛他。他是那種堅強好鬥的人,我忘不了他把這份名單看得那麼重要……”

  “警方還沒找出線索嗎?”

  “有,可是事情沒那麼簡單,必須調查許多事,還要查那天晚上找神父去的那個女人的背景。”

  “她是誰?”

  “顯然沒什麼神秘——一個寡婦。我們猜想她丈夫也許跟賽馬有關,可是看起來又不像。她在一家小公司做事,調查消費情形,沒什麼不對勁。那家公司的信譽還不錯,對她的瞭解不深。她是從英格蘭北方來的——蘭開夏。她只有一件事很奇怪,就是私人東西太少了。”

  我聳聳肩。

  “我想很多人都這樣,只是我們不知道。這是個寂寞的世界。”

  “說得對。”

  “總而言之,你決定插手就是了?”

  “只是隨便打聽一點消息。海吉斯—杜博這個名字不常見,我想我也許能找出一點有關這位女士的資料——”他沒把這句話說完,“可是從你剛才告訴我的話,好像沒什麼有用的線索。”

  “既不像走私麻藥的人,也不像是密探,”我向他保證道:“她一直過著很心安理得的生活,沒什麼好讓人敲詐的,我實在想不出她會在什麼名單上。她的珠寶在銀行保管,所以強盜也不會對她下手。”

  “你還認識其他姓海吉斯—杜博的人嗎?譬如她的兒子?”

  “她沒有子女,不過有一個侄兒和一個侄女,但是不同姓。她丈夫是獨子。”

  柯立根隨口說我幫了不少忙,然後看看表,愉快地說他該去接一個人,於是我們就分手了。

  一直到回到家裡,我還在想這件事,始終沒辦法定下心來做事,最後一時沖動,打了電話給大衛·亞丁力。

  “大衛嗎?我是馬克。那天晚上你帶的那個叫芭比的女孩,本名叫什麼?”

  “怎麼?想追我的馬子?”大衛似乎覺得很有意思。

  “反正你女朋友多的是,”我頂他道:“放棄一個也無所謂。”

  “老兄,你不是已經有一個大包袱了嗎?我還以為你跟她已經定下來了。”

  “定下來了。”這是個惹人嫌惡的名詞,但是我想,我跟賀米亞的關系的確這樣。可是我為什麼覺得有點沮喪呢?我內心深處一直覺得我們有一天會結婚……我所認識的人當中,我喜歡她。我們有很多相同之處……

  不知道為什麼,我忽然很討厭。我幾乎可以看到我們的未來:賀米亞和我一起去欣賞高尚的戲劇,我們討論藝術、音樂,不錯,賀米亞是個無懈可擊的伴侶。

  但是我潛意識裡卻有一個聲音告訴我,這些實在沒什麼意思。

  我感到震驚不已。

  “睡著啦?”大衛問。

  “當然沒有。老實說,我發覺你那個叫芭比的朋友很能讓人充充電。”

  “說得好,不錯,她的名字叫芭密拉·史特林,在美菲爾區一家人造花店做事。”

  他把地址告訴我。

  “帶她出去好好散散心,”他用長輩似的親切口吻說:“你會覺得輕松不少。那個女孩什麼都不懂——真的是腦袋空空如也。你說什麼,她都相信。所以別太沉醉在幻想裡。”

  他掛斷了電話。

(四)

  我略帶不安地闖進“花房有限公司”,一陣過于濃鬱的桅子花香,嗆得我幾乎忍不住倒退幾步。裡面有幾個穿著淺綠色制服的女孩,看起來個個都像是芭比。最後,我好不容易才認出她來。她正有點困難地拼著一個地址。寫完地址,她在找換零錢給客人付的五鎊鈔票時,又出了點差錯。

  等她一空下來,我立刻喊住她。

  “我們前幾天晚上見過——你跟大衛·亞丁力在一起的時候。”我提醒她道。

  “喔!對了!”芭比親切地說,眼睛卻含糊地從我頭上望過去。

  “我想請問一點事,”我忽然覺得一陣不安:“也許我該先買點花?”

  她就像部按對了鈕的自動化機器,馬上答道:“我們有很多今天剛送來的可愛玫瑰,”

  “就這些黃玫瑰好了,”別的地方也有些玫瑰,“多少錢?”

  “非常便宜,”芭比用甜美醉人的聲音說:“一朵只要五先令。”

  我咽咽口水,要了六朵。

  “要不要這些特別好的葉子襯托一下?”

  我懷疑地看著那些就快枯黃的葉子,卻另外挑了些嫩的蘆荀葉,但是這麼一來,芭比對我的評價似乎低了些。

  芭比略帶笨拙地把蘆荀葉片包在玫瑰花四周時,我又重新拾起話題:“我想請教你一件事;那天晚上,你好像提到一個叫‘白馬’的東西。”

  芭比似乎大吃一驚,把花束整個掉在地上。

  “能不能再告訴我詳細點?”

  芭比站直身子問道:

  “你說什麼?”

  “我想請問你關于‘白馬’的事。”

  “白色的馬?你指的是什麼?”

  “那天晚上你不是提到過嗎?”

  “我相信自己從來沒說過那種事,也沒聽過那種事。”

  “一定有人告訴過你,是誰?”

  芭比深深吸了一口氣,緩緩說:

  “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說什麼,老闆也不許我們跟客人談天。”她把帳單放在我面前說:“對不起,一共三十五先令。”我給她兩鎊,她塞了六先令到我手裡立刻轉身招呼另外一個客人。

  我發現,她的雙手微微顫抖著。

  我緩緩走出去。走了一會兒,我忽然發現她算錯了價錢(蘆荀葉是七先令六),也找了太多零錢給我。她之所以會算錯,顯然是因為注意力放在其他方面。

  我又想起那個可愛的臉孔和藍色的大眼睛,那對大眼睛裡藏著些東西。

  “害怕!”我自語道:“嚇壞了!可是為什麼?為什麼呢?”

第五章

(一)

  “想想看,”奧立佛太太說:“總算了了一件事,也沒發生任何不愉快,真叫人覺得輕松。”

  的確是叫人輕松的一刻,羅妲的園遊會像所有園遊會一樣過去了。大清早,天氣本來很不好,大家都很擔心,後來總算還差強人意。前前後後也在細節上發生過一些爭執,總算也一一解決了。

  也不容易,天黑了,穀倉裡還有人在表演舞蹈,另外也安排了煙火,但是主持人都很疲倦了,一起回到屋裡,吃頓簡單的晚餐。大家邊吃邊聊,不過每個人都顧著說自己的,沒時間去注意別人說些什麼。

  “今年的成績一定比去年可觀。”羅妲愉快地說。

  “我覺得麥可·布蘭特居然會連著三年都發現藏寶,真是奇怪,”孩子們的蘇格蘭籍保姆兼教師馬可立斯特小姐說:

  “不知道他是不是事先就得到情報?”

  “布魯克班克女士贏了那頭豬,”羅妲說:“我看她並不想要,好像很尷尬的樣子。”

  這群人包括我堂妹羅妲,她丈夫戴斯巴上校,馬克立斯特小姐、一位叫金喬的紅發小姐、奧立佛太太、還有凱爾伯·凱索普牧師夫婦。牧師是個上了年紀的可愛學者,他最大的嗜好,就是適時引經據典。這種習慣雖然常會令人覺得尷尬,也會使談話告一段落,但是他還是樂此不疲。

  “何瑞斯說過……”他微笑地看看一桌的人。

  “我覺得何斯福太太在那瓶香檳上動了手腳,”金喬若有所思地說:“她侄兒得到那瓶酒。”

  凱索普太太是個讓人緊張的女人,她用那雙美目打量了奧立佛太太好一會兒,忽然問道:“你希望園遊會發生什麼事?”

  “喔,譬如謀殺什麼的。”

  凱索普太太似乎很有興趣。

  “喔?為什麼會發生?”

  “沒什麼理由,也很不可能。可是我上次參加的園遊會就發生過謀殺案。”

  “我懂了,所以你覺得很不安。”

  “對,非常不安。”

  牧師又從拉丁文換成希臘文。

  稍頓之後,馬克立斯特小姐又談到懷疑抽簽出售活鴨有搞鬼的可能。

  “‘皇家武器’的老魯格送了售酒攤位十二打啤酒,可真大方。”戴斯巴說。

  “‘皇家武器’?”我尖聲問。

  “是本地一家酒店,親愛的。”羅妲說。

  “這裡是不是還有另外一家酒店?叫——白馬的,是你說的,對不對?”我問奧立佛太太。

  但是反應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有人掉頭看我,但是表情含糊而沒有興趣。

  “白馬不是酒店,”羅妲說:“我是說現在已經不是了。”

  “本來是個酒店,”戴斯巴說:“我想是十六世紀左右的事了。現在它只是一間普通民房,我一直覺得該改改名字。”

  “不,”金喬說:“要是改名字叫什麼‘路邊居’、‘美景閣’之類的,就太可笑了。我覺得叫‘白馬’很好,而且屋子裡還有一塊可愛的酒店舊招牌,她們把它掛在大廳裡。”

  “你指的是誰?”我問。

  “屋子是塞莎·格雷的,”羅妲說:“不知道你今天有沒有看到她?個子很高,短頭發是灰色的。”

  “她很神秘,”戴斯巴說:“會招魂術和巫術什麼的。不一定完全是妖術,不過反正是那種事就是了。”

  金喬忽然一陣大笑,然後又歉然地說:

  “對不起,我只是忽然想起格雷小姐走上黑天鵝絨祭壇,扮演巫婆的樣子。”

  “金喬!”羅妲說:“別在牧師面前胡說!”

  “對不起,凱索普先生。”

  “沒關系,”牧師微笑道:“古人說——”接著,他念了一段希臘文。

  大家恭敬地沉默了一會兒之後,我又舊話重提。

  “我還是想知道你說的‘她們’是什麼人?除了格雷小姐還有誰?”

  “喔,有一個叫西碧兒·史丹福狄斯的朋友跟她住在一起,我想,她大概是靈媒,你一定在附近見過她,身上戴了一大堆護符、念珠什麼的——有時候還穿印度女人那種裹身長布,我不知道為什麼——她從來沒去過印度——”

  “還有貝拉,是她們的廚師,”凱索普太太說:“也是個女巫,從小鄧寧村來的。她在那邊是很有名的女巫,是家傳的,她母親也是女巫。”

  她的口氣很自然。“聽你的口氣,好像你也相信巫術,凱索普太太。”我說。

  “那當然!又沒什麼神秘的,都是很自然的事。只是一個人繼承了父母的資產,小孩子不敢去逗你的貓,鄰居也不時會送自製的點心或者果醬給你。”

  我懷疑地看著她,她卻像是一本正經的樣子。

  “西碧兒今天幫我們忙替人算命,”羅妲說:“她坐在綠帳篷裡,我相信她對這方面很內行。”

  “她今天替我算得命很好,”金喬說:“說我要錢隨時都有,會有一個從國外來的英俊陌生人追求我,以後我會嫁兩個丈夫,生六個孩子,真是很大方。”

  “我看到寇蒂斯家的女孩出來的時候,格格笑個不停。”羅妲說:“後來,她對她的男朋友卻很害羞,叫他別以為自己就嫁定他了。”

  “可憐的湯姆,”她丈夫說:“他有沒有回嘴呢?”

  “有啊!他說:‘我不會告訴你她答應我什麼,也許你會不高興,我的女孩!’”

  “說得好。”

  “巴克老太太嘴上倒是很刻薄,”金喬笑著說:“只說:‘都是胡說八道,你們兩個人可別相信。’可是柯立普老太太卻尖聲插嘴道:‘莉茜,你跟我一樣清楚,史丹福狄斯小姐能看到別人看不到的事情,格雷小姐也知道哪一天有人會死,而且從來沒說錯過!有時候真叫人起雞皮疙瘩。’巴克太太說:‘死——是不一樣的,那是一種天賦。’柯立普太太說:‘反正我無論如何都不願意得罪她們三個人當中任何一個就是了!’”

  “聽起來很有意思,我真希望見見她們!”奧立佛太太渴望地說。

  “我們明天帶你去,”戴斯巴上校應允道:“那間老酒店的確值得看看,她們把它弄得很舒服,可是卻沒有破壞原來的特性。”

  “我明天早上打電話給塞莎。”羅妲說。

  我必須承認,我上床的時候心裡真有點洩氣。

  “白馬”在我心頭一直代表一種不可知的邪惡事物,現在看來卻完全不是那麼回事。

  當然,除非還有另外一個“白馬”……

  我一直胡思亂想到入睡。

(二)

  第二天是周日,我有一種輕松的感覺,覺得有一種曲終人散的心情。草地上大大小小的帳篷淩亂地在潮濕的微風中下垂搖擺著,等著人去收拾。星期一,我們都得著手整理收拾,可是羅妲明智地決定,今天大家都盡可能出去輕松輕松。

  我們都到教堂去,恭敬地聆聽凱索普牧師講述有關以賽亞書的一段教義。

  “待會兒我們跟威納博先生一起吃午餐,”羅妲告訴我:“你一定會喜歡他,馬克,他實在很有意思,什麼地方都去過,什麼事都做過,知道各種稀奇古怪的事。三年以前,他買下普萊斯大宅,在整修方面一定花了不少錢。他得了小兒麻痹症,必須靠輪椅行動,我想他一定覺得很難過,因為他實在很喜歡旅行。當然,他有很豐富的財源,而且他家裡滿是最豪華的東西。我想他現在最大的興趣就是到拍賣場去買東西。”

  普萊斯大宅只幾裡遠,我們開車抵達的時候,主人推動著輪椅到大廳來迎接我們。

  “歡迎你們大家來,”他誠懇地說:“昨天忙了一天,一定累壞了。辦得太成功了,羅妲。”

  威納博先生大概五十歲左右,臉孔瘦削得像老鷹一樣,鷹鉤鼻驕傲地挺立著。他穿著一件略帶古典氣息的上衣。

  羅妲替大家介紹一下。

  “我昨天看到過這位女士,”他說:“我買了六本她親筆簽名的書,准備當聖誕禮物。你寫得真是太棒了,奧立佛太太,一定要再繼續寫下去,讓我們有更多東西看。”他對金喬微笑道:“你差點讓我得到一隻活鴨,小姐。”然後又轉身對我說:“我很喜歡你上個月在‘評論月刊’上那篇文章。”

  “真感謝你參加我們的園遊會,威納博先生。”羅妲說:“你送了那麼大金額的支票給我們,還以為你不能親自來了呢。”

  “喔,我很喜歡園游會,英國鄉下生活就是少不了它,對不對?最後我抱著一個投環遊戲得來的恐怖塑膠娃娃回家,又聽咱們的西碧兒替我預言了很美妙、可惜不真實的遠景。對了,西碧兒戴了有金絲的頭巾,身上還串了大概有一噸重的假埃及念珠。”

  “西碧兒這個好傢伙,”戴斯巴上校說:“我們今天要跟塞莎一起喝下午茶,她那個地方很有意思。”

  “白馬?是啊,我倒希望那地方還是個酒店。我一直覺得那地方有一段神秘而且不尋常的邪惡歷史,不可能是走私,這裡離海不夠近。也許是綠林大盜休息的地方吧?說不定有些有錢的旅客在那裡過了一夜,就永遠從人世消失了。反正,讓它變成三位老小姐的住宅,就覺得什麼味道都沒了。”

  “喔——我從來沒那麼想過她們!”羅妲大聲說:“也許像西碧兒那樣老是穿印度裹身布、戴著護符,又老說看到別人頭上有什麼雲氣,的確有點可笑。可是你難道不覺得,塞莎真的有點讓人害怕嗎?她好像知道人家腦子裡想些什麼。雖然她自己不說她有預知力——可是大家都這麼說。”

  “還有貝拉,年紀還不大,就已經替兩個丈夫送過葬了。”戴斯巴上校說。

  “我誠心希望她原諒我。”威納博先生笑著說。

  “照鄰居的說法,”戴斯巴上校說:“要是有誰惹她不高興,她只要看看那個人,那個人就會慢慢生病死掉。”

  “當然,我忘了,她是巫婆吧?”

  “凱索普太太是這麼說。”

  “巫術是很有意思的事,”威納博先生若有所思地說:“全世界都有不同形式的巫術。我記得在東非的時候——”

  他的談話很生動有趣,談到非洲的術士,婆羅洲的神■,並且答應午飯後給我們看些西非男巫的面具。

  “這棟屋子裡,什麼東西都有。”羅妲笑道。

  “喔,”——主人聳聳肩說:“要是沒辦法走出去看每樣東西,只好把每樣東西送到家裡來讓自己欣賞了。”

  只有這一刻,他的聲音中似乎突然帶著一種幸酸,他迅速瞄了一眼自己癱瘓的雙腿。

  “世界上包羅萬象,新奇的東西太多了,”他說:“我想知道、想看的事情太多了!喔,我想我這一生過得還不算太糟,就連現在,生活還是有些慰藉。”

  “為什麼在這裡呢?”奧立佛太太忽然問。

  其他人都略微有些不安,就像覺察到一種悲劇的氣氛一樣,但是奧立佛太太卻絲毫不為所動。她想知道什麼,就直截了當地問出來,而她坦白好奇的態度,又使氣氛恢復了輕松。

  威納博先生用詢問的眼光看著她。

  “我是說,”奧立佛太太說:“你為什麼要住在這裡?這地方實在有點偏僻,不容易知道外界發生的事。是不是因為你有朋友在這裡?”

  “不是,既然你想知道,我就告訴你,我挑選這個地方,就是因為這裡沒有朋友。”

  他唇上露出了一絲淡淡的微笑。

  我心裡想,他的殘廢到底對他有多大的影響?失去了到世界各地探險的行動能力,是不是已經深深嚙蝕到他的靈魂?或者,他已經真的靠偉大的精神力量,在這種改變的環境中獲得了平靜呢?”

  威納博先生似乎知道我心裡想些什麼,對我說:“你有一篇文章裡,曾經提到‘偉大’這個名詞,並且比較了東、西方對它不同的解釋。可是我們現在英國所謂的‘好人’到底是什麼意思呢?”

  “當然是指有大智的人,”我說:“喔,還要加上有高尚的道德。”

  他用明亮活潑的眼神看著我,又問:

  “這麼說,不能形容壞人‘偉大’了?”

  “當然可以,”羅妲說:“拿破侖、希特勒,還有很多很多人都很偉大。”

  “因為他們造成那種後果?”戴斯巴說:“可是要是認識他們本人,恐怕就不會有那種感覺了。”

  金喬俯身向前,把手指插進紅發中說:

  “這種想法很有意思,也許他們看起來並不是可憐、矮人一截的小人物,可是就算他們把整個世界踩在腳下,他們是不是還會不滿足呢?”

  “喔,絕對不會,”羅妲激烈地說:“要是他們那樣的話,情形就完全不一樣了。”

  “我不敢說,”奧立佛太太說:“畢竟,連最笨的孩子都可能輕易放火燒掉一棟房子。”

  “好了,好了,”威納博先生說:“這種不存在的事,還是別去空談吧。不錯,世界上的確有‘邪惡’存在,它的力量也很大,有時候甚至比善的力量更大。它確實存在,我們必須承認——必須跟它奮鬥,否則——”他一攤手,說:“我們只有沉淪在黑暗中了。”

  “當然,我是在邪惡之中長大的,”奧立佛太太用道歉的口吻說:“我的意思是說,我一直相信它的存在。可是你們知道,我一直覺得他看起來很可笑——有像動物一樣的腳,還有尾巴什麼的,像個演員一樣的到處亂跳。當然,我寫的故事都有一個主要的犯人——讀者喜歡——可是卻越來越難處理。只要讀者不知道兇手是誰,我都可以設法讓他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可是等他最後不得不現身的時候,卻往往看起來不大勝任,可以說是一種令人洩氣的轉變,要是把情節改成了一位銀行經理盜用公款,或者一個狠心的丈夫想除掉太太,另外娶孩子的家庭教師,那就簡單多,也自然多了——相信你們瞭解我的意思。”

  大家都笑了。

  奧立佛太太又用道歉的口吻說:

  “我知道我解釋得不大好——可是你們一定都瞭解我的意思吧?”

  我們都說完全瞭解她的意思。

第六章

  我們離開普萊斯大宅的時候,已經是四點過後了。威納博先生招待我們吃了一頓豐盛美味午餐,然後帶我們一起瀏覽整個屋子。他的確很樂意讓我們看他各種珍藏,這座屋子也確實收藏了不少稀奇古怪的東西。

  “他賺的錢一定很多,”我們離開之後,我說:“那些寶石——還有歐洲雕像,就要值很多很多錢,更別說他的東德瓷器什麼了——你們有這種鄰居真是幸運。”

  “還用得著你說?”羅妲說:“這裡大部分人都很好——就是都有點呆板。比較起來,威納博先生就有情趣多了。”

  “他靠什麼賺錢?”奧立佛太太問:“還是他一直都很有錢?”

  戴斯巴上校冷冷地說,這年頭誰也不敢吹牛說自己繼承了一大筆錢,因為死亡稅和遺產稅已經扣掉了一大半。

  “有人跟我說,”他又說:“他本來是個碼頭工人,可是看起來好像很不可能,他從來沒提起他的童年或者家人,”然後轉身對奧立佛太太說:“是你筆下最好的神秘人物題材。”

  奧立佛太太說,經常有人提供一些她不想要的資料——

  “白馬”是一棟半用木材築成的房屋,離村上大街有一段距離,後面有座帶圍牆的花園,使它有一種悅人的古老氣氛。

  我覺得有點失望,就說了出來。

  “一點都沒有邪惡的氣氛。”我說。

  “等你進了裡面再發表高見吧。”金喬說。

  我們下車走到門口,門馬上打開了。

  塞莎·格雷小姐站在門口,她個子很高,略帶一點男人的味道,身上穿著蘇格蘭呢外套和裙子。她粗硬的灰發覆在高起的前額上,鷹鉤鼻,淺藍色的眼睛仿佛能看透別人的心事。

  “你們總算來了,”她用低沉熱心的聲音說:“我還以為你們全都迷路了呢。”

  我發覺她背後黑暗的大廳陰影中,有一張臉孔正在窺伺我們,那是張奇怪,沒什麼形狀的臉,像一個偶然逛進雕塑家工作室的孩子們用泥灰捏成的臉孔。我想,這就是偶而在義大利原始繪畫中看到的那種平凡的臉。

  羅妲替雙方介紹過後,又解釋說我們剛在普萊斯大宅跟威納博先生吃過午餐。

  “喔!”格雷小姐說:“原來如此!他那個義大利廚子手藝的確棒,再加上他那一屋子的特別珍藏,難怪你們會捨不得走。唉,可憐喔,一定要有點東西讓他打起精神。對了,快請進,快請進,我們對自己這個地方還真有點自豪——十五世紀,還有些是十四世紀的東西呢。”

  大廳低矮暗淡,有一條旋轉的樓梯通往上面。大廳裡有個大壁爐,上面掛著一幅畫。

  “是從前酒店用的招牌,”格雷小姐發現我正在看那幅畫,便解釋道:“這種光線下看不大清楚,叫做‘白馬’。”

  “我替你整理一下,”金喬說:“我以前就說過,要是你肯,結果一定會大吃一驚。”

  “我不大相信,”塞莎·格雷說,又坦白地補充一句:“萬一你弄壞了怎麼辦?”

  “我當然不會弄壞,”金喬生氣地說:“我做的是這一行。我在倫敦美術館做事,”她向我解釋道:“工作很有意思。”

  “看現代人修補舊畫的方法,真得習慣了才行,”塞莎·格雷說:“我現在每次到國家畫廊去,都忍不住喘氣,每一幅畫看起來都像在清潔劑裡洗過一樣。”

  “要是那些畫都看起來髒兮兮、黑黝黝,你也不會欣賞,”金喬辨道。她看看酒店招牌,又說:“要是好好整理一下,一定會看清楚很多,馬上也許還有了騎士。”

  我也走過去看那幅畫。畫得很粗,沒什麼優點可取,黑暗模糊的背景前,站著一匹白色種馬。

  “嗨,西碧兒,”塞莎說:“客人在批評我們的‘白馬’了,”

  西碧兒小姐從門後走出來。

  她是個苗條的高個兒女人,頭發相當烏亮,臉上堆著假笑,嘴唇很冷淡。

  她穿著翡翠綠的印度裝,但卻沒有使她看來吸引人。她的聲音模糊而微弱。

  “喔,我們最親愛,最親愛的‘馬’呀,”她說:“我們一看到它,就忍不住愛上了它,我想就是因為它,我們才決定買下這棟房子,對不對?塞莎。唉呀,請進,請進。”

  她帶我們走進一間小小的方室,可能是從前的酒吧間。

  不過現在佈置著印花棉布窗簾和齊本德耳式家俱,完全是鄉下婦女起居室的味道。房裡還有幾盆菊花。

  接著,主人又帶我們到花園去,我想這座花園夏天一定很美。回到屋子裡,茶點已經准備好了,包括三明治和一些自製的蛋糕。我們一一就座之後,我先前在大廳中看到的那張臉孔主人,拿著一個銀茶壺進來。她穿著一件普通的深綠色上衣,近看之下,她那張像個小孩胡亂捏成的面貌讓我覺得原先的印象更正確。那是張愚笨幼稚的臉,但是不知道為什麼,我卻覺得有點邪惡。

  突然之間,我對自己有點生氣。這些什麼改建過的酒店,還有三個中年婦女的事,真是無聊透了!

  “謝謝你,貝拉。”塞莎·格雷說。

  “要的東西都有了嗎?”

  聽起來幾乎像是一種囁嚅或咕噥。

  “有了,謝謝你。”

  貝拉走到門口,什麼人都沒有,可是就在她即將出去之前,忽然迅速看了我一眼,眼神中有一股神色讓我感到很震驚——不過很難說是什麼原因。總之,她的眼神中含著惡意,仿佛不費吹灰之力就知道我在想些什麼。

  塞莎·格雷發現了我的反應。

  她柔聲道:“貝拉常常讓人覺得很緊張,是不是?伊斯特布魯克先生,我發現她看了你一眼。”

  “她是本地人吧?”我極力表現出禮貌而有興趣的態度。

  “對,我想一定有人告訴過你,她是本地的女巫。”

  西碧兒·史丹福狄斯用她的念珠叮當地敲著。

  “你就老實說吧,伊斯——”

  “伊斯特布魯克。”

  “伊斯特布魯克先生,我相信你一定聽說過,我們都懂巫術,你就承認吧。你知道,我們在這兒相當有名。”

  “也許也不是虛名,”塞莎·格雷說,她似乎很高興:“西碧兒的確很有天賦。”

  西碧兒高興地歎口氣。

  她說:“我一向對神■很著迷,而且從小就知道自己有一種特殊的能力。我常常會莫名其妙地寫出一些東西,連自己都不懂是什麼。反正我只是坐在那兒,手上拿著一枝鉛筆,就常常會一直寫個不停,可是我本身卻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當然,我一向都非常敏感。有一次我到一個朋友家喝午茶的時候,忽然昏倒了,那個房間一定發生過很可怕的事……我的確知道!後來我們才聽說,那地方發生過謀殺案——二十五年前!就在那個房間。”

  她點點頭,滿意地環顧著大家。

  “真了不起。”戴斯巴上校客氣地虛應了一下故事。

  “這間屋子也發生過怪事,”西碧兒神秘而帶威脅地說:“不過我們已經採取必要的措施了,被困在地下的靈魂已經自由了。”

  “是像春季大掃除一樣把鬼魂清理掉?”我問。

  西碧兒懷疑地看著我。

  “你這套印度裝的顏色真漂亮。”羅妲說。

  西碧兒臉色又開朗起來。

  “是啊,我在印度買的,我在那邊過得很有意思。你知道,我研究了瑜珈還有很多其他東西。不過我一直覺得那些都太世故了,不夠接近自然、原始。我覺得一個人應該去看看那些原始的力量。我就是少數幾個到過海地的女人之一,只有在那裡才能真正接觸到神明的原始精神。當然,已經難免有點歪曲、破壞了,可是它的根的確在那裡。”

  “他們讓我看了不少東西,尤其是知道我有兩個比我大一點的雙胞胎姊姊之後。因為他們說,在雙胞胎之後出生的孩子,都有特別的能力。很有意思,對不對?他們的死亡之舞真是太棒了,有骷髏和二根股骨交叉的圓形,還有掘墓人的工具、鏟子、鑿子、鋤頭,他們還穿辦喪事的黑衣服、高帽子。”

  “祭典主人是山米地男爵,神明是雷各巴,就是能‘除掉障礙’的神,他能把死神派出去——讓人死掉。很奇怪的觀念,對不對?”

  西碧兒起身到窗臺上拿了一樣東西,又說:“這個就是我的寶物,是用幹葫蘆加上一個珠網做成的——我們看到這些沒有?是曬乾的毒蛇的脊椎骨。”

  我們禮貌地看看,但卻沒什麼興趣。

  西碧兒喜愛地把她恐怖的玩具弄得嘎嘎作響。

  “很有意思。”戴斯巴上校客套道。

  “我還可以告訴你們更多故事——”

  這時,西碧兒一邊訴說著她對巫術的種種經驗,我的思緒卻不禁飛得老遠——

  我一轉頭,發現塞莎·格雷正用奇異的眼神看著我。

  “你一點都不相信,對不對?”她喃喃道:“可是你知道你錯了,不能把什麼都解釋成迷信、恐懼,或者宗教偏見。世界上‘的確’有自然的事實、自然的力量,以前有,以後也永遠會有。”

  “我不想爭論這一點。”我說。

  “很聰明,來,看看我的書房。”

  我跟著她穿過落地窗,走過花園,到了房子另外一邊。

  “是以前的馬房改建的,”她解釋道。

  改建後的房間相當大,整列牆上都排滿了書,我走過去一看,立刻忍不住驚呼:

  “你這兒真有些稀有的作品,格雷小姐,這是原版書嗎?老天,你真是珍藏了一些東西。”

  “是啊,對不對?”

  “那本葛利莫爾的作品——真是稀世珍藏!”我從書架上一本又一本地抽下書來,塞莎·格雷望著我,她的神情中有一種平靜的滿足,不過我並不十分瞭解。

  我放回手上的那本書,塞莎·格雷說:“能碰到欣賞自己珍藏品的知音真好,大部份人都只會打呵欠或者隨便看看。”

  “我想你對巫術方面不懂的事一定很少,”我說:“你最先是怎麼發生興趣的?”

  “現在也很難說了,時間太久了。最先大概只是隨便看看,後來才牢牢抓住不放。我覺得研究這個很有意思,知道人們相信什麼——還有做些什麼傻事!”

  我笑了起來。

  “有意思,我很高興你並不是盲目相信書上所說的一切。”

  “你不能用可憐的西碧兒來判斷我。是的,我剛才看到你帶著一種傲然的神情,可是你錯了,在很多方面,她是個傻女人,她相信巫毒、鬼神、巫術,把一切都安排在她的日課表裡——可是,她的確有法力。”

  “法力?”

  “我不知道除此之外還能怎麼稱呼它、有些人能溝通這個世界和另外一個有神奇怪異力量的世界,西碧兒就是其中之一,她是個一等靈媒,從來不為錢做這種事。可是她的天賦實在很特別,每次她、我,還有貝拉——”

  “貝拉?”

  “喔,對,貝拉也有靈異力量,我們三個人都有,只是程度不同。我們在一起的時候——”

  她忽然停下來。

  “像個女巫有限公司?”我微笑道。

  “不可以那麼說。”

  我看著手裡的另一本書。

  “就像拿斯特拉得馬斯那些星相學家一樣。”

  “一點都不錯。”

  我平靜地說:“你相信這一套,對不對?

  “不是‘相信’,是‘瞭解’。”

  她的語氣中帶著勝利的意味,我凝視著她:“可是怎麼知道?知道什麼?有什麼理由?”

