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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血營英雄:冥王之府 The House of Hades By 雷克·萊爾頓 Richard Riordan

第一章 投石機山神擋住了去路

  第三次進攻開始時,黑茲爾差點兒被一塊巨石砸中。她正在朝著霧中張望,想搞清楚飛越一片愚蠢的山脈怎麼會這麼難的時候,船上警笛聲大作。

  “左滿舵!”尼克在飛船的前桅上大叫。

  船舵前的雷奧猛地一拉舵輪,阿爾戈二號向左偏去,空中劃動的船槳如同一排排尖刀一樣劃破雲層。

  黑茲爾做出了一個錯誤的舉動——她向欄杆外張望,這時一個黑乎乎的圓形物體猛地向她飛來。她心中暗想:怎麼月亮在向我們靠近?但是緊接著她就大喊一聲,往甲板上倒去。巨石擦著她的頭皮一掠而過,呼呼的風帶起了她的頭髮。

  哢嚓!

  前桅倒下了——船帆,帆桅,還有尼克一股腦兒摔在了甲板上。巨石差不多有一輛皮卡車大小。它飛進了霧中,仿佛在某個地方還有重要的事情在等待它去完成。

  “尼克!”黑茲爾連忙飛奔到尼克身邊,與此同時,雷奧奮力拉平了飛船。

  “我沒事。”尼克嘟囔著踢開蓋在他腿上的一層層帆布。

  黑茲爾扶著他站起來,兩人搖搖晃晃地向船頭走去。這一次,黑茲爾在向外張望時多加了幾分小心。雲層分開了片刻,露出下方的山巔:苔蘚遍佈的綠色山坡上突兀地露著黑色的岩石。佇立在山頂的是山神中的一個——伊阿宋把他稱為“奴米那”,也就是希臘語中的“烏瑞亞”。無論該如何稱呼他們,這些傢伙都確實難纏到了極點。

  與其他山神一樣,這位山神的皮膚猶如玄武岩般粗糙黝黑,他身披一件簡單的白色長袍,個子大約有二十英尺高,肌肉強健。他有著飄逸的白鬍鬚,散亂的頭髮,眼神中透露著狂野,宛如一位瘋狂的隱士。他徒手從自己的山上掰下了一塊石頭,然後將它捏成一團。

  面前的景象消失在雲霧中。山神的怒吼聲再次響起時,遠方的另一位神靈做出了回應,他們的聲音在山谷間交替迴響著。

  “愚蠢的石頭神!”雷奧在船舵邊喊道,“我的桅杆都已經換過三次了!你以為它們都長在樹上嗎?”

  尼克皺皺眉:“桅杆的確是從樹上來的。”

  “問題不在這裡!”雷奧抓起一台控制器,那是他用任天堂Wii遊戲機手柄改裝成的。幾英尺外的甲板上打開了一道暗門,一尊仙銅大炮緩緩升起。黑茲爾剛捂住耳朵,炮彈便射向了空中,十二個金屬圓球在空中綻開,每一個圓球身後都拖著一道綠色火光。圓球在半空中探出一片片如同直升機的槳葉一樣的刀鋒,翻滾著飛進了雲霧之中。

  緊接著,群山間迸發出一連串的爆炸,隨之而來的是山神狂怒的吼聲。

  “哈!”雷奧大聲喊道。

  不幸的是,黑茲爾猜對了。從他們最近兩次的遭遇來判斷,雷奧的新武器除了激怒山神之外毫無作用。很快又一塊巨石帶著呼嘯聲從右舷掠過。

  尼克大叫:“快帶我們離開這兒!”

  雷奧嘴裡嘟囔了幾句關於山神的不那麼動聽的話。他轉動舵輪,引擎發出陣陣轟鳴聲。魔法傳動裝置開始劇烈轉動,船身向左側偏去。阿爾戈二號加快速度,朝西北方向退去。過去的兩天以來,他們一直在撤退。

  在遠離群山之前,黑茲爾絲毫不敢懈怠。漸漸地霧氣散去,在他們身下,清晨的陽光照亮了義大利鄉間綿延起伏的青山與金色的田野,與北加州的景色別無二致。黑茲爾差一點以為他們是在起程前往朱庇特營地的歸途上。

  這個念頭猶如在她胸口壓上了一塊巨石。朱庇特營地成為她的家不過是在九個月之前,是尼克將她從冥界帶回了那裡。不過,她對朱庇特營地的懷念甚至超過了她的出生地新奧爾良,而且毫無疑問地超過了阿拉斯加——她一九四二年死去的地方。

  她想念自己在第五步兵隊軍營的鋪位,想念食堂裡的晚餐:風之仙子托著餐盤在空中穿梭,士兵們在交流作戰演習中的趣事。她真希望能與弗蘭克·張手挽手,徜徉在新羅馬的街道上。她渴望能做一個普通的女孩,身邊有一個可愛的、對她關懷備至的男友相伴,哪怕就一次也行。

  最重要的是,她渴望安全感。她早就厭倦了擔驚受怕、永無寧日的生活。

  她佇立在後甲板上,尼克捧起一塊塊桅杆碎片,雷奧按下飛船控制台上的幾個按鈕。

  “噢,糟透了,”雷奧說,“我要不要叫醒其他人?”

  黑茲爾巴不得他這樣做,不過其他船員剛值過夜班,理應得到休息。保衛飛船令他們都疲憊到了極點。每隔幾個鐘頭,就會有羅馬怪獸將阿爾戈二號看作可口的美餐而撲上來。

  就在短短幾周前,黑茲爾絕不會相信有人能在山神的攻擊之下熟睡,然而此刻她完全可以想像朋友們正在甲板下鼾聲四起。只要有一點點睡覺的機會,她也會像昏迷的病人一樣沉睡不醒。

  “他們需要休息,”她說,“我們必須自己想別的辦法。”

  “哈。”雷奧對著顯示幕皺起了眉。在破舊的工作衫和濺滿油污的牛仔褲之中,他仿佛剛剛輸掉了一場與火車頭展開的摔跤比賽。

  自從他們的朋友波西與安娜貝絲墜入塔塔勒斯之後,雷奧幾乎一直在不停工作。他表現得比平日更加憤怒,也更為急切。

  黑茲爾替他感到擔心。不過,她也為這樣的改變而感到些許安慰。只要雷奧臉上露出微笑或是在說笑的時候,他就與他的曾祖父山米簡直太像了……那是黑茲爾早在一九四二年時的初戀男友。

  唉,她的生活為何總是這般複雜?

  “別的辦法,”雷奧咕噥著,“你能想到嗎?”

  他的顯示幕上閃爍著一張義大利地圖。亞平寧山脈橫亙在靴子形狀的國土中間,代表阿爾戈二號的一個小綠點在西面的疆域上閃爍——距羅馬北面數百英里。他們的航線本來很簡單。他們需要趕往希臘一個叫作伊庇魯斯的地方,找到一個叫作哈迪斯(冥王,羅馬人把他稱為普路托;黑茲爾則喜歡把他看作世上最糟糕的總不在身邊的父親)之屋的舊神廟。

  要前往伊庇魯斯,他們只需向正東方航行——翻過亞平寧山脈,穿越亞得里亞海。然而事實並非那麼簡單。每當他們試圖翻越義大利之脊的時候,山神們便會無一例外地發動攻擊。

  在過去的兩天裡,他們向北方迂回,希望從那裡找到一條秘密頻道,但卻一無所獲:山神是蓋婭的兒子,而蓋婭是黑茲爾最不喜歡的女神。這讓山神們成了她不共戴天的敵人。阿爾戈二號無法升上更高的高度,躲避他們的攻擊,而即便借助所有的防禦,飛船也無法避免在飛越山脈的過程中粉身碎骨。

  “這都是我們的錯,”黑茲爾說,“我和尼克的錯。山神能感知我們的存在。”

  她向同父異母的弟弟看了一眼。自打被從巨人手中營救出來,尼克的能量正在漸漸恢復,不過他依然瘦得可怕。他的黑色襯衫與牛仔褲鬆鬆垮垮地垂在骨瘦如柴的身板上。長長的黑髮蓋住了眼窩深陷的雙眼,原本橄欖色的面容化作了病態的青白色——如同樹漿的顏色。

  以常人的年紀而言,他還不到十四歲,只比黑茲爾年長一歲,不過這只是事實的一個方面而已。與黑茲爾一樣,尼克·德·安吉洛是來自於另一個年代的半神。他渾身散發出一種老舊的能量——一種深知自己不屬於現代世界的憂鬱。

  黑茲爾認識他的時間並不長,不過她能理解,甚至還對他的憂傷感同身受。哈迪斯(或者說普路托)的孩子鮮有幸福的生活。從尼克前天夜裡講述的情況來判斷,他們面臨的最大挑戰將是在抵達哈迪斯之屋之後——一個他懇求她暫時不要向眾人提起的秘密。

  尼克緊握住冥鐵劍的劍柄。“食人土妖不喜歡冥界的孩子,這是不爭的事實。因為我們能鑽入他們的髮膚之下。不過我認為,山神無論如何也能感覺到這艘船的出現。我們船上裝載著雅典娜帕台農神像,它有如一具充滿魔力的燈塔。”

  一想到佔據大部分船艙的巨大雕像,黑茲爾不由得哆嗦了一下。為了從羅馬地下的洞穴中把它拯救出來,他們付出了巨大的犧牲;然而,他們並不知道該拿它如何是好。到目前為止,它唯一的好處只是向更多的怪獸提醒他們的到來。

  雷奧的手指在義大利地圖上滑過:“翻越大山可以不必考慮。問題是,無論朝哪個方向走都路途遙遠。”

  “我們可以走海上,”黑茲爾建議,“繞過義大利南端。”

  “太遠了,”尼克說,“再說,我們沒有了……”他的聲音嘶啞了,“要知道……我們的航海專家,波西。”

  這個名字懸在了空中,如同一場即將暴發的暴風雨。

  波西·傑克遜,波塞冬之子……也許算得上黑茲爾最敬重的半神。在探索阿拉斯加的冒險中,他曾多次救過她的命,然而當他在羅馬需要黑茲爾説明的時候,她卻辜負了他。她無助地看著他和安娜貝絲跌入了深淵。

  黑茲爾深吸了一口氣。波西和安娜貝絲還活著——在內心深處她清楚這一點。她還有彌補的機會,還能夠幫助他們,只要她能設法前往哈迪斯之屋,只要她能在尼克提醒過她的那些考驗中倖存下來……

  “繼續向北呢?”她問,“群山之間一定會有缺口什麼的。”

  雷奧撥弄著他裝在控制台上的青銅阿基米德球體——他最新也是最危險的玩具。黑茲爾每次只要看到那東西,就會覺得嘴裡發幹。她擔心雷奧會撥錯球體上的密碼,不小心把所有人從甲板上彈射出去,或是把船炸飛,抑或是將阿爾戈二號變成一台碩大無比的烤麵包機。

  好在他們運氣不錯。圓球上有一個鏡頭,在控制台上方投射出亞平寧山脈的3D圖像。

  “我不知道,”雷奧端詳著立體影像,“我在北方沒看到任何適宜的通道。不過我更傾向于不向南走回頭路,我已經受夠了羅馬。”

  沒人對此表示異議。在羅馬的經歷並不那麼令人愉快。

  “無論我們怎麼做,”尼克說,“都必須得趕緊。安娜貝絲和波西在塔塔勒斯每多待一天……”

  他不需要再說下去。他們必須寄希望於波西和安娜貝絲能夠活著找到位於塔塔勒斯一側的死亡之門。同時,假設阿爾戈二號能平安抵達哈迪斯之屋,他們也許能在凡人世界的一側打開死亡之門,救出朋友們,並封閉入口,阻止蓋婭的軍隊在凡人世界裡的一次次轉世重生。

  是的……這個計畫不會出錯。

  尼克沖身下的義大利鄉村皺了皺眉。“或許我們該叫醒大家,這個決定關係到所有人。”

  “不,”黑茲爾堅持,“我們一定能找到辦法。”

  她不明白自己為何會對這一點感覺如此強烈。自從離開羅馬之後,船員們開始失去了凝聚力。他們一直在學習作為一個團隊相互配合,但是緊接著砰的一聲——兩位最重要的成員墜入了塔塔勒斯。波西一直是所有人的支柱。在穿過大西洋,駛進地中海的時候,是他給了大家信心。至於安娜貝絲,她一直是探險的實際領導者,是她單槍匹馬重新找到了雅典娜帕台農神像。她是眾人中最機敏的一個,問題的解決者。

  而現在,如果每次遇到問題時黑茲爾都得把其他人叫醒,他們只會再次陷入爭吵,讓人感到越發無助。

  她必須讓波西和安娜貝絲為她感到驕傲,必須去掌握主動。她不相信自己在這次探險中的唯一職責便是尼克提醒過她的——去哈迪斯之屋排除等待他們的障礙。她把這個念頭拋在一邊。

  “我們需要創造性思維,”她說,“別的翻越這些山脈的通路,或是在奴米那面前隱藏自己的辦法。”

  尼克歎了一口氣。“要是就我自己,我還可以影子旅行。不過這對於這麼大一艘船來說行不通。而且說真的,我都不確定自己是否還有能量傳輸自己。”

  “我或許可以用一些偽裝手段,”雷奧說,“比如障眼法,把我們藏進雲層之中之類的。”他的口氣聽起來並不那麼熱切。

  黑茲爾俯視高低起伏的農田,思量著田野之下的一切——那是她父親,也就是冥神的領地。她只見過普路托一次,而當時她甚至沒有意識到他究竟是誰。當然她從未期盼過得到他的幫助——在她第一次的生命中沒有過,在冥界做幽魂之時沒有過,自從尼克把她帶回到現世之後亦從未有過。

  她父親的僕人,死神塔納托斯,曾建議普路托忽略她,算是對她的幫助。畢竟她現在不應該還活著。若是普路托注意到她,他也許不得不將她再次打回死亡之地。

  這意味著,召喚普路托也許是個再糟糕不過的主意。而且……

  拜託,爸爸,她發現自己在祈禱,我必須找到一條通向你在希臘的神廟——哈迪斯之屋的通道。如果你在那下面,請告訴我該怎麼去做。

  地平線邊緣一閃而過的動靜引起了她的注意——一個小小的米色物體以驚人的速度穿過田野,在身後留下了一道噴氣式飛機般的煙痕。

  黑茲爾無法相信。她不敢奢望,不過那一定是——“阿裡翁。”

  “什麼?”尼克問。

  雷奧開心得叫出了聲,現在煙雲越來越近了:“那是她的馬,夥計!你錯過了太多。從堪薩斯開始我們就再也沒見過它!”

  黑茲爾笑了——這麼多天來,這是她臉上第一次綻放出笑容。見到老朋友真是太好了。

  大約向北一英里之外,米黃色的小點在一座小山丘上盤旋了一陣,落在了山頂。它很難辨認,不過當馬兒抬腿長嘶的時候,聲音一路傳到了阿爾戈二號近前。這使黑茲爾能夠完全肯定——那正是阿裡翁。

  “我們必須去找它,”她說,“它是來幫忙的。”

  “是啊,好吧。”雷奧撓撓頭,“可是,呃,我們說過不再把飛船降落在地面的,還記得嗎?你知道的,蓋婭想把我們全部消滅。”

  “只要帶我靠近就行,我可以用繩梯,”黑茲爾的心怦怦直跳,“我覺得阿裡翁想告訴我些什麼。”

  黑茲爾從未感到如此開心過。哦,也許除了朱庇特營地勝利晚宴的那個晚上,那晚她第一次吻了弗蘭克……不過這一次與那時也相差無幾。

  一到地面,她便飛奔向阿裡翁,一把抱住它的脖子。“我想死你了!”她把臉頰貼在馬兒溫暖的肚皮上。它身上散發出海鹽與蘋果的氣息,“你到哪兒去了?”

  阿裡翁一聲長嘶。黑茲爾真希望自己能跟波西一樣懂得馬的語言,不過她也能猜出個大概。阿裡翁聽起來很急躁,仿佛是在說:沒時間多愁善感了,女孩!快來!

  “你想讓我跟你走嗎?”她猜道。

  阿裡翁的腦袋一起一伏,在原地踱起了步子,深棕色的眼睛裡閃動著急切的光芒。

  黑茲爾依然不敢相信它就在眼前。它能奔跑在任何表面上,甚至包括大海。不過,她擔心它不會跟他們進入遠古之地。地中海對於半神和他們的盟友來說都太過危險。

  若不是黑茲爾非常需要,它是不會來的。它顯得焦躁不安……任何能讓一匹無畏的飛馬膽戰心驚的東西應該同樣會令黑茲爾感到害怕。

  可是,現在她卻倍感歡欣鼓舞。她早已厭倦了暈船與暈機的感覺。登上阿爾戈二號之後,她覺得自己就像一箱壓艙石般沒用。她很高興回到堅實的土地上,即便這裡是蓋婭的地盤。她已經準備好縱馬馳騁了。

  “黑茲爾!”尼克在船上對著下面喊道,“怎麼回事?”

  “沒事!”她蹲下身,從地裡召喚出一塊金子。她對自己能量的控制越來越得心應手。寶石很少再意外地從她身邊冒出來,而從地裡取出金子對她來說則變得容易了。

  她把金塊喂給阿裡翁——這是它最喜愛的點心。接著,她對雷奧和尼克微微一笑,他們正從一百英尺高的繩梯上向下張望。“阿裡翁想帶我去個地方。”

  男孩子們緊張地對視了一眼。

  “呃……”雷奧朝北方一指,“別跟我說,它會帶你往那邊去。”

  黑茲爾剛才全神貫注地看著阿裡翁,並沒有到注意到前方的騷動。就在一英里之外,下一座山丘的山頂,一堆石頭廢墟之上正積聚起一團風暴——那片廢墟也許是古羅馬神廟或堡壘之類。一朵漏斗雲有如烏黑的手指,向山下盤旋而來。

  黑茲爾嘴裡湧起一股血腥的味道。她看了一眼阿裡翁。“你要去那兒嗎?”

  阿裡翁長嘶一聲,仿佛是在說:哦,對!

  嗯……黑茲爾剛剛尋求過幫助。這會不會就是她父親的回應呢?

  她希望如此,不過在那暴風雨中間除了普路托之外,她還感覺到了別的什麼——某種黑暗、強大的東西,並且不一定友善。

  不過,這正是她幫助自己朋友的機會——讓她佔據主導而非簡單追隨。

  她緊了緊帝國黃金馬刀的束帶,爬上阿裡翁的後背。

  “我沒事!”她沖尼克和雷奧喊道,“待著別動,等我回來。”

  “需要等多久?”尼克問,“要是你沒回來怎麼辦?”

  “別擔心,我會回來的。”她保證,心中也希望這是句真話。

  她踢了阿裡翁一腳,馬兒在鄉野間飛馳起來,直奔漸漸堆積的風暴而去。

第二章 寵物是臭鼬的女神提供幫助

  風暴將山丘吞沒在一片旋轉的錐形黑色雨霧之中。

  阿裡翁向它飛奔而去。

  黑茲爾發現自己來到了山巔,現在她的四周有如一個異度空間,世界都失去了色彩。風暴的高牆將山丘包裹在一片黑暗之中。在這裡天空是渾濁的灰色,碎片被漂成了白色,似乎還在放光。就連阿裡翁也從棕色變成了暗灰色。

  暴風眼中,空氣凝固不動。黑茲爾的皮膚感到一陣冷冷的刺痛,仿佛塗抹了酒精。在她面前,一道拱形大門佇立在佈滿青苔的牆中,打開了通往一片封閉空間的道路。

  黑茲爾無法看穿這片黑暗,但卻感到其中一定有什麼東西存在,仿佛自己是一塊鐵,靠近了一塊碩大無比的吸鐵石。它的吸引力無法抗拒,將她拉扯向前。

  她有些猶豫,拉住了阿裡翁,阿裡翁不耐煩地跺著蹄子,地面在馬蹄下開裂。它腳踏之處,青草、塵土和石頭都變得發白,宛如片片白霜。黑茲爾想起了阿拉斯加的哈巴德冰川——那裡的冰面曾像這樣在她腳下斷裂開來。她又想起在羅馬那個可怕的洞穴裡,地面化作了一片塵土,讓波西和安娜貝絲墜入了塔塔勒斯。

  她暗自祈禱這黑白顏色的山巔別在腳下坍塌,不過她還是決定繼續前進。

  “我們走吧,男孩。”她的聲音有些模糊不清,仿佛是被捂在了枕頭中間。

  阿裡翁一路小跑,奔進了石頭拱門。殘破的石牆內是一座方形的庭院,約莫有一個網球場大小。院子裡還有另外三個門,每一面牆中間一個,分別朝向北方、東方和西方。庭院中央,兩條鵝卵石小徑相交在一起,形成了一個“十”字。半空中懸著一團霧氣——朦朧發白,纏繞起伏,仿佛擁有生命一樣。

  黑茲爾意識到,這並不是普通的霧靄,而是“迷霧”。

  她一生都在聽人提起迷霧——遮蔽神秘世界的超自然面紗,令凡人的視線無法看透。它能夠騙過人類,甚至還包括半神,讓他們誤以為怪獸是無害的動物,或將神祇當作普通人。

  黑茲爾從沒想過,它的確像是真正的雲霧一樣。她看見迷霧纏繞在阿裡翁的腿邊,飄過廢棄庭院殘破的拱門。她覺得毛骨悚然。不知怎的,她就是知道:這片白色是純粹的魔法。

  遠處傳來狗叫聲。通常情況下,阿裡翁無所畏懼,但此時它卻抬起了前腿,緊張地喘著粗氣。

  “沒事的,”黑茲爾輕撫著它的脖子,“讓我們一起去面對。我要下來了,好嗎?”

  她從阿裡翁後背上滑下來。而它立刻掉轉身跑開了。

  “阿裡翁,等——”

  它已經在來時的路上消失得無影無蹤。

  這就是共患難。

  又一聲嚎叫劃破天際——這一次更近了。

  黑茲爾走到庭院中央。迷霧在她身邊驅之不散,如同冰箱裡的霧氣。

  “喂!”她喊道。

  “喂。”一個聲音回答。

  一個女人蒼白的身影出現在北面的大門前。不,等等……她站在東面的入口,不,西面。不——同一個女人三個如煙的影像一齊向廢墟中央移動過來。她的身形若隱若現,由迷霧組成,身後還帶著兩道細小的煙,仿佛野獸一般跟隨著她的腳後跟。那是寵物嗎?

  來到庭院中央,她的三個身影合成了一個,幻化成一位身穿黑色無袖長袍的年輕女子,金髮束成高高的馬尾辮,古希臘風格的裝扮。她的衣服細軟柔滑,隨風蕩漾,仿佛那布料是從她肩頭滾落的墨汁。她外表看來頂多二十歲光景,不過黑茲爾很清楚,外貌不代表任何意義。

  “黑茲爾·列維斯科。”女人說。

  她很美,但卻如死人般蒼白。從前有一次在新奧爾良,黑茲爾曾被迫為一個死去的同學守喪。她還記得敞開的棺材裡那個年輕女孩毫無生機的軀體。她臉頰上的妝化得很漂亮,仿佛只是在休憩,但卻令黑茲爾感到恐怖至極。

  面前的女子讓黑茲爾想起了那個女孩——只是眼前這個女人雙眼圓睜,眼珠烏黑。她歪了歪腦袋,似乎又分成了三個不同的人……迷霧般殘留的影像混作一片,仿佛有人移動太快,無法清楚地拍出照片。

  “你是誰?”黑茲爾的手握住劍柄,“我是說……哪一位女神?”

  黑茲爾對這一點堅信不疑。這個女人的身上能量四溢。四周的一切——翻滾的迷霧,純色的風暴,廢墟上怪異的光芒——一切都是因為她的出現。

  “嗯,”女人點點頭,“讓我再給你一點提示。”

  她抬起雙手。忽然間,她手中舉起兩支老式蘆葦火炬,火光熊熊中,迷霧退到了庭院邊緣。在女人穿著涼鞋的腳邊,兩頭瘦小的野獸露出了身形。一頭是黑色的拉布拉多犬,另一頭是體形細長、毛茸茸的灰色齧齒類動物,面孔上戴著一副白色的面具。黃鼠狼嗎?也許。

  女子臉上浮現出安詳的笑容。

  “我是赫卡忒,魔法女神。如果你想活過今晚,我們就得好好談談。”

  黑茲爾恨不得立即轉身跑開,可是她的雙腳仿佛被粘在了光滑的白色地面上。

  十字路口兩邊的泥土之中如同植物生長出地面一樣聳立著兩個黑色的金屬火炬台。赫卡忒將手中的火炬插在其中,慢慢繞著黑茲爾走了一個圈,仿佛把她當作了某種怪異舞蹈的舞伴。

  黑狗與黃鼠狼緊跟著她的腳步。

  “你跟你媽媽長得真像。”赫卡忒說。

  黑茲爾嗓子一緊:“你認識她嗎?”

  “當然了,瑪麗是位占卜者。她擺弄的都是些符咒,而我是魔法女神。”

  一雙純淨清澈的黑眼睛在拉扯黑茲爾,仿佛要奪去她的靈魂。在她新奧爾良的前生,黑茲爾一直被聖艾格尼絲學校的孩子們捉弄,而這全都是因為她的母親。他們把瑪麗·列維斯科稱作女巫。修女們還私下裡議論,說她媽媽能夠與惡魔相通。

  如果修女們連我媽媽都怕,黑茲爾心想,那她們會怎麼評論這位女神呢?

  “很多人害怕我,”赫卡忒仿佛讀懂了她的心思,“不過魔法與善惡無關,它只是一種工具,與刀子一樣。刀子邪惡嗎?除非使用它的人是邪惡的。”

  “我……我媽媽……”黑茲爾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她不相信魔法,真的不信。她只是在假裝,為了掙錢。”

  黃鼠狼吱吱叫了幾聲,露出嘴裡的尖牙。接著,它身體後面發出了一聲響。在其他情況下,放屁的黃鼠狼也許會讓人感覺滑稽,不過眼下黑茲爾實在笑不出來。齧齒動物的紅眼睛向她放射出兇惡的目光,如同兩個小小的煤球。

  “安靜,蓋爾。”赫卡忒說著,沖黑茲爾抱歉地聳聳肩,“蓋爾不喜歡聽人提及不相信魔法的人和騙子。要知道,它曾經是一位女巫。”

  “你的黃鼠狼曾經是女巫?”

  “事實上,它是一隻臭鼬,”赫卡忒說,“不過是的,蓋爾曾經是個被人討厭的女巫。她個人衛生很差,另外還有嚴重的——嗯,消化問題。”赫卡忒在鼻子前擺擺手,“這給我的其他信徒帶來了惡名。”

  “好吧。”黑茲爾的目光從黃鼠狼身上挪開了。她可不想瞭解這頭齧齒類動物的腸道問題。

  “不管怎麼樣,”赫卡忒說,“我把她變成了臭鼬,這對她來說更合適。”

  黑茲爾咽了一口唾沫。她看了黑狗一眼,它正在親昵地用鼻子蹭著女神的手。“那你的拉布拉多……”

  “哦,她是赫卡柏,從前的特洛伊王后。”赫卡忒說話的口氣,仿佛這是一件顯而易見的事。

  狗兒咕噥一聲。

  “你說得對,赫卡柏,”女神說,“我們沒時間做詳細介紹了。重點在於,黑茲爾·列維斯科,也許你媽媽宣稱自己不信,但她的確擁有真正的魔力。不過在最後,她自身也認識到了這一點。在她尋求咒語召喚普路托神的時候,是我幫助她實現了願望。”

  “你……?”

  “沒錯,”赫卡忒還在圍著黑茲爾轉圈,“我看到了你媽媽的潛質,而我在你身上看到的比她更多。”

  黑茲爾扭過頭。她想起了媽媽在她死前的告白:她如何召喚普路托,這位神如何愛上她,以及由於她自己的貪欲,導致女兒背負著詛咒降生在這個世上。黑茲爾能夠召喚出深埋在地下的財富,然而任何利用這些財富的人都會在痛苦中死去。

  現在女神說,是黑茲爾導致了這一切。

  “我媽媽因為那個魔法飽受痛苦,我的一生——”

  “如果沒有我,你的生命就不會存在,”赫卡忒平靜地說,“我沒時間聽你抱怨,你也沒有。沒有我的幫助,你就會死。”

  黑狗發出咆哮聲。臭鼬咬緊牙,放了一個屁。

  黑茲爾感到胸中仿佛充滿了炙熱的沙礫。

  “什麼樣的幫助?”她追問。

  赫卡忒抬起白皙的雙臂。她出現的那三扇大門——北方、東方和西方開始升騰起迷霧。一個個躁動的黑白影像閃爍起來,如同黑茲爾小時候的劇院裡不時放映的無聲老電影。

  西面的大門上,全副武裝的羅馬和希臘半神在一棵大松樹下的山坡上激戰。草地上遍地都是傷者與死者。黑茲爾看見自己騎在阿裡翁背上,沖過戰場,大聲呼喊——試圖阻止這場暴力衝突。

  東面,黑茲爾看到阿爾戈二號從亞平寧山脈的天空中墜落,纜繩已經著火,一塊巨石砸進了後甲板,還有一塊穿透了船艙。船如同爛掉的南瓜般炸裂,引擎也跟著爆炸了。

  北面的影像更為慘烈。黑茲爾看見了雷奧,他人事不省——抑或是死了——從雲端跌落。弗蘭克蹣跚行走在一條黑暗的隧道之中,緊緊握住自己的胳膊,衣服上浸透了鮮血。黑茲爾還看到自己身處於一個巨大的岩洞中,洞內射進來縷縷光芒,如同發光的蜘蛛網。她掙扎著想掙脫開去,而遠處,波西與安娜貝絲趴在地上,在兩扇黑色與銀色的金屬門邊一動不動。

  “選擇吧,”赫卡忒說,“你正處在十字路口,黑茲爾·列維斯科,而我,是十字路口女神。”

  黑茲爾腳下的大地在震顫。她低下頭,發現滿地都是閃亮的銀幣……成千上萬的古羅馬迪納幣從四周的地裡冒出來,仿佛整座山丘就要沸騰一樣。她一定是被幾扇大門中的影像攪得心神不寧,召喚出了周圍田野之中的所有銀子。

  “在這裡,歷史與地面很接近。”赫卡忒說,“古時候,羅馬的兩條大道在這裡交會,人們在這裡交換資訊,開辦市場,朋友在這裡相聚,敵人在這裡相殘。軍隊必須選擇方向,而十字路口是做出選擇的地方。”

  “好像……好像雅努斯。”黑茲爾記起了朱庇特營地神廟山上的雅努斯神位。半神們會來到他跟前做出決定。他們會拋一枚硬幣,選擇正面或者反面,希望兩面神會給他們指引。黑茲爾一直痛恨那地方。她總搞不明白,為什麼朋友們會如此熱衷於讓一位神奪走他們做出選擇的權利。經歷了那麼多,她相信神的智慧與新奧爾良的老虎機沒什麼區別。

  魔法女神發出厭煩的噓聲。“雅努斯與他的大門。他讓你相信,所有的選擇都非黑即白,非對即錯,非入即出。但事實上,事情並非那麼簡單。每當你走到交叉路口,那裡至少會有三條路可以前行……或者說四條,如果你把來時的路也算上的話。你現在就位於這樣一個十字路口,黑茲爾。”

  黑茲爾又看了看那一扇扇翻湧著的大門:一場半神的戰爭,阿爾戈二號的毀滅,她自己與朋友們的災難。“所有的選擇都太過慘烈。”

  “所有的選擇都有風險,”女神糾正她的話說,“不過,你的目標究竟是什麼呢?”

  “我的目標?”黑茲爾無助地望著幾扇大門,“一個都不是。”

  赫卡柏又咆哮了一聲。臭鼬蓋爾圍著女神腳邊蹦蹦跳跳,不停放屁,咬牙切齒。

  “你也可以原路返回,”赫卡忒說,“回歸你羅馬的老路……不過那正是蓋婭的力量所期待的。你們將無一倖免地死去。”

  “那麼……你究竟想說什麼?”

  赫卡忒走到最近的火炬前,捧起一團火,將火焰塑造成了一張微型義大利地形圖。

  “你可以向西,”赫卡忒的手指在火焰地圖上滑過,“帶著戰利品——雅典娜帕台農神像回到美國。你的同伴們則返回各自的家,希臘和羅馬處於戰爭邊緣。現在就走,也許你可以挽救眾多的生命。”

  “也許,”黑茲爾重複著她的話,“可是蓋婭會在希臘醒來,巨人們正在那裡聚集。”

  “的確如此。蓋婭定下了八月一日,也即是司庇斯——希望女神的節日作為自己重掌權力的日子。她打算在希望之日醒來,然後永遠毀滅一切希望。即便你在那時趕到希臘,你能夠阻止她嗎?我不知道。”赫卡忒的手指指向燃燒的亞平寧山巔,“你可以向東,翻過大山,不過蓋婭會不惜一切代價阻止你們通過義大利。她會喚起山神與你們作對。”

  “我們已經注意到了。”黑茲爾說。

  “任何飛越亞平寧山脈的努力都意味著你們的飛船將被毀滅。可笑的是,這對你們的船員來說也許是最安全的選擇。我預知到你們都將在爆炸中倖存。如果有可能,雖然可能性很小,你們仍將能抵達伊庇魯斯,關閉死亡之門。你們也許能找到蓋婭,阻止她升起。不過到那時,兩個半神營地都會被摧毀。你們將無家可歸。”赫卡忒微微一笑,“更有可能的情況是,飛船的毀滅將導致你們被困于山野,這意味著你們探險的結束,不過在即將到來的日子裡這將讓你和你的朋友們免受痛苦。在沒有你們參與的情況下,與巨人的戰爭將會迅速決出勝負。”

  在沒有我們參與的情況下,與巨人的戰爭將會迅速決出勝負。

  黑茲爾內心裡小小地,帶著負罪感地覺得這主意很誘人。她一直希望有機會做個普通的女孩。她不願讓自己和朋友們再經受更多的苦難。他們已承受了太多。

  她看了看赫卡忒身後,中間的那扇門裡,波西和安娜貝絲無助地躺在地上,躺在黑色與銀色的門邊。一個碩大的暗影,只依稀能辨認出人形,籠罩在他們身上,那人影抬起腿,眼看就要對著波西踩下。

  “那他們呢?”黑茲爾問,聲音有些嘶啞了,“波西和安娜貝絲?”

  赫卡忒聳聳肩。“無論西方、東方還是南方……他們都在劫難逃。”

  “決不考慮。”黑茲爾說。

  “那麼你只剩下一條路可選,不過這是最危險的一條。”

  赫卡忒的手指滑過亞平寧山脈,在紅色火焰中留下了一道放光的白色線條。“北面有一條秘密通道,在我的掌控之下,漢尼拔遠征羅馬的時候曾經從這裡穿過。”

  女神滑過一個大圈……從義大利頂端到達東面的大海,然後向下一直抵達希臘西海岸。“一旦穿過通道,你們就可以向北經過博洛尼亞,然後是威尼斯,從那裡揚帆駛過亞得里亞海,再到這裡——希臘的伊庇魯斯。”

  黑茲爾對地理知之甚少。她不曉得亞得里亞海是什麼樣,也從未聽說過博洛尼亞,而她對威尼斯的所有瞭解不過是關於運河與貢朵拉[1]的含糊不清的故事。“那會繞很遠的路。”

  “正因如此,蓋婭預想不到你們會取道這裡。”赫卡忒說,“我能從某種程度上掩藏你們的進程,不過此次旅程的成功將取決於你,黑茲爾·列維斯科,你必須學會利用迷霧。”

  “我?”黑茲爾感到心臟在胸腔內翻滾,“利用迷霧,怎麼用?”

  赫卡忒熄滅了義大利地圖。她的手在黑狗赫卡柏背上一彈,迷霧在拉布拉多犬身上聚集,將它徹底掩藏在一團白繭之中。隨著清脆的噗的一聲,白色的霧氣散去,原先狗站立的地方,出現的是一隻金色眼睛、滿臉不快的黑色小貓。

  “喵。”它抱怨道。

  “我是迷霧女神,”赫卡忒說,“我負責掌管將神祇與凡人的世界分隔開來的帷幕。我的孩子會學習如何利用迷霧為自己服務,創造出各種幻象,或是影響凡人的心智。其他的半神有些也能做到這一點。而你也必須如此,黑茲爾,如果你想幫助朋友們的話。”

  “可是……”黑茲爾看了小貓一眼。她知道,那實際是赫卡柏,黑色拉布拉多犬,不過她無法說服自己。小貓顯得是那麼逼真。“我做不到。”

  “你媽媽擁有這樣的天賦,”赫卡忒說,“你的天賦比她更高。作為一個從死亡中走回來的普路托的孩子,你比大多數人更知曉兩個世界之間的帷幕。你能控制迷霧。如果你不這樣做……那麼,你弟弟尼克已經提醒過你。幽魂已經私下跟他談過,將你的未來告訴了他。到達哈迪斯之屋之後,你會遇到一個強大無比的敵人。她無法用蠻力或是劍去征服。你能夠獨自打敗她,但你需要魔法。”

  黑茲爾的兩腿有些發抖。她想起了尼克陰鬱的表情,那時他的手指都抓進了她的胳膊裡。你一定不能告訴別的人,現在還不行,他們的勇氣已經被拉伸到了極限。

  “誰?”黑茲爾嘶聲說,“你說的敵人是誰?”

  “我不會提及她的名字,”赫卡忒說,“那樣做會讓你在準備好面對她之前提醒她你的存在。向北方去,黑茲爾。在旅途中練習召喚迷霧。到達博洛尼亞之後,找到兩個小矮人。他們會帶你找到一件寶藏,也許它能幫助你通過哈迪斯之屋的考驗。”

  “我不明白。”

  “喵。”小貓還在抱怨。

  “好了,好了,赫卡柏。”女神的手又一彈,小貓消失了。黑色拉布拉多犬回到了原來的地方。

  “你會明白的,黑茲爾,”女神保證,“我會不時派蓋爾去查探你們的進程。”

  臭鼬發出噝噝聲,圓溜溜的紅眼睛裡充滿了惡意。

  “好極了。”黑茲爾嘟囔著。

  “在抵達伊庇魯斯之前,你必須準備好一切。”赫卡忒說,“如果你成功,也許我們還會再見……為了最後的戰役。”

  最後的戰役,黑茲爾心想,噢,好極了。

  黑茲爾不知道自己是否能阻止迷霧中出現的啟示——雷奧毫無生氣地從空中墜落;弗蘭克在黑暗中獨自摸索,身負重傷;波西和安娜貝絲的性命掌握在黑暗巨人的手中。

  她恨死了神祇們含糊不清的暗示和不明不白的建議。她開始鄙視十字路口。

  “你為什麼要幫我?”黑茲爾追問,“在朱庇特營地裡,大家都說在上一次戰爭中,你選擇了泰坦一邊。”

  赫卡忒的黑眼睛一閃。“因為我就是一個泰坦——珀耳塞斯和阿斯忒裡亞的女兒。在奧林匹斯神掌握權力很久之前,我就掌管著迷霧。儘管如此,在數千年前的第一次泰坦戰爭中,我幫助宙斯對抗克洛諾斯。我沒有對克洛諾斯的殘忍熟視無睹。我希望宙斯能夠證明自己是個更賢明的君主。”

  她發出輕輕的一聲苦笑。“農業女神得墨忒爾失去女兒珀耳塞福涅,也就是她被你父親綁架的時候,我用我的火炬指引得墨忒爾穿過最黑暗的夜晚,去尋找她的女兒。[2]當巨人們第一次崛起時,我又一次站在了神的一邊。我與自己的強敵克呂提厄思戰鬥。蓋婭創造出他來,是專門為了吸收和打敗我的魔法。”

  “克呂提厄思,”黑茲爾從未聽過這個名字,光是念出這個名字就令她感到四肢發沉,她注視著北面大門中的影像——巨大的暗影籠罩了波西和安娜貝絲,“他就是哈迪斯之屋的威脅嗎?”

  “哦,他會在那裡等著你們,”赫卡忒說,“不過首先你得打敗女巫,若非如此……”

  她打了個響指,所有的大門都立刻暗淡下去。迷霧消失了,影像也不見了。

  “我們都面臨選擇,”女神說,“克洛諾斯第二次崛起的時候,我犯了個錯誤,選擇了支援他。我厭倦了不斷被那些所謂的‘主神’忽略。儘管我多年來忠心耿耿,他們依然對我缺乏信任,拒絕讓我在他們的大廳裡佔據一席之地……”

  臭鼬蓋爾憤怒地吱吱亂叫起來。

  “這一切不再有關係了,”女神歎息道,“我已經與奧林匹斯山重修舊好。即便是現在,他們身處低谷——他們的希臘和羅馬人民互相爭鬥——我還是會幫助他們。無論在希臘還是羅馬,我一直會是赫卡忒。我會幫助你抗擊巨人,如果你能證明自己配得上的話。所以現在就是你選擇的時刻,黑茲爾·列維斯科。你是要相信我,還是要對我退避三舍,如同奧林匹斯諸神時常所做的那樣?”

  血液在黑茲爾的耳朵裡奔湧。她能信任這位黑暗女神嗎?是她給了媽媽魔力,毀了媽媽的一生。對不起,不行。她也不喜歡赫卡忒的狗和愛放屁的臭鼬。

  然而她清楚,自己不能眼睜睜看波西和安娜貝絲死去。

  “我會向北,”她說,“我們將從你的秘密通道穿越群山。”

  赫卡忒點點頭,臉上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滿意。“你做出了明智的選擇,雖然道路不會一帆風順。很多怪獸將會對你們百般阻撓,甚至就連我自己的一些僕從也歸順了蓋婭,希望摧毀你們的凡人世界。”

  女神從架子上取下兩支火炬。“準備好,普路托的女兒。如果你成功打敗了女巫,我們還會再見。”

  “我會成功的,”黑茲爾保證道,“還有,赫卡忒,我不是在選擇你的道路,我在創造自己的道路。”

  女神雙眉高聳。她的臭鼬在扭動,狗在狂吠。

  “我們會找到阻止蓋婭的辦法,”黑茲爾說,“我們將從塔塔勒斯中救出我們的朋友。我們會保證船員和飛船都安然無恙,我們會阻止朱庇特營地和混血營地的自相殘殺。我們將做到這一切。”

  風暴在呼嘯,烏黑的漏斗雲轉得越來越快。

  “有意思,”赫卡忒說,仿佛黑茲爾是科學實驗中一個出人意料的結果,“那將是值得一睹為快的魔法。”

  一道黑暗籠罩了世界。當黑茲爾又能看見東西的時候,風暴、女神,還有她的僕從全都消失得無影無蹤。黑茲爾站在晨光下的山坡上,獨自一人站在廢墟之中,只有阿裡翁在她身旁踱著步子,不耐煩地發出嘶鳴聲。

  “我同意,”黑茲爾對飛馬說,“我們這就離開這地方。”

  “出什麼事了?”黑茲爾爬上阿爾戈二號的時候雷奧問她。

  黑茲爾的雙手還因為剛才與女神的交談而在發抖。她朝欄杆外望去,看到阿裡翁身後揚起的塵土在義大利山丘上蔓延開來。她希望自己的朋友能留下來,但卻並不因為它希望馬上離開這裡而責怪它。

  夏日的陽光照耀著清晨的露珠,在田野間閃閃發亮。山丘上,老舊的白色廢墟靜靜佇立著——沒有古老的通道,沒有女神,也沒有放屁的黃鼠狼。

  “黑茲爾?”尼克問。

  她兩腿一軟。尼克和雷奧連忙抓起她的胳膊,扶她走上前甲板。她感到有些難為情,因為自己剛才像童話故事裡柔弱的少女那樣垮掉了。不過她真沒了力氣。十字路口那些閃光的畫面依然在她腦海之中湧動,令她內心充滿了恐懼。

  “我見到了赫卡忒。”她終於說。

  她並沒有將一切和盤托出。她記得尼克說過:大家的勇氣已經被拉伸到了極限。不過,她還是講述了穿越群山的北方通道,還有赫卡忒提到的能帶他們迂回前往伊庇魯斯的路線。

  等她說完,尼克握住了她的手,目光中充滿了關切。“黑茲爾,你在十字路口遇見了赫卡忒。那……那樣的境遇是很多半神無法承受的。而那些活下來的也從此不再和以往相同。你確定你——”

  “我沒事。”她堅持道。

  可是她知道自己並非真的沒事。她還記得自己剛才是如何冒失,如何憤怒,她告訴女神她會尋找自己的道路,成功實現一切。此刻,她的誇口顯得如此荒謬,她的勇氣已將她徹底拋棄。

  “如果赫卡忒在騙我們怎麼辦?”雷奧說,“這條路也許是個陷阱。”

  黑茲爾搖搖頭。“如果那是個陷阱,赫卡忒就不會讓向北的路線看來如此誘人。相信我,她不會。”

  雷奧從工具腰帶上取下一隻計算器,按動幾個數字。“那樣……大約會偏離我們的路線三百英里到達威尼斯,然後我們再返回到亞得里亞海。你說她還扯到了矮人?”

  “博洛尼亞的矮人,”黑茲爾說,“我猜博洛尼亞應該是座城市,不過為什麼要在那裡找到矮人……我百思不得其解。她還提到了某種寶藏,能幫助我們完成冒險。”

  “哈,”雷奧說,“我是說,我對寶藏很有興趣,可是——”

  “這是我們最佳的選擇,”尼克扶黑茲爾站起身,“我們必須彌補浪費的時間,儘快趕路。波西和安娜貝絲的生命也許與此息息相關。”

  “快?”雷奧微微一笑,“我可以快。”

  他快步走到控制台前,按動幾個按鈕。

  尼克握住黑茲爾的胳膊,將她帶到別人聽不見的地方。“赫卡忒還說了別的什麼?任何關於——”

  “我不能說。”黑茲爾打斷了他,剛才見到的那些影像幾乎將她壓垮:波西和安娜貝絲無助地躺在黑色金屬門邊,黑暗巨人聳立在他們身前,而黑茲爾自己則被困在一個放光的迷宮之中,束手無策。

  你必須首先打敗女巫,赫卡忒說過,你能夠獨自打敗她,若非如此……

  完了,黑茲爾心想,所有的大門都關閉了,一切的希望都破滅了。

  尼克警告過她。他曾與幽魂相通,聽到它們低語對於他們未來的啟示。兩個冥界的孩子進入哈迪斯之屋,面對一個幾乎無法戰勝的敵人,只有其中一個能抵達死亡之門。

  黑茲爾無法正視弟弟的眼睛。

  “我晚點兒再告訴你,”她保證道,儘量控制著自己發抖的聲音,“現在,我們該盡可能地休息。今晚,我們就要穿越亞平寧山脈。”

第三章 瘋狂的地獄一日遊開始

  九天。

  墜落的時候,安娜貝絲想到了古希臘詩人赫西奧德,他推測從地面落入塔塔勒斯地獄需要用九天時間。她只希望赫西奧德錯了。她不知道波西和自己墜落了多久——幾小時?幾天?仿佛沒有盡頭。自從落入深淵,他們就緊緊抓住彼此的手。此刻波西把她拉近,緊緊擁抱在一起,兩人在一片漆黑中繼續墜落。

  風在安娜貝絲耳邊呼嘯。空氣越發炙熱而潮濕,仿佛他們跌入的是一條巨龍的咽喉。她最近折斷過的腳踝在悸動,但她無法判斷上面是否還纏著蛛絲。

  那可惡的怪獸阿拉克涅,雖然被困在了自己編織的網中,被一輛汽車撞過,然後跌入了塔塔勒斯地獄,但這位蜘蛛女怪還是成功實施了報復,用絲纏住了安娜貝絲的腿,把她拖下深淵,連同波西一道。

  安娜貝絲無法想像阿拉克涅還活著,在他們身下暗處的某個地方。著陸的時候,她不願意再見到那怪物。從好處去想,假設下面還有底的話,安娜貝絲和波西也許會被摔得粉身碎骨,所以大蜘蛛倒不值得他們去擔心了。

  她用胳膊抱住波西,忍住想哭的感覺。她從未指望自己的生活會有多麼輕鬆。大多數半神年紀輕輕就死在了可怕的怪獸手中,自古以來便是如此。希臘人發明了悲劇。因為他們知道,最偉大的英雄從來就得不到善終。

  不過,這不公平。她經歷了那麼多苦難,才找回雅典娜帕台農雕像,然而就在她剛剛成功,事情開始好轉,她與波西重逢之時,他們卻又墜入死亡的深淵。即便是神也無法設計出如此多舛的命運。

  不過,蓋婭與其他的神不同。大地母親更蒼老,更惡毒,更殘忍。安娜貝絲可以想像得出她此刻的笑聲。

  安娜貝絲將嘴唇貼在波西耳邊:“我愛你。”

  她不知道他是否能聽見——不過若是他們死了,她希望這是她最後的遺言。

  她拼命思考解救他們的辦法。她是雅典娜的女兒。她已經在羅馬地下的隧道中證明過自己,憑藉自己的機智克服了一個個挑戰。不過,她此刻卻想不出一個能讓他們掉轉方向,甚至是放慢速度的辦法。

  他們倆都沒有飛行的能力——伊阿宋能控制風,弗蘭克能變成帶翅膀的動物,但如果波西和安娜貝絲以終極速度跌入坑底……呃,她的科學知識足以讓她清楚什麼是“終極”。

  她甚至認真考慮過是否把兩人的衣服做成降落傘——她已近乎絕望。正在這時,他們的四周變了。黑暗中出現了淡淡的灰紅色。她發現自己抱緊波西的同時看見了他的頭髮。耳邊的風聲變成咆哮。空氣炙熱難當,散發出好似臭雞蛋的味道。

  突然,他們一直在墜落的通道豁然開朗,變成了一個巨大的洞穴。大約身下半英里的地方,安娜貝絲看到了底。轉瞬之間,她不知所措,無法思考。這個洞穴足以裝下整個曼哈頓島——她甚至無法望及它的邊緣。紅色的雲如同蒸發的血液一樣掛在半空中。這裡的景致——至少在她眼中看來——是岩石密佈的黑色平原,點綴著參差不齊的山脈與燃燒的深淵。在安娜貝絲的左邊,大地被切割成一道接一道的懸崖,如同巨大無比的臺階,通向深淵深處。

  熏天的硫黃氣息讓人很難集中精神,她留神著身下的地面,看到一條閃光的帶狀黑色液體——一條河流。

  “波西!”她在他耳邊大喊,“水!”她拼命向他做手勢。昏暗的紅光之下,波西的臉很難看清楚。他顯得震驚與恐懼,不過他點點頭,似乎是明白了。

  波西能夠控制水。假設黑色液體的確是水的話,他也許能緩和一些下墜的衝擊。當然,安娜貝絲聽到過關於陰間河流的可怕傳說。它們會奪去你的記憶,或是將你的身體和靈魂化作灰燼。不過,她決定不去想這些。這是他們唯一的機會。

  河流向他們猛衝過來。在最後一秒,波西拼命地大叫一聲。水流濺起一陣巨浪,將他們吞沒。

  衝擊並沒能要了她的命,但寒冷卻差一點做到。

  冰冷的河水震出了她胸腔中的空氣。她的四肢變得僵硬,她鬆開了波西,開始慢慢下沉。奇怪的嗚咽聲充斥在她耳邊——數不清的肝腸寸斷的哭喊,仿佛河水是用蒸餾出的哀鳴所構成。那些聲音比寒冷更可怕,將她拖入深處,令她失去知覺。

  掙扎有什麼用呢?它們對她說,反正你已經死了。你永遠無法離開這地方。

  她可以任由自己沉入水底淹死,讓河流帶走她的軀體。那樣會更容易。她只需要閉上眼睛……

  波西抓住她的手,搖晃著她,讓她回到了現實。在昏暗的水中她什麼都看不清,不過她突然不再想死。兩人一起向上猛蹬,沖出了水面。

  安娜貝絲氣喘吁吁,空氣的存在令她心存感激,早已顧不得其中所包含的硫黃刺鼻的味道。水流圍繞著他們旋轉,她發現原來是波西在製造旋渦,將二人托起。

  雖然四周無法辨認,但她知道這是一條河,是河流就會有岸邊。

  “陸地,”她嗆著水說,“朝一邊去。”

  波西筋疲力盡。通常,水能讓他振作起來,但顯然這裡的水不行。控制水流一定在耗費他的每一分力氣。旋渦開始散去。安娜貝絲用一隻胳膊摟在他腰間,掙扎著走過激流。河水在與她抗爭:成千上萬的哀鳴在她耳邊低語,侵入她的頭腦。

  生命就是絕望,它們說,一切都毫無意義,然後你會死去。

  “毫無意義。”波西喃喃道,寒冷讓他的牙齒咯咯作響,他不再向前游,開始向下沉去。

  “波西!”她尖叫道,“河水在干擾你的心智。這是克塞特斯河——悲傷之河。[1]

  這裡只有十足的痛苦!”

  “痛苦。”他說。

  “堅持住!”

  她使勁踢著水掙扎,拼命讓兩人浮在水面上。對於蓋婭來說,這又將是一個天大的笑話:安娜貝絲試圖不讓她的男朋友,海神波塞冬之子淹死並因此丟掉了性命。

  我不會讓這樣的事發生的,你這個醜老太婆,安娜貝絲心想。

  她把波西抱得更緊,吻了他一下。“給我講講新羅馬,”她要求道,“你對我們倆有什麼打算?”

  “新羅馬……我們倆……”

  “是啊,海藻腦袋,你說過我們的將來可以在那裡度過!快跟我說說!”

  安娜貝絲從未想過要離開混血營地,那裡是她所知道的唯一一個真正的家。可就在幾天前,在阿爾戈二號上,波西跟她提起過,他想像他們倆將來在羅馬半神中生活。在他們新羅馬的家裡,兵團的老兵們可以安心地定居,上大學,結婚,甚至生子。

  “建築,”波西喃喃道,他眼中的迷茫漸漸消散,“我覺得你會喜歡那些房子,還有公園。有一條街道上,有各種酷酷的噴泉。”

  安娜貝絲在與激流的抗爭中漸漸佔據了上風。雖然她的手腳都感覺像是一袋袋濕透了的沙子,不過幸好波西開始幫她。她已經看見了不遠處河岸的暗影。

  “大學,”她氣喘吁吁地說,“我們能一起上大學嗎?”

  “是……是的。”他表示贊同,聲音中更增添了一分信心。

  “你想要學什麼,波西?”

  “不知道。”他承認。

  “海洋科學,”她建議,“海洋學?”

  “衝浪?”他問。

  她笑了,笑聲在水面上放射出一道衝擊波。哀號聲減弱成了背景雜訊。安娜貝絲不知道從前是否有人在塔塔勒斯笑過——源自快樂的純淨而簡單的笑。對此她表示懷疑。

  她拼盡最後一點氣力抵達岸邊。她的兩腳終於踩上了佈滿河沙的河底。她和波西把自己拖上岸,瑟瑟發抖,氣喘吁吁,兩人癱倒在黑色的沙灘上。

  安娜貝絲好想蜷在波西身邊,安然入睡。她好想閉上雙眼,企盼這一切不過是個噩夢,醒來時發現自己已經回到了阿爾戈二號上,平安地與朋友們待在一起(呃……與任何半神一樣平安)。

  然而事實並非如此。他們的確在塔塔勒斯。在他們腳邊,悲傷之河在咆哮聲中流淌,那是一道不幸的洪流。充斥著硫黃的空氣刺激著安娜貝絲的肺部,刺痛著她的皮膚。她看看自己的雙臂,它們已經發炎,冒起了疹子。她用力坐起身,發出痛苦的喘息。

  岸上並不是沙子。他們坐在一片參差不齊的黑色玻璃碎片上,有一些已經嵌入了安娜貝絲的手掌。

  空氣的味道酸酸的,水中充滿悲哀,地面覆蓋著碎玻璃。這裡的一切都意在傷害與殺戮。安娜貝絲沉重地吸了一口氣,不知道是不是被悲傷之河中的那些聲音言中,也許在這裡為生存而掙扎毫無意義。他們用不了多久便會死去。

  她身旁的波西咳嗽了幾聲。“這地方的味道就像我的前繼父。”

  安娜貝絲勉強笑了笑。她從未見過斯梅裡·加布,不過她已聽說過許多次。她愛波西,因為他還在設法鼓舞她的士氣。

  要是單單她自己墜入塔塔勒斯,安娜貝絲心想,她已厄運難逃。在羅馬地下找到雅典娜帕台農神像,在經歷過了那麼多之後,眼前的這一切已超出了她的承受能力。她會蜷起身子,大哭不止,直到變成另一個孤魂野鬼,融入悲傷之河中。

  不過此刻她並非獨自一人,她有波西在身邊,這意味著她不會輕言放棄。

  她強迫自己搞清目前的狀況。她的一隻腳還裹在臨時用木板和泡泡包裝紙拼湊成的夾板之中,外面還纏繞著蜘蛛網。她試著動了動,腳並不疼。一定是在羅馬地下的隧道裡服下的神食治好了她的骨折。

  她的背包沒有了——遺失在墜落的過程中,或者是在河裡被沖走的。她恨自己弄丟了代達洛斯的筆記型電腦,那裡面保存有超棒的程式和資料,不過此刻她有更麻煩的問題要面對。她的仙銅匕首不見了蹤影——從七歲開始她就帶在身邊的武器。

  現實幾乎令她崩潰,不過她不能讓自己糾纏其中。這些都可以留到以後再去傷心,現在他們還剩下什麼?

  沒有食物,沒有水……幾乎沒有任何補給。

  沒錯,這是個不錯的開始。

  安娜貝絲看看波西。他的樣子糟糕到了極點。黑色頭髮貼在前額,T恤衫被撕成了碎片,手指因為在墜落之前死死抓住山邊而傷痕累累。最令人擔心的是,他渾身發抖,雙唇青紫。

  “我們不能停下,否則我們會體溫過低,”安娜貝絲說,“你能站起來嗎?”

  他點點頭。兩個人掙扎著站起身。

  安娜貝絲用胳膊扶住他的腰,事實上她根本不知道究竟是誰在支撐著誰。她環顧四周。頭頂上,她望不見他們跌落下來的通道。她甚至看不見洞頂——頭頂上只有血紅的雲團飄浮在晦暗的灰色天空中,就像是在望向一片番茄湯與水泥的混合物。

  黑色玻璃的河岸向內陸延伸有大約四十碼遠,然後便從懸崖邊陡然消失。從此刻站立的地方,安娜貝絲看不見懸崖下有些什麼。只能看到懸崖的邊緣閃爍著紅光,仿佛被大火點燃。

  一道久遠的記憶湧上了心頭——關於塔塔勒斯與大火。她還沒來得及細想,波西猛吸了一口氣。

  “瞧。”他向下游一指。

  一百碼開外,一輛熟悉的義大利產汽車迎頭撞進了沙堆裡,像極了那輛撞上阿拉克涅,並將她撞進深淵的菲亞特。

  安娜貝絲希望自己錯了,不過又有多少義大利產的運動汽車會出現在塔塔勒斯呢?她想遠遠地避開它,不過她知道她必須查探清楚。她抓起波西的一隻手,兩個人搖搖晃晃地向汽車殘骸走去。車子一隻輪胎掉了下來,漂在悲傷之河的一個轉彎處的旋渦裡。菲亞特的車窗已經碎了,耀目的玻璃如同白霜一般散落在黑色的河岸上。變形的引擎蓋邊躺著一個巨大的蠶繭閃亮的殘餘部分——那是安娜貝絲騙阿拉克涅織出的陷阱。毫無疑問,它空了。沙中的一道道痕跡指向下游的方向……似乎曾經有個長了很多條腿,身軀沉重的東西從這裡向黑暗中匆匆逃走了。

  “她還活著。”安娜貝絲嚇壞了,這一切的不公令她感到憤怒,她不得不強忍住想吐的感覺。

  “這裡是塔塔勒斯地獄,”波西說,“怪獸的主場。在這底下,說不定它們無法被殺死。”

  他尷尬地望了一眼安娜貝絲,似乎意識到自己剛才的話對鼓舞團隊士氣並無益處。“或者她受了重傷,爬開去等死了。”

  “我們暫且這麼認為吧。”安娜貝絲勉強表示贊同。

  波西依然在顫抖。雖然空氣炙熱而潮濕,安娜貝絲也沒有絲毫感覺暖和一點。她手上被玻璃劃開的傷口還在流血,這對她來說非比尋常。通常她都癒合得很快。她感到呼吸越來越吃力了。

  “這地方真要命,”她說,“我是說,它真會殺了我們,除非……”

  塔塔勒斯地獄。火焰。久遠的記憶在心中漸漸清晰起來。她向陸地中央的懸崖望去,懸崖下的火光照亮著它。

  這絕對是個瘋狂的想法,但也許是他們唯一的機會。

  “除非什麼?”波西催促她往下說,“你已經有了不錯的想法,對嗎?”

  “是有個想法,”安娜貝絲低聲說,“但我不知道什麼叫不錯。我們需要找到火之河

第四章 喝下火焰才能得救

  兩人到達懸崖邊的時候,安娜貝絲確定自己已經在死刑執行令上簽下了名字。

  懸崖向下有八十英尺高,在底部延伸開來的是大峽谷的恐怖版本:一條火之河在凹凸不平的黑曜石上切割出一條深深的印記,放光的紅色水流在懸崖表面上投下恐怖的影子。

  即便是在峽谷之巔,熱量也絲毫不減。悲傷之河透骨的涼意依然沒有消散,但安娜貝絲的臉頰已經感到了粗糙與灼燒。每一次呼吸都倍感費力,仿佛胸膛裡塞滿了泡沫花生。她手上的傷口非但沒有減輕,反而更加流血不止。安娜貝絲受傷的腳原本已基本恢復,此時卻重新開始惡化。她之前已經取掉了臨時夾板,現在她感到有些後悔。每走一步都令她疼得眉頭緊蹙。

  假設他們能夠走下懸崖,來到火之河岸邊——對此她深表懷疑——她的計畫也絕對太瘋狂了。

  “呃……”波西查看著山崖,他指了指從山邊斜插到山底的一條小裂縫,“我們可以試試那邊的山脊,說不定能順著它爬下去。”

  他沒有說這樣的嘗試很瘋狂,而是儘量給人以希望。安娜貝絲對此深懷感激,不過她也擔心自己正把波西帶向萬劫不復之地。

  當然了,如果兩人待在這裡不動,他們也會死。暴露在塔塔勒斯地獄空氣之中的胳膊已經開始起泡,四周的環境有如核爆區域一般危險重重。

  波西走在前面。山脊窄得幾乎無法立足。光滑如鏡的岩石上,他們的雙手拼命抓住任何一處細小的裂縫。每一次只要受傷的腳稍稍用力,安娜貝絲便疼得想要尖叫。她撕下了T恤衫的袖子,用它裹住流血不止的手掌,但她的手指依然在打滑,整個人虛弱無力。

  身下幾步遠的地方,波西伸手去夠另一個可以抓手之處,他咕噥了一句:“那麼……火之河叫什麼名字?”

  “佛勒革同河,”她說,“你應該專心往下爬。”

  “佛勒革同?”他順著山脊向下爬,兩人已經爬下了山崖的大約三分之一——從這樣的高處跌落下去依然會粉身碎骨,“聽起來好像我那個痛。”

  “別逗我笑了。”她說。

  “只是想讓氣氛輕鬆一點。”

  “謝謝了,”她咕噥道,受傷的一隻腳差一點踩空,“我摔死的時候一定面帶微笑。”

  兩人繼續前行,一步緊跟著一步。安娜貝絲的眼睛被汗水刺痛著,胳膊不住地發抖。令她吃驚的是,他們終於爬到了山崖的底部。

  一踏上地面,她立刻控制不住地搖晃了一下。波西一把抓住她。他皮膚的熱度令她感到擔心。他臉上已經冒出了紅色的皰疹,讓他看起來好像得了天花。

  她的視線也模糊不清,嗓子幾乎要起泡,胃裡收縮得比拳頭還要緊。

  我們必須趕快,她心想。

  “快到河邊去,”她告訴波西,努力掩飾著聲音裡的慌亂,“我們一定能做到。”

  兩人搖搖晃晃地走過光滑的山脊,繞過巨石,避開只要腳下一滑便能將他們刺穿的石筍。他們破爛的衣服因為河裡散發的熱量而蒸汽騰騰,但兩人沒有止步,最後終於成功跪倒在火之河岸邊。

  “我們必須喝下去。”安娜貝絲說。

  波西晃動了一下,半閉上了眼睛。足足數了三下他才開口:“呃……你是說要把火喝下去嗎?”

  “火之河從哈迪斯的領地流進塔塔勒斯。”安娜貝絲幾乎已說不出話來,她的嗓子因為熱量和發酸的空氣而乾澀發緊,“河流用來懲罰邪惡,不過……某些傳說中也把它稱作‘治癒之河’。”

  “某些傳說?”

  安娜貝絲咽了一口唾沫,努力讓自己保持清醒。“火之河能讓邪惡者保持全身,令他們經受懲戒之地的折磨。我想……它也許就相當於冥界的神食與神飲。”

  火苗從河裡噴湧開來,卷到了他的臉旁,波西皺了皺眉。“可這是火,我們怎麼——”

  “就像這樣。”安娜貝絲說著將雙手探進了河水。

  愚蠢嗎?的確,然而她深信他們倆別無選擇。如果再等下去,他們就會暈死過去,所以還是嘗試點愚蠢的辦法並期望它成功的好。

  剛剛接觸的瞬間,火焰並不讓人感覺到疼。它涼涼的,也許這意味著它太過炙熱,超乎安娜貝絲的神經所能承受的限度。趁自己還沒改變主意,她將燃燒的液體捧在手心,舉到嘴邊。

  她原以為它會像是汽油的味道,而實際卻比那糟糕得多。有一次在三藩市的一家餐館裡,她稀裡糊塗地嘗了一道印度菜裡的鬼椒。剛剛咬上一點點,她就感覺整個呼吸系統仿佛都要炸裂開來。飲下火之河的河水便如同吞下一杯鬼椒思慕雪。僅僅一瞬間,她的鼻孔裡就充滿了液體火焰,嘴裡如同被炸透了一般,滿眼的淚水,臉上的每一個毛孔都迸發開來。她倒下了,大口喘氣,噁心得想吐,全身都在劇烈晃動。

  “安娜貝絲!”波西抓住她的胳膊,她差一點就滾進了河裡。

  陣痛過去,她發出刺耳的呼吸聲,吃力地坐起身。她感到極度虛弱和噁心,然而下一口呼吸卻輕鬆了些許,胳膊上的水皰也開始消散。

  “成功了。”她嘶啞著聲音說,“波西,你也必須喝。”

  “我……”他兩眼一翻,倒在她身上。

  她不顧一切地捧起更多的火,顧不得疼痛,將液體一點點滴入波西口中。但他毫無反應。

  她又試了一次,將一捧液體倒進了他嗓子裡。這一次,他劇烈咳嗽起來,渾身顫抖。安娜貝絲將他抱在懷裡,魔力之火滲入了他的身體。他的熱度漸漸降低,皰疹也在消散。他掙扎著坐起身,在嘴唇上拍打。

  “呃,”他說,“辣,還很噁心。”

  安娜貝絲虛弱地笑了笑。她總算是松了一口氣,同時感覺頭暈眼花。“是啊,總結得很好。”

  “你救了我們倆。”

  “只是暫時,”她說,“問題在於,我們依然被困在塔塔勒斯。”

  波西眨眨眼,四下張望,仿佛剛剛意識到兩人身處何地。“神聖的赫拉,我從沒想過……哦,我都不知道自己怎麼想的。也許塔塔勒斯是個虛無的空間,一個無底的深淵,可這竟是個實實在在的地方。”

  安娜貝絲想起了他們在墜落的過程中所看到的景致——一連串的平臺,一直向下探入黑暗之中。

  “我們還沒有見到它的全部,”她提醒道,“也許這只是深淵開始的極小一部分,如同房子門前的臺階。”

  “門前的擦鞋墊。”波西咕噥道。

  兩人一齊抬頭望向翻滾在陰沉的霧靄中的血紅色雲團。即便他們願意這樣去做,兩人也已沒有力氣再爬回到懸崖上去了。此時他們只剩下兩個選擇:沿河而下或者溯河而上,順著火之河河邊。

  “我們需要找到出去的辦法,”波西說,“死亡之門。”

  安娜貝絲打了個寒戰。她想起了二人墜入塔塔勒斯地獄之前波西說過的那句話。他讓尼克·德·安吉洛承諾,帶領阿爾戈二號前往伊庇魯斯,到達死亡之門位於凡人世界的一面。

  我們會在那裡和你們會合。波西當時這樣說道。

  這個念頭似乎比飲下火焰更加瘋狂。他們如何穿過塔塔勒斯,找到死亡之門呢?在這毒氣肆虐之地,他們不過艱難前行短短幾百碼的距離就已幾乎喪命。

  “我們必須這麼做,”波西說,“不僅僅是為了我們自己,還為了我們愛的每一個人。死亡之門必須從兩面關閉,否則怪獸就能往來無阻。蓋婭的力量將會肆虐整個世界。”

  安娜貝絲知道他說得沒錯。可是……當她試圖想像出一個有可能成功的計畫之時,其中相關的一切可能幾乎將她壓垮。他們還沒有找到死亡之門的辦法,他們不知道這樣做需要多長時間,他們甚至不清楚在塔塔勒斯時間流逝的速度是否與在凡人世界等同。尼克提到過,蓋婭最強大的一支怪獸軍團守衛在塔塔勒斯地獄一側的大門外。安娜貝絲與波西不可能展開一場正面進攻。

  她決定對此隻字不提。兩個人都知道,這樣做的勝算幾乎為零。此外,在悲傷之河中游過之後,安娜貝絲這輩子都不再想聽到那些哀號與呻吟聲。她暗暗發誓,從今後決不再抱怨。

  “呃,”她深吸了一口氣,慶倖自己的肺至少不再疼痛,“如果我們貼近河流,就會有辦法療傷。要是我們順流而下——”

  事情發生得太快,如果安娜貝絲獨自一人,她一定已經死了。

  波西的目光緊鎖住她身後的什麼東西。安娜貝絲一扭頭,只來得及看到一個巨大的黑影正向她撲來——一頭兩腿細長帶刺,兩眼凶光畢露,發出咆哮的怪獸。

  她本有時間反應的——是阿拉克涅。然而她被嚇呆了,甜得令人作嘔的氣息讓她的知覺陷入了停頓。

  接著,她聽到一聲熟悉的哢嗒聲,那是波西的圓珠筆化為劍的聲音。他的劍鋒從她頭頂上掠過,帶起一道閃亮的青銅光弧。緊接著,山谷中響起一陣可怕的嚎叫。

  安娜貝絲呆呆地站在原地,目瞪口呆,黃色的塵土——阿拉克涅的殘骸有如樹上的花粉,在她身邊如雨點般落下。

  “你沒事吧?”波西的目光在懸崖上與巨石間來回搜索,留意著更多的怪獸,但什麼也沒有出現。蜘蛛的金色粉塵散落在黑曜石上。

  安娜貝絲訝異地注視著自己的男朋友。激流劍的仙銅劍鋒在塔塔勒斯的黑暗中越發熠熠生輝。它劃過炙熱厚重的空氣,如同一條被激怒的蛇,發出挑戰的噝噝聲。

  “她……她差一點要了我的命。”安娜貝絲語無倫次。

  波西在岩石上的粉塵堆裡踢了一腳,神情顯得冷酷而憤怒。“鑒於她給你帶來的痛苦,我讓她死得太輕鬆了。她死有餘辜。”

  對於這一點,安娜貝絲再贊同不過,不過波西言語中的強硬令她感到有些不安。她從未見過有人會為她表現得如此憤怒,如此睚眥必報。阿拉克涅的速死似乎更讓她感到高興。“你動作怎麼會這麼快?”

  波西聳聳肩。“我們必須相互照應,對嗎?好啦,你剛才說……順流而下?”

  安娜貝絲點點頭,依然有些心神不寧。黃色的塵土在岩石密佈的河岸上四散開來,升騰而起。至少他們現在瞭解了一點,怪獸在塔塔勒斯中也是可以被殺死的……雖然她並不知道阿拉克涅究竟能死多久。安娜貝絲一點也不想在這地方逗留,去搞清楚這一點。

  “是啊,順流而下,”她說,“如果河水是從冥界的上層流下來的,它就會流入塔塔勒斯更深的地方……”

  “所以它會流向更危險的地域,”波西接過她的話,“而那裡也許就是死亡之門的所在地。我們真走運。”

  兩人剛走出幾百碼遠,安娜貝絲便聽到了什麼聲音。

  安娜貝絲艱難地向前邁著步子,神志有些恍惚,心中在拼命構思一個計畫。她是雅典娜的女兒,所以計畫是她的專長,然而在饑腸轆轆、嗓子冒煙的狀態下,她很難運籌帷幄。火之河燃燒的河水也許療好了她的傷,並給她以力量,但無法解決她的饑渴。安娜貝絲心中暗想,也許河水本來就不是為了讓人好受而存在的。它的目的只是讓你能繼續向前,以便讓你經歷更多難以忍受的苦難。

  疲憊開始讓她抬不起頭來。這時候她聽到了女人的聲音,似乎是在爭吵——這讓她立刻警醒起來。

  她低聲道:“波西,快隱蔽!”

  她把波西拽到最近的一塊石頭後面,身子緊貼在河邊,鞋子差一點就碰到了河水中的火焰。另一面,在河水與懸崖之間狹窄的小路上,幾個聲音在怒吼,隨著他們從上游走近而變得越來越清晰。

  安娜貝絲拼命讓自己穩住呼吸。爭吵聲依稀是人類的聲音,不過那不說明任何問題。她覺得塔塔勒斯裡的任何東西都是他們的敵人。她不知為何怪獸仍然沒能發現他們。怪獸能嗅到半神的味道——尤其是像波西這般強大的,波塞冬的兒子。安娜貝絲懷疑藏在石頭後面是否能有作用,如果怪獸能夠嗅到他們的氣味的話。

  不過,怪獸還在靠近,他們的語調並沒有絲毫改變。雜亂的腳步聲——爭吵,踱步,爭吵,踱步,並沒有變得更快。

  “很快?”其中一個粗糙的聲音如同是在火之河裡漱口。

  “噢,我的神啊!”另一個聲音說。這聲音聽來年輕許多,也更像是人類,仿佛在購物中心裡一個被朋友們惹惱了的凡人女孩。不知為何,她的聲音在安娜貝絲耳中聽來有些熟悉。“你們這些傢伙真討厭!我都說了,離這裡大概有三天時間。”

  波西緊緊握住安娜貝絲的手腕。他驚恐地望著她,似乎也聽出了那個購物中心女孩的聲音。

  咆哮聲、爭吵聲此起彼伏。怪獸——安娜貝絲猜測有五六個——在石頭的另一面停下了一會兒,但依然沒有跡象表明它們發現了半神的氣味。安娜貝絲不知道是否半神的氣味在塔塔勒斯有所變化,或是說其他的氣味太過濃厚,蓋過了半神的味道。

  “我不知道,”第三個聲音說,跟第一個聲音一樣粗啞而蒼老,“也許你連路都不認識,年輕人。”

  “噢,閉上你的臭嘴,塞爾福,”購物中心女孩說,“你上次逃到凡人世界是什麼時候的事了?我兩年前才剛去過,當然認識路!再說了,我清楚我們在上面會遇到些什麼,你對此毫無概念!”

  “大地母親沒給你這個權力!”第四個聲音尖叫著。

  更多的噝噝聲、扭打聲、沮喪的呻吟聲傳來——仿佛有一大群野貓在激戰。最後那個叫作塞爾福的大喊一聲:“夠了!”

  爭吵的聲音漸漸平息下去。

  “我們暫且聽從你的領導,”塞爾福說,“不過要是你帶領不好我們,或者我們發現你說的蓋婭的召喚是在撒謊——”

  “我沒有撒謊!”購物中心女孩呵斥道,“相信我,我有充足的理由參加這場戰爭。我需要吞噬一些敵人,而你們可以盡情享用英雄的鮮血。只要留下一個給我就行——那個叫作波西·傑克遜的。”

  安娜貝絲拼命忍住想大叫的衝動。她忘卻了心中的恐懼,恨不得從巨石後面跳出去,用匕首將這些怪獸劈成灰燼……只是她早就丟失了匕首。

  “相信我,”購物中心女孩說,“蓋婭已經召喚了我們,這一切將會充滿樂趣。在這場戰爭結束之前,凡人和半神都會因為我的名字心驚膽戰——那就是凱莉!”

  安娜貝絲差一點叫出了聲。她看了看波西。即便是在火之河紅色光芒的映射之下,他依然面色發白。

  艾婆薩[1],她用嘴型說道,吸血鬼。

  波西神色嚴峻地點點頭。

  她記得凱莉。兩年前,在波西的新生介紹會上,他和他的朋友芮秋·戴爾就曾被化裝成啦啦隊長的艾婆薩攻擊過,凱莉便是其中之一。後來,同一撥艾婆薩還在代達洛斯的工作室襲擊過他們。安娜貝絲從背後捅了她一刀,將她送進了——這裡,塔塔勒斯。

  怪獸們拖著腳步走遠了,聲音漸漸遠去。安娜貝絲爬到巨石邊,壯起膽子向外瞧去。果然,前方有五個女人踩著不相稱的腿在蹣跚而行——左腿是機械青銅,右腿是毛髮茂盛的惡魔蹄子。她們的頭髮由火焰組成,皮膚如白骨般慘白,大多身穿著襤褸的古希臘服飾,只有帶頭走在前面的凱莉穿了一件燒破的女式襯衫,帶褶的短裙——那是她的啦啦隊長制服。

  安娜貝絲咬緊了牙關。過去的幾年中她曾面對過數不清的兇惡怪獸,但她對艾婆薩有著刻骨仇恨。

  除去醜陋的爪子與毒牙,她們還擁有操縱迷霧的超強能力。她們能變形,會念咒,可以欺騙凡人放鬆警惕。男人更易受到她們的誘惑。艾婆薩最喜愛的手段是讓一個男人愛上她,然後吸掉他的血。這是一種致命的約會。

  凱莉曾差一點殺死了波西。之後她又利用了安娜貝絲的老朋友盧克,迫使他以泰坦之王克洛諾斯之名犯下了陰險至極的罪行。

  安娜貝絲真希望匕首還在身上。

  波西站起身。“她們朝死亡之門去了,”他低聲說,“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

  安娜貝絲不願去想,不過可悲的是,這支殘忍恐怖的女人小分隊是他們二人在塔塔勒斯地獄所遇到的最接近好運的東西了。

  “是啊,”她說,“我們得跟上她們。”

第五章 抱著四十英尺高的雕像做噩夢

  雷奧一整晚都在對四十英尺高的雅典娜神像冥思苦想。

  自從雕像裝上船之後,雷奧就一門心思想搞懂它是如何工作的。他確信雕像擁有超乎尋常的能量。一定有個隱藏的秘密開關,或是壓力盤之類的東西。

  他本該去睡覺,卻無法入睡。他連續幾個小時都趴在雕像上。雕像佔據了下層甲板的大部分空間。雅典娜的腳探進了醫務室,所以你要是想找點兒感冒藥,那就得從它的象牙腳趾下面鑽過去。它的身體長度頂上了左舷的走廊,向外伸出的手探進了輪機艙,手掌上站立著一尊真人大小的勝利女神耐克的雕像,好像在說:來吧,拿點兒勝利去!雅典娜安詳的面孔佔據了船尾的飛馬馬廄,好在那兒恰好空了出來。如果雷奧是一匹有魔力的馬,他可不願住在一個被超大的智慧女神緊盯不放的馬廄裡。

  雕像被牢牢固定在走廊中間,所以雷奧必須從它頂上爬過去,扭進它的四肢底下,尋找控制杆和按鈕。

  和往常一樣,他什麼也沒找到。

  他對雕像做過一些研究。他知道,這是一尊空心的木頭框架,外麵包上了象牙與黃金,這足以解釋它為何會這麼輕。考慮到它已經歷過兩千年的歲月,先是從雅典被搶走,帶到了羅馬,又在過去的兩千年中被秘密隱藏在一個蜘蛛洞裡,所以它可以說是保存良好。雷奧猜測,一定是魔力讓它完好無損,當然也少不了精良的加工技藝的功勞。

  安娜貝絲說過……哦,他不讓自己去想安娜貝絲。他依然為她和波西墜入塔塔勒斯感到自責。雷奧知道,這是他的錯。在固定好雕像之前,他應該確保每一個人都已經安全登上了阿爾戈二號。他應該清楚,山洞的地面並不穩固。

  可是,糾結於其中也無法將波西和安娜貝絲帶回來。他必須專注於解決自己能夠解決的問題。

  無論如何,安娜貝絲說過,雕像是打敗蓋婭的關鍵。它能消除希臘與羅馬半神之間的隔閡。雷奧覺得它應該不僅僅具有象徵意義。或許雅典娜的眼睛裡能射出鐳射,或者盾牌後面的蛇能吐出毒液,抑或較小的那尊耐克雕像會活過來,使出一些忍者神功。

  如果這東西由他來設計,雷奧能為雕像設想出各種各樣好玩的功能,然而他越是詳細檢查,便越是感到洩氣。雅典娜的帕台農神像所散發出的魔力,就連他也能感覺得到。不過,除了讓人覺得震撼之外,它似乎什麼也做不了。

  船身向一側傾斜過去,顯然是做出了規避動作。雷奧忍住想跑到船舵前的衝動。伊阿宋、小笛和弗蘭克此刻正與黑茲爾一道值守在船舵旁。無論發生什麼,他們都能應付。此外,黑茲爾堅持要掌控船舵,指引他們穿過魔法女神告訴她的秘密通道。

  雷奧希望黑茲爾主張向北方迂回是個正確的決定。他不大信任那位赫卡忒女神。他看不出為何那位可怕的女神會突然決定出手相助。

  當然了,總體上講他根本不信任魔法。這正是他對雅典娜帕台農神像百思不得其解的緣故。它沒有可以移動的部分。無論它做過什麼,很明顯都是出自純粹的魔法……而雷奧並不理解這些。他希望雕像能夠合乎原理,如同一架機器。

  終於,他太累了,無法清晰思考。他在輪機艙裡裹起一張毯子,聆聽著發電機令人安慰的蜂鳴聲。機械桌布福德立在角落裡,進入了睡眠模式,微微發出蒸汽的鼾聲:噓,呼——噓,呼——

  雷奧還算喜歡自己的宿舍,不過只有待在船的心臟部位時他才感到最安全——一個裝滿了他懂得如何去控制的機械裝置的房間。此外,他相信要是他在雅典娜帕台農神像跟前花上更多時間,他一定能領悟到其中的奧秘。

  “看看你贏還是我贏,大個子女士,”他把毯子拉到下巴上,一面嘟囔著說,“你終究會跟我配合的。”

  他閉上眼睛,睡著了。不幸的是,這意味著夢的開始。

  他在媽媽的老工坊裡逃命。雷奧八歲的時候,媽媽死于工坊裡的一場大火。

  他不知道是什麼在追趕自己,不過他感覺到那東西在飛快地逼近——巨大而黑暗,充滿著仇恨。

  他撞上工作臺,撞翻工具箱,被電線絆來絆去。他找到一個出口,拼命朝它奔去,但一個身影赫然聳立在他前方——一個女人,身披旋轉的泥土組成的長袍,面孔被掩蓋在塵土的面紗之中。

  你要去哪兒,小英雄?蓋婭問,留下來,見見我最喜愛的兒子。

  雷奧向左邊逃去,但大地女神的笑聲緊緊跟在他身後。

  你媽媽死的那天晚上,我就警告過你。我說,命運三女神不允許我在那時候殺了你。不過現在,你選擇了自己的道路。你離死不遠了,雷奧·伐耳迪茲。

  他撞上一張製圖桌——那是他媽媽的老工作臺。桌子後面的牆上掛著雷奧的蠟筆畫。他絕望地哭泣著,轉過身,追趕他的那東西已經站在了他面前——一個巨大的身體籠罩在陰影之中,外形像是人類,但腦袋幾乎蹭到了二十英尺高的屋頂。

  雷奧的雙手冒出火焰,射向巨人,但黑暗吞噬了他的火焰。雷奧伸手去抓工具腰帶。但腰帶上的口袋全都被縫死了。他想開口說話——任何叫救命的話——但卻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仿佛肺裡的空氣被吸得蕩然無存。

  我兒子今晚不允許任何火焰的存在,蓋婭在倉庫的深處說,他的虛無將耗盡所有的魔力,冰冷將吞噬所有的火焰,沉默將毀滅所有的言語。

  雷奧想大叫:我要遠遠離開這兒!

  但他沒有聲音,所以他用上了腳。他向右跑去,躲過陰影巨人猛抓過來的手,穿過最近的一扇門。

  突然,他發現自己出現在混血營地,只是營地裡一片廢墟。小屋只剩下燒焦的外牆。燃燒過的田野在月光下冒著青煙。餐廳化作了一堆白色瓦礫,大房子還在燃燒,窗戶上透出的火光宛如惡魔的眼睛。

  雷奧接著向前奔跑,可以肯定的是,影子巨人對他緊追不捨。

  他繞過希臘和羅馬半神的屍體。他很想查看他們是否還活著,想去幫助他們,但他知道自己沒有時間。

  他向視線中唯一還活著的人跑去——那是一隊站在排球場上的羅馬人。兩個百夫長隨意而漫不經心地靠在他們的標槍上,與一個高個子、身穿紫色長袍的瘦削金髮男子閒聊。雷奧絆了一下。那人是可惡的屋大維,朱庇特營地的占卜師,那個一直叫囂著戰爭的人。

  屋大維扭頭看著他,似乎精神恍惚。他面容鬆弛,兩眼緊閉。他說話的時候,發出的是蓋婭的聲音:這不可避免。羅馬人已經從紐約東進。他們向你們的營地推進,任何東西都無法阻擋他們的步伐。

  雷奧恨不得當面給屋大維一拳。不過,他繼續向前跑開了。

  他爬上混血山。山頂上,閃電劈開了大松樹。

  他踉蹌著停下腳步。後山被削掉了。山后的整個世界不見了。除了遠方低處的雲團之外,他什麼也看不見——仿佛他面前是陰暗的天空下一張湧動的銀色地毯。

  一個尖厲的聲音說:“怎麼了?”

  雷奧退了幾步。

  在支離破碎的松樹邊,一個女人跪倒在樹根間裂開的一個洞口前。

  那女人不是蓋婭,而更像是活著的雅典娜帕台農神像,她有著一樣的金色長袍,一樣裸露在外的象牙胳膊。她站起身,雷奧差一點從世界邊緣跌落下去。

  她的面孔帶著莊嚴的美麗,高聳的顴骨,大大的黑眼睛,甘草顏色的頭髮編成精緻的希臘髮式,裝飾著一連串祖母綠和鑽石,讓雷奧想起了聖誕樹。她翹起的嘴唇、皺起的鼻子以及她的整個神情都散發出十足的仇恨。

  “修補匠之神的孩子,”她戲謔道,“你不構成任何威脅,不過我的報復必須從什麼地方開始。做出你的選擇吧。”

  雷奧想開口,但他被嚇得魂不附體。在這個仇恨女王與追趕他的巨人中間,他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他很快就會到來,”女人警告他,“我的黑暗朋友不會給你選擇的機會。懸崖還是山洞,孩子?”

  突然,雷奧明白了她的話。他被逼到了絕路。他可以跳下懸崖,但那等於自殺。即便那些雲下面有土地,他也會摔死,甚至他或許會永遠向下墜落。

  可是山洞……他望著樹根之間漆黑的開口。那裡散發出腐爛與死亡的味道。他聽到其中有身體移動的聲音,陰影裡傳來陣陣低語。

  山洞是死者的家。如果他走下去,他將永遠無法再回來。

  “是的……”女人說,她脖子上掛了一個怪異的青銅與祖母綠的吊墜,如同一個環形迷宮。她的目光中充滿憤怒,雷奧終於明白為何暴怒能用瘋狂來形容。這位女士因仇恨而瘋狂。“哈迪斯之屋在等待。你將成為第一個死在我迷宮裡的弱小的齧齒動物。你只有一個機會得以逃脫,雷奧·伐耳迪茲。抓住它。”

  她指指山崖。

  “你瘋了。”他好不容易說。

  他不該說這樣的話。她抓住了他的手腕。“也許我現在就該殺了你,在我的黑暗朋友到來之前?”

  腳步聲撼動著山間。巨人正在走來,他籠罩在陰影下,帶著龐大而沉重的身軀,決意大開殺戒。

  “你聽說過在夢中死去嗎,孩子?”女人問,“在女巫手中,這是可能的!”

  雷奧的胳膊開始冒煙。女人的碰觸讓他感到痛楚。他想掙脫出來,卻被她牢牢抓住。

  他張開嘴尖叫。巨人碩大的身影高高聳立在他面前,將他籠罩在層層的黑色煙霧之中。

  巨人剛舉起拳頭,一個聲音就打破了夢境。

  “雷奧!”伊阿宋在搖晃他的肩膀,“嘿,夥計,你為什麼要抱著耐克?”

  雷奧猛地睜開眼。他雙臂抱住了雅典娜手中真人大小的雕像。他在夢中一定掙扎過。如同兒時做噩夢時抓住枕頭那樣(天哪,在寄養的家中這著實令人難堪),他緊緊抱住了勝利女神。

  他鬆開自己,坐起身,在臉上揉了揉。

  “沒什麼,”他嘟囔道,“我們只是在擁抱。呃,出什麼事了?”

  伊阿宋沒有笑他。這一點正是雷奧對朋友心存感激之處。伊阿宋冰藍色的眼睛正經而嚴肅,他嘴上的小傷疤在抽動,每當有壞消息的時候他總是如此。

  “我們穿過了群山,”他說,“已經接近博洛尼亞。你應該跟我們到餐廳去。尼克有新的消息。”

  餐廳的牆壁由雷奧設計,上面能顯示混血營地的即時狀況。一開始他覺得這是個相當不錯的主意,然而此刻他不那麼肯定了。

  家裡的畫面——營火旁的歡唱,帳篷下的晚餐,大房子外的排球比賽——這一切似乎都讓他的朋友們感到哀傷。離開長島越遠,這樣的狀況就越糟。時區在不停變換,雷奧每次看到牆壁的時候都會感到距離的遙遠。現在在義大利太陽剛剛升起,而混血營地還依然是午夜。火炬在小木屋門外劈啪作響,月光在長島灣的浪花間閃耀,海灘上到處是腳印,仿佛有一大群人才剛剛離去。

  猛然,雷奧想起昨天——或者說昨晚——恰逢七月四日(美國國慶日)。他們錯過了混血營地在海灘上舉辦的年度晚會,雷奧的同胞們一定在九號小屋準備了精彩的焰火表演。

  他決定不對其他人提起此事,只是希望在家裡的夥伴們能度過一個開心的慶祝日。他們也需要些鼓舞士氣的東西。

  他想起了自己在夢中見到的景象——廢墟中的營地、散落的死屍;屋大維站在排球場上,肆無忌憚地在用蓋婭的聲音說話。

  他低頭看著盤子裡的雞蛋和醃肉,恨不得立馬關掉牆上的圖像。

  “好吧,”伊阿宋說,“既然大家都在……”

  他坐在桌子頭上,這似乎成了慣例。自從大夥兒失去安娜貝絲之後,伊阿宋一直在盡最大努力擔當起團隊領導的職責。他在朱庇特營地是執政官,也許他對此已習以為常,不過雷奧看得出來,自己的朋友顯得很緊張。他的眼睛比往常更加深陷,金髮也非同尋常地淩亂,似乎忘記了梳理。

  雷奧打量著桌邊的其他人。黑茲爾睡眼惺忪,不過這不奇怪,她整宿沒睡,指引著戰船穿越群山。她肉桂色的卷髮用一張大手帕向後紮起,如同一位突擊隊員。雷奧覺得這樣子很惹火——但立刻他又為自己的這個想法感到內疚。

  坐在她身旁的是她的男朋友,弗蘭克·張。他穿著一條黑色運動褲,羅馬旅遊T恤衫,上面寫著“CIAO”(義大利語:你好——那竟然是個單詞嗎?)。弗蘭克的百夫長徽章別在衣服上,只不過阿爾戈二號上的半神們現在成了朱庇特營地第一至第七號的公敵。不幸的是,他冷峻的表情恰恰讓他更像是相撲運動員。接下來是黑茲爾的同父異母兄弟,尼克·德·安吉洛,這孩子讓雷奧琢磨不透。他靠在椅背上,身穿飛行員皮夾克,黑色T恤衫,牛仔褲,手指上戴著看起來很邪惡的銀色骷髏戒指,冥鐵劍掛在身旁。他的一縷縷黑髮捲曲著向上豎起,如同小蝙蝠的翅膀。他眼神中透露著悲傷,有些空洞,仿佛他望向了塔塔勒斯地獄的深處——從某種意義上來講的確如此。

  唯一缺席的半神是小笛,她正好輪班在執掌船舵,與他們的半羊人監護人海治教練在一起。

  雷奧希望小笛也在場。憑藉愛與美之神阿芙洛狄忒的魔力,她總有辦法讓事情平靜下來。經過昨日的夢境之後,雷奧需要這樣的鎮靜劑。

  不過另一方面,有她在甲板上陪伴他們的監護人也許更好。他們正航行在遠古之地,必須時刻保持警惕。讓海治教練單獨待著令雷奧感到緊張。這位半羊人有些好戰,船舵上也有太多色彩鮮豔但危險的按鈕,說不定他會讓身下如畫的義大利鄉村砰地炸上天。

  雷奧完全走了神,沒有意識到伊阿宋還在講話。

  “……哈迪斯之屋,”他說,“尼克?”

  尼克坐起身:“昨晚我與亡靈溝通過。”

  他這句話就這樣唐突而出,仿佛是在說從某個夥計那兒收到了一條短信。

  “我瞭解到我們即將面對的局面,”尼克接著說,“在古時候,哈迪斯之屋是希臘朝聖者的主要朝聖地。他們會來到這裡,與死者交談,紀念自己的先祖。”

  雷奧皺皺眉。“聽來像是亡靈節。羅莎姨媽非常重視這類東西。”

  他回憶起自己被姨媽拽去休士頓公墓的情形。他們一起清掃親戚們的墓地,再擺上檸檬水、曲奇餅、金盞花等祭品。羅莎姨媽還會要求雷奧留下來野餐,仿佛與逝者相伴會讓他胃口大開。

  弗蘭克咕噥道:“中國人也有這樣的習俗——祭拜先祖,在春天時掃墓,”他看了看雷奧,“你的羅莎姨媽一定跟我祖母很合得來。”

  雷奧眼前出現羅莎姨媽與某位中國老婦人身穿摔跤服,用狼牙棒互相痛毆的恐怖場景。

  “是啊,”雷奧說,“我相信她們一定會成為死黨。”

  尼克清清嗓子。“很多文明都有定期祭奠死者的傳統,不過哈迪斯之屋卻是全年開放的。朝聖者事實上能與死者交談。在古希臘,這地方被稱為尼可洛曼提恩,也就是死者的預言。你可以設法進入隧道的不同層次,留下祭品,喝下特殊的藥水——”

  “特殊的藥水?”雷奧嘟囔道,“好極了。”

  伊阿宋瞪了他一眼,仿佛在說:夠了,夥計。“尼克,接著說。”

  “朝聖者相信神廟的每一級都會將你帶入冥界的更深處,直到死者出現在你面前。如果對你的祭品感到滿意,他們就會回答你的問題,甚至還會告訴你未來。”

  弗蘭克敲打著裝滿熱巧克力的馬克杯。“那要是亡靈不滿意呢?”

  “一些朝聖者什麼也得不到,”尼克說,“另一些會發狂,或者在離開神廟之後死去,其他的則在隧道中迷失了方向,再也沒有人見過他們。”

  “重點在於,”伊阿宋飛快地說,“尼克提供了這些資訊,這也許能對我們有所幫助。”

  “沒錯,”尼克聽起來並不那麼熱情,“昨晚與我談話的幽魂……他曾是魔法女神赫卡忒的祭司。他證實了女神昨晚在十字路口告訴黑茲爾的話。在第一次與巨人的戰爭中,赫卡忒為神祇而戰。她還殺死了一個巨人——那個巨人被設計來對抗赫卡忒,名叫克呂提厄思。”

  “他是個黑暗戰士,”雷奧猜測道,“籠罩在影子中。”

  黑茲爾扭頭看著他,眯縫起金色的眼睛。“雷奧,你怎麼會知道這些?”

  “我做了個夢。”

  沒有人表示詫異。大多數半神對於世上發生的事情都有過真實的噩夢。

  雷奧繼續解釋,他的朋友們專注聆聽。說到廢墟中的場景時,他儘量不去看混血營地的圖像。他講到了黑暗巨人,也講到混血營山上的陌生女人讓他選擇不同的死法。

  伊阿宋推開裝著薄餅的盤子。“這麼說這個巨人是克呂提厄思。我猜就是他在守衛死亡之門,等待著我們的出現。”

  弗蘭克卷起一塊薄餅,放進嘴裡大嚼特嚼——他不是那種會讓死亡威脅妨礙到一頓健康早餐的人。“那雷奧夢境中的女人呢?”

  “她是我的敵人,”黑茲爾熟練地在手指間轉動著一粒鑽石,“魔法女神赫卡忒提到過哈迪斯之屋裡有一個可怕的敵人——一個女巫,只有我才能用魔法打敗她。”

  “你懂魔法嗎?”雷奧問。

  “還不懂。”

  “啊,”他想找幾句樂觀的話,不過他回憶起了那個怒氣衝衝的女人的眼睛,還有將自己的皮膚抓得幾乎冒煙的鐵爪,“你知道她是誰嗎?”

  黑茲爾搖搖頭。“只是……”她看了尼克一眼,兩人之間展開了某種無聲的爭論。雷奧感覺得到,他們倆之間在進行關於哈迪斯之屋的秘密交談,而且隱瞞了某些細節。“只是她難以戰勝。”

  “不過我也有好消息,”尼克說,“和我交談的那個幽魂提到了第一次戰爭中赫卡忒是如何打敗克呂提厄思的。她用火炬點燃他的頭髮,將他燒死。換句話說,火是他的弱點。”

  大家一齊望向雷奧。

  “哦,”他說,“好吧。”

  伊阿宋鼓勵地點點頭,仿佛這是個天大的好消息——似乎他期待雷奧踏入高聳入雲的黑暗,射出幾個火球,便解決了大家所有的問題。雷奧並不想打擊他,不過他依然能聽到蓋婭的聲音:虛無將耗盡所有的魔力,冰冷將吞噬所有的火焰,沉默將毀滅所有的言語。

  雷奧非常確定,點燃巨人所需要的不僅僅是幾根火柴。

  “這是個不錯的開頭,”伊阿宋非常執著,“至少我們知道了如何殺死巨人。至於這個女巫……嗯,如果赫卡忒相信黑茲爾能將她打敗,我也相信。”

  黑茲爾垂下了眼睛。“我們只需要趕到哈迪斯之屋,衝破蓋婭軍隊的重重阻擋……”

  “還有一群幽魂,”尼克神色嚴峻地說,“神廟裡的亡靈也許並不那麼友善。”

  “……並且找到死亡之門,”黑茲爾接著說,“假設我們能與波西和安娜貝絲同時趕到,並救出他們。”

  弗蘭克咽下一大口薄餅。“我們能做到,我們必須做到。”

  雷奧不由得欽佩這大個子的樂觀。他真希望自己能做到跟他一樣。

  “好吧,按照目前繞行的路線,”雷奧說,“我預計四到五天后可以到達伊庇魯斯,假設路上沒有耽擱——大家都知道的——怪獸攻擊之類的狀況。”

  伊阿宋苦笑一聲。“是啊,那樣的事情從不會發生。”

  雷奧看了黑茲爾一眼。“赫卡忒告訴你,大地女神蓋婭的偉大覺醒計畫是在八月一日,對嗎?那是誰的節日?”

  “希望女神。”黑茲爾說。

  伊阿宋掉轉叉子。“理論上講,我們還有足夠的時間。現在只是七月五日。我們應該能關閉死亡之門,然後找到巨人的總部,在八月一日前阻止他們喚醒蓋婭。”

  “理論上說是,”黑茲爾說,“不過我還是想知道,我們如何能夠穿過哈迪斯之屋而不會發瘋或者死掉。”

  沒有人作聲。

  弗蘭克放下薄餅卷,仿佛它突然不那麼美味了。“今天是七月五日。噢,天哪,我都沒想到……”

  “嘿,夥計,沒問題,”雷奧說,“你不是加拿大人嗎?我想你是不會得到獨立日禮物什麼的……除非你想要。”

  “不是那樣。我祖母……她總對我說七不是一個幸運數位,而是鬼怪的數位。我跟她說我們的探險總共有七個半神時,她就對此心存顧慮,況且七月又是一年的第七個月。”

  “是啊,可是……”雷奧的手指在桌子上緊張地敲打。然後他意識到,自己是在用莫爾斯碼敲出“我愛你”的句子,從前他跟媽媽總這樣做。要是他的朋友們懂得莫爾斯碼,一定會讓他覺得十分難堪。“可這只是巧合,對嗎?”

  弗蘭克的表情表明他並沒有打消疑慮。

  “在東方的一些地區,”弗蘭克說,“人們認為在每年的第七個月魂靈的世界與人類的世界最近。生者與死者能夠往返于陰陽兩界。現在我們要在七月裡尋找死亡之門,請告訴我這只是個巧合。”

  沒有一個人作聲。

  雷奧希望自己能夠說,一個中國的傳統說法不可能與羅馬和希臘有任何關聯。兩者完全不同,不是嗎?不過弗蘭克自身恰恰是不同文明相互交織的證據。張氏家族一直可以追溯到古希臘時期。他們一路從羅馬前往中國,最後又輾轉來到了加拿大。

  此外,雷奧一直在思索在大鹽湖與復仇女神涅墨西斯的相遇。涅墨西斯把他稱作第七只輪子,探險旅程中單出來的一個人。她說的第七跟幽魂不是一個含義,對嗎?

