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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血營英雄:智慧印記 The Mark of Athena By 雷克·萊爾頓 Richard Riordan

第一章 陰陽怪氣的雕像大神最挑剔

  在遇到那座會爆炸的雕像之前,安娜貝絲以為自己已經做好了一切準備。

  她在飛空戰船阿爾戈二號的甲板上來回踱著步子,一而再再而三地檢查著所有的弩炮,確保它們都被牢牢鎖定。她又一再確認那面“我們為和平而來”的白色旗子正飄揚在桅杆之上。她帶著船員們一起把計畫、備用計畫、備用計畫的備用計畫複習了一遍。

  最最重要的是,她把他們那位戰爭狂人、監護人喜洋洋·海治教練拉到一邊,讓他在船艙裡享受晨間休息,觀看混合武術錦標賽的重播節目。當他們駕駛著一艘魔法的希臘三層劃槳戰船飛入很可能是敵對一方的羅馬營地時,一隻身穿健身服,揮舞著大棒,怒吼著“去死吧!”的中年半羊人絕對是最最不需要的。

  看起來一切都井井有條、狀況良好。甚至她在戰船起航時感到的那種神秘的寒意也消散無蹤了,至少現在如此。

  戰船自雲層中下降,但安娜貝絲卻抑制不住地開始糾結。如果這是個壞主意呢?如果羅馬人恐慌起來,一見到他們就立即發動攻擊呢?

  阿爾戈二號看上去可絕對不是友善之輩。它有兩百英尺長,船體覆蓋著青銅裝甲,船頭船尾全都裝載著連發十字弓,船頭雕像是一頭噴火的金屬龍,船腹還裝載著兩架旋轉弩炮,發射出的易爆弩箭足可以炸開混凝土……好吧,這可不是來參加友鄰見面會時最適當的交通工具。

  安娜貝絲已經努力先提前跟羅馬人打招呼了。她讓雷奧送出了一份他的特殊發明——視頻卷軸——好先給在營地裡的朋友們通個氣。真希望那條消息已經順利到達了。雷奧曾想在船身底部漆上一行巨大的字——“最近咋樣”,再加上個笑臉。但安娜貝絲否決了這個主意。她不知道羅馬人會不會有幽默感。

  現在想返航已經太晚了。

  船身周圍的雲層分開,露出了下方奧克蘭山脈那金綠相間的草毯。安娜貝絲緊緊握住了右舷欄杆上固定著的一面青銅盾牌。

  她的三位船員也都站到了各自的崗位上。

  在船尾後甲板那裡,雷奧像瘋子一樣沖來沖去,檢查著他那些儀錶盤和杠杆。絕大多數舵手都會滿足于領航員的方向盤與舵柄。雷奧卻還安裝了一套鍵盤、監視器、從利爾噴氣機上拆下來的航空控制裝置,還有一個從任天堂Wii遊戲機上拆下來的手勢控制感測器。他可以拉拉節流杆就讓戰船轉向,也可以通過抽出張唱片就讓武器開火,或者通過迅速搖動Wii的手柄控制器來讓戰船起航。即使以混血半神的標準看來,雷奧也有著嚴重的多動症。

  小笛在主桅杆和弩炮之間來來回回地踱著步子,練習著她的臺詞。

  “放下你們的武器,”她嘟囔著說,“我們只是來談談的。”

  她那充滿魅力的話語是如此強大,影響到了安娜貝絲,讓她充滿了渴望,想要放下她的匕首,好好促膝長談。

  身為阿芙洛狄忒的孩子,小笛已經相當努力地在掩飾自己的美麗了。今天她穿著一條破破爛爛的牛仔褲,腳下的運動鞋磨損很嚴重,上身是一件白色的背心,上面竟有粉紅色的Hello Kitty圖案(也許這只是為了好玩,不過安娜貝絲從來不能確定小笛是怎麼想的)。她那波浪般的棕色長髮編成了辮子甩在右側,上面系著一根雄鷹的羽毛。

  然後是小笛的男朋友——伊阿宋。他站在船首高出的十字弓平臺上,羅馬人能輕易地從這個位置看到他。他的手緊握著黃金劍,手指關節都發白了。除了這一點,對於一個把自己變成靶子的人來說,他看上去倒是相當冷靜。在橙色混血營T恤和牛仔褲外面,他還套上了一件古羅馬寬外袍,系上了紫色的披風——那是他之前作為執政官的軍銜象徵。風吹亂了他金色的頭髮,配上他那雙冰藍色的眼睛,看上去真是結實帥氣,充滿控制力——就像是一個朱庇特之子應有的樣子。

  他自幼在朱庇特營地長大,希望他這張熟悉的臉龐能讓羅馬人遲疑一下,不會直接把戰船從天空中轟下來。

  安娜貝絲很想隱藏自己的想法,不過她仍然不能完全信任伊阿宋這個傢伙。他表現得太過完美了——永遠循規蹈矩,永遠能做出光榮事蹟。他甚至長得也太完美了。在她的腦海深處,總有一種挑剔的想法:如果這是一場騙局,如果他背叛了我們呢?會不會在我們駛向朱庇特營地之後,他會突然說:“嘿,羅馬人!看看這些俘虜,還有我帶給你們的這艘超酷戰船!”

  安娜貝絲也不確定這些會發生。但一看到他,她仍然會泛起苦澀的感受。他是赫拉牽強的“交換項目”中的一部分。為了串聯起希臘混血營和羅馬的朱庇特營地,那位她最討厭的女王陛下——奧林匹斯的神後,說服了其他諸神,告訴他們這兩群孩子——羅馬人和希臘人——必須要把力量聯合起來,才能從邪惡的大地女神蓋婭手中拯救這個世界。而蓋婭正在從地下覺醒,隨之而來的,還有她那些恐怖的巨人後代。

  赫拉在毫無預警的情況下擄走了安娜貝絲的男朋友波西·傑克遜,清除了他的記憶,把他送到了羅馬營地。而作為交換,希臘人則得到了伊阿宋。這些都不是伊阿宋的錯,但安娜貝絲每一次看到他,就會想起自己有多麼思念波西。

  波西,他現在一定在他們下面的某個地方吧。

  噢,諸神啊。她的心裡湧起一陣恐慌。她將這種不安強壓下去。她可沒法再經歷一次打擊了。

  “我是雅典娜的孩子,”她對自己說,“我必須堅持計畫,不受干擾。”

  她又一次感覺到了那種熟悉的戰慄感,仿佛有個得了神經病的雪人正爬到她背上,朝著她的脖子吹冷氣。她轉過身,但背後空無一人。

  一定是她神經緊繃的緣故。即使在一個充滿神祇和魔獸的世界裡,安娜貝絲也不相信一艘新制戰船會鬧鬼。阿爾戈二號可是防範周全的。靠在圍欄周圍的仙銅盾牌施加了可以避開魔獸的魔法,而且同他們一起登船的半羊人海治教練能嗅出任何入侵者的氣味。

  安娜貝絲真希望自己能向母親祈禱,祈求指引,但現在估計是不大可能了。在上個月,她和媽媽的偶然邂逅真是可怕極了,那是她這輩子最糟糕的時刻。

  寒氣壓得更近了。她似乎聽到了風中傳來的模糊聲音,那是笑聲。她身體的每一塊肌肉都緊繃起來。仿佛有什麼可怕的事就要發生了。

  她差一點兒就要命令雷奧掉轉航線。就在此刻,船身下面的山谷裡傳來了號角的聲音。羅馬人已經看到他們了。

  安娜貝絲以為自己知道會看到怎樣的景象。伊阿宋曾經極其詳細地給她描述過朱庇特營地的各種細節。但現在她仍然難以相信自己的眼睛。這個被奧克蘭群山環繞著的山谷至少是混血營的兩倍大小。一條小河從一側蜿蜒流淌出來,穿過其中,就像大寫的字母G,最後流入一片閃閃發光的藍色湖泊之中。

  在戰船的正下方,被湖泊的邊緣所包圍的就是新羅馬城了,整個城市在陽光下閃著微光。她認出了伊阿宋曾告訴過她的那些地標——競技場、大劇場、神殿和公園、七山的住宅區、彎彎繞繞的道路、五顏六色的別墅群,還有繁花似錦的花園。

  她看到了羅馬人最近與一支魔獸大軍戰鬥過的跡象。一幢據她猜測是元老院的建築,上面的圓頂被砸得開了天窗。廳堂前那片開闊的空地上充滿了坑坑窪窪的彈坑。一些噴泉和雕像也完全被毀掉了。

  幾十個穿著寬外袍的孩子們正尖叫著從元老院裡沖出來,想要找個更好的視角來看阿爾戈二號。更多的羅馬人從商店和咖啡館中出來,呆呆地站在那裡,手指天空望著戰船緩緩下降。

  號角聲是從西面大概半公里的地方傳來的,一座羅馬要塞矗立在山頭上。它看上去完全就像安娜貝絲在軍事歷史書籍裡見到過的插畫那樣——有著佈滿釘刺的防禦溝渠,高高的圍牆,還有用蠍形弩炮武裝起來的瞭望塔。在要塞內部,白色的兵營完美地排列在羅馬的主幹道上。

  一縱隊混血半神自大門裡出現,他們一路沖向城市的方向,盔甲和長矛全都閃著光芒。在隊伍的正中央,還有一頭真正意義上的戰象。

  安娜貝絲想在這隊人馬抵達之前就讓阿爾戈二號降落,但地面離他們仍然還有幾百英尺。她掃視著人群,盼望著能看見波西的身影。

  隨後有什麼東西在她身後發出了嘭的一聲。

  爆炸差點把她掀到船下。她轉了個身,發現自己正與一尊憤怒的雕像大眼瞪小眼。

  “不可接受!”他尖聲高叫著。

  很顯然是他搞出來的爆炸性出場,就在這甲板之上。硫黃冒出的黃色煙霧在他肩膀後面翻滾著。灰燼濺在他的卷髮裡,到處都是。他的腰部以下完全是一塊方方正正的大理石基座。而腰部以上,則是雕刻著穿了寬外袍的肌肉發達的人類雕像。

  “我不會讓武器進入波米蘭界線!”他宣佈道,嗓音就像一個大驚小怪的教師在亂挑剔著什麼,“我也絕對不讓希臘人進去!”

  伊阿宋看了安娜貝絲一眼,眼神在說:“讓我解決這個。”

  “忒耳彌努斯,”他說,“是我。伊阿宋·格雷斯。”

  “噢,我記得你,伊阿宋!”忒耳彌努斯嘟囔著說,“我以為你的品位夠好,不會去結交那些羅馬的敵人呢!”

  “但他們並不是敵人……”

  “沒錯,”小笛插了進來,“我們只是想要談談。如果我們能……”

  “哈!”雕像猛地打斷了她,“別想把魅惑語(小笛是阿芙洛狄忒之女,可以用魅惑語讓別人聽信和服從她的話語——譯者注)用在我身上,年輕的女士。還有,把那柄匕首放下,在我把它從你手裡奪過來之前!”

  小笛看著她的青銅匕首,很明顯她剛才忘記了自己一直在握著它。“呃……好吧。不過你要怎麼搶過去呢?你又沒有胳膊。”

  “莽撞無禮!”

  在一聲尖厲的爆炸聲和黃色的閃光中。小笛尖叫著丟下了匕首,那上面現在冒著煙氣還閃著光。

  “你們運氣很好,我剛剛經歷了一場戰鬥,”忒耳彌努斯宣佈說,“如果剛才是在我力氣十足的情況下,早就把這個飛著的畸形怪物從天上炸下來了!”

  “等等。”雷奧搖晃著他的Wii手柄,向前邁了一步,“你剛才把我的船叫作畸形怪物?我想你並沒有這麼說對吧?”

  雷奧會拿著他的遊戲機設備攻擊那個雕像,這想法已經足夠把安娜貝絲從震驚中拉回來了。

  “所有人都先冷靜下來。”她舉起雙手示意自己並沒有武器,“我知道你是忒耳彌努斯,邊界之神。伊阿宋告訴我,你保護著新羅馬城,對不對?我叫安娜貝絲,是……”

  “噢,我知道你是誰!”雕像用沒有瞳孔的白色眼球盯著她,“雅典娜的孩子。雅典娜是智慧女神密涅瓦的希臘形態。多可恥啊!你們希臘人完全不懂得莊重得體。我們羅馬人才知道哪裡是最適合那位女神的地方。”

  安娜貝絲狠狠地咬著牙。這尊雕像可沒有讓外交情勢變得更容易。“你到底是什麼意思,那位女神?還有,有什麼可恥的……”

  “好了!”伊阿宋打斷他們,“不管怎樣,忒耳彌努斯,我們為了一項和平的使命來到這裡。我們很願意得到著陸的許可,這樣我們就能……”

  “這不可能!”界神尖聲叫著說,“放下你們的武器然後投降!馬上離開我的城市!”

  “到底要我們做哪項?”雷奧說,“投降,還是離開?”

  “全都做!”忒耳彌努斯說,“投降,然後離開。你問了如此愚蠢的問題,你這荒唐的男孩,我正在抽打你的臉,你感覺到了嗎?”

  “哇哦,”雷奧用專業的眼興很有興趣地打量著忒耳彌努斯,“你這弦上得也太緊了吧。你身上有什麼齒輪需要松一松嗎?我可以幫你看看。”

  他放下Wii的控制器,從魔法工具腰帶裡掏出一把螺絲刀,開始敲打著雕像的基座。

  “停下來!”忒耳彌努斯堅決地說,“武器不允許出現在波米蘭界線以內的羅馬土地上!”又一次小爆炸,讓雷奧丟下了他的螺絲刀。

  “什麼線?”小笛問。

  “新羅馬城內。”伊阿宋給她翻譯著。

  “這一整艘船上全都是武器!”忒耳彌努斯說,“你們不能著陸!”

  在山谷下方,羅馬軍團的增援部隊已經跑到城市的半路上了。廣場上的人現在已經超過一百多了。安娜貝絲掃視著那些臉龐……噢,諸神在上,她看到他了。他正朝著戰船的方向走來,兩隻胳膊分別摟著兩個孩子,好像他們是他的鐵哥們一樣——一個壯實的男孩,留著一頭黑色板寸,還有一個戴著羅馬騎兵頭盔的女孩。波西看上去是如此放鬆而快樂。他系著一條紫色的披風,就像伊阿宋的一樣——那是執政官的象徵。

  安娜貝絲的心臟就像剛做完全套體操項目一樣。

  “雷奧,把船停下。”她命令道。

  “啥?”

  “你聽到我說的了。讓船保持現在的位置不動。”

  雷奧掏出遊戲控制器,猛地把它向上一拉,九十只船槳就定在那裡不動了。戰船停止了下降。

  “忒耳彌努斯,”安娜貝絲說,“沒有規定不允許船懸停在新羅馬之上吧?”

  雕像皺起眉頭:“呃,是沒有……”

  “我們能讓這艘船停在空中,”安娜貝絲說,“我們會用繩梯降到廣場上。這樣一來,這艘船不會接觸到羅馬的土地。嚴格意義上來說不會。”

  雕像似乎正對此深思熟慮。安娜貝絲覺得他也許正在用他想像中的雙手抓耳撓腮。

  “我喜歡‘嚴格意義’這個說法,”他承認道,“不過……”

  “我們所有的武器都會留在這艘船上。”安娜貝絲承諾道,“我能假設,只要你告訴羅馬人這樣做可以,即使那些增援部隊正朝我們進軍過來,他們也會尊重你在波米蘭界線內的這條規定,對不對?”

  “當然了!”忒耳彌努斯說,“我看上去像是能容忍那些人去破壞規定的嗎?”

  “呃,安娜貝絲,”雷奧說,“你確定這是一個好主意嗎?”

  她緊握住自己的雙拳,好讓它們不會一直顫抖。那種冰冷的感覺仍然存在,就在她身後飄來飄去。而現在忒耳彌努斯已經不再大喊大叫,也沒有製造爆炸,她覺得自己仍能感到剛才那陣笑聲的存在,就好像她正做出的選擇一樣糟糕透頂,令它很高興。

  但波西就在那下麵,他是如此接近。她必須見到他。

  “沒關係。”她說,“沒人帶著武器。我們可以和平談話。忒耳彌努斯會確保雙方都遵守規定。”她看向大理石雕像,“我們達成協議了嗎?”

  忒耳彌努斯抽了抽鼻子:“我想是的。從現在開始,你們可以順著繩梯爬到新羅馬去,雅典娜的女兒。拜託不要毀壞我的城鎮。”

第二章 又見海藻腦袋

  匆忙趕來的混血半神集合成一片人海。當安娜貝絲走過廣場的時候,人海為她而分開。有些人看上去很緊張,有些則很焦慮。有些人因為之前同巨人們的戰鬥而裹著繃帶,但沒有人帶著武器,也沒有人攻擊安娜貝絲他們。

  許多家族全都聚到一起來看這些新到的外客。安娜貝絲看到了帶著小孩的夫妻,咿呀學語抱住父母的腿不放的孩子們,甚至還有幾位上了年紀的居民,穿著羅馬長袍和現代服裝的混合版。這些人全都是混血半神嗎?安娜貝絲懷疑的確如此,雖然她以前從沒有見過像這樣的地方。在混血營裡,絕大多數混血半神都是十幾歲的少年。如果他們能活得足夠長久,堅持到高中畢業,那他們要麼會留下來當輔導員,要麼會在凡人的世界裡開始他們能得到的最好生活。而這裡,卻是幾代人共同安居樂業的社區。

  在人群的遠端,安娜貝絲注意到了獨眼巨人泰森和波西的地獄犬歐拉芮夫人——他們應該是首個從混血營出發,到達朱庇特營地的偵察小分隊。他們看上去精神很好。泰森咧嘴笑著,朝她揮著手。他身上掛著一條S.P.Q.R的旗幟,(S.P.Q.R是拉丁文“元老院與羅馬人民”的縮寫,被裝飾在羅馬軍團的鷹旗上以及古羅馬很多公共場所之上——譯者注)就像一個巨大的圍嘴。

  安娜貝絲思維意識中的一部分正在記錄著這個城市的美麗——從麵包店傳來的香氣、汩汩流淌的噴泉、花園中盛開的鮮花,還有那些建築……諸神啊,這種建築風格——鍍金的大理石柱、令人眼花繚亂的馬賽克圖案、不朽的拱門,還有階梯狀的別墅。

  在她正前方,混血半神們為一位全副武裝著羅馬盔甲、身披紫色長袍的女孩讓出了一條路。黑色的長髮在這女孩的雙肩上顫動,她的雙眼如黑曜石般漆黑。

  蕾娜。

  伊阿宋曾仔細描述過她的樣子。即使沒有,安娜貝絲也能認出她的領袖身份。她的盔甲上裝飾著各種勳章。她帶著如此自信的氣場,其他的混血半神紛紛後退,移開了目光。

  安娜貝絲在她的臉上也看出了其他資訊——從她那剛硬的嘴角線條和故意抬起下巴的樣子,能看出她已經做好接受任何挑戰的準備。蕾娜正努力讓自己擺出一副勇氣滿滿的樣子,而把混合著希望、擔憂和恐懼的感情隱藏起來,不在公眾面前展示。

  安娜貝絲瞭解那種表情,每一次她看到鏡子裡的自己時,都能見到這種表情。

  兩個女孩互相打量著對方。安娜貝絲的朋友們在她身後圍成一個扇形。羅馬人都在低聲叫著伊阿宋的名字,用敬畏的目光注視著他。

  隨後有一個人從人群中走了出來,這下安娜貝絲的視野裡就只剩下這個人了。

  波西正朝她微笑著——是那種譏誚的惹是生非者的笑容。這笑容曾經在好幾年內都惹她心煩,最終卻成為討她喜歡的表情。他那雙海綠色的眼睛與她記憶中一樣帥氣迷人。他那黑色的頭髮被掃到一側,好像他剛從海灘散步回來。他看上去甚至比六個月之前還要棒——膚色更深,身材更高挑,也更健壯了。

  安娜貝絲不知所措,站在那裡動彈不得。她感覺只要自己再靠近他一步,組成她身體的所有分子都會燃燒起來。她從十二歲就開始偷偷喜歡他,去年夏天已經深深地迷戀上他了。在四個月的時間裡,他們都是幸福的一對兒。隨後他就失蹤了。

  在他們分別的這段時間裡,安娜貝絲的感情也發生了一些變化,變得更加痛苦而強烈,就好像她被迫要停用維持生命的藥劑一樣。要麼活在沒有他的可怕世界裡,要麼再一次與他在一起——現在她自己也不能確定,這兩種狀態到底哪一個更折磨人。

  執政官蕾娜挺直身子,帶著很明顯的勉強之情,轉身面對伊阿宋。

  “伊阿宋·格雷斯,我的前同僚,”她說到同僚這個詞的發音就好像在說某種危險的東西一樣,“歡迎你回家。而這些人,你的朋友們……”

  安娜貝絲的身體自動沖向前去,雖然她沒打算這麼做。與此同時,波西也朝她狂奔過來。人群一陣緊張,有些人甚至伸手去拔劍,不過什麼都沒握到。

  波西伸出雙臂摟住她。他們吻在一起,在這一刻任何事都不重要,就算小行星撞上這顆星球,所有生命都將毀滅,安娜貝絲也完全不會在乎。

  波西聞上去有海風的味道。他的雙唇有些鹹澀。

  海藻腦袋,她在頭暈目眩中心想。

  波西抬起頭凝視著她的臉龐:“諸神在上,我從沒想過……”

  安娜貝絲抓住他的手腕,給他來了個過肩摔。他猛地撞到了石板路上。羅馬人紛紛大喊起來。有些人就要往前沖,但蕾娜大叫:“穩住!站住別動!”

  安娜貝絲用膝蓋抵住波西的胸膛,手肘狠狠抵在他的喉嚨上。她才不在乎羅馬人會怎麼想呢。一團怒火在她的心中蔓延開來——那是一團自去年秋天以來她就一直承擔著的憂慮和辛酸。

  “如果你敢再丟下我一次,”她的雙眼一陣刺痛,“我向所有的神靈發誓……”

  波西笑了。他竟還有勇氣笑得出來。安娜貝絲內心那團激烈的情緒瞬間就融化了。

  “就當我已經受到警告了,”波西說,“我也想你。”

  安娜貝絲抬起身子,把他從地上扶了起來。她很想再去吻他一下,不過最後還是控制住了自己。

  伊阿宋清了清嗓子:“那麼,呃……很高興能回來。”

  他把小笛介紹給蕾娜,小笛看上去有點兒生氣,因為她已經沒機會去說那段自己排練過很久的臺詞了;然後是雷奧,他咧嘴笑著,打出一個和平的標誌。

  “而這位是安娜貝絲,”伊阿宋說,“呃,通常情況下她是不會用柔道把人摔出去的。”

  蕾娜的眼中閃爍著光芒:“你確定自己不是個羅馬人嗎,安娜貝絲?要不就是個好戰的亞馬孫女人?”

  安娜貝絲不知道這句話算不算恭維,但她還是伸出了手。“我只用這招來攻擊我的男朋友。”她承諾道,“見到你很高興。”

  蕾娜堅定地緊握她的手:“看來我們有許多可以討論的呢。百夫長們!”

  幾位羅馬營員趕忙走上前去——很明顯都是高級官員。兩個孩子出現在波西身側,就是安娜貝絲之前早些時候看到的那兩位波西的好友。那個留著板寸頭的壯實亞裔男孩大概十五歲。他很可愛,像那種超大號的抱抱熊玩具。那個女孩更加年輕,也許只有十三歲,有著琥珀色的眼睛、巧克力色的皮膚和長長的卷髮。她把騎兵頭盔夾在胳膊肘下麵。

  安娜貝絲能從他們的肢體語言看出,他們和波西的關係很親密。他們兩個保護性地站在波西的身旁,就好像早已共同分享了許多歷險一樣。她不禁感到一陣嫉妒的刺痛。波西和這個女孩有沒有可能……不,他們三個人之間的化學反應並不是那個樣子。安娜貝絲這一輩子都在學習如何識人。這是一種生存能力。如果非要她猜的話,她會說那個大塊頭的亞裔傢伙是那個女孩的男朋友,雖然她懷疑他們在一起的時間並不久。

  還有一件事是她不能理解的:那個女孩到底在盯著什麼看?女孩一直朝著小笛和雷奧的方向皺起眉頭,就好像她認出了其中一人,而那記憶卻充滿痛苦。

  與此同時,蕾娜正對她手下的軍官們下著命令:“……告訴軍團原地待命。達科塔,去提醒廚房裡的拉列斯神們。告訴他們要準備一頓歡迎宴會。還有屋大維……”

  “你居然讓這些入侵者進入營地?”一個有著一頭黏膩金髮的高個子傢伙用胳膊肘推開人群走上前來,“蕾娜,這些危險人物……”

  “不帶他們進入營地,屋大維。”蕾娜給了他一個嚴厲的目光,“我們會在這裡用餐,在廣場上。”

  “噢,那就更好了。你想讓我們在他們的戰船陰影下放鬆心情。”屋大維嘟囔著說。他似乎是唯一一個拒絕服從長官蕾娜命令的人,儘管他實際上骨瘦如柴、面色蒼白,而且不知何故在腰帶上掛著三隻泰迪熊。

  “這些人是我們的客人。”蕾娜一字一頓地說,“我們要好好歡迎他們,並且與他們交流。作為占卜師,你應該焚燒一份獻祭,好感謝諸神把伊阿宋平安地還給我們。”

  “好主意。”波西插話說,“去燒你的玩具熊吧,屋大維。”

  蕾娜看上去正在忍住笑容:“你聽到我的命令了。去吧。”

  軍官們讓出一條路來。屋大維用很露骨的厭惡眼神瞪了波西一眼,又用多疑的目光把安娜貝絲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後昂首闊步地走了。

  波西伸手握住安娜貝絲的手。“不要擔心屋大維,”他說,“絕大多數羅馬人都是好人——比如在這裡的弗蘭克和黑茲爾,還有蕾娜。我們不會有事的。”

  安娜貝絲感覺就好像有人在她脖子後面搭上了一塊冰冷的濕毛巾。她聽到那個低聲微笑的聲音再次響了起來,仿佛這幽靈般的存在跟隨著她從船上來到了這裡。

  她抬起頭看著阿爾戈二號。它那巨大無比的青銅船身在陽光下閃爍著光芒。她內心有種衝動特別想現在就把波西打包帶走,爬回船上,趁著他們還有機會的時候逃離這裡的一切。

  內心那種“有什麼糟糕的事情就要發生”的想法揮之不去,而無論如何她都不會冒著再一次失去波西的風險了。

  “我們不會有事的。”她重複著波西的話,努力想讓自己相信這句話。

  “好極了。”蕾娜說著,轉向伊阿宋,而此時安娜貝絲覺得在蕾娜的眼中閃過一絲饑餓般的微光,“讓我們好好聊聊,順便來一次體面的團聚。”

第三章 跟隨雅典娜之印,為我復仇

  安娜貝絲真希望自己能有食欲,因為羅馬人實在太懂得享受美食了。

  成套的沙發和矮桌佈置得就像是在傢俱展示廳裡。羅馬人每十個人或者二十個人分成一組,閒散地坐在那裡談笑風生,與此同時風之仙子們在眾人頭頂上打著旋兒,帶來無窮無盡的比薩、三明治、薯條、冷飲,還有新鮮烘焙的曲奇。那些在人群中飄來飄去的紫色靈魂是拉列斯神,他們穿著寬外袍和軍團士兵的盔甲。在這場盛宴的週邊,半羊人們(不,應該叫農牧神,安娜貝絲心想)小跑著從這桌溜到那桌,乞討食物和零錢。在附近的空地上,戰象與歐拉芮夫人嬉戲著,孩子們則繞著城市界線處那一排忒耳彌努斯雕像玩起了捉迷藏。

  整個場景是如此熟悉,又如此不搭調,弄得安娜貝絲頭暈目眩。

  她只想和波西在一起——最好能單獨相處。不過她清楚現在必須等待。如果想成功完成任務,他們就需要這些羅馬人,這就意味著要去瞭解他們,並和他們建立友誼。

  蕾娜和她手下的一些軍官(包括那個金髮的孩子屋大維,他剛剛燒掉一隻泰迪熊作為對諸神的獻祭),與安娜貝絲以及她的船員們坐在一起。波西帶著他的兩位新朋友弗蘭克和黑茲爾加入了他們。

  一場食物託盤卷起的旋風剛剛在桌上塵埃落定,波西向安娜貝絲傾身過來低聲說道:“我想帶你參觀一下新羅馬——只有你和我——那地方太不可思議了。”

  安娜貝絲本應感到非常激動。只有波西和她,這正是她想要的。然而,一股怨恨之情卻從她的心頭湧出。波西怎麼能如此滿腔熱情地談論著新羅馬這個地方?那麼混血營——他們的營地,他們的家呢?

  她努力不去盯著波西前臂上那些新的印記——那是和伊阿宋一樣的S.P.Q.R文身。在混血營裡,半神們是用串珠項鍊來紀念受訓的年份的。在這裡,羅馬人會把文身烙進你的肉裡,仿佛在說:你屬於我們,直到永遠。

  她咽回了想說出口的帶刺的評論:“好的,沒問題。”

  “我一直在思考,”他有些緊張地說,“我想出了一個主意……”

  這時,蕾娜提議為友誼乾杯,他只好停了下來。

  在互相介紹過一輪之後,羅馬人和安娜貝絲的全體船員開始互相交流故事。伊阿宋解釋了他是怎麼在失憶的狀態下來到混血營地,又是如何同小笛和雷奧一起完成任務,去拯救囚禁在加利福尼亞北部狼殿裡的赫拉女神(或者朱諾,看你怎麼選了——無論在希臘還是羅馬,她同樣都很煩人)。

  “這不可能!”屋大維打斷了他,“那是我們最神聖的地方。如果那些巨人把一位女神關在那裡……”

  “他們就可以毀滅她。”小笛說,“然後嫁禍給希臘人,再激起兩個營地之間的戰爭。現在,安靜下來讓伊阿宋講完。”

  屋大維大張著嘴巴,無言以對。安娜貝絲真愛死了小笛的魅惑語。她注意到蕾娜盯著伊阿宋和小笛這兩個人來來回回地看,眉毛都皺了起來,好像剛剛意識到這兩個人是一對兒。

  “所以,”伊阿宋繼續講道,“這就是我們如何發現大地女神蓋婭的經過。她仍然在半睡眠狀態,不過她還是從塔塔勒斯地獄解放了那些魔獸,並讓巨人們複生。我們在狼殿與之交手的那個大塊頭領袖巨人普非良,他說他會撤退到遠古之地——也就是希臘本身。他計畫要喚醒蓋婭,毀滅諸神,用……他的原話怎麼說來著?連根剷除。”

  波西沉思著點點頭:“蓋婭在這邊也很忙。我們也和這位泥巴臉女王遭遇到了。”

  波西也敘述了他這邊的故事。他講到自己從狼殿蘇醒過來,什麼記憶也沒留下,只記得一個名字——安娜貝絲。

  聽到這句話,安娜貝絲強忍著不讓自己哭出來。波西告訴他們自己是如何同弗蘭克和黑茲爾一起前往阿拉斯加的——如何打敗了巨人阿爾庫俄紐斯,解放了死神塔納托斯,並且帶著失蹤已久的金色鷹徽回歸羅馬營地,擊退了巨人大軍對營地的入侵。

  波西講完之後,伊阿宋讚賞地吹了聲口哨:“怪不得他們會選你當執政官。”

  屋大維從鼻孔發出哼的一聲:“那意味著我們現在有三個執政官!律法明確規定我們只能有兩個!”

  “往好處想想,”波西說,“伊阿宋和我,我們倆的地位都比你高,屋大維。所以我們兩個都可以讓你閉嘴。”

  屋大維的臉色變得和羅馬T恤一樣紫。伊阿宋和波西碰了碰拳頭以示慶祝。

  即使是嚴肅的蕾娜也露出了笑容,不過她的眼中仍然愁雲密佈。

  “我們隨後會解決多出來的執政官的問題,”她說,“現在我們還有更嚴重的問題要逐一解決。”

  “我會讓位給伊阿宋,”波西輕鬆地說,“這沒什麼大不了。”

  “沒什麼大不了?”屋大維倒吸了一口氣,“羅馬的執政官沒什麼大不了?”

  波西無視他,轉向伊阿宋:“你是塔莉亞·格雷斯的弟弟,哈?哇哦。你們兩個長得一點也不像。”

  “是啊,我也注意到了。”伊阿宋說,“不管怎樣,感謝你在我缺席的時候幫助了我的營地。你的工作完成得很了不起。”

  “彼此彼此。”波西說。

  安娜貝絲踢了波西的小腿一腳。她很不願意打擾這段正在萌發的男男之情,但蕾娜說得對,他們還有許多嚴肅問題要討論。“我們應該談談有關大預言的事。看來羅馬人也知道這個預言?”

  蕾娜點點頭:“我們稱為七子預言。屋大維,你是不是承擔了記錄它的義務?”

  “當然了。”他說,“但是,蕾娜……”

  “請背誦。用英語,別用拉丁文。”

  屋大維歎了口氣:“七個混血接受召喚,世界必將迎來風暴或火焰……”

  “最後的呼吸伴隨著一句誓言,”安娜貝絲繼續說道,“敵人來到死亡之門。”

  所有人都盯著她——除了雷奧,他正把墨西哥玉米卷的鋁箔包裝紙折成風車,然後粘在經過的風之仙子身上。

  安娜貝絲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突然把預言的後半部分脫口而出,不假思索。她只是感覺到自己好像被強迫著這麼做。

  那個大塊頭孩子弗蘭克,身體前傾,一臉入迷地盯著她,就好像她長著三隻眼睛似的。“你真的是密涅瓦——我是說,雅典娜的孩子嗎?”

  “是的。”她忽然有種防衛感,“有什麼讓你們那麼驚訝的?”

  屋大維嘲弄地說:“如果你真的是智慧女神的孩子……”

  “夠了,”蕾娜猛地打斷他,“安娜貝絲所說無誤。她是為和平來到這裡。而且……”她給了安娜貝絲一個勉勉強強的尊重眼光,“波西一直對你大加讚揚。”

  安娜貝絲花了一點時間才把蕾娜話語裡的潛臺詞解讀出來。波西低下頭,突然對自己的乳酪漢堡非常感興趣。

  安娜貝絲的臉上發燙。噢,諸神啊……蕾娜曾經看上波西,想對波西下手。這也解釋了她的話語裡那絲淡淡的苦澀,也許還有嫉妒。波西為了安娜貝絲拒絕了她。

  在這一刻,安娜貝絲原諒了她這位荒唐男朋友曾經做過的所有錯事。她想要張開雙臂緊緊擁抱他,不過她還是控制住了自己。要保持冷靜。

  “呃,謝啦。”她對蕾娜說,“無論怎麼說,一部分預言現在已經清晰起來。敵人來到死亡之門。這指的就是羅馬人和希臘人。我們必須聯合力量去找到那些大門。”

  黑茲爾,那位頭戴騎兵頭盔,留著捲曲長髮的女孩,拿起了她盤子旁邊的某件東西。看上去像是一大塊紅寶石,但還沒等安娜貝絲看清楚,黑茲爾就把它塞進牛仔襯衣的口袋裡了。

  “我的弟弟尼克應該正在尋找那些門。”她說。

  “等等,”安娜貝絲說,“尼克·德·安吉洛?他是你弟弟?”

  黑茲爾點點頭,仿佛這是顯而易見的事。有十幾個問題擠在安娜貝絲的腦海中,不過她的頭腦已經像雷奧折的風車那樣旋轉起來。她決定先解決完重要的事情。“好的。你剛才想說什麼?”

  “他失蹤了。”黑茲爾舔了舔嘴唇,“我擔心……我不清楚,但我覺得他那邊出了什麼狀況。”

  “我們會去尋找他的,”波西承諾說,“不管怎樣,我們必須找到死亡之門。塔納托斯告訴我們,我們在羅馬能找到這兩個問題的答案——呃,應該是指原版的羅馬。那個地方就在去希臘的路上,對吧?”

  “塔納托斯告訴你這個了?”安娜貝絲努力讓思維接受這件事,“死亡之神?”

  她遇到過許多位神祇。她也曾去過冥界,但波西那個解放了死亡化身的故事真的令她感到毛骨悚然。

  波西咬了一口漢堡:“現在死神已經被解放,魔獸們還將會破碎毀滅,回到塔塔勒斯地獄,和從前一樣。但只要死亡之門還開著,它們就會一直回到人間。”

  小笛扭著頭髮上的羽毛裝飾:“就像水從大壩滲出來一樣。”

  “是啊,”波西笑了起來,“死亡之門就是我們大壩上那該死的裂縫。”

  “什麼?”小笛問道。

  “沒什麼,”他說,“開個玩笑。關鍵在於,我們必須在出發去希臘以前就找到那些大門並且關閉它們。這是唯一能讓我們有機會打敗巨人,並且確保他們能一直保持戰敗狀態的辦法。”

  蕾娜從一個經過的水果託盤裡揪出一隻蘋果。她用手指旋轉著蘋果,研究著深紅色的果皮。“你們提議用你們的戰船遠征希臘。你們有沒有真正意識到那片遠古之地——還有整個瑪爾諾斯椎姆——是一個危險的地方?”

  “瑪爾什麼?”雷奧問道。

  “瑪爾諾斯椎姆,”伊阿宋解釋說,“意思是‘我們的海’。這是古代羅馬人對地中海的稱呼。”

  蕾娜點點頭:“曾經屬於羅馬帝國的那片疆域不光是諸神的出生地,也是魔獸、泰坦和巨人們最原始的家園……更不要說還有更加糟糕的東西。比起混血半神在美國本土出行的危險係數,那裡的情況會糟糕十倍以上。”

  “你之前說阿拉斯加也很糟,”波西提醒她,“我們還是倖存歸來了。”

  蕾娜搖了搖頭。她用指甲轉動蘋果時,在水果表面刻下了淺淺的新月形痕跡。“波西,去往地中海的危險等級完全不同。那已經超越了羅馬混血半神們幾個世紀以來的限度。沒有任何一個心智正常的英雄會去那裡。”

  “那我們就更適合了!”雷奧從他的風車上方咧開嘴笑了,“因為我們全都是瘋子,對吧?再說了,阿爾戈二號是頂級戰船。它能帶我們到那裡。”

  “我們必須趕快。”伊阿宋補充道,“我不知道巨人們到底在計畫什麼,但是蓋婭一直在逐漸恢復意識。她現在能侵入夢境,顯現在奇怪的地方,召喚更多強大的魔獸。我們必須在巨人們完全喚醒她之前阻止他們。”

  安娜貝絲一陣發抖。她剛剛經歷過自己那份噩夢。

  “‘七個混血者接受召喚’,”她說,“這需要我們兩個營地聯合人手。伊阿宋、小笛、雷奧和我,這已經是四個了。”

  “還有我。”波西說,“以及黑茲爾和弗蘭克。這就是七個了。”

  “什麼?”屋大維跳著腳嚷嚷起來,“我們已經默認接受那個人選了嗎?不在元老院進行投票表決?也沒有正式的辯論?還沒有……”

  “波西!”獨眼巨人泰森蹦跳著朝他們跑來,歐拉芮夫人跟在他的腳邊。地獄犬的背上坐著一隻安娜貝絲所見過的最瘦弱的鷹身女妖——那是一位似有病容的女孩,滿頭纖維狀的紅發,身穿粗麻布的衣服,還有一雙紅色羽毛的翅膀。

  安娜貝絲不知道這只鷹身女妖是哪裡來的,但看到泰森身穿破爛的法蘭絨衣服和牛仔褲,胸前還掛著一面反了的S.P.Q.R旗幟時,她的內心感到十分溫暖。對於獨眼巨人,她有著一些絕對很糟糕的經歷,但泰森是個可愛的人。他還是波西同父異母的兄弟(那是個很長的故事了),這讓他更加像家人。

  泰森在他們的沙發旁停下,肉乎乎的雙手來回扭動著。他那棕色的大眼睛裡滿是關切之情。“艾拉害怕了。”他說。

  “別,別又是船。”鷹身女妖狂暴地拉扯著自己的羽毛,自言自語地嘟囔著,“‘泰坦尼克’號,‘盧西塔尼亞’號,‘派克斯’號……都沉了。船隻不適合鷹身女妖。”

  雷奧眯起了眼睛。他看著坐在他旁邊的黑茲爾:“那個小雞姑娘剛剛把我的船和沉了的‘泰坦尼克’號做比較?”

  “她不是小雞。”黑茲爾移開了目光,仿佛雷奧讓她感到緊張,“艾拉是一隻鷹身女妖。她只是有一點點……過於敏感。”

  “艾拉很漂亮,”泰森說,“也很害怕。我們需要帶她一起走,但她不想坐船。”

  “不要船。”艾拉重複道,她直勾勾地看著安娜貝絲,“厄運。是她。智慧之女獨自前行——”

  “艾拉!”弗蘭克突然站了起來,“現在大概不是適合的時候……”

  “雅典娜之印燒穿羅馬,”艾拉繼續說著,把雙手扣在自己的耳朵上,提高了音量,“雙子扼住天使的呼吸,無盡死亡之鑰握在其手。巨人的災星金又白,勝利伴隨痛苦出自編織的監獄。”

  這一下造成的效果就像有人在桌上扔了一個閃光彈。每個人都盯著這只鷹身女妖。沒人開口說話。安娜貝絲的心臟怦怦地跳著。雅典娜之印……她強忍住想檢查身上口袋的衝動,但她還是能感覺到那枚銀質硬幣的溫度變得越來越高——那是她媽媽送給她的受了詛咒的禮物——跟隨雅典娜之印,為我復仇。

  在他們周圍,宴會的歡聲笑語仍在繼續,但卻顯得遙遠,聽不清聲響,仿佛他們這一小圈沙發已經落入了一個無聲的異次元。

  波西是第一個反應過來的。他站起身來,握住了泰森的胳膊。

  “我就知道!”他帶著佯裝過頭的熱心口氣說道,“你帶著艾拉去呼吸一些新鮮空氣怎麼樣?你和歐拉芮夫人一起……”

  “等等。”屋大維緊緊捏住他的一隻泰迪熊,顫抖的雙手好像要把它掐死一樣,眼睛緊盯住艾拉,“她剛剛在說什麼?聽起來像是……”

  “艾拉讀過很多書,”弗蘭克脫口而出,“我們在一座圖書館裡發現了她。”

  “是的!”黑茲爾緊接著說,“或許這段話是她在某本書裡讀來的。”

  “書,”艾拉嘟囔著也幫忙圓場,“艾拉喜歡書。”

  既然說完了自己要說的,這只鷹身女妖顯得更加放鬆了。她盤腿坐在歐拉芮夫人的背上,開始梳理起自己翅膀上的羽毛。

  安娜貝絲給了波西一個好奇的眼神。很明顯,他和弗蘭克還有黑茲爾想要隱瞞什麼。同樣明顯不過的是,艾拉剛剛背誦出了一段預言—— 一段有關她的預言。

  波西臉上的表情在說:“幫幫忙。”

  “那是一段預言。”屋大維堅持己見,“聽上去像是一段預言。”

  沒有人理他。

  安娜貝絲不大確定現在是怎麼回事,但她清楚波西正處在巨大麻煩的邊緣。

  她努力擠出一個笑容:“真的嗎,屋大維?或許在羅馬的鷹身女妖也與眾不同。我們希臘的那些妖智力有限,只能去清理屋子和準備午餐。你們的鷹身女妖大都能預言未來嗎?你在做占卜的時候要請她們當顧問嗎?”

  她的話語得到了預期的效果。羅馬軍官們都神經質地笑了起來。有些人打量著艾拉,然後看向屋大維,嗤之以鼻地大笑著。一隻小雞姑娘能說出預言,無論在希臘還是羅馬,顯然同樣荒謬。

  “我,呃……”屋大維放下了他的泰迪熊,“不,但是……”

  “她只是背誦出了書裡的某些句子,”安娜貝絲說,“就像黑茲爾猜測的那樣。再說了,我們已經有一條真正的預言要去煩心了。”

  她轉向泰森:“波西說得對,為什麼你不帶著艾拉和歐拉芮夫人,用地獄犬的影子旅行閃到某個地方休息一會兒呢?艾拉覺得這樣沒問題吧?”

  “大狗狗們都很好,”自帶知識檢索與複讀功能的艾拉搖著頭說道,“《義犬阿黃》,1957年的電影,編劇是弗雷德·吉布森和威廉·唐博。”

  安娜貝絲不知道要怎麼接下話頭,但波西微笑起來,好像問題已經解決了。

  “棒極了!”波西說,“我們這邊搞定之後會通過彩虹女神給你們發訊息的,隨後就會趕上你們。”

  羅馬人看向蕾娜,等待著她的裁決。安娜貝絲屏住呼吸。

  蕾娜擺出一張絕妙的撲克臉,上下打量著艾拉。安娜貝絲猜不透她正在想什麼。

  “好吧,”執政官最後說,“走吧。”

  “耶!”泰森繞著沙發走了一圈,大力擁抱了每個人,甚至包括屋大維,不過屋大維看上去可不大喜歡這個。隨後泰森攀到歐拉芮夫人的背上,和艾拉坐在一起,地獄犬躍出廣場。他們直直落進元老院圍牆投射下的陰影裡,消失不見了。

  “那麼,”蕾娜把沒吃完的蘋果放下,“有一件事屋大維說得對。在我們讓任何軍團士兵參與到探險任務之前,必須得到元老院的許可,尤其是你們提出的這樣一項如此危險的任務。”

  “這整件事情都能嗅到背叛的味道,”屋大維嘟囔著說,“那艘三層槳座戰船才不是和平之船呢!”

  “登船看看吧,兄弟,”雷奧建議道,“我帶你遊覽一下。你可以試試為船掌舵,如果你真的很擅長的話,我會給你一頂紙折的船長帽子讓你戴上呢。”

  屋大維的鼻孔向外張開:“你竟敢……”

  “這主意不錯。”蕾娜說,“屋大維,同他一起去,看看這艘船。我們會在一小時之內召開元老院會議。”

  “但是……”屋大維突然住口,很明顯他從蕾娜的表情中看出,如果再繼續爭論下去的話,可能就對他的健康不利了,“好吧。”

  雷奧站起身來。他轉向安娜貝絲,臉上的笑容變了個樣子。這個表情變化發生得太迅速,安娜貝絲幾乎以為是她自己想像出來的。有那麼一瞬間,像是有另一個人取代了雷奧的位置,冷淡地微笑著,眼中閃過一絲殘忍的光芒。安娜貝絲眨了一下眼睛,雷奧再一次變回平時那位熟悉的雷奧了,臉上帶著他那常見的頑皮笑容。

  “很快就回來。”他應聲說道,“這將會非常壯觀。”

  一陣恐怖的寒意落在她身上。當雷奧和屋大維走向繩梯時,她考慮著要不要把他們叫回來——但如果這樣做,她要怎麼解釋呢?告訴每個人她就快瘋了,看到幻覺還能感受到寒意?

  風之仙子們開始收拾餐盤了。

  “呃,蕾娜,”伊阿宋說,“如果你不介意的話,在元老院會議之前,我想帶小笛四處逛逛。她從沒來過新羅馬。”

  蕾娜的表情僵在了那裡。

  安娜貝絲真想知道伊阿宋到底是有多遲鈍。他真的有可能完全沒意識到蕾娜是多麼喜歡他嗎?這很明顯,足夠讓安娜貝絲看出來了。請求帶著新女友參觀蕾娜的城市,這簡直是往蕾娜傷口上撒鹽。

  “當然可以。”蕾娜冷冰冰地說。

  波西握起安娜貝絲的手:“好呀,那我也……我很想帶安娜貝絲去……”

  “不行。”蕾娜一下子就打斷了他的話。

  波西皺起了眉頭:“抱歉,你說什麼?”

  “我想和安娜貝絲說幾句話,”蕾娜說,“單獨說。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的執政官同僚。”

  她的語氣很明顯地表示,她並不是真的在請求許可。

  這陣寒意延伸到了安娜貝絲的後背。她不知道蕾娜打算幹什麼。或許這位執政官只是不想看見兩位拒絕過她的傢伙紛紛帶著自己的女朋友遊覽她的城市。又或者她有什麼話想要私下對她說。不管是哪種可能,安娜貝絲都不願意單獨留下來,赤手空拳地去面對羅馬人的領袖。

  “來吧,雅典娜之女。”蕾娜從沙發上站起身來,“陪我走一走。”

第四章 混血營VS羅馬軍團

  安娜貝絲想去討厭新羅馬這座城市。但身為一位志向遠大的建築師,她又忍不住要去讚美那些階台狀的花園、噴泉和神廟,還有那些蜿蜒的鵝卵石街道和反射著微光的白色別墅群。去年夏天泰坦戰爭結束後,她得到了自己一直夢寐以求的工作:重新設計奧林匹斯山上的宮殿。現在,漫步在這座微型城市之中,她一直在思考:我當時應該建一座跟這裡一樣的圓頂。她愛死了那些延伸到庭院的廊柱的設計。無論當初設計了新羅馬的人是誰,他們無疑都在這項工程中傾注了大量的時間與愛。

  “我們這裡有世界上最好的建築設計師和建造者。”蕾娜仿佛知道安娜貝絲心裡在想什麼,“在古代,羅馬也是如此。許多混血半神在結束了軍團的兵役之後都會留下來,定居在這裡。他們去大學深造,安頓下來居家過日子。波西似乎對這件事很感興趣。”

  安娜貝絲不禁在想,這句話意味著什麼。她的眉頭一定皺得比自己意識到的要深得多,因為蕾娜笑出了聲。

  “毫無疑問,你是個戰士。”蕾娜說道,“你的眼中閃爍著火焰。”

  “抱歉。”安娜貝絲想緩和一下自己的情緒。

  “沒必要道歉。我是柏洛娜的女兒。”

  “羅馬的司戰女神?”