  她朝整排書架一揮手,說:

  “這些東西!有太多都是胡說八道的!可是我們不看那些迷信和偏見的部份,它中心的事實卻是無可否認的。外表的裝飾,只是為了讓人留下更深的印象。”

  “我不大懂你的意思。”

  “親愛的,千百年來,人們為什麼求教于巫師、術士、巫醫?只有兩個原因,只有兩件事,使人不顧一切地去爭取,一個是春藥,一個是毒藥。”

  “喔!”

  “很簡單,對不對?愛——還有死。有了春藥,可以贏得你想要的男人,讓他留在你身邊。那些什麼要在月圓之夜念魔鬼的名字,在地上或者牆上畫些符咒,都只是騙人的粉飾,真正要做的事只有一件,讓對方吃下春藥!”

  “那麼死呢?”我問。

  “死?”她短促奇怪的笑聲,讓我覺得很不舒服,“你對死那麼有興趣嗎?”

  “誰不是呢?”我輕輕地說。

  “我不知道。”她用銳利搜尋的眼光看了我一眼,讓我嚇了一跳。

  “死,比起單純的春藥複雜多了,但是——過去卻一直對它抱著很可笑的態度,波吉亞一家人以他們的秘密毒藥出名,你知道他們用的是什麼嗎?最原始的砒素!任何想悄悄毒死太太的丈夫都會用的砒素,可是現在已經進步多了,是科學帶來的改變。”

  “用不會留下痕跡的毒藥?”我懷疑地問。

  “毒藥!那太孩子氣了,還有更新的辦法。”

  “例如?”

  “頭腦,現代科學知識告訴我們:頭腦是什麼,它能做些什麼,人類能利用它做什麼。”

  “請說下去,很有意思。”

  “原理是大家都知道的,術士已經在原始社會使用過許多世紀了。用不著真的動手殺人,只要告訴他去死就可以了。”

  “暗示?可是如果被害者不信,這些會有效嗎?”

  “你的意思是說,在歐洲未必有效。”她糾正道:“有時候也有效,可是問題不在這裡,我們已經比巫醫進步多了,心理學家告訴我們,只要有死的意志就行了!每個人都有這種意願,只要朝這個方向去做就行了。”

  “真有趣,”我帶著科學興趣輕聲說:“讓被害者產生自殺的想法是嗎?”

  “你還是沒抓到要點,有沒有聽過外傷導致疾病?”

  “當然聽過。”

  “有些人在潛意識中不願意回到工作崗位上,就真的病了。這回不是裝病,是真的有病症,也會產生痛苦。很久以來,醫生一直沒辦法解釋這種情形。”

  “我有點瞭解你的意思了。”我緩緩地說。

  “為了毀滅那個人,必須在他的潛意識中埋下一種力量,必須激起人人都有的死亡意願,”她越來越興奮,“你不懂嗎?必須靠那種想死的意願,使那個人‘真的’生病。讓那個人覺得自己想生病、想死——於是——就真的生病,然後死掉。”

  她此刻勝利地昂著頭,我忽然覺得好冷。當然,這都是無稽之談,這個女人有點瘋了,但是塞莎·格雷忽然笑了起來。

  “你不相信我的話,對不對?”

  “你的理論很吸引人,格雷小姐——很合乎現代思潮,我必須承認。可是我想請問你,怎麼樣才能在被害者心裡激起那種人人都有的死亡意願呢?”

  “那是我的秘密,有一些不靠接觸的聯系方式,你只要想想無線電、雷達、電視的原理就知道了。超感覺力的實驗發展得還不夠,可是那是因為他們沒有抓住最簡單最重要的原則。有時候可以靠運氣做到——可是只要你知道它怎麼發生效力,就可以隨心所欲地……”

  “‘你’做得到嗎?”

  她沒有馬上回答,走開了一點,才說:“伊斯特布魯克先生,你不能要我把所有秘密都說出來。”

  我跟著她走向花園門。

  “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我問。

  “你瞭解我的藏書,有時候,人也需要——需要——跟人談談心,而且——”

  “嗯?”

  “我有種感覺——貝拉也一樣——你——也許會需要我們。”

  “‘需要’你們?”

  “貝拉覺得你是——特地來找我們的,她很少會弄錯。”

  “我為什麼要‘特地’來找你們呢?”

  塞莎·格雷輕輕說:“這個——我暫時還不知道。”

第七章

(一)

  “你可來了!我們正在猜你到那兒去了呢。”羅妲從門那邊走過來,其他人跟在她身後。她看看四周,說:“這就是你舉行降神會的地方,對不對?”

  “你的消息很靈通,”塞莎·格雷輕松地笑著說:“鄉下地方就是這樣,每個人都比你自己還瞭解你的事。我聽說我們在外面的名聲很不好,一百年前,恐怕要被淹死在水裡,或者用柴堆燒死。我的高曾姑姑——或者還要高一、兩輩——就是被當成女巫在愛爾蘭燒死的。那時候就是!”

  “我一直以為你是蘇格蘭人呢?”

  “先父是的——所以我才有預知力,先母是愛爾蘭人。西碧兒是我們的女巫,她本來是希臘人。貝拉代表舊式的英國傳統。”

  “恐怖的人類混合飲料。”戴斯巴上校說。

  “隨你怎麼說。”

  “直好玩!”金喬說。

  塞莎·格雷迅速看了她一眼,

  “對,從某一方面來說的確很好玩。”她轉身對奧立佛太太說:“你應該寫一本靠巫術殺人的小說,我可以提供你很多資料。”

  奧立佛太太眨眨眼,似乎很尷尬。

  “我只寫簡單的謀殺案。”她用抱歉的口氣說,那種語氣就像一個人在說:“我只會燒簡單的家常菜。”

  她又補充道:“只是說有些人想除掉另外一些人,而且不留下痕跡。”

  “那些事對我來說,都太費腦筋了,”戴斯巴上校看看表,說:“羅妲,我想——”

  “喔,對,我們該走了。我沒想到已經這麼晚了。”

  我們向主人道謝道別之後,沒有從屋子直接出去,而是繞到側門。

  “你們養了不少家禽,”戴斯巴上校看著用鐵絲圍成的家畜欄說。

  “我最討厭雞子了,”金喬說:“叫得人煩死了。”

  “大部份是小公雞。”說話的人是貝拉,她剛從後門出來。

  “白公雞。”我說。

  “准備作菜用的?”戴斯巴問。

  貝拉說:“它們對我們很有用。”

  她的嘴在肥胖沒有線條的臉上形成一條長弧線,眼中流露出詭譎、心照不宣的神色。

  “貝拉在這方面是行家。”塞莎·格雷輕聲說。

  我們正要向主人道別時,西碧兒·史丹福狄斯從前門走過來,催促客人離開。

  車子開動之後,奧立佛太太說:“我不喜歡那個女人,‘一點’都不喜歡她。”

  “別把老塞莎的話看得太嚴重,”戴斯巴上校用寬容的口吻說:“她喜歡吹那一套,看看別人有什麼反應。”

  “我不是說她,她是個狂妄的女人,一有機會,就抓住不放,可是她不像另外那個那麼危險。”

  “貝拉?我承認她有點奇怪。”

  “我也不是說她,我是說西碧兒。她‘看起來’好像很笨,戴了那麼多念珠、護符,還有那些巫毒、轉世的故事(真奇怪,為什麼轉世的都是埃及公主或者美麗的巴比倫女奴,而不是女傭或者又醜又老的農夫?)好像非常可笑。可是盡管她不聰明,我卻覺得她好像真的有什麼本事——能讓奇怪的事發生。我一向把事情想得很糟——可是我覺得她可能會被人利用去做某些事,因為她很笨。我想你們大概都不瞭解我的意思。”她用悲慘的聲音說。

  “我瞭解,”金喬說:“也相信你說得沒錯。”

  “我們真該參加一次她們的降神會,”羅妲渴望地說:“說不定很有意思。”

  “不行,你不能參加。”戴斯巴上校堅決地說:“我不許你跟那種事扯在一起。”

  他們笑著爭執了好一會兒,直到奧立佛太太問起第二天早上的火車班次,我才從沉思中驚覺。

  “你可以跟我一起坐我的車回去。”我說。

  奧立佛太太用懷疑的口氣說:

  “我想我還是坐火車比較好。”

  “唉呀,算了,你以前還不是坐過我的車!我的開車技術最可靠。”

  “我不是這個意思,馬克,我明天要回去參加一個葬禮,一定不能遲到。”她歎口氣說:“我最‘恨’參加葬禮了。”

  “一定要去嗎?”

  “我想這回是跑不了的,瑪麗·德拉芳丹是我的老朋友,我想她一定希望我去。她就是那種人。”

  “當然!”我喊道:“德拉芳丹——當然。”

  其他人驚訝地看著我。

  “對不起,”我說:“只是——這——我只是在想,最近在什麼地方聽過德拉芳丹這個姓氏。是你提過的吧,對不對?”

  我看著奧立佛太太說:“你說到療養院去看她什麼的。”

  “是嗎?很可能。”

  “她是怎麼死的?”

  奧立佛太太皺皺眉,說:

  “神經中毒什麼的吧。”

  金喬好奇地看著我,她的眼神很銳利聰明。

  我們下車時,我忽然說:“我想散一下步,剛才吃太多東西了,必須消化消化。”

  不等任何人有機會開口,我就迅速走開了。我急需清靜一下,整理一下思緒。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至少我自己得弄清楚。最初,就是芭比隨口說的驚人之論:要是你想“除掉一個人”,最好到“白馬”去。

  後來,我跟吉姆·柯立根碰過面,他那張奇怪的名單——跟高曼神父的死有關的名單——是有海吉斯—杜博,還有塔克頓——讓我想起在路奇咖啡店的那一晚。對了,也有德拉芳丹這個姓。奧立佛太太也提過,她一位生病的朋友姓德拉芳丹。現在,這個生病的朋友死了。

  接下來,我為了自己也不瞭解的原因,到芭比工作的花店找過她,但是她卻激烈地否認知道有關“白馬”的任何事。更奇怪的,是她竟然感到害怕。

  今天,我總算在“白馬”碰見了塞莎·格雷這些人。可是很顯然地,“白馬”和住在裡面的人是一回事,那份名單又是另外一回事,兩者毫不相干。為什麼我腦子裡總把它們聯系在一起呢?為什麼我會認為它們之間有關系呢?

  德拉芳丹太太住在倫敦,唐瑪西娜·塔克頓住在薩裡郡一帶,那張名單上沒有任何人跟馬區狄平這個小村有任何關系,除非——

  我走到“皇家武器酒店”,這家酒店外觀脫俗,招牌上新添過“午餐、晚餐、茶點供應”幾個字。

  我推門而入,左手邊的酒吧還沒開始營業,右邊是一間煙味濃厚的小吸煙室。樓梯口有個標志“辦公室”。辦公室外面是一面大玻璃窗,緊緊關著。還有一個牌子上寫著“請按鈴”。在這時候,整個房裡都有一種荒涼酒吧的味道。辦公室窗外的架子上有一本訪客登記簿、我隨手打開看看,沒什麼客人,一周大概只有五、六位,大多數都只來過一晚,我隨便看看訪客的名字。

  不一會兒,我就闔上登記簿。四周仍然悄悄地,反正此刻我也不想問什麼問題,於是我又回到外面柔和潮濕的下午氣氛中。

  去年有一個叫山得福和一個叫巴金遜的人到過“皇家武器酒店”,這只是巧合嗎?這兩個姓氏都在柯立根那張名單上。不錯,這兩個姓氏並不稀有,可是我還發現了另外一個名字——馬丁·狄格拜。要是這個馬丁·狄格拜就是我認識的那位,他就是我一向稱為敏姑的海吉斯—杜博夫人的侄孫了。

  我信步向前走,很想找個人談談,吉姆·柯立根,或者大衛·亞丁力,或者一向冷靜的賀米亞都可以。總而言之,我希望找個能替我解開腦中迷團的人。

  在泥濘的小巷中走了大約半小時後,我終於到了牧師宅門口,按下門前邊像生銹似的門鈴。

(二)

  “電鈴壞了。”凱索普太太像個突然出現的妖怪一樣,從門後走出來。

  其實,我也早就想到有這種可能。

  “叫人修過兩次,”凱索普太太說:“可是一下就壞了,所以我只好自己多注意大門,免得有什麼重要的事發生,還以為我們不在家。你有重要事,對不對?”

  “這——這——對,是很重要——我是說,對我很重要。”

  “我也是這個意思,”她若有所思地看著我。

  “對,我看得出來很糟——你要找誰?牧師?”

  “我——我也不知道。”

  我本來是想找牧師的——可是現在,我忽然感到一陣遲疑,我也不知道是為什麼,但是凱索普太太馬上給了我答案。

  “外子是個好人,”她說:“我是說,他不但是個牧師,也是個好人,可是有時候反而不好辦事。你知道,好人並不瞭解邪惡的事,”她頓一頓,然後輕快迅速地說:“我想還是找我比較好。”

  我微微一笑,問道:“邪惡是你的專長嗎?”

  “對,沒錯。管理一個教區,就必須瞭解區內邪惡的事。”

  “可是那不是你先生份內的事嗎?”

  “不,他的職務是寬恕別人的罪惡,”她糾正道:“他可以接受別人的懺悔,我卻不能,可是,”凱索普太太非常愉快地說:“我可以替他把罪惡安排、分類,懂得這個之後,就可以避免其他人受到相同的傷害。人是沒辦法幫助別人的——我是指我自己。你知道,只有神才能叫人悔改——或許你也不瞭解,現在很多人都不瞭解。”

  “我比不上你的專業知識,”我說:“可是我希望防止別人受到傷害。”

  她飛快看了我一眼。

  “喔,是這麼回事!你最好進來,我們也舒服點。”

  牧師宅的起居室大而簡陋,大部份都罩在一株巨大的維多利亞式灌木陰影中,但是房裡並未因此顯得幽暗,相反的,有一種舒適的感覺。大而舊的椅子上,有著許多人在上面休憩過的痕跡。壁爐上一個大大的鐘,沉重規則地發出悅人的擺動聲。一進這間屋子,就覺得可以放開心胸,盡情、任意地暢所欲言,忘掉外面那個耀眼的世界所帶來的煩憂。

  我可以想像到,圓眼睛的青春少女,曾經因為自己即將做未婚媽媽,煩惱地向凱索普太太泣訴,而凱索普太太給她們的勸告雖然不一定合乎傳統,卻相當健全;氣呼呼的親人,也曾在這兒一吐心中對婚姻的不滿;做母親的,在這兒向凱索普太太細訴,她的小鮑伯並不是壞孩子,只是過於活力充沛,把他送到管訓中心實在太荒謬了;同時,做丈夫或妻子的,也曾在這兒傾訴婚姻中的困境。

  此刻,我,馬克·伊斯特布魯克——學者、作家、世俗的人,也准備在這兒向一個滿頭灰發、滿面風霜、目光慈祥的婦人,說出心中的困擾。為什麼?我不知道。我只有種奇怪的感覺,跟她談心,不會錯。

  “我們剛到塞莎·格雷家喝完下午茶。”我開口道。

  跟凱索普太太解釋事情非常容易,她馬上可以替你接下去。

  “喔,我知道了,就因為這樣,你覺得很不安,是不是?那三位實在有點讓人受不了。我也曾經懷疑過,她們那麼喜歡吹噓,照我過去的經驗,真正邪惡的人是不愛吹牛的,把什麼都藏在心裡。只有罪惡不深的人,才想把它說出來,罪惡是種邪惡、卑鄙、低賤小事,所以一定要讓它看來很有份量、很重要。鄉下的女巫就是些心地不好的傻老太婆,喜歡沒事找事,專門嚇人,那當然很容易做到。要是布朗太太的母雞死了,女巫只要點點頭,陰森森地說:‘嗯,上星期二,她的比利欺負了我的小貓。’貝拉·韋伯也許就是那種女巫,不過她也許——只是也許——還不只這樣,因為她小時候的經驗現在發芽滋長了,她不只是想嚇嚇人,而是真的心裡藏著惡毒的思想。西碧兒·史丹福狄斯是我所見過的最笨女人之一——可是她真的是個靈媒——不管靈媒到底是什麼玩意。塞莎我就不清楚了。她到底跟你說了什麼?我想就是她說的話讓你覺得不安,對不對?”

  “你真是經驗豐富,凱索普太太。照你看,一個人能不能不用任何看得到的媒介,從遙遠的地方毀滅另外一個人?”

  凱索普太太的眼睛張大了些。

  “我想,你所說的毀滅,事實上就是‘殺人’吧?”

  “是的,”

  “我覺得太荒謬了。”凱索普太太用力說。

  “喔!”我覺得松了一口氣。

  “不過我當然也可能完全錯了,”凱索普太太說:“家父說過,汽船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我的曾祖母也可能說過,火車根本就是胡扯,他們說得都對,在他們那個年代,那的確是不可能的事,可是現在卻都實現了。塞莎表演什麼給你看?死光槍什麼的?還是她們三個人畫了驅鬼符。”

  我笑一笑,答道:

  “你說到要點了,我一定是中了那個女人的催眠術。”

  “不,凱索普太太說:“不可能,你不是容易受別人暗示影響的人,一定還有別的事,發生在這個之前。”

  “你說對了。”於是我簡單扼要地把高曼神父的死,那天晚上第一次聽到“白馬”等等,一一向她說明,然後從口袋拿出從柯立根那兒抄來的名單。

  凱索普太太皺眉看完名單。

  “我懂了,”她說:“這些人是做什麼的?有什麼相同點嗎?”

  “目前還不知道,可能是勒索——或者走私——”

  “胡說,”凱索普太太說:“你擔心的不是這個,而是你認為——‘他們全都死了’?”

  我深深呼一口氣。

  “對,”我說:“我是這麼猜想,不過不知道對不對。至少我知道其中三個人——海吉斯—杜博、唐瑪西娜·塔克頓、瑪麗·德拉芳丹——都死了,而且是自然地死在床上,就像塞莎·格雷說的情形一樣。”

  “你是說,她說是‘她’造成的?”

  “不,不,她沒有確實提到任何人,只是把她認為可能發生的事實告訴我。”

  “表面上看來好像很荒謬。”凱索普太太若有所思地說。

  “我知道,要不是那個女孩提到‘白馬’的時候態度很奇怪,我只會把這件事當成笑話,暗地裡在心裡笑笑。”

  “對,”凱索普太太沉思道:“‘白馬’的確很有暗示性。”

  她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揚起頭說:

  “很糟糕,太糟糕了,你知道,不管背後隱藏著什麼事,我們一定要想辦法阻止。”

  “這,對啊……可是我們能做什麼呢?”

  “那就得去查查了,不過時間寶貴,不能再浪費了。”凱索普太太像陣風似的飛快站起來,“你一定要馬上去調查。”

  她想了想,又說:“有沒有朋友幫你忙?”

  我想:吉姆·柯立根嗎?那個大忙人,一定沒時間,而且他可能已經盡力而為了。大衛·亞丁力?——可是他會相信這種事嗎?賀米亞?對了,就是賀米亞。她頭腦清晰、冷靜,如果我能說服她,一定對我有很大的幫助。而且,她和我——賀米亞是我固定的女朋友——就是她了。

  “你想到了?很好。”

  凱索普太太輕快正經地說:

  “我會留意那三個女巫,我還是覺得她們——不是關鍵所在。那個叫史丹福狄斯的女人盡管說上一大套埃及預言和金字塔古文什麼的,雖然是胡言亂語,可是金字塔和那些古廟的確有些神秘,我一直覺得那個塞莎·格雷一定知道什麼事,一方面用來顯示她的重要性,一方面表示她可以控制神的力量。邪惡的人那麼自傲;可是善良的人卻從來不覺得自滿,很奇怪,對不對?這就是基督教教人要謙遜的結果吧!好人甚至不知道自己有多好!”

  她沉默了一會兒,又說:

  “我們現在需要的,是某種聯系關系——名單上任何一個人和‘白馬’的關系,確確實實的關系。”

第八章

  李俊巡官聽到外面走廊上響起著名的“弗林神父”的口哨聲,他抬起頭,柯立根醫生剛好走進來。

  “如果打擾了哪位,請多包涵,”柯立根說:“可是那個司機根本沒喝酒,艾理斯在他身上聞到的味道,不是憑空想像,就是口臭。”

  但是李俊巡官此刻對這些並沒興趣。

  “過來看看這個。”他說。

  柯立根接過信,信上的字體小而整潔。發信地址是伯恩第斯、葛蘭道華區·埃佛勒斯。

    親愛的李俊巡官:

    

      你也許還記得,你曾經要求我,萬一碰巧看到高曼神父

    遇害那晚,跟在他身後的那個男人,務必馬上跟你聯絡。我

    一直小心留意我藥店附近,可是始終沒再見過他。

    

      可是,昨天我參加了一個離此二十裡左右村莊的教會園

    遊會。我之所以去,是因為聽說名偵探小說家奧立佛太太也

    要去現身說法。我是個偵探小說迷,很想一睹奧立佛太太的

    廬山真面目。

    

      令我萬分意外的是,我竟然看到高曼神父遇害當晚經過

    我藥店門口的那個男人,看起來,他從那晚之後似乎發生了

    意外,因為我昨天看到他的時候,他正坐在輪椅上。我悄悄

    打聽他到底是誰,別人告訴我,他姓威納博,是當地的居民,

    住在馬區狄平村普萊斯大宅。據說是個很富有的人。

    

      希望這些瑣碎的消息能對你有所幫助。

    

                     沙喬利·奧斯本敬上

  “怎麼樣?”李俊說。

  “聽起來太不可能了。”柯立根不起勁地說。

  “表面看起來也許是,可是我不敢肯定。”

  “那個叫奧斯本的傢伙——像那種霧夜,他根本不可能看到任何人的臉。我覺得這只是巧合。你也知道人的通病,到處宣嚷自己看到一個失蹤的人,結果他看到那個人經常連失蹤者的畫像都不像。”

  “奧斯本不是那種人。”李俊說。

  “那他是那種人?”

  “他是個矯健可敬的小藥商,很守舊,很有個性,對人的觀察力很強。他一生最大的夢想,就是能出面指認碰巧到他店裡買過毒藥的殺妻兇手。”

  柯立根笑著說:“這顯然是一相情願的如意算盤。”

  “也許吧。”

  柯立根好奇地看著他,“這麼說,你認為他說的真的有點道理?你打算怎麼做?”

  “反正,私人查詢一下這位馬區狄平村普萊斯大宅——”他看看信,“威納博先生,也不會有什麼妨害。”

第九章

(一)

  “鄉下發生的事情真有意思!”賀米亞輕輕說。

  我們已經吃完晚飯,面前放著一壺咖啡。

  我看著她,這不是我期望的反應,直到前一刻鐘,我還在向她解釋我的故事,她聰明而具有興趣地聽完我的話,但是她的反應卻完全出乎我的預料。她的聲音中帶著寬容——看起來既不意外,也不激動。

  “有些人常常說鄉下無聊,城裡好玩的事多,那是因為他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她又說:“搖搖欲墜的茅屋中,仍然有女巫隱藏著,墜落的年輕人仍然在遙遠的莊園裡舉行祭典。四、五十歲的老處女敲著護符,舉行降神會。在偏遠地區中,迷信仍然控制人們的生活。這些題材真夠寫一連串有趣的文章了,你為什麼不試試看呢?”

  “我想你還是沒弄懂我的意思,賀米亞。”

  “不,我懂!馬克,我覺得這些都非常有趣,是歷史上重要的一頁,中世紀最有趣的逸事。”

  “我不是對歷史有興趣,”我生氣地說:“我要追究的是事實。那張名單上,我已經知道其中有些人發生了什麼事故,可是其他人會遇到什麼意外,或者已經出了什麼事呢?”

  “你不覺得你有點沖昏頭了嗎?”

  “不,”我固執地說:“我不認為如此。我覺得這種威脅真的存在,而且不只是我一個人這麼想,牧師太太也同意我的看法。”

  “喔,牧師太太!”賀米亞輕蔑地說。

  “別用那種語氣說話!她真的是個很特別的女人。這件事真的是千真萬確,賀米亞。”

  她聳聳肩。

  “也許吧。”

  “你不同意?”

  “我覺得你的想像力太豐富了點,馬克。我相信你那些老小姐自己一定很相信這些,我敢保證,她們一定是很卑鄙的老小姐!”

  “可是算不上邪惡?”

  “說真的,馬克,怎麼可能呢?”

  我沉默了一會兒,心裡猶豫著——從光明的想到黑暗的,又想到光明的。“白馬”代表黑暗,賀米亞代表光明。善良的、每天都見得到的合理光明,安置在燈座上的電燈泡,能照亮所有黑暗的角落,那兒什麼都沒有,只有你每天在屋裡看到的那些東西。可是——可是——賀米亞的光雖然能讓人看清東西,畢竟只是人造的光明。

  我又固執地回到原先的想法。

  “我要調查這件事,賀米亞,我要徹底查個清楚。”

  “我同意,我覺得你應該那麼做,也許很有意思,真的,一定很好玩。”

  “不是好玩!”我尖聲說:“我只想問你,願不願意幫我忙?”

  “幫你忙?怎麼幫忙?”

  “幫我調查,看看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可是親愛的馬克,我目前忙得不得了,要替‘日誌’寫文章,還有有關拜占庭的故事,我還答應替兩個學生——”

  她繼續理智地往下說,我卻實在聽不下去了。

  “我知道,”我說:“你要做的事已經夠多了。”

  “就是呀。”賀米亞對我的默許顯然覺得松了一口氣。她對我笑笑,那種寬容的表情又讓我嚇了一跳——就像母親看著兒子專心玩新玩具時那種寬容溺愛的笑容一樣。

  去他的,我不是小男孩了,我也不想找個母親。我自己的母親既漂亮又無憂無慮,每個人——包括她兒子在內——都喜歡照顧她。

  我冷靜地打量著桌子對面的賀米亞,那麼漂亮,那麼成熟,那麼有見解,而又——該怎麼說呢?——對了,那麼枯燥無味!

(二)

  第二天早上,我試著跟吉姆·柯立根聯絡——可惜沒找到他,不過我留了話,說我六點到七點之間在家,問他能不能過來喝一杯。我知道他是個忙人,所以對他能不能來抱著懷疑的態度,可是他居然在六點五十大駕光臨。我替他倒威士卡時,他隨便看看我的照片和書,最後他說,他寧可做個蒙古大汗,也不願做個工作過度、壓力過重的法醫。

  “不過我相信,”他一邊坐下一邊說:“他們在女人方面一定有麻煩,至少我少了這種困擾。”

  “你還沒結婚?”

  “要是結了婚,就不能住在像現在那種亂卻舒服的環境了,太太一定會馬上收拾幹淨。”

  我說我不認為女人有他想的那麼糟。

  我拿著酒在他對面坐下,說:“你一定奇怪,我為什麼這麼急著找你,老實說,是因為發生了一些可能跟我們上次談的事有關的事。”

  “什麼事?——喔,對了,當然是高曼神父的事。”

  “不錯——可是你先告訴我,‘白馬’這個名字對你有沒有什麼意義?”

  “白‘馬’……‘白’馬……我想沒有——怎麼回事?”

  “我覺得它可能跟你給我看的名單有關系。我最近到一個叫馬區狄平村的鄉下地方去看朋友,他們帶我到一間酒店的舊址去,那地方就叫‘白馬’。”

  “等一等!馬區狄平?馬區狄平?是不是在伯恩第斯附近呢?”

  “離伯恩第斯大概十五哩左右。”

  “你大概沒碰到一個姓威納博的人吧?”

  “當然有。”

  “當真?”柯立根興奮地坐直了身子,”你可真會跑!他長得什麼樣子?”

  “他是個不平常的人。”

  “喔?是嗎?怎麼不平常?”

  “主要是在個性方面,雖然他因為小兒麻痹症,已經完全殘廢了——”

  柯立根文刻打斷我:

  “什麼?”

  “他幾年前得了小兒麻痹症,腰部以下都完全癱瘓了。”

  柯立根帶著厭惡的表情,又靠回椅背上。

  “那又吹了!我早就想過,事情不可能那麼順利。”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

  柯立根說:“你該去見見李俊巡官,他對你說的事一定很有興趣。高曼神父遇害的時候,李俊曾經徵求當天晚上看過他的人。大部份答案都沒什麼幫助,可是有一個在附近開藥店的藥商奧斯本,說他看到高曼神父當晚經過他店門口,又看到一個人緊跟在神父後面——當時,他當然沒想到什麼。可是他把那個人形容得很清楚——看來好像一定能再認出那個人。幾天以前,李俊接到他的信,他退休了,住在伯恩第斯,他說他參加當地一個園遊會,無巧不巧地看到他說的那個男人。那個人坐在輪椅上,奧斯本打聽了一下,知道他姓威納博。”

  他用疑問的眼光看著我,我點點頭。

  “不錯,”我說:“是威納博,他參加了園遊會,但是他不可能在高曼神父後面步行,在體力上來說根本不可能,奧斯本一定弄錯了。”

  “他形容得很清楚,身高六英尺左右,明顯的鷹鉤鼻,特別突出喉結,對不對?”

  “對,威納博是這個樣子,可是——”

  “我知道,奧斯本未必像他自己想像得那麼會認人,這顯然只是巧合。可是老遠麻煩你來告訴我,同一個地方也發生了一些事——是白馬什麼的吧?這個白馬到底是什麼東西?說來聽聽吧。”

  “你不會相信的,”我先警告他:“連我自己都不敢相信。”

  “來,盡管說。”

  我把跟塞莎·格雷談話的內容告訴他,他幾乎立刻脫口而出:

  “真是胡說八道。”

  “是呀,不是嗎?”

  “當然是!你怎麼了?馬克。白公雞、靈媒、女巫,還有一個鄉下老處女,就把你弄得頭昏腦脹啦!瘋狂!瘋狂!真是瘋狂!”

  “不錯,是很瘋狂。”我沉重地說。

  “咦?別老是做應聲蟲,馬克,你的語氣就像你真的相信有那麼回事一樣,對不對?”

  “我先問你一件事,她所說的每個人都有死的意願,到底有沒有科學根據?”

  柯立根遲疑了一會兒,然後說:

  “我不是心理學家,坦白說,我覺得這些傢伙多半都有點神經錯亂,他們太相信這種理論,又做得太過份了。不妨告訴你,警方一點都不喜歡那個每次找來替為錢殺死無辜老太太的被告辨護的專門醫學證人。”

  “你寧可相信你的腺體理論?”

  他微笑道:

  “好了,好了,我也是個理論家,我承認。可是我的理論確實有事實根據——只是還有待我去發掘。至於這些什麼下意識的玩意,去他的吧!”

  “你不相信?”

  “我當然相信,可是那些傢伙扯得太過份了。什麼‘死的願望’之類的,當然有點根據,可是未必有她們扯得那麼遠。”

  “可是的確有這種可能。”我堅持道。

  “你最好去買本心理學的書,好好看看。”

  “塞莎·格雷說該知道的她全知道了。”

  “塞莎·格雷!”他輕蔑地說:“一個古怪的鄉下老處女,會懂什麼心理學?”

  “她自己說她懂。”

  “我說過,根本就是胡說八道。”

  我說:“要是有人發現什麼跟已知道理不符合的事,別人就會這麼說。鐵船?胡說八道!飛行器?胡說八道!——”

  他打斷我的話。

  “看來你完全相信這一套嘍?”

  “不,”我說:“我只想知道這種說法是不是有科學根據。”

  柯立根輕哼一聲。

  “科學根據個頭喔!”

  “好了,我只是問問看。”

  “過了不多久,你就會說她是那個有盒子的女人了。”

  “什麼有盒子的女人?”

  “喔,只是個故事,有些人就是什麼都相信。”

  “你至少可以告訴我,那張名單進行得怎麼樣了吧?”