  伊阿宋將雙手按在椅子的扶手上。“還是讓我們把精力集中在能夠應對的事情上。我們正在靠近博洛尼亞,等我們找到赫卡忒所說的那些矮人,說不定我們就會得到更多答案——”

  飛船突然向前一傾,如同撞上了一座冰山。雷奧的早餐盤在桌上滑開了。尼克在椅子上向後倒去,腦袋撞在了餐櫃上,然後摔倒在地。十幾個魔法酒杯和大盤子散落在他身上。

  “尼克!”黑茲爾跑上前去。

  “怎麼……?”弗蘭克剛想站起身,可是船又向相反方向一歪。他撞上了餐桌,一頭撲進雷奧裝著煎蛋的餐盤。

  “快瞧!”伊阿宋朝牆上一指。混血營地的影像在閃爍變幻。

  “不可能。”雷奧嘟囔道。

  這種魔法不可能顯示除了營地的圖像之外的任何東西,然而就在突然之間,一張碩大扭曲的面孔充滿了整個左舷的牆壁:歪歪扭扭的黃牙,蓬亂的紅色鬍鬚,疙疙瘩瘩的鼻子,兩隻不相稱的眼睛——一隻比另一隻更大,位置也更高。這張面孔似乎想一口咬進房間裡來。

  另外幾面牆也在閃爍,顯示出甲板上的畫面。小笛站在船舵前,但卻有什麼不對勁。從她的肩頭往下都被膠帶裹得嚴嚴實實,嘴被塞住了,腿也被綁在了控制台上。

  在主桅上,海治教練也被綁起來,塞住了嘴巴。一個相貌怪異的東西——某種食人土妖與猩猩的混合體,帶著極度糟糕的時尚品位——圍在他身邊跳舞,一邊用粉紅色皮筋把教練的頭髮編成一個個小辮子。

  左舷的牆上,醜陋的大臉向後退去,雷奧看見了這東西的全身——另一個食人土妖猩猩,他身上的裝束更加古怪。這傢伙開始繞著甲板跳來跳去,把各種東西塞進一個麻袋裡——小笛的匕首,雷奧的Wii遊戲機遙控器。隨後,他把阿基米德球體從控制台上掰了下來。

  “不!”雷奧尖叫。

  “噢。”尼克在地板上呻吟。

  “小笛!”伊阿宋大喊。

  “猴子!”弗蘭克驚叫。

  “不是猴子,”黑茲爾嘟囔,“我想他們是矮人。”

  “他們偷了我的東西!”雷奧大叫著向樓梯跑去。

第六章 惡魔猴子矮人

  雷奧依稀聽見黑茲爾在喊:“快去!我來照顧尼克!”

  雷奧似乎想回過身。他當然希望尼克沒事,不過他有自己的麻煩需要應對。

  雷奧幾步爬上臺階,伊阿宋和弗蘭克緊跟在他身後。

  甲板上的局面比他所擔心的還要糟糕。

  海治教練和小笛在渾身纏滿的膠帶中掙扎,其中一個惡魔猴子矮人圍著甲板手舞足蹈,撿起任何沒有被捆住的東西,一樣樣塞進袋子裡。他大約有四英尺高,比海治教練還矮,兩腿內弓,兩隻如同黑猩猩似的腳,衣服花哨至極,看得雷奧眼暈。綠色格子褲在褲腿處收緊,用亮紅色背帶懸在粉紅色與黑色的女式襯衫之外。他每只胳膊上都戴了六隻金表,斑馬圖案的牛仔帽邊上還掛著價簽。皮膚上是一片片蓬亂的紅色皮毛,身體百分之九十的毛髮似乎都集中在了他巨大無比的眉毛上。

  雷奧正琢磨:其他的矮人都去哪兒了?這時他聽到身後傳來哢嗒一聲,這才反應過來,他帶領朋友們走入了一個陷阱。

  “快躲開!”他剛撲倒在甲板上,爆炸聲便沖進了他的耳鼓。

  記得提醒自己,雷奧頭昏眼花地想,千萬別把魔法手雷留在矮人夠得著的地方。

  至少他撿回了一條命。基於他在羅馬發現的阿基米德球體,雷奧試驗了各種各樣的武器。他製造出能夠噴射酸液、火焰、霰彈或是新鮮出爐的黃油爆米花的手雷(嘿,誰知道呢,說不定你在戰鬥中會肚子餓)。從傳來的聲音判斷,矮人引爆了閃爆彈,雷奧在裡面裝滿了一小瓶稀有的阿波羅音樂,純液體精華。它不能致命,然而雷奧現在的感覺就好像剛從深水區跳入水中一樣,而且是腹部首先入水。

  他掙扎著想起身,但四肢沒有一點力氣。有人在拉扯他的腰部,也許是一個朋友在幫忙扶他起身?不。他的朋友們身上可不會有散發著濃郁香水氣味的猴子籠的味道。

  他拼命翻過身,視線模糊。眼前一片淡淡的粉紅色,仿佛整個世界浸入了草莓果凍之中。一個模樣古怪、笑盈盈的面孔出現在他頭頂。棕色皮毛的矮人的穿著比他的朋友更沒有品位,與綠色小矮妖差不多的綠色圓頂禮帽,搖來晃去的鑽石耳環,一件黑白相間的裁判襯衣。他炫耀著自己剛剛偷來的戰利品——雷奧的工具腰帶,然後手舞足蹈地跑掉了。

  雷奧想抓住他,可手指沒有一點兒知覺。矮人蹦到了最近的弩炮旁,他紅色皮毛的朋友正準備發射。

  棕色皮毛的矮人跳上炮彈,仿佛那是塊滑板。緊接著他的朋友將他射上了天空。

  紅色皮毛的矮人從海治教練身上跳過,在半羊人臉頰上狠揍一拳,然後跳上欄杆。他對雷奧鞠了一躬,脫下斑馬牛仔帽,從船邊一個後空翻跳了下去。

  雷奧掙扎著站起身。伊阿宋已經起來了,一路跌跌撞撞。弗蘭克變成了一隻銀背大猩猩(雷奧不知道為什麼,興許是為了與猴子矮人溝通),他被閃爆彈震得不輕,趴在甲板上,探出舌頭,兩隻猩猩眼睛翻著白眼。

  “小笛!”伊阿宋搖搖晃晃地走到船舵旁,小心翼翼地掏出塞住她嘴的東西。

  “別在我身上浪費時間了!”她說,“快去追他們!”

  桅杆旁的海治教練還在嘟囔:“噢噢噢噢!”

  雷奧懂得他的意思:“殺了他們!”這翻譯起來很容易,因為教練的話裡大多都有“殺了”這個詞。

  雷奧看了一眼控制台。他的阿基米德球體沒了。他把手伸到腰間,他的工具腰帶原本在那兒。他的腦子開始漸漸清晰起來,胸中的憤怒開始膨脹。那些矮人襲擊了他的飛船,偷走了他最珍貴的東西。

  他身下是博洛尼亞城——一張青山環繞,紅磚房屋組成的拼圖。除非雷奧能在迷宮一般的街道中找出那些矮人……不,決不能失敗。也不能等他的朋友們恢復過來。

  他轉身看看伊阿宋。“好些了嗎,能不能控制風?我需要搭你個順風車。”

  伊阿宋皺皺眉。“當然,不過——”

  “很好,”雷奧說,“我們去抓那些猴子。”

  伊阿宋和雷奧降落在一個寬闊的廣場上,四周排列著白色大理石的市政廳與露天咖啡館。自行車與微型摩托車塞滿了周圍的街道,不過廣場上除了鴿子和幾個呷著義大利特濃咖啡的老人外顯得空空蕩蕩。

  沒有一個當地人注意到一艘巨大的希臘戰船在廣場上空盤旋,也沒有人注意到伊阿宋和雷奧從天而降,伊阿宋手中揮舞一把金色的劍,而雷奧……噢,雷奧兩手空空。

  “往哪兒走?”伊阿宋問。

  雷奧注視著他。“呃,我不知道。等我從工具腰帶上取出矮人追蹤定位儀……噢,等等!我沒有矮人追蹤定位儀,也沒有了工具腰帶!”

  “好吧。”伊阿宋咕噥著,抬頭望了一眼飛船,仿佛是在確定方位,他向廣場對面一指,“弩炮把第一個矮人射向了那個方向,我想是,快來吧。”

  兩人穿過如潮的鴿子,穿行在一條滿是服裝店和冰淇淋店的小巷裡。人行道兩旁的白色柱子上畫滿了塗鴉。幾個乞丐向他們索要零錢(雷奧不懂得義大利語,不過他明白他們的意思)。

  他不停地拍打著腰間,希望他的工具腰帶會奇跡般重新出現。可是沒有。他努力抑制住心中的慌亂。幾乎所有的一切他都得依靠那條腰帶。現在他感覺就如同被人偷走了一隻手。

  “我們會找到的。”伊阿宋安慰他。

  通常,雷奧會感到放心。伊阿宋的天賦就是在危機中保持冷靜,也曾多次幫助雷奧擺脫困境。然而在今天,雷奧心中一直在想他在羅馬打開的那塊愚蠢的幸運餅乾。復仇女神涅墨西斯承諾提供幫助,他也得到了:啟動阿基米德球體的密碼。當時,雷奧別無選擇,只能用它救出自己的朋友,不過涅墨西斯警告過他,她的説明需要付出代價。

  雷奧不知道那所謂的代價是否承受得起。波西和安娜貝絲失蹤了。飛船偏離了航線幾百英里,正向幾乎無法逾越的挑戰進發。朋友們指望雷奧打敗可怕的巨人,而此刻他卻丟掉了工具腰帶和阿基米德球體。

  他正為自己感到難過,沒有注意到他們身處何地,這時伊阿宋抓住了他的胳膊。“看看這裡。”

  雷奧抬起頭。兩人來到一個比剛才稍小的廣場之上。聳立在他們頭頂的是一尊一絲不掛的羅馬海神尼普頓的青銅雕像。

  “啊,天哪。”雷奧挪開了目光。他真不需要大清早的就看到一個神祇的裸體。

  海神站在噴泉中央一根巨大的大理石柱之上,噴泉已年久失修(這似乎有些諷刺)。長翅膀的小丘比特坐在海神的對面,顯得冷冰冰的,仿佛在說:有什麼事?海神自己(不提他的裸體)的屁股扭到一側,有些像是貓王的舞步。它的右手松松地抓住三叉戟,探出的左手仿佛是在祝福雷奧,或者是打算讓他飄到空中。

  “有什麼想法嗎?”雷奧說。

  伊阿宋皺皺眉。“也許是,也許不是。義大利到處都是神祇的雕像。如果我們碰見眾神之王或是智慧女神,我會感覺好些——任何神,只要不是海神就行,真的。”

  雷奧爬上乾涸的噴泉,把手放在雕像的底座上,一種感覺湧上了他的指尖。他感覺到了仙銅齒輪、魔法杠杆、彈簧,還有活塞。

  “它是機械的,”他說,“興許是通向矮人秘密巢穴的入口?”

  “噢——!”近旁的一個聲音尖叫,“秘密巢穴?”

  “我想要一個秘密巢穴!”上方又響起另一個聲音。

  伊阿宋退後幾步,握劍在手。雷奧同時去看兩個地方,差一點扭到了脖子。頭戴牛仔帽的紅色皮毛矮人坐在大約三十英尺開外的咖啡桌旁,用他猴子一樣的腳喝著咖啡。頭戴綠色圓頂禮帽的棕色皮毛矮人蹲在海神腳邊的大理石底座上,剛好在雷奧頭頂。

  “要是我們有秘密洞穴,”紅色皮毛說,“我想要個消防站的滑杆。”

  “還要一條水滑道!”棕色皮毛說著,從雷奧的腰帶上隨意抽出幾件工具,將扳手、錘子和射釘槍扔到一旁。

  “住手!”雷奧想抓住矮人的腳,但他夠不到底座上面。

  “太矮了吧?”棕色皮毛同情地說。

  “你說我矮?”雷奧四下尋找可以用來砸這傢伙的東西,但四周除了鴿子之外什麼也沒有,他懷疑自己能否抓住矮人,“把我的腰帶還給我,你這個傻——”

  “好了,好了!”棕色皮毛說,“我們甚至還沒有自我介紹。我是阿克蒙,那邊是我的兄弟——”

  “英俊的一個!”紅色皮毛矮人端起咖啡。從他放大的瞳孔和狂野的笑容看來,他已經不需要更多咖啡因了。“帕薩羅斯!歌唱者!飲咖啡者!偷亮晶晶東西的人!”

  “拜託!”他的哥哥阿克蒙尖叫,“我偷的比你好多了。”

  帕薩羅斯哼了一聲。“也許你就偷點兒紙巾!”他掏出一把刀——小笛的刀,開始用它剔起了牙。

  “嘿!”伊阿宋嚷嚷道,“那是我女朋友的刀!”

  他向帕薩羅斯撲了過去,然而紅色皮毛的矮人太快了。他從椅子上一躍而起,蹦過伊阿宋頭頂,翻過一個跟頭,落在雷奧身邊,用毛茸茸的胳膊抱住了雷奧的腰。

  “救救我?”矮人懇求道。

  “放開我!”雷奧想把他推開,可是帕薩羅斯一個後空翻,落到了一旁。雷奧的褲子頓時落到了膝蓋上。

  他瞪著帕薩羅斯,矮人正笑盈盈地舉著一條彎彎曲曲的小金屬片。這可惡的小矮子不知道用什麼辦法從雷奧的褲子上偷走了他的拉鍊。

  “給我……愚蠢的……拉鍊!”雷奧語無倫次,一面想揮舞拳頭,一面想提起褲子。

  “呃,不夠亮。”帕薩羅斯隨手把它扔掉了。

  伊阿宋拿起劍沖了過去。帕薩羅斯向上飛起,突然坐在了雕像底座上,他哥哥身邊。

  “誰會說我動作不快!”帕薩羅斯誇口說。

  “好吧,”阿克蒙說,“你動作不快。”

  “呸!”帕薩羅斯說,“把皮帶給我,我想瞧瞧。”

  “不行!”阿克蒙推了他一把,“你都把刀子和閃光球拿走了。”

  “是的,閃光球不錯。”帕薩羅斯摘下牛仔帽,如同一位變兔子的魔術師,掏出阿基米德球體,開始擺弄起上面的古代青銅轉盤來。

  “住手!”雷奧大叫,“那是很精密的機器。”

  伊阿宋走到他身邊,抬頭望向兩個矮人。“你們倆究竟是誰?”

  “柯克普人!”阿克蒙對伊阿宋眯起眼睛,“我敢打賭,你是眾神之王的兒子,對嗎?我總是能看出來。”

  “跟黑屁股一樣。”帕薩羅斯說。

  “黑屁股?”雷奧忍住想跳起來抓住矮人腳的衝動。他相信帕薩羅斯隨時都有可能毀掉阿基米德球體。

  “是的,你知道,”阿克蒙笑著說,“大力神海格力斯,我們叫他黑屁股,因為他從前總是不穿衣服走來走去,把他的屁股曬得很黑,所以——”

  “至少他還有點兒幽默感!”帕薩羅斯說,“我們從他那兒偷走東西,他本打算殺了我們,可是他最終還是放我們走了,因為他喜歡我們的玩笑,不像你們,壞脾氣,壞脾氣!”

  “嘿,我很有幽默感!”雷奧怒吼,“把我們的東西還給我,我會給你講一個妙語連珠的笑話。”

  “想得美!”阿克蒙從工具腰帶上掏出一把棘輪扳手,把它如同雜訊發生器似的轉動著,“哦,很不錯!我一定得留下這個!謝謝了,藍屁股!”

  藍屁股?

  雷奧低下頭,他的褲子滑到了腳踝上,露出裡面的藍色內褲。“夠了!”他大叫,“我的東西,馬上給我,否則我讓你們瞧瞧著火的矮人有多可笑。”

  他的雙手冒起了火。

  “現在我們可以談談。”伊阿宋把劍向空中一指。烏雲開始在廣場上空聚集。雷聲隆隆。

  “噢,好可怕!”阿克蒙尖叫。

  “沒錯,”帕薩羅斯附和,“要是我們有個秘密巢穴藏身就好了。”

  “哎呀,這座雕像不是秘密巢穴的入口,”阿克蒙說,“它有別的用途。”

  雷奧胃裡一擰。火焰在他手上熄滅了,他明白一定出了什麼大問題。他尖叫一聲:“陷阱!”從噴泉邊跳開了。可惜伊阿宋還在忙著召喚他的風暴。

  雷奧就地一滾,五條金色的繩子從海神雕像的手指間射了出來。一條差一點命中雷奧的腳,其餘的向伊阿宋飛去,把他像個牛仔表演中的小牛似的纏住,將他倒吊了起來。

  海神的三叉戟的尖頭上冒出一道雷電,電弧順著雕像傳遞下來,然而柯克普人已經消失不見了。

  “好極了!”阿克蒙在近處的一張咖啡桌邊大聲鼓掌,“你可以做成個漂亮的彩陶罐,眾神之王的兒子!”

  “好!”帕薩羅斯說,“海格力斯曾經把我們倒吊在這裡,噢,復仇的感覺美妙極了!”

  雷奧召喚出一團火球,對準帕薩羅斯拋去,矮人正在用兩隻鴿子和阿基米德球體玩雜耍。

  “呀!”矮人躲開了爆炸,扔下圓球,讓鴿子飛走了。

  “該走了!”阿克蒙說。

  他一拉帽子,蹦蹦跳跳起來,從一張桌子跳上另一張桌子。帕薩羅斯看了一眼阿基米德球體,它滾到了雷奧的兩腳之間。

  雷奧召喚出又一團火球。“你試試看!”他怒吼道。

  “再見!”帕薩羅斯一個後空翻,追趕他的哥哥去了。

  雷奧捧起阿基米德球體,跑到伊阿宋跟前,他依然倒掛在空中,除了拿劍的一隻胳膊外被綁得死死的。他試圖用金色的刀鋒切開繩子,但並不成功。

  “挺住,”雷奧說,“如果我能找到釋放開關——”

  “快去!”伊阿宋吼道,“等我掙脫出來就去追你。”

  “可是——”

  “別讓他們跑了!”

  雷奧最不願意的便是獨自去追趕猴子矮人,不過柯克普人已經消失在廣場遠方的轉角處。雷奧扔下伊阿宋,拔腿向前追去。

  矮人並沒有拼命甩掉他,這令雷奧感到懷疑。他們總是保持在他視線邊緣,在紅磚屋頂上跳躍,撞翻窗臺上的花盆,大聲叫喊,從雷奧的工具腰帶裡掏出並一路撒下螺絲和釘子——似乎是希望雷奧跟上來。

  他跟在他們身後一路小跑,每一次褲子掉下來嘴裡便會咒駡幾句。他轉過街角,看到兩座古老的石塔肩並肩高聳入雲,比周邊的一切高出許多——也許是中世紀的瞭望塔。它們向不同的方向傾斜,如同賽車上的變速杆。

  柯克普人攀上右邊的石塔,爬到塔頂,消失在了塔後面。

  他們進去了嗎?雷奧看見塔頂的小窗上帶有金屬格柵,不過他懷疑格柵是否能擋住矮人。他看了有一分鐘,可是柯克普人並沒有重新出現。也就是說,雷奧必須爬上那兒去尋找他們。

  “好極了。”他嘟囔道。沒有會飛的朋友帶他上去。飛船太遠,無法尋求幫助。他可以把阿基米德球體變成某種飛行裝置——也許,不過這只能借助工具腰帶的幫助——而現在他沒有。他四下張望,冥思苦想。半個街區外,一扇對開的玻璃門打開了,一位老婦人腳步蹣跚地走出來,手裡拎著幾個塑膠購物袋。

  雜貨店?嗯……

  雷奧拍拍口袋。讓他吃驚的是,裡面還有他在羅馬時留下的幾張歐元鈔票。那些愚蠢的矮人偷走了一切,除了他的錢。

  他用沒有拉鍊的褲子所允許的最快速度向商店跑去。

  雷奧跑過一條條通道,尋找他能夠利用的東西。他不知道用義大利語怎麼說“你好,請問危險化學品在什麼地方”,不過也許還是別問的好。他可不願被關進義大利監獄。

  幸運的是,他不需要讀懂標籤。只要拿起一管牙膏,他就能知道裡面是否含有硝酸鉀。他找到了木炭,又找到了糖和小蘇打。商店出售火柴、噴霧殺蟲劑,還有鋁箔。他需要的東西差不多都齊了,另外再拿上一根洗衣繩,權且當作腰帶。他又在購物籃裡放了一些義大利垃圾食品——只是為了掩蓋容易引人懷疑的物品,然後把東西一股腦兒扔在收銀臺上。一個大眼睛的女收銀員問了幾個他聽不懂的問題,不過他設法付了錢,拿起袋子,沖出了門外。

  他蹲進最近的一個門口,從這裡能觀察到石塔。他開始召喚出火焰,將材料乾燥,又配製了一些原本需要幾天才能完成的東西。

  他不時偷偷望向塔頂,沒有發現矮人的蹤影。雷奧只能寄希望於他們還在那上面。製作彈藥只花了幾分鐘時間——他對此的精通不必多說,不過他卻仿佛感覺過了幾個鐘頭。

  伊阿宋沒有出現。也許他還被困在海神噴泉,或是在街上尋找雷奧。船上沒有人趕來幫忙,說不定他們花了好長時間才把海治教練頭髮中的粉色橡皮筋弄出來。

  也就是說,雷奧孤立無援,除了一袋子的垃圾食品,還有幾件臨時用糖和牙膏拼湊而成的武器。哦,還有阿基米德球體,這一點很重要。他希望沒有因為往裡填滿了化學粉末而把它毀掉。

  他跑到石塔前,找到入口,剛要走上塔內彎彎曲曲的樓梯時,卻被一個用義大利語對他大叫大嚷的管理員攔住了。

  “你非得這樣不可嗎?”雷奧問,“你瞧,夥計,你的鐘塔上有幾個矮人,而我是矮人清除者,”他舉起一罐噴霧殺蟲劑,“看見了?清除者摩爾托·布諾。哧,哧,啊!”他做出矮人在恐懼中倒下的模樣,不過不知何故,義大利人似乎並不明白。

  這傢伙伸出手掌,管他要錢。

  “見鬼,夥計,”雷奧抱怨著,“我剛把所有的錢都花在自製炸彈上了。”他在購物袋裡摸索著,“你不會接受……呃……這些東西吧?”

  雷奧舉起一個紅黃相間的袋子,那是一種叫作芳茲的垃圾食品,他猜應該是一種薯片。令他吃驚的是,管理員聳聳肩接過了袋子。“去吧!”

  雷奧馬不停蹄地向上爬去,不過他在心中暗自記下,日後有必要儲存一些芳茲。很顯然,它們在義大利比現金還管用。

  樓梯似乎無窮無盡。除了作為一個修建樓梯的藉口外,整座塔似乎什麼都不是。

  他在一處平臺上停下,靠在一扇狹小的帶鐵條的窗戶上,氣喘吁吁。他渾身冒汗,心怦怦直跳。愚蠢的柯克普人。雷奧認為等他一爬到塔頂,矮人就會跳走,讓他來不及使用武器,不過他必須試試。

  他繼續向上爬去。

  最後,他感覺自己的兩條腿好似煮得太久的麵條的時候,他終於爬到了塔頂。

  這是一個雜物間大小的房間,四面都有帶柵欄的窗戶。堆在角落裡的是裝滿寶物的袋子,閃亮的食物袋散落在地板上。雷奧發現了小笛的匕首,一本舊皮裝書,幾件貌似很有趣的機械裝置,還有足夠讓黑茲爾的飛馬吃到胃痛的金子。

  一開始,他以為矮人已經離開了。但當他抬起頭,他發現阿克蒙和帕薩羅斯正頭朝下,用他們的猩猩腳倒掛在椽子上,玩反重力的撲克牌。看到雷奧,他們把撲克牌像五彩紙屑似的一扔,鼓起掌來。

  “我就說過他會這麼幹的!”阿克蒙開心地尖叫道。

  帕薩羅斯聳聳肩,解下一塊金表,遞給他哥哥。“你贏了,我原以為他不會這麼傻。”

  兩人一齊落在地板上。阿克蒙系著雷奧的工具腰帶——就在近前,雷奧不得不忍住撲上去的衝動。

  帕薩羅斯整了整牛仔帽,一腳踢開最近窗戶上的格柵。“接下來我們該讓他爬什麼了,哥哥?聖盧卡的圓頂教堂?”

  雷奧恨不得掐死兩個矮人,不過他強作微笑。“哦,聽起來很有意思!不過在走之前,你們忘了一件亮晶晶的東西。”

  “不可能!”阿克蒙皺起眉頭,“我們已經徹底找過了。”

  “你肯定嗎?”雷奧舉起手裡的購物袋。

  矮人慢慢靠近了一點。正如雷奧希望的那樣,強烈的好奇心讓他們無法抗拒。

  “瞧!”雷奧掏出他的第一件武器——一團裹在鋁箔中的乾燥過的化學品,用手將它點燃。

  他知道在爆炸的時候應該扭過頭去,但兩個矮人還在目不轉睛地盯住它看。牙膏,糖,還有殺蟲劑雖比不上阿波羅音樂,不過它們能製作出相當不錯的閃光彈。

  柯克普人哀號一聲,捂住了眼睛。他們跌跌撞撞地向窗戶奔去,雷奧又引爆了自製的鞭炮——把它們扔到矮人的光腳邊,兩個矮人東倒西歪。接著,雷奧又轉動阿基米德球體上的錶盤,釋放出一縷發臭的白霧,充斥了整個房間。

  煙霧並沒有影響到雷奧。火焰對他不起作用,他曾多次站在煙薰火燎的篝火中間,施展出龍吐息的本事,清理燃燒的熔爐。趁矮人掙扎喘氣的時機,他從阿克蒙身上抓過自己的腰帶,鎮定地召喚出一些蹦極繩,套住兩個矮人。

  “我的眼睛!”阿克蒙拼命咳嗽,“我的腰帶!”

  “我的腳著火了!”帕薩羅斯哀號道,“不亮!一點兒也不亮!”

  確信他們被牢牢捆住之後,雷奧把柯克普人拖到一個角落裡,開始在他們的寶藏中搜尋起來。他找到了小笛的匕首,幾個他製作的圓形手雷,還有十幾樣阿爾戈二號上被矮人拿走的零碎物品。

  “求你!”阿克蒙抽泣,“別拿走我們的亮晶晶!”

  “我們可以跟你做個交易!”帕薩羅斯提議,“如果你放我們走,我們會給你百分之十!”

  “恐怕不行,”雷奧嘟囔道,“現在都是我的了。”

  “百分之二十!”

  就在這時,頭頂上雷聲大作。電光閃過,臨近窗戶上的鐵條發燙熔化了。

  伊阿宋如同彼得·潘似的飛了進來,身上電光閃爍,金色寶劍上蒸汽騰騰。

  雷奧感激地吹了一聲口哨。“夥計,你剛毀掉了一個很棒的入口。”

  伊阿宋皺皺眉,這才注意到被捆得結結實實的柯克普人。“這究竟是——”

  “都是我幹的,”雷奧說,“我自有辦法。你是怎麼找來的?”

  “哦,是煙霧,”伊阿宋好不容易說,“我還聽到了爆炸的聲音。你們在這裡展開槍戰了嗎?”

  “跟那差不多吧!”雷奧把小笛的匕首扔給他,繼續在矮人亮晶晶的一堆東西裡面摸索著。他記得黑茲爾說過,找到一件寶物會對他們的探險有所幫助,可他並不知道自己要找的是什麼。這堆東西裡面有硬幣、金塊、珠寶、迴紋針、鋁箔包裝紙、袖扣。

  他的注意力不斷回到兩件東西上,它們顯得與其他東西格格不入。其中之一是一件老舊的青銅導航裝置,如同船上用的星盤。這東西損毀嚴重,似乎缺少了某些零件,不過雷奧仍覺得它很吸引人。

  “把它拿去吧!”帕薩羅斯提議,“要知道,它是奧德修斯做的!拿去,放我們走。”

  “奧德修斯!”伊阿宋問,“你說的,是那個奧德修斯?”

  “當然!”帕薩羅斯尖叫,“他老的時候在伊薩卡島上製作的,他最後的發明之一,我們把它偷來了!”

  “這東西怎麼用?”雷奧問。

  “哦,它不管用了,”阿克蒙說,“好像缺少了一塊水晶什麼的。”他看了看弟弟,尋求幫助。

  “可能性最大的推測,”帕薩羅斯說,“‘應該取一塊水晶。’我們偷走它的那晚,他一直在夢中念叨這句話。”帕薩羅斯聳聳肩,“搞不懂他在說什麼,不過這東西是你的了!我們可以走了嗎?”

  雷奧不確定是不是想要這個星盤。它明顯是壞掉了,而他預感不到這就是赫卡忒讓他們找尋的東西。不過,他還是把星盤塞進工具腰帶的一個魔法口袋裡。

  他的目光挪到另一件奇怪的東西上——那是本皮裝書。燙金書名,是一種雷奧無法看懂的語言。不過書上除此之外就再也沒有什麼亮晶晶的東西了。他可不認為柯克普人會那麼熱愛讀書。

  “這是什麼?”他把書對矮人揮了揮,兩個矮人還因為剛才的煙霧眼淚汪汪。

  “什麼也不是!”阿克蒙說,“只是一本書,漂亮的金色封面,所以我們就從他那兒拿來了。”

  “他?”雷奧問。

  阿克蒙和帕薩羅斯緊張地對視了一眼。

  “一個小神,”帕薩羅斯說,“在威尼斯。真的,它無足輕重。”

  “威尼斯,”伊阿宋對雷奧皺皺眉,“那不正是我們的下一個目的地嗎?”

  “沒錯。”雷奧在書上仔細查看著。他讀不懂其中的文字,不過書中有很多插圖:長柄大鐮刀,各種植物,一幅太陽的圖畫,一隊拉車的牛。他看不出這其中有何重要之處,不過既然這本書是從威尼斯的一個小神那兒偷來的——恰好是魔法女神赫卡忒提到的下一個地點,那這一定就是他們要找的東西。

  “我們在哪裡能找到這個小神?”雷奧問。

  “不!”阿克蒙尖叫,“你不能把它送回給他!要是他發現是我們偷走了——”

  “他會滅了你們,”伊阿宋猜測道,“如果你不告訴我們,我們一定會這麼做,而且是馬上。”他的劍尖一指,頂住了阿克蒙毛茸茸的喉嚨。

  “好吧,好吧!”矮人尖叫著,“卡薩內拉!弗雷澤利亞街!”

  “那是個地址嗎?”雷奧問。

  兩個矮人拼命點頭。

  “求你別告訴他是我們偷的,”帕薩羅斯哀求,“他凶極了!”

  “他是誰?”伊阿宋問,“什麼神?”

  “我……我不能說。”帕薩羅斯結結巴巴地說。

  “你最好還是老老實實說。”雷奧警告他。

  “不行,”帕薩羅斯可憐巴巴地說,“我真的不能說。我沒法發音!特……特……太難了!”

  “特魯,”阿克蒙說,“特魯特——太多音節了!”

  兩人號啕大哭。

  雷奧不知道柯克普人是不是在說實話,不過在這種情況下他很難再對矮人生氣下去——無論他們有多討厭,穿得有多麼沒有品位。

  伊阿宋放下手中的劍。“你打算拿他們怎麼辦,雷奧?把他們送進塔塔勒斯?”

  “求你們別這樣!”阿克蒙抽泣道,“說不定我們要好幾個星期才能回來。”

  “還要假設蓋婭讓我們回來!”帕薩羅斯抽著鼻子,“她現在控制了死亡之門,而且她對我們很不滿。”

  雷奧打量著矮人。他從前打敗過數不清的怪獸,對於除掉它們從來沒有過絲毫憐憫,不過此刻卻不同。他不得不承認,他有些敬佩這些小傢伙。他們開一些酷酷的玩笑,還喜歡亮晶晶的東西。雷奧可以理解他們。此外,波西和安娜貝絲此刻還在塔塔勒斯,大家都希望他們還活著,向死亡之門艱難跋涉。把這兩個猴子矮人送進那地方,讓他們面對同樣有如噩夢一般的麻煩……嗯,這麼做似乎並不正確。

  他想像大地女神蓋婭在嘲笑他的懦弱——一個心軟的半神,無法下手殺死怪獸。他想起混血營地一片廢墟的夢境,田野間到處散落著希臘人與羅馬人的屍體。他想起屋大維用大地女神的聲音講話:羅馬人從紐約東進。他們向你們的營地推進,任何東西都無法阻擋他們的步伐。

  “任何東西都無法阻擋他們,”雷奧沉思道,“我不知道……”

  “什麼?”伊阿宋問。

  雷奧看著矮人:“我跟你們做個交易。”

  阿克蒙眼睛一亮:“百分之三十?”

  “我們可以把寶貝都留給你們,”雷奧說,“除了屬於我們的東西,這個星盤,還有這本書,我們要拿回去還給威尼斯的傢伙。”

  “可他會滅了我們!”帕薩羅斯又哭起來。

  “我們不會告訴他是從哪裡得來的,”雷奧保證,“而且我們不會殺了你們。我們會放了你們。”

  “呃,雷奧……?”伊阿宋緊張地問。

  阿克蒙發出開心的尖叫:“我知道你跟大力神一樣聰明!我會叫你黑屁股第二!”

  “還是別了,謝謝,”雷奧說,“不過我饒了你們的命,作為回報,你們得替我們做點事情。我要派你們去一個地方,從某些人那兒偷些東西,騷擾他們,用盡你們的一切辦法給他們找麻煩。你們必須嚴格執行我的指令,必須對斯提克斯冥河發誓。”

  “我們發誓!”帕薩羅斯說,“從別人那兒偷東西是我們的專長!”

  “我最喜歡騷擾人了!”阿克蒙說,“我們要去哪兒?”

  雷奧微微一笑:“聽說過紐約嗎?”

第七章 吸血鬼包圍圈

  從前,波西曾經有過帶女友親密散步的經歷。而此刻是一種截然不同的情形。

  沿著火之河,兩人在漆黑的地域中艱難前行。他們躍過一個個裂縫,每當吸血女妖在前面放慢腳步時便趕緊躲到岩石後面。

  要保持足夠的距離以免被發現,但同時又不能被落下太遠,以便在黑暗的迷霧中看清凱莉和她的同伴,做到這一點並不容易。河水散發的炙熱能量灼燒著波西的皮膚。吸入的每一口空氣都如同在吸入硫黃味道的玻璃纖維。渴了的時候,他們只能抿一口液體火焰。

  是的,波西當然懂得如何讓女孩開心。

  至少安娜貝絲腳踝上的傷已經癒合,不再一瘸一拐。她身上多處的傷口已經褪色。她用牛仔褲腿上扯下的一根布條將金髮紮到腦後,在河水的火光之下,她灰色的眼睛忽閃忽閃。除了蓬頭垢面、渾身污泥、衣服有如無家可歸的人之外,在波西眼中的她很美。

  他們在塔塔勒斯裡又怎樣呢?他們倖存的機會微乎其微又怎樣呢?他很高興兩個人能在一起,他有一種不可思議的想笑的衝動。

  從身體上,波西也感覺好些了,雖然他身上的衣服仿佛剛剛經歷過一場碎玻璃的龍捲風。他又渴又餓,被嚇得不輕(不過他不會告訴安娜貝絲這一點),但他已擺脫悲傷之河無望的冰冷感。雖然火焰河水的味道糟糕透頂,但它能讓他繼續前行。

  這裡無法判斷時間。他們沿河艱難前行,河水在粗糙的土地上流淌。好在艾婆薩走得並不快,她們拖著不對稱的青銅和驢子腿,發出噝噝聲,相互爭鬥,顯然並不著急趕到死亡之門。

  有一陣,惡魔們興奮地加快了速度,向一具貌似被沖上河岸的屍體蜂擁而去。波西看不出那是什麼——一頭摔死的怪獸?某種動物?艾婆薩津津有味地撲了上去。

  惡魔們繼續前進,波西和安娜貝絲走到她們剛才停留的地方,發現除了幾塊碎骨和在河流的熱度下被烤得發亮的污漬之外什麼也沒有剩下。波西毫不懷疑,艾婆薩會有滋有味地將半神吞下肚。

  “快來,”他輕輕拉著安娜貝絲走開,“我們不能跟丟了她們。”

  一面走,波西一面回想他第一次與艾婆薩凱莉的戰鬥,那是在古德中學的新生介紹會上,他和芮秋被困在音樂廳裡。那時的情勢幾乎令人絕望。要換作現在,他寧願用一切來交換當時那般不值一提的麻煩。那時的他至少還在凡人的世界,而在這地方,你無處可逃。

  哇哦。他開始回憶與泰坦之王克洛諾斯的戰鬥,並把那也看作過去的好時光——這令人悲哀。對於他和安娜貝絲,他一直希望事情會變得好起來,然而他們的生命卻陷入愈來愈多的危險之中,仿佛命運三女神在用鐵絲網而非絲線編織他們的未來,只是為了看看兩個半神究竟有多強的忍耐力。

  又走過幾英里之後,艾婆薩消失在一處山脊邊。等波西和安娜貝絲趕上的時候,他們發現自己站在又一處巨大懸崖的邊緣。火之河燃燒的河水從參差不齊的邊緣向下流淌,成為一道火焰的瀑布。惡魔女士們正沿山崖下行,仿佛山羊似的從一個山脊跳到另一個山脊。

  波西的心快跳到了嗓子眼兒。即便他和安娜貝絲能活著到達懸崖底,他們也沒什麼好期待的。山下是一片荒涼的灰白色平原,豎立著黑色的樹木,仿佛昆蟲的毛髮。地面冒起一個個氣泡,不時有泡泡膨脹炸裂,吐出一個個怪獸,仿佛從蛋裡鑽出的幼蟲。

  突然間,波西一點兒也不覺得餓了。

  所有新生的怪獸都在朝同一個方向爬行——朝向一片如同風暴前沿一樣吞噬著地平線的黑霧。火之河在朝同一個方向流淌,流過平原中間,與另一條黑色河流交匯在一起,那是悲傷之河嗎?兩條河水匯合成為熱氣騰騰、洶湧沸騰的洪流,成為一體向黑霧奔流而去。

  波西向黑暗的風暴看得越久,便越發不願涉足其中。那中間可能隱藏任何東西——海洋,無底洞,怪獸軍隊。然而,如果死亡之門就在那個方向,那便是回家的唯一機會。

  他向懸崖之下望去。

  “真希望我們能飛。”他喃喃道。

  安娜貝絲揉揉胳膊。“還記得盧克那雙長翅膀的鞋子嗎?我不知道它們是否還在這裡的什麼地方。”

  波西想起來了。那雙鞋子被詛咒過,會將穿上它的人拖進塔塔勒斯。它們差一點帶走了他最好的朋友半羊人格洛弗。“我更喜歡滑翔翼。”

  “這也許並不是個好主意。”安娜貝絲用手一指。在他們上方,帶翅膀的黑色陰影在血紅的雲團中盤旋,時隱時現。

  “復仇女神?”波西揣測。

  “或者某種惡魔,”安娜貝絲說,“塔塔勒斯地獄有數不清的惡魔。”

  “還有的專吃滑翔翼。”波西猜測,“好吧,這麼說我們只能爬下山去了。”

  他已經無法看見下方的艾婆薩。她們消失在一道道山脊之中,不過那不重要了,現在他和安娜貝絲要去什麼地方已經明瞭。如同爬在塔塔勒斯平原上的那些蛆蟲怪獸一樣,他們應該去向那黑色的地平線。波西對此充滿熱情。

  兩人向懸崖下爬去,波西集中精神面對眼前的一個個挑戰:站穩腳跟,避免岩石崩落下去,讓艾婆薩注意到他們的存在,另外當然還得確保他和安娜貝絲不會掉下去摔死。

  爬到一半的時候,安娜貝絲說:“停一停,好嗎?簡單休息一會兒。”

  她的腿晃動得厲害,波西暗自責怪自己,為什麼沒有早點休息一下。

  兩人坐在咆哮的火焰瀑布邊的一塊岩石上。波西用胳膊抱住安娜貝絲,她靠在他身上,累得身體有些發抖。

  他比她也好不了多少。他的胃仿佛收縮成了一粒水果糖般大小。若是再遇到怪獸屍體,他恐怕會拖開一隻艾婆薩自己把它咽下肚去。

  至少他還有安娜貝絲。他們會找到一條走出塔塔勒斯的路。他們必須這樣做。他沒有過多去想命運或者預言,不過他相信一點:安娜貝絲和他應該在一起。他們已經撐過了這麼久,不應該現在死去。

  “事情本可能更糟。”安娜貝絲說。

  “是嗎?”波西不明白她的話,不過他努力讓自己表現得樂觀。

  她依偎在他懷中,頭髮裡散發出一股煙熏的味道,如果他閉上眼睛,他幾乎可以想像這是在混血營地的篝火前。

  “我們本來也許會掉進遺忘之河,”她說,“失去所有的記憶。”

  想到這一點波西就不禁覺得皮膚發麻。一生中經歷過一次失憶已經讓他嘗盡了苦頭。就在上個月,天后赫拉抹去他的記憶,把他放進了羅馬半神中間。波西撞進朱庇特營地,不知道自己是誰,從哪裡來。幾年前他還曾經在遺忘之河岸邊,靠近冥王哈迪斯宮殿的地方與一個泰坦大戰。他用河水猛烈沖刷泰坦,將他的記憶清除得一乾二淨。[1]“是啊,遺忘之河,”他喃喃道,“不是我的最愛。”

  “那個泰坦叫什麼名字?”安娜貝絲問。

  “嗯……伊阿佩托斯。他說他名字的意思是刺客什麼的。”

  “不,他失憶之後你給他起的新名字,史蒂夫?”

  “鮑勃。”波西說。

  安娜貝絲裝出微笑。“泰坦鮑勃。”

  波西的嘴唇乾極了,連笑都會疼。波西不知道,在他們把伊阿佩托斯留在哈迪斯的宮殿後,他究竟怎麼樣了……作為鮑勃他是否還滿意,友善、開心,對一切茫然不知。波西希望如此,不過冥界似乎讓每個人都顯露出了最壞的一面——無論怪獸、英雄還是神祇。

  他望向蒼白的原野。塔塔勒斯地獄中還有別的泰坦——也許被鐵鍊囚禁,或是漫無目的地遊蕩,或是藏在這其中某個黑黢黢的縫隙之中。波西和他的盟友消滅了最壞的泰坦,克洛諾斯,不過即便是他的遺骸也許就在下面的某個地方——數不清憤怒的泰坦的微粒飄浮在血紅色的雲團中,或是潛伏在黑霧裡。

  波西決定不再去想這些。他吻了吻安娜貝絲的額頭。“我們該繼續前進了,你要再飲一點火焰河水嗎?”

  “呃,我還是算了。”

  他們掙扎著站起身。懸崖剩下的部分難以攀爬——全是縱橫交錯的小塊突出岩石,然而兩人沒有停下腳步。

  波西的身體進入了自動駕駛狀態。他的手指有些抽筋,腳踝上正冒出一個個水皰。饑餓讓他東搖西擺。

  他不知道兩人是不是會餓死,不知道火焰河水能否讓他們繼續前行。波西記起了坦塔羅斯[2]受到的懲罰,他被困在一棵果樹下的一潭池水中,但卻既夠不到食物,也夠不到水。

  天哪,波西已經多年沒有想起過坦塔羅斯了。那個愚蠢的傢伙曾被短期假釋,擔當了混血營地的首領。也許他又回到了懲罰之地。波西從未為這個渾蛋感到難過,然而現在開始對他感到憐憫。他可以想像那樣的場景,在永恆的痛苦中越來越餓,但卻永遠吃不到東西。

  繼續往下爬,他告訴自己。

  芝士漢堡,他的胃回答。

  閉嘴,他心想。

  外加薯條,他的胃抱怨。

  不知道多長時間過去,在波西的腳上又增加了十幾個水皰之後,他們終於到達了崖底。他扶住安娜貝絲,兩人癱倒在地上。

  在他們面前延伸的是無盡的荒野,到處冒著怪獸的幼蟲和有如昆蟲毛髮的大樹。在他們右邊,火之河分出幾條支流,侵蝕著田野,擴展成一片煙與火的三角洲。北面,河流的主幹道上,大地上佈滿坑洞,不時有尖利的岩石突兀而起,宛如一個個感嘆號。

  在波西的手中,泥土令人吃驚的溫暖而光滑。他想抓起一把,但卻發現在薄薄的泥土和碎片之下,大地不過是一片巨大無比的膜……猶如皮膚一般。

  他差一點吐出來,又強迫自己咽了回去。他的胃裡除了火焰河水之外已沒有任何東西。

  他沒有對安娜貝絲提起,不過他感覺有什麼在監視他們——某種巨大而惡毒的東西。他無法對它聚焦,因為它無所不在。“監視”這個詞也用得不對。那暗示它有眼睛,而這東西單是知曉他們的存在。頭頂上的岩石在此刻看來與其說像是臺階,不如說宛如一排排巨大的牙齒。尖利的岩石如同破碎的肋骨,而如果大地是皮膚……

  波西強迫自己把這些念頭放在一旁。這地方讓他感到慌亂。就這樣。

  安娜貝絲站在原地,擦掉臉上的泥汙。她向地平線上的黑暗處望去。“要穿過平原,我們就會徹底暴露。”

  大約在前方一百碼的地面上冒起一個水泡。一隻怪獸爬了出來……一隻閃閃發亮的特爾金[3],有著光滑的皮毛,海豹一樣的身體,瘦小的人類四肢。它剛爬出幾碼遠,近處的洞穴裡便射出一個什麼,快得波西只看見一個深綠色的爬蟲腦袋。怪獸一口咬住尖叫的特爾金,將它拖進了黑暗之中。

  在塔塔勒斯剛剛重生不過兩秒鐘,然後就馬上被吃掉。波西不知道那只特爾金會不會從塔塔勒斯別的什麼地方冒出來,又需要多久它才能重生。

  他咽下火焰河水酸酸的味道。“哦,是啊,這真有意思。”

  安娜貝絲扶他站起身。他最後朝懸崖望了一眼,已經沒有回頭路了。他此刻真願付出一千枚金幣,讓弗蘭克·張跟他們一道——友好的老弗蘭克,總在需要的時候出現,變成一隻鷹或是龍,帶他們飛越這愚蠢的荒野。

  他們邁步向前,閃躲著一個個洞口,緊靠在河岸邊。

  兩人正繞過一塊尖石的時候,一道閃光忽然引起了波西的注意——有什麼東西從岩石間飛奔到了他們右側。

  一頭跟蹤他們的怪獸?又或許只是個偶遇的壞人,正前往死亡之門。

  突然他記起了他們走上這條路的起因,在原地呆住了。

  “艾婆薩。”他抓起安娜貝絲的胳膊說,“她們去哪兒了?”

  安娜貝絲一個三百六十度搜索,灰色的眼睛裡閃爍出警覺的光芒。

  也許幾個惡魔已經被洞穴裡的那只爬蟲一口吃掉。要是艾婆薩還在他們前面,那麼在平原上應該能夠見到她們的身影。

  除非她們躲藏起來……

  太遲了,波西伸手去拔劍。

  艾婆薩從四周的岩石後面紛紛冒了出來——一共五個,形成了一個包圍圈。一個完美的陷阱。

  凱莉用不相稱的兩腿一瘸一拐地向前走來,火紅的頭髮在肩頭上燃燒,仿佛縮小版的火之河瀑布。襤褸的啦啦隊長制服上濺滿了鏽棕色的污漬,波西可以肯定那不是番茄醬。她放光的紅色眼睛死死盯住他們,露出嘴裡的毒牙。

  “波西·傑克遜,”她輕聲道,“多麼美妙啊!我甚至不必回到凡人世界就可以殺了你!”

  [1] 見《波西·傑克遜與半神外傳》。

  [2] 坦塔羅斯是眾神之王宙斯的兒子,因驕傲自大,侮辱眾神,而被打入地獄。每當他想低下頭喝水時,池水便會從他身邊流走。每當他抬頭想吃果子時,果實便被吹向空中。

  [3] 特爾金,一種類人海豹怪獸。

第八章 巨人救星從天而降

  波西回憶起上一次在迷宮中遭遇時,凱莉危險至極。儘管兩腿非常不搭配,但只要願意,她就能快速移動。要不是安娜貝絲從身後給了她一刀,她差一點就躲開他的劍,一口咬掉了他的臉。

  而現在,她還有四個同伴。

  “還有你朋友安娜貝絲一道!”凱莉發出噝噝的笑聲,“哦,沒錯,我記得她。”

  凱莉摸了摸自己的胸膛,安娜貝絲的匕首曾經從她背後刺入,從這裡穿出。“怎麼了,雅典娜的女兒?難道你沒有武器了嗎?真討厭,我本來想用它來殺了你。”

  波西飛快地思索。他與安娜貝絲肩並肩站在一起,與從前一樣,準備迎戰。然而他們倆都不在戰鬥狀態。安娜貝絲手無寸鐵,從人數上也處於絕對的劣勢。他們無路可逃,孤立無援。

  短短的一瞬間,波西想過召喚歐拉芮夫人——他能夠進行影子旅行的地獄犬朋友。但即便是聽到了他的呼喚,它能進入塔塔勒斯地獄嗎?這是怪獸們死後才來的地方。召喚它到這裡來也許會要了它的命,或是將它變回原生的狀態——兇猛的怪獸。不……他不能對自己的狗這樣做。

  所以,沒有援軍。而正面交鋒需要冒很大風險。

  那就只剩下了安娜貝絲最喜歡的戰術:計謀,交談,拖延。

  “那麼……”他開口道,“我猜你們一定想知道,我們來塔塔勒斯做什麼。”

  凱莉竊笑一聲:“不見得,我只想殺了你。”

  事情到此本來就該結束了,這時候安娜貝絲插了話。

  “太糟了,”她說,“因為你不知道在凡人世界裡正在發生什麼。”

  其他幾個艾婆薩圍攏過來,等待凱莉發出攻擊的信號。這位前啦啦隊長只是咆哮一聲,彎腰準備奪取波西的劍。

  “我們很清楚,”凱莉說,“大地女神蓋婭已經說過了。”

  “你們正走向徹底的失敗。”安娜貝絲聽起來如此自信,甚至連波西都被打動了。她看了看其他幾個艾婆薩,一個接一個,然後責難地一指凱莉。“這一位聲稱要帶領你們走向勝利,她在撒謊。上一次到凡人世界的時候,凱莉負責讓我的朋友盧克·卡斯特蘭對克洛諾斯效忠。然而最後,盧克拒絕了他。他獻出自己的生命驅逐了泰坦之王克洛諾斯。泰坦也因為凱莉的失敗而失敗。現在,凱莉打算把你們引入又一場災難之中。”

  其他幾個艾婆薩低聲嘟囔著,不安地挪來挪去。

  “夠了!”凱莉的手指甲化作長長的黑色爪子。她對安娜貝絲怒目而視,恨不得將她撕成碎片。

  波西非常肯定,凱莉對盧克情有獨鍾。盧克對女孩子具有獨特的吸引力,就連驢腿的吸血鬼也不例外,然而波西不知道提起他的名字是不是個好主意。

  “這個女孩在撒謊,”凱莉說,“泰坦的確失敗了,沒錯!可那是喚醒蓋婭計畫的一部分!現在大地母親和她的巨人們將會摧毀凡人世界,我們要盡情大嚼這些半神!”

  其他的吸血鬼在興奮的狂暴中咬緊了牙齒。波西曾待在一群鯊魚中間,那時候他周圍的水中忽然充滿了鮮血。然而與待在準備捕食的艾婆薩的包圍圈裡相比,那樣的恐怖根本不值一提。

  他打算進攻,但在被打垮之前他能夠解決幾個呢?這樣做顯然行不通。

  “半神已經聯合起來!”安娜貝絲嚷嚷道,“在動手之前你們最好再好好想想。羅馬和希臘將會聯手與你們對抗。你們沒有任何機會!”

  艾婆薩緊張地退後幾步,發出噝噝的聲響。“羅馬人。”

  波西猜她們有過與第十二軍團遭遇的經歷,而且結果算不上光彩。

  “是啊,當然是羅馬人。”波西露出前臂,讓她們看看自己在朱庇特營地獲得的烙印——SPQR標記,帶有海神的三叉戟,“希臘與羅馬聯合在一起,你知道會得到什麼嗎?你們會被痛擊!”

  他一跺腳,艾婆薩紛紛後退。一個還從之前蹲著的巨石上跌了下來。

  這讓波西感覺很不錯,不過她們很快就恢復了神態,重新圍攏過來。

  “虛張聲勢,”凱莉說,“不過是兩個迷失在塔塔勒斯中的半神。放下你的劍吧,波西·傑克遜,我會給你速死。相信我,在這地方有更糟的死法。”

  “等等!”安娜貝絲又試探說,“難道艾婆薩不是魔法女神赫卡忒的僕人嗎?”

  凱莉嘴巴一噘:“那又怎麼樣?”

  “赫卡忒現在站在我們一邊了,”安娜貝絲說,“她在混血營地有一幢小木屋。她的一些半血孩子是我的朋友。如果你與我們為敵,她會很生氣。”

  波西真想抱抱安娜貝絲,她的確機敏至極。

  其中一個艾婆薩咆哮一聲。“這是真的嗎,凱莉?我們的女主人與奧林匹斯講和了?”

  “閉嘴,塞爾福!”凱莉尖叫道,“神啊,你真是太討厭了!”

  “我可不會惹惱黑暗女神。”

  安娜貝絲趁機抓住了缺口。“你們最好都聽塞爾福的。她年紀更大,也更睿智。”

  “沒錯!”塞爾福尖叫,“聽我的!”

  凱莉出手太快,波西根本沒有機會舉起手中的劍。好在她攻擊的並不是波西。凱莉對塞爾福發起了一記猛擊。半秒鐘之間,那個惡魔變成了模糊一片的爪子與毒牙。

  打鬥結束了。凱莉得意地站在一堆塵土之上,爪子上還掛著塞爾福的衣服殘留的碎片。

  “還有別的問題嗎?”凱莉對她的姐妹們呵斥道,“赫卡忒也是迷霧女神!她行事詭秘。誰知道她真正傾向於哪一邊呢?她還是十字路口女神,期望我們做出自己的選擇。我選擇能讓我們暢飲半神鮮血的道路!我選擇蓋婭!”

  她的同伴發出噝噝聲表示贊同。

  安娜貝絲望著波西,他發現她已無能為力。她已經做了自己所能做的一切。她借凱莉之手除掉她們中間的一個。現在除了直面戰鬥,她束手無策。

  “我在虛無的空間裡掙扎了兩年,”凱莉說,“你知道被蒸發是多麼讓人煩心嗎,安娜貝絲·蔡斯?在緩慢的折磨中重生,完全恢復清醒,多少個月來身體在再生的過程中經受灼熱的痛苦,最終掙脫這地獄的外殼,一路爬回到光明之下。這一切都是因為某個小女孩在你背上捅了一把刀子!”

  她惡毒的目光緊鎖住安娜貝絲。“我很想知道,一個半神在塔塔勒斯被殺死之後會發生什麼。我懷疑這樣的事情還從沒有過。讓我們拭目以待。”

  波西縱身一躍,激流劍在空中劃過一個大大的圓弧。他將一個惡魔劈成兩半,但凱莉身子一閃,向安娜貝絲撲去。剩下的兩個艾婆薩則對波西發動了進攻。一個抓住他持劍的手臂,另一個跳到了他身後。

  波西不去理會她們,蹣跚著向安娜貝絲走去。如果需要,他決心以死去保護她。不過安娜貝絲看來應付自如。她滾到一旁,躲避著凱莉的爪子,同時手裡抓起一塊石頭,砸向凱莉的鼻子。

  凱莉哀號一聲,安娜貝絲捧起一把沙土,對準艾婆薩的眼睛扔了出去。

  與此同時,波西左躲右閃,試圖擺脫纏住他的艾婆薩,可是她的爪子深深陷入了他的肩膀。另一個艾婆薩則抓住他的胳膊,讓他的激流劍無法施展。

  從眼角的餘光中,他看到凱莉一個猛撲,爪子向安娜貝絲的胳膊掃去。安娜貝絲尖叫一聲,跌倒在地。

  波西掙扎著向她走去。他背上的吸血鬼將牙齒咬進了他的脖子。灼燒般的疼痛在他身體上蔓延開來。他兩膝一彎。

  站起來,他告訴自己,你必須打敗她們。

  這時候,另外一個吸血鬼咬中了他握劍的胳膊,激流劍噹啷一聲跌落在地。

  就到這裡了。他的好運終於耗盡。凱莉立在安娜貝絲身邊,盡情享受她勝利的時刻。另外兩個艾婆薩將波西團團圍住,嘴裡流著口水,準備飽餐一頓。

  正在這時,一個陰影將波西籠罩在其中。高處的什麼地方響起一聲低沉的戰鬥呐喊,在塔塔勒斯平原上回蕩著。一個泰坦出現在戰場上。

  波西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有一個巨大的銀色身影從天而降,將凱莉一腳踩扁,把她踏成了一堆怪獸塵土。這不可能。

  然而,這一切的確發生了。出現的那位泰坦有十英尺高,一頭狂野的愛因斯坦式銀髮,澄淨的銀色眼睛,肌肉強健的胳膊在撕碎的清潔工制服中鼓起。他手持一支長把掃帚,胸牌上不可思議地寫著兩個字:鮑勃。

  安娜貝絲尖叫著想要爬開,但巨人清潔工對她並沒有興趣。他轉身面對兩個立在波西身旁的艾婆薩。

  其中一個竟愚蠢到發動了攻擊。她以猛虎般的速度猛撲過來,但卻沒有得到絲毫的機會。從鮑勃的掃帚頂端探出一支矛頭,伴隨著致命的一個橫掃,將她切成了粉末。最後的一個吸血鬼連忙開溜,鮑勃將掃帚如同巨大無比的迴旋鏢一般扔了出去(真有迴旋鏢這樣的東西嗎?)。掃帚攔腰切斷了吸血鬼,又飛回到鮑勃手中。

  “勝利!”泰坦帶著開心的笑容,跳起了凱旋舞蹈,“勝利,勝利,勝利!”

  波西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無法相信,好運竟真的再次降臨。安娜貝絲與他同樣震驚。

  “怎……怎麼……?”她語無倫次。

  “波西呼喚了我!”管理員開心地說,“沒錯,他的確這樣做了。”

  安娜貝絲爬開了一點。她的胳膊血流不止。“呼喚你?他——等等,你是鮑勃?那個鮑勃?”

  注意到安娜貝絲的傷勢,清潔工皺皺眉:“哎呀。”

  他跪倒在她身邊,安娜貝絲身子向後一縮。

  “沒事的,”波西說,疼痛仍然讓他感到虛弱,“他很友好。”

  他回想起第一次與鮑勃的會面,巨人在波西肩頭輕輕撫摸,他傷重之處便立刻痊癒了。果然,清潔工拍拍安娜貝絲的手臂,它在頃刻間癒合了。

  鮑勃咯咯笑了,顯然對自己感到滿意。他緊跟著跑到波西身旁,替他治好了流血的脖子和胳膊。泰坦的雙手出乎意料的溫暖而柔軟。

  “不痛啦!”鮑勃大聲說,怪異的銀色眼睛裡閃動著開心的目光,“我是鮑勃,波西的朋友!”

  “呃……沒錯,”波西好不容易說,“謝謝你及時相助,鮑勃。又見到你真是太好了。”

  “是的!”清潔工表示贊同,“鮑勃,那就是我。鮑勃,鮑勃,鮑勃。”他拖著腳走來走去,顯然對自己的名字感到滿意,“我樂於助人,我聽到有人叫我的名字。在樓上冥王哈迪斯的宮殿,只有遇上麻煩的時候才會有人呼喚鮑勃。鮑勃,收拾掉這些骨頭;鮑勃,清掃這些受折磨的靈魂;鮑勃,一個僵屍在餐廳裡爆炸了。”

  安娜貝絲不解地看看波西,但他沒作任何解釋。

  “然後我聽到了朋友的召喚!”泰坦隆隆的聲音說,“波西說了,鮑勃!”

  他抓起波西的胳膊,扶他站起身。

  “好極了,”波西說,“真的,可你是怎麼——”

  “哦,晚點兒再說,”鮑勃變得神情嚴峻起來,“我們得趕在他們發現你們之前離開。他們正在趕來。真的。”

  “他們?”安娜貝絲問。

  波西在地平線上搜索,並未發現有怪獸在逼近——只有一望無際的灰色荒野。

  “是的,”鮑勃說,“不過鮑勃認識一條路。來吧,朋友們!這會很有意思!”

第九章 奶牛怪獸

  醒來的時候變成了一條巨蟒,這讓弗蘭克摸不著頭腦。

  變成一隻動物並不令人費解,他對此習以為常,不過他還從來沒有在睡夢中從一種動物變為另一種。他非常肯定自己睡著的時候並不是一條蛇。通常,他睡得像一條狗。

  他發現,要是他在鋪位上將身子蜷成鬥牛犬的體形,夜裡會好過許多。無論出於什麼原因,他的噩夢不會再那麼煩人。他頭腦中揮之不去的尖叫聲也幾乎消失。

  他搞不懂自己為何會變成一條網紋蟒。這倒是能解釋他慢慢吞下一頭奶牛的夢境。他的下巴還在隱隱作痛。

  他抱緊自己,變回人形。立刻,劇烈的頭疼又回來了,伴隨著那些雜訊。

  打敗他們!戰神瑪爾斯說,奪下這艘船!保衛羅馬!

  阿瑞斯[1]的聲音回喊:殺掉羅馬人!鮮血與死亡!大槍!

  父親的羅馬與希臘身份在弗蘭克頭腦中尖叫爭吵,伴隨著一如既往的嘈雜戰鬥聲——爆炸、突擊步槍、轟鳴的噴氣機引擎——都好像在弗蘭克眼睛後面裝了一架低音炮,悸動不停。

  他在床鋪上坐起身,疼痛讓他有些眩暈。和每個早晨一樣,他深吸一口氣,望向書桌上的檯燈——一簇日夜燃燒的小火苗,它燃燒的是從庫房裡拿來的魔法橄欖油。

  火……弗蘭克最害怕的東西。在自己的房間裡保持明火讓他感到害怕,然而這也能幫助他集中精神。他頭腦中的嘈雜聲音減弱成了背景音,讓他能夠思考。

  他對此本來越發得心應手了,可是很多天以來,這樣做沒有絲毫作用。朱庇特營地的戰鬥打響之後,戰神的兩個聲音開始尖叫不停。從那時候起,弗蘭克就一直在眩暈的狀態下東倒西歪,幾乎無法正常行動。他表現得活像個傻瓜,他肯定朋友們一定以為他瘋了。

  他無法告訴大家究竟哪裡出了問題。朋友們對此束手無策,從與他們的交談中,弗蘭克相信大家並沒有與自己相同的問題——作為天神的父母在耳朵邊大叫大嚷。

  唯獨弗蘭克如此不幸,不過他必須讓自己行動如常。他的朋友們需要他——尤其是現在,安娜貝絲不在的時候。

  安娜貝絲對他不錯。即便是在他心神不寧,表現得如同小丑的時候,安娜貝絲也耐心備至,樂於幫助。在阿瑞斯尖叫說不能信任雅典娜的孩子,瑪爾斯也大呼小叫讓他殺死所有希臘人時,弗蘭克卻漸漸對安娜貝絲心生敬佩。

  此刻他們沒有了安娜貝絲,弗蘭克成了團隊中軍事戰略家的最佳人選。大夥兒需要他走完前面的旅程。

  他起身穿好衣服。好在兩天前在錫耶納,他設法買了幾件新衣服,取代被雷奧放在桌子布福德上一道飛走的衣物(說來話長)。他套上牛仔褲、軍綠色T恤衫,伸手去拿他最喜歡的一件套頭衫,這才想起他已不需要套頭衫了。天氣已分外溫暖,更重要的是,他已不需要衣兜來保護控制他生命的那塊魔法木柴。黑茲爾替他妥善保管了。

  也許這理應讓他感到緊張。要是木柴燒盡,弗蘭克就會死去——故事結束。不過他相信黑茲爾甚於相信自己。讓她來保護自己的最大弱點讓他感覺好受多了——如同在高速追逐中系緊了安全帶。他把弓和箭袋挎在肩頭。它們立刻化作了平常的背包。弗蘭克很喜歡這一點。要不是雷奧的好主意,他才不知道箭袋具有這樣的偽裝能力。

  雷奧!戰神瑪爾斯暴怒道,他必須受死!

  掐死他!阿瑞斯喊,掐死每一個人!我們又在說誰?

  兩個聲音又開始爭吵不休,壓過了弗蘭克頭腦中炸彈的爆炸聲。

  他把身體貼在牆上。幾天來,弗蘭克一直聽到這些聲音,要求他奪去雷奧·伐耳迪茲的性命。

  無論如何,是雷奧將弩炮發射到羅馬廣場,引發了與朱庇特營地的戰爭。當然,那時的他被附了身,不過瑪爾斯仍然命令發動報復。雷奧不停地戲弄弗蘭克,這讓事情更加難辦,阿瑞斯命令弗蘭克對受到的每一次辱駡進行報復。

  弗蘭克控制住了那些聲音,不過要做到這一點並不容易。

  穿越大西洋的行程中,雷奧說的一些話依然在弗蘭克腦海中揮之不散。當他們得知邪惡的大地女神蓋婭懸賞他們人頭的時候,雷奧想知道究竟他們值多少錢。

  “我的價錢比不上伊阿宋或者波西,這我可以理解,”他說,“不過我應該值兩三個弗蘭克吧?”

  不過是雷奧的又一個蹩腳的笑話,然而這樣的評論有些過火。在阿爾戈二號上,弗蘭克切實感覺到自己如同LVP——最無價值隊員[2]。的確,他會變成動物,可那又如何呢?到目前為止,他足以稱道的最大幫助只不過是變成一隻黃鼠狼,從一個地下工廠逃脫,而就連這還是雷奧的主意。在亞特蘭大,弗蘭克名聲在外是因為與巨型金魚較量的慘敗,而就在昨天,他剛變成一頭兩百公斤重的大猩猩就被一顆閃光彈震得人事不省。

  雷奧還沒有拿大猩猩的事取笑他呢。這只是個時間問題。

  殺死他!

  折磨他!然後再殺了他!

  戰神的雙重身份在弗蘭克的頭腦中廝打,將他的鼻竇當成了摔跤墊。

  鮮血!槍炮!

  羅馬!戰爭!

  “安靜!”弗蘭克命令。

  令人吃驚的是,那兩個聲音聽從了命令。

  那麼好吧,弗蘭克心想。

  也許他最後能控制住這些惱人的尖叫小神。也許今天就是個不錯的日子。

  他爬上甲板,這樣的希望立刻破滅了。

  “它們是什麼?”黑茲爾問。

  阿爾戈二號停靠在一個繁忙的碼頭上。一側延伸的航運通道大約有半英里寬,另一側是威尼斯城——紅磚屋頂,教堂的金屬圓頂,尖塔,還有被日光曬得褪色的房屋——情人節糖心的各式顏色——紅、白、赭、粉、橙。

  這裡到處都是獅子雕塑——底座上、門前,還有大型建築的門廊邊,多得弗蘭克認為它們一定是這座城市的吉祥物。

  原本應該是街道的地方,泛著綠色的運河縱橫流淌,每一條河中間都塞滿了汽船。碼頭邊的人行道上擠滿了遊客,他們在T恤衫售賣亭邊購物,在商店間流連,在數不清的室外咖啡桌前休憩,如同一群群慵懶的海獅。弗蘭克原以為羅馬遍地遊客,而這地方似乎更為瘋狂。

  不過,黑茲爾和其他的朋友沒有注意到這些。他們聚在右舷的欄杆邊,觀察著幾十個相貌怪異、外表邋遢、混跡于人群中的怪獸。

  每一頭怪獸大約都有奶牛那麼大,佝僂著背,如同一匹垮掉的老馬,暗灰色的皮毛,骨瘦如柴的腿,黑色的偶蹄。這些東西的腦袋相比脖子來說顯得過於沉重。它們修長、有如食蟻獸般的長嘴垂到了地上,太長的灰色鬃毛完全蓋住了眼睛。

  正看著,其中一頭怪獸笨重地穿過人群,抽抽鼻子,用長舌頭在人行道上舔起來。遊客們從它身旁分流而過,漠不關心。有幾個人甚至還伸出手摸了摸它。弗蘭克搞不懂這些凡人如何能如此冷靜。接著,怪獸的外形閃爍起來。沒過一會兒,它變成了一隻又老又肥的獵犬。

  伊阿宋咕噥一聲。“凡人們以為它們是流浪狗。”

  “或是四處閒逛的寵物。”小笛說,“我爸爸曾經在威尼斯拍過一部電影,我記得他跟我說,這裡到處是狗。威尼斯人熱愛狗狗。”

  弗蘭克皺皺眉頭。他總不記得小笛的爸爸是特裡斯坦·麥克林,頂級電影明星。她很少提起她爸爸,對於一個在好萊塢長大的孩子來說,她低調到了極點。這對於弗蘭克來說倒是不錯。他們這次探險最不需要的便是有狗仔隊拍下弗蘭克每一次如史詩般的失敗。

  “可它們究竟是什麼?”他問,重複著黑茲爾的問題,“看起來好像是……餓壞了的,長著牧羊犬長毛的邋遢奶牛。”

  他等待著有人告訴他答案,但沒有人主動提起任何資訊。

  “也許它們沒有傷害,”雷奧說,“它們對凡人不理不睬。”

  “無害!”喜洋洋·海治教練哈哈大笑。半羊人穿著他慣常的運動短褲、運動T恤,掛著教練的哨子。他的表情依然如平日般暴躁,不過他頭髮中還混了一條粉紅色橡皮筋,那得自於博洛尼亞的搗蛋小矮人。弗蘭克有點害怕對他提起這事。“伐耳迪茲,我們碰到過幾個無害的怪獸?我們應該瞄準弩炮,看看會發生什麼!”

  “噢,這可不行。”雷奧說。

  這一次,弗蘭克贊同雷奧的看法。這地方怪獸太多,不可能擊中目標而不給遊客人群帶來傷害。再說了,要是這些東西驚慌失措,四處逃竄……

  “我們必須從它們跟前走過,希望它們是友好的,”弗蘭克剛說出口,已經在痛恨自己這個想法了,“只有這個辦法,我們才能找到那本書的主人。”

  雷奧從胳膊底下抽出那本皮裝書。他把博洛尼亞矮人給他的地址寫成一張小條,粘在了書的封面上。

  “卡薩內拉,”他讀道,“弗雷澤利亞街。”

  “黑色的房子,”尼克·德·安吉洛翻譯說,“弗雷澤利亞是街名。”

  發現尼克就在他身旁,弗蘭克拼命忍住沒有讓自己躲開。這傢伙悄無聲息,常常神遊,沒有說話的時候仿佛消失了一般。黑茲爾才是從死亡中複生的人,可尼克卻比她像個幽靈多了。

  “你會講義大利語?”弗蘭克問。

  尼克沖他露出警告的神色,好像是說:當心你的問題。不過他平靜地說:“弗蘭克說得沒錯,我們必須找到那個地址,唯一的辦法是走進這座城市。威尼斯是一座迷宮。我們必須冒險面對人群和那些……無論它們是什麼。”

  晴朗的夏日天空裡雷聲隆隆。前夜他們穿越了幾處風暴。弗蘭克原以為風暴已經過去,不過此刻他不那麼肯定了。空氣厚重悶熱,如同蒸汽騰騰的桑拿。

  伊阿宋向地平線上皺起眉。“也許我該待在船上。昨天夜裡的風暴中有很多樊迪,如果他們打算再次進攻飛船……”

  他不需要再說下去。他們都與憤怒的風之仙子遭遇過。在與他們的戰鬥中,伊阿宋是唯一一個算得上走運的人。

  海治教練嘟囔起來:“嗯,我也退出。如果你們這些心軟的紙杯蛋糕打算在威尼斯城裡閒逛,連那些毛茸茸的動物都不打算狠狠在腦門上敲打幾下,算了吧。我可不喜歡無聊的探險。”

  “沒事的,教練,”雷奧笑笑說,“我們還得修好前桅,之後在輪機艙我還需要你幫忙。我在構思一件新的裝置。”

  弗蘭克不喜歡雷奧眼裡閃爍的亮光。自從雷奧找到阿基米德球體之後,他已經試過了很多“新裝置”。通常,它們不是爆炸就是濃煙滾滾,一直竄進上層弗蘭克的船艙。

  “嗯……”小笛挪動著雙腳,“派去的人應該善於對付動物。我,呃……我承認我對奶牛不那麼在行。”

  弗蘭克猜測這句話後面一定有一個故事,不過他決定不去追問。

  “我去。”他說。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自告奮勇——也許是因為他急著要做些改變,證明自己不是一無是處。又或許他不願讓任何人搶先開了口。動物?弗蘭克自己就能變成動物!就派他去吧!

  雷奧在他肩膀上拍了拍,把皮裝書遞到他手中。“好極了,你要是路過五金店,能不能幫我捎些四寸乘兩寸的木方,外加一加侖的焦油?”

  “雷奧,”黑茲爾責備他,“他這又不是去購物。”

  “我跟弗蘭克一路。”尼克提議。

  弗蘭克的眼睛開始抽搐。戰神的聲音在他腦中化作了強音:殺死他!希臘人!

  “呃……你對動物很在行?”他問。

  尼克毫無幽默感地笑了。“事實上,多數動物都恨我。它們能感覺到死亡,不過這座城市有些情況……”他變得神色嚴峻,“大量的死亡,不安的魂靈。要是我去,我能夠讓它們保持距離。此外,你也注意到了,我講義大利語。”

  雷奧撓撓頭。“大量死亡,是嗎?我個人儘量避免大量死亡,可你們這些傢伙卻很開心!”

  弗蘭克不知道什麼讓他更害怕:毛髮蓬亂的奶牛怪獸,一群群不安的幽魂,還是單獨跟尼克·德·安吉洛出行。

  “我也去。”黑茲爾用胳膊蹭了蹭弗蘭克,“三是半神冒險的幸運數字,對嗎?”

  弗蘭克盡力掩藏松了一口氣的樣子。他不願意冒犯尼克。他看看黑茲爾,用眼神對她說:謝謝你謝謝你謝謝你。

  尼克注視著一條條運河,仿佛在思考有何種沒見過的有意思的邪惡鬼怪潛伏在其中。“那好吧,讓我們去尋找書的主人。”

  若非趕上夏季旅遊旺季,要是城市裡沒這麼多毛茸茸的大怪獸,弗蘭克說不定會喜歡威尼斯。在一排排老屋與運河之間,狹窄的人行道上,行人推來擠去、停下來拍照已經捉襟見肘。怪獸的存在則讓情況更糟。它們低著腦袋走來走去,撞上凡人,在人行道上嗅來嗅去。

  其中一頭好像在一條隧道邊找到了它喜歡的東西。它在一條石縫間又咬又舔,直到拔出一條發綠的根。怪獸開心地把它吸進嘴裡,搖搖晃晃地走了。

  “哦,它們是草食怪獸,”弗蘭克說,“這是個好消息。”

  黑茲爾把手滑進他手中。“除非它們把半神當作膳食補充,讓我們期盼不會如此。”

  弗蘭克很高興握住她的手,突然間擁擠的人群、如潮的熱浪,還有怪獸都顯得不那麼糟糕了。他感到被需要——有用的感覺。

  並不是黑茲爾要求他的保護。任何見過她拔劍在手,騎上阿裡翁飛馳的人都知道,她能照顧好自己。不過弗蘭克依然喜歡陪伴在她身邊,想像自己作為她的保鏢。如果任何怪獸打算傷害她,弗蘭克會很樂意化作一頭犀牛,將它們撞進運河。

  他能變成犀牛嗎?弗蘭克還從未試過。

  尼克停下腳步:“就在那兒。”

  他們轉進一條小街,將運河拋在了身後。面前是一個小廣場,排列著幾幢五層樓高的房子。這片地區被奇怪地廢棄掉了——似乎凡人感覺到了這裡不安全。在鵝卵石庭院的中央,十幾頭長毛奶牛怪獸在一口舊石井長滿青苔的井臺上嗅來嗅去。

  “這地方有很多奶牛。”弗蘭克說。

  “是啊,不過你們瞧,”尼克說,“看拱門對面。”

  尼克的眼神一定比他的要好。弗蘭克眯起眼。在廣場遠處的盡頭,一扇雕刻有獅子圖案的石拱門連接著一條狹窄的街道。剛過拱門的地方,一幢排屋被刷成了黑色——到目前為止弗蘭克在威尼斯見過的唯一一幢黑色建築。

  “卡薩內拉。”他猜測道。

  黑茲爾抓緊了他的手指。“我不喜歡這廣場,感覺……冰冷。”

  弗蘭克不明白她的意思。他依然在發瘋似的冒汗。

  可是尼克卻點點頭。他打量著排屋的窗戶,它們大多裝有木質百葉窗。“你說得對,黑茲爾,這周圍到處是死者的靈魂。”

  “靈魂?”弗蘭克緊張地問。

  “憤怒的幽魂,”尼克說,“死者的靈魂可以追溯到羅馬時代。它們在很多義大利城市中遊蕩,不過我還從來沒在一個地方感覺到這麼多。我媽媽告訴我……”他猶豫了片刻,“他從前跟我講過威尼斯幽魂的故事。”

  弗蘭克再一次對尼克的過去充滿了好奇,不過他害怕去問。他迎向黑茲爾的目光。

  問吧,她似乎是在說,尼克需要練習與人溝通。

  突擊步槍和原子彈的聲音在弗蘭克頭腦中越發吵鬧了。瑪爾斯和阿瑞斯試圖用《迪克西》和《共和國戰歌》一爭高下。弗蘭克拼命將這一切拋到一旁。

  “尼克,你媽媽是義大利人?”他猜道,“她來自威尼斯?”

  尼克遲疑地點點頭。“她就是在這裡遇到了冥王哈迪斯,那是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第二次世界大戰迫在眉睫,她帶著我和姐姐逃到了美國。我是說……比安卡,我的另外一個姐姐。對義大利,我能記得的並不多了,不過我還能講義大利語。”

  弗蘭克拼命想找句回應的話。“哦,那很不錯”似乎不合時宜。

  除了兩個被從過去帶回來的半神之外,他從來沒跟別人出過門。嚴格來講,他們倆都比自己年長大約七十歲。

  “你媽媽一定很不容易,”弗蘭克說,“我們都會為自己愛的人付出一切。”

  黑茲爾感激地捏了捏他的手。尼克望著地面的鵝卵石。“是啊,”他苦澀地說,“我想我們會的。”

  弗蘭克不清楚此刻尼克的想法。他很難想像尼克·德·安吉洛會出於對某人的愛而付諸行動,也許除了黑茲爾以外。弗蘭克決定斗膽提出盡可能多的私人問題。

  “那麼,死者的亡靈……”他咽了一口唾液,“我們如何避開它們?”

  “我已經在想辦法了,”尼克說,“我正在發送資訊,它們理應回避,對我們置之不理。希望這麼做就夠了。否則……事情可能會很麻煩。”

  黑茲爾咬起嘴唇。“我們走吧。”她提議。

  走過廣場中央的時候,一切都出了岔子,但卻與幽魂無關。

  他們繞過廣場中央的石井,儘量與奶牛怪獸保持一定距離,就在這時,黑茲爾絆在一塊松脫的鵝卵石上。弗蘭克連忙扶住她。六七頭灰色大怪獸回過頭注視著他們。弗蘭克不經意瞥了一眼一頭怪獸鬃毛下放光的綠色眼睛,他立刻感到一陣眩暈,仿佛吃了太多的乳酪或者冰淇淋的感覺。

  怪獸的嗓子裡發出沉悶的咕嚕聲,如同憤怒的霧角聲。

  “乖乖奶牛。”弗蘭克咕噥著,將身子擋在了朋友與怪獸中間,“夥計們,我想我們應該慢慢退開。”

  “我真是笨手笨腳,”黑茲爾低聲說,“對不起。”

  “這不是你的錯,”尼克說,“看看你的腳。”

  弗蘭克低下頭,緊張得屏住了呼吸。

  在他的鞋底下,鋪路石在移動——尖利的植物藤蔓正從裂縫中往外冒。

  尼克連連後退。根須朝他的方向彎曲延伸,緊跟過來。藤蔓越來越密,散發出一陣霧氣重重的綠色煙霧,帶著水煮捲心菜的味道。

  “這些根須似乎喜歡半神。”弗蘭克注意到黑茲爾的手向劍柄挪去,“奶牛怪獸喜歡根須。”

  現在,整群怪獸都在朝他們的方向看,發出霧角般的咆哮聲,使勁跺著蹄子。弗蘭克很清楚動物的行為,它們是在示威:你們站在我們的食物上了,這是在與我們為敵。

  弗蘭克在思考。怪獸數量太多,不能應戰。蓬亂鬃毛下的眼睛裡深藏著某些東西……弗蘭克剛瞥了一眼就已經感到眩暈。他有種不祥的感覺,要是與這些怪獸正視,後果就不僅僅是眩暈那麼簡單了。

  “別看它們的眼睛,”弗蘭克提醒道,“我來引開它們,你們倆慢慢後退,走到黑房子那邊去。”

  怪獸們收緊身體,準備發動攻擊。

  “算了,”弗蘭克說,“快跑!”

  結果,弗蘭克沒能變成一頭犀牛,而且在嘗試這樣去做的同時浪費了寶貴的時間。

  尼克和黑茲爾向小巷沖去。弗蘭克挺身站在了怪獸跟前,希望引開它們的注意。他用盡全身力氣大聲叫喊,想像自己是一頭可怕的犀牛,不過有阿瑞斯和瑪爾斯在他頭腦中尖叫,他無法集中精神。他依舊是往常的老弗蘭克。

  兩頭奶牛怪獸從獸群中沖出來,追趕尼克和黑茲爾去了。

  “不!”弗蘭克對它們大聲喊,“來追我!我是犀牛!”

  其他怪獸圍住了弗蘭克。它們咆哮著,鼻孔裡噴出翠綠色的氣體。弗蘭克後退幾步,躲開那氣體,但卻幾乎被臭氣熏倒。

  好吧,這麼說犀牛不行,那就試點兒別的。在被怪獸踩扁或是毒死之前,他只有幾秒鐘的時間,但他卻無法思考。他無法讓任何動物的圖像在頭腦中保持足夠長的時間,實現變形。

  這時,他抬頭向排屋中的一個陽臺上看去,看見一具石雕——那是威尼斯的標誌。

  緊接著,弗蘭克變成了一頭成年雄獅。他發出挑戰的咆哮聲,從怪獸群中一躍而起,落在了八米開外的舊石井頂上。

  怪獸咆哮著算是回答。三頭怪獸同時躍起,不過弗蘭克嚴陣以待。他雄獅的本能賦予了他戰鬥的速度。

  他用爪子將兩頭怪獸劈成了塵土,接著又將牙齒咬進了第三頭怪獸的咽喉,將它拋到了一旁。

  還剩下七個,加上追趕他朋友的兩個,算不上懸殊,不過弗蘭克必須吸引住其中的多數。他對怪獸們怒吼一聲,它們紛紛後退。

  它們在數量上占了上風,這沒錯,不過弗蘭克是頂級的捕食者。獸群知道這一點。它們也剛剛親眼目睹了三個同夥被送進塔塔勒斯。

  他借助自己的優勢跳下井來,露出嘴裡的尖牙。怪獸們紛紛後退。

  要是他能與它們展開周旋,然後再轉過身追上他的朋友們……

  一切進展得本來還算順利,直到他向拱門退出第一步。其中一頭奶牛,若非最勇敢即是最愚蠢,將這一步看作了軟弱的信號。它向前撲起,一股綠色氣體對準弗蘭克的臉猛噴過來。

  他將怪獸劈成了塵埃,但傷害已經無法挽回。他強迫自己屏住呼吸。不管怎樣,他能感覺到鼻子周圍的皮毛被燒焦,兩眼刺痛。他踉蹌著後退幾步,眼前模糊不清,頭暈眼花,只依稀聽見尼克在尖叫自己的名字。

  “弗蘭克!弗蘭克!”

  他拼命集中意念。他又變回了人形,噁心幹嘔,跌跌撞撞。他感覺臉在剝落。在他面前,綠色的氣體飄浮在他與怪獸之間。其餘的奶牛怪獸小心翼翼地注視著他,也許是在猜測弗蘭克是否還有深藏未露的本事。

  他朝身後看了一眼。石頭拱門之下,尼克·德·安吉洛正手持他的黑色冥鐵劍,示意弗蘭克趕緊跟上去。尼克腳邊的人行道上,有兩攤深色的污漬——無疑是追趕他們倆的奶牛怪獸剩下的殘骸。

  至於黑茲爾……她靠在她弟弟身後的牆上,一動不動。

  弗蘭克拔腿向他們倆奔去,將幾個怪獸拋在身後。他跑過尼克身邊,抓起黑茲爾的雙肩。她的腦袋垂到了胸膛之上。

  “她被綠色氣體迎面擊中,”尼克傷心地說,“我……我不夠快。”

  弗蘭克無法判斷她是否還在呼吸。憤怒與絕望在他體內爭鬥不休。他一直害怕尼克,但此刻他恨不得將這個哈迪斯的兒子一腳踢進近旁的運河之中。也許這並不公平,然而弗蘭克不在乎。在他頭腦中尖叫的戰神也是如此。

  “我們得把她送回到船上去。”弗蘭克說。

  奶牛怪獸小心翼翼地徘徊在拱門之外,發出霧角般的嚎叫聲。臨近的街道上傳來更多怪獸的回應。趕來增援的怪獸會很快將三位半神團團圍住。

  “步行是行不通了,”尼克說,“弗蘭克,變成一隻大鷹。別管我,把她送回阿爾戈二號去!”

  帶著臉上灼燒的疼痛與頭腦中的尖叫聲,弗蘭克不知道自己是否還能變形。他正要嘗試,他們身後響起一個聲音:“你的朋友們幫不上忙,他們不知道療傷的辦法。”

  弗蘭克猛地回過身。站在黑色房子門口的,是一個身穿牛仔褲、牛仔襯衣的年輕男子。他一頭捲曲的黑髮,面帶友善的笑容,不過弗蘭克懷疑他是否真的友善。說不定他甚至並非人類。

  在這一刻,弗蘭克顧不得這許多了。

  “你能治好她嗎?”他問。

  “當然,”男人說,“不過你們最好趕緊進屋,恐怕你們已經惹惱了威尼斯的所有卡托布勒普。”

  [1] 希臘戰神阿瑞斯對應的羅馬名字是瑪爾斯。羅馬繼承了希臘神話的體系,並做了羅馬化的修改。於是,諸神的希臘神格與羅馬神格產生了分裂與衝突。

  [2] LVP是Least Valuable Player的縮寫,意為“最無價值隊員”。

第十章 死神之子變成了一株玉米

  他們差一點沒能進屋。

  主人剛剛插上門閂,奶牛怪獸便怒吼著撞上了門,大門不停地戰慄起來。

  “哦,它們進不來,”身穿牛仔衣褲的男子安慰道,“你們現在安全了!”

  “安全?”弗蘭克反問,“黑茲爾現在生命垂危!”

  主人皺皺眉,仿佛責怪弗蘭克破壞了他的好心情。“是的,是的,把她帶過來。”

  弗蘭克背著黑茲爾,兩人跟隨男子向屋內走去。尼克想要幫忙,但弗蘭克並不需要。黑茲爾的身體輕飄飄的,而弗蘭克體內的腎上腺素在翻湧。他能感覺到黑茲爾在發抖,所以至少她還活著,可是,她渾身冰冷,嘴唇透著綠色——這是否只是因為弗蘭克視線模糊的緣故呢?

  剛才怪獸噴出的氣體依然令他的眼睛感到刺痛,胸中仿佛吸入了一棵著火的捲心菜。他不清楚為什麼氣體給他帶來的傷害比黑茲爾輕微。興許是她吸入了更多。如果能夠救她,他寧願與她交換。

  瑪爾斯和阿瑞斯的聲音在他頭腦中吵吵嚷嚷,催促他殺了尼克,殺了穿牛仔衣的男人,殺了任何他能找到的人。弗蘭克強壓下那些聲音。

  房子的前屋像是個溫室。螢光燈下,牆邊排列著一張張擺放著花盆的桌子。空氣中彌漫著肥料溶液的味道。也許威尼斯人都在室內種花——因為這裡到處是水,而不是土壤嗎?弗蘭克不知道,他也沒時間去考慮這些問題。

  後屋看起來像是車庫、大學宿舍和電腦實驗室的組合。左面的牆邊閃爍著一排伺服器和筆記型電腦,螢幕保護裝置畫面是被耕作的土地與拖拉機。右面的牆邊擺放著一張單人床,一張淩亂的書桌,以及一隻敞開的衣櫃,裡面塞滿了牛仔衣物和一摞農具,比如乾草杈、釘耙。

  後牆是一扇巨大的車庫門。停在門邊的是一輛紅色與金色的兩輪馬車,敞篷車廂,單根車軸,有點像弗蘭克在朱庇特營地賽車用的那種。駕駛位的兩側探出巨大的羽毛翅膀。左邊車輪的輪輞上盤著一條星點蟒,正發出很響的鼾聲。

  弗蘭克不知道蟒蛇也會打呼嚕。他希望自己昨夜變成蟒蛇的時候不是這副樣子。

  “把你朋友放這兒。”穿牛仔衣的男人說。

  弗蘭克把黑茲爾在床上輕輕放下,摘下她的劍,讓她舒服一些。她像個稻草人似的毫無生氣,面色明顯帶著綠色。

  “那些像奶牛的東西究竟是什麼?”弗蘭克問,“它們把她怎麼了?”

  “卡托布勒普。”主人說,“在英語裡面,它的意思是下視者,這是因為——”

  “它們總是朝下看,”尼克一拍腦門,“沒錯,我想起來從前讀到過它們。”

  弗蘭克瞪了他一眼。“現在你記起來了?”

  尼克深深低下頭,如同卡托布勒普一般。“我,呃……年輕的時候玩過一種卡片遊戲,叫作神秘魔法。卡托布勒普是其中的一種怪獸卡片。”

  弗蘭克眨眨眼。“我也玩過神秘魔法,但從來沒見過那樣的卡片。”

  “那是在非洲極限版的擴展卡片上。”

  “哦。”

  主人清清嗓子:“你們都說完了啊,和人們常說的那樣,你們可以閉嘴了嗎?”

  “是啊,對不起,”尼克嘟囔道,“反正卡托布勒普的呼吸和眼光都有毒,我以為它們只生活在非洲。”

  牛仔衣男人聳聳肩。“那是它們的家鄉。幾百年前,它們被不小心帶到了威尼斯。你們聽過聖馬可嗎?”

  弗蘭克垂頭喪氣得想要尖叫。他完全搞不懂這些東西之間有何關聯,可是如果主人能治好黑茲爾,弗蘭克認為還是別惹他生氣的好。“聖徒?他們可不是希臘神話中的人物。”

  牛仔衣男人咯咯笑了。“不是,不過聖馬可是這座城市的守護神。他死在埃及,哦,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威尼斯人強大的時候……嗯,在中世紀,聖徒的遺跡曾是觀光勝地。直到威尼斯人盜走了聖馬可的遺體,將它帶回到聖馬可大教堂。”

  “那……太噁心了。”弗蘭克說。

  “沒錯,”男人微笑著表示同意,“問題在於,做了這樣的事情不可能不招致後果。威尼斯人無意間將一些別的東西偷運出了埃及——卡托布勒普。它們隨那艘船來到這裡,從那時起便如同老鼠似的繁衍開來。它們喜愛生長在這裡的魔法毒根——從運河中生長起來的氣味難聞的沼澤植物。這些食物更能增加它們的呼吸的毒性!通常怪獸們不去招惹凡人,不過對於半神……特別是當半神妨礙它們的時候——”

  “明白了,”弗蘭克打斷了他的話,“你能治好她嗎?”

  男人聳聳肩:“有可能。”

  “有可能?”弗蘭克不得不拼命控制住自己,不把面前的男人掐死。

  他把一隻手放在黑茲爾鼻子底下。他感覺不到她的呼吸。“尼克,請告訴我她在做死亡沉睡,就像你在青銅罐子裡做的一樣。”

  尼克做了個鬼臉。“我不知道黑茲爾能否那樣做。她爸爸是羅馬的普路托,而不是希臘的哈迪斯,所以——”

  “哈迪斯!”主人大叫一聲,後退幾步,用憎惡的目光瞪住尼克,“原來我聞到的是這個。冥界的孩子?要是早知道,我才不會讓你進屋呢!”

  弗蘭克站起身。“黑茲爾是個好人。你保證要幫她的!”

  “我沒有保證。”

  尼克抽出了劍。“她是我姐姐,”他怒吼道,“我不知道你是誰,不過如果你能治好她,你必須這麼做,否則就到斯提克斯冥河去幫我——”

  “哦,哇啦,哇啦,哇啦!”男人擺擺手。突然,尼克·德·安吉洛剛才站立的地方,出現了一盆大約五英尺高的植物,下垂的綠葉、一簇簇細絲,還有六隻成熟的玉米棒子。

  “好了,”男人怒道,手指對玉米來回晃動,“哈迪斯的孩子別對我發號施令!你們該少說多聽。至少你現在長耳朵了。”

  弗蘭克跌坐在床邊。“你幹了什麼……為什麼……?”

  男人眉毛一揚。弗蘭克發出幾聲尖叫,聽起來並不那麼理直氣壯。他的注意力一直放在黑茲爾身上,早忘了雷奧說過他們要找的人。“你是個神。”他回憶道。

  “特裡普托勒摩斯,”男人鞠了個躬,“朋友們叫我特裡普,所以你們別這麼叫我。如果你也是冥王的孩子——”

  “戰神!”弗蘭克連忙說,“我是戰神的孩子!”

  特裡普哼了一聲。“哦……好不了多少。不過你的命運也許該比玉米好一點。高粱怎麼樣?高粱不錯。”

  “等等!”弗蘭克懇求,“我們到這裡來是出於友好的使命。我們帶來一件禮物。”他把手慢慢伸進背包,掏出那本皮裝書,“這東西是你的?”

  “我的曆書!”特裡普臉上綻放出笑容,一把奪了過去。他用手指翻動著書頁,踮起腳蹦蹦跳跳。“噢,這太好了!你在哪裡找到的?”

  “呃,博洛尼亞,那地方——”弗蘭克想起來他不能提起矮人,“有可怕的怪獸。我們冒了生命危險,不過我們知道這東西對你很重要。所以你也許,你知道,能把尼克變回來,再治好黑茲爾?”

  “哦?”特裡普從書上抬起頭來。他一直在自言自語地開心背誦著什麼——關於鬱金香種植的時間表。弗蘭克希望鷹身女妖艾拉[1]也在這裡。她一定能與這傢伙相處融洽。

  “哦,治好他們?”特裡普不以為然地叫道,“當然了,我為這本書表示感激。我肯定能放你走,瑪爾斯的兒子,不過我跟哈迪斯有宿怨。畢竟,我的神力要歸因於得墨忒耳!”

  弗蘭克絞盡腦汁,然而腦海中的尖叫聲讓他無法思考,而且卡托布勒普的毒氣仍然讓他感到頭暈。

  “呃,得墨忒耳,”他說,“農作物女神。她……她不喜歡冥王哈迪斯是因為……”突然他回憶起在朱庇特營地聽過的一個老故事,“她女兒普羅塞爾皮娜[2]——”

  “珀耳塞福涅,”特裡普糾正他,“我喜歡希臘名字,如果你不介意的話。”

  殺死他!瑪爾斯尖叫。

  我喜歡這傢伙!阿瑞斯吵嚷道,不過無論如何殺死他!

  弗蘭克決定不去理會。他可不願被變成一株高粱。“好吧,哈迪斯綁架了珀耳塞福涅[3]。”

  “正是!”特裡普說。

  “所以……珀耳塞福涅是你的朋友?”

  特裡普哼了一聲。“那時候我還只是一個凡人王子。珀耳塞福涅才不會注意到我。不過當她的母親得墨忒耳掘地三尺尋找她的時候,沒有多少人願意幫她。赫卡忒在夜裡用火炬為她照亮,而我……嗯,得墨忒耳來到希臘我的地盤上的時候,我給她提供了容身之地。我安慰她,給她食物,提供幫助。那時候我並不知道她是女神,不過我的善行得到了回報。後來,得墨忒耳獎賞了我,讓我成為農夫之神!”

  “哇哦,”弗蘭克說,“耕作,恭喜你。”

  “我知道!很不錯,對嗎?反正得墨忒耳與哈迪斯從來就彼此仇視,所以你知道,很自然我必須與我的守護女神站在一邊。哈迪斯的孩子——算了吧!事實上,他們中的一個——那個叫作林克斯的塞西亞國王,我想教給他的臣民耕作的時候,他殺了我右手的一條巨蟒!”

  “你……右手的一條巨蟒?”

  特裡普走到帶翅的戰車邊,跳上了車。他拉動一根控制杆,翅膀開始扇動起來。左面車輪上的星點蟒睜開眼睛,開始扭動身體,如同彈簧似的纏繞在車軸之上。戰車開始轉動,但右邊的車輪紋絲不動,所以特裡普托勒摩斯只在原地轉圈,馬車拍打著翅膀,上躥下跳,如同出了故障的旋轉木馬。

  “看到了嗎?”他一邊轉一邊說,“很糟糕!自從我失去了右手的巨蟒,我就無法再傳播耕種的音信——至少無法親自去傳播。現在,我只能依賴網上授課。”

  “什麼?”話剛一出口,弗蘭克便感到後悔了。

  特裡普跳下依然在旋轉的戰車。蟒蛇慢慢停了下來,打起了鼾。特裡普跳到一排電腦旁,拍動鍵盤,喚醒螢幕,上面出現一個栗色與金色的網站,畫面上一個身穿長袍,頭戴約翰·迪爾帽子的快樂農夫站在麥田裡,手裡拿了一把青銅大鐮刀。

  “特裡普托勒摩斯耕作大學!”他驕傲地說,“只需六周,你就能在充滿激情與生氣的未來職業——耕作專業上獲得你的學士學位!”

  弗蘭克感到臉頰上淌下一粒汗珠。他不在乎這個瘋狂的神或是那由蛇來驅動的戰車,也不在乎網上學位課程,可是黑茲爾臉色比剛才更綠了,尼克變成了一株玉米,而他卻孤立無援。

  “瞧,”他說,“我們帶來了你的曆書。我的朋友們真的很好,他們與你見過的別的哈迪斯的孩子不同,要是有辦法——”

  “哦,”特裡普打了個響指,“我知道你想說什麼!”

  “呃……你知道?”

  “當然!如果我治好了你的朋友黑茲爾,把另一個,尼古拉斯——”

  “尼克。”

  “如果我把他變回去……”

  弗蘭克頓了一下。“那麼?”

  “那麼作為交換,你跟我留下來從事耕作!一個瑪爾斯的孩子作為我的學徒,再完美不過!你將是無可替代的代言人。我們能鑄劍為犁,獲得快樂與幸福!”

  “事實上……”弗蘭克拼命思考著對策。阿瑞斯和瑪爾斯在他腦中尖叫:劍!槍!大炮彈!

  弗蘭克覺得要是他拒絕特裡普的提議,這傢伙一定會被惹惱,自己也會變成一株高粱、小麥或是其他的經濟作物。

  如果只有這辦法才能救黑茲爾,那麼顯然,他會同意特裡普的要求,做一個農夫。不過這不可能是唯一的辦法。弗蘭克不願相信,他被命運女神選中,加入這次探險,不過是為了讓他能夠參加網上課程,學習鬱金香栽培技術。

  弗蘭克的目光遊移到了損壞的戰車上。“我有個更好的提議,”他脫口而出,“我能把那東西修好。”

  特裡普的笑容消失了。“修好……我的戰車?”

  弗蘭克恨不得踢自己一腳。他在想什麼?他又不是雷奧。他甚至搞不懂一副愚蠢的繩結[4]。他幾乎連電視遙控器的電池都不知道怎麼換。他不可能修好一輛魔法戰車!

  然而冥冥之中有什麼在告訴他,這是他唯一的機會。那輛戰車是特裡普想要的唯一東西。

  “我會想辦法修好戰車,”他說,“作為回報,你治好尼克和黑茲爾。讓我們和平相處。還有,為我們提供盡可能的幫助,幫我們打敗蓋婭的軍隊。”

  特裡普哈哈大笑:“是什麼讓你覺得我能幫你做那樣的事情?”

  “赫卡忒告訴過我們,”弗蘭克說,“是她讓我們到這裡來的。她……她把黑茲爾視作她的最愛之一。”

  特裡普面容失色:“赫卡忒?”

  弗蘭克希望自己沒有言過其實。他不希望赫卡忒也對他惱火有加。不過要是特裡普托勒摩斯與赫卡忒都是得墨忒耳的朋友,說不定這能說服特裡普出手相助。

  “女神指引我們到博洛尼亞尋找你的曆書,”弗蘭克說,“她希望我們把它交還給你,因為……嗯,她一定清楚,你掌握的某些知識能夠幫助我們穿越伊庇魯斯的哈迪斯之屋。”

  特裡普緩緩地點點頭。“是啊,我懂了。我知道為什麼赫卡忒會讓你們來找我。很好,瑪爾斯的兒子。想辦法修好我的戰車,要是你成功了,我就會滿足你的要求。相反——”

  “我知道,”弗蘭克嘟囔,“我的朋友們會死。”

  “沒錯,”特裡普開心地說,“而你會成為一株可愛的高粱!”

  弗蘭克跌跌撞撞地走出黑房子。門在他身後關上了,他靠在牆邊,心中充滿了負罪感。幸運的是,卡托布勒普已經散去了,要不他也許會坐在原地,任由它們將自己踩扁。他罪有應得。他把黑茲爾留在了裡面,任她在死亡邊緣掙扎,毫無防備,聽任一個瘋狂的農夫神擺佈。

  殺死農夫!阿瑞斯在他腦中尖叫。

  回到軍團去,與希臘人戰鬥!瑪爾斯說,我們還在這裡幹什麼?

  殺死農夫!阿瑞斯回喊。

  “閉嘴!”弗蘭克大聲喊,“你們倆!”

  兩個手提購物袋的老婦人從他身邊慢吞吞地走過。她們奇怪地看著弗蘭克,嘴裡用義大利語嘟囔了幾句什麼,繼續向前走了。

  弗蘭克難過地望著黑茲爾的騎兵劍,它靜靜地躺在他腳邊的背包旁。他可以跑回阿爾戈二號,找來雷奧,說不定雷奧能修好戰車。

  可是,弗蘭克清楚這不是雷奧的問題。這是弗蘭克的使命。他必須證明自己。此外,戰車並非真的壞掉,機械並無故障,只是弄丟了一條蛇。

  弗蘭克可以把自己變作一條蟒蛇。那天早上醒來時,他是一條巨蟒,也許這正是來自神的啟示。他並不願用自己的餘生來為一個農夫的戰車轉動車輪,然而如果這意味著能夠救回黑茲爾……

  不,一定還有別的辦法。

  蛇,弗蘭克心想,瑪爾斯。

  他的父親與蛇有什麼關聯嗎?瑪爾斯的聖物是野豬,不是蛇。可是,弗蘭克肯定從前曾聽到過一次……

  他只想到一個人能夠開口傾訴。他對戰神敞開心扉。

  我需要一條蛇,他對他們說,怎麼辦?

  哈哈!阿瑞斯尖叫,對了,蛇!

  就像惡毒的卡德摩斯,瑪爾斯說,因為他殺了我們的龍,所以我們對他施以懲罰!

  兩位神開始爭吵,弗蘭克覺得自己的腦子都快裂成兩半了。

  “好啦!別吵了!”