  蕾娜點點頭。她轉過身子,吹出一聲口哨,就像在招呼計程車。片刻之後,兩隻金屬獵狗朝她們奔了過來——那是兩隻機械狗,一隻金色,一隻銀色。它們磨蹭著蕾娜的腿,用閃閃發光的紅寶石眼睛凝視著安娜貝絲。

  “它們是我的寵物,”蕾娜解釋說,“阿金和阿銀。你不會介意它們陪著咱倆一起散步吧?”

  安娜貝絲再一次感覺到,蕾娜的話可不是什麼詢問的請求。她注意到那兩隻獵狗的牙齒很像鋼質箭頭。在這座城市之內或許不允許攜帶武器,但只要蕾娜的寵物狗願意,它們仍然能把她撕成碎片。

  蕾娜帶她來到了一家戶外咖啡館,那兒的服務生明顯認識她。他微笑著遞給蕾娜一隻一次性杯子,然後也給安娜貝絲拿了一隻。

  “你要喝點什麼?”蕾娜問她,“這兒做的熱巧克力特別棒。不過並不是真正的羅馬飲料……”

  “但全世界的巧克力都是一樣的。”安娜貝絲說。

  “完全正確。”

  現在已是溫暖的六月午後,但安娜貝絲出於禮貌還是接受了那杯熱飲。她們兩個人散著步,蕾娜的金銀獵狗在周圍溜達著。

  “在我們的營地,”蕾娜說,“雅典娜就是密涅瓦。你應該瞭解她的羅馬形態有多大的不同吧?”

  其實安娜貝絲此前並沒有真正考慮過這些。她記起了之前忒耳彌努斯把雅典娜稱作“那位女神”時的語氣,仿佛她有什麼曖昧可恥之處。屋大維面對安娜貝絲時也曾表現得像是受了侮辱。

  “我感覺密涅瓦……呃,是不是在這裡不那麼受尊重?”

  蕾娜吹了吹杯口的熱氣:“我們的確尊敬密涅瓦。她是技藝與智慧的女神,但她並不真的是司掌戰爭的女神。對羅馬人來說不是。而且,她還是一位處女神,就像狄安娜——你們稱為阿耳忒彌斯。在這裡,你找不到任何一位密涅瓦的孩子。坦白說,密涅瓦居然會有孩子,對我們來說,這真有點讓人震驚。”

  “噢。”安娜貝絲的臉漲得通紅。她實在不想探討雅典娜生孩子的那些細節——他們是如何從女神的腦袋裡直接蹦出來的,就像雅典娜自己從眾神之王宙斯的腦袋裡一躍而出那樣。談論這些內容總會讓安娜貝絲感到很不自在,就好像自己是某種怪胎。以前因為她這種魔法般的誕生方式,人們總是會問她長沒長肚臍眼之類的。她當然長著肚臍眼。不過她無法解釋自己是怎麼生出來的,也實在不想知道。

  “我理解你們希臘人看待事物的不同方式。”蕾娜繼續說道,“但對待有關處子的誓言,羅馬人可是相當嚴肅。比如維斯塔貞女……如果她們違背了誓言,墜入情網,就會被活活燒死。(維斯塔貞女是古羅馬時代發誓要獻身給女灶神維斯塔,並在維斯塔神廟中守護聖火的處女。維斯塔在希臘神話中對應的是赫斯提亞——譯者注)所以,一想到一位處女神居然能有孩子……”

  “明白了。”安娜貝絲手裡熱巧克力的味道頓時嘗起來像是糟糕的灰塵,怪不得那些羅馬人看她的眼光都那麼奇怪,“我本來不應該存在的。而且即使你的營地裡真的有密涅瓦的孩子們……”

  “他們也不會像你這樣。”蕾娜說,“他們也許會是工匠、藝術家,或許還會是顧問,但不會是戰士,也不會是危險任務的領袖。”

  安娜貝絲開始反對,她並不是這次任務的領袖。從正式意義上說不是。但她懷疑阿爾戈二號上的朋友們是否會表示贊同。過去的幾天,他們一直等著執行她的各項命令——即使伊阿宋也是如此,而他本可以憑藉朱庇特之子的身份擺架子的;還有海治教練也是,他可從來不聽命於其他任何人。

  “還有一件事,”蕾娜打了個響指,她那只金色的狗狗阿金一路小跑過來,蕾娜撫摸著它的耳朵,“那只叫艾拉的鷹身女妖,她之前說的,的確是一條預言。你我都心知肚明,不是嗎?”

  安娜貝絲咽了咽口水。阿金的紅寶石眼睛裡閃爍著某種讓她感覺不太舒服的東西。她聽說過這種獵狗能夠察覺到恐懼,甚至能探測出人類呼吸和心跳的變化。她不知道這種特點在魔法金屬獵狗身上是否也同樣適用,但她覺得最好還是實話實說。

  “聽上去的確像是預言。”她承認道,“但是在今天之前,我從未見過艾拉,我也完全沒聽說過那幾句預言的內容。”

  “我聽過,”蕾娜喃喃地說,“至少是其中幾句……”

  幾碼之外,銀色的獵狗吠叫起來。一群孩子從附近一條街道裡擁了出來,圍繞在阿銀周圍,一邊輕拍著狗狗一邊大笑著,對它那鋒銳的牙齒完全視而不見。

  “我們應該再往前走走了。”蕾娜說。

  她們拾階而上,爬上小山。兩隻獵狗撇下那群孩子,跟在她倆後面。安娜貝絲一直往蕾娜的臉上瞥。一段模糊不清的記憶開始湧現在腦海間——蕾娜把頭髮捋到耳後的姿勢,她手上戴著的那個火把與寶劍圖案的銀色指環。

  “我們以前見過。”安娜貝絲大膽猜測,“我覺得你那時候年紀更小。”

  蕾娜給了她一個乾巴巴的微笑:“很好。波西並不記得我了。當然,你們那時候基本都在和我姐姐海拉說話,她現在是亞馬孫女王。在你們今早到達之前,她剛剛離開。不管怎麼說,我們上次見面的時候,我只是瑟茜島上一個小小的侍女。”

  “瑟茜……”安娜貝絲回想起了她在那個女巫島嶼上的那次旅程。那時候她才十三歲。波西和她在魔獸之海裡被沖到了岸上。海拉歡迎並接待了他們。是她幫助安娜貝絲收拾乾淨,還給了她一套漂亮的新制服,幫她化了一整套彩妝。隨後瑟茜就開始了那套推銷言論:如果安娜貝絲留在這個島上,她就能獲得魔法訓練和不可思議的力量。安娜貝絲當時多少受到了一些誘惑,或許只有一點點,直到她發現那地方根本就是個圈套,而波西那時已經被變成了一隻齧齒類動物(這最後一部分在事後看來還是很搞笑的,但在當時,可是相當嚇人)。至於蕾娜——她只是當時的侍女之一,幫安娜貝絲梳理過頭髮。

  “你……”安娜貝絲滿懷驚異地說,“現在海拉是亞馬孫的女王?你們兩個是怎麼……”

  “這是一個很長的故事,”蕾娜說,“但我還清楚地記得你。你很勇敢。我從來沒見過任何人敢拒絕瑟茜的殷勤款待,更不用說在智謀上勝過她了。怪不得波西會喜歡你。”

  她的聲音中有一絲留戀。安娜貝絲覺得這時候還是不要作出任何回答會更安全一點。

  她們來到小山的頂端,那裡有一片平臺可以眺望整個山谷。

  “這兒是我最喜歡的地方,”蕾娜說,“酒神巴克斯的花園。”

  爬滿葡萄藤的棚架在頭頂上搭起了一片遮篷。蜜蜂在金銀花和茉莉花之間嗡嗡穿行,午後的空氣中彌漫著一股讓人暈暈乎乎的混合香氣。在平臺的中間,矗立著一尊巴克斯的雕像,做出芭蕾舞一樣的姿勢。雕像什麼也沒穿,只圍了一條纏腰帶,雕像的雙頰鼓脹,嘴唇緊繃,噴出一股泉水,落入噴泉之中。

  儘管滿心憂慮,安娜貝絲還是差點笑出了聲。她很熟悉這位神祇的希臘形態:狄奧尼索斯——或者叫作狄先生,那是他在混血營的稱呼。看到他們這位脾氣暴躁古怪的前營地輔導員以石雕的形式永存不朽,還裹著一條尿布,嘴裡噴出水來,這一切讓她感覺好多了。

  蕾娜在平臺的邊緣駐足停留。這裡的景色值得一路攀登上來觀看。整個城市在她們下方蔓延開去,就像3D的馬賽克畫面。在南方,湖泊的遠端,一片神廟建築群坐落在小山的高處。在北方,一條水渠朝著波克雷山脈延伸。施工的人們正在修復一塊破損的地區,大概是在之前的戰鬥中損壞的。

  “我想聽你親口說。”蕾娜說道。

  安娜貝絲轉過身:“聽我親口說什麼?”

  “真相。”蕾娜說,“說服我,讓我確定信任你不是在犯錯誤。和我說說你自己。說說混血營。你的朋友小笛,她的話語中有魔法。我和瑟茜在一起待過很久,我一聽就知道那是魅惑語。我不能相信她所說的話。而伊阿宋……好吧,他變化很大。給我一種距離感,他不再是完全的羅馬人了。”

  她聲音中蘊含的那種傷痛如同碎玻璃一樣尖利。安娜貝絲不禁在想,在她全力尋找波西的這幾個月,她自己的聲音是不是聽上去也是這種感覺。至少她在最後找到了自己的男朋友。而蕾娜卻無人陪伴。她獨自一人肩負著管理整個營地的責任。安娜貝絲能感覺到,蕾娜想要伊阿宋來愛她,但他卻消失不見。等回來時,已經帶著自己的新女朋友。與此同時,波西升到了執政官的位置,卻斷然拒絕了蕾娜。現在安娜貝絲又過來要把他帶走了。蕾娜在這之後仍然會形單影隻,一個人擔負著兩個人的工作。

  當安娜貝絲剛剛抵達朱庇特營地的時候,她已經做好與蕾娜進行談判交涉的準備,如果不得已,甚至準備好一場交戰。但她沒做好為雷娜感到遺憾的心理準備。

  她把這種感覺埋藏在心底。蕾娜給她的印象可不是那種會讚賞同情和憐憫這些感情的人。

  於是,她對蕾娜講述了自己的人生。她講到了爸爸、在三藩市的繼母,以及兩個繼兄弟。還講到對於整個家庭來說,她自己就像是個局外人。她講到了自己是如何在七歲時就離家出走,找到了她的朋友盧克和塔莉亞,一路去往長島的混血者營地。她描述了營地的樣子,和她在那裡成長的這些年歲。她也講到了波西以及他們一起經歷過的種種歷險。

  蕾娜是一個很好的傾聽者。

  安娜貝絲忍不住對她也提到了最近的各種問題:她與媽媽的爭吵,那個作為禮物的銀幣,還有她最近一直經歷的噩夢——一種古老的恐懼,卻如此令人驚嚇無力。她幾乎快下定決心不去參與這次任務了。但她無法讓自己對大家開誠佈公到如此深的程度。

  當安娜貝絲結束講述之後,蕾娜注視著下方的新羅馬。她的兩隻金屬獵狗在花園周圍嗅著,抓咬著金銀花上停留的蜜蜂。最終,蕾娜指向遠處小山上那片神廟群。

  “那個紅色的小建築,”她說,“在北面那側。那是我母親柏洛娜的神廟。”蕾娜轉向安娜貝絲,“柏洛娜不像你的母親,她沒有對應的希臘形態,完完全全徹頭徹尾是個羅馬神。她也是保護家園的女神。”

  安娜貝絲無言以對。她幾乎不瞭解這位羅馬女神。她真希望自己做過相關研究,但對她來說,拉丁文從來不像希臘語那麼簡單易學。在她們下方,阿爾戈二號的船體閃爍著光芒,飄浮在廣場之上,就像一隻巨大的青銅宴會氣球。

  “當羅馬人準備開戰時,”蕾娜繼續說道,“我們首先會去柏洛娜的神廟拜祭。在神廟裡,有一小塊地方象徵著敵方的土地。我們會將一柄長矛戳在那裡,表示我們現在正在開戰。你看,羅馬人一直以來都相信進攻就是最好的防禦。在古代,只要我們的祖先覺得周圍鄰國存在威脅,他們就會通過侵略來保家衛國。”

  “他們征服了周圍所有國家,”安娜貝絲說,“迦太基,高盧人……”

  “還有希臘人。”蕾娜打斷了她的評論,“安娜貝絲,我想表達的重點是,與其他勢力合作可不是羅馬人的天性。每一次希臘和羅馬的混血半神相遇,都會爭鬥不休。兩方勢力的衝突也是某幾次人類歷史上最恐怖的大戰的起因——尤其是內戰。”

  “我們相處的方式不必總是爭鬥。”安娜貝絲說,“我們必須團結協作,不然蓋婭就會把我們全部消滅。”

  “我同意。”蕾娜說,“但真的有可能合作嗎?如果朱諾的計畫有缺陷呢?即使是女神,也一樣會犯錯。”

  安娜貝絲等著蕾娜被女神憤怒的閃電擊中,或者被變成一隻孔雀。然而什麼也沒有發生。

  不湊巧的是,安娜貝絲和蕾娜有著同樣的憂慮。赫拉的確犯過錯誤。安娜貝絲從這位傲慢霸道的女神那裡領教到的只有麻煩,而她也永遠不會原諒赫拉把波西帶走,即使是為了更高尚的理由。

  “我不信任這位女神。”安娜貝絲承認道,“但我絕對信任我的朋友。這並不是某個詭計,蕾娜。我們真的能一起合作。”

  蕾娜喝完了她那杯熱巧克力。她把杯子放在平臺的護欄上,凝視著下面的山谷,仿佛在想像著戰線。

  “我相信你是認真的。”她說,“但如果你們要去遠古之地,尤其是古羅馬本身的話,有些關於你母親的事。你必須瞭解。”

  安娜貝絲的肩膀緊繃了起來:“我……我媽媽?”

  “當我住在瑟茜的島上時,”蕾娜說,“總會有許多訪客。有一次,大概是在你和波西到來的前一年,一個年輕人被沖上了海岸。因為乾渴和發燒,他的神志已經不太清醒。他說的話有不少是胡話,但他說自己是雅典娜的兒子。”

  她頓了頓,仿佛在等待著安娜貝絲的反應。安娜貝絲完全不清楚這個男孩會是什麼人。她也不知道還有沒有其他雅典娜的孩子去往魔獸之海進行探險任務,但她仍然感到一陣恐懼。光線從葡萄藤的遮蔽中投射下來,陰影在地面上翻騰,就像一群蟲子。

  “這個混血半神後來怎樣了?”她問道。

  蕾娜揮揮手,仿佛這問題無關緊要:“瑟茜當然會把他變成一隻荷蘭豬。他可真是一隻瘋狂的小齧齒動物。但在那之前,他一直說著胡話,說著他那失敗了的任務。他聲稱自己正要去羅馬,一路跟隨著雅典娜之印。”

  安娜貝絲抓住護欄才保持住了身體的平衡。

  “是的。”蕾娜把她的不安看在眼裡,“他一直嘟囔著什麼智慧的孩子,雅典娜之印,還有巨人的災星金又白。這句話和艾拉之前背誦的一模一樣。但你說你在今天之前還沒聽說過那些句子?”

  “並不是……我沒聽過艾拉說出來的原句。”安娜貝絲的聲音變得虛弱無力。她並沒有撒謊。她從來沒有聽說過那段預言,但她的母親讓她承擔起了雅典娜之印。一想到口袋裡的那枚銀幣,一陣極度恐怖的懷疑感開始在她的腦海中生根發芽。她記起了母親那些嚴苛的話語。她也想起了不久前剛剛經歷過的古怪噩夢。“那這位混血半神……他說自己的任務是什麼了嗎?”

  蕾娜搖搖頭:“當時我完全不瞭解他到底在說什麼。很久之後,當我成為朱庇特營地的執政官時,我才開始起疑。”

  “起疑……關於什麼?”

  “在朱庇特營地的執政官之間,有一個代代相傳、傳誦了幾個世紀的古老傳說。如果那傳說是真的,或許就能解釋為什麼我們兩群混血半神從來也不能一起合作。它或許也是我們之間具有天生敵意的原因。除非古老的宿怨被解決,不然傳說還是會繼續,羅馬人和希臘人永遠也不會和平共處。而這個傳說的中心就是雅典娜……”

  一陣尖厲的聲音劃破了空氣。安娜貝絲的眼角閃過一道光。

  她轉過身,看到一陣爆炸在廣場上形成了一個新彈坑。一張燃燒著的沙發翻滾著被拋到了空中。混血半神們驚慌地四散奔逃。

  “巨人?”安娜貝絲伸手去拿匕首,很顯然它並不在身上,“我以為它們的軍隊已經被打敗了呢!”

  “那不是巨人。”蕾娜的眼神中散發著狂怒,“你們背叛了我們的信任。”

  “什麼?不可能!”

  她的話音還沒落,阿爾戈二號就開始了第二次齊射攻擊。港口式弩炮發射出了一枚環繞著希臘火炮的巨大長矛,直直落向了元老院那破損的穹頂之內,爆炸了,火光把整個建築物照得就像是萬聖節南瓜燈。如果還有人在裡面的話……

  “諸神啊,不!”一股噁心的感覺襲來,幾乎讓安娜貝絲雙膝跪倒,“蕾娜,不可能。我們永遠不會這麼做!”

  金屬獵狗跑到女主人身側。它們朝著安娜貝絲咆哮,但不確定地踱著步子,仿佛不願發起攻擊。

  “你說的是真話。”蕾娜做出了判斷,“也許你的確對這次背叛行為不知情,但有人必須為此負責。”

  下面的廣場上,混亂開始蔓延。人群相互推擠著,開始出現打鬥。

  “流血衝突。”蕾娜說。

  “我們必須阻止他們!”

  安娜貝絲有種可怕的感覺,這也許是最後一次蕾娜和她的意見一致了,不過她們兩個還是一起跑下山去。

  如果武器允許被帶入這座城市,安娜貝絲的朋友們應該早就沒命了。廣場上的羅馬半神們已經聯合成了一群憤怒的暴民。有些人開始朝著阿爾戈二號扔盤子、食物和石塊,不過這樣做沒什麼意義,這些東西幾乎都會落回人群之中。

  數十個羅馬人把小笛和伊阿宋圍了起來,他倆還在努力讓這些人平靜下來,不過運氣可不好。要對抗如此眾多的尖叫著的憤怒混血半神,小笛的魅惑語根本起不到什麼作用。伊阿宋的前額流著血。他的紫色披風已經被扯成碎片。他一直在懇求著:“我是你們這邊的!”但他身上那橙色的混血營T恤可沒起到什麼好影響。更別提戰船就在頭頂,正朝著新羅馬發射噴火的長矛。其中一柄正好落在附近,把一間寬外袍商店炸成了碎石堆。

  “我的諸神啊。”蕾娜詛咒道,“快看。”

  全副武裝的軍團士兵匆忙沖向廣場。兩隊炮兵在剛出波米蘭界線的地方架設起投石機,準備朝阿爾戈二號開火。

  “那只會讓事態變得更糟糕。”安娜貝絲說。

  “我恨我的工作。”蕾娜咆哮起來。她朝著軍團士兵們沖了過去,兩隻獵狗跟隨左右。

  波西,安娜貝絲想道,她絕望地掃視著整個廣場。你在哪裡?

  有兩個羅馬人想要抓住她。她沉下身子躲開了他們,沖入人群之中。幾百個紫色的拉列斯神在整個廣場上飄浮著,直直地穿過混血半神們的身體,語無倫次地號哭著,就好像那些憤怒的羅馬人、燃燒的沙發、爆炸的建築物還不夠讓人混亂似的。農牧神們也充分利用了這片混亂。他們朝著晚餐桌蜂擁而上,瘋搶著食物盤子。其中一隻從安娜貝絲身邊跑過,懷裡抱滿了炸玉米餅,上下牙之間還叼著一整個鳳梨。

  一尊在安娜貝絲正前方的忒耳彌努斯雕像嘭的一聲活了過來。他用拉丁文朝她大吼著,毫無疑問,他把她稱作騙子、破壞規矩的人。但她把雕像推倒,繼續往前跑。最後她終於看到了波西。他和他的兩位朋友——黑茲爾和弗蘭克正站在一座噴泉的中央,波西正在用爆發的水流擊退那些憤怒的羅馬人。他的寬外袍變得襤褸不堪,不過他看上去倒是沒受傷。

  安娜貝絲呼喚著他,這時候又一波爆炸震撼了廣場。爆炸的火光在他們的頭頂上閃耀。一架羅馬軍團的投石機開始開火,阿爾戈二號呻吟著傾向一旁,鍍青銅的船體上濺起了陣陣火光。

  安娜貝絲注意有個人正絕望地趴在繩梯上,想要爬回地面。是屋大維,他的寬外袍上冒著煙,臉上都是黑色的煤灰。

  在噴泉那邊,波西朝著羅馬暴民們噴發出更大的水瀑。安娜貝絲跑向他,同時躲過一隻羅馬人的拳頭和飛過來的整整一盤三明治。

  “安娜貝絲!”波西大喊,“這是怎麼搞的?”

  “我不知道!”她吼了回去。

  “我來告訴你們怎麼回事!”頭頂上傳來一個聲音,屋大維已經爬到了繩梯底部,“希臘人朝我們開火!你們的那個雷奧把他的武器對準了羅馬!”

  安娜貝絲的胸膛中仿佛充滿了液化氫,她覺得自己就要凍住、裂開,化為千萬個冰碴兒了。

  “你在撒謊,”她說,“雷奧永遠也不可能……”

  “我當時就在那兒!”屋大維尖聲高叫著,“我親眼所見!”

  阿爾戈二號回擊了。廣場上的軍團士兵們四散分開,其中一架投石機被炸成了碎片。

  “你們看!”屋大維號叫著,“羅馬人,殺死這些入侵者!”

  安娜貝絲充滿挫敗感地咆哮著。誰也沒有時間去搞清真相到底如何。來自混血營的船員們人數不如對方的百分之一。而且即使屋大維成功實現了他的某種陰謀(其實她覺得事實應該差不多就是這樣),他們也沒法及時說服這些羅馬人了,在自己被對方擊潰並殺死之前。

  “我們必須離開了。”她對波西說,“現在就走。”

  他嚴肅而冷靜地點點頭:“黑茲爾,弗蘭克,你們必須做出選擇了。你倆要一起來嗎?”

  黑茲爾看上去被嚇壞了,但她戴上了自己的騎兵頭盔:“我們當然要一起來。不過,我們得先給你們爭取一些時間,否則你們來不及回到船上。”

  “如何爭取?”安娜貝絲問道。

  黑茲爾吹了聲口哨。頃刻之間,一團淺褐色的模糊影子穿越廣場而來。一匹高大華美的駿馬出現在噴泉旁邊。它揚起前蹄,嘶叫著驅趕那些暴民。黑茲爾爬到它的背上,那姿態仿佛她生來就應該騎在馬上。這匹馬的馬鞍上系著的是一柄羅馬的騎兵劍。

  黑茲爾抽出那柄金色的細劍。“當你們安全離開以後,給我發一條彩虹女神訊息,然後我們約定地點會合。”她說,“阿裡翁,沖吧!”

  馬兒以難以置信的驚人速度沖向人群,推擠著羅馬人,造成了極大的恐慌。

  安娜貝絲感到閃過一絲希望的微光。或許他們還可以活著離開這裡。隨後,隔了大半個廣場,她聽到了伊阿宋的大吼聲。

  “羅馬人!”他聲嘶力竭地喊道,“拜託了!”

  他和小笛正被無數盤子和石塊圍攻著。伊阿宋想要掩護住小笛,但一塊磚頭正好打在他的一隻眼睛上。他猛地倒在地上,人群如潮水般擁上去。

  “退後!”小笛尖叫著。她的魅惑語侵蝕入暴民之中,讓他們感到猶豫躊躇,不過安娜貝絲知道這樣的效果不會持續太久。而她和波西不可能及時趕過去幫助他們。

  “弗蘭克,”波西說,“全靠你了。你能去幫幫他們嗎?”

  安娜貝絲不明白弗蘭克一個人過去能做些什麼,弗蘭克則緊張地咽了咽口水。

  “噢,諸神在上。”他喃喃地說,“好吧,沒問題。你們趕緊爬到繩子上去。現在趕快。”

  波西和安娜貝絲沖向繩梯。屋大維仍然拽住繩子末端不放,波西猛地把他扯了下來,丟進暴民之中。

  他們開始往上爬,與此同時全副武裝的軍團士兵們潮水般擁向廣場。安娜貝絲的頭頂上掠過一片箭雨。一陣爆炸差點把她從繩梯上震下去。爬到半空時,她聽到一聲號叫,不禁低頭看去。

  羅馬人全都驚聲尖叫,四散奔逃,一頭真正尺寸的巨龍沖進了廣場的人群之中——這頭巨獸比阿爾戈二號船頭的青銅龍裝飾雕像還要嚇人,長著科莫多蜥蜴一般的灰色粗皮,還有皮革質感的蝙蝠翅膀。箭矢和石塊打在它的獸皮上,全都彈了回來,造不成任何傷害。它隆隆地跑向小笛和伊阿宋,用兩隻前爪抓住他們,隨後消失在空中。

  “那是?”安娜貝絲甚至沒法把她的猜想訴諸語言。

  “弗蘭克。”在她幾英尺上方的波西確認了這一點,“他有一些比較特殊的天賦。”

  “你這說得也太輕描淡寫了。”安娜貝絲嘟囔著,“繼續往上爬,別停下!”

  如果沒有那頭巨龍和黑茲爾的駿馬來干擾弓箭手們的注意力,他倆永遠也沒法成功爬上繩梯,不過最終他們還是爬過了一排破損的飛空船槳,來到了甲板之上。索具也被燒著了。前桅杆的大帆被扯到了中間,而船體已經朝右舷傾斜了很大的角度。

  找不到海治教練的蹤影,不過雷奧正站在船腹中部,冷靜地裝填著弩炮。安娜貝絲感覺自己驚駭得腸子都扭到了一起。

  “雷奧!”她尖叫起來,“你在幹什麼?”

  “毀滅他們,”他把臉轉向安娜貝絲,“把他們全都滅掉。”他的雙眼呆滯無神,看上去就像是一個機器人。

  他轉回弩炮那邊,波西撲過去一把抓住了他。雷奧的頭狠狠地撞在了甲板上,眼睛翻了上去,只露出眼白。

  灰龍攀升到了他們視線的高度,繞著戰船盤旋了一圈,隨後降落在船首,把伊阿宋和小笛放在了甲板上,他們兩人已經全都昏了過去。

  “快走!”波西大吼,“我們快離開這裡!”

  安娜貝絲嚇了一跳,接著才意識到他這是在對她說話。

  她跑向船舵。不過犯了個錯誤:往圍欄下麵看了一眼。她看到全副武裝的軍團士兵在廣場上列好了陣隊,準備發射點燃的箭矢。黑茲爾騎在阿裡翁身上,沖出了城市,一大群暴民在後面追殺。更多的投石機被推過來,排成一排。波米蘭界線上的所有忒耳彌努斯雕像全都發出了紫色的光芒,好像在積蓄能量,準備進行某種攻擊。

  安娜貝絲查看著控制板。她不禁咒駡雷奧,把這些操縱裝置做得那麼複雜幹什麼。現在已經沒有時間進行什麼花樣特技了,不過好在她知道某個基本的控制操作,比如上升。

  她抓住航空節流閥,猛地將它向後一拉。整個船體吱嘎作響。船首揚起了一個令人感到恐怖的角度。系泊纜繩啪地斷開,阿爾戈二號直直沖入雲端。

第五章 希望發明時光機的嫌疑犯

  雷奧真希望自己能發明時光機。這樣他就能跳回到兩小時之前,把那些發生的事情統統抹殺掉。要不然,就發明一個“猛抽雷奧大耳光”的機器來懲罰自己。不過他覺得即使那樣,也不如安娜貝絲看他的眼神那麼讓人感到傷痛。

  “我再問一次,”她說,“到底發生了什麼?”

  雷奧靠著桅杆一屁股跌坐在地。因為之前撞到了甲板,他的腦袋仍然一跳一跳地疼。在他周圍,這艘美麗的新船亂得一團糟。船尾的十字弩變成了一團燒過的木炭;前桅杆的大帆破爛不堪;為船上網際網路和有線電視提供信號的衛星陣列也被炸成了碎片,這真的會讓海治教練發瘋的。船首的青銅龍範斯塔不停地咳嗽出煙來,就好像它嗓子裡卡了個毛團。而且雷奧能從左舷傳來的吱嘎聲中聽出來,一部分飛空船槳已經被震得偏離了位置,或許已經完全被折斷了,這也解釋了為什麼整個船體在飛行中一直在不斷傾斜震動,引擎還發出呼哧呼哧的雜音,就像是得了哮喘病的蒸汽火車。

  他壓抑住一聲抽噎:“我不知道。我暈頭轉向的。”

  有太多人在瞪著他看了:安娜貝絲(雷奧可不想讓她生氣,這個姑娘總讓他怕得要命),還有海治教練,他穿著他那橙色的馬球衫,露著毛茸茸的山羊腿,手裡拿著棒球棒(他真打算無論去哪裡都扛著它嗎),還有新來的那位——弗蘭克。

  雷奧不清楚弗蘭克到底是怎麼回事。他看上去像是個嬰兒版的相撲摔跤手,不過雷奧還沒有蠢到把這個想法大聲說出來。雷奧的記憶很模糊,不過在他半昏迷半清醒的時候,他相當確定自己看到一條巨龍降落在船上——那條龍變成了弗蘭克。

  安娜貝絲抱起雙臂:“你的意思是你不記得了?”

  “我……”雷奧感覺自己就像在吞咽著大理石,“我有記憶,但感覺就像是我在旁觀著自己做事情。我什麼都沒法控制。”

  海治教練把自己的那根大棒拄到甲板上。他身穿運動衣,頭上的兩隻角被帽子蓋住,看上去完全就像在荒野學校時一樣,他花了一年時間在那裡臥底,是伊阿宋、小笛和雷奧的體育老師。這只老半羊人對雷奧怒目而視的眼神,讓雷奧幾乎以為教練馬上就要罰他做俯臥撐了。

  “你看,孩子。”海治說,“你搞砸了一些事情。你襲擊了幾個羅馬人。妙極了!非常棒!但你非得把衛星陣列也砸下來嗎?剛才那場鐵籠擂臺賽我剛看到半截呢。”

  “教練,”安娜貝絲說,“你為什麼不去確認一下所有的火力是否都準備好了?”

  “但我已經檢查完了啊。”

  “再去確認一次。”

  半羊人拖著沉重的步子走開了,嘴裡還嘟囔著什麼。即使是海治,也沒有瘋狂到會去違抗安娜貝絲的命令。

  安娜貝絲跪在雷奧身邊。她那灰色的眼睛如同滾珠軸承一般泛著鋼鐵的光芒。她的金髮披散下來,落在箭頭上,但雷奧並不覺得這樣很有女性魅力。他完全想不清楚這個世界上怎麼會存在這種刻板老套、不苟言笑的金髮美女。自從去年冬天,他在大峽谷遇到安娜貝絲,她臉上帶著“把波西·傑克遜還給我,不然我就殺了你”的表情朝他大步走來的時候,雷奧對金髮美女的認識就變成了“太聰明、太危險”。

  “雷奧,”她鎮靜地說,“是不是屋大維對你使用了什麼陰謀詭計?是不是他陷害了你,或者……”

  “沒有。”雷奧本可以撒謊,把責任都怪罪到那個愚蠢的羅馬人身上,但他不想讓已經很壞的局面變得更糟糕,“那個傢伙是個蠢蛋,但他並沒有朝營地開火。是我幹的。”

  那個新來的傢伙,弗蘭克,皺起了眉頭:“你故意的?”

  “不是!”雷奧緊緊閉上了眼睛,“哦,好吧……我是說,我並不是那麼打算的。但與此同時,我卻感覺自己好像想要這麼做。有些東西在促使我這樣做。我身體裡有種冰冷的感覺……”

  “冰冷的感覺。”安娜貝絲的語氣有了變化。她的聲音聽上去幾乎是……在害怕了。

  “是的,”雷奧說,“怎麼了?”

  船艙之內傳來波西的聲音:“安娜貝絲,我們需要你。”

  噢,諸神在上,雷奧心想,請一定保佑伊阿宋平安無事。

  自大家全都登船後,小笛就帶著伊阿宋下到了船艙裡。伊阿宋頭上的傷口看上去相當嚴重。雷奧認識伊阿宋的時間比混血營裡的任何人都要早。他們是最好的朋友。如果伊阿宋沒挺過去……

  “他會沒事的。”安娜貝絲的表情柔和了下來,“弗蘭克,我會回來的。就……先看著點雷奧。拜託了。”

  弗蘭克點點頭。

  如果說還有什麼能讓雷奧感覺更糟,那就是這個了。現在安娜貝絲居然信任一個羅馬的混血半神,她和他認識了也就……大概三秒鐘吧,比起雷奧,她居然會更信任他!

  安娜貝絲一離開,雷奧和弗蘭克就開始大眼瞪小眼。這個身穿寬外袍,就像裹著條床單一樣的大傢伙看上去真奇怪,他裡面還穿著灰色的帽衫和牛仔褲,一套從船艙武器庫裡拿來的弓箭掛在肩後。雷奧回憶起他遇到過的狩獵女神阿耳忒彌斯的狩獵者們——那可是一群輕盈可愛的姑娘們,身穿銀色的衣服,全都攜帶著弓箭。他想像著弗蘭克和她們一同嬉戲打鬧的場景。這想法簡直太荒謬可笑,幾乎能讓他感覺好些了。

  “那麼,”弗蘭克說,“你的名字不是山米?”

  雷奧皺起眉:“你這算什麼問題啊?”

  “沒什麼。”弗蘭克迅速說,“我只是……沒什麼。關於朝營地開火的事,屋大維很可能是背後元兇,他大概用了魔法或其他什麼法子。他並不想讓羅馬人和你們這些人融洽相處。”

  雷奧也想如此相信。他很感激這個孩子並沒有恨他。但他心裡清楚那並不是屋大維搞的鬼。是雷奧自己走到弩炮跟前開始射擊的。他的思想裡有一部分清楚地知道這樣做不對。他還在問自己:見鬼,我這是在搞什麼?但不管怎樣他還是這麼做了。

  也許他這是發瘋了。這幾個月以來為阿爾戈二號忙碌的壓力讓他崩潰了。

  但他現在不能考慮這些。他需要做些有創造性的事情。他的兩隻手必須忙碌起來。

  “你看,”他說,“我應該和範斯塔聊聊,作出一份損壞報告。你介不介意?”

  弗蘭克扶他站了起來:“範斯塔是誰?”

  “我的朋友。”雷奧說,“如果你介意山米這個名字的話,別擔心,它的名字也不叫山米。來吧,我給你引薦一下。”

  幸運的是青銅龍還沒有壞掉。當然了,事實上在去年冬天它失去了幾乎全部身體,只剩下了腦袋——不過雷奧覺得這一點不應該予以考慮。

  當他們來到船首時,船頭雕像把腦袋轉了一百八十度,看向他倆。弗蘭克尖叫著連連後退。“它是活的!”他說。

  如果雷奧不是感覺很糟的話,他肯定已經笑出聲了:“是的,弗蘭克,這位是範斯塔。它曾經是一條完整的青銅龍,但後來我們發生了一次意外。”

  “看來你們發生過許多次意外。”弗蘭克指出。

  “好吧,我們中的有些人不知道怎麼才能變成一條龍,所以我們只好自己造一條了。”雷奧朝弗蘭克挑挑眉毛,“不管怎麼說,我讓它以船首雕像的形式再次復活啦。它現在就好像是這艘船的主介面。範斯塔,情況怎麼樣?”

  範斯塔噴出一陣煙霧,然後發出吱吱和呼呼聲。經過這幾個月,雷奧已經學會如何翻譯這架機械的語言了。其他的混血半神天生就能搞懂拉丁文和希臘語,雷奧則生來就聽得懂吱吱嘎嘎聲。

  “啊,”雷奧說,“情況還成,船體有幾處受損。我們要想再次全速前進,就必須先修好左舷的飛天船槳。我們需要以下維修材料:仙銅、柏油、石灰……”

  “實惠?”

  “夥計,是石灰。碳酸鈣,用來製造水泥和其他那些……哦,不要管了。關鍵在於,如果我們不把損傷都修好,這艘船走不遠。”

  範斯塔又發出了一陣吱吱嘎嘎的雜訊,雷奧不太能分辨出來,那聽上去簡直像是密碼。“噢……黑茲爾,”他嘗試解碼,“她是那個卷髮的姑娘,對嗎?”

  弗蘭克哽住了一口氣:“她怎麼了?”

  “沒事,她很好。”雷奧說,“範斯塔說,她的馬正在咱們的正下方飛奔。她一路跟著咱們。”

  “那麼我們就得降落了。”弗蘭克說。

  雷奧仔細打量著他:“她是你的女朋友?”

  弗蘭克咬著嘴唇:“是的。”

  “你的聲音聽起來可不那麼確定啊。”

  “是的,是的,毫無疑問,我很確定。”

  雷奧舉起雙手:“好吧,很好。問題在於我們只能成功降落一次。根據現在船體和船槳的狀態,除非完全修好所有損傷,不然我們可沒法再次升空。所以我們必須先要確保能降落在有相關維修物資供給的地方。”

  弗蘭克抓抓腦袋。“你們能從哪裡找到仙銅呢?超市里可不會有備貨。”

  “範斯塔,掃描一下。”

  “它能掃描到仙銅?”弗蘭克吃了一驚,“還有什麼事是它做不到的嗎?”

  雷奧心想:你真應該看看它在身體完整時是什麼樣子。但他沒把這句話說出來,因為回憶起範斯塔曾經的樣子,這簡直太痛苦了。

  雷奧越過船首向下望去。加利福尼亞中部的山谷正在下方。在這樣一個地方,要想一次找全需要的所有材料,雷奧可是沒抱太大希望,但他們必須一試。雷奧同時也想儘量讓自己和新羅馬拉開距離。多虧了船上的魔法引擎,阿爾戈二號能迅速地移動相當遠的距離,但雷奧估計羅馬人也有他們自己的魔法旅行方式。

  在他身後的樓梯咯吱作響。波西和安娜貝絲爬了上來,他們臉上的表情嚴肅。

  雷奧的心跳漏了一拍:“伊阿宋他?”

  “他在休息。”安娜貝絲說,“小笛正在照顧他,不過他應該會好起來的。”

  波西惡狠狠地瞪了雷奧一眼:“安娜貝絲說的確是你發射的弩炮?”

  “兄弟,我……我不明白這事是怎麼發生的。我很抱歉……”

  “抱歉?”波西咆哮起來。

  安娜貝絲伸手撫住男友的胸口:“過會兒我們會搞清楚的。眼下,咱們必須重整隊伍,制訂計畫。現在戰船的情況如何?”

  雷奧的兩腿直打戰。波西剛剛看他的眼神,就和伊阿宋召喚閃電時給他的感受一樣。雷奧的皮膚感到陣陣刺痛,所有身體裡的本能反應都在尖叫著:快跑!

  他向安娜貝絲彙報了損傷情況和他們需要的材料補給。至少,探討這些確定的事情會讓他的感覺好一點。

  他正在哀歎仙銅材料如何匱乏,這時範斯塔開始吱吱呼呼作響。

  “好極了。”雷奧寬慰地歎了一口氣。

  “什麼事好極了?”安娜貝絲說,“現在的情況還有什麼能好極了嗎?”

  雷奧擠出一個笑容:“我們需要的所有材料在某個地方全都有。弗蘭克,為什麼你不變成一隻鳥或者其他的什麼呢?飛到下面,告訴你的女朋友,我們在猶他州的大鹽湖會合。”

  等他們到達那裡時,著陸過程可不算順利。因為船槳的損壞和前桅大帆的破損,雷奧只能盡力把船維持在一個可控的下降幅度內。其他人都把自己綁在船艙裡,只有海治教練除外,他堅持要抱住前方的護欄,大吼著:“好耶!放馬過來吧,大鹽湖!”雷奧則站在船尾部,獨自掌舵,盡自己所能地瞄準地面。

  範斯塔又是吱嘎又是呼呼地發出警示信號,通過對講機轉發到了後甲板上。

  “我知道,我知道。”雷奧咬緊牙關堅持著。

  他已經沒什麼時間去留意周圍的景色了。在東南方向,一座城市在山脈腳下的丘陵地帶半隱半現,午後的陰影投射下來,被映照成了藍色和紫色。一片寬闊的沙漠景象延伸至南方。在他們的正下方,大鹽湖如同一片巨大的鋁箔,反射著光芒。湖岸邊被片片白色的鹽沼侵蝕,讓雷奧想到了火星的航空照片。

  “教練,抓緊了!”他大喊,“可能會受傷。”

  “我生下來就是為了受傷!”

  轟的一聲!一波濺起的鹽水拍打在船首,劈頭蓋臉地把海治教練澆了個透心涼。阿爾戈二號很危險地朝右舷過度傾斜著,隨後又慢慢恢復平穩,在湖面上來回晃蕩。船內的機械轟鳴著,內部那些刀形天線仍然能起作用,讓戰船轉換成航海模式。

  三排自動船槳沉入水中,開始向前劃動。

  “幹得好,範斯塔。”雷奧說,“帶我們去南岸。”

  “好耶!再來一次。”海治教練朝著空氣揮舞起雙拳。他從角到蹄都濕透了,但咧著大嘴笑得就如同一隻發了瘋的老山羊。

  “呃……以後再說吧。”雷奧說,“先留在甲板上,好嗎?你可以留心周圍,以防萬一,比如說,這個湖是不是打算襲擊我們之類的。”

  “沒問題。”海治保證道。

  雷奧敲響了“解除警報”的鈴聲,朝樓梯跑下去。還沒到樓梯口,一陣巨大而沉重的腳步聲踏在船體上。一匹棕褐色的高頭大馬出現在甲板上,黑茲爾騎在它的背上。

  “你是怎麼……”雷奧把問題咽在了喉嚨裡,“我們現在正停在湖水中央!這個東西是飛過來的嗎?”

  馬兒生氣地嘶鳴著。

  “阿裡翁不會飛,”黑茲爾說,“不過它幾乎能跨過任何事物。水、垂直的表面、小山……這些對它來說都不成什麼問題。”

  “噢。”

  黑茲爾在用奇怪的眼神打量著他,就和在之前廣場的歡迎宴會上她露出的那種眼神一樣——仿佛她正在從他的臉上尋找什麼。他很想開口問,他們之前是不是見過面。不過他自己很確定並沒有。一位這麼漂亮的女孩對他如此密切關注,這種事情發生得可不多。不過,她是弗蘭克的女朋友。雷奧提醒自己說。

  弗蘭克還在下面,不過雷奧幾乎要衷心希望那個大塊頭能走上甲板來。黑茲爾注視著他的方式讓雷奧感到非常不舒服,而且不自然,有些難為情。

  海治教練舉著他的棒球棒慢慢走上前來,一臉猜疑地盯著這匹魔法駿馬。“雷奧,這算一次入侵嗎?”

  “不算!”雷奧說,“呃,黑茲爾,你最好跟我來一下。我在下層甲板建了一個馬廄,如果阿裡翁想要……”

  “它更像一個自由的精靈。”黑茲爾從馬鞍上滑下來,“它會在湖邊自己放牧遊蕩,直到我召喚它。不過我想要參觀這艘船。帶路吧。”

  阿爾戈二號被設計得像是古代的三層劃槳戰船,只不過要大上兩倍。首層甲板上有個中央通道,另一側則是船員室。如果是普通的三層劃槳戰船的話,絕大多數的空間都要讓給三排長凳,上面需要一百來個渾身濕透的傢伙來進行劃槳運動,但雷奧的船槳可以自動運轉,而且伸縮自如,所以它們在船體內佔用的空間相當少。飛船的動力來自第二層和最底層甲板的引擎室,最底層甲板上同時還有醫務室、倉庫和馬廄。

  雷奧帶路走進通道。他在建造這艘船的時候留出了八個房間——其中七間是給預言中的七位混血半神,還有一個房間留給海治教練(說真的——喀戎真的認為他是一個負責可靠的成年監護人嗎)。在船尾是一間巨大的餐廳/休息室,雷奧現在正走向那裡。

  他們在路上經過了伊阿宋的房間。房門開著。小笛坐在他的床邊,握著他的手,伊阿宋打著鼾,頭上放著一個冰袋。

  小笛朝雷奧瞥了一眼。她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嘴唇上示意他們安靜,但她看上去並沒有在生氣。這很重要。雷奧努力壓下內心的愧疚,繼續朝前走。當他們到達餐廳時,見到其他人也在裡面。波西、安娜貝絲,還有弗蘭克,全都沮喪地圍坐在餐桌前。

  雷奧把休息室建造得盡可能舒服,因為他覺得他們會在這裡消磨掉很多時間。櫥櫃裡擺放著從混血營帶來的魔法杯盤,裡面能充滿任何你想要的食物飲料。旁邊還有一台魔法冰箱,裡面放滿了罐裝飲料,非常適合去岸上野餐。椅子是舒適的休閒椅,安裝了千手按摩功能,還內嵌了耳麥、長劍和飲料託盤這種所有混血半神都隨時可能需要的東西。這裡沒有窗戶,但周圍牆壁被施了魔法,可以顯示混血營的即時連續鏡頭——海灘、森林、草莓田……不過現在雷奧懷疑,比起讓大家開心,這些景象可能會讓人們更加想家。

  波西正在用渴望的目光凝視著混血者之丘上的日落景象,金羊毛在高高的松樹枝頭閃爍著光輝。

  “那麼我們已經著陸了,”波西說,“現在要怎樣?”

  弗蘭克撥弄著他的弓弦:“弄明白那條預言?我是說,艾拉之前說的的確是一條預言,對嗎?是西卜林書上面的句子?”

  “西什麼書?”雷奧問道。

  弗蘭克解釋了他們的鷹身女妖朋友是如何地擅長記憶書本中的內容,記憶力強悍得反常。在過去的某段時間裡,她吸收並記憶了一大堆可能在古羅馬陷落時就已經遺落失傳的古代預言。

  “這就是你們不打算告訴那些羅馬人的原因,”雷奧猜測說,“你們不想讓他們扣住她不放。”

  波西的目光仍然盯在混血者之丘的圖像上。“艾拉很敏感。我們找到她的時候,她曾是個俘虜。我真是不想讓……”他握起了拳頭,“現在這些不重要了。我已經給泰森發送了彩虹女神訊息,讓他把艾拉帶去混血營。他們在那裡會很安全。”

  雷奧很懷疑這一點。他們中沒有任何人會是安全的,尤其是現在,他們與蓋婭、巨人們的鬥爭已經到了風口浪尖,而他又剛好激怒了整整一個營地的羅馬人。不過他還是忍住了沒說話。

  安娜貝絲把手指交疊在一起:“讓我好好思考一下這條預言——但現在要面對的突發問題更多。我們必須把這艘船修好。雷奧,都需要些什麼?”

  “最容易弄到的是柏油。”雷奧很高興能把話題轉開,“我們能從城市里弄到那個,在屋頂維修商店或者類似的地方就行。剩下的就是仙銅和石灰。根據範斯塔的消息,我們能在湖中的一座島上找到它們,就在往西的位置上。”

  “我們得抓緊時間了,”黑茲爾警告說,“就我對屋大維的瞭解,他現在可能正在用他的占卜術來搜索我們的蹤跡。羅馬人會派出一隊致命打擊部隊來追趕我們。畢竟這事關榮譽。”

  雷奧發現所有人的眼睛都轉向了他:“夥計們……我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說真的,我……”

  安娜貝絲舉起一隻手。“我們已經討論過了。我們都同意那並不是你本人,雷奧。你提到的那種寒冷的感覺,我也感覺到了。這一定是某種魔法,要麼是屋大維幹的,要麼是蓋婭或者她手下的某個爪牙幹的。但我們只有弄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

  弗蘭克咕噥了一聲:“不然我們怎麼能確定這種事以後就不會再發生了呢?”