  “那些孩子都工作得很認真,可是這種事需要不少時間。上面只有姓氏,名字和住址都沒有,很不容易追求。”

  “我們不妨換個角度來看,我敢跟你打賭,在很短的時間之內——譬如一年到一年半之間——這張名單上的每個人都會死掉,我說得對不對?”

  他用奇怪的眼神看了我一眼。

  “你說得對。”

  “這就是他們的共同點——死。”

  “對,可是事實上可能沒有這麼重大的意義,馬克,你知道英倫三島上每天有多少人死掉嗎?而且這張名單上有些姓氏普遍——所以這一點沒什麼用處。”

  “德拉芳丹,”我說:“瑪麗·德拉芳丹,這個姓氏很少見,對不對?據我所知,葬禮是上週二舉行的。”

  他飛快看了我一眼。

  “你怎麼知道?大概是從報上看來的吧。”

  “是聽她一個朋友說的。”

  “我可以告訴你,她的死沒什麼可疑之處。事實上,警方已經調查過了,名單上死者的死全都沒有可疑的地方。要是其中有什麼‘意外死亡’,‘也許’還有點讓人懷疑,問題是,他們全都是自然死亡。肝炎、腦溢血、腦瘤、膽結石,還有一個小兒麻痹症——一點都沒有值得懷疑的地方。”

  我點點頭。

  “既不是意外,”我說:“也不是中毒,只是很自然地生病了,就像塞莎·格雷說的一樣。”

  “你真的認為那個女人能在幾裡以外,讓一個她從來沒見過的人染上肺炎死掉?”

  “我不是這個意思。她確實做到了,我覺得很不可思議,寧可認為那是不可能的事。可是有幾個奇怪的因素:有人偶然提到過‘白馬’——說是可以除掉自己厭惡的人;的確有個名叫‘白馬’的地方,而且住在裡面的女人自稱辦得到這種事。‘白馬’附近那兒住一個男人,被人肯定地指認是高曼神父遇害那晚跟在神父後面的人,而高曼神父遇害之前,被請到一個垂危女人的病床邊,據說她還提到‘極大的邪惡’。巧合未免太多了,是不是?”

  “那個人不可能是威納博,你不是說他已經癱瘓多年了嗎?”

  “從醫學觀點來看,癱瘓不是不可能裝出來的吧?”

  “當然不可能,不然四肢會萎縮的。”

  “看來問題似乎是解決了。”我承認,又歎口氣說:“真可惜。要是有一個——我不知道該怎麼稱呼——專門除掉人類的組織,威納博就很可能是帶頭的人。他屋裡那些東西要值很大一筆錢,他又是從什麼地方弄來的錢呢?”

  我頓了頓,又說:“所有那些幹幹淨淨死在病床上的人,是不是有人在他們死後可以得到好處呢?”

  “有人死了,總有人多多少少可以得到好處。不過我可以告訴你,沒有特別值得注意的狀況。”

  “不錯!”

  “你大概知道,海吉斯—杜博女士留下大約五萬鎊,由一個侄兒繼承。侄兒住在加拿大,侄女結了婚,住在英格蘭北部,兩個人都用得上那筆錢。唐瑪西娜·塔克頓的父親留下一大筆財富給她,要是她在二十一歲以前還沒結婚就死了,財富就由她後母繼承。她後母看起來沒有任何可以指責的地方。還有就是你的德拉芳丹太太——遺產留給一個表妹——”

  “喔,對,那個表妹呢?”

  “跟她丈夫一起住在肯亞。”

  “全都有最好的不在場證明。”我說。

  柯立根生氣地瞪了我一眼。

  “至於死掉的三個姓山德福的人,一個留下一個比自己年輕得多的遺孀,很快就又再婚了,死者是羅馬天主教徒,不可能答應她離婚。有個叫席德尼·哈門華滋的傢伙,得了腦溢血死掉,別人懷疑他的收入是靠勒索來的。有好幾個地位很高的人一定很高興他死了。”

  “反正你的意思是說,這些死者都是‘舒適’的死,那柯立根呢?”

  柯立根微微一笑。

  “柯立根是個常見的姓氏,有很多死者都姓柯立根——可是沒有那個人的死特別值得懷疑的。”

  “好了,下一個遇害者可能就是你,小心點喔。”

  “我會小心的,可是別以為那個女巫能讓我得十二指腸潰瘍或者西班牙型感冒就一命嗚呼!”

  “聽我說,吉姆,我想調查一下塞莎·格雷這番話的可靠性,你願不願意幫我忙?”

  “不幫!我真不懂,像你這個受過高等教育的聰明人,居然會相信那一套胡說八道。”

  我歎口氣說:

  “你就不能換個形容詞嗎?我已經聽膩了。”

  “廢話連篇,怎麼樣?”

  “也差不多。”

  “你真是頑固,對不對?馬克。”

  “我覺得,”我說:“世界上總得有些頑固的人!”

第十章

  葛蘭道華區非常非常新,散佈成一個不規則的半圓形,建築商仍然在最下面工作著。中央大約一半的地方,有個門上掛著“埃佛勒斯”的名牌。

  花園旁邊還有一個圓形背影正在種植球莖植物,李俊巡官馬上就認出是沙喬利·奧斯本先生。他推門而入,奧斯本先生站直身子,看看是什麼人闖進來。認出來人之後,他原本紅著的臉更紅了。盡管住到鄉下來,奧斯本先生和在倫敦開店時,看來仍然差不多,他穿著結實的鄉下鞋子,身上也只穿著樸素的襯衫,但卻無損於他幹淨整潔的外表。他圓禿的頭頂上閃著幾顆閃亮的汗珠,他用手帕小心翼翼地擦掉,才走上前迎接來客。

  “李俊巡官!”他高興地喊道:“真是太榮幸了。我接到你的信,說你收到了我的信,可是沒想到會見到你本人。歡迎你到寒舍來,歡迎到埃佛勒斯來。這個名字大概嚇了你一跳吧?我一直對喜馬拉雅山很有興趣:艾德蒙·希勒利爵士到埃佛勒斯峰去探險的時候,我每天都仔細留意報上的報道,真了不起!替我們國家爭了好大的光榮!太棒了!我從來沒遭到什麼不舒服,所以很佩服那些去征服高山或者到極地去探險的人。對了,請先進來,隨便吃點家常點心。”

  奧斯本先生帶頭走進狹小的平房,雖然沒怎麼佈置,但卻極為整潔。

  “還沒完全整理好,”奧斯本先生說:“只要有空,我一定參加地方上的拍賣,那樣才能用店裡四分之一的價錢買到好東西。來點什麼?雪利酒?啤酒?還是茶?馬上就可以燒好水。”

  李俊表示喜歡喝啤酒。

  “來了,”一會兒,奧斯本先生拿著兩個合金大酒杯進來,“坐下來休息會兒,埃佛勒斯,哈!哈!我這棟屋子的名字有雙重意義,因為我一向喜歡開開玩笑。”

  客套過後,奧斯本先生帶著渴望的神情俯身向前,說:

  “我的消息對你有用吧?”

  李俊盡可能用和緩的方式回答:

  “恐怕比不上我們期望的那麼多。”

  “喔,我承認我有點失望。不過老實說,我覺得不能因為一位紳士和高曼神父朝同一個方向走,就認為他一定是殺死高曼神父的兇手。這麼想實在太一相情願了。而且據我所知,這位威納博先生既有錢又受人尊敬,一直活躍在上流社會中。”

  “問題是,”李俊說:“你那天晚上看到的人不可能是威納博先生。”

  奧斯本先生倏地坐直了身子。

  “可是的確是啊,我百分之百地肯定,也從來沒記錯別人的臉。”

  “這次你一定弄錯了,”李俊輕輕說:“威納博先生得了小兒麻痹,腰部以下已經癱瘓三年了,根本沒辦法走路。”

  “小兒麻痹症!”奧斯本先生喊道:“喔,老天,老天……看來是沒什麼希望了。可是——對不起,李俊巡官,請原諒我不客氣地問一句:真的是這樣嗎?我是說,你有肯定的醫學證明嗎?”

  “是的,奧斯本先生,我們有證明。威納博先生的主治醫生是哈理街的威廉·陶岱爾爵士,是一位可敬的名醫。”

  “當然!當然!他的確很有名!喔,老天,我好像跌得很慘,我一直那麼肯定,又害你白費了好大的功夫。”

  “別這麼說,”李俊巡官立刻說:“你的消息還是很有用,事實很明顯,你看到的那個人一定很像威納博先生,既然威納博先生的容貌很特殊,對我們來說就有很可貴的資料,因為合乎那種條件的人一定不多。”

  “是呀,是呀!”奧斯本先生開朗了些;“有犯罪嫌疑,而且長得像威納博先生的人一定不太多。蘇格蘭警場的檔案裡——”

  他用期望的眼光看著巡官。

  “也許沒那麼簡單,”李俊緩緩說:“那個人也許沒有前科。而且正如你所說的,我們沒有理由認定那個人就是攻擊神父的人。”

  奧斯本先生看來又泄了氣。

  “請原諒我,我太一廂情願了……我一直希望在殺人案開庭的時候作證……他們絕對沒辦法改變我,我可以保證。真的,我一定堅守我的立場!”

  李俊沉默著,若有所思地打量著主人。

  奧斯本先生說:

  “怎麼了?”

  “奧斯本先生,你為什麼要像你所說的,堅守你的立場呢?”

  奧斯本先生看來很吃驚。

  “因為我很肯定啊——喔——喔——對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了,那個人不是‘那個人’,所以我沒理由覺得肯定,可是我真的非常確定啊。”

  李俊俯身向前說:

  “你也許奇怪我今天為什麼來看你,既然我已經有醫學證明,知道你所看到的那個人不是威納博先生,我又來做什麼呢?”

  “是啊,是啊,李俊巡官,你到底為什麼來呢?”

  “我來,”李俊說:“是因為你堅決肯定的態度使我留下很深刻的印象,我希望知道,你為什麼那麼肯定?別忘了,那天夜裡霧很大,我去過你店裡,也在你目擊當時所站的門口站過,觀察外面和街道。我覺得在一個有霧的晚上,要觀察那麼遠的人,似乎很不可能,甚至連人影都很難看清楚。”

  “就某一方面來說,你說得當然很對。不錯,霧越來越大,但是它是一陣一陣襲來的,偶而會有一會兒看得清楚,我看到高曼神父的時候就是這種情形,所以我才能看清他和緊跟在他後面的那個人。不只這樣,後面那個人走過我店門口的時候,還用打火機再點一次他的香煙。那時候,他的側影非常清楚——鼻子,下巴、喉結,我當時就覺得,那個人的五官好特別。我以前從來沒見過他,要是他到過我店裡,我一定會記得他。所以,你知道——”

  他忽然住口不語。

  “是的,我懂。”李俊若有所思地說。

  “是兄弟吧,”奧斯本先生滿懷希望地說:“也許是雙胞胎兄弟?那不就解決了?”

  李俊巡官微笑著搖搖頭,說:

  “小說裡也許有那種事,可是在真實生活裡——你知道,不會有這種事,真的不會有這種事。”

  “不會……不會,我想也不會。可是也許只是個普通兄弟,或者——”奧斯本先生的表情十分渴望。

  “就我們所知,”李俊小心地說:“威納博先生並沒有兄弟。”

  “就你們所知?”奧斯本先生重複道。

  “他雖然是英國籍,但是卻出生在國外,十一歲的時候才跟父母回到英國。”

  “這麼說,你們對他也不大瞭解?我是指他的家庭方面。”

  “是的,”李俊思索道:“要查威納博先生的資料並不容易——除非親自去問他,可是我們又沒有理由那麼做。”

  其實他是故意這麼說的,當然有辦法不去問威納博先生就可以查到有關的資料,只是李俊巡官無意告訴奧斯本先生。

  “所以,要是沒有醫生證明的話,”他一邊說一邊站起來,“你還是認為你的指認百分之百正確?”

  “是啊,”奧斯本先生跟著他的口氣說:“你知道,我有記人臉孔的習慣,”他咯咯笑道:“很多顧客都被我嚇了一跳,我有時候會跟客人說:‘哮喘怎麼樣了?’客人常常覺得很意外,我就告訴她:‘你上次來的時候,是拿哈格裡夫醫生的處方來的。’客人就更意外了!這對我的生意很有幫助,因為人對別人記得自己都會覺得很高興,不過我對名字方面記性就沒這麼好了。我很年輕的時候就養成這種習慣,我告訴自己:沙喬利·奧斯本!別人做得到,你也一樣做得到!用不了多久,就自然而然變成一種習慣,用不著費什麼功夫。”

  李俊歎了口氣。

  “我真希望你這種證人,”他說:“大部份人的觀念都不夠清楚,常常會說:‘喔,我想大概滿高的,發質很好——嗯,也不算很好,還可以吧。長相很普通,眼睛是藍色——不,灰色——也許是咖啡色。身上穿著灰雨衣——也許是深藍色。’”

  奧斯本先生笑了。

  “那對你沒什麼用。”

  “老實說,像你這種證人真是千載難逢!”

  奧斯本先生看來很高興。

  “這是天賦,”他客氣地說:“不過你要知道,我特別訓練過我的天賦。有一種小孩玩的遊戲,是在一個盤子裡裝了很多東西,給小孩幾分鐘時間記下來。我每次都得滿分,讓很多人覺得很意外,說我真是太棒了。這是有技巧的,必需多多練習。”他輕聲低笑一下,“我也會表演不少魔術,每次聖誕節,我都表演兩手,逗逗小孩子。對不起,巡官,你胸袋裝的是什麼?”

  他俯身向前,拿出一個小煙灰缸。

  “唉呀!先生,虧你還是個員警呢!”

  他開心地笑著,李俊也跟著他笑。接著,奧斯本先生歎了口氣。

  “這個小地方相當不錯,先生,鄰居都很友善客氣,我多年來一直希望過這種日子,不過我承認,李俊先生,我的確很懷念做生意時候的樂趣,總是有人進進出出的,你知道,有很多類型的客人值得讓人研究。我也希望自己有個小花園,另外我還有很多興趣,例如收集蝴蝶,偶而去看看鳥,我沒想到自己會那麼懷念我所謂的人的因素。

  “我希望能到國外去,對了,我利用週末到法國去了一趟,很不錯,可是我覺得——我真的覺得英國對我來說已經太好了。我不喜歡外國食物,我覺得他們根本連怎麼弄蛋跟熏肉都不懂。”

  他又歎口氣。

  “你可以看出人性是怎麼回事,我一直想退休,可是你知道嗎?我現在又想在伯恩第斯找家藥店投資——只是為了保留興趣,用不著整天關在店裡,只要讓自己覺得又有事做就夠了。我相信你將來一定也一樣,你會事先想好很多計劃,可是到時候又會懷念目前刺激的生活。”

  李俊笑了一下。

  “員警生活並不像你想的那麼多彩多姿,充滿刺激,奧斯本先生。你對犯罪的看法只是業餘的認識,我們大部份的例行工作都很單調,不是一天到晚在追蹤犯人,或者搜查神秘的線索,真的沒什麼意思。”

  奧斯本先生仍是一臉的不相信。

  “反正你自己最清楚,”他說:“再見了,李俊先生,很抱歉幫不了你的忙。任何時間,要是還有什麼事——”

  “我會讓你知道的。”李俊向他保證。

  “那天參加園遊會的時候,我一直以為是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奧斯本先生難過地自言自語道。

  “我知道,只可惜醫生的證明非常肯定,誰也沒辦法改變這種事,對不對?”

  “這——”奧斯本先生的話在嘴邊猶豫著。

  但是李俊巡官沒有注意,他踏著大步迅速走開了。奧斯本先生站在門口,目送他的背影離去。

  “醫生證明!”他說:“那些醫生我太瞭解了!要是他有我一半瞭解醫生就好了!無知——那些醫生根本就什麼都不懂!”

第十一章

(一)

  先是賀米亞,現在又是柯立根。

  好吧,看來我真是個大傻瓜!

  我把胡說八道當成千真萬確的事實。我被那個騙人的塞莎·格雷催了眠,竟然相信一大堆荒唐的事,我是個既迷信又容易上當的大笨驢。

  我決心把這整件該死的事都忘掉,反正,這件事跟我又沒什麼關系。

  在失望沮喪之中,我又聽到凱索普太太迫切的音調。

  “你一定要採取行動!”

  說這種話反正又不費什麼力。

  “你需要人幫忙……”

  我需要賀米亞,我需要柯立根,可是他們兩個人都不肯幫忙,那就沒有別人了。

  除非——

  我坐著——考慮這個可能。

  一時沖動之下,我撥了個電話給奧立佛太太。

  “喂,我是馬克·伊斯特布魯克。”

  “有什麼事嗎?”

  “能不能告訴我,園遊會那天也留在家裡的那個女孩的名字?”

  “我想想看……對了,金喬,就是這個名字。”

  “我知道,可是另外一個名字呢?”

  “什麼另外一個名字?”

  “我想金喬恐怕不是她的本名,而且她總有個姓氏啊。”

  “那當然,不過我不知道,我也是第一次遇見她。”奧立佛太太微頓一下,又說:“你最好問問羅妲。”

  我不想那麼做,因為我覺得有點不好意思。

  “喔,不行。”我說。

  “簡單得很,”奧立佛太太用鼓勵的口氣說:“你只要說本來答應送她一本書,可是把她的位址弄丟了,又記不得她叫什麼名字就行了。不然就說你忘了賣便宜魚子醬的店名、或者想還手帕給她、或者有個朋友想修補一幅名畫,隨便什麼理由都行。夠不夠?不然我可以再想更多理由。”

  “夠了,夠了,這幾個當中隨便哪一個都很好。”

  我打電話給羅妲,是她本人接的。

  “金喬?”羅妲說:“喔,她住在一個很隱蔽的地方:喀爾格利區四十五號。等一下,我把電話告訴你。”她離開了一會兒,然後說:“加柏利孔三五九八七,記下來了沒有?”

  “記住了,謝謝,可是我沒有她的名字。”

  “她的名字?喔,你是說她姓什麼,柯立根,凱瑟琳·柯立根。你說什麼?”

  “沒什麼,謝了,羅妲。”

  我覺得事情太巧了,柯立根,兩個姓柯立根的人,也許這不是個好兆頭。

  我撥了加柏利孔三五九八七號。

(二)

  金喬和我約好在“白鸚鵡”見面喝點飲料。她和在馬區狄平材時看來一樣有精神——一頭蓬鬆的紅發、帶雀斑的熱切紅臉,以及靈活的綠眼睛。她穿著倫敦式的雅致緊身褲,寬大的運動衫,還有黑棉襪,不過看來還是同一個金喬,我非常喜歡她。

  “我費了好大的工夫才找到你,”我說:“你的姓氏、住址、電話號碼——我全都不知道,真是麻煩。”

  “我每天來幫忙的女傭也是這麼說,那時候我就得買個新的擦鍋子用具或者地板刷子,或者一些無聊的東西。”

  “你今天可用不著買任何東西。”我向她保證道。

  於是我把事情的經過告訴她,我沒像告訴賀米亞時費了那麼多時間,因為她對“白馬”和房子的主人已經很熟悉了。

  說完之後,我把眼光從她身上移開,因為我不想看她的反應,我不想看到寬容有趣的表情,或者完全不相信的樣子。這時候,我似乎覺得整件事比以往任何時候聽來都更可笑。除了凱索普太太之外,任何人都沒有我那種感受。

  我用湯匙在塑膠桌面上任意畫著。

  金喬用輕快的聲音說:

  “就是這樣,是不是?”

  “是的。”我承認。

  “你打算採取什麼行動?”

  “那當然!總得有人採取行動啊?不能讓一個組織任意置人於死地,卻什麼都不做吧!”

  “我能做什麼呢?”

  我真想緊緊抱她一下。

  她皺眉喝著飲料,我覺得全身一股暖意,我再也不孤單了。

  一會兒,她思索道:“你應該查查看,這件事到底代表什麼意義。”

  “我同意,可是怎麼做呢?”

  “看起來好像有一、兩條線索,也許我可以幫忙。”

  “你願意幫忙?可是你的工作怎麼辦呢?”

  “很多事都不必在辦公室裡做。”她又皺眉沉思道。

  “那個提到過‘白馬’的女孩,”她最後說:“她一定知道,可以要她說出來。”

  “對,可是她怕得不得了,我一問她,她就馬上避開,我相信她一定嚇壞了,反正她什麼都不肯說。”

  “這方面我也許可以幫忙,”金喬信心十足地說:“她不肯告訴你的事,可能會告訴我。你能不能設法安排我們見面?你的朋友、她、你,還有我,一起去看表演或吃晚飯。”然後她又遲疑地說:“會不會太破費了?”

  我向她保證不會。

  “至於你,”她考慮了一會兒,緩緩說:“我想最好從唐瑪西娜·塔克頓那方面著手。”

  “可是她已經死了啊?”

  “要是你的想法沒錯,她是被人蓄意害死,而且‘白馬’也有份。有兩種可能,要不是她後母,就是在‘路奇之家’跟她打架的女孩,她搶了那個女孩的男朋友,也許還打算嫁給他。要是她真的對那個年輕人很著迷,恐怕她後母或者那個女孩就沒辦法忍受了,她們兩人都可能到‘白馬’去。從這方面也許可以找出線索,你知不知道那個女孩叫什麼名字?”

  “我想是叫露兒。”

  “帶淺灰色的金魚頭發、中等高度,胸部相當豐滿?”

  我表示沒錯。

  “我看過她,叫露兒·艾理斯,有點積蓄。”

  “看來不像。”

  “那些人都是這樣——可是她的確有錢。總之,她付得起‘白馬’的費用就是了。我想‘白馬’總不會白白替人做事。”

  “是啊。”

  “你得查查那個後母,她住得離你比較近,你去看看她——”

  “我不知道她住在什麼地方。”

  “路奇對唐密的家庭背景有點瞭解,我想他會知道她住在什麼地方,另外你再查點參考資料——唉呀!我們真是太傻了!我們不是知道泰晤士報上登過她的訃聞嗎?只要到報社查查檔案就行了。”

  “我去找她後母總得有個理由啊。”我說。

  金喬說那很簡單。

  “你知道,你是個有身份地位的人,”她說:“你是歷史學家,演講過,也寫過書。塔克頓太太對你一定有印象,說不定看到你會高興得不得了。”

  “理由呢?”

  “就說你對她住的房子有興趣怎麼樣?”金喬建議道:“要是那是棟老房子,一定有點值得看看的東西吧。”

  “可是那跟我研究的時代沒關系啊。”我說。

  “她不知道的,”金喬說:“很多人都以為有一百年以上歷史的任何東西,都一定能吸引歷史學家或考古學家。或者說要去看她家的畫好不好?我想一定有些古董。反正你先跟她約好時間,去的時候盡量表現好一點,多多討好她。然後說你見過她女兒——繼女——一次,說她的死真讓人難過什麼的……然後,你突然之間提到‘白馬’,要是你願意的話,就裝得有點陰險的樣子。”

  “然後呢?”

  “然後你就注意她的反應。要是你突然提到‘白馬’的時候,她良心不安的話,我相信一定看得出一點痕跡。”

  “如果真的這樣,接下來我該怎麼做呢?”

  “最重要的一點,就是我們會知道我們走對了路子。只要有把握,我們就可以放手繼續做了。”

  她又若有所思地說:“還有一件事:你覺得那個姓格雷的女人為什麼要告訴你那麼多?她對你為什麼那麼友善?”

  “最簡單的答案,就是她太糊塗了。”

  “我不是指這個,我是說——她為什麼挑中‘你’?我在想,是不是有什麼連帶關系?”

  “跟什麼有連帶關系?”

  “等一等——讓我想一下。”

  我等著。

  金喬用力點了兩下頭,然後說:

  “假設——只是假設——那個叫芭比的女孩對‘白馬’的事一定有點瞭解——不是親身體驗,而是聽別人說的。聽你的口氣,她是那種別人聊天時不大會注意的女孩子,可是事實上比別人所想的聽進了更多,看起來有點傻的人多半這樣。她會說她那天晚上跟你談話的時候被人聽到了,有人威脅她,所以第二天你去找她的時候,她就嚇壞了,什麼也不肯說,可是你去找她打聽的事已經傳開了。你有什麼理由去問她呢?你又不是員警,最可能的答案,就是你也有意問津‘白馬’。”

  “可是——”

  “我告訴你,這是絕對合理的事。你聽別人談起過,同時為了你自己的目的,也想查查‘白馬’的事。不久,你就出現在馬區狄平村的園遊會上,有人帶你到‘白馬’去——假定是你自己要求去的——結果會發生什麼事呢?塞莎·格雷當然會立刻毛遂自薦了。”

  “這也有可能,”我想了想,說:“你覺得她真的有她所說的那種本事嗎?金喬。”

  “通常,我會一口否定。可是有時候偏偏會發生一些怪事,尤其是在催眠術的作用之下。譬如叫一個人在第二天下午四點咬一下蠟燭,那個人就會莫名其妙地照樣做。還有在電盒裡滴一滴血,就知道在兩年之內會不會得癌症。這些聽起來都不像真的——可是也許並不完全是假的。至於塞莎——我不認為是真的——可是我非常擔心有那種可能。”

  “對,”我說:“這樣一解釋就沒錯了。”

  “我也許會在露兒身上下點功夫,”金喬思索道:“我知道有很多地方都可以碰到她,路奇可能也略知一、二。但是首先要做的事,就是跟芭比聯絡。”

  這件事很容易就安排好了。過三天的晚上,大衛有空,於是我們約好一起去聽一場音樂,大衛陪著芭比一起來。我們到“幻想園”吃晚餐,我發現金喬和芭比一起到洗手間,過了好一會兒才回來,兩個人顯然談得很愉快。由於金喬的暗示,我們沒有提起任何值得討論的話題。最後,我們終於分手了,我開車送金喬回家。

  她愉快地說:“沒什麼可以報告的,我跟露兒接觸過了,那天她們兩人爭執的對像是吉恩·普力登,不是個好東西,很急功好利,可是很多女孩子都喜歡他。他費了很大功夫討好露兒,可是不久唐密出現了。露兒說他一點都不喜歡她,只想追求她的錢——不過這也許是她一相情願的想法。反正他一腳踢開露兒,她當然很吃醋。照她的說法,那天她們並沒爭吵,只是女孩之間鬧鬧意氣。”

  “鬧意氣!她把唐密的頭發連根都拔起來了。”

  “我只是把露兒告訴我的話告訴你。”

  “她好像很友善。”

  “喔,他們都喜歡談自己的事,只要有人願意聽,他們隨時都可以大談特談。反正露兒現在又有一個新的男朋友——我敢說,一定又是個落魄的小夥子,不過她已經迷上他了,所以我覺得她不可能向‘白馬’求助。我提到過‘白馬’,可是她沒什麼反應,我想我們可以不用管她了。路奇也覺得她沒什麼,不過他認為唐密對吉恩的事很認真,吉恩也追她追得很賣力。你對那個繼母調查得怎麼樣了?”

  “她出國了,明天回來。我寫了封信去,要求約個時間見面。”

  “很好,事情總算有進展了,我希望一切都不會白費功夫。”

  “但願如此。”

  “我們一定會有收獲的,”金喬熱心地說:“對了,這件事的基本假設,是高曼神父被一個垂死的女人找去,結果因為她告訴他一些事,使他被人謀殺了。那個女人後來怎麼了?有沒有死?她是誰?應該可以從這些事上查出一點線索。”

  “她死了,我對她沒什麼瞭解,我想她大概姓戴維斯。”

  “喔,能不能多找點有關她的資料?”

  “我盡量試試。”

  “要是能查出她的背景,也許有辦法知道她的消息是怎樣來的。”

  “我懂了。”第二天一早,我打電話給吉姆·柯立根,向他提出最後這個問題。

  “我想想看,我們調查了一下,可是沒什麼收獲。戴維斯不是她的真姓,所以調查的時候浪費了一點時間。你等一下,我看看我記的資料……喔,對了,在這兒,她姓亞卻,丈夫是個二流騙子,她離開他之後,恢復了娘家的姓氏。”

  “亞卻是個什麼樣的騙子?現在在哪裡?”

  “喔,是個小賊,從百貨公司順手牽羊什麼的,已經死了。”

  “那就沒什麼用了。”

  “是啊,戴維斯太太死前工作的那家公司,顯然對她或者她的背景也都不清楚。”

  我向他道謝之後,把電話掛了。

第十二章

  三天之後,金喬打電話給我。

  “我有事要告訴你,”她說:“是一個名字和一個地址,記下來。”

  我拿出筆記本。

  “說吧。”

  “布萊德利,伯明罕市政廣場大廈七十八號。”

  “老天,這是幹什麼?”

  “天知道!恐怕芭比也不一定真的知道。”

  “芭比?這是——”

  “對,我在芭比身上下了很大的功夫,我說過,只要試試看,我可以從她那兒打聽出一點消息。只要她肯軟化態度,事情就好辦了。”

  “你怎麼打聽出來的?”我好奇地問。

  金喬笑笑。

  “反正是女孩子談悄悄話,你不會懂的。問題是,女孩子往往不把彼此之間的悄悄話當一回事,她覺得不要緊。”

  “就像工會組織一樣。”

  “可以那麼說,反正我們一起吃了頓午飯,我隨便吹了點我的愛情生活——說我跟一個結了婚的男人在一起,他太太是天主教徒,怎麼都不肯離婚,所以他痛苦得要命。她是個殘廢,雖然整天都痛得不得了,可是至少還有好幾年可以活。要是她現在死了,倒還好些。我說我很想到‘白馬’去試試看,可是卻不知道該怎麼做,而且不知道費用會不會很貴。芭比說一定很貴,因為她聽說她們漫天開價。我說:

  ‘喔,我有繼承一大筆遺產的可能。’——你知道,我有個有錢的叔公,雖然我並不希望他死,可是這總是事實。也許她們願意用記帳的方式?可是該怎麼著手呢?於是芭比就告訴我這個名字和地址。她說要先找那個人談妥才行。”

  “真不可思議。”我說。

  “是啊。”

  我們沉默了一會兒。

  我又不敢置信地問:“她坦白地告訴你這麼多?一點都不害怕?”

  金喬有點不耐煩地說:“你不懂,女孩子的悄悄話算不了一回事,而且馬克,要是我們所想的事是真的,這件事多多少少都得公開一點,對不對?我是說,她們一定要不斷有新的‘顧客’才行。”

  “我們真是瘋了,竟然會相信這種事。”

  “好,我們瘋了,你要不要到伯明罕去找布萊德利先生?”

  “好,”我說:“我就到伯明罕去找他——要是真的有這個人的話。”

  市政廣場大廈是一棟巨大蜂巢式的辦公大廈。七十八號位在三樓,玻璃門上用黑色字體整潔地印著:C、R,布萊德利,傭金代理商,下麵又用較小的字體寫著:請進。

  我走了進去。

  外面那間比較小的辦公室空著,裡面一道半開的門上寫著“非請勿入”。門後一個聲音說:“請進來。”

  裡面那間辦公室比較大,擺了一張桌子,兩張椅子、電話、一個檔案架。布萊德利先生就坐在書桌後面。

  他是個瘦小的黑皮膚的人,黑眼珠十分精明,身上穿著黑色套裝,看來十分威嚴可敬的樣子。

  “麻煩你把門關上,好嗎?”他愉快地說:“請坐,那張椅子很舒服。抽煙嗎?不抽?好了,有什麼要我服務的地方嗎?”

  我看著他,不知道該從何說起,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最後,我想我是顧不了一切,拼命迸出一句:

  “多少錢?”

  我很高興地發現,他吃了一驚,我想是因為他沒料到,會有這種人闖進他辦公室。

  他揚揚眉。

  “哈,哈,”他說:“你不喜歡浪費時間,對不對?”

  我仍然堅持我的立場。

  “你怎麼說?”