  聲音平息下去。

  “卡德摩斯,”弗蘭克喃喃道,“卡德摩斯……”

  他回憶起了那個故事。半神卡德摩斯殺死了一條龍,而那條龍碰巧是阿瑞斯的孩子。阿瑞斯的兒子當中怎麼會有一條龍,弗蘭克並不想知道,不過作為龍子之死的懲罰,阿瑞斯將卡德摩斯變成了一條蛇。

  “這麼說你能把你的敵人變成蛇,”弗蘭克說,“這正是我需要的。我需要找到一個敵人,然後我要你把他變成一條蛇。”

  你以為我會為你幹這個?阿瑞斯怒吼,你還沒有證明自己值得我這樣去做!

  只有最偉大的英雄才能要求這樣的恩惠,瑪爾斯說,如同羅穆盧斯這樣的英雄!

  太羅馬化了!阿瑞斯嚷道,狄俄墨得斯!

  絕不!瑪爾斯反駁,那個膽小鬼敗在海格力斯手下!

  那就賀雷修斯。瑪爾斯建議。

  阿瑞斯沉默了。弗蘭克感到他們之間勉強達成了一致。

  “賀雷修斯,”弗蘭克說,“好吧,如果那就是條件,我會證明自己能與賀雷修斯比肩。嗯……他做過什麼?”

  一幅幅畫面湧入弗蘭克的腦海。他看到一位孤獨的戰士佇立在一座石橋上,面對一支在台伯河遠處集結的軍團。

  弗蘭克回憶起了那個傳說。羅馬將軍賀雷修斯單槍匹馬擋住了浩浩蕩蕩的入侵者,在橋上犧牲了自己,阻止異族越過台伯河。他為羅馬人贏得時間完成防禦,從而拯救了共和國。

  威尼斯已經被佔領,瑪爾斯說,羅馬很快就會如此。掃清這一切!

  滅掉他們所有人!阿瑞斯說,讓他們死在劍下!

  弗蘭克將兩個聲音送回到心底深處。他低頭看看自己的雙手,驚奇地發現它們不再顫抖。

  好多天以來的第一次,他的思緒變得清晰起來。他知道自己應該去做什麼。他並不清楚如何去完成,這樣去做很可能會犧牲,但他必須嘗試。黑茲爾的性命掌握在他手中。

  他把黑茲爾的劍掛在腰帶上,將背包變成弓和箭筒,向剛才與奶牛怪獸遭遇的廣場奔去。

  計畫包括三個階段:危險,非常危險,極度危險。

  弗蘭克在老石井邊停下腳步。四周沒有卡托布勒普的蹤影。他抽出黑茲爾的劍,撬起幾塊鵝卵石,挖出一大團尖尖的根須。卷鬚舒展開,朝弗蘭克腳邊爬來,釋放出帶著惡臭的綠色煙霧。

  遠處,一頭卡托布勒普有如霧角般的呻吟充斥在空中。它的同類從四面八方加入進來。弗蘭克不知道這些怪獸如何知曉他在奪取它們最喜愛的食物——也許只是借助靈敏的嗅覺。

  現在他的行動必須快。他砍下一束長長的藤蔓,將它插進皮帶環中間,不去理會雙手灼燒發癢的感覺。很快,他有了一條閃亮、惡臭的毒草套索。好極了。

  幾頭卡托布勒普邁著笨重的步子走進了廣場,發出憤怒的呼吼。鬃毛下的綠色眼睛在閃光。它們的長鼻子噴出一團團氣體,如同長了皮毛的蒸汽機。

  弗蘭克搭上一支箭。他心中閃過一絲負罪的痛楚。面前並不是他所見過最壞的怪獸。它們不過是吃草的生物,又恰巧有毒罷了。

  黑茲爾正是因為它們才奄奄一息,他提醒自己。

  他讓箭飛了出去。最前面的一頭卡托布勒普倒下了,化作了塵土。他又搭上一支箭,然而其他怪獸已與他近在咫尺。還有更多的從另一個方向沖進了廣場。

  弗蘭克化作一頭雄獅。他輕蔑地咆哮一聲,向拱門一躍而起,徑直飛過另一群怪獸頭頂。兩群卡托布勒普撞在了一起,但很快便恢復鎮定,朝他追趕過來。

  弗蘭克不清楚自己變形之後那些根莖是否還有味道。通常,他的衣服和物品都會融進他動物的外形之中,然而很明顯,他依然散發出美味有毒晚餐的味道。每一次他從一頭卡托布勒普身邊跑過,怪獸便會怒吼一聲,加入“殺死弗蘭克”的隊伍之中。

  他轉上一條較大的街道,在一群群遊客中穿梭。至於凡人們眼中看到了什麼,他一無所知——一隻被一群惡狗追趕的小貓?人們在用大約十二種語言咒駡弗蘭克。冰淇淋蛋筒四處亂飛。一個女人打翻了一摞狂歡節面具,還有一個傢伙跌進了運河。

  弗蘭克回過頭去,發現至少有二十多頭怪獸緊跟在身後。可是,他需要更多,他需要威尼斯所有的怪獸,而且他必須激怒追趕他的怪獸。

  他在人群中發現一個空當,變回了人形。他掏出黑茲爾的羅馬短劍——這絕算不上是他喜歡的武器。他個頭夠大,也夠強壯,所以沉重的騎兵劍對他來說並不是個問題。事實上,他反倒有些喜歡它的長度。他一揮金色的利刃,將為首的卡托布勒普砍翻在地,其他的幾頭撞作了一團。

  他躲避著它們的眼神,不過他能感覺到它們灼熱的目光。他知道,要是這些怪獸對他一齊吐氣,毒氣加在一起足以將他溶化成一攤水。怪獸們紛紛湧上前來,撞在了一起。

  弗蘭克大聲喊:“你們想要我的毒根嗎?那就拿去吧!”

  他化作一隻海豚,縱身躍進了運河。他希望卡托布勒普不會游泳。至少它們顯得遲疑了,他無法責怪它們,因為運河噁心極了——臭氣熏天,帶著鹹鹹的味道,好似湯一般溫暖——弗蘭克在水中穿梭,躲開貢朵拉與快艇,偶爾停下來發出海豚的喳喳聲,激怒在人行道上追趕他的怪獸。弗蘭克遊到最近的貢朵拉碼頭,又變回人形,刺倒幾個卡托布勒普,以激怒它們,然後繼續向前奔跑。

  一切進展順利。

  過了一陣,弗蘭克有些發暈。他吸引來更多怪獸,驅散更多的旅遊者,帶領已經頗為壯觀的卡托布勒普隊伍在老城曲折的街道間穿梭。每當他需要快速脫身時,他便變成一隻海豚跳進運河,或是化作一隻蒼鷹飛上天空,但他絕不會將追隨者們甩下太遠。

  每當他感到怪獸們也許失去了興趣時,他就停在某個屋頂,掏出弓箭,除掉獸群中間的幾個卡托布勒普。他晃動毒藤蔓的套索,對怪獸們的口臭大加取笑,令它們狂怒不已。緊接著,他繼續飛奔。

  他幾次跑回到原先的地方,迷失了方向。一次,他轉過街角,剛好撞上怪獸隊伍的尾巴。他本已該筋疲力盡,然而不知何故,他保持著繼續奔跑的力量——這很不錯,因為最艱難的部分還沒有到來。

  他發現兩座橋,但它們看來都有些不對勁。其中一座被架高,蓋了個嚴嚴實實,他不可能讓怪獸們從下麵穿過去。而另一座橋上則擠滿了遊客。即便怪獸對凡人們置之不理,可任何人吸入了它們釋放出的毒氣都不會是件好事。怪獸隊伍越發壯大,便會有愈多的凡人被推到一旁,撞進水中,或是被踩踏在地。

  終於,弗蘭克發現了一件能幫上忙的東西。前方的一個大廣場對面,一座木橋橫跨過最寬的運河之一。木橋本身是木制的格子狀橋拱,如同一架老式的過山車,大約有五十米長。

  弗蘭克以鷹的外形飛翔在空中,遠處已見不到更多的怪獸,似乎威尼斯所有的卡托布勒普都已經加入到怪獸的隊伍中,在他身後的街道上橫衝直撞,一路上嚇得遊客尖叫奔逃。也許他們以為自己撞上了一群慌不擇路的流浪狗。

  橋上一個行人都沒有。好極了。

  弗蘭克仿佛一塊石頭般急墜而下,變回了人形。他跑上橋中央——這裡是天然的咽喉要道——將他的毒根誘餌向身後一扔。

  當卡托布勒普大隊伍的前鋒到達橋邊時,弗蘭克掏出了黑茲爾的金色羅馬短劍。

  “來吧!”他大喊一聲,“你們想嘗嘗弗蘭克·張的厲害嗎?來吧!”

  他意識到自己並非只是在對怪獸呼喊。他同樣在釋放幾周以來心中積聚的恐懼、憤怒與怨恨。瑪爾斯和阿瑞斯在與他一同怒吼。

  怪獸們撲了上來。弗蘭克的視線變成了紅色。

  後來,他記不清當時的細節了。他只記得在怪獸群中廝殺,直到黃色的塵土淹沒到他的腳踝。每當他處於劣勢,一團團氣體開始讓他無法呼吸時,他便開始變形——變成大象、龍、獅子,而每一次變形都清除掉他胸中的毒氣,賦予了他新鮮的能量。他變形越來越流暢,甚至能以人形用劍發動攻擊,而攻擊完成後又化作了雄獅,用爪子橫掃過卡托布勒普的鼻子。

  怪獸用它們的蹄子狂踢過來,呼出有毒的氣體,用有毒的目光直視弗蘭克。他本會死去,本會被踐踏在地,然而他卻一直屹立不倒,毫髮無損,釋放出一道道猛烈的風暴。

  對此他並不感到開心,但他下手沒有絲毫遲疑。他刺倒一頭怪獸,緊接著又劈掉另一頭的腦袋。他化作一條龍,將一頭卡托布勒普咬成兩段,緊跟著變成一頭大象,一腳將三頭怪獸踩在腳下。他的視線依然帶著微紅,他發現自己的眼睛並沒有欺騙自己。他真的在放光——被一團玫瑰色的光環所環繞。

  他不明白這是為什麼,他只是不停廝殺,直到剩下最後一頭怪獸。

  弗蘭克持劍與它正面相對。他氣喘吁吁,渾身是汗,身上沾滿了怪獸屍體化作的塵土,可他並沒有受傷。

  卡托布勒普咆哮一聲。它一定不是最聰明的一頭怪獸。儘管數百個同類已經倒下,它絲毫沒有退縮的意思。

  “瑪爾斯!”弗蘭克大喊,“我已經證明了自己,現在我需要一條蛇!”

  弗蘭克懷疑從前會有人嚷嚷過同樣這些話。這樣的要求聽來那麼怪異。他頭頂上並沒有傳來回應的聲音。這一次,他腦中的聲音沉默了。

  卡托布勒普失去了耐心。它向弗蘭克撲了上來,讓他別無選擇。他向空中一劈。刀刃碰觸到怪獸的一刹那,卡托布勒普在一道血紅的光芒中消失了。當弗蘭克的視線重新清晰起來時,一條斑駁的棕色緬甸蟒盤在他的腳邊。

  “好樣的。”一個熟悉的聲音說。

  站在幾英尺外的,正是他的父親瑪爾斯。他頭戴紅色貝雷帽,橄欖色迷彩服上繡有義大利特種部隊的徽章,一支突擊步槍挎在肩頭。他的面孔堅毅而棱角分明,頭上戴了一副深色墨鏡。

  “父親。”弗蘭克好不容易叫出聲。

  他無法相信自己剛剛做的一切。恐懼這才開始在心中漸漸湧來。他想哭,可是他覺得在瑪爾斯面前這一定不是個好主意。

  “感到害怕是很自然的事,”戰神的聲音出乎意料的熱情,充滿了驕傲,“所有偉大的戰士都會感到害怕,只有愚蠢的人和瘋子才不會。你面對了自己的恐懼,我的兒子。你做了自己應該做的事情,與賀雷修斯一樣。這是你的橋,而你守住了它。”

  “我——”弗蘭克不知道該怎麼說,“我……我只需要一條蛇。”

  瑪爾斯的嘴角浮現出一絲隱隱的微笑。“沒錯,你現在已經有了。你的勇氣讓我的希臘和羅馬外形合二為一,雖然只是一時。去吧,去救你的朋友們,不過聽我說,弗蘭克,你最嚴峻的考驗還沒有到來。當你在伊庇魯斯面對蓋婭的軍隊時,你的領導力——”

  戰神突然彎下腰去,緊緊抱住腦袋。他的身形閃爍起來,迷彩服變成了一件長袍,然後是自行車騎手的外套和牛仔褲。他的步槍變成了一把劍,然後是一支火箭筒。

  “痛苦!”瑪爾斯吼道,“快走!馬上!”

  弗蘭克沒有提問。顧不得疲憊,他化作一隻大鷹,用巨大的爪子抓起蟒蛇,向空中升起。

  他回頭看去,橋中央升騰起一團小小的蘑菇雲,一道火圈向外擴散開來,兩個聲音——瑪爾斯與阿瑞斯在尖叫:“不——!”

  弗蘭克不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麼,但他沒時間去考慮這個問題。他飛過城市上空——此時已經完全不見了怪獸的蹤影——向特裡普的房子飛去。

  “你找到了一條蛇!”農夫之神驚呼。

  弗蘭克沒有理他。他大步走進卡薩內拉,手裡拖著蟒蛇的尾巴,把它扔在床邊,仿佛那是一個聖誕老人怪異的禮物袋。

  他跪倒在黑茲爾身邊。

  她還活著——面色發綠,身體顫抖,幾乎沒有了呼吸,但卻還活著。至於尼克,他依然是一株玉米。

  “治好他們,”弗蘭克說,“馬上。”

  特裡普叉起胳膊。“我怎麼知道這條蛇是否管用呢?”

  弗蘭克咬緊了牙齒。自從橋上的爆炸發生後,他腦中戰神的聲音消失了,但他仍然感到摻雜的憤怒在他體內翻湧。他的身體也感到了異樣。難道特裡普變矮了嗎?

  “這條蛇是瑪爾斯的禮物,”弗蘭克怒吼,“它肯定管用!”

  仿佛為了印證他的話,緬甸蟒滑到馬車邊,將身體纏在了右車輪上。另一條蟒蛇蘇醒過來,兩條蛇相互探查了一番,鼻子碰觸在一起,然後一齊轉動起車輪。馬車緩緩向前移動,車上的翅膀開始扇動。

  “瞧見了?”弗蘭克說,“馬上治好我的朋友們!”

  特裡普敲了敲下巴。“好吧,謝謝你的蛇,不過我不確定是否喜歡你的口氣,半神。也許我該把你變成——”

  弗蘭克比他更快。他撲向特裡普,把他撞進牆中,手指緊緊鎖住了這位神的咽喉。

  “當心你的話,”弗蘭克警告他,口氣中帶著致命的冷靜,“否則我的劍劈中的就不是犁頭,而是你的腦袋。”

  特裡普連連喘氣。“你知道……我認為我會治好你的朋友。”

  “對斯提克斯冥河發誓。”

  “我對斯提克斯冥河發誓。”

  弗蘭克鬆開了他。特裡普摸了摸喉嚨,仿佛是在確證它還在那兒。他緊張地對弗蘭克笑笑,小心地繞過弗蘭克身邊,快步走到前屋。“只要……只要搜集些草藥!”

  弗蘭克注視著神撿起一些葉子和樹根,在研缽中搗碎。他團成一個藥片大小的黏糊糊的綠球,跑到黑茲爾身旁,把小球放進黑茲爾的舌頭底下。

  立刻,她哆嗦著坐起身,開始咳嗽,還睜開了眼睛。她皮膚上的綠色消失了。

  她四下張望,一臉茫然,直到看見弗蘭克。“怎麼——”

  弗蘭克一把抱住她。“你會沒事的,”他激動地說,“一切都會好的。”

  “可是——”黑茲爾握住他的肩膀,吃驚地注視著他,“弗蘭克,你怎麼了?”

  “我?”他站起身,突然有些不知所措,“我不……”

  他低下頭,明白了她的意思。原來並非特裡普變矮,而是自己長高了。他的肚皮縮了進去,胸膛變得更加寬厚。

  弗蘭克也經歷過快速生長的時期。有一次醒來時,他比睡前長高了兩釐米。不過此刻更是瘋狂,仿佛在他變回人形之後龍和獅子留在了他的體內。

  “呃……我不……也許我能變回去。”

  黑茲爾開心地笑了。“為什麼?你看起來帥極了!”

  “我……真的嗎?”

  “我是說,你以前就很帥!不過你現在顯得更成熟,更高大,如此與眾不同——”

  特裡普誇張地歎了一口氣。“是的,很顯然是瑪爾斯給你的恩賜,祝賀你。好啦好啦,現在,如果我們已經完事了……”

  弗蘭克對他怒目而視:“事情還沒完呢。治好尼克。”

  農夫之神眼皮一翻。他伸手對玉米一指,轟!尼克·德·安吉洛出現在一片炸開的玉米須之中。

  尼克吃驚地東張西望。“我……我做了一個最怪異的關於爆米花的夢,”他沖弗蘭克皺皺眉,“怎麼你變高了?”

  “一切都很好,”弗蘭克安慰他,“特裡普正要告訴我們如何在哈迪斯之屋求生。對嗎,特裡普?”

  農夫之神抬頭望向天花板,仿佛在說:得墨忒耳,幹嗎是我?

  “好吧,”特裡普說,“你們到達伊庇魯斯之後,會得到一個酒杯。喝下去。”

  “誰給的酒杯?”尼克問。

  “這無關緊要,”特裡普打斷他,“只需要知道,裡面裝滿了致命的毒藥就行了。”

  黑茲爾打了個冷戰。“那你是說我們不該喝下去?”

  “不!”特裡普說,“你們必須喝下去,否則你們將無法通過神廟。毒藥將你們與死亡的世界相連,讓你們進入更低的層面。生存的秘密在於,”他眼睛一閃,“大麥。”

  弗蘭克盯著他:“大麥?”

  “從前屋帶走一些我特製的大麥。把它們做成小蛋糕。進入哈迪斯之屋前吃下去,大麥會吸收掉毒藥最毒的部分,所以它只會影響到你們,但卻無法殺死你們。”

  “就這樣?”尼克追問,“赫卡忒讓我們穿越半個義大利,就是為了讓你告訴我們吃大麥?”

  “祝你們好運!”特裡普跑過屋子,跳上馬車,“還有,弗蘭克·張,我寬恕你!你很有勇氣。如果你改變主意,我的機會隨時為你敞開大門。我很樂意看見你獲得耕作學位!”

  “是啊,”弗蘭克嘟囔,“謝謝了。”

  神拉動馬車上的一個把手。蛇輪轉動起來。戰車的翅膀在拍動。房間後面,車庫門打開了。

  “噢,又開始活動了!”特裡普歡呼,“那麼多愚昧的土地需要我的教誨。我會教給它們耕耘、灌溉、施肥的盛事!”戰車漸漸升起,飛出了屋子。特裡普對天空喊道:“飛吧,我的蛇!飛吧!”

  “這傢伙,”黑茲爾說,“太古怪了。”

  “施肥的盛事。”尼克從肩膀上撣掉幾根玉米須,“我們可以走了嗎?”

  黑茲爾扶住弗蘭克的肩膀。“你沒事吧,真的?你換回了我們的生命。特裡普都讓你做了什麼?”

  弗蘭克拼命讓自己保持鎮定。他怪自己感到如此懦弱。他能面對一群怪獸,然而黑茲爾剛剛對他表示出善意的時候,他卻好想放聲大哭。“那些奶牛怪獸……讓你中毒的卡托布勒普……我不得不殺了它們。”

  “很勇敢,”尼克說,“那一群一定只剩下了六七頭。”

  “不,”弗蘭克清清嗓子,“所有的怪獸,我殺死了城市裡所有的怪獸。”

  尼克和黑茲爾望著他,驚得一個字說不出來。弗蘭克擔心他們會懷疑自己,或是忍不住哈哈大笑。他在那座橋上殺死了有多少怪獸——兩百?還是三百?

  可是,從他們的眼神當中,他看到了信任。他們是冥界的孩子。也許他們能感受到死亡,感受到他艱難完成的殺戮。

  黑茲爾在他面頰上輕輕一吻。現在她必須踮起腳才能做到。她的眼神中透著莫名的哀傷,仿佛她明白,弗蘭克已經變了——某些比身體上的快速生長更重要的東西。弗蘭克也明白這一點。他不再是從前的他,他只是不知道這是否是一件好事。

  “好吧,”尼克打破了緊張的空氣,“誰知道大麥長什麼樣子?”

  [1] 艾拉是《海神之子》中的角色,過目不忘,喜歡背誦出自己讀過的書。

  [2] 普羅塞爾皮娜,是珀耳塞福涅的羅馬名字。

  [3] 冥王哈迪斯綁架了珀耳塞福涅,使之成為冥後。

  [4] 見《雅典娜之印》。

第十一章 地獄中的神之祭壇

  安娜貝絲決意不向怪獸屈服,也不向毒氣,或是遍佈深坑、懸崖與尖利岩石的危險環境屈服。

  不能。如果她死去,更可能是因為太多怪異的東西,讓她的腦子炸裂開來。

  首先,她和波西不得不飲下火焰河水維持生命。接著,他們被一群吸血鬼攻擊,其中為首的是安娜貝絲曾在兩年前殺死的啦啦隊長。最後,他們被一個名叫鮑勃的泰坦救了出來,他長著愛因斯坦式的頭髮,銀色眼睛,一身超群的掃帚功夫。

  當然了,為什麼不呢?

  他們隨鮑勃穿越荒野,順著火之河的流向,向黑暗的風暴前沿靠近。他們不時停下來飲些火焰河水,以維持生命,雖然安娜貝絲對此並不感到開心。她的嗓子感覺就像一直在用電瓶水漱口。

  唯一讓她感到安慰的是波西。他不時看過來,面帶微笑,或是捏捏她的手。他一定與她同樣害怕,同樣痛苦,但卻在盡最大努力讓她感覺好些,這讓她心中充滿了愛意。

  “鮑勃知道自己在幹什麼。”波西安慰她。

  “你有些有意思的朋友。”安娜貝絲嘟囔道。

  “鮑勃很有意思!”泰坦扭過頭笑了,“沒錯,謝謝你!”

  大個子的耳朵還不錯。安娜貝絲必須記住這一點。

  “那麼,鮑勃……”她盡力讓自己聽起來隨意而友好,帶著火焰帶來的嗓子的燒灼感,做到這一點並不容易,“你是怎麼到塔塔勒斯來的?”

  “我跳下來的。”他說,仿佛這不言而喻。

  “你跳進塔塔勒斯,”她說,“就因為波西呼喚了你的名字?”

  “他需要我,”銀色眼睛在黑暗中閃閃發亮,“這很不錯,我早就厭煩了清掃宮殿。快來,我們馬上就要到休息站了。”

  休息站。

  安娜貝絲猜不出這樣的字眼在塔塔勒斯裡意味著什麼。她想起從前她、盧克和塔莉亞——幾個無家可歸的半神只能借助高速公路上的休息站,為了生存。

  無論鮑勃要帶他們去哪兒,她希望那裡有乾淨的衛生間,加上一台自動售貨機。她忍住了笑意,沒錯,她的確瘋了。

  安娜貝絲蹣跚前行,儘量不去理會咕咕直叫的肚子。她注視著鮑勃的後背,他帶領兩人向黑暗之牆前進,此刻不過幾百碼之遙。他的清潔工藍色連體工作服在肩胛處撕裂了,看樣子有人打算從背後刺他。口袋裡還露出幾塊抹布,一隻噴壺掛在腰帶間,裡面的藍色液體蕩來蕩去,令人昏昏欲睡。

  安娜貝絲想起波西如何與這個泰坦謀面的故事。塔莉亞·格蕾絲,尼克·德·安吉洛和波西曾在遺忘之河的河岸邊一起打敗了鮑勃。在抹掉他的記憶之後,他們不忍心殺了他,於是把他留在哈迪斯的宮殿,他變得如此溫和、可愛,如此合作,珀耳塞福涅答應會照顧他。

  顯而易見,冥界的國王和王后覺得“照顧”某人便意味著給他一把掃帚,讓他替自己清掃爛攤子。安娜貝絲不知道哈迪斯怎會如此殘酷無情。她以前從來不曾為泰坦感到難過,然而利用一個被洗腦的神,把他變成一個免費清潔工,這樣做似乎不太厚道。

  他不是你的朋友,她在心中提醒自己。

  她害怕鮑勃會突然記起自己是誰。塔塔勒斯是怪獸重生之地。如果這地方也恢復了他的記憶怎麼辦?如果他重新成為伊阿佩托斯……安娜貝絲剛剛目睹了他對付艾婆薩的手段,她沒有武器,她和波西不可能與泰坦戰鬥。

  她緊張地看了一眼鮑勃的掃帚把兒,心中在想,不知道要多久那中間隱藏的矛頭會冒出來,直指向她。

  跟鮑勃穿越塔塔勒斯極度危險。不幸的是,她想不出更好的辦法。

  他們迂回穿過灰色的荒野,頭頂上的毒雲裡閃過紅色閃電。這只不過是這個地牢中無數個可愛日子裡平常的一天。

  霧濛濛的空氣裡,安娜貝絲無法看清遠處,然而走得越遠,她越是確定這整片土地是向下彎曲的。

  她聽到過關於塔塔勒斯的相互矛盾的各種說法。它是個無底的深淵;它是個被銅牆鐵壁包圍的堡壘;它什麼都沒有,只是一片沒有盡頭的虛無之地。

  一個故事將塔塔勒斯描述為天空的反面——一個巨大、空洞、倒轉的石質圓頂。這似乎是最準確的描述。如果塔塔勒斯是個圓頂,安娜貝斯猜測它與天空一樣——沒有真正的底部,而是由多個層面組成,每一層都比上層更黑暗,更兇險。

  即便這也並沒有完全描述出可怕的事實……

  他們走過地上的一個水泡——一個小型貨車大小,翻滾的半透明泡泡。蜷縮在水泡中的,是一隻德拉空半成形的身體。鮑勃不假思索地刺破水泡。它如噴泉般冒出熱氣騰騰的黃色黏液,德拉空溶化得沒有了蹤影。

  鮑勃繼續向前走去。

  怪獸是塔塔勒斯皮膚上的粉刺,安娜貝絲想著,不由得哆嗦了一下。有時候她真希望自己沒有這般豐富的想像力,因為此刻她確定他們正從一個活生生的物體身邊走過。這整片扭曲的地域——圓頂,深坑,無論你把它叫作什麼——都是塔塔勒斯神的身體,邪惡最古老的化身。如同蓋婭佔據大地表面,塔塔勒斯佔據的是深淵。

  如果那個神注意到他們在他的皮膚上走過,如同狗身上的跳蚤……夠了,還是別再去想了。

  “到了。”鮑勃說。

  他們停在一處山脊頂上。身下,在一片如月亮環形山般的隱蔽窪地之中,佇立著一圈破損的黑色大理石柱,包圍在其中的是一個黑色石頭祭壇。

  “赫爾墨斯的聖殿。”鮑勃解釋說。

  波西皺皺眉:“赫爾墨斯的聖殿會在塔塔勒斯?”

  鮑勃開心地笑了。“沒錯,很久以前從什麼地方掉下來的。也許是從凡人世界,也許是奧林匹斯。反正怪獸都避之唯恐不及。大多數是這樣。”

  “你怎麼知道它在這裡?”安娜貝絲問。

  鮑勃的笑容消失了。他眼中露出空洞的目光。“想不起來了。”

  “沒關係。”波西連忙說。

  安娜貝絲恨不得踢自己一腳。在鮑勃成為鮑勃之前,他是泰坦伊阿佩托斯。與他所有的同胞一樣,他被永世囚禁在塔塔勒斯。他對這裡當然瞭若指掌。要是他記得這個聖壇,他也許會開始回憶起他從前的牢獄,還有他過去的生活。那可不是什麼好事。

  他們爬進環形山,走進石柱中間。安娜貝絲一屁股坐在一塊破碎的大理石板上,累得再也邁不動步子。波西站在她身邊保護,查看著四周。漆黑的風暴前沿距離他們已經不到一百英尺,遮蔽了前方的一切。環形山的邊緣擋住了他們身後的荒野,讓他們得以很好地隱蔽,然而要是怪獸真的碰巧撞上,他們將沒有絲毫預警。

  “你說有人在追趕我們,”安娜貝絲說,“誰?”

  鮑勃用掃帚在祭壇底座四周掃了掃,不時蹲下查看地面,似乎在尋找什麼。“他們在跟蹤我們,沒錯。他們知道你們在這兒。巨人和泰坦,從前被打敗的那些。他們知道。”

  從前被打敗的……

  安娜貝絲努力抑制住心中的恐懼。幾年來她與波西打敗過多少泰坦和巨人?每一個看來都是不可能戰勝的挑戰。如果他們都在這塔塔勒斯之中,而且要是他們在主動追尋波西和安娜貝絲……

  “那我們為什麼要停下來?”她問,“我們該繼續前進。”

  “快了,”鮑勃說,“不過凡人需要休息。這是個不錯的地方。最好的地方,對於……哦,說來話長。我會保護你們。”

  安娜貝絲看了波西一眼,默默向他傳送著資訊:哦,不。與一個泰坦同行已經夠令人擔憂的了,在泰坦的保護之下入睡……即便不是雅典娜的女兒,她也百分百清楚這是多麼不明智。

  “你先睡,”波西告訴她,“我跟鮑勃先警戒。”

  鮑勃用低沉的聲音表示贊同:“是啊,很好。等你醒來,食物就該到了!”

  聽到“食物”兩個字,安娜貝絲的胃翻了個筋斗。她不明白鮑勃如何能在塔塔勒斯中央召喚來食物。也許除了作為清潔工之外,他還負責飲食。

  她不願入睡,然而身體卻違背了她的意志。她的眼皮如同灌了鉛一樣沉。“波西,待會兒叫醒我替你。別逞英雄。”

  他傻笑了一下,她覺得有那麼些可愛。“誰,我嗎?”

  他吻了她,他的唇乾裂而滾燙。“睡吧。”

  安娜貝絲感覺好似回到了混血營地的木屋,被一陣睡意籠罩了。她在堅硬的地面上蜷起身子,合上了雙眼。

  後來,她暗下決心:絕不再在塔塔勒斯裡入睡。

  半神的夢境總是不那麼美好。即便在營地裡安全的床鋪上,她也會做可怕的噩夢。在塔塔勒斯當中,噩夢則清晰了一千倍。

  一開始,她夢見自己又變回了一個小女孩,費力地爬上混血山。盧克·卡斯特蘭抓住她的手,拉著她向前。他們的嚮導,半羊人格洛弗·安德伍德在山頂緊張地蹦來蹦去,大聲喊著:“快點兒!快點兒!”

  塔莉亞·格蕾絲站在他們身後,手里拉住一群地獄犬,帶著她令人生畏的盾牌——宙斯盾。

  從山頂上,安娜貝絲能看見身下山谷中的營地——小木屋溫暖的燈光,也許是庇護所。她絆了一下,扭到了腳踝,盧克連忙抓住她,扶她一道。當他倆回過頭的時候,怪獸就在幾碼開外——幾十頭怪獸將塔莉亞團團圍住。

  “快走!”塔莉亞喊,“我來拖住它們。”

  她揮舞長矛,帶叉的閃電在怪獸中間劈過,然而在地獄犬倒下的同時,更多的湧了上來。

  “我們得趕緊跑!”格洛弗大喊。

  他帶頭跑進了營地,盧克緊隨其後,安娜貝絲大叫,使勁捶打他的胸膛,尖叫著他們不該拋下塔莉亞,然而一切已經太遲。

  場景變換了。

  安娜貝絲比先前長大了,她爬上混血山的山頂。塔莉亞先前站立的地方,聳立起一棵高大的松樹。天空中暴風肆虐。

  雷聲震動山谷。一道閃電將大樹從樹頂劈開到樹根,留下一個冒煙的裂縫。在下方的黑暗中站著的是蕾娜,新羅馬的執政官。她的披風帶著靜脈血管中鮮血的顏色。她的金色盔甲閃閃發亮。她抬頭仰望,面容顯得莊嚴而冷漠,她的話直鑽入安娜貝絲的內心。

  你幹得不錯,蕾娜說,但那聲音卻是雅典娜的,我剩下的旅程必須乘上羅馬之翼。

  執政官的黑眼睛變成了灰色,如同暴風雲的顏色。

  我必須站在這裡,蕾娜告訴她,羅馬人必須帶上我。

  山搖地動。大地泛起漣漪,青草變成了絲綢的皺褶——一位巨大女神的外衣。蓋婭站起身,聳立在混血營地之上——她睡眼惺忪的面孔大得有如一座山。

  地獄犬從山上蜂擁而來。巨人,六臂的食人土妖,還有狂野的獨眼巨人從海灘上湧來,推倒了餐廳,將小木屋一座座點燃,還有大房子。

  趕快,雅典娜的聲音說,這條資訊必須被送出去。

  大地在安娜貝絲腳邊裂開了,她跌入了黑暗之中。

  她猛地睜開眼睛,緊握住波西的胳膊,嘴裡還在大聲叫喊。她依然在塔塔勒斯,赫爾墨斯的祭壇之下。

  “沒事,”波西安慰道,“做噩夢了?”

  她的身體因為恐懼而發麻。“該……該我來守望了吧?”

  “不,不,我們很好,你接著睡。”

  “波西!”

  “嘿,沒事的。再說了,我興奮得無法入睡,你瞧。”

  泰坦鮑勃盤腿坐在祭壇上,開心地大嚼一塊比薩。

  安娜貝絲揉揉眼睛,懷疑自己還在做夢。“那是……義大利辣腸嗎?”

  “燒來的貢品,”波西說,“我猜是凡人世界獻給赫爾墨斯的貢品。它們出現在一團煙霧之中。我們得到了半個熱狗,一些葡萄,一盤烤牛肉,還有一包花生M&M豆。”

  “鮑勃要M&M豆!”鮑勃開心地說,“呃,好嗎?”

  安娜貝絲沒有反對。波西給她端來一盤烤牛肉,她狼吞虎嚥地吃了個精光。她從來沒有吃過這麼美味的東西。牛胸肉還很熱,抹上了與混血營地燒烤一模一樣的甜辣醬。

  “我知道,”波西讀懂了她的神情,“我想它的確是來自混血營地。”

  這個念頭讓安娜貝絲在思鄉的情緒中有些頭暈。每一頓飯,營員們總會燒掉他們的一部分食物,供奉給他們神聖的父母。煙霧被認為能取悅神靈,不過安娜貝絲從來沒去想過那些食物燒掉之後都去了哪兒。也許貢品重新出現在了奧林匹斯山上神祇的祭壇之上……甚至是這裡,在塔塔勒斯中央。

  “花生M&M豆,”安娜貝絲說,“康納·斯偷爾晚飯的時候總會為他父親燒上一包。”

  她想像自己坐在餐廳裡,注視長島海峽的日落。那是她與波西初吻的地方。她的眼睛感到一陣刺痛。

  波西將手放在她肩頭。“噢,這很不錯,來自家鄉的真正食物,對嗎?”

  她點點頭。兩人默默地吃完了飯。

  鮑勃吃下了最後一粒M&M。“該走了,還有幾分鐘他們就會到。”

  “幾分鐘?”安娜貝絲伸手去摸匕首,這才想起它已經丟了。

  “是的……嗯,我想是幾分鐘……”鮑勃撓撓銀色的頭髮,“在塔塔勒斯裡時間很難判斷,與凡人世界不同。”

  波西爬到環形山邊上,向來時的路瞭望。“我什麼也沒發現,不過這並不能說明太多問題。鮑勃,你說的是那些巨人,那些泰坦?”

  鮑勃嘟囔道:“不知道名字。六個,也許七個,我能感覺到他們。”

  “六七個?”安娜貝絲不知道胃裡的東西會不會冒出來,“他們也能感覺到你嗎?”

  “不知道,”鮑勃微微一笑,“鮑勃與眾不同!不過他們的確能嗅到半神,是的。你們倆的氣味非常強烈,好聞的味道,像是……嗯,像是抹上黃油的麵包!”

  “黃油麵包,”安娜貝絲說,“噢,棒極了。”

  波西爬回到祭壇上。“在塔塔勒斯有可能殺死巨人嗎?我是說,如果沒有神的幫助。”

  他看看安娜貝絲,仿佛她真能給出答案。

  “波西,我不知道。在塔塔勒斯旅行,與怪獸戰鬥……以前從來沒有過先例。也許鮑勃能幫助我們殺死巨人?也許泰坦能算作一位神?我真的不知道。”

  “是啊,”波西說,“好吧。”

  她能看出他眼中的擔憂。幾年來,他一直依賴她得到答案。此刻,正是他最需要她的時候,而她卻無能為力。她恨自己在這時候毫無頭緒,可是她在營地所學到的一切沒有一樣是為塔塔勒斯準備的。只有一件事她可以肯定:他們必須繼續前進。他們不能被六七個敵對的不死之身抓住。

  她站起身,噩夢依然令她有些迷亂。鮑勃開始清理,將垃圾收成一小堆,又用他的噴壺洗乾淨祭壇。

  “現在去哪兒?”安娜貝絲問。

  波西一指黑暗的風暴牆。“鮑勃說是那個方向。死亡之門顯然——”

  “你都告訴他了?”安娜貝絲原本不想讓自己口氣如此嚴厲。波西皺了皺眉。

  “在你睡著的時候,”他說,“安娜貝絲,鮑勃能幫助我們。我們需要一個嚮導。”

  “鮑勃的確幫上了忙!”鮑勃也說,“進入黑暗之地。死亡之門……嗯,直接進入會很糟糕。那裡聚集了太多怪獸,連鮑勃也無法除掉那麼多。他們在兩秒鐘內就可以殺了波西和安娜貝絲,”泰坦皺起眉頭,“我猜只要轉瞬之間,在塔塔勒斯很難判定時間。”

  “好吧,”安娜貝絲嘟囔道,“那還有別的辦法嗎?”

  “藏起來,”鮑勃說,“死亡迷霧能夠掩蓋你們。”

  “哦……”在泰坦的陰影之下,安娜貝絲忽然覺得自己那麼渺小,“呃,死亡迷霧又是什麼?”

  “它很危險,”鮑勃說,“不過如果有那位女士給你的死亡迷霧,它也許能掩護你們。如果我們能避開黑夜之神的話。女士與黑夜之神非常密切,這不好。”

  “女士?”波西說。

  “是的,”鮑勃朝漆黑的前方一指,“我們該走了。”

  波西看了安娜貝絲一眼,顯然是希望得到她的指引,然而她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她在思索自己的噩夢——塔莉亞的樹被閃電劈開,蓋婭從山腰上站起,對混血營地釋放出她的怪獸。

  “那好吧,”波西說,“我猜我們會見到一位與死亡迷霧有關的女士。”

  “等一等。”安娜貝絲說。

  她的腦子嗡嗡作響。她想到了關於盧克和塔莉亞的夢境。她回憶起盧克講述過的關於他父親赫爾墨斯——旅行者之神、死者魂靈的嚮導、通信之神的故事。

  她凝視黑色的聖壇。

  “安娜貝絲?”波西言語中透露著關切。

  她走到一堆垃圾前,揀出一張還算是乾淨的紙巾。

  她回憶起蕾娜的影像。蕾娜站在塔莉亞的那棵松樹下一道冒煙的裂縫之中,用雅典娜的聲音說:

  我必須站在這裡,羅馬人必須帶上我。

  趕快,這條資訊必須被送出去。

  “鮑勃,”她說,“在凡人世界燒掉的貢品會出現在這座聖壇之上,對嗎?”

  鮑勃不安地皺起眉,仿佛他沒有準備好接受一場突擊測驗。“是啊!”

  “那如果我在這裡燒點兒什麼東西,會發生什麼情況?”

  “呃……”

  “沒關係,”安娜貝絲說,“你不知道,也沒人知道,因為從來沒有人這麼做過。”

  有這樣一種可能,她心想,雖然可能性極小,在這個聖壇上燒掉的貢品或許會出現在混血營地。

  很難說,然而要是這辦法真的管用……

  “安娜貝絲?”波西又說,“你一定在考慮什麼事情。你的神情又是那種‘我在打算什麼’的模樣。”

  “我可從來沒有‘我在打算什麼’的表情。”

  “真的,你的確有。你的眉毛擰成一團,嘴唇繃得緊緊的,而且——”

  “你有筆嗎?”她問。

  “你在開玩笑,對嗎?”他掏出激流劍。

  “沒錯,不過你真能用它來寫字嗎?”

  “我……我不知道,”他承認,“從來沒試過。”

  他打開筆。和往常一樣,它彈開成為一支全尺寸的劍。安娜貝絲見他這樣做過無數次。通常戰鬥的時候,波西只是扔下筆帽,到後來需要時它總會出現在他口袋裡。當他用筆帽碰到劍尖的時候,它就會變回一支圓珠筆。

  “要是你用筆帽碰觸劍的另一頭呢?”安娜貝絲說,“就像你真正要用筆寫字的時候,將筆帽套在筆身上。”

  “呃……”波西顯得有些懷疑,不過他用筆帽碰了碰劍柄。激流劍縮成了一支圓珠筆,露出了筆尖。

  “可以嗎?”安娜貝絲從他手中拿過筆,在聖壇上攤開紙巾,開始書寫。激流劍的墨水閃爍出仙銅的顏色。

  “你在幹什麼?”波西問。

  “發送資訊,”安娜貝絲說,“我希望芮秋能夠收到。”

  “芮秋?”波西問,“你是說我們的芮秋?特爾斐的預言者芮秋?”

  “正是她。”安娜貝絲強擠出一絲笑意。

  每當她提到芮秋的名字,波西就感到緊張。芮秋曾一度對約會波西表示出興趣。那是很久以前的故事了。芮秋和安娜貝絲現在是好朋友,不過安娜貝絲並不介意讓波西感到一絲局促。你得不時敲打自己的男友。

  安娜貝絲寫完,將紙巾疊起。在外面,她寫道:

  康納:

  把這送給芮秋,不是惡作劇,別幹傻事。

  愛你的安娜貝絲

  她深吸了一口氣。她在要求芮秋·戴爾做一件極其危險的事情,然而這是她能想到的與羅馬人聯絡的唯一辦法——避免流血的唯一辦法。

  “現在我需要把它燒掉,”她說,“誰有火柴?”

  鮑勃的矛尖從掃帚柄中彈出來,在聖壇上碰撞出火花,燃起銀色的火焰。

  “哦,謝謝了。”安娜貝絲點燃紙巾,將它放在聖壇上。她看著紙巾一點點化成灰燼,心裡不確定自己是不是瘋了。青煙真能飛出塔塔勒斯嗎?

  “我們該走了,”鮑勃說,“真的,真的該走了,在我們丟掉小命之前。”

  安娜貝絲望向前方的黑暗。這其中的某個地方,有一位女士在散佈死亡迷霧,也許能幫助他們躲過怪獸——這是來自一個泰坦的建議,他們最仇恨的敵人之一。在她心中又增添了一絲足以令她頭疼欲裂的怪異。

  “好吧,”她說,“我準備好了。”

第十二章 新寵物骷髏小貓

  安娜貝絲切切實實地撞上了第二個泰坦。

  進入暴風前沿之後,他們艱苦行進了好幾個鐘頭,借助波西仙銅寶劍上的光芒,還有鮑勃——他在黑暗中散發著微光,仿佛一位瘋狂的清潔工天使。

  安娜貝絲只能看見前方五英尺開外的地方。奇怪的是,黑暗之地讓她想起了三藩市,那是她父親生活的地方——那些夏日的午後,霧堤翻湧,如同冰冷潮濕的包裝材料,將太平洋高地一點點吞噬。只是在塔塔勒斯,霧產生於墨汁。

  岩石從不知什麼地方突兀出來。深坑隨時會出現在他們腳邊,好幾次安娜貝絲差一點掉進去。怪獸般的嚎叫在暗處迴響,但安娜貝絲無法分清它們來自於何方。唯一能確定的是,地勢還在繼續向下傾斜。

  向下似乎是塔塔勒斯允許的唯一方向。只要安娜貝絲後退哪怕一步,她就會感到疲憊與沉重,仿佛重力在增加,阻撓她這樣去做。安娜貝絲有種噁心的感覺,假設這整個深淵就是塔塔勒斯的身體,他們正走進他的咽喉。

  這個念頭讓她無法自拔,她沒有注意到面前的山崖,發現的時候已經太遲。

  波西大喊一聲:“呀!”他伸手去抓她的胳膊,可她已經直落而下。

  好在這只是個很淺的坑,被一個怪獸水泡佔據了大半。她輕輕落在一個溫暖而具有彈性的表面上。她正暗自慶倖,但睜開眼卻發現自己正透過一片閃光的金膜盯住另一張更大的面孔。

  她尖叫著掙扎起來,連滾帶爬地逃出了土坑,心裡怦怦直跳。

  波西扶她站起身。“你沒事吧?”

  她無法信任自己作出的回答。只要她張開嘴,也許會再次尖叫起來,那樣很丟面子。她是雅典娜的女兒,不是恐怖電影裡某個驚聲亂叫的受害少女。

  可是奧林匹斯神啊……眼前蜷縮在被薄膜包裹的泡泡中的是一個完全成形的泰坦,他身披金色盔甲,皮膚顏色有如閃亮的一美分硬幣。他兩眼緊閉,但眉頭緊皺,仿佛隨即就要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戰鬥呐喊。即便是透過水泡,安娜貝絲也能感受到他身體上散發出來的熱量。

  “許珀裡翁,”波西說,“我恨這傢伙。”

  安娜貝絲肩膀上的一處舊傷突然疼痛起來。在曼哈頓戰役之中,波西曾在水庫與這個泰坦戰鬥——以水對火。那是波西平生第一次召喚出一場颶風——令安娜貝絲終生難忘。“我記得格洛弗把這傢伙變成了一棵楓樹。”

  “沒錯,”波西說,“也許後來楓樹死了,結果他就到了這裡?”

  安娜貝絲記得許珀裡翁召喚出猛烈的爆炸,也記得在波西和格洛弗阻止他之前已經犧牲了許多半羊人與仙女。

  她正要提議捅破許珀裡翁的泡泡,這時他忽然醒了,似乎準備好隨時跳出來,燒焦他面前的一切。

  她看了鮑勃一眼。銀色泰坦眉頭緊蹙,專心致志地打量著許珀裡翁——或許認出了什麼。他們的面容如此相似……

  安娜貝絲忍住了咒駡的衝動。他們當然像了。許珀裡翁是他的兄弟。許珀裡翁是東方的主人,而伊阿佩托斯,也就是鮑勃,是西方的主人。只要拿走鮑勃的掃帚和他的清潔工制服,給他披上盔甲,修剪整齊他的頭髮,再將他從銀色變成金色,伊阿佩托斯便會跟許珀裡翁難以區分。

  “鮑勃,”她說,“我們該走了。”

  “金色,不是銀色,”鮑勃喃喃道,“可他很像我。”

  “鮑勃,”波西說,“嘿,夥計,到這兒來。”

  泰坦不情願地轉過身。

  “我是你的朋友嗎?”波西問。

  “是的,”鮑勃聽起來有些不確定,透露著危險的蛛絲馬跡,“我們是朋友。”

  “你知道,有一些怪獸是好的,”波西說,“還有一些是壞的。”

  “嗯,”鮑勃說,“比如……侍奉珀耳塞福涅的漂亮女幽魂就是好的,爆炸僵屍就是壞的。”

  “沒錯,”波西說,“有些凡人是好的,另一些是壞的。那麼,對於泰坦來說也是如此。”

  “泰坦……”鮑勃俯下身睜圓了雙眼。安娜貝絲可以肯定,她的男朋友剛剛犯了一個大錯。

  “你就是泰坦,”波西平靜地說,“泰坦鮑勃。你是好的,事實上你很棒,而有一些泰坦就不是了。這個傢伙,許珀裡翁,就是個不折不扣的壞蛋。他試圖殺死我……殺死很多很多人。”

  鮑勃眨眨銀色的眼睛。“可他看起來……他的外表如此……”

  “他的確很像你,”波西說,“因為他是個泰坦,跟你一樣。不過他並不像你這麼好。”

  “鮑勃是好的,”他的手指握緊了掃帚,“是的,至少總有一個是好的——怪獸、泰坦、巨人。”

  “呃……”波西做了個鬼臉,“好吧,我對巨人不那麼肯定。”

  “哦,是的。”鮑勃認真地點點頭。

  安娜貝絲感到他們在這地方已經停留得太久。他們的追蹤者正在逼近。

  “我們該走了,”她催促,“我們拿它……?”

  “鮑勃,”波西說,“你來決定。許珀裡翁是你的同類,所以我們可以放他一馬,不過如果他醒過來——”

  鮑勃掃帚上的矛尖彈了出來。要是他把矛頭指向安娜貝絲或是波西,兩人已經被切成了兩半。可是,鮑勃卻刺穿了怪獸水泡,它在一陣炙熱的金色泥漿中炸開了。

  安娜貝絲擦掉眼睛裡的泰坦污泥。許珀裡翁剛才所在的地方,只剩下一個冒煙的坑。

  “許珀裡翁是個壞泰坦,”鮑勃神色嚴肅地大聲說,“現在他無法再傷害我的朋友。他必須在塔塔勒斯別的地方重生,希望這要花上他很長時間。”

  泰坦的眼睛比以往更明亮了,仿佛銀色眼淚就要奪眶而出。

  “謝謝你,鮑勃。”波西說。

  他如何能保持這般冷靜?他與鮑勃談話的方式讓安娜貝絲感到欽佩……也許還有些許不安。要是波西真將選擇交給了鮑勃,她不大喜歡波西對泰坦的這般信任。要是他操縱鮑勃做出了決定……噢,那麼,波西的老謀深算不能不令安娜貝絲感到震驚。

  他迎向她的目光,不過她無法讀懂他的表情。這也讓她感到煩心。

  “我們繼續前進吧。”他說。

  她和波西跟上了鮑勃,許珀裡翁炸開的泡泡留下的金色污漬在他的清潔工制服上閃亮。

  過了一會兒,安娜貝絲便感覺腳軟得像泰坦的軟泥。她追上鮑勃,聽到他噴壺裡的液體發出單調的嘩啦聲。

  保持警醒,她告訴自己,然而這很難做到。她的心與她的腳一樣麻木。波西不時握住她的手,講一兩句鼓勵的話,可是她看得出來,黑暗的土地同樣令他感到煩亂。他的目光有些呆滯——似乎他的靈魂正在慢慢消亡。

  他跟你一道跌入了塔塔勒斯,她腦中的一個聲音說,如果他死了,就是你的錯。

  “別說了。”她大聲說。

  波西皺皺眉:“你說什麼?”

  “不,不是在說你,”她使勁想裝出慰藉的微笑,可她裝不出來,“我在自言自語。這地方……在干擾我的心,強加給我陰暗的想法。”

  波西海綠色的眼睛周圍,一道道細紋更深了。“嘿,鮑勃,我們正往哪兒去?”

  “女士,”鮑勃說,“死亡迷霧。”

  安娜貝絲強壓住心中的怒氣。“可那究竟是什麼意思?你說的女士是誰?”

  “講出她的名字?”鮑勃回頭看看她,“這可不是個好主意。”

  安娜貝絲歎了一口氣。泰坦說得對,名字擁有能量,在塔塔勒斯提起它們或許非常危險。

  “你能至少告訴我們有多遠嗎?”她問。

  “我不知道,”鮑勃承認,“我只能感覺到它的存在,我們需要等到黑暗變得更深,然後拐彎。”

  “拐彎,”安娜貝絲嘟囔道,“很自然。”

  她好想休息一會兒,可她並不願在這冰冷黑暗的地方停留。黑霧滲進了她的身體,將她的骨頭變成濕漉漉的泡沫塑料。

  她不知道自己的資訊是否送到了芮秋·戴爾手中。若是芮秋能將她的提議帶給蕾娜,而沒有在這麼做的過程中被殺……

  一個荒唐的希望,頭腦中的那個聲音說,你只會讓芮秋陷入絕境。即便她找到了羅馬人,蕾娜又為何要相信你,在那一切發生之後?

  安娜貝絲很想大聲反駁那個聲音,可她忍住了。即便是瘋掉,她也不願讓別人看出來。

  她急切需要點兒東西來振作自己。喝上些真正的水,享受片刻的陽光,一張溫暖的床,或是母親一句親切的話語。

  鮑勃忽然停下了腳步。他抬起一隻手:等等。

  “怎麼了?”波西低聲說。

  “噓,”鮑勃提醒,“前面,有動靜。”

  安娜貝絲豎起耳朵。濃霧中的什麼地方,傳來低沉的敲打聲,仿佛一台大型建築車輛處於怠速狀態的引擎聲。她能感到透過腳下的鞋子傳來的震動。

  “我們包抄過去,”鮑勃低聲說,“你們倆,一左一右。”

  不知道多少次,安娜貝絲希望自己的匕首還在。她撿起一塊參差不齊的黑曜石,摸向左邊。波西走到右側,劍握在手。

  鮑勃走在中間,他的矛尖在霧中泛著光。

  轟鳴聲更響了,震動著安娜貝絲腳邊的碎石。那聲音似乎就是從近前的地方傳來的。

  “準備好了嗎?”鮑勃壓低聲音說。

  安娜貝絲蹲下身子,準備躍起。“數到三?”

  “一,”波西輕聲數道,“二——”

  一個身影出現在霧中。鮑勃端起長矛。

  “等等!”安娜貝絲尖叫起來。

  鮑勃及時停住了,他的矛尖停在一隻小白貓頭頂上一英寸的地方。

  “喵?”小貓說,顯然對他們的進攻計畫無動於衷。它用腦袋在鮑勃腳上頂了頂,大聲叫起來。

  看似不可能,然而低沉的隆隆聲竟是小貓嘴裡發出來的。在它咕嚕叫喚的時候,大地震撼,礫石跳動。小貓如同燈籠一般的黃眼睛瞪住一塊岩石,恰好在安娜貝絲腳後。它縱身跳了起來。

  小貓可能是個惡魔,或是偽裝的冥界怪獸。不過安娜貝絲還是忍不住將它抱進了懷裡。這小東西皮毛之下的身體乾瘦,除此之外沒有絲毫異常。

  “怎麼……?”她甚至無法說出完整的問題,“小貓在這裡幹……?”

  小貓變得不耐煩了,在她胳膊中間扭動。它咚的一聲落在地上,走到鮑勃身邊,蹭蹭他的靴子,又開始喵喵叫喚。

  波西笑了。“有人喜歡你,鮑勃。”

  “它一定是頭好怪獸,”鮑勃緊張地抬起頭,“對嗎?”

  安娜貝絲覺得嗓子眼哽住了。看到大個子泰坦跟這只小貓在一起,她忽然感到,與塔塔勒斯的廣袤相比,自己是多麼渺小。這地方對一切都缺少尊重——無論好與壞,無論大與小,無論聰明或魯鈍。塔塔勒斯吞噬掉泰坦,吞噬掉半神,吞噬掉小貓,沒有絲毫區別。

  鮑勃跪倒在地,捧起小貓。它剛好能裝進鮑勃的手掌,不過它決定要到處看看,於是爬上泰坦的胳膊,毫不客氣地待在了他的肩膀上,閉上眼睛,仿佛一台推土機似的叫喚幾聲。突然,它的皮毛閃爍出光芒。一道光閃過,小貓變成了一具骨架,仿佛走到了一架X光機後面。緊接著,它又變回了一隻普通的小貓。

  安娜貝絲眨眨眼。“你看見……?”

  “是的,”波西眉頭緊蹙,“哦,天哪……我認識那只貓。它是史密森博物館裡的一隻。”

  安娜貝絲努力體會著話中的含義。她從未跟波西去過史密森……她忽然想起來,那是在幾年前,泰坦阿特拉斯抓住了她。波西與塔莉亞冒險前去營救。在路上,他們看見阿特拉斯在史密森博物館用龍的牙齒種出骸骨戰士。

  據波西講,泰坦的第一次嘗試出了問題。他錯誤地種下了劍齒虎的牙齒,導致地裡面長出了一窩骷髏小貓。

  “這就是其中的一隻?”安娜貝絲問,“它是怎麼跑到這兒來的?”

  波西無助地攤開雙手。“阿特拉斯告訴他的僕人把小貓帶走,也許他們殺死了小貓,所以它們就在塔塔勒斯重生?我不知道。”

  “它很可愛。”鮑勃說,小貓嗅嗅他的鼻子。

  “可它安全嗎?”安娜貝絲問。

  泰坦撓撓小貓的下巴。安娜貝絲不知道這是否是個好主意,帶一隻從史前牙齒長出來的小貓走來走去,不過此刻這一點顯然不重要了。泰坦和小貓已經密不可分。

  “我要叫它小鮑勃,”鮑勃說,“它是好怪獸。”

  討論到此為止。泰坦舉起長矛,幾個人繼續向黑暗中走去。

  安娜貝絲暈乎乎地走著,不去想比薩。為了分散注意力,她看小貓小鮑勃在鮑勃肩上爬來爬去,喵喵直叫,間或變成閃光的小貓骷髏,然後又變回白色的小毛球。

  “到了。”鮑勃宣佈。

  他的舉動過於突然,安娜貝絲撞上了他。

  鮑勃望向左面,似乎陷入了沉思。

  “就是這地方?”安娜貝絲問,“我們要拐彎了?”

  “是的,”鮑勃回答,“更黑暗,然後拐彎。”

  安娜貝絲無法判斷這裡是不是更黑,不過空氣的確更冰冷,更厚重,仿佛走進了一片截然不同的小氣候之中。她又想起了三藩市,在那裡如果從一個街區走到下一個街區,氣溫可能會下降十度。她不知道泰坦是否將宮殿建在了塔瑪佩斯山上,因為灣區讓她想起了塔塔勒斯。

  多麼令人沮喪的念頭。只有泰坦才會將這樣一個美麗的地方當作深淵的前哨——離開家的另外一個地獄之家。

  鮑勃向左走去。兩人跟隨其後。空氣的確更冷了。安娜貝絲緊緊貼住波西,以求得一絲溫暖。他用胳膊抱住她。與他如此靠近感覺好極了,但她仍然無法放鬆自己。

  他們進入一片森林。黑色樹木高聳入黑暗之中,圓圓的樹幹幾乎沒有樹枝,仿佛怪獸的毛囊。地面光滑而蒼白。

  真走運,安娜貝絲心想,我們走進了塔塔勒斯的胳肢窩。

  她猛然警覺起來,仿佛有人用橡皮筋勒住了她的脖子。她把手放在最近的樹幹上。

  “這是什麼?”波西舉起劍說。

  鮑勃回頭看去,不解地問:“我們要停下嗎?”

  安娜貝絲舉起手,示意大家安靜。她不清楚是什麼令她突然警醒。一切看來並沒有什麼異樣。接著,她意識到是樹幹在顫抖。她立刻想到會不會是小貓在叫,可是小鮑勃已經在大鮑勃的肩膀上睡著了。

  幾碼開外,另一棵樹顫抖起來。

  “什麼東西在我們頭頂上移動,”安娜貝絲低聲說,“快靠在一起。”

  鮑勃與波西向她靠過來,幾個人背靠背站在一起。

  安娜貝絲睜大了眼睛,努力在頭頂上的黑暗中分辨著,但沒有發現任何動靜。

  她剛要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第一頭怪獸落在了五英尺外的地面上。

  安娜貝絲的第一個念頭是:復仇三女神。

  這東西看來像是一體:一個皺巴巴的女巫長著蝙蝠一樣的翅膀,黃銅色的爪子,放光的紅眼睛。她身穿一件襤褸的黑色絲綢禮服,面孔扭曲而貪婪,如同準備大開殺戒的惡魔祖母。

  鮑勃哼了一聲,另一個惡魔落在他面前,緊接著第三個落在波西前面。很快,六個惡魔將他們團團圍在中間,還有更多的在樹上發出噝噝的聲響。

  這麼說她們不可能是復仇女神。復仇女神只有三個,而且這些長翅膀的女巫沒有拿鞭子。這一點並未讓安娜貝絲感到寬心。怪獸的爪子看來極其危險。

  “你們是什麼?”她怒斥。

  阿拉伊,一個聲音噝噝說,詛咒之神!

  安娜貝絲想找出說話的惡魔,但她們中間沒有一個開口,一個個目光死氣沉沉,表情僵硬,仿佛木偶一般。說話的聲音如同電影旁白似的飄過頭頂,似乎有一個頭腦控制著所有這些怪物。

  “你……你們想要什麼?”安娜貝絲問,盡力保持自信的口氣。

  那聲音發出惡毒的笑聲。當然是詛咒你們!以黑夜母親的名義毀滅你們一千次!

  “只有一千次?”波西嘟囔道,“噢,好吧……我想我們有麻煩了。”

  惡魔女士的包圍圈在收緊。

第十三章 被大海龜引入陷阱

  所有東西聞起來都有股毒藥的味道。離開威尼斯兩天了,黑茲爾仍然無法擺脫鼻子裡牛奶怪獸帶來的毒藥味道。

  暈船更是雪上加霜。阿爾戈二號沿亞得里亞海航行,一片美麗閃亮的藍色,不過黑茲爾沒心情去欣賞,因為船不停在搖晃。甲板上,她儘量讓目光鎖定在地平線上——白色懸崖似乎總是在東面一英里左右的地方。那是哪一個地方,克羅埃西亞?她不清楚。她只盼望再次踏上堅實的土地。

  最令她感到噁心的東西是黃鼠狼。

  前一天夜裡,赫卡忒的寵物蓋爾出現在她的船艙裡。黑茲爾從一個噩夢中醒來,心想,那是什麼味道?她發現一隻毛茸茸的齧齒動物跳上她前胸,兩隻豆眼盯住她。

  沒什麼比尖叫著驚醒,踢掉被單,在船艙裡亂跳,同時有一隻黃鼠狼在你腳邊蹦蹦跳跳,一面尖叫一面放屁更糟糕的了。

  她的朋友們沖進房間,查看究竟。黃鼠狼難以解釋。黑茲爾看得出來,雷奧拼命忍住沒有拿這個開玩笑。

  早上,鬧騰勁兒過去之後,黑茲爾決定去找海治教練,因為他能與動物交談。

  她發現艙門半掩,教練在屋內講話,似乎是在電話上與什麼人交談——可是船上並沒有電話。也許他在發送魔法彩虹資訊?黑茲爾聽說,希臘人經常使用這個辦法。

  “當然,親愛的,”海治說,“是啊,我知道,寶貝。不,這是個好消息,可是——”激動的情緒讓他聲音嘶啞。黑茲爾忽然為自己的偷聽行為感到可恥。

  她本可以悄悄退回去,可是蓋爾在她腳邊吱吱亂叫。黑茲爾只得敲響了教練的門。

  海治探出頭來,和往常一樣皺著眉頭,可是他眼睛裡紅紅的。

  “什麼事?”他吼道。

  “呃……抱歉,”黑茲爾說,“你沒事吧?”

  教練哼了一聲,一把拉開門。“這是什麼問題呀?”

  房間裡沒有別人。

  “我——”黑茲爾努力回想自己來這裡的目的,“我不知道,你能不能跟我的黃鼠狼談談。”

  教練眯縫起眼睛。他壓低嗓子:“你在講暗語嗎?船上是不是有入侵者?”

  “呃,算是吧。”

  蓋爾從黑茲爾腳邊探出頭來,開始吱吱亂叫。

  教練顯得很生氣。他沖黃鼠狼吱吱叫了回去。他們之間好像進行著非常激烈的爭吵。

  “它說了什麼?”黑茲爾問。

  “很多無禮的東西,”半羊人抱怨,“簡單地說,它到這兒來看進展如何。”

  “什麼進展如何?”

  海治教練一跺腳下的蹄子。“我怎麼知道呢?它是只黃鼠狼!從來不給出直接的回答。現在,請原諒,我有,呃,事情……”

  他迎面關上了門。

  早餐過後,黑茲爾站在左舷的欄杆邊,拼命讓自己的胃平息下來。她身旁,蓋爾在欄杆上跳上跳下,不停放屁,好在有亞得里亞海的強風將臭氣吹散。

  黑茲爾不知道海治教練出了什麼問題。他一定在用彩虹資訊與什麼人交談,不過要是他聽到的是好消息,他怎麼會如此震驚呢?黑茲爾從沒見過他如此不安。不幸的是,她懷疑即便需要,教練也不會開口尋求幫助。他不是那種熱情開放的類型。

  她眺望遠方的白色懸崖,思忖著為何赫卡忒會派來黃鼠狼蓋爾。

  它到這兒來看進展如何。

  有什麼事情即將發生,而黑茲爾會經受考驗。

  她不明白,為何自己沒有接受過任何訓練卻要學會魔法。赫卡忒希望她打敗某個能力超強的女巫——身穿金色衣服,雷奧描述過的他夢裡的女人。可究竟應該怎樣去做呢?

  黑茲爾將所有空閒的時間都花在思考這個問題上。她注視著自己的羅馬短劍,儘量把它看得如同一根手杖。她嘗試召喚出一片雲遮住滿月。她集中意念,直到眼睛發直,耳朵亂叫,還是什麼動靜也沒有。她無法控制迷霧。

  過去的幾天夜裡,她的夢境越發難以忍受。她發現自己回到了長春花之地[1],盲目地飄浮在幽魂中間。接著,她來到了大地女神蓋婭在阿拉斯加的岩洞中,洞頂坍塌,黑茲爾和她的母親已經死去。大地女神在憤怒中嗚咽。她來到母親新奧爾良公寓的樓梯上,面對她父親普路托。他用冰冷的手指抓住她的胳膊,黑色羊毛西服的布料上扭曲著被囚禁的魂靈。他黑色的眼睛裡帶著怒氣,死死盯住她說:死者看到的是他們相信自己將會見到的一切,活著的人也是如此。這就是秘密。

  在現實中,他從沒對她說過這種話。她搞不懂這話的意思。

  最糟糕的噩夢是一閃而過的未來。黑茲爾在一條漆黑的隧道中蹣跚而行,一個女人的笑聲在她四周回蕩。

  如果你能,控制住它吧,普路托的孩子,女人嘲笑道。

  黑茲爾總會夢見在赫卡忒的十字路口上看到的影像:雷奧從天空墜落;波西和安娜貝絲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也許是死在金屬門前;一個若隱若現的身影籠罩住了他們——巨人克呂提厄思被籠罩在黑暗中。

  她身旁的欄杆上,黃鼠狼蓋爾不耐煩地吱吱叫著。黑茲爾恨不得將這只可惡的齧齒動物推進海裡去。

  我甚至無法控制自己的夢境,她好想尖叫,如何能控制迷霧呢?

  她痛苦極了,沒有注意到弗蘭克站在了身邊。

  “感覺好些了嗎?”他問。

  他拿起她的手,用手指將她的手包裹在其中。她無法相信他已長得這麼高大。他變化過很多種動物,她不知道為什麼又一次變化會讓她感到吃驚……可是就在忽然之間,他出落成了這樣子。沒有人可以再說他矮胖或是逗人喜愛。他如同足球運動員般結實而強壯,重心也發生了改變。他的肩膀變得寬闊,連走路也帶著更多的自信。

  弗蘭克在威尼斯那座橋上的壯舉……依然令黑茲爾感到敬畏。沒有人親眼見過戰鬥的場面,但沒人心存任何懷疑。弗蘭克的行為舉止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就連雷奧也不再拿他開玩笑。

  “我……我沒事,”黑茲爾好不容易說,“你呢?”

  他微微一笑,眼角泛起一片細紋。“我,呃,長高了。別的方面,我很好。我並沒有真變,你知道的,內心裡……”

  他的話語中還帶著一絲從前的不自信與笨拙——她的弗蘭克原來的聲音,從前他總是擔心自己笨手笨腳,把事情搞砸。

  黑茲爾感到松了一口氣。她喜歡這樣的他。一開始,他的新外表令她震驚。她擔心他的性格也會隨之發生改變。

  現在,她一顆惴惴的心開始放下。除了他的力量,弗蘭克還是從前那個可愛的傢伙。他依然容易被傷害,依然信任地將自己的弱點交由她保管——她放在外衣口袋裡的魔法木柴,緊貼在她心邊。

  “我知道,我很高興,”她捏捏他的手,“我……我擔心的其實不是你。”

  弗蘭克哼了一聲:“尼克怎麼樣了?”

  她在擔心自己,而不是尼克,不過她跟隨弗蘭克的目光朝前桅頂上望去。尼克正坐在桁杆上。

  尼克說他喜歡繼續警戒,因為他的眼睛不錯。黑茲爾知道,那並不是真正的原因。桅杆頂是船上為數不多的幾個能讓尼克獨處的地方之一。其他人提議他使用波西的船艙,因為波西……呃,不在。尼克堅決拒絕了。他大部分時間都待在桅杆上,在那兒他不用與其他船員交流。

  由於在威尼斯被變成過一株玉米,他變得更逃避,更孤僻。

  “我不知道,”黑茲爾說,“他經歷了很多。在塔塔勒斯被抓,關進青銅罐子裡,眼看著波西和安娜貝絲跌入塔塔勒斯……”

  “還答應帶我們去伊庇魯斯,”弗蘭克點點頭,“我感覺尼克很難與其他人打成一片。”

  弗蘭克站直身子。他穿了一件米色T恤衫,胸前是馬的圖案,另外還寫著幾個字:錫耶納賽馬節。他兩天前才剛買的這件T恤,現在就已經顯得太小。只要一伸腰,肚皮就會露出來。

  黑茲爾發現自己在盯住他看,連忙把目光挪開,臉上有些發燙。

  “尼克是我唯一的家人,”她說,“他很難讓人喜歡,不過……謝謝你對他那麼好。”

  弗蘭克笑了:“嘿,你在溫哥華能容忍我祖母,別跟我說什麼很難讓人喜歡。”

  “我喜歡你的祖母!”

  黃鼠狼蓋爾跳起來,對他們放了個屁,跑開了。

  “呃,”弗蘭克在鼻子前扇了扇,“為什麼那東西會在這兒?”

  黑茲爾甚至有些高興她不是在陸地上。在她感到如此焦慮的時候,黃金與寶石說不定已經在她腳邊掉了一地。

  “赫卡忒派蓋爾來查看。”她說。

  “查看什麼?”

  黑茲爾希望從弗蘭克的陪伴中、從他堅強與力量的新光環中找到安慰。

  “我不知道,”她終於說,“某種考驗。”

  船身忽然向前一傾。

  她和弗蘭克撞在了一處。黑茲爾的劍柄不小心給自己來了個海姆利希急救手法,她蜷縮在地上呻吟,嘴裡咳出卡托布勒普毒藥的味道。

  痛苦過去之後,她聽到船頭上的雕像——青銅龍範斯塔發出警告的嘎吱聲,同時開了火。

  昏暗中,黑茲爾在猜測船是不是撞上了冰山——然而現在可是亞得里亞海的盛夏時節。

  船在一陣巨大的嘈雜聲中向左一偏,仿佛電線杆被扯成了兩半。

  “哎呀!”雷奧在她身後的什麼地方喊,“它吃掉了船槳!”

  那是什麼?黑茲爾心想。她想爬起來,但一個又大又重的東西壓住了她的腿。原來是弗蘭克。他一面抱怨,一面設法從一堆散落的纜繩中掙脫出來。

  所有人都手忙腳亂。伊阿宋從他們身上一一跳過,拔出劍向船尾奔去。小笛已經在後甲板上,從她的羊角裡射出各種食物,一面大喊:“嘿,嘿!吃了這些,你這愚蠢的海龜!”

  海龜?

  弗蘭克扶黑茲爾站起身。“你沒事吧?”

  “沒事,”黑茲爾撒了個謊,捂住肚皮說,“快走!”

  弗蘭克幾步跑上樓梯,將他的背包往身上一挎。背包立刻變成了弓和箭筒。等他跑到船舵前,他已經射出了第一支箭,第二支也搭在了弓上。

  雷奧瘋狂地按動控制按鈕。“船槳收不回來了,快拋掉它,拋掉它!”

  尼克在一堆繩索邊目瞪口呆。

  “冥河啊——它個子太大了!”他嚷嚷,“左轉!向左轉!”

  海治教練是最後一個跑上甲板的。作為對自己行動遲緩的彌補,他表現出十足的熱情。他蹦上樓梯,手裡揮舞著棒球帽,毫不猶豫地一個山羊跳,跳到船尾,開心地從欄杆上一躍而過:“哈哈!”

  黑茲爾搖搖晃晃地走到後甲板的朋友們身邊。船身在戰慄。更多的船槳被咬住了,雷奧大喊:“不,不,不!該死的髒乎乎的硬殼孩子!”

  黑茲爾跑到船尾,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聽到“海龜”這個詞的時候,她心目中出現的是個可愛的小傢伙,首飾盒大小,坐在魚塘中央的一塊岩石上。而聽到“大海龜”的時候,她內心裡隨之做了調整——好吧,也許和她曾在動物園見過的加拉帕戈斯象龜差不多,外殼大到可以讓人騎在背上。

  她完全無法想像大小如同一座島的動物。她看到溝壑密佈的黑色與棕色方塊相間的龜殼,怎麼也無法將它與“海龜”這個詞聯繫在一起。它的外殼更像是一塊陸地——高聳的骨骼,閃亮的珍珠峽谷,海藻與苔蘚的森林,從龜殼的紋路中流下的海水淌成了河。

  船的右舷,怪獸的另一部分如同潛水艇似的從水裡冒了出來。

  羅馬的拉列斯神啊……那是它的腦袋嗎?

  金色的眼睛足有兒童游泳池那麼大,偏向一側的深色細縫是它的瞳孔。它的皮膚閃亮著,仿佛濕漉漉的迷彩偽裝——棕色中間摻雜著綠色與黃色。沒有牙齒的血盆大口足以一口將雅典娜帕台農神像吞下肚去。

  黑茲爾眼睜睜看它咬掉了六支船槳。

  “快住口!”雷奧哭喊道。

  海治教練爬上龜殼,用他的棒球棍猛擊海龜,但對海龜來說卻好似撓癢癢一般,他大聲嚷嚷:“看招!看招!”

  伊阿宋從船尾飛下,落在巨獸頭頂。他金色的劍刺向海龜兩眼之間,但刀鋒卻向一側滑開了,海龜的皮膚有如抹了油的鋼鐵。弗蘭克對準怪獸的眼睛幾箭射去,但都沒有射中——海龜薄薄的內眼瞼不可思議地一眨一眨,準確地擋開了射來的每一箭。小笛將幾個甜瓜射進水中,大喊:“拿去,你這愚蠢的海龜!”可是,海龜似乎對阿爾戈二號情有獨鍾。

  “它是怎麼靠近我們的?”黑茲爾問。

  雷奧惱怒地用手一指。“一定是那龜殼,聲呐無法探測到它。這個怪異的隱形海龜!”

  “船還能飛嗎?”小笛問。

  “在半數船槳毀壞的情況下?”雷奧拍動幾個按鈕,轉動阿基米德球體,“我只能試試別的辦法了。”

  “看那邊!”尼克在頭頂上喊,“你能把我們帶進那邊的海峽嗎?”

  黑茲爾跟隨他的手指望去。大約東面半英里的地方,一片長條形陸地平行排列在海岸上的懸崖之外。從遠處很難判斷,不過它與海岸之間的水域不過二十到三十碼的寬度——足夠讓阿爾戈二號駛入,但對於大海龜則捉襟見肘。

  “是啊,是啊,”雷奧顯然是明白了,他轉動阿基米德球體,“伊阿宋,快從那傢伙腦袋上下來!我有個主意!”

  伊阿宋在海龜臉上一通亂劈,不過當他聽到雷奧說“我有個主意”的時候,他做出了唯一明智的決定,以最快的速度飛走了。

  “教練,快走!”伊阿宋說。

  “不,我能對付!”海治說,伊阿宋只好攔腰抓住他,飛上了天空。不幸的是,教練拼命掙扎,伊阿宋的劍脫手掉了下去,啪的一聲掉進了海裡。

  “教練!”伊阿宋抱怨。

  “怎麼了?”海治說,“我正在努力說服它!”

  海龜迎頭撞上了船身,差一點將所有人撞入水中。黑茲爾聽到嘩啦一聲響,好像是船上的龍骨碎了。

  “只需要一分鐘。”雷奧說著,雙手在控制台上奔忙。

  “再過一分鐘我們大家也許都沒命了!”弗蘭克射出最後一支箭。

  小笛對海龜嚷嚷:“走開!”

  這話的確起了作用。海龜從船邊轉過身,腦袋埋進了水裡。然而它緊接著回過身來,更加用力地撞上了船。

  伊阿宋和海治教練降落在甲板上。

  “你們沒事吧?”小笛問。

  “沒事,”伊阿宋嘟囔道,“丟了武器,不過還好。”

  “當心爆炸!”雷奧大喊一聲,轉動著他的Wii遙控器。

  黑茲爾還以為船尾發生了爆炸,一團團火球從他們身後迸發開來,如雨點般落在海龜頭頂。船向前沖去,黑茲爾又一次被推倒在地。

  她爬起身,看到船正在以不可思議的速度破浪航行,宛如火箭拖著一道火光。海龜已經被甩在了一百碼之外,腦袋被燒得黑乎乎的,冒著青煙。

  怪獸失望地怒吼一聲,向他們追來。它帶蹼的四肢用不可思議的力量劃著水,漸漸趕上來。海峽的入口仍在四分之一英里開外。

  “引開它,”雷奧嘟囔道,“除非想辦法引開它,否則我們無法及時趕到。”

  “引開它。”黑茲爾重複著這句話。

  她集中意念想道:阿裡翁!

  她不知道這樣做能否管用。不過,地平線上出現了什麼——一道光與蒸汽閃過。那東西在海面上飛馳。轉瞬之間,阿裡翁立在了後甲板上。

  奧林匹斯神啊,黑茲爾心想,我愛死這匹飛馬了。

  阿裡翁打了個響鼻,仿佛是在說:你當然愛我了,你又不傻。

  黑茲爾爬上馬的後背。“小笛,你的魅惑語能幫上忙。”

  “我本來挺喜歡海龜的,”小笛說著舉起一隻手,“不過再也不喜歡了。”

  黑茲爾用腳一磕阿裡翁。飛馬越過船邊,縱身跳進了水裡。

  海龜雖是個游泳好手,但卻無法挑戰阿裡翁的速度。黑茲爾和小笛在怪獸腦袋附近迂回,黑茲爾用劍猛砍,小笛則隨意呼喊出各種命令:“潛水!左轉!注意身後!”

  劍鋒無法對海龜造成傷害,而每個命令起的作用都只是暫時的。不過,她們成功地激怒了海龜。海龜向阿裡翁一口猛咬過來,阿裡翁嘲弄地長嘶一聲,海龜只咬到一嘴的煙霧。

  很快,怪獸就徹底把阿爾戈二號忘到了腦後。黑茲爾的劍不停刺向它的腦袋。小笛喊出一個個命令,用她的羊角射出椰子和烤雞,一個個從海龜的眼球上反彈回來。

  阿爾戈二號剛駛入海灣,阿裡翁便停止了騷擾。她們加速向船飛去,不一會兒便回到了甲板上。

  船上的火已經撲滅,不過冒煙的青銅排氣管還支棱在船尾。阿爾戈二號借助風力緩緩向前行駛,計畫獲得了成功。他們安全地停靠在一片狹長的水域中間,右舷是一座狹長而岩石密佈的小島,左舷則是陸地上純白色的懸崖。海龜停在海灣入口,用惡狠狠的目光瞪著他們,但並沒有試圖跟上來,因為龜殼明顯太寬。

  黑茲爾跳下馬,弗蘭克使勁擁抱了她。“好樣的!”他說。

  她臉紅了:“謝謝。”

  小笛在她身旁滑下馬。“雷奧,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們裝上噴氣推進裝置的?”

  “噢,要知道……”雷奧本想謙虛一點,卻掩飾不住臉上的得意,“只是我在業餘時間搗鼓出來的小東西。燃燒的時間還太短,不過它至少幫助我們擺脫了困境。”

  “並且烤熟了海龜的腦袋,”伊阿宋感激地說,“那我們現在怎麼辦?”

  “殺了它!”教練說,“這還需要問嗎?我們離它夠遠,可以用弩炮。重新裝彈,半神們!”

  伊阿宋皺皺眉。“教練,首先,你害得我弄丟了劍。”

  “嘿!我可沒有要求撤退!”

  “第二,我可不認為弩炮會管什麼用。龜殼硬得就像復仇女神的獅子皮一樣,它的腦袋也一樣堅硬。”

  “那我們就直接丟顆炮彈到它嗓子眼兒裡,”教練說,“就像你們在大西洋對付大蝦怪獸那樣,從體內把它點燃。”

  弗蘭克撓撓頭。“也許能行,不過那樣就會有一頭五百萬公斤重的海龜屍體堵住海灣入口。要是船槳折斷之後我們無法飛行,那用什麼辦法才能把船弄出去呢?”

  “你可以留下來修好船槳!”教練說,“或者就朝另一個方向航行,你這個呆瓜。”

  弗蘭克不明白:“呆瓜是什麼?”

  “夥計們!”尼克在桅杆上喊,“說起朝另一個方向航行的問題,我覺得行不通。”

  他一指船頭之外。

  前方四分之一英里的地方,狹窄的小片陸地向內彎曲,與懸崖連接在一起。海灣呈狹窄的“V”字形。

  “我們不是在海峽中間,”伊阿宋說,“這是一條死路。”

  一陣寒意從黑茲爾的手指一直湧到腳趾。在左舷的欄杆上,黃鼠狼蓋爾立起身子,期待地望著她。

  “陷阱。”黑茲爾說。

  其他人的目光齊刷刷地向她望過來。

  “不,沒問題,”雷奧說,“即便是那樣的情況,我們也可以把船修好。也許需要整個晚上,不過我還能讓船再飛起來。”

  入口之外,海龜咆哮一聲,看樣子並沒有打算離開的意思。

  “好吧……”小笛聳聳肩,“至少海龜夠不到我們,在這地方是安全的。”

  沒有一個半神能說這樣的話。話音未落,一支箭便釘在了主桅杆上,離她的臉還不到六英寸的距離。

  船員們連忙分散尋找掩護,只有小笛站在原地,目瞪口呆地望著差一點把她鼻子射穿的那支箭。

  “小笛,快蹲下!”伊阿宋噓聲說。

  並沒有箭如雨下。

  查看了桅杆上箭杆的角度之後,弗蘭克向懸崖頂上一指。

  “在那上面,”他說,“有一個射手,你們看見他了嗎?”

  陽光明晃晃地照著黑茲爾的眼睛,不過她在岩石之上發現一個細小的身影。他身上的青銅盔甲閃閃發亮。

  “那是什麼人?”雷奧問,“他為什麼要對我們開火?”

  “夥計們,”小笛的聲音又細又小,“這兒還有張字條。”

  黑茲爾剛才沒有注意到,箭杆上拴了一個羊皮紙卷。不知為什麼,這令她感到惱怒。她沖上去解下紙卷。

  “呃,黑茲爾,”雷奧說,“你確定那東西安全嗎?”

  她大聲讀道:“第一行:站起身,把東西送來。”

  “什麼意思?”海治教練抱怨道,“我們都好好站著,呃,是蹲著呢。如果那傢伙在等比薩外賣,還是算了吧!”

  “下面還有呢,”黑茲爾說,“這是搶劫。派兩個人帶上所有值錢的東西爬上懸崖頂。最多兩個,不要用魔法馬,不許飛,不許耍花招,一步步爬上來。”

  “爬什麼?”小笛問。

  尼克用手一指:“看那兒。”

  懸崖之中鑿出一條狹窄的階梯,通向山頂。海龜、只有一個出口的海灣、懸崖……黑茲爾感覺寫信的人並非第一次在這裡伏擊過往的船隻。

  她清了清嗓子,繼續往下念:“我指的是你們所有值錢的東西,否則我和我的海龜將會把你們消滅。你們只有五分鐘時間。”

  “使用弩炮!”教練大聲喊。

  “附言,”黑茲爾說,“別企圖使用你們的弩炮。”

  “該死!”教練說,“這傢伙這麼聰明。”

  “上面有簽名嗎?”尼克問。

  黑茲爾搖搖頭。她在朱庇特營地曾聽到過一個故事,說的是一個有大海龜配合的強盜。然而事情總是這樣,每當她需要什麼資訊的時候,它總是惱人地藏在記憶的某個角落,怎麼也想不起來。

  黃鼠狼蓋爾望著她,看她打算如何去做。

  考驗還沒開始呢,黑茲爾心想。

  光引開海龜是不夠的。黑茲爾尚未證明她能夠控制迷霧……這是因為,她根本就無法控制迷霧。

  雷奧打量著懸崖頂,小聲嘟囔著:“彈道有問題。就算我能趕在那人的箭射穿我們之前裝好弩炮,我想我們也無法射擊。他在幾百英尺之外,方向幾乎垂直。”

  “是啊,”弗蘭克咕噥道,“我的弓箭也派不上用場。他處於絕對的優勢,在我們上方。我根本夠不著他。”

  “還有,呃……”小笛推了推插在桅杆上的那支箭,“我覺得他準頭極佳,剛才他恐怕並沒打算射中我,可如果他真願意……”

  她不必再說下去。無論這個強盜是誰,他能夠從幾百英尺外直接命中目標。他可以在對方做出反應前將其射倒。

  “我去。”黑茲爾說。

  她不喜歡這個主意,不過她相信是赫卡忒故意安排了這次變態的挑戰。這是對黑茲爾的考驗——該輪到她來拯救飛船了。仿佛打算確認,蓋爾在欄杆上跑了幾步,猛地跳上她的肩膀,準備搭上順風車。

  其他人都在望著她。

  弗蘭克握緊弓箭。“黑茲爾——”

  “不,你聽我說,”她說,“這個強盜想要值錢的東西,我可以上去,召喚些金子、珠寶,無論他想要什麼。”

  雷奧眉毛一揚:“如果給了錢,你覺得他真會放我們走?”

  “我們沒有選擇,”尼克說,“在那人和海龜之間……”

  伊阿宋抬起一隻手,其他人安靜下來。

  “我也去,”他說,“字條上說要兩個人。我帶黑茲爾爬上去,作為她的後援。此外,我不喜歡那些臺階,萬一黑茲爾摔倒……嗯,我能用風避免我們倆摔得粉身碎骨。”

  阿裡翁長嘶一聲表示反對,好像在說:不帶我去?你在開玩笑對嗎?

  “我必須這麼做,阿裡翁,”黑茲爾說,“伊阿宋……是的,我想你說得沒錯。這是最好的辦法。”

  “我希望我的劍還在,”伊阿宋怒氣衝衝地看了教練一眼,“現在它還躺在海底,沒有波西幫我取回來。”

  “波西”這個名字如同一片雲從他們頭頂上飄過。甲板上的氣氛頓時變得更為陰鬱了。

  黑茲爾探出一隻胳膊。她沒有去想,只是意念水面,召喚金劍。

  一個愚蠢的主意,因為劍離得太遠,也許在幾百英尺的水下。可是,她很快就感到手指上在拉扯。如同一條咬鉤的魚,伊阿宋的劍從水面一躍而出,飛進她手中。

  “拿著。”她說著,把劍遞過來。

  伊阿宋瞪大了眼睛。“怎麼回事……差不多有半英里的距離呢!”

  “我一直在練習。”她嘴上說,雖然這並不是真的。

  在召喚劍的同時,她暗自希望自己沒有在無意間給它加上了詛咒,與她平時對待珠寶和貴重金屬一樣。

  不過,她認為武器有所區別。她畢竟曾經在冰川灣搬出一大堆帝國黃金武器,分給了第五軍團。當時並沒有出現問題。

  她決定不去擔心。赫卡忒讓她感到憤怒至極,她已經厭倦了被神祇們擺佈,更不會讓這些不值一提的問題成為絆腳石。“好啦,如果沒人反對,我們要去會會這個強盜。”

  [1] 地獄中的一個地方,靈魂在那裡遊蕩,找不到歸宿。黑茲爾曾經死過,在長春花之地遊蕩過很久。

第十四章 臭氣熏天的卑鄙海盜

  黑茲爾喜歡戶外運動——然而如果是順著沒有欄杆的臺階爬上兩百英尺高的懸崖,肩膀上還趴著一隻脾氣暴躁的黃鼠狼呢?這可就不一定了。特別是當她本可以騎上阿裡翁,在幾秒鐘之內飛上山頂的時候。

  伊阿宋跟在她身後,以防萬一她跌倒的時候可以抓住她。黑茲爾對此格外感激,但這並不能減低失足墜落的恐怖。

  她向右望去——一個錯誤的舉動。她腳下一滑,一連串石頭從山邊滾落。蓋爾嚇得驚聲尖叫起來。

  “你沒事吧?”伊阿宋問。

  “沒事,”黑茲爾的心在胸中怦怦直跳,“我很好。”

  她無法回身去看,只能信任他不會任自己掉下去摔死。他會飛,從情理上來講他是唯一的後援。不過,她更希望在自己背後的是弗蘭克、尼克、小笛,或者雷奧,或者甚至是……哦,好吧,還是不要海治教練的好。不過,黑茲爾並不瞭解伊阿宋·格雷斯。

  自從來到朱庇特營地,她就聽到過關於他的故事。營員們帶著崇敬的神情談及這位朱庇特的兒子,他從第五軍團的低級職位成長為執政官,帶領大家在塔梅爾佩斯山戰役中獲勝,然後便消失得無影無蹤。即便是現在,在過去兩周的所有經歷之後,伊阿宋更像是一個傳說,而非一個實實在在的人。她很難對他熱情相待,他冷若冰霜的藍眼睛和小心翼翼拒人於千里之外的神態,仿佛說的每一句話都經過字斟句酌。此外她怎麼也忘不了,大家得知尼克在羅馬曾經被俘之後,他曾打算將尼克除名。

  伊阿宋認為尼克是為陷阱設下的誘餌。他這麼想無可厚非。現在尼克安全了,黑茲爾也能理解為何伊阿宋的謹慎是有必要的。不過,她依然不知道該如何評價這個人。要是他們在懸崖頂上遇到麻煩,而伊阿宋認為救黑茲爾並不符合這次冒險的最佳利益該怎麼辦?

  她抬起頭。從這個位置無法看見強盜,不過她能感覺到他在等待。黑茲爾非常自信,她完全有信心召喚出寶石和金子,足以打動世上最貪婪的強盜。她不知道自己召喚的財寶是否仍會帶來厄運。她還不清楚自己死過一次之後,加在自己身上的詛咒是否已經被化解。現在正是搞懂這個問題的好機會。任何夥同一隻大海龜搶劫無辜半神的人都理應受到詛咒。

  黃鼠狼蓋爾從她肩上跳下來,跑到了前面。它回過頭,急切地尖叫起來。

  “我已經盡力了。”黑茲爾嘟囔道。

  她無法擺脫一種感覺,那就是這只黃鼠狼渴望目睹她的失敗。

  “關於,呃,控制迷霧的事情,”伊阿宋說,“你成功了嗎?”

  “沒有。”黑茲爾承認。

  她不願去細想自己的失敗——無法將海鷗變成一條龍,海治教練的棒球棍也固執地拒絕化作一隻熱狗。她只是無法讓自己相信這些事情皆有可能。

  “你會成功的。”伊阿宋說。

  他說話的口氣讓她感到驚訝。這並非一句脫口而出,僅僅為了表示友好的評價。他的口氣顯得深信不疑。她繼續向上攀去,不過她猜想他正用那雙咄咄逼人的藍眼睛注視著她,下巴上帶著自負。

  “你如何能這麼肯定呢?”她問。

  “我就這麼肯定。對於一個人能實現的——我指的當然是半神,我有一種直覺。如果不是相信你擁有這樣的能量,赫卡忒就不會選中你。”

  這句話也許本應讓黑茲爾感覺好些,但它沒有。

  她對於人也有精准的直覺。每個人都說他是個天生的領袖。她對這一點深信不疑。現在他在這裡,讓她覺得自己是團隊中一位重要的成員,說她無所不能。可是伊阿宋自己能做到什麼呢?

  她無法將心中的疑慮對任何人傾訴。弗蘭克對這傢伙心存敬畏,小笛當然也是徹頭徹尾地佩服他。雷奧是他最好的朋友。就連尼克也完全無條件聽從他的領導。

  可是,黑茲爾無法忘記,在與巨人的戰爭中,伊阿宋曾是赫拉的先鋒。奧林匹斯的女王把伊阿宋丟進混血營地,由此引發了當前一系列以阻止蓋婭為目的的行動。為什麼首先是伊阿宋?冥冥中有什麼在告訴黑茲爾,他是問題的關鍵所在。伊阿宋會是最終的壓軸戲。

  世界必將迎來風暴或火焰。預言裡這樣說。相比黑茲爾對烈火的恐懼,她對風暴的害怕更甚,而伊阿宋能引起巨大的風暴。

  抬眼望去,她看到懸崖邊就在幾碼之外。

  她爬上崖頂,氣喘吁吁,渾身冒汗。一條傾斜而狹長的山谷向內陸伸展,中間點綴著散亂的橄欖樹與石灰岩巨石,見不到一絲文明的痕跡。

  剛才的攀登讓黑茲爾的兩腿有些發抖。蓋爾似乎急切前去探尋,它尖叫放屁,躥進附近的灌木叢中去了。遠遠的山下,阿爾戈二號在海灣裡好似一艘玩具船。如果考慮到海上的風與水面反射出來的刺眼陽光,黑茲爾搞不懂怎麼能有人從這樣的高處如此精准地射出一支箭。海灣的入口處,巨大的海龜殼如一枚鋥亮的硬幣在閃耀。

  伊阿宋也爬上了崖頂,依舊神態自若。

  他開口說:“哪裡——”

  “這裡!”一個聲音說。

  黑茲爾被嚇了一跳。十英尺開外出現了一個男人。他肩上挎著一張弓,一隻箭筒,雙手各舉著一把老式燧石手槍。他腳蹬高筒皮靴,身穿皮質馬褲,一件海盜樣式的襯衫。捲曲的黑髮梳成好似孩童的髮型,明亮的綠色眼睛裡流露著友善,不過一張紅色大手絹遮住了他面孔的下半部。

  “歡迎!”強盜大聲說,用槍對準他倆,“要錢還是要命?”

  黑茲爾深信一秒鐘前他還不在那兒。他就這樣憑空出現,仿佛是從一道無形的幕布後面走出來的。

  “你是什麼人?”黑茲爾問。

  強盜哈哈大笑:“當然是斯喀戎!”

  “喀戎?”伊阿宋問,“就像那個半人馬?”

  強盜白了他一眼:“斯喀戎,我的朋友。波塞冬之子!非凡的強盜!無所不能的超級小子!不過那並不重要。我可沒見到任何值錢的東西!”他大叫,仿佛這是個再好不過的消息,“我猜,這說明你們想死?”

  “等等,”黑茲爾說,“我們有值錢的東西。不過要是我們把東西拿出來,我們怎麼能確保你會放我們走?”

  “噢,人們總那麼問,”斯喀戎說,“我向斯提克斯冥河發誓,只要你們交出我想要的東西,我不會對你們開槍,還會把你們送回懸崖下。”

  黑茲爾擔心地看了伊阿宋一眼。無論有沒有斯提克斯冥河做證,斯喀戎的言語都不能令她感到安心。

  “要是我們跟你拼命呢?”伊阿宋問,“你在對付我們的同時無法扣住我們的船——”

  砰!砰!

  事情發生得太快,黑茲爾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

  伊阿宋腦袋邊上,煙霧升騰而起。他左耳之上的頭髮中間出現一道槽,如同賽馬的跑道。另一支燧石槍指向山下懸崖之外的地方,似乎斯喀戎的第二槍是對準阿爾戈二號開的。

  遲來的震驚差一點噎住了黑茲爾:“你幹了什麼?”

  “哦,別擔心!”斯喀戎笑道,“如果你能看得夠遠——當然你做不到這一點——你就能看到大個子年輕人兩隻鞋子中間的甲板上有一個彈孔,就是帶弓的那個。”

  “弗蘭克!”

  斯喀戎聳聳肩:“隨你怎麼叫。這只是為了讓你們瞧瞧,這恐怕本來可以帶來更嚴重的後果。”

  他轉動燧石槍。撞針重新就位,黑茲爾感覺手槍如同有魔力一般剛剛重新裝填好了子彈。

  斯喀戎對伊阿宋晃動眉毛。“好啦!作為對你問題的回答——是的,我能在對付你們的同時看住你們的船。仙銅子彈,對半神來說是致命的。你們倆先死——砰,砰,然後我再慢慢收拾你們船上的朋友。有活的目標尖叫亂跳,這樣的射擊練習太有意思了!”

  伊阿宋摸了摸頭髮上被子彈剛剛擦出來的溝。這一次,他不再那麼自信了。

  黑茲爾的腳下有些搖晃。弗蘭克是他所知的最擅長弓箭的人,然而強盜斯喀戎卻技藝超人。

  “你是波塞冬的兒子?”她好不容易才說,“從你的射擊水準來看,我還以為是阿波羅。”

  他眼睛周圍的微笑紋更深了。“啊,謝謝你!只不過熟能生巧。那只大海龜——都是由於我的出身,如果不是波塞冬之子,你是不可能馴化大海龜的!當然了,我也能用海浪掀翻你們的船,不過要這麼做難度太大,比起埋伏射殺的樂趣來差遠了。”

  黑茲爾拼命清理著思緒,拖延時間,可是望著冒煙的燧石槍口,要做到這一點很難。“呃……你的大手帕是用來幹什麼的?”

  “不讓人認出我來!”斯喀戎說。

  “可你已經介紹過自己了,”伊阿宋說,“你是斯喀戎。”

  強盜的眼睛一瞪。“你怎麼——哦,對了,我想我是說過。”他放低一支燧石槍,用另一隻手撓了撓頭,“都怪我太粗心了。對不起,恐怕我有點兒遲鈍。死而復生,諸如此類。讓我再來一次。”

  他端起手槍。“站住,給錢!我是無名強盜,你不需要知道我的名字!”

  無名強盜。黑茲爾忽然想起了什麼。“提修斯,他曾經殺了你。”

  斯喀戎雙肩一垂。“唉,你幹嗎提起他?我們本來進展順利!”

  伊阿宋皺皺眉:“黑茲爾,你知道這傢伙的來歷?”

  她點點頭,雖然細節有些模糊不清。“提修斯在去往雅典的路上遇到了他。斯喀戎殺死他的受害人,利用,呃……”

  與海龜有關。黑茲爾怎麼也想不起來。

  “提修斯是個大騙子!”斯喀戎抱怨道,“我不想再談論他。我已經死而復生了。蓋婭答應過我,我可以留在海岸線上,隨心所欲地搶劫所有半神,這正是我想做的!現在……我們說到哪兒了?”

  “你正打算放我們走。”黑茲爾大膽地說。

  “嗯……”斯喀戎說,“不,肯定不是這樣。啊,對了!要錢還是要命。你們的財寶呢?沒有財寶?那我只好——”

  “等等,”黑茲爾說,“我們有值錢的東西,至少我能取來。”

  斯喀戎用一支槍對準伊阿宋的腦袋。“那麼好吧,親愛的,動手吧,否則我下一槍除掉的就不只是你朋友的頭髮了!”

  黑茲爾需要集中意念。她心急如焚,腳下的大地隆隆作響,立刻帶來了大豐收——貴重金屬紛紛蹦出地面,仿佛大地急著要將它們驅趕出來。

  她被齊膝深的寶藏包圍在其中——羅馬金幣,德拉克馬銀幣,古老的黃金珠寶,閃亮的鑽石、黃寶石與紅寶石——多得足以裝滿幾個除草袋。

  斯喀戎開心地哈哈大笑:“你究竟是怎麼做到的?”

  黑茲爾沒有理會。她在想赫卡忒的十字路口出現的那些硬幣。這裡的寶藏更多,多個世紀以來佔領過這片土地的每一個帝國隱藏的財富——希臘、羅馬、拜占庭,還有諸多其他帝國。那些帝國已不復存在,只給強盜斯喀戎留下一片貧瘠的海岸線。

  這個念頭讓她感到自己渺小無能。

  “拿走這些財寶,”她說,“放我們走。”

  斯喀戎笑道:“哦,可我說過了,我要你們所有值錢的東西。我知道你們那艘船上還有非常特別的東西……一尊象牙與黃金的雕像,差不多有四十英尺高?”

  黑茲爾脖子上的汗水開始幹了,她打了個冷戰。

  伊阿宋走上前,避開指在面前的手槍,他的眼睛如藍寶石般堅毅。“雕像免談。”

  “你說得對,免談!”斯喀戎說,“我必須得到它!”

  “是蓋婭告訴你的,”黑茲爾猜道,“她命令你將它奪走。”

  斯喀戎聳聳肩。“也許吧。她告訴我說,我能把它據為己有,我很難拒絕這樣的提議!我不想再死一次,我的朋友。我打算活得很久,做一個非常富有的人!”

  “雕像對你來說毫無用處,”黑茲爾說,“如果蓋婭毀滅了世界的話。”

  斯喀戎的槍口搖晃了一下:“你說什麼?”

  “蓋婭在利用你,”黑茲爾說,“如果你拿走那雕像,我們就無法打敗她。她打算消滅地球表面上所有的凡人與半神,讓她的巨人和怪獸接管一切。那時候你到哪裡去花你的金子呢,斯喀戎?假設蓋婭還留你活命的話。”

  黑茲爾容他慢慢去理解。她相信作為一個強盜,斯喀戎對於被出賣這一點完全可以相信。

  他沉默許久。

  終於,他露出微笑,眼角的細紋又回來了。

  “好吧!”他說,“我並不是個不可理喻的人,你們就留下那雕像好了。”

  伊阿宋眨眨眼。“這麼說我們可以走了?”

  “還有一件事,”斯喀戎說,“我要求得到尊重。在讓我的受害人離開之前,我要求他們給我洗腳。”

  黑茲爾懷疑自己聽錯了。斯喀戎踢掉一隻皮靴,接著是另一隻。他的光腳是黑茲爾所見過的最噁心的東西……而她以前見過一些噁心到極點的東西。

  兩隻腳腫脹著,皺巴巴的,和生麵團一般發白,仿佛在福馬林中浸泡了好幾個世紀。每一隻畸形的腳趾上探出一撮撮棕色的毛。參差不齊的指甲蓋泛著黃綠色,如同烏龜殼。

  緊接著,臭氣撲鼻而來。黑茲爾不知道她父親的地下宮殿是否有專門給僵屍的餐廳,如果真有,那味道一定跟斯喀戎的腳一樣臭。

  “好吧!”斯喀戎動了動噁心的腳趾,“誰洗左腳,誰洗右腳?”

  伊阿宋的臉色變得與兩隻腳一樣煞白。“你……你一定在開玩笑。”

  “完全沒有!”斯喀戎說,“給我洗完腳,我們就一筆勾銷。我會送你們回到山崖下。我對斯提克斯冥河發誓。”

  發誓對他來說未免太過輕鬆,這敲響了黑茲爾心中的警鐘。腳。送你們回到山崖下。烏龜殼。

  她終於想起了那個故事,剛才遺忘的部分一個個清晰起來。她想起了斯喀戎是如何殺死受害人的。

  “能給我們一點兒時間嗎?”黑茲爾問。

  斯喀戎眯縫起眼睛:“幹什麼?”