  雷奧的雙手手指逐漸發熱,仿佛正打算去抓取火焰。身為火神赫菲斯托斯之子,他的能力之一就是可以隨心所欲地召喚火焰。但他必須小心謹慎,不讓這種事發生,尤其是在一艘裝滿了爆炸物和易燃品的船隻上。

  “我現在沒事了。”他堅持著,內心希望自己真是如此,“也許我們應該引入兩人結伴的制度。沒有人單獨行動。我們可以把小笛還有海治教練留在船上照顧伊阿宋。然後一隊人進城去搞柏油,另一隊可以去尋找仙銅和石灰。”

  “分開行動?”波西說,“這聽上去完全是個壞主意。”

  “這樣效率會更高,”黑茲爾插話說,“而且,這也是探險任務通常都僅限於三位混血半神的原因吧,對嗎?”

  安娜貝絲揚起了眉毛,仿佛在重新評估黑茲爾的優點長處:“你說得對。我們需要讓阿爾戈二號,離開營地的原因也是如此,七個混血半神在同一個地方肯定會吸引太多奇怪的注意。這艘船被設計用來隱蔽行蹤並保護我們。在船上,我們應該足夠安全;但如果我們要下船探險,就不應該以三人以上的小隊來行動。不要給蓋婭的爪牙們更多不必要的提示了。”

  波西看上去仍對此感到不太高興,不過他握起了安娜貝絲的手:“只要你是我的搭檔,我就沒問題。”

  黑茲爾微笑起來:“噢,那很容易。弗蘭克,你真是棒極了,居然變成了一條龍!你能再這樣變一次,帶著安娜貝絲和波西飛到城市裡找柏油嗎?”

  弗蘭克大張著嘴仿佛想要抗議:“我……我想應該能。不過你呢?”

  “我會騎著阿裡翁,和山……和雷奧一起,”她擺弄著劍柄,這讓雷奧感到不大自在,她的精神頭甚至比他更多,“我們會找來仙銅和石灰。天黑以後我們在這裡會合。”

  弗蘭克愁眉不展。很明顯,他並不喜歡雷奧和黑茲爾一起行動這個主意。出於某種莫名的原因,弗蘭克的不贊成反倒讓雷奧想要去了。他必須證明自己是可以信賴的。他再也不會讓任何一架弩炮開火了。

  “雷奧,”安娜貝絲說,“如果我們拿到了所有供給品,修好飛船需要多長時間?”

  “如果運氣好的話,只要幾個小時就可以。”

  “很好,”她下定了決心,“我們會儘快回來與你們會合,但凡事還是多加小心。我們還算有些好運氣,但那並不意味著就能事事順利。”

第六章 砸餅乾女神提出復仇交易

  騎在阿裡翁身上飛奔是這一天以來發生在雷奧身上最棒的事——之前整個都糟糕透頂。馬兒的四蹄踏在湖水表面,激起一層煙霧。雷奧把手放在馬兒的身側,感覺到它肌肉動力十足,就像一台運轉狀態良好的機器。平生第一次,他理解了為什麼汽車的引擎要以馬力來當作度量單位。阿裡翁就是一輛長了四條腿的義大利瑪莎拉蒂豪華跑車。

  在他們前方是一座小島。海岸上的沙礫如此潔白,也許就是提純的食鹽。在那之後是一片隆起的巨大綠色沙丘和風化的岩石。

  雷奧坐在黑茲爾身後,用一隻胳膊環住她的腰。這樣的親密接觸讓他有一點點不安的感覺,但這是唯一一種能讓他停留在馬背上的方式了。

  在他們出發之前,波西把他拉到一邊,對他講述了黑茲爾的故事。波西的話表面聽起來像是在說他只是在幫雷奧個忙,但他的潛臺詞就好像在說:如果你敢對我的朋友亂來的話,我會親手把你喂給一頭超大號的大白鯊。

  根據波西所說,黑茲爾是冥神普路托的女兒。她死於20世紀40年代,在幾個月以前又死而復生了。

  雷奧覺得這太難以置信了。黑茲爾看上去既溫暖又鮮活,根本不像靈魂,也不像那些和雷奧發生過糾葛的重生的凡人。

  她看上去也很擅長和人打交道,不像雷奧自己,總是覺得和機器們待在一起才會更加安心。活生生的事物——比如馬匹和姑娘——他完全不知道他們的運作原理是什麼。

  黑茲爾同時也是弗蘭克的女朋友,所以雷奧知道自己應該保持距離。然而,她的頭髮味道很香,和她一起騎馬讓他的心跳違背意願地變快了。那肯定不是因為馬兒的速度。

  阿裡翁砰地落在了海灘上。它跺著蹄子,耀武揚威地嘶鳴著,就像海治教練在發出戰鬥怒吼一樣。

  黑茲爾和雷奧翻身下馬。阿裡翁用蹄子翻著沙地。

  “它需要吃食物了,”黑茲爾解釋說,“它很喜歡金子,但……”

  “金子?”雷奧問道。

  “吃點草也能滿足。去吧,阿裡翁。感謝你馱著我們。我會召喚你的。”

  瞬間之內,駿馬消失得毫無蹤跡,在湖面上只留下一道冒著水汽的痕跡。

  “千里馬啊,”雷奧說,“而且餵養起來太費錢了。”

  “也不儘然,”黑茲爾說,“對我來說,弄到金子還是很容易的。”

  雷奧揚起了眉毛:“弄金子怎麼會容易?拜託,告訴我你和那位點石成金的邁達斯國王(森林之神和酒神為了回報邁達斯國王的一次盛情款待,許諾可以實現他的任何願望。貪財的國王請求獲得點石成金的能力,但他很快就後悔了,因為他觸碰的食物和水,甚至他的女兒都變成了黃金——譯者注)有沒有親戚關係。我可不喜歡那傢伙。”

  黑茲爾抿起了嘴唇,仿佛正在後悔自己提起了這個話題:“別放在心上。”

  可這讓雷奧更加好奇了,但他決定最好還是不要逼她了。他跪下身去,用手舀起滿滿一捧白沙:“很好……不管怎樣,一個問題解決了。這就是石灰。”

  黑茲爾皺起眉:“整個海灘都是?”

  “是的,看到沒?這些顆粒都是完美的圓形。這並不是真正的沙子,而是碳酸鈣。”雷奧從他的魔法工具腰帶中扯出一個密封塑膠袋,把手伸進石灰中。

  突然他僵在那裡。他記起了大地女神蓋婭每一次都從地裡出現——她那似睡非睡的臉孔由塵土、沙礫或泥土組成。她很愛嘲弄他。他想像著她那閉上的雙眼和睡夢中的微笑在白色的鈣化物中打著旋兒。

  “走吧,小英雄,”蓋婭說,“沒有你,那艘船是修不好的。”

  “雷奧?”黑茲爾問道,“你還好嗎?”

  他虛弱地吸了一口氣。蓋婭並不在那兒,他只是產生幻覺而已。

  “嗯,”他說,“沒事,我很好。”

  他開始往袋子裡裝東西。

  黑茲爾跪在他身旁幫他一起裝:“我們應該把鏟子和桶帶過來。”

  這個想法讓雷奧開心起來。他甚至露出了微笑:“我們可以造一座沙堡。”

  “石灰城堡。”

  他們的目光交織在一起。

  黑茲爾移開眼睛:“你簡直太像……”

  “山米?”雷奧猜測著。

  她的身體向後一翻:“你知道?”

  “我完全不清楚山米是誰。不過弗蘭克問過我是否確定那不是我的名字。”

  “那麼……真的不是?”

  “呀,當然不是!”

  “你有沒有一個雙胞胎兄弟,或者……”黑茲爾頓了頓,“你的家鄉是新奧爾良嗎?”

  “不是,是休士頓。為什麼這麼問?這個山米是你以前認識的人嗎?”

  “我……沒什麼。你只是長得很像他。”

  雷奧能看出她已經相當窘迫羞愧,不想再多說了。但如果黑茲爾是來自過去的孩子,是不是就意味著山米也是20世紀40年代的人?如果真是這樣,那弗蘭克又是怎樣認識這個傢伙的?而且,為什麼在過了幾十年以後,黑茲爾還會認為雷奧就是山米?

  他倆在一片沉默中把袋子裝滿了。雷奧把它塞進魔法工具腰帶,袋子就消失了,沒有重量也不占體積。不過雷奧知道只要他伸手想拿,它就會馬上出現在那裡。任何東西都能裝進那些口袋裡,讓雷奧隨身攜帶。他超愛他的魔法工具腰帶。他真希望這些口袋能足夠容下一台鏈鋸,或許再加一架火箭炮。

  他站起身,環視著島嶼。海岸上白色的沙丘、草毯,還有像結霜了一樣被包裹上一層層鹽漬的岩石。“範斯塔說這附近還有仙銅,但我不確定是在哪裡……”

  “在那邊。”黑茲爾指向海灘,“大概五百碼之外。”

  “你是怎麼……”

  “貴重金屬,”黑茲爾說,“那都是普路托的東西。”

  雷奧記起了她之前說的弄到金子很容易:“真是方便的天賦。請帶路吧,金屬探測器小姐。”

  太陽開始落山了。天空中紫色與黃色奇妙地相接在一起。如果是在另一種情況下,雷奧也許很願意與一位漂亮姑娘一起在海灘上漫步,但他們走得越遠,他就感覺精神越緊繃。最後黑茲爾轉身往小島的內陸方向走去。

  “你確定這是一個好主意嗎?”他問道。

  “我們已經很接近了。”她承諾說,“來吧。”

  剛翻過沙丘,他們就看到了一個女人。

  她坐在一塊大卵石上面,就在長滿綠草的田野上。一輛黑金相間的摩托車停靠在一旁,但前後兩個車輪上有一大部分輻條和輪轂不見了,看上去很像是兩個咧開大嘴的豆子。車子在那種狀態之下是不可能開得動的。

  那女人留著一頭波浪的黑髮,骨架瘦削。她穿著黑色的騎手皮褲,高筒皮靴,還有一件血紅色的皮夾克,很像加入了美國飛車黨後的邁克爾·傑克遜。在她腳邊地面上,撒滿了雜物,看上去像是破碎掉的貝殼。她正蜷成一團,從一個麻袋裡拿出新的貝殼再把它們砸開。剝牡蠣?雷奧不知道這樣的大鹽湖裡會不會生存著牡蠣。他覺得不大可能。

  他並不急於走上前去。對於這些奇怪的女士,他以前有過糟糕的經歷。他嬰兒時的那位保姆萜婭·凱麗達就變成了赫拉,而且總有種不良習慣,要把他放進一座燃燒著火焰的壁爐裡讓他小睡。在他八歲的時候,大地女神蓋婭用工作間裡的火焰殺死了雷奧的媽媽。而冰雪女神凱奧蒽在索諾馬曾經想把他變成冰雪乳製品。

  但黑茲爾已經徑直走了過去,所以雷奧除了跟上去外也沒有其他選擇。

  隨著越走越近,雷奧注意到了一些令人不安的細節。一根盤繞起來的鞭子系在女人的腰帶上。她的紅色皮夾克上有一個精緻的圖案,一棵枝杈扭曲盤繞的蘋果樹,骸骨一般的鳥兒居住其上。她正在剝著的牡蠣其實是幸運餅乾。(西方的一種餅乾,裡面有小紙條,上面寫著幸運數字或者格言——譯者注)

  她的周圍已經有了一堆碎掉的餅乾,都快到她腳踝那麼高了。可她仍然繼續從麻袋裡掏出新的餅乾,把它們砸開,讀著裡面的幸運簽。她把絕大多數幸運簽都扔在一邊。有幾張的內容讓她不高興地嘟囔著。她用手指在幸運簽的紙面上抹來抹去,好像是想要把它弄髒,隨後那塊餅乾奇跡般地又重新合在了一起,被她扔進了旁邊的一個籃子裡。

  “你在幹什麼?”雷奧沒控制住自己,問了出來。

  那女人抬起頭來。雷奧的肺部猛吸一口氣,讓他覺得自己幾乎就要爆炸了。

  “羅莎姨媽?”他問道。

  這完全說不通,但這女人看上去和他的姨媽一模一樣。她長著相同的大鼻頭,鼻翼一側長了一顆痣,還有同樣寬大的嘴唇和冷漠的眼神。但這女人不可能是羅莎姨媽。她永遠也不會打扮成那樣,而且據雷奧所知,她現在仍然還在休斯頓呢。她不可能會在大鹽湖的中間砸著幸運餅乾。

  “這就是你看到的樣子嗎?”那女人問道,“有意思。那麼黑茲爾,親愛的,你呢?”

  “你是怎麼知道……”黑茲爾警戒地後退了一步,“你……你看上去像李爾女士,我三年級時候的老師。我恨你。”

  女人咯咯地笑了起來:“好極了。你很記恨她,對不對?她對你不公平?”

  “你……她說我行為不端,把我的手捆在桌子上。”黑茲爾說,“她把我媽媽當作女巫。還把所有我根本沒做過的事怨在我身上,而且……不。她現在應該已經死了。你是誰?”

  “噢,雷奧知道的。”女人又說,“你對羅莎姨媽的感覺如何呢?小雷?”

  小雷。這是雷奧媽媽經常稱呼他的用詞。在他的媽媽死後,羅莎拋棄了雷奧。她把他叫作邪惡的小孩。她把奪取她姐妹生命的那場火歸咎在他頭上。羅莎煽動全家人背棄他,然後把他這個骨瘦如柴的八歲孤兒丟給了仁慈的社會福利系統。雷奧從一個寄養家庭折騰到另一個寄養家庭,直到最終在混血營找到了自己的家。雷奧並沒有恨過太多人,但經過了這些年,羅莎姨媽的面孔經常讓他燃起一片憤恨的怒火。

  他的感覺如何?他想要報復。他想要復仇。

  他的眼睛瞥向那輛有著咧嘴豆子車輪的摩托車。他好像之前在哪裡見過類似的東西。是在混血營,16號小屋——他們那扇門上的標誌就是一個破損的輪胎。

  “涅墨西斯,”他說,“你是復仇女神。”

  “你看,”女神朝著黑茲爾微笑,“他認出我來了。”

  涅墨西斯砸開另一塊餅乾,然後對著幸運簽皺了皺鼻子。“當你快失去期望時,就會經歷最偉大的命運。”她讀道,“我就痛恨這種格言,簡直就是胡言亂語。某些人打開一塊餅乾,忽然他們就得到了一條預言,說他們會變得有錢!我真痛恨那個瘋女人堤喀。(堤喀是古希臘的命運女神,主管繁榮昌盛和幸運——譯者注)總是把好運分配給那些並不渴望得到它的人們!”

  雷奧看著眼前這一大堆碎掉的餅乾:“呃……你早就知道那些並不是真正的預言,對嗎?它們只是某些製造商塞在餅乾裡面的……”

  “別想這樣找藉口!”涅墨西斯打斷了他,“這就像堤喀一樣讓人們燃起希望。不,不。我必須對她開展反擊。”涅墨西斯在紙片上彈了一下手指,那些文字變成了紅色,“當你最期待的時候,就會痛苦地死去。好了!改成這樣好多了。”

  “這也太可怕了!”黑茲爾說,“你讓某個人在幸運餅乾裡讀到這種話,然後事情就會成真?”

  涅墨西斯冷笑了一聲。在羅莎姨媽的臉上出現那種表情真是相當駭人。“我親愛的黑茲爾,李爾女士對你那麼壞,難道你沒有希望過在她身上能發生些可怕的事情嗎?”

  “那並不意味著我想要這些事變成現實啊!”

  “呸。”女神把餅乾重新密封好,扔進籃子裡,“我猜,堤喀在你們羅馬的版本就是命運女神福爾圖娜。和其他神一樣,她估計狀況也很糟糕。而我呢?我並不受影響。無論是在希臘還是在羅馬,我都被稱作涅墨西斯。我不會改變,因為復仇是全世界共通的。”

  “你到底在說些什麼?”雷奧問道,“你在這兒幹什麼?”

  涅墨西斯打開另一塊餅乾:“幸運數字。這更加荒謬!連一條合適的預言都沒有!”她把餅乾捏碎,將碎屑撒落在腳邊。

  “關於你的問題,雷奧,諸神現在都陷入了十分糟糕的情況。這種事情在你們羅馬人和希臘人正準備開啟內戰的時候經常發生。希臘形態和羅馬形態,奧林匹斯諸神被自身的這兩種神格撕扯著,被兩方勢力召喚著。恐怕他們會變得精神分裂,頭痛欲裂,迷失方向。”

  “但我們並沒有開戰。”雷奧堅持說。

  “呃,雷奧……”黑茲爾抽搐了一下,“事實如何撇開先不提,可你最近的確是轟炸了新羅馬的一大部分地區。”

  雷奧盯著她,不明白她到底是站在哪一邊的:“那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黑茲爾說,“但羅馬人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而且他們會一直追逐我們,開展報復進攻。”

  涅墨西斯又咯咯笑了起來:“雷奧,聽這位姑娘的話吧。戰爭即將到來。在你的幫助下,蓋婭已經注意到了這點。而你猜猜,諸神會把自己經受的窘境怪罪到誰的身上呢?”

  雷奧的嘴裡仿佛被人塞滿了碳化鈣:“我。”

  女神用鼻子哼了一聲:“好吧,你對自己的評價還真夠高的。你只是棋盤上的一顆小卒子,雷奧。我所指的是那位促成這一切的幕後玩家,她一手策劃了這次荒謬至極的任務,是她想要希臘人和羅馬人聯合在一起。諸神怪罪的是希臘天后赫拉,如果你們願意的話,也可以叫她羅馬天后朱諾!神後為了避開來自神族家庭的熊熊怒火,現在已經逃離了奧林匹斯。別盼著能有任何來自你們這位保護人的幫助了!”

  雷奧的腦袋猛地抽搐了一下。他對赫拉有著很複雜混亂的情感。在他還是個嬰兒的時候,她就干涉了他的人生,把他塑造成了能服務於她這條大預言的模樣。但或多或少,至少她是站在他們這邊的。如果她現在也退出了的話……

  “那麼你為什麼會在這兒?”他問道。

  “為什麼?來提供我的幫助啊!”涅墨西斯邪惡地微笑著。

  雷奧瞥了一眼黑茲爾。她看上去像是剛被贈送了一份免費小吃。

  “你的幫助?”雷奧說。

  “當然了!”女神說,“我很喜歡推翻那些自大的權貴,沒有比蓋婭和她手下那些巨人們更活該被推翻的了。不過,我必須警告你們,我不會容忍那些並不應得的成功。‘祝你好運’都是騙人的假話。命運之輪就像是龐氏騙局。(龐氏騙局指騙大家向虛設的企業投資,以後來投資者的錢作為盈利支付給最初投資者,從而誘使更多人上當的一種商業騙局——譯者注)真正的成功需要犧牲。”

  “犧牲?”黑茲爾的聲音繃緊了,“我失去了媽媽。我已經死了又重新歸來。現在我的弟弟失蹤了。這些對你來說還不算是犧牲嗎?”

  雷奧簡直是完全認同。他真想大聲喊出來,他也失去了自己的媽媽。他的整個人生就是一個接著一個的痛苦。他失去了他的龍——範斯塔。在拼盡全力建造阿爾戈二號的時候他累得幾乎過勞而死。現在他又朝著羅馬營地開了炮,幾乎等於挑起了一場戰爭,而且或許還失去了朋友們對他的信任。

  “此時此刻,”他努力控制著自己的憤怒之情,“我唯一想要的只是一些仙銅。”

  “噢,這很容易。”涅墨西斯說,“就在高地那邊。你會找到的,和那些寶貝兒們在一起。”

  “等等,”黑茲爾說,“什麼寶貝兒們?”

  涅墨西斯把一塊餅乾拋進嘴裡,帶著裡面的幸運簽一起吞了下去。“你們會見到的。或許他們還會給你們上一課,黑茲爾。絕大多數英雄都無法逃避自己的本性。當他們被給予了生命中的第二次機會時,尤其如此。”她微笑起來,“再說到你的弟弟尼克,你的時間已經不多了。咱們來看看……今天是6月25號?嗯,過了今天還有六天。隨後他就會死去,連同整個羅馬城一起。”

  黑茲爾瞪大了雙眼:“怎麼……什麼……”

  “至於你,火之子,”她轉身對雷奧說,“你最糟糕的艱辛時刻還未到來。你總會是那個局外人,那第七個輪胎——備胎。在同胞中,你不會找到自己的一席之地。很快,你將會面臨自己無法解決的困難,不過我倒是可以幫助你——只是你要付出代價。”

  雷奧聞到一股煙味。他這才意識到左手的手指已經開始冒出火星了,而黑茲爾正用驚恐的目光盯著他。

  他趕緊把手伸進口袋熄滅火花:“我更喜歡自己的問題自己解決。”

  “那好吧。”涅墨西斯撣了撣外套上的餅乾屑。

  “但是,呃,你說的是哪方面的代價呢?”

  女神聳聳肩:“我的一個孩子前一陣子用一隻眼球作為交換,獲得了能讓世界有一番大變化的能力。”

  雷奧感覺自己的胃攪成了一團:“你……要一隻眼球?”

  “鑒於你的情況,其他的獻祭倒是應該也可以。不過得要比較痛苦的那種。拿著。”她遞給雷奧一塊未打開的幸運餅乾,“如果你想知道答案,就打開吧。它會解決你的問題。”

  雷奧顫抖著手,接過了那塊幸運餅乾:“什麼問題?”

  “時機到來時你自會知道。”

  “不了,還是謝謝。”雷奧堅定地說。然而,他的手就像有自主意識一樣,還是把餅乾塞到了魔法工具腰帶裡。

  涅墨西斯從她的袋子裡又摸出一塊餅乾,掰了開來:“你很快就會有機會重新考慮你的選擇。噢,我愛這條格言。這次不需要換了。”

  她重新封好餅乾,扔進籃子裡:“在這次任務中,幾乎沒有神祇有能力對你們施以援手。他們大多數已失去了力量,而且只會感到更加困惑。有一樣東西或許能給奧林匹斯再次帶來團結——一個古老的錯誤最終將導致一場復仇。啊,這復仇其實也是甜蜜的,天平最終將重新平衡!但如果你不接受我的幫助,這一切都不會發生。”

  “我估計,你不會告訴我們你所說的到底指的是什麼,”黑茲爾嘟囔著說,“你也不會告訴我們,為什麼我弟弟尼克他只能再活六天,還有為什麼羅馬就要毀掉。”

  涅墨西斯咯咯笑了起來,她站起身,把放餅乾的袋子扛到肩上:“噢,這些全都是關聯在一起的,黑茲爾。至於我的建議,雷奧,好好考慮一下吧。你是個好孩子,工作也勤奮。我們是可以來交易一把的。不過我已經耽擱你們很久了。你們應該在日光消退之前趕去倒影池,當黑暗來臨以後,我那可憐的受詛咒的孩子會變得很……焦躁不安。”

  雷奧可不喜歡她這種語氣,但女神已經爬上了摩托車。很明顯,這輛車還是可以開動的,儘管車輪是咧嘴豆子的形狀。涅墨西斯發動了引擎,在一團蘑菇雲爆出的黑煙之中消失無蹤。

  黑茲爾彎下腰去。地上那些餅乾碎屑和幸運紙條都不見了,只有一張皺巴巴的紙條還留在那裡。她拾起來展開讀道:“你將會看到自身的倒影,自有理由去絕望。”

  “妙極了。”雷奧嘟囔著說,“讓咱們來看看這話是啥意思。”

第七章 超級仙子粉絲團

  “羅莎姨媽是誰?”黑茲爾問道。

  雷奧可不願意談論她。涅墨西斯剛才的話仍然在他的耳朵裡嗡嗡作響。自從剛剛把那塊餅乾放進腰包之後,他的魔法工具腰帶就好像沉重了不少。但這是不可能的,他這個腰包可以放入任何東西,絲毫不會增加重量。即使是最易碎的東西放進去也不會摔壞。然而,雷奧還是覺得自己能感覺到那塊餅乾的存在,它正在把他向下拖,等著腰包被打開。

  “說來話長。”他說,“在我母親死後,她拋棄了我,把我送到了孤兒院。”

  “我很抱歉。”

  “哦,那個……”雷奧著急地想改變話題,“你怎麼樣呢?涅墨西斯說的你弟弟的事是怎麼回事?”

  黑茲爾眨著眼睛,仿佛眼睛裡進了鹽粒:“尼克……是他在冥界中找到我的。他把我帶回人世間,並說服朱庇特營地的羅馬人接納了我。我能有第二次生命,這機會都是他給的。如果涅墨西斯的話是真的,尼克現在有危險的話……我必須去幫助他。”

  “好吧。”雷奧應著,不過這件事讓他感到不舒服,復仇女神真的會出於本心好意而給他們提建議?他很懷疑,“還有涅墨西斯說你弟弟只有六天可活,而羅馬就要毀滅。你明白她所指的是什麼意思嗎?”

  “不明白,”黑茲爾承認道,“但我很擔心……”

  不管正在想什麼,她都決定還是不說出來的好。她攀上附近最大的一塊岩石,想要看得更遠一點。雷奧嘗試跟上她,卻身子一晃失去平衡。黑茲爾抓住了他的手。她拉著他爬上了去,卻發現兩人就這樣手牽手、臉對臉,站在了岩石頂端。

  黑茲爾的眼睛閃爍得比金子還要發亮。

  金子很容易,她曾經這麼說過。但對雷奧來說可不是這樣,尤其是在他望向她的時候。他不禁想知道山米是誰。雷奧有一絲不安的懷疑,覺得自己本應該知道的,但他實在想不起這個名字。無論這個人是誰,只要讓黑茲爾掛心了,他都是非常幸運的。

  “呃,謝啦。”他鬆開她的手,但他們兩人仍然站得很近,近到他能感覺到她那溫暖的呼吸。她絕對完完全全不像是一個已死的人。

  “剛才我們和涅墨西斯說話時,”黑茲爾猶豫著說,“在你的手裡……我看到了火星。”

  “是的。”他說,“那是火神赫菲斯托斯的力量。通常情況下我是能控制得很好的。”

  “噢。”她保護性地把一隻手護在了牛仔衫的口袋上,就好像正準備要誦出效忠誓言一樣。雷奧有種感覺,好像她想要往後退避開他,但這塊岩石的面積太小了(黑茲爾的口袋裡保管著弗蘭克的木柴,木柴等同于弗蘭克的生命,一旦燃盡,弗蘭克就會死去。在《海神之子》中,木柴已經快要燃盡了。所以黑茲爾看到雷奧會放火,才會很緊張——譯者注)。

  好極了,他心想,又多了一個覺得我是可怕怪物的人。

  他環顧整個島嶼。對面的海岸只有幾百碼遠。從那邊到這裡,中間全都是沙丘和成塊的岩石,沒有什麼東西看起來像是倒影池。

  “你永遠會是個局外人,”涅墨西斯曾對他這麼說過,“第七個輪胎。在同胞之中,你不會找到自己的一席之地。”

  她還不如朝他的耳朵裡倒點酸液。雷奧可不需要什麼人來告訴他,自己是個古怪的傢伙。他在混血營的九號倉庫裡待了好幾個月,建造他的戰船,同時也和朋友們一起接受訓練,共同飲食,為了樂趣和獎勵參加奪旗大賽。但即使是他最好的兩位朋友——小笛和伊阿宋,也經常對待他就像對待局外人。雖然他們倆已經開始約會,但他們關於“共度時間”的概念裡也不包括雷奧。他剩下的朋友只有金屬龍範斯塔,可自從上次冒險它的控制盤被毀掉後,它也變成了船首雕像。雷奧還沒有那個技術水準能把它完全修復。

  第七個輪胎。雷奧聽說過第五個輪胎——也就是備胎,一個多餘的、無用的設備配件。他估計第七個輪胎只會更糟糕。

  他曾經以為這個任務對他來說是個新開始。他為阿爾戈二號所付出的艱辛工作都能得到回報。他會有六個好朋友,他們會欣賞他表揚他,然後大家一起朝著朝陽航行,去痛扁那些巨人。雷奧也曾偷偷設想過,或許,這一次他還能找到個女朋友。

  做做數學吧,他責怪著自己。涅墨西斯是對的。他也許是這七人小隊中的一分子,但他仍然被孤立著。他朝著羅馬人開炮,給朋友們帶來的只有麻煩。在同胞之中,不會找到自己的一席之地。

  “雷奧?”黑茲爾輕柔地叫他,“你不能對涅墨西斯說的話太上心。”

  他皺起了眉頭:“要是她說的都是真的呢?”

  “她是復仇女神。”黑茲爾提醒他說,“或許她是站在我們這一邊的,或許又不是;但她的存在就是為了激起我們的憤恨。”

  雷奧真希望他能那麼容易就讓這種壞情緒消散,但他做不到。當然,這並不是黑茲爾的錯。

  “我們應該出發了,”他說,“涅墨西斯說要在黑暗之前完成,我不知道她指的是什麼意思。”

  黑茲爾瞥了一眼太陽,夕陽剛剛接觸到地平線:“還有她提到的那個受詛咒的孩子是誰?”

  在他倆的下方,傳來了一個聲音:“她提到的那個受詛咒的孩子。”

  一開始,雷奧什麼也沒看見。隨後他調整了一下目光,看到一個年輕的女人正站在離這塊大岩石基部只有十英尺的地方。她穿著一套希臘式樣的束腰外衣,衣服顏色與岩石完全相同。她那纖細的長髮介於棕色、金色和灰色之間,混雜著乾草。她並不是隱形的,確切地說,她的完美偽裝只有在移動身形時才會被看到。即使這樣,雷奧也很難把目光聚焦到她身上。她的容貌非常漂亮,但卻並不算令人難忘。實際上,每當雷奧眨一下眼睛,他就記不起她長什麼樣子了,也就沒法再集中注意力找到她的輪廓。

  “你好,”黑茲爾說,“你是誰?”

  “你是誰?”女孩回答說。她的聲音聽上去很疲倦,就好像她已經厭煩了回答這個問題。

  黑茲爾和雷奧交換了一下目光。對混血半神這樣的狀態來說,你永遠也不知道你在經歷著什麼情況。十有八九都不是什麼好事。一個偽裝成大地色系的忍者少女可不是雷奧在這時候想要面對的情況。

  “你就是涅墨西斯提到的那個受詛咒的孩子?”雷奧問道,“但你是個女孩啊。”

  “你是個女孩啊。”女孩說道。

  “你說什麼?”雷奧說。

  “你說什麼?”女孩哀傷地說。

  “你是在重複……”雷奧停住了,“噢,等等。黑茲爾,是不是有個神話是關於一個重複所有事情的女孩的?”

  “回聲。”黑茲爾說。

  “回聲。”女孩表示贊同。她移動了一下,衣服也跟著周圍的景觀一起變換。她的眼睛是海水的顏色。雷奧想要定向追蹤她的身形,但是做不到。

  “我不記得那個神話了,”他說,“你是被詛咒了,只能重複你聽過的最後一句話嗎?”

  “你聽過的。”回聲說。

  “可憐的小東西。”黑茲爾說,“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是一位女神下的詛咒?”

  “一位女神下的詛咒。”回聲確認地說。

  雷奧撓撓頭:“但那不是幾千年以前……噢,你也是從死亡之門歸來的凡人之一。我真希望我們可以不要再撞見死人了。”

  “死人。”回聲的聲音就好像在責怪他。

  他注意到黑茲爾正低頭盯著她自己的雙腳。

  “呃……對不起,”他喃喃地說,“我並不是那個意思。”

  “那個意思。”回聲指了指小島遠端的海岸。

  “你想要給我們看什麼東西?”黑茲爾問道。她爬下了岩石,雷奧跟在後面。

  即使在很近的距離內,也很難看到回聲。實際上,他盯著她看的時間越久,她就越像是隱形無蹤。

  “你確定你是真實存在的嗎?”他問道,“我是說……有血有肉的?”

  “有血有肉的。”她伸手去觸碰雷奧的臉龐,雷奧畏縮了一下。她的手指是溫暖的。

  “那麼……你不得不重複所有的話?”他問道。

  “所有的話。”

  雷奧不禁微笑起來:“那也挺有意思的。”

  “挺有意思的。”她的聲調很不高興。

  “藍色的大象。”

  “藍色的大象。”

  “吻我啊,你這個傻瓜。”

  “你這個傻瓜。”

  “嘿!”

  “嘿!”

  “雷奧,”黑茲爾請求說,“別戲弄她了。”

  “別戲弄她了。”回聲表示贊同。

  “好吧,好吧。”雷奧說,不過他還是忍不住想要再試試,他可不是每天都能遇上自帶複讀系統的人啊,“那麼你指著的是什麼?你需要我們的説明?”

  “幫助。”回聲著重對這兩個字表示贊同。她做了一個請他倆跟隨的手勢,然後沖下了斜坡。雷奧只能根據草地的移動,還有她衣服為了與岩石相匹配而變換顏色時的閃光來跟隨著她前進。

  “我們得抓緊。”黑茲爾說,“不然就把她跟丟了。”

  他們發現了問題——如果你能把一大群漂亮的女孩稱作問題的話。回聲帶著他們來到了一片茂密繁盛的草地,形狀就像一個爆發過的火山口,在中央位置有一座小池塘。幾十位寧芙,也就是水中仙女,聚集在池水邊緣。至少,雷奧猜測這些人是寧芙。就像混血營的那些水中仙女,這些女孩也穿著薄紗衣服,赤著雙腳。她們有著精靈一般的容貌,皮膚微微泛著淡綠色。

  雷奧不明白她們這是在幹什麼,然而她們全都擠在一處,面對著池塘,推擠著想要找到一個更好的位置望進去。有幾個人舉起手機攝像頭,嘗試想要從其他人的頭頂上拍下畫面。雷奧從來沒見過寧芙用手機。他不禁懷疑這些人在圍觀的是屍體。如果真是這樣的話,為什麼她們還上躥下跳,咯咯笑得如此興奮呢?

  “她們在看什麼?”雷奧問道。

  “看什麼。”回聲歎了口氣。

  “有一種方式能知道答案。”黑茲爾大步走上前去,開始推搡著擠過人群,“對不起。不好意思。”

  “嘿!”有個寧芙抱怨起來,“我們先來的!”

  “是啊,”另一個寧芙抽了抽鼻子,“他才不會對你感興趣呢。”

  第二個說話的寧芙在雙頰上畫了許多大紅心。在她的裙子外面,套著一件T恤,上面寫著:OMG,I<3N!!!!(網路用語,意思是“老天爺啊,我好想親親你!!!!”——譯者注)

  “呃,混血半神執行公務。”雷奧想努力讓自己聽上去官方些,“讓開些,謝謝。”

  寧芙們嘟囔著,不過還是分出了道,露出一個年輕男人的身影,他正跪在池塘邊,心無旁騖地凝視著水面。

  雷奧通常不會太注意周圍其他人的長相。他覺得這是一直和伊阿宋一起出入的緣故——伊阿宋身材高大,一頭金髮,基本上擁有所有雷奧永遠也不會有的外表。雷奧以前也不怎麼被女孩子注意。至少,他知道他永遠也不可能以自己的長相來吸引女孩。他希望自己的性格和幽默感總有一天能發揮作用,儘管直到現在還完全沒派上用場。

  不管怎樣,雷奧注意到了這樣一個事實:那個池塘邊的傢伙長得簡直是太好看了。他有一張輪廓分明的臉龐,額上的黑髮掃過他的眉。他的眼睛和嘴唇都長得恰到好處,既有女性的柔美漂亮,又有男性的陽剛帥氣。他大概也就十七歲,或者二十歲,很難確定具體年齡,但他的身形如同一位舞者——有著長而優雅的雙臂,結實健美的雙腿,儀態完美,有著帝王般的威儀。他穿著簡單的白T恤和牛仔褲,背上捆著一把弓和一個箭袋。這些武器很明顯已經有段時間沒有使用了。箭上覆蓋著塵土。有只蜘蛛在弓的頂端結了個蜘蛛網。

  隨著雷奧越走越近,他發現這個傢伙的臉上有一種不尋常的金光。在夕陽的照耀之下,光線從平鋪在池塘底部的一大片仙銅上反射回來,用一片柔光映照著這位帥氣先生的容貌。

  這個傢伙看上去被自己在金屬面上的倒影給迷住了。

  黑茲爾猛地倒吸了一口氣:“他簡直帥極了。”

  在她周圍,寧芙們都尖叫著,拍著手表示贊同。

  “我的確是。”那個年輕人夢囈般地低語著,他的目光仍然緊盯著水面,“我真的是帥極了。”

  一位寧芙舉起了iphone手機:“他最新的YouTube視頻在一小時之內就有了一百萬次點擊。我也是這其中的一部分!”

  其他的寧芙咯咯地傻笑起來。

  “YouTube視頻?”雷奧問道,“他在視頻裡幹啥,唱歌?”

  “當然不是,傻瓜!”那個寧芙責備地說,“他曾經是一位王子,也是位技藝超群的獵人。但那已經不重要了。現在他只是……那個,快看!”她把視頻播放給雷奧看。裡面的內容和他們現在在真實情況下看到的一樣——只是這個傢伙盯著池塘裡的自己看個沒完。

  “他簡直太太太性感了!”另一個女孩說。她的T恤上寫著:那耳喀索斯的夫人。(那耳喀索斯,又有水仙花的意思——譯者注)

  “水仙花?”雷奧問道。

  “水仙花。”回聲哀傷地表示確定。

  雷奧剛才都快忘記回聲的存在了。很明顯之前也沒有一位寧芙注意到她。

  “噢,怎麼又是你!”那耳喀索斯夫人想把回聲推開,但她對隱形女孩的位置判斷錯誤,推了其他幾個寧芙。

  “你已經用掉你的機會了,回聲!”拿著iphone的寧芙說,“他在四千年前就已經把你刷出去了!你根本就配不上他。”

  “配不上他。”回聲苦澀地說。

  “等等。”黑茲爾明顯已經很難讓自己的眼睛從這位帥哥身上移開,不過她還是很努力地做到了,“這是怎麼回事?為什麼回聲把我們帶到這裡來?”

  其中一個寧芙翻了個白眼。她正抓著一支簽名筆和一張弄皺了的那耳喀索斯的海報。“在很久很久以前,回聲也是像我們這樣的寧芙,但一直是個話癆!聊天八卦,一直沒完沒了。”

  “我知道!”另一個寧芙尖叫起來,“像那樣,誰能受得了?克莉奧佩亞也是個大嘴巴,就是住在我旁邊卵石裡的那位。你們聽沒聽過她是怎麼說那些雲中寧芙和半羊人的?有一天,我就和她說‘別再八卦了,不然你就會和回聲一個下場。’”

  “完全同意!”拿著海報的寧芙說,“不論如何,作為對洩密者的懲罰,赫拉詛咒了回聲,所以她只能重複別人的話,這對我們來說真是好極了。不過在那之後,回聲愛上了我們這位大帥哥那耳喀索斯——就好像他能注意到她似的。”

  幾個寧芙輕蔑地表示贊同。

  “現在她有了某種怪異的想法,覺得他需要救援。”那耳喀索斯夫人說,“其實她只要趕緊走開就好。”

  “走開就好。”回聲呻吟著重複。

  “那耳喀索斯能再次復活我真是太開心了。”另一個穿著灰裙子的寧芙說。她的胳膊上用黑色馬克筆寫著“那耳喀索斯+萊亞”,“他簡直是最棒的!而且他這是在我的領地裡。”

  “噢,得了吧,萊亞。”她的朋友說,“我才是池塘寧芙,你只是岩石寧芙。”

  “拉倒吧,我是草澤寧芙。”對方反駁道。

  “才不是,他到這裡來明顯是因為喜歡那些野花!”另一個說,“那些花就是我。”

  整群人都開始爭論起來,而那耳喀索斯只是盯著湖水,完全無視她們。

  “且慢!”雷奧吼道,“女士們,且慢!我需要問那耳喀索斯一些事。”

  寧芙們逐漸安靜下來,開始繼續拍照錄影。

  雷奧跪在那位帥哥身旁:“那啥,那耳喀索斯,怎麼了?”

  “你能移開嗎?”那耳喀索斯心煩意亂地問,“你破壞了整個景色。”

  雷奧看向池水中。水下的仙銅表面也反射出了雷奧的倒影,疊加在那耳喀索斯的身影之上。雷奧完全沒有盯住自己倒影不放的渴望。與那耳喀索斯相比,他自己看上去就像一隻發育不全的巨怪。但毫無疑問的是,水下那塊金屬是一個被錘打過的仙銅薄片,形狀是粗糙的圓形,直徑大概有五英尺。

  雷奧不知道這東西在池塘底下是做什麼用的。仙銅總是落到地面上奇怪的地方。他曾聽說過大部分仙銅都是從他父親那各式各樣的工作室裡被拋下人間的。如果產品專案沒有完成,赫菲斯托斯就會大發脾氣,把剩下的破爛零碎材料扔進凡人的世界。這一塊看上去很像是本打算給神祇做盾牌的,但還沒有完全成型。如果雷奧能把它拿上來帶回船裡,這塊仙銅的總量足夠他進行修復工作了。

  “好吧,景色重要。”雷奧說,“我移開,不過如果你不需要的話,我能把那塊仙銅拿走嗎?”

  “不行,”那耳喀索斯說,“我愛他,他實在太美了。”

  雷奧環顧四周,看看寧芙們是不是都在笑。這絕對是個驚天大笑話。但她們只是意亂情迷地不住點頭,表示同意。只有黑茲爾看上去嚇了一跳。她抽抽鼻子,仿佛才下了結論,覺得那耳喀索斯聞上去可比他看上去的樣子糟糕多了。

  “哥們兒,”雷奧對那耳喀索斯說,“你真的清楚你正在看的是你自己在水裡的倒影,對嗎?”

  “我真是太棒了。”那耳喀索斯輕歎著。他伸出一隻手想要觸碰水面,卻又收了回來,“不行,我不能碰出漣漪,那會毀了整個畫面的。哇噢,我真是太棒了。”

  “是啊。”雷奧嘟囔著,“不過如果我把仙銅拿走,你仍然還能在水面上看到自己。要不然給你這個……”他把手伸進魔法工具腰帶裡,掏出了一個眼鏡片大小的小鏡子,“我拿這個跟你換。”

  那耳喀索斯厭惡地看看那鏡子,又開始誇讚起自己:“連你也帶著一張我的照片?我不怪你。我太美了。謝謝。”他放下鏡子,繼續把注意力轉向池塘,“不過我已經有一幅更好的畫面了。這個顏色襯得我很好看,你不覺得嗎?”

  “噢,諸神啊,沒錯!”一個寧芙尖叫起來,“娶我吧,那耳喀索斯!”

  “不,娶我!”另一個哭了起來,“你能在我的海報上簽名嗎?”

  “不,簽在我的衣服上!”

  “不,簽在我的腦門兒上!”

  “不,簽在我的……”

  “停下!”黑茲爾打斷了他們。

  “停下。”回聲也表示贊同。

  雷奧剛才又沒注意到回聲的位置,現在他發覺她正跪在那耳喀索斯的另一側,在他的臉前晃著手,仿佛試圖打斷他這種全神貫注的狀態。可那耳喀索斯甚至連眼睛都沒眨。

  那耳喀索斯粉絲團想要把黑茲爾擠走,然而她抽出了騎兵劍,逼著她們後退。“趕緊停下!”她吼道。

  “他才不會在你的劍上簽名呢。”海報寧芙抗議地說。

  “他也不會娶你的。”iphone女孩說,“而且你們也不能把那塊仙銅鏡子拿走!因為這個他才會留在這裡!”

  “你們全都不可理喻,”黑茲爾說,“他滿腦子裡只有他自己!你們怎麼就能喜歡上他?”

  “喜歡上他。”回聲歎了口氣,繼續在他臉前揮著手。

  其他寧芙也隨著她歎了口氣。

  “我真是太性感了。”那耳喀索斯充滿同情地說。

  “那耳喀索斯,聽著。”黑茲爾仍然握著劍做好準備姿勢,“回聲把我們帶到這裡來幫你。對嗎,回聲?”

  “回聲。”回聲說道。

  “誰?”那耳喀索斯問。

  “很明顯,是唯一那個會在乎你發生了什麼事的人。”黑茲爾說,“你還記得快死時的感覺嗎?”

  那耳喀索斯皺起了眉頭:“我……不,那不可能是真的。我太重要了,不能死。”

  “你死的時候還在盯著自己看。”黑茲爾繼續說道,“我現在記起那個故事了。涅墨西斯就是那個詛咒了你的女神,因為你傷了太多人的心。對你的懲罰就是你會愛上自己的倒影。”

  “我真的是太愛太愛自己了。”那耳喀索斯表示贊同。

  “最終,你死掉了。”黑茲爾繼續說,“不知道故事的哪一種版本才是真的。你要麼淹死了自己,變成了垂在水邊的一種花,要麼……回聲,那個花叫什麼(在希臘傳說中,那耳喀索斯是全希臘最俊美的男子。他愛上自己的倒影,死去的地方,生出水仙——譯者注)?”

  “叫什麼。”女孩無助地說。

  雷奧站起身來:“那並不重要。重點是你又一次活了過來,哥們兒。你有了第二次機會。這也是涅墨西斯之前告訴過我們的。你可以站起身來,繼續自己的人生。回聲正努力地想要拯救你。或者你也可以留在這裡,盯著自己,直到再次死掉。”

  “留在這裡!”所有的寧芙都尖叫起來。

  “在你死前娶了我吧!”有一個寧芙高聲喊道。

  那耳喀索斯搖搖頭:“你們只是想要我的倒影。我不怪你們,但也不能給你們。我屬於我自己。”

  黑茲爾憤怒地歎了口氣。她瞥了一眼已經沉沉落下的太陽。隨後,她用舉起劍的手朝著火山坑的邊緣做了個手勢:“雷奧,我們能先商量一會兒嗎?”

  “不好意思,”雷奧對那耳喀索斯說,“回聲,一起來?”

  “一起來。”回聲表示贊同。

  寧芙們再次擁到那耳喀索斯身邊圍成一群,開始拍下更多的視頻和照片。

  黑茲爾一直走到那些人的聽力範圍之外。“涅墨西斯是對的,”她說,“有些混血半神永遠也不可能改變自己的本性。那耳喀索斯看來是會留在那裡直到他再次死掉了。”

  “不。”雷奧說。

  “不。”回聲也附和道。

  “我們需要那塊仙銅。”雷奧說,“如果我們把它拿走,就給了那耳喀索斯從這種行為中脫離的理由了。回聲就有機會去救他。”

  “有機會去救他。”回聲感激地說。

  黑茲爾把劍刺進沙土裡。“這樣也可能會讓幾十個寧芙非常生我們的氣。”她說,“而那耳喀索斯說不定還知道如何用他的弓箭的。”

  雷奧仔細考慮了一下。太陽即將落下,涅墨西斯提到過那耳喀索斯在黑暗之後會非常焦躁不安,很可能是因為他沒法看到自己的倒影了。雷奧可不想一直在這裡待到去搞清楚女神所指的“焦躁不安”是什麼。他同樣也經歷過幾群瘋狂的甯芙仙女,可不是很渴望再重新經歷一次。

  “黑茲爾,”他說,“你那種召喚貴重金屬的力量——是能探測到它們的存在,還是你能把它們召喚到你身邊?”

  她皺起了眉頭:“有些時候我能召喚金屬。我以前倒從沒試過把那麼一大塊仙銅召喚過來。我也許能從地下把它拖拽過來,但必須得是在非常靠近的地方。那需要注意力極其集中,而且所耗時間不會很短。”

  “很短。”回聲警告說。

  雷奧詛咒起來。他真希望他們能就這麼回船上,然後黑茲爾可以從一個安全距離把仙銅傳送上去。

  “好吧。”他說,“看來怎麼也得冒著風險一試了。黑茲爾,你試試就在這裡召喚那塊仙銅如何?讓它沉入沙土裡,然後從地道轉移到你這裡來,咱們抓住它就跑回船上去。”

  “但那耳喀索斯無時無刻不在盯著它啊。”她說。

  “無時無刻不在盯著它。”回聲也重複道。

  “那就是我的工作了。”雷奧說著已經開始痛恨起自己這項計畫了,“回聲和我會分散他們的注意力的。”

  “分散他們的注意力?”回聲問道。

  “我會解釋的。”雷奧保證說,“你願意嗎?”