  他用略帶責難的態度輕輕搖搖頭。

  “這不是辦事的方法,我們應該一步一步來。”

  我聳聳肩。

  “隨你便,怎麼一步一步來?”

  “我們還沒有自我介紹,對不對?我還不知道你尊姓大名呢。”

  “目前,”我說:“我還不想告訴你。”

  “很謹慎。”

  “是的。”

  “那麼請問是誰讓你來的?我們有彼此都認識的朋友嗎?”

  “這也不能告訴你,反正我有個朋友的朋友認識你一個朋友。”

  布萊德利先生點點頭。

  “我很多顧客都是這麼上門的,”他說:“有些人的問題相當——複雜。我想,你大概知道我是做什麼的吧?”

  他無意等我回答,徑自作了回答。

  “賽馬傭金代理,”他說:“也許你對賽馬有興趣,對不對?”

  他的語氣中似乎有些遲疑。

  “我不是賽馬迷。”我暖味地說。

  “馬有很多方面可以玩賞:賽馬、打獵、坐馬車兜風。我最有興趣的是運動方面。賭馬,”他頓了頓,然後似乎很無意地問:“有哪一匹馬你特別感興趣的嗎?”

  我聳聳肩,終於破釜沉舟地說:

  “白馬……”

  “喔,很好,非常好。恕我冒昧,你本身看起來就像匹黑馬。哈哈!別緊張,用不著緊張。”

  “那是你的話。”

  我有點魯莽地說。

  布萊德利先生的態度變得更溫和了。

  “我很瞭解你的感覺,不過我可以保證,你一點都用不著擔心,我本身是個律師——當然已經取消了資格。”他又用動人的聲音說:“不然我就不會在這兒了。不過請相信,我對法律十分瞭解,我所處理的每一件事都絕對合法。這只是賭注的問題,隨便什麼都可以打賭,不管是明天下不下雨、俄國會不會把人送到月球上、或者你太太會不會生雙胞胎,都可以打賭。也可以賭乙先生會不會在聖誕節之前去世、丙先生會不會長命百歲等等。反正你支持你的判斷、直覺,或者隨便你怎麼稱呼它。”

  我覺得就像在手術前一再接受醫生的保證一樣。布萊德利先生的態度真像醫生在診室中的態度一樣。

  我緩緩地說:“我對‘白馬’還不大瞭解。”

  “所以你不放心?不錯,很多人都會為這個擔心。老實說,我自己也不大瞭解,可是它的確有效,而且效果非常神奇。”

  “要是你能解釋清楚這一點——”

  我已經認定了我所扮演的新角色的性格——謹慎、迫切,但是卻很害怕。布萊德利先生顯然經常碰到這種個性的客人。

  “你知道那個地方嗎?”

  我立刻做了個決定,我想說謊不是好辦法。

  “我——知道——我和幾個朋友去過,是他們帶我去的。”

  “是個可愛的舊酒店,很多歷史情趣,她們也把它修復得非常好。那你一定見過我的朋友格雷小姐?”

  “是——是的,當然,她是個很不平常的女人。”

  “是啊,是啊,你說得對極了,她不但是個不平常的女人,也有很特殊的法力。”

  “她所說的事,實在——嗯——很不可能吧?”

  “對極了,這就是問題所在,她說她能做的事,的確都很不可能!每個人都這麼說。例如在法庭上——”

  黑珠子似的眼珠,筆直盯著我的眼睛。布萊德利先生特意又強調一次說:

  “例如在法庭上,這整件事都會顯得很可笑!要是那個女人站起來承認殺人,說她是靠遙控、意志力之類的玩意兒殺人,法庭一定不可能接受她的認罪。就算她說的是真話,在法律上也沒有效力。法律上沒有靠遙控殺人這種事,認為太荒唐可笑了。這件事最美妙的地方就在這兒——要是你靜下來想一想,一定也會很欣賞這一點。”

  我知道他是在向我保證,因為英國法律上沒有懲治靠神力殺人的條例。要是我雇人用刀、棍殺人,我就是共犯。但是如果我要塞莎·格雷用巫術殺人,法庭上不承認有巫術的存在。照布萊德利先生的說法,這件事最美妙的一點就在這兒。

  我情不自禁產生的懷疑立刻爆發出來,我大聲說:

  “去他的!這太不可能了。我不相信!不可能有這種事!”

  “我同意你的看法,真的。塞莎·格雷是個很不平常的女人,當然也有些很不平常的能力,可是我們總不可能完全相信她的話。你說得對,這種事太不可思議了。這種時代,誰也不相信有人能坐在英格蘭一間平房裡,發出腦波之類的東西,讓別人無緣無故地生病死掉。”

  “可是她說她做得到?”

  “喔,當然,她有法力——她是蘇格蘭人,那族人都有預知力。真有那麼回事!我相信——我堅決相信,”他俯身向前,用力搖著食指說:“塞莎·格雷的確能事先知道某人什麼時候會死。這是天賦,她真的有這種本事。”

  他又靠回椅背審視著我,我等著他說下去。

  “我們來假設一下,如果有人很想知道——譬如伊麗莎姑婆什麼時候會死,你必須承認,知道這種事往往很有用。沒什麼不仁慈的地方,沒什麼不對——只是為了方便,知道該訂什麼計劃。譬如說,到十一月的時候,會不會有一大筆錢的收入?要是能確定這一點,就可以做些有用的選擇。死是很難說的事,要是有醫生的鼓勵,伊麗莎姑婆也許會再多活十年。你很喜歡那老太太,那是當然,可是要是早點‘知道’她什麼時候會死,又是多有用呢!”

  他頓了頓,又略微俯身向前。

  “我的作用就在這兒,我是個喜歡打賭的人,什麼都賭——不過當然得依我的條件。你來找我,當然,你總不至於希望拿位老太太的死來打賭,那對你心理上會造成很大的負擔。所以我們不妨這麼說,我們雙方約定好賭金之後,你打賭伊麗莎姑婆到聖誕節仍然生龍活虎,談笑風生,我打賭她不會。”

  黑珠子似的眼珠又在我臉上打轉……

  “這樣做一點也不違反什麼,對不對?事情很簡單,我們兩人在這件事上意見不同,我說伊麗莎姑婆就快上西天了,你說不會,於是我們訂下合同,我說在兩星期之內伊麗莎姑婆的訃聞就會見報,你不相信。要是你對了,我付錢給你。要是你錯了,你——就付錢給我。”

  我看著他,試著裝出一個人想除掉一個有錢老太太時的感覺。不,我還是換了敲詐者想想:有人敲詐了我好多年,我實在沒辦法再忍受下去,我要他死,自己又沒有勇氣殺死他,可是我願意用任何代價——對了,任何代價——來換取他的生命。

  我開口了——聲音很嘶啞,仿佛我真是那個人。

  “條件呢?”

  布萊德利先生的態度馬上改變了——很高興,高興得有點可笑。

  “你剛才說的就是這個,對不對?‘多少錢’真嚇了我一跳。從來沒有人那麼快就談到這一點的。”

  “你要什麼條件?”

  “那要看情形決定,有幾個不同的因素。大體上說,要看所賭的金額有多少,有時候也要看顧客能得多少好處來決定。敲詐者之類的,也許會看客人出得起多少錢做決定。我把話說在前面,我可不跟窮客戶打賭,除非是像我剛才說的那種情形。那時候,又得看伊麗莎姑婆有多少財產而定了。反正條件是雙方都同意的,我們彼此都想從這件事上得到一點好處,對不對,總之,賭注通常是五百比一。”

  “五百比一?太不合理了吧。”

  “我的賭注一向如此。要是伊麗莎姑婆已經一隻腳跨進墳墓,你就不會來找我了,對不對?預測一個人在兩周之內會死,當然得下點大賭注,五萬鎊賭一百鎊並不算太過份。”

  “要是你輸了呢?”

  布萊德利先生聳聳肩。

  “那就太糟了,我只好付錢了。”

  “我輸了當然該付錢,可是萬一我不付呢?”

  布萊德利先生向後靠著椅背,半閉起眼睛說:

  “我不該多談這個,真的不該。”

  盡管他的音調很柔和,我卻覺得一陣寒栗。他沒說什麼威脅的話,可是我卻不由自主地覺得有那意味存在。

  我起身說:“我——我要考慮考慮。”

  布萊德利先生又恢復了愉快有禮的態度。

  “當然要考慮考慮,做任何事都不要沖動。要是你決定了,就再來找我,我們再仔細談談。不用急,慢慢來。”

  我走出去時,耳中仍然回響著他的話。

  “不用急,慢慢來……”

第十三章

  我萬分不情願地著手去見塔克頓太太的工作。盡管金喬鼓勵我,我還是不覺得那麼做有什麼好處。首先,我就覺得自己不適合這個工作,我懷疑自己是否能適當表現該有的反應,而且心裡也一直有做戲的感覺。

  金喬卻用她所能表現的最驚人的效率,在電話中向我指示:

  “簡單得很,那是一棟納許式的房子,跟他平常的作風不大一樣,是他近哥德式的幻想作品之一。”

  “那我又憑什麼理由想去看呢?”

  “因為你要寫一篇有關建築家風格改變所帶來的影響的文章。”

  “聽起來好假。”我說。

  “胡說,”金喬精力十足地說:“碰到學術性的題目,就必須提出最難令人相信的理論,而且要由最不可能的人,用最嚴肅的態度去寫。我可以引很多胡言亂語給你聽。”

  “所以你去要比我去適當多了。”

  “你錯了,”金喬說:“塔克頓太太可以在‘人名大辭典’裡查到你的名字,而且留下良好的印象,可是她在那裡面就查不到我。”

  我還是不大相信,只是一時詞窮,無以為對。

  我跟布萊德利先生面談之後,金喬和我曾經一起見面討論過。我覺得這次碰面很不可思議,金喬卻不覺得。事實上,她覺得相當滿意。

  “這麼一來,我們就有把握自己不是胡思亂想了。”她指出:“現在我們確實知道,有一個專門替人除掉眼中釘的組織存在。”

  “用超自然的力量除掉!”

  “你的思想太頑固了,都是西碧兒戴的那些假護符騙了你。要是,布萊德利先生是個假星相學家,你還是不會相信。可是他既然是個卑鄙又實實在在的小法律騙子——至少你對他是這麼形容——”

  “事實也差不多。”我說。

  “那麼整件事就有頭緒了,不管聽起來有多不可思議,可是‘白馬’的那三個女人確實掌握了一些東西。”

  “要是你那麼肯定的話,又為什麼要我去找塔克頓太太呢?”

  “以防萬一啊,”金喬說:“我們知道塞莎·格雷‘自稱’她有什麼本事,知道跟金錢方面有關,也知道三個受害者的姓名,現在我們所希望知道的,是更多有關她們顧客方面的往來情形。”

  “要是塔克頓太太看起來一點都不像他們的顧客呢?”

  “那就只好從其他方面調查了。”

  “可是我很可能把事情弄砸。”我悲哀地說。

  金喬說我不該把自己想得那麼糟。

  於是,我就這麼來到凱洛威園的前門。它外表看來一點都不像我想像中的納許式屋子,從很多方面來說,都像是一座小型城堡。金喬本來答應替我找一本有關納許式建築的近作,可是到現在還沒拿來,所以我只好裝備不足地來了。

  我按了電鈴,一個看來精神不太好,穿著羊駝呢外套的男人打開門。

  “你是伊斯特布魯克先生吧?”他說:“塔克頓太太正在等您。”

  他帶我走進一間陳設華麗的起居室,但卻給我一種很不協調的感覺。東西全都很昂貴,可是卻顯得沒什麼格調。牆上有一、兩幅好畫,可是也有很多很糟的畫。有很多黃色的織錦,就在這時,塔克頓太太來了,我便把注意力放到她身上。

  我不知道自己來的時候到底抱著什麼期望,可是卻感受到一種完全不同的情緒。這兒一點也沒有邪惡的氣氛,塔克頓太太也只是個很平凡,將近中年的婦女,不特別有趣,我想,也不見得有多好。唇上雖然塗著厚厚的唇膏,卻看得出嘴唇很薄,脾氣也不好。下顎略向後縮,眼睛是淺藍色的,看起來好像在評判所有東西的價值似的。她是那種捨不得多給挑夫和衣帽間侍者小費的女人。世界上有很多這種女人,只是多半不及她穿戴打扮得那麼漂亮。

  “伊斯特布魯克先生嗎?”她顯然對我的來訪相當高興,顯得有點滔滔不絕,“真是‘太’高興認識你了,沒想到你會對這棟屋子有興趣!我當然知道屋子是約翰·納許建造的,因為先夫告訴過我,可是沒想到像‘你’這種大人物也會對它有興趣!”

  “喔,你知道,塔克頓太太,這棟屋子和他平常的風格不大一樣,所以我——呃——”

  她替我省了繼續說下去的麻煩。

  “我對建築那些的實在很外行,希望你不介意我太不懂”

  我當然不介意,甚至還求之不得呢。

  “那些實在都太有意思了。”塔克頓太太說。

  我說其實我們專家反而對自己所研究的題材很厭煩,很不感興趣。

  塔克頓太太說她不相信是真的,又問我願意先用茶還是先看看屋子。

  我說也許先看屋子好點。

  她帶我四處看看,大部分時間都愉快地滔滔不絕,倒也省得我對建築方面多表示意見。

  她說,我來得正是時候,因屋子就快賣掉了——“先夫既然過世了,我一個人住實在太大了,”——雖然她才向掮客登記了一星期,不過她相信已經有買主了。

  “要是屋子空了,我就不大想讓你來看了。我覺得真的要欣賞一棟房子,必須有人住在裡面,才能表現出它的味道。你說對不對?伊斯特布魯克先生。”

  老實說,我還寧可這是一棟沒人住、未經裝飾的房子,可是我當然不能那麼說。我問她以後是否還住在附近。

  “還沒決定,不過我會先出國旅行一陣子,享受一下陽光,我最討厭這種陰沉的天氣了。我想我大概會在埃及過冬天,我兩年前去過,那裡真是太棒了,不過我相信‘你’一定非常瞭解。”

  我對埃及並不瞭解,也實話實說。

  “我想你一定是太客氣了,”她愉快地說:“這是餐廳,是八角形的,對不對?”

  我說她說得很對,並且誇獎房間的比例設計得很好。看完房子之後,我們回到起居室,塔克頓太太按鈴叫僕人送茶點來。送茶點來的,就是那個精神不振的男僕。茶盤上一個大型的維多利亞式茶壺,看來需要好好擦拭一番。

  塔克頓太太目送他離開房間時,歎了一口氣。

  “這年頭的僕人真拿他們沒辦法,”她說:“先夫去世之後,服侍他將近二十年的那對傭人夫婦堅持要走,說他們要退休了,可是我後來聽說他們又另外找了工作,待遇非常高。我覺得給傭人那麼高的薪水實在很可笑,想想看,光是他們吃的和住的就要花多少錢——別提他們的衣服了。”

  沒錯,我想,的確很吝嗇,那對眼睛,還有薄唇——確實代表著貪婪。

  想讓塔克頓太太開口說話毫無困難,她不但喜歡說話,尤其喜歡談她自己的事。不用多久,我就對她有了相當的瞭解。

  我知道她五年前嫁給鰥夫唐瑪斯·塔克頓,她比他年輕“太多,太多了”。她和他在海邊一家大旅館相識,當時她是橋牌局的女主人。他有個女兒,在附近念書——“想跟女兒把話說清楚,對男人來說實在太不容易了。可憐的唐瑪斯,那麼孤獨……他前妻幾年前去世之後,他一直非常想念她。”

  塔克頓太太又繼續談她自己——一個優雅仁慈的女人,對這個逐漸衰老而又寂寞的男人產生了憐憫之心。他身體一天不如一天,她卻始終對他忠心耿耿。

  “不過當然,到他真的病重的時候,我自己連任何朋友都沒辦法交往了。”

  我不由得想到,不知道她是不是有些不受唐瑪斯·塔克頓歡迎的異性朋友?所以他才會立下那樣的遺囑。

  金喬替我查過他遺囑中的條文。

  除了留遺產給老僕人、一對外孫之外,他太太當然也有份——很充裕,但卻不會多得過份:有一筆信託基金,足夠她一生享用了。至於他高達六位數字的不動產,則完全由他女兒唐瑪西娜·安在二十一歲或結婚時繼承。萬一她在二十一歲之前去世,就把她那份遺產留給她繼母。看來,他好像沒有其他家屬了。

  我想,這是個很大的誘惑。塔克頓太太是個愛錢的女人……她一直念著這一大筆錢。我相信在她嫁給這個老鰥夫之前,自己一定一直沒錢。後來,也許她想到,與其跟一個又殘廢又老的丈夫長相廝守,還不如盼望他早早過世,她仍然可以享有年輕和巨富。

  但是看到遺囑之後,她也許相當失望,她盼望的不只是一份平庸而固定的收入,她希望有大筆錢旅行,購買漂亮的衣服、珠寶……或者單純地享受有錢的快感——讓錢在銀行裡堆積如山。

  可是,結果那個女孩子卻繼承了所有錢!那個女孩子成了富有的女繼承人,她很可能不喜歡她的繼母,由於年輕,又不顧一切地表現出來。她就要繼承那筆巨富……除非……

  除非?這個理由夠了嗎?我真的相信那個褐發、美麗,那麼從容地談些陳腔濫調的女子,會向“白馬”求助,讓一個年輕女孩送命嗎?

  不,我沒辦法相信……

  可是,我還是得做我的工作,於是我突然開口:

  “我好像跟你繼女見過一次面。”

  她有點驚訝地看著我,但是卻沒什麼興趣。

  “唐瑪西娜?是嗎?”

  “是的,在查爾斯。”

  “喔,查爾斯!對,有可能……”她歎口氣:“這年頭的女孩子真難管!好像誰也管不了她們。她爹在世的時候就很擔心,我當然更沒辦法。她根本不聽我的話,”她又歎口氣,“你知道,我們結婚的時候,她差不多已經長大了,做了繼母——”她搖搖頭。

  “繼母本來就不好當。”我同情地說。

  “我給她零用錢——盡一切力量對她好。”

  “我相信。”

  “可是一點都沒用,唐瑪斯不准她對我沒禮貌,可是她一直很任性,跟她住在一起實在很困難,所以她堅持要搬出去住的時候,我多少松了口氣,不過我很瞭解唐瑪斯心裡的感覺。她跟一群要不得的人黏在一起。”

  “我——多少看得出來。”我說。

  “可憐的唐瑪西娜!”塔克頓太太伸手理理一綹褐發,然後看著我說:“喔,對了,你大概不知道,她一個月以前死了,腦炎——太突然了。我想年輕人大概比較容易得那種病,真——真叫人難過。”

  “我知道她去世了。”我說著站起身來。

  “謝謝你,塔克頓太太,這麼大方地讓我參觀你的房子。”

  我們握握手。

  我走了一步,又轉身說:

  “對了,我想你大概知道‘白馬’吧?對不對?”

  她的反應毫無疑問——驚慌,純粹的驚慌,不但從她的眼神可以看出,她濃妝之下的臉孔也馬上變得蒼白害怕。

  她尖聲說:“‘白馬’?你指的是什麼‘白馬’?我一點都不知道。”

  我故意表現出驚訝的神情,說:

  “喔,對不起,是我弄錯了,那是馬區狄平村一家很有意思的舊酒店。前幾天我和朋友去過,改建過了,不過氣氛仍然很夠。我‘好像’記得有人提到你——不過也可能是你繼女,或者其他同姓的人。”我頓了頓,“那地方——很有名。”

  我對自己最後這段話很滿意,我從牆上的一面鏡子發現,塔克頓太太正在打量我的背影,她顯得非常、非常害怕,我可以看出她過幾年的模樣——那不是一幅討人喜愛的臉孔。

第十四章

(一)

  “現在,我們已經有十分把握了,”金喬說。

  “我們以前就有把握了。”

  “不錯,可是這麼一來就更肯定了。”

  我沉默了一會兒,想像塔克頓太太到伯明罕市政廣場大廈——跟布萊德利先生見面,她緊張地說出自己的處境……他用甜言密語一再向她保證,不會有任何危險(這一點,他一定得再三向塔克頓太太保證)。我想她走的時候,雖然心裡已經埋下了這個想法,卻還不敢完全接納。也許她去見繼女,或者她繼女回家度週末,她們談了一些話,暗示了婚事,在這期間,她一直想著“錢”——不只是一小筆錢,而是一筆巨富——太多,太多的錢,能讓人隨心所欲地實現一生的任何夢想!可是,這些錢居然全都要落在一個墜落、壞脾氣、整天穿著牛仔褲和邋遢的上衣進出查爾斯咖啡店的糟女孩手裡!為什麼?為什麼這麼美麗的鈔票要讓這個永遠沒出息的女孩子得到呢?

  於是,她又去了一次伯明罕,對方給了她更多保證。最後他們終於談到條件。我不自覺地笑笑,布萊德利先生一定沒辦法完全按照他理想的條件要求,她一定會拼命殺價。可是最後雙方還是談妥了條件,簽好合約,然後呢?

  我的想像力就在這兒停住,接下去的事我就不知道了。

  我一抬頭,發覺金喬正在看我。她問:“想通了?”

  “你怎麼知道我在做什麼?”

  “我慢慢瞭解你思考的方式,你是在想像她到伯明罕去的情形,對不對?”

  “對,可是我只能想像到她在伯明罕談好條件——接下來又發生了什麼事呢?”

  我們彼此對望著。

  “遲早,”金喬說:“總有人會查出‘白馬’到底在耍什麼花樣的。”

  “怎麼查呢?”

  “我也不知道……反正不簡單就是了。真正去過那邊,做過什麼的人,一定不肯說真話,可是又只有那些人知道裡面的情形,真難辦……我在想……”

  “我們或許可以向警方求助?”我建議道。

  “噢,反正我們現在已經掌握一些線索,夠我們展開行動了,你看呢?”

  我懷疑地搖搖頭。

  “有犯罪企圖的證據,可是這真的夠了嗎?”都是那個荒唐的死的意願。喔,”我制止她插嘴,“也許不一定荒唐,可是在法庭上這麼說就是荒唐。我們甚至連實際過程都不清楚。”

  “好,我們必須知道真正的程式,可是有什麼辦法呢?”

  “一定要親眼看到或者親耳聽到。可是那個大房間沒有任何地方藏身——我想“事情”一定就是在那個地方發生的。”

  金喬坐直了身子,坐得非常筆直,像頭活力充沛的豹一樣,對我說:“只有一個辦法可以知道‘白馬’在玩什麼花樣一一真正做他們的顧客。”

  我凝視著她。

  “真正的顧客?”

  “對,隨便你或者我,想除掉一個討厭的人。去找布萊德利,把事情談妥。”

  “我不喜歡這麼做。”我尖聲說。

  “為什麼?”

  “這——因為很危險。”

  “對我們很危險?”

  “也許,不過我現在想的是被害者,我們一定要找一個被害者,而且必須有真名真姓,所以沒辦法捏造。她們可能會調查——其實,我想她們百分之百會去調查,你不同意嗎?”

  金喬想了想,點點頭。

  “對,被害者一定要是一個有真實地址的真人。”

  “所以我不願意這麼做。”

  “而且我們一定得有一個真的理由想除掉那個人。”

  我們沉默了一會兒,各自思考著。

  “不管那個人是誰,我們一定要得到他本人同意,”我緩緩地說:“到時候一定又要問我們很多問題。”

  “整個結構都必須很好,”金喬沉思道:“不過還有一件事,你那天說得對極了,這件事的弱點,就是她們的處境很難,一方面要保持秘密,一方面又不能完全不漏風聲,免得沒有客戶上門。”

  “我覺得最奇怪的,”我說:“是警方好像一點都沒聽到風聲。不過,反正他們通常都知道有些什麼罪行正在進行。”

  “對,不過我想最主要的原因是因為這是種‘業餘表演’,不是職業性的,沒有任何職業歹徒牽涉在內,不像雇兇手去殺人。一切都很——秘密。”

  我說我認為她說得有點道理。

  金喬又說:“現在假設你,或者我,一心想除掉某個人,那麼,這個人可能是誰呢?我有個親愛的老默文舅舅,要是他過世了,我會得到一大筆遺產,所以我可能有謀害他的動機。可是他已經七十幾歲了,又多少有點瘋瘋癲癲的,所以照道理我應該有耐性等他自己老死——除非我迫切需要錢,可是這個理由實在很難捏造。而且他又很討人喜歡,我很愛他,不論如何,我都不希望剝奪他生活的樂趣,也不願意用他的生命冒險!你呢?有沒有什麼會留遺產給你的有錢親戚?”

  我搖搖頭,說:

  “一個都沒有。”

  “真麻煩,也許我們該換個敲詐的題材,怎麼樣?不過必須編更多理由就是了。你又沒什麼了不起的弱點,要是你是個議員之類的大人物,情形又不同了,我也一樣。要是時間早個五十年,就好辦多了,和解信啦、照片啦什麼都行,可是這年頭已經沒有人在乎了。好了,還有什麼可能?重婚?”她責備似地看了我一眼,“真可惜你還沒結婚,不然我們就可以捏造一點事故了。”

  我臉上某種表情一定洩露了我心裡的秘密,金喬非常機警。

  “對不起,”她說:“是不是我說了什麼傷害你的話?”

  “不,”我說:“沒什麼,事情已經過去很久了。我想現在也沒什麼人知道了。”

  “你結過婚?”

  “對,是我讀大學時候的事了,我們悄悄結的婚,她不是——反正,我家裡人一定會堅決反對,我還不到年紀,我們都謊報了年齡。”

  我默默回想了一下往事。

  “我現在知道,”我緩緩說:“那種婚姻不可能持久。她很漂亮,也很甜美,可是……”

  “結果怎麼了?”

  “我們到義大利度假,不幸發生了意外——車禍,她馬上送了命。”

  “你呢?”

  “我不在車上,她——當時和一個朋友在一起。”

  金喬飛快看了我一眼,我想她瞭解事情的經過,我當時很驚訝地發現,我所娶的女孩不是個忠實的妻子。

  金喬又提起實際的問題。

  “你在英國結的婚?”

  “嗯,在皮特巴羅注的冊。”

  “可是她死在義大利。”

  “對。”

  “所以英國沒有她死的記錄?”

  “沒有。”

  “那你還期望什麼?這不是上天賜給我們的最好禮物嗎?沒有比這個更簡單的事了,你現在瘋狂地愛上另外一個人,想跟她結婚,可是不知道你太太是不是還在人世,你們幾年前分手之後,你一直沒再聽到她的消息。就在你想娶另外一個女孩的時候,她忽然出現了,不但不肯離婚,還威脅你說要去找那個女孩,破壞你的好事。”

  “那個女孩是誰?”我有點困惑地問:“你?”

  金喬似乎非常驚訝。

  “當然不是我,我根本不是那種人,你應該知道我指的是誰——就是常常跟你在一起的那個漂亮褐發女孩,很有學問,很嚴肅的那個。”

  “賀米亞·雷可立夫?”

  “是誰跟你提到她?”

  “當然是芭比。她也很有錢,對不對?”

  “她是很有錢,可是老實說——”

  “好了,好了,我又沒說你是為了錢才娶她,我知道你不是那種男人,可是像布萊德利那種卑鄙小人就很容易那麼想。很好,現在你的立場已經確定了,你正想向賀米亞求婚時,那個不受你歡迎的妻子卻突然到了倫敦,你要求離婚,她怎麼也不肯答應——然後,你聽說有關‘白馬’的事,所以那天你才去探她們的口風。她們也認為你是有意試探,所以塞莎才會那麼主動,她本來就是在推銷她們的工作。”

  “我想有這種可能。”我一邊回想那天的情景,一邊答道。

  “然後你又去找過布萊德利,一切都太吻合我們的論點了。你上鉤了,是個很有可能的客戶。”

  她高興而勝利地頓一頓,她的語氣中有些什麼——只是我當時沒看出來……

  “我還是覺得,”我說:“她們一定會仔細調查。”

  “當然。”金喬表示同意。

  “要捏造一個過去復活過來的太太當然不錯——可是她們一定會問我細節,譬如她住在什麼地方等等。要是我一再支吾——”

  “你用不著支吾什麼,為了讓這件事做得更完美,你太太當然會到倫敦!”

  “別那麼洩氣的樣子,”金喬說:“我就是你太太!”

(二)

  我凝視著她,或者,不如說是目瞪口呆地看著她。我真奇怪她居然沒有笑出來。

  “別那麼吃驚的樣子,”她說:“又不是向你求婚。”

  我終於開口道:

  “你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當然知道,我提議的事很實際,而且可以免得無辜的人可能受到傷害。”

  “可是你自己反而很危險。”

  “我會小心的。”

  “不行,而且會漏洞百出。”

  “不會的,我已經想過了,我可以帶著一、兩個有外國標簽的行李箱,租間有家俱的公寓住下來。登記的時候,我就用伊斯特布魯克太太的名字,誰又知道我到底是不是伊斯特布魯克太太呢?”

  “認識你的人都知道你不是。”

  “認識我的人都沒機會見到我,我會暫時辭職,因為我生病了。我還要染頭發,對了,你太太頭發是什麼顏色的?黑的還是金的?”

  “黑頭發。”我機械式地說。

  “好,我不喜歡把頭發染成淺色。只要我穿上不同風格的衣服,多化點妝,連我最好的朋友都不會想到我是誰!既然你過去十年都沒太太在身邊,誰也不會知道我不是她。‘白馬’的人又怎麼會懷疑我不是自稱的那個人呢?要是你准備跟人簽合同,用一大筆錢打賭我還活著,就沒有誰會懷疑我的真實身份了。你跟警方沒有任何關系——確實是個真的客戶。她們只要到索美塞得郡一查,就可以證明你確實結過婚。另外,她們也可以查出你和賀米亞的愛情是真的。這麼一來,還有什麼疑問呢?”

  “你不懂——太危險了。”

  “危險——老天!”金喬說:“我願意幫你從布萊德利那個騙子那裡贏回小小的一百鎊或者任何東西。”

  我看著她,我很喜歡她……她的紅發、雀斑、勇往直前的精神。可是我不能讓她去冒這種危險。

  “我不能忍受,金喬,”我說:“萬一發生什麼意外怎麼辦?”

  “你是說我?”

  “不錯。”

  “那不是我的事嗎?”

  “不,是我把你拉進來的。”

  她思索著點點頭。

  “對,你說得也許沒錯,可是誰先開頭的都沒關系,現在我們都扯上了這件事,而且一定要採取一點行動。我真的很認真,馬克,這不是開玩笑。要是我們所想的沒錯,這件事實在太讓人惡心、太殘忍了,我們一定要想辦法阻止!你知道,這不是為了仇恨或者嫉妒殺人,而是把殺人當做家常便飯——不管被害是什麼人。

  “當然,我是說要是這整件事都是真的話。”

  她用疑惑的眼光看了我一眼。

  “當然是真的,”我說:“所以我才替你擔心。”

  金喬用兩個肘撐在桌上,跟我辯了起來。

  我們一來一往地辯著,我壁爐上的鐘也緩緩移動著。

  最後,金喬下了個結論。

  “就是這樣,我事先一再地受到警告,我知道有人想對我不利,可是我一點都不相信她做得到!要是每個人都有‘死的意願’,可惜我的就沒那麼發達!我身體好得很,我一點都不相信塞莎·格雷在地板上畫些圖形,或者西碧兒表演一次出神狀態……就能讓我得到膽結石或者腦膜炎。”

  “我想,貝拉還會犧牲一隻白公雞。”我思索道。

  “你必須承認,這些全都是騙人的東西!”

  “到目前為止,我們對實際情形並不瞭解。”我說。

  “對,所以我們才要把事實找出來。可是你難道真的相信,三個女人在‘白馬’一間舊馬房裡做的事,能讓住在倫敦一間房子裡的我,染上致命的疾病嗎?你當然不會相信啦!”