  “呃,這是個重要的決定,”她說,“左腳還是右腳,我們需要商量一下。”

  她看得出來,面具之下的他在笑。

  “當然,”他說,“我非常慷慨,你們可以有兩分鐘時間。”

  黑茲爾爬出那堆寶藏,帶伊阿宋走到盡可能遠的地方——走下山崖大約五十英尺,她希望在這裡不會被強盜聽見。

  “斯喀戎把他的受害人一腳踢下山崖。”她低聲說。

  伊阿宋皺起眉頭:“什麼?”

  “趁你跪下來給他洗腳的時候,”黑茲爾說,“他就殺了你。等你失去平衡,被他的臭腳熏得頭昏眼花,他就把你從懸崖邊踢下去。你會直接掉進他的大海龜嘴裡。”

  伊阿宋過了幾秒鐘才回過味兒來。他向懸崖下望去,巨大的龜殼在水下閃光。

  “這麼說我們必須反抗。”伊阿宋說。

  “斯喀戎動作太快了,”黑茲爾說,“他會殺了我們倆。”

  “那我可以飛,等他把我踢下去,我會飄在半空,等他把你踢下去的時候,我再接住你。”

  黑茲爾搖搖頭。“如果他非常用力,而且動作夠快,你頭昏眼花,無法飛行。即便你還能飛,斯喀戎擁有神射手的眼神。他會看著你落下,若是你在空中盤旋,他也會從空中把你射殺。”

  “那……”伊阿宋握緊了劍柄,“希望你有別的辦法。”

  幾英尺外,黃鼠狼蓋爾從灌木叢中鑽了出來。它咬緊牙齒望著黑茲爾,仿佛在說:那麼,你有嗎?

  黑茲爾告訴自己冷靜,以免從地裡帶出更多的金子。她想起自己做過的一個關於父親的夢。普路托的聲音說:死者看到的是他們相信自己將會見到的一切,活著的人也是如此。這就是秘密。

  她終於明白自己該怎麼做了。比起對放屁的黃鼠狼的厭惡,比起對斯喀戎臭腳的痛恨,她更痛恨這個主意。

  “不幸的是,我有,”黑茲爾說,“我們必須讓斯喀戎勝出。”

  “什麼?”伊阿宋問。

  黑茲爾把計畫對他和盤托出。

  “總算是好了!”斯喀戎大聲喊,“兩分鐘早就過了!”

  “對不起,”伊阿宋說,“這可是個重大決定……關於哪一隻腳。”

  黑茲爾努力排除雜念,透過斯喀戎的眼睛想像出一個個畫面——他想要什麼,他期待什麼。

  這正是利用迷霧的鑰匙。她無法強迫別人以自己的方式看待世界,也無法讓斯喀戎眼前的現實變得不真實,然而如果她能讓他見到自己所希望看到的……噢,她是普路托的孩子。她與死者共處多年,傾聽過他們對前世的渴望,他們的前世已經部分被遺忘,被思鄉的情緒所扭曲。

  死者看到的是他們相信自己將會見到的一切,活著的人也是如此。

  普路托是冥界之神,財富之神。也許這兩個地域的影像密切相連,比黑茲爾所意識到的更加緊密。渴望與貪婪之間並沒有太大區別。

  如果她能召喚黃金與鑽石,為什麼不能召喚另一種財富——人們所希望看到的世界的影像呢?

  當然,她也許會出錯,她和伊阿宋會成為海龜的美餐。

  她將手伸進外衣口袋裡,弗蘭克的魔法木柴似乎比平日更沉重了。她肩負的不僅僅是自己的生命,而且是全體船員的生命。

  伊阿宋上前一步,張開雙手表示投降。“讓我先來,斯喀戎。我來洗你的左腳。”

  “不錯的選擇!”斯喀戎扭動毛茸茸的、如死屍一般的腳趾,“我一定用那只腳踩到了什麼東西,感覺靴子裡有點黏黏的,不過我相信你能把它清理乾淨。”

  伊阿宋的臉紅到了耳朵根。從他脖子上的緊張來看,黑茲爾知道他恨不得放下偽裝,拼死一搏——用他的黃金劍先發制人。不過黑茲爾清楚,要是真這麼幹,他註定會失敗。

  “斯喀戎,”她連忙說,“你有水嗎?肥皂呢?我們該怎麼洗——”

  “就這樣!”斯喀戎轉動他左手的槍。突然,手槍變成了一隻噴壺和一塊抹布。他把兩樣東西扔給伊阿宋。

  伊阿宋瞟了一眼標籤。“你打算讓我用玻璃清洗劑洗你的腳?”

  “當然不是!”斯喀戎擰起了眉毛,“這上面寫的是多種表面清洗劑。我的腳肯定算得上多種表面之一。再說了,它有抗菌功能,正是我需要的。相信我,水對這些東西不起作用。”

  斯喀戎扭扭腳趾,懸崖上飄過更加濃郁的僵屍餐廳的氣味。

  伊阿宋直犯噁心:“噢,神啊,不……”

  斯喀戎聳聳肩。“你隨時可以選擇我另一隻手上的東西。”他舉起右手的燧石槍。

  “他會照做的。”黑茲爾說。

  伊阿宋瞪了她一眼,不過黑茲爾在目光的對視中勝出了。

  “好吧。”他嘟囔道。

  “好極了!馬上……”斯喀戎跳到最近的一塊石灰石上,那塊石頭剛好有一張腳凳大小。他面對大海,放下腳,神氣活現的模樣宛如剛剛征服了一個新國家的探險者。“在你擦我的腳趾的時候,我要眺望地平線,這樣會更享受。”

  “是啊,”伊阿宋說,“我相信。”

  伊阿宋跪倒在強盜面前。懸崖邊的他任人宰割,只要斯喀戎一腳,他便會跌落山崖。

  黑茲爾集中意念,想像自己是斯喀戎——強盜之王。她低頭看著一個可憐的金髮男孩,對自己不構成任何威脅——只不過是又一個被打敗的半神,即將成為他的犧牲者。

  在她心中,她看到了即將發生的場面。她從大地深處召喚迷霧,與她召喚金銀與寶石一樣。

  伊阿宋噴了些清潔液,他眼淚汪汪。他開始用布擦洗斯喀戎的大腳趾,腦袋扭到一旁,拼命作嘔。黑茲爾幾乎看不下去了。她差一點錯過伊阿宋被踢中的場面。

  斯喀戎一腳猛踹在伊阿宋的胸膛上。伊阿宋向後倒下,從懸崖邊滾落下去。他胳膊亂舞,尖叫著向下墜落。在他快要落入水面的時候,海龜猛地抬起頭,一口將他吞進了肚子,然後又沉入水中去了。

  阿爾戈二號上的警鐘敲響了,黑茲爾的朋友奔到甲板上,操縱弩炮。黑茲爾聽到小笛在船上哭喊。

  這一切令人煩亂,黑茲爾差一點分了神。她強迫自己的心分開兩路——一路集中在自己的任務上,另一路則扮演著斯喀戎需要看到的角色。

  她憤怒地尖叫起來:“你都幹了什麼?”

  “哦,親愛的……”斯喀戎帶著傷心的口氣,可是黑茲爾感覺到了他隱藏在大手帕下面的笑意,“那只是個意外,我向你保證。”

  “我的朋友會殺了你!”

  “他們可以試試,”斯喀戎說,“不過與此同時,我想你還有時間給我洗另外一隻腳!相信我,親愛的。我的海龜現在吃飽了。它不想要你。你會很安全,除非你拒絕。”

  他用手槍對準她的頭。

  她遲疑了片刻,讓他看到自己的痛苦。她不能輕易答應,否則他不會相信黑茲爾已經被打垮。

  “別踢我。”她半抽泣著說。

  他目光一閃。這正是他期待的結果。她垮掉了,感覺到無助。斯喀戎,波塞冬的兒子再次贏得了勝利。

  黑茲爾難以相信,這傢伙會與波西·傑克遜有著共同的父親。這時她想起來,波塞冬有著多變的性格,如同大海一樣。也許他的孩子恰恰體現出這一點。波西是波塞冬善良天性的孩子——強大,但溫和而樂於助人,是説明船隻加速安全抵達遠方陸地的大海。斯喀戎則是波塞冬另一面的孩子——無情地拍打海岸線,令它支離破碎,或是卷走海岸邊無辜的人們,讓他們溺亡,抑或是擊碎船隻,無情地奪走全船人的生命。

  她抓起伊阿宋掉在地上的噴壺。

  “斯喀戎,”她怒道,“你的腳是你最不令人噁心的東西。”

  他的綠眼睛裡射出冷冷的目光:“洗就行了。”

  她跪下來,儘量不去理會那臭氣。她挪到一側,讓斯喀戎不得不調整站姿。她想像大海依然在她背後。她又轉動了一下身體,在心中繼續保持著那幅景象。

  “繼續幹!”斯喀戎說。

  黑茲爾忍住笑意。她已經設法讓斯喀戎轉了一百八十度,不過他眼中仍能看到水面,還有身後起伏的田野。

  她開始洗腳。

  黑茲爾從前幹過不少骯髒的工作。她在朱庇特營地清理過獨角獸的窩,也曾為軍團填埋並挖過公共廁所。

  這沒什麼大不了的,她對自己說。不過看到斯喀戎的腳趾,她還是忍不住作嘔。

  斯喀戎抬腳踢來的時候,她向後飛去,只是並沒有飛太遠。她一屁股落在幾碼之外的青草地上。

  斯喀戎瞪著她:“可是……”

  突然,世界變幻,幻覺消失了,斯喀戎徹底糊塗了。大海出現在他背後。他剛才只不過將黑茲爾從懸崖邊踢開了。

  他放下燧石槍:“怎麼會——”

  “站起身,把東西送來。”黑茲爾告訴他。

  伊阿宋從空中飛來,剛好從她頭頂上飛過,將強盜撞下了懸崖。

  斯喀戎一路尖叫,瘋狂地到處射擊,但都射了個空。黑茲爾站起身,跑到懸崖邊,剛好看見海龜探出頭,在空中一口將斯喀戎咬住。

  伊阿宋笑了。“黑茲爾,這太棒了。真的……黑茲爾?嘿,黑茲爾?”

  黑茲爾突然感到一陣眩暈,跪倒在地。

  她聽到遠處的朋友們在船上歡呼。伊阿宋立在她身旁,不過他的行動全變成了慢動作,他的輪廓模模糊糊,說話也變成了一片雜音。

  白霜在她身邊的岩石與草地上蔓延開來。她剛才召喚的財寶沉回到大地之中。四周迷霧翻滾。

  我做了什麼?她驚恐地想,一定是出了什麼問題。

  “不,黑茲爾,”她身後響起一個低沉的聲音,“你幹得不錯。”

  她大氣也不敢出。那聲音她只聽過一次,然而在她心中已重放過千百遍。

  她回過身,抬頭望向自己的父親。

  他身著羅馬服裝——平頭樣式的黑髮,蒼白而棱角分明的面孔刮得乾乾淨淨。外衣與長袍用黑色羊毛織成,繡有金線,面料上不停變換著被折磨的靈魂的一張張面孔。他的長袍邊緣帶有深紅色條紋,代表議員或是執政官。條紋如同一道鮮血的河流泛起道道波紋。普路托的無名指上戴了一顆巨大的貓眼石,仿佛一大塊經過打磨處理的冷凍過的迷霧。

  他的結婚戒指,黑茲爾心想。不過,普路托從未與黑茲爾的母親結婚。神不會與凡人結婚。那戒指代表了他與珀耳塞福涅的婚姻。

  這個念頭讓黑茲爾感到憤怒至極,她搖搖頭,擺脫眩暈的感覺,站起身來。

  “你想要什麼?”她問。

  她希望自己的口氣能給他帶來傷害——讓他因為自己給黑茲爾帶來的所有痛苦而受到懲罰。可是,他的嘴角浮現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笑容。

  “我的女兒,”他說,“你讓我感到高興,你成長了。”

  沒有一樣是你的功勞,她想說。她不願從他的贊許中得到任何快樂,可是她的眼睛卻感到有些刺痛。

  “我還以為你們這些主神失去了能力,”她好不容易說,“你們希臘與羅馬的化身相互爭鬥。”

  “的確如此,”普路托說,“不過,你如此強烈地召喚我,讓我出現在你面前……即便只是暫時。”

  “我並沒有召喚你。”

  雖然脫口而出,但她清楚這並不是真的。生平第一次,她欣然接受了自己作為普路托孩子的血統。她盡力去理解父親的能量,並將它們發揮到了極致。

  “當你抵達我在伊庇魯斯的宮殿時,”普路托說,“你必須有備而來。亡靈不會歡迎你,而女巫帕西法厄——”

  “帕西?”黑茲爾問。接著她意識到,這一定是那個女人的名字。

  “她不會像斯喀戎那樣容易被愚弄,”普路托的目光如同火山石般閃耀,“你通過了第一次考驗。帕西法厄打算重建她的領地,這將置所有半神於危險之中,除非你在哈迪斯之屋阻止她……”

  他的身形開始閃爍。有一刻他是個大鬍子,身穿希臘長袍,頭上戴了一頂金色月桂花冠。在他腳邊,一隻只白骨的手從地下探出。

  神咬緊牙齒,眉頭緊蹙。

  他的羅馬外形穩定下來。白骨的手融回了大地之中。

  “我們沒多少時間了。”他看來像個大病初愈的人,“要知道,死亡之門是亡靈庇護所的最底層。你必須讓帕西法厄見到她想見的東西。你是對的,這正是所有魔法背後的秘密。可是,當你身處她的迷宮之中,要做到這一點並不容易。”

  “你在說什麼?什麼迷宮?”

  “你會明白的,”他保證,“還有,黑茲爾·列維斯科……你不會相信我,不過我為你的能量感到驕傲。有時候……有時候我能關心我孩子的唯一辦法便是遠離他們。”

  黑茲爾忍住了想罵人的衝動。普路托不過是另一個不負責任、尋找牽強藉口的神祇父親。可是,當那幾個字在她心中重放時,她的心依然怦怦直跳:我為你的能量感到驕傲。

  “找你的朋友們去吧”,普路托說,“他們該擔心了。前往伊庇魯斯的旅程依然危險重重。”

  “等等。”黑茲爾說。

  普路托抬起一道眉毛。

  “我見到塔納托斯的時候,”她說,“你知道……死亡之神……他告訴我說,我並不在你要捕捉的無賴幽魂清單上。他說,也許那才是你保持距離的原因。如果承認了我,你就必須將我帶回到冥界。”

  普路托停頓了一會兒。“你想問什麼?”

  “你就在這裡。為什麼不把我帶到冥界去呢?讓我回歸死亡?”

  普路托的身形開始淡去。他微微一笑,黑茲爾看不出他是哀傷還是高興。“也許那並不是我希望看到的,黑茲爾。也許我從未來過這裡。”

第十五章 惡魔奶奶的詛咒

  惡魔祖母漸漸逼近,準備痛下殺手的時候,波西卻感到如釋重負。

  自然,他感到害怕。他並不喜歡以三對幾十的微弱機會。不過至少他懂得戰鬥。在黑暗中前行,隨時等待被攻擊——這已經讓他快要發瘋。

  此外,他與安娜貝絲曾無數次並肩作戰,而且此刻他們還有一位泰坦相助。

  “走開。”波西的激流劍刺向最近的一個乾巴巴的女巫,她只是冷笑一聲。

  我們是阿拉伊,詛咒女神,那個怪異的畫外音如同整個森林在說話,你無法殺死我們。

  安娜貝絲與他的肩膀緊靠在一起。“別碰她們,”她警告,“她們是詛咒精靈。”

  “鮑勃不喜歡詛咒。”鮑勃說。骷髏小貓小鮑勃躲進了他的外衣裡。機靈的小貓。

  泰坦的掃帚劃過一個大大的弧線,逼得精靈們後退幾步,然而她們很快如潮水般重新湧來。

  我們效力於仇恨者與失敗者,詛咒女神們說,我們效力於發誓要耗盡最後一口氣復仇的被害者。我們有很多詛咒送給你們。

  波西胃裡的火焰河水湧到了嗓子眼。他希望塔塔勒斯有更好的飲料清單可供選擇,或者有一棵樹能提供解酸的水果。

  “謝謝你的好意,”他說,“不過我媽媽告訴過我,不要接受陌生人的詛咒。”

  近前的惡魔向前撲了上來。她的爪子如同白骨做成的彈簧刀向外探出。波西將她劈成兩半。可是就在她蒸發的同時,波西的胸膛兩側湧起燒灼般的疼痛。他踉蹌著向後退去,用手緊緊捂住胸腔。他的手指帶出濕漉漉的紅色液體。

  “波西,你在流血!”安娜貝絲大喊,雖然這已顯而易見,“噢,神啊,兩邊都在流血。”

  的確如此。他殘破的衣服左右兩側的邊緣沾滿了血,仿佛被一支標槍刺穿了。

  或是一支箭……

  噁心的感覺差一點讓他跌到。復仇。來自被害者的詛咒。

  他眼前閃過兩年前在德克薩斯的一次遭遇——他與一個怪獸農場主的戰鬥。那怪獸只有在三個身體同時被刺穿的時候才能被殺死。

  “吉里昂,”波西說,“我就這樣殺了他……”

  精靈露出毒牙。更多的詛咒女神從黑色的樹上跳下來,拍打著她們皮質的翅膀。

  是的,她們確認,嘗嘗你給吉里昂帶來的痛苦,很多詛咒都指向你,波西·傑克遜。你會死於其中哪一個?選擇吧,否則我們會將你撕成碎片!

  他拼命撐住沒有倒下。血不再擴散,但他仍然覺得好像被一根燒紅的窗簾杆刺穿了肋骨。他握劍的手臂感到沉重而虛弱。

  “我不明白。”他喃喃自語。

  鮑勃的聲音好似在一條長長隧道的盡頭回蕩。“如果你殺死一個,她就會給你多加上一個詛咒。”

  “可如果我們不殺死她們……”安娜貝絲說。

  “反正她們也會殺了我們。”波西說。

  選擇吧!詛咒女神叫喊,像坎珀那樣被壓扁?還是如同在聖海倫山下被你屠殺的特爾金一樣被肢解?你帶來了太多的死亡與痛苦,波西·傑克遜,我們要全部還給你!

  長翅膀的女巫在逼近,空氣中傳來她們呼吸的酸腐氣息。她們的眼睛裡燃燒著仇恨的火焰,外表與復仇三女神有幾分相似,但波西覺得詛咒女神比她們更壞。至少復仇三女神還在哈迪斯的掌控之下,而這些東西更瘋狂,並且在不斷繁殖。

  如果她們代表了波西殺死過的每一個敵人的死亡詛咒……那麼波西一定會不堪承受。他面對過太多的敵人。

  一個惡魔向安娜貝絲撲了上來。安娜貝絲本能地一閃,用手中的石頭向老女人的腦袋砸去,讓她化作了塵土。

  安娜貝絲沒有選擇,換作波西也會那樣去做。隨即安娜貝絲扔下手中的石頭,驚恐地大叫起來。

  “我看不見了!”她摸著自己的臉,狂亂地四處張望。她的雙眼變成了純白一片。

  波西連忙跑到她身旁,詛咒女神哈哈大笑。

  在魔獸之海,你用隱形術騙過他的時候,波呂斐摩斯詛咒了你。他無法看見你,所以現在你也無法看見你的攻擊者。

  “還有我呢。”波西安慰她。他伸出胳膊抱住安娜貝絲,然而詛咒女神漸漸逼近,他已不知道該如何保護自己,保護安娜貝絲。

  十幾個惡魔從各個方向同時躍起,鮑勃大叫:“我掃!”

  他的掃帚從波西腦袋上嗖地掠過。詛咒女神的攻擊陣線如同保齡球瓶似的一個個向後倒去。

  更多詛咒女神向前湧來。鮑勃狠狠敲中其中一個的腦袋,刺穿另外一個,她們化成了灰。其他的幾個連連後退。

  波西屏住呼吸,等待他們的泰坦朋友被可怕的詛咒擊倒,可是鮑勃看樣子什麼事也沒有——一位大個子銀色保鏢用世界上最可怕的清掃工具將死神擋在了門外。

  “鮑勃,你沒事吧?”波西問,“沒有詛咒?”

  “鮑勃沒有詛咒!”鮑勃也說。

  詛咒女神咆哮著圍攻上來,盯緊了掃帚。泰坦已經被詛咒了,幹嗎還要再折磨他?而你,波西·傑克遜,你已經抹去了他的記憶。

  鮑勃的矛頭放低了下去。

  “鮑勃,別聽她們的,”安娜貝絲說,“她們都是邪惡的!”

  時間慢了下來。波西不知道克洛諾斯的靈魂此刻是否就在不遠處的黑暗中盤旋,盡情享受這一刻,希望時間永恆。波西的感覺就像是在他十二歲時,與阿瑞斯在洛杉磯的海灘上激戰,泰坦之王的陰影頭一次從他們頭頂上掠過。

  鮑勃轉過身。他狂野的白髮有如炸開的光環。“我的記憶……是你嗎?”

  詛咒他,泰坦!詛咒女神催促,紅眼睛在放光,加入到我們中間!

  波西的心緊張得貼到了後背。“鮑勃,一言難盡,我不希望你成為我的敵人,我想和你做朋友。”

  他偷走了你的生活,詛咒女神說,將你留在哈迪斯的宮殿裡擦洗地板!

  安娜貝絲緊緊握住波西的手。“往哪邊走?”她低聲問,“如果我們必須逃跑的話。”

  他明白。如果鮑勃不再保護他們,他們唯一的機會便是逃走——可是那樣做等於根本沒有機會。

  “鮑勃,你聽我說,”他又嘗試說,“詛咒女神試圖激怒你。她們誕生在仇恨的念頭之中。不要讓她們得償所願。我們才是你的朋友。”

  說出這句話來,波西感覺自己像個騙子。他把鮑勃留在冥界,一直不給他自己的思想。有什麼能讓他們成為朋友呢?因為波西此刻需要他嗎?波西一直痛恨神祇利用自己幹這幹那,而他卻在以同樣的方式對待鮑勃。

  看到他的表情了嗎?詛咒女神咆哮,這孩子甚至無法說服自己。偷走你的記憶之後,他來看過你一次嗎?

  “沒有,”鮑勃嘟囔道,嘴唇在發抖,“另一個來了。”

  波西的腦子有些遲鈍:“另一個?”

  “尼克,”鮑勃皺皺眉,眼中充滿了被傷害的神情,“尼克來過,跟我講波西的事,說波西是好人,還說他是個朋友。這才是鮑勃幫忙的原因。”

  “可是……”波西的聲音破碎了,仿佛有人用仙銅劈中了他的嗓子。他從未感到過自己如此低劣,如此可鄙,根本不配擁有一個朋友。

  詛咒女神進攻了。這一次,鮑勃沒有阻攔。

  “往左邊!”波西拖起安娜貝絲,在詛咒女神中間殺開一條血路。這樣做也許會給他加上十幾個詛咒,但他並沒有馬上感覺到,所以他腳步不停地向前飛奔。

  每跑一步,他胸中便如灼燒般疼痛。他在樹叢間穿行,帶安娜貝絲全力向前奔跑,儘管她什麼也看不見。

  波西明白她對自己是多麼信任,信任他能夠帶自己逃出這一切。他不能令她失望,可是用什麼辦法才能救她呢?而且,要是她一輩子瞎了眼……不。他強壓住恐慌的念頭。他可以待會兒再考慮治好她的辦法。首先,他們必須逃出去。

  皮質的翅膀在頭頂上拍打。憤怒的噝噝聲與爪子的摩擦聲告訴他,惡魔就在他們身後。

  他們跑過一棵黑色的樹,他揮劍向樹幹上砍去。他聽到樹倒下的聲音,緊跟著幾十個詛咒女神被大樹壓扁,傳來令人興奮的嘎吱聲。

  如果大樹在森林中倒下,壓扁了惡魔,樹會不會受到詛咒呢?

  波西又砍倒一棵樹,一棵接著一棵。這給他們爭取了幾秒鐘時間,但還遠遠不夠。

  突然,他們面前的黑暗變得越發濃厚了,波西體會到了什麼叫作雪上加霜。他趕在兩人沖下山崖之前一把抓住安娜貝絲。

  “怎麼了?”她大叫,“是什麼?”

  “懸崖,”他氣喘吁吁,“大懸崖。”

  “那我們走哪邊?”

  波西看不見懸崖底下究竟有多深。可能是十英尺,也可能是一千英尺。根本無從判斷哪裡是底。他們可以抱著最好的希望跳下去,然而他懷疑“最好”這樣的情況是否會發生在塔塔勒斯。

  所以,只剩下兩個選擇:左還是右,順著懸崖邊奔跑。

  他正要隨便做出一個選擇,一個帶翅膀的惡魔落在了他跟前,在虛無的空氣中借助她的蝙蝠翅膀盤旋在空中,正好在劍所及的範圍之外。

  散步愉快嗎?一個彙聚在一起的聲音說,在他們身邊回蕩。

  波西轉過身。詛咒女神紛紛沖出樹林,在他們身邊圍成了一個半圓。一個詛咒女神抓住安娜貝絲的胳膊,安娜貝絲憤怒地哭喊著,使出一個柔道扭轉動作,將怪獸摔倒在地,又集中她全身的力量用肘部狠命一擊,這樣的身手足以讓任何一位職業摔跤選手引以為傲。

  惡魔粉碎了,然而當安娜貝絲站起身時,除了眼瞎之外,她還顯得震驚而恐懼。

  “波西?”她喊道,聲音裡透著恐慌。

  “我就在這兒。”

  他想伸手扶住她的肩,但她並不在他以為的地方。他又試了一次,卻發現她在幾英尺之外,如同試圖在一缸水中抓住什麼,光線扭曲了影像。

  “波西!”安娜貝絲的聲音嘶啞了,“你為什麼要離開我?”

  “我沒有!”面對詛咒女神,他憤怒得胳膊發抖,“你們對她幹了什麼?”

  我們什麼也沒幹,惡魔說,你的愛人被施加了一個特殊詛咒——源自於一個你拋棄的人的痛苦思緒。你懲罰過一個無辜的靈魂,將她留在孤獨之中。現在,她最惡意的願望實現了:安娜貝絲感受到了她的絕望,也將在被棄的孤獨中死去。

  “波西?”安娜貝絲張開雙臂,想要找到他。詛咒女神向後退去,任她在她們中間盲目地跌跌撞撞。

  “我拋棄了誰?”波西責問,“我從來沒有——”

  他的胃突然感到仿佛從懸崖墜落下去一般。

  幾個字在他頭腦中迴響:一個無辜的靈魂,被棄在孤獨之中。他想起一個小島,一個被發光的軟水晶點亮的山洞,海灘上的一張餐桌前,隱形的風之精靈侍立在一旁。

  “她不會的,”他嘟囔道,“她絕不會詛咒我。”

  惡魔的眼睛模糊在一起,如同她們的聲音。波西的兩肋在跳動。他的胸膛更痛了,仿佛有人正在慢慢轉動一把匕首。

  安娜貝斯迷失在惡魔中間,絕望地呼喊他的名字。波西好想跑到她跟前,可他知道詛咒女神不會讓他這樣做。她們還沒有立刻殺死她的唯一原因,是她們正享受她的痛苦。

  波西牙關緊咬。他不在乎自己受到多少詛咒。他必須讓這些老巫婆將注意力放在他的身上,盡一切可能保護安娜貝絲。

  他狂怒地呼喊,向她們發動了攻擊。

第十六章 巨人朋友歸來

  有那麼激動人心的片刻,波西感到自己佔據了上風。激流劍如同切開糖粉似的切開了詛咒女神。一個惡魔在慌亂中迎頭撞上了一棵樹。另一個尖叫著想要飛走,但被波西砍掉了翅膀,轉著圈跌進了深淵。

  每當一個惡魔被消滅的時候,波西便感到越來越深的恐懼,因為又有新的詛咒加在了他的身體上。一些詛咒無情而冷酷:被刺穿肚皮,仿佛被噴燈捆住似的灼燒。另一些則相對輕微:血液中湧起的寒意,右眼無法控制地抽搐。

  說真的,有誰會拼盡最後一口氣詛咒你說,“我希望你眼睛抽搐”呢?

  波西知道自己殺死過太多怪獸,但他從未真正從怪獸的角度去考慮過。此刻,它們所有的痛苦、憤怒與怨恨通通傾瀉在他身上,耗費著他的氣力。

  詛咒女神還在不停湧現。似乎每當他砍倒一個,便會有六個出現。

  他握劍的胳膊已經疲憊不堪。他的身體在痛,視線越來越模糊。他拼命向安娜貝絲靠攏,而她卻遙不可及,一面在惡魔中跌跌撞撞,一面呼喊他的名字。

  波西蹣跚著向她走去,一個惡魔跳起身,用牙齒咬進了他的大腿。波西怒吼一聲,將惡魔砍成了灰,但他也緊跟著跪倒在地。

  他嘴裡灼燒的感覺比剛才飲下火焰河水更加痛苦。他彎下腰,哆嗦幹嘔,似乎有十幾條火蛇正沿他的食道滑下。

  你已經做出選擇,詛咒女神說,菲尼亞斯的詛咒……一個絕妙的痛苦死法。

  波西想說什麼。他的舌頭仿佛被送進了微波爐。他想起那個瞎眼的老國王在波特蘭用除草機追趕鷹身女妖。波西向他提出挑戰,失敗者必須喝下致命的蛇發女妖的血液。波西不記得那個瞎眼老人最後念叨了一句詛咒。菲尼亞斯融化了,回到了冥界,也許他並不希望波西度過長壽而快樂的一生。

  在波西勝利之後,蓋婭警告過他:別心存僥倖。在你的死亡來臨之時,我保證它將會比飲下蛇發女妖的血液更加痛苦。

  此刻他身處塔塔勒斯,蛇發女妖的血液加上其他十幾種痛苦難耐的詛咒,讓他瀕臨死亡,而他卻眼睜睜看著女友四處亂撞,無助地瞎著雙眼,相信自己已被他拋棄。他握緊了劍,指節開始冒出水汽。白色的煙在他前臂上嫋嫋升起。

  我不會就這樣死去,他心想。不僅僅是因為這一切痛苦而恥辱,更是因為安娜貝絲需要他。一旦他死去,惡魔便會將注意力轉向她。他不能棄之不顧。

  詛咒女神圍攏在他四周,竊笑著,發出噝噝聲。

  他的腦袋會先炸開,聲音猜測道。

  不,那聲音從另一個方向回應自己,他會全身一齊燃燒。

  她們對他如何死去下起了賭注……他會在地面上留下怎樣的焦痕。

  “鮑勃,”他嘶聲道,“我需要你。”

  一個絕望的懇求,連他自己幾乎都聽不見了。鮑勃怎麼會再次回應他的呼喚呢?泰坦已經知道了實情。波西沒有了朋友。

  他最後一次抬起眼睛。四周在閃爍,天空在沸騰,大地在冒泡。

  波西知道,他眼中所見的塔塔勒斯比起真實的恐怖來說只能算輕描淡寫——只是他半神的頭腦所能夠承受的場面,最壞的部分被掩蓋起來,如同迷霧掩飾了凡人眼中所見的怪獸。現在波西行將死去,他開始看到了真相。

  空氣是塔塔勒斯的呼吸。所有的怪獸不過是在他體內迴圈的血液細胞。波西所見的一切是深淵的黑暗之神心中的一個夢境。

  這一定是尼克眼中見到的塔塔勒斯,這差一點摧毀了他的心智。尼克……波西未能善待的眾多人當中的一個。他與安娜貝絲能夠在塔塔勒斯中走了這麼遠,只是因為尼克·德·安吉洛表現得如同鮑勃真正的朋友。

  你看到深淵中的恐怖了嗎?詛咒女神安慰地說,放棄吧,波西·傑克遜,難道死亡不比忍受這地方更好嗎?

  “對不起。”波西喃喃道。

  他道歉了!詛咒女神開心地尖叫,他為自己失敗的人生,為自己對塔塔勒斯的孩子們犯下的罪行感到懊悔!

  “不,”波西說,“對不起,鮑勃。我本應該對你誠實相待。請……原諒我。保護好安娜貝絲。”

  他並不指望鮑勃聽到他或是在乎他,但良心的告白能讓他感到好受些。他不能為自己的苦惱去責備任何人,不是神祇,不是鮑勃,他甚至不能責備卡裡普索,那個被他獨自留在小島上的女孩。也許她心生仇恨,在絕望中詛咒了波西的女朋友。可是……波西本該對卡裡普索負責到底,確保神祇遵守承諾,將她從奧傑吉厄島的流放中釋放出來。他對待她的方式不比對鮑勃好多少。他甚至沒有過多想到她,雖然她的月亮花依然在他母親窗邊的花盆中綻放。

  這耗盡了他剩下的力氣,但他站起了身,渾身冒著熱氣,兩腿發抖,體內如火山在翻湧。

  至少他還能戰鬥。波西抬起激流劍。可沒等他出手,他面前所有的詛咒女神都炸成了灰。

  鮑勃的確懂得如何充分發揮掃帚的功能。他來回揮砍,殺死一個接一個的惡魔,小貓小鮑勃坐在他肩膀上,弓起後背,發出噝噝的聲響。

  轉眼之間,詛咒女神全都消失了。她們大多蒸發得沒有了蹤影,幾個明智的飛進了黑暗中,發出恐懼的尖叫。

  波西想對泰坦表示感謝,可他發不出一點聲音。他的兩腿彎曲著,耳朵裡在轟鳴。透過痛苦發紅的視線,他看見安娜貝絲在幾碼之外的地方,正茫然不知地向懸崖邊走去。

  “啊!”波西大叫一聲。

  鮑勃跟隨他的目光看去。他沖向安娜貝絲,一把將她抱起。她尖叫掙扎,對鮑勃的肚皮一通亂拳。鮑勃並不在意,把她帶到波西身邊,輕輕放下。

  泰坦摸了摸她的額頭:“哎喲。”

  安娜貝絲停止了反抗。她眼前漸漸明亮起來。“這是……怎麼……?”

  她看到了波西,臉上閃過複雜的神情——寬慰,快樂,震驚,恐懼。“他怎麼了?”她大叫,“出什麼事了?”

  她抱住他的肩頭,對著他的腦袋痛哭起來。

  波西想告訴她自己沒事,但顯然並非如此。他甚至無法感覺到自己身體的存在。他的意識如同一個小小的氦氣球,松松地拴在他頭頂,沒有重量,也沒有力量,只是在不停膨脹,變得越來越輕。他知道,它很快就會炸開,要不細線就會斷開,他的生命也將隨之飄走。

  安娜貝絲用雙手抱住他的臉。她吻了他,替他擦拭著眼中的塵土與汗水。

  鮑勃立在他們身旁,掃帚如同旗幟一般插在地面。他的神情難以讓人讀懂,在黑暗中放出白色的光。

  “很多詛咒,”鮑勃說,“波西對怪獸做過不好的事情。”

  “你能治好他嗎?”安娜貝絲懇求,“就像你治好我的失明那樣把波西治好!”

  鮑勃皺皺眉。他扯了一把制服上的胸牌,仿佛那是一個疤。

  安娜貝絲不肯放棄。“鮑勃——”

  “伊阿佩托斯,”鮑勃說,聲音低沉下去,“在成為鮑勃之前,他是伊阿佩托斯。”

  空氣凝固了。波西感到無助,幾乎失去了與世界的聯繫。

  “我更喜歡鮑勃,”安娜貝絲的聲音出奇冷靜,“你喜歡哪一個?”

  泰坦用純銀色的眼睛注視著她:“我也不知道了。”

  他蹲在她身邊,查看波西的傷勢。鮑勃的面孔憔悴而疲憊,仿佛他突然感到了他經歷的所有世紀的沉重。

  “我保證過,”他喃喃道,“尼克讓我出手相助。我想無論伊阿佩托斯還是鮑勃都不會違背諾言。”他摸了摸波西的額頭。

  “疼,”泰坦嘟囔道,“很疼。”

  波西倒進了他的懷裡。他耳朵裡的轟鳴漸漸退去,視線清晰起來。他依然感覺好似吞下了一個油炸鍋。他的體內在翻滾。他能感覺到毒藥只是放緩了蔓延,並沒有被徹底清除。

  可是,他還活著。

  他想迎向鮑勃的目光,表示感激。他的腦袋靠在鮑勃的胸膛上。

  “鮑勃沒辦法治好他,”鮑勃說,“他中了太多的毒,太多的詛咒堆積在一起。”

  安娜貝絲抱住波西。他想對她說:我現在能感覺到了。噢,你抱得太緊了。

  “我們能怎麼辦,鮑勃?”安娜貝絲問,“什麼地方有水嗎?也許水能治好他。”

  “沒有水,”鮑勃說,“塔塔勒斯很糟糕。”

  我知道了,波西恨不得大叫。至少泰坦還把自己叫作鮑勃。即便他責怪波西奪走他的記憶,也許他還會幫助安娜貝絲,如果波西沒有成功的話。

  “不,”安娜貝絲堅持,“不,一定有辦法,一定有能救他的東西。”

  鮑勃把手放在波西胸前。一種如桉樹油般冷冷的刺痛在他胸前蔓延開來。可是,鮑勃剛抬起手,痛苦便又回來了。波西的肺裡又如同岩漿般炙熱。

  “塔塔勒斯會殺死半神,”鮑勃說,“它治癒怪獸,但你們不屬於這裡。塔塔勒斯不會治好波西,深淵痛恨你們的族類。”

  “我不在乎,”安娜貝絲說,“即便是在這裡,一定也有地方能讓他休息,讓他接受治療。也許我們可以回到赫爾墨斯聖壇,或者——”

  遠處,一個低沉的聲音在怒吼——不幸的是,波西認得那個聲音。

  “我聞到了他的味道!”巨人在咆哮,“當心,波塞冬的兒子!我為你而來!”

  “波呂玻忒斯,”鮑勃說,“他痛恨波塞冬和他的孩子。他已經非常接近了。”

  安娜貝絲使勁幫波西站起身。他不願讓她如此費力,但他感覺自己就像是一袋檯球。就算安娜貝絲撐起了他全身的重量,他也無法站立。

  “鮑勃,我走了,無論你來不來,”她說,“你要幫忙嗎?”

  小貓小鮑勃喵了一聲,開始發出咕嚕聲,在鮑勃下巴上蹭著。

  鮑勃看了一眼波西,波西希望自己能讀懂泰坦的神情。他是憤怒還是若有所思?他在打算報復,還是說只是受到了傷害,因為波西一直撒謊說自己是他的朋友?

  “有一個地方,”鮑勃終於說,“有一個巨人也許知道怎麼辦。”

  安娜貝絲差一點扔下波西。“一個巨人。噢,鮑勃,巨人是壞的。”

  “有一個好的,”鮑勃堅持,“相信我,我會帶你們……除非波呂玻忒斯和其他巨人先抓住了我們。”

第十七章 羅馬與希臘在夢中聯手

  伊阿宋在崗位上睡著了。這非常不妙,因為他在一千英尺的高空。

  他本該很清楚這一點。這是他們與強盜斯喀戎遭遇過後的早晨,輪到伊阿宋值崗,驅走一些瘋狂威脅飛船的樊迪。他解決了最後一個,卻忘記了屏住呼吸。

  一個愚蠢的錯誤。當風之精靈分崩瓦解之後,帶來了一陣真空。除非你屏住呼吸,否則空氣會被吸進肺裡。內耳的壓力迅速下降,你便會失去知覺。

  這發生在了伊阿宋身上。

  更糟的是,他立刻進入了夢鄉。在他的潛意識裡,他在想:真的嗎?現在?

  他需要醒來,否則他會死去,不過他無法堅持這個念頭。在夢裡,他發現自己來到一幢高樓的房頂,曼哈頓的夜景在他四周延伸。一陣冷風吹透了他的衣服。

  幾個街區外,雲團在帝國大廈上空聚集——這裡是奧林匹斯山的入口。電閃雷鳴,空氣中充滿了金屬電子,彌漫著即將到來的雷雨的氣息。摩天大樓的頂部如平日一般點亮著,但燈光似乎發生了故障,在紫色與橙色間來回閃爍,仿佛不同的顏色在爭奪控制權。

  伊阿宋所在的屋頂上,站著他來自朱庇特營地的老朋友:一隊身穿戰鬥盔甲的半神,他們的帝國黃金武器與盾牌在黑暗中閃亮。他看到了達科塔與南森,萊拉與馬庫斯。屋大維站在一旁,瘦削蒼白,因為睡眠不佳或是憤怒而眼圈發紅,他的腰間掛了一串獻祭用的毛絨動物,占卜師的白色長袍垂在一件紫色T恤衫和工裝褲外。

  蕾娜站在隊伍中央,她的金屬狗阿金與阿銀分立兩旁。看到她,伊阿宋感到一陣難以置信的愧疚。他讓她相信他們倆還有將來。他從來沒愛上過她,也沒有朝這方面引導過她……但也沒有明確表示過拒絕。

  他消失了,留下她獨自管理營地。(好吧,那並不是伊阿宋的主意,可是……)後來,他與自己的新女友小笛和一群希臘朋友乘戰艦回到朱庇特營地。他們在營地上開火並一走了之,留下蕾娜去對付一場戰爭。

  在他的夢境中,蕾娜顯得疲倦。別人也許注意不到,但與她的長期共事讓他能看出她眼中的倦意和盔甲掩蓋下的肩頭的緊張。她的黑髮濕漉漉的,仿佛剛匆匆忙忙洗了個澡。

  羅馬人望著通向屋頂的門,似乎在等待什麼人。

  門開了,兩個人出現在門口。其中一個是農牧神——不,伊阿宋想——一個半羊人。他在混血營地瞭解了其中的區別,每當他搞錯的時候,海治教練總會糾正他。羅馬農牧神喜歡到處閒逛,乞討進食。半羊人則更樂於相助,更多參與到半神的事務之中。伊阿宋從前沒見過這個半羊人,但他肯定這傢伙是從希臘那邊來的。沒有農牧神會在半夜裡帶著任務來到一隊全副武裝的羅馬人面前。

  他穿了一件大自然保護協會綠色T恤衫,上面畫著瀕臨滅絕的鯨魚、老虎之類的動物。毛髮濃密的腿和蹄子毫無遮掩。他有著一把濃密的山羊鬍子,捲曲的棕色頭髮塞進一頂拉斯塔式帽子下面,脖子上垂下一串蘆笛。他的雙手撥弄著衣服邊,不過從他打量羅馬人的方式來看,他格外留意他們的位置與武器,伊阿宋判斷這個半羊人一定有過戰鬥的經驗。

  在他身旁的是一個紅頭髮女孩,伊阿宋認得那是混血營地的預言者,芮秋·伊莉莎白·戴爾。她有著一頭卷卷的長髮,穿著簡潔的白色襯衫,牛仔褲上到處是手繪的圖案。她拿了一把藍色塑膠梳子在大腿上緊張地敲打,仿佛那是一個好運護身符。

  伊阿宋還記得她在營火邊念誦一行行預言的樣子,那個預言讓伊阿宋、小笛和雷奧有了第一次共同外出探險的任務。她是個普通的凡人少年,並非半神,不過出於伊阿宋永遠無法理解的原因,德爾菲的靈魂選中她作為宿主。

  真正的問題在於:她與羅馬人在一起幹什麼?

  她走上前,目光盯住蕾娜不放。“你收到我的資訊了。”

  屋大維哼了一聲。“正是因為這個,你才能活到現在,希臘人,我希望你是來討論投降條件的。”

  “屋大維……”蕾娜提醒他。

  “至少該搜搜她的身!”屋大維不滿地說。

  “沒必要,”蕾娜說,打量著芮秋·戴爾,“你帶武器了嗎?”

  芮秋聳聳肩,“我有一次用這把梳子打過克洛諾斯的眼睛。除此之外,沒有了。”

  羅馬人似乎不知道該說什麼。這個凡人聽來並不是在開玩笑。

  “那你的朋友呢?”蕾娜對半羊人點點頭,“我以為你會一個人來。”

  “這是格洛弗·安德伍德,”芮秋說,“他是委員會的領導之一。”

  “什麼委員會?”屋大維問。

  “偶蹄長老委員會,夥計。”格洛弗的聲音又高又細,仿佛被嚇壞了,不過伊阿宋懷疑這個半羊人實際比他的外表更冷酷,“說真的,你們羅馬人不是有自然,樹木什麼的嗎?我帶來了你們想要的消息。此外,我是持證的保護人。我來這裡是為了,嗯,保護芮秋。”

  蕾娜有些忍俊不禁。“但卻沒有武器?”

  “只有蘆笛,”格洛弗似乎陷入了沉思,“波西總說,我‘天生狂野’的外表應該可以算作一件危險武器,不過我並不認為有那麼厲害。”

  屋大維冷笑一聲。“又是波西·傑克遜的朋友。我光聽到就夠了。”

  蕾娜舉起手讓他安靜。阿金和阿銀在空中嗅嗅,在她身旁保持著冷靜與專注。

  “到目前為止,我們的客人說的都是事實,”蕾娜說,“不過當心,芮秋與格洛弗,如果你們開始撒謊,這次談話將對你們不利。言歸正傳吧。”

  芮秋從牛仔褲口袋裡掏出一張好像餐巾紙一樣的紙。“一條資訊,來自安娜貝絲。”

  伊阿宋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聽錯了。安娜貝絲在塔塔勒斯,她不可能用餐巾紙給任何人傳遞資訊。

  也許我落入水中,已經死掉了,他的潛意識說,這不是真的,而是某種死後的幻象。

  可是,夢境顯得太過真實。他能感到風在屋頂上刮過,能嗅到暴風雨的氣息。電光在帝國大廈頂上閃過,羅馬人的盔甲閃閃發光。

  蕾娜拿起紙條。一邊讀著,她的眉毛越抬越高,嘴巴也吃驚地張大了。最後,她抬起頭看看芮秋:“這是個玩笑嗎?”

  “我希望是,”芮秋說,“他們真在塔塔勒斯。”

  “可是他們怎麼——”

  “我不知道,”芮秋說,“紙條出現在我們餐廳祭品的火焰之中。那是安娜貝絲的筆跡,她專門提到了你的名字。”

  屋大維激動了:“塔塔勒斯?你在說什麼?”

  蕾娜把紙條遞給他。

  屋大維低聲讀道:“羅馬,阿拉赫涅,雅典娜——雅典娜帕台農神像?”他憤怒地四下張望,似乎在等待什麼人反駁,“希臘的陰謀!希臘人的陰謀臭名昭著!”

  蕾娜接過紙條。“為什麼要找我?”

  芮秋笑了笑:“因為安娜貝絲很聰明,她相信你能做到這一點,蕾娜·阿維拉·拉米雷茲-阿雷拉諾。”

  伊阿宋感到自己好似被扇了個耳光。沒有人稱呼過蕾娜的全名。她不喜歡告訴別人自己的全名。唯一一次伊阿宋大聲說出的時候——那還只是為了正確發音——她便對他目露凶光。那是聖胡安一個小女孩的名字,她告訴他,離開波多黎各之後,我已將它留在了過去。

  蕾娜皺起眉:“你怎麼——”

  “嗯,”格洛弗打斷了她,“這麼說,你的名字縮寫是RARA?”

  蕾娜的手向匕首伸去。

  “不過這並不重要!”半羊人連忙說,“瞧,要不是相信安娜貝絲的直覺,我們就不會冒險到這裡來。一個羅馬領袖將最重要的希臘雕像送還給混血營地——她知道那樣能阻止一場戰爭。”

  “這不是陰謀,”芮秋接著說,“我們沒有說謊,問問你的狗。”

  金屬獵犬沒有反應。蕾娜若有所思地撓撓阿金的腦袋:“雅典娜帕台農神像……這麼說那個傳說是真的。”

  “蕾娜,”屋大維大叫,“你不能這麼去想!即便雕像仍然存在,你見過他們的所作所為了。我們即將發動反攻——一了百了地消滅愚蠢的希臘人,他們編造出這些愚蠢的把戲來分散你的注意。他們想要你的命!”

  其他羅馬人竊竊私語,對到訪者怒目而視。伊阿宋記得屋大維多麼擅長煽動人心。他正將軍官們爭取到自己一邊。

  芮秋·戴爾炯炯的目光直視占卜師。“屋大維,阿波羅之子,你該嚴肅考慮這個問題。就連羅馬人也尊重德爾菲的預言者[1]。”

  “哈!”屋大維說,“你是德爾菲的預言者?對了,那我就是尼祿國王!”

  “至少尼祿還懂得演奏音樂。”格洛弗低聲說。

  屋大維握起了拳頭。

  突然,風向變了。它嗖嗖地圍繞羅馬人旋轉,如同一窩蛇。芮秋·戴爾在綠色光環下放著光,仿佛被一盞柔和的綠色射燈照亮。隨後,風漸漸減弱下去,光環不見了。

  屋大維臉上的輕蔑消失了。羅馬人不安地騷動起來。

  “決定權在你們,”芮秋仿佛什麼都沒有發生一般,“我沒有特別的預言要告訴你們,不過我能看見未來的部分片段。我看到雅典娜帕台農神像佇立在混血營的山上。我看到她把它帶來,”她一指蕾娜,“還有,艾拉一直在念誦你們預言書中的內容——”

  “什麼?”蕾娜打斷了她,“預言書在幾個世紀前就被毀了。”

  “我就知道!”屋大維一拳拍在自己手掌上,“他們探險途中帶回來的鷹身女妖——艾拉。我就知道她能夠講述預言!現在我明白了。她……她記住了預言書。”

  蕾娜懷疑地搖搖頭:“那怎麼可能?”

  “我們不知道,”芮秋承認,“不過沒錯,似乎事實正是如此。艾拉的記憶力極佳。她喜愛書。她不知從什麼地方讀過了你們羅馬的預言書。現在她成了唯一知曉該書內容的人。”

  “你的朋友們撒謊,”屋大維說,“他們告訴我們說,鷹身女妖只是在胡言亂語。他們偷走了她!”

  格洛弗發怒了。“艾拉不是你們的財產!她是自由的生物。此外,她是心甘情願待在混血營地的。她還在約會我們的一個朋友,泰森。”

  “獨眼巨人,”蕾娜想起來,“一個鷹身女妖與一個獨眼巨人約會……”

  “那無關緊要!”屋大維說,“鷹身女妖掌握了寶貴的羅馬預言。如果希臘人不將她歸還,我們應該扣留他們的預言者作為人質!衛兵!”

  兩個百夫長走上前,端起短矛。格洛弗將蘆笛舉在嘴邊,飛快地吹了一支吉格舞曲,他們的短矛變成了聖誕樹。衛兵吃驚地把它們扔在地上。

  “夠了!”蕾娜大叫。

  她並不時常抬高聲調。當她這樣做的時候,大家都在傾聽。

  “我們跑題了,”她說,“芮秋·戴爾,你是想告訴我,安娜貝絲在塔塔勒斯,她找到辦法送出了這條資訊。她想讓我把這尊雕像從遠古之地帶去你們的營地。”

  芮秋點點頭。“只有羅馬人能歸還它,重修和平。”

  “為什麼羅馬人想要和平,”蕾娜問,“在你們的船攻擊我們的城市之後?”

  “你知道為什麼,”芮秋說,“為了避免這場戰爭,調解希臘神祇與羅馬神祇的不同身份,我們必須攜手打敗蓋婭。”

  屋大維走上前想說什麼,但蕾娜如炬的目光讓他縮了回去。

  “按照波西·傑克遜的說法,”蕾娜說,“與蓋婭的戰鬥將在遠古之地發生,在希臘。”

  “巨人就在那裡,”芮秋說,“無論巨人們打算採用什麼樣的魔法、什麼樣的儀式喚醒大地母親,我預感它將發生在希臘。不過,呃,我們的問題並不局限在遠古之地上。正因如此,我才帶格洛弗來跟你們談判。”

  半羊人扯扯山羊鬍子。“是啊……瞧,在過去的幾個月裡,我一直在同這個大洲的半羊人與自然精靈交談。他們中間都在流傳著同樣的話。蓋婭在蠢蠢欲動——我是說,她正處在恢復意識的邊緣。她在水中仙女心中低語,試圖拉攏她們。她引發地震,拔起得律阿德斯的大樹。就在上周,她在十幾個地方以人形出現,嚇壞了我的一些朋友們。在科羅拉多,一塊巨石從山上升起,將一些派對小馬如同蒼蠅似的拍成了肉餅。”

  蕾娜皺皺眉:“派對小馬?”

  “說來話長。”芮秋說,“問題在於,蓋婭可能在任何地方升起。她已蠢蠢欲動。沒有地方能倖免戰爭。我們知道,她將首先對半神的營地下手。她想殺死我們。”

  “純屬推測,”屋大維說,“借此分散我們的注意。希臘人害怕我們進攻,他們試圖迷惑我們。這是特洛伊木馬的翻版!”

  蕾娜轉動著她一直戴在手上的銀戒指,上面有劍與火炬的標誌,那是她媽媽柏羅娜的標誌。

  “馬庫斯,”她說,“去馬廄把西庇阿帶來。”

  “蕾娜,不!”屋大維抗議。

  她面對希臘人。“我是為了安娜貝絲這樣去做,為了我們營地之間的和平,不過別以為我已經忘記了朱庇特營地受到的冒犯。你們的船對我們的城市開火,是你們發動了戰爭——不是我們。你們可以走了。”

  格洛弗一跺蹄子。“波西絕不會——”

  “格洛弗,”芮秋說,“我們該走了。”

  她的口氣在說:趕在太遲之前。

  他們從樓梯離開了。屋大維轉身面對蕾娜:“你瘋了嗎?”

  “我是軍團的執政官,”蕾娜說,“我判斷這樣做是為了羅馬的最高利益。”

  “讓你自己丟掉性命?違背我們最古老的法律,前往遠古之地?假設你沒死在路上,你又如何找到他們的船呢?”

  “我會找到的,”蕾娜說,“如果他們向希臘航行,我知道一個地方,伊阿宋會在那裡停留。要面對哈迪斯之屋的鬼怪,他需要一支軍隊。只有從一個地方他才可能尋找到那樣的幫助。”

  在伊阿宋的夢中,大廈在他腳下傾斜。他記起多年前與蕾娜的一次談話,他們互相做過的承諾。他知道她說的是哪裡。

  “真是瘋了,”屋大維咕噥道,“我們已經受到了攻擊,必須採取攻勢!那些毛茸茸的矮人在偷走我們的補給,騷擾我們的偵察隊——你知道是希臘人派他們來的。”

  “也許,”蕾娜說,“不過沒有我的命令,不許發動攻擊。繼續偵查敵方營地,守護好自己的陣地,集合一切可能的同盟。如果你能抓住那些矮人,我准許你把他們送回塔塔勒斯。在我回來之前,不准進攻混血營地。”

  屋大維眯起眼睛。“你不在營地期間,占卜師是最高指揮官,這地方由我負責。”

  “我知道,”蕾娜聽起來不大高興,“不過我的命令你們都聽清楚了。”她審視著百夫長的一張張面孔,質疑他們對自己權威的挑戰。

  她大步走了,紫色的披風隨風飄起,兩條狗緊跟在身後。

  等她一走,屋大維對百夫長們說:“集合所有的高級軍官。等蕾娜踏上她愚蠢的冒險征途之後,我要馬上召集會議。軍團的計畫將會有一些變動。”

  一個百夫長張嘴想要回答,但不知為何卻用小笛的聲音說道:“醒醒!”

  伊阿宋猛地睜開眼睛,發現海面正急速向他撲來。

  伊阿宋還活著——勉強算是。

  後來朋友們說,直到最後一秒之前,他們都沒看見他從空中落下。弗蘭克沒有時間變成一隻鷹抓住他,也沒有時間考慮營救計畫。

  只有小笛反應快,用魅惑語救了他的命。她用盡全力大叫:“醒醒!”伊阿宋感到仿佛被電擊器擊中了一般。在毫秒之間,他召喚起一陣風,只差一點就變成了漂在亞得里亞海表面上的一片半神油污。

  回到船上,他把雷奧拉到一旁,建議修正航向。幸運的是,雷奧對他表示出完全的信任,甚至沒有開口問為什麼。

  “怪異的度假地點,”雷奧笑笑,“不過,你是老闆!”

  此刻,與朋友們坐在餐廳裡,伊阿宋完全清醒了過來。他懷疑自己會睡上整整一個星期。他的雙手有些發抖,腳下忍不住敲打著地面。他猜雷奧一直都是這樣的感覺,只不過雷奧比他多些幽默感。

  見過夢中的場面之後,伊阿宋可沒心思開什麼玩笑。

  一邊吃午飯,伊阿宋一邊說起了他在半空中見到的一切。他的朋友們一直沉默不語,海治教練吃完了一隻花生醬和香蕉三明治,連同裝三明治的瓷盤。

  船在亞得里亞海上航行,吱嘎作響。被大海龜襲擊之後,它剩下的船槳無法保持直線行駛。機械龍範斯塔不時發出吱嘎的聲音,或是透過擴音器尖叫,用只有雷奧能聽懂的古怪機器語言報告自動駕駛狀態。

  “安娜貝絲發來的字條,”小笛驚異地搖著頭,“我搞不懂那怎麼可能,不過要是——”

  “她還活著,”雷奧說,“感謝神。請把辣椒醬遞過來。”

  弗蘭克皺皺眉。“那是什麼意思?”

  雷奧抹掉臉上的薯片渣。“意思是把辣椒醬遞過來,弗蘭克·張。我還餓著呢。”

  弗蘭克從桌上滑過一罐辣椒醬。“我不相信蕾娜會想辦法找我們。前往遠古之地是個禁忌。她會被剝奪領導權。”

  “要是她還能活下來的話,”黑茲爾說,“我們七個半神加上一艘戰艦走到這麼遠已經非常艱難了。”

  “還有我呢,”海治教練打了個嗝,“別忘了,紙杯蛋糕,你們還多了個半羊人的優勢。”

  伊阿宋只能笑笑。海治教練有時很荒唐,不過伊阿宋很高興他能一道。他回憶起夢中見到的半羊人——格洛弗·安德伍德。他無法想像一個與海治教練截然不同的半羊人,只是他們倆都很勇敢,以他們自己的方式。

  這讓伊阿宋想到了朱庇特營地的農牧神——要是羅馬半神對他們有更高的期望,他們能否做到半羊人那樣?他的清單裡又加上了一條……

  他自己的清單。直到這一刻之前,他都沒有意識到自己有這樣一個清單,但自從離開混血營地,他一直在考慮如何讓朱庇特營地更加……希臘化。

  他在朱庇特營地長大,並且在那裡做得很好,然而他總有那麼一點超乎傳統。規矩的束縛令他感到煩心。

  他加入第五步兵隊是因為每個人都告訴他別這樣去做。他們警告他,這是最差的部隊。於是他想,好吧,我會讓它成為最好的。

  成為執政官之後,他四處活動,將軍團改名為第一軍團,而不是第十二軍團,以象徵羅馬的新開端。這個主意差一點造成了兵變。新羅馬以傳統和先人的教誨為根本,規矩並不那麼容易去改變。伊阿宋已經學會了忍耐這一切,甚至還升到了高層。

  可是現在,見過了兩個營地之後,他無法改變這樣一種想法,混血營地也許更能讓他瞭解自己。如果他在這場與蓋婭的戰鬥中倖存下來並作為長官回到朱庇特營地,他能夠將一切改變得越來越好嗎?

  那是他的職責。

  可為什麼這個念頭讓他充滿恐懼呢?離開蕾娜,讓她獨自領導,這令他感到內疚,不過……他內心裡有些希望與小笛和雷奧一起回到混血營地。他覺得這讓他成為一個非常不稱職的領袖。

  “伊阿宋?”雷奧問,“阿爾戈二號呼叫伊阿宋,請回答。”

  他意識到,朋友們還在充滿期待地注視著他。他們需要得到保證。無論戰後他是否回到新羅馬,伊阿宋此刻都必須振作起來,拿出執政官的樣子。

  “哦,對不起。”他摸了摸強盜斯喀戎在他頭髮中切出的溝,“跨越大西洋無疑是艱難的,不過我不會懷疑蕾娜。如果說有人能成功,她一定能。”

  小笛用勺子在湯裡畫著圈。伊阿宋依然有些擔心她會嫉妒蕾娜,不過她抬起頭來,沖他乾笑了一下,似乎更像是在挑逗而非心神不安。

  “嗯,我很高興再見到蕾娜,”她說,“不過她怎麼找到我們呢?”

  弗蘭克抬起一隻手:“你不能給她發送一條彩虹資訊嗎?”

  “這地方不大好用,”海治教練插話說,“信號很差。每天晚上,我發誓,我都想踢那位彩虹女神……”

  他遲疑了,變得滿臉通紅。

  “教練?”雷奧笑了,“你每天晚上都在跟誰聯絡呢,你的老山羊嗎?”

  “沒人!”海治喝道,“誰也沒有!我只是在說——”

  “他是說,我們已經試過了,”黑茲爾插了進來,教練沖她露出感激的目光,“一些魔力的干擾……也許來自蓋婭。聯絡羅馬人就更難了。我想他們在刻意隱蔽自己。”

  伊阿宋看看黑茲爾,又看看教練,心中不知道半羊人究竟有什麼事,而黑茲爾又是如何知道的。伊阿宋想到這裡,忽然意識到,教練很長時間都沒有提起過他的仙子女友——美麗了……

  弗蘭克的手指在桌上敲打。“我想蕾娜應該沒有手機……不,算了。她騎著飛馬飛越大西洋的時候也許信號不好。”

  伊阿宋思索著阿爾戈二號穿越大洋的旅程,有十幾次的遭遇都差一點要了他們的命。一想到蕾娜要獨自走過這樣的旅程——他不知道應該認為可怕還是令人敬畏。

  “她會找到我們的,”他說,“她提到了夢境中的什麼——她希望我在前往哈迪斯之屋的路上去一個地方。我——事實上我忘記了,不過她是對的。我需要到這個地方去。”

  小笛對他彎下腰,她淡褐色的辮子搭在肩頭。多彩的眼睛讓他很難清晰思考。

  “這地方在哪兒?”她問。

  “一個……呃,叫作斯普裡特的小鎮。”

  “斯普裡特。”她的氣味如此宜人——如同盛開的金銀花。

  “呃,是的。”伊阿宋不知道小笛是不是對他施展了某種阿芙洛狄忒的魔法——好像每一次他提到蕾娜的名字,小笛就會令他著迷,讓他除了小笛之外無法考慮別的一切。他認為這樣報復並不算糟。“事實上,我們應該正在接近。雷奧?”

  雷奧一拍內部通信按鈕。“上面情況怎麼樣,夥計?”

  機械龍範斯塔吱嘎著冒出了蒸汽。

  “它說,大約還有十分鐘抵達港口,”雷奧報告,“不過我還是搞不明白,你幹嗎要去克羅埃西亞,特別是一個叫作斯普裡特的城鎮。我是說,你把你的城市叫作斯普裡特,你得想想這是在提醒你,小心彼此分離。就好像把你的城市叫作‘死不獨特’一樣!”

  “等等,”黑茲爾說,“我們為什麼要去克羅埃西亞?”

  伊阿宋注意到,其他人躲閃著她的目光。自從她用迷霧騙過強盜斯喀戎之後,就連伊阿宋在她身邊都感到有些緊張。他知道這對黑茲爾不公平,作為普路托的孩子已經夠難的了。可是她在懸崖上使出的魔法的確不是鬧著玩的。後來據黑茲爾自己說,普路托出現在她面前。這在羅馬人看來通常是個凶兆。

  雷奧把薯條和辣椒醬推到一旁。“呃,從技術上講,我們在過去的一天以來一直都在克羅埃西亞的領土上。我們航行經過的所有海岸線都是,不過在羅馬時代,它被稱為……你們是怎麼說的,伊阿宋?膽大包天?”

  “達爾馬提亞。”尼克突然開口說,把伊阿宋嚇了一跳。

  神聖的羅穆盧斯……伊阿宋真希望他能在尼克·德·安吉洛的脖子上套個鈴鐺,提醒自己這傢伙在那兒。尼克有個惱人的習慣,總是靜悄悄地站在角落裡,將自己融入陰影之中。

  他走上前,黑色的眼睛注視著伊阿宋。自從他們將他從羅馬的青銅罐子裡解救出來之後,尼克睡得很少,吃得就更少了,仿佛他還在靠那些來自冥界的備用石榴種子活命。他有些讓伊阿宋過多地想起那些在聖貝納迪諾打敗過的吃肉的食屍鬼。

  “克羅埃西亞從前叫作達爾馬提亞,”尼克說,“羅馬一個重要的省份。你想去戴克裡先[2]的宮殿對嗎?”

  海治教練又打了一個驚天動地的嗝。“誰的宮殿?達爾馬提亞就是達爾馬提亞狗得名的由來?那部《101忠狗》的電影——我到現在都還做噩夢呢。”

  弗蘭克撓撓頭:“你為什麼會做這樣的噩夢呢?”

  海治教練似乎打算展開關於卡通斑點狗如何邪惡的長篇大論,伊阿宋並不想瞭解。

  “尼克說得對,”他說,“我需要去戴克裡先的宮殿。蕾娜會首先去那兒,因為她知道我會去。”

  小笛眉毛一揚:“為什麼蕾娜會這麼想?因為你對克羅埃西亞文化有瘋狂的癡迷?”

  伊阿宋望著沒動過的三明治。要談起天后朱諾抹去他記憶之前的生活對他來說很難。他在朱庇特營地的時光仿佛是編造出來的,如同他在數十年前出演的一部電影。

  “蕾娜和我過去常常談論起戴克裡先,”他說,“我們倆都崇拜他。我們談論過非常希望參觀戴克裡先的宮殿。當然我們都知道那不可能。沒有人能去遠古之地。不過,我們約好,如果有可能,那就是我們要去的地方。”

  “戴克裡先……”雷奧思索著這個名字,然後搖了搖頭,“我什麼也沒想起來。他究竟有什麼重要之處?”

  弗蘭克顯得有些生氣。“他是最後一位偉大的異教徒君主!”

  雷奧眼皮一翻:“你還知道這些,我當然有理由吃驚了,張。”

  “為什麼不?他是最後一位崇拜奧林匹斯神的國王,在康斯坦丁[3]到來並接受基督教之前。”

  黑茲爾點點頭。“我想起了關於他的一些情況。聖艾格尼絲修道院的修女們教導我們,戴克裡先是個大惡棍,與尼祿和卡裡古拉[4]一樣臭名昭著。”她瞟了一眼伊阿宋,“你為什麼會崇拜他?”

  “他並不是個十足的惡棍。”伊阿宋說,“沒錯,他迫害基督教徒,但另一方面他也是個優秀的統治者。他從加入軍團開始白手起家。他的父母曾經是奴隸……至少他媽媽是。半神都知道他是朱庇特的兒子——最後一位統治羅馬的半神。他也是第一位退位的國王,以和平方式交出了自己的權力。他來自達爾馬提亞,所以他後來回到家鄉,建造了一座養老用的宮殿。斯普裡特城在宮殿周圍漸漸成形……”

  他看了一眼雷奧,雷奧正假裝用空氣鉛筆做著記錄。伊阿宋猶豫了。

  “繼續說,格雷斯教授!”雷奧瞪大眼睛說,“我希望在考試中得個優。”

  “閉嘴,雷奧。”

  小笛又喝了一勺湯。“那戴克裡先的宮殿究竟有什麼特別之處呢?”

  尼克彎下腰,扯下一粒葡萄。這傢伙或許一整天就吃這麼點東西。“據說那地方有戴克裡先的幽魂出沒。”

  “他是朱庇特的兒子,與我一樣。”伊阿宋說,“他的陵墓在幾百年前就被毀掉了,不過我和蕾娜猜測,如果我們能找到戴克裡先的幽魂,問問他被埋葬在哪裡……那麼,根據傳說,他的權杖就與他埋在一起。”

  尼克對他露出一種不易察覺的可怕笑容:“啊……那個傳說。”

  “什麼傳說?”黑茲爾問。

  尼克看看自己的姐姐。“據說戴克裡先的權杖能召喚羅馬軍團的幽靈,所有敬奉老神的軍隊。”

  雷奧吹了聲口哨。“好吧,現在我開始有點兒興趣了。進入哈迪斯之屋的時候如果有一支異教徒僵屍的勇猛軍隊站在我們一邊,那的確是件好事。”

  “我不確定是不是應該那樣去講,”伊阿宋咕噥,“不過也沒錯。”

  “我們沒有太多時間,”弗蘭克提醒道,“今天已經是七月九號。我們必須趕到伊庇魯斯,關閉死亡之門——”

  “那地方守衛森嚴,”黑茲爾低聲說,“有一個冒煙的巨人,還有一個女巫,她想……”她遲疑了一下,“嗯,我不知道。不過普路托說,她打算‘重建她的領地’。無論那是什麼意思,反正非常不妙,讓我爸爸覺得有必要親自來提醒我。”

  弗蘭克哼了一聲。“如果能活下來,我們還必須找到巨人們喚醒蓋婭的地方,在八月一日之前趕到那裡。此外,波西與安娜貝絲在塔塔勒斯被困的時間越久——”

  “我知道,”伊阿宋說,“我們不需要在斯普裡特逗留很長時間。不過尋找權杖的事情值得一試。到宮殿之後,我可以給蕾娜留一張字條,讓她知曉我們前往伊庇魯斯的路線。”

  尼克點點頭。“戴克裡先的權杖也許會給我們帶來勝算。你需要我的説明。”

  伊阿宋盡力掩飾住自己的不安,不過要與尼克·德·安吉洛同行的念頭讓他感到皮膚發麻。

  波西講述過一些關於尼克的令人不安的故事。尼克從未明確表達過自己的忠誠,他與死者交往的時間超過生者。有一次,他將波西誘入哈迪斯宮殿的一個陷阱之中。作為彌補,尼克幫助希臘人反擊過泰坦,然而……

  小笛捏捏伊阿宋的手:“嘿,聽起來很有意思,我也去。”

  伊阿宋真想大叫:謝天謝地!

  可是尼克搖搖頭:“不行,小笛,只能是我和伊阿宋。戴克裡先的幽魂也許會為朱庇特的兒子出現,不過任何其他的半神很可能……呃,嚇到他。我是唯一能與他的幽魂交談的人,即便黑茲爾也做不到。”

  尼克的眼睛裡放射出挑戰的目光,似乎很想知道伊阿宋會不會反對。

  船上的鐘聲響了起來。範斯塔吱嘎著在擴音器裡傳出呼呼的聲響。

  “我們到了,”雷奧宣佈,“斯普裡特。”

  弗蘭克嘟囔一句:“我們能把伐耳迪茲留在克羅埃西亞嗎?”

  伊阿宋站起身。“弗蘭克,你負責守衛飛船。雷奧,你還有修理工作要做。其餘的人,想辦法儘量幫忙。尼克和我……”他看看冥王之子,“我們要去找一個幽魂。”

  [1] 德爾菲神廟位於希臘福基斯,古希臘人認為德爾菲是地球的中心,是“地球的肚臍”。在德爾菲最有名的就是太陽神阿波羅的神廟。這裡也是曉示神諭的地方。羅馬國王尼祿也造訪過此地。

  [2] 羅馬帝國皇帝。

  [3] 古羅馬第一位信仰基督教的皇帝。

  [4] 羅馬暴君。

第十八章 恐怖的愛神

  伊阿宋首先發現了冰淇淋小車邊的天使。

  阿爾戈二號停靠在碼頭上,旁邊還有六七艘郵輪。與往常一樣,凡人們沒有注意到這艘戰船,不過為了安全起見,伊阿宋和尼克跳上一艘旅遊船上下來的小艇,上岸的時候更像是人群中的一員。

  乍看之下,斯普裡特是個很酷的地方。蜿蜒在港口周圍的,是一條長長的排列著棕櫚樹的海濱大道。人行道邊的咖啡館裡,歐洲少年在徜徉,講著十幾種不同的語言,享受著陽光明媚的午後。空氣中彌漫著烤肉與剛採摘的鮮花的香氣。

  主幹道上,整座城市是中世紀城堡的高塔、羅馬城牆、紅磚屋頂的石灰石排屋,還有現代寫字樓的大雜燴。在遠處,灰綠色的小山綿延連接著一道山峰,這讓伊阿宋有些緊張。他不停去看怪石嶙峋的懸崖,不知道蓋婭的面孔是否會出現在陰影之中。

  他和尼克走在海濱大道上,伊阿宋發現一個長翅膀的傢伙正從一輛街邊小車上買冰淇淋。賣冰淇淋的女士數著這人的零錢,顯得有些不耐煩。遊客們與天使的大翅膀擦身而過,都沒有多看他一眼。

  伊阿宋推推尼克。“你看見了嗎?”

  “是的,”尼克說,“也許我們該去買些冰淇淋。”

  他們向小車走去,伊阿宋有些擔心,這個帶翅膀的傢伙說不定是北風之神波瑞阿斯的兒子。天使帶了一把鋸齒青銅劍在身邊,伊阿宋上一次碰到這樣的劍時沒占到任何便宜。

  這傢伙比冰還要冷。他穿了一件紅色背心,百慕大短褲,平底拖鞋。他的翅膀是黃色與褐色的組合,如同一隻矮腳公雞或是懶洋洋的落日。他皮膚曬得黝黑,黑頭發如雷奧一般捲曲。

  “他不是歸來的幽魂,”尼克低聲說,“也不是冥界的生物。”

  “不是,”伊阿宋表示贊同,“我懷疑它們會去吃巧克力冰淇淋冰棍兒。”

  “那他是什麼呢?”尼克不知道。

  他們走進距那人三十英尺的範圍,長翅膀的傢伙對他們直視過來。他笑了,回頭用他的冰淇淋冰棍兒做了個手勢,然後消失在空氣中。

  伊阿宋無法看見他,不過伊阿宋有豐富的經驗,能利用風來跟蹤天使的蹤跡——一縷紅色與金色的溫暖的風在街道上飛快地吹過,在人行道盤旋而下,吹起一個紀念品商店前旋轉貨架上的明信片。風朝著人行道盡頭去了,在那裡聳立著一座宏偉如城堡似的建築。

  “我敢打賭那就是宮殿,”伊阿宋說,“快來。”

  即便是在兩千年之後,戴克裡先的宮殿依然令人震撼。外牆只是一層粉紅色花崗岩外殼,破碎的石柱與拱形窗戶敞露在天空下,但宮殿幾乎沒有受到什麼損壞,一道四分之一英里長、七八十英尺高的牆,讓簇擁在它身下的現代商店與房屋盡顯低矮。伊阿宋想像著宮殿剛剛建成時的模樣,皇家衛兵在城牆上走來走去,羅馬的金鷹在護牆上閃閃發亮。

  風之天使——無論他是什麼——在粉紅色花崗岩窗戶間飛進飛出,然後消失在另一面。伊阿宋在宮殿的正面尋找著入口。他所見到的唯一入口在幾個街區之外,遊客們正排隊購買門票。沒時間做這些了。

  “我們必須趕上他,”伊阿宋說,“抓緊了。”

  “可是——”伊阿宋抓起尼克,他們倆一道升上了天空。

  尼克無聲地表示抗議。兩人飛越高牆,飛進庭院之中。這裡有更多的遊客在走來走去,拍照留念。

  他們落地的時候,一個小孩子愣了一下。接著他目光呆滯地搖了搖頭,仿佛是在驅散喝了太多果汁造成的幻覺。沒有別的人注意到他們。

  庭院左邊立著一排石柱,柱子撐起飽經風霜的灰色拱門。右邊是一幢白色大理石建築,房子上一排高高的窗戶。

  “列柱廊,”尼克說,“這是通往戴克裡先私人住所的入口。”他對伊阿宋皺皺眉,“拜託,我不喜歡被別人碰到。別再抓我了。”

  伊阿宋感覺肩胛骨一緊。他從這話裡聽到了隱藏的威脅,好像在說:除非你的鼻子上想吃一記冥鐵劍。“呃,好吧,對不起,你怎麼知道這地方叫什麼?”

  尼克打量著中庭,專心查看了遠處角落裡的一些臺階。那些臺階通向下方。

  “我到過這裡,”他的眼睛如同他的刀刃一般烏黑,“跟我媽媽和比安卡一起。從威尼斯到這裡度週末,那時我大概……六歲。”

  “那也就是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

  “一九三八年左右,”尼克心不在焉地說,“你在乎這些幹什麼?你看到長翅膀的那個傢伙了嗎?”

  “沒有……”伊阿宋仍然在想盡辦法瞭解尼克的過去。

  伊阿宋總是努力在他的團隊中與所有人營造良好的關係。他在教訓中學會,如果希望有人在戰鬥中與你互相照應,最好能與他們找到共同的基礎,彼此信任。可是尼克卻不那麼容易讓人捉摸。“我只是……我無法想像那是多麼怪異,來自於另外一個時代。”

  “不,你不能。”尼克低頭注視著石板地面,深吸了一口氣,“瞧……我不喜歡談論這個。說真的,我覺得黑茲爾對這一點更糟。她記得更多年輕時候的事情。她不得不從死亡中回來,適應現代世界。我……我和比安卡,我們被困在蓮花酒店。時間過得好快,以一種怪異的方式,這反倒讓過渡變得容易了。”

  “波西跟我提起過那個地方,”伊阿宋說,“七十年,但感覺卻像是一個月?”

  尼克捏緊了拳頭,直捏得手指發白。“是的,我相信波西把關於我的所有事都告訴了你。”

  他的聲音裡充滿了痛苦——超出了伊阿宋所能理解的範圍。他知道,尼克將姐姐比安卡的死歸咎於波西,但他們應該已經讓那些成為過去,至少波西是這樣講。小笛還提到一個謠言,說是尼克愛上了安娜貝絲,或許那也是其中的部分原因。

  可是……伊阿宋不明白尼克為什麼總拒人於千里之外,為什麼在兩個營地都沒有待太長時間,為什麼他喜歡死者勝過生者。他真的搞不懂,如果尼克如此憎恨波西·傑克遜,又為什麼會答應帶領阿爾戈二號前往伊庇魯斯。

  尼克的目光在他們頭頂的窗戶上掃過。“這裡到處是羅馬的死者……拉列斯神[1]。他們在注視,他們很憤怒。”

  “對我們?”伊阿宋的手向劍挪去。

  “對一切。”尼克指了指庭院西邊盡頭的一幢石頭小房子,“那裡過去是朱庇特的神廟。後來有人把它變成了洗禮堂。羅馬幽魂不喜歡這些。”

  伊阿宋望向黑漆漆的門口。

  他從未見過朱庇特,不過他將父親想像成一個活生生的人——愛上他媽媽的那個人。當然了,他知道父親是永生的,然而直到此刻他也沒完全理解永生的全部意義。他注視著一扇羅馬人進出的門,他們在數千年之前,去崇拜自己的父親。這個念頭讓伊阿宋感到頭痛欲裂。

  “在那邊……”尼克指指東面的六邊形建築,四周排列著一根根獨立的石柱,“那是國王的陵墓。”

  “可是他的墓不在那兒了。”伊阿宋猜測。

  “消失了幾百年,”尼克說,“帝國傾覆之後,那地方被改成了教堂。”

  伊阿宋咽了一口唾液:“這麼說,要是戴克裡先的幽魂還在這個地方——”

  “也許他並不那麼開心。”

  風沙沙作響,吹起的樹葉和食品包裝紙在列柱廊內翻滾。從眼角的餘光裡,伊阿宋注意到了一些動靜——一片模糊的紅色與金色。

  他扭過頭去,一片鏽色的羽毛落在通往下方的臺階上。

  “那邊,”伊阿宋說,“長翅膀的傢伙。你覺得那些階梯通向哪裡?”

  尼克拔出劍。他的微笑比他眉頭緊蹙的樣子更令人不安。“地下,”他說,“我最喜愛的地方。”

  地下並不是伊阿宋最喜愛的地方。

  自從他與小笛和波西在羅馬城下旅行,在鬥獸場的地下室裡大戰巨人雙胞胎之後,他做的全是關於地下室、暗門,還有巨大無比的倉鼠轉輪的噩夢。

  有尼克同行並不令人感到寬心。他的冥鐵劍似乎加深了陰影的晦暗,仿佛這來自地獄的金屬從空氣中吸走了光與熱。

  他們爬過一個巨大的地窖,厚重的柱子支撐起拱形屋頂。石灰石塊非常陳舊,幾百年的潮濕讓它們黏結在一起,讓這地方看來如同一個天然形成的洞穴。

  沒有遊客敢貿然到下面來。顯然,他們比半神更為明智。

  伊阿宋掏出他的羅馬短劍。兩人走進低矮的拱門,腳步聲在石頭地面上回蕩。帶鐵條的窗戶排列在一面牆頂部,面向街面,這只讓地窖更令人感覺幽閉恐怖。照進來的一束束陽光就像是傾斜的牢房鐵柵,陳舊的灰塵在光線中舞動。

  伊阿宋走過一根支撐梁向左看去,差一點被嚇得心臟病發作。直勾勾盯住他的是一尊戴克裡先的大理石半身像,石灰石面孔帶著慍怒。

  伊阿宋穩住呼吸。這地方是給蕾娜留下字條的好地方,可以告訴她去往伊庇魯斯的路線。這裡遠離人群,不過他相信蕾娜一定能找到它。她具有獵手的直覺。他將紙條塞進雕像與底座之間,退後幾步。

  戴克裡先的大理石眼睛令他緊張。伊阿宋忍不住想起了忒耳彌努斯——新羅馬會說話的雕像神。他希望戴克裡先不會對他大叫大嚷,或是突然開始唱歌。

  “你好!”

  不等弄明白聲音是從哪裡傳來的,伊阿宋已經一劍砍下了國王的腦袋。雕像跌落下來,在地板上摔碎了。

  “那樣可不大好。”身後的聲音說。

  伊阿宋轉過身。先前在冰淇淋小攤上的帶翅膀的男人靠在近旁的一根柱子上,漫不經心地往空中拋著一個青銅小環,一隻裝滿水果的柳條野餐籃放在腳邊。

  “我是說,”男人說道,“戴克裡先對你幹了什麼?”

  空氣在伊阿宋腳邊轉動。大理石碎片聚集成一場微型龍捲風,旋轉著飛回到底座上,重新恢復成一具完整的半身像,紙條還塞在雕像之下。

  “呃——”伊阿宋放下劍,“這是個意外,你嚇壞我了。”

  帶翅膀的傢伙咯咯笑了。“伊阿宋·格雷斯,人們對西風有很多種說法……熱情、文雅、充滿活力、英俊過人。不過從來沒有人說過我嚇人。我把那樣粗魯的行為留給了我北方的大風同胞。”

  尼克慢慢向後挪去。“西風?你是說你是——”

  “法沃尼烏斯,”伊阿宋明白了,“西風之神。”

  法沃尼烏斯笑著鞠了個躬,顯然很高興被認出來。“那是我的羅馬名字。如果你是希臘人的話,可以叫我的希臘名字澤費羅斯。對此我並不介意。”

  尼克對此似乎很介意。“為什麼你的希臘身份和羅馬身份沒有互相衝突,不像別的神呢?”

  “哦,我偶爾也會頭疼,”法沃尼烏斯聳聳肩,“有一些早晨醒來的時候我身穿希臘長袍,但我確信自己是穿著羅馬元老院的睡衣入眠的。不過,大多數時候我並不為衝突而煩心。你知道,我只是個小神,沒那麼引人注目。在你們半神中間來來回回的戰鬥對我沒有什麼大的影響。”

  “那麼……”伊阿宋不知道是不是該把劍放回劍鞘,“你在這裡做什麼呢?”

  “幾件事情!”法沃尼烏斯說,“帶著我的水果籃出來閒逛。我總帶著一籃水果。你想來個梨嗎?”

  “我很好,謝謝了。”

  “讓我們瞧瞧……剛才我在吃冰淇淋。現在我在轉圈環。”法沃尼烏斯用食指轉起了青銅環。

  伊阿宋不知道圈環是什麼東西,不過他儘量保持專注。“我是說,你為什麼要出現在我們面前?你為什麼要把我們帶進這個地窖?”

  “哦!”法沃尼烏斯點點頭,“戴克裡先的石棺。是的,這就是他最終的安息之地。有人把它從陵墓中挪出來,一些野蠻人毀掉了石棺。我只是想告訴你們,”他悲傷地攤開雙手,“你們要找的東西不在這裡。我的主人把它拿走了。”

  “你的主人?”伊阿宋眼前閃過科羅拉多州派克峰上一座飄浮的宮殿,他曾經去那兒(而且差一點丟了命),拜訪一個瘋狂氣象員的工作室。他宣稱自己是所有風的神。“請告訴我,你的主人不是埃俄羅斯。”

  “那個沒腦子的?”法沃尼烏斯哼了一聲,“不,當然不是了。”

  “他是說厄洛斯,”尼克的聲音顯得有些急躁,“拉丁語的丘比特。”

  法沃尼烏斯笑了:“很好,尼克·德·安吉洛。順便說一句,很高興又見到你。好久不見。”

  尼克的眉毛擰在了一處。“我從來沒見過你。”

  “你從來沒看見我,”神糾正他,“不過我可是一直在觀察你。你還是個小男孩的時候就到過這裡,那之後還有過幾次。我知道,你最終會回來面對我的主人。”

  尼克的臉色顯得比平常更蒼白了。他的眼睛在洞穴般的房間裡飛快地搜索,仿佛他開始感覺到中了圈套。“尼克?”伊阿宋說,“他在說什麼呢?”

  “我不知道,一點兒也不知道。”

  “一點兒也不知道?”法沃尼烏斯大聲說,“你最關心的人……落入了塔塔勒斯,而你還不肯透露事實的真相?”

  突然,伊阿宋感覺自己就像是在偷聽。

  你最關心的人。

  他記起小笛曾告訴他,尼克愛上了安娜貝絲。很顯然,尼克的情感比簡單地愛上她要深切得多。

  “我們只是為了戴克裡先的權杖而來的,”尼克說,明顯急著想轉變話題,“它在什麼地方?”

  “啊……”法沃尼烏斯哀傷地點點頭,“你以為這跟面對戴克裡先的幽魂一樣容易嗎?我恐怕不是這樣,尼克。你的審判會困難得多。要知道,在這地方成為戴克裡先宮殿很久之前,它是通向我主人的審判庭的大門。我在這裡住了很久很久,把那些向丘比特尋求真愛的人帶到這裡。”

  伊阿宋不喜歡艱難審判的字眼。他不信任這位古怪的戴著銅環、長著翅膀,還拎著水果籃的神。可是,一個古老的故事浮現在他心中——一個他在朱庇特營地聽過的故事。“比如普塞克,丘比特的妻子。你把她帶到了他的宮殿。”

  法沃尼烏斯的眼睛一亮。“很好,伊阿宋·格雷斯。恰好就在這個地方,我用風托起普塞克,把她帶進我主人的房間。事實上,這正是戴克裡先把他的宮殿建在這裡的原因。這地方被文雅的東風保持得很美。當戴克裡先的宮殿被洗劫時——”

  “你拿走了權杖。”伊阿宋猜測。

  “為了安全,”法沃尼烏斯承認,“它是丘比特的諸多寶藏之一,讓人回憶起美好的時光。如果你想要得到它……”法沃尼烏斯扭頭看著尼克,“你必須面對愛神。”

  尼克望著從窗戶裡傾瀉進來的陽光,仿佛是在希望能從那些狹窄的開口逃出去。

  伊阿宋不清楚法沃尼烏斯想要什麼,不過要是面對愛神意味著迫使尼克承認他中意哪一個女孩,那似乎還不算壞。

  “尼克,你能行,”伊阿宋說,“或許有些令人難堪,但這麼做是為了權杖。”

  尼克並沒有接受他的話。事實上,他好像快要生病的樣子。不過,他挺起肩膀,點了點頭。“你說得對,我……我不懼怕愛神。”

  法沃尼烏斯笑了。“好極了!在走之前要不要吃點兒什麼?”他從果籃裡拿起一個青蘋果,對它皺皺眉。“哦,風啊。我總忘了我的標誌是一籃未成熟的水果。為什麼春風得不到更多的榮譽呢?夏天占去了所有的樂趣。”

  “沒關係,”尼克連忙說,“帶我們去見丘比特就好了。”

  法沃尼烏斯在手指上轉動圈環,伊阿宋的身體融進了空氣中。

  伊阿宋曾經乘風多次,而成為風卻截然不同。

  他感到自己失去了控制,思想發散開來,他的身體與世界之間沒有了界限。不知道怪獸被打敗的時候是否就是這樣的感覺——化為塵土,無助而虛無縹緲。

  伊阿宋能感覺到尼克就在近旁。西風將他們帶上斯普裡特的天空。他們一起跑過山丘,越過羅馬水渠、公路,還有葡萄園。他們接近群山,伊阿宋看到一座羅馬城市的廢墟展現在身下的山谷中——搖搖欲墜的石牆,方形地基,裂開的道路,到處雜草叢生——看上去宛如一塊巨大無比,長滿青苔的棋盤。

  法沃尼烏斯將他們放在廢墟中央,一棵紅杉大小、支離破碎的石柱旁邊。

  伊阿宋的身體重新恢復了形狀。有那麼一會兒,那感覺比做一陣風還要難受,仿佛突然被套上了一件鉛做的外套。

  “是啊,凡人的身體非常笨重。”法沃尼烏斯似乎讀懂了伊阿宋的心思,風神落在旁邊的一面牆邊,還帶著他的水果籃,在陽光下舒展他黃褐色的翅膀,“說真的,我搞不懂你們如何能忍受,這樣日復一日。”

  伊阿宋四下打量。城市曾經頗具規模。他能夠辨認出神廟與公共浴室的輪廓,一座半埋在地下的半圓形劇場,還有空蕩蕩的底座,從前一定放置過雕像。一排排石柱不知通往何處。老城牆曲折蜿蜒在山間,如同在綠色織布中穿過的石線。

  一些區域看樣子被發掘過,但城市的大部分被廢棄了,在過去的兩千年裡自生自滅。

  “歡迎來到薩羅那,”法沃尼烏斯說,“達爾馬提亞的首都!戴克裡先的出生地!然而在那之前,久遠之前,這裡是丘比特的家鄉。”

  那名字發出迴響,仿佛有聲音在廢墟中低語。

  這地方的什麼東西感覺比斯普裡特宮殿的地下室更可怕。伊阿宋從前很少想起過丘比特,當然也從未認為丘比特可怕。即便對羅馬半神來說,這個名字也只讓人想起一個傻乎乎、長著翅膀的小孩,手裡拿了一把玩具弓箭,在情人節那天穿著尿布飛來飛去。

  “哦,他可不是那樣子。”法沃尼烏斯說。

  伊阿宋嚇了一跳:“你能讀懂我的心?”

  “我不需要,”法沃尼烏斯把青銅圈環往空中一拋,“每個人都對丘比特有錯誤的印象……直到親眼見到他。”

  尼克緊靠在一根柱子上,他的兩腿明顯在發抖。

  “嘿,夥計……”伊阿宋向他走去,可是尼克擺擺手示意他不要靠近。

  在尼克腳邊,青草發黃枯萎。枯萎的土地向外蔓延,仿佛毒藥正從他的鞋底滲透出來。

  “啊……”法沃尼烏斯同情地點點頭,“我不怪你感到緊張,尼克·德·安吉洛。你知道我是怎麼成為丘比特的僕人的嗎?”

  “我不做任何人的僕人,”尼克低聲說,“尤其是丘比特。”

  法沃尼烏斯接著往下說,仿佛什麼也沒聽見似的。“我愛上了一個叫雅辛托斯的凡人。他與眾不同。”

  “他……?”剛才的風之旅依然讓伊阿宋的腦子暈乎乎的,所以他過了一秒鐘才反應過來,“哦……”

  “沒錯,伊阿宋·格雷斯。”法沃尼烏斯揚起一道眉毛,“我愛上了一個男人。這讓你覺得吃驚嗎?”

  說真的,伊阿宋不知道。他儘量不去考慮神祇愛情生活的細節,無論他們會愛上誰。畢竟,他的父親朱庇特就算不上品行良好的典範。相比較他聽說過的一些奧林匹斯的愛情醜聞來說,西風愛上一個凡人小夥子並不那麼令人吃驚。“我想沒有。這麼說……丘比特用他的箭射中了你,你陷入了愛河。”

  法沃尼烏斯哼了一聲。“說得簡單。唉,愛情從來就沒那麼簡單。要知道,阿波羅神也愛上了雅辛托斯。他聲稱他們只是朋友。我不知道,可是有一天,我碰上他們倆,正在玩圈環遊戲——”

  這個古怪的詞又出現了。“圈環?”

  “用這些圓環玩的遊戲,”尼克解釋說,不過他的聲音有些發尖,“像馬蹄鐵一樣。”

  “差不多吧,”法沃尼烏斯說,“無論如何,我嫉妒了。我沒有直面他們尋找出真相,而是轉變風向,將一個沉重的金屬環砸向雅辛托斯的腦袋,然後……”風神歎息一聲,“雅辛托斯死後,阿波羅把他變成了一朵花——風信子。我相信阿波羅會對我大肆報復,丘比特表示願意給我保護。我做了一件可怕的事情,但我為愛而癡狂,所以他寬恕了我,條件是我永遠為他效命。”

  丘比特。

  這個名字又在廢墟中回蕩。

  “這就是我的提示,”法沃尼烏斯站起身,“在決定之前仔細想清楚,尼克·德·安吉洛。你不能對丘比特撒謊。如果你被你的憤怒擺佈……那麼,你的命運將會比我更加悲慘。”

  伊阿宋感覺自己的腦子仿佛又變回了風。他不明白法沃尼烏斯究竟在說什麼,尼克為何會如此發抖,但他沒有時間去思考。風聲消失在一片紅色與金色的旋渦之中。夏日的空氣突然令人感到沉重。大地在晃動,伊阿宋和尼克拔出了劍。

  嗖——

  一個聲音如同子彈一般從伊阿宋耳邊掠過。他扭過頭去,卻一個人也沒看見。

  你是來要權杖的。

  尼克背靠背與伊阿宋站在一起,這一次,伊阿宋很高興有他同行。

  “丘比特,”伊阿宋喊,“你在哪裡?”

  那聲音哈哈大笑,聽來絕不像一個可愛的孩童天使。聲音低沉而渾厚,還帶著威脅——如同大地震之前的震顫。

  在你最意想不到的地方,丘比特回答,愛情總是如此。

  什麼東西撞上伊阿宋,將他推到了街對面。他跌倒在一段臺階前,四腳朝天地躺在一處被發掘過的羅馬地下室的地板上。

  我以為你瞭解的不止這些,伊阿宋·格雷斯。丘比特的聲音環繞在他四周,你畢竟已經找到了真愛。你是不是依舊在懷疑自己?

  尼克慌忙爬下臺階。“你沒事吧?”

  伊阿宋接住他的手,站起身來。“是的,剛被暗算了一下。”

  哦,你期望公平遊戲嗎?丘比特笑道,我是愛神,我從來就不公平。

  這一次,伊阿宋保持著高度的警惕。他感到空氣泛起波紋,一支箭漸漸成形,直奔尼克的胸膛而去。

  伊阿宋用劍將它擋到一旁。箭在近處的牆邊炸開了,兩人身上撒滿了石灰石粉末。

  他們跑上臺階。伊阿宋把尼克拉到一旁,又一陣風吹倒一根柱子,差一點把他們壓扁。

  “這傢伙是愛神還是死神啊?”伊阿宋抱怨。

  問你的朋友去吧,丘比特說,弗蘭克,黑茲爾,還有波西都見過我的對手,塔納托斯。我們並無太大不同。只不過死神有時會更加仁慈。

  愛無所不在,丘比特說,又不在任何一處。別問愛能為你做什麼。

  “好極了,”伊阿宋說,“現在他開始往外蹦賀卡祝詞了。”

  身後出現了什麼動靜,伊阿宋轉過身,劍在空中揮過。劍刃撞上了一個堅實的東西。他聽到一聲咕噥,劍再次揮出,然而隱形的神不見了。鋪路石上,一道金色的膿液閃閃發亮——神祇的血。

  不錯,伊阿宋,丘比特說,至少你能感知我的存在。即便是真愛擦身而過也讓大多數英雄無法自拔。

  “那我可以拿到權杖了嗎?”伊阿宋問。

  丘比特哈哈大笑。可惜,你利用不了它。只有冥界的孩子才能召喚幽靈軍團。而只有羅馬軍官才能領導它們。

  “可是……”伊阿宋猶豫了,他是個軍官,是執政官。他想起對自己歸屬問題的再三思慮。在新羅馬,他表示願意讓位給波西·傑克遜。這是否讓他不配統率一支羅馬幽靈軍團呢?

  他決定等到時機來臨的時候再去面對這個問題。

  “只需要把這個問題留給我們,”他說,“尼克能召喚——”

  第三支箭從伊阿宋肩旁掠過。他沒能及時攔住它。箭紮進尼克握劍的臂膀,尼克猛吸了一口氣。

  “尼克!”

  哈迪斯之子倒下了。箭漸漸融化,沒有留下血跡,也沒有可見的傷口,但尼克的面容因為憤怒和痛苦而緊繃。

  “玩夠了!”尼克大叫,“你馬上現身!”

  這需要付出高昂的代價,丘比特說,看清愛情的真實面孔。

  又一根柱子倒下了。伊阿宋連忙爬到一邊。

  我的妻子普塞克學到了這個教訓,丘比特說,很久以前她被帶到這裡,在這

  地方還是我的宮殿的時候。我們只能在黑暗中相見。她被警告說,絕不要看我,然而她無法忍住對神秘的好奇。她擔心我是一頭怪獸。一天晚上,她點亮一支蠟燭,在我睡著的時候看到了我的面容。

  “你有那麼醜陋嗎?”伊阿宋以為自己已經鎖定了丘比特的聲音——在半圓形劇場的邊緣,大約二十碼開外的地方——可他希望再次確認。

  神哈哈大笑。恐怕是我太英俊了。一個凡人不能直視一位神的真實面容,否

  則就會受到懲罰。我的母親阿芙洛狄忒因為普賽克的不信任而詛咒她。我可憐的愛人飽經折磨,被迫流放,不得不完成可怕的任務來證明她的價值。她被送進冥界探索,以證明自己的全心奉獻。她憑藉自己的努力回到了我的身邊,但卻經受了巨大的痛苦。

  現在我找到你了,伊阿宋心想。

  他把劍向空中刺去,雷聲震動了山谷。閃電在剛才聲音傳來的地方劈出一個大坑。

  沉寂。伊阿宋正想,見鬼,真的成功了,這時一股無形的力量將他撞倒在地。他的劍在地上滑開了。

  不錯的嘗試,丘比特說,聲音變得遙遠,但愛是無法被輕易捕捉的。

  他身邊的一面牆倒下了,伊阿宋連忙滾到一旁。

  “住手!”尼克大叫,“你要的是我,放過他!”

  伊阿宋的耳朵嗡嗡作響。剛才的一擊讓他感到有些發暈。他嘴裡帶著石灰石塵土的味道。他不明白為何尼克認為自己是主要的目標,不過丘比特似乎對此格外贊同。

  可憐的尼克·德·安吉洛,神的聲音裡帶著失望,你知道自己想要什麼嗎?更不必說瞭解我想要什麼了。我摯愛的普塞克以愛的名義冒了一切危險。這是為她缺乏信任做出彌補的唯一辦法。那麼你呢——以我的名義你又冒了什麼樣的風險呢?

  “我在塔塔勒斯走了個來回,”尼克怒駡,“你嚇不倒我。”

  我讓你非常非常害怕。面對我。必須誠實。

  伊阿宋爬起身。

  尼克身邊的大地在移動。青草枯萎,石頭開裂,仿佛地下有什麼東西在移動,試圖破土而出。

  “給我們戴克裡先的權杖,”尼克說,“我們沒時間玩遊戲。”

  遊戲?丘比特對尼克一拍,他撞上了身旁的一尊大理石底座。愛情不是遊戲!不是如花的溫柔!它是辛勤的工作——永無止境的探索。它要求你付出一切——尤其是誠實。只有那樣它才會給予你回報。

  伊阿宋找回了劍。如果這個看不見的傢伙就是愛,伊阿宋開始覺得人們高估了它。他更喜歡小笛的版本——體貼,善良,美麗。他能理解阿芙洛狄忒。比較起來丘比特更像是個惡棍,一個強迫者。

  “尼克,”他喊,“這傢伙究竟想要你幹什麼?”

  告訴他,尼克·德·安吉洛,丘比特說,告訴他你是個膽小鬼,害怕自己,害怕你的感情。告訴他你逃離混血營地的真正原因,你為何總是孤身一人。

  尼克發出一聲出自肺腑的尖叫。他腳下的大地裂開了,死去的羅馬人從地裡爬上來,一些身上掛著殘破的長袍,另一些胸前披著放光的盔甲。

  你難道還要像往常一樣,藏進死者中間嗎?丘比特嘲笑道。

  一道道黑暗的巨浪從哈迪斯之子身上湧出。伊阿宋被擊中,差一點失去了知覺——被仇恨、恐懼與羞恥所壓倒……

  他腦中閃現起一幅幅畫面。他看見尼克和他姐姐在緬因州一座白雪皚皚的山崖上,波西·傑克遜替他們抵擋住一隻人頭獅身蠍尾獸。波西的劍在黑暗中放光。他是尼克見過的第一個戰鬥的半神。

  後來,在混血營地,波西握住尼克的胳膊,向他保證他姐姐比安卡的安全。尼克相信了波西。尼克望著他海綠色的眼睛想,他怎麼可能失敗呢?這是一位真正的英雄。波西如同尼克最喜愛的遊戲——迷幻魔法,活生生展現在他面前。

  伊阿宋看到波西歸來的一刻,他告訴尼克說比安卡死了。尼克尖叫著說他是個騙子。他感到自己被背叛,可是……當骷髏戰士發動進攻時,他不能任他們傷害波西。尼克召喚大地將他們吞噬,後來他逃走了——為自己的能量,為自己的感情感到害怕。

  伊阿宋以尼克的視角目睹了十幾個畫面……他感到震驚,一動不動,說不出一句話來。

  與此同時,尼克的羅馬骷髏向前湧來,用某種看不見的東西向前抓去。神掙扎著,將死者拋到一旁,折斷他們的肋骨和頭骨,然而骷髏不停湧來,抓住了神的胳膊。

  有意思!丘比特說,你有這樣的力量嗎?

  “我離開混血營地是為了愛,”尼克說,“安娜貝絲……她——”

  你還在隱藏,丘比特說著,又把另一具骷髏砸成了碎片,你缺乏膽量。

  “尼克,”伊阿宋好不容易說,“沒事的,我明白了。”

  尼克的目光向他看過來,臉上寫滿了痛苦與不幸。

  “不,你沒有,”他說,“你不可能理解。”

  所以你又逃走了,丘比特責駡道,遠離你的朋友,遠離你自己。

  “我沒有朋友!”尼克嚷嚷道,“我離開混血營地是因為我不屬於那地方!我從來就不屬於那裡!”

  骷髏抓住了丘比特,但是無形的神發出殘酷的笑聲,伊阿宋恨不得再召喚一道閃電。可惜,他懷疑自己還有力氣去這樣做。

  “放過他,丘比特,”伊阿宋嘶啞著聲音說,“這不……”

  他的聲音減弱下去。他想說這不關丘比特的事,可他意識到,這恰恰關係到丘比特的事。法沃尼烏斯說的話不停地在他耳邊嗡嗡作響:這讓你覺得吃驚嗎?