  “願意。”回聲說。

  “好極了,”雷奧說,“現在,讓我們祈禱不會死掉。”

第八章 半神性感奇才,雷奧之隊

  雷奧為了激勵自己,給自己來了個極端大轉變。他從魔法工具腰帶裡找出一些薄荷糖和一副焊接護目鏡。護目鏡並不算是太陽鏡,但可以權且一用。他挽起襯衣袖子,用一些機油把頭髮往後梳了梳。他還把一柄扳手塞進了後面的口袋裡(他自己也不清楚為什麼要這麼做),還讓黑茲爾用馬克筆在自己的肱二頭肌上畫了一句文身:性感奇才,還有骷髏和交叉的骨頭。

  “看在老天的分兒上,你到底在想什麼?”她的聲音透出慌亂不安。

  “我正試著不去考慮這個,”雷奧承認說,“一考慮就沒法讓自己扮蠢了。你就集中精神去移動那塊仙銅就行。回聲,你準備好了?”

  “準備好了。”她說。

  雷奧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大搖大擺地走回池塘,希望自己能看起來很帥,而不像是得了什麼神經病。“雷奧才是最酷的!”他大叫著。

  “雷奧才是最酷的!”回聲也跟著叫起來。

  “耶,寶貝,來看看吧!”

  “來看看吧!”回聲說。

  “為國王讓路!”

  “讓路!”

  “那耳喀索斯弱爆了!”

  “弱爆了!”

  那群寧芙被驚得散開了。雷奧朝著她們發出噓聲,仿佛她們煩擾到了他:“我不簽名的,姑娘們。我知道你們想要和雷奧共處,但我簡直太酷了。你們最好還是和那邊那個醜陋的笨蛋那耳喀索斯去玩吧。他早就過氣了!”

  “過氣了!”回聲熱忱地說。

  寧芙們憤怒地嘟囔起來。

  “你到底在說什麼?”其中一個問道。

  “你也過時了。”另一個說。

  雷奧調整了一下他的護目鏡,微笑起來。他繃了繃自己的肱二頭肌(雖說他幾乎沒有太多肌肉),展示了一下他那個“性感奇才”的文身。他已經吸引了這些寧芙的注意,把她們弄得不知所措,但那耳喀索斯仍然緊緊盯著自己的倒影。

  “你們知道那耳喀索斯有多醜嗎?”雷奧向人群發問,“他簡直醜爆了。他出生時,他媽媽以為他是一隻長反了的半人馬呢——因為他的臉長得和馬屁股一樣。”

  有些寧芙倒吸了口氣。那耳喀索斯皺起眉,仿佛他只是模糊地注意到有只小蟲子正繞著他的腦袋嗡嗡地飛。

  “你們知道為什麼他的弓上會有蜘蛛網嗎?”雷奧繼續說,“他曾經想拿它來跟人約會,但是一次也沒約到!”

  其中一個寧芙笑出了聲。其他寧芙迅速用手肘打她,讓她閉嘴。

  那耳喀索斯轉過身來,滿臉怒容地沖著雷奧:“你到底是誰?”

  “我是超級大明星,夥計!”雷奧說,“我是雷奧·伐耳迪茲,至高無上壞男孩。現在的女士們都喜歡壞男孩。”

  “喜歡壞男孩!”回聲用令人信服的尖叫聲跟著說。

  雷奧拿出一支筆,在一個寧芙的胳膊上開始簽名:“那耳喀索斯是個失敗者!他太弱了,連一張紙巾都舉不起來。他太過氣了,如果你在wiki百科上搜索過氣這個詞,就能看到那耳喀索斯的照片——只不過那照片太難看了,還沒人敢去仔細看。”

  那耳喀索斯那雙漂亮的眉毛擰到了一起。他的臉從仙銅的顏色變成了三文魚一樣的紅色。有那麼一瞬間,他完全已經忘記了池塘,而雷奧能看到仙銅薄片已經開始沉入沙土裡。

  “你到底在說什麼?”那耳喀索斯質問他,“我才是妙極了的那位。每個人都知道。”

  “是妙得噁心極了。”雷奧說,“如果我像你那麼噁心,我早就把自己淹死了。噢等等,你已經那麼做過一次了。”

  又有個寧芙咯咯傻笑起來。接著是另一個。那耳喀索斯咆哮起來,這種行為倒是讓他看上去有一點點沒那麼帥了。而與此同時,雷奧笑得光芒四射,從護目鏡上挑挑眉毛,攤開雙手,做了個鼓掌的手勢。

  “這就對了!”他說,“雷奧之隊才是贏家!”

  “雷奧之隊才是贏家!”回聲一邊喊著一邊擠進甯芙的人群中,因為她的身形幾乎沒法被看到,那些寧芙明顯認為這個聲音是來自她們自己內部的。

  “噢,我的天哪,我真是太棒了!”雷奧吼叫著。

  “太棒了!”回聲也跟著吼。

  “他挺有趣的。”有個寧芙嘗試著說了一句。

  “瘦得也很可愛。”另一個也說。

  “瘦?”雷奧問道,“寶貝兒,瘦這個詞是我發明的。瘦才是新一代的酷帥代名詞,所以我才這麼瘦。那耳喀索斯?他也太失敗了,即使在冥界都沒有人要他。他連那些死去的女孩都約不到。”

  “惡……”一個寧芙說。

  “惡!”回聲表示同意。

  “停下!”那耳喀索斯站起身來,“這樣不對!這個人很明顯一點也不酷,他肯定是……”他掙扎著想找出合適的詞。大概很長時間以來,他除了整天談論自己以外也沒有說過其他的話,“他肯定是在糊弄我們。”

  顯然,那耳喀索斯還沒有完全變成蠢蛋。恍然大悟的表情出現在他臉上。他轉身看向池塘:“那個銅鏡不見了!我的倒影!把我還給我!”

  “雷奧之隊!”其中一個寧芙尖叫起來。不過其他人還是把注意力又轉回到那耳喀索斯身上。

  “我才是最美的那個!”那耳喀索斯堅持說,“他偷了我的鏡子,除非把鏡子拿回來,不然我就要離開了!”

  女孩們倒吸著氣。其中一個指著:“在那裡!”

  黑茲爾正站在火山坑的頂端,一邊拖著一片巨大的仙銅,一邊盡可能快地奔跑著。

  “把它拿回來!”一個寧芙喊了起來。

  或許是為了和她對著幹,回聲小聲嘟囔著:“拿回來。”

  “是的!”那耳喀索斯從背後取下弓,又從佈滿灰塵的箭袋裡抽出一支箭,“誰第一個拿到那塊仙銅,我就會愛她幾乎像愛我自己一樣。我甚至還會吻她,在我吻過自己的倒影之後!”

  “噢,我的神啊!”寧芙們全都尖叫起來。

  “殺死這些混血半神!”那耳喀索斯加了一句,帥氣地瞪著雷奧,“他們才沒有我這麼酷呢!”

  如果有人想要殺他,雷奧真的能跑得相當快。不幸的是,在這方面他得到過許多次鍛煉的機會。

  他趕上了黑茲爾,這倒是很容易,因為她拖著大概五十磅的仙銅呢。他抓過金屬盤的另一側,回頭看去。那耳喀索斯正在搭弓瞄準,然而那支箭太古老又脆弱,直接變成了碎片。

  “嗷!”他叫起來也非常富有吸引力,“我的指甲!”

  通常來說寧芙們的行動都很迅速,至少在混血營的那些是這樣。但這些寧芙被她們的海報、T恤和其他那耳喀索斯周邊商品所負累,而且她們也不擅長團隊配合。她們互相推擠著絆來絆去。回聲在人群裡跑來跑去,盡可能抓住這個,絆倒那個,這讓事情變得更糟糕了。

  雖然如此,她們還是迅速接近了。

  “召喚阿裡翁!”雷奧喘著氣說。

  “已經這麼做了!”黑茲爾說。

  他們跑向海灘,成功沖到水邊,都能看到阿爾戈二號了,但還是沒法到達那裡。如果游泳的話距離太遠,更不用說他們還拖著一大塊仙銅。

  雷奧轉過身。那一大群人塵土四濺地沖了過來,那耳喀索斯沖在最前頭,像一個樂隊指揮那樣舉著他的弓。寧芙們已經召喚出各種各樣的武器來。有些舉著石塊,有些舉著開滿鮮花的木棒。還有幾個水澤寧芙拿著的是噴射槍——看上去倒不是那麼嚇人,但她們的眼神中還是充滿了殺意。

  “噢,老天。”雷奧嘟囔著,用空著的那只手召喚出火焰,“直接戰鬥可不是我負責的事。”

  “抓住這塊仙銅。”黑茲爾抽出劍來,“站到我身後!”

  “站到我身後!”回聲也跟著重複。這個隱形的女孩現在已經跑到那群人的前面了。她在雷奧面前停下腳步轉過身,伸開雙臂,仿佛她想要以自己來當盾牌擋在他身前。

  “回聲?”雷奧的喉嚨裡仿佛堵了團東西,幾乎說不出話來,“你是一個勇敢的寧芙。”

  “勇敢的寧芙?”她的語氣好像是在問個問題。

  “雷奧之隊裡有你,我感到很驕傲。”他說,“如果我們這次能倖存,你應該忘記那耳喀索斯。”

  “忘記那耳喀索斯?”她不確定地說。

  “你人太好了,他配不上。”

  寧芙們已經呈半圓形包圍了他們。

  “騙子!”那耳喀索斯說,“他們不愛我,姑娘們!你們都愛我,不是嗎?”

  “是的!”女孩們尖叫著,除了一個身穿黃衣的困惑的寧芙還在喊著:“雷奧之隊!”

  “殺了他們!”那耳喀索斯一聲令下。

  寧芙們擁上前來,但她們面前的沙土爆開了。阿裡翁憑空出現,跑了過來,急速地繞著人群跑起了圈子,製造了一場沙塵暴,給那些寧芙來了一場白石灰雨,石灰落進了她們的眼睛裡。

  “我愛這匹馬!”雷奧說。

  寧芙的隊伍垮了下來,她們一邊咳嗽一邊嘔著。那耳喀索斯看不見東西,跌跌撞撞地轉著圈,揮舞著弓箭就好像在玩盲眼擊物。

  黑茲爾爬上馬鞍,撈起仙銅,朝雷奧伸出一隻手。

  “我們不能把回聲留下!”雷奧說。

  “把回聲留下。”回聲重複。

  她微笑起來,雷奧這是第一次能清楚地看到她的面容。她真的是相當漂亮。她的眼睛比雷奧之前認為的要藍上許多。為什麼他之前沒有注意到呢?

  “為什麼?”雷奧問道,“你不會認為你仍然可以拯救那耳喀索斯……”

  “拯救那耳喀索斯。”她自信地說。即使這只是一句回聲,雷奧也可以聽得出來她是認真的。她被給予了第二次生命,而她決心用它來拯救那個她曾愛過的傢伙,即使他(雖然非常帥氣)只是個無藥可救的笨蛋。

  雷奧想要抗議,但回聲傾身向前,吻了他的臉頰,然後溫柔地把他推開了。

  “雷奧,快走!”黑茲爾喊道。

  其他寧芙已經開始恢復了。她們擦掉眼裡的石灰,因為怒火身體變得更加綠了。雷奧想找到回聲的身影,但她現在已經融入環境之中。

  “好的,”他的喉嚨一片幹啞,“好的,行。”

  他攀上馬背坐到黑茲爾身後。阿裡翁踩著水面跑走了,寧芙們在他倆身後尖叫著,那耳喀索斯大喊著:“給我回來!給我回來!”

  在阿裡翁沖向阿爾戈二號的時候,雷奧記起了涅墨西斯提到的有關回聲和那耳喀索斯的事情:或許他們還會給你們上一課。

  雷奧之前想過她所指的是那耳喀索斯,但現在他覺得真正給他上了一課的人是回聲——在同胞面前只能隱形,還被詛咒——她愛著的人不會在意她。第七個車輪。他想要懷疑那種想法。他握緊那塊仙銅,就像握住一面盾牌。

  他下定決心永遠也不會忘記回聲的面容。至少有個人曾看到過她,知道她有多麼好,這是她應得的。雷奧閉上了眼睛,但有關她那個微笑的記憶早已開始消退了。

第九章 匕首裡的死亡預言

  小笛並不想用到匕首。

  但坐在伊阿宋的船艙裡,等待著他蘇醒過來,她感覺到既孤單又無助。

  伊阿宋的臉色是如此蒼白,他說不定已經死了。她回憶起磚擊中伊阿宋前額時發出的可怕聲響。他受這樣的重傷是因為他想要保護她免受羅馬人的傷害。

  即使他們已經給他強灌下神食和神酒,小笛也不能確定他在醒來以後會安然無恙。如果他再次失憶了怎麼辦。而這一次,他失去的會不會是有關她的記憶?

  如果那樣的話,真是諸神對她開的最殘忍的玩笑了,而開殘酷的玩笑可是他們經常會幹的事情。

  她聽到喜洋洋·海治在旁邊的船艙裡,哼唱著一支軍隊裡的歌,也許是《星條旗永不落》。既然衛星電視已經沒有了,半羊人很可能正坐在他的床鋪上,讀著《槍支與彈藥》雜誌上的文章。他也許不是個很糟糕的監護人,不過絕對是小笛所遇見過的最好戰的老山羊了。

  當然了,她還是很感激這位半羊人。他幫助了她的父親——電影明星特裡斯坦·麥克林,他在去年冬天被綁架後,又被救了回來。幾個星期以前,海治請求他的女朋友美麗照顧麥克林一家人,這樣他就能來這邊幫助他們完成任務。

  海治教練努力想讓人覺得回到混血營這件事完全是他自己的主意,但小笛懷疑事情並沒有那麼簡單。幾個星期以前,當小笛往家裡打電話的時候,她的爸爸和美麗都問她有什麼不對勁的事情發生了嗎。或許她的聲音向他們顯露出了某種情緒。

  小笛不能把自己見到的景象說出來,那也太令人不安了。再說了,她爸爸剛剛喝過一劑藥,把有關小笛混血半神秘密的記憶全部抹去了。但每當她心煩意亂的時候,他仍然能感覺得到,而且她也很確定,是他爸爸鼓勵教練來照料她的。

  她不應該抽出匕首,那樣只會讓她感覺更糟糕。

  但最終那誘惑還是太過強烈,她抽出了克陶普垂斯匕首。這柄匕首看上去並不特殊,刀刃呈三角形,刀柄樸素,未加裝飾,但它曾經的主人可是特洛伊最美麗的女人——海倫。這柄匕首的名字,意思是“鏡子”。

  小笛凝視著青銅劍刃。起初,她看到的只是自己的倒影。隨後金屬的表面泛起光芒的漣漪。她看到一群羅馬半神正在廣場上聚集。那個和稻草人一樣的金髮男孩屋大維正沖著人群發表演說,慷慨激昂地揮舞著拳頭。小笛聽不見他在說什麼,但演講的主題顯而易見:我們要殺死那些希臘人!

  執政官蕾娜站在一邊,緊繃的臉上壓抑著情緒。那是苦澀還是憤怒?小笛看不出來。

  她本打算恨蕾娜,但她做不到。在廣場上的歡迎宴會上,小笛很佩服蕾娜控制自己感情的能力。

  蕾娜當時馬上就看出了小笛和伊阿宋之間的關係。作為一位阿芙洛狄忒的女兒,小笛能夠感受到這種事。然而蕾娜仍舊禮貌地待在那裡,把自己控制得很好。她把自己營地的需要放在個人感情之前,也給了希臘人一個公平的機會,直到阿爾戈二號開始摧毀她的城市。

  她幾乎讓小笛為自己成為伊阿宋的女朋友而感到負罪了,儘管這麼想很愚蠢。從真正意義上說,伊阿宋還沒有當過蕾娜真正意義上的男朋友。

  也許蕾娜也沒有那麼壞,但現在已經不重要了。他們毀掉了和平的機會。僅此一次,小笛的勸服能力完完全全沒有起到好作用。

  也許是因為她那隱秘的恐懼?可能她現在努力得還不夠。小笛從來也不想和羅馬人交朋友。她太擔心會因為伊阿宋的過去而失去他了。或許在潛意識裡她並沒有在魅惑語中用盡全力。

  現在伊阿宋受傷了,戰船也幾乎被毀。而根據匕首顯示,那個瘋狂的泰迪熊殺手屋大維,正煽動羅馬人陷入戰爭的狂怒中。

  刀刃上顯示的場景變換了。變成了她之前看到過的一系列一閃而過的畫面,但她現在仍然搞不懂那些畫面都意味著什麼:伊阿宋騎著馬沖入戰場,他的眼睛不是平時的藍色,而是變成了金色;一個身穿舊式南方女裝的女人站在長滿棕櫚樹的海邊公園裡;一頭長著人臉、滿臉鬍子的公牛從河面中升起;兩個身穿相襯的黃色寬外袍的巨人拉扯著一段裝在滑輪系統上的繩子,正從深坑裡拽出一個巨大的青銅花瓶。

  隨後而來的就是最糟的畫面:她看到自己和伊阿宋還有波西站在齊腰深的水裡,身處於一個黑暗的環形房間底部,就好像在一口巨井的底部。鬼魅的身形在水下迅速移動。小笛抓住牆,想要逃出去,但無處可逃。水已經漫到了他們的胸口。伊阿宋被拖到了水下。波西身子一晃,也消失不見了。

  海神的孩子怎麼會淹死呢?小笛不知道,她就這麼看著畫面中的自己,看著她獨自一人在黑暗中掙扎,直到水湧過她的頭頂。

  小笛閉上了眼睛。不要再給我看這個了,她懇求地想著,給我看些鼓舞人心的吧。

  她強迫自己再一次看向刀刃。

  這一次,她看到了一條把麥田和向日葵地分隔開的空空蕩蕩的公路。一塊英里數的標誌牌上面寫著:托皮卡市32英里。路基上站著一個男人,身穿卡其色的短褲和紫色的營地襯衫。他的面孔被寬邊帽的帽檐兒遮擋住,帽檐兒的邊緣裝飾著枝繁葉茂的葡萄藤。他舉起一隻銀色的高腳杯,朝小笛表示致意。不知為何,小笛就是知道他在給她某種禮物—— 一種治療藥,或者是解毒劑。

  “嘿。”伊阿宋的嗓音嘶啞。

  小笛受驚不小,嚇得扔下了匕首:“你醒過來了!”

  “這麼震驚幹嗎。”伊阿宋摸了摸綁著繃帶的前額,皺起了眉頭,“發生了……發生了什麼事?我記得爆炸,然後……”

  “你還記得我是誰嗎?”

  伊阿宋想要笑出聲,不過那聲音變成了一聲痛苦的呻吟:“上次我檢查記憶的時候,你還是我最棒的女朋友小笛。除非在我昏過去這段時間裡發生了什麼變化。”

  小笛感到非常寬慰,幾乎要喜極而泣了。她扶著他坐了起來,讓他抿了幾口神酒,然後給他講了講這段時間發生的事情。她正要解釋雷奧整修船隻的計畫,就聽到頭頂上的甲板傳來一陣馬蹄聲。

  過了一小會兒,雷奧和黑茲爾跌跌撞撞地走進艙門,兩人抬著一大塊錘打過的仙銅薄片。

  “奧林匹斯的諸神啊。”小笛盯著雷奧,“你這是怎麼了?”

  他的頭髮全都塗滿了油,背在後面,焊接用的護目鏡戴在前額上,臉頰上有一塊口紅印,胳膊上全是文身,T恤上寫著“性感無比壞男孩雷奧之隊”。

  “說來話長了。”他說,“其他人回來了嗎?”

  “還沒有。”小笛回答道。

  雷奧咒駡了一句。隨後他注意到伊阿宋已經坐起身來,馬上喜形於色。“嘿,兄弟!很高興看到你好點了。我會一直在引擎室那邊。”

  他帶著那塊仙銅跑掉了,把黑茲爾一個人留在門廳裡。

  小笛朝著她挑起了一邊的眉毛:“雷奧之隊?”

  “我們碰到了那耳喀索斯,”黑茲爾說了一句,不過真沒起到多大的解釋作用,“還有復仇女神涅墨西斯。”

  伊阿宋歎了口氣:“我錯過了所有的樂趣。”

  在甲板上方,有什麼東西發出了一聲重重的悶響,好像有某個沉重的生物降落在甲板上。安娜貝絲和波西沿著過道跑了回來。波西手上提著一個冒著蒸汽的五加侖裝塑膠桶,那味道聞上去很恐怖。安娜貝絲的頭髮上有一大塊黑色的黏稠汙跡。波西的上衣上面也全都是那些東西。

  “塗屋頂的瀝青?”小笛猜測著。

  弗蘭克跌跌撞撞地在他倆身後走了進來,這使得過道裡幾乎塞滿了混血半神。弗蘭克的臉上面也有一大塊黑色的汙跡。

  “我們跑進了一大群瀝青怪之中。”安娜貝絲說,“嘿,伊阿宋,很高興你已經醒過來了。黑茲爾,雷奧在哪裡?”

  她指向下麵:“引擎室。”

  整個船體突然間向左傾斜。混血半神們全都腳下一晃。波西差一點兒把他那桶瀝青灑了出去。

  “呃,那是怎麼回事?”他問道。

  “哦……”黑茲爾看上去很尷尬,“我們很可能已經惹怒了住在這個湖裡的許多寧芙。應該說是……全部寧芙。”

  “棒極了。”波西把那桶瀝青遞給弗蘭克和黑茲爾,“你們去幫雷奧。我會盡我所能拖住這些水澤仙子。”

  “得令!”弗蘭克說。

  他們三個人跑開了,留下黑茲爾一個人站在艙門前。船體再次傾斜,黑茲爾抱住肚子,好像就要吐了一樣。

  “我就快要……”她吞了吞口水,虛弱地指向走廊,隨後跑開了。

  伊阿宋和小笛還留在船艙下麵,感覺著船體來來回回地搖晃著。作為一個參與任務的英雄,小笛感到自己十分無用。船體被一波波的撞擊攻擊著,同時甲板上傳來憤怒的吼聲——那是波西在大喊,還有海治教練朝著湖面的吼叫聲。船首雕像範斯塔也噴了好幾次火。在過道的那頭,黑茲爾在她的房間裡呻吟著,狀況很糟。在下方的引擎室裡,傳來的聲音就好像雷奧和其他人腳上拴著鐵砧在跳愛爾蘭排排舞。幾乎像是過了好幾個小時,引擎終於開始發出嗡嗡聲。船槳哢嗒哢嗒地開始運轉,小笛感覺到戰船慢慢升向空中。

  搖晃和撞擊停止了。船上安靜了下來,只有機器運轉轟鳴的聲音。最後雷奧從引擎室中走了出來。他身上都是汗水凝結成的塊狀石灰塵還有瀝青。T恤也像是被捲進自動扶梯後撕扯成了碎片。上衣上面寫著的“雷奧之隊”現在只剩下“雷隊”。不過他咧開大嘴宣佈他們已經在安全航行之中,笑得就像個瘋子。

  “一個小時後在餐廳會合。”他說,“真是瘋狂的一天啊,哈?”

  等所有人都收拾妥當,海治教練負責掌舵,混血半神們在下面集合準備用晚飯。這還是他們七個人頭一次全都坐下來聚在一起,也許他們的存在能讓小笛感到安心。但看到他們全都出現在一個地方,只讓小笛想起,到了這最後,七子預言還沒有被破解開。現在已經不是在等待雷奧完成戰船的時候了,也不是在混血營那些輕鬆的日子了,那時候還能假裝未來仍然在很遙遠的地方。他們現在已經起航,身後還有一大群憤怒的羅馬追兵,而遠古之地就在前方。巨人們正在等著他們。蓋婭正要崛起。如果他們不能成功完成這次任務,世界就要被毀滅。

  其他人一定也有同樣的感覺。餐廳裡的緊張氣氛就像是一場雷暴正在醞釀之中,而鑒於波西和伊阿宋的能力,這個比喻完全有可能成為現實。剛才有那麼尷尬的一瞬間,這兩個男孩都想要坐在桌子正中的那個主位置上。伊阿宋的雙手中迸出了火花,字面意義上的。然後是一陣短暫的僵局,就好像兩個人都在思考:真要這樣嗎,老兄?隨後他們決定把這個位置讓給安娜貝絲,兩人分別坐到桌子相對的兩側。

  一群人開始交換著各自在鹽湖城的經歷,不過即使是雷奧那荒唐至極的故事,也不能讓大家足夠開心起來。

  “那麼現在怎麼辦?”雷奧嘴裡塞滿了比薩,“我只是進行了一次快速維修,讓咱們能離開那個湖,現在仍然還有很多損傷要修補。我們最好再次降落,在橫穿大西洋之前把所有問題都修好。”

  波西正吃著一塊派,不知為何他那塊派完全是藍色的——無論是餡料、外皮,甚至奶油醬都是藍色的。“我們必須和朱庇特營地拉開一段距離。”他說,“弗蘭克在鹽湖城上空發現了幾隻老鷹。我們覺得羅馬人應該就在我們身後不遠的地方。”

  這資訊並不能讓餐桌上眾人的心情變得好起來。小笛什麼也不想說,但她覺得自己有些未盡的責任,還有一點點負罪感。“我沒有覺得我們應該回去,但我們是不是可以嘗試和羅馬人講講理呢?或許……或許我之前並沒有盡全力讓魅惑語起作用。”

  伊阿宋握住她的手:“那不是你的錯,小笛。也不是雷奧的錯。”他又迅速加了一句,“無論發生什麼,都是蓋婭的陰謀,她想讓兩個營地分崩離析。”

  小笛很感激他的支持,不過她仍然感到心裡不自在:“或者我們可以解釋一下,儘管……”

  “在沒有證據的情況下?”安娜貝絲問道,“在毫無頭緒,壓根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的情況下?我很讚賞你所說的,小笛。我也不想讓羅馬人站在我們的對立面,但如果我們不瞭解蓋婭的陰謀企圖,折返回去就是找死。”

  “她說得對。”黑茲爾說。她看上去仍然因為暈船有點想吐,但還是努力想吃下去點鹹餅乾。她的餐盤邊緣鑲嵌著紅寶石,而小笛相當確定,在剛開始用餐的時候,那些寶石還沒有出現在那裡呢,“蕾娜也許能聽進去,但是屋大維絕對不會。羅馬人在考慮問題的時候更重榮譽。他們被攻擊後,首先會回擊,而不是問問題。”

  小笛盯著自己的晚餐。魔法餐盤上本來能召喚出一大堆美味素食。她尤其喜歡鱷梨,還有辣味燒烤玉米卷,不過今晚她幾乎沒有什麼食欲。

  她想起了在匕首上見到過的景象:伊阿宋的眼睛變成了金色,長著人頭的公牛,兩個身穿黃色寬外袍的巨人從坑中提起一個瓶子。最最糟糕的是,她還記得自己淹死在黑水之中。

  小笛一直很喜歡水。和爸爸一起衝浪的記憶總是很美好。但自從她開始在克陶普垂斯匕首上看到預言的畫面之後,她就越來越開始思考當年祖父曾經給她講過的一個印第安切羅基族的傳統故事,祖父講給她聽是為了讓她離他小木屋旁邊的那條河遠一點。他告訴她,切羅基族相信存在善良的水精靈,比如希臘的水澤仙女,但他們也相信還存在著邪惡的水精靈:水生食人族,他們用無形的箭矢獵殺凡人,尤其喜歡把小孩子們淹死。

  “你說得對。”她說,“我們得繼續往前走。並不光是因為羅馬人。我們必須趕快了。”

  黑茲爾點點頭:“涅墨西斯說,距離尼克死去,羅馬被毀,我們只剩下六天時間。”

  伊阿宋皺起了眉:“你這個羅馬是指古羅馬,而不是新羅馬城?”

  “我覺得是。”黑茲爾說,“不過如果真是這樣的話,剩下的時間真不多了。”

  “為什麼是六天?”波西思考著,“而且他們要如何毀掉羅馬呢?”

  沒有人回答。小笛不想再增加更多的壞消息了,但她感覺必須要這麼做。

  “還有其他的事情。”她說,“我從匕首上看到了一些東西。”

  那個大塊頭弗蘭克,正要舉起一叉子的義大利面往嘴裡放,聽到她的話動作僵在了半空中:“東西是指?”

  “那些內容並沒有太多實際內容,”小笛說,“只是淩亂的片段畫面,但我看到了兩個巨人,衣著相似,也許是雙胞胎。”

  安娜貝絲盯著牆上那從混血營拿來的魔法視頻機器。現在它正顯示著混血營主屋休息室的畫面:灶台下燃著一團溫暖的火焰,上面裝飾著的豹頭標本正在壁爐架上滿足地打著齁。

  “雙胞胎,艾拉的預言裡好像提到過的。”安娜貝絲說,“如果我們能弄明白那些話,應該就能搞懂了。”

  “‘智慧之女獨自前行’,”波西說,“‘雅典娜之印燒穿羅馬’。安娜貝絲,這兩句應該指的是你。朱諾對我說……呃,她說在羅馬,你將面臨一個艱難的任務。她說她懷疑你能否完成。但我知道她是錯的。”

  安娜貝絲深吸了一口氣:“在戰船朝我們開火以前,蕾娜正打算告訴我什麼事情。她說在羅馬的執政官之間流傳著一個古老的傳說——好像是和雅典娜有關的什麼事情。她說或許這就是希臘人和羅馬人永遠沒法和諧相處的原因。”

  雷奧和黑茲爾交換了一下焦慮不安的目光。

  “涅墨西斯也提到了類似的話,”雷奧說,“她提到有件古老的宿怨必須被解決……”

  “有一樣東西或許能給諸神的兩種天性帶來和諧,”黑茲爾回憶著,“一個古老的錯誤最終將導致一場復仇。”

  波西從他那堆藍色奶油裡露出一張皺著眉的愁容:“我只當了兩個小時的執政官。伊阿宋,你以前聽說過類似的傳說嗎?”

  伊阿宋仍然握著小笛的手。他的手指變得又濕又冷。

  “我……呃,我不大確定。”他說,“我得再好好想想。”

  波西眯起了眼睛:“你不大確定?”

  伊阿宋沒有回答。小笛很想問他是不是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她能感覺到他並不想討論這個古老的傳說。她與他視線相對,而他無聲地懇求道:“隨後再說。”

  黑茲爾打破了沉默。“其他那幾句預言呢?”她轉動著面前那個鑲嵌著紅寶石的餐盤,“‘雙子扼住天使的呼吸,無盡死亡之鑰握在其手。’”

  “‘巨人的災星金又白’,”弗蘭克接著往下說,“‘勝利伴隨痛苦出自編織的監獄’。”

  “巨人的災星,”雷奧說,“巨人的災星就等於對我們有利,不是嗎?那很可能是我們需要找到的東西。如果它能幫助諸神把他們的精神分裂行為治好,那就太好了。”

  波西點點頭:“沒有諸神的幫助,我們沒法殺掉那些巨人。”

  伊阿宋轉向弗蘭克和黑茲爾:“我以為你們在阿拉斯加時,沒有神靈的幫助,憑你們兩人之力就殺死了一個巨人呢。”

  “阿爾庫俄紐斯是一個特殊案例,”弗蘭克說,“他只有在他重生的地方,也就是他的地盤阿拉斯加,才是永生不死的。到了加拿大可就不是了。我真希望我能殺掉所有的巨人,只要拖著他們橫穿阿拉斯加的邊境進入加拿大就行,但是……”他聳了聳肩,“波西是對的,我們需要諸神。”

  小笛盯著牆面。她真希望雷奧沒有對牆壁施展讓它們顯現混血營畫面的魔法。這就像是一條通往家園但她卻永遠也沒法橫穿過去的通道。她看著女灶神赫斯提亞的灶台在綠地中央燃起,一個個小屋開始熄燈睡覺。

  她不知道那些羅馬的混血半神——弗蘭克和黑茲爾,對這些畫面作何感想。他們從來也沒有去過混血營。對他們來說,這些畫面是很怪異呢,還是他們會因為沒出現朱庇特營地而感到不公平?這是不是也讓他們想念自己的家園了?

  其他幾句預言出現在小笛的腦海中。什麼是編織監獄?而且無盡死亡之鑰聽起來可不那麼讓人感到開心。

  “那麼……”雷奧把椅子從桌前推開一段距離,“我想,先說重要的吧,我們必須在清晨的時候降落,完成修理工作。”

  “降落到靠近某個城市的地方吧,”安娜貝絲建議,“以防萬一我們需要供給。但還要遠離大陸,這樣羅馬人就不容易找到我們。還有什麼建議嗎?”

  沒人說話。小笛又回憶起了匕首上出現的畫面:那個身穿紫衣的奇怪男人,舉起一隻高腳杯朝她做手勢致意。他就站在一塊寫著“托皮卡市32英里”的標誌牌底下。(托皮卡是美國堪薩斯州的首府——譯者注)

  “那個,”她壯著膽子冒險提議,“你們覺得堪薩斯怎麼樣?”

第十章 酒鬼天神友情提示時間

  小笛怎麼也睡不著。

  海治教練在熄燈時間過後的一個小時之內執勤巡邏,到處巡視,朝著走廊大喊:“熄燈!躺下!誰要是打算溜出來,我就一巴掌把他拍回長島去!”

  他只要聽到有什麼聲響,就用他的棒球棒去敲打那間船艙的門,朝著每個人大叫,讓他們去睡覺,而這樣一來就使得所有人都不可能睡得著了。小笛覺得逼著他們睡覺是半羊人自打假扮成荒野學校的體育老師以來感到最樂在其中的事情了。

  她凝視著天花板上反射出的青銅光線。她的小屋其實特別舒適愜意。雷奧給他們每個人的住處編了程,能自動調整到居住者偏好的室溫狀態,所以屋裡永遠也不會過冷過熱。床墊和枕頭都塞滿了天馬的絨毛(雷奧向她擔保過,在製造這些產品時沒有一匹天馬受到傷害),所以被褥枕頭都超級舒服。一隻青銅燈籠從天花板上懸下來,放射出的光恰好是小笛需要的亮度。燈籠的邊緣佈滿了小孔,所以到了晚上,牆上就會映出許多變換的星座。

  小笛感覺有很多事情需要掛懷,她覺得她再也睡不著了。但船身的搖晃幅度和船槳在天空中劃動發出的嗡嗡聲反倒給人一種安寧的平靜感。

  最終,她的眼皮發沉,漸漸進入了夢鄉。

  當她被早餐鈴聲驚醒時,感覺好像只睡了幾秒鐘似的。

  “喲,小笛!”雷奧敲著她的房門,“我們著陸了!”

  “著陸了?”她昏昏沉沉地坐了起來。

  雷奧打開她的房門,探頭進來。他把手捂在眼睛上,如果他沒有從手指縫裡偷看,倒是個很紳士的姿態。“你穿戴好了吧?”

  “雷奧!”

  “不好意思。”他咧開嘴樂了,“嘿,《百獸戰隊》的圖案不錯。”

  “這些才不是《百獸戰隊》!那是切羅基族的雄鷹!”

  “是啦是啦。不管怎樣,我們降落在距離托皮卡幾英里的地方,就像你之前要求的一樣。而且,嗯……”他瞥了一眼走道外面,然後再次把頭伸回房間裡,“關於昨天轟炸了羅馬人那件事,感謝你沒有恨我。”

  小笛揉了揉眼睛。新羅馬的宴會只是昨天的事情?“那沒什麼,雷奧。你那時候只是控制不了自己。”

  “是的,但……你也沒義務要維護我。”

  “你是在開玩笑嗎?你就像是個我以前沒有遇到的煩人的弟弟。我當然要維護你了。”

  “呃……謝謝啦!”

  在他們頭頂上,海治教練大喊著:“看看這景致!堪薩斯,啊嘿!”

  “赫菲斯托斯神啊,”雷奧嘟囔著說,“他真需要好好研究下航行術語了。我最好還是回到上面甲板上。”

  等小笛洗好澡,換好衣服,從餐廳抓上一塊百吉餅的時候,她已經能聽到戰船的著陸齒輪伸展開來的聲音了。她爬上甲板,加入其他人的行列,此時阿爾戈二號已經穩穩停在一片向日葵地的中央。船槳收縮起來,踏板自動放了下來。

  早晨的空氣混雜著灌溉水源、溫暖的植物,以及肥沃的大地的味道,不算難聞。這讓小笛回憶起了湯姆爺爺的家,那裡還可以預訂呢。

  波西是第一個注意到她的人。他微笑著朝她打招呼,這讓小笛有些驚訝。他穿著一條褪色的牛仔褲和一件亮橙色的混血營T恤,那樣子就好像他從來也沒離開過希臘這邊一樣。這些新換上的衣服很有可能也讓他的心情變得好了起來。而且,當然了,他開心也是因為他現在站在護欄旁,正用手臂摟著安娜貝絲。

  小笛很高興見到安娜貝絲的雙眼閃耀著光芒,因為小笛從沒有過比她還要好的朋友。這幾個月以來,安娜貝絲一直在自我折磨,她把每一刻清醒著的時間都用來尋找波西。現在,儘管他們仍然面對著兇險的任務,至少她找回了自己的男朋友。

  “那麼!”安娜貝絲從小笛的手裡扯過百吉餅咬了一口,不過這並不讓小笛感到彆扭。在營地的時候,她們偷吃對方的早餐已經成為一個流傳開來的玩笑了,“我們到這裡了。有何計畫?”

  “我想要查看一下公路。”小笛說,“找到那個寫著托皮卡市32英里的標誌牌。”

  雷奧把他的無線控制手柄旋轉了一圈,船帆又自動降低了不少。“我們應該離得不遠了,”他說,“範斯塔和我盡可能地計算出了最好的降落位置。你找那個英里標誌牌是打算做什麼?”

  小笛解釋了她在匕首刀面上看到的景象——那個身穿紫衣、舉著高腳杯的男人。她對其他的畫面,比如波西、伊阿宋和她淹死的事情,卻是閉口不談。不管怎麼說,她也還沒法確定那些畫面都意味著什麼,而且在這個早餐時間,每個人的精神看來都好多了,她也不想毀掉大家的好心情。

  “紫色的上衣?”伊阿宋問道,“帽子上有葡萄藤?聽上去像是羅馬酒神巴克斯。”

  “也就是希臘的狄奧尼索斯。”波西喃喃地說,“如果我們折騰這一路來到堪薩斯只是為了見狄先生……”

  “巴克斯並沒有那麼壞,”伊阿宋說,“我倒是不怎麼喜歡他的那些追隨者……”

  小笛不禁打了個寒戰。伊阿宋、雷奧和她在幾個月之前曾經和一群酒神巴克斯的女祭師們遭遇過一次,他們差點被撕成碎片。

  “但這位酒神本身挺好的。”伊阿宋繼續說,“在加利福尼亞的葡萄酒之鄉,我曾經幫過他一個忙。”

  波西看上去很驚駭:“不管怎麼說,哥們兒。或許他在羅馬這一邊時變得更好些了。但為什麼他會在堪薩斯閒逛?難道宙斯不是已經命令所有神祇全部斷絕與凡人的接觸了嗎?”

  弗蘭克哼了一聲。這個大塊頭今早穿著一套藍色的運動服,就像已經準備好要下到向日葵地裡慢跑一番似的。

  “諸神可不是特別擅長遵守那種命令。”他分析道,“再說了,如果諸神真的像黑茲爾說的那樣得了精神分裂症……”

  “是‘像雷奧說的那樣’。”雷奧補了一句。

  弗蘭克沖他皺皺眉頭:“那樣的話,誰知道現在奧林匹斯山上都是什麼情況?或許那邊的情況真的已經很糟糕了。”

  “聽上去很危險!”雷奧開心地表示贊同,“噢……希望你們這些傢伙一會兒玩得開心,我還要完成對船體的修理工作。海治教練則要修復那些壞掉的十字弓。還有,呃,安娜貝絲,我真的需要你的説明。你是唯一一個能稍稍理解工程學的人。”

  安娜貝絲充滿歉意地看著波西:“他說得對。我得留下來幫忙。”

  “我會回到你身邊的。”他吻了一下她的臉頰,“我保證。”

  他們在一起相處得如此簡單,這讓小笛的心有些發疼。

  伊阿宋很棒,這是當然的事。但有些時候他卻表現得如此遙遠,就像昨晚,當他不情願提到古代羅馬傳說的時候。他似乎經常會回想起從前在朱庇特營地的生活。小笛不禁懷疑她是否還能夠渡過這次難關。

  這次去朱庇特營地的旅程,還有親眼見到蕾娜,都無甚幫助。更不用說今天伊阿宋選擇的衣服是一件紫色的襯衫了——那是羅馬人的顏色。

  弗蘭克從肩上摘下弓箭,立在扶手上:“我想我應該變成一隻烏鴉,或是其他動物,在周圍飛著,提防著羅馬人的老鷹。”

  “為什麼是烏鴉?”雷奧問道,“哥們兒,如果你能變成一條龍,為什麼不每一次都變成龍啊?那可真是最酷的。”

  弗蘭克的臉色變得像是灌滿了紅色的蔓越莓果醬:“這就像是問你為什麼不在每次舉重的時候都舉起你能承受的最大重量一樣。因為那很困難,而你也會弄傷自己。變成一條龍可不是那麼容易的事。”

  “噢。”雷奧點點頭,“我不知道。我從來沒舉過重。”

  “是嗎,那好,也許你應該考慮一下。”

  黑茲爾插在了兩人中間。

  “我來幫你,弗蘭克。”她說著,給了雷奧一個惡狠狠的目光,“我能把阿裡翁召喚過來,在下麵巡察。”

  “好的。”弗蘭克仍然瞪著雷奧,“謝啦。”

  小笛不禁在想,這三個傢伙到底是什麼情況。兩個男孩都在黑茲爾面前搶著賣弄,同時嘲笑著對方——那個她倒是明白的。但這情況幾乎像是黑茲爾和雷奧曾經有過一段歷史。而據她所知,他們昨天才第一次見面。她懷疑也許在他倆去鹽湖城這一趟的時候發生了什麼其他的事——而他們倆誰也沒提過。

  黑茲爾轉向波西:“當你離開這裡到外面的時候一定要小心。都是田野,都是莊稼。可能有卡波依滿地亂跑。”

  “卡波依?”小笛問道。

  “穀物之魂。”黑茲爾說,“你不會想要見到它們的。”

  小笛想不到一個穀物的精魂能夠有多壞,但黑茲爾的語氣讓她確定,自己還是不要多問了。

  “那麼就剩下我們三個人去查看英里標誌牌了——”波西說,“我、伊阿宋和小笛。對於再次見到狄先生,我可沒那麼激動。那個傢伙讓人頭疼。但是,伊阿宋,如果你對他感覺更好的話……”

  “是的,”伊阿宋說,“如果我們找到他,我來和他交談。小笛,這是你預言到的場面,你應該來帶路。”

  小笛一陣戰慄。她之前見到了他們三人淹死在黑暗的井底的畫面。發生這件事的地方會是堪薩斯嗎?看起來不像是,但她自己也不能確定。

  “當然。”她努力想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充滿樂觀,“讓我們去找那條公路。”

  雷奧之前說他們已經很接近托皮卡了。他所謂的“接近”還需要再糾正一下。

  在炎熱的田地裡艱難跋涉了半英里,被蚊子狠狠咬過,又被向日葵剮擦過臉之後,他們終於來到了公路上。一塊寫著“布巴加油站食品店”的廢舊看板顯示,他們距離第一個托皮卡公路出口仍然還有四十英里。

  “也許我算得不對,”波西說,“然而難道那不意味著我們還要走上八英里?”

  伊阿宋來回望瞭望這條荒無人煙的公路兩端。他今天的狀態看上去好多了,多虧了神食和神酒的魔法治療效果。他的氣色已經恢復正常了,前額上的傷疤也幾乎就要消失了。赫拉在去年冬天給他的那柄新短劍正懸在他的腰帶上。絕大多數人在牛仔褲裡插上個劍鞘到處走的時候都會覺得很笨拙,不方便,但對伊阿宋來說,這簡直相當自然。

  “沒有車經過……”他說,“不過我猜咱們也不願意搭便車。”

  “當然不,”小笛表示贊同,同時焦慮地盯著公路盡頭,“我們已經在路途上花費太多時間了。地面可是蓋婭的領地範圍。”

  “嗯……”伊阿宋打了個響指,“我能叫個朋友過來載我們一程。”

  波西揚起了眉毛:“哦,是嗎?我也是呢。讓咱們來看看誰的朋友最先到這裡。”

  伊阿宋吹了一聲口哨。小笛知道他在做什麼,可自從去年冬天與風暴精靈在狼殿相遇以來,伊阿宋只有三次成功召喚出了風暴精靈馬。今天的天空如此蔚藍,小笛不覺得這可能行得通。

  波西只是閉上眼睛,集中精神。

  小笛之前並沒有近距離仔細打量過他。在混血營的時候,她總是聽人提起波西·傑克遜這個,波西·傑克遜那個,可她現在覺得,他看上去……呃……不是那麼惹眼,尤其是站在伊阿宋旁邊。波西的身材更加苗條些,大概矮了一英寸,他的頭髮也更長更黑些。

  他完全不是小笛喜歡的那一型。如果她是在營地主屋的某處見到他,她很可能會認為他是個滑雪運動員——有點邋遢的那種可愛,性子有些狂野,絕絕對對是個麻煩製造者。她會控制著保持距離,因為她自己的生活裡已經有足夠多的麻煩了。但她能看出為什麼安娜貝絲會喜歡他,而且她也能完全理解為什麼波西的生命中需要安娜貝絲。如果說真有人能讓那樣一個傢伙處於控制之中的話,那也只有安娜貝絲了。

  晴朗的天空中閃起雷電。

  伊阿宋微笑起來:“就快到了。”

  “太晚啦。”波西指向東邊,一個黑色有翼的身形在空中盤旋著朝他們飛來。起初,小笛以為那是變成烏鴉形態的弗蘭克,隨後她意識到,那東西比起鳥來可要大得多。

  “一匹黑色的天馬?”她說,“我從來沒有見過。”

  那匹長著翅膀的天馬飛到近前,降落下來。它邁著小步跑向波西,用鼻子愛撫地蹭著他的臉,隨後轉過頭,好奇地看向小笛和伊阿宋。

  “黑傑克,”波西說,“這是小笛和伊阿宋。他們都是朋友。”

  天馬噅兒噅兒地叫起來。

  “啊,那個隨後再說吧。”波西回答道。

  小笛聽說過,波西身為馬之主波塞冬的兒子,能夠同馬兒對話,但她還從來沒有親眼見到過。

  “黑傑克想要什麼?”她問道。

  “甜甜圈。”波西說,“永遠都是甜甜圈。他能載著我們三個人,只要……”

  突然間空氣轉冷了,小笛的耳朵感到一陣爆炸般的疼痛。大概五十碼開外,一個有三層樓高的微型氣旋撕開了向日葵上方的空氣,那情景就像是《奧茲國歷險記》。氣旋接觸到了路面,在伊阿宋的身邊變幻成一匹馬的樣子——一匹霧氣彌漫的駿馬,身軀之中顫動著閃電的光輝。

  “暴風雪,”伊阿宋自豪地咧著嘴笑起來,“好久不見,我的夥伴。”

  風暴精靈馬一躍而起,高聲嘶鳴著。黑傑克也仿佛受驚一般後蹄站起。

  “放鬆,哥們兒。”波西說,“它也是朋友。”他給了伊阿宋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坐騎不錯啊,伊阿宋·格雷斯。”

  伊阿宋聳聳肩:“自我和它在狼殿交手之後,我們就是朋友了。它是個自由的靈魂,字面意義上的,不過很長時間以來它都同意為我提供幫助。”

  波西和伊阿宋爬到各自的坐騎上。小笛從沒覺得騎暴風雪會很舒服。坐在一頭全速飛奔的、隨時會蒸發的野獸身上會讓她有那麼一點焦慮。不過無論如何,她都抓住了伊阿宋的手,爬了上去。

  暴風雪在公路上奔跑,黑傑克在他們頭頂上高飛。幸運的是,他們周圍沒有任何汽車,不然很可能會造成什麼意外破壞。沒過多久,他們就到達了那塊32英里的指示牌,它長得和小笛在預言畫面中見到的一模一樣。

  黑傑克在地面著陸。兩匹馬都扒拉著瀝青馬路。看起來它們兩個誰都不願意在剛剛邁開大步的時候就突然急停下來。

  黑傑克噅兒噅兒叫著。

  “你說得對,”波西說,“沒瞧見那個酒鬼。”

  “不好意思,你說什麼?”田地裡傳來一個聲音。

  暴風雪轉身的速度太快,小笛差點從馬背上摔下來。

  麥地分開,躍入眼簾的正是她之前見過的那個人。他戴著一頂寬邊帽子,帽檐兒上盤繞著葡萄藤,上身穿一件紫色的短袖襯衣,下身是卡其布短褲,腳上是白襪子,外蹬一雙勃肯拖鞋。他看上去大概三十歲,小肚子有點突出,就像一個還沒有意識到大學生活已經結束了的大學聯誼會男生。

  “剛才有人稱我為酒鬼?”他用一種慢吞吞的慵懶調子問道,“應該叫巴克斯,謝謝。或者巴克斯先生。或者巴克斯大人。還有,有些時候則是‘諸神在上請別殺我,巴克斯大人。’”

  雖然黑傑克看上去不大樂意往前走,但波西還是騎著天馬向前。

  “你看上去不一樣了。”波西對酒神說,“更瘦了,頭髮也長了,而且你的襯衣居然沒那麼花哨了。”

  酒神斜眼往上瞟著他:“你到底在說什麼啊?你是誰,刻瑞斯在哪裡?”