  “對,”我說:“我不相信,可是我真的……”

  我們彼此對望著。

  “對,這就是我們的弱點。”金喬說。

  “你聽我說,”我說:“我們還是換個方式,我到倫敦去,你假裝是她們的顧客,我們另外再編個故事——”

  金喬用力搖搖頭。

  “不行,馬克,”她說:“那樣不行,有好幾個原因,最重要的一點,是‘白馬’的人早就認識我,知道我是個笑口常開、無憂無慮的女孩,她們可以從羅妲那兒查到我所有的資料——可是我過去什麼歷史都沒有。你的處境卻比我理想多了——你是個緊張的顧客,到處打聽消息,還沒准備把自己的秘密說出來。對,我們就決定這麼做。”

  “我不喜歡,我不願意你一個人用假名住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又沒有任何人照顧。我想在我們著手之前,最好——呃——先向警方備個案。”

  “我同意,”金喬緩緩說:“你應該這麼做,向哪裡的警方登記?蘇格蘭警場?”

  “不,”我說:“我想最好是通知李俊巡官。”

第十五章

  第一眼看到李俊巡官,我就很喜歡他。他是那種安靜、能幹的典型。我想,他也是個富有想像力的人——願意考慮一些不合乎傳統的可能性。

  他說:“柯立根醫生跟我談過碰到你的事,一開始,他就對這件事很有興趣。當然,高曼神父在地方上很有名,也很受人尊敬。對了,你說你有點特別的資料要告訴我們?”

  我說:“是的,是和一個叫‘白馬’的地方有關的事。”

  “據我所知,是在馬區狄平村吧?”

  “是的。”

  “請說吧。”

  我把第一次在“幻想園”聽到“白馬”,我到羅妲家去,以後被介紹給那“奇怪的三姊妹”的事,一一向他說明,並且盡可能正確他說出那天下午和塞莎·格雷談話的內容。

  “你對她所說的話印象很深刻?”

  我覺得很窘。

  “喔,也不能那麼說,我不是真的相信——”

  “是嗎?伊斯特布魯克先生,我覺得你好像很相信呢。”

  “你說得也許沒錯,反正人都不願意承認自己有多幼稚。”

  李俊巡官笑了。

  “不過你還少說了些什麼,對不對?你到馬區狄平村去的時候,已經對這件事很有興趣了,那是為什麼呢?”

  “大概是奇怪那個女孩為什麼那麼害怕吧。”

  “你是說在花店工作的那個女孩?”

  “對,她偶然說出對‘白馬’的觀感,後來又顯得那麼害怕,所以我覺得一定有什麼——值得叫人害怕的事。後來我又碰到柯立根醫生,他告訴我名單的事,上面有兩個我認識的人都死了。還有一個名字看起來也很熟,後來我才發覺,她竟然也死了。”

  “是德拉芳丹太太?”

  “是的。”

  “請說下去。”

  “於是我決心查出事情的真相。”

  “那你怎麼著手做呢?”

  我告訴他,我先去拜訪塔克頓太太,後來又到伯明罕市政廣場大廈去找布萊德利先生。

  他現在已經興趣十足,跟著我念了一遍名字。

  “布萊德利?”他說:“原來布萊德利也有份?”

  “你認識他?”

  “對,我們都對他很熟,他已經給了我們很多麻煩。他是個狡猾的商人,從來不讓我們抓到任何把柄,他對法律非常熟悉,能鑽任何法律的漏洞,所以他反而有理得很,那種人就寫得出‘逃避法網百法’之類的書。不過謀殺——尤其是有組織地殺人——應該不是他拿手的本事。”

  “現在我已經把我們談話的內容告訴你,你能不能根據這個採取行動呢?”

  李俊巡官搖搖頭。

  “不行,第一,你們談話的時候沒有證人,只要他願意,他可以一口否認!而且,他說人可以拿任何東西打賭也沒有錯,他打賭某人會死,結果不管輸贏,他又有什麼罪呢?除非我們確實能證明布萊德利跟罪行有關——我想,這不是件容易的事。”

  他聳聳肩,頓一頓,又說:

  “你在馬區狄平村的時候,有沒有見過一個姓威納博的人?”

  “有啊,”我說:“有一天,我跟別人一起到他家吃午餐。”

  “喔?可不可以告訴我,你對他的印象如何?”

  “噢,印象很深,他是個很特別的人,殘廢了。”

  “嗯,是小兒麻痹症吧?”

  “他只能坐在輪椅上走動,不過行動不便反而好像使他決心更好好享受人生。”

  “把你知道關於他的事都告訴我。”

  我形容了威納博的房子、他的藝術珍藏、以及他有興趣的事。

  李俊巡官說:“真可惜。”

  “可惜什麼?”

  他淡淡地說:“可惜他是個殘廢。”

  “請恕我冒昧,可是你是不是絕對肯定他是殘廢呢?他有沒有可能——是裝出來的?”

  “百分之百肯定。他的主治醫生是住在哈理街的陶岱爾爵士,是個絕對值得信任的人。陶岱爾爵士向我們保證,他的雙腳確實癱瘓了。咱們的小奧斯本先生也許肯定威納博就是那天晚上跟在高曼神父背後的人,可是他錯了。”

  “我懂了。”

  “我說過,可惜威納博先生殘廢了,不然像他那種人真的很可能計劃出殺人組織之類的事。”

  “嗯,我也這麼想。”

  李俊巡官用食指在桌上畫著一圈又一圈的圓圈,然後忽然抬頭說:

  “讓我們把所有資料整理一下,我們幾乎可以確定,有一個專門替人除掉眼中釘的組織存在。這個組織並不使用暴力,它不雇用流氓或者槍手……從死者身上,也看不出任何暴斃的跡象。除了你提到的那三位死者之外,我們也知道另外有一些人死的時候非常自然,可是的確有人因為他們的死得到不少好處。可是別忘了,那些人實在太狡猾、太狡猾了。不管是什麼人想出來的,腦筋都實在太好了。我們只知道幾個零零星星的名字,而且天知道另外到底還有多少——這件事牽涉得實在太廣了。但是到目前為止,我們就只知道一個垂死的女人,為了求得心安所偶然說出的幾個名字。”

  他生氣地搖搖頭,又說:

  “這個叫塞莎·格雷的女人,你說她曾經跟你吹噓她的‘法力’!哼!她這麼做偏偏就能逍遙法外!不管她自稱她的法力能做什麼,可是在法律上來說,她都沒有罪。我們調查過,她始終沒有靠近過那些死者,也沒有寄過有毒的巧克力之類的東西給他們。照她自己的說法,她只是安安靜靜地待在家裡,施展精神感應術!哼!要是在法庭上這麼告訴法官,一定會引來一陣大笑!”

  我喃喃道:“可是廬和恩格斯卻沒笑,天國中的任何一位也都沒有笑。”

  “什麼?”

  “對不起,我只是在引‘不朽的時刻’裡的一句話。”

  “嗯,可是一點都沒錯,地獄的魔鬼全都在笑,天堂的主人卻不會笑。這件事——‘邪惡’的事,伊斯特布魯克先生。”

  “對,”我說:“現在我們都不用這個形容詞了,可是用在這裡實在太恰當了,所以——”

  “嗯?”

  李俊用疑問的眼光看著我。

  我脫口而出:“我想只有一個辦法可以更瞭解這件事,我和一個朋友想了一個計劃,你也許會覺得很可笑——”

  “我會判斷。”

  “首先,你剛才說過,你也相信有我們所說的那種組織存在,而且的確發揮了一些效力。”

  “不錯。”

  “但是你卻不知道它怎麼發揮效力?第一個步驟我已經知道了,我所謂的‘顧客’約略聽過那個組織,然後奉命到伯明罕去找布萊德利先生,最後決定放手去做,於是和布萊德利先生訂好合約,又奉命到‘白馬’去。可是接下來的事我們就不知道了!‘白馬’到底玩什麼花樣呢?一定要有人親自去查查。”

  “說下去。”

  “除非我們確實知道塞莎·格雷做了些什麼,就沒辦法繼續追查下去。你的法醫吉姆·柯立根說,這種念頭完全是胡說八道——可是事實上是嗎?李俊巡官,是嗎?”

  李俊歎了口氣。

  “你知道我會怎麼回答——任何神智正常的人也都會這麼回答——‘是的,當然是的。’——可是我現在是以私人身分跟你交談,過去幾百年裡,發生過很多奇奇怪怪的事,七十年前,有人相信倫敦國會大廈鐘樓上的鐘敲過十二之後,還能再親耳聽到它敲十二下,而且不是欺詐行為?但是那個鐘只敲過一遍,而不是兩遍,耳朵所聽到的聲音是兩種不同的聲波造成的?有人相信坐在自己家裡的起居室,連電線都沒有,就能聽到幾千里以外的人說話嗎?你相不相信——喔!太多事了,現在連小孩子都習以為常的事,幾十年前卻是很不可思議。”

  “換句說,天下沒有不可能的事?”

  “我就是這個意思,要是你問我,塞莎·格雷有沒有辦法動動眼珠,陷入出神狀態就殺掉人?我會回答‘不可能’,可是我沒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對不對?說不定她真的瞎貓碰上死老鼠,抓到什麼竅門——”

  “對,”我說:“今天的超自然力量,說不定明天就成了科學事實。”

  “別忘了,我說的話並不正式。”李俊提醒我。

  “兄弟,你是在憑理智說話。總之,我覺得一定要有人親自去看看‘白馬’到底在玩什麼花樣——而我就打算親自去試試。”

  李俊凝視著我。

  “路已經舖好了。”我說。

  接著,我就把我和金喬擬定好的計劃——告訴他。

  他皺眉聽完之後,說:

  “我瞭解你的意思,伊斯特布魯克先生,你的際遇剛好給了你適當的機會,可是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明白,你打算做的事非常危險,因為那些人都很危險。你也許有危險——你的朋友當然更危險。”

  “我知道,”我說:“我知道……我們已經討論過一百遍了,我不喜歡她扮演那個角色,可是她已經下了很大的決心,而且非常願意。”

  李俊忽然說:“你是不是說她是紅頭發?”

  “是啊。”我驚訝地說。

  “跟紅頭發的人辨,一點用都沒有,”李俊說:“這一點我最清楚了。”

  我在想,不知道他太太是不是紅頭發。

第十六章

  第二次拜訪布萊德利,我一點都不緊張,相反的,我覺得很有意思。

  “把你自己真的想成那個角色。”我出門之前,金喬鼓勵我,我也試著努力做到。

  布萊德利先生微笑著歡迎我。

  “很高興再見到你,”他伸出肥胖的手說:“看來,你已經仔細考慮過你的小問題了,是不是?我說過了,慢慢來,不用急。”

  我說:“我做不到,事情——實在有點緊張……”

  布萊德利仔細打量著我,他發現我的態度很緊張,故意避開他的眼光,放下帽子時,手又很笨拙。

  “好,好,”他說:“我們一起研究研究,你想打賭一件事,對不對?”

  “事情是這樣的——”我沒有再說下去,讓布萊德利做他的工作。

  “我發現你有點緊張,”他說:“你很謹慎,我贊成做事要謹慎,絕對不要說任何不能讓母親聽到的話!好了,你大概認為我辦公室有竊聽器吧?”

  我不知道,也在臉上表現出來。

  “就是隱藏式麥克風,”他說:“我可以保證,這裡絕對沒那種東西,我們的談話絕對不會被錄下來。要是你不相信的話,”他的坦誠有鼓勵性,“其實你又何必相信呢?——你盡可以選擇地方跟我談。”

  我說我相信這個地方絕對沒問題。

  “你很聰明!我可以保證,那種事對我們沒什麼好處,不論你或我,都不會說出對我們雙方不利的事。好了,我們開門見山地說吧,你在為一件事煩心,又發覺我很同情你,覺得可以跟我談談。我是個人生經驗豐富的人,也許可以給你一點建議。煩惱分擔之後,就只剩下一半煩惱了。我們就這麼說怎麼樣?”

  我們就這麼說定了,我結結巴巴地說出我的故事。

  布萊德利先生非常機巧,他不時適當地點我一下,使我順利說完年輕時那段迷戀陶莉安的故事,以及我們悄悄成婚的事。

  “這種事太常見,太常見了,”他搖搖頭說:“我很瞭解,年輕人都有理想,喜歡真正漂亮的女孩,彼此認識還不夠,就已經結為夫婦了。後來怎麼了?”

  我繼續說下去。

  我故意把細節說得含糊些,因為我所扮演的那個男人一定不會多談細節,我只表現出理想破滅的情形——一個小傻瓜終於瞭解自己只是個小傻瓜。

  我讓他以為我們最後發生了嚴重的爭執。要是布萊德利以為我年輕的妻子跟別人跑了,或者始終有另外一個男人介於我們夫妻間,那就差不多了。

  “可是你知道,”我焦急地說:“雖然她——呃,並不完全像我想像得那樣,可是她的確是個甜美的女孩。我從來沒想到,她會這樣子!”

  “她到底對你怎麼了?”

  我解釋道,我“妻子”又回到我身邊來了。

  “你以為她發生了什麼事?”

  “說起來也許有點奇怪,可是我真的沒有去想。老實說,我想我大概以為她死了。”

  布萊德利對我搖搖頭。

  “一相情願!真是一相情願!她怎麼會死呢?”

  “她一直沒寫信或用其他方式跟我聯絡,我也沒聽到她的消息。”

  “其實,根本就是你自己想完全忘掉她。”

  這個有對黑珠子似眼珠的小律師,自有他對心理學的研究。

  “是啊,”我感激地說:“你知道,並不是我想跟別人結婚。”

  “可是你現在有這個意思了,對不對?”

  “這——”我表現得很不情願。

  “來,告訴老爹。”可厭的布萊德利說。

  我有點不好意思地承認,不錯,最近我正考慮再婚。

  可是我堅決拒絕說出再婚的對象,因為我不願意她扯進這件事,我絕對不會告訴他她的任何事。

  這一次,我想我表現的反應又對了,布萊德利沒有堅持要我說出來,他只說:“這是很自然的反應,親愛的先生,那段不愉快的往事已經過去了,不用說,你又找到一個完全適合你的人,可以和你共用文學樂趣和生活方式,是個真正的伴侶。”

  我這時才發現,他知道賀米亞的事。事情很簡單,只要稍微調查一下,就知道我只有一個親近的女朋友。布萊德利收到我要求面談的信之後,一定查過我的所有資料,心裡早就對我有了大概的瞭解。

  “離婚怎麼樣?”他問:“那不是最自然的解決方式嗎?”

  我說:“根本不可能離婚,她——我太太——連聽都不願意聽。”

  “哈,哈,可以請問她對你的態度如何嗎?”

  “她——呃——她想回到我身邊,她——一點都不講理,她知道我另外有女朋友,而且——而且——”

  “很卑鄙——我懂了,看起來沒什麼辦法了,除非……可是她還很年輕……”

  “還有很多年可以活。”我悲哀地說。

  “喔,那也難說,伊斯特布魯克先生。你說她一直住在國外?”

  “她是這麼告訴我,不過我不知道她住在什麼地方。”

  “也許是在西部,你知道,有時候在那些地方會染上疾病,潛伏期有好幾年,等回來之後才突然發病,我就知道兩、三個這種例子,這次說不定也一樣。要是這樣能讓你高興點,”他頓了頓,“我願意小賭一下。”

  我搖搖頭。

  “她還有好幾十年好活呢。”

  “嗯,賭不賭由你決定……不過我們不妨下個賭注:我用一千五百賭一,這位女士在聖誕節之前就會死,怎麼樣?”

  “還要再快一點!我沒辦法等了,有些事——”

  我是有意不合作,不知道他到底怎麼想:賀米亞和我已經發展到等不下去的階段了,或者我“妻子”威脅要找賀米亞的麻煩。也許他以為另外有人在追賀米亞。

  隨便他怎麼想,反正我的目的就是故意表現得迫不及待。

  “那賭注就要改變一下,”他說:“我們用一千八百比一賭你太太活不到一個月,怎麼樣?”

  我覺得這時候應該還一下價,就照做了,說我沒那麼多錢。布萊德利的手法很高明,他不知道靠什麼方法查出,我在緊急的時候可以籌到多少錢。他知道賀米亞有錢,因為他小心地暗示,我婚後就會有錢,不會在乎這點賭注。而且,我越心急,他越有利,無論如何都不肯減價。

  最後,我終於接受了這個條件。

  我立下了一份借據,上面太多法律詞句,我大都不瞭解。其實我很懷疑它到底有沒有法律效力。

  “這在法律上有效嗎?”我問他。

  “我想,”布萊德利先生露出一口好的假牙,“它不會發生那種問題。”他的笑容中沒有多少善意,“打賭就是打賭,要是有人不付帳——”

  我看著他。

  “我不該多談這個,”他輕輕說:“真的,我不該多談這個。我們不喜歡賴帳的人。”

  “我不會賴帳的。”我說。

  “我相信你不會,伊斯特布魯克先生。至於——呃——安排方面,伊斯特布魯克先生,你說是在倫敦,詳細地址呢?”

  “你一定要知道?”

  “我必須知道所有細節,下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安排你跟格雷小姐見面——還記得格雷小姐吧?”

  我說當然記得。

  “她是個很讓人驚訝的女人,太讓人驚訝了,非常有天賦。她會跟你要你太太穿過的東西——手帕之類的都可以——”

  “可是為什麼呢?”

  “我知道,我知道,別問我為什麼,我也不知道,這個秘密只有格雷小姐知道。”

  “會發生什麼事?她要做什麼?”

  “我說我不知道,你就該相信,伊斯特布魯克先生。我真的一點都不知道——而且也不想知道,好了,不用再多說了。”

  他頓了頓,又用一種近乎慈父的聲音說:

  “伊斯特布魯克先生,我希望你先拜訪一下尊夫人,安撫她一下,讓她以為你願意妥協。你最好出國幾個禮拜,等你回來的時候……”

  “然後呢?”

  “你趁她不注意的時候,拿走她日常穿戴的一件衣物,再到馬區狄平村去,”他沉思了一會兒,又說:“我記得你上次說你有朋友——還是親戚——住在那附近?”

  “堂妹。”

  “那就簡單了,她一定會讓你住一、兩天吧。”

  “別人大部分怎麼辦?住旅館?”

  “我想有時候大概是,或者開車到伯恩第斯去,不過我也不大清楚。”

  “我堂妹會怎麼想呢?”

  “你表示對‘白馬’的住客起了好奇心,想參加一次降神會。聽起來就非常簡單了。格雷小姐和她的靈媒朋友經常舉行降神會。你知道降神會是怎麼回事,雖然你明知全都是胡說,可是還是覺得很有意思。就只有這樣,伊斯特布魯克先生,你看,簡單極了。”

  “嗯——那,然後呢?”

  “我只能告訴你這些,事實上我也只知道這些,其他的全都由塞莎·格雷小姐負責。別忘了從尊夫人那兒拿手套或者手帕之類的。然後,你最好出國旅行一趟。義大利的裡維耶拉區,這個季節的景色非常怡人,只要一、兩星期就夠了。”

  我說我不想出國,想留在英國。

  “很好,不過你絕對不能到倫敦去,我鄭重提醒你,一定不能到倫敦去。”

  “為什麼?”

  布萊德利先生責備地看著我。

  “我們保證給予客人百分之百的——呃——安全,”他說:“‘如果’他們聽話的話。”

  “伯恩第斯怎麼樣?可不可以?”

  “好,伯恩第斯很適當,住到旅館去,結交幾個朋友,多跟他們在一起。我們希望——你的生活沒什麼可以挑剔的地方。要是你住膩了伯恩第斯,也可以隨時住到托基市去。”

  他的口氣殷勤地就像旅行社職員一樣。

  我又握了一次他肥胖的手,向他道別。

第十七章

(一)

  “你真的要參加塞莎的降神會?”羅妲問。

  “有什麼不行?”

  “我從來不知道你對那種事有興趣,馬克。”

  “也不是真的有興趣,”我老實說:“可是她們三個人實在很奇怪,我想看看她們到底在玩什麼把戲。”

  要表現得泰然自若並不容易,因為我從眼角的餘光中發現,休·戴斯巴正若有所思地看著我。他是個精明的人,很喜歡冒險,像他這種人往往可以從第六感意識到危險的存在。現在,我想他就是這種感覺——知道我不只是單純的好奇,一定還有更重要的事。

  “那我跟你一起去,”羅妲愉快地說:“我也一直想去。”

  “你不能做那種事,羅妲。”戴斯巴咆哮著說。

  “可是你知道我又不相信那些,休。我只是覺得好玩。”

  “一點都不好玩,”戴斯巴說:“很可能真的有點鬼名堂。而且對‘純粹好奇’而去的人也沒什麼好處。”

  “那你就該勸馬克也別去。”

  “我管不著馬克。”戴斯巴說。

  可是他又飛快地看了我一眼,我相信他知道我有我的用意。

  羅妲很生氣,可是過不了多久又好了。那天早上稍晚,我們在村子裡碰到塞莎·格雷時,塞莎率直地提到那件事。

  “嗨,伊斯特布魯克先生,我們今天晚上等你來,希望能讓你看到一場滿意的表演。西碧兒是個了不起的靈媒,可是誰也不知道結果會怎麼樣,希望你不至於感到失望。有一件事我必須先要求你,一定要保持開放的心胸,我們永遠歡迎誠實的人來詢問——可是要是抱著輕浮、嘲笑的態度,那就太不好了。”

  “我本來也想去,”羅妲說:“可是外子的偏見太深了,你也瞭解他那種人。”

  “反正我也不會讓你來,”塞莎說:“有一個外人就夠了。”

  她轉身看著我。

  “要不要先跟我們一起吃頓簡單的晚餐?”她說:“我們在降神會之前都吃得很少。七點左右怎麼樣?好,我們等你。”

  她點點頭,笑一笑,輕快地踏著大步離開了。

  我凝視著她的背影,由於太過於專心,竟然沒聽到羅妲在跟我說話。

  “你說什麼?對不起。”

  “馬克,你來了之後就一直好奇怪,是不是有什麼事不對勁?”

  “沒有啊,怎麼會有事呢?”

  “是不是書寫不下去了?”

  “書?”我一時想不起什麼書,然後匆匆說:“喔,不,進行得還不錯。”

  “我想一定是戀愛的關系,”羅妲用責備的語氣說:“對!戀愛對男人很不好,好像把腦筋都弄笨了。女人就剛好相反,容光煥發,比原來還好看一倍。很好玩,對不對?”

  “謝謝你!”我說。

  “喔,別生我的氣,馬克,我真的覺得這是件好事,也非常高興。她的確很好。”

  “誰很好?”

  “當然是賀米亞·雷可立夫。你好像以為我什麼都不知道,這種事我看多了。她實在很適合你——既漂亮又聰明,跟你太相配了。”

  “這種話對誰都可以說。”

  羅妲打量了我一下。

  “就算是吧。”她說。

  她說她要到肉店有事,我也說我要到牧師家拜訪一下,我們就分道揚鑣了。

  臨分手前,我又說了一句:“我可不是去要牧師預告婚禮喔。”

(二)

  到牧師家就像回到自己的家一樣。

  前門友善地開著,我一走進去,就覺得肩上的重擔卸了下來。

  凱索普太太從大廳後面一扇門走出來,不知道為什麼,

  拿著一個鮮綠色的塑膠大桶子。

  “嗨,是你,”她說:“我想應該是你。”

  她把桶子遞給我,我不知如何處理,笨拙地站著看著她。

  “放在外面樓梯上。”凱索普太太有點不耐煩地說,好像我應該知道似的。

  我照著她的話去做,然後跟著她走進上次那間陳舊黑暗的大房間。房裡有一大堆快熄滅的火,凱索普太太撥撥火,又放了一根木柴進去,然後示意我坐下,她自己也坐下,並且用明亮而不耐煩的眼神看看我。

  “怎麼樣?”她問:“你做了什麼事?”

  她生氣勃勃的態度,就像要去趕火車似的。

  “你要我採取行動,我也正在進行。”

  “好,進行什麼?”

  我告訴她,把一切全都告訴她,在不知不覺間,我甚至連自己都不太明白的事也告訴了她。

  “今天晚上?”凱索普太太思索道。

  “對。”

  她沉默了一會兒,顯然正在思考什麼。我一時沖動,忍不住脫口而出:“我不喜歡這麼做,老天,我不喜歡。”

  “你又何必喜歡呢?”

  這當然沒辦法回答。

  “我實在太替她擔心了。”

  她親切地看著我。

  “你不知道,”我說:“她——她有多勇敢,要是她們用什麼方式傷害了她……”

  凱索普太太緩緩說“我看不出——真的看不出——她們能用‘什麼’方法傷害她。”

  “可是她們已經傷害了——別人。”

  “看起來是不錯……”她似乎覺得不太滿意。

  “在其他方面,她絕對不會有事,我們已經把一切想得到的預防措施都做了,她不會真的受到什麼傷害。”

  “可是她們說她們真的能傷害人,”凱索普太太指出:“她們自稱能控制一個人心智,讓人生病。要是他們真的做得到,那倒很有意思。可是也真夠害怕!我們上次說得沒錯,這種事一定得想辦法阻止。”

  “可是冒險的人是她。”我喃喃道。

  “總得有人去冒險,”凱索普太太平靜地說:“冒險的人不是你,所以你的自尊受了傷,你一定要瞭解,金喬非常適合扮演這個角色,她能控制她的情緒,也非常聰明,一定不會讓你失望的。”

  “我不是擔心‘那個’!”

  “好了,根本不用擔心,對她沒什麼好處。我們不要逃避問題,萬一她因為這次實驗送了命,也死得非常值得。”

  “老天,你真狠心!”

  “總得有人朝最壞的方向設想,”凱索普太太說:“你不知道那能給人多大的信心,你馬上就會肯定,事情沒有你想像得那麼糟。”

  她用保證的神情向我點點頭。

  “也許你說得對。”我懷疑地說。

  凱索普太太用十分肯定的口氣說,她說得當然對。

  我又談到細節。

  “你的電話有登記在電話薄上吧?”

  “當然。”

  我解釋道:

  “這件——今天晚上的事結束之後,我也許想跟金喬保持密切聯系,我可以每天從你這兒打電話給她嗎?”

  “當然可以,羅妲家有太多人進進出出,我知道你希望確定沒人聽到你們談話。”

  “我會在羅妲家待一陣子,然後也許會到伯恩第斯,我不能——回倫敦去。”

  “先考慮今天晚上的事吧。”凱索普太太說。

  “今天晚上……”我站起來,說了句不適當的話:“替我——替我們祈禱吧。”

  “當然。”凱索普太太詫異我居然還要特別要求。

  我走到前門時,忽然起了一股好奇心,說:“那個桶子是做什麼的?”

  “桶子?喔,那是給學生替教會采草莓的,很大,對不對?可是非常方便。”

  我望望豐腴的秋景,那麼平靜而又美麗……

  “但願天使和牧師祝福我們。”我說。

  “阿門。”凱索普太太說。

(三)

  我在“白馬”所受到的接待平凡極了,我不知道自己期望什麼特別的氣氛,總之不是這樣。

  塞莎·格雷穿著一件家常的暗色羊毛洋裝來開門,一本正經地說:“喔,你來了,很好,我們馬上開飯。”

  再也沒有比這個更實際、更平凡的事了……

  大廳末端擺好了簡單的晚餐,我們喝湯、吃煎蛋捲和乳酪。貝拉服侍我們,她穿了一件黑色毛織洋裝,看來比以前更像隨便哪一個義大利市民。外面套了一件孔雀花紋的毛織長衫,上面編著金線。這一次,她沒戴念珠,但是手腕上卻套了兩個沉重的金鐲子。她只吃了點煎蛋捲,其他什麼都沒吃。她很少說話,用一種保持距離、高深莫測的態度對待我們。這應該使人留蔔深刻的印象。但是事實上卻沒有,反而顯得像是在做戲,太不實際。

  大部份時間都是塞莎·格雷在發言——愉快地談論本地的消息。這個晚上,她表現得完全像典型的英國鄉下老處女,除了她身邊的事以外,別的任何事都不關心。

  我暗自想,我瘋了,真是瘋了。有什麼好怕的呢?就連貝拉,今天晚上看來也只是個癡呆老農婦,和許許多多其他婦女一樣——天生就對知識沒什麼興趣。

  回想起來,我跟凱索普太太談的事真是太愚蠢了,我們憑空想像了很多事。我想到金喬——染了頭發,用了假名——我居然以為她會受這三個非常平凡的女人危害,真是太可笑了!

  晚餐吃完了。

  “沒有咖啡,”塞莎·格雷用抱歉的口氣說:“我不希望太過於刺激。”然後站起來,“西碧兒?”

  “好,”西碧兒臉上露出狂喜和不屬於這個世界的表情:“我該去准備……”

  貝拉收拾桌子,我走到懸掛舊酒店招牌的地方,塞莎跟在我後面。

  “這種光線下,根本看不清楚。”她說。

  她說得對,那個模糊的白色影子根本看不出是馬,大廳中只點了一支暗淡的電燈,燈罩是用皮紙做的。

  “那個紅頭發的女孩——叫什麼名字來著——金喬吧——上次來的時候,說她要好好清理修復一下這個招牌,”塞莎說:“不過大概早就忘了!”她又說:“她在倫敦一個美術館做事。”

  這時候聽人這麼輕描淡寫地提到金喬,使我有一種奇異的感覺。

  我凝視著畫說:“那也許很有意思。”

  “這當然不是幅好畫,”塞莎說:“只是一幅劣品,不過跟這個地方很相配,而且至少有三百多年的歷史了。”

  “准備好了。”

  我們迅速走過去。

  貝拉從黑暗中走出來向我們招手。

  “該開始了。”塞莎的口氣仍然很輕快實際。

  我跟她走進那間改建過的馬房。

  我說過,從正屋沒有路直接通過來。今晚的天空非常暗淡,沒有星星。我們從外面黑暗的夜色中,走進一個點著燈的長房間。

  晚上,這個房間看來完全不同。白天,它像個怡人的書房,現在卻不只如此。燈不少,但是很多都沒開,僅有的燈光是間接發出的光線,帶著輕柔冷冽的意味。地板中央有一個像是高起的床或者長沙發椅之類的東西,上面舖了塊繡著不同神秘標志的紫布。

  房間較遠那端有個看來像小火盒的東西,旁邊是個舊的大銅盤。

  另外一邊靠牆邊放著一個橡木椅背的笨重的大椅子,塞莎指指它,對我說:

  “你那邊坐。”

  我順從地坐下,塞莎的態度變了,奇怪的是,我卻沒辦法準確說出到底怎麼改變了。跟西碧兒偽稱的神秘主義沒有關系,而像是揭開了每天日常瑣碎生活的布幕。布幕後面是個真真實實的女人。帶著像外科醫生正要在手術臺上操作一次困難而危險的手術時一樣的態度。她走回牆邊一個小櫃子,拿出一件長罩衫時那種感覺就更強烈了。那件長衫看來似乎是用金屬似的織線編織成的。她又戴上一副用上好網絲做成的長手套。

  “人總得未雨綢繆。”她說。

  這句話讓我覺得有點邪惡。

  接著,她又特意用低沉的聲音對我說:

  “我必須特別提醒你,伊斯特布魯克先生,你一定要安安靜靜地坐在你的位置上,絕對不能離開椅子,否則也許很不安全。這不是小孩子在玩游戲,我是和一種力量在交涉,對不懂的人來說,這種力量可能非常危險!”她頓了頓,又說:“該帶的東西,你帶來了吧?”