  他終於理解了普塞克的故事——為何一個凡人女子會如此害怕。她為何會冒險違反規矩,正眼去看愛神的臉,因為她擔心他也許會是怪獸。

  普塞克是對的。丘比特的確是怪獸。愛是天底下最殘酷的怪獸。

  尼克的聲音仿佛破碎的玻璃:“我……我沒有愛上安娜貝絲。”

  “你嫉妒她,”伊阿宋說,“這才是你不想待在她身邊的原因,更是你不願待在……他身邊的原因。這再明白不過。”

  所有的鬥爭與否認似乎在刹那間遠離了尼克。黑暗漸漸退去。羅馬的死者崩塌為白骨,化作了塵土。

  “我恨自己,”尼克說,“我恨波西·傑克遜。”

  丘比特現身了——一個瘦削、肌肉強健的年輕男子,雪白的翅膀,黑色直發,一件簡潔的上衣與牛仔褲。斜挎在他肩頭的弓與箭筒並非玩具——而是戰爭武器。他的雙眼血紅,仿佛世界上每一個情人節都已經被榨幹,濃縮成一劑混合的毒藥。他相貌英俊,但卻嚴厲——如同聚光燈一般讓人很難正眼去看。他滿意地注視著尼克,仿佛已經找好了下一支箭射出的地方,完成一記漂亮的絕殺。

  “我崇拜波西,我把他當成只屬於我的英雄。”尼克罵道,“這就是事情的真相,這就是最大的秘密。”

  他對丘比特怒目而視:“現在你開心了?”

  第一次,丘比特露出了同情的目光。“噢,我不能說感情總能夠讓你幸福。”他的聲音聽來小多了,更像是一個凡人,“有時候它會令你悲痛欲絕,不過你現在至少面對了它,那才是征服我的唯一辦法。”

  丘比特消失在了風中。

  他剛才站立的地方,躺著一支象牙權杖,三英尺長,頂部帶有一個如籃球般大小的拋光大理石圓球,放置在三隻羅馬金鷹的後背之上。戴克裡先的權杖。

  尼克跪下把它拾起。他望著伊阿宋,仿佛在等待伊阿宋的責難。“要是被別的人發現——”

  “要是被別的人發現,”伊阿宋說,“你會得到更多人的支持,他們會將神的憤怒發洩在任何給你帶來痛苦的人身上。”

  尼克眉頭緊蹙。伊阿宋感覺到他身上依然散發著憎恨與憤怒。

  “不過決定權在你,”伊阿宋補充道,“你可以決定是否告訴大家。我只能告訴你——”

  “我已不再有那樣的感覺了,”尼克低聲說,“我是說……我對波西已不抱任何希望。我那時年輕而敏感,而且我……我不……”

  他的聲音嘶啞了,伊阿宋看到,他已眼淚汪汪。無論尼克是否已經對波西絕望,伊阿宋無法想像這些年對尼克有多麼艱難,在內心裡保守著這樣一個秘密。這個秘密在二十世紀四十年代完全無法想像,否認自己是誰,經受住難以忍受的孤獨——比其他所有半神更加孤立無助。

  “尼克,”他輕聲說,“我見過很多勇敢的舉動。不過你剛才所做的一切,也許是最勇敢的。”

  尼克充滿狐疑地抬起頭。“我們應該回船上去。”

  “是啊,我能把我們——”

  “不,”尼克大聲說,“這次我們用影子旅行。我已經受夠了風。”

  [1] 羅馬死者的靈魂有的會停留在凡人世界,成為羅馬人的家庭守護神,統稱為拉列斯神。

第十九章 向巨人求醫

  失明的感受很糟。與波西分離的感覺也十分可怕。

  然而重見天日之後,卻要看他因為中了蛇發女怪血液的毒而慢慢死去,束手無策——這才是最惡毒的詛咒。

  鮑勃把波西如同一包運動裝備似的扛在肩上,骷髏小貓小鮑勃蜷縮在波西背上,發出嗚嗚的聲響。鮑勃邁開即便在泰坦看來也是步履如飛的大步向前走著,安娜貝絲幾乎跟不上他了。

  她的肺裡呼哧作響,皮膚又開始冒出水皰。她也許需要再喝一點火焰河水,然而此時他們已將火之河拋在了身後。她渾身作痛,到處是傷,已經忘記了不痛是什麼樣的感覺。

  “還要走多久?”她喘著粗氣問。

  “很久,”鮑勃回頭喊,“不過也許不那麼久。”

  說得真好,安娜貝絲心想,但她氣喘吁吁,說不出一句話來。

  地形在變換。他們仍然在下行,這本該讓前進的道路變得容易一些,可是地面傾斜的角度不對——奔跑起來太陡,讓她哪怕放鬆一點都太危險。地面有時是鬆動的碎石,有時又是一片淤泥。安娜貝絲繞過不時出現的足以刺穿她腳底的尖刺,還有一叢叢……不是石頭的東西,更像是西瓜大小的肉瘤。要是安娜貝絲非要去猜不可(她不願這樣去做),她覺得鮑勃正帶她走下塔塔勒斯長長的大腸。

  空氣越發厚重,散發著污水的氣味。黑暗並不那麼濃厚,但她能看見鮑勃只是因為他的銀白色頭髮和矛尖發出的微光。她注意到,自從與詛咒女神戰鬥過後,他就再也沒有收回掃帚上的矛尖。這令她感到不安。

  波西搖來晃去,小貓在波西後背上捉襟見肘的一小塊地方上不斷調整著它的小窩。波西間或痛苦地呻吟一聲,安娜貝絲覺得心都快被捏碎了。

  她回憶起在查爾斯頓與小笛、黑茲爾和阿芙洛狄忒的茶會。神啊,那似乎是很久以前了。阿芙洛狄忒一聲歎息,講述起對內戰時期美好往日的懷念——愛情與戰爭總是密不可分。

  阿芙洛狄忒總會自豪地指指安娜貝絲,將她作為其他女孩的典範:我承諾過

  要讓她的愛情生活豐富多彩,我不是做到了嗎?

  安娜貝絲恨不得掐死愛情女神。她經受的何止是“豐富多彩”。此刻安娜貝絲在堅持,為了一個圓滿的結局。當然那不無可能,無論傳說中如何講述那些悲劇般的英雄。一定還會有例外,對嗎?如果受苦受難就會得到回報,那麼波西和她理應得到一個大獎。

  她想起波西關於新羅馬的白日夢——他們倆在那裡定居,一起上大學。起先,生活在羅馬人中間的念頭讓她感到害怕。她曾痛恨他們將波西從她身邊帶走。

  換作現在,她會欣然接受那樣的提議。

  要是他們能平安渡過此劫,要是蕾娜收到了她的資訊,要是無數其他的孤注一擲都得到了回報……

  別想了,她責備自己。

  她必須把精力集中在現在,一步一個腳印,走過這段腸子一般的下坡路,一個個走過這些巨大的肉瘤。

  她的膝蓋感到溫暖而顫抖,仿佛金屬衣架被彎曲到了折斷的臨界點。波西不時發出呻吟,嘟囔幾句她聽不懂的話。

  鮑勃忽然停了下來。“看。”

  前方的黑暗之中,地勢平坦起來,變成了一片黑色的沼澤。硫黃色的迷霧彌漫在空氣中。這裡雖然沒有陽光,卻生長著真正的植物——一叢叢蘆葦,沒有一片樹葉的纖細樹木,甚至還有幾朵有些病態的花兒在淤泥中盛開。長滿青苔的小徑在冒泡的瀝青坑中間蜿蜒。安娜貝絲正前方,陷入沼澤之中的,是垃圾桶蓋子大小的腳印,腳印上的腳趾又長又尖。

  很悲哀,安娜貝絲可以肯定那腳印是誰留下的。“德拉空?”

  “是的,”鮑勃對她笑笑,“這很好!”

  “呃……為什麼?”

  “因為我們就快到了。”

  鮑勃踏進了沼澤。

  安娜貝絲想要尖叫。她痛恨聽任一個泰坦擺佈——特別是一個記憶在慢慢恢復,要帶他們去見一個“好”巨人的泰坦。她痛恨穿過一片有德拉空出沒的沼澤。

  可是鮑勃扛著波西。要是她有絲毫猶豫,她就會在黑暗中跟丟他們。她快步趕上他,從一片青苔跳上另一片青苔,向雅典娜祈禱自己不會陷入深坑。

  至少這樣的地面迫使鮑勃不得不慢了下來。只要安娜貝絲趕上他,她就可以緊跟在他身後,留意波西的一舉一動。此刻波西正滿嘴胡話,額頭燙得嚇人。好幾次他嘟囔著安娜貝絲的名字,她只能強忍淚水。小貓只是發出更響的咕嚕聲,依偎在他身上。

  黃色的霧氣終於分開了,露出一片泥濘的空地,如同淤泥中的一座小島。地面上點綴著矮小的樹木,如肉瘤一般的土堆。空地中央聳立著一座圓頂大房子,用骨頭和綠色的皮革建造。屋頂的一個窟窿上正升起嫋嫋的青煙。門口垂下用長滿鱗片的爬行動物的外皮做成的門簾。門口兩邊,兩只用大腿骨做成的火炬放射出明亮的黃色火光。

  真正吸引安娜貝絲主意的,是德拉空的頭骨。空地前方五十碼遠的地方,大約離屋子一半的距離中間,一棵碩大無比的橡樹以四十五度斜角冒出地面。一頭德拉空頭骨的下顎套在樹幹上,橡樹仿佛一頭死去的怪獸的舌頭。

  “沒錯,”鮑勃咕噥道,“好極了。”

  這地方沒有一樣東西能讓安娜貝絲覺得好的。

  沒等她抗議,小鮑勃弓起背,發出噝噝聲。他們身後,一聲巨大的咆哮響徹了整片沼澤——一種安娜貝絲在曼哈頓戰役中聽到過的聲音。

  她一扭頭,德拉空向她撲了過來。

  真是一種諷刺。

  自從落入塔塔勒斯之後,德拉空毫無疑問算得上安娜貝絲見過的最漂亮的東西。它的外皮點綴著綠色與黃色斑點,好似陽光從樹尖上照射下來的樣子。它爬行動物般的眼睛是安娜貝絲最喜歡的海綠色(與波西的一樣)。它腦袋上的皺褶舒展開來,安娜貝絲止不住想,即將殺死她的是多麼高貴、多麼神奇的一頭怪獸。

  它有一列地鐵那麼長,巨大的爪子抓進泥土中,身體向前一躥,尾巴在身後左右搖擺。德拉空發出噝噝的叫聲,噴出的一道道綠色毒液在長滿青苔的地面上冒著煙,將瀝青坑點燃,在空氣中彌漫著新鮮松樹與生薑的味道。就連怪獸的氣味也那麼好。與大多數德拉空一樣,它沒有翅膀,比龍的身體更長,也更像是蛇。它顯得饑腸轆轆。

  “鮑勃,”安娜貝絲說,“我們面對的這是什麼?”

  “梅恩尼亞德拉空,”鮑勃說,“來自于梅恩尼亞。”

  真會幫忙。要是能拿得動,安娜貝絲恨不得用鮑勃自己的掃帚狠狠敲打他一下。“有辦法將它殺死嗎?”

  “我們?”鮑勃說,“沒有。”

  德拉空咆哮一聲,似乎在強調這一點,空氣中充斥著更多的松樹加生薑的毒氣。這味道對於汽車空氣清新劑倒是個不錯的選擇。

  “你把波西帶到安全的地方去,”安娜貝絲說,“我去引開它。”

  她不知道該如何去做,然而她別無選擇。她不能看著波西去死——只要自己還有力氣站起來。

  “你不必這樣做,”鮑勃說,“隨時——”

  “嗷!”

  安娜貝絲回過頭,巨人出現在他的屋子邊。

  他大約二十英尺高——巨人通常的高度——類似人的上半身,爬行動物似的長有鱗片的腿,仿佛一頭兩條腿的恐龍。他手上沒有武器,也沒有盔甲,只穿了一件羊皮與綠色斑點的皮革縫起來的上衣。他的胸膛露出櫻桃紅色,鬍鬚和頭髮則是鐵銹的顏色,頭上紮著一束束青草、樹葉,還有沼澤地的鮮花。

  他發出挑戰的吼聲,好在他並不是在看安娜貝絲。鮑勃將她拽到一旁,巨人向德拉空猛撲了過去。

  他們撞在一起,如同怪異的耶誕節戰鬥場面——紅軍對綠軍。德拉空噴出毒液。巨人撲到一旁。他抓起橡樹,把它從地面上連根拔起。舊頭骨碎成了粉末,巨人將大樹如球棒似的舉在手中。

  德拉空的尾巴纏住巨人的腰,將他拖向自己身邊,牙齒對他一陣猛咬。但就在巨人靠近的同時,他將大樹塞進了怪獸的咽喉。

  安娜貝絲絕不想再見到如此恐怖的場面。大樹刺穿德拉空的咽喉,將它釘在了地面上。樹根開始移動,碰觸到地面之後越鑽越深,將橡樹牢牢固定,仿佛它已經在那裡屹立了數百年。德拉空晃動掙扎,但很快便被死死釘住了。

  巨人的拳頭對準德拉空的脖子猛地落下。哢嚓!怪獸身體癱軟,開始融化,只留下一些骨頭、肉、皮的碎片和一隻新的德拉空頭骨,張開的下巴套在了橡樹上。

  鮑勃嘟囔一聲:“幹得不錯。”

  小貓贊同地發出咕嚕聲,清理起了爪子。

  巨人踢了一腳德拉空的殘骸,挑剔地查看著。“沒什麼好骨頭,”他抱怨道,“我想要一根新的拐杖。嗯,倒是有些好皮可以用於屋外的廁所。”

  他從德拉空的皺褶上撕下一些軟皮,塞進腰帶間。

  “呃……”安娜貝絲想問巨人,他是否真打算把德拉空的皮當廁紙,不過她決定還是別問的好,“鮑勃,你打算介紹我們認識嗎?”

  “安娜貝絲……”鮑勃拍拍波西的腿,“這是波西。”

  安娜貝絲希望泰坦只是在開玩笑,不過她看不懂鮑勃的神情。

  她咬緊牙齒。“我是說巨人,你承諾過,說他會幫忙。”

  “承諾?”巨人抬頭看過來,濃密的紅色眉毛下的眼睛眯縫起來,“承諾是一件大事。為什麼鮑勃會承諾我的幫助?”

  鮑勃來回移動著身體。泰坦很可怕,但安娜貝絲從來沒有把他們放在巨人身旁比較過。與德拉空殺手相比,鮑勃明顯矮小了許多。

  “達瑪森是個好巨人,”鮑勃說,“他愛好和平。他會治療中毒。”

  安娜貝絲望著巨人達瑪森,他正徒手從德拉空屍體上扯下一塊塊血腥的肉。

  “和平,”她說,“是的,我看見了。”

  “很不錯的肉,可以用作晚餐。”達瑪森直起身子,打量著安娜貝絲,仿佛她是另一種潛在蛋白質來源,“進屋吧,我們吃燉肉,然後再考慮承諾的事。”

第二十章 怪獸骨骼搭成的溫暖小屋

  溫暖而舒適。

  安娜貝絲從未想過自己會以這樣的詞語來形容塔塔勒斯。雖然巨人的屋子有天文館那麼大,而且是用骨頭、泥土和德拉空皮建造而成,但它的確讓人感到舒適。

  屋子中央燃燒著一堆用瀝青和骨頭燃起的篝火,冒出的煙呈白色,且沒有氣味,順著屋頂中央的一個洞升到屋外。地面鋪滿了沼澤地裡的甘草和灰色的羊毛地毯。屋子的一邊擺放了一張巨大的、用羊皮和德拉空皮做成的床。另一邊,獨立的架子上掛著乾燥的植物、曬乾的皮,還有一條條看著像是德拉空肉乾的東西。整個地方彌漫著燉肉、煙、羅勒和百里香的味道。

  唯一讓安娜貝絲感到擔心的,是一群擠在屋子後面羊圈裡的羊。

  安娜貝絲想起了獨眼巨人波呂斐摩斯的山洞。他不加區分地吃掉半神和綿羊。她不知道巨人是否也有著相同的口味。

  她內心裡有想逃走的衝動,不過鮑勃已經把波西放在巨人的床上,他幾乎消失在高高的羊毛與皮革之中。小鮑勃從波西身上跳下來,摩挲著毛毯,很響地發出咕嚕聲,床如同千指按摩般咯吱作響。

  達瑪森慢慢走到篝火前,把德拉空肉扔進一隻吊鍋裡。鍋好像是用一隻老怪獸的頭骨做成的。他又拿起一把勺子,在鍋裡攪動起來。

  安娜貝絲不希望成為他燉肉中的下一種作料,不過她到這裡來有自己的目的。她深吸了一口氣,走到達瑪森跟前。“我朋友快死了,你能不能救他?”

  她在“朋友”這個字眼上頓了一下。波西遠非朋友可以概括,就連“男友”也不能涵蓋全部。他們一起經歷了那麼多,此時此刻,波西已經是她生命的一部分——有時候他的確有些惱人,但的確是如果失去她便無法再活下去的一個部分。

  達瑪森低頭看著她,濃密的紅色眉毛下的眼睛對她怒目相向。安娜貝絲曾見過可怕的大個子人形怪獸,但達瑪森讓她感到異樣的不安。他並沒有敵意,而是散發出悲傷與痛苦,仿佛他沉浸在自己的痛苦中,並因此痛恨安娜貝絲將他的注意力轉移到別的任何東西上去。

  “在塔塔勒斯我聽不到那樣的字眼,”巨人嘟囔道,“朋友,承諾。”

  安娜貝絲叉起胳膊。“那蛇發女怪的血液之毒呢?你能治好嗎,還是說鮑勃對你的能力言過其實了?”

  激怒一個二十英尺高的德拉空殺手似乎並非明智之舉,可是波西奄奄一息,她沒時間玩弄外交辭令。

  達瑪森對她皺皺眉。“你懷疑我的能力?一個半死的凡人闖進我的沼澤,來質疑我的能力?”

  “沒錯。”她說。

  “嗯,”達瑪森把勺子遞給鮑勃,“攪攪。”

  鮑勃照看起燉肉,達瑪森在他的晾乾架上仔細尋找,扯下不同的樹葉與草根。他將一把植物塞進嘴裡,嚼碎,然後吐進一團羊毛之中。

  “一杯湯。”達瑪森命令。

  鮑勃舀起一勺燉汁,裝進一隻空葫蘆,把它遞到達瑪森手中。達瑪森把嚼爛的爛泥球泡進燉汁,用手指攪了攪。

  “蛇發女怪的血,”他喃喃道,“以我的能力來說輕而易舉。”

  他大步走到床邊,用一隻手扶起波西。小貓小鮑勃在湯裡嗅了嗅,發出噝噝的聲音。它用爪子抓了抓床單,似乎想把湯埋起來。

  “你要拿這東西喂他?”安娜貝絲問。

  巨人怒氣衝衝地看了她一眼。“這地方誰是醫師?難道是你嗎?”

  安娜貝絲閉上了嘴。她看巨人喂波西一點點喝下了燉汁。達瑪森用令人稱奇的溫柔照料著他,嘴裡嘟囔著她不大聽得明白的鼓勵話語。

  每喝一口,波西的臉色便好轉一些。喝完一整杯,他的眼睛睜開了。他茫然地四下張望,發現安娜貝絲後,沖她露出醉酒似的笑容。“感覺好極了。”

  說完他兩眼一翻,倒在床上,發出了鼾聲。

  “再睡上幾個鐘頭,”達瑪森大聲說,“他就會煥然一新。”

  安娜貝絲喜極而泣。

  “謝謝你。”她說。

  達瑪森悲哀地注視著她。“噢,別謝我。你們依然在劫難逃。而且我的服務是有償的。”

  安娜貝絲感覺嘴裡發幹。“呃……什麼樣的報酬?”

  “一個故事,”巨人的目光一閃,“塔塔勒斯裡無聊透頂。我們一邊吃東西,你一邊給我講講你的故事,好嗎?”

  向一個巨人講述他們的計畫,令安娜貝絲感到非常不安。

  可是,達瑪森是個熱情好客的主人。他救了波西,燉德拉空肉的味道也好極了(尤其是與火焰河水相比)。他的屋子溫暖而舒適,自從落入塔塔勒斯以來,安娜貝絲第一次感到能夠放鬆一下。這有些諷刺,因為她在與一個泰坦和一個巨人共進晚餐。

  她向達瑪森講述自己的生活,她與波西的冒險經歷。她講述了波西如何遇到鮑勃,在遺忘之河抹去他的記憶,並把他留給哈迪斯照看。

  “波西在做一件好事,”她向鮑勃保證,“他並不知道哈迪斯是那樣的渾蛋。”

  即便對她自己來說,這一點聽來也並不令人信服。哈迪斯一直就是個渾蛋。

  她想起了詛咒女神的話——尼克·德·安吉洛是唯一一個到冥界的宮殿看望過鮑勃的人。尼克是安娜貝絲所認識的最宅和最不友好的半神,然而他卻對鮑勃如此友善。他讓鮑勃相信波西是朋友,在無意中救了他們的命。安娜貝絲不知道自己是否真能將他搞懂。

  鮑勃用噴壺和抹布洗了自己的碗。達瑪森晃了晃勺子。“繼續講你的故事,安娜貝絲·蔡斯。”

  她講起了幾個人在阿爾戈二號上的冒險。等她講到打算阻止蓋婭醒來的時候,她遲疑了。“她,呃……她是你媽媽,對嗎?”

  達瑪森刮了刮碗。他的臉上佈滿了毒藥造成的老傷口、豁口,還有瘢痕,如同小行星的表面。

  “是的,”他說,“塔塔勒斯是我的父親,”他指指屋子周圍,“你們都看見了,在我父母眼裡,我是令人失望的。他們期望我……更多。”

  安娜貝絲無法相信這樣一個事實,她正與一個二十英尺高,長著蜥蜴腿的男人同飲一鍋湯,而這個人的父母是黑暗深淵和大地。

  有奧林匹斯神做父母已經夠難想像的了,不過至少他們還像是人類。原始的老神,如蓋婭和塔塔勒斯……如果他們事實上包含了整個世界,你如何能離開家,從這樣的父母身邊走向獨立呢?

  “那麼……”她說,“你不介意我們與你的母親為敵?”

  達瑪森像公牛似的哼了一聲。“祝你好運。在這個時候,我父親才是你們應該擔心的。如果他為難你們,你就沒有活下去的機會。”

  突然,安娜貝絲不覺得那麼餓了。她把自己的碗放在地上。小鮑勃跑過來對它查看了一番。

  “怎麼為難我們?”她問。

  “所有這一切,”達瑪森折斷一根德拉空的骨頭,用一塊碎片剔起了牙,“你見到的一切都是塔塔勒斯的身體,至少是它的表像。他知道你們在這兒。他會對你們的每一步進展施加阻撓。我的同胞會獵殺你們。你們能活這麼久已經極不尋常了,即便是在伊阿佩托斯的幫助下。”

  聽到這個名字,鮑勃皺了皺眉。“曾經的手下敗將會獵殺我們,沒錯,他們此刻應該很近了。”

  達瑪森吐掉“牙籤”。“我能暫時隱藏你們的行蹤,讓你們有足夠的時間休息。在這沼澤地裡我還有些能量。不過,他們最終還是會找到你們。”

  “我的朋友必須趕到死亡之門,”鮑勃說,“那裡是地獄的出口。”

  “不可能,”達瑪森嘟囔道,“大門守衛太森嚴了。”

  安娜貝絲向前坐起身:“可你知道它在哪兒?”

  “當然,塔塔勒斯的一切都流向同一個地方:他的心臟。死亡之門就在那兒。不過只憑藉伊阿佩托斯的幫助,你們不可能活著到達那裡。”

  “那就跟我們一道,”安娜貝絲說,“幫助我們。”

  “哈!”

  安娜貝絲跳了起來。床上的波西在夢中胡言亂語:“哈,哈,哈。”

  “雅典娜的孩子,”巨人說,“我不是你的朋友。我曾幫助過凡人一次,你瞧我落得什麼下場。”

  “你幫助過凡人?”安娜貝絲瞭解不少希臘神話,但對“達瑪森”這個名字卻是一片空白,“我……我不明白。”

  “那是一個糟糕的故事,”鮑勃說,“好巨人遭遇的壞故事。達瑪森被創造出來,是為了對抗阿瑞斯。”

  “是的,”巨人說,“與我的同胞一樣,我生來是為了對付某一個特定的神。我的敵人是阿瑞斯。可是,阿瑞斯是戰神,於是,在我出生的時候——”

  “你是他的對立面,”安娜貝絲猜道,“所以你喜歡和平。”

  “至少對巨人來說是愛好和平的。”達瑪森歎息一聲,“我在梅恩尼亞的田野裡遊蕩,也就是你們現在稱作土耳其的地方。我照看羊群,採集草藥。那本是美好的生活。我不願與神祇對抗。我的母親和父親為此詛咒我。終極侮辱到來了:一天,梅恩尼亞德拉空殺死了一個牧羊人,我的一個朋友,於是我憤而追殺那東西,並殺死了它,用一棵樹刺穿了它的嘴。我利用大地的能量讓樹根再生,將德拉空牢牢固定在地裡,確保它不再危害人類。這是蓋婭難以饒恕的行為。”

  “因為你幫助了某個人?”

  “是的。”達瑪森露出羞愧的神色,“蓋婭張開大地,將我吞噬,流放到我父親塔塔勒斯的肚皮裡,所有沒用的雜物都彙聚在這裡——他不在乎的一切生物。”巨人從他頭髮上摘下一朵花,出神地注視著它。“他們讓我活下來照看我的羊,採集我的草藥,也許是為了讓我瞭解,我選擇的生活是多麼無用。每一天——或者說在這暗無天日的地方所度過的一天,梅恩尼亞德拉空會不斷重生並攻擊我。殺戮是我永無休止的任務。”

  安娜貝絲四下打量,想像著達瑪森被放逐到這裡已經多少個世紀——殺死德拉空,收集起它的骨頭、皮和肉,但明白它還會在第二天再次進攻。她甚至無法想像在塔塔勒斯生存哪怕短短的一周。把自己的兒子流放到這裡無數個世紀——這已大大超越了殘酷的界限。

  “打破詛咒,”她脫口而出,“跟我們一起來。”

  達瑪森心酸地笑了。“沒那麼簡單。難道你以為我沒有嘗試過離開這地方?這不可能。無論我朝哪個方向走,最終都會回到這裡。沼澤是我唯一熟知的地方——我所能想像的唯一目的地。不,小半神。我的詛咒已經戰勝了我。我失去了希望。”

  “失去了希望。”鮑勃重複著他的話。

  “一定會有辦法。”安娜貝絲受不了巨人臉上絕望的神情。這讓她想起了她的父親,為數不多的幾次,他向她坦誠說,他依然愛著雅典娜。他如此悲傷與失落,對他明知道不可能的事情仍心存希望。

  “鮑勃有個辦法,能夠讓我們到達死亡之門。”她不肯放棄,“他說,我們能隱藏在某種死亡迷霧之中。”

  “死亡迷霧?”達瑪森對鮑勃皺起眉,“你要帶他們去見悲慘女神埃克裡斯?”

  “這是唯一的辦法。”鮑勃說。

  “你們會沒命的,”達瑪森說,“在黑暗中痛苦地死去。埃克裡斯不相信任何人,也不會幫助任何人。”

  鮑勃似乎想要爭辯,但他咬緊嘴唇,什麼也沒說。

  “還有別的辦法嗎?”安娜貝絲問。

  “沒有,”達瑪森說,“死亡迷霧……那是最好的辦法。不幸的是,它也是可怕的辦法。”

  安娜貝絲感到自己又陷入了深淵,無法自拔,什麼也抓不住——根本不存在好的選擇。

  “可是這難道不值得一試嗎?”她問,“你可以回到凡人世界,重見天日。”

  達瑪森的眼睛好像德拉空頭骨的眼窩——黑暗而空洞,失去了希望。他將一塊碎骨頭彈進火中,站直了身子——這是一位體形高大的紅色戰士,身披羊皮和德拉空皮,頭髮中點綴著幹花與草藥。安娜貝絲看得出他的“反”阿瑞斯特徵。阿瑞斯是最壞的神,狂暴而兇殘。達瑪森則是最好的巨人,善良而樂於助人……而正因為這一點,他被詛咒受到永遠的折磨。

  “睡會兒吧,”巨人說,“我會替你們準備旅行所需的物品。對不起,我所能做的只有這些了。”

  安娜貝絲想要分辯,可巨人關於睡覺的話一出口,她的身體便出賣了她,儘管她決意不再在塔塔勒斯中入睡。她填飽了肚子。火苗發出悅耳的劈啪聲。空氣中的草藥味道讓她想起了混血營地夏日裡的山丘,半羊人與水中仙女在慵懶的午後採集野草。

  “也許睡一小會兒。”她說。

  鮑勃把她如同個布娃娃似的抱起來,她沒有反對。他把她放在巨人的床上,波西身旁,她合上了雙眼。

  安娜貝絲醒過來,望著屋頂上跳舞的影子。她一個夢也沒做,這極度不同尋常,她不確定自己是否真的醒來了。

  她躺在那裡,波西在她身旁發出陣陣鼾聲。小鮑勃在她肚皮上咕嚕作響。她聽到鮑勃和達瑪森正在激烈爭論著什麼。

  “你沒有告訴她。”達瑪森說。

  “沒有,”鮑勃承認,“她已經嚇壞了。”

  巨人嘟囔著:“她應該感到害怕。要是你無法引導他們穿越黑夜呢?”

  達瑪森提到“黑夜”的時候,仿佛它是一個特有的名詞——一個邪惡的名字。

  “我必須做到。”鮑勃說。

  “為什麼?”達瑪森問,“這些半神究竟給了你什麼?他們抹去了你的從前,你曾經的一切。泰坦和巨人……我們本應是神祇和他們孩子的敵人。難道不是嗎?”

  “那你為什麼還要為那個男孩療傷呢?”

  達瑪森長出了一口氣。“我自己也搞不懂。也許是因為這個女孩刺激了我,又或許……我發現這兩個半神很有意思。他們能堅持到現在,適應力超強,令人欽佩。可是,我們怎麼能再幫他們呢?這不是我們的使命。”

  “也許吧,”鮑勃不自在地說,“可是……你喜歡我們的命運嗎?”

  “這算什麼問題,有任何人會喜歡他的命運嗎?”

  “我喜歡做鮑勃,”鮑勃輕聲說,“在我開始找回記憶之前……”

  “哈。”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傳來,好像是達瑪森在往一隻皮袋子裡裝東西。

  “達瑪森,”泰坦問,“你還記得太陽嗎?”

  塞東西的聲音戛然而止。安娜貝絲聽到巨人的鼻孔呼哧呼哧地出著氣。“記得,它是黃色的。當它落下地平線的時候,會把天空染成美麗的顏色。”

  “我懷念太陽,”鮑勃說,“還有星星。我希望能再次向星星問好。”

  “星星……”說到這個詞的時候,達瑪森仿佛忘記了它的含義,“是啊,它們在夜空裡組成銀色的圖案。”他咚的一聲把什麼東西扔在地上,“呸,這樣談下去毫無用處,我們無法——”

  遠處,梅恩尼亞德拉空咆哮起來。

  波西騰地坐起身。“什麼?什麼?……哪兒?……什麼?”

  “沒事。”安娜貝絲抓住他的胳膊。

  當他明白兩人一起躺在一個巨人的床上,陪伴他們的還有一隻骷髏貓的時候,他比剛才更迷惑了。“那個聲音……我們在哪兒?”

  “你究竟還記得多少?”她問。

  波西皺起眉,露出警覺的目光。他的傷口都已經消失了。除了破碎的衣物和一層層的塵土和污垢,他的樣子看不出是跌入了塔塔勒斯。

  “我……惡魔祖母……還有……記不得了。”

  達瑪森走到床邊。“沒時間了,小凡人。德拉空馬上就會回來。我擔心它的吼聲會引來別的敵人——我的同胞們,前來捕殺你們。他們幾分鐘之內就會趕到。”

  安娜貝絲心跳加速。“等他們到了這裡,你會怎麼跟他們說?”

  達瑪森嘴角抽搐著。“有什麼好說的?只要你們一走,就沒什麼重要的了。”

  他扔過來兩個德拉空皮做成的背包。“衣服,食物,水。”

  鮑勃身上背了一個外形差不多,但個頭更大的包。他倚在掃帚上望著安娜貝絲,仿佛還在思忖達瑪森剛才說的話:這些半神究竟給了你什麼?我們是他們的敵人,他們不死的敵人。

  突然,安娜貝絲被一個異常清晰的念頭擊中了,如同雅典娜自己的刀鋒般鋒利。

  “七子預言。”她說。

  波西已經爬下床,背起他的背包。他對她皺皺眉:“怎麼了?”

  安娜貝絲抓起達瑪森的手,讓巨人吃了一驚。他眉頭緊皺,皮膚如同砂石般粗糙。

  “你必須跟我們一起走,”她懇求道,“預言說‘敵人來到死亡之門’。我一直以為敵人說的是羅馬人和希臘人,但並不是這樣。這句話說的是我們——半神,一位泰坦,一位巨人。我們需要你們關閉死亡之門!”

  德拉空在屋外又發出咆哮聲,比剛才更近了。達瑪森輕輕抽出了手。

  “不,孩子,”他喃喃道,“我的詛咒就在這裡,我無法逃脫。”

  “不,你能,”安娜貝絲說,“別再與德拉空鬥爭。想辦法打破這個輪回!尋找不同的命運。”

  達瑪森搖搖頭。“即便我能,我也離不開這片沼澤。這是我能想像的唯一歸宿。”

  安娜貝絲腦子在飛轉。“還有一個別的歸宿。看著我!記住我的容貌。等你準備好的時候就來找我。我們會帶你跟我們一道返回凡人世界。你能重新見到陽光與星辰。”

  大地震撼。德拉空已經逼近,正大步穿過沼澤,噴出有毒的氣體摧毀樹木與苔蘚。更遠的地方,安娜貝絲聽到了巨人波呂玻忒斯的聲音,催促他的屬下前進:“海神的兒子!他就在附近!”

  “安娜貝絲,”波西焦急地說,“那是在提醒我們趕緊離開。”

  達瑪森從腰帶間取下了什麼。在他的大手中間,一塊白色碎片看來仿佛是一根牙籤。當他把那東西遞到她面前時,她發現那是一把劍——一把德拉空龍骨劍,打磨出致命的刀鋒,簡單的皮質手柄。

  “最後一件禮物送給雅典娜的孩子,”巨人隆隆道,“我不能讓你手無寸鐵走向死亡。現在快走吧!趁著還不算太晚。”

  安娜貝絲想哭。她接過劍,可她甚至無法說出“謝謝”兩個字。她知道,巨人有意與他們並肩作戰,那就是答案——可是達瑪森轉身走開了。

  “我們得走了。”鮑勃催促道,小貓爬上了他的肩頭。

  “他說得對,安娜貝絲。”波西說。

  他們向門口跑去。安娜貝絲跟波西和鮑勃跑進沼澤地,沒有回頭去看,但她聽到在他們身後,達瑪森對逼近的德拉空發出戰鬥的呐喊。他的聲音有些嘶啞,帶著絕望,再一次迎向他的宿敵。

第二十一章 冰雪女神來襲

  小笛對地中海知之甚少,不過她可以肯定的是,七月裡不該結冰。

  離開斯普裡特回到海上已經兩天了,陰雲淹沒了天空。海面上變得波濤洶湧。冰冷的細雨灑在甲板上,在欄杆和纜繩上結起了冰。

  “是權杖的緣故,”尼克舉起古老的手杖說,“一定是。”

  小笛並不確定。自從伊阿宋和尼克從戴克裡先的宮殿回來之後,他們一直顯得緊張而小心翼翼。一定有重要的事情發生過——伊阿宋不願跟她提起的事情。

  權杖引起這樣的天氣變化,這的確說得通。頂端的黑色圓球似乎直接過濾掉了空氣中的色彩。底座的金鷹閃著冷冷的光。據說權杖能控制死者,而且它確實釋放出陰鬱的氛圍。海治教練看了一眼這東西,便面色發白,說他要回自己的房間去,看查克·諾裡斯的錄影來平息自己。(小笛懷疑他實際上是在用彩虹資訊與家中的女友美麗聯絡。近來教練對她表現得格外焦慮,只是他對小笛隻字不提。)

  於是,對了……也許權杖能引起反常的冰暴,不過小笛並不這樣認為。她擔心有什麼別的事情在發生——更糟糕的事情。

  “在這兒沒法談,”伊阿宋說,“讓我們推遲會議吧。”

  大家聚在後甲板上商討策略,船一點點向伊庇魯斯靠近。很明顯,這不是個逗留的好地方。風吹走了甲板上的霜,身下波濤翻湧。

  小笛並不太介意海浪。搖擺與傾斜的船身讓她想起了她與爸爸在加利福尼亞海邊衝浪的情景。不過她看得出來,黑茲爾的狀況不大妙。即便是在平靜的水面上,這可憐的女孩也會暈船,她的模樣就好像在拼命吞下一隻檯球。

  “需要——”黑茲爾嘔了一下,指指下面。

  “是啊,去吧。”尼克在她臉頰上吻了吻,讓小笛感到有些驚訝。他極少示愛,甚至包括對他姐姐。他似乎痛恨身體上的接觸。吻黑茲爾……幾乎像是在說再見。

  “我送你下去。”弗蘭克摟住黑茲爾的腰,扶她走下樓梯。

  小笛希望黑茲爾沒事。與斯喀戎的戰鬥過後,過去的幾天夜裡,她們好好談過幾次。作為船上僅有的兩位女孩有些艱難。她們分享了彼此的故事,抱怨男孩子們令人噁心的壞習慣,還一起為安娜貝絲落了淚。黑茲爾告訴她,控制迷霧是什麼樣的感覺,小笛驚訝地發現這與使用魅惑語是多麼相似。小笛表示願意在需要的時候説明她。作為回報,黑茲爾答應教她劍術——小笛尤其糟糕的一項技能。小笛感到自己有了個新朋友,這很不錯……如果她們都能活下來,也許她們還能享受友誼帶來的快樂。

  尼克抹掉頭發上的冰碴,對戴克裡先的權杖皺了皺眉。“我應該把這東西拿走。如果真是它導致了這樣的天氣,也許把它帶到甲板下會管些用……”

  “當然。”伊阿宋說。

  尼克看了小笛和雷奧一眼,似乎在擔心他離開的時候他們之間說了什麼。小笛感到他的防備之心又在高漲,好似他正蜷縮進一個心理上的圓球之中,與他在那個青銅罐子裡進入死亡昏迷的狀態沒什麼兩樣。

  等他下去之後,小笛注視著伊阿宋的臉。他的眼中充滿了關切。在克羅埃西亞究竟發生了什麼呢?

  雷奧從腰帶上抽出一把螺絲刀。“受夠了這麼多人開會。看樣子又只剩下我們了。”

  又只剩下我們。

  小笛想起去年十二月在芝加哥一個寒冷的日子,他們三個在第一次冒險中降落在千禧公園。

  從那時起到現在,雷奧沒多大變化,除了更適應作為工匠之神赫菲斯托斯的孩子的角色之外。他擁有太多的神經能量,現在他已懂得如何去利用它。他的手總在動個不停,從腰帶上扯下工具,操作控制按鈕,擺弄他喜愛的阿基米德球體。今天,他把圓球從控制台上取下,又關閉了範斯塔進行維護——大致是重新給他的處理器與圓球之間連接電機的控制進行升級,天曉得那是什麼意思。

  至於伊阿宋,他顯得更瘦更高,也更疲倦了。他羅馬式的平頭長得更長,也更淩亂。斯喀戎在他腦袋左邊頭髮中間留下的那道溝也很有意思——很像叛逆的標誌。他冷若冰霜的藍眼睛顯得更成熟了——目光中充滿了擔憂與責任感。

  小笛知道她的朋友們都私下在議論伊阿宋些什麼——他太完美,太刻板。如果在過去那是真的,現在這一切已經變了。這次行程讓他倍感疲憊,不僅僅是身體上的。苦難並沒有削弱他,但他如同皮革一般被脫色軟化——似乎他正蛻變成為一個更平易近人的版本。

  小笛自己呢?她只能想像雷奧和伊阿宋注視著她的時候心中的想法。她確實感到了一個與去年冬天截然不同的人。

  第一次營救赫拉的冒險仿佛發生在幾百年前。在過去的七個月裡發生了太多變化……她不知道神祇們如何能忍受幾千年的生活。他們又目睹了多少的滄桑變化?也許奧林匹斯神變得有那麼點兒瘋狂沒什麼值得驚訝的。如果小笛也活過了三千年,她也一定會變得呆頭呆腦的了。

  她凝視著冰冷的雨水。她願意付出一切換回混血營地的生活,那裡即便是在冬天,天氣也在控制之中。最近她在自己的匕首上見到的影像……噢,並不能給她乙太多的期盼。

  伊阿宋捏了捏她的肩膀。“嘿,一切都會好的。我們已經接近伊庇魯斯,只需要再過一兩天,如果尼克指引的方向正確的話。”

  “是的,”雷奧擺弄著他的圓球,敲打並推動著表面上的一顆寶石,“到明天早晨,我們就會抵達希臘西海岸。再向內陸行駛一個小時,砰——哈迪斯之屋就到了!我得去弄件T恤衫!”

  “沒錯。”小笛嘟囔道。

  她並不急於再次投入黑暗之中。她依然在做關於水神殿和羅馬地下室的噩夢。在克陶普垂斯匕首的刀刃上,她看見過與雷奧和黑茲爾描述的夢境類似的場景——身穿金色衣服的白麵女巫,她的雙手在空中編織金色的光芒,如同紡織機上的絲線。一個巨人籠罩在陰影下,沿一條兩側排列著火炬的長廊走下來。他每走過一支火炬,火焰便隨之熄滅。她看到一個巨大的岩洞裡擠滿了怪獸——獨眼巨人,食人土妖,還有更奇怪的東西——包圍了她和朋友們,在數量上佔據了絕對的優勢。

  每一次看到這些影像,她頭腦中就有一個聲音在不斷重複著一句話。

  “大夥兒,”她說,“我在想七子預言。”

  通常很難讓雷奧的注意力從他的工作上挪開,不過這句話起到了效果。

  “怎麼了?”他問,“是……好事吧?我希望。”

  她調整了一下羊角的肩帶。有時候,豐饒之角顯得那麼輕,她常常忘了它的存在。另一些時候,它又如同鐵砧般沉重,仿佛河神阿刻羅俄斯在釋放出惡毒的思想,試圖懲罰她,因為她拿走了他的羊角。

  “在克陶普垂斯匕首上,”她開口道,“我一直看見巨人克呂提厄思——籠罩在陰影裡的那個傢伙。我知道他的弱點是火,不過在我的影像中,他所到之處,火焰全部被撲滅。所有的光線都被吸入了他的黑暗雲團之中。”

  “聽起來像是尼克,”雷奧說,“你認為他們有親屬關係嗎?”

  伊阿宋皺起眉:“嘿,夥計,別拿尼克開玩笑。那麼小笛,這巨人是怎麼回事?你怎麼考慮?”

  她和雷奧交換了一個揶揄的目光,像是在說:從什麼時候開始,伊阿宋開始為尼克·德·安吉洛打抱不平了?她決定對此不做評價。

  “我總想到火,”小笛說,“我們如何能指望雷奧打敗這個巨人,因為他……”

  “熱辣?”雷奧笑著說道。

  “呃,讓我們還是用‘易燃’這個字眼。反正預言裡的那句話一直在煩擾著我:世界必將迎來風暴或火焰。”

  “是啊,我們大家都知道,”雷奧說,“你會說我是火,而伊阿宋是風暴。”

  小笛遲疑地點點頭。她知道,沒有人願意談論這個話題,不過大家一定都覺得這是事實。

  船向前一傾。伊阿宋抓住結冰的欄杆。“那你是擔心我們其中的一個會威脅到探險的旅程,也許會不小心毀滅了世界?”

  “不,”小笛說,“我認為我們對這句話的理解可能錯了。世界……大地。在希臘語裡面,對應的詞應該是……”

  她猶豫了一下,不願意大聲說出那個名字,雖然現在是在海上。

  “蓋婭,”伊阿宋的眼睛突然閃爍出興致勃勃的目光,“你是說,蓋婭將迎來風暴或火焰?”

  “哦……”雷奧笑得更燦爛了,“你知道,我更喜歡這個版本,因為如果蓋婭落到我火焰先生手上,那絕對再糟糕不過。”

  “也許吧,”給大家以希望讓她感到不安,“不過,瞧,預言說的是風暴或者火焰……”

  她抽出克陶普垂斯匕首,把它放在控制台上。刀刃立即閃爍起來,顯示出巨人克呂提厄思的黑暗身影穿過走廊,熄滅了火炬。

  “我擔心雷奧,擔心與克呂提厄思的戰鬥,”她說,“預言裡的那句話聽來是在說,你們之中只有一個人能成功,而如果風暴或火焰與第三句接起來,最後的呼吸伴隨著一句誓言……”

  她沒有說下去,不過從伊阿宋和雷奧的神情來看,他們已經明白。如果她對預言的理解是正確的,雷奧和伊阿宋兩人中有一個會打敗蓋婭,而另一個人則會死去。

  雷奧凝視著匕首。“好吧……這樣說來我並不喜歡你的觀點。你覺得我們中的一個會打敗蓋婭,而另一個會死去?或者說在打敗她的時候我們中會死掉一個?或者——”

  “夥計們,”伊阿宋說,“如果想得太多,我們會把自己搞瘋。你們知道預言是怎麼回事。英雄總是在試圖阻止並反抗它的時候惹來麻煩。”

  “是啊,”雷奧嘟囔道,“我們可不想惹來麻煩。我們現在進行得很好。”

  “你知道我的意思,”伊阿宋說,“最後的呼吸也許與風暴和火焰並無關聯。就我們所知的情況看,我們倆甚至算不上風暴與火焰。波西能引起颶風。”

  “我總是能讓海治教練著火,”雷奧說,“他的確能著火。”

  想到著火的半羊人在進攻蓋婭時尖叫著“去死,卑鄙小人”,已經足以讓小笛哈哈大笑——就差那麼一點點。

  “我希望我是錯的,”她小心翼翼地說,“可是這次整個冒險是因我們而起的:找到赫拉,喚醒巨人之王普非良。我感覺戰爭也會以我們結束,無論結局如何。”

  “嘿,”伊阿宋說,“從個人來說,我喜歡我們。”

  “同意,”雷奧說,“我們是我最喜歡的人。”

  小笛勉強笑笑。她確實喜歡這些男孩。她希望自己能對命運三女神使用魅惑語,講述一個歡樂的結局,並強迫她們去實現。

  不幸的是,頭腦中帶著所有的黑暗思想,她很難想像一個歡樂的結局。她擔心巨人克呂提厄思已經被安插在前進的道路上,準備將雷奧當作一個威脅消滅。如果是那樣,蓋婭也會試圖殺死伊阿宋。沒有了風暴和火焰,他們的冒險就無法成功。

  此外,冰冷的天氣也令她煩心……她確信這不僅僅是因為戴克裡先的權杖所引起。冷風、凍雨似乎充滿了敵意,而且似曾相識。

  空氣中的味道,厚重的氣息……

  小笛本應該早一點意識到發生了什麼,可是她大多數時間生活在南加州,那裡沒有明顯的季節變換。她的成長過程中沒有經歷過那樣的味道——即將到來的大雪的味道。

  她身體裡每一寸肌肉都緊張起來。“雷奧,拉響警報。”

  小笛沒有意識到自己在使用魅惑語。雷奧立刻扔下螺絲刀,按下警報按鈕,可什麼動靜都沒有,他皺了皺眉。

  “噢,連接斷開了,”他想起來,“範斯塔被關閉了。給我一分鐘,我重新連接系統。”

  “我們沒有一分鐘了!火焰——我們需要很多希臘火。伊阿宋,召喚大風。溫暖的南風。”

  “等等,怎麼?”伊阿宋迷惑地望著她,“小笛,出什麼事了?”

  “是她!”小笛抓起匕首,“她回來了!我們必須——”

  沒等她說完,船身向左一傾。溫度驟然下降,風帆在冰凍中爆裂開來。欄杆邊的青銅護板如同過壓的汽水罐似的爆開了。

  伊阿宋抽出劍來,但已經為時太晚。一道細小的冰粒形成的巨浪向他橫掃過來,將他裹得像個光溜溜的甜甜圈,凍在了原地。冰層之下,他驚異地瞪大了眼睛。

  “雷奧!火焰!馬上!”小笛大聲喊。

  雷奧的右手燃起了火苗,但大風圍繞他旋轉,將火吹滅了。雷奧緊緊抓住阿基米德球體,一團凍雨形成的漏斗雲將他抬了起來。

  “嘿!”他大叫,“嘿!放開我!”

  小笛向他跑去,但是風暴中的一個聲音說:“哦,對了,雷奧·伐耳迪茲,我會讓你一了百了。”

  雷奧向空中飛去,如同被弩炮彈射出去一般,消失在雲層中。

  “不!”小笛舉起刀,但卻找不到進攻的物件。她絕望地看了一眼樓梯井,希望能看見朋友們趕來救援,然而一塊冰已經封住了艙口。整個下層甲板也許都已經被凍住了。

  她需要一件更合適的武器——不僅僅是依靠她的呼喊、一把占卜用的匕首,還有一隻會蹦出火腿和新鮮水果的羊角。

  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趕到弩炮邊。

  這時候,她的敵人出現了,她發現任何武器都不足以對付她。

  站在船中央的是一位一襲飄逸白色絲綢衣服的女孩,黑髮用一條鑽石發圈紮在腦後,咖啡色眼睛裡看不到絲毫的熱情。

  站在她身後的是她的兄弟們——兩個年輕男人,紫色羽毛翅膀,灰白色頭髮,仙銅鋸齒劍。

  “真高興再見到你,親愛的,”冰雪女神凱奧蒽說,“我們可以在冰冷中重聚了。”

第二十二章 愛能感化機械

  小笛並不打算射出藍莓松糕。但羊角一定感覺到了她的困境,以為她和來訪者能品嘗一些新鮮出爐的點心。

  六個熱氣騰騰的松糕從羊角中飛出,如同大號的鉛彈。這遠遠算不上有效的攻擊。

  凱奧蒽向旁邊一側身。大多數松糕從欄杆邊飛了出去。她的兄弟們,北風之神波瑞阿斯的孩子們,每人抓住一個,吃了起來。

  “松糕。”大個兒的一個說。小笛想起來,他叫卡爾,卡爾萊斯的縮寫。他的穿著跟他在魁北克時沒什麼兩樣——防滑鞋、運動褲、紅色冰球衣,兩隻黑色的眼睛,還掉了幾顆牙。“松糕味道不錯。”

  “啊,謝謝。”另一個骨瘦如柴的——她記得叫澤西斯·波瑞阿斯——站在弩炮的平臺上,攤開了紫色翅膀。他白色的頭髮還用羽毛裝飾成老式髮型。絲綢襯衣的衣領從他的護胸甲裡探出來。黃綠色的化纖褲子緊得出奇,臉上的粉刺比以前更厲害了。儘管如此,他扭動著眉毛,面帶微笑,仿佛他是把妹達人半神。

  “我就知道這個漂亮女孩會想我。”他的法語帶著濃重的魁北克口音,小笛毫不費力地翻譯過來,這多虧了她媽媽阿芙洛狄忒,愛的語言直接傳輸給了她,雖然她並不願與澤西斯說這樣的話。

  “你在幹什麼?”小笛責問,接著又用魅惑語說,“放開我的朋友們。”

  澤西斯眨眨眼:“我們應該放了你的朋友們。”

  “沒錯。”卡爾表示贊同。

  “不,你們兩個白癡!”凱奧蒽呵斥道,“她在用魅惑語操縱你們的心智。”

  “心智……”卡爾皺皺眉,仿佛不明白心智是什麼東西,“還是松糕好些。”

  他把整個松糕塞進嘴裡,大嚼起來。

  澤西斯從他的松糕上摘下一粒藍莓,小心地咬了咬。“啊,美麗的小笛……為了能再見到你,我等待了好久。可惜,我姐姐說得對,我們不能放了你的朋友。事實上,我們必須把他們帶回魁北克,他們在那裡會永遠被嘲笑。對不起,這是我們接到的命令。”

  “命令……”

  自從去年冬天以來,小笛就預料到凱奧蒽冷冰冰的面孔遲早會露面。他們在索諾馬的狼殿打敗她之後,冰雪女神就發誓要復仇。不過,為什麼澤西斯和卡爾會來這裡?在魁北克,波瑞阿斯兄弟幾乎可以算得上友善——至少與他們冷酷的姐姐相比。

  “夥計們,聽著,”小笛說,“你們的姐姐背叛了波瑞阿斯。她與巨人們勾結,試圖喚醒蓋婭。她密謀篡奪你們父親的王位。”

  凱奧蒽笑了,柔弱而冰冷。“親愛的小笛·麥克林。你想用你的魅惑語操縱我意志薄弱的弟弟,果然是愛情女神真正的女兒。高明的騙子。”

  “騙子?”小笛大聲說,“你試圖殺死我們!澤西斯,她為蓋婭賣命!”

  澤西斯皺皺眉:“哎呀,漂亮女孩,現在我們都替蓋婭效命了,恐怕這些命令是我們的父親波瑞阿斯親自發出的。”

  “什麼?”小笛不敢相信,可是凱奧蒽自鳴得意的笑容告訴她,這都是真的。

  “至少我父親看到了我建議中的明智之處,”凱奧蒽滿足地笑道,“至少在他的羅馬身份與希臘身份開戰之前是這樣。恐怕他現在失去了能力,把一切交由我負責。他命令北風的軍隊為普非良王效力,當然了……還有大地母親。”

  小笛哽住了。“你怎麼會在這兒?”她指指船上到處結的冰,“現在是夏天!”

  凱奧蒽聳聳肩:“我們的能量在增長。自然的規律被顛覆。一旦大地母親醒來,我們將隨心所欲地重塑整個世界!”

  “冰球,”卡爾塞了滿嘴的食物說,“還有比薩,松糕。”

  “沒錯,沒錯,”凱奧蒽冷笑,“我必須給這個大笨蛋承諾幾樣東西,至於澤西斯——”

  “哦,我的要求很簡單,”澤西斯把頭髮向後一捋,沖小笛使個眼色,“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我就應該把你留在宮殿,小笛親愛的,不過我們很快又會一起去那兒了,我會讓你領略難以置信的浪漫。”

  “謝謝了,不過還是算了,”小笛說,“馬上把伊阿宋放了。”

  她在話語中使出了全部的能量,澤西斯服從了。他打了個響指,伊阿宋立刻解了凍。他摔倒在甲板上,氣喘吁吁,渾身冒著冷氣,不過至少他還活著。

  “你這個白癡!”凱奧蒽伸出一隻手,伊阿宋立刻又凍住了,這次是平躺在甲板上,如同一張熊皮地毯。她轉過身對澤西斯說:“如果你想得到這個女孩當作獎賞,就必須證明自己能控制住她,而不是反過來!”

  “是的,當然了。”澤西斯顯得很懊惱。

  “至於伊阿宋·格雷斯……”凱奧蒽的棕色眼睛目光一閃,“他和你其餘的朋友將會加入魁北克的冰雕展。伊阿宋將會讓我的王座室蓬蓽生輝。”

  “聰明,”小笛咕噥道,“你花了一整天才想出那樣的話來?”

  至少她知道伊阿宋還活著,這讓小笛少了些驚慌。冰凍可以逆轉,也就是說,她別的朋友在甲板下也許都沒死。她只是需要一個辦法將他們解救出來。

  不幸的是,她不是安娜貝絲。她並不擅長在緊急情況下制訂計畫。她需要時間來思考。

  “那雷奧呢?”她脫口而出,“你把他送到哪裡去了?”

  冰雪女神圍著伊阿宋輕輕走過,查看著他,仿佛他是一件人行道藝術品。

  “雷奧·伐耳迪茲應該受到特殊的懲罰,”她說,“我已經把他送到了一個永遠無法返回的地方。”

  小笛無法呼吸。可憐的雷奧。想到永遠無法再看見他,這個念頭差一點讓她垮掉。凱奧蒽一定從她臉上清楚地看到了這一切。

  “哎呀,我親愛的小笛!”她得意地笑了,“這可是出於好意。雷奧讓人難以忍受,即便作為冰雕……在他侮辱過我之後,這傻瓜居然拒絕在我身邊輔佐我!他對火的能力……”她搖搖頭,“不能允許他前往哈迪斯之屋。恐怕克呂提厄思比我更不喜歡火。”

  小笛抓緊了匕首。

  火,她心想,謝謝提醒,你這個巫婆。

  她在甲板上搜尋。如何才能生火呢?一箱裝著希臘火的瓶子固定在前面的弩炮邊,可它們太遠。即便她能跑到那兒而不被凍住,希臘火也會燒掉一切,包括飛船和她所有的朋友。必須尋找別的辦法。她的目光挪到了船頭。

  哦。

  範斯塔能噴出驚人的火焰。不幸的是,雷奧把它關閉了。小笛不知道該如何重啟。她絕不會有足夠的時間去搞懂控制台上哪一個才是正確的按鈕。她依稀記得雷奧在機械龍的青銅頭骨內擺弄著什麼,咕噥了一句控制盤什麼的,不過即便小笛能跑到船頭,她也對此一無所知。

  可是,直覺告訴她,範斯塔是她最好的機會,要是她能想辦法說服抓住她的人,讓她足夠靠近……

  “好啦!”凱奧蒽打斷了她的思緒,“恐怕我們在一起的時間不多。澤西斯,請你——”

  “等等!”小笛說。

  一個簡單的命令,但它奏效了。波瑞阿斯兄弟和凱奧蒽對她皺起眉,等待著。

  小笛非常自信能用魅惑語控制住兄弟倆,不過凱奧蒽是個問題。要是這人不喜歡你,魅惑語就不大起作用;它對強大的東西,比方神也不大管用;此外,如果你的物件瞭解魅惑語並對其主動加以防備,它也無法奏效。以上三點均適用於凱奧蒽。

  換作安娜貝絲會怎麼辦?

  拖延,小笛心想,有疑問的時候,多說話。

  “你害怕我的朋友們,”她說,“那幹嗎不殺了他們?”

  凱奧蒽哈哈大笑。“你不是神,所以你不會明白。死亡如此短暫,如此……無法給人滿足。你們弱小的凡人心靈飛進冥界,然後會怎麼樣?我最多能期望你們進入懲罰之地或者長春花之地,但你們半神卻崇高得令人難以忍受,你們更有可能會升入天堂——或是在新的生命中得以重生。我為什麼要用那樣的方式來獎賞你的朋友?為什麼……當我能永世懲罰他們的時候?”

  “那我呢?”小笛痛恨自己不得不去問,“為什麼我還活著,也沒有被凍住?”

  凱奧蒽惱怒地看看她的兄弟。“澤西斯想得到你,這是一方面。”

  “我的吻技很不錯,”澤西斯說,“你會知道的,美人兒。”

  這句話讓小笛的胃裡一陣翻湧。

  “但這並不是唯一的原因,”凱奧蒽說,“還因為我恨你,小笛,刻骨銘心的恨。如果沒有你,伊阿宋本來會跟我留在魁北克。”

  “癡心妄想太多了吧?”

  凱奧蒽的目光變得如她的發繩上的鑽石一般堅硬。“你橫插一杠,一個沒用的女神的女兒。單憑你自己能幹什麼?什麼也幹不了。在所有的七個半神裡面,你沒有目標,沒有能量。我希望你留在這艘船上,當蓋婭升起,世界滅亡的時候,讓你無助地漂流。只需確定你不要擋路……”

  她對澤西斯示意了一下,他從空中抽出一個什麼東西來——一隻冰凍的圓球,大約壘球大小,上面佈滿了冰錐。

  “一顆炸彈,”澤西斯說,“專門為你準備的,我的愛人。”

  “炸彈!”卡爾哈哈大笑,“美好的一天!炸彈和松糕!”

  “呃……”小笛放低匕首,它顯得比平時更加無用了,“鮮花就行了。”

  “哦,它不會殺了漂亮女孩,”澤西斯皺皺眉,“呃……我對此相當肯定。不過當脆弱的容器破裂……啊,不用多久……它就會釋放出北風的全部能量。這艘船會被遠遠地吹離航向,非常非常遙遠。”

  “真的,”凱奧蒽的聲音裡帶著虛假的同情,讓人感到刺痛,“我們會帶走你們的朋友,把他們作為冰雕收藏,然後釋放出大風,跟你說再見!你可以親眼目睹世界末日的到來,從……嗯,世界的盡頭!也許你能對魚兒使出魅惑語,用你愚蠢的豐饒之角喂飽你自己。你可以在這艘空無一人的船上踱著步子,從你的匕首上目睹我們的勝利。當蓋婭升起,你所熟知的世界死去的時候,澤西斯可以回來,讓你成為他的新娘。你還能有什麼辦法阻止我們呢,小笛?一個英雄?哈!你只是個玩笑。”

  她的話如冰雹般刺痛小笛,更是因為小笛自己也這麼想。她能怎麼辦?僅憑她的所有,如何能解救她的朋友們?

  她差一點就要爆發——憤怒地向她的敵人躍起,讓自己死在敵人手上。

  她望著凱奧蒽自鳴得意的神情,她明白女神正希望她這樣去做。她希望小笛崩潰,希望從中取樂。

  小笛的脊柱變得如鋼鐵般堅硬。她記得在懷爾德尼斯學校取笑她的那些女孩;記得珠兒,她在阿芙洛狄忒小屋取代的殘酷的區長;還有美狄亞,她曾經在芝加哥用魔法迷住了伊阿宋和雷奧;潔西嘉,她父親從前的助手,總把她當作一個無用的小孩來對待。小笛這一輩子,一直被人瞧不起,被人說沒用。

  這從來就不是真的,另一個聲音低聲說——像是她母親的聲音,每個人都責

  罵你,因為他們害怕你,嫉妒你,凱奧蒽也是如此。她在利用這一點!

  小笛並不這麼認為,但她佯作笑意。她又試了試,這一次笑得更輕鬆了。很快,她就笑得前仰後合,不停喘氣。

  卡爾也跟著笑起來,直到澤西斯不停地捅他。

  凱奧蒽的笑容消失了。“怎麼了?有什麼好笑的?你已經厄運難逃!”

  “我厄運難逃?”小笛又笑了,“噢,神啊……對不起。”她顫抖著吸了一口氣,努力忍住笑意,“噢,天啊……好吧。你真以為我無能為力?你真的認為我一無是處?奧林匹斯神啊,你的腦子一定是凍壞了。你還不知道我的秘密,對嗎?”

  凱奧蒽眯縫起眼睛。

  “你沒有秘密,”她說,“你在撒謊。”

  “好吧,隨便你,”小笛說,“是啊,你去帶走我朋友好了。讓我留在這裡……一無是處。”她哼了一聲,“是的,蓋婭的確會為你感到高興。”

  女神身邊雪花飛舞。澤西斯和卡爾緊張地對望了一下。

  “姐姐,”澤西斯說,“要是她真有什麼秘密——”

  “比薩?”卡爾若有所思地說,“冰球?”

  “那我們就必須知道。”澤西斯接著說。

  凱奧蒽顯然不為所動。小笛努力繃起臉,可她眼睛裡閃動著頑皮與詼諧。

  去吧,她大膽地說,接受我的挑戰。

  “什麼秘密?”凱奧蒽追問道,“告訴我們!”

  小笛聳聳肩。“請自便。”她隨意向船頭一指,“跟我來,冰人。”

  她從波瑞阿斯兄弟中間擠過,感覺如同穿過一台凍肉的冰箱。他們四周的空氣如此冰冷,刺痛著她的臉。她感到吸入胸中的不是空氣,而是雪。

  小笛從伊阿宋凍僵的身體旁走過,忍住想低頭去看的衝動。她儘量不去想甲板下的朋友們,還有被射向空中,有去無回的雷奧。她堅定地不去想跟在她身後的波瑞阿斯兄弟和冰雪女神。

  她的眼睛死死盯住範斯塔。

  船在她腳下起伏。一股夏日的暖風透過嚴寒吹了進來,小笛把它吸進胸中,將它當作了一個好兆頭。這裡依然是夏天。凱奧蒽和她的兄弟們不屬於這裡。

  小笛知道,她無法正面對抗凱奧蒽和兩個帶著劍、長著翅膀的傢伙。她不如安娜貝絲聰穎,解決問題的能力也比不上雷奧,但她的確擁有能量,並且打算利用它。

  昨天夜裡,在與黑茲爾交談的時候,小笛意識到,魅惑語的秘密與利用迷霧非常相似。過去,小笛在使用魅惑語的時候遇到過很多麻煩,因為她總是命令敵人按照她的想法去做。當怪獸最大的願望是殺死他們的時候,她會大叫“別殺我們”。她會將所有能量注入聲音裡,希望能壓倒敵人的意願。

  有時候這樣做的確能成功,但卻極其耗費體力,也不可靠。阿芙洛狄忒並不喜歡正面對抗,而更喜歡微妙、計謀與魔力。小笛覺得她不該專注於讓別人按照她的思想去做。她需要推動他們去做他們想要的事情。

  一個偉大的理論,如果她能讓它實現……

  她在前桅邊停下腳步,面對凱奧蒽。“哇哦,我剛明白你為什麼這麼恨我,”她說,聲音裡充滿了憐憫,“我們在索諾馬極大地羞辱了你。”

  凱奧蒽眼中閃爍著怒火,仿佛濃縮冰咖啡。她不自在地看了兄弟們一眼。

  小笛哈哈大笑。“噢,你沒告訴過他們!”她猜道,“我不怪你。你有一個巨人之王在身邊,還有狼族與食人土妖的軍隊,而你卻無法打敗我們。”

  “閉嘴!”女神怒道。

  空氣變得霧氣濛濛。小笛感到冰霜在她眉毛上凝結,凍住了她的耳孔,但她佯作笑意。

  “隨你的便,”她對澤西斯眨眨眼,“這事的確很有趣。”

  “美女一定在撒謊,”澤西斯說,“在狼殿,凱奧蒽並沒有被打敗。她說那是個……啊,怎麼說的來著?戰術撤退。”

  “吃熟牛腿?”卡爾問,“味道應該不錯。”

  小笛開玩笑地推了大個子的胸膛一把。“你聽錯了,卡爾,他是說,你們的姐姐逃走了。”

  “我沒有!”凱奧蒽尖叫。

  “赫拉叫你什麼來著?”小笛故作沉思道,“對了,四流女神!”

  她又迸發出一陣笑聲,她的笑談顯得如此真實,澤西斯和卡爾也被逗得哈哈大笑。

  “那太好了!”澤西斯說,“四流女神。哈!”

  “哈!”卡爾說,“姐姐逃跑了!哈!”

  凱奧蒽的白衣服開始冒煙。澤西斯和卡爾嘴上結了冰,封住了他們的口。

  “告訴我們你的秘密,小笛·麥克林,”凱奧蒽咆哮道,“然後祈禱我讓你的這艘船完好無損。如果你敢耍我們,我就讓你瞧瞧凍傷的厲害。要是你沒有了手指腳趾……也許還沒了鼻子或耳朵,我懷疑澤西斯還會不會想要你。”

  澤西斯和卡爾將塞住嘴的冰吐了出來。

  “沒了鼻子,美女就不漂亮了。”澤西斯說。

  小笛見過凍傷者的照片。那樣的場面嚇壞了她,不過她不露聲色。

  “那就來吧!”她帶路走向船頭,嘴裡哼著她爸爸最喜愛的一首歌《夏日》。

  等她來到機械龍面前,她把手放在範斯塔的脖子上。它的青銅鱗片冰涼,沒有機械的轟鳴聲,紅寶石色的眼睛灰暗無神。

  “你還記得我們的龍嗎?”小笛問。

  凱奧蒽嘲笑道:“這不可能是你的秘密。這條龍已經壞了,沒有了火焰。”

  “嗯,是的……”小笛撫摸著龍的鼻子。

  她沒有雷奧的能量,無法讓裝置開始轉動,或是讓電路冒起火花。她搞不懂任何機械的工作原理。她能做的只是用心說話,告訴龍它最想聽到的東西。“可是範斯塔不僅僅是一台機器,它是活的生命。”

  “荒唐!”女神呵斥道,“澤西斯,卡爾,去把下面凍住的半神集中起來,然後我們打破風之球。”

  “你們可以這樣做,小夥子們,”小笛說,“可那樣的話你們就見不到凱奧蒽被羞辱的樣子了。我知道你們都喜歡那樣。”

  波瑞阿斯兄弟猶豫了。

  “冰球?”卡爾問。

  “差不多一樣精彩,”小笛向他保證,“你在伊阿宋和阿爾戈英雄一邊參加比賽,對嗎?在一艘跟這差不多的船上,阿爾戈二號。”

  “沒錯,”澤西斯說,“阿爾戈號。跟這艘很像,不過我們沒有龍。”

  “別聽她的!”凱奧蒽呵斥道。

  小笛感到她的嘴唇上漸漸凍起了冰。

  “你可以讓我閉嘴,”她飛快地說,“不過你很想知道我的秘密能量——我如何毀滅你,還有蓋婭和巨人。”

  仇恨在凱奧蒽的眼中燃燒,但她止住了冰霜。

  “你——沒有——能量。”她堅持。

  “你說話就像一個四流女神,”小笛說,“永遠不受重視,總想得到更多的能量。”

  她轉身面對範斯塔,她的手挪到了它的金屬耳朵後面。“你是個好朋友,范斯塔,沒有人能真正將你關閉。你不只是一台機器。凱奧蒽不明白這一點。”

  她面對波瑞阿斯兄弟。“你們知道的,她並不看重你們。她自以為能對你們頤指氣使,因為你們是半神,並非完全的神。她不明白你們倆是個強大的團隊。”

  “團隊,”卡爾嘟囔道,“就像加……拿……大……人隊。”

  他費力地說出這個詞,因為它超過了兩個音節。他笑了笑,顯得為自己感到非常高興。

  “的確,”小笛說,“就像是一支冰球隊。集體比個人更棒。”

  “像是比薩。”卡爾又說。

  小笛哈哈大笑:“你很聰明,卡爾!連我都低估了你。”

  “等等,”澤西斯反對說,“我也很聰明,而且英俊。”

  “非常聰明,”小笛說,沒理會英俊的部分,“那就釋放風之球,看凱奧蒽如何被羞辱。”

  澤西斯咧嘴笑了。他蹲下身子,把冰凍圓球在甲板上滾開了。

  “你這個傻子!”凱奧蒽嚷嚷道。

  在女神追趕風之球之前,小笛大叫起來:“我們的秘密武器,凱奧蒽!我們不僅僅是一群半神。我們是一個團隊,正如範斯塔不僅僅是一堆零件,它有生命,是我的朋友。當它的朋友,特別是雷奧有麻煩的時候,它就會自己醒來。”

  她將所有的自信注入了聲音之中——所有對金屬龍的愛,還有它為他們所做的一切。

  她理性的部分知道這毫無希望。你怎麼可能用感情啟動一台機器呢?

  然而,阿芙洛狄忒並不理性。她依靠感情來統治。她是奧林匹斯神中間最老、最原始的,在烏拉諾斯翻滾在海洋中的血液中誕生。她的能量比赫菲斯托斯,比雅典娜,甚至比宙斯更加古老。

  在可怕的沉寂中,什麼也沒有發生。凱奧蒽對她怒目而視。波瑞阿斯兄弟開始從茫然中回過神來,露出失望的樣子。

  “別管我們的計畫了,”凱奧蒽咆哮道,“殺了她!”

  正當波瑞阿斯兄弟舉起劍的同時,龍的金屬皮膚在小笛手中變得溫暖起來。她縱身跳到一旁,抱住了冰雪女神,范斯塔的腦袋轉動一百八十度,對波瑞阿斯兄弟噴出了火焰,他們在原地蒸發得無影無蹤。不知道為什麼,澤西斯的劍被留了下來,叮叮噹當地落在甲板上,還冒著蒸汽。

  小笛爬起身。一眼發現了前桅杆腳下的風之球。她向圓球沖了過去,但沒等她靠近,凱奧蒽帶著一陣冰霜的旋渦出現在她身前。她的皮膚亮得發白,幾乎足以給人帶來雪盲。

  “你這個卑鄙的女孩,”她嘶聲道,“你以為自己能打敗我——一位女神嗎?”

  小笛身後,範斯塔咆哮一聲,噴出一道蒸汽,可是小笛知道,有她在前面,它無法噴火。

  女神身後二十英尺的地方,風之球開始破碎,發出噝噝的聲響。

  小笛沒時間去細想了。她大叫一聲,舉起匕首,對準女神沖了上去。

  凱奧蒽抓住她的手腕。冰在小笛胳膊上蔓延開來。克陶普垂斯的刀刃變成了白色。

  女神的臉離她不到六英寸遠。凱奧蒽微微一笑,知道她已經勝出。

  “阿芙洛狄忒的孩子,”她怒駡道,“你一無是處。”

  範斯塔又吱嘎一聲。小笛發誓,它一定是在為她鼓勁。

  突然,她的胸膛變得溫暖——並不是因為憤怒或害怕,而是因為心懷對龍的愛,對伊阿宋的愛,因為他此刻需要依靠她,還有她對被困在甲板下的朋友們的愛,對雷奧的愛,他迷失在空中,需要她的説明。

  也許愛無法與冰抗爭……可是小笛用它喚醒了一條金屬龍。凡人總以愛的名義實現超人的壯舉。母親抬起汽車救出她們的孩子。小笛不僅是一個凡人,她是一位半神,一位英雄。

  冰在刀刃上融化了。她的胳膊在凱奧蒽緊握之下熱氣騰騰。

  “還在低估我,”小笛對女神說,“你的確需要好好反思了。”

  凱奧蒽得意的表情動搖了,小笛的匕首直落而下。

  刀鋒碰到凱奧蒽的胸膛,女神在一陣小型的暴風雪中炸開了。小笛跌倒在地,嚴寒讓她感到頭昏眼花。她聽到範斯塔發出劈啪與嗖嗖的聲響,重新啟動的警鐘在敲響。

  炸彈。

  小笛掙扎著爬起身。圓球在十英尺開外發出噝噝的聲音,旋轉著,圓球裡的風開始翻湧。

  小笛朝它撲了上去。

  她的手指剛剛握住炸彈,冰碎裂開來,風炸開了。

第二十三章 新導遊悲慘女神

  波西有些懷念沼澤地。

  他絕不會想到自己會懷念睡在一個巨人的皮床上,待在一幢位於一個腐爛的污水坑中間的德拉空骨頭搭起的屋子裡。然而此刻,那地方聽來就像天堂。

  他和安娜貝絲、鮑勃在黑暗中艱難前行,空氣厚重而寒冷,地面在尖利的岩石與泥潭之間交替變換。這片地域仿佛被專門設計出來,令波西不能絲毫放鬆警惕。就連行走十英尺的距離也讓人筋疲力盡。

  從巨人的屋子走出來,波西感到重新振作起來,他頭腦清醒,肚子裡塞滿了背包裡裝來的德拉空肉乾。現在他兩腿酸軟,每一寸肌肉都在作痛。他在破碎的T恤衫外臨時扯了一張德拉空皮當作外衣,可它依舊無法抵禦寒冷。

  他的視線縮小到身前的地面上。除了這些以及身旁的安娜貝絲之外,什麼也不存在。

  每當他感到想要放棄,一屁股倒下並死去(幾乎每過十分鐘就會如此),他便伸出手去,拉起她的手,只是為了提醒自己,這世界還有溫暖。

  安娜貝絲與達瑪森談過之後,波西很為她擔心。安娜貝絲從不會輕易向絕望屈服,但他們一邊前進,她一邊抹著眼角的淚水,儘量不讓波西發現。他知道她痛恨這樣,在她的計畫不能成功的時候。她相信他們需要達瑪森的説明,可巨人拒絕了他們。

  波西稍稍松了口氣。在他們到達死亡之門時,有鮑勃在他們身邊就已經夠讓他擔心的了。他不確定自己是否真希望有一個巨人同行,雖然那個巨人能做出一碗味道平常的燉肉。

  他不知道,在他們離開達瑪森的小屋後究竟發生了什麼。他幾個鐘頭都沒有聽見追趕者的動靜,不過他能感覺到他們的仇恨……尤其是波呂玻忒斯。那個巨人就在身後的某個地方跟隨,將他們趕向塔塔勒斯越來越深的深處。

  波西儘量往好的方面去想,讓自己保持士氣——混血營地的湖水,他在水下與安娜貝絲的親吻。他想像著兩人一同在新羅馬,手牽手走過小山。可是,朱庇特營地與混血營地有如夢境一般。他只感到塔塔勒斯的存在。這才是真實的世界——死亡、黑暗、冰冷、痛苦,其他的一切從來就只是他的想像。

  他打了個冷戰。不。那是深淵在對他講話,一點點吞噬他的堅強。他不知道尼克如何能獨自在這底下生存而不致發瘋。那孩子擁有比波西所稱道的還要多的能量。他們走得越深,保持專注就變得越發困難。

  “這地方比悲傷之河更糟。”他咕噥道。

  “是的,”鮑勃開心地回頭喊,“糟糕多了!這說明我們快到了。”

  快到哪兒了?波西心想。不過他沒有力氣去問。他注意到,小鮑勃又把自己藏進了鮑勃的外套裡,這更加確認了波西的想法,小貓是他們的團隊中最機敏的一個。

  安娜貝絲的手指與他交織在一起。在青銅劍的光輝下,她的面孔顯得那麼美麗。

  “我們倆在一起,”她提醒他,“會共同渡過難關。”

  他本擔心該如何激勵她的士氣,她卻反過來在安慰他。

  “是啊,”他說,“小意思。”

  “不過下一次,”她說,“我想去別的地方約會。”

  “巴黎不錯。”他回憶道。

  她艱難地笑笑。幾個月前,在波西失憶之前,有一天晚上他們在巴黎吃晚餐,那是赫爾墨斯對他們的致意。那樣的場景宛如隔世。

  “我要在新羅馬定居,”她提議,“只要有你在那裡陪我。”

  天啊,安娜貝絲太美了。有那麼一刻,波西真回憶起幸福是什麼感覺。他有一個神奇的女友。他們能共同擁有一個未來。

  這時,伴隨著很響的歎息聲,如同瀕死的神最後的呼吸,黑暗蔓延開來。他們前面出現了一片空地——一片貧瘠的土地,只有塵埃與石頭。在空地中央,大約二十碼之外,跪著一個女人可怕的身影,她衣衫襤褸,四肢瘦弱,皮膚如皮革般發綠。她腦袋低垂,默默地哭泣著,這聲音將波西所有的希望打得粉碎。

  他只覺得生命毫無意義,他的掙扎是無用的。這個女人哭泣著,仿佛在哀悼整個世界的死亡。

  “到了,”鮑勃宣佈,“悲慘女神埃克裡斯能夠幫助我們。”

  如果鮑勃幫忙的辦法是利用哭泣的幽魂,波西很肯定這不是他想要的。

  鮑勃邁步向前走去,波西不得不跟了上去。不說別的,這片區域不那麼黑暗——但又不那麼光亮,而是彌漫著更多湯汁一樣的白霧。

  “埃克裡斯!”鮑勃喊。

  那身影抬起她的頭,波西的胃裡在尖叫,救命!

  她的身形枯槁到了極點,猶如饑荒的受害者——四肢骨瘦如柴,膝蓋腫脹,胳膊肘疙疙瘩瘩,衣衫襤褸,手腳的指甲破碎。泥土在皮膚上結塊,在肩頭上堆積,仿佛她剛在沙漏底下洗過淋浴。

  她的面容淒慘至極。眼窩深陷,流著黏液,還不停淌下淚水。鼻涕如同瀑布般落下。黏黏的灰白頭髮一簇簇油膩地纏在頭皮上,臉頰上溝壑縱橫,還在不住流血,仿佛是她自己把自己抓成了這副模樣。

  波西無法去看她的眼睛,只能放低了目光。在她膝蓋上放了一面古老的盾牌——一個木頭與青銅製成的破舊圓形物體,上面畫的很可能是埃克裡斯自己手持盾牌的畫面,所以這幅圖案可以永無休止地繼續下去,越來越小。

  “那面盾牌,”安娜貝絲低聲說,“原來是他的。我還以為那不過是一個故事。”

  “哦,不是故事,”老太婆哀號道,“海格力斯的盾牌。他把我畫在表面上,讓他的敵人在死之前能夠看見我——悲慘女神。”她咳嗽得厲害,讓波西感到胸口隱隱作痛,“就好像海格力斯知道什麼是真正的悲慘,其實還差得遠!”

  波西咽了一口唾沫。他和朋友們在直布羅陀海峽與海格力斯的遭遇相當不利。雙方的交流包括了大叫大嚷、死亡威脅,還有高速飛行的鳳梨。

  “他的盾牌在這裡做什麼?”波西問。

  女神用潮濕渾濁的眼睛望著他。她的臉頰在流血,在破舊的衣服上留下一點點紅色。“他不再需要它了,不是嗎?他的凡人身體被燒掉的時候,盾牌也來到了這裡。我想是作為一個提醒,任何盾牌都不可能做到萬無一失。最後,悲慘降臨在你們所有人身上,甚至包括海格力斯。”

  波西向安娜貝絲靠了靠。他拼命回憶他們為什麼會在這裡,然而絕望的感覺讓他很難思考。聽到埃克裡斯的話,他不再為她把自己的臉抓成那樣而感到奇怪。女神身上散播著十足的痛苦。

  “鮑勃,”波西說,“我們不該到這兒來。”

  鮑勃制服中的某個地方,骷髏小貓喵喵地表示贊同。

  泰坦挪了挪站姿,身子向後縮了一下,仿佛小鮑勃在抓他的胳肢窩。“埃克裡斯控制了死亡迷霧,”他強調,“她能把你們隱藏起來。”

  “隱藏他們?”埃克裡斯發出汩汩的聲音,她要不是在笑,要不就是差一點被噎死,“我為什麼要那樣做?”

  “他們必須趕往死亡之門,”鮑勃說,“回到凡人世界。”

  “不可能!”埃克裡斯說,“塔塔勒斯的軍隊會找到並殺了你們。”

  安娜貝絲轉動德拉空骨劍的刀鋒,波西必須承認,這讓她顯得可怕而火辣,如同一位“野蠻公主”。“那我猜你的死亡迷霧沒什麼用了。”她說。

  女神露出一口爛黃牙:“沒用?你是誰?”

  “雅典娜的一個女兒,”安娜貝絲的聲音裡充滿了勇氣——波西不清楚她是如何做到的,“我穿過大半個塔塔勒斯到這裡來,不是為了讓一個無名小神告訴我什麼是不可能的。”

  他們腳下的泥土在震動。霧氣圍繞他們旋轉,夾雜著痛苦悲泣的聲音。

  “無名小神?”悲慘女神埃克裡斯粗糙的手指甲嵌入海格力斯的盾牌,挖進了金屬之中,“早在泰坦出現之前我就已經存在,你這個無知的女孩。蓋婭第一次醒來的時候我就已經年長。悲慘是永恆的。存在就是悲慘的。我是最早誕生的神之一——生於混沌與夜晚。我——”

  “好了,好了,”安娜貝絲說,“悲傷與痛苦,諸如此類。可你依然沒有足夠的能量用死亡迷霧隱藏兩個半神。就像我說的一樣:沒用。”

  波西清了清嗓子:“呃,安娜貝絲——”

  她沖他露出警告的神色:配合我。他明白她有多麼害怕,可她別無選擇。這是激怒女神,讓她行動的最好辦法。

  “我是說……安娜貝絲說得對!”波西開口說,“鮑勃一路把我們帶到這裡,因為他以為你能幫忙,可我猜你忙著盯住那面盾牌哭泣,我不怪你,你就是這副樣子。”

  悲慘女神哭號一聲,怒氣衝衝地望著泰坦。“你為什麼要把這些凡人的孩子招到我這裡來?”

  鮑勃發出介於抱怨與嗚咽之間的一種聲音:“我以為……我以為……”

  “死亡迷霧不是用來幫忙的!”悲慘女神尖叫,“它在靈魂進入冥界的時候遮掩悲慘的凡人。它是塔塔勒斯地獄的呼吸,死亡的呼吸,絕望的呼吸!”

  “好極了,”波西說,“我們能訂兩份,外賣?”

  悲慘女神發出噝噝的聲響。“向我索取更恰當的禮物吧。我同時也是毒藥女神。我可以給你們死亡——成千上萬種不那麼痛苦的死法,比你們的選擇,走入深淵中心這個死法更好。”

  女神身邊,花兒在塵土中開放——暗紫色、橘紅色,還有紅色的花釋放出甜甜的味道,令人作嘔。波西的腦子裡暈乎乎的。

  “龍葵,”悲慘女神說,“毒堇,顛茄,莨菪,馬錢子。我能溶化你們的內臟,讓你們血液沸騰。”

  “你真好,”波西說,“不過我這一次已經嘗過太多的毒藥了。好了,你究竟能不能把我們藏進你的死亡迷霧?”

  “是啊,這會很有意思。”安娜貝絲說。

  女神眯起眼睛:“有意思?”

  “當然了,”安娜貝絲說,“如果我們失敗,想想這對你有多好。我們在痛苦中死去的時候,你可以面對我們的靈魂幸災樂禍。你可以永遠對人說‘我都告訴過你們了’。”

  “或者,如果我們成功,”波西接著她的話說,“想想你給那些找到這裡的怪獸帶來的痛苦。我們打算封閉死亡之門,那將帶來很多的哭泣與哀號。”

  悲慘女神想了想:“我喜歡痛苦,哀號也不錯。”

  “那就這麼定了,”波西說,“讓我們隱身吧。”

  悲慘女神埃克裡斯吃力地站起身。海格力斯盾牌滾到一旁,在一片毒花前搖晃著停下了。“這不容易,”女神說,“死亡迷霧在你最接近死亡的時候才會到來。你的眼睛只有在那時候才會被遮蔽,世界將會消失。”

  波西感到嘴裡幹幹的。“好吧,可是……這能讓我們避開怪獸?”

  “哦,是的,”埃克裡斯說,“如果沒有死,你們將能從塔塔勒斯的軍隊中間神不知鬼不覺地通過。當然了,這樣的希望不大,不過如果你們決心要這樣去做,那就來吧。我給你們指路。”

  “往哪裡去的路?”安娜貝絲問。

  女神已經拖著腳步走進了黑暗中。

  波西扭頭看看鮑勃,可是巨人已經不見了。一個十英尺高的銀色巨人,還帶了一隻很吵的小貓,怎麼就會突然消失了呢?

  “嘿!”波西對埃克裡斯大喊,“我們的朋友去哪兒了?”

  “他不能走這條路,”女神回頭喊道,“他不是凡人。來吧,小傻瓜們。來感受死亡迷霧吧。”

  安娜貝絲吐了一口氣,抓住他的手。“那麼……這還能糟糕到哪裡去呢?”

  如此可笑的問題,波西忍不住大笑起來,雖然這讓他肺裡感到刺痛。“是啊,不過下一次約會——在新羅馬共進晚餐。”

  兩人跟隨女神在塵土中的腳印,穿過毒花,走進了霧靄深處。

第二十四章 僵屍波西與僵屍安娜貝絲

  波西想念鮑勃。

  他已經習慣了有巨人陪伴在身邊,用銀色的頭髮和駭人的戰鬥掃帚替他們點亮前方的道路。

  現在,替他們領路的只有一個瘦骨嶙峋、自視很高的僵屍老婦。

  他們吃力地穿過塵土遍佈的平原,霧氣變得如此厚重,波西不時湧起想伸出手去,把它拍散的衝動。他能跟上悲慘女神埃克裡斯的唯一原因,是她所到之處,都會冒出有毒的植物。

  如果他們依然在塔塔勒斯的身體裡,波西覺得他們一定是在他的腳底——一片粗糙不平,長滿老繭的土地,這裡只生長著世間最令人作嘔的植物。

  他們終於走到了大腳趾的盡頭——至少在波西看來是這樣。霧氣散去,他們發現自己來到從一片漆黑的虛無之地探出的一個半島上。

  “我們到了。”埃克裡斯回過身,惡毒地瞟了他們一眼。她臉頰上的血滴落在衣服上,病態的眼睛潮濕而腫脹,但卻透露著興奮。悲慘也能表現出興奮嗎?

  “呃……好極了,”波西說,“這究竟是哪裡?”

  “死亡的最邊緣,”埃克裡斯說,“這裡是暗夜與塔塔勒斯之下的虛無相接的地方。”

  安娜貝絲慢慢挪向前,從懸崖邊向下望去。“我以為塔塔勒斯之下什麼也沒有。”

  “哦,當然有了……”悲慘女神埃克裡斯乾咳幾聲,“就連塔塔勒斯也得從某個地方升起。這是最原始黑暗的邊緣,也就是我的母親。下面是混沌,也就是我父親的地域。在這裡,你們比任何凡人都更接近虛無。你們能感覺得到嗎?”

  波西明白她的意思。虛無在將他拉扯,從他的肺中吸取空氣,從他的血液中奪去氧氣。他看看安娜貝絲,她的嘴唇透著青紫。

  “我們不能留在這裡。”他說。

  “當然不能!”埃克裡斯說,“難道你沒感覺到死亡迷霧的存在嗎?就在此刻,你們正在它中間穿行。瞧!”

  白煙在波西腳邊聚集,湧上他的腿,他發現並非白煙將他包圍,而是所有白煙都源於他自己。他的全身在消融。他舉起手,發現它們模糊不清。他甚至看不清自己有幾根手指。希望仍然還是十根。

  他扭頭看看安娜貝絲,強忍住一聲尖叫。“你——呃——”

  他說不出話來。她仿佛死人一般。

  她膚色泛黃,眼窩黑暗而深陷,原本美麗的頭髮變成一束束蛛絲般的枯發。她仿佛已經被困在一個冰冷黑暗的墓穴中數十年,漸漸萎縮成一具枯槁的軀骸。她對波西回望過來,身形不時在迷霧中若隱若現。

  波西的血液在血管中奔湧。

  幾年來,他一直擔心安娜貝絲會死去。作為一個半神,這是再自然不過的事。大多數半神都活不了多久。你明白,下一個遭遇的怪獸很可能將是你看到的最後一個。可是,看見安娜貝絲這般模樣太過讓人痛苦。他寧願站在火之河中,或是被詛咒女神攻擊,或是被巨人踩在腳下。

  “噢,神啊,”安娜貝絲在抽泣,“波西,你的模樣……”

  波西低頭查看自己的胳膊。他只看見一團團白色霧氣,不過他懷疑在安娜貝絲眼中,他也如同一具僵屍。他試著向前走了幾步,感到有些困難。他的身體無足輕重,仿佛他是由氦氣和棉花糖組成的。

  “我的樣子比剛才好多了,”他說,“我不能輕鬆移動,不過我沒事。”

  埃克裡斯發出咯咯的叫聲。“噢,你絕非沒事。”

  波西皺起眉:“可我們現在能神不知鬼不覺地走動了?我們能前往死亡之門?”

  “好吧,也許能,”女神說,“如果你們倆能活到那個時候的話,可惜你們活不到。”

  悲慘女神埃克裡斯攤開枯枝一般的手指。更多的植物在深坑的邊緣茂盛生長——毒堇、顛茄、夾竹桃向波西腳邊蔓延而來,如同一張致命的地毯。“要知道,死亡迷霧不僅是一種偽裝,它還是一種狀態。除非有死亡跟隨——真正的死亡,我無法給你們帶來這樣的能力。”

  “這是個陷阱。”安娜貝絲說。

  女神咯咯笑道:“難道你們認為我不會背叛你們嗎?”

  “是的。”安娜貝絲和波西異口同聲地說。

  “哦,那麼這還算不上陷阱!更是一種必然。悲慘是不可逃避的,痛苦是——”

  “好了,好了,”波西皺著眉頭說,“讓我們開戰吧。”

  他掏出激流劍,但劍鋒卻變成了煙霧。他向埃克裡斯砍去,劍如一陣輕風,從她身上透了過去。

  女神殘缺的嘴咧開一笑。“我忘記說了嗎?你現在只是一團霧——死亡前的影子。也許有時間你可以學學如何控制你的新外形,可惜你沒有那麼多時間了。既然你無法碰到我,恐怕與悲慘女神的任何抗爭將會是一邊倒的結局。”

  她的手指甲變成了爪子,下巴脫開,黃牙變長成為尖牙。

  埃克裡斯向波西撲來,轉瞬之間他閃過一個念頭:哦,嘿,我只是一陣煙。她無法碰到我,對嗎?

  他想像奧林匹斯山的命運三女神在嘲笑他一廂情願的想法:哈哈哈,這個菜鳥!

  女神的爪子從他胸前掃過,他感到一陣刺痛,猶如碰上了滾燙的開水。

  波西連連後退,但他還沒有習慣作為一陣煙的感覺。他的兩腿移動得太慢,胳膊如同餐巾紙。絕望中,他把背包向她擲去,以為它在脫手之後也許會變得堅實起來,但結果並非如此。它輕輕落在了地上。

  埃克裡斯咆哮一聲,蹲下準備躍起。要不是安娜貝絲沖上前,對準女神的耳朵尖叫一聲“嘿”,波西的臉差一點被咬掉。

  悲慘女神埃克裡斯向後一縮,朝安娜貝絲的叫聲扭過頭去。

  她對安娜貝絲發起一陣猛攻,不過安娜貝絲的身手比波西靈活。也許她並不感到這般虛無縹緲,也許是因為她接受過更多的戰鬥訓練。自從七歲開始,她就來到了混血營地。她參加過波西從未接觸過的課程,比如部分幻化成煙霧之後如何作戰之類。

  安娜貝絲向女神的兩腿間直撲過去,翻過一個筋斗,迅速站起身。埃克裡斯回身反撲過來,但又被安娜貝絲躲開了——她仿佛一位鬥牛士。

  波西驚呆了,他失去了寶貴的幾秒鐘時間。他望著僵屍一般的安娜貝絲,身體籠罩在迷霧中,但身手卻一如既往敏捷與自信。他明白了她為何要這樣做:為了爭取時間。也就是說,波西需要出手相助。

  他的腦子在拼命轉動,試圖想出打敗悲慘女神的對策。可他無法碰觸到任何東西,又如何去戰鬥呢?

  埃克裡斯第三次攻上來時,安娜貝絲沒有了剛才的幸運。她原打算閃到一旁,但卻被女神抓住了手腕,使勁一扯,她仰面摔倒在地。

  沒等女神撲上去,波西沖上前大喊大叫,揮舞手中的劍。他依然感覺如紙巾般輕飄,但憤怒加快了他移動的速度。

  “嘿,開心!”他大叫。

  埃克裡斯轉過身,鬆開了安娜貝絲的臂膀。“開心?”她責問道。

  “沒錯!”她對準他腦袋橫掃過來,他一貓腰,“你開心極了!”

  “啊!”她又撲了上來,但卻失去了平衡。波西向旁邊邁出一步,向後退開了,將女神從安娜貝絲身前漸漸引開。

  “愉快!”他喊,“喜悅!”

  女神咆哮著連連後退。她跌跌撞撞地追趕著波西,似乎每一句讚美都如同迎面撒向她的沙子。

  “我要慢慢殺死你!”她咆哮道,眼睛和鼻子淌著黏液,臉頰往下滴血,“我要把你碎屍萬段,供奉給黑夜之神!”

  安娜貝絲掙扎著站起身。她在背包裡摸索,無疑是在尋找能用得上的東西。

  波西希望給她更多的時間。她有頭腦,所以最好讓自己成為被攻擊的對象,讓她想出機智的辦法。

  “惹人憐愛!”波西大叫,“毛茸茸,溫暖,讓人擁抱!”

  悲慘女神埃克裡斯發出咆哮,窒息的聲音,仿佛一隻突然發病的貓。

  “慢慢去死!”她尖叫,“死於一千種毒藥之下!”

  她身邊,有毒的植物在生長,如同脹氣的氣球般破裂。綠色與白色的漿液流淌出來,彙聚成小池塘,沿著地面向波西流淌過來。帶有甜甜味道的煙讓他的腦袋搖搖晃晃。

  “波西!”安娜貝絲的聲音聽起來那麼遙遠,“哦,嘿,美好小姐!快樂!微笑!看這兒!”

  悲慘女神此刻一心想抓住波西。他想繼續後退,但不幸的是,有毒的漿液從四面八方向他淌來,地面熱氣騰騰,空氣仿佛在燃燒。波西發現自己被困在一片不過盾牌大小的泥土小島中間。幾碼開外,他的背包冒著煙,溶化成了一攤黏液。波西已無路可逃。

  他單膝跪倒。他想告訴安娜貝絲快跑,但卻說不出話來。他的喉嚨幹得如同枯葉一般。

  他希望塔塔勒斯裡有水——一個漂亮的池塘,好讓他跳進去,治癒自己,或是一條他能夠控制的河流。他可以坐下來,喝一瓶依雲礦泉水。

  “你會成為永恆的黑暗的食物,”埃克裡斯說,“你會死在黑暗之神懷中!”

  他隱約聽到安娜貝絲在叫喊,隨意向女神扔去一塊塊德拉空肉乾。白綠色的毒藥繼續流淌著,植物上滴淌下涓涓細流,他身邊有毒的湖水變得越來越寬。

  湖水,他心想,溪流,水。

  也許只是他的腦子被有毒的煙霧燒壞了,他發出一聲嘶啞的笑聲。毒藥是液體。如果它能像水一般流動,便一定含有水。

  他回想起某個科學講座裡講到的,關於人類的身體大部分是水的內容。他回想起在羅馬,從伊阿宋的肺中抽出水……要是他能控制它們,為何就不能控制別的液體呢?

  這是個瘋狂的想法。波塞冬是海神,而不是任何地方的任何液體之神。

  此外,塔塔勒斯有它自己的規則。火可以飲用。大地是黑暗之神的身體。空氣裡充滿了酸,半神會被變成冒煙的僵屍。

  幹嗎不試試看呢?反正他已經沒剩下什麼了。

  他注視著毒藥的洪流從四面八方漸漸蠶食過來。他專注其中,他體內的什麼東西破裂了——仿佛一個水晶球在他肚子裡摔得粉碎。

  一股暖意在他體內湧動。毒藥的潮水停住了。

  煙霧從他身上漸漸散去——向女神飄回去。毒藥的湖水如微波與溪流向她湧去。

  悲慘女神埃克裡斯尖叫:“這是怎麼回事?”

  “毒藥,”波西說,“這是你的專長,對嗎?”

  他站在原地,怒火在他腹中越來越炙熱。毒藥的潮水向女神流動,煙霧讓她連聲咳嗽,她的眼淚流得更厲害了。

  哦,很好,波西心想,更多的水。

  波西想像她的鼻子和喉嚨中充滿了她自己的眼淚。

  埃克裡斯連連作嘔。“我——”滾滾的毒藥湧到她腳邊,如同水滴落在燒紅的鐵板上,發出哧哧的聲響。她在哀鳴聲中向後退去。

  “波西!”安娜貝絲喊他。

  她已經退到了懸崖邊,雖然毒藥並非沖她而去。她的聲音裡充滿了恐懼。過了一會兒波西才意識到,她害怕的正是他。

  “停下……”她哀求道,聲音嘶啞了。

  他不想停下。他想憋死女神。他希望看到她淹死在自己的毒藥中,希望看到悲慘女神能承受什麼樣的悲慘。

  “波西,求你……”安娜貝絲的面孔依然蒼白,如同僵屍,但她的雙眼與往常沒什麼兩樣。目光中的痛苦讓波西的怒火平熄下去。

  他轉身面對女神,意念毒藥漸漸退去,在懸崖邊留出一條退路。

  “滾!”他怒吼道。

  對於一個瘦骨嶙峋的幽魂來說,必要時埃克裡斯可以跑得很快。她沿著小路連滾帶爬地逃走了,先是仰面摔倒在地,緊接著站起身,在哀鳴中快步朝黑暗中奔去。

  待她一走,毒藥的池塘便蒸發了。植物枯萎,變為塵土,被風吹得煙消雲散。

  安娜貝絲吃力地向他走過來。她如同一具被煙霧環繞的僵屍,但當她抓住波西的胳膊時,她感覺自己格外堅實。

  “波西,請不要再……”她嗚咽起來,“一些東西是不該被控制的。求你。”

  他的全身在能量的作用下感到有些刺痛,不過怒火在漸漸平息。他體內摔碎的玻璃開始順著邊緣變得平滑起來。

  “是的,”他說,“是的。”

  “我們必須從懸崖邊離開,”安娜貝絲說,“要是悲慘女神把我們帶到這裡來當作祭品……”

  波西在思索。他正慢慢習慣在死亡迷霧的包圍下移動。他感到自己變得堅實了,更像他自己。不過他的心中依然感到仿佛塞滿了棉花。

  “她說過要把我們喂給黑夜,”他回憶說,“那是在說什麼?”

  氣溫在下降。他們前方的深淵好像在吐氣。

  波西拉起安娜貝絲,從懸崖邊退開,一個鬼怪在虛無中出現——一個巨大而模糊的身影,他第一次明白了黑暗的含義。

  “我猜,”黑暗用一個女性的聲音說,那聲音好似棺材的內襯一般柔軟,“她指的是黑夜之神,詞首字母大寫。我是獨一無二的。”

第二十五章 獨居荒島的女神

  雷奧尋思,他墜落的時間比飛翔的時間還長。

  如果墜落也有常旅客獎勵計畫,他理應獲得雙倍的白金卡。

  在雲中自由墜落的時候,他恢復了意識。他依稀記得凱奧蒽對他的嘲笑聲,緊接著他便向空中飛起。他並沒有真正看見她,但怎麼也忘不了冰雪女神的聲音。他不知道自己上升了有多久,其間寒冷與缺氧一定讓他暈了過去。此刻,他在向下墜落,準備經受有史以來最猛烈的撞擊。

  雲團在他身邊分開。他看到遙遠的下方閃亮的海面。沒有阿爾戈二號的蹤影。沒有任何海岸線的痕跡,無論熟悉與否,只有天邊的一座小島。

  雷奧不會飛。最多還剩下兩分鐘,他就會嘩啦一聲撞上水面。

  他覺得自己不會喜歡這種史詩般壯烈的結局。

  他手裡還緊緊攥住阿基米德球體,他對此倒絲毫不覺得吃驚。無論有意識與否,他都不會放棄自己最珍貴的東西。略微費了點勁,他設法從工具腰帶上掏出一卷膠帶,將圓球捆在胸前。這讓他看來如同一個低成本製作的鋼鐵俠,不過至少他空出了雙手。他開始忙碌起來,瘋狂地擺弄起圓球,從他的魔法工具腰帶上掏出一切他認為能用得上的東西:一塊帆布,金屬擴展器,一些繩索和鎖扣。

  在墜落的過程中工作幾乎不可能。風在他耳邊呼嘯,不停帶走他手中的工具,螺絲和帆布。他終於做好一個臨時拼湊而成的框架。他打開圓球上的一個開口,捋出兩根線,將它們連接在框架的橫樑上。

  還有多久撞上水面?也許一分鐘?