  “呃……要刻什麼?”

  “我覺得他是指刻瑞斯。”伊阿宋說,“羅馬的農業女神。你們叫她得墨忒爾。”他充滿敬意地朝著酒神點點頭,“巴克斯大人,您還記得我嗎?我曾經在索諾馬幫您尋找過那頭失蹤的豹子。”

  巴克斯抓了抓都是鬍子茬兒的下巴:“啊……是哈,約翰·格林。”

  “伊阿宋·格雷斯。”

  “無所謂啦,”酒神說,“是刻瑞斯派你們來的嗎?”

  “巴克斯大人,不是的。”伊阿宋說,“您是正等著在這兒與她見面嗎?”

  酒神哼了一聲:“是啊,我從不在堪薩斯州開派對,孩子。刻瑞斯叫我到這裡來會面,進行一次戰前議會。關於蓋婭崛起,莊稼凋謝,乾旱蔓延,還有卡波依叛亂什麼的。甚至連我的葡萄們都不安全了。刻瑞斯想要在植物戰爭中有一個聯盟陣線。”

  “植物戰爭。”波西說,“你是打算給那些小葡萄都裝備上微型攻擊來福槍嗎?”

  酒神眯起了眼睛:“我們之前見過嗎?”

  “在混血營。”波西說,“我認識的你叫作狄……狄奧尼索斯。”

  “啊!”巴克斯抽搐了一下,把雙手按壓在太陽穴上。有那麼一瞬間,他的身形閃爍起來。小笛看到了一個與之前不同的人——更胖,更矮,穿著一件更加花哨的豹紋襯衣。隨後巴克斯又變成了巴克斯的樣子。“停下來!”他命令道,“不要回想我希臘的樣子!”

  波西眨眨眼睛:“呃,但是……”

  “你到底知不知道保持專注有多困難啊?我的頭一直像要爆炸似的疼得要命!我永遠不知道我要做什麼或者我要往哪裡去!時不時就會變得脾氣暴躁!”

  “這聽上去太像平時的你了。”波西說。

  酒神的鼻孔氣得張開。帽子上一片葡萄葉子爆發成了一團火焰。“如果我們在另一個營地彼此認識,我很納悶為什麼我沒有把你變成一隻海豚。”

  “這個問題不是沒討論過。”波西向他確認說,“我覺得你只是因為太懶了而沒去付諸實踐。”

  小笛帶著一種驚駭的興味觀看著他們的對話,那種感覺就像是在觀看車禍現場。現在她意識到波西並沒有把事情帶向更好的方向,而安娜貝絲也不在周圍,沒法控制住他。小笛覺得,如果她把波西帶回去的時候,他已經被變成一頭海洋哺乳動物,那麼她的朋友將永遠不會原諒她的。

  “巴克斯大人!”她從馬背上滑下來,打斷了正在進行的談話。

  “小笛,小心點。”伊阿宋說。

  她給了他一個警告的眼神:我來應付這個。

  “很抱歉我們給您添了麻煩,我的大人,”她對酒神說,“但實際上,我們來到這裡就是為了聽取您的忠告。拜託了,我們需要您的智慧。”

  她用上了自己最有說服力的語調,並在她的魅惑語中傾注了尊敬之情。

  酒神皺皺眉,但他的眼中閃過了一片紫色的光芒:“你很會說話啊,小姑娘。忠告,嗯?很好。我會避開卡拉OK。真的,而且一般意義上的主題派對也都過時了。在那些樸素的年代裡,人們只是在尋找一種簡單而低調的娛樂,還有當地生產的有機小零食,還有啊……”

  “不是關於派對的。”小笛打斷了他,“儘管這些都是令人難以置信的有用建議,巴克斯大人。我們希望您可以對我們的任務提供幫助。”

  她解釋了關於阿爾戈二號的事情,還有他們為了阻止巨人們喚醒蓋婭而進行的旅程。她把涅墨西斯的話告訴了酒神:在六天之內,羅馬將會被摧毀。她也描述了匕首上反映出的圖景,說她看到巴克斯給了她一隻銀色高腳杯。

  “銀色高腳杯?”聽上去酒神並不怎麼激動。他從空氣中抓出一罐無糖百事可樂,打開了易開罐。

  “你是喝健怡可口可樂的。”波西說。

  “我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麼,”巴克斯打斷了他,“年輕的女士,關於那個高腳杯的影像,我沒法給你提供任何飲料,除非你想要喝百事。朱庇特命令我遵守嚴格的規定,不許給未成年人提供酒類飲品。的確有些煩人,不過你們也只能這麼認了。至於那些巨人,我很瞭解他們。我曾參與過第一次巨人戰爭,你們知道的。”

  “你還會打仗?”波西問道。

  小笛真希望他的語氣不是如此充滿懷疑。

  巴克斯咆哮起來。他的無糖百事變成了一根五英尺的長杖,杖上環繞著常春藤,頂端裝飾著一顆松果。

  “酒神手杖!”小笛說,她希望能讓酒神分心,省得他去猛敲波西的腦袋。她在那些瘋狂的寧芙手中見過這類武器,她可不想再經歷一次了,不過她還是盡力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很崇拜,“噢,這是多麼強大的武器!”

  “當然了。”巴克斯表示贊同,“我很高興在你們這群人中還是有聰明人存在的。松果可是個極其可怕的毀滅工具!在第一次巨人戰爭的時候我自己曾是個混血半神,你們知道的。宙斯的兒子!”

  伊阿宋抽搐了一下,或許他並不是因為想到這個酒鬼嚴格意義上來說是他的親大哥而顫抖吧。

  巴克斯朝著空氣揮揮手杖,儘管他的大肚腩差點讓他失去平衡。“當然了,那是在我發明出紅酒並且成為不朽神靈的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我與諸神並肩戰鬥,還有其他一些混血半神——哈利克裡斯,好像是。”

  “赫拉克勒斯。”小笛禮貌地提醒道。

  “管他呢。”巴克斯說,“總之,我殺死了巨人厄菲阿爾特斯和他的兄弟俄托斯。那兩個傢伙可是很駭人的。兩個巨人都被我的松果來了當頭一棒!”

  小笛屏住呼吸。就在同一時刻,她的腦海中同時閃過幾個想法——匕首上的影像,前一晚大家討論過的預言。她覺得這感覺就像之前她和父親一起在水下潛水,而父親會為她把潛水頭盔擦乾淨時一樣。忽然之間,一切都明朗起來。

  “巴克斯大人。”她努力地控制著自己聲調中的焦慮,“那兩個巨人,厄菲阿爾特斯和俄托斯……他們兩個是雙胞胎嗎?”

  “嗯?”酒神似乎正為他揮動著的手杖而分心,不過他還是點點頭,“是的,雙胞胎,沒錯。”

  小笛轉向伊阿宋。她能看出他已經跟上了她的思路:雙子扼住天使的呼吸。

  在克陶普垂斯匕首的刀面上,她曾看到兩個身穿黃袍的巨人,從一口深井裡向上吊起一個瓶子。

  “這就是為什麼我們在這裡。”小笛對酒神說,“你也是我們任務的一位成員!”

  巴克斯皺起眉:“不好意思,小姑娘。我再也不是混血半神了。我也不做任務了。”

  “但只有英雄和諸神聯手行動,巨人才可能被殺死。”她堅持說,“你現在是一位神祇了,而我們必須與之戰鬥的兩位巨人正是厄菲阿爾特斯和俄托斯。我覺得……我覺得他們兩個正在羅馬等著我們。他們將要以某種方式毀掉那座城市。我在圖像中看到的那個銀色高腳杯——或許它代表著來自你的幫助。你必須幫助我們殺死那兩個巨人!”

  巴克斯盯著她,小笛這才意識到剛才她並沒有謹慎地挑選用詞。

  “我的小姑娘,”他冷冰冰地說,“我沒有任何必須要做的事情。而且,我只會幫助那些獻給我合適貢品的人們,可是已經有許多個世紀沒有人成功做到這一點了。”

  黑傑克不安地嘶鳴了一聲。

  小笛並不怪它。她也不喜歡貢品這個詞。她記起了酒神祭司們,那些發了瘋的巴克斯追隨者,她們赤手空拳就能把不信仰羅馬酒神巴克斯的人們撕成碎片。而且那還是在她們心情很好的時候。

  波西說出了她因為太害怕而問不出來的問題:“哪種類型的貢品?”

  巴克斯揮揮手仿佛示意眾人解散:“沒有什麼是你能夠拿得出的,無禮的希臘人。但我還是會給你們一些免費的建議,看在這位女孩的確懂得禮貌的分兒上。去尋找蓋婭的兒子——福爾庫斯。他一直恨著他媽媽,我倒是能理解他。他跟他那兩個雙胞胎兄弟也處不來。你們能在那個以女英雄命名的城市裡找到他——亞塔蘭大。”

  小笛遲疑了一下:“您是指亞特蘭大?”

  “就是那個地方。”

  “但這個福爾庫斯,”伊阿宋說,“他是一個巨人嗎?一個泰坦?”

  巴克斯笑了起來:“兩者都不是。在海水裡找找吧。”

  “海水……”波西說,“在亞特蘭大?”

  “是的。”巴克斯說,“你是聽力有問題嗎?如果說有人能給你們針對蓋婭和雙胞胎的意見和幫助,那一定就是福爾庫斯了。只不過要留心著他。”

  “您這是什麼意思?”伊阿宋問道。

  酒神瞥了一眼太陽,現在幾乎已經到正午了:“遲到可不像刻瑞斯的作風,除非她感覺到了這個地區有什麼危險的事情。或者……”

  酒神的臉色忽然一變:“或者這是個圈套。那麼,我必須走了!如果我是你們的話,也會趕緊走的!”

  “巴克斯大人,等一下!”伊阿宋抗議道。

  酒神身上發出一片閃光,消失在一聲類似開啟可樂易開罐的嘭聲裡。

  風從向日葵上掠過,發出沙沙聲。兩匹馬兒都在煩亂地踱著步子。儘管天氣很幹熱,小笛還是打了個寒戰。一種寒冷的感覺——那是安娜貝絲和雷奧兩個人都描述過的寒冷的感覺。

  “巴克斯是對的,”她說,“我們得離開這裡……”

  “太遲了。”一個充滿睡意的聲音在他們周遭的田野裡發出嗡嗡聲,小笛腳下的地面也跟著共鳴起來。

  波西和伊阿宋抽出寶劍。小笛站在他們兩人之間,嚇得一動不敢動。蓋婭的力量突然間充滿了每個地方。向日葵轉過頭來看向他們。麥田也都彎下麥稈,就像成百上千柄鐮刀。

  “歡迎來到我的派對。”蓋婭喃喃地說。她的聲音讓小笛聯想到了玉米的生長——那是劈劈啪啪,噝噝作響,讓人感到炎熱又一直持續不斷的雜訊。她當年住在奧克拉荷馬州湯姆爺爺家裡,在安靜的深夜裡曾聽到過這種聲音。

  “巴克斯是怎麼說的?”女神的聲音充滿嘲笑,“一種簡單而低調的娛樂,還有當地生產的小零食?沒錯。而我的小零食只要兩種就夠:一位女性混血半神和一位男性混血半神的鮮血。小笛,我親愛的,選一位英雄陪你一起去死吧。”

  “蓋婭!”伊阿宋大吼,“不要藏在麥地裡。速速現身!”

  “真是愛逞強啊,”蓋婭噓了一聲,“不過那邊的另一位,波西·傑克遜,也很有吸引力呢。做出選擇吧,小笛,不然就由我來選。”

  小笛的心臟跳得快極了。蓋婭打算殺死她。這並不是什麼令人驚訝的事情。但讓她從兩個男孩中選擇一位,這是怎麼回事?難道蓋婭會讓另一個人離開嗎?這肯定也是個圈套。

  “你這個瘋子!”她大喊起來,“我什麼都不會選給你!”

  突然間伊阿宋喘息起來。他一下子從馬鞍上坐直了身子。

  “伊阿宋!”小笛喊道,“你怎麼了?”

  他低頭看向她,表情中充滿了死一般的鎮靜。他的雙瞳已經不再是藍色的,而是散發出金色的光芒。

  “波西,幫幫忙!”小笛跌跌撞撞地攀回暴風雪的背上。

  但波西策馬疾馳,遠離了他倆。他跑到路那邊三十英尺的地方,讓天馬低低盤旋。他舉起了手中寶劍,直指向伊阿宋。

  “必須有一個人死去。”波西說,但那聲音並不是他自己的,聽上去低沉而空虛,就像有人朝著大炮的炮筒內部低語一樣。

  “我來選擇。”伊阿宋用同樣空洞的聲音回答道。

  “不!”小笛大叫起來。

  在她周圍,大地崩裂,伴隨著蓋婭充滿笑意的聲音,波西和伊阿宋高舉武器,策馬沖向彼此。

第十一章 宙斯之子對決海神之子

  如果不是那兩匹駿馬,小笛應該已經死了。

  伊阿宋和波西向對方衝鋒,但暴風雪和黑傑克遲疑了一下,足夠讓小笛從路中間閃開。

  她滾到路邊,眩暈而又驚恐地回頭看去,兩個男孩揮劍交鋒,金銅相碰,火花四濺。他們的兵刃打在一處,揮砍格擋,分不清痕跡,整條人行道都顫動起來。第一個回合只花了一秒鐘的時間,但小笛完全不能相信他們擊劍的速度居然如此迅猛。兩匹馬彼此拉開了距離——暴風雪抗議似的閃著閃電,黑傑克拍動著翅膀。

  “快停下!”小笛大喊。

  有那麼一瞬間,伊阿宋留意到了她的聲音。他那金色的雙眸轉向她,而波西這時候衝鋒過來,揮著手中劍猛地砍向伊阿宋。感謝諸神,波西轉開了劍刃。或許他是有意那麼做,或許是個偶然。撞上伊阿宋胸膛的是劍柄,不過這力道還是足以讓伊阿宋從馬背上跌下去了。

  黑傑克小跑著閃開了,而暴風雪卻困惑地揚起前蹄。靈魂駿馬沖進了向日葵地裡,消散為一團蒸汽。

  波西掙扎著想要掉轉馬頭。

  “波西!”小笛大喊,“伊阿宋是你的朋友。放下武器吧!”

  波西持劍的手臂垂了下來。小笛本可以把他勸回正常狀態,但不湊巧的是伊阿宋此時又站了起來。

  伊阿宋咆哮著。一道閃電劃破了蔚藍色的晴朗天空。閃電從他的羅馬短劍上彈跳開去,將波西炸下馬背。

  黑傑克嗚嗚地嘶鳴著,飛進了麥地裡。波西現在躺在地上,因為剛才的雷擊,衣服整個冒著煙。伊阿宋朝他直沖了過去。

  在那麼一個恐怖的瞬間,小笛已經沒法發出聲音了。蓋婭似乎在對她耳語:“你必須選擇一個。為什麼不讓伊阿宋殺了他呢?”

  “不行!”她尖叫起來,“伊阿宋,停下!”

  伊阿宋僵立在那裡,他的劍尖離波西的臉只有六英尺的距離了。

  伊阿宋轉過身,眼中的金色光芒開始不穩定地閃爍起來:“我不能停下。必須有一個人死去。”

  那個聲音有些不對勁——並不是蓋婭,也不是伊阿宋。無論那是誰,他的聲音中充滿猶豫,仿佛英語並不是他的母語。

  “你是誰?”小笛質問道。

  伊阿宋的嘴唇浮現出一個陰森的笑容:“我們是幻靈。我們將再次復活。”

  “幻靈?”小笛的大腦飛速思考,她在混血營時學習過魔獸的所有種類,但這個詞聽上去並不熟悉,“你們是……你們是某種幽靈?”

  “他必須死。”伊阿宋把注意力轉回到波西身上,但波西恢復的速度比他們兩個意料到的還要迅速。他飛起一個掃堂腿,踢向伊阿宋的雙腳。

  伊阿宋的腦袋撞到了瀝青路面上,發出一聲令人噁心的悶響。

  波西站起身來。

  “快停下!”小笛再一次大聲尖叫,但這一次叫聲中沒有任何魅惑語的成分。她完全是因為不顧一切的絕望而大喊出聲的。

  波西朝著伊阿宋的胸膛舉起了激流劍。

  小笛仿佛被恐懼捏住了喉嚨。她很想用匕首去攻擊波西,但她知道即使那樣做也毫無幫助。無論控制住波西的是什麼,它都掌握了波西的全部戰鬥技巧。光論戰鬥的話,她是怎麼也不可能打敗波西的。

  她集中注意力思考起來,然後把全部的怒火都傾注到自己的聲音裡:“幻靈,停下。”

  波西停在那裡一動不動了。

  “面向我。”小笛命令道。

  海神之子轉過身來,他的雙眸不是綠色的,而是金色的,臉色蒼白而殘酷,完全不像是波西應有的樣子。

  “你沒有做出選擇。”他說,“所以這一個必須死。”

  “你是來自冥界的一種幽靈,俗稱幻靈。”小笛猜測道,“你正控制著波西·傑克遜。我說得對嗎?”

  波西發出一聲冷笑:“我將在這具身體裡重生。大地之母向我做出過保證。我能去任何我想去的地方,控制任何我想成為的人。”

  一陣寒意貫穿了小笛全身——雷奧,這就是為什麼雷奧當時會做出那些事。他也是被一個幻靈控制住了。

  那個有著波西外形的東西毫無幽默意味地笑了笑:“你明白得太晚了。現在你沒法信任任何人了。”

  伊阿宋仍然一動不動。小笛也幫不上忙,更沒法保護他。

  在波西的身後,麥地發出了沙沙的響聲。小笛看到一隻黑色的翅膀閃過,而波西開始回頭尋找聲響的來源。

  “忽略那個!”她吼道,“看著我。”

  波西服從了:“你沒法阻止我。我會殺死伊阿宋·格雷斯。”

  在他身後,黑傑克從麥地裡浮現出身形,對於它這麼大塊頭的動物來說,它移動起來竟然有著令人驚訝的隱蔽性。

  “你不會殺他的。”小笛命令道。但她並沒有看向波西,而是把目光鎖定在天馬身上,把全部的力量加諸在話語之上,內心希望黑傑克能聽明白她的話,“你會把他撞暈。”

  魅惑語的力量也傳到了波西那邊。他猶疑不決地晃了下身子:“我……會把他撞暈?”

  “噢,不好意思。”小笛微笑起來,“我剛才不是在對你說話。”

  黑傑克的兩隻前腿高高躍起,蹄子重重砸到波西的腦袋上。

  波西被踹得一下子倒在了人行道上,正好躺在伊阿宋的身邊。

  “噢,我的神啊!”小笛跑向兩個男孩,“黑傑克,你沒殺了他吧?沒有吧?”

  天馬的鼻子噴出了一口氣。小笛不會說馬語,但她覺得它好像在這麼說:拜託啦,我能控制自己的力道的。

  暴風雪消失得無影無蹤。風暴精靈馬很明顯已經回到了風暴精靈們在天晴的日子裡居住的地方。

  小笛查看了一下伊阿宋的狀況。他的呼吸很平穩,不過腦袋上挨的兩下重擊估計讓他在這兩天內都沒法完全好起來。隨後小笛又檢查了一下波西的腦袋。她倒是沒有看到任何流血的跡象,不過馬蹄踢在他頭上的地方正慢慢腫起一個大包。“我們必須把他倆帶回船上去。”她對黑傑克說。

  天馬上下晃了晃頭表示贊同。它伏在地上,讓小笛把波西和伊阿宋拽到它的背上。經過了很長一段時間的艱苦努力後(要知道,昏過去的男生們可是非常沉重的),小笛終於將他倆安穩地固定好,然後自己也爬到黑傑克的背上,動身朝著戰船飛去。

  其他人看到小笛騎著一匹天馬,馱著兩個昏過去的混血半神歸來,都感覺有些詫異。之後,弗蘭克和黑茲爾去照顧黑傑克,安娜貝絲和雷奧幫助小笛帶著兩個男生來到了船上的醫務室裡。

  “照這個速度消耗下去,我們很快就會把神食都用光。”海治教練在為他們收拾傷口時抱怨地說,“為什麼這些暴力之旅你們都沒有邀請我一起去呢?”

  小笛坐在伊阿宋的身側。她自己在抿了一口神酒,又喝了點水之後就感覺好多了,但她仍然擔心兩個男孩的狀況。

  “雷奧,”小笛說,“我們已經準備好起航了嗎?”

  “是的,但……”

  “把航向設定在亞特蘭大。我稍後會解釋的。”

  “不過……好吧。”他急匆匆地出去了。

  安娜貝絲也沒有和小笛爭論。她正忙著檢查波西腦袋後面那個馬蹄形狀的凹陷傷口。

  “到底是什麼打中他了啊?”她納悶著。

  “黑傑克。”小笛說。

  “什麼?”

  小笛正打算解釋的時候,海治教練把一些治療藥膏糊在了兩個男孩的腦袋上。她之前從沒覺得海治教練的護理能力有多厲害,但看起來他這麼做肯定是正確的。要麼就是藥膏,要麼就是因為被那些幻靈控制的同時也讓他們有了額外的恢復力。兩個人全都呻吟著睜開了眼睛。

  有那麼幾分鐘,伊阿宋和波西只是從鋪位上坐起來,努力想說出完整的句子。兩人對之前發生過的事情都只有模糊的記憶。當小笛講述了他們在公路上的決鬥之後,伊阿宋抽搐了一下。

  “兩天之內被打暈兩次。”他低聲咕噥著,“這混血半神當的。”他羞怯地瞥了一眼波西,“兄弟,不好意思,我不是真心想用雷劈你的。”

  波西的襯衫上佈滿了燒焦的破洞。他的頭髮也比平時要淩亂得多。儘管如此,他還是擠出了一個虛弱的笑容:“又不是第一次了。以前在營地的時候,你那個老姐可狠狠地給我來過一次。”

  “就算這樣,但……我可能會殺死你啊。”

  “或者說我也可能會殺了你。”波西說。

  伊阿宋聳聳肩:“如果在堪薩斯州有片大海的話,估計就能了。”

  “我不是非得需要大海才——”

  “男生們,”安娜貝絲插了進來,“我很確定你們倆在殺死對方這件事上都能做得很好。但是眼下,你們需要休息。”

  “先來點吃的吧,”波西說,“拜託啦。而且我們已經準備好要交換一下資訊了。巴克斯說有些事情不對勁……”

  “巴克斯?”安娜貝絲舉起了手,“好吧,好吧。我們需要開會。十分鐘後餐廳見。我會告訴其他人的。還有,波西,拜託了,去換套衣服。你聞著就像是被一匹電馬碾過去一樣。”

  雷奧將船舵再次移交給海治教練,不過是在要求半羊人做出保證後——保證他不會“為了找樂子”把他們帶向最近的軍事基地。

  他們聚集在餐桌前,小笛解釋了在托皮卡發生的事情——他們與巴克斯的談話,蓋婭設下的圈套,附在兩個男生身上的幻靈們。

  “原來如此!這種事也發生在雷奧身上了。”黑茲爾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弗蘭克嚇了一大跳,把他的玉米煎餅都扔下了。

  “那樣看來這事就不怪我了。”雷奧長出了一口氣,“我並沒有開啟第三次世界大戰。我只是被一個邪惡的幻靈附體了。這太令人寬慰了!”

  “但是羅馬人並不知道這個。”安娜貝絲說,“而且他們憑什麼會相信我們的說辭呢?”

  “我們可以聯繫蕾娜。”伊阿宋建議道,“她會相信我們的。”

  聽到伊阿宋提起蕾娜的名字就好像是提起以前的救命稻草,這讓小笛心中一沉。

  伊阿宋眼中閃爍著充滿希望的光芒,轉過頭看著她:“你能說服她的,小笛。我知道你能做到。”

  小笛感覺全身的血液全都沉到腳底了。安娜貝絲充滿同情地看了她一眼,仿佛在說:“男生們都蠢得很。”甚至連黑茲爾也抽搐了一下。

  “我可以試試。”她半信半疑地說,“但屋大維才是我們需要擔心的那個人。我在匕首的刀刃上看到他接管了羅馬軍隊。我不確定蕾娜能不能阻止他。”

  伊阿宋的表情變得陰沉下來。打破了他抱有的美好幻想,小笛也沒有覺得多開心,不過其他的羅馬人——黑茲爾和弗蘭克,倒是都點頭表示贊同。

  “她是對的。”弗蘭克說,“今天下午我們巡邏的時候,再一次看到了鷹群。它們離這裡還很遠,但接近的速度很快。屋大維應該已經在征途中了。”

  黑茲爾扮了個鬼臉:“這正是屋大維一直以來盼望得到的好機會。他一定會拼命把權力握在手裡。如果蕾娜反對,他就會說她對希臘人態度軟弱。而那些老鷹——它們就像能聞到我們的味兒似的。”

  “的確如此。”伊阿宋說,“羅馬的雄鷹能用它們那魔法般的嗅覺追捕混血半神,它們的這種能力甚至超過魔獸。這艘船雖然多少能遮住些我們的氣味,但不能完全遮罩住的——對它們來說不是。”

  雷奧敲打著手指:“棒極了。我應該發明一個煙幕裝置,讓這艘船聞起來像一個巨型上校雞塊。下一次一定要提醒我發明這東西。”

  黑茲爾皺起眉:“上校雞塊是什麼?”

  “噢,天哪……”雷奧驚異地搖搖頭,“看來是真的。你錯過了最少……七十年吧。我的學徒,那個,上校雞塊是……”

  “無關話題。”安娜貝絲打斷了他,“重點在於,我們要對羅馬人解釋真相是很困難的。即使他們相信了我們……”

  “你說得對。”伊阿宋向前傾了傾身子,“我們應該繼續前進。只要我們飛到大西洋上空,就安全了——至少軍團這方面沒有問題了。”

  他的聲音聽上去相當沮喪,小笛不知道是應該為他感到遺憾呢,還是應該感到嫉恨。“你怎麼就能確定?”她問道,“為什麼他們不會跟著我們了?”

  他搖了搖頭:“你也聽到蕾娜提到遠古之地。那裡太過危險。歷代以來,羅馬禁止混血半神去那裡。就算是屋大維,也繞不開那項禁令。”

  弗蘭克咽下一口玉米煎餅,他感覺嘴裡的味道嘗起來就像在啃硬紙板。“那麼,如果我們去了那裡……”

  “我們將觸犯法律,被視為叛徒。”伊阿宋確定地說,“任何羅馬混血半神只要見到我們,就有權立即將我們殺掉。不過我並不擔心那個。如果我們橫穿了大西洋,他們就會放棄追捕。將我們視作死在地中海裡。”

  波西用手裡的比薩鏟指指伊阿宋:“你,先生,你真是一縷陽光。”

  伊阿宋倒是沒還嘴。其他的混血半神盯著自己的盤子,只有波西還在繼續享用他的比薩。他把那些食物吃到哪裡去了呢,小笛沒法知道。這個傢伙吃東西就像個半羊人。

  “那麼讓我們計畫繼續向前吧。”波西建議道,“然後確保咱們都不要死掉。狄先生,不,巴克斯,噢,我現在必須得叫他巴先生了嗎?不管怎麼說,他提到了艾拉預言裡涉及的一對雙胞胎。兩個巨人。俄托斯和,呃,厄打頭的什麼詞來著?”

  “厄菲阿爾特斯。”伊阿宋說。

  “兩個巨人,就像小笛在匕首上看到的一樣。”安娜貝絲用手指在她的杯子邊緣摩挲著,“我記起來一個有關雙胞胎巨人的故事。他們堆起了一大堆山脈,想要以此到達奧林匹斯山。”

  弗蘭克差一點噎住了:“呃,那可真厲害。巨人們能把山脈當磚頭用。就這樣你們還說巴克斯用一根頂端有松果的棍子就殺死了那兩個傢伙?”

  “類似吧。”波西說,“這一次我倒是不覺得咱們能指望他幫助。他想要一份貢品,而且他心裡明白得很,那貢品我們是不可能拿得出來的。”

  全桌人又都沉默下來。小笛能聽見海治教練在甲板上唱著《乘風破浪》(這首歌其實是美國著名的航海兒歌,《海綿寶寶》的主題曲就是由這首歌改編的——譯者注),只不過他並不知道歌詞,所以基本上只是在哼哼:“吧啦……吧啦……哼……嘟……咚咚。”

  小笛卻總是沒法擺脫那種感覺——她覺得巴克斯是真打算幫助他們的。巨人雙胞胎正在羅馬。他們手裡有某樣混血半神們正需要的東西——那東西就在那青銅罐子裡。不管那東西是什麼,她都有種感覺,它掌握著封印死亡之門的答案——無盡死亡之鑰。同時她也很確定,如果沒有巴克斯的幫助,他們永遠也無法打敗巨人們。然而如果他們不在五天之內做到這些,羅馬就會毀滅,而黑茲爾的弟弟尼克也會死。

  而從另一方面來說,如果巴克斯遞給她一個高腳杯的畫面是不真實的,或許其他的畫面也不會成真——尤其是那個有關她自己、波西和伊阿宋淹死的情景。或許那只是象徵意義上的。

  “女性混血半神的鮮血,”蓋婭這麼說過,“還有一位男性混血半神的鮮血。小笛,我親愛的,選一位英雄陪你一起去死吧。”

  “她想要我們其中的兩人。”小笛喃喃地說。

  每個人都轉過頭看向她。

  小笛很討厭成為眾人注意力的中心。對阿芙洛狄忒的孩子來說,這也許是很不正常的事情,不過她多年以來一直看著身為電影明星的父親如何應對名氣。她還記得當阿芙洛狄忒在全體營地成員面前承認她的時候,在篝火旁賜給她一副選美皇后般的魔法妝容。那是她這輩子最尷尬難堪的時候。即使像現在這樣,只引來六個混血半神的關注,小笛還是感覺自己被暴露得毫無遮掩。

  他們是我的朋友,她對自己說,沒關係的。

  但她仍然有種怪異的感覺……仿佛盯著她看的並不只是這六雙眼睛。

  “今天在公路上,”她說,“蓋婭告訴我,她只需要來自兩個混血半神的鮮血——一位女性的,一位男性的。她……她要我選出哪個男生會死。”

  伊阿宋用力握了一下她的手:“然而我們兩人都沒死啦。你救了我們。”

  “我知道。只不過……為什麼她想要這個?”

  雷奧輕輕地吹了一聲口哨:“夥計們,還記得在狼殿那時候的事嗎?我們那位最愛的冰雪女神凱奧蒽?她提到過伊阿宋灑下的血,說那將世世代代污染那塊地方。說不定混血半神的鮮血有某種力量。”

  “哦……”波西放下了他的第三塊比薩。他向後坐直身子,眼神發散,仿佛被馬蹄踢的那一下子現在才剛剛發作。

  “波西?”安娜貝絲抓住了他的胳膊。

  “噢,糟糕。”他嘟囔著說,“糟糕。糟糕。”他看向桌子對面的弗蘭克和黑茲爾,“你們兩個還記得波呂玻忒斯嗎?”

  “那個入侵了朱庇特營地的巨人?”黑茲爾說,“波塞冬的天敵,你把一尊邊界守護神砸在了他頭上。是的,我記得他。”

  “我做過一個夢。”波西說,“在我們當時飛去阿拉斯加的時候。波呂玻忒斯正和蛇發女妖們說話,他說——他說他想讓我成為他的階下囚,但不是殺死我。他當時說‘我想要把那個傢伙用鎖鏈拴在我腳下,當時機成熟時,我再殺了他。他的鮮血將會洗刷奧林匹斯山的石階,喚醒大地之母!’”

  小笛不禁懷疑這間房間的空調是不是已經壞了,因為突然間她開始不停地發抖。這種感覺和她在托皮卡的公路上一樣。“你覺得巨人們會用我們的血……我們其中兩個人的血來……”

  “我不知道。”波西說,“但在我們搞清楚事態之前,我建議咱們全都儘量不要被俘虜。”

  伊阿宋嘟囔了一聲:“這個我倒是贊同。”

  “但我們怎麼才能搞清楚呢?”黑茲爾問道,“雅典娜之印,雙胞胎,艾拉的預言……這些要如何拼湊到一起?”

  安娜貝絲用兩手按住桌子:“小笛,你讓雷奧把我們的航線目的地設定為亞特蘭大。”

  “沒錯。”小笛說,“巴克斯告訴我們,要去尋找……那個人叫什麼來著?”

  “福爾庫斯。”波西說。

  安娜貝絲看上去相當驚訝,就好像她對自己的男朋友找到解決問題的答案相當不習慣似的。“你認識這個人?”

  波西聳聳肩:“我一開始沒認出那個名字。隨後巴克斯提到海水,給了我一個提醒。福爾庫斯是遠古的海神,他的時代比我的父親還要久遠。我從沒見過他,但他恐怕是蓋婭的兒子。我到現在還是搞不明白一位海神待在亞特蘭大幹什麼。”

  雷奧用鼻子噴了口氣。“一位酒神待在堪薩斯要幹什麼呢?天神們都古怪透頂。不管怎樣,我們明天中午就能抵達亞特蘭大,只要別出問題。”

  “可千萬別那麼說。”安娜貝絲嘟囔著,“現在已經很晚了。我們應該回去睡一會兒了。”

  “等等。”小笛說。

  再一次,眾人的目光全都看向她。

  她立刻失去了勇氣,擔心自己的直覺是錯誤的,不過最後她還是強迫自己開口說話。

  “還有最後一件事。”她說,“幻靈——那些會附身的幽靈。它們仍然在這兒,在這個房間裡。”

第十二章 幻靈間諜

  小笛沒法解釋她自己為何知道這個。

  那些幽靈和扭曲的靈魂的故事總是會嚇到她。她爸爸以前總是和她開玩笑,給她講湯姆爺爺的那些切羅基族傳說——那些有關起死回生的故事。但即使在自家大宅子裡眺望著太平洋的海面時,只要她的爸爸一對她提起那些鬼故事,她就怎麼也沒法把它們從頭腦中遺忘掉。

  切羅基族的靈魂總是不得安寧。它們經常會在去往死亡之地的路上迷失方向,或者相當執拗地停留在活人身後。有些時候,它們甚至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死了。

  小笛越學習有關混血半神的知識,就越確信,切羅基族的傳說和希臘神話並沒有太大差別。幻靈在故事中所扮演的角色和她爸爸的故事裡提到的那些靈魂很是相似。

  小笛有一種本質上的感覺,覺得它們之所以仍然還在那裡,僅僅是因為沒有人告訴它們要走開。

  當她解釋完這些以後,其他人都用不舒服的表情看著她。在上面的甲板上,海治教練高唱著一首聽上去像是《海軍生涯》的歌,黑傑克則用蹄子跺踏著甲板,抱怨著表示抗議。

  最終,黑茲爾長歎一口氣:“小笛是對的。”

  “你是怎麼確定的呢?”安娜貝絲問道。

  “我碰到過幻靈。”黑茲爾說,“在冥界,當我……你知道的。”

  死去的時候。

  小笛之前忘記了黑茲爾這是在經歷第二次人生。對於她自己來說,黑茲爾也是個再次復活的靈魂。

  “那麼……”弗蘭克用手摸了摸自己的板寸頭,仿佛某些靈魂會入侵他的頭皮似的,“你認為這些東西潛伏在船上,或者……”

  “很可能潛伏在我們其中某些人的身體裡。”小笛說,“我不能確定。”

  伊阿宋握緊了拳頭:“如果真的是那樣的話……”

  “我們必須採取行動。”小笛說,“我覺得我有辦法。”

  “怎麼做?”波西問道。

  “先聽我說話,好嗎?”小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每個人都聽好。”

  小笛一個接一個地與眾人視線相交,互相注視。

  “幻靈們,”她用魅惑語說,“舉起你們的手。”

  一陣緊張的沉默。

  雷奧神經質地笑了笑:“你不會真的認為這樣做有效吧?”

  他的聲音消失了,表情鬆懈下來。他舉起了手。

  伊阿宋和波西也這麼做了。他們的眼睛變得呆滯起來,瞳孔變成了金色。黑茲爾屏住了呼吸。在雷奧身邊,弗蘭克從椅子上躥出來,用後背抵住牆壁。

  “噢,諸神啊,”安娜貝絲用懇求的目光看著小笛,“你能治癒他們嗎?”

  小笛其實很想嗚咽著藏到桌子底下,但她必須幫助伊阿宋。她沒法相信跟自己手把手的其實是……不,她還是拒絕去考慮那個吧。

  她將注意力集中在雷奧身上,因為他表現出來的威脅性最低。

  “這艘船上還有其他你們的同類嗎?”她問道。

  “沒有了。”雷奧用一種可怕的聲音回答道,“大地女神派來三個。最強大的,最厲害的。我們將再次復活。”

  “不會在這兒,不會的。”小笛咆哮著說,“你們三個,都給我聽仔細了。”

  伊阿宋和波西也轉向她。他們那金色的眼睛令人緊張不安,但看到三個男孩都變成了這樣,這讓小笛怒火中燒。

  “你們將離開這些軀體。”她命令道。

  “不。”波西說。

  雷奧發出了輕柔的噝噝聲:“我們必須活著。”

  弗蘭克摸索著他的弓箭:“全能的戰神瑪爾斯啊,這也太讓人毛骨悚然了!幽靈們,離開這裡!別糾纏我們的朋友!”

  雷奧轉向他:“你不能命令我們,戰爭之子。你自己的性命脆弱不堪。你的靈魂任何時刻都可能被燒光。”

  小笛不知道那具體是什麼意思,但弗蘭克的反應就像是被一拳打在了內臟上。他抽出一支箭,雙手卻在顫抖。“我,我面對過比你們可怕得多的東西。如果你們想要一戰的話……”

  “弗蘭克,別這樣。”黑茲爾站起身來。

  在她旁邊,伊阿宋抽出了劍。

  “停下!”小笛命令道,但她的聲音有些發顫。她立即對自己的計畫失去了信心。她的確讓幻靈們都現身了,但然後怎麼做?如果她無法說服它們離開,發生任何流血衝突那都是她的錯。在她腦海深處,她幾乎能聽到蓋婭的笑聲了。

  “聽小笛的話。”黑茲爾指指伊阿宋的劍。金色的劍刃似乎在他的手中變得越發沉重,敲在桌上發出一聲悶響,而伊阿宋也重新坐回到他的椅子裡。

  波西用一種非常不像波西的聲調咆哮著:“普路托的女兒,你也許能控制寶石和金屬,但你不能控制死者。”

  安娜貝絲朝著波西走過去,想要約束住他,但黑茲爾揮揮手表示沒必要。

  “幻靈們,聽好。”黑茲爾嚴厲地說,“你們的確不屬於這裡。我也許無法命令你們,但小笛可以。服從她。”

  她轉身面向小笛,臉上的表情很明白:再試試。你能行的。

  小笛集合了自己的所有勇氣。她直直地盯著伊阿宋,目光穿透他的雙眼,直達正在控制他的那個東西那裡:“你們會離開這些軀體。”小笛用更加充滿力量的話語重複道。

  伊阿宋的表情繃了起來。他的額頭上流出了汗水:“我們……我們會離開這些軀體。”

  “你們會以冥河起誓,永遠不再回到這艘船上來。”小笛繼續說道,“而且也永遠不會附在這艘船上的任何成員身上。”

  雷奧和波西全都抗議地發出噝噝聲。

  “你們會以冥河做出承諾。”小笛堅持著。

  在那麼緊張的一瞬間——她能感覺到它們的意志正在同她進行對抗。隨後三個幻靈齊聲說道:“我們以冥河起誓。”

  “你們已經死了。”小笛說。

  “我們已經死了。”它們表示同意。

  “現在,離開吧。”

  三個男生的身子全都向前跌去。波西的臉砸進了他的比薩裡。

  “波西!”安娜貝絲緊緊抓住他。

  小笛和黑茲爾在伊阿宋滑下椅子的時候抓住了他的胳膊。

  雷奧可就沒那麼幸運了。他朝著弗蘭克跌過去,後者可沒打算中途攔截他。雷奧直接摔在了地板上。

  “嗷!”他呻吟著叫了一聲。

  “你們全都沒事吧?”黑茲爾問道。

  雷奧自己爬了起來。他的腦門兒上沾了一截義大利面,形狀正好像數字3。“成功了嗎?”

  “成功了。”小笛很確信自己是對的,“我覺得它們應該不會回來了。”

  伊阿宋眨眨眼睛:“那是不是意味著從現在開始,我的腦袋就不會再受傷了?”

  小笛笑了起來,感覺所有的緊張不安都已經消散了:“來吧,閃電男孩。讓我們去呼吸點新鮮空氣。”

  小笛和伊阿宋沿著甲板來來回回地散著步。伊阿宋還是有些搖搖晃晃,所以小笛鼓勵他把手臂環在她身上來支撐自己。

  雷奧站在船舵那裡,用對講機與範斯塔進行著交流,不過他從經驗得知,還是留給伊阿宋和小笛一些空間的好。既然衛星電視已經重新修好,海治教練樂得在他的小屋裡繼續收看他那個混合了軍事藝術的鐵籠擂臺賽。波西的天馬黑傑克不知飛到什麼地方去了。其他混血半神則都在房間裡準備休息了。

  阿爾戈二號朝東方飛去,巡遊在離地面幾百英尺的空中。在他們下方,小小的城鎮散落在大草原上,就像深沉的大海中那些星星點點的島嶼。

  小笛還記得去年冬天,騎在機械龍範斯塔身上飛在魁北克上空的時候。她從來也沒有見到過那麼美麗的景色,也沒有經歷過比伊阿宋的手臂環在她身上時更幸福的事情——不過現在倒比那時候還要好得多。

  夜風很暖。戰船航行起來比機械龍可要平穩得多。最棒的是,他們正以盡可能快的速度遠離朱庇特營地。無論遠古之地多麼危險,小笛都等不及想要去那裡。她希望伊阿宋所說的羅馬人不會跟著他們橫穿大西洋這件事是對的。

  伊阿宋在船中部停了下來,傾身倚在圍欄上。月光灑下來,把他的金髮染成了銀色。

  “謝謝你,小笛。”他說,“你又一次救了我。”

  他用手臂環住她的腰。她不禁想起了他們跌進大峽谷的那天——那是她第一次發現伊阿宋可以控制空氣。他那時緊緊地抱著她,小笛都能感到他的心跳。之後他們停止下落,飄浮在半空之中。真是有史以來最棒的男朋友啊。

  她想現在就吻住他,不過有什麼讓她躊躇了。

  “我不知道波西是否還會信任我。”她說,“在我讓他的馬把他踢暈了之後。”

  伊阿宋大笑起來:“不用擔心那個啦。波西他人很好,不過我倒是覺得,他每隔一段時間腦袋上就需要被敲上那麼一下子。”

  “你差點就殺了他。”

  伊阿宋的笑容退去了:“那不是我。”

  “但我差一點就讓你這麼做了。”小笛說,“當蓋婭說我必須選一個的時候,我遲疑了,然後……”她眨眨眼睛,逼著自己不哭出來。

  “別對你自己太嚴苛了。”伊阿宋說,“你救了我們兩個人的命。”

  “但如果全體船員中真的有兩個人必須死去,一個男生和一個女生的話……”

  “我不會接受的。我們必須阻止蓋婭。我們七個人全都會活著回去的。我向你保證。”

  小笛真希望他沒有提到保證。這個詞只會讓她想到七子預言:最後的呼吸伴隨著一句誓言。

  拜託了,她在內心乞求著,希望她的媽媽愛情女神能聽到。請別讓伊阿宋印證那“最後的呼吸”。如果愛真的意味著什麼,就別把他帶走。

  然而當她許完這個願望,就開始感到負罪感。難道她就可以無動於衷地看著安娜貝絲陷入失去波西的痛苦之中嗎?如果他們這七個混血半神中有誰死去的話,她又如何自處?他們每個人都已經彼此相處了這麼久。就算是那兩個新來的羅馬人——黑茲爾和弗蘭克,小笛雖然還不瞭解他們,但也覺得他們就像同胞親人。在朱庇特營地,波西描述過他們去往阿拉斯加的旅程,那聽上去和小笛自己經歷過的事情一樣令人痛苦。而且,從剛才黑茲爾和弗蘭克都想在她驅魔的過程中幫忙的情況看來,她能確定他們都是勇敢善良的人。

  “安娜貝絲提到的傳說,”她說,“關於雅典娜之印的……為什麼你不想談這件事?”

  她擔心伊阿宋會對她有所隱瞞,但他只是低下頭,就好像正在盼著她提出這個問題:“小笛,我不知道什麼是真什麼是假。那個傳說……可能會很危險。”

  “對誰來說危險?”

  “對我們所有人。”他冷冷地說,“那個故事是說古代時期,當羅馬人征服了希臘的城市時,他們從希臘人那裡偷走了一件很重要的東西。”

  小笛等待著下文,但伊阿宋似乎陷入了沉思。

  “他們偷走了什麼?”她問道。

  “我不知道。”他說,“我也不確定軍團裡會有什麼人知道。但根據故事,那個東西被帶到了羅馬並且被藏在了那裡。希臘的混血半神——雅典娜的孩子們,自那時起就對我們有了仇恨。他們一直以來都煽動同胞反抗羅馬人。就像我說的,我不知道這裡面有多少是真實的。”

  “那為什麼不直接告訴安娜貝絲呢?”小笛問道,“她又不會突然就恨上你。”

  他似乎無法把思緒集中在她身上了:“我希望她不會。但那個傳說中說,雅典娜的孩子們數千年以來一直在尋找那個東西。每一代都有幾個人被女神選中去尋找它。很明顯,某些跡象和標誌把他們指引向羅馬……雅典娜之印。”

  “如果安娜貝絲是這些搜尋者中的一員,那我們應該幫助她。”

  伊阿宋猶豫了一下:“也許吧。當我們接近羅馬時,我會把我知道的那點內容全都告訴她的。不過根據那個故事,至少在我聽到的那一版裡,它聲稱如果希臘人最終找到了遺失的那件東西,他們將永遠也不會原諒我們。他們會摧毀軍團和羅馬,徹徹底底,一次了結。而根據涅墨西斯告訴雷奧的話,關於羅馬即將在五天之後被毀滅的事……”

  小笛端詳著伊阿宋的臉龐。毫無疑問,他是她所認識的最勇敢的人,但她現在意識到他正在擔心。這個傳說,或者說這個很可能讓他們的隊伍分崩離析並且傾覆一個城市的想法,很明顯把他嚇壞了。

  小笛不禁在思考到底希臘人被偷走的東西是什麼,竟會如此重要。她無法想像任何事情會讓安娜貝絲突然間變得復仇心切。

  再一次,小笛又無法想像選擇一個混血半神的生命而去結束另一個的生命會是怎樣,而今天在那條荒廢的公路上,有那麼一瞬間,蓋婭幾乎已經誘惑了她……

  “順便說,我很抱歉。”伊阿宋說。

  小笛擦了擦臉上最後一滴眼淚:“對什麼抱歉?襲擊大家的是幻靈……”

  “不是那件事。”伊阿宋上唇的小疤痕在月光的映照下顯得有些發白。她一直很喜歡那道疤痕。這種不完美讓他的臉龐變得更加有味道。

  “我太蠢了,竟然要求你去聯繫蕾娜。”他說,“我都沒動大腦思考。”

  “噢。”小笛抬頭看向天上的雲朵,心裡懷疑應該是她的母親阿芙洛狄忒對他施加了某種影響。他這份道歉太美好,近乎不真實。

  但請別停下來,她心中暗想:這沒什麼,真的。

  “這只是……我從來沒有對蕾娜有過那方面的感覺。”伊阿宋說,“所以我也沒想過那會讓你感到不舒服。你完全不用擔心這方面的,小笛。”

  “我的確想過要恨她。”小笛承認道,“我太害怕你會回到朱庇特營地了。”

  伊阿宋看上去吃了一驚:“那永遠也不會發生的。除非你和我一起回去。我向你保證。”

  小笛握住了他的手。她想要露出一個笑容,但心裡卻在想:又一份誓約。最後的呼吸伴隨著一句誓言。

  她努力想把這些思緒趕出腦海。她知道自己應當單純地享受這個能和伊阿宋共度的寧靜時刻。但當她從船的側面往下看的時候,卻忍不住在想,夜色中的草原看上去是多麼像幽暗的深水啊——就像她在匕首刀刃上見到的那間淹死他們的房間一樣。

第十三章 雙胞胎巨人的誘餌

  比起上校雞塊煙幕發生器,波西更希望雷奧能發明一頂遮罩夢境的帽子。

  那個晚上他做了許多可怕的噩夢。起初他夢到自己回到了去阿拉斯加尋找軍團鷹徽的任務中。他正徒步走在一條山路上,但當他走下路基的一瞬間,自己就被沼澤吞沒了——泥岩沼澤地,黑茲爾是這麼稱呼這種地方的。他發現自己被泥土嗆住,不能移動,看不見任何東西,也無法呼吸。他這輩子第一次理解了被淹死是什麼感覺。

  這只是個夢,他對自己說,我會醒來的。

  但這樣並不能減輕內心的萬分恐怖。

  波西這輩子從來沒有害怕過水。那是他父親掌控的元素。但自從有過那次泥岩沼澤地的體驗,他就對窒息產生了一種恐懼感。他不會對任何人承認這一點,但他自己卻對進入水中感到神經緊張。他知道這樣很愚蠢。自己是不會淹死的。但他同時也懷疑,如果自己沒法控制恐懼,恐懼就會反過來控制住他。

  他想到了自己的朋友塔莉亞,身為天空之神的女兒卻害怕高空。他的弟弟伊阿宋,卻能通過召喚風元素來飛行。塔莉亞不能這麼做,很可能是因為她太害怕了,沒法去嘗試。如果波西開始相信自己可能被淹死……

  泥岩沼澤地壓迫著他的胸膛,他的肺都要爆開了。

  停止恐慌,他對自己說,這不是真實的。

  就在他再也沒法屏住呼吸的時候,夢境變換了。

  他站在一個巨大而黑暗的空曠地帶,就像一個地下停車場。成排的石柱朝著每個方向延展著排列開去,支撐著大概二十英尺高的天花板。獨立式的火盆在地板上投射下昏暗的紅光。

  在這片陰影中,波西沒法看得太遠,但能看出從天花板上懸下來的是滑輪系統、沙袋,還有昏暗的劇院燈光。房間裡堆滿了東西,木制的板條箱上貼著標籤:道具、武器,還有服裝。其中一個標籤上寫著:組合火箭噴射器。

  波西在黑暗中聽到了嘎吱嘎吱的機械運轉聲,巨大的齒輪在旋轉,水流沿著管道沖刷而下。

  然後他看到了巨人,或者說至少波西猜測那是位巨人。

  他大概十二英尺高——對獨眼巨人來說是很令人讚歎的高度了,但對其他波西對付過的巨人們來說,他這身高卻只有一半左右。相比典型的巨人,他看上去更接近人類,沒有繼承他那些巨大親戚的像龍類一樣的雙腿。不過,他紫色的長髮被編織成馬尾式的長髮綹,上面編織著金銀硬幣,在波西看來這倒是很巨人式的髮型。他的背後綁著一柄十英尺長的長矛——這也是巨人式的武器。

  他穿著波西見過的最大的一件高翻領黑毛衣,下面是黑色的褲子,還有一雙黑色的皮鞋,鞋尖很長,彎曲了起來,看上去就像小丑穿的拖鞋。他正在一個升起的平臺上前前後後地踱著步子,檢查著一個和波西差不多大小的青銅罐子。

  “不,不,不。”巨人自言自語地嘟囔著,“污點在哪裡?價值在哪裡?”他朝著黑暗的方向喊了一聲:“俄托斯!”