  我什麼也沒說,從口袋拿出一隻褐色鹿皮手套遞給她。她接過手套,走到一盞有活動曲莖的桌燈旁邊,打開燈,把手套放到燈下使人覺得不舒服的光線下,手套由褐色變成毫無個性的灰色。

  她關掉燈,滿意地點點頭。

  “很好。”她說:“戴手套的人身上所發出的氣味很強。”她把手套放在房間末端一個看來像是大唱機架子上,然後略為提高聲音說:“貝拉,西碧兒,都准備好了。”

  西碧兒先進來,她在那件孔雀花紋的衣服外面,又套了件黑斗篷。進來之後,她演戲似地把斗篷摔開,斗篷滑落在地上,像個染黑了的池子一樣。她走上前,說:

  “希望今晚一切順利,誰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伊斯特布魯克先生,希望你不要抱著懷疑的態度,否則會妨礙我們的工作。”

  “伊斯特布魯克先生不是來嘲弄我們的。”塞莎說。

  她的語氣中有種嚴肅的意味。

  西碧兒在紫色長沙發上躺下,塞莎俯身替她整理好衣服。

  “舒服了嗎?”她細心地問。”

  “嗯,舒服了,謝謝你,親愛的。”

  塞莎關掉一部份燈,然後旋轉一個罩蓋似的東西,遮蓋在長沙發椅上面,使西碧兒所躺的地方陰影更深。

  “燈太亮的話,對進入出神狀態會有妨礙。”西碧兒說。

  “好了,我想一切都准備好了吧?貝拉?”

  貝拉從陰影中走出來,和塞莎一起走向我。塞莎用右手握住我的左手,她的左手握著貝拉右手,貝拉再用左手握住我的右手。塞莎的手又幹又硬,貝拉的手冷冷的,好像沒有骨頭——像條毛蟲一樣,我不禁厭惡地顫抖了一下。

  塞莎一定是動了什麼開關,天花板上傳來微弱的音樂聲,我聽出是孟德爾松的“葬禮進行曲”。

  “舞臺場面,”我不屑地暗自想道:“金玉其表的陷阱!”我冷靜與挑剔——但卻意識到一股不受我歡迎的情緒湧現出來。

  音樂停了,等了好一會兒,只聽到呼吸聲,貝拉的呼吸聲有點喘息,西碧兒則沉重而有規律。

  接著,忽然之間,西碧兒開口了,但所發出的卻不是她本人的聲音,而是一個男人低沉的聲音,帶著粗啞的外國腔。

  “我來了。”那個聲音說。

  我的手被放開了,貝拉飛快地走進陰影中。塞莎說:“晚安,是馬堪德嗎?”

  “我是馬堪德。”

  塞莎走到長沙發旁,拉開遮蔽的罩蓋,柔和的燈光灑在西碧兒臉上,她似乎已經睡熟了。安眠時,她的臉看來完全不一樣。

  她臉上的皺紋都消失了,好像年輕了好幾歲,甚至可以說看來相當漂亮。

  塞莎說:“馬堪德,你是不是准備好要服從我的意志和願望?”

  那個低沉的聲音說:“是的。”

  “你願不願意保護躺在這裡,暫時由你寄住的杜素的身體,使他不受任何傷害?你願不願意把它的生命力交給我,讓我完成我的目的?”

  “願意。”

  “你願不願意奉獻出這個身體,讓死神從他身上通過,並且遵守對接受者身體有效的自然法則?”

  “死者必須被派去造成死亡,就是這樣。”

  塞莎後退一步,貝拉走上前,拿出一個十字架,塞莎把它倒置在西碧兒胸前,然後貝拉拿出一個綠色小瓶子,塞莎從瓶子裡倒出一、兩滴液體在西碧兒前額上,又用食指在上面畫了些東西。我猜想,大概又是上下倒置的十字架形狀。塞莎簡短地對我說:“是從賈辛頓天主教堂拿來的聖水。”

  她的聲音很平常,似乎應該破壞此時的氣氛,但是事實上沒有,反而讓人覺得更可驚。

  最後,她拿出我們上次看過的那個相當可怕的嘎嘎作響的東西,搖了三次,然後放在西碧兒掌中。

  她退後一步說:“一切都准備好了。”

  貝拉重複道:“一切都准備好了——”

  塞莎用低沉的聲音對我說:“我想,你對這些儀式並沒多深的印象,對不對?我們就碰過這種客人。我敢說,這些在你看來都只是沒什麼意義的胡言亂語。可是不要太自信了,儀式——時間和習慣所造成的這種語句型式,確實對人類精神有某種影響。為什麼有許多群眾會集體地歇斯底里呢?我們還不知道是什麼原因,但是的確有這種現象存在。我相信,這種古代流傳下來的習俗,自然有它不可或缺的地位。”

  貝拉已經出去了,現在又回來了,拿著一隻白公雞,雞還活著,掙紮著想獲得自由。

  她拿著白粉筆跪在地上,在炭盆和銅盆四周畫些符號,然後把公雞的嘴放在銅盆邊的白線上,公雞就那樣一動也不動。

  她又在地上繼續畫些符號,一邊畫,一邊用粗啞低沉的聲音唱著什麼。我聽不懂她在唱些什麼字句,可是她顯然是在表現一種猥褻的狂喜。

  塞莎看著我說:“你不大喜歡這些,是不是?可是這些都是流傳很久的儀式了,你知道,真的非常非常久。是一代一代由母親傳給女兒的舊秘方造成的死亡符咒。”

  我不太明白塞莎的意思,但是她也沒有進一步強調,因為貝拉相當可怕的表演可能就可以達到她所期望的效果。她顯然有意扮演說明者的角色。

  貝拉把手伸向炭盆,盆裡升起一股搖曳不定的火焰,她在火上撒了些東西,房裡立刻充滿了一股濃厚膩人的香味。“我們准備好了。”塞莎說。

  我想,外科醫生要拿起他的手術刀了……

  她走到我以為是唱機架子的那個東西面前,打開之後,我才看出是個複雜的大型電裝置。

  那電器像電車似地移動著,她緩緩推動它,小心推到長沙發旁邊。

  她俯身調整一下控制器,喃喃自語道:“指南針,北西北……度數……好了。”她拿起手套,放到一個特別位置,打開旁邊一個紫色小燈。

  然後又對長沙發裡那個人說:

  “西碧兒·戴安娜·海倫,你已經脫離了你凡人的身軀,鬼魂馬堪德會小心地替你守護。你現在跟這只手套的主人在一起,她和所有人類一樣,此生的目的就是走向死神。只有死,才能得到最後的滿足。只有死才能解決所有問題,只有死才能帶給人真正的平安,所有偉人都明白這一點。別忘了,馬克白說過,只有死才能使人永遠安息。也別忘了崔斯坦和易梭德的狂喜,愛與死,愛與死,可是最了不起的,還是死……”

  那些字句流泄而出,回響著,反復著——那個像盒子一樣的大機器開始發出低哼聲,上面的燈閃著——我覺得有點暈眩,神志被帶得老遠。這時,我覺得我再也無法嘲笑什麼了。塞莎所散發出的力量,正在控制長沙發上的人,她在利用她,利用她達到某個目的,我模糊地體會到奧立佛太太為什麼會覺得害怕,她怕的不是塞莎,而是怕看來傻乎乎的西碧兒。西碧兒有法力,一種天賦的法力,和腦筋或者智力都沒有關系,那是一種體能,能使她自己離開她的身體。而離開她身體之後的頭腦,已經不再屬於她,而屬於塞莎。現在,塞莎就是在利用這份暫時屬於她的東西。

  對了,可是那個盒子呢?那個盒子是怎麼來的?

  突然之間,我害怕的對象轉移到那個盒子上!它的主人到底想借著它施出什麼詭異的作用呢?是不是有一種從身體上發出的射線,能對腦細胞產生作用呢?尤其是對某一個特別的腦子?

  塞莎的聲音又說:

  “弱點……一定有弱點……每個人都有弱點……在肌肉組織最深的地方……從弱點中去產生力量——平平安安死掉的力量……走向死神——慢慢地、自然地走向死神——用真實的方法、自然的方法。身體組織要遵從腦子的指示……命令他們——命令他們……走向死神……死神,征服者……死神……很快……很快……非常快……死神……死神……死神!”

  她的聲音像哭泣似地高昂起來……貝拉又發出另外一種可怕的動物叫聲。她站起來,刀上閃閃發光……小公雞發出一陣像要窒息似的恐怖咯咯叫聲……血一滴滴掉進銅盆裡。

  貝拉跑過來,把盆子朝前面伸出來……

  她尖叫道:

  “血……血……血!”

  塞莎一把將機器上的手套掃落在地上,貝拉把它撿起來,浸在血中,然後還給塞莎,塞莎又把它放回大盒子上。

  貝拉尖銳興奮的叫聲又響起來……

  “血……血……血!”

  她繞著炭盆一圈一圈地跑,然後痙攣地趴在地上。炭盆裡的火閃動了一下,然後就熄了。

  我覺得非常不舒服,什麼都看不見,抓著椅子的扶手,整個頭好像都在旋轉……

  我聽到喀拉一聲,那部機器的低哼聲停止了。

  接著塞莎的聲音響了起來,她清楚鎮定地說:“舊的和新的魔法交替著,對信仰的舊意識,對科學的新知識,兩者交會融合之後,會超越……”

第十八章

  “怎麼樣?情形如何?”早餐桌上,羅妲熱心地問我。

  “喔,還不是老套。”我冷漠地說。

  我知道戴斯巴正在打量我,讓我覺得很不安,他是個觀察力很強的男人。

  “在地上畫符?”

  “嗯,畫了不少。”

  “還有白公雞?”

  “當然,貝拉最大的樂趣就是這個。”

  “也有出神狀態什麼的?”

  “對,都有。”

  羅妲看來有點失望。

  “你好像覺得很沒意思,”她用委屈的聲音說。

  我說這種事都差不多,無論如何,我總算滿足了我的好奇心。

  後來當羅妲到廚房去時,戴斯巴對我說:“你受了點驚,是不是?”

  “這——”

  我希望盡量表現得輕松些,但是戴斯巴不是個容易被欺騙的人。

  於是我緩緩說:“有一點——從某一方面來說——有點殘忍。”

  他點點頭。

  “人未必真的相信那一套!”戴斯巴說:“至少在清醒理智的時候不會相信,可是這種事就是有它的影響力。我在東非看多了,巫醫對人有很大的控制力,而且我們不得不承認,的確有些事無法用常理解釋。”

  “死?”

  “喔,對了,要是一個人知道自己註定要死,就一定會死。”

  “我想那是暗示的力量吧?”

  “也許是吧。”

  “你不滿意這種解釋?”

  “不——不完全滿意,有些事,光用我們西方的科學理論是解釋不通的。歐洲人不一定相信這種荒唐事,可是要是你把它當真,它就會一直存在你心裡!”

  我思索道:“我同意你的看法,一個人不能太愛教訓人,連這個國家都會發生怪事。有一天我到倫敦一家醫院去,有個女孩患了精神病症,抱怨骨骼和手臂都痛得不得了,可是找不出任何原因,他們懷疑她得了歇斯底里,醫生告訴她,用燒熱的紅鐵棒放在手臂上,可以醫好她的病,問她要不要試試,她同意了。

  “醫療的時候,那個女孩把頭轉開,緊緊閉著眼睛,醫生用一根在冷水浸過的玻璃棒放在她手臂的內側,女孩痛得大叫,醫生說:‘現在沒事了。’她說:‘我相信,可是好可怕,燒得人好痛’我覺得最奇怪的,不是她相信自己真的被鐵棒燙過,而是她的手臂真的有被燒燙過的痕跡,玻璃棒碰過的地方真的起了泡。”

  “結果她的病好了嗎?”戴斯巴好奇地問。

  “喔,好了,那個神經炎什麼的病一直沒再發生,不過她必須醫好手臂上燙傷就是了。”

  “真奇妙,”戴斯巴說:“那對表演很有幫助,對不對?”

  “連醫生自己都很意外。”

  “我敢打賭他……”他好奇地看著我,“你昨天晚上為什麼那麼急迫地想參加降神會?”

  我聳聳肩。

  “那三個女人讓我覺得很困惑,我只是想看看她們到底耍些什麼把戲。”

  戴斯巴沒有再說什麼,不過我想他並不相信我的話,我說過,他是個觀察力很強的人。

  我立刻到牧師家去,門開著,可是屋裡好像沒人在。

  我走到放電話的小房間,打個電話給金喬。

  仿佛過了很久很久,她才來聽電話。

  “嗨!”

  “金喬。”

  “喔,你是!怎麼了?”

  “你沒事嗎?”

  “當然沒事,怎麼會有事呢?”

  我感到陣陣欣慰。

  金喬沒什麼不對勁,她那熟悉的挑戰態度使我感到很舒服。我怎麼會相信那一套胡言亂語會傷害像金喬那麼正常健康的人呢?

  “我只是以為你可能會夢到什麼。”我有點不自然地說。

  “沒有啊!我也以為會有,可是我只是睡睡醒醒,一直想看著自己有沒有意外。結果居然什麼都沒有,我真是有點生氣。”

  我不禁笑了。

  “你再往下說,”金喬說:“到底是怎麼回事?”

  “也沒什麼特殊的地方,西碧兒躺在一張紫色長沙發上,後來就進入恍惚狀態。”

  金喬發出一串笑聲。

  “真的?太棒了,她是不是什麼衣服都沒穿?”

  “西碧兒不是孟德斯潘夫人,這也不是黑色彌撒。西碧兒其實穿了不少衣服,有一件孔雀藍的,上面還繡了很多符號。”

  “聽起來像西碧兒的作風,貝拉呢?”

  “實在有點殘忍,她殺了一隻白公雞,還把你的手套浸在雞血裡。”

  “——惡心……還有呢?”

  “還有很多事。”我說。

  我覺得自己做得不錯,又說:“塞莎在我面前把所有本事全都使出來了,她召來了一個鬼魂——我想是叫馬堪德。另外還有彩色燈和歌聲。有人一定會嚇得魂不附體。”。

  “可是沒嚇著你?”

  “貝拉的確讓我點害怕,”我說:“她手上拿了把很可怕的刀,我差點以為她會失去理智,殺完雞再來殺我。”

  金喬堅持問道:“沒別的事嚇著你?”

  “我不會受那種事影響。”

  “那你聽到我沒事的時候,為什麼好像很感激的樣子?”

  “這,因為——”我沒有說下去。

  “算了,”金喬好心地說:“你不用回答這個問題,也不用再插手管這件事了。我知道一定有什麼讓你覺得不安的事。”

  “我想,只是因為她們——我是說塞莎——看起來好像對結果很有信心。”

  “她覺得你所告訴我的那些事,真的能把人殺死?”

  金喬用不相信的語氣問。

  “的確很瘋狂。”我表示同意。

  “貝拉不是也很有自信嗎?”

  我想了想,說:“我想貝拉只對殺雞和使自己進入一種帶有惡意的狂喜狀態有興趣,聽她那樣哀叫‘血……血……血……’真叫人有點不寒而慄。”

  “可惜我沒聽到。”金喬惋惜地說。

  “我也替你覺得可惜,”我說:“老實說,那場表演真是精彩。”

  “你現在沒事了吧?對不對?”金喬問。

  “你說的‘沒事’是指什麼?”

  “你打電話給我的時候,並不安心,可是現在已經好了。”

  她說得很對,她那愉快正常的聲音給了我很大的信心,不過,我私心裡真的有點欽佩塞莎·格雷。整件事雖然可能是胡說八道,但是卻的確影響了我的心境。但是現在已經沒事了,金喬安然無恙,連惡夢都沒做。

  “我們接下來該做什麼呢?”金喬問:“我是不是還要再在這裡住一個禮拜左右?”

  “嗯,要是我想從布萊德利先生那裡拿到一百鎊,你就要再住下去。”

  “你要不是萬不得已,絕對不會有那個念頭。你是不是住在羅妲家?”

  “暫時是,然後我會到伯恩第斯去。別忘了,你一定要每天打電話給我,或者我打給你好了——那樣比較好。我現在在牧師家。”

  “凱索普太太好嗎?”

  “好極了,我把事情全都告訴她了。”

  “我早就想到你會。好吧,再見了。這一、兩個星期,日子一定很無聊。我帶了點工作來——還有很多一直想看卻始終沒時間看的書。”

  “你工作的美術館怎麼辦?”

  “我說我出門旅行去了。”

  “你難道不希望真的去旅行?”

  “未必。”金喬說……她的聲音有點奇怪。

  “沒有可疑的人接近你吧?”

  “都是你想得到的人,送牛奶的、查瓦斯表的,有個女人問我用什麼牌子的化妝品,還有一個人要我在要求廢除核子武器的聯名信上簽字,有個女人要找我捐款給盲人。喔,當然還有旅館侍者,他們都很幫忙,其中有一個還替我修過保險絲。”

  “聽起來都不像是壞人。”我說。

  “不然你還盼望什麼?”

  “我也不知道。”

  我想,也許是希望有些明顯、公開的事,能讓我抓住把柄。

  可是“白馬”的被害者都是在自由意志下死的……不,“自由”這個字用得不對,那些人身體上弱點的種子,是用一種我無法瞭解的方式種下的。

  金喬斷然否定了我說那個查瓦斯表的人可能是假冒的說法。

  “他有證件,”她說:“是我要他給我看的!他只是到浴室裡看看瓦斯表,然後抄下來,什麼別的東西都沒碰,我可以擔保,他絕對沒有機會故意讓我浴室的瓦斯漏氣。”

  不,“白馬”不會安排瓦斯漏氣這種事——太明顯了!

  “對了,還有一個人來看我!”金喬說:“是你的朋友柯立根醫生,他好好。”

  “我想是李俊派他去的。”

  “他好像覺得我們同姓的人應該站在一條陣線上,柯立根氏萬歲!”

  我掛斷電話後,覺得輕松了不少。

  回到羅妲那兒,她正在草地上忙著替狗擦藥膏。

  “獸醫剛走,”她說:“他說是金錢癬,我想一定很容易傳染。我不希望孩子們或者其他狗傳染上。”

  “或者大人。”我說。

  喔,通常都是小孩子傳染上,幸好他們一天到晚都在學校——安靜點,西拉。別亂動。這種癬會讓毛都脫掉,還會留下疤痕,不過以後會慢慢好。”

  我點點頭,問她要不要幫忙,她說不用,我滿心感激地走開了。

  鄉下最討厭的一點,就是散步的方向通常不超過三個方向,在馬區狄平村,不是走賈辛頓路,就是走往長柯頓漢路的方向走,要不就沿著謝漢格路朝倫敦那個方向走——伯恩第斯路在兩裡之外。

  到第二天中午,我已經走過賈辛頓路和長柯頓漢路了,接下來,我只好朝謝漢格路那邊走。

  我就這樣走了一回,途中,我忽然想到一個主意,普萊斯大宅就在謝漢格路途中,我何不再去拜訪一下威納博先生呢?

  我越考慮越想去,這麼做,絕對不會有什麼可疑的地方。羅妲帶我去過一次,我可以問他,願不願意讓我看些上次沒機會好好欣賞的珍藏品。

  那個藥店老闆——他叫什麼名字來著,奧格登?奧斯本?——居然會指認威納博,真是有意思,盡管照李俊的說法,由於威納博不良於行,不可能是藥店老闆所看到的人,但是讓人覺得困惑的是,他所指認的人居然就住在這附近,而且個性又那麼吻合。

  威納博確實有點神秘,我一開始就有這種感覺。我相信,他的頭腦是一流的,而且他有一種——該怎麼形容呢?——對了,“狡猾”的氣質。有掠奪性——毀滅性,這種人太過於聰明,不會親自動手去殺人,可是只要他願意,他可以安排完美的殺人案。

  我越想越覺得威納博正是這種角色,是那種在幕後指揮一切的主腦人物。可是那個叫奧斯本的藥店老闆說他看到威納博在倫敦某條街上步行,既然威納博不可能步行,他的指認也就毫無價值,而威納博住在“白馬”附近也就沒有意義了。

  無論如何,我想我還是願意再看看威納博先生。於是我就來到普萊斯大宅的大門口。

  上次那個男僕前來應門,告訴我威納博先生在家。他要我在大廳稍等,“因為威納博先生不是隨時都可以接見客人”。

  一會兒,他回來告訴我,威納博先生很高興見我。

  威納博很友善地歡迎我,推著輪椅像老朋友一樣迎接我。

  “謝謝你來看我,好朋友。我聽說你又來了,正准備今天晚上打電話給羅姐,請你們一起過來吃頓便飯。”

  我抱歉這麼不請自來,可是實在是一時沖動。本來只是隨便散散步,不知不覺就走到這附近,所以決定做個不速之客。

  “其實,”我說:“我是在想看看你的蒙古小畫像,上次我沒時間仔細看。”

  “那當然,很高興你欣賞那東西,實在很精細。”

  我們接下來的談話都比較技術性,我承認,我真的很高興再仔細欣賞他收藏的這些珍品。

  茶點送上來了,他堅持要我一起用。

  我並不特別喜歡吃茶點,可是我很喜歡冒著熱氣的中國茶,以及他所用的精緻茶具,此外還有一些熱鮭魚牛油土司,一塊舊式甜美的李子蛋糕,不禁讓我又回想到小時候在祖母家喝茶點的情形。

  “是府上自製的吧!”我用贊賞的語氣說。

  “當然,‘這’個家庭從來不吃外面買的蛋糕的。”

  “我知道你的廚師手藝非常好。你不覺得像你住在這麼偏僻的地方,要留住一個人很不容易嗎?”

  威納博聳聳肩:

  “我堅持自己一定要擁有最好的東西,不過,當然得付出代價!我是個肯出代價的人。”

  從這裡就可以看出他驕傲的天性,我淡淡地說:“一個人要是運氣好,有能力這麼做,當然什麼問題都沒有了。”

  “你知道,這全得看一個人對生活要求些什麼來決定。只要一個人有堅強的意志,那就夠了。有太多人都知道賺錢,而不知道自己賺了錢有什麼意義!結果,當然就只成了所謂的賺錢機器,金錢的奴隸,每天早出晚歸地工作,從來不會停下來享受,那種人賺了錢又有什麼用呢?車子更大,房子更大,太太或者情婦更會花錢——還有,頭也更大。”。他俯身向前。

  “大部份有錢人都只會賺錢、賺錢,賺錢是他們唯一,也是最終的目的,可是他們有沒有停下來問問自己,這麼做是為什麼呢?就連他們自己都不懂!”

  “你呢?”我問。

  “我?”他微笑道:“我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永遠有不盡的空間去欣賞這個世界上美麗的東西,不管是天然的還是人造的。既然這幾年來我已經沒辦法到自然環境去欣賞美景,就只有讓它們從全世界各地來遷就我了。”

  “可是大前提還是要有錢。”

  “對,人總得計劃自己的開支——這當然需要很周密的計劃,可是這年頭已經用不著,真的用不著去當下賤的學徒了。”

  “我不大懂你的意思。”

  “伊斯特布魯克,這是個日新月異的社會,以前就是,不過現在改變得更快,人一定要懂得利用這一點。”

  “日新月異的世界。”我思索道。

  “讓人有更新的展望。”

  我用抱歉的口氣說:“你知道,跟你交談的,是只會回顧相反方向——過去,而不是未來——的人。”

  威納博聳聳肩。

  “未來,誰又能知道是什麼情形呢?我說的是現在——今天——這一刻,其他任何事我都不管。現在所用的是新的技術,我們有很多可以迅速回答問題的機器,用不了幾秒鐘,但是如果用人力,往往要好幾小時或者好幾天。”

  “電腦?”

  “差不多就是那東西。”

  “到了最後,機器是不是會完全取代人的位置呢?”

  “喔,那當然,我是說那些只會盲目付出勞力的人,可是它絕對沒辦法代替‘人類’,絕對不會。世界上一定要有操縱機器的人,能運用思想的人。”

  我懷疑地搖搖頭。

  “人?超人?”我有意在聲音中加入一點輕蔑的口氣。

  “為什麼不行?伊斯特布魯克,為什麼不行?別忘了,我們對人類這種超級動物已經逐漸有了一些瞭解,所謂的‘洗腦’,有時候會呈現一些很有意思的事。不只是人的身體,就連腦,也會對某些特別的刺激產生反應。”

  “危險的信條。”我說。

  “危險?”

  “對就醫的人有危險。”

  威納博聳聳肩。

  “生命沒有不危險的,我們忘了,我們也曾經在文明的小縫隙中長大,所有文明都是這樣,伊斯特布魯克,在小縫隙中長大的人,零零星星地聚合在一起,達到共同防禦的目的,戰勝,並且控制了自然,他們克服了叢林,可是這種勝利只是短暫的,叢林隨時都可能再抬起頭來,掌有控制權。以往風光十足的城市,現在可能已經荒無人跡,滿是雜草,剩下一些只求殘存的人,別的什麼都沒有了。生活一向都很危險——不要忘了這一點。最後,不只是大自然的力量,也許是人類雙手所造出的東西毀了它。現在,就很有那種可能。”

  “那當然沒有人否認,不過我最有興趣的是你對力量——控制腦筋的力量的理論。”

  “喔,那個——”威納博忽然顯得很尷尬,“也許我太誇大了。”

  我發覺他的尷尬和對原先理論的退縮很有意思。威納博是個大部份時間都獨居的人,一個孤獨的人就需要有人跟他聊天——任何人都行。威納博今天跟我交談的這番話,也許並不十分聰明。

  “人,超人,”我說:“你知道,你給了我不少這方面的新觀念。”

  “當然沒有什麼新鮮的地方,超人的理論早就有了,整個哲學理論也都是建立在上面。”

  “當然,可是我覺得你所說的超人稍微有點不同……他能控制力量,別人卻不知道。他只要安安穩穩地坐在椅子上,就能操縱一切。”

  我一邊說一邊打量著他。

  他微笑道:

  “你認為我就是那種角色?伊斯特布魯克,我倒希望是真的。人總需要一點東西來補償——這個!”

  他的手跌落在膝上的毯子上,我聽出他聲音中忽然有一種辛酸痛苦的口氣。

  “我不想說我同情你!”我說:“同情對你這種人沒有好處。不過要是我們想像有這麼一個人——能把事先看不見的災難變成真的——我覺得,你就正是那種人。”

  他輕快地笑了起來。

  “你太過獎了。”

  可是我看得出,他很高興。

  “不,不,”我說:“我這輩子也見過不少人,要是碰到有特殊才能的人,我一定會看得出來。”

  我擔心做得太過份,可是阿諛絕對不會太過份,不是嗎?這是個讓人失望的想法,自己心裡要明白這一點就是了。

  “不知道,”他思索道:“你為什麼會這麼說?就因為這些?”他朝房裡的東西一揮手。

  “那些可以證明,”我說:“你是個有錢的人,懂得怎麼運用自己的錢,而且有眼光,有欣賞力,可是我所以這麼說,不只是因為這些。你懂得收集美麗、有趣的東西,也暗示過,那些東西不是靠辛勞地做苦工得來的。”

  “對極了,伊斯特布魯克,對極了,我說過,只有傻子才會去做苦工。人一定要仔細地考慮、計劃。所有成功的秘密都非常簡單——可是你得想到!很簡單,只要想出計劃,加以實行——就夠了!”

  我凝視著,很簡單?——就像除掉多餘的眼中釘?除了被害者之外,這種行為對任何人都沒有危險。威納博先生坐在輪椅上,他的大鼻子像老鷹銳利的尖嘴,那個明顯的喉結一上一下地,就這樣坐鎮指揮著。

  那麼,執行的人又是誰呢?塞莎·格雷?

  我看著他說:“這種搖控的方式,讓我想起塞莎·格雷說的一件怪事。”

  “喔,親愛的塞莎啊!”他的語氣很平靜、愉快,(可是他的眼睛是不是眨了一下?)“那兩個可愛的女人老是說些荒唐的事!而且你知道,她們相信那一套,真的相信吧!你有沒有參加過她們可笑的降神會?——我想,她們一定會堅持要你去吧?”

  我迅速思考了一下,決定自己應該採取什麼態度。

  “喔!”我說:“我——我參加過一次。”

  “是不是覺得很荒唐?或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我避開他的眼光,盡可能裝得很不安。

  “我——呃,好吧——我當然不是真的相信,她們看起來很誠懇,可是——”我看看表,“沒想到已經這麼晚了,我要趕快回去,不然堂妹一定奇怪我到什麼地方去了。”

  “謝謝你讓我這個殘廢的人快樂地度過一個原本很無聊的下午。替我向羅妲問好,改天我們再一起吃頓便飯。明天我要到倫敦去,蘇西比店裡有一場有意思的拍賣會,是中世紀法國象牙製品,精巧極了!要是我能弄回來,相信你一定很欣賞。”

  我們在這種圓滿的氣氛中分手了。他發現我在降神會中的窘態時,眼裡是不是有一抹有趣又不好意思的神色呢?我想是,可是我不能肯定。我現在覺得很可能自己又在憑空想像了。

第十九章

  我走進將晚的暮色中,天已經快黑了,天空中相當陰暗,我信步向前走著,一邊又回頭看了一次那棟屋子點著燈的窗戶,一不小心,撞到了一個正從對面走過來的人。

  是個矮小結實的男人,我們互相道了歉,他的聲音很雄厚低沉,帶著一種愛賣弄學問的意味。

  “對不起……”

  “沒關系,完全是我的錯……”

  “我以前沒來過這裡,”我解釋道:“所以方向不大清楚,我應該帶個手電筒來的。”

  “我有。”

  那個陌生人從口袋裡拿出一支手電筒,打開之後遞給我。借著手電的光線,我看出他是個中年人,有一張圓而無邪的臉,留著短髭,戴著眼鏡。他穿著一件上好的黑雨衣,整個人看來非常可敬。但是,我仍然詫異,他既然有手電筒,為什麼自己不用呢?

  “喔,”我有點笨拙地說:“我發現自己踩到草地上了。”

  我走回小路上,然後把手電筒遞給他。

  “我現在知道路了。”

  “不,不,請你拿著,到大門口再還給我好了。”

  “可是你——你不是要進去嗎?”

  “不,不,我跟你一個方向走,呃——沿著小路到公車站去,我要搭車回伯恩第斯。”

  我說:“喔,我知道了。”於是我們並肩一起走。

  他看來似乎有些不安,問我是不是也要去搭巴士,我回答說我就住在附近。

  我們又沉默了一會兒,我發覺他越來越不安。他是那種無論如何都不希望自己處在不利地位的人。

  “你剛去拜訪威納博先生?”他清清喉嚨問道。

  我回答是的,又說:“我還以為你也要去呢。”

  “不!”他說:“不……老實說——”他頓了頓,“我住在伯恩第斯——至少是在那附近,我剛搬進一間小平房。”

  我覺得喉嚨仿佛湧上一句話,我最近聽說過有關伯恩第斯一棟平房的什麼事?……正在我努力回想時,他似乎變得更不安了,又開口說:

  “你一定覺得很奇怪——當然,我承認是很奇怪——這樣在人家附近閒逛,而且——呃——我又不認識屋子的主人。我有我的理由,不過——呃——有點不好解釋。我只能說,我雖然剛搬到伯恩第斯不久,可是在這個地方卻小有名氣,甚至可以找幾個很有身份的人來替我作證。其實,我本來是個藥店老闆,最近剛賣掉倫敦的產業,到這個我一直覺得很有趣的地方來退休。”

  我忽然有了靈感,我想我知道這個矮小的男人是誰了。

  這時,他仍然繼續往下說:

  “我姓奧,沙喬利·奧斯本,我說過,我有一個——嗯,相當不錯的事業在倫敦——巴頓街——派丁頓綠園,先父在的時候,那附近的環境非常好,可惜現在已經變了——對,改變了好多。反正,這世界上什麼都在變壞就是了。”

  他歎口氣,搖搖頭。

  然後又說:“這是威納博先生的家吧,對不對?我想——呃——他是你的朋友吧?”