  他轉動圓球的控制盤,它在旋轉中開始運轉。球體上射出更多的銅線,自動感受著雷奧的需求。繩索在帆布上捆綁起來。框架開始自己向外伸展。雷奧掏出一罐煤油和一根橡膠管,將它們捆綁在圓球剛幫他裝配好的乾渴的引擎上。

  終於,他給自己做好了一個繩扣,扭動身體,將“X”形的框架挪到後背上。海面越來越近——一片廣袤的水面,眼看就要迎面將他拍死。

  他不屑一顧地大叫一聲,一拍圓球的控制開關。

  引擎發出轟鳴。臨時旋翼開始旋轉。帆布葉片也隨之轉動,但速度慢得多。雷奧的頭直沖大海——離撞擊只剩下大約三十秒鐘。

  至少周圍沒有一個人在場,他苦澀地想,否則我會成為半神中間一個永遠的笑話。雷奧心中閃過的最後一樣東西是什麼?地中海。

  突然,圓球在他胸前變得溫暖起來。旋翼加快了轉速。引擎還在轟鳴,雷奧向旁邊一歪,劃過半空。

  “好極了!”他大叫。

  他已經成功創造出世界上最危險的個人直升機。

  他向遠處的小島沖去,但他下降的速度仍然太快。葉片在顫抖,帆布發出尖叫。

  他離海灘只剩下幾百碼的距離了,這時圓球變得滾燙,直升機砰地炸開了,火焰向四面八方散落開來。若不是火無法傷他分毫,雷奧早就被燒成了焦炭。事實上,半空中的爆炸也許救了他的命。衝擊波將雷奧向一旁拋去,熊熊燃燒的裝置一股腦兒全速撞向海灘,發出一聲震耳欲聾的轟鳴。

  雷奧睜開眼,驚奇地發現自己還活著。他坐在沙地裡一個浴缸大小的彈坑上。幾碼之外,一個更大的彈坑裡嫋嫋升起一股濃黑的煙柱。四周的海灘上散落著更小的碎片,還在燃燒。

  “我的球。”雷奧拍拍胸脯。圓球不見了。他的膠帶和繩扣已經分離。

  他掙扎著爬起身。他身上沒有折斷一根骨頭,這倒是不錯,可是他更擔心的是阿基米德球體。要是他為了製作只燃燒了短短三十秒鐘的直升機而毀掉了無價的藝術品,他一定要找出愚蠢的冰雪女神凱奧蒽,用一把活動扳手將她拍死。

  他在岸邊蹣跚而行,一眼望去,見不到任何遊客、酒店和遊船,這讓他感到費解。小島看來是個絕佳的度假勝地,湛藍的海水,細軟的白沙。也許這是個不為人所知的小島。這世界上還存在未知的小島嗎?也許凱奧蒽將他完全拋出了地中海。他只知道,他在波拉波拉島附近。

  較大的彈坑大約有八英尺深,直升機的槳葉還在坑底旋轉。引擎上冒出陣陣濃煙。旋翼如同一隻被踩到的青蛙,發出難聽的叫聲,可是,嘿——這對於如此倉促的情形來說已經相當令人稱奇了。

  直升機顯然是撞上了什麼。彈坑裡散落著破碎的木質傢俱、瓷盤碎片、一些半熔化的錫鑞酒杯,還有著火的亞麻餐巾。雷奧搞不懂為什麼這些精緻的東西會出現在海灘上,不過這至少說明這地方有人居住。

  他終於發現了阿基米德球體——熱氣騰騰,外表焦黑,但並未損壞,在一堆廢墟中央發出令人不快的哢嗒聲。

  “圓球!”他大叫,“到爸爸這兒來!”

  他滑進彈坑底部,抓起圓球,倒在地上,盤腿坐起,將圓球碰在手心。青銅表面炙熱難當,不過雷奧顧不得這些。它沒有散架,也就意味著它還能使用。

  現在,只要他能搞明白自己在什麼地方,以及如何回到朋友們身邊……

  他正在心中默默思考也許用得上的工具清單,一個女孩的聲音打斷了他:“你幹什麼?你炸壞了我的餐桌!”

  雷奧立刻想到:哦——哦。

  他見過許多女神,而在坑邊對她怒目相向的女孩看來的確像個女神。

  她穿一件希臘風格無袖白色外衣,金色編織腰帶。一頭修長的金棕色直發——幾乎與黑茲爾的肉桂吐司顏色頭髮一樣,不過她與黑茲爾的相似之處也僅此而已。女孩面色白皙,深色杏仁形狀的眼睛,嘴唇微微翹起。她約莫十五歲光景,與雷奧年紀相仿,當然,她很漂亮,不過帶著那副怒氣衝衝的神情,讓雷奧想起他上過的每一所學校裡每一個廣受眾人矚目的女孩——那些拿他取笑,說長道短,不可一世,盡一切可能讓他的生活可憐到極點的女孩。

  雷奧立刻對她失去了好感。

  “哦,對不起!”他說,“我從天上掉下來,在半空中拼湊了一架直升機,半路上著了火,緊急迫降,差一點丟了小命。不過當然了,我們可以談談你的餐桌!”

  他抓起一個半熔化的酒杯。“誰會把餐桌放在無辜半神會不小心墜落的海灘上呢?誰會這麼做?”

  女孩捏緊了拳頭。雷奧確信她會走下彈坑,迎面狠狠給他一拳。可是,她卻抬起頭向天空張望。

  “真的嗎?”她對空蕩蕩的藍天尖叫,“你還想加重對我的詛咒嗎,宙斯?赫菲斯托斯!赫爾墨斯!你們不覺得可恥嗎?”

  “呃……”雷奧注意到,她剛咒駡了三個神,其中一個還是自己的父親。他不認為這是個好的兆頭,“我懷疑他們是否在聽。你知道,關於人格分裂的情況——”

  “現身吧!”女孩對天空喊,對雷奧置之不理,“我被流放到這裡還不夠嗎?你們帶走與我謀面的寥寥可數的善良英雄還不夠嗎?你們覺得這很可笑,送來這個……這個炭烤小牛一樣的男孩,來毀掉我的寧靜生活?這一點兒也不好笑!給我馬上把他帶回去!”

  “嘿,陽光女孩,”雷奧說,“要知道,我還在旁邊呢。”

  她如同一隻困獸般號叫起來:“別叫我陽光女孩!從那坑裡給我出來,馬上跟我走,我要你離開我的小島!”

  “哦,既然你如此善意地要求……”

  雷奧搞不懂,這個瘋狂的女孩究竟為何這般激動,不過他並不關心。要是她能幫助自己離開這座小島,這對他來說再好不過。他抓起燒黑的圓球,爬出彈坑。爬到地面,女孩已經沿著海岸線向前走了。他一路小跑跟了上去。

  她厭惡地指指燃燒的殘骸。“這裡是原生海灘!看看現在變成了什麼樣子!”

  “是啊,都是我不好,”雷奧咕噥道,“我應該墜毀在別的島上。噢,等等——別的一個都沒有!”

  她怒駡一聲,繼續沿水邊向前走去。雷奧聞到一絲肉桂的氣息——興許是她的香水味?他並不關心。她的頭髮在後背上飄動,有些迷人,當然他對這一點也並不在意。

  他在海面上搜尋。正如他在墜落的過程中所見到的一樣,一直到地平線上都望不見陸地或是船隻。島上有青草茂盛的小山,點綴著一棵棵大樹。一條小路蜿蜒在一片雪松林之間。雷奧猜測它究竟通向哪裡,說不定是這女孩的秘密巢穴,她就在那兒把敵人做成燒烤,然後在海灘上的餐桌邊將他們吃掉。

  他正忙著胡思亂想,沒有注意到女孩忽然停下了,他撞了上去。

  “嗨!”她轉過身,抓住他的胳膊,差一點摔進水裡。她的胳膊很有力,似乎她依靠兩隻手謀生。在營地裡,赫菲斯托斯木屋的女孩們都有這般強壯的胳膊,可她看來並不像赫菲斯托斯的孩子。

  她怒氣衝衝地看他一眼,黑色的杏仁眼離他只不過幾英寸。她的肉桂香氣讓他想起了祖母的公寓。天哪,他好多年沒想起過那個地方了。

  女孩一把將他推開。“好了,這地方就不錯,現在告訴我,你想離開。”

  “什麼?”剛才的迫降仍然讓雷奧感到腦子暈暈的。他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你想離開嗎?”她喝問,“你當然有什麼地方可以去!”

  “呃……是的。我的朋友遇到了麻煩。我需要回到我的船上——”

  “很好,”她打斷了他,“只需要說一句,我想離開奧傑吉厄島。”

  “呃,好吧,”不知道為什麼,雷奧覺得她的口氣有些傷人……這很傻,他原以為自己根本不在乎這女孩的想法,“我想離開——隨你怎麼說。”

  “奧傑吉厄。”女孩慢慢地發音,仿佛雷奧是個五歲大的孩子。

  “我想離開奧傑吉厄島。”他說。

  她松了一口氣,顯得如釋重負。“很好,過一會兒,一隻魔法筏子就會出現。它會帶你到你想去的任何地方。”

  “你是誰?”

  她欲言又止。“這無關緊要。你很快就要走了。你顯然是個錯誤。”

  這話可真難聽。

  他花了太多時間去思考自己是個錯誤——作為一個半神,參加這次探險,還有總體來說他的生活也是如此。他可不需要隨意哪一個瘋瘋癲癲的女神來強調這個想法。

  他想起一個希臘傳說,關於一個小島上的一位女孩……好像他的哪個朋友曾經提到過?這不重要,只要能讓他離開就好。

  “就快到了……”女孩望著水面。

  並沒有魔法筏子出現。

  “也許是因為擁堵。”雷奧說。

  “錯了,”她望向天空,“這完全錯了!”

  “那麼……B計畫呢?”雷奧問,“你有電話,或者——”

  “嗨!”女孩轉過身,向陸地狂奔而去。她跑上小路,沖進樹林間,消失不見了。

  “好吧,”雷奧說,“你可以跑開。”

  他從工具腰帶上掏出一些繩子,一隻彈簧扣,把阿基米德球體固定在腰帶上。

  他向海面上眺望。依然沒有魔法筏子的影子。

  他可以站在這裡等待,可是他感到又餓又渴又累,剛才還摔得不輕。

  他不願去找那個瘋女孩,無論她身上的味道有多麼宜人。

  可是,他沒有地方可去。女孩有一張餐桌,所以她或許也有食物。看樣子她覺得雷奧的出現很煩人。

  “去煩煩她也不錯。”他決定。

  他跟隨她爬上了小山。

  “神聖的赫菲斯托斯啊!”雷奧驚歎。

  小路將雷奧帶到了他平生所見過的最漂亮的一座花園。並不是說他對花園瞭解多少,可是這地方的確令他眼前一亮。左邊是一片果園和一片葡萄園——桃樹上結滿泛紅的金色果子,在溫暖的日光下散發出迷人的味道,精心修剪過的葡萄枝上掛滿了葡萄,一個個涼亭邊開滿了茉莉花和一大堆雷奧叫不上名字的植物。右邊是整齊的蔬菜與草藥,從一個大噴泉向四周發散排列,中央的青銅半羊人在大圓池中噴水。

  花園後面,小路走到了盡頭。青翠的小山上露出一個洞口。比起營地裡的九號倉庫來,這個入口很小,但卻處處透著自己的獨特之處。另一面,水晶般的岩石被雕刻成了閃亮的希臘石柱。石柱頂上安裝有青銅杆,從上面垂下白色絲綢簾幕。

  各種宜人的味道撲鼻而來——雪松、杜松、茉莉、桃,還有新鮮草藥。洞中飄來的香氣吸引了他的注意——好像是火上燉著牛肉的味道。

  他邁步向洞口走去。說真的,他怎麼能控制住自己呢?看到那個女孩,他停下了腳步。她正跪在她的菜園中間,背對雷奧,嘴裡嘟囔著什麼,用一把小鏟拼命挖土。

  雷奧迂回走到她近前,以便讓她看見自己。她手上拿了一把鋒利的園藝工具,他並不想在她面前突然出現。

  她不停用古希臘語咒駡著什麼,在泥土中亂戳。她胳膊上、臉上,還有白衣服上濺滿了泥點,但她並不在意。

  雷奧對此持欣賞的態度。泥點讓她看來更美——不那麼像一個選美皇后,更像一個有血有肉、真實的人。

  “我覺得你對那些泥土的懲罰已經夠厲害的了。”他說。

  她皺起眉頭,兩眼紅通通的,噙著淚水:“走開。”

  “你在哭?”他說,只有傻瓜才會問出如此顯而易見的問題,不過她這副模樣讓他心中有些不忍,不知該如何說下去才好。你很難對一個哭泣的人生氣。

  “不關你的事,”她嘟囔道,“反正這座島夠大,只要……找你自己的地方去,別來煩我,”她輕輕向南面一揮手,“可以走那邊。”

  “這麼說不會有魔法筏子了,”雷奧說,“難道沒有別的辦法可以離開這座島嗎?”

  “當然沒有!”

  “那我該怎麼辦呢?坐在沙堆裡等死?”

  “那很好……”女孩扔下小鏟,對天空咒駡起來,“我想他不會死在這兒,對嗎,宙斯?這沒什麼好笑的!”

  不會死在這兒?

  “等一等,”雷奧的腦袋搖得像個撥浪鼓。他無法理解這個女孩的話——如同聽西班牙人或者南美人講西班牙語。沒錯,從某種意義上他能聽懂每一個字,但聽來卻迥然相異,幾乎相當於另一種語言。

  “我需要瞭解更多的情況,”他說,“你不想讓我出現在你面前,這沒問題。我也不願待在這裡,不過我可不會跑到一個小角落裡去等死。我必須離開這座小島。一定還有別的辦法。每個問題都有解決的辦法。”

  她的嘴角露出一絲苦笑。“如果你還這麼認為,那是因為你活得還不夠久。”

  她說話的口氣令他後背湧起一陣涼意。她看樣子與自己年紀相仿,但他搞不清楚她的實際年齡。

  “你剛才提到了一個詛咒。”他說。

  她動了動手指,仿佛是在練習掐脖子的手法:“是的,我無法離開奧傑吉厄島。我父親阿特拉斯曾與神為敵,我站在了他的一邊。”

  “阿特拉斯,”雷奧說,“你說的是泰坦阿特拉斯?”

  女孩白了他一眼。“當然,你這個不可理喻的小……”無論她想說什麼,她把話咽了回去,“我被囚禁在這個地方,不能再給奧林匹斯神製造麻煩。大約一年前,第二次泰坦戰爭過後,神祇承諾寬恕他們的敵人,赦免他們。大概是波西讓他們做出保證——”

  “波西,”雷奧說,“波西·傑克遜?”

  她緊緊閉上了雙眼,一滴淚珠順著臉頰滾落下來。

  噢,雷奧心想。

  “波西到這兒來過。”他說。

  她的手指插入了泥土之中。“我……我以為我會獲釋。我異想天開地希望……可我依然還在這兒。”

  這下雷奧終於想起來了。這故事本應該是個秘密,但當然了,它如同野火般在營地裡傳遍了。波西告訴了安娜貝絲。幾個月過後,波西失蹤的時候,安娜貝絲告訴了小笛。小笛告訴了伊阿宋……

  波西談起過曾經到訪這座小島。他遇到一位女神,女神狂熱地愛上了他,希望他留下,不過最終她還是放開了手。

  “你就是那位女士,”雷奧說,“以加勒比音樂得名。”

  她狠狠瞪了他一眼:“加勒比音樂?”

  “是啊,瑞格?”雷奧搖搖頭,“梅倫格?等等,我一定能想起來。”

  他打了個響指。“卡裡普索!波西說你美豔動人,說你可愛至極,樂於助人,不……呃……”

  她猛地站起身。“不什麼?”

  “呃,沒什麼。”雷奧說。

  “若是神忘記了他們的承諾,不放你離開,你還能可愛?”她責問,“當他們派另一個英雄來嘲笑你,而且是一個像……像你這樣的英雄,你還能可愛?”

  “你這個問題不是在給我下套吧?”

  “不朽的神啊!”她轉身走進了山洞。

  “嘿!”雷奧追了上去。

  走入洞內,他頓時迷失了自己。洞壁是由一塊塊多彩的水晶堆砌而成。白色帷幔將山洞分隔成不同的房間,到處堆著舒適的枕頭、地毯和一盤盤新鮮水果。他在一個角落裡發現一張豎琴,另一個角落有一台織機,一個大罐子裡在咕嘟咕嘟地燉著肉,在山洞裡彌漫著誘人的香氣。

  最怪異之處是什麼?家務活兒全都自動完成。毛巾飄在空中,自己疊成整齊的一堆。勺子在銅質的水槽裡自動清洗乾淨。這讓雷奧想起了在朱庇特營地端來午餐的看不見的風之精靈。

  卡裡普索站在水槽邊,洗去胳膊上的泥土。

  她對雷奧眉頭緊蹙,但她並沒有大叫大嚷,要求他離開,似乎憤怒已經耗盡了她的力氣。

  雷奧清清嗓子。如果他還希望從這位女士那裡得到任何幫助,那就必須表現得友善。“好吧……我理解你為什麼會生氣了。你也許再也不想見到一個半神。波西離開了你,呃,我想那樣做不對——”

  “他不過是最近的一個,”她抱怨道,“在他之前,有海盜德雷克。再之前,有奧德修斯。他們全都一個樣!神祇給我送來世上最偉大的英雄,讓我無法自製……”

  “你愛上了他們,”雷奧猜測,“而後來他們全都離你而去。”

  她的下巴在顫抖。“這就是對我的詛咒。我本以為已經擺脫了它,可三千年之後我依然在這裡,被困在奧傑吉厄島上。”

  “三千年,”雷奧的嘴感覺一陣刺痛,仿佛剛剛吞下了一把跳跳糖,“對於一個三千歲的姑娘來說,你非常美麗動人。”

  “而現在……最令人難以接受的是,他們又把你送來嘲弄我。”

  怒火在雷奧腹中翻湧。

  是啊,總是這樣。要是伊阿宋在這兒,卡裡普索一定會對他一見傾情。她會懇求他留下,而他會義不容辭地回去完成自己的使命,留下卡裡普索獨自心碎。魔法筏子絕對會為他到來。

  可是雷奧呢?他是她無法擺脫的惱人的客人。她不會愛上他,因為他配不上她。對此他倒是不在乎,她也並非他喜歡的類型。她太過煩人,太過美麗,還有——噢,這一切都無關緊要了。

  “好吧,”他說,“我不會再煩你。我會自己製造些工具,不依靠你的幫助離開這座愚蠢的小島。”

  她哀傷地搖搖頭:“你還是不懂嗎?神在嘲笑我們兩個。如果筏子沒有出現,那意味著他們已經關閉了奧傑吉厄島。你跟我一樣被困在了這裡,永遠無法離去。”

第二十六章 最後的呼吸伴隨著誓言

  開始的幾天是最糟糕的。

  睡在一張帆布做成的床上,雷奧在星空下入眠。雖然這是夏季的海灘,但夜裡依然很冷,於是他用卡裡普索餐桌的碎木升起一堆火,這讓他開心了一些。

  白天,他環繞小島走了走,沒有發現任何有趣的東西——除非你喜歡四面八方全都是海灘和無邊無際的大海。他嘗試通過海邊濺起的浪花上出現的彩虹發送一條彩虹資訊,但卻沒有成功。他沒有德拉克馬金幣作為供品,而彩虹女神顯然對堅果和螺栓不感興趣。

  他甚至連夢都沒有,這對他來說極不尋常——對任何一位半神來說都是如此,所以他不知道外面的世界究竟在發生什麼。他的朋友們是否擺脫了凱奧蒽?大家是否在找他,又是否繼續駛往伊庇魯斯,完成了這次冒險?

  他甚至不確定自己該有什麼樣的希望。

  他在阿爾戈二號上做的夢到這時候終於能講通了——邪惡女巫告訴他,要麼從懸崖跳進雲層,要麼落入一條黑暗的隧道,那裡有鬼魅的聲音在低語。那條隧道一定代表了哈迪斯之屋,而雷奧再也無法見到它了。他墜下懸崖——從天空中落到這愚蠢的小島上。可是在夢中,雷奧被給予了選擇的權利,而在現實中,他沒有。凱奧蒽只是把他拉下船,將他隨手扔進了這裡。十足的不公平。

  被困在這裡最壞的是什麼?他沒有了時間的概念。一天早上醒來的時候,他想不起自己到奧傑吉厄島後究竟是第三個還是第四個晚上。

  卡裡普索幫不上什麼忙。雷奧在花園裡找過她,可她只是搖頭:“這地方很難判定時間。”

  好極了。在雷奧看來,真實的世界裡可能已經過去了一個世紀,與蓋婭的戰爭,無論結果如何,都已經結束。也可能他來到奧傑吉厄島不過五分鐘。朋友們在阿爾戈二號上僅僅一頓早飯的時間,他的一生也許就在這裡度過。

  無論如何,他必須離開這座小島。

  卡裡普索似乎也對他表示同情。她派隱形的僕人將一碗碗燉肉、一杯杯蘋果酒送到花園邊上。她甚至還送來幾套新衣服——簡潔、沒有染色的棉質褲子和襯衣,一定是她在織機上縫製的。衣服很合體,雷奧搞不懂她如何知道自己的尺寸。也許她只是採用了瘦小男性的通用尺寸。

  無論如何,他很高興得到這些新衣服,因為他的舊衣服已經燒焦發臭。通常,雷奧著火的時候會想辦法保護自己的衣服不被燒壞,不過這需要集中精神。在營地裡,他時常在熱熔爐上擺弄一些金屬物件,有時候若是一時疏忽,一低頭他會發現自己的衣服被燒掉了,只剩下魔法工具腰帶和一條冒煙的內褲。這讓人著實難為情。

  除了送來禮物之外,卡裡普索顯然不想見到他。有一次,他剛把腦袋探進洞口,卡裡普索嚇壞了,大叫一聲把一個罐子朝他腦袋扔了過來。

  是啊,這絕對算得上以雷奧為友。

  最後,他在小路附近搭起一個更為堅固的營地,這裡是海灘與小山相接的地方。這樣子,他既可以方便地取到食物,而卡裡普索又不必見到他,不足以進入罐子的射程。

  他用樹枝和帆布給自己搭起一座屋子。他挖了一個用來點燃篝火的坑,甚至還想法用漂流木和枯雪松枝給自己做了一條長凳,一張工作臺。他花了好多時間去修復、清理阿基米德球體,修理好它的電路。他給自己做了一隻羅盤,但無論他如何嘗試,指標都會近乎瘋狂地亂轉。雷奧猜測,這地方GPS也會毫無用處。這座島本身就被設計在地圖之外,無法離開。

  他想起自己在博洛尼亞拿到的舊青銅星盤——矮人告訴他,那是奧德修斯製作的。他暗自懷疑,奧德修斯在製作星盤的時候也許會想到這座島,不過不幸的是,雷奧把它留在了船上,放在奇異桌布福德上面了。此外,矮人還說,星盤無法運轉,關於什麼失去的水晶……

  他走在海灘上,思索著凱奧蒽為何會把他送到這裡——假設他迫降在這裡並非偶然的話。幹嗎不直接殺了他呢?也許凱奧蒽希望他永遠被囚禁,也許她知道,神祇們沒有能力注意到奧傑吉厄這樣一座小島,以至於小島失去了魔力。也許正因如此,卡裡普索還被困在此地,而魔法筏子又沒有為雷奧出現。

  又或許,這地方的魔力一切正常。神送來強壯勇敢的男人,並在卡裡普索愛上他們之後讓他們馬上離開,以此懲罰她。也許這才是問題所在。卡裡普索永遠不會愛上雷奧,而是希望他離開,所以他們被困進了一個惡性循環之中。如果凱奧蒽真是這麼安排……哇哦,真算得上處心積慮。

  接下來的一天早上,他的一些發現讓事情變得更加複雜了。

  雷奧正爬上小山,順著兩棵高大雪松中間的一條小溪走著。他喜歡這地方——這是奧傑吉厄島上唯一一處看不見大海的地方,所以他可以假裝自己沒有被困在一座小島上。在樹蔭下,他差點以為自己回到了混血營地,穿過樹林向九號倉庫走去。

  他躍過小溪,他的腳沒有落在鬆軟的土地上,卻撞上了什麼堅硬的東西。

  叮噹。

  金屬。

  雷奧興奮地挖開覆蓋在外面的泥土,露出下麵閃光的青銅。

  “哦,天哪。”他像個瘋子似的咯咯笑了,連忙挖出土裡的碎片。

  他不清楚為什麼這些東西會在這裡。赫菲斯托斯總是從他的神聖工坊裡扔出些破碎的零件,大地上到處散落著金屬碎片,可是其中一部分恰巧落到奧傑吉厄島上的概率究竟有多大呢?

  雷奧找到一把金屬線,幾隻彎曲的齒輪,一個也許仍能運轉的活塞,還有幾片捶打過的仙銅——最小的有如飲水杯大小,最大的有如一面盾牌。

  東西不多——與九號倉庫無法相比,甚至無法與阿爾戈二號上的儲備相比,但總比沙子和岩石好多了。

  他抬頭望向透過雪松的枝葉照進來的星星點點的陽光。“爸爸?如果是你把這些東西送來給我——謝謝。如果不是……嗯,那也謝謝了。”

  他收集好發現的寶物,把它們拖回自己的營地。

  接下來的幾天過得快多了,還增加了不少的雜訊。

  首先,雷奧用泥磚給自己砌了一個熔爐,每一塊泥磚都是用他可以燃燒的雙手燒出來的。他找到一大塊石頭,把它當作砧座,又從工具腰帶上掏出些釘子,熔化成一個圓盤,作為捶打的表面。

  在這一切完成之後,他開始澆鑄仙銅碎片。每一天,他的錘子在青銅上敲響,直到敲斷了他的石頭砧子,或是弄彎鉗子,或是用盡了柴火。

  每天晚上,他都累得直不起腰,渾身沾滿了汗水和煙塵,不過他感覺好極了。至少他還在工作,在努力解決問題。

  卡裡普索第一次前來查看,是抱怨他發出的雜訊。

  “又是煙又是火的,”她說,“整天在金屬上敲打。你把鳥兒都嚇走了!”

  “噢,不,不要小鳥!”雷奧嘟囔道。

  “你打算做什麼?”

  他抬起頭,錘子差一點砸到自己的大拇指。他盯住金屬和火焰看了好長時間,竟然忘記了卡裡普索是如此美麗動人。惱人的美麗。她站在那兒,髮絲中透著金色的陽光,白色裙子在腿邊舞動,胳膊下夾著一籃子葡萄和新鮮烘焙的麵包。

  雷奧儘量不去理會饑腸轆轆的肚皮。

  “我希望離開這小島,”他說,“這也正是你所希望的,對嗎?”

  卡裡普索皺皺眉,把籃子放在他的鋪蓋卷旁邊。“你兩天都沒吃東西了,休息一下,吃點兒東西。”

  “兩天了?”雷奧絲毫沒有察覺,這的確讓他感到吃驚,因為他喜歡食物。更令他驚訝的是,卡裡普索竟注意到了這一點。

  “謝謝,”他咕噥道,“我會,呃,敲打的時候儘量少發點聲音。”

  “哈。”她不為所動。

  打那之後,她再也沒有抱怨過雜訊或是煙塵。

  她第二次到訪的時候,雷奧正好在完成第一件作品的最後部分。他沒有注意到她的到來,直到她在身後開了口。

  “我給你帶來了——”

  雷奧嚇了一跳,金屬絲掉在了地上。“天哪,女孩!別這樣偷偷溜到我背後!”

  她今天一身紅裝——雷奧最喜愛的顏色,但那絲毫不相干。一身紅衣的她美極了,這也毫不相干。

  “我才沒有偷偷呢,”她說,“我給你帶來了這些。”

  她給他看疊在胳膊上的衣服:一條新牛仔褲,一件白色T恤衫,一件軍裝……等等,這都是他的衣服。可是那不可能。他原先的軍裝在幾個月前就燒掉了,他迫降在奧傑吉厄島的時候並沒有穿在身上。可是,卡裡普索拿著的衣服跟他第一天到混血營地時穿的一模一樣——只是更大些,按照他現在的個頭加大了尺寸。

  “怎麼會?”他問。

  卡裡普索把衣服放在他腳邊,退後幾步,仿佛他是一頭危險的野獸。“要知道,我的確擁有一些魔力。你不停燒壞我給你做的衣服,所以我覺得應該給你織一些不那麼易燃的外衣。”

  “它們不會著火嗎?”他拿起牛仔褲,它摸起來跟普通的牛仔布沒什麼兩樣。

  “它們是完全防火的,”卡裡普索說,“還會永遠保持整潔,並且能夠根據你的身高不停長大,要是你今後不再那麼瘦巴巴的話。”

  “謝謝。”他本想挖苦幾句,但卻從心底裡感到佩服。雷奧能製作很多東西,然而阻燃又能自潔的服裝絕不是其中之一。“所以……你完全複製了我最喜愛的衣服。你是不是,比方穀歌了我還是怎麼?”

  她皺皺眉:“我不懂得那個詞。”

  “你來看我,”他說,“是不是對我有點兒興趣?”

  她皺起了鼻頭。“我感興趣的是不用每隔一天就給你做套新衣服。我感興趣的是你不那麼臭,還穿著冒煙的破布在我的小島上閒逛。”

  “哦,是啊,”雷奧笑了,“你真是變得對我熱情了。”

  她的臉更紅了。“你是我見過的最討厭的人了!我只不過想還你一個人情,你修好了我的噴泉。”

  “你說那個?”雷奧哈哈大笑。問題竟然如此簡單,他幾乎都忘了這件事。其中一座半羊人青銅雕像偏向一旁,沒有了水壓,所以它開始發出煩人的滴答聲,不時上下晃動,把水噴到了池子外。他掏出幾件工具,差不多兩分鐘就搞定了所有問題。“那沒什麼,我不喜歡出故障的東西。”

  “還有洞口的簾子呢?”

  “杆子不平而已。”

  “還有我的園藝工具呢?”

  “瞧,我只不過磨快了剪刀。用鈍的剪刀去剪葡萄藤是很危險的。還有你枝剪上的鉸鏈需要上油,此外——”

  “哦,是啊,”卡裡普索惟妙惟肖地模仿著他的腔調,“你真是變得對我熱情了。”

  這下子,雷奧無言以對了。卡裡普索目光閃動。他知道她在取笑他,但不知怎麼並沒讓他感覺到惡意。

  她指指他的工作臺:“你在做什麼?”

  “哦。”他看了看青銅鏡,他剛剛把它與阿基米德球體接上線。在拋光的表面上,他自己的倒影讓他吃了一驚。他的頭髮長得很長,也更捲曲了。他的臉更瘦削,更輪廓分明,也許是因為他幾乎沒吃什麼東西的緣故。不笑的時候,他的眼睛深邃而有些狂野,有點像人猿泰山——如果人猿泰山有超小的拉美人版本的話,難怪卡裡普索會對自己敬而遠之。

  “嗯,這是一件觀測儀器,”他說,“我們在羅馬阿基米德的工作坊裡發現了它。要是我能讓它運轉起來,也許我就能瞭解我朋友們的情況。”

  卡裡普索搖搖頭說:“這不可能,這座小島是隱匿起來的,被強大的魔力與世界隔離。這地方甚至連時間的流逝都不一樣。”

  “那麼,你一定有某種與外界的聯繫方式,要不你怎麼知道我過去穿的軍裝呢?”

  她撥弄著頭髮,仿佛這個問題讓她感到不安。“看到過去是個簡單的魔法,而看到現在或是將來,那就完全不同了。”

  “是啊,好吧,”雷奧說,“你看著,陽光女孩。我剛剛接上了最後兩條電線,並且——”

  青銅圓盤冒出了火花。煙霧從圓球上升騰而起。一道火光沿著雷奧的袖子卷了上來。他脫下衣服,扔在地上,使勁踩了幾腳。

  看得出來,卡裡普索在強忍住笑意,她身體在顫抖。

  “什麼都別說。”雷奧提醒她。

  她凝視著他裸露的胸膛,汗水淋漓,精瘦骨感,帶著一條條從前製作武器發生意外時留下的舊傷疤。

  “沒什麼好評論的,”她說,“如果你想讓那東西運轉起來,也許你該試試音樂咒語。”

  “是啊,”他說,“每當引擎出故障的時候,我就圍著它跳一曲踢踏舞,每次都管用。”

  她深吸一口氣,唱了起來。

  她的聲音如同一陣清涼的微風撲面而來——仿佛德克薩斯夏日的熱浪終於消退,迎來的第一陣冷風,讓你開始覺得,事情就會好起來了。雷奧聽不懂歌詞,曲調哀傷,甜蜜中帶著苦澀,仿佛在敘述一個她永遠回不去的家。

  毫無疑問,她的歌聲具有魔力,但又與美狄亞誘人致幻的聲音不同,也與小笛的魅惑語不同。音樂並不期望獲得什麼,只是讓他回想起從前最美好的記憶——在媽媽的工坊裡一起製作器具;在營地裡與朋友們在陽光下小坐。這讓他感覺有些想家。

  卡裡普索的歌聲停止了。雷奧發現自己像個白癡似的在盯著她看。

  “成功了嗎?”她問。

  “呃……”他強迫自己將目光放回到青銅鏡之上,“什麼也沒有。等等……”

  螢幕開始放光。在它上方的空氣中,閃動出立體的畫面。

  雷奧辨認出了混血營地的夥伴們。

  沒有聲音,阿瑞斯木屋的克拉麗斯·拉呂正在對營員們喊話,讓他們排成佇列。雷奧九號木屋的兄弟們緊張忙碌,給每個人穿戴盔甲,分發武器。

  就連人馬喀戎也身著戎裝。他在臺階上跑上跑下,羽毛裝飾的頭盔閃閃發亮,肩頭還戴上了護脛甲。他一貫友善的微笑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臉的堅毅。

  遠處,希臘戰船漂在長島灣內,準備奔赴戰鬥。山邊,弩炮正在填裝。半羊人在田野裡巡邏,腳蹬飛馬的騎手在頭頂盤旋,警戒著從空中發動的進攻。

  “你的朋友?”卡裡普索問。

  雷奧點點頭。他的臉感到麻木。“他們在準備開戰。”

  “跟誰開戰?”

  “瞧。”雷奧說。

  畫面變換。羅馬半神的方陣正行進在月光下的葡萄園。遠方一個被照亮的牌子上寫著:哥德史密斯酒莊。

  忽然,羅馬方陣陷入了混亂。半神們四下散去。盾牌摔落在地,標槍亂飛,仿佛整個軍團遭遇了火蟻的襲擊。

  在月光下狂奔的,是兩個矮小、渾身長毛的身影,他們身穿胡亂搭配的服飾,豔俗的帽子。他們似乎無處不在——猛擊羅馬人的腦袋,偷走他們的武器,切斷他們的腰帶,讓他們的褲子跌落到腳踝。

  雷奧忍不住笑了。“這兩個可愛的小搗蛋鬼!他們實現了諾言。”

  卡裡普索彎下腰,看著兩個柯克普人。“他們是你的表親?”

  “哈哈哈,不是,”雷奧說,“我在博洛尼亞遇到的兩個矮人。我派他們去拖住羅馬人,他們照辦了。”

  “可這樣能拖住多久呢?”卡裡普索問。

  問得好。場景又變了。雷奧看見了屋大維——那個一無是處、滿頭金髮、色厲內荏的占卜師。他站在一座加油站的停車場裡,四周圍滿了黑色SUV和羅馬半神。他舉起一根外面包裹著帆布的長杆。他解開帆布,頂上露出一隻閃亮的金鷹。

  “噢,這可不大妙。”雷奧說。

  “羅馬軍隊的標杆。”卡裡普索說。

  “沒錯,波西說它能釋放閃電。”

  剛一提到“波西”這個名字,雷奧就後悔了。他看看卡裡普索,從她的眼中,他能看到她內心裡的掙扎,在拼命理清自己的情感,如同紡機上整齊成行的一條條絲線。最讓雷奧吃驚的是,他內心感到一陣憤怒的衝動,並不是煩惱或妒忌,波西對這個女孩的傷害讓他感到憤怒。

  他的視線重新回到立體圖像上。這時他看到一個形單影隻的騎手——蕾娜,朱庇特營地的執政官——跨在一匹淺棕色飛馬背上飛越風暴。蕾娜的黑色頭髮在風中飄起,紫色的披風隨風擺動,露出閃閃發亮的盔甲。她胳膊和臉上的傷口在流血。飛馬的眼神裡透著瘋狂,長途奔襲讓它嘴吐白沫,可是蕾娜的目光堅定地望向前方的風暴之中。

  正看著,一頭獅鷲從雲端急落而下。它的爪子從飛馬肋骨上掃過,差一點將蕾娜掀翻。她拔劍將怪獸砍倒。幾秒鐘過後,幾個樊迪出現了——黑色的風之精靈,仿佛小型旋風一般在旋轉,夾雜著閃電。蕾娜向它們追去,發出輕蔑的吼聲。

  緊接著,青銅鏡暗了下去。

  “不!”雷奧大叫,“不,現在別停。讓我看看究竟發生了什麼!”他使勁在鏡子上敲打,“卡裡普索,你能再唱一次嗎?”

  她氣衝衝地瞪著他。“我猜那是你女朋友吧?你的潘娜洛普?你的伊莉莎白?你的安娜貝絲?”

  “什麼?”雷奧搞不懂這女孩了。她的話說了一半,讓人摸不著頭腦。“那是蕾娜,她不是我的女朋友!我需要瞭解更多的情況!我需要——”

  需要。一個聲音在他腳下的大地中轟響。雷奧搖晃了幾下,突然感覺自己仿佛站在一張蹦床之上。

  “需要”是一個被過度使用的詞語。沙地裡旋轉著冒出一個人的身影——雷奧最不喜歡的女神,泥土女神,陶罐泥土公主,也就是大地女神蓋婭本人。

  雷奧將一把鉗子對她扔了過去。可惜她並沒有實體,鉗子從她身上穿了過去。她兩眼緊閉,卻並沒有睡著。她佈滿塵土的邪惡面孔上帶著微笑,仿佛正專注地欣賞自己喜愛的樂曲。她沙子做成的長袍在變幻折疊,讓雷奧想起他們在大西洋上鬥過的那只蝦怪身上起伏的鰭。在他眼中,蓋婭比蝦怪更醜陋。

  你想要活著,蓋婭說,你想要回到你朋友身邊,可這並不是你需要的,我可憐的孩子。這不會有什麼區別,無論怎樣,你的朋友們都會死去。

  雷奧兩腿發抖。他痛恨自己這副樣子,可是每當這個巫婆出現的時候,他就感覺自己好像又回到了八歲,被困在他母親的修理店的大廳裡。他媽媽被鎖進燃燒的倉庫,被炙熱與煙塵奪去生命,而他卻聽到大地女神發出惡毒的聲音。

  “我最不需要的,”他怒道,“就是你的謊言,你這骯髒的面孔。你告訴我說,我的曾祖父死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錯了!你告訴我無法拯救羅馬的朋友們,又錯了!你告訴過我許多事情。”

  蓋婭發出沙沙的輕笑聲,如同山崩開始時沙土慢慢朝山下流淌。

  我試圖幫助你做出更明智的選擇。你本可以救你自己,然而你的每一步都在公然藐視我。你建造自己的船,參加愚蠢的探險,現在你被無助地困在此地,凡人的世界正在走向滅亡。

  雷奧的手上燃起了火焰。他恨不得把蓋婭沙子做的面孔熔化成玻璃。這時,他感到卡裡普索的手扶住了他的肩頭。

  “蓋婭,”她的聲音嚴厲而堅定,“你在這裡不受歡迎。”

  雷奧希望自己的聲音能與卡裡普索一樣自信。這時他想起,這個惱人的十五歲女孩事實上是一位泰坦所生的不朽的女兒。

  啊,卡裡普索,蓋婭抬起胳膊,仿佛是要擁抱她,儘管神對你做過承諾,我看到你還在這兒,你覺得為何會這樣,我可愛的孫女?奧林匹斯神難道不是惡貫滿盈,除了這個沒長開的傻瓜之外沒有留下任何人來陪伴你?還是說他們只是忘了你,因為你不值得他們為你花費時間呢?

  卡裡普索望穿蓋婭旋在風中的臉,一直望向地平線。

  是啊,大地女神同情地喃喃道,奧林匹斯神言而無信。他們不會給你第二次機會。你為什麼還抱有希望?在他偉大的戰爭中,你支持了你父親阿特拉斯。你清楚神祇必須被消滅。為什麼現在你卻遲疑了?我給你一個宙斯永遠不會給你的機會。

  “過去的三千年你都到哪兒去了?”卡裡普索問,“如果你如此關心我的命運,為何到現在才來看我?”

  蓋婭翻過手掌。大地的蘇醒是緩慢的。戰爭會在應該的時間到來,但別以為奧傑吉厄島能夠躲過戰爭。當我重塑世界的時候,這座監獄也將被摧毀。

  “奧傑吉厄島被摧毀?”卡裡普索搖搖頭,仿佛無法想像這幾個字連在一起的含義。

  當那一切發生的時候,你不必待在這裡,蓋婭承諾,現在就對我效忠,殺了這男孩。將他的鮮血灑在這土地上,幫助我醒來。我會給你自由,滿足你所有的願望。自由、對神祇的報復,甚至還可以得到獎賞。你還要波西·傑克遜嗎?我可以為你寬恕他,讓他從塔塔勒斯升起。任憑你懲罰他還是去愛他,全都交給你去決定。只要殺掉這個不請自來的男孩就行了。表示你的忠誠。

  幾個不同的情節在雷奧腦海中一一浮現——沒有一個結局是好的。他相信卡裡普索會就地掐死他,或是命令她隱形的風之僕人把他剁成肉醬。

  為什麼不呢?蓋婭在給她最後的交易——殺了一個煩人的男孩,免費得到一位英俊少年!

  卡裡普索向蓋婭伸出三根手指,雷奧在混血營地見過,那是古希臘少年抵抗邪惡的手勢。“這不僅僅是我的牢獄,祖母,它是我的家,而你才是那個不請自來的人。”

  風將蓋婭的身形吹散了,沙粒在藍天下散落。

  雷奧咽了一口唾沫。“呃,別誤會,你竟然沒有殺死我,難道你瘋了嗎?”

  卡裡普索眼中燃燒著怒火,可這一次雷奧感到,怒氣並不是針對他的。“你的朋友一定需要你,否則蓋婭不會想讓你死。”

  “我——呃,是的,我想也是。”

  “那我們還有事情要做,”她說,“我們必須幫你回到船上去。”

  雷奧以為自己從前算得上忙碌,而當卡裡普索專注於某件事的時候,她變成了一台機器。

  在一天之內,她就準備好足夠一周旅行所需的補給品——食品、瓶裝水、從她花園裡採集來的草藥。她織好一面足夠小帆船使用的船帆,還編好所有索具所需要的繩索。

  她做完了那麼多事情,到第二天,她來問雷奧,他是否還需要別的説明。

  他在漸漸成形的電路板上抬起頭。“在我看來,你是急切想要擺脫我。”

  “那是對你的獎勵。”她說。她一身工裝:牛仔褲、皺巴巴的白色T恤衫。當他問及她衣櫥的變化時,她說她在給雷奧做過衣服之後,發現這類衣服很實用。

  身穿牛仔褲的她不再像是女神。她的T恤衫上沾著青草和污漬,仿佛她剛從蓋婭的旋風中穿過。她赤著腳。焦糖色的頭髮紮在腦後,令她的杏仁眼顯得更大,也更驚豔。她的雙手因為勞作而磨出了老繭和水皰。

  望著她,雷奧感到胸中湧起一陣無法名狀的牽掛。

  “怎麼樣?”她催促道。

  “什麼……怎麼樣?”

  她對線路板點點頭。“我能幫忙嗎?這東西是怎麼回事?”

  “哦,呃,我很好。我想是的。如果我能把這東西連接到船上,我應該能夠駛回凡人世界。”

  “現在你只差一艘船。”

  他努力領會著她的表情。他不知道她是因為他依然在這裡而憤怒,還是因為自己無法離開而不滿。他查看了她準備的所有補給品——足夠兩個人應付好幾天。

  “蓋婭說的話……”他猶豫了一下,“關於你離開這小島的事,你想試試嗎?”

  她皺皺眉:“你什麼意思?”

  “哦……我不是想說有你同行多麼有趣,你總是不停地跟我抱怨,對我瞪眼,不過我覺得我可以忍受,如果你想試一試的話。”

  她的神情稍稍緩和了一些。

  “真高尚,”她說,“可是不了,雷奧。如果我嘗試跟你一起,你微乎其微的逃跑機會就變成了零。神祇在這座小島上施加了古老的魔法,將我困在這裡。一個英雄可以離去,而我不行。最重要的是讓你擺脫這裡,去阻止蓋婭。這樣做並不是因為我關心你的命運,”她又連忙加上一句,“世界的命運危在旦夕。”

  “你幹嗎還在乎那個呢?”他問,“我是說,你已經遠離世界那麼長時間。”

  她皺起了眉頭,仿佛他問出這樣一個敏感的問題讓她感到驚訝。“我想是因為我不喜歡讓人指使我應該做什麼——蓋婭或者任何人。有時候我恨死了神,過去的三千年裡我漸漸明白,他們比泰坦更好,絕對比巨人好。至少神祇會保持聯繫。赫爾墨斯對我一直很友好,而你的父親,赫菲斯托斯也經常來看我。他是個好神。”

  雷奧不明白,她若即若離的口氣究竟是怎麼了。她聽起來更像是在思考他的價值,而不是他父親。

  她伸手讓他閉嘴。他自己都沒注意,自己剛才嘴都合不攏了。

  “現在,”卡裡普索說,“我能幫你點兒什麼?”

  “哦。”他低頭注視著自己的工作,他抬起頭,不假思索地說出了自打卡裡普索給他送來新衣服之後就一直縈繞在心中的念頭,“你還記得那塊防火布料嗎?你能不能給我用同樣的布料做一個小包?”

  他描述著需要的尺寸。卡裡普索不耐煩地擺擺手。“只需要幾分鐘就夠了,你的冒險能用得上嗎?”

  “是的,它也許還能挽救一條生命。還有,呃,你能不能從你洞裡削下一小塊水晶?我不需要太多。”

  她皺皺眉:“你這個要求很古怪。”

  “就聽我的吧。”

  “好吧,包在我身上。今晚等我梳洗完以後,我就用織機給你做防火包。可是我現在能做什麼,趁我手還髒著?”

  她舉起磨出老繭的髒手指。雷奧想不出還有什麼比一個願意弄髒手的女孩更性感的了。不過當然了,那只是一個泛泛的想法,並不針對卡裡普索。這顯而易見。

  “那麼,”他說,“你可以纏一些銅絲卷,不過那需要專業——”

  她擠到他身旁,坐在長凳上開始工作,她的雙手纏繞銅線的速度比他還快。“跟紡織一樣,”她說,“沒什麼難的。”

  “哈,”雷奧說,“嗯,要是你離開這裡,需要一份工作,那就跟我說。你還不算太笨手笨腳。”

  她得意地笑了笑:“一份工作,啊?在你的工坊製作東西?”

  “不,我們可以開一間自己的商店,”這句話連雷奧自己都感到驚訝,開一間修理店一直是他的夢想,不過他從來沒跟任何人提起過,“雷奧與卡裡普索修理廠:汽車及機械怪獸修理。”

  “新鮮水果和蔬菜。”卡裡普索提議。

  “蘋果酒和燉肉,”雷奧接著說,“我們甚至還可以提供娛樂。你唱歌,我可以,嗯,時不時燃點兒火。”

  卡裡普索哈哈大笑——清脆而歡樂的笑聲,讓雷奧的心怦怦直跳。

  “瞧,”他說,“我很可笑。”

  她拼命忍住笑。“你才不可笑呢。馬上回去工作,否則就沒有蘋果酒和燉肉了。”

  “遵命,女士。”他說。他們肩並著肩,在一言不發的工作中,度過了整個下午。

  兩個晚上過後,導航控制板完成了。

  雷奧和卡裡普索坐在海灘上,雷奧撞壞餐桌的地方附近,兩人在一起野餐。滿月給浪花灑上了銀色。篝火向天空中飄起橘紅色的火花。卡裡普索穿了一件新的白襯衣,還有她的牛仔褲,顯然她已經決定這樣生活下去。

  在身後的沙堆上,補給品已經仔細包裝好,準備出發。

  “我們只需要一艘船就夠了。”卡裡普索說。

  雷奧點點頭。他儘量不去多想“我們”這個詞。卡裡普索已經明確表示過,她不會走。

  “明天我可以開始把樹木劈成木板,”雷奧說,“只消幾天,木頭就夠做一艘小船的船體了。”

  “你以前造過船,”卡裡普索回憶說,“你的阿爾戈二號。”

  雷奧點點頭。他回想起建造阿爾戈二號的幾個月時間。不知怎的,造一艘船離開奧傑吉厄島更令人生畏。

  “那還有多久你可以起航?”卡裡普索聲音很輕,她躲避著他的目光。

  “呃,不知道,一個星期吧?”不知怎的,這句話讓雷奧少了些焦慮。剛到這兒來的時候,他恨不得馬上離開。可現在,他卻很高興能多待幾天,奇怪。

  卡裡普索用手指摸了摸組裝完成的線路板。“這東西花了這麼長時間才完成。”

  “完美不是一蹴而就的。”

  她嘴角透出一絲微笑。“是啊,不過它能行嗎?”

  “從這裡出去,沒問題,”雷奧說,“不過要回來的話,我還需要範斯塔和——”

  “什麼?”

  雷奧眨巴一下眼睛。“範斯塔,我的機械龍。等我想出辦法重新組裝它,我就——”

  “你跟我說過範斯塔了,”卡裡普索說,“不過你說‘回來’是什麼意思?”

  雷奧緊張地笑了。“呃……回到這兒來,對,我是說過。”

  “你肯定不會。”

  “我決不會把你留在這裡!你給了我這麼多幫助,我當然會回來,等我重新裝好了範斯塔,它能夠控制改進的導航系統,那是個星盤,我,呃……”他把話咽了回去,覺得還是別提它是用卡裡普索從前的火焰製作的,“我在博洛尼亞找到的。反正,借助你給我的水晶,我覺得——”

  “你不可以回來。”卡裡普索堅持。

  雷奧的心一沉。“因為我不受歡迎嗎?”

  “因為你不能,這不可能,沒有人能兩次找到奧傑吉厄島,這是規矩。”

  雷奧眼睛一翻。“是啊,好吧,你也許注意到了,我這人並不那麼善於循規蹈矩。我會跟我的龍一起回來,我們會嚇你一跳,帶你去想去的任何地方。這才公平。”

  “公平……”卡裡普索的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了。

  火光下,她的目光顯得如此悲傷,讓雷奧無法忍受。她認為他是在撒謊,只是為了讓她感覺好受些嗎?他已把這件事當作理所當然,他必須回到這裡,將她從小島上解救出去。他怎麼可能不這樣去做呢?

  “你不認為沒了卡裡普索,我就能開一個雷奧與卡裡普索修理廠吧?”他問,“我做不了蘋果酒和燉肉,而且我顯然不會唱歌。”

  她凝視著沙地。

  “那好吧,”雷奧說,“明天我開始砍樹,再過幾天……”

  他向水面上望去。波浪中有什麼在一起一伏。雷奧難以置信地望見一隻巨大的木頭筏子漂在浪花之上,滑到沙灘上停下了。

  雷奧驚呆了,可是卡裡普索迅速跳起身。

  “趕快!”她沖過沙灘,抓起補給袋,將它們帶到筏子跟前,“我不清楚它能停留多久!”

  “可是……”雷奧站起身。他感到兩條腿仿佛化作了石頭。他剛讓自己相信,還有一周時間在奧傑吉厄島停留,可現在他卻連吃完晚餐的時間都沒有了。“那就是魔法筏子?”

  “對!”卡裡普索大聲喊,“它也許能帶你去你想去的地方,不過我們無法肯定。這座小島的魔力顯然不夠穩定,你必須裝好你的導航裝置才能航行。”

  她抓起控制板,向筏子跑去,雷奧也只好跟了上去。他幫她把控制板固定在筏子上,將電線連接到船後的小舵上。筏子已經裝好了桅杆,所以雷奧和卡裡普索將他們的船帆拖上筏子,拉動船索。

  兩人肩並著肩,以完美的默契一道工作。即便在赫菲斯托斯的營員中間,雷奧也沒有發現任何人能與這位不死之身的花園女孩的領悟力相比。很快,船帆就位,所有的補給也裝上了船。雷奧按動阿基米德球體上的按鈕,念誦了一句向父親赫菲斯托斯的祈禱,仙銅控制板發出轟鳴聲,轉動起來。

  索具拉緊了,帆開始轉動,筏子滑下沙灘,撲進浪花。

  “走吧。”卡裡普索說。

  雷奧轉過身。此刻她如此靠近,讓他不忍離去。她的身體散發出肉桂與煙熏香料的味道,他覺得自己再也聞不到那般美妙的味道了。

  “筏子終於到了。”他說。

  卡裡普索哼了一聲。她的眼睛說不定紅了,但在月光下什麼都看不出來。“你剛剛才注意到?”

  “可是,如果它只會為你喜歡的人出現——”

  “別得寸進尺,雷奧·伐耳迪茲,”她說,“我到現在還恨你呢。”

  “好吧。”

  “你不會再回到這裡,”她說,“所以別許下空洞的承諾。”

  “那滿滿的承諾怎麼樣?”他說,“因為我一定——”

  她捧起他的臉,給他一吻。這足以讓他閉嘴了。

  儘管從前開過玩笑,也與人打情罵俏過,但雷奧還從未吻過一個女孩。嗯,當然有過小笛的親吻,但那有如妹妹一般,不能算數。這是真實的、熱切的吻。要是雷奧腦子裡裝有齒輪和電線,一定早就短了路。

  卡裡普索將他推開:“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好吧。”他的聲音聽起來比平時高了八度。

  “離開這兒。”

  “好吧。”

  她轉過身,拼命擦著眼睛,大步走上海灘。微風輕拂起她的頭髮。

  雷奧想大聲喊她,然而船帆借助十足的風勢,帶筏子駛離了海岸。他吃力地調整著導航控制板,待他回過頭去,奧傑吉厄島已經變成了遠方的一道黑黑的線條,他們的篝火如同一顆小小的橘紅色的心在跳動。

  他的嘴唇還在為剛才的吻而悸動。

  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他告訴自己,我不能與一個永生的女孩相愛。她也絕對不可能愛上我。不可能。

  他的筏子掠過水面,將他帶向凡人世界,他終於明白了預言中的一句話——最後的呼吸伴隨著一句誓言。

  他明白了,誓言可能會有多麼危險,但雷奧不在乎。

  “我會為你回來,卡裡普索,”他對夜風說,“我對斯提克斯冥河發誓。”

第二十七章 黑夜與她的子女們

  安娜貝斯從來沒有害怕過黑暗。

  可是通常黑暗不會有四十英尺高,也不會有黑色的翅膀,一條用星辰做成的鞭子,以及一架由吸血馬拉的影子馬車。

  尼克斯讓人無法面對。她是翻滾的灰塵與煙霧組成的身影,籠罩在峽谷之上,與雅典娜帕台農神像一樣龐大,但卻如此鮮活。她的衣服一片漆黑,混合著太空星雲的顏色,仿佛銀河誕生於她的衣襟。她的面孔難以分辨,除了眼睛的兩點如同類星體在閃光。尼克斯扇動翅膀,一浪浪黑暗滾下懸崖,讓安娜貝絲感到沉重與困倦,她的視線模糊了。

  女神的馬車與尼克·德·安吉洛的寶劍材料相同——都是冥鐵,拉車的是兩匹大馬,一身純黑,只有尖尖的牙齒放射出銀色的光。野獸的四條腿飄浮在深淵之上,一邊跑,身形一邊化作了煙霧。

  馬兒咆哮一聲,對安娜貝絲露出尖牙。女神一甩鞭子——一條星辰組成的細帶,如同鑽石的倒刺——馬向後退去。

  “不,陰影,”女神說,“退下,影子,這些小戰利品不是給你們的。”

  波西盯住兩匹馬,它們發出嘶鳴。他還被籠罩在死亡迷霧中,所以他看來像具模糊不清的屍體——每一次安娜貝絲看到他都會覺得心碎。這一定不能算是很好的偽裝,因為尼克斯顯然發現了他們。

  安娜貝絲無法讀懂波西有如鬼魅的面孔上的表情。顯然他不喜歡馬兒剛才說的話。

  “呃,這麼說你不會讓它們吃了我們?”他問女神,“它們真的很想吃了我們。”

  尼克斯類星體般的眼睛咄咄逼人:“當然不會,我不會讓我的馬吃了你們,也不希望讓悲慘女神埃克裡斯殺了你們。如此完美的戰利品,我要親自動手殺了你們!”

  安娜貝絲並不感覺自己多麼機智或勇敢,但她的直覺告訴她,必須搶佔先機,否則對話將會在很短時間內結束。

  “哦,別自殺!”她大聲喊,“我們沒那麼可怕。”

  女神放低鞭子:“什麼?不,我不是在說——”

  “嗯,我也不希望!”安娜貝絲看看波西,強裝出笑意,“我們並不想嚇到她,對嗎?”

  “哈哈,”波西輕聲說,“不,我們不想。”

  吸血馬露出困惑的樣子。它們退後幾步,打著響鼻,黑色的腦袋撞在一起。尼克斯拉住韁繩。

  “你們知道我是誰嗎?”她問。

  “哦,你是司夜女神,我想,”安娜貝絲說,“我是說,我看得出來,因為你黑漆漆一片,雖然介紹裡對你講得不多。”

  尼克斯的眼睛閉上了片刻:“什麼介紹?”

  安娜貝絲一拍口袋。“我們有一本,對嗎?”

  波西舔舔嘴唇:“呃——呃。”他緊盯住馬,手緊握在劍柄上,不過他機靈地跟從了安娜貝絲的暗示。她只期望自己這樣做不會讓事情變得更糟……不過說實話,她看不出事情還能壞到哪裡去。

  “好吧,”她說,“我想說明上的介紹並不多,因為你不是旅行線路的重點。我們要參觀火之河、悲傷之河,拜訪詛咒女神,去埃克裡斯的有毒沼澤,甚至還可能順路看幾個泰坦和巨人,不過尼克斯……嗯,不,並沒有特別安排到你。”

  “特別安排?重點?”

  “是啊,”波西開始對這個念頭熱衷起來,“我們到這裡參加塔塔勒斯地獄之旅——你知道的,奇異旅程。冥界已經被炒得過火,奧林匹斯山成了敲詐遊客的地方——”

  “神啊,真是!”安娜貝絲附和道,“所以我們預定了塔塔勒斯地獄之旅,不過沒人提到說我們會碰見尼克斯。哈。哦,好吧,我猜他們覺得你不大重要。”

  “不重要!”司夜女神尼克斯抽響鞭子。馬弓起背,露出銀光閃閃的尖牙。一浪浪黑暗湧出峽谷,將安娜貝絲的身體變成了果凍,但她不能顯露出內心的恐懼。

  她壓下波西握劍的胳膊,迫使他放低武器。這是一位他們迄今面對過的最強大的女神。尼克斯比任何奧林匹斯神、泰坦和巨人更老,甚至比蓋婭更老。她不可能被兩個半神打敗——至少不能被兩個依靠武力的半神打敗。

  安娜貝絲強迫自己直面女神巨大無比的黑色面孔。

  “那麼,還有幾個別的半神在遊覽中來看過你了?”她故作天真地問。

  尼克斯握住韁繩的手垂了下去。“沒有,一個都沒有,這完全無法接受!”

  安娜貝絲聳聳肩。“興許是因為你沒做過任何上得了新聞的事情。我是說,我能理解塔塔勒斯是很重要的!這地方就是因他的名字而得名。或者,如果我們能見見司晝女神——”

  “哦,是啊,”波西插了進來,“司晝女神?她一定令人欽佩,我非常想見到她,也許還能拿到她的簽名。”

  “司晝女神!”尼克斯抓緊了黑色馬車的欄杆,整輛車子都在哆嗦,“你是說司晝女神?她是我的女兒!黑夜比白晝強大許多!”

  “啊,”安娜貝絲說,“我更喜歡詛咒女神,甚至還有悲慘女神埃克裡斯。”

  “她們也都是我的孩子!”

  波西忍住一個呵欠。“你有很多孩子,哈?”

  “我是所有恐怖的母親!”尼克斯大叫,“命運三女神!魔法女神赫卡忒!衰老!疼痛!睡眠!死亡!還有所有詛咒!瞧我多麼值得關注!”

  尼克斯又一揮鞭子。黑暗在她身邊凝固起來,身體兩側各出現了一支影子軍隊——更多黑色翅膀的詛咒女神,安娜貝絲已見慣不驚;一個皺巴巴的乾癟老太婆,那一定是格拉斯——衰老女神;還有一個身穿黑色長袍、較為年輕的女人,她目光炯炯,笑容如同一個連環殺手——無疑是厄裡斯,衝突女神。越來越多的影子在不停湧現:幾十個惡魔和小神,每一個都是司夜女神的子嗣。

  安娜貝絲恨不得立刻轉身逃走。她面對的是能讓任何人失去理智的恐懼,可是如果她真的逃走,她一定會沒命。

  她身邊的波西呼吸急促。即便透過他迷霧般的鬼怪偽裝,安娜貝絲也能看出他正處在慌亂的邊緣。她必須為兩人堅守住陣地。

  我是雅典娜的女兒,她心想,我控制我自己的思想。

  她在面前景象的四周想像出一個虛構的邊框。她告訴自己,這只是一場電影——自然是一部恐怖電影,無法傷害到她。她掌握了控制權。

  “是啊,還不壞,”她承認,“我猜我們能拍一張照片放進我的剪貼簿,不過我不知道。你們都太……暗了。即便用上閃光燈,我也不清楚是否能拍得出來。”

  “是……是啊,”波西好不容易說,“你們不大上相。”

  “你們這些——可憐的——遊客!”尼克斯嘶聲道,“在我面前你們竟敢不發抖!你們竟敢不哭喊著求我給你們簽名,給我拍照放進你們的剪貼簿!你想要值得新聞關注的東西嗎?我的兒子睡眠之神許普諾斯曾經讓宙斯沉睡!後來宙斯踏遍整個地球尋找他,決心報復,許普諾斯藏進了我的宮殿尋求保護,宙斯不敢跟來。就連奧林匹斯之王也對我畏懼三分!”

  “嗯哼,”安娜貝絲扭頭看看波西,“哦,時間不早了。我們也許該到導遊推薦的一個餐廳去吃午餐了,然後我們接著去尋找死亡之門。”

  “啊哈!”尼克斯發出勝利的呼喊。她的一團影子躁動起來,傳來陣陣迴響:“啊哈!啊哈!”

  “你們想參觀死亡之門?”尼克斯問,“它處在塔塔勒斯的最中心。你們這樣的凡人永遠無法走到那裡,除非穿過我宮殿的大廳——暗夜之廈!”

  她指指身後。飄在山谷裡,大約三百英尺之下的,是一扇黑色大理石門。門通向一個寬敞的大廳。

  安娜貝絲的心撲通撲通地跳著,連她的腳趾都能感覺到自己的心跳。那正是前進的方向——可它在下面很遠的地方,不可能縱身跳下。只要踏錯半步,他們便會落入混沌,落進虛無的空間之中——無法再挽回的死亡。即便他們走對了地方,司夜女神和她可怕的孩子們也會攔住他們的去路。

  震驚之下,安娜貝絲終於明白接下來需要怎麼去做了。與她做過的每一件事情一樣,這是個危險到極點的賭注。從某種程度上,這反倒讓她冷靜下來。一個面對死亡的瘋狂想法?

  好吧,她的身體似乎在說,放鬆了下來,這樣的場景很熟悉。

  她裝作無聊地歎息一聲。“我想我們就拍一張照片,不過集體照恐怕不行。尼克斯,你跟你最喜歡的孩子拍一張怎麼樣?你最喜歡誰?”

  怪獸群躁動起來。幾十雙可怕的放光的眼睛一齊轉向了尼克斯。

  女神不安地動了動,仿佛她腳下的馬車正變得燥熱。她的影子馬打了個響鼻,馬蹄刨著虛無的空間。

  “我最喜歡的孩子?”她問,“我所有的孩子都非常可怕!”

  波西哼哼一聲:“當真嗎?我見過命運三女神,也見過塔納托斯。他們並不那麼嚇人。在這一群怪獸中間,一定有比他們更厲害的。”

  “最黑暗的,”安娜貝絲說,“最像你的。”

  “我是最黑暗的,”厄裡斯嘶聲說,“戰爭與衝突!我帶來了各種各樣的死亡!”

  “我比你更黑暗!”格拉斯咆哮,“我可以令人眼睛昏花,令人頭腦混亂,每一個凡人都害怕衰老!”

  “是啊,是啊,”安娜貝絲說,一面盡力不去理會不停打架的牙齒,“我還沒有見到足夠的黑暗。我是說,你們是司夜女神的孩子!讓我見識一下真正的黑暗吧!”

  一群詛咒女神嗚咽著,扇動皮質的翅膀,攪起黑暗的雲團。格拉斯攤開她皺巴巴的雙手,整個山谷陷入了昏暗。厄裡斯在虛無中吐出一片四散的陰雲。

  “我才是最黑暗的!”一個惡魔說。

  “不,是我!”

  “不!看看我的黑暗!”

  如果在最深邃、最不見天日的海溝底部,有一千頭巨型章魚同時噴出墨汁,也無法與這時的黑暗相比。安娜貝絲感覺還不如瞎掉的好。她抓緊波西的手,拼命讓自己保持堅定。

  “等等!”尼克斯喊,突然慌亂了,“我什麼也看不見了。”

  “是啊!”她的一個孩子自豪地嚷嚷,“是我幹的!”

  “不,是我!”

  “傻瓜,應該是我!”

  幾十個聲音在黑暗中爭吵。

  兩匹馬發出警覺的嘶聲。

  “停下!”尼克斯大喊,“這是誰的腳?”

  “厄裡斯打我!”有誰在喊,“媽媽,讓她別打我了!”

  “我沒有!”厄裡斯說,“哎喲!”

  爭吵的聲音更嘈雜了。黑暗越發深邃。安娜貝絲的瞳孔無限放大,仿佛被扯出了眼窩。

  她捏捏波西的手。“準備好了嗎?”

  “準備好什麼?”他頓了一下,不快地哼了一聲,“波塞冬的內褲啊,你不是當真的吧?”

  “誰給我一點兒亮光!”尼克斯尖叫,“嘿!不敢相信我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這是個陰謀!”厄裡斯大叫,“半神逃走了!”

  “我抓住他們了。”一個詛咒女神尖叫。

  “不,那是我的脖子!”格拉斯氣喘吁吁地嚷道。

  “跳!”安娜貝絲對波西說。

  兩人跳進了黑暗,朝向遠遠的低處敞開的大門。

第二十八章 痛苦之河

  落入塔塔勒斯之後,縱身跳下三百英尺進入暗夜之廈應該會感覺飛快。

  可是,安娜貝絲的心跳似乎慢了下來。在心跳之間,她有足夠的時間寫下自己的訃告。

  安娜貝絲·蔡斯,卒於十七歲。

  怦怦。

  (假設她的生日,七月十二日,已經在塔塔勒斯過去的話。不過說真的,她不知道。)

  怦怦。

  她如同白癡一般跳入混沌的深淵,摔死在尼克斯大廈入口的大廳。

  怦怦。

  被她父親、繼母和兩個談不上熟悉的同母異父兄弟找回。

  怦怦。

  請勿送花,將捐贈送至混血營地,如果它尚未被蓋婭毀滅的話。

  她的雙腳撞上了堅實的地面。一陣疼痛從腳下湧來,她向前一撲,拔腿奔跑起來,拖著波西與她一道。

  他們頭頂上方的黑暗中,尼克斯和她的孩子們在混亂中叫嚷:“我抓住他們了!我的腳!住手!”

  安娜貝絲一路狂奔。反正什麼也看不見,她乾脆閉上了眼睛。她借助自己其他的感知——傾聽空曠空間的回聲,感受橫風吹拂過臉龐,用鼻子嗅出任何危險的氣味——煙霧、毒藥或是怪獸的臭氣。

  這並非她第一次穿越黑暗。她想像自己回到了羅馬地下的隧道之中,正在尋找雅典娜帕台農神像。回想起來,她在阿拉克涅山洞中的探險宛如在遊覽迪士尼樂園。

  尼克斯的孩子們的爭吵聲越來越遠——這是件好事。波西依然跑在她身邊,緊握住她的手——這也是件好事。

  在前方的遠處,傳來一種悸動的聲音,如同她自己的心跳在發出回聲,同時被極度放大,腳下的地面在震顫。這聲音讓她的內心充滿了恐懼,所以她認為這一定是正確的方向。她向聲音傳來的方向奔去。

  悸動的聲音更響了,她聞到了煙霧的味道,感到兩邊有火炬在閃爍搖曳。她覺得四周可能有光線,但她脖子上湧起一種可怕的感覺,提醒她:睜開眼是一個錯誤。

  “別看。”她告訴波西。

  “沒打算看,”他說,“你能感覺得到對嗎?我們依然在穿越暗夜之廈。我不想去看。”

  聰明孩子,安娜貝絲心想。她過去總戲弄波西說他魯鈍,但事實上,他的直覺往往正中要害。

  無論暗夜之廈存在何種恐怖,它們都不適合人類的眼睛。正眼去看會比直視美杜莎的面孔更悲慘。還是繼續在黑暗中奔跑更為明智。

  悸動的聲音更響了,安娜貝絲的脊樑感受到了直接的震動,那感覺如同有人在敲打世界的底部,請求進入。她感到兩側的牆壁開闊起來,空氣比剛才更加新鮮——至少少了那麼些硫黃的味道。這中間又夾雜著另一個聲音,比低沉的心跳更近……像是流水的聲音。

  安娜貝絲心跳加速。她知道,出口就在不遠處。如果他們能走出暗夜之廈,也許就能擺脫那群黑暗惡魔。

  她開始加快速度,若不是波西攔住她,也許她已經死了。

  “安娜貝絲!”就在她的腳踏上懸崖邊的那一刻,波西一把將她拽了回來。她差一點向前撲進了一片不知何地的空間裡,好在波西抓住她,將她攬進了懷中。

  “沒事了。”他說。

  她把臉貼在他的衣服上,緊閉雙眼。她的身體在顫抖,但並不只是因為恐懼。波西的懷抱如此溫暖宜人,她好想永遠待在這裡,安全、受到保護……然而現實並非如此。她還無法放鬆。她對波西的依賴不能沒有限度,他也同樣需要她。

  “謝謝……”她輕輕從他懷中掙脫開來,“你能分辨出前面究竟是什麼嗎?”

  “水,”他說,“我也沒看,我認為現在仍然不安全。”

  “同意。”

  “我能感覺到一條河……也許是一道深溝。它攔住了我們的去路,從左向右流過岩石間切割出來的一條河道。河對面大概是在二十英尺開外。”

  安娜貝絲在心裡暗自責備自己。她聽到了流水聲,但她沒想到自己會迎頭沖進去。

  “有沒有橋,或者……?”

  “我想沒有,”波西說,“而且水中有點兒不對勁。聽。”

  安娜貝絲全神貫注地聆聽。在轟鳴的水流聲中,成千上萬的聲音在哭喊——在痛苦中尖叫,哀求得到寬恕。

  救命!它們呻吟,這是個意外!

  痛苦!那些聲音嗚咽道,讓它停止!

  安娜貝絲不需要睜眼,她想像出一條河流——一條黑色發鹹的河流,水中擠滿了被折磨的幽魂,它們被沖進塔塔勒斯,越來越深。

  “阿刻戎河,”她猜道,“冥界的第五大河。”

  “相比之下,我更喜歡火之河。”波西嘟囔道。

  “它是痛苦之河。被詛咒的靈魂在這裡接受最終的懲罰——尤其是對謀殺者的懲罰。”

  謀殺者!河水嗚咽道,沒錯,就像你們!

  和我們一道,另一個聲音輕聲說,你們比我們好不到哪裡去。

  安娜貝絲的腦子裡閃過幾年來她殺死的所有怪獸的面孔。

  那不是謀殺,她反駁,是自衛!

  河水在她心中改變了河道——讓她看見佐伊·奈特謝德,她被殺死在塔瑪佩斯山上,因為她從泰坦手中救出了安娜貝絲。

  她看到尼克的姐姐,比安卡·德·安吉洛,被倒下的金屬巨人塔洛斯壓死,因為她也試圖救出安娜貝絲。

  邁克爾·尤,賽勒娜·博裡嘉德……死於曼哈頓戰役。

  這一切本可以避免,河流告訴安娜貝絲,你本應該有更好的辦法。

  最令人痛苦的是盧克·卡斯特蘭。安娜貝絲還記得留在她匕首上的盧克的鮮血,在他犧牲自己,阻止克洛諾斯毀滅奧林匹斯山的時候。

  你手上沾滿了他的鮮血!河水哀歎,本該有別的辦法!

  安娜貝絲已經不止一次對抗著同一個想法。她努力說服自己,盧克的死並不是她的錯。盧克選擇了自己的命運。可是……她不知道他的靈魂在冥界是否找到了安寧,或是已經得到了重生,或是因為他的罪惡而被沖進了塔塔勒斯。在剛剛流過的飽經折磨的聲音中,也許他便是其中之一。

  你謀殺了他!河流喊,跳進來,與他共同接受懲罰!

  波西抓緊她的胳膊。“別聽。”

  “可是——”

  “我知道,”他的聲音如同薄冰般脆弱,“他們在跟我講同樣的話。我覺得……我覺得這條河一定就是黑夜地域的邊界。只要通過,我們就沒事了。我們必須跳過去。”

  “可你說這裡有二十英尺寬!”

  “是的,你必須相信我。抱住我的脖子,千萬別鬆手。”

  “你怎麼可能——”

  “在那兒!”他們身後一個聲音喊,“殺了那些不受歡迎的遊客!”

  尼克斯的孩子已經發現了他們。安娜貝絲抱住波西的脖子。“走!”

  她雙眼緊閉,只能在心中猜測他如何應對。也許他會借助河流的力量,也許他只是被嚇得失去了理智,體內充盈著腎上腺素。波西用超乎她想像的力量向前一跳。他們飛上半空,河水在身下翻滾哀號,咸水濺在安娜貝絲裸露的腳踝上,讓她感到刺痛。

  接著——咚!他們又落回在堅實的土地上。

  “你可以睜開眼了,”波西氣喘吁吁地說,“不過你不會喜歡眼前的東西。”

  安娜貝絲眨眨眼。經歷了尼克斯的黑暗之後,即便是塔塔勒斯昏暗的紅光也顯得耀眼炫目。

  在他們面前延伸的是一片大得足以同三藩市灣相比的山谷。整片地域發出隆隆的轟鳴聲,仿佛雷電在地下發出回聲。有毒的雲層底下,起伏的地面紫光閃爍,帶著一道道暗紅色與藍色的疤痕。

  “這地方看來……”安娜貝絲強壓住噁心的感覺,“如同一個巨人的心臟。”

  “塔塔勒斯的心臟。”波西低聲說。

  山谷的中央覆蓋著一片細小的黑色絨毛,上面佈滿了紅色斑點。它們在很遠處,安娜貝絲過了一會兒才看清楚,那是一支軍隊——成千上萬的怪獸,圍聚在中央的黑點周圍。距離太遠,她看不清任何細節,可是對於那個黑點究竟是什麼,安娜貝絲心中沒有絲毫疑問。即便在山谷的邊緣,安娜貝絲也能夠感受到它的能量在拉扯自己的心靈。

  “死亡之門。”

  “是的。”波西嘶啞著聲音說。他的臉色依舊如死屍般蒼白憔悴……也就是說,他的模樣與安娜貝絲感覺的沒什麼兩樣。

  她意識到,自己已將所有的追趕者忘在了身後。“尼克斯怎麼了?……”

  他回過頭去。他們落在了離痛苦之河河岸幾百碼遠的地方。河水流淌進一條切入黑色火山的河道之中。在那之外,只有一片黑暗。

  沒有任何追趕者的身影。顯然,就連黑夜的僕從也不願跨過痛苦之河。

  她正想問波西,他怎麼能跳出這麼遠,這時她聽到從左面的小山上傳來岩石崩落的聲音。她掏出德拉空骨劍。波西舉起了激流劍。

  山崖上現出一片放光的白髮,緊接著是一張熟悉的笑臉,純銀色的眼睛。

  “鮑勃?”安娜貝絲高興得跳了起來,“我的神啊!”

  “朋友們!”泰坦邁著沉重的步子向他們走來。他掃帚上的毛已經被燒光了,清潔工制服上留下幾道爪印。他顯得很高興。在他肩膀上,小貓小鮑勃發出咕嚕的聲響,幾乎與塔塔勒斯跳動的心臟一樣吵鬧。

  “我可算是找到你們了!”鮑勃將兩人抱在一起,差一點把兩人的肋骨壓碎,“你們倆好像抽煙抽死的人。真不錯!”

  “呃,”波西說,“你是怎麼到這兒來的?穿過暗夜之廈嗎?”

  “不,不,”鮑勃堅定地搖搖頭,“那地方太恐怖了。另一條路——只適合泰坦之類的生物。”

  “讓我猜猜,”安娜貝絲說,“你是繞過來的。”

  鮑勃抓抓下巴,顯然不知道該如何說好。“哦,不。更像是……斜插過來。”

  安娜貝絲笑了。在塔塔勒斯的中心,面對一支無法戰勝的軍隊——她會抓住一切可能的機會給自己安慰。泰坦鮑勃又加入到他們中間,讓她開心到了極點。

  她在他鼻子上吻了吻,泰坦目光閃動。

  “我們現在可以一道了?”他問。

  “是的,”安娜貝絲說,“該試試死亡迷霧是否管用了。”

  “如果不行……”波西把話咽了回去。

  糾結于這個問題沒有絲毫意義。他們即將踏進敵人的軍隊中間。要是被發現,他們必死無疑。

  儘管如此,安娜貝絲努力笑了笑。他們的目標就在眼前,有一個拿掃帚的泰坦和一隻吵鬧的小貓陪伴在身邊。這一定能管些用。

  “死亡之門,”她說,“我們來了。”

第二十九章 南風之神總是迷迷糊糊

  伊阿宋不知道該期待什麼:風暴還是火焰。

  在等待南風之神每日召見的同時,伊阿宋在思忖這位神的羅馬性格還是希臘性格更壞。然而,在宮殿裡足足待了五天之後,他只確定了一件事:他和他的隊員不可能活著從這兒出去。

  他倚在露臺的欄杆上。這裡的空氣炎熱乾燥,從他肺裡吸取著水分。在過去的一周裡,他的皮膚曬得更黑了,頭髮白得如玉米須一般。每當照鏡子的時候,狂野空洞的眼神讓他自己都感到震驚,仿佛他在沙漠裡長途跋涉,瞎了雙眼。

  一百英尺之下,在新月形狀的紅沙海灘的映襯下,海灣在閃亮。他們此刻在非洲北部海岸的某個地方,風之精靈只肯告訴他們這麼多。

  宮殿在他兩側延伸——一個如蜂巢般複雜的集合體,有大廳、過道、露臺、柱廊,還有刻入砂岩石壁之中的洞穴般的房間,所有設計都是為了讓風吹過時發出盡可能響的聲音。永不停歇的管風琴讓伊阿宋想起了埃俄羅斯飄浮的巢穴,那是在科羅拉多。而在這裡,風不緊不慢。

  這正是部分問題所在。

  在他們心情好的日子裡,南風舒緩而慵懶。在他們情緒陰沉的日子裡,他們兇猛而憤怒。剛開始,他們對阿爾戈二號的到來表示歡迎,因為任何波瑞阿斯的敵人都是南風的朋友。不過,他們此時似乎已經忘記了半神是他們的客人。南風很快便失去了幫助他們修理船隻的興趣。他們國王的情緒一天比一天糟糕。

  碼頭上,伊阿宋的朋友們在阿爾戈二號上忙碌。主帆已經修復,索具也已更換。現在他們正忙著修復船槳。沒有了雷奧,即便有奇異桌布福德和機械龍範斯塔(多虧了小笛的魅惑語——沒有人能搞懂機械龍,它現在已經永久啟動),也沒有一個人懂得如何維修船上更複雜的部分,不過,大家都在繼續嘗試。

  黑茲爾和弗蘭克站在船舵前,擺弄著控制鈕。小笛將他們的指令傳遞給海治教練,他從船邊探出身子,在船槳上敲出一個個印記。海治很擅長敲打東西。

  他們進展緩慢,不過鑒於所經歷的一切,飛船還沒有徹底崩潰已經是個奇跡。

  一想到凱奧蒽的進攻,伊阿宋就不寒而慄。他無助地放棄了抵抗——並非一次而是兩次被凍硬,而雷奧被拋上天空,小笛只得單槍匹馬地把大家救出來。

  真是多虧了小笛。沒能阻止炸彈爆炸,她認為是自己的失敗,然而事實是,她避免了讓所有人成為魁北克的冰雕。

  她還設法改變了冰之球爆炸的方向,所以雖然船被推出了半個地中海,但它受到的損害可以說相對輕微。

  碼頭上,海治在大聲嚷嚷:“現在試試看!”

  黑茲爾和弗蘭克拉動一些拉杆。左面的船槳瘋狂轉動起來,上下擺動,掀起波浪。海治教練連忙躲開,但還是被其中一隻槳打中了屁股,飛到了半空中。他尖叫著跌落下來,嘩的一聲掉進了海灣裡。

  伊阿宋歎了一口氣。照這樣的速度,即便南風允許他們這樣做,他們也永遠無法起航。北面的某個地方,蕾娜正朝伊庇魯斯飛行——假設她在戴克裡先的宮殿收到了他留下的字條。雷奧失蹤了,而且身處險境。波西和安娜貝絲……哦,最樂觀的情況是他們還活著,正向死亡之門進發。伊阿宋不能辜負他們。

  一陣沙沙聲引得他回過頭去。尼克·德·安吉洛立在最近的一根柱子的陰影下。他脫下了外套,只穿件了黑色T恤衫和黑色牛仔褲,他的劍和戴克裡先的權杖分掛在腰帶兩旁。

  連日的酷熱陽光並沒有曬黑他的皮膚。如果有什麼不同的話,他更顯蒼白了。他黑色的頭髮散落在眼前,面容依然憔悴,但身體狀況明顯好過剛離開克羅埃西亞的時候。他體重增加了,看來不似從前面黃肌瘦,胳膊上令人吃驚地緊繃起了肌肉,似乎過去的一周裡他一直在練習擊劍。就伊阿宋所知,他不時溜到僻靜之處,用戴克裡先的權杖練習召喚幽魂,然後與它們打鬥。經過斯普裡特的征途之後,任何事情都不再讓他感到吃驚。

  “國王說什麼了嗎?”尼克問。

  伊阿宋搖搖頭:“他每天傳喚我的時間越來越晚。”

  “我們得走了,”尼克說,“馬上。”

  伊阿宋的感覺與他一樣,但聽到尼克說出這話,只讓他心中更覺急躁。“你感覺到什麼了嗎?”

  “波西已經接近死亡之門了,”尼克說,“如果他能活著到達那裡,他需要我們。”

  伊阿宋注意到他沒有提起安娜貝絲。他決定還是不要指出這一點的好。

  “好吧,”伊阿宋說,“不過要是我們無法把船修復——”

  “我保證過,要帶你們前往哈迪斯之屋,”尼克說,“無論用什麼方法。”

  “你不能帶我們所有人一起影子旅行,而我們必須讓所有人趕到死亡之門。”

  戴克裡先權杖頂上的圓球閃爍著紫色光芒。在過去的一周,它似乎將自己調整到與尼克·德·安吉洛的情緒一致的狀態。伊阿宋不確定那是不是一件好事。

  “你必須說服南風之神幫助我們,”尼克的聲音裡怒氣湧動,“我大老遠跑到這裡,經受了這麼多屈辱,可不是為了……”

  伊阿宋不得不下意識控制自己不去拔劍。每當尼克發怒的時候,伊阿宋的直覺就會大聲尖叫,危險!

  “你瞧,尼克,”他說,“你也知道,如果你需要談談克羅埃西亞發生的事情,我隨時恭候。我明白這其中的難處——”

  “你什麼也不明白。”

  “沒有人會對你亂加評判。”

  尼克的嘴在冷笑中扭曲了。“真的嗎?那可是破天荒。我是冥王的兒子,伊阿宋。我還是渾身鮮血或污水的好,就像人們通常認為的那樣。我不屬於任何地方,甚至不是來自於這個世紀,但那也不足以讓我引人注目。我必須……必須……”

  “夥計!這並不是你的錯,做你自己就好。”

  “做自己……”露臺顫抖起來。石頭地面上的花紋在變化,仿佛白骨冒出了地面。“你說得輕巧,你是眾人矚目的中心,眾神之王朱庇特的兒子。唯一接受我的人只有比安卡,可她已經死了!說什麼這一切都不是我的錯。我的父親,我的感情……”

  伊阿宋想說些什麼。他希望做尼克的朋友。他知道,這是幫助尼克唯一的辦法,可是尼克卻拒人於千里之外。

  他舉手投降。“是啊,好吧。可是尼克,你可以選擇如何去生活,你願意信任什麼人嗎?也許冒一點險,把我當成你真正的朋友。我會接受你。這總比把你內心的一切都隱藏起來要好。”

  他們之間的地面裂開了。裂縫發出哧哧的聲響。尼克身邊的空氣中閃爍著詭異的光芒。

  “隱藏起來?”尼克的口氣如死人一般平靜。

  伊阿宋感到手指奇癢,恨不得去拔劍。他見過許多可怕的半神,但他漸漸開始明白,尼克,雖然表面上蒼白憔悴,或許並不是憑他所能應付的。

  不過,他迎向尼克的目光。“是啊,隱藏起來。你從兩個營地逃走,因為你非常害怕被人拒絕,可是你甚至沒有去嘗試。也許是時候讓你走出陰影了。”

  就在緊張氣氛變得幾乎難以承受的時候,尼克的目光垂了下去。露臺地面上的裂縫閉合了。詭異的光線也消失了。

  “我會遵守我的承諾,”尼克如同是在低聲私語,“我會把你們帶到伊庇魯斯。我會幫你們關上死亡之門。然後到此為止。我會離開——永遠。”

  他們身後,王座室的門被一陣酷熱的風吹開了。

  一個空洞的聲音說:“奧斯特神現在召見你們。”

  出於對剛才談話的恐懼,伊阿宋感到松了一口氣。在這時候,跟一個瘋狂的風神去理論似乎比跟一個惱怒的冥王的兒子做朋友要更安全。他回過頭想與尼克道別,但尼克已經不見了——重新融入了黑暗之中。

  這是個狂風大作的日子。奧斯特——南風的羅馬版本上朝議政了。

  過去的兩天裡,伊阿宋一直在同諾塔斯[1]交涉。雖然南風的希臘身份脾氣暴躁,容易發怒,但至少他回應還算快。奧斯特……哦,他就完全是兩回事了。

  王座大廳裡聳立著白色與紅色大理石柱。粗糙的砂石地板在伊阿宋腳下冒煙。蒸汽在空氣中升騰,如同朱庇特營地的浴室,只不過浴室裡通常不會有雷雨在屋頂轟鳴,近乎錯亂的閃電不時將屋內照亮。

  南風在大廳裡旋轉,帶起紅色塵土的雲團和超熱的空氣。伊阿宋小心翼翼地躲避著它們。第一天到這裡時,他不小心把一隻手探入了其中。這給他留下許多水皰,他的手指仿佛變成了觸手。

  大廳盡頭擺放著伊阿宋見過的最怪異的王座——用相同比例的火和水建造而成。底座是一堆篝火。火焰和煙塵冉冉升起,形成一張座椅。椅子後面是翻滾的暴風雲。扶手上水汽遇到火焰的地方噝噝作響。它看來並不舒適,不過奧斯特神懶洋洋地坐在其中,仿佛準備好觀看一場足球比賽,度過一個輕鬆的午後。

  他站起身,個子大約有十英尺高。一頂蒸汽形成的王冠環繞在他濃密的白髮之上。他的鬍鬚是幾團雲霧,不停迸發出一道道閃電,在神的胸前落下雨滴,浸濕了他沙土色的長袍。伊阿宋不知道能否有辦法剃掉雷雲做的鬍鬚。他覺得,老有雨點落在自己身上也許很煩人,不過奧斯特看來並不在意。他讓伊阿宋想起了濕透的聖誕老人,但更加慵懶而不是快活。

  “嗯……”風神如同即將來臨的冷鋒隆隆作響,“朱庇特的兒子回來了。”

  奧斯特說話的口氣仿佛是伊阿宋來晚了。伊阿宋恨不得提醒愚蠢的風神,他每天都在外面等候好幾個鐘頭,等待被召見。不過,他只是鞠了個躬。

  “我的神,”他說,“你是否接到我朋友的任何資訊?”

  “朋友?”

  “雷奧·伐耳迪茲,”伊阿宋盡力保持著耐心,“他被風帶走了。”

  “哦……是的。準確地說,沒有。我們不知道該怎麼說。他不是被我的風帶走的。毫無疑問,這是波瑞阿斯或者他的孩子們幹的。”

  “嗯,是的,我們知道這一點。”

  “當然,這是我收留你們的唯一原因,”奧斯特的眉毛都快抬到了蒸汽王冠上,“必須反抗波瑞阿斯!必須把北風趕回去!”

  “是啊,我的神。可是,要對抗波瑞阿斯,我們非常需要將我們的船挪出港口。”

  “港口裡的船!”神向後一靠,咯咯地笑了,雨水從他的鬍鬚上傾瀉而下,“你知道上一次凡人的船隻駛入我的港口是什麼時候嗎?一個利比亞國王……名叫塞洛斯。他指責我的熱風烤焦了他的莊稼。你能相信嗎?”

  伊阿宋咬緊了牙齒。他知道,你不能催促奧斯特。在他多雨的身形下,他懶散、溫暖而隨意。

  “那是你烤焦了那些莊稼嗎,我的神?”

  “當然了!”奧斯特和善地微笑道,“可是塞洛斯能指望什麼呢,在撒哈拉沙漠邊上種莊稼?這個傻瓜調動了整個艦隊來討伐我。他打算摧毀我的大本營,讓南風永不再吹。當然了,我摧毀了他的艦隊。”

  “毫無疑問。”

  奧斯特眯起眼睛。“你跟塞洛斯不是一頭的,對吧?”

  “不,奧斯特神。我是伊阿宋·格雷斯,我父親是——”

  “朱庇特!是的,當然了。我喜歡朱庇特的兒子。可你為什麼還待在我的港口裡呢?”

  伊阿宋忍住了歎息的衝動。“我們沒有得到你的允許,我的神。還有,我們的船壞了。我們需要我們的機械師雷奧來修復引擎,除非您知道別的辦法。”

  “嗯,”奧斯特舉起手指,讓一道塵土的旋風在指間旋轉,如同一根接力棒,“你知道,人們常常指責我變幻無常。有些時候我是酷熱的風,毀壞莊稼,來自非洲的熱風!另一些時候我很溫和,預示著溫暖夏日的雨水和地中海南部涼爽霧氣的到來。在淡季的時候,我在坎昆有一處宜人的地方!無論如何,在古代,凡人們對我又愛又恨。作為一個神來說,不可預知性是一種力量。”

  “這樣講你的確很強大。”伊阿宋說。

  “謝謝你!沒錯!不過對半神來說卻並非如此。”奧斯特向前探出身子,近得讓伊阿宋能聞到雨水浸透的田野和幹熱的沙灘的味道,“你讓我想起了我自己的孩子,伊阿宋·格雷斯,你從一個地方跑到另一個地方,漂泊不定。你時常反復。如果你能夠轉動風向標,你會向哪邊吹呢?”

  伊阿宋的肩胛骨之間淌下了汗水。“你的意思是?”

  “你說你需要一個領航員,你需要得到我的允許,我說你二者都不需要。該選擇一個方向了。沒有方向亂吹的風對任何人來說都一無是處。”

  “我不……我不明白。”

  雖然這樣說,在他內心裡其實再明白不過。尼克談起過他不屬於任何地方。至少尼克毫無牽掛,他能去自己想去的任何地方。

  幾個月來,伊阿宋一直在為確定自己的歸屬而絞盡腦汁。他一直與朱庇特營地的傳統、權力鬥爭、明爭暗鬥格格不入,不過蕾娜是個好人,她需要他的説明。如果他拂袖而去……屋大維這樣的人就會接過手去,毀掉伊阿宋所熱愛的新羅馬的一切。他能自私地甩手離開嗎?這個念頭給他加上了沉重的負疚感。

  然而在他內心裡,他更希望留在混血營地。在那裡與小笛和雷奧共處的幾個月時光令他感到滿足,比在朱庇特營地多年的生活更適合他。此外,在混血營地,至少某天或許還有機會見到自己的父親。神祇很難到訪朱庇特營地跟大家打招呼。

  伊阿宋顫抖著吸了一口氣。“是的,我知道我想要的方向。”

  “很好!那然後呢?”

  “呃,我們還需要修船的辦法。有沒有……?”

  奧斯特抬起食指。“仍然期望從風神這裡得到指引?朱庇特的兒子應該更明白。”

  伊阿宋遲疑了一下:“我們要走了,奧斯特神,就在今天。”

  風神笑著攤開雙手。“你至少說明了你的意圖!你得到我的允許,可以走了,雖然你並不需要我的允許。沒有了你們的工程師,沒有修好引擎,你們又如何揚帆起航呢?”

  伊阿宋感到南風在身邊掠過,挑釁地發出嘶鳴聲,如同一群任性的野馬,考驗著他的意志。

  整個星期的等待,他希望奧斯特能夠出手相助。幾個月來他一直在擔心自己對朱庇特營地的責任,希望自己的道路能夠漸漸清晰起來。此刻他意識到,他只需要選擇自己想要的,他必須控制風,而不是反過來被風控制。

  “你要幫助我們,”伊阿宋說,“你的樊迪能變成馬的形狀。你要給我們一個馬隊,拖起阿爾戈二號。它們將帶我們找到雷奧,無論他在哪裡。”

  “好極了!”奧斯特滿臉笑意,鬍鬚上電光閃爍,“現在……你能實現這些豪言壯語嗎?你能控制自己要求的東西嗎,或者你會被撕得粉身碎骨?”

  風神拍了拍手。他的王座上旋風大作,變成了馬的外形。它們並不像伊阿宋的朋友暴風雪[2]那般黑暗而冰冷。南風的馬是由火焰、沙粒與炙熱的雷暴所組成。四匹馬從他面前飛馳而過,散發出的熱量燒焦了伊阿宋胳膊上的汗毛。它們圍繞大理石柱跳躍著,噴出火焰,發出有如噴砂機一般的嘶鳴。奔跑得越多,它們就變得越發狂野。它們開始注意到了伊阿宋。

  奧斯特捋了捋下雨的鬍鬚。“你知不知道,樊迪為什麼會以馬的外形出現呢,我的孩子?很多時候,我們風神會以馬的外形周遊世界。有時,人們知道我們會生下世上最快的馬匹。”

  “謝謝了,”伊阿宋咕噥道,雖然他已被嚇得牙齒咯咯打架,“你告訴了我太多東西。”

  其中一個樊迪向伊阿宋奔來。他向旁邊一閃,近距離接觸讓他的衣服冒起了煙。

  “有的時候,”奧斯特繼續開心地說,“凡人認出了我們神聖的血脈。他們會說,那匹馬跑得像風一樣快。這並非瞎說八道。如同最快的馬匹,樊迪是我們的孩子!”

  風的馬匹開始圍繞伊阿宋轉起了圈。

  “像我的朋友暴風雪。”他大起膽子說。

  “噢,好吧……”奧斯特皺皺眉,“恐怕那是波瑞阿斯的子嗣。你是如何馴服它的,我不知道。這些都是我自己的兒女,南風的一支優秀的隊伍。控制好它們,伊阿宋·格雷斯,它們會拖著你們的船離開碼頭。”

  控制住它們,伊阿宋心想,是啊,沒錯。

  馬兒來回奔跑,興奮異常。與它們的南風主人一樣,充滿矛盾——一半是又熱又幹的西洛可風[3],另一半則是風雨欲來的雷雨雲。

  我需要速度,伊阿宋心想,我需要目的。

  他看到了諾塔斯,南風之神的希臘身份——酷熱,但卻迅疾。

  在那一刻,他選擇了希臘。他決心與混血營地同呼吸——馬兒隨之改變了。其中的風暴雲漸漸消失,只留下紅色塵土與熱浪,如同撒哈拉沙漠中的海市蜃樓。

  “好樣的。”風神說。王座上坐的變成了諾塔斯——一個古銅色皮膚的老人,身著火紅的希臘希頓古裝,頭上戴了一頂枯萎冒煙的大麥王冠。

  “你還在等什麼呢?”風神催促。

  伊阿宋轉身走向風組成的火焰馬匹。突然間他不再對它們心存畏懼。他伸出一隻手,一道旋轉的塵土射向最近的一匹馬。一條套索——一條風的繩索,比任何颶風還要緊密。繩索套住了馬兒的脖子。風的韁繩讓馬停下了腳步。

  伊阿宋又召喚出一條風的繩索,套住了第二匹馬,按照自己的意願將它束縛。不到一分鐘,他已經拴住了全部四匹樊迪。他拉扯住它們,它們仍然在嘶吼抗拒,但卻無法掙脫伊阿宋的韁繩。這有如在強風中放飛四隻風箏——艱難,但卻並非無法實現。

  “好極了,伊阿宋·格雷斯,”諾塔斯說,“你是朱庇特的兒子,但你選擇了自己的道路——正如所有偉大的半神曾經做過的那樣。你無法控制自己的出身,但你可以選擇自己的歸宿。現在去吧,將你的馬隊趕到你的船頭,指引它們向馬爾他馳騁。”

  “馬爾他?”伊阿宋在思索其中的緣由,但馬兒身上傳來的熱浪讓他感到頭昏眼花。他對馬爾他一無所知,除了一個關於馬爾他雄鷹的模糊故事。麥芽是不是在那裡發明的呢?

  “你們到達之後,”諾塔斯說,“就不再需要這些馬了。”

  “你的意思是……我們會在那兒找到雷奧?”

  風神閃爍起來,漸漸消散成一道道熱浪。“你的命運變得更加明瞭了,伊阿宋·格雷斯。當選擇再次放在你面前時——無論風暴還是火焰——記得我的話,不要絕望。”

  王座大廳的門打開了。馬兒嗅到了自由的味道,向出口飛奔而去。

  [1] 南風之神的希臘神格。

  [2] 伊阿宋的馬。

  [3] 是地中海地區的一種風,源自撒哈拉,會導致乾燥炎熱的天氣。

第三十章 攏著一團熱空氣趕路

  十六歲的年紀,大多數孩子會對平行泊車考試、獲得駕照、攢錢買一輛汽車感到緊張。

  讓伊阿宋感到緊張的,卻是用風之繩索控制一群燃燒的駿馬。

  在確認朋友們已經上船,並安全下到下層甲板之後,他將樊迪趕到了阿爾戈二號的船頭(範斯塔對此不大樂意),自己跨坐在船頭雕像上,大喊一聲:“起航!”

  樊迪乘風破浪。它們的速度不如黑茲爾的飛馬阿裡翁快,但渾身散發出飛馬無從比擬的熱量。它們拖出一條蒸汽的渦流,讓伊阿宋幾乎無法看清前進的方向。船沖出了海灣。沒過多久,非洲就變成了他們身後的地平線上一條模糊的細線。

  操縱風的繩索要求伊阿宋全神貫注。馬兒不顧一切想掙脫開來,只有他的意志力能將它們牢牢束縛。

  馬爾他,他命令,直奔馬爾他。

  當陸地終於在遠方出現的時候,伊阿宋已經渾身是汗。這是一座群山起伏的島嶼,點綴著低矮的石頭房屋。他感到胳膊僵硬,仿佛剛才一直在向前平端著一隻啞鈴。

  他希望他們來對了地方,因為他已無法繼續讓馬兒乖乖就範。他鬆開風的韁繩,樊迪變成沙土與蒸汽的微粒,四散而去。

  伊阿宋疲憊不堪,從船頭爬了下來。他靠在範斯塔的脖子上。機械龍回過身,用下巴碰了碰他。

  “謝謝,夥計,”伊阿宋說,“難熬的一天,對嗎?”

  他身後,甲板上的艙門吱嘎響了。

  “伊阿宋?”小笛喊,“噢,神啊,你的胳膊……”

  他沒有意識到,他的皮膚上佈滿了水皰。

  小笛打開一塊神食。“快把這個吃下去。”

  他嚼了幾口,嘴裡充盈著新鮮巧克力餅的味道——那是他在新羅馬的麵包店裡最喜歡的零食。他胳膊上的水皰消散了,他重新感覺到充沛的力量,不過巧克力餅神食的味道比從前苦了,仿佛它知道伊阿宋背叛了朱庇特營地,再也沒有了家鄉的味道。

  “謝謝,小笛,”他咕噥,“我剛才有多久——”

  “大概六個鐘頭。”

  哇哦,伊阿宋心想,怪不得會渾身酸痛,饑腸轆轆。“那其他人呢?”

  “都很好,只是大家都被關得煩了。我可以去轉告大家安全了,可以到甲板上來了嗎?”

  伊阿宋舔舔乾裂的嘴唇。儘管吃下了神食,他依然站立不穩。他不想讓其他人見到他這副模樣。

  “再給我一點時間……”他說,“喘口氣。”

  小笛靠在他身旁。她身穿綠色背心、米色短褲、旅行靴,仿佛準備去登山——然後在山頂與一支敵軍作戰。她的匕首插在腰帶上,豐饒之角斜挎在肩頭。她喜歡帶上從澤西斯那裡得來的鋸齒青銅劍,它的威懾力比一支突擊步槍差不了多少。

  在奧斯特的宮殿的時候,伊阿宋用幾個鐘頭觀看小笛和黑茲爾練習用劍格鬥——從前小笛對這類東西提不起絲毫興趣。自從與凱奧蒽遭遇之後,小笛變得更焦慮了,從內心變得緊張起來,如同上膛的弩炮,似乎決心永不再放鬆警惕。

  伊阿宋能夠理解她的感受,但又擔心她對自己太過嚴苛。沒有人能在任何時候對任何事情做到萬無一失,他自然懂得這一點。上次的戰鬥中他變成了一條凍得硬邦邦的地毯。

  他一定是在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看,因為她向他報以熟悉的傻笑。“嘿,我很好,我們都很好。”

  她踮起腳吻了他,如神食一般美味。她的眼睛裡五彩斑斕的各種色彩,伊阿宋可以盯上一整天也不會厭煩,他喜歡欣賞其中變換的圖案,如同人們欣賞北極光一樣。

  “有你,我真幸運。”他說。

  “是啊。”她輕輕推了推他的胸膛,“好啦,我們怎麼把這艘船弄到碼頭邊去?”