  波西聽到遠處有什麼人慢吞吞地走了過來。從黑暗中走來另一個巨人。他穿著完全相同的黑色衣褲和彎尖鞋子。兩個巨人的唯一區別就是第二個巨人的頭髮是綠色而不是紫色的。

  第一個巨人咒駡了一句:“俄托斯,為什麼你每天都要這麼對我?我告訴過你我今天要穿黑色的高翻領毛衣。你穿什麼都好,可偏偏也要穿黑色高領毛衣!”

  俄托斯眨眨眼,一副剛睡醒的樣子:“我以為你今天會穿那件黃色的寬外袍。”

  “那是昨天!而且你昨天出現時也穿著黃色的寬外袍!”

  “噢,好吧,對不起,小厄菲。”

  他的兄弟咆哮起來。他們肯定是雙胞胎,因為他倆的臉都醜得無法直視。

  “還有不要叫我小厄菲,”小厄菲表示,“叫我厄菲阿爾特斯。那才是我的名字。或者你也可以稱呼我的藝名:大厄!”

  俄托斯扮了個鬼臉:“我對那個藝名還是不敢苟同。”

  “胡說!這名字完美極了。現在,準備工作做得怎樣?”

  “很好。”俄托斯聽上去並不是那麼狂熱,“食人虎,旋轉的刀刃……不過我還是覺得加幾個芭蕾舞女演員就更好了。”

  “不要芭蕾舞女演員!”厄菲阿爾特斯打斷了他,“而且這個東西,”他厭惡地朝著那個青銅罐子揮揮手,“這東西是幹什麼的?一點也不讓人激動。”

  “但這個罐子才是整場演出的關鍵。除非有其他人去救那個人,不然他就會死。如果他們都按照時間表抵達的話……”

  “哦,他們得趕快了。”厄菲阿爾特斯說,“古羅馬曆法七月初一,本是獻給朱諾的日子(英文中的七月July是來自朱諾的名字Juno——譯者注)。所以母親才想在這樣的日子裡毀滅那些混血半神蠢蛋,狠狠地打朱諾的臉。再說了,我才不會把加班時間花在那些角鬥士靈魂身上!”

  “好吧,等他們都死了,”俄托斯說,“我們就開始毀滅羅馬。就像媽媽想要的那樣。真是完美極了。大家都會愛這個的。羅馬的靈魂最崇拜這類事情。”

  厄菲阿爾特斯看上去很懷疑:“但這個罐子為什麼仍然立在這裡?我們就不能把它架在一堆火上,或者沉到酸液池之類的地方嗎?”

  “我們需要讓他再多活上幾天。”俄托斯提醒他的兄弟,“否則,那七個人是不會上鉤,也不會沖過來救他的。”

  “呃,我估計是。我還是喜歡多加一些尖叫聲。這種緩慢的死法真是太無趣了。啊,對了,我們那位天才的朋友如何了?她已經準備好接待訪客了嗎?”

  俄托斯擺出一張臭臉:“我一點都不想談論她。她讓我感到神經緊張。”

  “但是她準備好了嗎?”

  “是的,”俄托斯不情願地回答道,“她已經準備好幾個世紀了。沒有人可以移動那尊雕像。”

  “棒極了。”厄菲阿爾特斯充滿希望地摩擦著雙手,“兄弟啊,這次可是我們施展身手的大好機會。”

  “我們上一次表演特技時你也是這麼說的。”俄托斯嘀咕著,“我倒吊著漂浮在地獄遺忘之河的一塊冰塊上,懸了六個月,卻沒有引起任何媒體的注意。”

  “這次不一樣了!”厄菲阿爾特斯堅定地表示,“我們將實行一套娛樂業的新標準!如果能哄得母親高興的話,我們就有了通往財富和成功的入場券!”

  “既然你這麼說,”俄托斯歎了一口氣,“我還是認為《天鵝湖》裡那些芭蕾舞女演員的服裝看上去挺可愛的……”

  “不要芭蕾!”

  “對不起。”

  “來吧,”厄菲阿爾特斯說,“我們去檢查一下老虎。我要確保它們一直餓著!”

  巨人們笨拙地走進黑暗之中,波西轉身走向那個罐子。

  我必須看看裡面是什麼,他心想。

  他努力希望夢境繼續朝前發展,最好能進到罐子裡面去。然後他做到了。

  罐子裡的空氣聞上去很陳腐,還帶著生銹的金屬味。裡面唯一的光源來自一柄黑色長劍發出的暗紫色微光,冥鐵劍的劍刃抵在容器的一側。在它旁邊,一個神情沮喪的男孩正縮成一團。這個男孩穿著破破爛爛的牛仔褲,一件黑色的襯衣和一件老舊的飛行員夾克。他的右手上,一枚銀色的骷髏指環閃著光。

  “尼克。”波西大喊。但是哈迪斯之子並沒有聽到他的聲音。

  容器被完完全全地密封了起來。空氣慢慢變得渾濁有毒。尼克的雙眼緊閉,呼吸越變越淺,似乎在冥想。他的面色慘白,身形比波西記憶中的還要消瘦。

  在罐子的內壁,有三道像是被尼克用劍刻上去的痕跡。或許這表明他被囚禁在這裡已經有三天了?

  看上去他不大可能在窒息的狀況下在罐子裡生存太久。即使在夢中進入這個罐子,波西也已經開始感到窒息,掙扎著想吸入足夠的氧氣了。

  隨後他注意到了尼克的兩腳之間有什麼東西——一小堆,閃著光,看上去還沒有嬰兒的牙齒大。

  波西認出了那是種子,石榴的種子。已經被吃掉了三顆,石榴籽被吐了出來。還剩下五顆,包裹在深紅色的果肉中。

  “尼克,”波西說,“這地方在哪裡?我們會來救你的……”

  眼前的畫面消失了,一個女孩的聲音輕聲喚著他:“波西。”

  起初,波西以為自己仍然在做夢。在他之前失去記憶的時候,他會花上數周的時間來夢到安娜貝絲,她是他唯一記得的故人。而當他睜開眼睛,視野變得清晰起來時,他才意識到,她是真實存在的。

  她正站在他的床邊,微笑著俯下身子望著他。

  她那頭金髮披散在肩上,暴風雨般的黑色眼眸閃著興奮而明亮的光芒。他還記得在五年前,他來到混血營的第一天,當他從一片頭暈目眩中睜開眼睛時,發現安娜貝絲就站在他身邊。她那時候說:“你睡著時會說夢話。”

  她就是以那種方式來多愁善感的。

  “怎……怎麼了?”他問道,“我們已經到了?”

  “沒有。”她的聲音壓得很低,“現在是午夜。”

  “你是說……”波西的心開始飛速地跳起來。他意識到自己正穿著睡衣躺在床上,很可能剛才就在說夢話,或者至少在做夢時發出奇怪的聲音。毫無疑問他現在的頭髮在枕頭上也滾得亂七八糟,更不用說口氣也不會太好聞。“你偷偷溜到我的艙房來幹嗎?”

  安娜貝絲翻了翻眼睛:“波西,兩個月以後你就十七歲了。你不會真的在擔心可能惹到海治教練吧。”

  “呃,你看到他那根棒球棒了嗎?”

  “而且呢,海藻腦袋,我只是覺得我們可以出去走走。我們還沒有過任何單獨相處的時間呢。我想要給你看個地方——那是這艘船上我最喜歡的地方。”

  波西的脈搏仍然在超速跳動,但他並不是因為擔心惹上麻煩才激動的:“我能不能……你懂的,先刷個牙什麼的?”

  “最好如此。”安娜貝絲說,“你要是不這麼做,我是不會吻你的。而且刷牙的時候順便理理你那一頭亂髮。”

  對於一艘三層槳座戰船來說,這艘船的體積可是相當巨大。但對波西來說,這裡仍然讓人感到很愜意——就像是當年在揚西學院的宿舍樓,或者任何他曾經待過的寄宿學校。安娜貝絲和他慢慢爬下樓梯,來到第二層甲板,波西還沒來過這一層裡除了醫務室以外的其他地方呢。

  她帶著波西走過引擎室,那裡看上去就像一個非常危險的機械化叢林體育館,裡面全是管道活塞和渦輪,全都從位於室內中央的一個青銅球體中延伸出來。各種錨索就像是巨大的金屬麵條,彎曲著從地板延伸到牆壁上面。

  “這些東西到底是怎麼運轉起來的。”波西問道。

  “完全不清楚。”安娜貝絲說,“就這樣我還是除了雷奧以外唯一能操縱它們的人。”

  “這聽上去可真令人安心。”

  “應該沒問題啦。之前只發生過一次差點要爆炸的情況。”

  “真心希望你這是在開玩笑。”

  她笑了起來:“來吧。”

  他們又經過了補給室和軍械庫。船尾那邊還有一座木制的雙開門,裡面是一個大型的馬廄。那裡的空氣聞上去有新鮮乾草和羊毛毯的味道。沿著左邊牆壁的是三間空著的畜欄,和他們之前在營地裡馴養天馬時用的一樣。右側牆邊堆放著兩個空獸籠,體積很大,裝動物園的大型動物也沒問題。

  在地板的中間是一個二十英尺見方的透明的儀錶盤。在它下方,夜晚的景色急速掠過——黑暗的鄉村蔓延至幾英里遠的地方,期間交叉著燈火通明的公路,就像是一張網上那縱橫的線條。

  “就像玻璃底板船?”(一種觀光用的遊船,船底是玻璃做的,方便遊客欣賞水裡的景象——譯者注)波西問道。

  安娜貝絲從最近的獸欄裡抓出一條毛毯,鋪在玻璃地板上。“和我一起坐坐。”

  他們像野餐一樣放鬆地坐在毯子上,看著腳下的世界掠過。

  “雷奧建造這個馬廄是為了方便天馬們來去自如。”安娜貝絲說,“不過他沒意識到天馬還是喜歡自由漫步飛行,所以這個馬廄總是空著的。”

  波西不禁在想黑傑克去了哪裡——估計是在天空的某處飛翔著吧,希望它能跟上大家的進度。波西的腦袋上,被黑傑克的蹄子踢到的地方仍然在抽動著,一下一下地疼,不過他倒不會因為這個而討厭那匹天馬。

  “來去自如是什麼意思?”他問道,“難道天馬就不用走下那兩段臺階了嗎?”

  安娜貝絲用手指關節敲了敲身下的玻璃板:“這是個艙門,跟轟炸機一樣。”

  波西差點沒噎到:“你是說我們正坐在艙門上?要是它打開了怎麼辦?”

  “我估計我們會掉下去摔死。不過它們是不會開的啦。應該不會。”

  “太好了。”

  安娜貝絲笑了起來:“你知道為什麼我喜歡這兒嗎?並不光是因為風景。這個地方讓你想起了什麼嗎?”

  波西環顧四周:籠子和馬廄,仙銅製成的燈罩從橫樑上懸下來,乾草的味道,當然了,還有安娜貝絲正緊挨著他坐在這兒,她的臉龐在柔和的琥珀色光線下顯得既幽暗又美麗。

  “那個運送動物的卡車。”波西說,“我們搭著去拉斯維加斯的那輛。”

  她的笑容表明,剛才他的回答正確。

  “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波西說,“我們當時狀況很糟,掙扎著橫穿整個國家去尋找那根愚蠢的閃電杖,還被困在一輛塞滿了被虐待動物的卡車裡。你怎麼會懷念那個呢?”

  “因為啊,海藻腦袋,那是我們第一次真正交談,你和我。我告訴了你我家的事,還有……”她拽出了營地項鍊,那上面系著她爸爸的學院指環,還有代表在混血營度過年份的彩色珠子。現在那條皮繩上還系著其他東西:那是他們開始約會之後,波西送給她的紅珊瑚吊墜,是波西從他爸爸的海底宮殿裡帶回來的。

  “還有,”安娜貝絲繼續說,“這也提醒著我,我們已經互相認識了多少年。那時候我們還是十二歲呢,波西。你能相信嗎?”

  “不能。”他承認,“那麼……從那一瞬間起,你就知道你喜歡我了?”

  她傻笑起來:“起初我是恨你的。你讓我感到煩亂。然後我忍受了你好幾年。之後……”

  “好吧,好吧。”

  她傾身過來,吻住了他:一個美好而恰當的吻,沒有任何人在旁觀——沒有到處都是羅馬人,也沒有尖叫的半羊監護人。

  她坐直身子:“我好想你,波西。”

  波西想要告訴她同樣的話,但這樣似乎太輕描淡寫了。他之前跑到羅馬那一邊時,幾乎是靠著思念安娜貝絲才讓自己獨自活下來的。“我想你”這幾個字實在無法包含全部的內容。

  他回憶起了當天晚上早些時候,小笛命令幻靈離開他的頭腦。在小笛使用魅惑語之前,他根本不知道還有幻靈的存在。當幻靈離開之後,他感覺就像一根燒熱了的長釘從他的前額上被拔了出去。直到那個幻靈離開,他才意識到自己之前有多痛苦。隨後他的思維變得明晰起來。他的靈魂也安穩地回到了自己軀體裡。

  和安娜貝絲這樣坐在這裡也讓他有相同的感覺。過去的幾個月簡直是他最怪異的夢境之一。那些在朱庇特營地發生的事情似乎模糊而不真實,就像和伊阿宋在公路上的那場打鬥,那時候他們兩個都被幻靈控制著。

  然而他對在朱庇特營地度過的時間並不感到懊悔,經歷的那些事情也從各種方面開闊了他的眼界。

  “安娜貝絲,”他猶猶豫豫地說,“在新羅馬,混血半神們可以寧靜地在那裡度過他們的整個人生。”

  她的表情變得警惕起來:“蕾娜對我解釋過這個。但是,波西,你屬於混血營。其他的生活……”

  “我知道。”波西說,“只是,當我在那裡的時候,我看到那麼多混血半神都毫無恐懼地生活著:孩子們去上大學,情侶們結婚生子,組建家庭。在混血營是沒有這些的。我一直在考慮你和我的事……也許某一天,當這場和巨人們的戰爭結束之後……”

  在金色的光線中很難看得清楚,不過他覺得安娜貝絲的確是臉紅了。“噢。”她說。

  波西擔心他自己說得太多了。或許他對未來的遠大夢想嚇到了安娜貝絲。通常她才是那個考慮計畫的人。波西無聲地咒駡著自己。

  自從他認識安娜貝絲以來,他就一直有種感覺,那就是自己幾乎搞不懂她的想法。即使在他們已經約會了幾個月以後,他們的關係也總是讓人感覺新鮮而精緻,就像一尊玻璃雕塑。他總怕自己會做出什麼錯事破壞了它。

  “我很抱歉。”他說,“我只是……那時候我不得不考慮這些,才能夠撐下去。好讓自己有希望。忘記我提過的這些吧。”

  “不要!”她說,“不,波西。諸神在上,這太甜蜜了。只不過……我們可能已經毀掉了那種可能,如果我們不能和羅馬人恢復關係的話。雖然事實上這兩個混血半神的族群從來沒有和睦相處過。這也是為什麼諸神要把我們這兩群人分開。我不知道我們是不是應該屬於那裡。”

  波西並不想爭論什麼,不過他也不想失去希望。這件事很重要,不光對安娜貝絲和他自己很重要,對其他所有混血半神而言亦是如此。同時屬於兩個不同的世界,這種事是可行的。畢竟,這是身為混血半神存在的意義——不完全屬於凡人世界,也不屬於奧林匹斯山,但卻必須努力讓自己兩方面的天性達到平衡。

  不湊巧的是,這讓他想起了諸神,還有他們正面臨的戰爭,還有他剛剛做過的關於厄菲阿爾特斯和俄托斯巨人雙胞胎的夢境。

  “你叫醒我的時候,我正在做噩夢。”他說。

  他把自己的夢中所見告訴了安娜貝絲。

  即使是最令人困擾的部分也沒有讓她感到驚訝。當他敘述到尼克正被囚禁在青銅罐子裡時,她傷心地搖了搖頭。而當他把巨人們計畫著毀掉羅馬的狂妄言論,包括要把他們幾個人的痛苦死亡當作開幕式的事情告訴她之後,她的眼中閃過一片憤怒的神情。

  “尼克就是那個誘餌。”她喃喃地說,“蓋婭的軍隊肯定是以某種方式抓住了他。但我們不知道他們把他關在哪裡。”

  “在羅馬的某個地方。”波西說,“地下的某處。他們的話聽上去像是說尼克仍然還有幾天可以活,但我不知道在沒有氧氣的情況下他如何能撐那麼久。”

  “根據涅墨西斯所言,還有五天。”安娜貝絲說,“七月初一。至少現在我們明白了這個截止日期的意義。”

  “初一是什麼意思?”

  安娜貝絲又笑了起來,仿佛她很開心,因為發現他們兩人又恢復到了以前的相處模式——波西對很多事都一無所知,而她得做解釋說明。“羅馬人用這個詞來稱呼每個月的第一天。這也是日曆這個詞的由來(羅馬的初一是Kalends,後來演化成了英語裡日曆calendar——譯者注)。但尼克要怎麼才能生存到那麼久的時候?我們得和黑茲爾談談了。”

  “現在嗎?”

  她遲疑了一下:“不了,我想還是能等到明早吧。我也不想在大半夜用這樣的壞消息去刺激她。”

  “巨人還提到了一尊雕像。”波西回憶著,“好像是關於某個看守著罐子的天才朋友。不管這位朋友是誰,她讓俄托斯感到害怕。而能驚嚇到一位巨人的……”

  安娜貝絲注視著下方蜿蜒著進入黑暗群山的公路:“波西,你最近見到波塞冬了嗎?或者有看到任何他的標誌嗎?”

  他搖搖頭:“從什麼時候……噢。我估計我還沒考慮過這個。自從泰坦戰爭結束後就沒有了。我在混血營見到過他,但那也是去年八月了。”一種恐怖的感覺佔據了他的思緒,“為什麼問這個?你見過雅典娜了嗎?”

  她沒有去回應他的眼神。

  “幾星期以前見過。”她承認道,“那……那次會面的情況不是很好。她看上去都不像是她本人了。或許是因為涅墨西斯描述過的希臘/羅馬精神分裂症。我不知道。她說了一些很傷人的話。她說我讓她失望了。”

  “讓她失望?”波西不確定自己的耳朵是不是聽錯了,安娜貝絲是一個完美的混血半神孩子,她有著所有雅典娜的女兒應有的特質,“你怎麼可能?”

  “我不知道。”她痛苦地說,“在那之後,我就開始做噩夢。不過不像你剛才的那個夢,它們大多沒什麼意義可言。”

  波西等待著,但安娜貝絲沒再談及更多細節。他想讓她感覺好些,告訴她一切都會好起來,但他知道自己做不到。他想要理好有關他們兩人的一切,讓他倆有個幸福的結局。經過了這些年,即使是最殘忍的神祇也必須承認他們兩個值得擁有這些。

  但他有一種本質上的感覺,這一次他什麼忙也幫不上,只能僅僅參與其中。智慧之女獨自前行。

  他感覺自己陷入了困境,痛苦無助,就像那時沉沒在泥岩沼澤地裡一樣。

  安娜貝絲努力擠出一個虛弱的笑容。“多浪漫的晚上啊!明早之前不要再談論壞消息了。”她再次吻了吻他,“我們會把每件事情都搞定的。有你在我身邊支持我。就現在而言,這才是最最重要的。”

  “沒錯。”波西說,“不要再討論蓋婭的崛起,尼克成了人質,世界末日,巨人們……”

  “閉嘴吧,海藻腦袋。”她命令道,“過來抱我一會兒。”

  他們摟抱著依偎在一起,享受著彼此的溫暖。在波西意識到之前,戰船引擎那嗡嗡的轟鳴聲,周圍微弱的光線,還有在安娜貝絲身邊這種安心舒適的感覺,讓他的眼皮又變得發沉,沉入了睡夢之中。

  當他醒來的時候,陽光已經從玻璃地板下穿透進來,一個男孩的聲音說道:“哦,你們要有大麻煩了。”

第十四章 向著陷阱,進軍!

  波西見到過弗蘭克被食人魔包圍,面對無法殺死的巨人和被解放的死亡之神塔納托斯,但他從沒見過弗蘭克像現在這樣。他發現他們兩個人睡倒在馬廄裡就嚇呆了。

  “什麼?”波西揉揉眼睛,“噢,我們只是睡著了。”

  弗蘭克吞了吞口水。他穿著一雙跑鞋,黑色的工裝褲,還有一件溫哥華冬奧會的T恤,羅馬百夫長徽章別在脖子上(現在他們身為叛徒,看見這個真讓波西感到又失落又充滿希望)。弗蘭克移開雙眼,仿佛看見他們兩個在一起的景象可能會讓他著起火來。

  “每個人都認為你們被綁架了。”他說,“我們正在搜索整艘船。等海治教練發現你們……哦,諸神在上,你們倆一整夜都在這兒嗎?”

  “弗蘭克!”安娜貝絲的耳朵變得像草莓一樣紅,“我們只是來這兒聊天的。然後不小心睡著了。就是這樣。”

  “還接了幾個吻。”波西說。

  安娜貝絲瞪著他:“說這個幹什麼!”

  “我們最好……”弗蘭克指指馬廄大門,“呃,我們本來應該在早餐時碰頭。你們要怎麼解釋你們做了……我是說,你們沒做什麼?我是說……我真不想讓那個農牧神,(在羅馬,半羊人被稱為農牧神——譯者注)我是指半羊人,殺了我。”

  弗蘭克跑掉了。

  當每個人最後終於都聚在餐廳的時候,情況倒不像弗蘭克擔憂的那麼糟糕。伊阿宋和小笛基本上是放下心來了。雷奧咧著大嘴停不住笑,嘟囔著:“太經典了,太經典了。”只有黑茲爾看上去被這種事情震驚到了,或許因為她歸根結底來自20世紀40年代。她一直朝自己的臉扇著風,極力避開波西的眼神。

  自然,海治教練一陣狂怒。不過波西發現很難把這個半羊人的話太當真,畢竟他幾乎都不到五英尺高。

  “我這輩子再不允許!”教練咆哮著,揮舞著棒球棒敲擊著一盤蘋果,“違反規定!不負責任!”

  “教練,”安娜貝絲說,“那是個意外。我們正在說話,然後就睡著了。”

  “再說了,”波西說,“你聽上去開始像那個邊界之神忒耳彌努斯了。”

  海治教練眼睛一眯:“那是個侮辱嗎,傑克遜?看我……我這就把你終結掉,夥計!”

  波西努力繃著臉不想笑出來:“這種事不會再發生了,教練。我保證。現在,為什麼我們不來討論討論其他事情呢?”

  海治怒氣衝衝地說:“好吧!但我可是盯著你呢,傑克遜。還有你,安娜貝絲,我以為你會更懂道理些……”

  伊阿宋清了清嗓子:“大家拿些食物。我們開始吧。”

  這場會議就像是有著甜甜圈的作戰議會。而且,在混血營的時候,他們所進行的最嚴肅的討論也只是圍繞在娛樂室的乒乓球台前,吃著鹹餅乾和美食乾酪進行的,所以這讓波西感到就像在家裡一樣。

  他對眾人講述了自己的夢境——巨人雙胞胎計畫著在堆滿火箭發射器的停車場上給他們開上一場歡迎會;尼克·德·安吉洛被困在一個青銅罐子裡,正緩慢地因窒息而死去,他腳下還有石榴的種子。

  黑茲爾咽回了一聲抽噎:“尼克……噢,諸神啊。那些種子。”

  “你知道那是什麼?”安娜貝絲問道。

  黑茲爾點點頭:“他曾經給我看過一次。它們是從我們繼母的花園裡摘來的。”

  “你們的繼……噢,”波西說,“你是指冥後珀爾塞福涅。”

  波西曾經見過冥神哈迪斯的妻子一次。她稱不上溫暖,也不陽光。他也曾去過她在冥界的花園——那裡真是個嚇人的地方,充滿了水晶樹,植物的花朵要麼是血紅色的,要麼像靈魂一樣慘白。

  “那些種子是在最後關頭保命用的食物。”黑茲爾說。波西能夠感覺到她現在非常焦慮,因為桌子上所有的銀器都開始朝她移動過去,“只有哈迪斯的孩子們可以吃下那個。尼克一直在身上帶著一些石榴籽,防止哪天被困在哪裡。但如果他現在真的被囚禁起來……”

  “那些巨人想要引誘我們過去。”安娜貝絲說,“他們已經在假設,我們會去盡力營救他。”

  “那麼,他們是對的!”黑茲爾環視整個桌子,她的信心很明顯已經崩潰了,“難道我們不去嗎?”

  “好耶!”海治教練滿嘴餐巾紙,含糊地喊著,“肯定能好好戰上一場,不是嗎?”

  “黑茲爾,我們當然要去幫他。”弗蘭克說,“但我們還剩下多長時間,在他……呃,我是說,尼克還能撐多久?”

  “一天吃一顆種子。”黑茲爾痛苦地說,“如果他讓自己陷入到死亡恍惚的狀態的話……”

  “死亡恍惚?”安娜貝絲皺起眉頭,“聽上去可不那麼有趣。”

  “在死亡恍惚的狀態下,他無需消耗掉全部氧氣。”黑茲爾說,“就像是冬眠,或者昏迷狀態。一顆種子可以支撐他一天,基本上是這樣。”

  “他還剩下五顆種子。”波西說,“那就是五天,包括今天在內。巨人們肯定也是那麼計畫的,所以我們必須得在七月初一之前到達。假設尼克被藏在羅馬的某個地方……”

  “那剩下的時間可不多了。”小笛總結似的說。她把手放在黑茲爾的肩膀上,“我們會找到他的。至少我們現在知道預言的那幾句話都代表什麼了。‘雙子扼住天使的呼吸,無盡死亡之鑰握在其手。’你弟弟的姓:德·安吉洛。安吉洛在義大利語裡就是天使的意思。”

  “噢,諸神在上,”黑茲爾喃喃地說,“尼克……”

  波西盯著他的果凍甜甜圈。他和尼克·德·安吉洛可有著很複雜的過去。那個傢伙曾經把他騙去拜訪哈迪斯的宮殿,波西最後被關進了牢房裡。不過絕大多數時候,尼克都是站在好人這邊的。他絕對不應該被悶在一個青銅罐子裡窒息而死,而波西也決不能看到黑茲爾陷入痛苦之中。

  “我們會把他救出來的。”他對她承諾著,“我們一定會的。預言說他掌握著無盡死亡之鑰。”

  “沒錯。”小笛鼓勵地說,“黑茲爾,你弟弟之前去尋找冥界的死亡之門,對嗎?他一定已經找到了。”

  “他可以告訴我們那些門在哪裡,”波西說,“還有如何把它們關上。”

  黑茲爾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是的,很好。”

  “呃……”雷奧在椅子上轉悠著,“有件事,巨人們正期待著我們去這麼做,不是嗎?所以說我們正往一個圈套裡鑽?”

  黑茲爾看著雷奧的眼神就好像他做了什麼粗魯的姿勢:“我們別無選擇!”

  “別誤解我的意思,黑茲爾。只不過,你的弟弟,尼克……兩個營地他全都認識,對嗎?”

  “嗯,是的。”黑茲爾說。

  “他在兩邊都往返過,”雷奧說,“而他哪一邊也沒有通過氣。”

  伊阿宋身體前傾,表情很嚴肅:“你是在擔心我們是否可以信任那個傢伙嗎?我也是這麼考慮的。”

  黑茲爾一下子蹦了起來:“我不相信。他是我的弟弟。是他從冥界把我帶回來的,而你們不打算去幫他?”

  弗蘭克把手放在她的肩頭。“沒有人這麼說。”他朝著雷奧瞪了一眼,“最好別有人打算這麼說。”

  雷奧眨眨眼睛:“夥計們,你們看,我只是說……”

  “黑茲爾。”伊阿宋說,“雷奧只是合理地指出了一點疑惑。我記得尼克去過朱庇特營地。而現在我發現他也曾拜訪過混血營。這讓我有些震驚,就好像……呃,有點陰暗。我們真的清楚他的忠誠是獻給哪邊的嗎?我們只能小心謹慎。”

  黑茲爾的胳膊發起抖來。一隻銀質的大盤子朝她急速移動過去,撞到了她左邊的牆上,炒雞蛋濺得到處都是。“你……你這位偉大的伊阿宋·格雷斯……我曾經尊敬的執政官。你本應當是公正的優秀領袖。而你現在……”黑茲爾跺著腳,猛地沖出了餐廳。

  “黑茲爾!”雷奧在她身後喊道,“啊呀呀。我應該……”

  “你已經說得夠多了。”弗蘭克咆哮起來。他站起身來想要去追她,但小笛伸手示意他等一下。

  “給她一些時間吧。”小笛建議說,隨後她皺著眉頭看向雷奧和伊阿宋,“你們兩個,實在太冷酷無情了。”

  伊阿宋看上去很是震驚:“冷酷無情?我只是想謹慎一點!”

  “她的弟弟快死了。”小笛說。

  “我去和她談談。”弗蘭克堅持著。

  “不。”小笛說,“首先得讓她自己冷靜下來。這方面相信我吧。我一會兒就過去看看她怎麼樣了。”

  “但是……”弗蘭克憤怒得就像一頭被激怒的熊,“好吧,我會等的。”

  從上方傳來一陣呼呼呼的巨大聲響,就像一個大型鑽頭。

  “是范斯塔,”雷奧說,“我讓它開啟自動駕駛系統了。我們現在肯定已經接近亞特蘭大了,我必須去上面……關鍵是我們該著陸在哪裡呢?”

  每個人都轉向波西。

  伊阿宋挑起了一邊眉毛:“你是海水隊長。有什麼專家建議嗎?”

  他的聲音裡是不是帶著一點憤恨之意啊?波西不禁在想,伊阿宋是不是背地裡對堪薩斯的那場決鬥抱有不滿呢?伊阿宋雖然拿這件事開過玩笑,但波西能感覺到,他們兩個人都對此抱有些許不滿。你不能把兩個混血半神丟進一場決鬥,還不讓他們決出到底誰是強者。

  “我不大確定。”他承認說,“就著陸在某個位於中心、又有制高點的地方吧,這樣我們可以看到整個城市的全景。或許某個有樹林的花園?我們可不想把一艘戰船降落在城市繁華區的中心。我懷疑即使是幻影迷霧也沒法覆蓋住那麼巨大的東西。”

  雷奧點點頭:“收到。”他朝著樓梯跑去。

  弗蘭克心神不寧地坐回到椅子上。波西對他感到很抱歉。在去往阿拉斯加的旅途中,他自己親眼目睹黑茲爾和弗蘭克越走越近。他也知道弗蘭克對她有多強烈的保護欲。他還注意到了弗蘭克瞪雷奧的那一眼充斥著多少惡意的成分。他覺得,也許讓弗蘭克暫時離開這艘船是個好主意。

  “等我們著陸後,我會繞著亞特蘭大偵察一圈。”波西說,“弗蘭克,我需要你的説明。”

  “你是說讓我再變成龍?老實說,波西,我可不願意在整個任務的過程中給每個人當飛行計程車。”

  “不是。”波西說,“我要你和我一起去是因為你也有著波塞冬的血脈。或許你能幫我找出海水在哪裡。再說了,你在戰鬥中的表現一直很棒。”

  這似乎讓弗蘭克感覺好一些。“好吧,我想沒問題。”

  “棒極了。”波西說,“我們應該再帶上一個人——安娜貝絲。”

  “噢,不行!”海治教練狂吼著,“年輕的女士,你被禁足了。”

  安娜貝絲瞪著他,仿佛他剛才說的是一門聽不懂的外語:“不好意思,你說什麼?”

  “你和傑克遜不能一起出行!”海治固執地說,他瞪著波西,看他還敢不敢頂嘴,“我會和弗蘭克以及偷偷摸摸的傑克遜先生一起去。你們其他人守好戰船,確保安娜貝絲不會再破壞任何規定了!”

  簡直妙極了,波西心想。和弗蘭克以及一位嗜血半羊人共度的純爺們之日,還要在一個完全被陸地所包圍的內陸城市裡尋找海水。

  “這真是,”他說,“會有很多樂趣啊。”

第十五章 跟隨螃蟹男來一趟重口味之旅

  波西爬上甲板,說道:“哇哦。”

  他們降落在一座被樹木覆蓋著的小山頂附近。下面是一片複雜的白色建築物,坐落於左邊的一片松樹林內,看起來像是博物館或者大學校園。在那下方,亞特蘭大的整個城市延展開去——兩英里開外是一大片棕色和銀色相間的市中心摩天大樓,周圍是看上去無邊無際的公寓樓,再蔓延開去則是公路、鐵軌、居民房,以及綠色的森林。

  “啊,很美妙的地點。”海治教練深深地吸了一口清晨的空氣,“很好的選擇,雷奧·伐耳迪茲。”

  雷奧聳聳肩:“我只是選了一個比較高的小山。那邊看起來有個總統圖書館或是其他什麼建築。至少範斯塔是這麼說的。”

  “我不懂那些!”海治喊道,“但是你意識到這座山頂上發生了什麼嗎?弗蘭克·張,你應該知道!”

  弗蘭克畏縮了一下。“我應該知道?”

  “一位跟你一樣的戰神阿瑞斯之子曾站在這裡!”海治憤慨地喊道。

  “我是羅馬人……所以,實際上是戰神瑪爾斯。”

  “管他呢!這裡是美國內戰的著名地點!”

  “實際上,我是加拿大人。”

  “不管他!美國名將謝爾曼將軍,聯軍領袖。他曾站在這個山頂上,望著喬治亞州首府亞特蘭大燃成一片火海。就這樣,從這兒到大海,一直殺出一條毀滅之路。放火、搶劫、掠奪——那才是一位混血半神(在美國南北戰爭中,謝爾曼通過戰爭的血腥洗禮,要讓美國南方的人及其子孫記住毀滅性的教訓,讓他們永遠別再想著獨立。他曾放言:“我就是要讓整個喬治亞州都鬼哭狼嚎!我就是要讓整個喬治亞變成地獄!我就是要讓所有喬治亞人,不管男女老少,不管窮人和富人,都感受到刻骨銘心的痛苦!我的軍團將毀滅喬治亞州而後快!”——譯者注)!”

  弗蘭克一點一點從半羊人身邊挪遠。“呃,好吧。”

  波西一點也不在乎歷史,但他不禁在想,降落到這裡是不是一個壞兆頭。他也聽說過,幾乎人類所有的內戰都起源於希臘和羅馬混血半神的征戰。現在他們正站在這樣一場戰鬥的遺跡上。他們下方的整個城市就曾聽命于阿瑞斯的一個孩子。

  波西能想像出在混血營的某些人是可以像謝爾曼一樣下出如此殘酷的命令的。比如說,阿瑞斯族區長克拉麗斯肯定會毫不猶豫。但他沒法想像弗蘭克會表現得那麼嚴酷。

  “無論怎樣,”波西說,“這一次我們儘量不要燒毀這個城市。”

  教練失望地看著他:“好吧。但是從哪兒開始呢?”

  波西指了指市中心商業區:“確定不了的時候,就從正中間找起吧。”

  打個車比他們想像的要容易。他們三人走進總統圖書館——現在這裡已經變成了卡特中心,(卡特中心位於亞特蘭大,是由美國前總統吉米·卡特和前第一夫人羅莎琳·卡特建立的非營利性組織,主要致力於促進解決國際衝突,推動民主和人權——譯者注)他們詢問工作人員,能否叫來一輛計程車,或者給他們指一下去最近公交站的方向。波西本來可以召喚黑傑克的,但經歷過上次的災難,他不太願意在這麼短的時間裡就重新找它幫忙。弗蘭克也不想再變化成任何其他生物。還有就是,波西也有點希望這次能夠像普通凡人一樣旅行,換換口味。

  其中一位名叫埃斯特的圖書管理員堅持要自己開車送他們。她簡直太過貼心,波西認為她一定是某種魔獸偽裝成的,不過海治把他拉到一邊,向他擔保,這位埃斯特聞上去就是一個普通人類。

  “還有一點點混合的香料味。”他說,“丁香、玫瑰花瓣。很可口!”

  他們擠進了埃斯特的黑色大凱迪拉克車,開往市中心。埃斯特身材嬌小,方向盤幾乎就要把她遮擋住了;不過在這一點上她似乎並沒有什麼困擾。她一邊操縱著汽車在車流裡擠來擠去,同時給他們盛情講解著亞特蘭大那些瘋狂家族的故事——那些古老的種植園園主、可口可樂的創始人、運動明星,還有CNN的新聞工作人員。她聽上去見聞廣博,波西決定試一試他的運氣。

  “呃,那麼,埃斯特,”他說,“這兒有一個難題要問你了。亞特蘭大的海水。提到這個,你第一個想起來的是什麼?”

  老婦人咯咯地輕聲笑著:“噢,小甜心,這問題很容易。鯨鯊啊!”

  弗蘭克和波西交換了一下目光。

  “鯨鯊?”弗蘭克緊張地問道,“你們亞特蘭大有那些東西?”

  “在水族館裡,小甜心。”埃斯特說,“特別有名呢!就在市中心。那兒就是你們想要去的地方嗎?”

  水族館。波西思考著。他不清楚一位遠古的希臘海神在喬治亞州的一座水族館裡做什麼,不過他也想不出更好的主意來。

  “是的。”波西說,“那就是我們想去的地方。”

  埃斯特把他們放在入口處,那裡已經有一排隊伍正在排隊了。她堅持要給他們留下自己的手機號碼以防萬一,還有打車回到卡特中心的車費,和一罐家庭自製的桃子蜜餞,那是不知為何她一直放在後備廂的一個盒子裡的。弗蘭克把那個罐子塞進背包,對埃斯特表示了感謝,她已經把小甜心這個稱呼改為乖孩子了。

  等她開車走了以後,弗蘭克說:“亞特蘭大的人們全都這麼友好嗎?”

  海治咕噥著:“希望不是。如果他們人太好,我就不能和他們戰鬥了。讓我們去揍幾頭鯨鯊吧。它們聽上去很危險呀!”

  波西想到的並不是他們必須付錢買門票,也不是站在一大群家庭和來參加夏令營的孩子們身後排隊。

  看著這些低年級的學生身穿著各種夏令營提供的五顏六色的T恤,波西感到一陣傷心與刺痛。他現在本應該在混血營,住在他的小屋裡度過整個夏天,在競技場上教授著劍術課,和其他顧問一起策劃著惡作劇。眼前的這些孩子們完全不知道,一個夏令營能變得多麼瘋狂。

  他歎了口氣:“好吧,我猜咱們得排隊等了。你們誰帶錢了?”

  弗蘭克檢查了一下自己的口袋:“三個朱庇特營地的古羅馬便士。還有五加元。”

  海治拍了拍自己的運動短褲,掏出裡面的東西:“七十五美分、兩毛錢、一根橡皮筋,還有……得分!一片芹菜。”

  他開始用力咀嚼那片芹菜,眼睛盯著那些零錢和那根橡皮筋,仿佛接下來就輪到它們了。

  “棒極了。”波西說。他自己的口袋裡除了他那根可以變寶劍的鋼筆——激流劍以外什麼都沒有。他在思考是否有可能以某種方式偷偷溜進去,這時候一個女人出現在他們面前,她身穿藍綠色相間的喬治亞州水族館襯衫,一臉明媚的笑容。

  “啊,VIP參觀者!”她的臉頰上有著酒窩,一臉自信,鼻樑上架著厚框架眼鏡,捲曲的黑色長髮編成辮子垂在兩側,儘管很可能已經快三十歲了,這樣的打扮使她看上去還是像個書呆子學生妹——是比較可愛的那種,不是比較奇怪的那種。除了上衣是喬治亞州水族館的襯衫外,她還穿著寬鬆的黑長褲和黑色的膠底運動鞋,腳跟還不停地一跳一跳,仿佛沒法壓抑住自己的旺盛精力。她的姓名牌上寫著:凱特。

  “你們已經付完款了,我看見了。”她說,“好極了!”

  “什麼?”波西問道。

  凱特把弗蘭克手裡那三個古羅馬便士拽走:“是的,這樣就沒問題了。請這邊走!”

  她轉了個身,朝著主入口一路小跑過去。

  波西看向海治教練和弗蘭克:“這是個陷阱嗎?”

  “很有可能。”弗蘭克說。

  “她不是凡人。”海治嗅著空氣,“很可能是從塔塔勒斯地獄跑出來的一個魔鬼,既愛吃山羊,又愛毀滅混血半神。”

  “毫無疑問。”波西表示贊同。

  “棒極了!”海治咧開嘴笑了,“咱們走。”

  凱特帶著他們走過了等待檢票的隊伍,毫無障礙地進入了水族館內部。

  “這邊走。”凱特朝著波西微笑,“這是個相當美妙的展覽,你們不會失望的。我們很少能接待VIP遊客。”

  “呃,你是指混血半神?”弗蘭克問道。

  凱特朝他眨眨眼,頑皮地把一根手指放在嘴唇上:“那麼這片是冷水體驗區,有企鵝和白鯨,還有些諸如類似的東西。而那邊的……呃,那些很明顯是魚。”

  對於一個水族館的工作人員來說,她似乎不太關心那些小型魚類。他們經過一個巨大的水池,裡面都是熱帶魚種。當弗蘭克指著其中一條特別的魚詢問是什麼時,凱特說:“噢,這些是黃色的魚。”

  他們經過了禮品店。弗蘭克放慢腳步,想仔細看看一張堆滿了衣服和玩具的特賣展示桌。

  “想要什麼就拿吧。”凱特對他說。

  弗蘭克眨眨眼睛:“真的嗎?”

  “當然了!你是VIP啊!”

  弗蘭克遲疑了一下,隨後把幾件襯衣塞進了背包。

  “哥們兒,”波西說,“你在幹什麼?”

  “她說我能拿的。”弗蘭克小聲說,“再說,我需要更多的衣服。我沒有長途旅行的行李!”

  他又拿起一個雪球,波西對這個不感興趣。隨後弗蘭克拿起一個帶有裝飾的圓筒,大小跟一塊糖塊差不多。

  他捏捏那東西:“這是?”

  “中國繩結。”波西說。

  身為華裔加拿大人的弗蘭克看上去像是抑鬱了:“這怎麼是中國繩結呢?”

  “我也不知道。”波西說,“這東西就叫這名字。就像是個惡作劇禮物。”

  “來吧,男孩們!”凱特在大廳那頭叫著他們。

  “回來我展示給你看。”波西承諾著。

  弗蘭克把那個繩結塞進背包,然後他們繼續朝前走。

  他們走過了一條丙烯酸隧道。魚兒在他們的頭頂上游著,波西感覺到自己喉嚨裡湧起一股不合理的恐慌之情。

  這樣也太蠢了。他對自己說,我在水下已經待了成千上萬次,況且現在我還沒在水裡呢。

  真正的威脅是凱特,他提醒著自己。海治已經探測到她並不是人類。現在任何時刻她都有可能變成某種恐怖的生物襲擊他們。不過,波西他們在找到福爾庫斯之前,除了繼續扮演她的VIP接待物件以外,沒有任何其他選擇,即使他們正越來越深入一個圈套之中。

  他們進入了一個展廳,裡面充滿藍色的光線,房間的一側是一面玻璃牆壁,牆壁的另一端是波西所見過的最大型的水族館池塘。數十條巨大的魚類在水裡盤旋遊弋,裡面有兩條長著斑點的鯊魚,每一條都是波西身形的兩倍大。它們很胖,動作遲緩,張著大嘴卻沒有牙齒。

  “鯨鯊。”海治教練咆哮起來,“現在我們應該戰鬥個至死方休!”

  凱特咯咯笑了起來:“半羊人傻瓜。鯨鯊是愛好和平的。它們只吃浮游生物。”

  波西皺起眉頭。他在思考凱特怎麼會知道教練是個半羊人。海治穿著褲子,下麵是為他的蹄子特製的鞋子,就像半羊人通常混在凡人中應有的樣子。他的棒球帽擋住了頭上的羊角。凱特笑得越歡,表現得越友善,波西就越不喜歡她,但海治教練卻似乎沒被煩擾到。

  “和平的鯊魚?”教練厭惡地說,“它們活著有啥意義啊?”

  弗蘭克讀著池塘旁邊的介紹牌。“世界上唯一被圈養的鯨鯊。”他沉思著說,“這倒是有些令人吃驚。”

  “是啊,而這還是小事呢。”凱特說,“你應該看看我的其他那些在野生環境下的寶寶們。”

  “你的寶寶們?”弗蘭克問道。

  從凱特眼中閃過的邪惡目光判斷,波西已經很確定他可不願見到凱特的寶寶們。他覺得現在是時候直奔主題了。他再也不想繼續往這個水族館深處走了,除非有必要。

  “那麼,凱特,”他說,“我們正在找一個人……我是說一個神,他叫福爾庫斯。你會不會碰巧認識他?”

  凱特用鼻子噴了口氣:“認識他?他是我兄弟。那兒正是我們要去的地方,傻瓜們。真正的展覽就在那邊進行。”

  她指了指遠端的牆壁。牆壁的黑色表面泛起了一陣漣漪,另一條通道出現了,通往一條發光的紫色水池。

  凱特慢慢踱著步子走了進去。波西現在最不願意做的事情就是跟過去,但如果福爾庫斯真的就在那一邊,而且如果他有能説明他們完成任務的資訊的話……波西深深地吸了口氣,跟著他的朋友們走入隧道。

  他們一走進去,海治教練就吹起了口哨:“現在才叫有意思。”

  在他們頭頂上滑行而過的是一群多彩的水母,每個都有垃圾桶那麼大,全都長著好幾百條觸手,看上去就像是絲滑而又帶著倒鉤的電線。其中一隻水母把一條已經癱瘓了的十英尺長的劍魚纏緊在自己的掌控之中。那水母慢慢地用卷鬚把它的獵物包裹得越來越緊。

  凱特滿臉堆笑,看著海治教練:“你看到了嗎?忘記那些鯨鯊吧!這兒還有更多。”

  凱特帶著他們進入一間更大的房間,裡面有更多水族箱。一面牆上有個發著光的紅色標誌,上書:深海的死神!由魔獸麵包圈店贊助。

  因為自己有閱讀障礙症,波西不得不把這個牌子讀了兩遍,然後再讀上兩遍好理解上面的資訊。“魔獸麵包圈店?”