  我故意說:“算不上朋友,我以前只見過他一次,是幾個朋友帶我一起到他家吃午餐。”

  “喔,是的——我懂了……對,一點都沒錯。”

  我們這時已經走到進口的大門,走出大門後,奧斯本先生猶豫地站著,我把手電筒還給他。

  “不用客氣,我——”他頓了頓,然後又匆忙說:

  “我不希望你認為……當然,從表面上看來,我是侵入私人住宅,可是我可以向你保證,我不只是基於純粹的好奇心。你一定覺得我很奇怪,我很希望解釋——呃——嗯——說明我的立場。”

  我靜靜地等著,看來這是最好的辦法。無論如何,我的好奇心已經被激起了,希望能得到滿足。

  奧斯本先生沉默了一會兒,最後終於下了決心。

  “我真的很願意向你解釋,伊斯——”

  “伊斯特布魯克,馬克·伊斯特布魯克。”

  “伊斯特布魯克先生,我說過,我很想向你解釋一下我的奇怪行為,可是不知道你有沒有時間?這裡只要走五分鐘就到大路,靠汽車站附近有一家很棒的小食館,我的車還有二十分鐘才到,不知道我有沒有榮幸請你喝杯咖啡?”

  我接受了他的邀請,路上,奧斯本先生又恢復了鎮定,安逸地聊著伯恩第斯的音樂會、天氣,以及居住在那兒的上流人士。

  公車站旁邊有家整潔的小餐館,除了角落裡一對年輕人,就沒有別人了。我們進去之後,奧斯本先生叫了兩份咖啡和點心。

  然後他俯身向前,開始卸下他心頭的重擔。

  “一切都是起因於一個案子,也許你不久之前也在報上看過有關的報道。案子並不曲折離奇,所以也沒有造成太大的轟動。案子是跟我所開店的倫敦某一位羅馬天主教神父有關,有一天晚上,他被人跟蹤之後又殺死。真叫人失望,這年頭,這種事太多了。雖然我本身不是天主教徒,但是我相信他是個好人。無論如何,我必須先解釋一下我的特殊嗜好。警方宣佈過,他們急於尋找高曼神父遇害那晚見過他的人。我剛好那天晚上八點左右站在小店門口,看見高曼神父路過,也看到他背後不遠的地方有個長相非常特殊的人。當時,我當然覺得沒什麼,可是我是個善於觀察的人,伊斯特布魯克先生,我習慣在腦子裡記住別人的長相。有好多到我店裡來的人都被我這種習慣嚇了一跳,因為我會問一句:‘喔,對了,我記得您三個月前的時候也拿過同樣的處方來,是不是?’你知道,他們都很高興我記得他們,而且我發現這樣對我的生意也有好處。總之,我向警方形容了我看到的那個男人,他們向我道謝之後,事情就暫告一段落。

  “現在我要說到我故事中最讓人驚奇的那份:大概十天前,我參加這附近舉辦的一次教堂園遊會,我很驚訝地發現,我竟然又看到我剛才說的那個男人。我想,他一定是遇到了什麼意外,因為他坐在輪椅上。我打聽之後,知道他姓威納博,是本地一位富有的居民。我考慮了一、兩天,還是決定寫信給原先報案的那位警官,於是他就到伯恩第斯來了——對了,他是李俊巡官。他好像很懷疑這個人真的是我那天晚上看到的人。他告訴我,威納博先生已經癱瘓多年,說我一定是認錯人了。”

  奧斯本先生忽然停下來,我攪拌一下咖啡,小心喝了一口。奧斯本先生在自己杯里加了三塊糖。

  “看來,他的解釋好像沒錯。”我說。

  “是的,”奧斯本先生說:“是的……”他的聲音顯然很失望。然後他又俯身向前,他那光禿的圓頭在電燈的照耀下發著光,鏡片後的眼睛也發出狂熱的光芒。

  “我還要再解釋一下,伊斯特布魯克先生,小時候,先父一位開藥店的朋友,被傳到法庭上指認吉恩·保羅·馬格利,那個兇手用砒素毒死他太太。先父的朋友認出他到他藥店買了那些藥,馬利格被判決吊死。那件事讓我留下很深的印象——當時我只有九歲,是個對所有事情印象都很深的年齡,所以,我也希望有一天自己能使一名兇手正法!也許就從那時候起,我養成了記下別人面貌的習慣。你或許會覺得可笑,伊斯特布魯克先生,可是這麼多年以來,我一直在想,說不定有個心想除掉老婆的人,會到我店裡來買毒藥。”

  “嗯,有可能。”我說。

  “對極了,老天,”奧斯本先生歎口氣,“可惜一直都沒有發生,或者說,即使有這麼一個兇手,也沒有正法。我想這種情形經常發生。所以這次指認雖然不完全合乎我的期望,卻至少使我有‘可能’到法庭上做證人!”

  他臉上露出孩子似的喜悅。

  “你一定很失望。”我同情地說。

  “是——是啊。”奧斯本先生聲音中又露出奇怪的不滿意的音調。

  “我是個固執的人,伊斯特布魯克先生。日子一天天過去,我越來越相信自己是對的。我看到的那個人一定是威納博!”我正想開口說話時,他伸手制止我,“我知道,那天晚上霧很大,我又不是站得很近,可是警方沒有考慮到,我確實辨認過他。不只是五官:鷹鉤鼻、明顯的喉結,還有他頭部的形狀、頸部的角度。我一再跟自己說:‘算了,算了,就承認你錯了吧!’可是心裡一直覺得我沒錯,警方說不可能,可是真的不可能嗎?”

  “可是像他那種殘廢——”

  他用力搖著食指制止我,

  “對,對,可是你要想想我的經驗——你要是知道人們准備做些什麼,又逃避了些什麼事,一定會覺得很驚奇!我不能說醫生都太容易受騙——要是有人裝病,他們很快就會診斷出來。可是有些方法——藥店老闆有些方法比醫生更有效。例如某些表面看起來沒有什麼害處的藥,可以讓人發燒,皮膚受刺激,喉嚨乾燥,或者發生腫瘤——”

  “可是總不會讓人癱瘓吧。”我指出。

  “不錯,不錯,可是有誰說威納博先生癱瘓了呢?”

  “這——我想是他的醫生吧?”

  “對,可是我也查過一些那方面的資料,威納博先生的醫生在倫敦,哈理街——不錯,他第一次來的時候,本地的醫生見過他,可是他現在已經退休,住到國外去了。現在那位醫生從來沒到這裡替威納博先生診療過,威納博先生自己一個月到哈理街去一趟。”

  我好奇地看著他。

  “可是我覺得這還是沒有什麼破綻啊?”

  “你不明白我所知道的一些事,”奧斯本先生說:“我隨便舉個例子你就懂了,有一位——呃——陳太太領了一年多保險費,而且是在三個不同的地方領——不過她在一個地方是吳太太,另外一個地方是李太太……吳太太和李太太把保險卡借給她是有代價的,不過她也同時領到三份保險金。”

  “我不懂——”

  “假設——只是假設——”他的食指舞動得更興奮了,“威納博先生跟一名真的癱瘓者有聯絡,兩個人商量好了,由那個有點像他的患者,自稱是威納博,然後到醫生那兒去檢查,一切不是都沒問題了?後來威納博先生搬到鄉下來,地方上的醫生很快就要退休了,於是那位真患者又去醫生那兒檢查,你看,這麼一來,威納博先生就的確有了雙腿癱瘓的病史,大家看到他的時候,他也總是坐在輪椅上。”

  “可是他的貼身僕人一定知道啊。”我抗議道。

  “可是說不定他們是同黨——那個僕人也跟他一夥。還有什麼更簡單的呢?也許還有一些僕人也是同黨。”

  “可是為什麼呢?”

  “喔,”奧斯本先生說:“那又是另外一個問題,不是嗎?我不想告訴你我的想法——我相信你一定會笑我。可是總而言之,要是有人想要不在場證明,這就是最好的不在場證明。他可以在這裡,在那裡,隨便在什麼地方,誰也不會知道。我看見他在派丁頓步行,那當然不可能,因為他是個在鄉下的可憐殘廢。”奧斯本先生看看他的表,“我的車子快來了,我得快點。你知道,我一直在想,自己到底有沒有辦法證明這一點,於是我就到這裡來——說得難聽一點,就是來刺探一下。你一定會說我這樣做不大好——我同意,可是我是為了要明白事實,要讓一個罪犯得到應有的懲罰……如果我剛好看到威納博先生在園子裡散步,哈!那可就好了,我又想!要是他們窗簾不要拉得太早,我也許可以偷看一下屋子裡的情形,譬如他也許沒想到有人會來窺伺,就放心地在屋裡走,對不對?他怎麼會想得到呢?就他所知,還沒有任何人懷疑他呢!”

  “你為什麼肯定那天看到的是威納博?”

  “我‘知道’是他!”

  他站起來。

  “車來了,很高興遇見你,伊斯特布魯克先生,跟你解釋之後,我覺得輕松多了。可是我相信你一定覺得很荒唐。”

  “也不盡然,”我說:“不過你還沒告訴我,你認為威納博先生在做什麼呢?”

  奧斯本先生看來有點尷尬,也有點羞怯。

  “我想你一定會笑我,每個人都說他有錢,可是好像沒有人知道他的錢是從什麼地方來的。告訴你,我想他一定是個犯罪首腦之類的,你知道,就是擬定計劃,再交給手下執行。你也許覺得很可笑,可是我——”

  車子停了下來,奧斯本先生立刻跑過去。

  我一路沉思著走回去……奧斯本先生說的有點不可思議,可是我得承認,也確實有那麼點可能。

第二十章

(一)

  第二天早上,我打電話給金喬,告訴她我次日就要到伯恩第斯去了。

  “我發現一家安靜的小旅館,叫做‘鹿園’。有幾個隱密的邊門,說不定可以溜到倫敦來看你。”

  “我想,你也許真的不該來,可是要是你來就太好了,你一定想不到,我真是無聊透了,要是你能來,我可以溜到外面跟你見面。”

  我忽然覺得一陣驚心。

  “金喬!你的聲音……怎麼不大一樣了?”

  “喔,沒什麼!別擔心。”

  “可是你的聲音……”

  “只是喉嚨有點痛。”

  “金喬!”

  “聽著,馬克,誰都可能得喉嚨痛,我只是快要感冒了。”

  “感冒?不,你不能逃避問題。你是不是真的沒事,快告訴我。”

  “別胡思亂想,我當然沒事。”

  “告訴我,你到底覺得怎麼樣?是真的像要感冒的樣子嗎?”

  “這——也許……不只這樣,你知道這種事——”

  “有沒有發燒?”

  “可能有點發燒……”我坐在椅子上,只覺得全身泛起一股寒意,我知道,不但我害怕,而且不論金喬怎麼否認,她也確實有點害怕。

  她又用粗嘎的聲音說:

  “馬克,別慌,沒什麼好慌的。”

  “也許沒有,可是我們總得未雨綢繆。馬上打電話給你的醫生,叫他立刻來看看你。”

  “好吧,可是——他一定覺得我太小題大作了。”

  “別管那麼多,快去做!等他走了,再打電話告訴我結果。”

  掛上電話之後,我靜靜坐著凝視了電話好一會兒。發慌——我絕對不能發慌。這個季節本來就很容易感冒,醫生會給我們保證……也許只是一點著涼。

  我仿佛又看到西碧兒那件孔雀花紋、繡有邪惡符號的衣服,仿佛又聽到塞莎發號施令的聲音,還有貝拉一邊低哼著邪惡的音符,一邊抓著那只掙紮的白公雞的模樣。

  荒唐,根本就是荒唐……這些全都是迷信而又荒唐的事……

  那個盒子——要忘掉那個盒子實在不容易。它代表的,不是人類的迷信,而是一種科學可能的發展。可是那太不可能了——不可能——

  凱索普太太發現我朝著電話機發呆,立刻說:“怎麼了?”

  我說:“金喬覺得不大舒服。”

  我希望她說那太荒謬了,我希望她給我信心,可是她沒有。

  “真糟糕。”她說。

  “不可能!”我說:“她們絕對不可能做到她們所說的事!”

  “是嗎?”

  “你不會相信——你不可能相信——”

  “親愛的馬克,”凱索普太太說:“你和金喬都已經承認有那種可能,不然你們就不會這麼做了。”

  “我們越相信,事情越糟——越有可能變成真的!”

  “你們還沒有完全相信,不過,只要有證據,你們就可能會相信。”

  “證據?什麼證據?”

  “金喬病了就是證據。”凱索普太太說。

  我恨她這麼說,聲音也憤怒地提高了:

  “你為什麼那麼悲觀?只是小小的感冒,你為什麼一定要朝最壞的地方想?”

  “因為假如事情真有那麼糟,我們就必須面對現實,不能像駝鳥一樣地把頭埋在沙子裡。”

  “你覺得那些可笑的胡言亂語真的有效?那些符號、殺雞的舉動真能害人?”

  “我們必須承認,”凱索普太太說:“確實有些有效的事。當然,她們所做的很多事都只是煙幕,只是為了製造氣氛,因為氣氛相當重要。可是在那些煙幕之中,一定有什麼是真的,一定有什麼事確實有效。”

  “譬如說從遠處作用的電波?”

  “差不多。你知道,人類始終不斷地在發明東西,某些不肖之徒可能就會把這些新知識用在私人目的上——你知道,塞莎的父親是個物理學家——”

  “可是什麼?什麼?那個該死的盒子!要是我們能把它弄來檢查一下——要是警方——”

  “警方不見得有辦法弄到搜查令,也不一定會比我們有收獲。”

  “我去把那個該死的東西毀了!”

  凱索普太太搖搖頭。

  “從你告訴我的情形看來,禍根是那天晚上就種下了。”

  我把頭埋在手掌中,痛苦地說:

  “真希望我們根本沒動手做這件該死的事!”

  凱索普太太堅定地說:“你們的動機非常好,而且現在說這些都太遲了,反正醫生來過之後金喬會打電話給你。她大概會打到羅妲那兒吧。”

  我想了起來,於是說:

  “我最好馬上回去。”

  我正要離開時,凱索普太太忽然說:“我好傻!我知道自己實在太傻了!煙幕!我們都被煙幕蒙騙了!我覺得我們現在所想的事,正是她們所期望我們想的事。”

  也許她說得對,可是我實在不知道自己還能怎麼想。

  兩小時後,金喬打電話給我。

  她說:“醫生來過了,他好像覺得有點奇怪。不過他說大概只是感冒,最近感冒的人很多。他要我上床休息,又給我開了點藥。我的溫度很高,不過感冒也一樣會發高燒,對不對?”

  盡管她說得很勇敢,可是在她沙啞的聲音下,卻有一種孤獨、求救的意味。

  “你不會有事的,”我悲哀地說:“聽到沒有?你不會有事的。你是不是覺得很不舒服?”

  “嗯——除了發燒之外,還有一點痛,到處都痛,腳、全身皮膚……我討厭任何東西碰到我……我一身都好熱。”

  “是發燒的關系,親愛的,聽著,我就來看你!馬上就來,不,別再跟我爭了。”

  “好吧,我很高興你能來,馬克,我想——我沒自己想像的那麼勇敢。”

(二)

  我打電話給李俊。

  “柯立根小姐病了。”

  “什麼?”

  “你聽到了,她病了。她請過醫生看,醫生說可能是感冒。也許是,也許不是。我不知道你能做些什麼,我只想找個專家看看。”

  “什麼專家?”

  “精神病醫師——或者精神分析專家、心理學家。反正是那些方面的,對暗示作用、催眠術、洗腦之類的事有點心得的人。有沒有那方面的人?”

  “當然有,‘家庭科’的人對這方面很內行。你說得對,可能只是感冒——也可能是一般人還不大瞭解的心理方面的事。老天,伊斯特布魯克,也許這正是我們所期望的事!”

  我用力掛斷電話,也許我們可以從這件事上對心理武器有所瞭解——可是,我所關心的只是金喬,勇敢的她竟然也感到害怕了。我們並不是真正的相信有那種事——或者,我們在潛意識中早就相信了?不,我們當然不相信。那只是個遊戲——不,並不是遊戲。

  “白馬”正在證明,它的確存在,而且有它的力量。我把頭埋在手掌中,難過地呻吟著。

第二十一章

(一)

  我真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度過接下來的幾天,我現在看來,就像毫無形狀,令人困惑的萬花筒,金喬被送到一家私人療養院,我只在探病時間才能見到她。

  我想,她自己的醫生一定會堅持他對這整件事的看法,他一定不瞭解這是怎麼回事。他的診斷很清楚——感冒所引起的支氣管炎,只不過還有一些稍微不大正常的症狀。可是他說,“這件事常常有,沒有哪個病例是很‘典型’的,而且有些人確實對抗生素沒反應。”

  當然,他說得沒錯,金喬是得了支氣管肺炎。她的病也沒什麼特別神秘的地方,只是她突然之間染上了這種病,而且病得非常嚴重。

  我跟“家庭科”的心理學家見過一次面,他是個像知更鳥一樣的奇怪的人,一會兒站,一會兒坐,厚鏡片後面的眼睛也眨個不停。

  他問了我很多問題,其中有一半在我看來都沒什麼意義,可是他一定有他的道理,因為他煞有介事地對我的答案點頭。他完全不肯作任何承諾,也許他這麼做很聰明。偶爾,他也發表一點他的行話。我想,他對金喬試過好幾種催眠術,可是誰也不肯多告訴我什麼。也許是因為根本就沒什麼好告訴我。

  我避開了自己的朋友,但是卻覺得實在忍受不住寂寞。最後,在極端失望下,我打電話到花店給芭比,問她願不願意出來跟我吃頓飯,她表示願意。

  我帶她到“幻想園”去,芭比像小孩子一樣快樂地閒聊著,我發覺有她作伴讓人感到很舒暢。可是我請她出來,並不只是為了覺得安心舒暢。吃完一頓可口的飯,她放鬆了心情之後,我開始小心地探她的口風。我覺得芭比可能知道一點事,但是她自己卻不十分明白。我問她記不記得我的朋友金喬,芭比說:“當然記得。”一邊張著她的藍色大眼睛,問我金喬的近況如何。

  “她病得很重。”我說。

  “真可憐。”芭比盡可能露出關心的樣子。

  “她惹上了一件事,”我說:“我想她曾經請教過你的意見,是什麼‘白馬’的事,讓她花了不少錢。”

  “喔!”芭比的眼睛睜得更大了,“原來那個人是‘你’!”

  有一會兒,我不瞭解她到底是什麼意思。後來我才想到,芭比一定以為我是有個病弱的太太,妨害了金喬快樂的那個男人。她對我吐露我們的愛情生活感到非常興奮,所以我提到“白馬”時,她也沒有太警覺。她興奮地地問道:“有沒有效?”

  “有點不對勁,”我說:“狗死了。”

  “什麼狗?”芭比茫然地問。

  我發現芭比對單音節的字都比較有反應。

  “那件事似乎對金喬有點反作用,你以前有沒有聽過這種事?”

  她沒聽說過。

  “當然,”我說:“她們在馬區狄平村‘白馬’所做的事,你也知道吧,對不對?”

  “我不知道‘白馬’在什麼地方,反正在鄉下就是了。”

  “我從金喬嘴裡,聽不出她們到底做些什麼……”

  我小心地等待著。

  “光波,對不對?”芭比含糊地說:“反正是那種事。從外星球來的,”她又說:“跟俄國人一樣!”

  我想芭比一定是在運用她有限的想像力。

  “差不多,”我同意道:“可是一定很危險,我是說,金喬病得那麼嚴重。”

  “可是應該是你太太會生病死掉,不是嗎?”

  “對,”我默認了金喬和芭比所派給我的角色,“可是事情好像不大對勁——起了反作用。”

  “你是說——”芭比盡力動了動腦筋,“就像麻電的感覺一樣?”

  “對極了,”我說:“就是那樣,你以前有沒有聽說過這種事?”

  “喔,不大一樣——”

  “那是怎麼樣吧?”

  “喔,我是說如果有人事後不付錢,我就知道有一個這樣的人,”她的聲音忽然變得很恐懼,“被殺死在鐵軌上——是從月臺上掉到火車前面。”

  “也許只是意外。”

  “不,不,”芭比震驚地說:“就是‘她們’害的!”

  我又在芭比杯子裡倒了些香檳。我覺得,只要能從她那個稱為腦子的東西裡把零零星星的事實拉扯出來,也許會對我有所幫助。也聽說過一件事,也吸收了大概其中的一半,混淆在一起,不過別人對她所說的話都不大在意,因為那

  “只是芭比說”。

  令我著急的是,我不知道該問她些什麼。萬一我說錯了話,她會馬上警覺地閉上嘴,什麼都不肯再告訴我。

  我說:“我太太身體還是很弱,不過好像沒有再變壞了。”

  “那真糟。”芭比啜著香檳,同情地說。

  “我接下來應該怎麼辦呢?”

  芭比似乎也不知道。

  “你知道,是金喬——‘我’可沒有安排任何事。我能跟什麼人聯絡嗎?”

  “伯明罕有個地方可以。”芭比用懷疑的口氣說。

  “那沒用,”我說:“你沒有朋友知道該怎麼做嗎?”

  “愛琳·布蘭登也許知道——不過我也沒把握。”

  她意外地提到愛琳·布蘭登,讓我感到相當驚訝。我問她愛琳·布蘭登是誰。

  “她實在很不引人注意,”芭比說:“頭發燙得死板板的,‘從來’都不穿高跟鞋。”又說:“我跟她以前是同學——可是她那時候就很不吸引人。她的地理成績好的不得了。”

  “她跟‘白馬’有什麼關系?”

  “也不是真的有關系,只是她想到有那種可能,所以就把那個停掉了。”

  “把什麼停掉?”我困惑地問。

  “她在C·R·C·的工作。”

  “C·R·C·是什麼”

  “我也不大清楚,他們就只是說C·R·C·大概是調查顧客反應什麼的,只是一家小公司。”

  “愛琳·布蘭登替他們做過事?做些什麼事?”

  “只是到處問人家用什麼牌子牙膏,哪一種肥皂什麼的,真是無聊透了。我是說,誰會關心那些事!”

  “當然是C·R·C·了,”我覺得有點興奮。

  高曼神父遇害那晚上,就是去見一個替這種機構做事的女人。還有——對了,金喬也被那種人拜訪過。

  這當中一定有什麼關系。

  “她為什麼要辭職?是因為做得厭煩了?”

  “我想不是,那個公司的薪水很高。可是她覺得——事情並不像外表那麼單純。”

  “她覺得那家公司也許跟‘白馬’有某種關系,對不對?”

  “我也不大清楚,大概差不多吧。反正她現在在吐敦漢路上一家咖啡店上班就是了。”

  “告訴我地址。”

  “她一點都不適合你。”

  “我可不想跟她做愛,”我粗暴地說:“我是想知道她以前做事那家公司的一點資料,因為我也有興趣參加。”

  “噢,我懂了。”芭比對我的解釋很滿意。

  既然不能再從她那兒打聽到什麼事,我們就喝完香檳。我送她回家,謝謝她讓我度過一個美好的夜晚。

(二)

  第二天早上,我想打電話找李俊,結果沒找到他。不過我費了一番功夫,總算找到了吉姆·柯立根。

  “你上次帶來看我的那個小心理醫生怎麼了?他怎麼說金喬?”

  “說了一大套,不過我覺得他真的有點困惑。你知道,人總免不了會得肺炎,也沒什麼神秘的嘛。”

  “不錯,”我說:“我們就知道那張名單上有幾個人是死於支氣管炎、腸胃炎、腦瘤、癲癇,或者其他經過醫生證明的病。”

  “我瞭解你的感覺,可是我們又能做什麼呢?”

  “她的病更嚴重了,對不對?”我問。

  “這——是的……”

  “我們一定要採取行動。”

  “譬如說?”

  “我想到一、兩個方法,譬如到馬區狄平村去抓塞莎·格雷,威脅她把咒語倒過來。”

  “嗯——那也許有用。”

  “或者——我也可以去找威納博——”

  柯立根尖聲說:“威納博?可是他根本是局外人,他是個殘廢,怎麼可能扯上什麼關系?”

  “我不相信,我說不定會去扯下他腿上那條毯子,看他到底是不是真的不能走路了!”

  “我們全都查過了——”

  “對了,我在馬區狄平村碰到那個藥店老闆奧斯本,我不妨把他的想法告訴你。”

  於是我簡要地說出奧斯本的看法。

  “那傢伙想得快發瘋了,”柯立根說:“他那種人一定要自己做的事一點都沒錯。”

  “可是柯立根,告訴我,他說得有沒有可能是真的?有可能,對不對?”

  過了一會兒,柯立根緩緩地說:

  “不錯,我承認有可能……可是一定有好幾個人知情,而且必須花很大的代價要他們保密。”

  “那有什麼關系?反正他的鈔票滾滾而來,不是嗎?李俊有沒有查出來,他是怎麼賺來那麼多錢的?”

  “不,還沒有……我必須承認,那傢伙的確有點不對勁,有點不大好的往事。要查出他所有錢的來源,恐怕要好幾年的功夫。我相信國稅局已經注意威納博好一段時間了,可是他很精明。你覺得他扮演的是什麼角色?這場戲的主角?”

  “對,我覺得這一切都是他計劃的。”

  “也許吧,他的確像是有那種頭腦的人。可是他總不至於殘忍到親手殺死高曼神父吧!”

  “不一定,如果萬不得已,他也可能親自動手。也許他一定要在高曼神父把從那個女人那裡聽來的消息告訴別人之前,就除掉高曼神父。而且——”

  我忽然住口。

  “喂——你還在吧?”

  “在,我剛想到……”

  “想到什麼?”

  “我還沒想清楚……只是想到要獲得真正的安全只有一個辦法。總之,我該走了,我在一家咖啡店跟人有約。”

  “我不知道你已經在查爾斯的咖啡店了。”

  “不,老實說,是在吐敦漢宮路。”

  我掛斷電話,看看表。

  我正要開門時,電話又響了。

  我遲疑著,百分之九十,一定是柯立根又打電話來,想知道我在想什麼。

  可是我現在並不想跟他談。

  電話又煩人地響個不停。

  當然,也可能是醫院打來的——金喬——

  我不能冒險不接她的電話,於是我不耐煩地大步走過去,用力拿起聽筒。

  “喂?”

  “是你嗎?馬克”

  “是,你是哪位?”

  “當然是我,”那個聲責備道:“聽著,我要告訴你一件事。”

  “噢,是你啊,”我認出奧立佛太太的聲音:“我現在急著趕出去,回來再打電話給你。”

  “不行,”奧立佛太太堅決地說:“你現在就得聽我說,事情非常重要。”

  “好吧,那你就快點,我有個約會。”

  “呸!”奧立佛太太說:“約會遲到沒什麼關系,每個人都一樣,對方反而會更看重你。”

  “不,我真的——”

  “聽著,馬克,這件事真的很重要,我可以保證!”

  我盡力忍住不耐,看看表,說:

  “什麼事?”

  “我家的密莉得了扁桃腺炎,很不舒服,要到鄉下——她姊姊家去——”

  我咬咬牙。

  “我覺得很遺憾,可是我真的——”

  “聽著,我還沒開始說呢。我剛才說到哪兒?喔,對了,密莉要到鄉下去,所以我就打電話給那個——叫什麼名字的傭工介紹所——好像是——”

  “我真的該——”

  “問他們能不能派人來?他們說現在沒辦法——其實他們每次都這麼說——不過答應盡量想辦法——”

  我從來沒發覺奧立佛太太這麼瘋狂過。

  “——結果,今天早上新的傭人來了,你猜她是誰?”

  “我想不出來,你聽我說——”

  “是個叫愛迪斯·冰斯的女人——名字很有意思,對不對?——你也認識她。”

  “不,我不認識,我從來沒聽過這個名字。”

  “可是你真的認識她,而且不久以前還見過她。她在你教母海吉斯—杜博那兒做過事。”

  “噢!”

  “對,你去你教母家拿畫的時候,她見過你。”

  “好吧,這樣很好,我想你能雇到她真是幸運。我相信她一定很可靠,敏姑也這麼說過。可是說真的,現在我——”

  “再等一下好不好?我還沒有說到重點呢。她跟我聊了很多有關海吉斯—杜博夫人的事,還有她最後病死的情形,最後她說出來了。”

  “說出來什麼?”

  “一件引起我注意的事。她說:‘可憐的太太,受了那麼多苦。她腦子裡那個東西害了她,以前她身體一直很好。看她在療養院裡,一頭美麗濃厚的白頭發全都掉在枕頭上,真是可惜,就那樣一把一把地掉下來!’於是,馬克,我就想到我那個朋友瑪麗·德拉芳丹,她也一直掉頭發!還有你說在查爾斯一家咖啡店看到跟人打架的那個女孩,也是一把被人抓下很多頭發。其實頭發牢得很,沒那麼容易就掉下來,馬克,你試著拔你的頭發看看,一點點就好,連根拔掉!試一下!你會發現像她們那麼容易掉頭發是很不自然的現象。那一定是一種很特別的病——一定有什麼重要的意義。”

  我抓緊聽筒,頭開始有點發暈。有些片段得來的消息,這時都拼湊在一起。羅妲和狗一起在草地上——我在紐約一本醫學雜志上看到過一篇文章——當然……當然!

  我忽然意識到奧立佛太太仍然在高興地大言不慚。

  “上帝保佑你,”我說:“你真了不起!”

  我用力掛斷電話,然後又拿起來,另外拔了一個號碼。這次,很幸運地直接找到李俊。

  “告訴我,”我說:“金喬的頭發是不是一把一把地連根一起脫落?”

  “這——我想是的,大概是發高燒的關系。”

  “跟發燒有個屁關系,”我說:“金喬所得的病,也是那些人所得的病,根本就是鉈中毒。老天保佑,也許我們還來得及……”

第二十二章

(一)

  “還來得及嗎?她有沒有救?”

  我不安地來回走著,根本沒辦法靜下來坐。

  李俊坐著凝視我,他有耐心而且很親切。

  “你要相信,我們能做的全都做了。”

  還是這個老答案,一點也不能讓我安心。

  “你知道怎麼治療鉈中毒嗎?”

  “這種病例不常見,不過醫生已經試過一切可能的方法了。要是你問我結果怎麼樣,我相信她會度過危險的。”

  我凝視著他,我怎麼知道他說的是不是真的值得相信?

  也許他只是在安慰我?

  “不管怎麼樣,他們已經證明是鉈中毒了?”

  “對,已經證明瞭。”

  “所以‘白馬’所隱藏的事根本就很簡單:下毒。既不是巫術,也不是催眠術,更不是什麼科學死光!就是簡簡單單地下毒。她還對我吹得天花亂墜,我想她背後一定笑得合不攏嘴。”

  “你說誰?”

  “塞莎·格雷。我第一次去喝下午茶的時候,她就說到波吉亞一家人,用‘少見而沒有破綻的毒藥’,還有在手套上下毒什麼的。‘只是普通的砒素,沒別的什麼。’就是那麼簡單!哼!那一大套騙人的幌子,什麼出神狀態、白公雞、炭盆、畫符、巫毒,還有倒反的十字架——全都是為了欺騙迷信的人。那個著名的‘盒子’由是為了騙有知識、有頭腦的人,現在很多人都不相信鬼魂、符咒、女巫,可是說到‘光波’、‘電波’、‘心理現象’,卻又很容易上當。我敢打賭,那個盒子頂多只是些燈光、真空管的組合。因為我們都很怕鍶90,所以一談到科學方面,就免不了會受騙。‘白馬’的整個背景都是騙人的,‘白馬’就只是一匹會昂首闊步的馬,既不多也不少。大家都把注意力放在那上面,所以從來沒想到其他方面正在進行陰謀。這件事最美妙的地方,就是她們都很安全。塞莎·格雷可以放心地吹噓她有了不起的法力。這種事絕對沒辦法讓她在法庭上獲罪。就算檢查她那個盒子,也找不出任何傷害人的證據。任何法庭都會判決這種事荒唐而且不可能!當然,事實上也的確沒錯。”

  “你看她們三個是不是同黨?”李俊問。

  “我想不是,貝拉真的相信巫術,她相信自己有法力,而且自得其樂。西碧兒也一樣,她真的是靈媒,進入恍惚狀態之後,就不知道外界所發生的事。塞莎說什麼,她就相信什麼。”

  “也就是說塞莎才是主角?”