  伊阿宋對水面皺起了眉頭。他們離小島還有半英里遠。他不確定是否能讓引擎運轉起來,或是用風帆……

  幸運的是,範斯塔一直在傾聽。它面對前方,噴出一道細小的火焰。船的引擎哢嗒作響,發出轟鳴,聽來就像是一輛巨大的壞掉鏈條的自行車——船向前一傾。緩緩地,阿爾戈二號向岸邊駛去。

  “好樣的。”小笛拍拍範斯塔的脖子。

  機械龍紅寶石般的眼睛眨了眨,仿佛為自己感到滿意。

  “自從你把它喚醒,它好像與從前不同了,”伊阿宋說,“更……活潑了。”

  “它本來就該這樣。”小笛微微一笑,“我猜我們都不時需要一個愛我們的人,將我們喚醒。”

  站在她身旁,伊阿宋感覺好極了,他甚至可以想像戰爭結束之後,他們倆在混血營地一起生活——假設他們都還活著,假設還有一個可以歸去的營地。

  當選擇再次放在你面前時,諾塔斯說,無論風暴還是火焰,記住我的話,不要絕望。

  離希臘越近,伊阿宋胸中便越是感到擔心。他開始覺得,小笛關於預言中風暴或火焰的解釋也許是對的——伊阿宋和雷奧兩人中有一個也許無法從這次旅程中活著回去。

  這就是他們必須找到雷奧的原因。恰如伊阿宋熱愛自己的生命,他不能讓朋友們因為他而死去。他永遠無法帶著這樣的歉疚活下去。

  當然,他希望自己錯了。他希望他們倆都能活著回去。然而如果這僅僅是自己的願望,伊阿宋必須有所準備。他會保護朋友們,阻止蓋婭——無論需要付出什麼代價。

  不要絕望。

  是啊,不朽的風神說起來輕描淡寫。

  小島越來越近,伊阿宋看到碼頭上豎著一面面船帆。岩石密佈的海岸線上高聳著城堡一般的防波堤——五六十英尺高。在那之上延伸的是一座中世紀風格的城市:教堂的尖塔、圓頂,錯落有致的房屋,都用同樣的金色石頭砌成。從伊阿宋站立的位置來看,城市占滿了島上的每一寸土地。

  他查看著港口上的船隻。前方一百碼處,拴在最長的一條碼頭盡頭的,是一隻臨時拼湊而成的筏子,簡單的桅杆,一張方形的帆布船帆。船身後部,船槳用電線連接在某種機器上。即便從這樣的遠處,伊阿宋也能看到仙銅的光澤。

  伊阿宋笑了。只有一個半神能造出那樣一艘船,而他把它停在港口最遠處,絕對不會被阿爾戈二號錯過。

  “叫上其他人,”伊阿宋告訴小笛,“雷奧在這兒。”

  他們在城市防禦工事頂上找到了雷奧。他正坐在一家露天咖啡館裡,面向大海,喝著一杯咖啡,他身上穿的是……哇哦。仿佛時空隧道出現,雷奧身上的衣服跟他剛來到混血營地的第一天穿的一模一樣——牛仔褲、白色T恤衫、舊軍用夾克,只不過那件夾克在幾個月前就被燒毀了。

  小笛上前擁抱了他,差一點把他從椅子上撞下來。“雷奧!我的神啊,你到哪兒去了?”

  “伐耳迪茲!”海治教練笑了,接著他似乎想起來需要注意自己的身份,於是假裝皺起眉頭,“別再那樣玩失蹤了,你這個小搗蛋,否則我會把你撞進下個月裡去!”

  弗蘭克重重地在雷奧後背上拍了一把,疼得他直皺眉頭。就連尼克也不停搖頭。

  黑茲爾在雷奧臉頰上吻了一下。“我們都以為你死了!”

  雷奧勉強笑了笑:“嘿,夥計們。不,不,我很好。”

  伊阿宋看得出來,他並不好。雷奧逃避著大家的目光。他放在桌上的雙手一動不動。雷奧的雙手從來就靜不下來。此刻他身上所有的緊張能量都消耗殆盡,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莫名的悲傷。

  伊阿宋不知道,為什麼他的神情會顯得那麼熟悉。接著他意識到,在薩羅那見過丘比特之後,尼克·德·安吉洛看起來就是這樣子。

  雷奧心情沮喪。

  趁其他人從近處的桌子邊拖出椅子,伊阿宋俯下身,捏了捏朋友的肩膀。

  “嘿,夥計,”他說,“出什麼事了?”

  雷奧的目光在地上掃來掃去,這傳遞出明確無誤的資訊:別在這兒說,別當著所有人的面。

  “我孤立無援,陷入了困境,”雷奧說,“說來話長。你們怎麼樣?凱奧蒽後來怎麼樣了?”

  海治教練哼了一聲。“怎麼樣了?小笛出現了!我告訴你,這女孩有點兒本事!”

  “教練……”小笛抗議。

  海治開始複述事情的經過,不過在他的版本中,小笛變成了一個功夫了得的殺手,而且來的風神也更多。

  教練一面講,伊阿宋一面關切地注視著雷奧。這間咖啡館面對港口的景致很不錯。雷奧一定看見了阿爾戈二號駛進港口,可他卻一直坐在這裡喝咖啡,等大家來找他——他以前甚至不大喜歡咖啡的。這一點兒也不像是雷奧的風格。在他的生命中,船才是最重要的東西。看見船前來救他,雷奧本應該狂奔下碼頭,用盡全身力氣大呼小叫。

  海治教練正說到小笛如何用一個迴旋踢打敗了凱奧蒽,小笛打斷了他。

  “教練!”她說,“跟你講的完全不一樣。如果沒有了範斯塔,我什麼也做不到。”

  雷奧眉毛一抬:“可範斯塔被關閉了。”

  “呃,這個嘛,”小笛說,“我把它叫醒了。”

  小笛用自己的版本講述了事情經過——她如何用魅惑語重啟了金屬龍。

  雷奧的手指開始在桌上敲打,仿佛過去的能量又漸漸恢復了。

  “應該不可能,”他咕噥著,“除非升級讓它對語音命令做出反應。可是如果它被永久啟動,那意味著導航系統和水晶……”

  “水晶?”伊阿宋問。

  雷奧閃爍其詞:“呃,沒什麼。後來呢,炸彈爆炸之後又怎麼樣了?”

  黑茲爾接著往下敘述。一位元女服務生端上來一些堅果。大夥兒立刻開始大嚼三明治,狂喝汽水,仿佛一群普通少年,享受起這陽光燦爛的日子。

  弗蘭克拿起餐巾紙盒下面壓著的一本旅遊手冊讀了起來。小笛拍拍雷奧的胳膊,仿佛無法相信他真在這兒。尼克站在一群人邊上,注視著路過的行人,似乎覺得他們可能會是敵人。海治教練大口嚼起了鹽和胡椒瓶。

  雖然這是歡樂的重逢,可每個人都比以往更沉默——仿佛他們都被雷奧的情緒所感染。伊阿宋從未想過雷奧的幽默感對大夥兒來說有多重要。即使是在處境更艱難的時候,他們也總能依賴雷奧調動起士氣。此刻,整個團隊仿佛拋了錨。

  “後來,伊阿宋利用了樊迪,”黑茲爾總結說,“於是我們就到了這兒。”

  雷奧吹了一聲口哨:“熱風形成的馬?好樣的,伊阿宋。這麼說,你攏著一團氣體,一路來到了馬爾他,然後就放走了它們?”

  伊阿宋皺皺眉:“要知道,照你這種說法,聽來就沒那麼英勇了。”

  “是啊,好吧。對於熱風,我可是專家。我仍然沒搞懂,為什麼是馬爾他?我只是坐著筏子到了這裡,這究竟是巧合,還是——”

  “也許是因為這個,”弗蘭克拍了拍手冊,“這上面說,卡裡普索曾住在馬爾他。”

  雷奧失色道:“那現……現在呢?”

  弗蘭克聳聳肩:“據這上面說,她原來的家是從這裡往北的一座島嶼,名叫戈佐島。卡裡普索只是希臘神話的人物,對嗎?”

  “啊,一個希臘神話的人物!”海治教練搓著兩隻手,“也許我們必須跟她戰鬥!我們要跟她戰鬥嗎?因為我準備好了。”

  “不,”雷奧嘟囔道,“不,我們不必跟她戰鬥,教練。”

  小笛皺皺眉:“雷奧,出什麼事了?你的樣子——”

  “什麼事也沒有!”雷奧猛地站起身,“嘿,我們該走了,還有好多事情等我們去做!”

  “可是……你究竟去哪兒了?”黑茲爾問,“你這身衣服是從哪兒來的?怎麼……?”

  “天哪,女士們!”雷奧說,“我非常感謝大家的關心,可我不需要多兩個嘮叨的媽媽!”

  小笛遲疑地笑笑。“好吧,可是——”

  “去修船!”雷奧說,“去檢查範斯塔!去給大地女神迎面一拳!我們還在等什麼?雷奧已經歸來!”

  他攤開雙臂笑了。

  他在佯裝勇敢,可伊阿宋看到了他眼中閃爍的哀傷。一定發生了什麼……與卡裡普索有關。

  伊阿宋努力回憶著關於卡裡普索的故事。她是一個女巫,說不定跟美狄亞[1]或者喀耳刻[2]差不多。要是雷奧剛從一個邪惡女巫的巢穴中逃脫,他怎麼會傷心呢?伊阿宋必須晚些時候再跟他談談,確保這傢伙沒事。此刻,雷奧顯然不願被盤問個底兒掉。

  伊阿宋站起身,在他肩頭拍了拍。“雷奧說得對。我們該走了。”

  大家心照不宣,開始包好吃的,喝光面前的飲料。

  突然,黑茲爾猛吸了一口氣。“夥計們……”

  她指向了東北方向的地平線。一開始,除了廣闊的海面之外伊阿宋什麼也沒發現。緊接著,一道黑影如同黑色的閃電射向天空——仿佛深邃的黑夜撕破了白晝。

  “我什麼也沒看見。”海治教練抱怨道。

  “我也沒有。”小笛說。

  伊阿宋審視著朋友們的面孔。他們大多顯得迷惑不解。似乎除他之外,只有尼克注意到了黑色閃電。

  “那不可能是……”尼克喃喃道,“希臘還在幾百英里之外呢。”

  黑色閃電再次閃過,短暫的一刹那奪去了地平線的顏色。

  “你覺得那就是伊庇魯斯?”伊阿宋渾身的骨骼都在刺痛,如同被一千伏的電流擊中了一般。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能看見黑色閃電。他並不是冥界的孩子。

  這讓他感覺糟糕透頂。

  尼克點點頭。“哈迪斯之屋開門營業。”

  幾秒鐘過後,一陣轟鳴聲向他們湧來,如同來自遠方的炮火。

  “開始了。”黑茲爾說。

  “什麼?”雷奧問。

  下一道閃電出現的時候,黑茲爾的金色眼睛如同燃燒的鋁箔,黯淡下來。“蓋婭的最後一搏,”她說,“死亡之門正延時開放。她的軍隊正在成群結隊進入凡人世界。”

  “我們趕不上了,”尼克說,“等我們到那兒,必須面對太多的怪獸。”

  伊阿宋咬緊牙關。“我們必須打敗它們,而且必須得快。雷奧已經回來了,他會給我們需要的速度。”他轉身面對雷奧,“你覺得那只是熱風嗎?”

  雷奧勉強咧嘴笑了笑,仿佛是在說:謝謝。

  “該起飛了,男孩女孩們,”他說,“雷奧叔叔袖子裡還藏著別的把戲呢!”

  [1] 幫助伊阿宋盜取金羊毛,但最終被伊阿宋拋棄。為了報復,殺死了伊阿宋將要迎娶的新娘,還有自己和伊阿宋的兩個親生兒子。

  [2] 女巫,善於用藥,經常把她的敵人變成怪物。

第三十一章 不愉快的兄弟會面

  波西還沒死,不過他已經厭倦了做一具死屍。

  他們在塔塔勒斯的心臟裡穿行,波西不時低頭去看自己的身體,不清楚它怎麼會屬於自己。他的胳膊如同漂白的皮革套在棍子上。白骨一般的兩腿每走一步便會化作一陣煙。他或多或少學會了在死亡迷霧中行走如常,不過魔力外罩讓他感覺被包裹在一件氦氣外衣中。

  他擔心,死亡迷霧也許會永遠附著在他身上,即便他們設法在塔塔勒斯活下來。他可不願一輩子像個《行屍走肉》中的臨時演員。

  波西希望將注意力轉移到別的東西上,可無論朝哪個方向看去他都覺得不安全。

  在他腳下,大地閃爍著令人作嘔的紫色光芒,密密麻麻的血管在跳動。在血色雲團昏暗的紅色光線下,籠罩在死亡迷霧中的安娜貝絲有如一個新變化的僵屍。

  他們前方的景象是最令人沮喪的。

  地平線上散佈著怪獸的軍隊——一群群帶翅膀的詛咒女神,行動笨拙的獨眼巨人,飄浮在空中的邪惡靈魂。成千上萬的壞蛋,全都在焦躁地湧動,互相推搡,咆哮著爭奪空間——仿佛課間時學校裡人滿為患的儲物櫃區域,如果將所有學生都換作心情狂躁、奇臭難聞的怪胎的話。

  鮑勃帶他們走向軍隊的邊緣。他們沒有刻意躲藏,這麼做並沒有什麼好處。十英尺高,閃爍著銀光的鮑勃很難不引起注意。

  走到距離最近的怪獸大約三十碼的地方,鮑勃扭頭看著波西。

  “別說話,待在我身後,”他說,“他們不會注意到你們。”

  “希望如此。”波西咕噥道。

  泰坦的肩膀上,小鮑勃剛剛小睡醒來。它驚天動地地咕嚕幾聲,弓起後背,變成了骨架,然後又變回了小貓。至少它並不顯得緊張。

  安娜貝絲看看自己猶如僵屍的雙手。“鮑勃,如果我們算是隱身的話……你怎麼能看見我們?我是說,從技術上說,你是……”

  “是的,”鮑勃說,“可我們是朋友。”

  “尼克斯和她的孩子也能看見我們。”安娜貝絲說。

  鮑勃聳聳肩。“那是在尼克斯的地盤,這不一樣。”

  “呃……沒錯。”安娜貝絲聽來並不放心,不過既然已經到了這裡,除了嘗試之外別無選擇。

  波西注視著一群惡毒的怪獸。“好吧,至少我們不用擔心在中間撞上別的朋友。”

  鮑勃笑了:“沒錯,那是個好消息!我們走吧,死亡近在咫尺。”

  “死亡之門近在咫尺,”安娜貝絲糾正他,“請注意措辭。”

  他們踏進了怪獸群中。波西渾身發抖,他擔心死亡迷霧會被抖掉。他從前見過大群的怪獸,還在曼哈頓戰役中打敗過一支怪獸軍隊,但眼前的境遇截然不同。

  在凡人世界裡,無論何時與怪獸作戰,波西至少知道自己是在保衛家園,無論獲勝的機會多麼渺茫,這能給他以勇氣。而在這裡,波西是入侵者,他不屬於這成群的怪獸,正如米諾陶[1]與高峰時間的賓夕法尼亞車站格格不入一樣。

  幾英尺外,一群艾婆薩正撕咬一頭獅鷲的屍體,其他的獅鷲在四周盤旋,憤怒地尖叫。一個六臂食人土妖和一頭拉斯特呂戈涅斯怪獸互相用石塊猛擊,不過波西搞不懂它們是在打架還是在打鬧。一道黑煙——波西猜測一定是某種精靈——滲入到一個獨眼巨人的身體裡,怪獸自己打起了自己的臉,黑煙接著又從它身上飄走,附上了另一個怪獸的身體。

  安娜貝絲低聲說:“波西,快看。”

  不遠的地方,一個身穿牛仔服裝的傢伙正用鞭子抽打幾匹噴火的馬。牛仔油膩膩的頭髮上戴了一頂氊帽,身穿超大號牛仔褲,一雙黑色皮靴。從側面看,他也許會被誤認為是人類——直到他扭過頭,波西發現他的上半身分成了三個胸膛,每一部分都穿了一件不同顏色的西部襯衫。

  這一定是革律翁。他兩年前在德克薩斯企圖殺死波西。顯然這個邪惡牛仔急著訓練他的新牧群。想到那傢伙即將沖出死亡之門,波西感到渾身作痛。先前在森林裡,詛咒女神釋放出致命的詛咒,波西的肋骨到現在都還在隱隱作痛。他恨不得走上前去,給長了三個身體的牛仔迎面一拳,大喊一聲,多謝了,牛仔!

  可惜,他不能這樣做。

  怪獸群中還有多少別的敵人?波西開始意識到,他打贏過的每一場戰役都只能算是暫時的勝利。無論他有多強壯,多幸運,無論他殺死過多少怪獸,波西終將走向失敗。他不過是個凡人,會老去,會羸弱,會遲緩,最終會死去,而這些怪獸……它們是永生的。它們只是不停返回。也許它們要花上數月或是數年,甚至也許是數個世紀重新幻化成形,但它們終究會重生。

  看它們在塔塔勒斯地獄聚集,波西感到如悲傷之河中的亡靈般無助。就算他是英雄又怎樣?就算他英勇無比又如何?邪惡總在那兒,在重生,在表面之下躁動。對於這些永生的東西來說,波西不過是個小小的煩擾。它們只需要等待便可勝過他。也許等到某一天,波西的兒女不得不再次面對它們。

  兒女。

  這個念頭讓他感到驚訝。正如無助的感覺飛快地將他壓倒一樣,它消失了。他看看安娜貝絲,她依然有如朦朧的死屍。他在心中想像她真實的樣子——充滿堅毅的灰色眼睛,用手帕紮起的金髮,疲倦而滿是灰塵的面容一如既往的美麗。

  好吧,也許怪獸會永生永世不停回來,半神也會如此,一代又一代,混血營地在堅持,還有朱庇特營地。雖然各自為戰,兩個營地都倖存了下來。現在,如果希臘人與羅馬人能走到一起,他們一定會更加強大。

  依然還有希望。他和安娜貝絲走了這麼遠。死亡之門已觸手可及。

  兒女。一個荒唐的念頭,一個令人生畏的念頭。在塔塔勒斯的中心,波西笑了。

  “怎麼了?”安娜貝絲低聲問。

  在他僵屍一般死亡迷霧的掩蓋之下,波西的模樣也許如同在痛苦的折磨下一臉愁容。

  “沒什麼,”他說,“我只是——”

  他們前面的什麼地方,一個低沉的聲音大聲喊:“伊阿佩托斯!”

  一個泰坦大步向他們走來,滿不在乎地將兩個小一點的怪獸踢到一旁。他幾乎與鮑勃一樣高大,精心打制的冥鐵盔甲,胸甲中央一枚鑽石在閃亮。他的眼睛發出藍白色,如同冰川採集的岩芯樣本,而且一樣冰冷。他的頭髮也是一樣的藍白色,修剪成軍隊式樣的短髮。一頂熊頭形狀的戰鬥頭盔夾在胳膊下。腰帶上掛了一把衝浪板大小的劍。

  儘管戰鬥在他臉上留下道道傷痕,泰坦依然英俊,並怪異地似曾相識。波西確定自己以前從未見過他,可是他的眼睛和笑容讓波西想起了一個人……

  泰坦在鮑勃面前停下腳步,往他肩膀上一拍。“伊阿佩托斯!別告訴我你連自己的兄弟都認不出來了!”

  “哪裡!”鮑勃緊張地說,“我可沒這麼說。”

  對面的泰坦仰頭哈哈大笑。“我聽說你被扔進了遺忘之河,一定糟糕極了!我們都知道,你一定會好起來的。我是科俄斯[2]!科俄斯!”

  “當然了,”鮑勃說,“科俄斯,泰坦……”

  “北方泰坦!”科俄斯說。

  “我知道!”鮑勃嚷嚷道。

  他們齊聲笑了,互相捶打起對方的胳膊。

  小鮑勃顯然為受到衝撞而惱怒,它爬到鮑勃頭頂,在泰坦的銀色頭髮裡做起了窩。

  “可憐的老伊阿佩托斯,”科俄斯說,“他們一定讓你受盡屈辱。看看你!一把掃帚?僕人的服裝?頭髮裡還有只貓?說真的,哈迪斯一定要為對你的侮辱付出代價。那個奪走你記憶的半神是誰?呸!我們一定要把他撕成碎片,你和我,對嗎?”

  “哈哈。”鮑勃咽了一口唾沫,“是啊,沒錯,把他撕成碎片。”

  波西的手指在鋼筆上握緊了。即便沒有剛才要把他撕成碎片的威脅,他也並不喜歡鮑勃的兄弟。與鮑勃簡單的言語相比,科俄斯說話就像是在背誦莎士比亞的戲劇,單單這一點就讓波西感到討厭。

  如果有必要,他隨時準備打開激流劍。到目前為止,科俄斯並沒有注意到波西,鮑勃也沒有背叛他們,雖然他有過很多機會。

  “啊,見到你太好了……”科俄斯的手指在熊頭頭盔上敲打著,“你還記得我們從前那些快樂時光嗎?”

  “當然了!”鮑勃尖聲說,“我們,呃……”

  “把我們的父親烏拉諾斯壓在身下。”科俄斯說。

  “沒錯!我們喜歡跟爸爸摔跤……”

  “我們把他關了起來。”

  “我就是這個意思!”

  “克洛諾斯結果了他。”

  “是啊,哈哈!”鮑勃顯得有些不快,“真是開心。”

  “我記得你抓住爸爸的右腳,”科俄斯說,“烏拉諾斯掙扎的時候踢到了你的臉,過去我們常拿這取笑你!”

  “我真笨。”鮑勃說。

  “可惜,我們的哥哥克洛諾斯被那些無恥的半神熔化了。”科俄斯歎息一聲,“他精髓的點滴和碎片還在,可惜再也無法將他拼湊起來。我想這樣的傷害就連塔塔勒斯也無法治癒。”

  “啊呀!”

  “不過,我們剩下的泰坦還有出頭的機會,對嗎?”他鬼鬼祟祟地向前彎下腰,“那些巨人也許認為他們會統治天下。就讓他們作為我們的突擊部隊,去打敗奧林匹斯神——那也好。一旦大地母親蘇醒,她會記得我們才是她最年長的孩子,記住我的話,泰坦會統治宇宙。”

  “哦,”鮑勃說,“巨人也許不會喜歡。”

  “管他們喜歡什麼,”科俄斯說,“反正他們已經通過死亡之門,回到凡人世界了。波呂玻忒斯是最後一個,在不到半個鐘頭之前,他還在抱怨錯過了他的獵物。顯然是在說幾個他追趕的半神,被司夜女神尼克斯吞掉了。我敢打賭,再也見不到他們了!”

  安娜貝絲抓緊了波西的手腕。透過死亡迷霧,他無法讀懂她的表情,不過她眼神中充滿了驚恐。

  如果巨人已經通過死亡之門,他們至少就不會在塔塔勒斯繼續追趕波西和安娜貝絲。不幸的是,這也意味著凡人世界,他們的朋友們將承受更大的考驗。從前所有與巨人的戰鬥從未勝出過。他們的敵人會和從前一樣頑強地重生。

  “好啦!”科俄斯拔出他巨大的劍,劍鋒射出的寒光比哈巴德冰川還要寒冷,“我得走了。勒托[3]現在應該已經重生了,我要說服她加入戰鬥。”

  “當然了,”鮑勃說,“勒托。”

  科俄斯哈哈大笑。“你連我女兒都忘了?距你上次跟她見面已經太長時間了。像她這樣愛好和平的泰坦重生所需要的時間最長。不過這一次,我相信勒托會為復仇而戰。在她為宙斯懷上雙胞胎之後,他是怎麼對待她的?兇殘而粗暴!”

  波西差一點大聲喊了出來。

  雙胞胎。

  他記得勒托這個名字:太陽神阿波羅和狩獵女神阿耳忒彌斯的母親。怪不得科俄斯那麼似曾相識,因為他有阿耳忒彌斯冷冷的眼睛,阿波羅的笑容。眼前這位泰坦是他們的外公,勒托的父親,這個念頭讓波西感到頭痛欲裂。

  “好啊!我們在凡人世界再見!”科俄斯用胸頂了一下鮑勃,差一點把小貓從他腦袋上撞下來,“哦,我們的另外兩個兄弟在看守死亡之門的這一邊,所以你很快就會見到他們了!”

  “我會嗎?”

  “當然!”科俄斯大步走了,差一點將波西和安娜貝絲撞翻,兩人連忙躲閃到一旁。

  在怪獸將空隙填滿之前,波西示意鮑勃趕緊向前。

  “你沒事吧,大個子?”波西低聲問。

  鮑勃皺皺眉。“我不知道,在所有這些……”他指指他們四周,“什麼叫沒事?”

  講得沒錯,波西心想。

  安娜貝絲向死亡之門眺望,然而怪獸擋住了他們的視線。“我聽錯了嗎?兩個泰坦守住了我們的出口?那可不大妙。”

  波西注視著鮑勃,泰坦漠然的表情讓他感到擔心。

  “你還記得科俄斯嗎?”他輕聲說,“還有所有他說的那些事?”

  鮑勃抓起掃帚。“他說的時候,我想起來了。他把我的過去還給了我,如同……如同一把長矛。可我不知道是不是應該接過來。如果我不想接受,它是否依然還屬於我?”

  “不,”安娜貝絲堅定地說,“鮑勃,你已經和從前不一樣了,你變好了。”

  小貓從鮑勃腦袋上跳下來,圍在泰坦腳邊轉起了圈,腦袋在泰坦的褲腳上撞來撞去。鮑勃並沒有注意到。

  波西希望自己能和安娜貝絲一樣肯定。他希望能用十足的自信告訴鮑勃,應該忘掉自己的過去。

  不過,波西理解鮑勃的困惑。他記得那天在加利福尼亞的狼殿睜開眼的時候,他的記憶被赫拉抹得一乾二淨。如果有人在等待波西醒來,如果他們讓波西相信,他的名字叫鮑勃,而他是泰坦和巨人的朋友……波西是否會相信呢?等他發現自己的真實身份後,他會不會感到自己被出賣了呢?

  這不一樣,他告訴自己,我們是好人。

  可他們真是嗎?波西將鮑勃留在了哈迪斯的宮殿,任憑一個厭惡他的新主人隨意處置。波西覺得,指使鮑勃去做什麼是不對的——雖然他們的生死全要靠他。

  “我想你可以選擇,鮑勃,”波西大膽地說,“留下你希望保存的伊阿佩托斯的過去,拋下其他的。重要的是你的將來。”

  “將來……”鮑勃沉思道,“這是個凡人的概念。我不應該改變,波西,我的朋友,”他看看四周的怪獸,“我們會一成不變……直到永遠。”

  “如果你一成不變,”波西說,“我和安娜貝絲早就死了。也許我們不應該成為朋友,可我們的確是朋友。你是我們所能找到的最好的朋友。”

  鮑勃的銀色眼睛比平日暗淡了。他舉起一隻手,小鮑勃跳了上去。泰坦挺起身子。“那我們走吧,朋友們,不會太遠了。”

  走在塔塔勒斯的心臟上並不像聽來那麼有趣。

  紫色的大地很光滑,不停地在悸動。從遠處看,地面是平坦的,然而到了近處,它的表面佈滿了皺褶和起伏,越是往前便越難前行。需要攀爬的時候,紅色的動脈和藍色的靜脈形成的粗糙的腫塊,給波西提供了一些落腳之處,但行動速度卻不得不被放緩了。

  當然了,怪獸無所不在。成群的地獄犬在大地上徘徊,狂吠著,叫嚷著,對放鬆警惕的怪獸發起攻擊。詛咒女神拍打著皮質的翅膀從頭頂掠過,在有毒的雲團上留下可怕的黑色剪影。

  波西絆了一下。他的手碰觸到一條紅色的動脈,一陣刺痛的感覺順著胳膊湧了上來。“這裡面有水,”他說,“真正的水。”

  鮑勃咕噥一聲。“五條冥河之一。他的血液。”

  “他的血液?”安娜貝絲從近處突起的血管旁退開了,“我知道冥河都流入塔塔勒斯,可是——”

  “沒錯,”鮑勃說,“它們都流經他的心臟。”

  波西的手從密如蛛網的毛細血管上拂過。斯特克斯冥河的水正在他手指下流淌嗎,還是遺忘之河?如果他踏上去的時候其中一些血管爆裂開來……波西哆嗦了一下。他意識到,自己正在宇宙中最危險的循環系統中漫步。

  “我們應該抓緊時間,”安娜貝絲說,“如果我們不能……”

  她的聲音小了下去。

  他們前方,一道道無序的黑暗撕裂了天空,如同閃電一般,只不過是黝黑的顏色。

  “死亡之門,”鮑勃說,“一定有一大群怪獸在通過。”

  波西的嘴裡有種宛如戈爾工的血腥味道。即便阿爾戈二號上的朋友們設法趕到了死亡之門的另一邊,他們如何能夠抵擋住通過大門的如潮的怪獸呢?尤其是所有的巨人已經在嚴陣以待。

  “所有的怪獸都通過了哈迪斯之屋嗎?”他問,“那地方有多大?”

  鮑勃聳聳肩。“說不定他們通過的時候被送到了別的地方。哈迪斯之屋在大地之中,對嗎?那是蓋婭的地盤。她可以隨心所欲將僕從送往任何地方。”

  波西的心裡一沉。怪獸通過死亡之門,威脅到他在伊庇魯斯的朋友們——這本已經夠糟糕的了。現在他可以想像,凡人世界的地下有一個宛如地鐵系統的巨大空間,容納著巨人和其他煩人的東西,蓋婭可以隨心所欲地決定想讓它們去往哪裡——混血營地,朱庇特營地,或是在阿爾戈二號趕來伊庇魯斯的路上。

  “如果蓋婭有那麼大的能量,”安娜貝絲說,“難道她控制不了我們的目的地嗎?”

  波西痛恨這個問題。有時候他真希望安娜貝絲不是那麼聰明。

  鮑勃撓撓下巴。“你們不是怪獸,也許對你們不同。”

  好極了,波西心想。

  他不喜歡蓋婭在另一面等候,準備將他們送進一座山中間的想法,不過至少死亡之門是一個脫離塔塔勒斯的機會。看樣子他們並沒有更好的選擇。

  鮑勃幫他們翻過另一處山脊。死亡之門豁然出現在眼前——一個獨立的長方形黑洞,位於一個心肌隆起處的頂部,大約四分之一英里之外的地方。它被一群密密麻麻的怪獸包圍,波西一定能踩著它們的頭頂通過。

  死亡之門依然太遠,無法看清更多細節。泰坦守衛在門兩側,這樣的場景再熟悉不過。左邊的一個身穿閃亮的金甲,渾身散發出陣陣熱浪。

  “許珀裡翁,”波西喃喃道,“那傢伙的確命大。”

  右邊的一個身穿深藍色盔甲,頭盔上彎彎地立起兩個羊角。波西只在夢裡見過他。他一定是克利俄斯,伊阿宋在塔梅爾佩斯山戰役中殺死過的巨人。

  “鮑勃的另一個兄弟。”安娜貝絲說,死亡迷霧在她身上閃爍起來,瞬間將她的面孔變成了一個笑嘻嘻的骷髏,“鮑勃,如果必須與他們戰鬥,你能夠打敗他們嗎?”

  鮑勃舉起掃帚,仿佛準備開始一場大清掃。“我們必須趕緊,”他說,波西注意到他沒有回答安娜貝絲的問題,“跟我來。”

  [1] 希臘神話中牛頭人身的怪物,被波西殺死過。

  [2] 暗與智慧之神,大地女神的兒子,十二泰坦之一。

  [3] 暗夜女神。

第三十二章 地獄的猙獰真面目

  到目前為止,他們的死亡迷霧偽裝計畫進展順利,所以很自然,波西期待著最後一分鐘的重大失敗。

  距離死亡之門還剩下五十英尺遠,他和安娜貝絲驚呆了。

  “噢,神啊,”安娜貝絲嘟囔道,“一模一樣。”

  波西明白她的意思。冥鐵的框架之下,魔法門戶是電梯門的外形——兩扇銀色與黑色的面板上蝕刻出藝術裝飾圖案。除了顏色相反,它與帝國大廈的電梯一模一樣——那裡是奧林匹斯山的入口。

  看到它,波西忽然有些想家,感到呼吸有些急促。他不僅僅是懷念奧林匹斯山,還懷念他留在身後的一切:紐約市,混血營地,他的母親和繼父。他的眼睛感到刺痛。他不知道自己還能說些什麼。

  死亡之門似乎是對他的人身侮辱,設計出來只是為了提醒他自己無法擁有的一切。

  他從最初的震驚中回過神來,漸漸注意到了其他細節:從門的底座上延伸出來的冰霜、四周環繞的紫色光芒,還有牢牢鎖住它的鐵鍊。

  黑色鐵絲從門框的兩側垂下,如同吊橋上的吊索。它們被固定在兩個鉤子上,鉤子嵌入有如血肉的地面之中。兩個泰坦,克利俄斯和許珀裡翁把守在鉤子的固定之處。

  波西正看著,整個門框顫抖起來。天空中閃過黑色的閃電。鎖鏈在搖晃,泰坦把雙腳踩在鉤子上,穩住它們。門滑開了,露出電梯鍍金的內壁。

  波西收緊身體,準備沖上前去,可是鮑勃的一隻手抓住了他的肩膀。“等等。”他提醒。

  許珀裡翁對周圍的怪獸群大聲叫喊:“A-22分隊!趕快,你們這些懶鬼!”

  十二個獨眼巨人向前湧來,揮舞著紅色的小票,興奮地大喊大叫。他們本應該沒法擠進這些只適合人類身材的電梯門,可是當獨眼巨人靠近時,他們的身體扭曲變小,死亡之門將他們吸入了其中。

  泰坦克利俄斯用大拇指戳了一下電梯右邊的向上按鈕。門關閉了。

  門框又哆嗦了一下,黑色閃電淡去了。

  “你們必須清楚它是怎麼工作的,”鮑勃低聲說,他在對手掌上的小貓說話,也許是為了避免引起其他怪獸的懷疑,“每次開門的時候,死亡之門會變化到一個新的地點。塔納托斯建造它的時候是這樣考慮的,所以只有他才能找到它。不過現在門被鎖死了,無法改變位置。”

  “那我們能割開鐵鍊。”安娜貝絲低聲說。

  波西望著許珀裡翁燃燒的身體。上一次他與這個巨人廝殺的時候,他使出了渾身的每一絲力氣。即便如此,波西還差一點丟了命。而現在這裡站著兩個泰坦,還有幾千個怪獸作為他們的後援。

  “我們的偽裝,”他說,“如果我們做出冒險的舉動,比如去切斷鎖鏈,它會消失嗎?”

  “我不知道。”鮑勃對小貓說。

  “喵。”小鮑勃說。

  “鮑勃,你必須引開他們,”安娜貝絲說,“波西和我偷偷繞到兩個泰坦身後,從他們身後切斷鎖鏈。”

  “是啊,想法不錯,”鮑勃說,“不過有一個問題。一旦你們進入電梯門,必須有人在外面按下按鈕並一直按住它。”

  波西拼命咽了一口唾沫。“呃……按住按鈕?”

  鮑勃點點頭,撓了撓小貓的下巴。“必須有人把向上按鈕按住十二分鐘,否則旅程就無法完成。”

  波西打量著死亡之門。有一點可以肯定,克利俄斯的大拇指還按在向上的按鈕上。十二分鐘……他們必須設法把泰坦從門邊引開,然後鮑勃、波西或者安娜貝絲必須按下按鈕長達十二分鐘——在塔塔勒斯的心臟,怪獸軍團的中間,而另外兩個人趁機返回凡人世界。這不可能。

  “為什麼是十二分鐘?”波西問。

  “我不知道,”鮑勃說,“就好像為什麼有十二個奧林匹斯神,或者十二個泰坦?”

  “說得對。”波西嘴裡有種苦澀的感覺。

  “你說旅程無法完成是怎麼回事?”安娜貝絲問,“乘客會有什麼後果?”

  鮑勃沒有作聲。從他痛苦的神情來判斷,波西決定還是不要被困進連接塔塔勒斯與凡人世界的電梯中。

  “如果我們真的按下按鈕十二分鐘,”波西說,“同時切斷了鎖鏈——”

  “門就會重新設定,”鮑勃說,“應該如此。它會從塔塔勒斯消失,在一個別的什麼地方出現,而蓋婭就無法再利用它……”

  “塔納托斯可以重新將它喚回,”安娜貝絲說,“亡靈恢復正常,怪獸則失去了通往凡人世界的捷徑。”

  波西出了一口氣。“易如反掌,除了……嗯,一切。”

  小鮑勃咕嚕了一聲。

  “我來按下按鈕。”鮑勃自告奮勇地說。

  波西胸中翻滾著複雜的感覺——悲痛、哀傷、感激、負疚,厚重得凝固成了情感的水泥。“鮑勃,我們不能要求你那樣去做。你同樣希望穿過死亡之門,你希望重見天空、星辰,還有——”

  “我希望如此,”鮑勃說,“不過總得有人按下按鈕,而一旦鎖鏈被切斷……我的同胞就會拼死阻攔你們。他們絕不希望死亡之門消失。”

  波西望著無邊無際的怪獸。即便他可以讓鮑勃做出這樣的犧牲,一個泰坦又如何能以一敵百,堅持十二分鐘,而同時還要把手指放在按鈕之上呢?

  水泥在波西的胃裡落下了。他一直在懷疑這一切該如何收場。他必須留下來,在鮑勃抵擋住敵人同時,由他來按住電梯按鈕,確保安娜貝絲安全離開。

  無論如何,他必須說服她一個人離開。只要她安全了,死亡之門消失之後,他能夠死得其所。

  “波西……”安娜貝絲注視著他,言語中帶著懷疑的鋒芒。

  她太精明了。要是他迎向她的目光,她便會猜透他的想法。

  “先做重要的事情,”他說,“讓我們去切斷那些鎖鏈。”

  “伊阿佩托斯!”許珀裡翁大聲喊,“噢,噢,我還以為你藏在某個地方的一隻清潔水桶下麵呢。”

  鮑勃緩步走向前,皺著眉頭:“我可沒有藏起來。”

  波西朝電梯門右側爬去。安娜貝絲則偷偷溜到左邊。泰坦還沒有注意到他們,不過波西力求萬無一失。他的激流劍依然保持鋼筆的外形。他把身子蹲得低低的,盡可能不發出一點聲響。地位較低的怪獸通常對泰坦敬而遠之,所以在門邊有足夠的行動空間。儘管如此,波西也時刻警惕著身後咆哮的怪獸。

  安娜貝絲選擇了許珀裡翁守衛的一側,因為從理論上講,許珀裡翁更有可能感覺到波西的存在,畢竟波西是在凡人世界裡殺死他的最後一個人。這倒正合波西的意。在塔塔勒斯待了這麼久,正眼去看許珀裡翁燃燒的金色盔甲都會讓他兩眼發花。

  波西一側的門邊,克利俄斯陰沉著臉,沉默不語,他的羊角頭盔遮住了臉,一隻腳牢牢踩在鎖鏈的固定處,大拇指緊緊按住電梯按鈕。

  鮑勃面對他的兄弟們,把長矛插在地上,儘量裝出兇狠的模樣。小貓小鮑勃還趴在他的肩頭。“許珀裡翁,克利俄斯,我記得你們倆。”

  “真的嗎,伊阿佩托斯?”金色泰坦與克利俄斯相視一笑,分享著他的笑話,“哦,很高興知道這一點!我聽說波西把你變成了一個被洗過腦的洗碗幫廚。他給你取了一個什麼樣的新名字來著……貝蒂?”

  “鮑勃。”鮑勃怒道。

  “哦,現在是該你出現的時候了,鮑勃。克利俄斯和我已經被困在這裡好幾個月——”

  “是好幾個星期。”克利俄斯糾正他,他的聲音在頭盔下發出低沉的隆隆聲。

  “管他呢!”許珀裡翁說,“看守大門的工作無聊透頂,我們遵照蓋婭的命令輸送怪獸。克利俄斯,下一組是什麼?”

  “雙紅組。”克利俄斯說。

  許珀裡翁歎了一口氣。他肩膀上的火焰燃燒得更加炙熱了。“雙紅。為什麼從A-22就到了雙紅組?這系統究竟是怎麼回事?”他瞪了鮑勃一眼,“這不是我——光線之神、東方泰坦、黎明之主的工作!在巨人開赴戰場,搶奪所有榮譽的時候,為什麼我卻必須等待在黑暗之中?現在,克利俄斯,我總算明白了——”

  “我總是分到最差的工作。”克利俄斯嘟囔一句,手指仍然放在按鈕上。

  “可是我呢?”許珀裡翁說,“荒謬!伊阿佩托斯,這本來應該是你的工作。過來,替我頂一陣。”

  鮑勃望著電梯門,但他的目光游離了——遺失在了過去。“我們四個制伏了父親,烏拉諾斯,”他回憶道,“科俄斯,我,還有你們倆。克洛諾斯承諾讓我們掌管大地的四個角落,作為我們協同謀殺的回報。”

  “的確,”許珀裡翁說,“而我很高興這樣去做!如果有機會,我一定會親自揮下鐮刀!可是你,鮑勃……你對殺戮總抱著矛盾的態度,不是嗎?軟弱的西方泰坦,與日落一樣軟弱!為什麼我們的父母會叫你刺穿者,我永遠也搞不懂。你更像是哭泣者。”

  波西向固定鎖鏈的鉤子摸去。他打開鋼筆,激流劍恢復了原本的長度。克利俄斯沒有任何反應,他的注意力完全放在鮑勃身上。鮑勃用矛尖對準了許珀裡翁的胸膛。

  “我依然能夠刺穿,”鮑勃的聲音低沉而平靜,“你過分自負,許珀裡翁。你明亮而熾烈,但還是敗在波西手下。我聽說你變成了中央公園裡一棵漂亮的大樹。”

  許珀裡翁氣得眼睛都快冒煙了。“當心你的話,兄弟。”

  “至少清潔工的工作是誠實的,”鮑勃說,“我在別人走後負責清掃乾淨,我讓宮殿比我剛到的時候更加整潔。可是你……你從不在乎自己留下的爛攤子。你盲目聽命於克洛諾斯,現在又唯蓋婭是從。”

  “她是我們的媽媽!”許珀裡翁大吼。

  “在對奧林匹斯山的戰爭中,她沒有為我們醒來,”鮑勃提醒他,“她更寵愛她的小兒子,那些巨人。”

  克利俄斯哼了一聲。“的確是那樣,深淵的孩子。”

  “你們倆都給我住嘴!”許珀裡翁的聲音裡透著恐懼,“你們都不知道她什麼時候在聽。”

  電梯叮的一聲響,把三個泰坦嚇了一跳。

  已經十二分鐘了嗎?波西已經忘了時間。克利俄斯從按鈕上放下手指,大聲喊:“雙紅組!雙紅組哪兒去了?”

  一群怪獸吵吵嚷嚷,互相推搡著,但沒有一個走上前來。

  克利俄斯歎息一聲。“我早就告訴他們拿好自己的票了。雙紅!你們的排隊失效了!”

  安娜貝絲到達了預定位置,許珀裡翁的身後。她舉起德拉空骨劍,對準了鎖鏈的固定處。在泰坦盔甲熊熊燃燒的火光映射下,死亡迷霧偽裝下的她看來如同一個燃燒的幽魂。

  她舉起三根手指,準備倒數。他們必須在下一組怪獸踏入電梯之前切斷鎖鏈,但同時又必須確保泰坦不會注意到他們。

  許珀裡翁低聲罵了一句。“真是好極了,這會完全搞亂我們的時間表。”他對鮑勃冷笑一聲,“做出你的選擇吧,兄弟。與我們為敵還是站在我們一邊?我可沒時間聽你長篇大論。”

  鮑勃望了安娜貝絲和波西一眼。波西以為他會動手,可是他抬起矛尖。“很好,我來看守一會兒,你們倆誰願意先休息?”

  “當然是我了。”許珀裡翁說。

  “我才是!”克利俄斯喝道,“按了那麼久,我大拇指都快掉了。”

  “我站得比你久,”許珀裡翁抱怨,“你們倆守住大門,我去凡人世界,還得去報復幾個希臘英雄!”

  “噢,不!”克利俄斯抱怨道,“在奧蒂爾斯峰殺死我的那個羅馬男孩正在趕往伊庇魯斯的路上。上次算他走運,現在該輪到我了。”

  “呸!”許珀裡翁拔出劍來,“我先宰了你,羊頭!”

  克利俄斯舉起自己的武器。“你試試看,我可不想在這臭窟窿裡再待下去了!”

  安娜貝絲迎向波西的目光。她的口型默數道:一,二——

  還沒等他砍斷鎖鏈,一個尖厲的哀鳴聲直沖進他的耳鼓,仿佛疾馳而來的火箭。波西剛來得及想:啊——哦,一陣爆炸便震動了山間。一道熱浪將波西向後推去。黑色的彈片把克利俄斯和許珀裡翁撕開了,他們被切成了碎片,如同木材切割機裡的木頭。

  臭窟窿。一個空洞的聲音在平原上迴響,震撼著溫暖、有血有肉的大地。

  鮑勃掙扎著站起身。爆炸沒有傷到他分毫。他的長矛在面前一掃,尋找著聲音的來源。小貓鑽進了他的外套之中。

  安娜貝絲落在了距死亡之門二十英尺外的地方。看到她站起身,波西這才放下心來。他過了一會兒才意識到,她已經變回了自己的模樣。死亡迷霧消失了。

  他低頭看看自己的雙手。他的偽裝也沒有了。

  泰坦,那個聲音輕蔑地說,低劣的東西。殘缺不全,柔弱不堪。

  死亡之門前面,空氣發暗凝固,隨之出現了一個龐然大物,身上散發著十足的邪惡,波西恨不得爬到一旁躲起來。

  他強迫自己的目光追隨著神的外形,從他黑色的鐵靴開始——每一隻都有棺材那麼大。他的兩腿上綁著護脛甲,一身厚實的紫色肌肉,與大地一模一樣。他的盔甲短裙用成千上萬發黑扭曲的骨頭製成,如同鎖鏈般編織在一起,一條用怪獸胳膊織成的腰帶系在腰間。

  戰士胸甲的表面上,無數陰暗的面孔時隱時現——巨人、獨眼巨人、戈爾工、德拉空——全都緊貼在盔甲上,拼命想掙脫束縛。

  戰士的胳膊裸露在外——肌肉隆起,發出紫色的光,雙手如同吊車的鏟鬥般巨大。

  最難看的是他的腦袋:岩石與金屬扭結在一起做成的頭盔,沒有特定形狀——只是交錯的尖釘與一塊塊冒泡的岩漿。他的整張臉有如一個旋渦——自外向內旋轉的黑暗。波西眼睜睜地看著許珀裡翁和克利俄斯最後剩下的精髓粒子被吸進了戰士的嘴裡。

  波西好不容易找回了聲音:“塔塔勒斯。”

  戰士發出山崩地裂般的聲音,猶如咆哮,又猶如笑聲,波西無法確定。

  這個外形只不過是我能量的小小展示,神說,不過它已經足夠對付你們了。我不會輕易出手,渺小的半神。對付你這樣的小東西有失我的身份。

  “呃……”波西的兩腿差一點癱軟在地,“不……你知道……不要找麻煩。”

  你的堅韌令人驚歎,塔塔勒斯說,你已經走得太遠。我不能再袖手旁觀,任你向前。

  塔塔勒斯攤開雙臂。山谷之中,無數的怪獸在嗚咽咆哮,武器碰撞在一起,發出勝利的低吼。死亡之門在鎖鏈的捆綁下瑟瑟發抖。

  你應該感到榮幸,小半神,深淵之神說,就連奧林匹斯神也從未值得我如此關注。你就要死在塔塔勒斯的手下!

第三十三章 喝了毒藥才能活下去

  弗蘭克期望見到焰火。

  或者至少有一個大牌子上寫著:歡迎回家!

  三千多年以前,他的希臘先祖——變形人佩里克呂墨諾斯隨阿爾戈英雄們一路東征。幾個世紀後,佩里克呂墨諾斯的後代加入了東羅馬軍團。後來,經歷了一系列災難,這個家族遷徙到了中國,之後又在二十世紀移居加拿大。現在,弗蘭克回到了希臘,也就是說,張氏家族已經完成了環繞地球的旅程。

  這似乎可以當作一個歡慶的理由,然而唯一的歡迎隊伍卻是一群狂野饑餓的鷹身女妖,她們對船發動了猛攻。弗蘭克不得不用弓箭將她們一一射殺,這讓他感到有些難過。他一直在想艾拉,他們來自于波特蘭的聰明絕頂的鷹身女妖朋友。不過這些鷹身女妖並不是艾拉。她們很高興咬掉弗蘭克的臉,所以他不得不把她們炸成了塵土和羽毛的煙雲。

  身下的希臘大地同樣不那麼友善。山丘上佈滿了巨石與矮小的雪松,在彌漫的霧氣中微微放光。陽光毫無遮攔地傾瀉著,仿佛打算將鄉間敲打成一面青銅盾牌。即便是從一百英尺的空中,弗蘭克也能聽到蟬在樹間發出的嘶鳴——令人昏昏欲睡,仿佛來自另一個世界的聲音,他感到眼皮沉甸甸的。就連他頭腦中爭執不休的戰神也似乎打起了瞌睡。自打船進入希臘以後,他們很少再來打攪弗蘭克。

  汗水順著他的脖子滾落下來。被瘋狂的冰雪女神在甲板下凍過之後,弗蘭克以為自己再也不會感覺到溫暖了,可是現在,他的衣服已經被汗水浸透。

  “又熱又悶!”雷奧在舵旁邊笑笑,“讓我好懷念休士頓!你說呢,黑茲爾?現在只需要多幾隻大蚊子,感覺就跟在灣區一樣了!”

  “非常感謝,雷奧,”黑茲爾嘟囔道,“我們說不定馬上就會被古希臘蚊子怪獸攻擊。”

  弗蘭克注視著他倆,心中默默驚訝,兩人之間的緊張竟忽然消失得無影無蹤。無論在雷奧被放逐的五天裡發生過什麼,他變了。他依舊笑口常開,但弗蘭克感受到了他的變化——仿佛一艘船脫胎換骨。也許你無法看到一艘船的龍骨,但你能從它乘風破浪的姿態上看得清清楚楚。

  雷奧不再和從前一樣成心捉弄弗蘭克,與黑茲爾的交談也變得輕鬆了——不再用那種渴望而神遊的目光去窺視,這曾讓弗蘭克感到不快。

  黑茲爾私下與弗蘭克分析過這個問題:“他一定是遇到了什麼人。”

  弗蘭克不敢相信。“怎麼遇到的?在哪兒?你怎麼會知道?”

  黑茲爾微微一笑:“我就知道。”

  仿佛她是維納斯,而不是普路托的孩子。弗蘭克搞不懂。

  當然了,雷奧不再惦記自己的女友,這讓他感到寬心。他依然有些擔心雷奧。他們之間的差異依然存在。不過,在共患難之後,弗蘭克不願見到雷奧心碎。

  “在那兒!”尼克的聲音打斷了弗蘭克的思緒。和往常一樣,尼克坐在前桅頂上。他指著前方一條波光粼粼的綠色河流,河水在大約一公里之外的山間蜿蜒穿過。“帶我們往那邊去。我們接近神廟了,非常接近。”

  似乎是為了印證他的觀點,黑色的閃電撕破了天空,在弗蘭克眼前留下一個個黑色小點,他胳膊上的汗毛根根豎起。

  伊阿宋系上佩劍的腰帶。“大夥兒拿好武器。雷奧,帶我們靠近過去,但是別著陸——避免與地面不必要的接觸。小笛,黑茲爾,準備好纜繩。”

  “就位!”小笛回應。

  黑茲爾在弗蘭克臉頰上吻了一下,跑去幫忙了。

  “弗蘭克,”伊阿宋喊道,“到下面去把海治教練找來。”

  “是!”

  他爬下樓梯,向海治教練的船艙走去。走到門邊,他慢下了腳步。他不想用嘈雜的聲音驚嚇到半羊人。如果他以為有攻擊者上了船,海治教練習慣帶著他的球棒蹦上舷梯。有兩次去浴室的時候,弗蘭克差一點被敲掉腦袋。

  他正要抬手去敲門,這才發現門虛掩著。他聽到海治教練在裡面說話。

  “拜託,寶貝兒!”半羊人說,“你知道事情並不是那樣的!”

  弗蘭克呆住了。他不願偷聽,可他不知道怎麼辦才好。黑茲爾提到過對教練的擔心。她堅持認為他一定有什麼煩心事,可是之前弗蘭克並沒有想太多。

  他從沒聽過教練講話這樣溫柔。通常情況下,弗蘭克只能聽到教練的船艙裡傳來電視體育節目的播音,或是他在觀看最喜愛的動作電影時跟著吵吵:“好樣的!滅了他們!”弗蘭克非常肯定一點,那就是教練不會把查克·諾裡斯叫作“寶貝兒”。

  另一個聲音在說話——一位女性的聲音,但很難聽清,似乎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的。

  “我會的,”海治教練保證,“不過,呃,我們要開戰了。”他清清嗓子,“也許會對我們不利。你要保護好自己的安全。我會回來,真的。”

  弗蘭克再也忍受不下去了。他大聲敲響了門。“嘿,教練?”

  談話聲戛然而止。

  弗蘭克數到了六,門開了。

  海治教練眉頭緊鎖站在門口,兩眼通紅,好像看了太多的電視。和往常一樣,他頭戴棒球帽,身船運動短褲,衣服外面一件皮質胸甲,脖子上掛了一隻哨子,興許是為了吹怪獸軍隊犯規。

  “張,你想幹什麼?”

  “呃,我們在做戰前準備,需要你到甲板上去。”

  教練的山羊鬍子在顫抖。“是啊,你們當然需要我。”對於即將到來的戰鬥,他顯示出莫名的興奮。

  “我不是故意的——我是說,我剛才聽到你在講話,”弗蘭克結結巴巴地說,“你是在發送彩虹資訊嗎?”

  海治教練的神情似乎恨不得迎面給弗蘭克一巴掌,或者至少是大聲狂吹口哨。可是他雙肩一垂,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對屋子裡轉過身去,留下弗蘭克尷尬地站在門口。

  教練一屁股坐在床上,托起下巴,悶悶不樂地注視著自己的船艙。這地方看起來就像是颶風過後的大學宿舍——地上到處是髒衣服(也許是用來穿的,也許是當作零食的,對於半羊人來說這很難判斷)和DVD,髒盤子散落在梳粧檯上的電視機周圍。每當船身傾斜一下,便會有一堆錯位的運動器械在地上滾來滾去——足球、籃球、棒球,不知為什麼還有一隻孤零零的檯球。一縷縷羊毛在空中飛舞,一簇簇聚集在傢俱底下。塵土山羊?山羊兔子?

  教練的床頭櫃上放著一碗水,一摞德拉克馬金幣,一隻手電筒,還有一只用于製造彩虹的玻璃三棱鏡。教練顯然為發送大量彩虹資訊做好了準備。

  弗蘭克記得,小笛曾向他提起過教練的仙子女友,她為小笛的爸爸工作。她叫什麼名字……梅琳達?米莉森特?不,是美麗。

  “呃,你女朋友美麗還好吧?”弗蘭克大起膽子說。

  “不關你的事!”教練呵斥道。

  “好吧。”

  海治教練眼睛一翻。“好吧!如果你非得知道——是的,我剛才在和美麗通話,不過她已經不再是我的女朋友了。”

  “噢……”弗蘭克心裡一沉,“你們分手了?”

  “不,你這個呆子!我們結婚了!她現在是我的妻子!”

  這比教練給了弗蘭克一巴掌更令他吃驚。“教練,這……這太好了!什麼時候……怎麼……?”

  “不關你的事!”他又大叫一聲。

  “呃……好吧。”

  “五月底,”教練說,“阿爾戈二號出發之前。我們不想鬧得沸沸揚揚。”

  弗蘭克感到船身又傾斜了一下,但這次一定是他自己在搖晃。運動器械在遠處的牆邊一動不動。

  教練都已經結婚了?雖然剛剛做了新郎,他還是同意參加這次探險。怪不得海治教練會打這麼多電話回家,怪不得他會表現得如此暴躁衝動。

  可是……弗蘭克感到事情並不止這些。從教練發送彩虹資訊時的口氣聽起來,他們似乎在討論一個問題。

  “我並不是想故意偷聽,”弗蘭克說,“可是……她真的沒事嗎?”

  “這是私人談話!”

  “是啊,你說得沒錯。”

  “好吧!我告訴你,”海治從大腿上拔下幾根毛,讓它們飄在空中,“她從洛杉磯請了假,到混血營地過夏天,因為我們覺得……”他的聲音嘶啞了,“我們覺得這樣更安全。現在她卻被困在了那地方,羅馬人眼看就要發動進攻。她……她被嚇壞了。”

  弗蘭克忽然感到自己衣服上的百夫長徽章,還有他前臂上的SPQR文身顯得那麼突兀。

  “對不起,”他低聲說,“不過她是雲仙子,難道她不能……你知道的,飄走?”

  教練蜷起手指,握住了球棒。“通常情況下,這沒錯。不過要知道……她目前的狀況很纖弱。這樣做不安全。”

  “纖弱……”弗蘭克瞪大了眼睛,“她快要有寶寶了?你要做爸爸了?”

  “你再嚷嚷大聲一點兒吧,”海治抱怨道,“在克羅埃西亞他們都聽不見。”

  弗蘭克忍不住笑了。“可是教練,那太好了!一個半羊人寶寶?或是一個仙女寶寶?你會是個出色的父親。”

  如果考慮到教練對球棒和迴旋踢的喜愛,弗蘭克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麼想,然而他對此深信不疑。

  海治教練的眉頭皺得更深了。“戰爭就要來了,張,沒有什麼地方是安全的。我本來應該陪在美麗身邊。要是我死了——”

  “嘿,沒有人會死的。”弗蘭克說。

  海治直視他的目光。弗蘭克看得出來,教練並不相信這句話。

  “我對阿瑞斯的孩子總那麼心軟,”海治嘟囔道,“或者說瑪爾斯——無論哪一個。也許這就是為什麼你問了這麼多問題,我卻還沒有把你捏碎。”

  “可是我沒有——”

  “好吧,我告訴你!”海治又歎了一口氣,“那還是在我第一次擔任搜索者的時候,我去了亞利桑那,帶回來一個孩子,名叫克拉麗斯。”

  “克拉麗斯?”

  “你的同胞,”海治說,“阿瑞斯的孩子。暴力、粗魯、很有潛能。那時候,我做了一個關於我媽媽的夢。她……她與美麗一樣,是個仙子。我夢見她有了麻煩,立刻需要我的説明。可是我對自己說,不,這只是個夢,誰會傷害一位親切而老邁的雲仙子呢?再說了,我必須把這個半血孩子帶到安全的地方。於是,我完成了任務,把克拉麗斯帶到了混血營地。後來,我前去尋找我的媽媽,可是已經太晚了。”

  弗蘭克注視著剛才那一簇山羊毛落在了籃球上。“出什麼事了?”

  海治聳聳肩:“不知道,我再也沒有見過她。要是我陪在她身邊,要是我早一點趕回去……”

  弗蘭克想說幾句安慰的話,卻不知該怎麼開口。他在阿富汗戰爭中失去了媽媽,他很清楚“我很遺憾”之類的話聽來是多麼空洞。

  “你只是在盡自己的職責,”弗蘭克說,“你救了一個半神的命。”

  海治咕噥一聲:“現在,在半個地球之外的地方,我的妻子和即將出生的孩子又面臨危險,我卻什麼忙也幫不上。”

  “你正在幫忙,”弗蘭克說,“我們在這裡阻止巨人喚醒大地女神蓋婭,這是保證大夥兒安全的最好辦法。”

  “是啊,是啊,我想是這樣。”

  弗蘭克希望自己能夠多做些什麼,鼓舞海治的士氣,可這樣的談話讓他開始擔心,擔心他拋在身後的每一個人。軍團正在西進,他不知道此刻是誰在保衛朱庇特營地,特別是蓋婭正從死亡之門釋放出所有怪獸的同時。他擔心第五步兵隊的朋友們,如果屋大維命令他們向混血營地進發,他們會是什麼感受。弗蘭克希望自己能趕回去,即便只是把一隻泰迪熊塞進那個討厭的占卜師的嘴裡。

  船身向前一歪,一堆運動器械滾進了教練的床下。

  “我們在下降,”海治說,“最好到甲板上去。”

  “是啊。”弗蘭克說著,聲音嘶啞了。

  “你是個愛管閒事的羅馬人,張。”

  “可是——”

  “走吧,”海治說,“別跟任何人提起一個字,你這個大嘴巴。”

  其他人忙著在空中拋錨,雷奧抓住弗蘭克和黑茲爾的胳膊,把他們拽到船尾的弩炮邊。“好吧,計畫是這樣。”

  黑茲爾眯縫起眼睛:“我討厭你的計畫。”

  “我需要那塊魔法木柴,”雷奧說,“快點兒!”

  弗蘭克差點兒被自己的舌頭給噎住。黑茲爾後退了好幾步,本能地護住了外衣口袋。“雷奧,你不能——”

  “我有個解決辦法,”雷奧看看弗蘭克,“決定權在你,大個子。我能保護你。”

  弗蘭克思忖著他已多少次見過雷奧的手指上燃起火苗。只要一個失誤,雷奧就會把掌握弗蘭克生死的木柴燒成灰燼。

  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弗蘭克並不感到害怕。自從在威尼斯面對奶牛怪獸之後,弗蘭克便很少去考慮自己脆弱的生命線。沒錯,哪怕一點點火星也足以殺死他,不過他在一次次災難中令人難以置信地活了下來,並令他爸爸引以為豪。弗蘭克決定,無論他的命運是什麼,他不需要擔心。他要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去幫助自己的朋友。

  此外,雷奧的口氣很嚴肅。他眼中依然充滿了那種怪異的憂傷,仿佛他同時身處兩地,可是,他的神情裡不帶絲毫的玩笑。

  “給他吧,黑茲爾。”弗蘭克說。

  “可是……”黑茲爾深吸了一口氣,“好吧。”她取出那塊木柴,遞到雷奧手中。

  在雷奧手心,引火木比一把螺絲刀大不了多少。木頭的一端依然焦黑,那是弗蘭克在阿拉斯加燒穿囚禁塔納托斯神的冰鏈時留下的。

  雷奧從工具腰帶的一個口袋裡掏出一片白色布料。“看著!”

  弗拉克皺起眉:“手絹兒?”

  “白旗?”黑茲爾猜測。

  “不,你們真是不可理喻!”雷奧說,“這是一個用非常酷的布料織成的袋子——來自一個朋友的禮物。”

  雷奧把引火木塞進袋子,用一根銅線把它紮好。

  “系帶是我的主意,”雷奧自豪地說,“花了點兒工夫才把它縫進布料裡,不過除非你願意,否則袋子是打不開的。它跟普通的布料一樣透氣,所以它的密封性並不比在黑茲爾的口袋裡更好。”

  “嗯……”黑茲爾說,“可這樣做有什麼好處呢?”

  “拿著這個,免得我讓你心臟病發作。”雷奧把袋子扔給弗蘭克,他差一點沒接住。

  雷奧在右手上召喚出一團白熱的火球。他把左胳膊舉到火焰上,笑眯眯地看著火苗舔上他的衣服袖子。

  “看到了嗎?”他說,“它不會著火。”

  弗蘭克不願與一個手拿火球的人爭辯什麼,不過他說:“呃……你本來就防火。”

  雷奧眼珠一轉。“是啊,不過要讓我的衣服也不著火,我必須集中意念,可是我沒有,對吧?這是完全防火的布料,也就是說,你的木柴在那個袋子裡不會被點燃。”

  黑茲爾依然不大放心:“你如何能保證這一點呢?”

  “噓,難纏的觀眾,”雷奧滅掉了火,“我猜只有一個辦法能說服你了。”他向弗蘭克伸出手去。

  “呃,不,不。”弗蘭克連連後退,突然間所有那些勇敢接受自己命運的念頭全都消失了,“那樣很好,雷奧,謝謝,不過我……我不能……”

  “夥計,你必須相信我。”

  弗蘭克的心一陣狂跳。他相信雷奧嗎?嗯,當然……對於一台引擎來說沒問題,對一個惡作劇來說也沒問題,然而對於自己的生命呢?

  他回想起他們被困在羅馬地下工坊的那一天。蓋婭說他們在那個房間裡必死無疑。雷奧保證,他一定會讓黑茲爾和弗蘭克逃離陷阱。他做到了。

  此刻,雷奧的話語中帶著一模一樣的自信。

  “好吧,”弗蘭克把袋子遞給雷奧,“小心別害死我。”

  雷奧的手開始燃燒,袋子沒有發黑,也沒有燃燒。

  弗蘭克等待著會出什麼大岔子。他一口氣數到了二十,他還活著。他感到胸骨後面的一塊冰融化了——他曾如此熟悉的那一團凍結的恐懼。連他自己還沒有意識到,它已經消失了。

  雷奧滅掉了火。他對弗蘭克動了動眉毛:“誰是你最好的朋友?”

  “別回答,”黑茲爾說,“可是雷奧,這的確太神奇了。”

  “是啊,對嗎?”雷奧說,“那誰願意接過這塊全新的超安全的木柴?”

  “給我吧。”弗蘭克說。

  黑茲爾噘起嘴。她低下頭,不讓弗蘭克看到她受傷的目光。在多次艱苦的戰鬥中,她一直為他保護著這塊木柴。它是他們倆彼此信任的象徵,代表了他們之間的親密關係。

  “黑茲爾,這事與你無關,”弗蘭克儘量用輕柔的口吻說,“我無法解釋,不過我……我有種感覺,在我們進入哈迪斯之屋後,我需要挺身而出,去肩負我自己的重擔。”

  黑茲爾金色的眼睛裡充滿了關切。“我明白,我只是……擔心。”

  雷奧將袋子扔給弗蘭克。弗蘭克把它綁在腰帶上。在將其隱藏了多個月之後,重新把自己致命的弱點帶在身上,他感到有些怪怪的。

  “還有,雷奧,”他說,“謝謝了。”

  對於雷奧的這份厚禮,這句話似乎有些輕描淡寫,不過雷奧笑了:“真正的朋友是用來幹什麼的?”

  “嘿,夥計們!”小笛在船頭上喊,“你們最好到這兒來,看看這個。”

  他們找到了黑色閃電的源頭。

  阿爾戈二號在河面上飛過。幾百米外的山巔矗立著一片廢墟,從外部看來規模並不大——不過是一些破碎的石牆包圍之下的幾幢石灰石建築——然而在廢墟之中的什麼地方,黑色卷鬚向空中捲曲蔓延,仿佛一隻灰色的烏賊從它的洞穴向外窺視。在弗蘭克的目光之中,一道黑色的能量撕破了天空,船身隨之晃動,大地上蔓延開一道冰冷的衝擊波。

  “尼可洛曼提恩,”尼克說,“哈迪斯之屋。”

  弗蘭克在欄杆邊穩住自己。他感覺在這時候再提議掉轉船頭已經太遲。他開始懷念在羅馬鬥過的怪獸。真見鬼,威尼斯的有毒奶牛也比這兒強多了。

  小笛抱緊了胳膊。“我覺得這樣飄在空中容易成為攻擊的目標,不能降落到河上去嗎?”

  “我不會這麼做,”黑茲爾說,“那可是痛苦之河。”

  伊阿宋瞟了一眼日光。“我以為痛苦之河是在冥界。”

  “沒錯,”黑茲爾說,“但它的源頭是在凡人世界。我們下面的那條河,它會流入地下,進入普路托——呃,哈迪斯的地盤。將一艘半神的船降落在這樣的水面上——”

  “是啊,我們還是待在這上面吧,”雷奧決定,“我可不想讓僵屍水流進我的船身。”

  下游半公里的地方駛過幾條漁船。弗蘭克覺得他們並不知曉,或者說並不在乎這條河的歷史。做一個平常的凡人感覺一定不錯。

  弗蘭克身邊,尼克·德·安吉洛舉起戴克裡先權杖。它頂端的圓球放射出紫色光芒,仿佛是對黑色風暴表示同情。無論是不是羅馬遺物,權杖都令弗蘭克感到不安。如果它真能召喚出幽靈軍團……嗯,弗蘭克不確定那真是個好主意。

  伊阿宋曾告訴過他,戰神的孩子擁有一個相似的能力。弗蘭克能從任何戰爭中的失利方中間召喚出幽靈士兵並效命于他。對於這樣的能力,他從來就沒有過成功的嘗試,也許是因為這讓他太過害怕。他擔心,如果在這場戰爭中失利,他也許會成為這些幽靈中的一個——最終註定要為失敗付出慘重的代價,假設還有剩下的人能夠召喚他的話。

  “那麼,嗯,尼克……”弗蘭克指了指權杖,“你學會用那東西了嗎?”

  “我們會知道的,”尼克望著黑暗的卷鬚在廢墟中起伏,“不到必要的時候我不打算輕易嘗試。死亡之門已經在延時開放,送來越來越多蓋婭的怪獸。更多召喚死者的行動也許會讓大門被永久損壞,給凡人世界留下一條無法閉合的裂縫。”

  海治教練哼了一聲:“我討厭這世上的裂縫。讓我們去打爆怪獸的腦袋吧。”

  望著半羊人一臉嚴肅的表情,弗蘭克突然有了個主意。“教練,你應該待在船上,用弩炮掩護我們。”

  海治皺皺眉:“留下來?我?我可是你們最好的戰士!”

  “我們也許會用得到空中支援,”弗蘭克說,“和我們在羅馬一樣。你讓我們後顧無憂。”

  他沒有加上一句:再說,我還想讓你活著回到妻兒身邊。

  海治顯然明白了他的意圖。他的表情鬆弛下來,眼神說明他放下了心。

  “好吧……”他抱怨,“確實得有人給你們鎮後。”

  伊阿宋拍拍教練的肩膀,然後感激地對弗蘭克點點頭。“那就這麼定了。別的人——我們到廢墟去,去給蓋婭的派對搗搗亂。”

  顧不得正午的熱度與肆虐的死亡能量風暴,一群遊客正攀上廢墟。幸運的是他們人數不多,而且他們並沒有對半神們多看上一眼。

  經歷了羅馬的熙熙攘攘之後,弗蘭克不再過於擔心會引人注目。如果他們能讓戰艦飛越羅馬鬥獸場,一邊發射弩炮,一邊甚至沒有讓人們降低車流速度,他認為一切都會安然無事。

  尼克帶頭走在前面。山頂上,他們爬過一堵舊擋牆,走下一條被發掘過的土溝。最後,他們來到一扇石門面前。門通向山的側面。死亡風暴正好在他們頭頂堆積。抬頭望向旋轉的黑暗觸手,弗蘭克感到自己仿佛被困在了正在沖水的抽水馬桶底部。他緊張的心怎麼也無法平靜。

  尼克面對大家:“從這兒開始,前進會變得非常困難。”

  “好極了,”雷奧說,“因為到目前為止我還沒有使出全力。”

  尼克瞪了他一眼。“我們倒要瞧瞧你的幽默感還能維持多久。記住了,這裡正是朝聖者與他們死去的先祖通靈之處。在地下,大家也許會見到讓你們無法正眼去看的東西,或是聽到引誘你們在隧道中誤入歧途的聲音。弗蘭克,你的大麥蛋糕呢?”

  “什麼?”弗蘭克在想他的祖母和媽媽,不知道她們會不會出現在他面前。這麼多天以來的第一次,阿瑞斯和瑪爾斯的聲音又開始在弗蘭克腦子裡爭執不休,討論他們最喜歡的暴力死亡方式。

  “蛋糕還在。”黑茲爾說。她掏出他們用特裡普托勒摩斯在威尼斯給他們的麥粒做的大麥點心。

  “吃下去。”尼克說。

  弗蘭克嚼著他的死亡蛋糕,拼命忍住噁心的感覺。這味道讓他想起用鋸末,而不是用糖做的曲奇。

  “味道不錯。”小笛說,就連阿芙洛狄忒的女兒也忍不住做起了鬼臉。

  “好吧。”尼克咽下最後一口大麥蛋糕,“它能保護我們不會中毒。”

  “中毒?”雷奧說,“我錯過毒藥了嗎?我喜歡毒藥。”

  “很快就會了,”尼克說,“大家緊靠在一起,也許這樣能避免迷路或是發瘋。”

  在這樣的幸福祝語中,尼克帶領大家走入了地下。

  隧道緩慢地蜿蜒向下,支撐頂部的白色石拱讓弗蘭克想起鯨魚的胸腔。

  一邊走著,黑茲爾的手在石壁上劃過。“這不是神廟的一部分,”她低聲說,“這是……一座莊園的地下室,修建于古希臘時代晚期。”

  黑茲爾只是身處其中便能對一個地下之處說出個究竟,這讓弗蘭克覺得很奇怪。他從沒見她說錯過。

  “一座莊園?”他問,“請別告訴我,我們來錯了地方。”

  “哈迪斯之屋就在我們下面,”尼克安慰他,“黑茲爾說得沒錯,上層要新得多。考古學家開始發掘這地方的時候,他們以為自己找到了尼可洛曼提恩,後來卻發現這些廢墟離現代太近,所以他們以為來錯了地方。其實他們開始是對的,只是向下挖得不夠深。”

  他們轉過一個彎,停下了。他們面前,隧道在一塊巨大的石頭前走到了盡頭。

  “塌方了嗎?”伊阿宋問。

  “一個考驗,”尼克說,“黑茲爾,交給你好嗎?”

  黑茲爾走上前,將一隻手放在石頭上,整塊巨石頃刻間化成了粉末。

  隧道顫抖起來,裂縫在洞頂上蔓延。可怕的一瞬間,弗蘭克以為大家全會被壓在數不清的碎石之下——在歷經千辛萬苦之後,這不能不說是種令人失望的死法。緊接著,轟鳴聲戛然而止,塵埃漸漸落定。

  一段臺階曲折探入地底深處,拱形的頂部被更多連續的拱形支撐著,用拋光的黑色石頭雕刻而成,高度逐漸降低。下降的石拱讓弗蘭克感到頭暈,仿佛望向一面無窮無盡的反射鏡面。牆上是黑色的牛群向下行進的粗糙壁畫。

  “我很不喜歡這些奶牛。”小笛嘟囔道。

  “同意。”弗蘭克說。

  “它們是哈迪斯之牛,”尼克說,“只是個象徵——”

  “瞧。”弗蘭克伸手一指。

  樓梯的第一級臺階上,一隻金色的酒杯在閃亮。弗蘭克非常肯定,剛才它還不在這裡。杯子裡裝滿了暗綠色的液體。

  “好極了,”雷奧冷冷地說,“我猜那就是我們的毒藥了。”

  尼克端起酒杯。“我們正站在尼可洛曼提恩古老的入口處。奧德修斯曾來過這裡,還有其他幾十位英雄,向死者尋求建議。”

  “死者是不是建議他們馬上離開?”雷奧問。

  “對此我倒是完全贊同。”小笛說。

  尼克從酒杯中喝了一口,把它遞給伊阿宋。“你問過我關於彼此的信任,關於冒險。哦,該你了,朱庇特的兒子。你相信我嗎?”

  弗蘭克沒聽明白尼克的話,不過伊阿宋沒有猶豫。他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眾人把酒杯傳遞開來,每個人都喝了一口毒藥。弗蘭克在等待酒杯傳到自己面前,他盡力控制住顫抖的雙腿,忍住胃中的翻湧。他不知道此刻如果祖母能看到自己,她會說些什麼。

  傻瓜,張小飛[1]!她也許會埋怨,如果你所有的朋友都在喝毒藥,你就得這樣去做嗎?

  弗蘭克是最後一個。綠色液體的味道讓他想起了變質的蘋果汁。他喝幹了酒,酒杯在他手中化作了煙。

  尼克點點頭,露出滿意的神色。“祝賀大家,假設毒藥沒有殺死我們,我們就應該能找到通過尼可洛曼提恩第一層的通道。”

  “還只是第一層嗎?”小笛問。

  尼克扭頭看著黑茲爾,對她指了指樓梯。“你先請,姐姐。”

  尼克立刻徹底迷失了方向。樓梯通往三個不同的方向。黑茲爾剛剛選擇了其中一條,樓梯便立刻又分了岔。他們穿過交織在一起的隧道、粗糙鑿成的墓室。到處看起來都一模一樣——石壁上雕刻著遍佈灰塵的壁龕,也許從前曾容納過屍體。門上的圓拱上描繪著黑色的奶牛,白色的楊樹,還有貓頭鷹。

  “我以為貓頭鷹是密涅瓦的象徵。”伊阿宋低聲說。

  “鳴角梟是哈迪斯的聖物之一,”尼克說,“它的叫聲是不祥的徵兆。”

  “這邊,”黑茲爾指向一扇與其他並無兩樣的門,“只有這扇門才不會倒在我們身上。”

  “不錯的選擇。”雷奧說。

  弗蘭克感到自己正在離開生的世界。他覺得皮膚刺痛,不知道這是不是毒藥的副作用。裝有木柴的袋子在他腰帶上似乎變得沉重了。在眾人魔法武器怪異的光芒下,大家好像忽隱忽現的幽魂。

  冷風拂過他的面龐。在他心中,阿瑞斯和瑪爾斯沉默不語。弗蘭克聽見旁邊的走廊裡隱約傳來低語聲,呼喚他偏離方向,向他們靠近,傾聽他們的聲音。

  終於,他們來到一扇雕刻成一排排人頭骨形狀的拱門前——或許岩石中間的確鑲嵌有人的頭骨。在戴克裡先權杖的紫色光芒映射之下,空洞的眼窩仿佛在眨眼。

  黑茲爾抓住弗蘭克的胳膊,把他嚇得差一點跳起來。

  “這是第二層的入口,”她說,“我最好先去看看。”

  弗蘭克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走到了拱門前。

  “呃,沒錯……”他為她讓開路。

  黑茲爾用手指撫摸著雕刻出的頭骨。“門上沒有機關,不過……這地方有些怪異。我的地下感知變得——模糊了,好像有什麼人在與我作對,有意隱藏我們前方的東西。”

  “是赫卡忒提醒過你的女巫嗎?”伊阿宋猜測,“雷奧在他夢中見到過的?她叫什麼名字?”

  黑茲爾咬住了嘴唇。“不要提到她的名字會更安全。大家保持警惕,有一件事我可以肯定:從這裡開始,死者會強過生者。”

  弗蘭克搞不懂她怎麼會明白這些,不過他對她深信不疑。黑暗中的聲音似乎更吵鬧了。他在黑影中瞥見有什麼動靜。從朋友們四處張望的神情來看,他們一定也注意到了什麼。

  “怪獸都在哪兒?”他大聲說,“我以為蓋婭會派一支軍隊看守大門。”

  “不知道,”伊阿宋說,他白皙的皮膚如酒杯中的毒藥透出綠幽幽的顏色,“在這種地方我寧願正面交鋒。”

  “當心自己心中的想法,夥計。”雷奧在手中召喚起一團火球,這一次,弗蘭克很高興見到火光,“以我個人來說,我倒更希望沒人在家。我們走進去,找到波西和安娜貝絲,毀掉死亡之門,然後再走出來,也許可以在禮品店稍作停留。”

  “是啊,”弗蘭克說,“事情真會那樣簡單。”

  隧道晃動起來。頂上的石塊如雨點般落下。

  黑茲爾抓起弗蘭克的手。“好懸,”她低聲說,“這些通道支撐不了多久。”

  “死亡之門剛剛重新開啟了。”尼克說。

  “每隔十五分鐘就會開啟一次。”小笛注意到。

  “十二分鐘,”尼克糾正她,雖然他無法解釋自己是如何瞭解這一點的,“我們最好抓緊時間。波西和安娜貝絲離我們很近了。他們有危險,我能感覺得到。”

  大家向深處走去,通道變得開闊起來。洞頂抬升到六米高,裝飾有精心繪製的白楊樹枝葉與貓頭鷹畫面。更為寬闊的空間本應該讓弗蘭克感覺好受些,可他一心在思考他們所處的戰術位置。隧道足夠大,能夠容納體形巨大的怪獸,甚至包括巨人。這地方到處都有盲點,對伏擊來說再好不過。他們的隊伍很容易側面受敵或是被包圍,撤退也沒有好的退路。

  弗蘭克的所有直覺告訴他,應該離開這些隧道。如果見不到一個怪獸,那也許意味著它們已埋伏起來,正等待他們走進圈套。弗蘭克清楚這一點,但他對此無能為力。他們必須找到死亡之門。

  雷奧用火照向石壁。弗蘭克發現石頭上亂畫著一些古希臘時代的塗鴉。他讀不懂古希臘文,不過他猜測它們都是對死者的祈禱與祝福,是幾千年前的朝聖者所留下的。隧道的地面上散落著陶瓷碎片和銀幣。

  “祭品?”小笛猜測。

  “是的,”尼克說,“要想讓你的祖先出現,你必須供奉祭品。”

  “我們還是別供奉祭品吧。”伊阿宋說。

  沒有人表示反對。

  “從這裡開始,隧道就變得不穩固了,”黑茲爾警告大家,“地面也許……嗯,還是跟我走吧。踩著我的足跡。”

  她向前走去。弗蘭克緊跟在她身後——並不是因為他分外勇敢,而是因為萬一黑茲爾需要他的説明,他希望自己就在近旁。戰神的聲音又在他耳朵裡嘈雜紛亂起來。他察覺到了危險——此刻已經近在咫尺。

  張小飛。

  他驚呆了。那聲音……並不是阿瑞斯或者瑪爾斯的,從他右面傳來,仿佛有人在他耳邊低語。

  “弗蘭克?”伊阿宋在他身後低聲說,“黑茲爾,等一等。弗蘭克,出什麼事了?”

  “沒什麼,”弗蘭克咕噥道,“我只是——”

  皮洛斯,聲音說,我在皮洛斯等你。

  弗蘭克感覺毒藥又冒到了嗓子眼。他從前經歷過不少的恐懼,甚至還面對過死神,可是,這聲音卻是以一種不同的方式令他感到恐怖。聲音的共振深入到他骨頭深處,似乎對他的一切瞭若指掌——他經受的詛咒,他的過去,他的將來。

  他的祖母一直很看重對先祖的敬重,這與中國的傳統有關。你必須安撫魂靈,必須慎之又慎地對待它們。

  弗蘭克一直以為祖母的迷信很傻,此刻他徹底改變了想法。他不再懷疑……那個對他講話的聲音正是他祖先中的一位。

  “弗蘭克,別動。”黑茲爾擔心地說。

  他低下頭,發現自己差一點跨出界線。

  要想活下去,你必須帶領大家,那聲音說,在關鍵時刻,你必須接過重擔。

  “帶領大家去哪裡?”他大聲問。

  這時候,那個聲音消失了。弗蘭克能感覺到它的離去,仿佛空氣中的濕度突然低了下去。

  “呃,大個子?”雷奧說,“拜託別嚇唬我們好嗎?拜託,謝謝了。”

  弗蘭克的朋友們一齊關切地注視著他。

  “我沒事,”他好不容易說,“只是……有一個聲音。”

  尼克點點頭。“我警告過你,狀況會變糟。我們應該——”

  黑茲爾舉起一隻手,示意大家安靜。“大夥兒,在這兒等等。”

  儘管弗蘭克不喜歡,可她已經獨自向前走了。他一直數到二十三她才回來,拉長著臉,若有所思。

  “前面是鬼屋,”她警告說,“別慌張。”

  “你說的這兩種情形不可能同時出現。”雷奧嘟囔一句。大家跟隨黑茲爾走進了山洞。

  這地方好似一個圓形大教堂,高聳在黑暗中的頂部幾乎看不清。幾十條隧道通向四面八方,每一條中間都回蕩著鬼魅的聲音。最讓弗蘭克感到緊張的是腳下的地面,到處是可怕的白骨與寶石組成的圖案[2],這些圖案融合成一個光滑的表面,其上點綴著鑽石和紅寶石。白骨組成了圖案,如同一個個骷髏柔術演員滾在一起,蜷縮起身體保護著寶石——交織著死亡與財富的舞蹈。

  “什麼也別去碰。”黑茲爾說。

  “本來就沒這打算。”雷奧咕噥道。

  伊阿宋打量著一條條通道:“現在該走哪一邊?”

  這一次,就連尼克也不那麼肯定了。“應該就是在這裡,祭司召喚最強大的魂靈。其中一條通道通往神廟深處,通向第三級與哈迪斯的聖壇。可是哪一條……”

  “那一條。”弗蘭克伸手一指。大廳對面的一扇門上,一個軍團士兵的幽靈在向他們招手。他的面孔模糊不清,但弗蘭克有種感覺,幽靈在直勾勾地望著他。

  黑茲爾眉頭一皺:“為什麼是那一條?”

  “你沒有看見幽靈嗎?”弗蘭克問。

  “幽靈?”尼克問。

  好吧……如果弗蘭克看見了一個連冥界的孩子都無法看見的幽靈,那一定有什麼不對勁。他感到地面在身下震動。接著,他發現地面的確在震動。

  “我們必須趕到那個出口,”他說,“馬上。”

  黑茲爾拼命拉住他,差一點將他摔倒。“等一等,弗蘭克!地面不穩,在那下面……噢,我不知道那下面有什麼。我需要尋找一條安全的路。”

  “那就趕快吧。”他催促道。

  他掏出弓,拖起黑茲爾以最快的速度向前奔去。雷奧急忙跟上去,為他照亮道路。其他人殿后。弗蘭克看得出來,他的舉動把朋友們嚇壞了,但他控制不住自己。他明白,只剩下幾秒鐘的時間……

  前方,士兵的幽靈消失了。山洞裡迴響起怪獸的吼聲——幾十個,也許數百個敵人從四面八方湧來。弗蘭克辨認出了食人土妖沙啞的吼聲、獅鷲的尖叫聲、獨眼巨人刺耳的戰鬥呐喊——都是他在新羅馬戰役中聽到過的,只是在地下被放大了數倍,在他的腦袋裡轟鳴,比戰神的聲音更加吵鬧。

  “黑茲爾,別停下!”尼克命令。他從腰帶上抽出戴克裡先權杖。小笛和伊阿宋各自拔出劍,怪獸如潮水般湧進了岩洞。

  一個六臂食人土妖先鋒擲出一堆石頭,砸得白骨與寶石組成的地面猶如冰塊一般碎裂開來。一條裂縫在山洞中央延伸,直奔雷奧和黑茲爾而來。

  沒時間再謹小慎微了。弗蘭克一把抓起兩個朋友,三個人從洞中央一路滑過,停在了剛才那個幽靈出現的隧道邊,石塊和長矛從他們頭頂嗖嗖地掠過。

  “快走!”弗蘭克大聲喊,“走,走!”

  黑茲爾和雷奧沖進隧道,這隧道似乎是唯一一條沒有怪獸出沒的。弗蘭克不知道這是不是個好的徵兆。

  剛跑進去兩米,雷奧轉過身:“大夥兒!”

  整個山洞在顫抖。弗蘭克回頭看去,他的勇氣幾乎崩潰。一條剛剛出現的寬達十五米的鴻溝將山洞分割開來,中間僅剩下兩條搖搖欲墜的白骨地面連接在一起。成群的怪獸軍隊聚集在一側,氣惱地嚎叫,將手邊任何可以找到的東西投擲過去,甚至包括身邊的同伴。其中一些試圖跨過小橋,白骨在他們身體的重壓之下發出吱嘎與劈啪的聲響。

  伊阿宋、小笛和尼克站在鴻溝的另一邊,這是件好事,不過他們也被幾個獨眼巨人和地獄犬圍在中間。更多的怪獸不斷從旁邊的通道中湧來,獅鷲在頭頂上盤旋,崩塌的地面無法阻擋住它們。

  三個半神根本無法趕到隧道。即便伊阿宋想辦法從空中讓他們飛過來,也一定無法突破空中的封鎖。

  弗蘭克祖先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在關鍵時刻,你必須接過重擔。

  “我們必須幫助他們。”黑茲爾說。

  弗蘭克在飛快地思考,衡量著戰局。他眼前出現了即將發生的一切——他的朋友們何時與何地被壓倒,六個人死在這山洞之中……除非弗蘭克設法改變雙方力量的平衡。

  “尼克!”他大聲喊,“權杖。”

  尼克舉起戴克裡先權杖,山洞的空氣裡閃爍著紫色光芒。幽靈從裂縫中爬出,從石壁中滲出——一支全副武裝的羅馬軍團。他們漸漸成形,有如行走的僵屍,但他們顯得困惑不解。伊阿宋用拉丁語大聲呼喊,命令他們組成隊形發起攻擊。幽靈在怪獸群中橫衝直撞,引起了短暫的混亂,但這並沒能維持多久。

  弗蘭克扭頭看看黑茲爾和雷奧。“你們倆繼續向前。”

  黑茲爾瞪大了眼睛:“什麼?不!”

  “你們必須這麼做。”這是弗蘭克所做過的最困難的決定,然而他知道這是唯一的選擇,“找到死亡之門,救出安娜貝絲和波西。”

  “可是——”雷奧向弗蘭克身後望去,“臥倒!”

  弗蘭克慌忙尋找掩護,一塊塊石頭從頭頂上飛過。他拼命爬起身,咳嗽不停,身上蓋滿了塵土。隧道的入口不見了,一整面石壁倒塌下來,只留下一堆煙塵滾滾的碎石。

  “黑茲爾……”弗蘭克的聲音沙啞了。他只能祈願她和雷奧在隧道另一頭安然無恙。他不敢想像別的結果。

  憤怒在他胸中膨脹。他轉過身,迎著怪獸軍隊撲了上去。

  [1] 弗蘭克的外婆對他的昵稱。

  [2] 冥王掌管著死亡和地下的財富,所以用白骨和寶石象徵。

第三十四章 新任執政官弗蘭克

  弗蘭克並不擅長控制幽靈。幽靈士兵從前一定都是半神,因為他們的舉止有如多動症兒童。

  他們爬出土坑,漫無目的地四處亂轉,毫無緣由地撞擊胸膛,互相推搡,把對方推回到深溝裡,將一支支箭射向空中,似乎打算射殺幾隻蒼蠅。間或出於運氣,他們也會朝敵人的方向擲出標槍、劍或是同伴。

  與此同時,怪獸軍隊越聚越多,越來越憤怒。食人土妖擲出的石頭飛進僵屍軍團中間,將他們如同薄紙一般壓得粉碎。長著不對稱的腿、頭髮燃燒的女性惡魔(弗蘭克猜測她們是艾婆薩)咬牙切齒,對其他怪獸大聲發號施令。十二個獨眼巨人朝搖搖欲墜的橋上挺進,而海豹外形的類人怪獸——特爾金,與弗蘭克在亞特蘭大見到過的一樣,將一瓶瓶希臘火扔過了鴻溝。怪獸中間甚至還有幾個瘋狂的半羊人,他們射出一支支火箭,將一些矮小的同夥踩在了蹄下。事實上,敵人大多配備了某種帶火的武器。雖然有防火袋的保護,弗蘭克也感到極度不安。

  他從羅馬幽靈中擠到前面,慢慢向朋友們的方向移動。他射倒一個個怪獸,直到射光了所有的箭。

  已經有些太遲,他意識到——呸——他本該化作更高大更強壯的東西,比方一頭熊或是一條龍。這個念頭剛一出現,他的胳膊上便湧起一陣劇痛。他踉蹌著低頭看去,難以置信地發現一支箭穿透了他的左臂,衣袖上浸滿了鮮血。

  這樣的場面讓他感到一陣眩暈,但更多是憤怒。他嘗試化作一條龍,沒有成功。疼痛讓他無法集中意念。或許受傷的時候他無法變形。

  好極了,他心想,現在我算是瞭解了。

  他扔下弓,從一個倒下的怪獸手上拾起一把劍……好吧,其實他不能肯定那究竟是什麼——某種爬行類的女戰士,本該是腿的地方卻長著蛇的軀幹。他一路向前廝殺,將身體的疼痛和胳膊上滴下的鮮血拋在了腦後。

  前方五米遠的地方,尼克正用一隻手揮舞著他的冥鐵劍,另一隻手將戴克裡先權杖高高舉起。他不停對士兵發號施令,但他們對他置之不理。

  當然,弗蘭克心想,因為他是希臘人。

  伊阿宋和小笛站在尼克身後。伊阿宋召喚起陣陣狂風,抵擋著標槍和箭。他將一瓶希臘火擋飛到了一頭獅鷲的咽喉處,獅鷲熊熊燃燒,旋轉著掉進了深淵。小笛新得來的劍派上了用場,另一隻手上的豐饒之角不斷射出各種食物——將火腿、雞肉、蘋果和柳丁當作了攔截導彈。鴻溝上方的空中變成了燃燒的拋射物、爆炸的岩石與新鮮農產品的焰火表演。

  可是,弗蘭克的朋友們無法這樣一直支撐下去。伊阿宋已經滿頭大汗。他不停地用拉丁語大喊:“組成佇列!”然而幽靈士兵對他一樣不理不睬。一些僵屍站在原地也能發揮作用,他們擋住了怪獸的前進,抵擋住了射擊。然而如果他們繼續倒下,剩下的士兵將潰不成軍。

  “閃開!”弗蘭克大叫。讓他吃驚的是,幽靈士兵為他閃出一條路來。他近旁的一個士兵回過身,用空洞的眼睛注視著他,仿佛在等待下一個命令。

  “哦,好極了……”弗蘭克嘟囔道。

  在威尼斯,瑪爾斯曾提醒過他,對他領導能力的考驗即將到來。弗蘭克祖先的幽魂也催促他承擔起領導的職責。可是,如果這些羅馬幽靈連伊阿宋的命令都不服從,又為何會聽他的話呢?難道因為他是瑪爾斯的孩子,抑或是因為……

  一個事實令他恍然大悟。伊阿宋已不再是真正的羅馬人,在混血營地的生活已經將他徹底改變。蕾娜已經認識到這一點,幽靈軍團顯然也是如此。如果伊阿宋不能再散發出正確的氣場,或者說羅馬領袖的光環……

  幾個獨眼巨人沖上來,弗蘭克在這時趕到了朋友們身邊。他舉起劍,擋住一個獨眼巨人的大棒,緊接著一劍刺中巨人的腿。獨眼巨人向後倒進了鴻溝之中。又一個獨眼巨人沖上來,弗蘭克將他刺穿。不過,失血讓他感到虛弱。他的視線模糊了,耳朵也在鳴叫。

  他依稀感覺到伊阿宋在他左翼,用風擋開了飛來的投射物;小笛在他右側,呼喊著魅惑語命令——讓怪獸們互相攻擊,或是命令他們自己跳進深淵。

  “這會很有意思!”她對怪獸們說。

  幾個怪獸聽從了她的話,然而在深坑的對面,艾婆薩在抵抗她的命令。顯然,她們也懂得魅惑語。怪獸密密麻麻地擠在弗蘭克周圍,他的劍幾乎無法揮出。即便沒有胳膊上刺穿的箭,怪獸身上散發出的臭氣也幾乎令他暈倒。

  弗蘭克該怎麼辦?他有一個打算,但他的頭腦漸漸模糊了。

  “愚蠢的幽靈!”尼克大叫。

  “他們不服從命令!”伊阿宋也說。

  問題就在這裡。弗蘭克必須讓幽靈聽從命令。

  他集中全身的力量,大喊一聲:“步兵隊——鎖住盾牌!”

  他身邊的僵屍騷動起來。他們在弗蘭克面前列隊,將盾牌排列在一起,組成鋸齒狀的防守隊形。可是,幽靈士兵如同夢游一般,行動遲緩,只有為數不多的幾個對他的聲音做出了回應。

  “弗蘭克,你是怎麼做到的?”伊阿宋喊。

  弗蘭克感到頭疼欲裂,差一點暈過去。“我是羅馬軍官,”他說,“他們——呃,他們不認得你。對不起。”

  伊阿宋做了個鬼臉,對此他並沒有感到太驚訝。“我們怎麼幫你?”

  弗蘭克希望自己能夠回答這個問題。一頭獅鷲在頭頂上掠過,爪子差一點切掉了他的腦袋。尼克用戴克裡先權杖一記猛擊,怪獸撞上了一面石壁。

  “圓形佇列!”弗蘭克命令。

  二十幾個僵屍服從了命令,奮力在弗蘭克和朋友們四周形成一個圓形防衛圈。這給了半神們一點喘息的時間,然而太多的敵人向前重壓過來。大多數幽靈士兵依然在茫然中亂轉。

  “我的軍銜。”弗蘭克明白了。

  “這些怪獸太討厭了!”小笛大叫著,刺倒了一個瘋狂的半羊人。

  “不行,”弗蘭克說,“我只是一個百夫長。”

  伊阿宋用拉丁語罵了一句。“他是說他無法控制整個軍團,因為他的軍階不夠高。”

  尼克揮劍刺向另一頭獅鷲。“那就快提升他!”

  弗蘭克的腦袋暈乎乎的。他沒聽懂尼克說的話。提升他?怎麼提升?

  伊阿宋用他最動聽的訓練軍官的聲音大叫:“弗蘭克·張!我,伊阿宋·格雷斯,第十二閃電軍團的執政官,向你下達我最後的命令:我辭去我的職務,現場緊急提拔你為軍團執政官,並掌握該軍階所有的權力,指揮這個軍團!”

  弗蘭克感到哈迪斯之屋的某處仿佛開啟了一扇門,隧道中湧進來一股新鮮空氣。他胳膊上的箭傷突然變得不再那麼重要,他的思路清晰起來,目光也變得銳利。瑪爾斯與阿瑞斯的聲音在他心中有力而統一地說:擊破敵人!

  弗蘭克用他自己都不認得的聲音呼喊:“軍團,方形佇列!”

  頃刻間,山洞中的每一個幽靈士兵都拔出了劍,舉起了盾牌,向弗蘭克的位置移動過來,推開、砍倒阻擋他們的怪獸,最後肩並肩與戰友們站在一起,組成了方形佇列。石頭、標槍和火球如雨點般落下,但此刻弗蘭克擁有了訓練有素的防守線,將幾個人保護在一面青銅與皮革的防護牆後。

  “弓箭手!”弗蘭克大叫,“火箭射擊!”

  他對這個命令並不抱很大希望。僵屍的弓箭殘缺不全。不過令他吃驚的是,幾十個散兵一齊搭好弓箭,他們的肩頭自動燃起火焰,一道死亡的火焰從軍團佇列上空劃過一道弧形,徑直飛進敵人中間。獨眼巨人倒下了,半羊人跌跌撞撞。一隻特爾金尖叫著跑起了圈子,一支燃燒的箭穿透了它的額頭。

  弗蘭克聽到身後響起一陣笑聲。他回過頭看去,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是尼克·德·安吉洛在笑。

  “這才像話,”尼克說,“帶我們扭轉戰局!”

  “楔形佇列!”弗蘭克喊,“短矛攻擊!”

  僵屍的戰線在中心漸漸增強,形成一個楔形,準備突破敵人的陣線。他們將短矛端平,一步步向前推進。

  食人土妖嚎叫著扔出石頭。獨眼巨人的拳頭和棍棒落在了緊扣在一起的盾牌之上,僵屍軍團不再形同虛設。他們擁有非人的力量,在最猛烈的攻擊下也決不退縮。很快,地面鋪滿了怪獸死後留下的塵土。標槍的鋒線如同一排巨大的牙齒切入敵人中間,怪物、蛇妖和地獄犬紛紛倒下。弗蘭克的弓箭手從空中射落獅鷲,在試圖跨過鴻溝的怪獸軍隊主力中間引起一陣混亂。

  弗蘭克的軍隊開始控制住了岩洞中他們所在的一側。其中一座石橋倒塌了,但有更多的怪獸不斷向他們湧來。弗蘭克必須設法阻止這一切。

  “伊阿宋,”他喊,“你能讓幾個士兵飛過深坑去嗎?敵人左翼薄弱——看到了嗎?抓住戰機!”

  伊阿宋微微一笑:“樂意效勞。”

  三個羅馬幽靈升到空中,飛過了深淵,緊跟著又是三個。最後,伊阿宋自己也飛了過去,他的小分隊插入幾隻不知所措的特爾金中間,恐懼在敵人的隊伍中蔓延開來。

  “尼克,”弗蘭克說,“繼續召喚幽靈,我們還需要更多。”

  “遵命。”尼克舉起戴克裡先權杖,它散發出的紫色更深了。越來越多的羅馬幽靈從石壁中冒出來,加入了戰鬥。

  裂縫對面,艾婆薩用弗蘭克聽不懂的語言在下達命令。她們的目的不言自明,那是在試圖為她們的同盟撐腰,讓它們繼續沖過石橋。

  “小笛!”弗蘭克大叫,“反擊那些艾婆薩!我們需要製造一些混亂。”

  “我還以為你不會開口呢。”她開始對女性惡魔發出噓聲,“你們化的妝一塌糊塗!你們的朋友說你們醜陋至極!有一個在你們背後做鬼臉呢!”很快,女吸血鬼就忙於互相爭吵,無暇再發號施令了。

  僵屍士兵向前推進,保持著衝力。他們必須趕在伊阿宋失利前奪取石橋。

  “我身先士卒的時候到了。”弗蘭克決定。他舉起借來的劍,下達了衝鋒的命令。

  弗蘭克沒有注意到自己在熠熠放光。事後伊阿宋告訴他,瑪爾斯的護佑將他籠罩在一片紅色光芒之中,與在威尼斯的時候一樣。標槍無法近他分毫,石塊也被擋到一旁。雖然還有一支箭插在左胳膊上,弗蘭克從未感到過如此渾身是勁。

  他迎面遭遇的第一個獨眼巨人很快倒下了,沒有費吹灰之力。弗蘭克將他劈成了兩半。大個子巨人被炸得灰飛煙滅。緊跟而來的獨眼巨人嚇得連連後退,弗蘭克同樣將他送進了深淵。

  鴻溝對面,餘下的怪獸打算撤退,但卻被幽靈軍團攔腰截住。

  “龜形佇列!”弗蘭克喊,“一列縱隊,前進!”

  弗蘭克身先士卒沖過了石橋,幽靈軍團緊隨他身後,他們的盾牌緊緊護住兩側和頭頂,抵擋住一切攻擊。最後一個僵屍士兵剛剛通過,石橋坍塌墜入了黑暗之中,然而此時它已經無關緊要了。

  尼克不停召喚出更多的士兵加入戰鬥。在帝國歷史上,成千上萬的羅馬人效命帝國、戰死在希臘。現在他們回應戴克裡先權杖的召喚,重新回到了戰場。

  弗蘭克奮力向前,所向披靡。

  “我燒死你!”一隻特爾金尖叫著,不顧一切地擲出一瓶希臘火,“我有火焰!”