  “哦,是的,”凱特說,“這是我們合作的贊助商之一。”

  波西噎住了。他上一次和魔獸麵包圈店相遇的經歷可稱不上愉快。那其中還包括了吐酸液的毒蛇頭、許多尖叫和一架加農炮。

  在其中一個水族箱裡,十幾隻小馬魚怪——長著魚類尾巴的馬,漫無目的地遊蕩著。波西曾見過許多野生的小馬魚怪。他還曾騎過幾隻;但他從沒在水族館裡見過它們。他嘗試同它們交談,但它們只是來回漂浮,偶爾撞撞玻璃。它們的思想似乎已經混亂了。

  “這不對勁。”波西喃喃地說。

  他轉過身,看到某樣更糟糕的事情。在一個小水池的底部,兩個涅瑞伊得斯——海洋中的精靈仙女——盤腿坐在那裡,互相面對著,玩著釣魚遊戲。她們看上去非常無聊,長長的綠色秀髮無精打采地漂浮在臉龐周圍。她們的眼睛已經半閉起來了。

  波西感到極其憤怒,幾乎不能呼吸。他瞪著凱特:“你怎麼能把她們關在這裡?”

  “我知道。”凱特歎了口氣,“她們是挺沒意思的。我們想教給她們一些戲法,但我估計沒那麼幸運。我想你們應該會更喜歡這邊這個池子。”

  波西打算抗議,但凱特已經開始往前走了。

  “我的山羊聖母啊!”海治教練喊道,“看看這些,多美!”

  他正呆呆地注視著兩條海蛇——那是兩條三十英尺長的怪獸,長著發出藍光的鱗片,蛇嘴能把一頭鯨鯊一下子咬成兩半。在另一個池子裡,從水泥籠子往外瞥的是一條十八輪大卡車那麼大的烏賊,它的嘴就像一隻巨大的螺絲刀。

  第三個池子裡是十幾個類人生物,有著光滑的身體,像海豹一樣,臉孔像狗,長著人類的雙手。它們坐在池底的沙子上,用樂高積木搭著東西,不過這些生物看上去就像那兩個精靈仙女一樣茫然。

  “這些是?”波西努力想擠出問題。

  “類人海豹怪獸特爾金?”凱特說,“是的!是唯一被圈養起來的。”

  “但它們在上次的大戰中為泰坦之王克洛諾斯而戰!”波西說,“它們很危險!”

  凱特翻了個白眼:“那個,如果這些展品不危險,我們就沒法把它們稱作‘深海中的死神’了。別擔心。我們給它們服了鎮靜劑。”

  “鎮靜劑?”弗蘭克問道,“那合法嗎?”

  凱特好像沒有在聽。她繼續往前走,指點著其他展品。波西回頭望向那些特爾金。其中一個明顯還在少年時期。它很想用樂高積木搭出一把劍來,但沒有力氣,沒法把那些積木塊堆在一起。波西從來沒有喜歡過這些海底惡魔,然而現在他為它們感到難受。

  “這些海洋魔獸,”凱特繼續走在前面,“在深海中能變成五百英尺長。它們有一千顆牙齒。還有這些,他們最喜愛的食物是混血半神……”

  “混血半神?”弗蘭克尖聲叫起來。

  “不過它們也會吃些鯨魚或者小船。”凱特轉向波西,臉紅了起來,“對不起……我真是個魔獸控!我確信這些你們全都知道,畢竟你們是海神波塞冬的後代。”

  波西的耳中警鈴大作。他不喜歡凱特瞭解他這麼多資訊,他也不喜歡她那種隨隨便便扔出資訊的方式,尤其是給捕獲的生物下藥,或是她那些寶寶喜歡吞掉混血半神。

  “你到底是誰?”他問道,“凱特是不是代表什麼意思?”

  “凱特?”她看上去有一瞬間的困惑,隨後瞥了一眼姓名牌。“噢……”她笑了起來,“不,這是……”

  “你們好!”一個聲音說道,震得整個水族館都發起共鳴。

  一個小個子男人從黑暗之中急匆匆跑出來。他走路的姿勢就像是用打著彎兒的兩條腿側著走,和螃蟹一樣,他的後背隆起,兩隻胳膊舉在身體兩側,就好像正捧著一摞隱形的盤子。

  他穿著一件潛水服,上面有幾塊看上去很可怕的綠色陰影。衣服側面印著一行閃著光的銀色文字:豬爾庫的荒唐秀。一個耳機式的麥克風夾在他那油膩膩的金屬絲一般的頭髮上。他的眼睛是渾濁不清的藍色,一邊的眼珠比另一邊高。雖然他在微笑,看上去卻並不友善——他的臉更像是被風吹得剝開了皮。

  “參觀者們!”男人的話語被麥克風放大,聽上去就像是打雷。他有個DJ水準的好嗓音,低沉而洪亮,和他的外表完全不相配,“歡迎來參觀福爾庫斯的富麗秀!”

  他朝著一個方向揮揮雙臂,仿佛要引導他們的注意力去觀看某場大爆炸一樣,但什麼也沒發生。

  “真該死,”男人抱怨著,“特爾金們,那是給你們的提示!我揮揮雙手,你們就應該充滿活力地在池子裡飛躍,做一個集體同步的雙回轉動作,再站好壘成金字塔形的人牆。我們排練過這個的!”

  那些海底惡魔完全沒有理他。

  海治教練低頭看看這位螃蟹男,嗅了嗅他身上閃著光的濕制服:“裝備不錯。”

  他聽上去不像是在開玩笑。當然了,這位半羊人自己還以穿健身房制服為樂呢。

  “謝謝!”男人滿臉笑容,“我是福爾庫斯。”

  弗蘭克把身體的重心從一隻腳換到另一隻腳上:“那為什麼你的衣服上寫著豬爾庫?”

  福爾庫斯咆哮起來:“愚蠢的制服公司!他們從來沒有把事情做對過。”

  凱特拍拍她的姓名牌:“我告訴過他們,我的名字是凱托。他們給錯寫成了凱特。我的兄弟……好吧,他現在成了豬爾庫。”

  “我才不是豬!”男人厲聲喝道,“我和豬一點關係也沒有,和荒唐秀也不相干。什麼表演會被稱為豬爾庫的荒唐秀?但是你們這些人根本就不想聽我們抱怨。那就看啊,那個巨大的殺手烏賊多奇妙多壯觀啊!”

  他朝著烏賊池子做了一個誇張的手勢。這一次,煙火正確地按提示從玻璃頂端噴了出來,給噴泉裝點上了金色的閃光。音樂從擴音器中飄散出來。光線明亮起來,露出了一個奇妙壯觀的空池子。

  烏賊很明顯已經潛回它的洞穴裡了。

  “該死的!”福爾庫斯再次吼起來。他轉身朝向自己的妹妹,“凱托,訓練那頭大烏賊是你的工作。玩雜耍,我說過的。也許最後再加上點撕開鮮肉什麼的。難道這要求太多了嗎?”

  “它很害羞的。”凱托為自己辯護,“再說了,它的每根觸鬚都有六十二根剃刀一樣的倒鉤,必須每天打磨。”她轉向弗蘭克,“你們知不知道大烏賊是目前所知的唯一能吃掉整個混血半神的野獸?包括外面的衣服裝備,還不會消化不良。這是真的!”

  弗蘭克跌跌撞撞地往後退,雙手抱著肚子,仿佛在確認他自己還是整個的。

  “凱托!”“豬”爾庫斯用他那螃蟹爪一般的大拇指叩打著其他手指,“你說那麼多資訊會讓我們的客人感到無聊的。說教越少,樂趣越多!我們討論過這個。”

  “但是……”

  “沒有但是!我們在這兒是為了展示‘深海死神’的,由魔獸麵包圈店贊助。”

  最後一個詞起了回音,在房間周圍迴響著。光線閃爍,煙霧從地板上湧起,翻騰開來,形成一個麵包圈形狀的環形,聞上去的味道也像真正的甜甜圈。

  “下面的內容只開放給特定人員。”福爾庫斯宣佈,“不過你們既然花了自己辛辛苦苦得來的古羅馬便士來進行VIP參觀,那麼你們也可以!跟我來!”

  “呃,等一下。”波西說。

  福爾庫斯的微笑變成了一種邪惡的表情:“怎麼了?”

  “你是一位海神,不是嗎?”波西問道,“蓋婭之子?”

  螃蟹男歎了口氣:“已經過去五千年了,我還是被認作蓋婭家的小男孩。我是現存最古老的海神之一,可大家卻對這一點不理不睬。順便說,我可比你那位自命不凡的波塞冬父親要古老得多。我是隱藏的深淵之神,水下的恐怖之主!上千隻魔獸的父親!但是,沒有……沒有人認識我。我只是犯了個小錯誤,在他們的戰爭中支持了泰坦,就從海洋中被流放了——那麼多地方,偏偏被流放到亞特蘭大。”

  “我們以為奧林匹斯神們說的是亞特蘭蒂斯,”凱托解釋道,“我猜,把我們送到這裡,是他們想搞的惡作劇。”

  波西眯起眼睛:“而你也是一位女神?”

  “凱托,是的!”她開心地微笑著,“自然是的!海洋魔獸的女神。鯨魚、鯊魚、烏賊,還有其他大型海洋生物,但我的心永遠屬於那些魔獸。你們知不知道幼年的海蛇就可以反芻它們吞下的受害者的鮮肉,吃下去的同一頓飯可以這樣來回消化上六年?這是真的!”

  弗蘭克仍然抱著肚子,好像就要吐出來了。

  海治教練吹了聲口哨:“六年?那可真有意思!”

  “我知道!”凱托滿臉堆笑。

  “而殺手烏賊具體是怎麼把獵物的肉體撕碎的?”海治問道,“我愛大自然。”

  “噢,那個是……”

  “閉嘴!”福爾庫斯命令道,“你們就要毀了這場演出了!現在,看我們的海洋仙女角鬥士們決一死戰吧!”

  一個都是鏡面的舞廳燈光球出現在涅瑞伊得斯們的展廳裡,讓裡面的水反射著五顏六色的光芒。兩柄劍落到池子底部,跌落到沙子裡。涅瑞伊得斯就跟沒瞅見一樣,繼續玩著釣魚遊戲。

  “該死的!”福爾庫斯在身側跺著腳。

  凱托朝著海治教練做了個鬼臉:“不要去管豬爾庫。他就是個饒舌的傢伙。跟我來吧,我的好半羊人。我給你看看魔獸捕獵習慣的全彩圖表。”

  “妙極了!”

  在波西能反對之前,凱托已經帶著海治來到了一片水族館玻璃構成的迷宮之中,留下弗蘭克和他自己單獨面對這個“螃蟹”海神。

  一滴汗珠從波西的脖子上落了下來。他和弗蘭克交換了一個緊張的目光。這感覺像是一個“分而治之,各個擊破”的戰略。然而他怎麼也看不出這場遭遇能順利結束。他自己內心的一部分想要現在就對福爾庫斯發起進攻——至少能給他個出其不意——但目前他們還沒找出任何有用的情報。波西也不確定他能再次找到海治教練。他估計自己連那群玻璃池子的出口都找不到。

  福爾庫斯一定從他的表情中看出了什麼。

  “噢,沒關係的。”海神對他擔保,“凱托可能是有點煩人,但她會好好照顧你的朋友。老實說,這趟參觀最棒的部分即將開始!”

  波西想要思考,但他開始頭疼起來。他不知道這是不是昨天頭頂上受傷的緣故,還是福爾庫斯的特殊影響,抑或是他妹妹那噁心的海洋魔獸講座所造成的。“那麼……”他極力說道,“酒神狄奧尼索斯讓我們到這兒來的。”

  “巴克斯。”弗蘭克糾正他。

  “沒錯。”他想要控制住自己的煩惱。他現在幾乎沒法記起任何神祇的名字了。“不管怎麼叫,都是酒神。”他看著福爾庫斯,“巴克斯說你可能知道蓋婭正打算幹什麼,還有你那些巨人兄弟裡那對雙胞胎的事——也就是厄菲阿爾特斯和俄托斯。而且你碰巧還可能知道有關雅典娜之印的什麼資訊……”

  “巴克斯認為我會幫助你們?”福爾庫斯問道。

  “呃,是的。”波西說,“我是說,你是福爾庫斯啊。每個人都在談論你。”

  福爾庫斯揚起頭,這樣他那一對配不上號的眼睛幾乎排列得整齊起來了:“他們真的都這樣?”

  “當然了,是不是,弗蘭克?”

  “噢,是啊!”弗蘭克說,“人們無時無刻不在談論你。”

  “他們都說些什麼?”海神問道。

  弗蘭克看上去很不舒服:“呃,說你這裡有最棒的煙花表演。還有很美妙的播音員的聲音。還有,嗯,舞廳的迪斯可光球……”

  “的確如此!”福爾庫斯興奮地讓手指哢嗒哢嗒作響,“我還有世界上最大型的海底魔獸的收藏!”

  “而且你還知道好多事情,”波西說,“比如那對雙胞胎,還有他們在籌畫什麼。”

  “雙胞胎!”福爾庫斯的聲音響起了回聲,海蛇池子的前端亮起了閃光,“是的,我瞭解所有有關厄菲阿爾特斯和俄托斯的事。那兩個渴望出名的傢伙!他們和其他巨人一直合不來。他們太弱了——還有腳上的那些蛇。”

  “腳上的蛇?”波西記起了在他的夢裡,雙胞胎所穿的長長的捲曲的鞋子。

  “是的,是的,”福爾庫斯不耐煩地說,“他們知道自己沒法以力量出名,所以決定想要搞表演——幻術啊,舞臺騙術啊之類的東西。你看,蓋婭塑造她那些巨人孩子是為了針對她頭腦中設定的特殊敵人。每個巨人生下來都是為了殺死特定的一位神祇。而厄菲阿爾特斯和俄托斯……呃,他們兩個是為了對抗狄奧尼索斯。”

  波西努力想讓自己的大腦緊抓住這個資訊:“那麼……他們想要用蔓越莓果汁或者其他什麼東西取代葡萄酒嗎?”

  海神鼻子裡哼了一聲:“才不是那樣呢!厄菲阿爾特斯和俄托斯總是想要把事情做得更好、更快,更壯觀驚人!噢,他們當然想要殺死酒神狄奧尼索斯了。但首先他們想要羞辱他,讓他的狂歡儀式顯得乏味至極!”

  弗蘭克看了一眼那些閃光:“是用煙火表演和迪斯可光球這些東西嗎?”

  福爾庫斯的嘴角又露出了風洞一般的微笑:“正是如此。這兩個雙胞胎知道的所有事情都是我教他們的,或者至少是我努力想要教的。他們從不聽話。他們第一個大騙局是什麼來著?哦,是想把山脈堆疊起來,好到達奧林匹斯山。當然了,這是一種幻術。我告訴他們這太荒謬了。‘你們應該從小事做起。’我說,‘把對方鋸成兩半啊,從帽子裡拽出個蛇發女妖啊。類似這種事情。還有戴著相配的金屬裝置的演出服。雙胞胎都需要那個!’”

  “真是好建議啊。”波西表示贊同,“可現在這對雙胞胎在……”

  “噢,在羅馬準備他們的末日演出呢。”福爾庫斯嘲笑地說,“那是母親蓋婭愚蠢的主意之一。他們正把某個俘虜關在一個大青銅罐子裡呢。”他轉向弗蘭克,“你是戰神阿瑞斯的孩子,對嗎?你身上有那種氣味。那兩個雙胞胎曾經用同樣的方式囚禁過你爸爸。”

  “戰神瑪爾斯的孩子。”弗蘭克糾正道,“等等……那些巨人曾經把我爸爸關進一個青銅罐子裡?”

  “是的,那是另一個愚蠢的噱頭了。”海神說,“如果你的俘虜被關在一個青銅罐子裡,你要怎麼展示出來呢?那樣真是毫無娛樂價值。才不像我這些可愛的展品呢!”

  他朝著小馬魚怪們做了個手勢,而它們只是無動於衷地用腦袋撞著玻璃。

  波西盡力讓自己思考。他感覺這種讓海洋生物變得昏頭昏腦的狀態也開始影響他了:“你是說這個……這個末日演出是蓋婭的主意?”

  “是啊,母親的計畫總是有許多層面。”他笑了起來。“大地也是有地層的!看我說得多麼雙關啊!”

  “呃,”波西說,“那麼她的計畫是……”

  “噢,她對某群混血半神發出了非常慷慨的懸賞。”福爾庫斯說,“她其實一點也不在乎到底會是誰殺了他們,只要他們死了就好。呃……我收回前言。她倒是特別強調過,必須放過其中的兩個——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只有地獄深淵之主塔塔勒斯知道其中原委。不管怎麼說,雙胞胎有著他們小小的演出計畫,希望能以此引誘那些混血半神去羅馬。我估計那個囚禁在罐子裡的俘虜是他們那些人的朋友。真是的,也許他們真認為那群混血半神會蠢到進入他們的領地去搜尋雅典娜之印。”福爾庫斯用胳膊肘戳戳弗蘭克的肋骨,“哈!祝他們好運,哈?”

  弗蘭克神經質地笑笑:“是啊,哈哈。那可真是夠笨的,因為,呃……”

  福爾庫斯眯起了眼睛。

  波西把手伸進口袋,握緊激流劍。即使是這個老海神,肯定也足夠聰明到能想明白他們就是被重金懸賞的混血半神。

  但福爾庫斯只是咧開嘴,又用胳膊肘戳了戳弗蘭克:“哈!瑪爾斯的孩子,你不錯。我覺得你是對的。說這些沒啥意義。即使那些混血半神發現了在查爾斯頓的地圖,他們也絕對不可能活著趕到羅馬!”

  “是啊,在查爾斯頓的地圖。”弗蘭克大聲重複著,給了波西一個雙目圓睜的表情,好讓他不會錯過這條資訊。他已經不能把它表現得再明顯了,除非他能舉著一個大牌子,上面寫著:這是線索!

  “無趣的教學部分夠多了!”福爾庫斯說,“你們買的是VIP票。為什麼不讓我帶你們結束這趟旅程呢?你們要知道,那三個古羅馬便士的入場費可是不會退款的。”

  波西對更多的焰火、麵包圈形狀的煙霧和絕望的被關起來的海洋生物完全不感興趣。但他瞥了一眼弗蘭克,覺得他們還是最好遷就一下這位螃蟹老海神,至少要忍到他們找到海治教練並且安全抵達出口之前。再說了,他們還想從福爾庫斯身上得到更多的資訊。

  “等參觀完了,”波西說,“我們可以提問題嗎?”

  “當然了!我會把一切你們需要知道的都告訴你們。”福爾庫斯拍了兩次手。在閃爍著紅光標誌的牆面上,一條通向另一個水池的新通道出現了。

  “這邊走!”福爾庫斯身體橫過來,橫行著急匆匆地穿過了隧道。

  弗蘭克抓抓腦袋:“我們是不是也得?”他把身體橫到一邊。

  “那只是演講時的一種姿勢啦,夥計。”波西說,“走吧。”

第十六章 打破海洋生物監獄

  這條通道延伸至一處足有體育館大小的水池。除了裡面裝的清水和一些廉價的裝飾物外,這裡看起來完全空蕩蕩的。波西猜測他們的頭頂上大概有五萬加侖的水。如果這個通道突然破碎掉的話……

  沒什麼大不了的,波西心想。我已經經歷過上千次被水包圍著的體驗了。這種地方是我的主場。

  不過他的心還是猛烈地跳著。他回憶起沉入冰冷的阿拉斯加泥沼的感覺——黑色的泥土覆蓋在他的眼睛、嘴巴和鼻子上。

  福爾庫斯在通道中間停下腳步,自豪地伸開雙臂:“漂亮的展覽室,不是嗎?”

  波西把注意力集中在各種細節上好讓自己分心。在這個水池的一角,在一大叢假水草的環繞下,坐落著一座真人大小的塑膠薑餅小屋,有氣泡不停地從煙囪裡冒出來。在對面的一角,一個塑膠的假人像身穿一套老式的潛水服跪在一箱財寶旁邊,寶箱每隔幾秒打開一次,吐出一串泡泡,然後再次關上。白色的沙地上散落著一些雜物,有保齡球那麼大的玻璃球,還有一大堆奇怪的武器,比如三叉戟和長矛槍。在水池外面的展示牆內是能容納幾百人的大型競技場。

  “這裡是你用來關什麼的?”弗蘭克問道,“巨型金魚殺手?”

  福爾庫斯挑起了眼眉:“噢,那聽起來不錯!但,不是的,弗蘭克——波塞冬的後代。這個池子不是用來關金魚的。”

  聽到波塞冬的後代這幾個字,弗蘭克抽搐了一下。他身子往後退去,握緊背包,就像握住一根他準備好用來打人的大棒。

  一種恐懼的感覺就像咳嗽糖漿一樣粘在了波西的嗓子眼裡。不湊巧的是,後面這種感覺他真的體驗過。

  “你怎麼知道弗蘭克的姓?”他質問道,“你又怎麼知道他是波塞冬的後代?”

  “這個嘛……”福爾庫斯聳聳肩,想讓自己顯得謙虛一點,“大概是在蓋婭提供的通緝令資訊裡吧。你知道的,為了賞金,波西·傑克遜。”

  波西拔出了他的筆,激流劍立刻出現在他的手裡:“別打算欺騙我,福爾庫斯。你保證過要給我答案。”

  “在VIP的遊覽過程之後,沒錯。”福爾庫斯表示,“我承諾要告訴你們任何你們需要知道的事情。這件事情就是,你們已經不需要再知道任何事了。”他那奇異的微笑變得更怪,“你們看,成功到達羅馬已經很不可能了。即使你們真做到了,如果沒有一位神祇和你們並肩作戰,你們永遠也不可能打敗我那兩位巨人兄弟。然而有哪個神會幫你們呢?所以我有個更好的計畫。你們就別離開這兒了。你們是VIP——VIP級別的囚犯!”

  波西猛地把劍刺了出去。弗蘭克使勁把他的背包砸在海神的腦袋上。福爾庫斯憑空消失了。

  老海神的聲音在水族館的音響系統之內重新出現,回蕩在整個通道裡:“是的,很好!打鬥是非常好的!你們看,母親在大肆計畫的事情上從來沒有信任過我,但她的確也認同我的一個能力,我能夠保存住任何我抓住的東西。你們兩個會成為絕妙的展品——唯一已捕獲的波塞冬生下的混血半神。‘恐怖混血半神’好耶,我喜歡這個叫法!我們已經有了贊助人,他們在交易市場上排隊等著這個機會。你們倆可以在每天上午十一點到下午一點之間進行打鬥,晚上七點再來一場表演。”

  “你真是瘋了!”弗蘭克喊道。

  “不要把你們自己看扁了!”福爾庫斯說,“你們將會成為我們這兒最吸引人的展品!”

  弗蘭克跑向出口,卻只是猛地撞在了玻璃牆上。波西跑向另一個方向,發現那裡也被封住了。這條通道變成了透明罩子。波西把手放在玻璃上,感覺到它正在慢慢變軟,像冰一樣融化。很快水流就會湧進來。

  “我們不會合作的,福爾庫斯!”他大喊著。

  “噢,我是個樂觀主義者。”老海神的聲音冒了出來,“如果你們一開始不互相戰鬥的話,沒問題!我會每天送來新鮮的海底魔獸。在你們習慣了這裡的食物之後,你們就會被鎮靜劑弄得平靜下來,聽從指示了。相信我,你們會愛上這個新家的。”

  在波西的頭頂上方,玻璃圓頂哢哢作響,開始滲出水來。

  “我是波塞冬的孩子!”波西努力不在自己的聲音中露出恐懼,“你不可能把我困在水裡。在水裡我的力量最為強大。”

  福爾庫斯的笑聲仿佛包裹在他們周圍:“那還真是巧了!水裡也是我最強大的地方。這個池子是專門為關住混血半神設計的。現在,你們兩個,好好享受吧。我會在餵食時間來看你們的!”

  玻璃圓頂崩潰了,水流湧了進來。

  波西屏住呼吸,一直憋到他忍不住為止。當他最終吸入滿肺的水之後,才感覺和平時的呼吸沒什麼兩樣。水壓沒有影響到他。他的衣服也一點都沒濕。他在水下的那些能力仍然不受任何影響。

  那只是個蠢透了的恐懼症,他安慰自己說,我不可能淹死。

  隨後他記起了弗蘭克,忽然一陣巨大的恐慌和負罪感湧上心頭。波西在之前太擔心自己了,幾乎忘記了他的朋友只是波塞冬一位隔了許多代的後裔。弗蘭克不能在水下呼吸。

  但是他現在在哪兒呢?

  波西轉了一個身。什麼也沒有。然後他向上看去。在他頭頂上空徘徊著的是一隻巨大的金魚。弗蘭克變形了——衣服、背包,全部的裝備——都變成了一隻十幾歲男孩大小的錦鯉。

  “哥們兒。”波西把自己的思想送入水中,他一直都是這樣同其他海洋生物交談的。一隻金魚?

  弗蘭克的聲音傳回到他的腦海中:“我太動怒了。我們之前正提到金魚,我腦海裡冒出來的就是這個,有本事告我去啊。”

  “我正在和一隻巨型錦鯉進行心靈感應交流,”波西說,“真是太棒了。你能不能變成一隻……更有用的動物?”

  一片沉默。也許是弗蘭克正在集中精神,但因為錦鯉基本上沒有什麼表情,所以根本沒法看出來是怎麼回事。

  “對不起。”弗蘭克的聲音聽上去很尷尬,“我卡住了,變不了。有時候我一恐慌就會這樣。”

  “很好。”波西不禁磨著牙,“讓我們來看看怎麼才能逃出去吧。”

  弗蘭克在水池周圍遊著,然後報告說沒找到出口。水池的最上端覆蓋著仙銅絲網,就好像市場上那種鐵門簾,拉下來可以封住已經關門的店鋪。波西盡力揮動激流劍,但他連一個凹痕都砍不出來。他想要用劍柄撞碎玻璃牆壁——再一次,無功而返。隨後他用池子底部散落的幾件武器重複了他上述的各種努力,然後成功地弄斷了三根三叉戟、一柄劍和一杆長矛槍。

  最後他嘗試控制水流。他想要池水爆發,打破水池,或者從頭頂上噴發出去。但這水並不聽從他的命令。或許這水裡被施了魔法,要麼就是還處在福爾庫斯的力量壓制之下。波西一直集中精力,直到耳朵裡面都漲得疼了,但他能做到的最大程度也就是把那個塑膠財寶箱的蓋子吹開。

  好吧,就是這樣了。他心灰意冷地想,我的下半生不得不住在一個塑膠薑餅屋裡,跟我的巨型金魚朋友打鬥,然後等待著餵食時間。

  福爾庫斯曾經保證過他們會愛上這裡。波西想到那些暈暈乎乎的特爾金、精靈仙女和小馬魚怪,全都在水中無趣而慵懶地遊著圈子。他們也會那樣度過餘生,這種想法完全無助於降低他現在的焦慮等級。

  他開始考慮福爾庫斯是不是對的。即使他們倆成功逃了出去,如果諸神全都喪失了能力,他們又如何才能打敗那些巨人呢?巴克斯也許能幫上忙。他畢竟曾經殺死過那一對巨人雙胞胎,但他只有在收到貢品後才會參與戰鬥,而獻給巴克斯任何貢品的想法都只會讓波西想要給自己塞下一個魔獸麵包圈。

  “快看!”弗蘭克說。

  在玻璃外面,凱托正帶著海治教練穿過那個競技場,給他講述著什麼,教練頻頻點頭,讚賞著體育場上的這些座位。

  “教練!”波西大喊著。隨後他意識到這樣無濟於事——教練不可能聽到心靈感應的叫喊。

  弗蘭克用自己的腦袋撞著玻璃。

  海治看上去似乎沒有注意到。凱托帶著他迅速穿過整個競技場。她甚至沒看向這邊的玻璃,或許是因為她還覺得這個水池是空著的。她指了指這個房間的遠端,仿佛在說,走吧,那邊有更多陰森可怕的海洋魔獸呢。

  波西意識到在教練離開之前,他只有幾秒鐘的時間。他遊到他們身後,但這裡的池水並沒有像通常的水流那樣助他移動,實際上,似乎是在把他往後推。他扔下激流劍,用雙臂劃水。

  海治教練和凱托離出口只有五英尺遠了。

  在一片絕望之中,波西抄起一塊巨大的大理石,像投擲保齡球一樣從下手方向投了出去。

  石頭撞在玻璃上,發出一聲鈍響——並不是很大聲,但足夠吸引注意力了。

  波西的心沉了下去。

  不過海治教練可是有著半羊人的耳朵。他回過頭向後看。當他看到波西的時候,他的表情在大概一微秒中變換了好幾次——無法理解、驚訝、憤怒,隨後便是一片鎮靜。

  在凱托注意到之前,海治指著競技場的上方。看上去他可能是在尖叫:“奧林匹斯的諸神在上,那是什麼啊?”

  凱托轉過身。海治教練迅速甩開那一雙假腳,用他的山羊蹄子在她的後腦勺上來了一個忍者踢。凱托癱倒在地板上。

  波西不由得畏縮了一下。他腦袋上那個剛剛被踹出的傷口同情般地也跟著抽痛起來。不過他從來沒有比現在更高興地覺得,有一位酷愛混合軍事藝術和鐵籠爭霸賽的監護人也是挺好的。

  海治跑到玻璃牆前,舉起雙手像是在問:“你跑到那裡面是要做什麼,傑克遜?”

  波西用拳頭使勁擊打玻璃牆,用口型說:“打破它!”

  海治大吼了一個問題,可能是在問:“弗蘭克在哪兒?”

  波西指了指那條巨型錦鯉。

  弗蘭克搖了搖他左邊的背鰭:“有啥事?”

  在海治身後,海洋魔獸女神開始動彈起來。波西瘋狂地指著那邊。

  海治搖晃著蹄子,好像正準備給自己的再一踢熱身,但波西搖晃著胳膊——

  不要。他不可能一直用蹄子踹到凱托的腦袋。既然她是個不朽的神靈,她不會一直倒著的,而且這樣也沒法把他倆從這池子里弄出來。在福爾庫斯回來檢查他們的情況之前,只剩下一點點時間了。

  “我數到三。”波西用口型說著,舉起三根手指,朝著玻璃做出手勢,“我們三個人同時來撞擊這塊玻璃。”

  波西從來不擅長用手勢猜謎語,不過海治點點頭,仿佛聽明白了。撞東西在這位元半羊人的語言裡可是很好理解的。

  波西舉起了另一大塊大理石:“弗蘭克,我們也需要你,你能變化形態了嗎?”

  “大概能變回人形吧。”

  “人形很好!只要屏住呼吸,只要這樣能成功……”

  凱托已經雙膝著地爬了起來。沒有時間可以再浪費了。

  波西用手指數著數:“一, 二, 三!”

  弗蘭克變成了人形,用肩膀使勁撞向玻璃。教練用蹄子使了一個查克·諾裡斯的迴旋踢。(查克·諾裡斯是美國的空手道世界冠軍、電影演員。迴旋踢很出名。在1972年拍攝電影《猛龍過江》時,因在古羅馬競技場與李小龍進行搏擊而聲名大噪——譯者注)波西用盡全力把大理石砸在牆上,不過他所做的不止這些。他召喚水流服從他的命令,這一次他不允許自己沒感覺到回應。他感受著水池裡被壓抑住的壓力,並把它納為己用。池水想要被解放。只要給其時間,水流就能克服任何障礙物,而且和波西一樣它痛恨自己被困住。他想著要回到安娜貝絲身邊。他想著要毀滅掉這個恐怖的海洋生物監獄。他想著要把福爾庫斯那個麥克風塞進他那醜陋無比的喉嚨裡去。五萬加侖的水回應著他的怒火。

  玻璃牆裂開了。裂痕從受到壓力的那一點縱橫蔓延開去,突然之間水池爆發了。波西被一道噴湧而出的水流吸了出去。他摔在競技場的地面上,身邊一起被沖過來的還有弗蘭克、幾塊大理石和一團塑膠海草。凱托剛剛站起身來,那個潛水夫的塑像就朝她砸了過去,仿佛想請求擁抱一樣。

  海治教練吐出了嘴裡的海水:“潘神的笛子啊,傑克遜!你們到底在那裡做什麼?”

  “福爾庫斯!”波西幾乎語無倫次,“陷阱!快跑!”

  當他們跑出展廳的時候,警報器發出了嘟嘟的聲音。他們跑過了關著精靈仙女和特爾金的那幾個水池。波西想要解放她們,但是如何才能做到呢?她們已經被下了藥,行動遲緩,而且她們是海洋生物。除非他能找到某種把她們運送到海裡的方式,不然她們活不下來。

  而且,如果福爾庫斯抓住他們……(波西很確定這個海神的力量會勝過他)。還有凱托也追在他們後面,準備好要拿他們去喂那些海底魔獸。

  我會回來的。波西暗自下定決心。然而這些展廳裡的生物即使能夠聽到他的思想,她們也沒有任何表示。

  福爾庫斯的聲音爆發在整個音響系統裡:“波西·傑克遜!”

  閃光的斑點和光線毫無章法地爆開來。麵包圈形狀的煙霧充斥了整個大廳。戲劇性的誇張音樂——大約五到六個不同音階,同時從揚聲器裡發出了巨響。光線爆開,火光燃起,仿佛這幢建築裡所有的特效都被同時觸發起來。

  波西、海治教練和弗蘭克跌跌撞撞沖出玻璃隧道,發現自己又回到了鯨鯊展廳。水族館裡凡人的這一部分充滿了尖叫的人群——來參觀的家庭和夏令營成員們四散奔逃,工作人員也瘋狂地到處跑著,想要安撫每個人,告訴他們這只是一場警報系統的錯誤。

  波西清楚得很。他和朋友們融入了凡人之中,朝著出口跑去。

第十七章 迷路女神

  安娜貝絲正努力想給黑茲爾鼓勁兒,和她分享波西那些最偉大的海藻腦袋時刻。這時候弗蘭克搖搖晃晃地沖下過道,突然闖入了她的艙室。

  “雷奧在哪兒?”他氣喘吁吁地說,“快起飛!起飛!”

  兩個女孩全都一下子站了起來。

  “波西在哪兒?”安娜貝絲質問道,“還有那只山羊呢?”

  弗蘭克雙手扶住膝蓋,想平穩住呼吸。他的衣服又僵硬又潮濕,好像剛被上漿用的水浸泡過一樣。“在甲板上。他們好好的。我們被跟蹤了。”

  安娜貝絲從他的身邊擠過去,一步三級地沖上樓梯,黑茲爾跟在她身後,弗蘭克追了過去,仍然上氣不接下氣。波西和海治躺在甲板上,看上去全都筋疲力盡。海治的鞋子也不見了。他朝著天空咧嘴樂著,一邊嘟囔著:“棒極了。棒極了。”波西身上都是劃痕和擦傷,就好像他之前從一扇窗子裡跳了出來一樣。他什麼也沒有說,但他虛弱地抓住安娜貝絲的手,仿佛在說:“我這就沒事了,只要這個世界不再旋轉就好。”

  雷奧、小笛和伊阿宋正在餐廳裡吃飯,現在他們三個也沖上了樓梯。

  “怎麼了?怎麼了?”雷奧舉著已經吃了一半的燒烤乳酪三明治大叫著,“就不能讓人休個午休嗎?發生什麼事了?”

  “被跟蹤了!”弗蘭克再次喊起來。

  “被什麼跟蹤了?”伊阿宋問道。

  “我不知道!”弗蘭克氣喘吁吁地說,“鯨魚?海魔?也許是凱特和豬!”

  安娜貝絲真想掐死這個傢伙,不過她不確定自己的雙手能不能把他的粗脖子圍過來一整圈。“這些話簡直亂七八糟。雷奧,你最好先讓我們離開這裡。”

  雷奧像海盜一樣把三明治叼在嘴裡,跑向了船舵。

  很快,阿爾戈二號就又翱翔在天空了。安娜貝絲在船尾的十字弓處做好準備。她沒看到任何鯨魚或者其他東西追上來,但是波西、弗蘭克和海治都還累得沒恢復過來,直到亞特蘭大的天際線好像變成遠處朦朧的一個汙跡。

  “查爾斯頓。”波西跛著腳走過甲板,就像一個老人,他的聲音聽上去還像在打著哆嗦,“把航向設定在查爾斯頓。”

  “查爾斯頓?”伊阿宋念著這個名字,仿佛回憶起了什麼糟糕的事情,“你們在亞特蘭大到底發現了什麼?”

  弗蘭克打開背包拉鍊,開始往外掏紀念品:“一些桃子蜜餞、兩件T恤、一個雪球。還有,呃,這些不是真正的中國繩結。”

  安娜貝絲強迫自己要保持鎮靜:“你們為什麼不從頭說起呢——從經歷的開頭,而不是背包。”

  他們全都聚在後甲板,這樣即使在駕駛著戰船的雷奧也能聽到談話內容。波西和弗蘭克輪流複述在喬治亞州水族館裡發生的事情,海治教練時不時打斷他們,亂叫著“那真是棒極了”或者“然後我就踢中了她的腦袋”。

  至少,教練看上去已經忘記了前一天晚上波西和安娜貝絲在馬廄裡睡著了的事情。然而根據波西講述的故事來看,安娜貝絲要擔憂的問題可比禁足糟糕得多。

  當波西描述到水族館裡那些被囚禁的海洋生物時,她理解了為什麼他表現得如此心煩意亂。

  “那真是太可怕了。”她說,“我們得幫助那些海洋生物。”

  “我們會的。”波西保證,“等時機恰當。但我必須先想出來怎麼幫。我希望……”他搖了搖頭,“先別管這個了。首先我們必須要處理的是想要我們人頭的懸賞通緝。”

  海治教練很快就對談話失去了興趣——很可能是因為話題內容已經與他無關了,他朝著船首溜達過去,練習著迴旋踢的動作,不斷地恭維著自己的功夫。

  安娜貝絲抓緊了匕首的刀柄:“懸賞我們的人頭……就好像我們對魔獸們的吸引力還不夠似的。”

  “我們是不是被印在那些寫著‘通緝’大字的招貼海報上了?”雷奧問道,“還有他們是不是把對我們的懸賞列出了一個類似價目表的東西?”

  黑茲爾皺起了鼻子:“你到底在說什麼啊?”

  “我只是好奇我能值到什麼價位,”雷奧說,“我是指,我能理解對我的懸賞價碼不如波西或者伊阿宋那麼高,大概吧……不過我能不能值,比如說,兩個弗蘭克,或者三個弗蘭克?”

  “嘿!”弗蘭克抱怨起來。

  “都住嘴。”安娜貝絲命令道,“至少我們知道下一站是要去查爾斯頓尋找那張地圖。”

  小笛斜倚在控制台上。她今天在辮子上紮了白色的羽毛,看上去很襯她那深棕色的頭髮。安娜貝絲想不明白她哪裡來的時間去弄這個,安娜貝絲自己幾乎都已經忘記還要梳頭了。

  “地圖。”小笛說,“但,是什麼地方的地圖啊?”

  “雅典娜之印。”波西謹慎地看了安娜貝絲一眼,仿佛他在擔心自己說了什麼逾越的話。她一定散發出了一種強烈的“我不想討論這件事”的氣場了。

  “不管是什麼地方的地圖,”他繼續說道,“我們都知道它肯定指引我們去羅馬找到很重要的一樣東西,一樣也許能將羅馬人和希臘人之間的裂痕撫平的東西。”

  “巨人的災星。”黑茲爾加上一句。

  波西點點頭:“而且在我的夢中,那兩個巨人雙胞胎還提到了有關雕像的事情。”

  “嗯——”弗蘭克用手指翻弄著那個“非中國的”繩結,“根據福爾庫斯所說,我們肯定瘋狂地想要找到它。但它到底是什麼呢?”

  每個人都看向安娜貝絲。她感覺頭皮發麻,仿佛頭腦中的這些想法全都攪動著,噴薄欲出:雕像——雅典娜——希臘和羅馬,她的噩夢,她與媽媽發生的爭執。她看到這些碎片已經拼湊在一起,但她還是不能相信這是真的。這個答案太龐大、太重要,也太讓人恐慌了。

  她注意到伊阿宋正在打量著她,仿佛他完全知道自己正在想什麼,而且和她一樣完全不喜歡這個結論。她再一次控制不住地去想:為什麼這個傢伙讓我感如此緊張焦慮?他真的是我們這邊的嗎?或者就像她媽媽說的那樣……

  “我……我就快想出答案了。”她說,“如果我們能找到這張地圖,我瞭解的資訊就更多了。伊阿宋,你對查爾斯頓這個名字有反應……你是不是以前去過那裡?”

  伊阿宋不自在地看了一眼小笛,不過安娜貝絲不明白這其中到底是怎麼回事。

  “是啊。”他承認,“蕾娜和我大概在一年前去那邊完成了一個任務。我們從‘漢利’號潛艇裡打撈帝國黃金。”

  “什麼?”小笛問道。

  “哇哦!”雷奧說,“那可是第一艘成功製成的軍事潛艇。是美國南北內戰時期的。我一直想要去看看它呢。”

  “那是由羅馬混血半神們設計的。”伊阿宋說,“那裡面有個秘密的隔間,存放著帝國黃金製成的魚雷——我們把它們打撈上來,帶回了朱庇特營地。”

  黑茲爾抱起雙臂:“如此說來美國南北內戰時羅馬人站在南方邦聯那一邊?我,作為一個外婆是奴隸的女孩,我能說……這並不酷嗎?”(南方邦聯維護種植園奴隸主的利益。黑茲爾的外婆曾是奴隸,所以她覺得羅馬混血半神支持南方邦聯的行為不值得贊同——譯者注)

  伊阿宋掌心向上攤開兩手:“我個人並沒有活在那個時期。而且那時候也不是所有的希臘人都在同一陣營,所有的羅馬人都在另一陣營。但是的確……並不酷。有些時候混血半神會做出糟糕的選擇。”他不好意思地瞥了一眼黑茲爾,“就像有時候我們都太多疑了,而且我們說話不經考慮。”

  黑茲爾盯著他。過了一會兒她才似乎明白過來,他這是在道歉。

  伊阿宋用胳膊肘推了推雷奧。

  “嗷!”雷奧被戳得喊出聲來,“我是說,是啊……糟糕的選擇。就像不相信自己的兄弟們也許需要拯救一樣,你知道的。當然,我這是假設性的說法。”

  黑茲爾抿起了嘴唇:“好吧。繼續說查爾斯頓的事。你是在說我們應該再次檢查一下那艘潛艇嗎?”

  伊阿宋聳聳肩:“好吧……在查爾斯頓我只能想到兩個地方可以搜索看看。一個是他們的博物館,那裡保存著其中一艘‘漢利’號。還有很多內戰時期的遺物。地圖可能混在那些東西裡面。我知道那裡的陳列佈局。我可以帶一個小隊去那邊。”

  “我想去。”雷奧說,“聽起來很酷。”

  伊阿宋點點頭。他轉向弗蘭克,這孩子正努力想把自己的手指從那些中國繩結裡拔出來。“你也應該一起來,弗蘭克。我們會需要你的。”

  弗蘭克看上去很驚訝:“為什麼?我又不會表現得比在水族館時更好。”

  “你已經做得很好了。”波西安撫著他,“那面玻璃牆是集合我們三人的力量才打破的。”

  “而且,你是戰神瑪爾斯的孩子。”伊阿宋說,“那些戰敗了的靈魂們會服從你的。而查爾斯頓的那整座博物館裡有許許多多南方邦聯的靈魂。我們需要你去約束它們。”

  弗蘭克歎了一口氣。安娜貝絲還記得波西提到弗蘭克變成了一隻巨大的金魚的描述,只好拼命讓自己忍住,不要笑出來。她再也沒法正視這個大塊頭了,只要一看他就想到一條大錦鯉。

  “好吧。”弗蘭克緩和了一些,“沒問題。”他朝著雙手皺起眉頭,想要讓手指從那個機關裡掙脫出來,“呃,這個是怎麼……”

  雷奧哧哧地笑著:“哥們兒,你以前從沒見過這個?想要出來的話是有點小竅門的。”

  弗蘭克再次使勁地拉了拉,還是沒效果。連黑茲爾都忍不住快要笑出來了。

  弗蘭克一臉痛苦地做了個集中精神的表情。突然之間,他消失了。在他剛才站過的甲板上,一隻綠色的鬣蜥蜴蜷伏在一副已經空掉的中國繩結上。

  “幹得好,弗蘭克。”雷奧乾巴巴地說,照著印象中半羊人喀戎的樣子叫道,“這正是人們怎麼對付中國繩結的方法。他們都變成蜥蜴。”

  所有人都爆笑出聲。弗蘭克變回人形,撿起繩結,塞進背包裡。他努力地擠出一個窘迫的笑容。

  “不管怎樣,”很明顯,弗蘭克著急地想要改變話題,“博物館是其中一個尋找地點。那麼,呃,伊阿宋,你說一共有兩個地點?”

  伊阿宋的笑容消失了。無論他現在正在考慮什麼,安娜貝絲都能感覺到那絕對不是什麼令人高興的事。

  “沒錯。”他說,“另一個地點叫作百特瑞——那是港口旁邊的一個花園。上一次我……和蕾娜去那兒的時候……”他瞥了一眼小笛,然後趕緊繼續說,“我們在那個公園裡看到了某種東西—— 一種靈魂或者其他精魂,像是內戰時期南方的一位女性,閃著光獨自飄浮著。我們想要接近她,但只要一靠近她就消失。然後蕾娜有了一種感覺——她說她應該自己試一試。就好像那東西可能只會和女生交談。她自己一直追著那個靈魂,隨後她果然對她開口說話了。”

  每個人都在等待著下文。

  “她說了什麼?”安娜貝絲問道。

  “蕾娜沒有告訴我。”伊阿宋表示,“但一定是很重要的話。她看上去……受了相當大的震動。或許她聽到了一個預言,或者其他的壞消息。在那之後,蕾娜再也沒有做出那樣震驚的表情了。”

  安娜貝絲思考了一下。在他們經歷過幻靈事件之後,她一點也不喜歡要去接近一個靈魂的想法,尤其是還會和人交流壞消息或者預言的靈魂。不過從另一方面來說,她媽媽是智慧女神,而智慧則是最強有力的武器。安娜貝絲不會放棄任何一條可能獲取資訊的途徑。

  “看來這是一場女孩們的歷險了。”安娜貝絲說,“小笛和黑茲爾可以和我一起去。”

  雖然黑茲爾看上去很焦慮,不過還是點了點頭。對黑茲爾來說,毫無疑問,她在冥界的那段時間,和靈魂們大概交流了兩輩子那麼久,有著充分的經驗。小笛的眼睛閃爍著接受挑戰的光芒,仿佛在表示:只要蕾娜能做到的事情,她都能做到。

  安娜貝絲發覺,如果他們六個人分別去完成兩個任務,那麼就會把波西單獨留給海治教練,這可不是一個會照顧人的女朋友應該製造的局面。更別說她非常不願意讓波西離開她自己的視線——尤其是在他們已經分別了數月的情況下。不過從另一方面來說,波西似乎對那些被囚禁的海洋生物感到相當同情,內心很難受,她覺得,或許應該讓他休息一下。她與他視線相交,無聲地詢問著他。他點點頭,仿佛在說:好的,沒問題。

  “那麼就這麼定了。”安娜貝絲轉向雷奧,他正搗鼓著控制台,聽著對講機裡傳來的範斯塔發出的嘎吱聲,“雷奧,我們還有多久才能到達查爾斯頓?”

  “好問題。”他嘟囔著說,“範斯塔剛剛偵察到,在我們身後有一大群老鷹——我們用的是遠距離雷達,所以老鷹倒還沒出現在我們的視線之內。”

  小笛倚在控制台上:“你確定它們是羅馬人的嗎?”

  雷奧翻了翻眼球:“當然不確定了,小笛。那可是一群排著完美編隊的巨鷹,就像隨處都能見到似的。當然是羅馬人的!我估計我們得掉轉船頭迎戰了。”

  “這可是一個相當糟糕的主意。”伊阿宋說,“會打消對方的任何疑慮,他們會堅定地把我們視為羅馬的敵人。”

  “或者我還有另外一個主意。”雷奧說,“如果我們直接飛去查爾斯頓,我們會在那兒停留幾個小時。巨鷹們會追上我們,到那時候事情就變得複雜了。相反的,我們可以派出一個誘餌去欺騙那些鷹,同時可以讓戰船繞道,從遠路去查爾斯頓,在明天早上的時候到達那裡……”

  黑茲爾想要反對,但雷奧舉起了手:“我知道,我知道。尼克身陷麻煩,我們必須趕快。”

  “今天是六月二十七。”黑茲爾說,“過了今天,只剩下四天,他就要死了。”

  “我知道!但這麼做很可能可以甩掉追在我們身後的那些羅馬人。而且我們應該還有足夠的時間抵達羅馬。”

  黑茲爾皺著眉頭看著他:“你所說的這個‘應該還有足夠的時間’……”

  雷奧聳聳肩:“那你覺得‘幾乎不夠’這個說法如何?”