  我緩緩地說:“就‘白馬酒店’來說,沒錯,可是她並不是這整出戲的主角。那個真正的主角躲在幕後,計劃一切、組織一切。這件事計劃得非常完美,你知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工作,跟別人都沒有關系。布萊德利主管法律和金錢方面的事,除此之外,他什麼都不知道。不過他當然可以得到很高的酬勞,塞莎·格雷也一樣。”

  “你好像已經有了很圓滿的解釋。”李俊冷冷地說。

  “那倒不見得,不過基本的事實我都知道了。幾百年來都是一樣,殘酷而又單純。就只是簡簡單單的毒藥,親愛而古老的死之藥。”

  “你怎麼會想到鉈呢?”

  “好幾件事突然拼湊在一起,最開始就是我那天晚上在查爾斯看到的一幕,有個女孩被另外一個女孩連根拔掉頭發,可是她竟然說:‘其實不痛。’我想,那不是勇敢,只是事實。事實上真的不痛。”

  我在美國的時候,看過一篇有關鉈中毒的文章,上面說某家工廠的工人一個接一個死了,每個人的死因都不一樣,有的是副傷寒、有的是中風、有的是……後來有個女人毒死七個人,死因也都不一樣,包括腦瘤、腦炎、肺炎等等。症狀也有很大的差別,起初可能會嘔吐、下痢,或者四肢疼痛,可能會被醫生當成風濕熱或者癱瘓的徵兆——有個病人還被裝上鐵肺。有時候皮膚上還有色素沉澱。”

  “你真像部醫學辭典!”

  “當然!我都查過了,不過盡管每個人的症狀都不一樣,卻都有一點相同——遲早都會掉頭發,有一段時間,鉈被用來當脫毛劑——尤其是得了金錢癬的兒童。後來有人發現這種元素很危險,不過偶爾還是配合病人的體重,小心地用作內服藥。我想現在大多數都拿來當毒老鼠藥。這種藥沒有異味,容易溶解,也很容易買到。只是要注意一件事:不能讓人懷疑你在下毒。”

  李俊點點頭。

  “對極了,”他說:“所以‘白馬酒店’的人才堅持要他們的顧客遠離被害者,以免有任何嫌疑。最美妙的地方,就是食物或飲料中沒有下毒,蓄意殺人者又沒購買鉈或者其他毒藥。真正下毒的人,跟死者沒有絲毫關系,我想,那個人就只出現過唯一的一次。”

  他頓了頓。

  “想得出來嗎?”

  “好像每次都有一個愉快,看起來毫不傷人的女人,替一家庭用品調查公司調查被害者的意見。”

  “你覺得就是那個女人下的毒?”

  “我想沒那麼單純,”我緩緩說:“我覺得那些女人倒是真的在做問卷調查,不過她們多少也插了一手。我們要是能找到在吐敦漢宮路一家咖啡店做事的一個叫愛琳·布蘭登的女人,也許可以查出一點資料。”

(二)

  芭比對愛琳·布蘭登的形容相當正確,她的頭發既不像菊花,也不像鳥巢,燙得向後緊貼在她兩邊面頰上,臉上幾乎沒化什麼妝,腳上穿的是最平常的鞋子。她告訴我們,她丈夫死于車禍,留下她和兩個孩子。在這個工作之前,她替一家叫“顧客反應分類”的公司做過一年多事,後來她自動離開了,因為她不喜歡那種工作。

  “為什麼不喜歡?布蘭登太太。”李俊問。

  她看看他,說:

  “你是位巡官吧?對不對?”

  “沒錯,布蘭登太太。”

  “你覺得那家公司有點毛病?”

  “我正在調查。你是不是也這麼懷疑,所以才離開?”

  “我沒什麼真憑實據可以告訴你任何事。”

  “當然,我們瞭解,這是秘密調查。”

  “我懂了,可是我所知道的事真的很少。”

  “你可以告訴我們,你為什麼想離開那家公司。”

  “我覺得他們在進行一些我不知道的事。”

  “你是說,你覺得那不是一家真的公司?”

  “差不多,他們不像在做生意的樣子,我懷疑他們另外有不可告人的目的,不過我不知道什麼目的就是了。”

  李俊又問了一些問題,譬如她到底做些什麼工作,她說公司交給她某個地區的一些居民名單,要她向那些人詢問一些問題,再把答案記下來。

  “你覺得有什麼不對呢?”

  “我覺得那些問題好像沒什麼規則,毫不連貫,幾乎可以說是很隨便,就像——該怎麼說呢?——就像什麼別的東西的藉口一樣。”

  “你知道那個‘別的東西’可能是什麼嗎?”

  “不知道,我就是不懂。”

  她沉默了一會兒,然後用懷疑的口氣說:“有一段時間,我曾經懷疑他們可能是在偷竊之前先探地形。可是後來又覺得不可能,因為他們從來沒要我形容過房間,或者住戶什麼時候可能不在等等。”

  “那些問卷上包括那些項目?”

  “各有不同,有時候是食品方面,有時候化妝品:面霜啦、口紅啦、粉底等等,也有時候是醫藥方面,顧客用什麼牌子的阿斯匹靈、安眠藥等等。”

  李俊隨口問道:“公司沒有要你提供客戶任何產品的樣品嗎?”

  “沒有。”

  “你只要問問題,把答案記下來就好了?”

  “是的。”

  “那些問卷有什麼目的嗎?”

  “我奇怪的就是這一點,公司從來沒告訴過我們。大概是為了提供資料給某些生產工廠——可是我們那種做法實在很外行,一點都沒有系統。”

  “你覺得你所問的問題當中,有沒有可能有某一個問題,或者某一組問題,是那家公司真正的目的,其他的只不過是掩飾罷了?”

  她想了想,皺皺眉,最後點點頭。

  “對,有可能,”她說:“所以問題才選得那麼隨便——可是我看不出有哪一個,或者哪些問題特別重要。”

  李俊嚴厲地看著她,然後輕輕說:

  “事實一定不只你所告訴我們的這些。”

  “就是啊,反正我只覺得有點不對勁,於是就跟一位戴維斯太太談起來——”

  “你跟一位戴維斯太太談過——對不對?”

  李俊的聲音仍然沒變。

  “她也覺得不大快樂。”

  “為什麼?”

  “因為她偶然聽到一些事。”

  “聽到什麼?”

  “我告訴你我沒辦法肯定,她沒說得太清楚,只是從她所聽到的話,知道這家公司專門靠不正當的手段獲利。‘反正不像表面上那樣就是了,’她說:‘喔,好了,反正又不影響我們。我們的薪水不錯,又沒做什麼違法的事,何必為這些事費腦筋呢!’”

  “就只有這些?”

  “她還說過一句話,不過我不明白她指的是什麼。她說:‘有時候我覺得自己像是傳染病傳播者。’”

  李俊從口袋裡拿出一張紙遞給她。

  “這張名單上,有沒有哪個名字對你有特別意義?你記不記得拜訪過哪一位?”

  “不可能記得,”她接過那張紙,“因為我見過太多人……”當她看到名單時,停了下來。然後念道:“奧瑪拉。”

  “你記得有一位奧瑪拉?”

  “不,是戴維斯太太有一次提到過他。他死得很突然,對不對?腦溢血。她覺得很不安,跟我說:‘兩個禮拜以前,他還在我的名單上,看起來身體很好。’後來,她就提到有關傳染病傳播者的話,她說:‘有些人好像只要看我一眼,就會捲曲起來,離開人世。’她笑了笑,又說那只是巧合。不過我覺得她不大喜歡那樣,無論如何,她說她不會為這個擔心。”

  “就只有這些?”

  “這——”

  “告訴我。”

  “過了一段時間,我們有一天偶然在蘇哈區一家飯店碰面,我告訴她,我離開C·R·C·另外找了一份工作。她問我為什麼,我說我不知道那家公司到底做些什麼,心裡很不安。她說:‘也許你做得對。不過這種工作薪水高,工作時間又短。而且人的一生都得冒點險!我這輩子運氣不好,又何必在乎別人碰到什麼事呢?’我說:‘我不懂你在說什麼?那家公司到底有什麼不對勁?’她說:‘我不敢肯定,不過我不妨告訴你,那天我看到一個認識的人從一棟房子出來,他在那兒應該沒事,可是又帶著一袋工具。我真想知道他去那兒做什麼?’她也問我,有沒有碰到過一個主持一家白馬酒店的女人,我問她,白馬酒店跟這些事有什麼關系。”

  “她怎麼說?”

  “她笑著說:‘去看看聖經吧。’”

  布蘭登太太又說:“我不知道她指的是什麼。那是我最後一次看到她,我不知道她現在在什麼地方,也不知道她是不是還在C·R·C·”

  “戴維斯太太死了。”李俊說。

  愛琳·布蘭登看來十分驚訝。

  “死了?怎麼會?”

  “肺炎,兩個月以前死的。”

  “喔,我懂了,真遺憾。”

  “你還有什麼事可以告訴我們嗎?布蘭登太太。”

  “恐怕沒有了。我也聽別人提過‘白馬酒店’,可是如果再追問下去,他們馬上就閉上嘴,看起來很害怕的樣子。”

  她露出不安的神情。

  “我——我不希望惹上任何危險,李俊巡官,我有兩個幼年孩子……老實說,除了我剛才告訴你的這些,別的什麼事我都不知道。”

  他嚴厲地看著她,然後點點頭,答應她可以走了。

  愛琳·布蘭登離開之後,李俊說:“這麼一來,我們又有了一點進展。戴維斯太太知道太多不該知道的事,她想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假裝不知道他們正在做些什麼,其實她心裡對一切都很懷疑。接著,她忽然病了,臨死前,她請了一位神父來,把自己所懷疑的事告訴他。問題是,她到底知道多少?我想,那張名單上是她在工作中拜訪過,不久就死了的人,所以她才覺得自己像傳染病傳播者一樣。真正的問題是,她看到從一棟屋子出來的那個‘熟人’是誰?一定就是因為這件事,才造成她的生命危險。如果她認識他,他也很可能認識她——而且知道她認出他了。要是她把這件事告訴高曼神父,神父一定得盡早被除掉,免得他又告訴別人。”

  他看著我。

  “你也同意,對不對?這件事一定是這樣。”

  “嗯,對,”我說:“我同意。”

  “也許你知道那個人是誰吧?”

  “我懷疑一個人,可是——”

  “我知道,我們一點證據都沒有。”

  他沉默了一會兒,然後站起來。

  “可是我們一定會抓到他,”他說:“一定會。只要我們能肯定那個人是誰,總有辦法抓到他的把柄。我們會一個一個地試!”

第二十三章

  大約三星期後,一輛汽車停在普萊斯大宅門前。

  四個人下了車,我是其中之一,另外還有李俊巡官、李警員,第四位是奧斯本先生,身為這個隊伍中的一員,他幾乎無法掩飾自己的喜悅和興奮。

  “你知道,你一定要保持沉默。”李俊提醒他。

  “是的,當然,巡官。你可以百分之百地相信我,我一個字都不會說。”

  “最好不要。”

  “我覺得這是一種特權,很大的特權,不過我不大瞭解可是這時候誰也沒功夫解釋。”

  李俊按個電鈴,要求見威納博先生。

  然後,我們四個人像代表團似的一湧而進。

  既使威納博對我們來訪感到意外,他也沒有表現出來。他的態度非常有禮。當他推著輪椅退後一些,好讓這個圈子的範圍大些時,我忍不住又想到,這個人的五官真是太突出了。他那明顯的喉結,在古典式的衣領裡一上一下,野性的側面,加上鷹鉤鼻,就像一隻食肉鳥一樣。

  “真高興再見到你,伊斯特布魯克。你最近好像常在附近逗留。”

  我想,他的聲音中似乎有一股模糊的惡意。

  他又說:“還有,您是李俊巡官吧?我承認,我實在有點好奇。我這個小地方那麼平靜,離罪惡那麼遠,可是卻有巡官會大駕光臨!有什麼事能效勞嗎?巡官。”

  李俊表現得非常平靜,非常有禮。

  “有一件事,也許你能幫我們的忙,威納博先生。”

  “這句話聽起來好耳熟,不是嗎?你認為我能幫你什麼忙?”

  “十月七日那天,有一位高曼神父在派丁頓區的西街被人謀殺,據我所知,你當時也在那附近,就是晚上七點四十五分到八點一刻之間。我們想,也許你看到了一些有關的事?”

  “我當時真的在那附近嗎?我很懷疑,真的很懷疑。在我的記憶中,我從來沒去過倫敦那個地區,而且我記得我當時根本就不在倫敦那個地區。而且我記得我當時根本就不在倫敦。我只是偶爾到倫敦參加拍賣會,度過有趣的一天,有時候也去檢查身體。”

  “是到哈理街的威廉·陶岱爾爵士那兒檢查吧?”

  威納博先生冷冷地看著他。

  “你的消息很靈通,巡官。”

  “還不夠我理想的程度。不過我很失望你沒辦法像我所希望的那樣幫我忙。我想我應該先向你解釋一下跟高曼神父的死有關的事。”

  “如果你願意的話,那當然。我從來沒聽過這個名字。”

  “那個霧夜,高曼神父被請到附近一位垂死的婦女的床邊。那個女人跟一個犯罪組織有關,最先她並不知道,可是後來終於有些事使她懷疑事情相當嚴重。那個組織專門替人除掉眼中釘——不用說,費用當然很高。”

  “這也不是新鮮事了,”威納博喃喃道:“美國就——”

  “喔,可是這個特別的組織還有一些很不可思議的特性。首先,他們殺人的方法是用所謂的心理手段。據說每個人都有一種死的意願,只要加以刺激——”

  “那個人就會自殺?巡官,請恕我說一句,那實在太不可思議了。”

  “不是自殺,威納博先生,是自自然然地死掉。”

  “算了,算了,你難道真的相信?這可真不像我們精明警官的作風啊!”

  “據說,這個組織的總部是一個叫‘白馬’的地方。”

  “喔,我有點明白了,就因為這樣,你才會到我們這個鄉下小地方來,我的朋友是塞莎·格雷,還有她那套胡說,真是的!我從來不知道她自己到底是不是相信那一套,可是那的確是胡說!她有個傻兮兮的靈媒朋友,還有本地的女巫替她煮飯,(她居然敢吃,真是勇敢——湯裡隨時都可能有毒胡蘿蔔汁!)她們三個人在本地可是相當有名。當然,她們實在有點頑皮,可是蘇格蘭警場或者派你來的什麼單位,總不至於把這些當真吧?”

  “我們確實很認真,威納博先生。”

  “你們真的相信塞莎胡亂念些東西,西碧兒陷入恍惚狀態,貝拉使使巫術,就能讓人死掉?”

  “喔,不,威納博先生,死亡原因沒那麼複雜——”他頓一頓,又說:“真正的死因是鉈中毒。”

  有一會兒很短暫的沉默——

  “你說什麼?”

  “毒藥——鉈鹽,非常簡單。不過需要一點掩飾,最好的辦法就是利用假冒的科學、心理學背影——充滿了現代術語,又用迷信來加強它的力量。所以這麼小心計劃,只是為了轉移別人的注意力,不至於發覺只是單純地用毒藥殺人。”

  “鉈,”威納博先生皺眉道:“我好像從來沒聽過。”

  “是嗎?通常都用來製造老鼠藥,有時候也用來醫治兒童的癬病。很容易就可以弄到。對了,府上的園藝工具小屋有個角落就塞了一包。”

  “‘我的’園藝工具小屋?聽起來好像很不可能。”

  “可是的確有,我們已經拿了一些去化驗——”

  威納博變得有點緊張。

  “一定是有人故意放的,我什麼都不知道!一點都不知道!”

  “是嗎?你是個相當富有的人,對不對?威納博先生。”

  “那跟我們所談的事有什麼關系?”

  “我想,國稅局最近大概請教過你一些麻煩的問題吧?我是指收入方面。”

  “住在英國,最頭痛的事就是納稅制度,所以最近我正在考慮搬到百慕達去。”

  “我想你暫時大概不可能去,威納博先生。”

  “你是在威脅我?巡官,要是這樣——”

  “不,不,威納博先生,我只是表示一點意見。你要不要聽聽這個小犯罪集團怎麼發揮作用?”

  “反正你已經決心要告訴我了。”

  “這個組織很有規律,財政細節由伯明罕一位被取消律師資格的布萊德利先生安排。有興趣的顧客先到他辦公室談好條件,也就是說,雙方約定好賭注,打賭某人在某一段時間內是不是會死。通常,布萊德利先生對他所預測的事都很有信心。顧客則抱著更大的希望。布萊德利先生贏了之後,對方必須立刻付錢——否則就可能發生一些不愉快的事。布萊德利先生的工作就只有一樣——打賭,很簡單,對不對?”

  “接著,顧客就去拜訪‘白馬酒店’,塞莎·格雷和她的朋友就演出一幕戲,通常使顧客留下很深刻的印象。”

  “現在我要說到這些煙幕背後的簡單事實了。”

  “有些婦女受雇給一家消費者調查公司到某些地區做問卷調查:‘你喜歡哪種麵包?府上用什麼牌子的衛生用品、化妝品?’反正現在一般人已經習慣回答問卷了,所以通常不會反對接受調查。”

  “於是,就剩下最後一個步驟了。簡單、大膽,而又成功!這個計劃中唯一執行行動的人,也就是想出這一切的創始人,有時候會打扮成大廈門房,有時候是查瓦斯表或者電表的人。無論如何,他身上都會有適當的證件,隨時可以拿給別人看。不管他扮演的是什麼角色,他真正的目的都很簡單——把借著問卷調查知道被害者所用的某種廠牌東西,換成類似有毒東西。完成工作之後,他就再也不會在附近出現。”

  “最初幾天,也許不會發生什麼事,可是被害者遲早會露出一些生病的症狀。雖然找醫生來看過,可是卻看不出有任何不正常的地方。他也許會問病人吃或喝了些什麼,但是卻不會懷疑病人用了好幾年的一般私人用品。”

  “現在,你知道這個計劃有多美妙了吧!威納博先生。唯一知道這個組織的領導人做了些什麼事的人——就是那個領導人自己,任何人都沒辦法洩露他的秘密。”

  “喔,你怎麼會知道這麼多呢?”威納博先生愉快地問。

  “我們懷疑某個人的時候,總有辦法得到確定的答案。”

  “是嗎?譬如什麼方法?”

  “當然不必完全用到,不過例如照相機就可似。現在有很多精巧的發明,可以在別人不注意的時候,拍下他的照片。譬如說,我們有幾張很好的照片,照的是一名門房,或者查瓦斯表的人。雖然那個人有時候戴假鬍子,有時候裝上不同的假牙等等,可是還是很容易就被人認出來了——先是凱瑟琳·柯立根(化名馬克·伊斯特布魯克太太),還有一個叫艾迪斯·冰斯的女人。辨認別人是件很有趣的事,威納博先生。譬如說,這位奧斯本先生就願意發誓,十月七日晚上八點左右,他親眼看到你在巴頓街跟在高曼神父後面。”

  “我的確親眼看到你!”奧斯本先生俯身向前,興奮地說:“我形容過你——形容得一點都沒錯!”

  “也許形容得太正確了,”李俊說:“因為你那天晚上站在你藥店門口的時候,並沒看到威納博先生——事實上,你根本就沒站在那兒!你跟在神父後面,等他走到西街時,就殺了他……”

  沙喬利·奧斯本先生說:“什麼?”

  也許會可笑,不,本來就很可笑!驚愕而下垂的下巴,目瞪口呆的模樣……

  “威納博先生,讓我向你介紹沙喬利·奧斯本先生,他本來是派丁頓區巴頓街一位藥店老闆。要是我告訴你,我們在監視他行動的這段時間中,發現他曾經不智地在府上放園藝工具的小屋中,悄悄放了一包鉈鹽,你一定會覺得很有意思。本來他不知道你的行動不便,所以就誣指你是兇手,非常自得其樂。可是他既頑固又愚笨,所以始終不肯承認自己犯了錯誤。”

  “笨?你敢說我笨?要是你知道——要是你知道我做了什麼事——能做什麼事——我——”

  奧斯本憤怒地顫抖著。

  李俊仔細地打量他,那神情使我想起一個漁翁提到魚的神情。

  “你不應該有意表現得那麼聰明!”他責備道:“要是你就那麼靜靜待在你店裡,隨我們去做,我也不會到這兒來,依照我的職責提醒你,你所說的任何話都會被記錄下來,而且就在這時,奧斯本先生尖叫了起來。”

第二十四章

  “李俊,有好幾件事我想請教你。”

  正事忙完後,我終于抓著李俊一起坐下,兩人面前各擺了一大杯啤酒。

  “不錯,伊斯特布魯克先生,我想你一定覺得很意外。”

  “當然!我的注意力一直放在威納博身上,你一點也沒暗示過我。”

  “我沒辦法給你暗示,伊斯特布魯克先生。這件事本來就很不好辦,事實上我們並沒有多少根據,所以必須靠威納博先生合作才能完成。我們必須把奧斯本弄得心花怒放,然後忽然攻擊他,希望他會崩潰,結果果然有效。”

  “他瘋了嗎?”

  “我想已經差不多了。本來當然沒有,可是後來卻發生了一點改變。殺了人之後,一個人往往會覺得自己比別人了不起,像是全能的上帝一樣。可是事實上不是,只是一個被人發現的肮髒、卑鄙的東西。等到忽然面對現實時,就再也沒辦法承擔了。會尖叫、吹牛,說自己有多聰明,有多大的本事,做了些什麼了不起的事。你也看到他那個樣子,不是嗎?”

  我點點頭,說:“原來威納博也參加了你分配的角色,他喜歡跟你合作嗎?”

  “我想,他覺得很有意思,”李俊說:“而且他很魯莽地說,一次好的改變,就該得到代價。”

  “喔?那是什麼意思?”

  “噢,我不該告訴你,”李俊說:“這不在筆錄上面。大概八年之前,發生了一連串銀行搶案,每次的手法都一樣,可是歹徒偏偏每次都有辦法逃脫。負責策劃的人實際上並沒有參加行動,結果他還是分了不少髒款。我們雖然有些疑犯名單,可是始終沒辦法證明,那個人實在太狡猾了,尤其是在財政方面。他非常聰明,不會再嘗試這種方法發財。好了,我不多說了。他是個聰明的騙子,卻不是殺人兇手,他沒有殺任何人。”

  我又想到沙喬利·奧斯本,“你是不是從一開始就懷疑奧斯本?”

  “噢,那是他自找的,”李俊說:“我不是告訴過他嗎?如果他靜靜坐著,什麼事都別插手,我們絕不會懷疑那位可敬的藥店老闆跟這件事有任何關系。可是有趣的是,兇手偏偏做不到。本來他們可以坐在家裡,安然無事,可是他們偏偏過不慣安逸的日子。我真不懂是為什麼。”

  “死的意願,”我說:“跟塞莎·格雷的理論殊途同歸。”

  “你越早忘掉塞莎·格雷女士和她告訴你的那些事,對你越有好處,”李俊嚴肅地說:“不,我想真正的原因是兇手覺得寂寞,認為像自己那麼聰明一世的人,居然沒有可以談心的對象,真是可惜。”

  “你還沒告訴我,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懷疑他的?”我說。

  “喔,從他一開始說慌,我就懷疑他。我們要求那天晚上見過高曼神父的人跟我們聯絡。奧斯本先生跟我們聯絡了,他所說的話明明就不是真的。他說他看到一個人跟蹤高曼神父,而且形容了那個人的長相,可是像那種霧夜,根本就不可能看清街對面一個人的五官。也許他從側面看到了鷹鉤鼻,卻不可能看到喉結。否則就太假了。當然,他說這個謊並不一定有什麼惡意,也許只想讓他自己顯得重要,很多人都是這樣。可是這麼一來,我就開始注意奧斯本先生,他也確實是個奇怪的人。一開始,他就告訴我很多關於他自己的事,實在很不聰明。他讓我覺得他一直想做個比目前更重要的人,他對他父親舊式的產業不滿意,曾經到舞臺上碰過運氣,不過顯然沒有成功。我想,也許是因為他不能接受別人的指導。誰也不能告訴他,他應該怎麼做!他說想到法庭上指認殺人兇手的話,也許是真心的,他一定一心朝那方面想。當然,我們並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想到,如果他能變成一個真正的大罪犯,卻又聰明得不至於受到法律的制裁,那豈不是更美妙。”

  “不過這些都只是推測。回過頭說,奧斯本對他所看到的那個人的形容很有意思。看起來,他所形容的的確像是他親眼見過的某一個人。你知道,要形容一個人的眼睛、鼻子、下巴、耳朵等等,實在非常困難。要是你試試看,就會發現自己正在下意識中描述一個你在某個地方——火車或者公車上——見過的人。奧斯本所形容的人,顯然長相非常特殊,我相信他一定曾經看見威納博有一天在伯恩第斯坐在汽車裡,並且對他的長相留下很深刻的印象——果真那樣,他當然不知道威納博是個殘廢。”

  “另一個使我對奧斯本產生興趣的原因,是因為他是個藥商。我想,我們手上那張名單可能跟麻醉藥那方面有關——但是事實上不是,所以要不是奧斯本先生自己存心插一腳的話,我也許早就忘了他這個人。他一直想知道我們有什麼進展,所以又寫信來說,他在馬區狄平村一個教會園遊會上,再度看到他所說的那個人。當時他還是不知道威納博先生得了小兒麻痹症。等他發現的時候,他已經沒辦法讓自己閉上嘴了,這就是他的虛榮心,典型的犯罪者虛榮心。他一點也不肯承認自己錯了。他像個傻子一樣,一再堅持自己的理論,並且提出各種荒謬的解釋。我曾經到他在伯恩第斯的住處看過他,很有意思。他把那棟房子稱為‘埃佛勒斯’,並且把埃佛勒斯峰的照片掛在大廳,告訴我他對喜馬拉雅山非常有興趣。其實他就是喜歡那種廉價的笑話,光從這個名字就應該知道他在玩什麼把戲——‘埃佛勒斯’,從字義上來說就是永恆的休息,他的職業就是這個,只要別人付出適合的代價,他就可以給人永恆的休息。整個佈局非常聰明,布萊德利在伯明罕,塞莎·格雷在馬區狄平村舉行降神會,而奧斯本先生無論跟塞莎·格雷、布萊德利,或者被害者都沒有任何關系。這件事所需要的技術對一位藥劑師來說,真是牛刀小試,算不上一回事。可是問題就是,他必須理智地保持沉默。”

  “可是那些錢呢?”我問:“他做這些事總是為了錢吧?”

  “喔,沒錯,他是為了錢才這麼做。他顯然夢想自己能夠像個有錢的重要人物一樣,到世界各地旅遊、享受,可是他卻不是他自己所想像的那種人。我想,親手殺人使他覺得很快樂,一次又一次地逃開殺人罪,他更是沉醉不已。”

  “可是那些錢到底到什麼地方去了呢?”我問。

  “很簡單,”李俊說:“不過要不是我看到他佈置那棟小平房的方式,我也不會想到。當然,他是個守財奴,他愛錢,也想得到錢,可是不是為了要用。那棟平房沒怎麼佈置,全都是從大拍賣的時候買來的便宜貨。他不喜歡花錢,只是想擁有錢。”

  “你是說他全都存到銀行裡了?”

  “喔,不,”李俊說:“我想我們會在他那棟平房的某塊地板下找出來。”

  李俊和我都沉默了一會兒,我在想,沙喬利·奧斯本實在是個很奇怪的人。

  “柯立根一定會說他是脾髒或者胰髒的某個腺體有毛病,不是分泌太旺盛,就是分泌不足——我可記不清了。我是個單純的人——他卻不是好人。我覺得最奇怪的一點,就是一個人怎麼會既聰明又偏偏那麼傻。”

  “有些邪惡而又偉大的人,頭腦往往很好。”我說。

  李俊搖搖頭,說:“不,邪惡不是超越人性的一種東西,它比人性遜色。罪犯希望自己重要,但卻永遠沒辦法做到,因為他永遠缺少一點人性。”

第二十五章

  馬區狄平村的一切都非常正常,使人覺得非常愉快。羅姐忙著照顧狗,這回,我想是在替狗抓蝨子。我走進去時,她抬頭問我願不願意幫忙。我拒絕了,問她金喬在什麼地方。

  “她到‘白馬’去了。”

  “什麼?——”

  “她說到那邊有事。”

  “可是那棟屋子不是空了嗎?”

  “我知道。”

  “她一定會太累,她的身體還沒——”

  “你真會大驚小怪,馬克,金喬已經完全好了。你看過奧立佛太太的新書嗎?書名叫‘白鸚鵡’,就在那邊桌上。”

  “老天保佑她跟艾迪斯·冰斯。”

  “艾迪斯·冰斯到底是誰?”

  “她認出一張照片,是我去世的教母的忠心家僕。”

  “你說的全都是些莫名其妙的話,你到底怎麼回事?”

  我沒有回答,徑自前往“白馬酒店”的舊址。

  進門之前,我碰到了凱索普太太。

  她熱心地跟我打招呼。

  “我早就知道自己笨,”她說:“可是一直看不出為什麼。因為我被煙幕騙住了。”

  她用手朝在深秋陽光中空蕩而平靜的酒店舊址搖搖手。

  “那兒從來就不曾有過邪惡,只有一些為了錢而不顧人命的小花樣。這才是它邪惡的地方,沒有偉大。了不起的事,有的只是渺小、令人輕視的事。”

  “你和李俊巡官的看法倒是一樣。”

  “我喜歡那個人,”凱索普太太說:“我們進去找金喬。”

  “她在裡面做什麼?”

  “整理一點東西。”

  我們穿過低矮的門口,有一股強烈的松節油味道,金喬拿著破布和瓶子在忙。我們走進去時,她抬頭看看我們。她仍然非常蒼白瘦弱,頭上圍著一條頭巾,因為頭發還沒完全長好。和以前的她比起來真是像幽靈一樣。

  “她沒事。”凱索普太太還是像往常一樣,一眼就看出我在想什麼。

  “看!”金喬勝利地說。

  她指指正在處理的那個舊酒店招牌。

  歲月所帶來的汙跡已經除掉了,馬上騎士的身影可以清楚地看出,是個露齒而笑的骨架,骨骼閃閃發光。

  凱索普太太用低沉宏亮的聲音在我背後念道:“啟示錄第六章第八節:我凝視著,看見一匹馬,坐在馬上的,即是死神,地獄就跟在他身後……”

  我們沉默了一會兒,凱索普太太說:“就是這麼回事了。”語氣就像把什麼東西扔進拉圾桶一樣。

  “我該走了,”她說:“有個母親聚會。”

  她走到門口,對金喬點點頭,出人意外地說:“你將來會是個好母親。”

  金喬羞紅了臉。

  “金喬,”我說:“你願意嗎?”

  “願意什麼?做個好母親?”

  “你知道我的意思。”

  “也許……不過我希望有更肯定的許諾。”

  我給了她非常肯定的許諾。

  過了一會兒,金喬問:“你確定你不想娶那個叫賀米亞的人嗎?”

  “老天!”我說:“我差點忘了。”

  我從口袋拿出一封信。

  “這是三天前收到的,她問我願不願意跟她到舊維多利亞劇院去看‘愛是勞力的損失’。”

  金喬接過信,把它撕成兩半。

  “以後你如果想去舊維多利亞劇院,就跟我去。”她堅定地說。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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