  弗蘭克將它砍倒。希臘火朝地面墜落,弗蘭克趕在它爆炸之前將它踢下了懸崖。

  一個艾婆薩的爪子從弗蘭克胸前橫掃而過,但弗蘭克什麼也沒感覺到。他一劍將惡魔化作了塵土,繼續向前。傷痛已不重要,失敗不可想像。

  現在的他是軍團的統帥,正在完成他與生俱來的職責——打敗羅馬的敵人,捍衛羅馬的傳統,保護朋友與同志的生命。他是執政官弗蘭克·張。

  他的隊伍橫掃過敵人的軍隊,擊碎他們重新集結的每一次企圖。伊阿宋和小笛戰鬥在他身邊,發出挑戰的怒吼。尼克拼盡全力消滅掉最後一群食人土妖,用他的黑色冥鐵劍將它們砍成了一堆堆濕漉漉的黏土。

  在弗蘭克回過神之前,戰鬥結束了。小笛刺穿了最後一個艾婆薩,她在極度痛苦的號叫中蒸發了。

  “弗蘭克,”伊阿宋說,“你著火了。”

  他低頭看去,一定是剛才有幾滴油濺落到他的褲子上,褲子正在冒煙。弗蘭克拍打幾下,撲滅了褲子上的火。然而,他一點兒也不感到擔心。多虧了雷奧,火不再令他感到恐懼。

  尼克清清嗓子:“呃……你胳膊上還插了一支箭。”

  “我知道,”弗蘭克折斷箭尖,抓住箭柄一把拔出了箭,他只感到一陣溫暖的拉扯,“我沒事。”

  小笛讓他吃下一塊神食。她一面給他包紮傷口,一面說:“弗蘭克,你太神奇了,非常嚇人,但卻神奇。”

  她的話令弗蘭克感到摸不著頭腦。“嚇人”這兩個字從來就無法與他聯繫在一起,他只不過是弗蘭克。

  他體內的腎上腺素漸漸消退。他四下打量,不知道敵人都去了哪裡,只剩下羅馬幽靈茫然地站在原地,放低了手中的武器。

  尼克舉起權杖,頂上的圓球暗淡下去,恢復了平靜。“戰鬥已經結束,這些幽靈不會再停留很久。”

  弗蘭克面對他的軍隊:“軍團!”

  僵屍士兵猛地驚醒過來。

  “你們的表現異常英勇,”弗蘭克對他們說,“現在你們可以休息了,解散。”

  僵屍士兵們倒下了,化作一堆堆白骨、盔甲、盾牌,還有武器,緊接著,這一切也消失了。

  弗蘭克感到自己也幾乎要倒下。雖然吃下了神食,但他的胳膊開始作痛,疲憊讓他感到眼皮沉甸甸的。瑪爾斯的護佑消散了,只留下筋疲力盡的自己。可是,他的任務還沒有完成。

  “黑茲爾,雷奧,”他說,“我們要找到他們。”

  他的朋友們向鴻溝對面望去。山洞的盡頭,黑茲爾和雷奧剛才踏入的隧道已經被埋在了成噸的礫石之下。

  “這條路走不通了,”尼克說,“也許……”

  突然他一個踉蹌。要不是被伊阿宋一把抓住,他差一點掉下了深淵。

  “尼克!”小笛說,“怎麼回事?”

  “死亡之門,”尼克說,“有事情正在發生。波西和安娜貝絲……我們必須馬上出發。”

  “可是該怎麼辦?”伊阿宋說,“隧道已經被堵死了。”

  弗蘭克咬緊牙關。他一路歷盡千辛萬苦,並不是為了無助地站在此地,眼睜睜地看著朋友們陷於危難。“這並不容易,”他說,“不過我們還有一條路。”

第三十五章 怪獸軍團大混戰

  死在塔塔勒斯手上並沒有多麼光彩。

  安娜貝絲抬頭望向他如旋渦般的陰沉的面孔,她寧願以更平淡的方式死去——從樓梯上滾落,或是與波西度過美好平靜的一生,八十歲的年紀在睡夢中安然辭世。沒錯,那聽起來很不錯。

  安娜貝絲面對一個無法依靠武力打敗的敵人,這並非第一次。自然而然,她該使出雅典娜式的妙語閒談,拖延時間了。

  可是,她沒有了聲音。她甚至無法閉上嘴。她只知道,自己一定和波西睡著的時候一樣,口水橫流。

  她隱約知道怪獸的軍隊在她四周旋轉,但在勝利的呼喊之後,怪獸群陷入了沉寂。安娜貝絲和波西本應該被撕成了碎片。可是,怪獸們卻保持著距離,等待塔塔勒斯的反應。

  地獄之神彎起手指,打量著擦亮的黑色爪子。他面無表情,直起肩膀,似乎感到滿意。

  有形真好,他感歎道,有了這雙手,我可以將你們開膛破肚。

  他的聲音聽起來如同倒退的錄音——仿佛一個個字被吸進了他臉上的旋渦,而不是向外發散。事實上,一切都在被地獄之神的面孔吸引——昏暗的光線,有毒的雲團,怪獸的精髓,甚至還有安娜貝絲脆弱不堪的生命力。她四處張望,發現這片廣袤平原上的每一樣東西都長出了一條霧狀的彗星尾巴——全指向塔塔勒斯的方向。

  安娜貝絲知道自己該說點兒什麼,但本能卻告訴她應該躲藏起來,避免一切能引起塔塔勒斯注意的東西。

  再說了,她又能說些什麼呢?大喊一聲“塔塔勒斯,你會惡有惡報”?

  還是算了吧。她和波西之所以還能活到現在,只是因為塔塔勒斯還在欣賞自己的新外形。他希望用有形的身體將他們撕成碎片,享盡其中的快樂。安娜貝絲毫不懷疑,只要塔塔勒斯願意,他單憑一個念頭就能夠吞噬掉她的存在,與他蒸發掉許珀裡翁和克利俄斯一樣。那樣還會不會有重生呢?安娜貝絲不願去想。

  波西在她身旁的舉動是她從未見過的。他扔下了手中的劍。劍從他手中跌落,叮的一聲撞上地面。他的面孔不再籠罩在死亡迷霧之下,但他的面容依然如死屍般枯槁。

  塔塔勒斯又發出噝噝的聲響——也許是在笑。

  你們的恐懼聞起來好極了,地獄之神說,我總算明白,擁有一個具有諸多感官的真實身體是多麼誘人。我熱愛的蓋婭希望從沉睡中醒來,也許她是對的。

  他探出紫色的大手,也許是想將波西如同一根野草般連根拔起,這時候鮑勃插了進來。

  “走開!”泰坦對神舉起長矛,“你無權管這些閒事!”

  管閒事?塔塔勒斯扭過頭去,我是所有黑暗生物的主人,微不足道的伊阿佩托斯。我可以隨心所欲。

  他如旋風一般的黑色面孔旋轉得更快了。咆哮的聲音可怕至極,安娜貝絲不由得跪倒在地,緊緊抓住耳朵。鮑勃向前撲倒,生命力被吸向地獄之神的臉,散發出的彗尾被拖得更長了。

  鮑勃發出輕蔑的吼聲。他沖上前,將長矛刺向塔塔勒斯的胸膛,然而還沒有碰到塔塔勒斯,他就像只蟲子似的被拍到了一邊。泰坦迎面倒在了地上。

  你居然沒有分崩瓦解?塔塔勒斯沉思道,你一錢不值,甚至比不上克利俄斯和許珀裡翁。

  “我是鮑勃。”鮑勃說。

  塔塔勒斯發出噝噝聲。那是什麼?什麼是鮑勃?

  “我選擇不僅僅做伊阿佩托斯,”泰坦說,“你無法控制我,我跟我的兄弟們不同。”

  他的外套領子鼓起來,小鮑勃從裡面蹦了出來。小貓落在主人面前,弓起背,對地獄之神發出噝噝聲。

  在安娜貝絲面前,小鮑勃開始漸漸長大,它的身形在閃爍,最後小貓變成了一頭真實大小,全身透明的骷髏劍齒虎。

  “還有,”鮑勃說,“我有一只好貓。”

  不能再稱之為小的小鮑勃向塔塔勒斯一躍而起,爪子嵌入塔塔勒斯的大腿。老虎順著他的腿爬上鎖鏈編織而成的裙子。塔塔勒斯跺腳怒吼,顯然不再沉迷於自己真實的形體。與此同時,鮑勃的長矛刺入了神的身體,恰好在他胸甲之下。

  塔塔勒斯咆哮一聲,對鮑勃一掌拍去,但泰坦及時閃到了一旁。鮑勃伸出手指,長矛飛出神的身體,回到了鮑勃手上,這一幕令安娜貝絲目瞪口呆。她從未想像過一把掃帚能具有如此眾多的功能。小鮑勃掉下了塔塔勒斯的裙子,跑到主人身邊,劍齒虎的尖牙上滴淌下金色的膿液。

  你會先死,伊阿佩托斯,塔塔勒斯說,我要把你的靈魂加入到我的盔甲上,它會慢慢融化,周而復始,永遠經受痛苦的折磨。

  塔塔勒斯一拳捶在胸甲之上。一張張模糊的面孔在金屬中扭曲,無聲地尖叫,拼命掙扎。

  鮑勃轉身面對波西和安娜貝絲,他笑了。換作安娜貝絲,她在受到痛苦威脅的時候絕不會是這樣的反應。

  “快進入死亡之門,”鮑勃說,“塔塔勒斯交給我來對付。”

  塔塔勒斯仰頭怒吼——帶起一陣強大的真空,飛在近旁的惡魔被拽入他旋風似的面孔,撕成了碎片。

  對付我?神嘲笑道,你不過是個泰坦,蓋婭不值一提的孩子!我要讓你為自己的傲慢付出代價。至於你的凡人小朋友……

  塔塔勒斯伸手對怪獸軍隊一掃,示意他們前進。殺死他們!

  殺死他們。

  安娜貝絲時常聽到這樣的話。她頓時從茫然中清醒過來,舉起劍大喊一聲:“波西!”

  他一把抓起激流劍。

  安娜貝絲朝固定死亡之門的鐵鍊奔去。德拉空骨劍劍鋒向前一揮,砍斷了左邊的鐵鍊。與此同時,波西轉身迎向撲上來的第一波怪獸。他刺倒一個詛咒女神,大喝道:“哈!愚蠢的詛咒!”他連番砍倒六頭特爾金,安娜貝絲跟在他身後,砍斷了另一邊的鐵鍊。

  門顫抖起來,伴隨著悅耳的一聲“叮”,門開了!

  鮑勃與他的劍齒虎同伴繼續周旋在塔塔勒斯腿邊,一面猛攻,一面躲開他的利爪。他們並沒有給塔塔勒斯帶來傷害,但卻令他東倒西歪。很明顯,塔塔勒斯還不習慣用人類的身體搏鬥。他一次次出手,卻一次次撲空。

  更多的怪獸向死亡之門湧來。一支長矛從安娜貝絲頭頂飛過。她回身刺穿一個艾婆薩的腹部,向正在關閉的門沖去。

  她一面抵擋,一面用腳頂住門。背對電梯,她至少不必擔心來自身後的襲擊。

  “波西,快到這兒來!”她大叫。

  他趕到門口,滿臉是汗,還有幾處傷口在流血。

  “你沒事吧?”她問。

  他點點頭。“那個詛咒女神給我帶來痛苦詛咒,”說著他砍落空中的一頭獅鷲,“很痛,但還不足以殺死我。快進電梯去,我來按住按鈕。”

  “是啊,沒錯!”她用劍柄擊中一匹食肉怪獸馬的鼻子,怪獸驚跑進群中。“你答應過我,海藻腦袋,我們不會分開!再也不要!”

  “不可理喻!”

  “我也愛你!”

  一支獨眼巨人方陣向前撲過來,將小型怪獸撞到了一旁。安娜貝絲覺得自己接近死亡的邊緣。“一定是獨眼巨人。”她抱怨。

  波西發出一聲戰鬥呐喊。獨眼巨人腳邊的大地之中,一條紅色血管爆裂了,來自火之河的火焰河水濺在怪獸身上。火焰河水也許能治癒凡人,但卻對獨眼巨人毫不留情。它釋放出一道熱浪,裂開的血管封閉了,除了一排燒焦的怪獸印記,什麼也沒有留下。

  “安娜貝絲,你必須離開!”波西說,“我們不能都留下!”

  “不!”她大叫,“快躲開!”

  他沒有問為什麼,只是一貓腰,安娜貝絲從他頭頂躍過,砍倒一個滿身文身的怪物。

  波西和她肩並肩站在門口,等待下一波攻擊。爆裂的血管暫時遏制了怪獸,但不用多久它們便會明白過來:嘿,等等,我們有數不清的怪獸,而他們只有兩個。

  “那好吧,”波西說,“你有更好的辦法嗎?”

  安娜貝絲希望如此。

  死亡之門屹立在他們身後——這是他們離開這噩夢世界的出口。可是,如果沒有人操作控制按鈕十二分鐘,他們便無法利用死亡之門。一旦他們走進電梯而沒有人按住按鈕,結果將很難預料。然而此刻如果他們選擇從門邊走開,電梯會關上門,消失在他們眼前。

  怪獸群一點點逼近,發出咆哮聲,重新聚集起勇氣。

  此時,鮑勃的攻擊也慢了下來。塔塔勒斯逐漸學會了控制自己的新身體。劍齒虎小鮑勃向他躍起,但被塔塔勒斯一掌扇到了一旁。鮑勃憤怒地沖上前,塔塔勒斯抓起他的長矛,從他手中奪了過去。他一腳將鮑勃踢下山坡,鮑勃撞到一排特爾金,它們仿佛一堆海洋哺乳動物的保齡球瓶。

  投降吧!塔塔勒斯怒喝。

  “絕不,”鮑勃說,“你不是我的主人。”

  那就頑抗到死吧,地獄之神說,你們泰坦對我來說無足輕重。我的巨人孩子更優秀,更強大,更惡毒。他們會讓上面的世界與我的地域一樣黑暗!

  塔塔勒斯將長矛折成了兩段。鮑勃發出痛苦的叫聲。劍齒虎小鮑勃跳過來,對塔塔勒斯狂吼著露出尖牙。泰坦掙扎著站起身,但安娜貝絲明白,一切都完了。就連怪獸們也紛紛扭頭觀望,仿佛知道它們的主人塔塔勒斯即將大顯身手。一個泰坦的死值得一看。

  波西抓起安娜貝絲的手。“待在這兒別動,我得去幫他。”

  “波西,你不能去,”她嘶啞著聲音說,“塔塔勒斯是不可戰勝的,我們無法成功。”

  她清楚自己是對的。塔塔勒斯與眾不同,他比神祇和泰坦更加強大。半神根本無法與他相提並論。如果波西去幫助鮑勃,他只會被像只螞蟻似的捏扁。

  然而安娜貝絲知道波西不會聽她的。他不會拋下鮑勃不管不顧,任鮑勃死去。那不是他的個性——而這也正是她深愛他的原因之一,即便他惱人到了極點。

  “我們必須一起走。”安娜貝絲說,心中明白這將是他們最後的戰鬥。一旦從門邊走開,他們將無法再離開塔塔勒斯。他們至少可以肩並肩戰死在一起。

  她正想說:馬上。

  怪獸軍隊中忽然湧起一陣騷動。安娜貝絲聽到遠處傳來尖叫聲,還有持續不斷的咚咚咚的打擊聲。那聲音頻率很快,不可能是大地的心跳——更像是一個巨大沉重的東西在全速奔跑。一個食人土妖飛到半空中,好像被什麼拋了起來。一道淺綠色的氣體在怪獸群中升騰而起,仿佛一條有毒的防爆水龍噴出的水霧。綠色氣體所到之處,一切都在消融。

  氣體噝噝作響,清理出一條通道來。安娜貝絲終於看到了引起騷動的原因。她笑了。

  梅恩尼亞德拉空張開長滿皺褶的頸部,噝噝作響。它帶有毒氣的呼吸令戰場充滿了松樹與生薑的味道。德拉空扭動一百英尺長的身體,用力拍打長著斑點的綠色尾巴,從一大片怪物身上橫掃而過。

  騎在德拉空背上的是一個紅皮膚巨人,鏽色的髮辮上點綴著鮮花,他身穿綠色無袖皮衣,手中緊握一把德拉空骨頭做成的劍。

  “達瑪森!”安娜貝絲大喊。

  巨人腦袋一歪。“安娜貝絲·蔡斯,我接受你的建議,為自己的命運做出了新的選擇。”

第三十六章 搭乘死亡電梯

  這是在幹什麼?地獄之神嘶聲道,你為什麼會到這裡來,我失寵的兒子?

  達瑪森望了一眼安娜貝絲,他眼中清楚地傳遞著一條資訊:快跑,馬上。

  他回頭望向塔塔勒斯。梅恩尼亞德拉空跺著腳,咆哮起來。

  “父親,你想要一位更相稱的對手嗎?”達瑪森冷靜地說,“我是你引以為自豪的巨人之一。你希望我更加好戰嗎?也許我可以從毀滅你開始!”

  達瑪森端起長矛,向前衝鋒。

  怪獸軍隊向他蜂擁而來,然而梅恩尼亞德拉空踏平了阻擋它的一切。它的尾巴東擋西掃,鼻孔裡噴出毒氣。與此同時,達瑪森對塔塔勒斯發起一陣猛攻,逼得地獄之神如同困獸般連連後退。

  鮑勃從戰鬥中退下陣來,劍齒虎陪伴在他身旁。波西拼盡全力掩護著他——讓地面的血管一條接一條炸裂。一些怪獸消失在斯提克斯冥河水之中,另一些被克塞特斯冥河水當頭淋了個落湯雞,癱倒在地,無助地哭泣。還有一些被浸入遺忘之河,茫然地四下張望,不知道自己身處何地,甚至忘記了自己是誰。

  鮑勃一瘸一拐地走到電梯門邊。他胳膊和胸膛上的傷口流淌著金色的液體,身上清潔工制服殘破不堪。他的身體扭曲著,駝起了背,仿佛在塔塔勒斯折斷長矛的同時也折斷了他身體裡的某個部位。儘管如此,他依然面帶微笑,銀色的眼睛裡閃爍出滿足的目光。

  “快走,”他命令,“按鈕交給我。”

  波西呆呆地看著他:“鮑勃,你不能——”

  “波西,”安娜貝絲的聲音幾乎要崩潰了,她痛恨讓鮑勃這樣去做,可她明白這是唯一的辦法,“我們必須這樣做。”

  “我們不能就這樣扔下他們不管!”

  “你必須這麼做,朋友。”鮑勃在波西胳膊上拍了一把,差一點將他打翻,“我還能按動按鈕,還有一只好貓保護我。”

  劍齒虎小鮑勃發出贊同的吼聲。

  “還有,”鮑勃說,“你的使命是回到凡人世界,阻止蓋婭的瘋狂行動。”

  一個驚聲尖叫的獨眼巨人,伴隨著毒液發出的噝噝聲,從他們頭頂上飛過。

  五十碼開外的地方,梅恩尼亞德拉空在怪獸群中踩過,腳下發出令人作嘔的咯吱聲,仿佛踩到的是一堆葡萄。達瑪森在它後背上大聲叫駡,對地獄之神輪番猛攻,故意嘲弄塔塔勒斯,吸引他離開死亡之門。

  塔塔勒斯笨重地跟在他身後,鐵靴在地面上踩出一個個大坑。

  你殺不死我!他吼道,我就是深淵,你也許可以設法毀滅大地,而我和蓋婭——我們是永恆的。我們擁有你,擁有你的血肉與靈魂!

  他巨大無比的拳頭向下砸來,達瑪森向旁邊一閃,標槍紮進了塔塔勒斯脖子的側面。

  塔塔勒斯號叫一聲,顯然更多是因為惱怒而非傷痛。他旋轉不停的面孔轉向巨人,達瑪森及時閃躲到了一旁。十幾個怪獸被吸進了旋渦,消失得無影無蹤。

  “鮑勃,不要!”波西露出懇求的目光,“他會永遠毀滅你,沒有來世,沒有重生。”

  鮑勃聳聳肩。“誰知道呢?你們得馬上離開。塔塔勒斯有句話說得沒錯,我們無法打敗他,只能為你們爭取時間。”

  電梯門試圖關閉,但被安娜貝絲的腳擋住了。

  “十二分鐘,”泰坦說,“我能給你們十二分鐘。”

  “波西……快頂住門。”安娜貝絲跳起身,伸出胳膊抱住泰坦的脖子。她在他臉頰上留下一吻,眼中盈滿了淚水,無法正眼去看他。鮑勃滿臉胡茬的臉上彌漫著清潔用品的味道——新鮮檸檬味的傢俱上光油與地板清潔皂。

  “怪獸是永生的,”她拼命忍住奪眶而出的淚水說,“我們會把你和達瑪森作為英雄牢牢記在心中,你們是世上最好的泰坦和最好的巨人。我們要告訴我們的孩子,讓這個故事世代流傳下去。總有一天,你們會重生。”

  鮑勃拂弄著她的頭髮,眼睛周圍現出了微笑紋。“很好。到那時候再見,我的朋友們,替我向太陽和星辰問好。記住要堅強,為了阻止蓋婭,這也許並不是你們最後一次做出犧牲。”

  他輕輕將她推開。“沒有時間了,快走。”

  安娜貝絲抓起波西的胳膊,將他拽進電梯廂。她最後向外看了一眼,梅恩尼亞德拉空將一個怪物如同木偶般搖晃著,達瑪森向塔塔勒斯的大腿刺去。

  地獄之神指著死亡之門狂呼:怪獸們,快攔住他們!

  劍齒虎小鮑勃蹲下身子,發出震天的怒吼,準備出擊。

  鮑勃對安娜貝絲眨眨眼。“從裡面拉上門,”他說,“它們會阻撓你們通過,緊緊頂住門——”

  電梯門滑上了。

  “波西,快幫幫我!”安娜貝絲喊。

  她用全身頂住左邊的門,將它推向中心。波西在另一側門邊也在這樣做。門上沒有把手,也沒有任何可以抓牢的東西。電梯在不停上升,門在搖晃著試圖開啟,企圖讓他們倒進生與死之間的縫隙。

  安娜貝絲肩膀好痛。電梯裡輕鬆的音樂絲毫不管用。如果所有的怪獸一路上不得不聽那首歌——歌中唱的是對鳳梨雞尾酒的喜愛,以及被淋濕在雨中——怪不得到達凡人世界之後它們會大開殺戒。

  “我們拋下了鮑勃和達瑪森,”波西哽咽道,“他們會為我們而死,而我們卻——”

  “我明白,”她低聲道,“奧林匹斯神啊,我全都明白,波西。”

  安娜貝絲奮力讓電梯門保持關閉,這讓她感到些許寬慰,因為心中不斷湧起的恐懼至少能讓她不至於陷入無盡的痛苦。拋下達瑪森和鮑勃是她這輩子所做過的最困難的事。

  混血營地多年的生活中,她曾為別的營員外出探險而自己被留下感到氣惱。她眼睜睜地看著別人載譽而歸……或是遭遇失敗,再也沒能回來。自打七歲開始,她就在想:為什麼我就不能證明我的能力?為什麼我就不能領導一次冒險?

  現在她終於明白,作為一個雅典娜的孩子,最艱難的不是去領導一次冒險,也不是在戰鬥中面對死亡,而是做出戰略撤退的決定,讓別的人去替自己承擔危險——特別是當那個人是你的朋友時。她必須直面這樣一個事實:她無法保護自己所愛的每一個人,她無法解決所有的問題。

  她痛恨這一點,但卻沒有時間自哀自憐。她強擠掉眼中的淚水。

  “波西,大門。”她提醒。

  電梯門開始滑開,透進來一縷……臭氧?硫黃?

  波西拼命從右側一陣猛推,裂縫閉合了。他眼中怒火中燒。她只希望他不是在對自己惱怒。如果真是如此,她不怪他。

  如果這樣做能讓他堅持,她心想,那就讓他憤怒吧。

  “我要殺了蓋婭,”他喃喃道,“我要親手殺了她。”

  安娜貝絲點點頭。她在思索塔塔勒斯剛才的自吹自擂。他無法被殺死,蓋婭也一樣。對於這樣的能量,即便泰坦和巨人也遠遠無法與他們抗衡,半神更是沒有一點兒機會。

  她想起了鮑勃的警告:為了阻止蓋婭,這也許並不是你們最後一次做出犧牲。

  她從骨子裡深切體會到了這樣一個事實。

  “十二分鐘,”她喃喃道,“只需要十二分鐘。”

  她向雅典娜祈禱,鮑勃能夠堅持按住向上的按鈕十二分鐘。她還祈求力量與智慧。電梯到頂的時候,她不知道將會有什麼在等待著他們。

  如果他們的朋友不在那裡,控制著門的另一面……

  “我們能做到,”波西說,“我們必須做到。”

  “是的,”安娜貝絲說,“是的,我們能。”

  兩人死死頂住門。電梯顫抖著,音樂還在播放。他們身下的某個地方,一位泰坦和一位巨人為了幫助他們脫身,獻出了自己的生命。

第三十七章 邪惡女巫和幻覺迷宮

  哭泣令黑茲爾感到羞愧。

  隧道倒塌之後,她哭喊尖叫,如同一位大發脾氣的兩歲孩童。她不能挪動將她和雷奧與其他人分隔開來的碎石。如果地面再有移動,整個地方或許會在他們頭頂坍塌。她用拳頭在石頭上狠命敲打,大聲咒駡。若是在聖艾格尼絲學院,這也許會讓她得到用肥皂水洗嘴的懲罰。

  雷奧注視著她,瞪大了雙眼,啞口無言。

  她這樣對他並不公平。

  上一次他倆在一起的時候,她將他帶進了她的過去,讓他見到了山米,他的曾祖父——也是黑茲爾的第一任男友。她讓他承受了他本不該承受的情感包袱,令他不知所措。他們差一點被一頭大蝦怪殺死。

  此刻他們又單獨待在一起,朋友們也許在怪獸軍隊中間危在旦夕,而她卻在大發脾氣。

  “對不起。”她在臉上抹了一把。

  “嘿,要知道……”雷奧聳聳肩,“我當年還攻擊過幾塊石頭。”

  她艱難地咽了一口唾沫:“弗蘭克……他……”

  “聽我說,”雷奧說,“弗蘭克·張自有他的辦法。說不定他會變成一隻袋鼠,對那些醜八怪使出幾招袋鼠柔道。”

  他扶她站起身。雖然她心中依然慌亂,但她知道雷奧說得沒錯。弗蘭克跟其他人並非在坐以待斃,他們會想辦法保命。她和雷奧所能做的最好是繼續行動。

  她打量著雷奧。他的頭髮長了,也多了些淩亂。他的面孔比從前更顯瘦削,所以看來少了些稚氣,更像是童話故事中那些瘦小的精靈。與從前最大的不同在於他的眼睛。它們總在不停遊移,仿佛打算去發現地平線之外的什麼。

  “雷奧,對不起。”她說。

  他眉毛一抬:“好啦,為什麼道歉?”

  “為了……”她無助地指指四周,“一切。為了把你誤認為山米,為了對你的欺騙。我是說,我不是故意的,可要是我——”

  “嘿。”他捏捏她的手,雖然黑茲爾從這個舉動中感覺不到絲毫浪漫,“機器就是設計來工作的。”

  “呃,什麼?”

  “我認為宇宙其實有如一台機器,不知道是誰創造了它,命運三女神,還是神,或是我們所說的上帝,無論是什麼。大多數時候,它遵循自己的規律運轉。自然,不時會有幾個小零件拋錨,或是有什麼東西亂了套,可是通常說來……事情的發生總有它的緣由,比如你與我的相遇。”

  “雷奧·伐耳迪茲,”黑茲爾驚奇地說,“你是個哲學家。”

  “不,”他說,“我只是個機械師,不過我猜我的曾祖父山米懂得事情的因果。他放開了你,黑茲爾。我的責任是告訴你,這沒關係。你和弗蘭克——你們在一起很棒。我們都會熬過這一切。我希望你們有機會尋找到幸福。再說缺少了你的幫助,張連自己的鞋帶都系不好。”

  “這樣的話太刻薄。”黑茲爾責駡道。不過,她感到心中有什麼在解開——一個幾周來一直令她感到緊張的心結。

  雷奧真的變了。黑茲爾開始覺得,自己找到了一位知己。

  “你一個人的時候究竟發生了什麼?”她問,“你遇到了誰?”

  雷奧的眼睛抽搐了一下。“說來話長,改天再跟你細說。我仍然在等待,看事情究竟會如何發展。”

  “宇宙是一台機器,”黑茲爾說,“所以,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希望如此。”

  “只要它不是一臺屬于你的機器,”黑茲爾又說,“因為你的機器從來不循規蹈矩。”

  “是啊,哈哈!”雷奧在手上燃起一團火,“好啦,我們該走哪邊,地獄小姐?”

  黑茲爾審視著前方的路。大約三十英尺之下,隧道分成了四條更小的通道,全都一模一樣,只有左邊的一條湧出陣陣寒意。

  “那一條,”她決定,“讓人感覺是最危險的。”

  “我同意。”雷奧說。

  他們邁步向下走去。

  來到第一個拱門的時候,黃鼠狼蓋爾找到了他們。

  它爬上黑茲爾的身體,蜷縮在她脖子周圍,生氣地吱吱亂叫,仿佛在說:你到哪兒去了?你來晚了。

  “又是那只放屁的黃鼠狼,”雷奧抱怨道,“如果那傢伙在這樣的密閉空間裡放屁,再加上我的火什麼的,說不定會引發爆炸。”

  蓋爾用黃鼠狼的語言對雷奧咒駡了一句什麼。

  黑茲爾示意他們倆安靜。她能預感到前面的隧道。它緩緩下行約三百英尺,進入一個巨大的山洞,洞中有個東西在等待……冰冷,沉重,強大。上次在阿拉斯加的岩洞裡,蓋婭強迫她讓巨人之王普非良起死回生,黑茲爾打那以後還從未有過同樣的感覺。雖然黑茲爾挫敗了蓋婭的陰謀,但她不得不毀掉岩洞,犧牲了自己和媽媽的生命。她不願見到這樣的經歷重新上演。

  “雷奧,準備好,”她低聲說,“我們接近了。”

  “接近什麼了?”

  一個女人的聲音在走廊中響起:“接近我了。”

  一種噁心的感覺向黑茲爾襲來,她膝蓋一彎。整個世界變了。她的方向感在地下通常完美無瑕,但此刻卻徹底失去了方向。

  她和雷奧身體並沒有動,但他們卻忽然站在了三百英尺之外的隧道下方,山洞的入口。

  “歡迎,”那個女人的聲音說,“我期待這一時刻很久了。”

  黑茲爾的目光在岩洞中搜索,沒有發現是誰在講話。

  這地方讓她想起了羅馬的萬神殿,只是這地方被裝飾成哈迪斯的現代風格。

  黑曜石牆壁上雕刻出死亡的場景:瘟疫的受害者,戰場上的死屍,酷刑室裡的鐵籠中懸掛的骷髏——一切都有寶石裝飾,讓這場面更顯陰森恐怖。

  與萬神殿一樣,圓頂上是方格紋路的嵌入式方形面板,不過這裡的每一塊面板都是一塊石碑——用古希臘文銘刻的墓碑。黑茲爾不清楚墓碑後面是否真埋葬有屍體。在她的地下感官紊亂之後,她對此無法確定。

  她沒有發現別的出口。屋頂的最高處,萬神殿的天窗所在的位置,一圈純黑色的石頭微微發亮,仿佛在強調這樣一種感覺:這地方沒有出路——頭頂沒有天空,只有漆黑一片。

  黑茲爾的目光挪到了大廳中央。

  “是的,”雷奧低聲道,“就是那兩扇門,沒錯。”

  五十英尺之外,聳立著兩扇突兀的電梯門。大門在銀和鐵上蝕刻而出。兩側各垂下一排鐵鍊,將門框固定在地面的大鉤之上。

  門的四周散落著黑色碎石。黑茲爾意識到,有一個古老的哈迪斯聖壇曾經屹立在這裡。為了給死亡之門騰出地方,聖壇被毀掉了。這令她感到憤怒。

  “你在哪兒?”她喊。

  “難道你看不見我們嗎?”女人的聲音在嘲笑,“我還以為赫卡忒選中你,是因為你真有本事。”

  黑茲爾腹中又翻騰起一種噁心的感覺。蓋爾在她的肩膀上一面狂吠一面放屁,什麼忙也幫不上。

  黑茲爾眼中一個個黑點在舞動。她使勁眨眼,想將它們趕走,可它們卻變得越發黑暗了。數不清的黑點合在一起,變成了一個二十英尺高的模糊身影,高聳在門邊。

  巨人克呂提厄思被籠罩在黑煙中,與她在十字路口所見的一模一樣,不過此刻黑茲爾能依稀辨認出他的身形——有如龍一般的腿上長有灰色鱗片,碩大的上半身近似人類,被包裹在冥鐵盔甲之中,結成辮子的長髮由煙霧組成。他的面容如死神般黝黑(黑茲爾應當瞭解,因為她親眼見過死神)。他的兩眼宛如鑽石一般寒光閃閃。他手中沒有武器,但這並不能讓他的恐怖減輕半分。

  雷奧吹了一聲口哨。“要知道,克呂提厄思……對於這麼大的個子來說,你的聲音很動聽。”

  “白癡。”女人嘶聲說。

  黑茲爾與巨人之間的空氣中閃爍起微光。女巫現身了。

  她穿了一件精緻的金絲編織而成的無袖裝,黑色頭髮盤成錐形,發間環繞著鑽石與祖母綠。脖子上垂下一個掛墜,看上去像一個微型迷宮。拴掛墜的繩子上飾有一顆顆紅寶石,在黑茲爾眼中好似凝固的血滴。

  女人帶著一種永恆而高貴的美麗——如同一尊可以任人欣賞但永遠無法去愛的雕像。她的目光中惡毒湧動。

  “帕西法厄。”黑茲爾說。

  女人頭一偏。“親愛的黑茲爾·列維斯科。”

  雷奧咳嗽一聲:“你們倆之前就認識?是冥界的密友,還是——”

  “閉嘴,傻瓜,”帕西法厄的聲音很輕柔,但卻惡意十足,“半神對我來說毫無用處——他們總自以為是,粗魯無禮,禍害世間。”

  “嘿,女士,”雷奧不滿地說,“我可不經常破壞東西。我是赫菲斯托斯的兒子。”

  “一個修補匠而已,”帕西法厄呵斥道,“甚至更糟。我認識代達洛斯,他的發明除了帶來麻煩之外一無是處。”

  雷奧眨眨眼。“代達洛斯……你說的是,那個代達洛斯?哦,那你應該對我們修補匠瞭解頗深。我們更喜歡修理,建造,有時候還會用一卷卷油布堵住粗魯女士的嘴——”

  “雷奧,”黑茲爾伸出一隻胳膊擋在他胸前,她覺得要是他再不閉嘴,女巫一定會把他變成某種令人不快的東西,“讓我來對付,好嗎?”

  “聽你朋友的話,”帕西法厄說,“做個好男孩,讓女人說話。”

  帕西法厄走到兩人跟前,打量著黑茲爾。她的眼中充滿仇恨,令黑茲爾覺得渾身發麻。女巫的能量從身體上散發出來,宛如熔爐輻射出的熱量。她的神情令人不安,還有幾分似曾相識……

  不過,不知道為什麼,更讓黑茲爾感到緊張的是巨人克呂提厄思。

  他站在後面的暗處,一言不發,一動不動,身體上冒出的黑煙堆積在他腳邊。他就是剛才黑茲爾預感到的那個冷冰冰的東西——如同一個巨大的黑曜石礦,沉重得黑茲爾無法移動半分,強大而堅不可摧,不帶絲毫感情。

  “你……你的朋友不大愛說話。”黑茲爾說。

  帕西法厄回頭看了巨人一眼,輕蔑地對他嗤之以鼻。“祈禱他沉默吧,親愛的。蓋婭把對付你的快樂賦予了我,不過克呂提厄思算是,哦,我的保險。作為女巫姐妹,我只告訴你一個人,我想他在這裡的目的也是為了對我的能量加以約束,以防萬一我忘記了新女主人的命令。蓋婭總是這般謹慎。”

  黑茲爾很想反駁說自己才不是女巫。她可不想知道帕西法厄打算如何“對付”他們,巨人又如何約束帕西法厄的能量。她挺直腰杆,讓自己顯示出幾分自信。

  “無論你有什麼陰謀,”黑茲爾說,“全都無濟於事。我們突破了蓋婭派來阻撓我們的所有怪獸。要是明智的話,你就不會擋我們的路。”

  黃鼠狼蓋爾咬牙切齒,表示贊同。帕西法厄不為所動。

  “你不大像個半神,”女巫沉思道,“不過你們半神從來如此。記得我的丈夫,克裡特國王米諾斯嗎?他是宙斯的兒子。從表面上誰都看不出來,他瘦巴巴的,跟那個人差不多。”她說著對雷奧一指。

  “哇哦,”雷奧咕噥道,“米諾斯一定做過什麼非常對不起你的事情。”

  帕西法厄氣得鼻孔都要冒煙了。“噢……你是不知道。他過於自負,拒絕向波塞冬奉上供品,所以海神因為他的傲慢懲罰了我。”

  “米諾陶。”黑茲爾忽然想了起來。

  這個故事怪誕而令人厭惡,每當有人在朱庇特營地講起它的時候,黑茲爾總會捂住自己的耳朵。帕西法厄被加以詛咒,愛上了她丈夫的戰利品公牛,後來生下了米諾陶——半人半牛的怪獸。

  帕西法厄對她怒目而視,黑茲爾終於明白,她的表情為何如此熟悉。

  女巫眼中充滿痛苦與仇恨。過去有的時候,黑茲爾母親也是這樣。在她最痛苦的日子裡,在瑪麗·列維斯科的眼中,黑茲爾有如一頭怪獸,她是來自於神的詛咒,是瑪麗一切痛苦的根源。正是這個原因,米諾陶的故事才會令黑茲爾如此心煩意亂——並不是帕西法厄與公牛之間令人反感的愛情,而是一個孩子——任何孩子,被人視作怪獸,視為對父母的懲罰,被囚禁,被仇恨。對黑茲爾來說,這個故事中的米諾陶更像個受害者。

  “是的,”帕西法厄終於說,“我的恥辱不堪忍受。我的兒子出生後被關進迷宮,米諾斯拒絕承認與我的一切關係。他說我毀了他的聲譽!你知道後來米諾斯的下場嗎,黑茲爾·列維斯科?他的罪行和自負卻讓他得到了獎賞。他當上了冥界的判官,似乎他有權力去審判別人!哈迪斯給了他這個位置——你的父親。”

  “應該叫普路托。”

  帕西法厄冷笑一聲:“無關緊要。所以你明白,我對半神的仇恨與我對神祇的仇恨同樣深切。蓋婭答應我,能夠在戰爭中倖存下來的你所有的同胞,我要看他們在我的新領地中慢慢死去。真希望我有更多時間來好好折磨你們倆。唉——”

  大廳中央,死亡之門發出動聽的聲音。門框右邊的綠色向上按鈕開始閃爍。固定兩扇門的鏈條在晃動。

  “那兒,你們都看見了嗎?”帕西法厄抱歉地聳聳肩,“有人正在使用死亡之門。十二分鐘後,它就會開啟。”

  黑茲爾的肺腑仿佛鐵鍊一般在晃動。“更多的巨人?”

  “謝天謝地,不是,”女巫說,“巨人帶著目的而來——回到凡人世界,準備發動總攻。”帕西法厄冷冷地笑了,“不,死亡之門正在被別人利用……未經授權的人。”

  雷奧慢慢向前挪了幾步,拳頭上升起了煙霧。“波西和安娜貝絲。”

  黑茲爾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她不知道嗓子裡的哽咽是因為開心還是沮喪。如果他們的朋友趕到了死亡之門,如果十二分鐘後他們真會出現在這裡……

  “哦,別擔心,”帕西法厄輕蔑地擺擺手,“克呂提厄思會對付他們。你瞧,當鈴聲再次響起的時候,我們這一側還需要有人按下向上的按鈕,否則電梯門無法打開,裡面的人——噗,沒了。或許克呂提厄思會放他們出來,親手對付他們。這完全取決於你們。”

  黑茲爾的嘴裡冒起一股苦澀的金屬味道。她不想問,但她不得不開口:“怎麼取決於我們?”

  “哦,顯而易見,我們只需要讓一邊的半神活下來,”帕西法厄說,“留下兩個幸運的帶去雅典,在希望盛宴上供奉給蓋婭。”

  “顯而易見。”雷奧低聲說。

  “所以不是你們倆,就是在電梯裡的你們的朋友。”女巫攤開兩手,“讓我們瞧瞧十二分鐘過後究竟誰還活著……事實上,只剩下十一分鐘了。”

  岩洞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黑茲爾體內的羅盤在瘋轉。

  她記起小的時候,那是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後期的新奧爾良,媽媽帶她去看牙醫,拔掉一顆壞掉的牙齒。這是第一次,也是她唯一一次接觸到乙醚。牙醫向她保證,它會讓她昏昏欲睡,全身放鬆,可是黑茲爾卻感覺從自己的身體裡飄浮起來,驚慌失措,失去了控制。乙醚消散之後,她大病了三天。

  這時的感覺就像吸入了大劑量的乙醚。

  她依稀記得自己還在山洞裡。帕西法厄就站在他們面前幾英尺之外的地方。克呂提厄思一言不發地守候在死亡之門外。

  可是,陣陣迷霧將黑茲爾包裹起來,扭曲著她對現實的感知。她向前一步,卻撞上一堵本不該在那裡的石壁。

  雷奧將手按在石壁上。“怎麼回事?我們這是在哪兒?”

  從他們左邊和右邊各探出一條走廊。牆壁上的鐵燭臺上火光搖曳。空氣中彌漫著一股發黴的味道,好似在一個古墓之中。黑茲爾的肩膀上,蓋爾生氣地尖叫著,尖利的爪子抓進了黑茲爾的鎖骨。

  “是的,我知道,”黑茲爾對黃鼠狼說,“這只是個幻覺。”

  雷奧一拳拍在牆上。“非常真實的幻覺。”

  帕西法厄哈哈大笑。她的聲音聽起來仿佛在水中,顯得那麼遙遠。“黑茲爾·列維斯科,這是幻覺,還是別的什麼?難道你不清楚我創造了什麼嗎?”

  黑茲爾身子搖搖晃晃,幾乎無法站立,更別提清晰思考了。她努力向外探出自己的感知,試圖看穿迷霧,重新找到山洞,但她只感覺到隧道朝十幾個方向分岔,通往四面八方,唯獨無法向前。

  她心中無數個念頭閃過,仿佛金塊一個個冒出地面:代達洛斯,被囚禁的米諾陶,在我的新領地裡慢慢死去。

  “迷宮,”黑茲爾說,“她在重新塑造迷宮。”

  “怎麼辦?”雷奧用一把圓頭錘敲打著牆壁,轉身對黑茲爾皺皺眉,“我還以為在混血營地的戰役後迷宮已經倒塌——它與代達洛斯的生命力息息相關,而他已經死了。”

  帕西法厄不以為然地咯咯叫了幾聲。“噢,可是我還活著。莫非你將迷宮的所有秘密都歸功於代達洛斯[1]?是我將魔力的生命注入了他的迷宮。和我比起來,代達洛斯不值一提——不朽的女巫,赫利俄斯[2]的女兒,瑟莤[3]的妹妹!迷宮將會成為我的領地。”

  “這是個幻覺,”黑茲爾堅持,“我們只需要找到辦法突破。”

  然而她說出這句話來之後,四壁似乎變得更加堅實,發黴的味道也越來越濃烈了。

  “太晚了,太晚了,”帕西法厄低吟道,“迷宮已經醒來,在你們的凡人世界被踏平之時,它將在大地的皮膚之下再次蔓延。你們半神……你們英雄……將迷失在它的通道間,在饑渴、恐懼與痛苦中慢慢死去。或許哪一天我善心大發,你可以求得速死,在巨大的痛苦之中!”

  黑茲爾腳下的地面冒出一個個開口。她連忙抓起雷奧,將他推到一旁,一排尖釘向上射出,釘進了洞頂。

  “快跑!”她大喊。

  帕西法厄的笑聲在通道中回蕩。“你打算去哪兒,年輕的女巫?逃離一個幻覺嗎?”

  黑茲爾忙著逃命,沒有回答。他們身後,一排排尖釘不停向洞頂射出,伴之以持續不斷的咚咚聲。

  她拽著雷奧跑進側面的一條通道,跳過一排絆網,在一道二十英尺寬的深坑前一個急停。

  “這地方有多深?”雷奧氣喘吁吁。剛才有一根尖釘與他擦身而過,撕破了他的褲腿。

  黑茲爾的感知告訴她,坑至少有五十英尺深,底部是一潭毒液。可是,她能夠相信自己的感知嗎?無論帕西法厄是否創造出了一個新迷宮,黑茲爾相信他們仍然在同一個山洞裡,被迫漫無目的地來回奔跑,而帕西法厄與克呂提厄思在幸災樂禍地冷眼旁觀。無論是否幻覺,除非黑茲爾設法走出迷宮,否則他們一定會死在陷阱之下。

  “只剩下八分鐘了,”帕西法厄說,“我希望看你們活下來,真的。這足以證明你們值得被送去雅典供奉給蓋婭。不過當然了,在那樣的情況下,我們就不需要你們在電梯裡的朋友了。”

  黑茲爾的心嗵嗵直跳。她面向左面的石壁。無論她的感知告訴她什麼,那應該就是死亡之門的方向,而帕西法厄應該就在她前方。

  黑茲爾恨不得撞破石壁,掐死女巫。再過八分鐘,她和雷奧必須趕到死亡之門前,放出他們的朋友。

  可是,帕西法厄是一個永生的女巫,擁有數千年使用魔法的經驗。黑茲爾不可能單憑自己的意念力將她打敗。她設法騙過了強盜斯喀戎,讓他看見了自己希望看到的景象。同樣,黑茲爾需要搞清楚帕西法厄最想見到的是什麼。

  “七分鐘,”帕西法厄在哀歎,“如果我們多點兒時間就好了!我希望看到你經受更多的屈辱。”

  就是它,黑茲爾心想。她必須經受嚴酷的考驗,必須讓迷宮變得更危險,更龐大——讓帕西法厄去關注陷阱,而不是迷宮通向何方。

  “雷奧,我們必須跳過去。”黑茲爾說。

  “可是——”

  “實際並沒有那麼寬,跳!”她抓起雷奧的手,兩人一齊向深坑對面跳去。落在地面,黑茲爾回頭一望,並不見深坑的蹤影——那只不過是地面上一個三英寸寬的裂縫。

  “快來!”她催促道。

  兩人向前狂奔,帕西法厄的聲音還在耳邊念叨個不停:“噢,親愛的,不。就這樣的表現你們可活不了。六分鐘。”

  上方的洞頂裂開了。黃鼠狼蓋爾警覺地尖叫起來。黑茲爾心中在左側想像出一條新的隧道——它更危險,通向錯誤的方向。迷霧在她的意念作用下微微消散,隧道出現了,他們沖了進去。

  帕西法厄失望地歎息一聲。“原來你就這點本事,親愛的。”

  黑茲爾感到了一絲希望的火花。她剛剛創造出一條隧道,在迷宮的魔力構造中嵌入了一枚小楔子。

  他們腳下的地面崩塌了。黑茲爾拽著雷奧跳到一旁。她心中想像出另一條隧道,轉回他們剛來的方向,隧道中充滿了有毒的氣體。迷宮滿足了她。

  “雷奧,屏住呼吸。”她提醒道。

  兩人快步穿過有毒的迷霧。黑茲爾的眼睛仿佛剛在辣椒水裡洗過一般,但她沒有因此停下腳步。

  “五分鐘,”帕西法厄說,“唉!真希望多點兒時間看你受到折磨。”

  他們跑進一條充滿新鮮空氣的通道。雷奧忍不住連聲咳嗽:“希望她能閉嘴。”

  兩人貓腰從一條青銅絞索下鑽過。黑茲爾想像隧道曲折蜿蜒,回到帕西法厄面前,離她跟前就差那麼一點點。迷霧屈從了她的意念。

  隧道兩側的石壁開始向中間閉合。黑茲爾沒有阻攔它們,而是讓它們加速移動,這令地面搖晃、洞頂崩裂。她和雷奧跟隨彎曲的隧道一路狂奔,按照她心中的意願,將他們帶回到房間的中央。

  “很遺憾,”帕西法厄說,“我希望能把你們和你們在電梯裡的朋友都殺掉,可是蓋婭要求我必須留下兩個,等到希望盛宴。到那時你們的鮮血將會派上用場!噢,好吧,看來我必須得給我的迷宮尋找別的犧牲品了。你們倆只能算得上二流的失敗者。”

  黑茲爾和雷奧突然一個急停。他們前方出現一條寬闊的鴻溝,黑茲爾無法望到對面。從身下的黑暗中傳來噝噝的聲音——數不清的毒蛇。

  黑茲爾想退縮,但他們身後的隧道正在閉合,將他們逼到了一個巴掌大的平臺之上。黃鼠狼蓋爾在黑茲爾肩膀上跑來跑去,焦急地放起了屁。

  “好啦,好啦,”雷奧低聲說,“這些石壁是可以移動的部件,一定是機械構造,只要給我一點時間。”

  “不行,雷奧,”黑茲爾說,“我們沒有回頭路可走了。”

  “可是——”

  “快抓住我的手,”她說,“數到三。”

  “可是——”

  “三!”

  “什麼?”

  黑茲爾向鴻溝一躍而起,拽著雷奧一道。她儘量不去理會他的尖叫聲和掛在她脖子上不停放屁的黃鼠狼。她將所有的意志力用在了改變迷宮的魔法之上。

  看到他們倆隨時會被壓扁,或是被數不清的毒蛇咬死,帕西法厄發出開心的大笑。

  不過,黑茲爾想像黑暗中出現一條滑道,恰好在他們左面。她在空中扭轉身體,對準它落下。她和雷奧重重地撞上滑道,滑進山洞,正好落在帕西法厄頭頂。

  “哎呀!”女巫的腦袋撞上地面,雷奧重重地坐在她胸口上。

  混亂中,三個人加上黃鼠狼糾纏在一起。黑茲爾想去拔劍,但帕西法厄搶先掙脫出來。女巫向後退去,她的頭髮倒向一邊,如同一個被壓扁的蛋糕。她的衣服上沾滿了雷奧工具腰帶上的油漬。

  “你們這些可惡的渾蛋!”她咆哮。

  迷宮消失了。幾英尺之外,克呂提厄思正背對他們站立,看守著死亡之門。根據黑茲爾的估計,時間還剩下大約三十秒鐘,朋友們眼看就要抵達了。在迷宮中狂奔的同時控制迷霧,讓黑茲爾感到疲憊不堪,但她還需要再完成一個戲法。

  黑茲爾已經成功讓帕西法厄看到了她最想看到的。現在,黑茲爾要讓她目睹她最恐懼的東西。

  “你一定恨死了半神,”黑茲爾故意模仿帕西法厄殘酷的笑容,“因為你總是敗在我們手下,不是嗎,帕西法厄?”

  “一派胡言!”帕西法厄尖叫道,“我要把你撕碎!我要——”

  “我們總是能打擊到你,”黑茲爾同情地說,“你的丈夫背叛了你,忒修斯殺死了米諾陶,偷走了你的女兒阿裡阿德涅。現在,兩個二流的失敗者利用你自己的迷宮來對付你,你知道會是這樣的結果,對嗎?你最後總是以失敗告終。”

  “我是長生不老的!”帕西法厄哀號道,她退後一步,摸摸自己的項鍊,“你不能與我作對!”

  “你根本無法與我們抗衡,”黑茲爾反唇相譏,“瞧。”

  她一指女巫腳下,一扇暗門出現了。她驚聲尖叫,向下跌落,落入一個並不真正存在的無底洞。

  地面隨之凝固,女巫消失得無影無蹤。

  雷奧吃驚地望著黑茲爾。“你怎麼——”

  這時候,電梯叮的一聲響。克呂提厄思並沒有按動向上的按鈕,而是從控制板面前走開,任他們的朋友被困在了電梯裡。

  “雷奧!”黑茲爾大聲喊。

  兩人在大約三十英尺之外,離電梯太遠。雷奧掏出一把螺絲刀,如同飛刀似的扔了出去。這樣命中目標的可能性幾乎為零,但螺絲刀從克呂提厄思身邊飛過,一頭插進了向上按鈕。

  死亡之門在一陣噝噝聲中打開了。電梯廂裡翻滾出陣陣濃煙,兩個人迎面摔倒在地上——正是波西與安娜貝絲。他們如同死屍一般,不省人事。

  黑茲爾抽泣起來:“噢,神啊……”

  她和雷奧正要奔上前去,但克呂提厄思抬起手,不容置疑地表示——停下。他抬起巨大的如爬行動物的腳,對準了波西的腦袋。

  巨人煙霧繚繞的護罩流到了地面上,將安娜貝絲和波西籠罩在一團黑霧之中。

  “克呂提厄思,你已經輸了!”黑茲爾怒吼道,“放開他們,否則你的下場和帕西法厄一樣。”

  巨人腦袋一歪,鑽石般的眼睛閃閃發亮。在他腳邊,安娜貝絲斜著身子,仿佛觸電了一般。她翻了個身,黑色的煙霧從她嘴中嫋嫋升起。

  “我不是帕西法厄,”安娜貝絲用不屬於她的聲音說——低沉得宛如低音吉他,“你們並沒有贏得什麼。”

  “住手!”即便在三十英尺外,黑茲爾也能感到安娜貝絲的生命力正在衰退,脈搏變得纖細。無論克呂提厄思在做什麼,通過她的嘴講話——這正在要她的命。

  克呂提厄思用腳推了推波西的腦袋。他的臉歪到了一旁。

  “還沒死,”巨人的話從波西嘴中隆隆道出,“凡人的身體經受了可怕的衝擊,我想是因為從塔塔勒斯返回的過程。他們會昏迷一陣。”

  他重新將注意力轉回到安娜貝絲身上。更多的煙從她雙唇之間升起。“我要把他們捆起來,送給雅典的普非良。我們正需要這樣的供奉。不幸的是,那意味著你們倆對我失去了作用。”

  “哦,是嗎?”雷奧呼喊,“也許你有煙,夥計,可我還有火。”

  他的雙手燃燒起來,白熱的火柱向巨人射去,卻被克呂提厄思煙霧繚繞的光環盡數吸收,沒有造成絲毫傷害。一縷縷黑霧順著火線蔓延過來,吞噬了光與熱,將雷奧籠罩在黑暗之中。

  雷奧跪倒在地,雙手緊緊抓住自己的喉嚨。

  “住手!”黑茲爾向他奔去,但蓋爾在她肩頭焦急地亂叫——這是再明顯不過的提醒。

  “我不會住手,”克呂提厄思的聲音從雷奧的嘴裡迴響,“你不明白,黑茲爾·列維斯科,我可以吞噬魔力,毀滅聲音與靈魂。你無法與我對抗。”

  黑霧在山洞裡蔓延開了,籠罩了安娜貝絲和波西,又向黑茲爾翻滾而來。

  黑茲爾耳朵中血脈奔湧。她必須做出反應——但該如何去做呢?如果黑煙能在如此短的時間內讓雷奧失去行動能力,她能有多大的機會呢?

  “火……火……”她結結巴巴地小聲說,“火應該削弱你。”

  巨人咯咯地笑了,這次利用安娜貝絲發出聲音。“你打算利用這一點,對嗎?我確實不喜歡火,不過雷奧·伐耳迪茲的火不夠強大,對我起不到任何作用。”

  黑茲爾身後的什麼地方,一個輕柔動聽的聲音響了起來:“那我的火焰呢,老朋友?”

  蓋爾興奮地尖叫一聲,從黑茲爾肩膀上蹦了下來,直奔到山洞的入口。在那兒站著一位黑衣女子,她四周霧氣環繞。

  巨人連連後退,撞進了死亡之門。

  “是你。”他通過波西的嘴說。

  “是我。”赫卡忒張開雙臂,熊熊燃燒的火炬出現在她手中,“自從我上次與半神並肩作戰,已經過了千年,不過黑茲爾·列維斯科證明,她值得我這樣去做。你怎麼說,克呂提厄思?我們要玩玩火嗎?”

  [1] 代達洛斯是希臘神話中的一位偉大的藝術家、建築師、雕刻家。曾建造迷宮,用於關押牛頭怪米諾陶。

  [2] 曾是古希臘神話中的太陽神。

  [3] 女巫,喜歡把人變成動物。

第三十八章 黑茲爾大獲全勝

  如果巨人尖叫著逃走,黑茲爾定會感激不盡。如果那樣,接下來大家就省事多了。

  不過,克呂提厄思讓她失望了。

  見到女神手中燃燒的火炬,巨人似乎回過神來。他一跺腳,大地震撼。他差一點踩到了安娜貝絲的胳膊。黑煙從他身上翻湧而出,將安娜貝絲和波西完全罩住。除了巨人閃亮的眼睛之外,黑茲爾什麼也看不見。

  “狂言妄語,”克呂提厄思從雷奧嘴裡說,“你忘了,女神,上次我們相遇的時候,你有海格力斯和狄奧尼索斯的幫助——世上最強大的英雄,他們倆註定要成為神。這次你帶來的……就這些?”

  雷奧失去知覺的身體在痛苦中扭曲。

  “住手!”黑茲爾喊。

  接下來發生的一切,連黑茲爾自己都沒有想過。她只知道自己必須保護朋友。她想像他們出現在她身後,和想像帕西法厄的迷宮中出現的新隧道一樣。雷奧消失了。他出現在黑茲爾腳邊,與波西和安娜貝絲一起。迷霧在她身邊旋轉,隱藏起了石頭,遮蓋了她的朋友們。白色迷霧與克呂提厄思的黑煙相接的地方熱氣騰騰,噝噝作響,宛如流入大海的岩漿。

  雷奧猛地張開眼睛,大口喘氣:“怎……怎麼……”

  安娜貝絲和波西依然紋絲不動,但黑茲爾感到他們的心跳變得漸漸有力,呼吸越來越均勻。

  赫卡忒的肩膀上,黃鼠狼蓋爾欽佩地尖叫了幾聲。

  女神走上前,黑色的眼睛在火炬的光芒下閃耀。“你說得對,克呂提厄思。黑茲爾·列維斯科不是海格力斯,也不是狄奧尼索斯,但你一定會覺得她同樣可怕。”

  透過煙霧的護罩,黑茲爾看到巨人目瞪口呆。他一個字也沒說出來,只是無奈地冷笑一聲。

  雷奧使勁坐起身:“這是怎麼回事?我能做點什麼——”

  “替我看好波西和安娜貝絲,”黑茲爾拔出羅馬短劍,“待在我身後,留在迷霧中。”

  “可是——”

  黑茲爾冷峻的目光一定超乎了她自己的想像。

  雷奧倒吸了一口氣:“好吧,明白了。白色迷霧很好,黑色煙霧很壞。”

  黑茲爾走上前,巨人攤開雙臂。山洞的圓頂在晃動,巨人的聲音在山洞裡迴響,被放大了百倍。

  可怕?巨人問,仿佛在利用被埋葬在圓頂的石碑後的所有不幸靈魂,通過一群死者齊聲說出,因為這個女孩學到了你的魔法,赫卡忒?因為你允許這些弱者藏進你的迷霧中嗎?

  一把劍出現在巨人手中——與尼克的冥鐵劍有幾分相似,只是大出五倍。我不明白,為什麼蓋婭認為這些半神值得用作供奉。換作是我,我會把他們踩扁,如同空無一物的堅果殼。

  黑茲爾心中的恐懼化作了憤怒。她尖叫一聲。山洞的四壁如同堅冰遇上了熱水,發出爆裂的聲音,幾十顆寶石向巨人飛去,如同霰彈一般穿透了他的盔甲。

  克呂提厄思踉蹌著向後退去。他空洞的聲音中透著痛苦,冥鐵胸甲上滿是窟窿。

  金色膿液從他右臂上的一個傷口滴淌下來。他的黑暗外罩漸漸變得稀薄。黑茲爾看到了他臉上兇殘的表情。

  你,克呂提厄思咆哮,你個一錢不值的——

  “一錢不值?”赫卡忒平靜地問,“我得說,黑茲爾·列維斯科懂得的魔法已經超出了我所能教給她的。”

  黑茲爾站在朋友們身前,決意要保護他們,但她的能量正在消退,劍在手中變得沉甸甸的,可她卻甚至還沒有揮出。她真希望阿裡翁在這兒,她可以借助飛馬的速度和力量。可惜這一次,她的飛馬朋友幫不了她。它屬於廣闊大地,而不是地獄的生物。

  巨人將手指探入胳膊上的一個傷口,扯出一顆嵌入其中的鑽石。傷口閉合了。

  那麼,普路托的女兒,克呂提厄思低沉的聲音說,你真相信赫卡忒會將你的利益放在心上嗎?喀耳刻是她最心愛的人之一,還有美狄亞、帕西法厄,她們最後都落得什麼下場呢,啊?

  在她身後,黑茲爾聽到安娜貝絲微微動了動,發出痛苦的呻吟。波西嘟囔了一句什麼,像是在說:“鮑勃……鮑勃……鮑勃……”

  克呂提厄思走上前,漫不經心地將劍握在身旁,仿佛他跟黑茲爾是同伴而不是敵人。赫卡忒不會跟你講實話。她派你這樣的追隨者替她完成任務,承擔所有風險。如果奇跡出現,你將我打敗,到那時候她才能燒死我。接下來,她會將殺死我的榮譽據為己有。你聽過酒神在鬥獸場是如何對付阿洛達伊雙胞胎兄弟的。赫卡忒比他更壞。她是一個背叛了泰坦的泰坦,之後她又背叛了神。你真以為她會對你信守承諾嗎?

  赫卡忒的表情讓人難以猜透。

  “我無法回應他的指責,黑茲爾,”女神說,“這是你的十字路口,必須由你自己做出選擇。”

  是啊,十字路口。巨人的笑聲在回蕩,他的傷口看似已經痊癒,赫卡忒給你的是模棱兩可,給你的是選擇,給你的是似是而非的魔法承諾。我與赫卡忒為敵,會給你真相,會排除選擇與魔法。我會去除迷霧,一勞永逸,把這個世界所有真實的恐懼展現在你眼前。

  雷奧掙扎著站起身,仿佛哮喘一般咳嗽不止。“我喜歡這傢伙,”他喘著粗氣說,“說真的,我們應該留下他,為大家做勵志演講。”他的雙手仿佛噴燈似的點亮了,“或者我會點燃他。”

  “不,雷奧,”黑茲爾說,“這是在我父親的神廟,應該由我來決定。”

  “沒錯,好吧。可是——”

  “黑茲爾……”安娜貝絲氣喘吁吁地說。

  聽到朋友的聲音,黑茲爾感到興奮異常。她差一點回過頭去,不過她明白,自己的目光不能離開克呂提厄思。

  “鎖鏈……”安娜貝絲好不容易說。

  黑茲爾猛吸了一口氣。她真傻!死亡之門還敞開著,在固定它的鎖鏈上顫抖。黑茲爾必須切斷鎖鏈,死亡之門將會隨之消失——無法為蓋婭利用。

  唯一的問題是:一個冒煙的大個子巨人攔住了她。

  你不會真的相信自己擁有那樣的力量吧,克呂提厄思罵道,你打算怎麼做,黑茲爾·列維斯科?用更多的紅寶石來砸我?下一場藍寶石雨?

  黑茲爾做出了回答。她舉起羅馬短劍,向前沖去。

  克呂提厄思顯然預料不到她會採取自殺式的行動。他舉劍的速度很慢,待他的劍劈出的時候,黑茲爾已經躲進他兩腿之間,將帝國黃金做的劍插進了他的臀大肌。這樣的表現並不淑女,聖艾格尼絲學院的修女們一定不會同意,但卻很奏效。

  克呂提厄思咆哮一聲,弓起後背,踉踉蹌蹌地從她身邊退去。迷霧依然環繞在黑茲爾身邊,與巨人的黑色煙霧相接之處發出噝噝的聲響。

  黑茲爾明白,這是赫卡忒在幫她——賦予她力量,構築起一道防禦護罩。黑茲爾也知道,如果她的意念發生動搖,在黑暗觸及她的一刹那,她將會倒下。如果真的發生這種情況,她無法確定赫卡忒是否能夠——或者說是否願意——阻止巨人將她和朋友們踩在腳下。

  黑茲爾全速奔向死亡之門,她的劍鋒將左側的鎖鏈砍得粉碎,仿佛鐵鍊是冰做的。她又撲向右邊。就在這時,克呂提厄思大喊一聲:不行!

  所幸她沒有被劈成兩半,巨人的刀鋒平著拍中了她的胸膛。她向後飛起,撞上牆壁。黑茲爾覺得渾身的骨頭都被震碎了。

  雷奧在一旁尖叫著她的名字。

  模糊的視線中,她看見一道火光。赫卡忒站在不遠處,她的身形在閃爍,眼看就要消失。她的火炬也行將熄滅,不過那也許只是因為黑茲爾在漸漸失去知覺。

  她不能放棄。她強迫自己站起身,身體的一側仿佛嵌入了刀鋒般劇痛。她的劍躺在五英尺外的地面上。她搖搖晃晃地向它走去。

  “克呂提厄思!”她喊。

  她原本把這喊聲當作無畏的挑戰,但從她嘴裡冒出來的卻是嘶啞的聲音。

  這至少引起了他的注意。巨人從雷奧和其他人面前扭過頭。看到她蹣跚的步履,克呂提厄思哈哈大笑。

  勇敢的嘗試,黑茲爾·列維斯科,克呂提厄思說,你的表現超乎我的想像。不過單憑魔法是無法將我打敗的,可惜你並沒有足夠的力量。赫卡忒辜負了你,正如她到最後辜負所有的追隨者一樣。

  黑茲爾身邊的迷霧在消散。山洞的另一頭,雷奧正往波西嘴裡灌下神食,只是波西依然沒有知覺。安娜貝絲已經蘇醒,但還在掙扎,甚至無法抬起頭來。

  赫卡忒手持火炬,在觀望等待——這一點令黑茲爾感到憤怒至極。最後一股能量在她體內湧動。

  她擲出了手中的劍——它並沒有飛向巨人,而是對準了死亡之門。門右側的鎖鏈應聲碎裂。黑茲爾在痛苦中倒下,渾身火辣辣地疼。死亡之門戰慄著,消失在一道紫色的閃光之中。

  克呂提厄思大聲怒喝,洞頂上掉下六根石柱,在地面摔得粉碎。

  “這是為了我弟弟——尼克,”黑茲爾氣喘吁吁地說,“也是你們毀掉我父親聖壇的報復。”

  你已經喪失了選擇速死的權利,巨人咆哮,我要讓你在黑暗中飽經痛苦,慢慢地死去。魔法女神赫卡忒沒辦法幫助你。沒有人能夠幫你!

  女神舉起手中的火炬。“我可不像你那麼肯定,克呂提厄思。黑茲爾的朋友只是需要一點時間趕到這裡——在你自吹自擂的時候,你已經給了他們足夠的時間。”

  克呂提厄思哼了一聲。什麼朋友?那些弱者嗎?他們根本不是我的對手。

  黑茲爾面前的空氣在晃動。迷霧變得厚重起來,中間出現一道門,四個人從裡面走了出來。

  黑茲爾臉上淌下如釋重負的淚水。弗蘭克的胳膊還在流血,綁上了繃帶,但他還活著。站在他身邊的是尼克、小笛和伊阿宋——所有人都拔劍在手。

  “對不起,我們來晚了,”伊阿宋說,“這就是需要我們解決的傢伙嗎?”

  黑茲爾甚至有些替克呂提厄思感到惋惜。

  夥伴們從各個方向發動了攻擊——雷奧對他的腿開了火,弗蘭克和小笛刺向他的胸膛,伊阿宋飛到空中,對準他的臉踢去。黑茲爾驕傲地發現,小笛用上了自己教給她的劍術。

  當巨人的煙霧面罩飄到每個人面前時,尼克總是及時出現在它跟前,揮劍砍去,黑煙被冥鐵劍悉數吸收。

  波西和安娜貝絲站起身,兩個人虛弱而精神恍惚,但他們也拿起了劍。安娜貝絲什麼時候找來了一把劍?那是用象牙做的嗎?看樣子兩個人還想幫忙,但此時已經沒有了這個必要。巨人被團團圍住了。

  克呂提厄思怒吼一聲,身體來回轉動,仿佛無法確定究竟先對誰下手。等等!別動!不!哎喲!

  他身邊的黑煙已徹底消散,除了支離破碎的盔甲之外,他沒有了任何保護。膿液從他身上十幾處傷口向外滲出,傷口剛一出現便很快癒合,不過黑茲爾看得出來,巨人已盡顯疲態。

  伊阿宋再次躍起,踢中了他的胸膛。巨人的胸甲四分五裂。克呂提厄思連連後退,劍跌落在地上。他跪倒在地,被半神包圍在中間。

  這個時候,赫卡忒走上前,舉起手中的火炬。迷霧將巨人籠罩,在碰觸到他的皮膚時發出噝噝的聲音,不停冒出氣泡。

  “結束了。”赫卡忒說。

  還沒有結束。克呂提厄思的聲音在頭頂的什麼地方響起,變得模糊不清。我的同胞已經升起,蓋婭只差奧林匹斯的鮮血了。你們集中所有人的力量才打敗了我。當大地母親睜開眼睛的時候,看你們還有什麼辦法?

  赫卡忒掉轉她的火炬,如同匕首一般插入了克呂提厄思的腦袋。巨人的頭髮燃燒得比乾柴還快,火苗順著他的頭蔓延開來,點燃他的身體,大火釋放出的熱量逼得黑茲爾不住後退。克呂提厄思一聲不吭地倒下了,臉朝下栽進哈迪斯聖壇的碎石中間,身體化成了灰燼。

  好一會兒,沒有一個人說話。黑茲爾聽到一個刺耳而充滿痛苦的聲音,發現那原來是自己的呼吸聲。她渾身感覺好像被汽車撞上了一般。

  女神面對著她:“你該走了,黑茲爾·列維斯科。帶你的朋友離開這地方。”

  黑茲爾牙齒咬得緊緊的,拼命壓住心中的怒火。“就這樣?甚至沒有一句‘謝謝你’?沒有‘幹得不錯’?”

  女神偏了偏腦袋。黃鼠狼蓋爾吱吱亂叫幾聲——也許是在道別,也許是在警告——然後消失在女主人裙子間的皺褶之中。

  “想要得到感謝,你算是找錯了地方,”赫卡忒說,“至於‘幹得不錯’,我們仍拭目以待。趕去雅典吧。克呂提厄思沒說錯,巨人正在升起——所有的巨人,他們比以往更強大。蓋婭正在蘇醒邊緣。除非你們及時趕到並阻止她,希望盛宴將會變得名不副實。”

  山洞中發出隆隆的響聲。又一根柱子跌落在地,摔得粉碎。

  “哈迪斯之屋不穩固了,”赫卡忒說,“馬上走,我們還會再見。”

  女神消失了,迷霧也隨之消散。

  “她真夠友好的。”波西抱怨道。

  大家一齊望向他和安娜貝絲,仿佛剛剛意識到他們的存在。

  “夥計。”伊阿宋給了波西一個熊抱。

  “你們從塔塔勒斯歸來了!”雷奧叫喊,“我預見到了這一幕!”

  小笛抱住安娜貝絲,失聲痛哭。

  弗蘭克跑到黑茲爾跟前,用胳膊輕輕摟住她。“你受傷了。”他說。

  “說不定是肋骨斷了,”她說,“弗蘭克——你的胳膊怎麼了?”

  他勉強笑笑:“說來話長。我們都還活著,這才是最重要的。”

  她開心得有些暈暈的,過了一會兒才注意到尼克。他獨自站在一旁,神情中充滿了痛苦與矛盾。

  “嘿!”她沖他喊,用沒有受傷的一隻胳膊對他招招手。

  他猶豫了一下,走過來在她額頭上一吻。“真高興你沒事,”他說,“亡靈說得沒錯,我們中只有一個趕到了死亡之門。你……你一定會令父親感到驕傲。”

  她笑了,用一隻手輕輕捧住他的臉。“如果少了你,我們就無法打敗克呂提厄思。”

  她用大拇指在尼克的眼睛上擦了擦,不明白他為什麼會哭。她非常想知道這其中的究竟——在過去的幾周裡究竟發生了什麼。經歷了那麼多,黑茲爾更加感到慶倖,自己能擁有這樣一位弟弟。

  沒等她道出心中的話,洞頂戰慄起來。殘存的磚塊上現出條條裂縫。一道道塵土有如雨點般傾瀉而下。

  “我們必須馬上離開,”伊阿宋說,“呃,弗蘭克……?”

  弗蘭克搖搖頭。“我今天只能尋求一次幽靈的幫助。”

  “等等,你說什麼?”黑茲爾問。

  小笛眉毛一揚:“你不可思議的男朋友以瑪爾斯之子的名義呼喚幫助。他召喚死亡戰士的魂靈,讓他們帶我們穿過……哦,其實我也不知道是什麼,亡靈的通道?我只知道那地方很黑很黑。”

  左面的一段石壁倒下了。一具石頭骷髏上,兩隻紅寶石眼睛掉下來,滾落在地板上。

  “看來我們只能用影子旅行了。”黑茲爾說。

  尼克皺皺眉:“黑茲爾,只有我一個還能勉強應付,再加上七個人——”

  “讓我來幫你。”她努力表現出自信。她從未嘗試過影子旅行,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實現,不過在成功控制迷霧、改變迷宮之後,她必須相信有這樣的可能。

  一整片磚塊從屋頂脫落下來。

  “大家牽起手來!”尼克大聲喊。

  眾人急忙拉成一個圓圈。黑茲爾想像在他們頭頂出現了希臘的鄉村。山洞倒塌了,她感到自己融進了影子當中。

  他們出現在俯瞰阿刻戎河的山腰上。太陽剛剛升起,水面波光粼粼,雲層閃耀著橙色的光芒。清冽的早晨彌漫著金銀花的香氣。

  黑茲爾左邊拉住弗蘭克,右邊拉住尼克。他們都還活著,幾乎可以說完整無缺。從樹木間透過的陽光是她見過的最美的東西。她好希望那一刻能永恆——沒有怪獸,沒有神祇,沒有邪惡的幽魂。

  這時,她的朋友們一個個動了起來。

  發現自己正與波西的手握在一起,尼克連忙鬆開了手。

  雷奧後退幾步:“要知道……我想我得坐會兒才行了。”

  他倒在了地上。其他人也跟著倒下。阿爾戈二號正飄在幾百碼外的河面上空。黑茲爾知道,他們應該給海治教練發出信號,告訴他,他們都還活著。他們在神廟待了有一個晚上?還是好幾個夜晚?然而在這一刻,幾個人累得只能坐下來放鬆身體,不住長籲短歎大家都還活著。

  他們開始互相講述起了各自的經歷。

  弗蘭克講述了幽靈軍團與怪獸軍隊之間的戰鬥——尼克如何利用戴克裡先的權杖,伊阿宋和小笛如何勇敢殺敵。

  “弗蘭克過謙了,”伊阿宋說,“他指揮了整個軍團。你們真該親眼看看。哦,順便說一句……”伊阿宋朝波西望了一眼,“我辭去了我的職務,在戰場上將弗蘭克提升為執政官。除非你打算叫板這個決定。”

  波西笑了:“毫無爭議。”

  “執政官?”黑茲爾瞪著弗蘭克。

  他不自在地聳聳肩。“嗯……是啊,我知道這聽起來有點兒怪。”

  她好想張開臂膀擁抱他。不過想到自己斷掉的肋骨,她只是皺了皺眉。她吻了他:“非常完美。”

  雷奧拍拍弗蘭克的肩膀。“就該這樣,張。你現在可以命令屋大維放下武器了。”

  “聽起來不錯。”弗蘭克說著,擔心地看看波西,“可是你們……塔塔勒斯一定夠你們受的。那下面究竟發生了什麼。你們怎麼……?”

  波西的手指與安娜貝絲交織在一起。

  黑茲爾恰好看了尼克一眼,發現他目光中流露出痛苦的表情。她不知道這是為什麼,也許他在想,波西和安娜貝絲能彼此擁有是多麼幸運,而尼克只能獨自一人穿越塔塔勒斯。

  “我們會講述我們的故事,”波西保證,“不過現在還不是時候,好嗎?我還沒準備好去回憶那個地方。”

  “還不行,”安娜貝絲也說,“現在……”她望著河面猶豫了,“哦,我們的船來了。”

  黑茲爾回過頭,阿爾戈二號駛進了港口,飛行槳在劃動,船帆上鼓滿了風。范斯塔的龍頭在陽光下閃亮。即便從遠處,黑茲爾也能聽到它在吱嘎作響,發出叮噹的歡呼聲。

  “我的寶貝!”雷奧歡呼。

  船緩緩靠近,黑茲爾看到海治教練佇立在船頭。

  “時間正好!”教練沖下面喊。他使勁皺起眉頭,但目光閃動。也許,只是也許,他很高興見到他們。“是什麼耽誤了你們那麼長時間,紙杯蛋糕?你們的客人一直在等候!”

  “客人?”黑茲爾咕噥道。

  海治教練身邊的欄杆旁,出現一位黑色頭髮、紫色披風的女孩,她臉上沾滿塵土與血痕,黑茲爾竟沒有認出她來。

  蕾娜趕到了。

第三十九章 阿爾戈二號再次踏上征途

  波西望著雅典娜帕台農神像,等待被它撞翻在地。

  雷奧新完成的機械提升系統令人驚歎,它將雕像輕輕鬆松放低到山坡上。四十英尺高的女神安詳地注視著痛苦之河,金色的外衣在陽光的映射下如同熔化的金屬。

  “難以置信。”蕾娜讚歎道。

  她剛才哭紅了雙眼。降落在阿爾戈二號之後不久,她的飛馬西庇阿就倒下了。前一天夜裡,一頭獅鷲的突襲在它身上留下了一行爪印,它中了毒。蕾娜用她的金色匕首幫馬兒得到了解脫,飛馬化作一片塵土,散落在透著甜甜味道的希臘空氣中。也許這個結局對於飛馬來說並不算壞,但蕾娜失去了一個忠實的朋友。波西覺得,她的生命中已經失去了太多。

  執政官小心地圍繞著雅典娜神像轉起了圈。“看起來像新的一樣。”

  “沒錯,”雷奧說,“我們掃掉了蜘蛛網,還用了點兒清潔劑,不算太難。”

  阿爾戈二號在頭頂盤旋。范斯塔在雷達上警惕著隨時可能出現的威脅,船員們決定在山坡上吃午飯,討論下一步的行動。經歷了過去的幾周,波西覺得大家應該一起好好吃上一頓——事實上,只要不是火焰河水或者德拉空肉湯就行。

  “嗨,蕾娜,”安娜貝絲喊,“來吃點兒東西,跟我們一起。”

  執政官向他們看過來,黑色的眉毛皺了起來,仿佛“跟我們一起”無從考慮。波西從未見過蕾娜脫下盔甲的模樣。盔甲在船上交由奇異桌布福德修理去了。她穿了一條牛仔褲,朱庇特營地的紫色T恤衫,與一位普通少年幾乎沒什麼兩樣——除了腰帶上的匕首和警惕的神色,仿佛隨時準備應對從任何方向發動的攻擊。

  “好吧。”她終於同意了。

  大家挪動身子,給她在圓圈裡騰出點兒地方。她盤腿在安娜貝絲身邊坐下,拿起一塊乳酪三明治,從邊上咬了一口。

  “好吧,”蕾娜說,“弗蘭克·張……執政官。”

  弗蘭克動了動身子,抹掉下巴上的麵包渣。“哦,是啊,現場提拔。”

  “率領一支不同尋常的軍團,”蕾娜說,“幽靈軍團。”

  黑茲爾保護地用胳膊挽住了弗蘭克。在船上的醫務室接受一個小時的治療之後,他們看來好多了,不過波西看得出來,與他們原先在朱庇特營地的老上司共進午餐,他們不知該做何感想。

  “蕾娜,”伊阿宋說,“你真該親眼見見他的樣子。”

  “他的確令人讚歎。”小笛說。

  “弗蘭克是個領袖,”黑茲爾強調,“他會成為一位偉大的執政官。”

  蕾娜的目光轉向弗蘭克,仿佛在試著猜測他的重量。“我相信你,”她說,“我批准了。”

  弗蘭克眨眨眼:“真的嗎?”

  蕾娜乾巴巴地笑了。“瑪爾斯的兒子,幫助找回軍團鷹徽的英雄……我可以同這樣一位半神並肩作戰。我只是不知道,該如何說服第十二閃電軍團。”

  弗蘭克皺皺眉。“是啊,我也在擔心這個問題。”

  波西依然沒有適應弗蘭克的巨變。“急速生長期”還只能算是保守的說法。他至少長高了三英寸,不再像從前一般矮胖,身體變得更加壯實,如同一位中後衛橄欖球員。他的面孔更顯堅毅,下巴更加棱角分明,仿佛變成了一頭公牛,然後又變了回來,卻保留了那股牛勁。

  “軍團會聽你的,蕾娜,”弗蘭克說,“你孤身一人穿越遠古之地,趕到了這裡。”

  蕾娜嚼著三明治,如同嚼蠟一般。“如果這樣去做,我就違背了軍團的規定。”

  “凱撒渡過盧比孔河[1],也違背了規定,”弗蘭克說,“偉大的領袖有時必須擺脫框架的束縛。”

  她搖搖頭。“我不是凱撒。在戴克裡先的宮殿找到伊阿宋的紙條後,尋找你們就變得容易了。我只不過做了自己認為必須做的。”

  波西忍不住笑了。“蕾娜,你太謙虛了。為了對安娜貝絲做出回應,你單槍匹馬飛越了半個世界,因為你明白,這是我們尋求和平的最佳時機。這是何其英勇啊。”

  蕾娜聳聳肩。“一個半神掉進塔塔勒斯,歷盡千辛萬苦歸來,反而誇我英勇。”

  “他有別人的幫助。”安娜貝絲說。

  “哦,顯而易見,”蕾娜說,“如果沒有你,我懷疑波西連掉進一個紙袋子都找不到出來的路。”

  “沒錯。”安娜貝絲表示贊同。

  “嘿!”波西抱怨。

  所有人都笑了,但波西並不介意。見到大家的笑容,他感覺好極了。能夠待在凡人世界,呼吸無毒的空氣,享受陽光灑在背上的感覺,這就很好。

  忽然,他想起了鮑勃。替我向太陽和星辰問好。

  波西的笑容消失了。正是鮑勃和達瑪森犧牲了自己的生命,波西和安娜貝絲才能夠坐在這裡,享受陽光,享受朋友們的歡笑。

  這不公平。

  雷奧從腰帶上掏出一把小螺絲刀,戳起一隻裹上巧克力的草莓,遞給海治教練。接著,他又掏出一把螺絲刀,給自己戳了一粒草莓。

  “那麼,關於兩千萬比索的問題,”雷奧說,“我們得到了這個略微顯舊的四十英尺高的雅典娜雕像。我們打算拿它幹什麼?”

  蕾娜望向雅典娜帕台農神像。“它待在這山坡上很美,不過我大老遠來可不是欣賞它的。安娜貝絲說過,它必須經由一位羅馬領袖歸還給混血營地。我說得對嗎?”

  安娜貝絲點點頭。“我做了一個夢……在塔塔勒斯。我站在混血山上,雅典娜的聲音說,‘我必須站在這裡,羅馬人必須將我帶來’。”

  波西不安地打量著雕像。他與安娜貝絲的母親的關係從來就談不上親密。他一直覺得姑奶奶雕像會活過來,一口把他吃掉,或是一言不發地將他踩在腳下——因為他給她女兒帶來了太多麻煩。

  “有道理。”尼克說。

  波西身子向後縮了一下。尼克似乎讀懂了他的心思,對雅典娜踩死他這一點表示贊同。

  哈迪斯的兒子坐在圈子的另一頭,除了半個石榴之外什麼都沒吃,那是地獄的水果。波西不知道,這是不是尼克跟他開的一個玩笑。

  “雕像是一個強大的象徵,”尼克說,“由一個羅馬人將它歸還給希臘人……能夠修復歷史的隔閡,也許還能治癒神祇們分裂的人格。”

  海治教練將草莓連同半個螺絲刀一起吞了下去。“好了,繼續吧,我與任何一位半羊人一樣熱愛和平——”

  “你痛恨和平。”波西說。

  “問題在於,伐耳迪茲,我們離雅典不過幾天的行程。在那裡,有一支巨人軍隊在等待我們。我們一路歷盡千辛萬苦,救出了這尊雕像——”

  “是我經歷了大多數的苦難。”安娜貝絲提醒他。

  “因為預言將它稱為巨人殺手,”教練接著說,“所以,我們幹嗎不把它一起帶去雅典呢?它顯然是我們的秘密武器。”他看了一眼雅典娜帕台農神像,“在我看來它更像一枚彈道導彈,要是伐耳迪茲給它裝上引擎,說不定——”

  小笛清清嗓子:“哦,好主意,教練,不過我們很多人都夢到了或是看到了蓋婭在混血營地上升起……”

  她拔出匕首——克陶普垂斯,將它放在自己的餐盤上。這時候,刀鋒上除了映射出的天空之外別無他物。不過,見到它依然讓波西感到不安。

  “自從我們回到船上,”小笛說,“我就一直從刀鋒上見到些不祥的景象。羅馬軍團已經接近了混血營地的攻擊距離。他們在等待增援:精靈,神鷹,狼族。”

  “屋大維,”蕾娜叫道,“我告訴過他等我。”

  “等我們接過指揮權,”弗蘭克建議,“我們的第一個正式命令應該是把屋大維裝進最近的弩炮,將他射得越遠越好。”

  “同意,”蕾娜說,“不過現在——”

  “他決意要發動戰爭,”安娜貝絲插了進來,“除非我們阻止他,他一定會得逞。”

  小笛轉動刀刃。“不幸的是,那還不是最糟糕的。我看到了未來可能的影像——燃燒的營地,羅馬和希臘半神屍橫遍野。還有蓋婭……”她說不下去了。

  波西還記得塔塔勒斯神以實體出現的樣子,高聳過他的頭頂。他從來沒有感到過這般無助與恐懼。一想到自己的劍脫手滑落在地,他依然感到無地自容。

  你也許可以設法毀滅大地。塔塔勒斯說過。

  如果蓋婭如此強大,身邊還擁有一支巨人軍隊,波西不知道單憑七個半神如何能阻止她,特別是在大多數神祇已經失去了戰鬥力的時候。他們必須在蓋婭醒來之前阻止巨人,否則一切都將終結。

  如果雅典娜帕台農神像是一件秘密武器,將它帶去雅典具有十足的誘惑力。該死的,波西有些喜歡教練的主意,將它作為一枚導彈,將蓋婭送到天神的核爆蘑菇雲上去。

  不幸的是,他的內心告訴他,安娜貝絲說得對。雕像屬於長島,它也許能阻止兩個營地之間一觸即發的戰爭。

  “讓蕾娜帶走雕像,”波西說,“我們繼續前往雅典。”

  雷奧聳聳肩。“我沒什麼問題,不過,呃,有幾個麻煩的後勤問題。我們還有——兩周的時間,然後就是羅馬盛宴的日子,蓋婭就會在那時候升起?”

  “希望盛宴,”伊阿宋說,“那是在八月一日。今天是——”

  “七月十八日,”弗蘭克說,“所以沒錯,從明天算起,剛好十四天。”

  黑茲爾眉頭緊蹙:“我們花了十八天才從羅馬趕到這裡——原本最多只需要兩三天的行程。”

  “所以,考慮到我們一貫的壞運氣,”雷奧說,“也許我們有足夠的時間將阿爾戈二號帶去雅典,找到巨人,阻止他們喚醒蓋婭。只是也許。不過,蕾娜如何能趕在希臘人和羅馬人大打出手之前將這尊大雕像送回到混血營地呢?她甚至連飛馬都沒有了。呃,對不起——”

  “沒事。”蕾娜怒道。她也許將他們視作同盟而非敵人,但波西看得出來,蕾娜對雷奧的態度依然有些強硬,也許是因為他在新羅馬炸飛了半個廣場。

  她深吸了一口氣。“可惜,雷奧說得對。我不知道如何運送這麼大的傢伙。假設——呃,我希望你們有一個答案。”

  “迷宮,”黑茲爾說,“我……我是說,如果帕西法厄真的已將它重啟,我認為它……”她擔憂地看了看波西,“嗯,你說過迷宮能將你帶到任何地方,那麼也許——”

  “不。”波西和安娜貝絲異口同聲地說。

  “不是想打擊你,黑茲爾,”波西說,“不過……”

  他拼命尋找恰當的措辭。他如何能向一個從未探索過它的人描述迷宮呢?代達洛斯將它創造為一個活生生的、會生長的迷宮。在過去的數個世紀裡,它如同樹根一般在整個世界的表面之下蔓延。當然,它能夠將你帶去任何地方,讓距離變得毫無意義。你可以從紐約走進迷宮,行走十英尺,從洛杉磯的迷宮走出——但前提條件是你能找到一種可靠的導航方式,否則迷宮會欺騙你,在每一個轉角處試圖將你殺死。代達洛斯死後,隧道網路崩潰了,波西總算是松了一口氣。迷宮在自行再生,如蜂窩般在地下蔓延,為怪獸們提供一個寬敞的新家……這個念頭令他無論如何也高興不起來。他要面對的問題已經夠多的了。

  “首先,”他說,“迷宮中的通道對於雅典娜帕台農神像來說太小,你不可能將它帶進那下麵——”

  “即便迷宮重新開啟,”安娜貝絲接著他的話說,“我們也不知道它目前是什麼狀況。從前在代達洛斯的控制之下,它就夠危險的了,他並不邪惡。如果帕西法厄依照自己的意願重新塑造了迷宮……”她搖搖頭,“黑茲爾,也許你的地下感知能夠指引蕾娜穿越其中,別的任何人都不可能有機會。而我們這兒也需要你。再說,如果你在迷宮中迷失了方向——”

  “你說得對,”黑茲爾鬱鬱地說,“還是算了。”

  蕾娜的目光打量著所有人。“還有別的主意嗎?”

  “我去,”弗蘭克自告奮勇地說,雖然他聽起來並不開心,“如果我是執政官,我應該去。也許我們能裝配一個滑車之類的東西,或者——”

  “不,弗蘭克·張,”蕾娜露出疲倦的笑容,“我希望我們今後能並肩作戰,不過目前你的任務是與這艘船的船員們一道。你是七子預言的七個人之一。”

  “我不是。”尼克說。

  每個人都停下了咀嚼。波西凝視著對面的尼克,努力在判定他是不是在說笑。

  黑茲爾放下叉子:“尼克——”

  “我跟蕾娜一起去,”他說,“我能借助影子旅行運輸雕像。”

  “呃……”波西舉起一隻手,“我是說,我知道你剛幫助我們八個人回到了地面,值得欽佩。不過一年以前你說過,僅僅傳輸你自己便是危險和難以預料的。有兩次你出現在了中國。運送一尊四十英尺長的雕像外加兩個人穿越半個世界——”

  “從塔塔勒斯回來之後我已經變了。”尼克眼中燃起了怒火——炙熱得超出了波西能理解的限度。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了什麼錯事惹惱了這傢伙。

  “尼克,”伊阿宋打斷了他,“我們並不是在質疑你的能力。我們只不過希望確保你不會因為貿然嘗試而害死了自己。”

  “我可以做到,”他堅持,“我會做一些短跳——每次幾百英里。的確,每一跳之後,我都無法抵擋怪獸。我需要有蕾娜保護我和雕像。”

  蕾娜一臉無動於衷。她打量著每一個人,審視著他們的臉,但自己卻絲毫不動聲色。“有人反對嗎?”

  沒有一個人說話。

  “很好,”她說,如同法官似的做出了最後的定論,如果她有一把小木槌,波西懷疑她已經敲下,“我沒有聽到更好的建議。不過,我們將遭遇數不清的怪獸攻擊。帶上第三個人會讓我更安心。那是探險的最佳數字。”

  “海治教練。”弗蘭克脫口而出。

  波西注視著他,懷疑自己是否聽清楚了。“呃,你說什麼,弗蘭克?”

  “教練是最佳的人選,”弗蘭克說,“唯一的選擇。他是優秀的戰士,經歷過實戰的保護者。他能夠完成任務。”

  “一個農牧神。”蕾娜說。

  “半羊人!”教練怒吼,“是的,我會去的。此外,你們回到混血營地之後,你會需要一個有人脈、懂得外交技巧的人,以免希臘人對你群起而攻之。我得去打個電話——呃,我是說,我得去拿我的球棒。”

  他站起身,對弗蘭克做了個暗示,波西一點兒也看不明白。雖然他是在自告奮勇參加一次與自殺幾乎無異的行動,教練卻顯得心存感激。他踏著腳下的蹄子向樓梯跑去,宛如一個興奮的孩子。

  尼克站起身。“我也該走了,為了旅行必須稍事休息。我們日落時在雕像前集合。”

  他走後,黑茲爾皺起眉:“他的行為很古怪。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考慮清楚了。”

  “他不會有事的。”伊阿宋說。

  “希望你說得對,”她的手在地面上拂過,鑽石從地面冒了出來——無數閃亮的石頭,“我們都處在另一個十字路口。雅典娜帕台農神像即將西行,阿爾戈二號向東。我希望我們做出了正確的選擇。”

  波西希望能說幾句鼓舞人心的話,但他內心感到不安。儘管他們歷經千辛萬苦,也贏得過那麼多次戰鬥,但距離戰勝蓋婭依然太過遙遠。當然,他們釋放了塔納托斯,關閉了死亡之門。現在至少他們能殺死怪獸,讓它們在塔塔勒斯裡待上一陣。可是巨人又回來了——所有的巨人。

  “有一件事令我放心不下,”他說,“如果希望盛宴就在兩周之後,而蓋婭需要兩個半神的鮮血來喚醒自己——克呂提厄思是怎麼說的?奧林匹斯的鮮血?——那我們所做的豈不正是蓋婭所希望的,前去雅典?如果我們都不去,她就無法犧牲我們中的任何一個,那是否意味著,她無法被徹底喚醒呢?”

  安娜貝絲搖搖頭。波西盡情欣賞著她現在的模樣。回到凡人世界,沒有了死亡迷霧,她的金髮上灑滿了陽光——雖然她依然瘦弱蒼白,和他自己一樣。她灰色的眼睛裡思潮湧動。

  “波西,預言總是模棱兩可,”她說,“如果我們不去,我們也許會失去最好,也是唯一的阻止她的機會。雅典將是戰鬥發生的地方,我們無可避免。此外,阻撓預言發生的企圖從來都不會成功。蓋婭會從別的地方抓住我們,或是灑下別的半神的鮮血。”

  “是啊,你說得對,”波西說,“我不喜歡這個事實,但你是對的。”

  眾人的情緒變得有如塔塔勒斯的空氣一般陰鬱,最後還是小笛打破了僵局。

  “好啦!”她收起匕首,拍拍她的羊角,“美味的野餐。誰還想要甜點?”

  日落時分,波西看到尼克正往雅典娜帕台農神像的底座上捆綁繩索。

  “謝謝你。”波西說。

  尼克皺起眉:“謝我什麼?”

  “你答應帶大家前往哈迪斯之屋,”波西說,“你做到了。”

  尼克將繩子的兩頭綁在一起,打成一個結。“你從羅馬的青銅罐裡把我救了出來。後來又一次救了我的命。這只是我所能盡到的一點微薄之力。”

  他的聲音堅毅而充滿戒備。波西一直希望能搞懂這傢伙為什麼會這樣,但從來就沒有成功過。尼克不再是那個來自韋斯托弗學校,手裡拿著魔法卡片的古怪孩子,也不再是那個在迷宮中追趕米諾斯幽魂的憤怒獨行者。可他究竟是誰呢?

  “還有,”波西說,“你去看望了鮑勃……”

  他向尼克講起了他們穿越塔塔勒斯的旅程。他覺得要是有什麼人能夠理解,尼克一定是其中之一。“你讓鮑勃相信,我值得信任,雖然我自己從未去看望過他。我從沒有把他放在心上。或許正是你對他的善良救了我們的命。”

  “是啊,好吧,”尼克說,“不把人放在心上……可能會很危險。”

  “夥計,我是在對你表示感謝。”

  尼克毫無幽默感地笑了。“我是在說沒必要。現在我需要完成我的工作,如果你能給我一點空間的話。”

  “是啊,是啊,好吧。”波西退後幾步,尼克拿起繩索的一頭,挎上肩頭,仿佛雅典娜帕台農神像是個巨大的背包。

  被人告訴說到一邊兒待著去,波西不禁感覺有些受傷。不過,尼克經歷了太多。這傢伙獨自一人在塔塔勒斯中生存了下來。波西親身體驗過,明白那需要付出多大的代價。

  安娜貝絲走上山坡,來到他們身邊。她握住波西的手,這讓他好受了些。

  “祝你好運。”她告訴尼克。

  “是啊,”他沒有去看她的眼睛,“你也是。”

  一分鐘過後,蕾娜和海治教練全副盔甲,肩負背包來了。蕾娜一臉嚴肅,準備戰鬥。海治教練笑眯眯的,仿佛在期待一場驚喜派對。

  蕾娜擁抱了安娜貝絲。“我們一定會成功。”她說。

  “我知道你一定會。”安娜貝絲說。

  海治教練把球棒扛在肩上。“是啊,別擔心。我會回到營地,看望我的寶貝!呃,我是說,我會把這個寶貝弄回到營地!”他拍拍雅典娜雕像的腿。

  “好吧,”尼克說,“請抓住繩索,我們走吧。”

  蕾娜和海治抓緊繩索。空氣暗淡下來。雅典娜雕像陷入自己的陰影之中,消失了,與它的三個護送者一道。

  夜幕降臨之後,阿爾戈二號起航了。

  眾人向西南方向行駛,抵達海岸後,在愛奧尼亞海上乘風破浪。重新感到身下的海浪,波西放下了心。

  從陸地上前往雅典距離更近,但經過在義大利與山神的遭遇之後,大家認為如果沒有十足的必要,他們不會飛越蓋婭的領地。他們圍繞希臘大陸航行,追隨古代希臘英雄們曾經的足跡。

  對此波西倒沒什麼意見。他很高興回到父親的懷抱之中——新鮮的海風湧進他的胸膛,咸咸的水花濺上他的臂膀。他佇立在右舷的欄杆邊,閉上雙眼,感受著身下的海流。不過,塔塔勒斯的影子不停在他心中灼燒——火之河、怪獸重生的佈滿水泡的地面、詛咒女神在頭頂上血紅的雲層中盤旋的黑暗森林。最重要的是,他想到沼澤地中央的一座小屋,溫暖的篝火,滿架的幹草藥和德拉空肉乾。他不知道,那間小屋此刻是否已經空空如也。

  安娜貝絲擠到他身旁,帶著令人安慰的體溫。

  “我知道,”她讀懂了他的神情,低聲說,“我心中也擺脫不掉那個地方的影子。”

  “達瑪森,”波西說,“還有鮑勃……”

  “我知道,”她的聲音顯得有些虛弱,“我們不能辜負了他們做出的犧牲。我們必須打敗蓋婭。”

  波西向夜空中望去。他真希望他們是在長島的海灘上,而不是在半個地球之外仰望星空,幾乎是在駛向註定無疑的死亡。

  他不知道尼克、蕾娜和海治此刻在什麼地方,又需要多久才能回去——假設他們能活下來。他想像著羅馬人正集結戰線,包圍混血營地。

  十四天趕到雅典。之後無論好壞,戰爭將有一個分曉。

  船頭上,雷奧開心地吹著口哨,擺弄著範斯塔的機械腦袋,嘟囔著水晶和星盤之類的話。船中間,小笛和黑茲爾在練習劍術,金色與銅色的刀鋒在夜色中發出清脆的響聲。伊阿宋和弗蘭克站在舵旁,低聲交談著什麼——也許是在講述軍團的故事,或是交流作為執政官的想法。

  “我們有一支優秀的團隊,”波西說,“如果我必須駛向死亡——”

  “你不會死在我面前,海藻腦袋,”安娜貝絲說,“記得嗎?永不再分離。等我們回家……”

  “什麼?”波西問。

  她吻了他:“等我們打敗蓋婭再問我。”

  他臉上露出了微笑,有值得期盼的東西令他感到開心。“聽你的。”

  他們駛離海岸邊,天色暗了下來,天空中出現了更多的星辰。

  波西研究著天上的星座——安娜貝絲很多年以前教過他的。

  “鮑勃向你們問好。”他對星辰說。

  阿爾戈二號駛入了夜色之中。

  [1] 凱撒大帝是羅馬共和國傑出的軍事統帥、政治家。他不管“將領不得帶兵進入義大利”的禁令,出兵攻打龐培,渡過盧比孔河進入義大利本部,向羅馬元老院宣戰。最終集大權於一身,實行獨裁統治。

  ☆、希臘主神神譜

  ☆、希臘諸神檔案

  ——永遠無法捕獲愛情的卡裡普索

  其實當天神也不意味著永遠幸福,無憂無慮。諸神的詛咒通常殘酷無情。

  卡裡普索就被自己的父親阿特拉斯囚禁在孤獨的島嶼,施加在她身上的詛咒永無止境。命運女神每隔一段時間就會送英雄到島上,卡裡普索都會愛上他們,但他們最終都會離去。

  檔案1:最悲情的卡裡普索

  檔案來源:荷馬史詩《奧德賽》

  在荷馬史詩《奧德賽》中,卡裡普索愛上了希臘英雄奧德修斯,將他困在自己的奧傑吉厄島上,長達七年。但最終還是沒能留住他的心。

  奧德修斯:“諸神把我送到奧傑吉厄島,就是可畏的女神、美髮的卡裡普索的居所地。她將我救起,溫柔地照顧我的飲食起居,答應讓我長生不老。但她始終改變不了我心中歸家的心意。我在那裡滯留七年,時時流淚,沾濕卡裡普索贈我的件件神衣。”

  檔案2:最黑暗的卡裡普索

  檔案來源:電影《加勒比海盜》

  美麗的女神在《加勒比海盜》中被塑造成黑暗海神的形象,永遠沒有停止她的滅世計畫。在愛情悲劇之外增添了許多邪惡的元素。她和大衛·鐘斯相愛,鐘斯為了和她廝守,成為“飛翔的荷蘭人”號的船長。但是卡裡普索背叛了大衛·鐘斯,於是大衛·鐘斯召集九大海盜封印了她,而大衛·鐘斯被詛咒變成了章魚頭。

  檔案3:最動人的卡裡普索

  檔案來源:《波西·傑克遜與迷宮之戰》

  “波西·傑克遜系列”裡的卡裡普索,相比希臘神話中的形象,是個美麗異常、善良又單純,充滿青春氣息的女神。“她長著美麗的琥珀色眼眸,棕色的秀髮輕輕挽在一側的肩膀上。她的年齡大約有十五歲,或是十六歲……仿佛她的容顏永遠不會隨著歲月的流逝而衰老。”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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