  黑茲爾把臉埋進雙手裡,從一數到三,然後抬頭說:“聽上去太像我們會做出的事了。”

  安娜貝絲決定把這反應當成綠燈贊同票:“好吧,雷奧。你所說的是哪種誘餌呢?”

  “我很高興你終於問到這個了!”他按下了控制台上的幾個按鈕,旋轉了一下轉盤,然後以非常快的速度不停地連按他那個Wii遊戲機手柄上的A鍵。他朝著對講機喊道:“布福德?請彙報情況。”

  弗蘭克向後退了一步:“這船上還有別人?布福德是誰?”

  從樓梯井中噴出一股氣流,雷奧的自動工作臺爬到了甲板上。

  在這趟旅程中,安娜貝絲還沒怎麼見過布福德。它幾乎一直待在引擎室裡。(雷奧堅持認為布福德對引擎有一種秘密的迷戀之情。)它是一張三條腿的工作臺,桌面是桃花心木製成的。青銅底座上有幾個抽屜。幾個旋轉的齒輪和一套噴氣通風孔。布福德拖著一個袋子,有點像郵局裝信件的那種麻袋,系在它的一條腿兒上。它一路嘩啦嘩啦地來到船舵這邊,發出了一聲像火車汽笛一樣的轟鳴。

  “這位就是布福德。”雷奧宣佈。

  “你還給你的傢俱起名字?”弗蘭克問道。

  雷奧嗤之以鼻:“兄弟啊,你要是能有這麼酷的傢俱就不錯啦。布福德,你準備好進行茶几行動了嗎?”

  布福德噴出一股蒸汽,走向船邊的欄杆。桃花心木的頂面分開來變成了四個部分,從中伸出木質的葉片。葉片轉動起來,隨後布福德飛了起來。

  “一張直升機桌子。”波西嘟囔著,“必須承認,這還真是挺酷的。那袋子裡是什麼?”

  “混血半神的髒衣服。”雷奧說,“弗蘭克,我希望你別介意。”

  弗蘭克噎住了:“什麼?”

  “那東西會用氣味引開巨鷹的。”

  “那是我僅剩的換洗褲子了!”

  雷奧聳聳肩:“我已經讓布福德在出去的這一路上把它洗乾淨並疊好了。希望它會這麼做。”他摩擦了一下雙手,咧開嘴笑了,“好啦!我估計這是一整天才能幹完的活兒。我現在要去計算咱們的迂回路線了。大家晚餐見!”

  波西早早地昏睡過去了,結果安娜貝絲這個晚上幾乎無事可做,只能盯著她的電腦。

  當然,她帶著的是代達洛斯的筆記型電腦。兩年前,她從這位有史以來最偉大的發明家那裡繼承了這台機器,裡面裝滿了各種發明的創意、設計圖和圖表,裡面的絕大部分內容安娜貝絲還沒有搞清楚,但她仍然在努力。經過了兩年的時間,如果是普通的筆記型電腦,早就已經過時了,不過安娜貝絲發現代達洛斯這台機器仍然比現在的技術超前五十年。它可以平攤成一個完整大小的筆記型電腦,也能收縮成平板電腦那麼大,或者折疊成一塊比手機還要小的金屬晶片。它的運行速度比安娜貝絲見過的任何電腦都要快,能夠直接接入衛星系統或者奧林匹斯山上火神赫菲斯托斯的電視廣播,還可以運行各種自訂程式,就差能幫人系鞋帶了。說不定還真有那麼個關於系鞋帶的應用呢,只不過安娜貝絲到現在還沒找著罷了。

  她坐在床鋪上,使用著代達洛斯的3D渲染程式來研究雅典的帕台農神廟模型。她一直很渴望去那裡參觀,其中一個原因是她熱愛建築學,而另一個原因則是,那裡是最為著名的母親雅典娜的神廟。

  現在她或許能達成夙願,只要他們能一路活著抵達希臘。但她越是思考著雅典娜之印和蕾娜提過的古代羅馬傳說這兩件事,就越覺得緊張不安。

  她完全不想回憶起與母親的那次爭執,但是控制不住。即使已經過了好幾個月,那些話語仍然讓她感到刺痛。

  安娜貝絲當時剛去拜訪完波西的媽媽,正從上東區乘地鐵回來。在波西失蹤的那幾個漫長的月份裡,安娜貝絲每週至少要去那邊一次——其中一部分原因是要把搜尋情況的最新進展彙報給薩莉·傑克遜和她的丈夫保羅,另一部分原因是安娜貝絲和薩莉需要彼此的精神支援,來安撫對方,一起確信波西平安無事。

  那個春天尤其難熬。那時候,安娜貝絲一直有理由希望波西還活著,雖然當時按赫拉的計畫把他送到了羅馬人那邊,但她並不知道波西具體到底在哪兒。伊阿宋或多或少記得一些他之前營地的位置,但希臘人的所有魔法——甚至魔法女神赫卡忒小屋的營員們,都沒法確認波西是不是在那裡,或者到底在哪裡。他似乎從地球上消失了。先知芮秋極力想要預測未來,但即使是她也看不到太多,她只能確定,雷奧必須在他們能同羅馬人取得聯繫之前儘快將阿爾戈二號完工。

  即使如此,安娜貝絲也把所有的空餘時間都用來甄別所有與波西有關的流言,無論這些小道消息來自哪裡。她與那些自然精靈們交談,閱讀羅馬的神話傳說,在代達洛斯的筆記本裡挖掘線索,還花了數百個古希臘金幣在彩虹女神訊息上,聯絡每一個友善的精靈、混血半神,甚至是她從前遇到過的魔獸,可是哪裡都沒有波西的音訊。

  就在那個下午,安娜貝絲正在從薩莉家回來的路上,她感覺自己比平時更加精疲力竭。她和薩莉開始先是一起哭了一場,然後又打算齊心協力振作起來,但是她們的精神一直繃得太緊了。最後安娜貝絲從列克星敦大道坐地鐵去中央車站。

  其實要從上東區回到她的高中宿舍還有其他路線,但安娜貝絲喜歡從中央車站大廳那邊穿過去。大廳那美麗的設計和巨大的開闊空間會讓她想起奧林匹斯山。雄偉壯觀的建築總能讓她感覺好些——也許是因為,身處一個如此永恆不變的地方,會讓她感覺到更加永恆吧。

  她經過中央車站的糖果店,也就是波西的媽媽之前工作過的地方。安娜貝絲打算為了懷舊,走到裡面去買些藍色糖果,就在那時她看到了雅典娜正在那兒研究著牆上的地鐵圖。

  “媽媽!”安娜貝絲簡直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她已經好幾個月沒有見到她媽媽了——自從宙斯關閉了奧林匹斯的大門,禁止任何神與混血半神聯絡那時起到現在。

  安娜貝絲已經有好多次努力想要聯繫上媽媽,可無論是懇求指引,還是在營地裡吃每頓飯時都焚燒貢品,她都沒有回應過。現在雅典娜居然出現在這裡,身上穿著牛仔褲,一雙旅行靴,還有一件紅色的法蘭絨襯衣,那深色的頭髮如瀑布般傾瀉在她的肩頭。她拎著一個雙肩背包,還有一根登山杖,就像準備去長途旅行。

  “我必須回家。”雅典娜一邊研究著地圖一邊喃喃地說,“這些路線太複雜了。真希望奧德修斯能在我身邊。他肯定能看懂這個。”

  “媽媽!”安娜貝絲說道,“雅典娜!”

  女神轉過頭。她直愣愣地看著安娜貝絲,好像完全沒有認出她來。

  “那的確是我的名字。”女神如夢似幻地說,“在羅馬人洗劫了我的城市,帶走了我的身份標識,把我變成這樣之前。”她厭惡地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我必須回家。”

  安娜貝絲震驚地向後退了一步:“你是……你是羅馬智慧女神密涅瓦?”

  “別叫我那個名字!”女神那灰色的眼睛中閃爍著怒火,“我曾經持矛握盾。勝利之前,武器一直握在掌中。我比現在這樣可要強得多。”

  “媽,”安娜貝絲的聲音發起抖來,“是我,安娜貝絲啊。我是你女兒。”

  “我的女兒……”雅典娜重複著,“是的,我的孩子們將會為我復仇。他們必須毀滅羅馬人。那些討厭的、無恥的、只知道抄襲的羅馬人。赫拉爭論說我們必須讓兩個營地分開。我說,不,讓他們開戰。讓我的孩子們滅掉那些篡奪者!”

  安娜貝絲感覺自己的心跳聲在耳朵裡怦怦作響:“你想這麼做?但你那麼睿智。你比其他任何神都要理解戰爭……”

  “曾經是!”女神說,“被取代,被劫掠,被像一個戰利品似的搶奪走,被車運著——離開我深愛的祖國。我失去了那麼多。我發誓永遠也不會原諒。我的後代也不能原諒他們。”她更加湊近過來,盯著安娜貝絲,“你是我的女兒?”

  “是的。”

  女神從襯衣口袋裡翻出了某樣東西——那是一枚地鐵代幣。她把代幣放進安娜貝絲的手裡。

  “跟隨著雅典娜之印。”女神說道,“為我復仇。”

  安娜貝絲低頭看著手裡的硬幣。在她目光注視下,它從一枚紐約地鐵代幣變成了古希臘銀幣,正是從前雅典人使用的樣子。其中一側印著一隻貓頭鷹,那是雅典娜的聖鳥,還有一根橄欖枝;另一側則是一句希臘語的銘文。

  雅典娜之印。

  在那時,安娜貝絲完全不知道這個詞代表什麼意思。她也不明白她的媽媽為什麼變成了那個樣子。無論是不是密涅瓦,她都不該如此困惑和混亂啊。

  “媽——”她使勁想讓自己的語調聽上去盡可能通情達理,“波西失蹤了。我需要你的説明。”她開始解釋赫拉的計畫:想要讓兩個營地聯合起來,共同對抗蓋婭和巨人們。然而女神卻用登山杖使勁跺了跺大理石地板。

  “永遠也不可能!”她說,“任何幫助羅馬的人都必須死!如果你加入了他們,你就再也不是我的孩子。你已經讓我失望了。”

  “媽媽!”

  “我不在乎什麼波西。如果他跑到羅馬人那邊,也讓他去死好了。殺了他。殺死所有羅馬人。找到雅典娜之印,跟隨它找到本源。親眼看看羅馬是如何讓我受辱的,然後發誓為我報仇。”

  “雅典娜並不是復仇女神。”安娜貝絲的指甲已經嵌入手心裡了,那枚銀色的硬幣在她的手掌裡似乎升溫了,“波西對我來說就是一切。”

  “而復仇對我來說就是一切。”女神咆哮起來,“我們之中到底誰更明智?”

  “你有什麼地方不對勁。到底發生了什麼?”

  “去問那些羅馬人!”女神痛苦地說,“看看他們都做過什麼,想要造一個羅馬的我。他們希望我成為他們的女神?讓他們品嘗一下自己的罪惡吧。孩子,殺死他們。”

  “不!”

  “那你對我來說就什麼都不是了。”女神轉過頭繼續看向地鐵圖。她的表情柔和下來,開始變得困惑,無法集中精神,“如果我能夠找到回家的路線,那麼或許——不。要麼為我復仇,要麼離我遠點。你再也不是我的孩子了。”

  安娜貝絲的雙眼一陣刺痛。她腦海裡有一千句可怕的話想要說出來,但最終還是什麼也沒有說。她轉過身跑開了。

  她曾把那枚銀幣扔掉,但它總會不停地回到她的口袋裡,就像波西和他那把激流劍一樣。然而安娜貝絲的這枚銀幣可沒有任何魔法力量——至少沒有任何有用之處。它只會給她帶來噩夢,無論她怎麼努力嘗試,她都沒法擺脫掉它。

  現在,她坐在阿爾戈二號的小屋裡,她能夠感覺到這枚銀幣正在她的口袋裡慢慢升溫。她盯著電腦螢幕上那個帕台農神廟的模型,回憶著之前和雅典娜的爭吵。前幾天聽到的一些話語開始在她的腦海裡縈繞:一個天才的朋友,準備好了接待訪客。沒有人能找回那座雕像。智慧之女獨自前行。

  恐怕她最終還是搞明白了這些句子所代表的全部含義。但她向諸神祈禱,希望自己是錯的。

  突然,門外傳來了敲門聲,驚得她跳了起來。

  她希望門外的人是波西,然而探頭進來的卻是弗蘭克。

  “呃,不好意思,”他說,“我能……”

  她剛才受得驚嚇太大,沒反應過來是他,過了片刻才明白過來,他是想要進屋。

  “當然,”她說,“進來吧。”

  他邁進了門,環視這間小屋。屋裡並沒有太多可看的東西。在她的書桌上有一摞書、一本日誌、一支鋼筆,還有一張她爸爸駕駛雙翼飛機的照片,照片上的他咧嘴笑著,豎起了大拇指。安娜貝絲喜歡那張照片,它總是能讓她回想起自己和父親最親近的那一次,他為了保護她,用仙銅機關槍向那群魔獸大軍掃射——這可比一個女孩所期望得到的最好禮物還要棒呢。

  牆上的掛鉤上掛著的是她的紐約洋基隊棒球帽,那是她從媽媽那裡得到的最珍貴的財產。從前,這頂帽子的力量可以讓它的佩戴者隱形。但自從安娜貝絲和雅典娜爭吵過之後,這頂帽子就失去了它的魔法力量。安娜貝絲不知道其中緣故,但她還是固執地在這次旅途中帶著它。每天早晨她都會把帽子戴上試試,希望它能再次發揮效用。可到目前為止,它所起到的作用也只有不斷讓她回想起母親當時的憤怒。

  至於其他東西,小屋裡幾乎就是空的了。她將屋子整理得既乾淨又簡單,這樣有助於她思考。她的各項成績一直都相當優秀,波西一直不相信她有閱讀障礙症,但就像絕大多數混血半神一樣,她的確也有注意力不集中的症狀。當她的個人空間裡有太多令人分心的東西時,她就怎麼也沒法集中精力了。

  “那麼……弗蘭克,”她猜測著問道,“我能為你做點什麼?”

  在這艘船上的所有人裡,弗蘭克是最不可能單獨來找她的人。當弗蘭克紅著臉從口袋裡把那副中國繩結掏出來的時候,她還是完全處於困惑之中。

  “我不想被這種東西完全蒙在鼓裡。”他咕噥著說,“你能告訴我這東西的竅門在哪兒嗎?除了你,我不想找其他人問這個問題。”

  安娜貝絲在處理他這段話的時候稍微有了點延遲。等等……弗蘭克這是在向她尋求幫助?隨後她就明白過來:當然了,弗蘭克當時顯得那麼尷尬。雷奧那時可是狠狠地把他嘲弄了一番。沒有人願意成為別人的笑柄。弗蘭克那堅定的表情說明他不想讓這種事再次發生了。他想搞清楚這個謎題如何破解,而不是用鬣蜥蜴那種解決方案。

  安娜貝絲感到一種奇妙的榮幸。弗蘭克相信她不會取笑他。而且,她內心總有一塊柔軟的地方會留給那些追尋知識的人——即使是中國繩結這樣簡單的小事情。

  她拍了拍身邊床鋪上空出的位置:“當然可以。請坐。”

  弗蘭克坐在墊子的邊緣,仿佛準備著迅速逃開。安娜貝絲拿起那個中國繩結,舉到電腦旁邊。

  她按下了一個紅外線掃描鍵。幾秒鐘之後,這副中國繩結的3D模型就出現在了螢幕上。她把筆記本螢幕轉了一下位置,好讓弗蘭克也能看到。

  “你是怎麼做的?”他表示相當驚奇。

  “最前沿的古希臘科技。”她說,“好啦,你看。這個東西是圓柱形的雙軸編織結構,所以有著絕佳的彈力。”她操作著電腦,讓圖像像手風琴一樣來回放大和收縮,“當你把手指放到裡面時,它是鬆開的狀態。然而當你想要把手指抽出來時,編織的帶子就會收緊,四周也會收縮。越掙扎,就越不可能把手指弄出來。”

  弗蘭克一臉茫然地盯著她:“那麼答案是什麼?”

  “嗯……”她給他展示了她進行的一些運算——這副繩結是如何在驚人的壓力下仍能抵抗住,不被撕裂的,取決於編織的帶子用的材料,“對於織物的結構來說是相當驚人了,不是嗎?醫生們用這種材料來做牽引治療,而電力承包商……”

  “呃,但是答案是什麼?”

  安娜貝絲笑了起來:“你不要用蠻力和這副繩結對抗。你把手指往裡伸,不要往外扯。那樣編織的帶子就鬆開了。”

  “噢。”弗蘭克嘗試了一下,果然起作用了,“謝謝,但……你不能直接拿這繩結本身給我做演示嗎?用不著非要用3D程式進行演算啊。”

  安娜貝絲遲疑了一下。有些時候智慧會來自奇怪的地方,比如一條十幾歲大的巨型金魚。“我猜你是對的。這的確很愚蠢。這讓我也學到了一些東西。”

  弗蘭克再次嘗試著破解那副繩結:“當瞭解如何破解之後,就變得容易多了。”

  “許多最棒的陷阱其實都很簡單。”安娜貝絲說,“你只要考慮到這一點,同時盼著你想陷害的犧牲品沒有考慮到這些就行。”

  弗蘭克點點頭。他看上去不大情願離開的樣子。

  “你知道嗎,”安娜貝絲說,“雷奧並不是有意要如此刻薄的。他只是有一點大嘴巴。當有人讓他感覺到緊張的時候,他就用幽默感當作自己的防禦措施。”

  弗蘭克皺起眉頭:“為什麼我會讓他感到緊張?”

  “你的塊頭是他的兩倍。你可以變成一頭巨龍。”而且黑茲爾喜歡你,安娜貝絲心裡想著,但沒有把最後這一句說出來。

  弗蘭克看上去卻不那麼確信。“雷奧可以召喚火焰。”他扭動著手裡的繩結,“安娜貝絲,改天,或許要請你幫我解決另一個沒這麼簡單的問題了。我有一個……我猜你們那邊會稱其為阿喀琉斯之踵。”(指一個人身上的唯一死穴。阿喀琉斯是希臘半神英雄,他的仙女母親在他剛出生時就將其倒提著浸入冥河之中,使他全身刀槍不入。但由於他的腳後跟當時被母親提著露在水外,便成為他全身唯一的死穴。在特洛伊戰爭中,他被射中腳後跟而亡——譯者注)

  安娜貝絲的心裡就像剛剛喝下一杯羅馬熱巧克力。她之前從沒有真正領會過“溫暖舒適”這個形容詞所描述的狀態,但弗蘭克剛給了她這種感覺。他簡直就是一個大號泰迪熊。她能夠明白為什麼黑茲爾喜歡他。“我很樂意。”她說,“還有其他人知道你這個阿喀琉斯之踵嗎?”

  “波西和黑茲爾。”他說,“就這些人了。波西……他真是個非常好的人。我會跟隨他到任何地方。我想你是懂的。”

  安娜貝絲拍了拍他的胳膊:“波西在挑選良友上有種天生的本領。你就是其中之一。不過弗蘭克,你可以相信這艘船上的任何人,甚至雷奧。我們都是同一個團隊。我們必須相互信任。”

  “我……我想是吧。”

  “那麼到底是什麼弱點讓你這麼擔憂呢?”

  晚餐鈴響起,弗蘭克一下子跳了起來。

  “也許……之後再說吧。”他說,“這件事很難一下子講清楚。不過還是謝啦,安娜貝絲。”他舉起中國繩結示意,“保持簡單。”

第十八章 最美麗女神的指引

  那天晚上,安娜貝絲睡著後並沒有做噩夢,這讓她在醒來後感到心神不安——就像是暴風雨前的寧靜。

  雷奧將戰船駛入查爾斯頓海港的一個碼頭,旁邊正挨著防波堤。一片很有歷史感的社區沿著海岸線鋪開,有著高聳的住宅樓、棕櫚樹、已經被銹蝕的鐵欄杆。年代久遠的大炮指向海水的方向。

  等安娜貝絲來到甲板之上,伊阿宋、弗蘭克和雷奧早就已經出發去博物館了。根據海治教練所說,他們保證在太陽落山前回來。小笛和黑茲爾也都做好了出發的準備,但安娜貝絲還是先去找波西,他正斜靠在右舷的欄杆上,注視著遠處的海灣。

  安娜貝絲握住了他的手:“我們出發之後,你打算做點什麼?”

  “跳進港口裡。”他隨意地回答道,就像普通的孩子在說“我自己去吃點小吃”。“我想要嘗試和當地的水中仙女們取得聯繫。或許她們可以給我一些建議,看看如何才能解放亞特蘭大的那些囚犯。而且,我認為海水可能有助於我恢復。之前在那個水族館讓我感覺……很不乾淨。”

  他的黑色頭髮和平時一樣糾纏在一起,但安娜貝絲想起了他頭上一側曾經有過的一縷白髮。那還是他們兩個十四歲的時候,他們(並非出自本意地)輪流支撐住天空的重量。那種壓力讓他們兩人都生出了一些白髮。去年,波西失蹤的那段時間裡,兩個人的那一縷白髮終於都消失不見了。那個時候安娜貝絲有些傷心,也有點擔憂。她覺得自己好像與波西失去了一種象徵意義上的聯繫。

  安娜貝絲吻了吻他:“祝你好運,海藻腦袋。記得為我回來,好嗎?”

  “我會的。”他承諾著,“你也一樣。”

  安娜貝絲強壓住心中不斷增長的不安情緒。

  她轉向小笛和黑茲爾:“好啦,女士們。讓我們找到這個百特瑞的靈魂。”

  後來,安娜貝絲真心希望自己當時就和波西一起跳進海港裡算了。她甚至更願意去面對那一整座博物館的大群靈魂。

  倒不是說她不願意和黑茲爾、小笛出去。一開始,她們在百特瑞公園裡散著步倒是挺開心的。根據標牌顯示,這個海濱公園又叫作白點花園。海風吹散了夏日午後那潮濕的熱度,在美洲蒲葵樹的陰涼下面也相當涼快舒適。內側的道路上全是美國內戰時期那些古舊的大炮,還有歷史人物的青銅雕像,這讓安娜貝絲打了個寒戰。她想起了之前在泰坦之戰時,紐約的那些雕像,多虧了代達洛斯的第二十三號指令序列,它們全都活了過來。她不禁在想,這個國家到底還有多少雕像有秘密機關正等著被觸發呢?

  查爾斯頓港口在太陽的映照下反射著光芒。從南邊到北邊,長條狀的陸地延伸出去,就像擁抱著海灣的雙臂,而在海港的內口裡,大概一英里遠的地方,有一座島嶼,上面建造了一個要塞。安娜貝絲有個模糊的印象,這座要塞好像在內戰時期相當重要,但她並沒有花太多時間去回憶。

  基本上她只要一呼吸著海風就會想到波西。諸神不作美,使得她之前被迫和他分開。她甚至不願再看到海洋,因為只要這樣她就會記起自己破碎的內心。當她們從防波堤那邊掉轉方向,去探索花園靠近內陸的一側時,她感到寬慰了不少。

  公園裡並沒有多少人。安娜貝絲猜測絕大多數當地人都去外面度暑假了,要麼就是留在家裡午睡。她們沿著南百特瑞大街漫步著,那裡有不少四層樓高的殖民地建築。磚牆上覆蓋滿常春藤。建築物的正面是一排高聳的白色圓石柱,就像羅馬人的神廟。前院的花園裡盛開著一叢叢玫瑰、忍冬,還有開著花的葉子植物。看上去就像是豐饒女神得墨忒爾凝固住了這裡的時間,讓所有的植物在幾十年之前就一直生長,直到現在,結果她卻忘記回來查看它們的情況了。

  “這裡有點讓我回憶起新羅馬。”黑茲爾說,“所有的這些大型建築和花園都是,還有那些圓柱和拱頂。”

  安娜貝絲點點頭。她記得自己從書裡讀到過,在內戰之前,美國南部經常自比為羅馬。在那過去的年代裡,他們的社會全都充斥著令人印象深刻的美麗建築、榮譽感和騎士一般的道德準則。而其罪惡的一面,就是仍然保留著奴隸制度。“羅馬也有奴隸,”當時的一些南方人這樣爭辯,“為什麼我們不能有?”

  安娜貝絲打了個冷戰。她很喜愛這裡的建築。那些房子和花園全都美不勝收,非常羅馬式。但她禁不住在想,為什麼美麗的事物都包含著充滿罪惡的歷史。或者,要從另一方面理解,也許罪惡的歷史環境下必須要構建美麗的事物,這樣才能掩蓋其更加黑暗的外表。

  她搖了搖頭。波西一直討厭她變得如此哲學。如果她把剛才那些想法和他講一遍,他絕對會雙眼發直。

  其他兩位女孩也沒有說什麼話。

  小笛一直在環顧四周,就好像在等待著伏兵出現。她倒是說過,她看到過這個公園出現在她匕首的刀刃上,但她沒法詳細描述出來。安娜貝絲猜測她是有些害怕,不想說。畢竟,上一次小笛想要為匕首上的影像尋求解釋的時候,波西和伊阿宋就差點在堪薩斯殺死對方。

  黑茲爾看上去也是心事重重。或許她正在瞭解周圍的環境,又或許她正在擔心自己的弟弟。還有不到四天,如果他們沒有找到尼克並把他解救出來的話,他就必死無疑了。

  安娜貝絲感覺到這個截止期限就像重擔一樣,也壓在她身上。她對尼克·德·安吉洛總是有一種很複雜的感覺。她曾經懷疑過,當初他們把尼克和他的姐姐比安卡從緬因州的那所軍事學院裡解救出來的時候,尼克對她產生過迷戀之情。但安娜貝絲卻從沒覺得尼克對自己有任何吸引力。他年紀太小,性格也太沉鬱。他的內心總有一處黑暗的地方,讓她感覺不舒服。

  雖然這樣,她還是覺得自己對他負有責任。當年他們相遇的時候,彼此都不知道他還有一位同父異母的姐姐叫黑茲爾。在那個時候,比安卡是尼克唯一還活著的親人。當比安卡去世後,尼克就成了無家可歸的孤兒,獨自遊蕩在這個世界上。安娜貝絲對這種感受深有體會。

  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之中,可能會一直沿著這個公園走下去,但小笛拽住了她的胳膊。

  “在那兒。”她指著海港對面。大概一百碼遠的地方,一個閃著微光的白色形體漂浮在水面上。起初,安娜貝絲以為那可能是一個浮筒,或是一艘在反射太陽光的小船,但它絕對是在發著光,而且移動起來比船隻要平穩得多,沿著一條直線就朝她們漂過來了。等再接近一些距離,安娜貝絲就能看出,那的確是一個女人的身形。

  “那個靈魂。”她說。

  “那不是個靈魂。”黑茲爾說,“沒有哪一種靈魂會發出那麼明亮的光芒。”

  安娜貝絲決定相信黑茲爾的話。她完全沒法想像黑茲爾的經歷,在如此小的年紀死去,又從冥界復活歸來,對死者的瞭解比對活人的瞭解還要多。

  小笛仿佛陷入一陣恍惚,沿著街道朝著防波堤的邊緣迷迷糊糊地走了過去,差點就撞上了一輛四輪馬車。

  “小笛!”安娜貝絲喊道。

  “我們最好跟上她。”黑茲爾說。

  等安娜貝絲和黑茲爾追上小笛時,那個鬼魅般的幻影離她們只有幾碼遠了。

  小笛瞪著她,仿佛眼前的景象讓她感到被冒犯了。

  “是她。”她喃喃地說。

  安娜貝絲斜眼看向那個靈魂,但她發出的光芒太明亮,沒法看清細節。隨後這個幻影漂蕩著越過防波堤,停在了她們的前方。光芒逐漸消散了。

  安娜貝絲喘著粗氣。這個女人有著令人窒息的美麗,而且奇怪的是,看上去還很眼熟。她的臉龐很難形容。她的容貌似乎從某一個絕美的影星變換成另一個。她的雙眼也好玩地閃著光,眼睛一會兒是綠色,一會兒變藍,一會兒又是琥珀色。她的頭髮也從又長又直的金髮變成深咖啡色的卷髮。

  安娜貝絲馬上就嫉妒她了。她一直希望自己能有一頭深色的頭髮。她不願意讓任何人認為她自己是金髮無腦少女。她必須付出兩倍的努力才能被認為是一位戰略家、建築師和高級顧問——這些可都是需要高智商的。

  那個女人穿衣打扮很像南方的美女,就像伊阿宋形容過的樣子。她的禮服上半身是低胸剪裁的緊身粉色絲綢,下半身是有三層裙環的裙子,邊緣是白色的扇形蕾絲。她戴著一副白色的絲綢長手套,胸前舉著一把飾有羽毛的粉白相間的扇子。

  她身上的每樣東西仿佛都算計好了,就打算讓安娜貝絲感到不爽一樣:無論是她穿著禮服時露出的那種隨意的優雅,還是完美而低調的妝容,還有她所散發出的沒有任何男人可以抵抗得住的女性魅力。

  安娜貝絲意識到她自己的這種嫉妒是荒謬無理的。這個女人故意想讓她有這種感受。她以前有過類似經歷。她認出了這個女人,儘管她的臉龐已經第二次變化,還繼續變得越來越美貌。

  “希臘愛與美的女神阿芙洛狄忒。”她說。

  “也就是羅馬愛神維納斯?”黑茲爾驚愕地問。

  “媽媽。”小笛的聲音裡一點熱情都沒有。

  “姑娘們!”女神張開雙臂,仿佛她想來一個團抱。

  三個混血半神全都沒有回應她。黑茲爾縮到了一棵蒲葵樹下。

  “看見你們在這兒我真開心。”阿芙洛狄忒說,“戰爭即將到來。流血殺戮不可避免。所以真的只有一件事情可以做了。”

  “呃,那是什麼事?”安娜貝絲嘗試著問道。

  “這還用問,明顯是喝茶和聊天。跟我來吧!”

  阿芙洛狄忒很懂茶藝。

  她領著她們來到花園中央的大亭子裡——那是一個由白色柱子支撐起的露臺,桌子上放置著銀質餐具、瓷器杯子,還有一個正在冒著熱氣的茶壺,茶水的香味就像阿芙洛狄忒的外貌一樣也在改變著—— 一會兒是肉桂的香氣,一會兒是茉莉的,再一會兒變成了薄荷味。桌子上還有許多盤子,堆著司康餅、曲奇、小松餅、新鮮的黃油和果醬——安娜貝絲發現,所有的這些,難以置信,全都是讓人輕易就發胖的食物;當然了,除非你是一位不朽的愛神。

  阿芙洛狄忒像皇后一樣坐在一張柳條編織的孔雀椅上。她倒茶、分餅乾,這些動作都不會讓她的衣服沾上一絲灰塵,她的姿勢一直是那麼完美,臉上的微笑令人目眩。

  她們在這兒坐著的時間越久,安娜貝絲就越恨她。

  “噢,我親愛的姑娘們,”女神說,“我真愛查爾斯頓!我在這個亭子裡參加的那些婚禮——全都讓我熱淚盈眶。還有南方過去那些優雅的舞會。全都很可愛。這裡的大部分建築,仍然會在花園裡擺上我的雕像,雖然他們會把我稱作維納斯。”

  “你是哪一個?”安娜貝絲問道,“維納斯還是阿芙洛狄忒?”

  女神小口抿著茶水。她的眼中閃爍著頑皮的光芒。“安娜貝絲,你已經長成這麼漂亮的一位年輕小姐了。不過你真應該在頭髮上花些工夫。還有,黑茲爾·列維斯科,你的衣服……”

  “我的衣服?”黑茲爾低頭看著自己身上那佈滿褶皺的粗棉布衣服,並沒有意識到什麼不對,還是一臉迷惑,仿佛她怎麼也想像不出這些衣服有什麼不對。

  “媽媽!”小笛說道,“你讓我感覺尷尬了。”

  “呃,我看不出來為什麼會讓你尷尬。”女神說,“小笛,難道是因為只有你一直不會欣賞我的時尚指南?你不欣賞並不代表其他人也不喜歡。我可以讓安娜貝絲和黑茲爾來個迅速的化妝美容大轉變,或許穿上像我這樣的絲質舞會禮服也不錯。”

  “媽媽!”

  “好吧。”阿芙洛狄忒歎了口氣,“我來回答你的問題,安娜貝絲,我既是阿芙洛狄忒,又是維納斯。不同于我那些奧林匹斯的夥伴,從一個時代到另一個時代,我幾乎不會改變。實際上,我覺得這樣一點也沒變老挺好的!”她用手指讚賞地輕拍著自己的臉頰,“畢竟,無論你是希臘人還是羅馬人,愛情就是愛情。這場內戰也不會像影響其他神那樣影響到我。”

  妙得很,安娜貝絲心想。她自己的媽媽,最理智冷靜的奧林匹斯神族,現在降格成為地鐵站裡一個滿口胡話、惡意而迷糊的糊塗蟲。而所有有可能給予他們幫助的諸神之中,僅存的不受希臘羅馬分裂症影響的,似乎只剩下阿芙洛狄忒、涅墨西斯和狄奧尼索斯了。愛情、復仇、美酒,這可真有幫助。

  黑茲爾小口地啃著一塊糖果曲奇:“夫人,我們現在還沒有開戰呢。”

  “噢,親愛的黑茲爾。”阿芙洛狄忒把手裡的扇子折起來,“雖然前方的日子裡你會有著悲痛和憂傷,但你還是這麼樂觀向上。戰爭當然已經到來。愛情與戰爭總是會在一起的。它們是人類情感的頂峰!邪惡與善良,美麗與醜陋。”

  她朝著安娜貝絲微微一笑,仿佛她清楚之前安娜貝絲正在思考的關於南方過去的事情。

  黑茲爾放下手裡的曲奇。她的下巴上沾了一點餅乾屑,而安娜貝絲喜歡黑茲爾這樣既不注意也不在乎外表的樣子。

  “你這是什麼意思?”黑茲爾問道,“悲痛憂傷的日子?”

  女神笑了起來,仿佛黑茲爾在她眼裡就是一隻可愛的小狗狗。“那個,安娜貝絲可以給你提供一些主意。我曾經許諾要讓她的愛情生活充滿趣味。難道我沒做到嗎?”

  安娜貝絲幾乎要把手裡的茶杯把手掐斷了。這麼多年以來,她的心一直備受折磨。起初是盧克,旅者之神赫爾墨斯之子。那是她第一次心動,而對方卻只是把她當作小妹妹;後來他變得邪惡,卻在死前的最後一刻才確定自己是喜歡她的。接下來就是波西,雖然經常令她發怒但卻很貼心,只不過他似乎對一個名叫芮秋的女孩抱有感情,而後來他總是命懸一線生死未蔔,都好幾次了。最終,安娜貝絲得到了波西的愛,但卻換來他失蹤六個月還失去記憶的結果。

  “充滿趣味。”安娜貝絲說,“這還真是輕描淡寫啊。”

  “畢竟,我不能將所有你經受的麻煩都歸功於自己。”女神說道,“但我的確愛讓一段愛情故事一波三折,峰迴路轉。噢,你們所有人都有著棒極了的故事——我是說,姑娘們,你們讓我感到驕傲!”

  “媽媽,”小笛說,“你在這兒晃悠是不是有什麼原因?”

  “呃?哦,你是指除了喝茶之外?我經常來這裡。我喜歡這兒的風景、食物、氣氛——在空氣中都能聞到浪漫和心碎的味道,不是嗎?幾個世紀以來都是如此。”

  她指著附近的一座大廈:“你看到那個屋頂上的陽臺了嗎?美國內戰開始那晚,我們曾在那兒開過一場晚會。薩姆特堡壘的炮聲啊。”

  “那就是了。”安娜貝絲記了起來,“港口裡的那個小島。那就是美國南北戰爭第一次戰役發生的地方。南方邦聯的軍隊朝著北方聯邦軍隊開炮,並奪下了薩姆特堡壘。”

  “噢,那是多棒的晚會!”阿芙洛狄忒說,“絃樂四重奏,所有男人都穿著高雅的軍官新制服。淑女們的禮服——你們真應該親眼看看!我在和戰神阿瑞斯跳舞——還是說他那時候是瑪爾斯?恐怕那時我有點眼暈了。然後那美麗的爆炸光線貫穿整個港灣,咆哮著的炮聲給了男人們一個很好的藉口,讓他們可以用雙臂摟住他們那些受了驚的心上人!”

  安娜貝絲的茶已經涼了。她什麼也沒有吃,但卻感覺像是要吐了。“你所講述的可是美國歷史上最血腥的戰爭的開端。六十多萬人死於非命啊——這比在兩次世界大戰中戰死的美國人加在一起還要多。”

  “還有那些茶點!”阿芙洛狄忒繼續說著,“啊,真是棒極了。南方邦聯博勒加德將軍也出席了。他可真是個老無賴。他已經娶了自己的第二任老婆,然而,你真應該見見他盯著莉絲貝絲·庫珀的眼神……”

  “媽媽!”小笛把自己的司康餅扔給了鴿子們。

  “啊,抱歉。”女神說,“讓我們把故事長話短說。姑娘們,我來這兒是為了幫助你們。恐怕你們以後會經常見到赫拉。你們的這個小任務也不能讓她在王座廳受到歡迎。而其他神祇幾乎都感到不適,就像你們所知道的,他們被自己希臘和羅馬的兩部分所撕扯著。有些神甚至比他們更糟糕。”阿芙洛狄忒把目光投在安娜貝絲身上,“我估計你已經把和你媽媽的爭吵告訴你的朋友們了?”

  安娜貝絲的臉頰感到一陣熱度。黑茲爾和小笛則好奇地看著她。

  “爭吵?”黑茲爾問道。

  “吵了一架,”安娜貝絲說,“沒什麼。”

  “沒什麼!”女神說,“好吧,我是不瞭解情況啦。雅典娜,智慧女神,也是依靠謀略取得戰術勝利的戰爭女神,她是所有女神中最希臘化的。畢竟,她是雅典的守護神。當羅馬人接管了希臘……噢,他們也勉強依葫蘆畫瓢地信仰了雅典娜。在羅馬她變成了密涅瓦,技藝與智慧之神。但羅馬人還有著更符合他們口味的其他女戰神,更加完全羅馬化——比如司戰女神柏洛娜……”

  “蕾娜的媽媽。”小笛喃喃地說。

  “是的,沒錯。”女神表示贊同,“我和蕾娜在前一陣有過一次很可愛的談話,就在這座公園裡。當然了,羅馬人裡還有瑪爾斯。而之後,還有密特拉斯——他並不完全是希臘或羅馬的神祇,(密特拉斯是古波斯拜火教裡的光明神——譯者注)但軍團士兵們卻瘋狂地熱衷於崇拜他。我一直覺得他既粗魯又自命不凡,僅僅是個人看法。不管怎麼說,羅馬人逼著可憐的雅典娜退位。他們將她絕大部分軍事價值都剝奪了。這樣的侮辱是希臘人永遠不會原諒羅馬人的。雅典娜也不會原諒。”

  安娜貝絲的兩隻耳朵裡嗡嗡作響。

  “雅典娜之印,”她說,“會引導向一尊神像,是這樣嗎?它會指引向……那一尊神像。”

  阿芙洛狄忒微笑起來:“你很聰明,很像你媽媽。雖然清楚這一點,但你那些同族的兄弟姐妹,雅典娜的那些孩子們,已經搜尋了幾個世紀。還沒有人成功找回那尊神像。與此同時,他們一直把希臘與羅馬的這種世仇傳遞下去。每一次內戰……如此多的流血和心碎……大部分都是由雅典娜的孩子們精心策劃的。”

  “那簡直……”安娜貝絲想說那簡直不可能,但她記起了雅典娜在中央車站那些充滿仇恨的尖刻話語,她的眼中燃燒著憎恨的火光。

  “太浪漫了?”阿芙洛狄忒接話道,“是啊,我覺得也是。”

  “但是……”安娜貝絲想要理清自己頭腦中的一團迷霧,“雅典娜之印,它是如何運作的呢?它是一系列的線索?還是雅典娜留下的痕跡?”

  “嗯……”阿芙洛狄忒的語氣很客氣,但好像表示出她已經感到無聊了,“我不能說。我其實不認為雅典娜是有意創造了這個印記。如果她知道自己的神像在哪兒,她就會直接告訴你去哪裡找了。不……我猜測印記更像是撒在精神層面小徑上的麵包屑。它將那尊神像和女神的孩子們聯繫起來。你看,那尊神像想要被找到,但它只會在最有價值的狀態下才被解放。”

  “可過了幾千年的時間,”安娜貝絲說,“還是沒有一個人能做到。”

  “等一等,”小笛說,“我們在討論的到底是哪一尊神像?”

  女神笑了起來:“噢,我敢肯定安娜貝絲會把情況告訴你的。無論怎樣,安娜貝絲,你所需要的線索已經就在眼前了:一份由雅典娜的孩子在1861年時留下的地圖——那是一份回憶,只要你抵達羅馬,它就會指引你踏上你的路徑。但是安娜貝絲,就像你所說的,還沒有人能成功地完成任務,能一直跟隨著雅典娜之印走到最後。在最後你會面對最可怕的恐懼——雅典娜的每個孩子都會經歷的恐懼。即使你倖存下來,你又將如何使用你得到的獎勵呢?是用於戰爭,還是用於和平?”

  安娜貝絲很感激桌上的臺布,因為她的兩條腿正在桌子底下不停顫抖。“那張地圖,”她說,“在哪裡?”

  “夥計們!”黑茲爾指著天空。

  兩隻巨鷹正繞著美洲蒲葵樹盤旋。在它們的上方正在緩緩下降的是一輛被天馬拉著的飛翔戰車。很明顯,雷奧用布福德進行的干擾注意力行動並沒有奏效——至少沒有奏效太久。

  阿芙洛狄忒悠閒地往小松餅上抹著黃油,仿佛她擁有整個世界的時間。“噢,當然了,那張地圖就在薩姆特堡壘。”她用手裡的黃油刀指著海港對岸的小島,“看上去羅馬人已經到達這裡打算攔截你們。如果我是你們的話,我會趕緊回到船上。你們想再來點剩下的茶點嗎?”

第十九章 巨鷹襲擊隊

  她們沒能趕回到船上。

  沖向碼頭的半路上,三隻巨鷹降落在她們面前。每只鷹上面都馱著一個身穿紫衫和牛仔褲的羅馬軍官,他們全都裝備著金光閃閃的盔甲、寶劍和盾牌。巨鷹飛走了,隨後站在三人中間的那位羅馬人,也就是比其他兩位都要骨瘦如柴的那位,抬起了頭盔上的面甲。

  “向羅馬投降!”屋大維尖叫著說。

  黑茲爾抽出她的騎士細劍,嘟囔著說道:“屋大維,你想都別想。”

  安娜貝絲一邊喘氣一邊詛咒著。這個皮包骨頭的占卜師完全不能奈何得了她,然而另外兩個傢伙看上去都是經驗豐富的戰士——比安娜貝絲想要對付的塊頭可大多了,也強壯得多,尤其是在小笛和她自己只裝備著一柄匕首的情況下。

  小笛舉起雙手,做出一個和解的姿勢:“屋大維,發生在營地的事情是被他人設計陷害的。我們可以解釋的。”

  “聽不到你說話!”屋大維呐喊著,“我們的耳朵裡放了蠟封——這可是與邪惡的塞壬女妖作戰時的標準程式(塞壬女妖擁有天籟般的歌喉,常用歌聲誘惑過路的航海者,使航船觸礁沉沒,船員則成為塞壬的腹中餐。所以對抗塞壬,需要堵住耳朵。屋大維是將會使用魅惑語的小笛比作塞壬——譯者注)。現在,丟掉你們的武器,慢慢轉過身,讓我把你們的手捆上。”

  “讓我捅死他吧,”黑茲爾嘟囔著說,“拜託了。”

  戰船距離他們只有五十英尺遠了,但安娜貝絲在甲板上完全看不到海治教練的影子。他現在可能正在船艙裡看他那愚蠢的軍事藝術節目。伊阿宋那個小隊不到日落時分是不會回來的,而波西應該正在水下,對這場攻擊一無所知。如果安娜貝絲能夠回到船上,她就能使用弩炮,但現在她們完全沒法從這三個羅馬人面前逃脫。

  她就快沒有時間了。巨鷹在頭頂上盤旋,大聲叫著,仿佛在招呼它們的同胞:嘿,這下面有幾個美味可口的希臘混血半神!安娜貝絲看不到飛翔戰車在哪兒了,但她可以肯定它就在附近。她必須要在更多的羅馬人趕到這裡之前想出什麼主意來。

  她需要幫助——向海治教練發出某種求救信號,或者發給波西更好。

  “怎樣?”屋大維命令道。他的兩個朋友揮舞著他們的寶劍。

  安娜貝絲非常緩慢地,只用兩根手指抽出匕首。不過她並沒有把它丟在地上,而是盡自己的最大力量把匕首丟進了水裡。

  屋大維發出了一聲吱吱的叫聲:“幹什麼?我沒有說扔掉它!那可能是犯罪證據,或者戰爭的戰利品!”

  安娜貝絲擠出了那種金髮無腦美女的微笑,就像在表示:噢,我真笨啊。只要是熟悉她的人,就不可能被這種表情騙到。不過屋大維看來是信以為真了。他一臉怒氣,氣鼓鼓地無言以對。

  “你們剩下的兩個……”他用兵刃指著黑茲爾和小笛,“把你們的武器放在碼頭上。別打算做不規矩的……”

  在羅馬人的四周,查爾斯頓海港就像拉斯維加斯的噴泉表演一樣爆開了。當海水飛濺起來的幕牆平息下去之後,三個羅馬人全都被沖到了海灣裡,到處撲騰著,瘋狂地想在他們穿著盔甲的情況下保持漂浮在水面的狀態。波西站在碼頭上,握著安娜貝絲的匕首。

  “你把這個弄掉了。”他完全是一張撲克臉。

  安娜貝絲伸開雙臂摟住他:“我愛死你了!”

  “夥計們,”黑茲爾打斷了他倆,不過她的臉上也帶著一絲微笑,“我們得趕快了。”

  屋大維在水裡面叫喊著:“把我弄出去!我要殺了你!”

  “聽上去真吸引人。”波西朝著下面的水裡喊回去。

  “你說什麼?”屋大維繼續喊著。他正死死地抓著一位衛兵,後者現在很難保持兩個人都浮在水上的狀態了。

  “沒什麼!”波西吼了回去,“夥計們,我們走。”

  黑茲爾皺起眉頭:“我們不能讓他們在這兒淹死,不是嗎?”

  “他們不會淹死的。”波西承諾說,“我讓海水在他們的腳下迴圈。只要我們一突出重圍,我就會把他們噴到岸上去。”

  小笛咧嘴笑了:“真棒。”

  他們爬上了阿爾戈二號的甲板,安娜貝絲跑向船舵:“小笛,到下麵船艙裡去。用廚房的水槽發送彩虹女神訊息,警告伊阿宋趕緊回來!”

  小笛點點頭跑了下去。

  “黑茲爾,去找到海治教練,告訴他,讓他趕緊把他那毛茸茸的後蹄子挪到甲板上來。”

  “好嘞!”

  “波西——你和我需要讓這艘船開往薩姆特堡壘。”

  波西點點頭,跑向桅杆。安娜貝絲掌舵。她的雙手在控制裝置上飛速移動著,心裡只希望自己能足夠瞭解它們,知道如何操作。

  安娜貝絲之前見到過波西僅靠意念的力量就控制了完整尺寸的帆船。這一次,他不會讓她失望的。繩索自動鬆開了——解開了碼頭上的套索,收起了船錨。船帆收攏起來,攬住了風力。與此同時安娜貝絲啟動引擎。伴隨著一聲仿佛機關槍開火的聲音,船槳全都伸了出來,阿爾戈二號從船塢裡轉向,朝著遠方的小島駛去。

  三隻巨鷹仍然在頭頂上盤旋,但它們沒有嘗試著降落到船上,大概是因為只要它們一試圖接近,船首的雕像範斯塔就會朝它們噴火。更多的巨鷹形成編隊飛往薩姆特堡壘——至少有一打。如果每一隻巨鷹上面都馱著一個羅馬混血半神的話……那真是來了許多敵人。

  海治教練嗒嗒嗒地踩著蹄子跟黑茲爾一起沖上臺階。

  “他們在哪兒?”他問道,“要我殺誰?”

  “不要殺人!”安娜貝絲命令道,“只要保衛戰船!”

  “但是他們打斷了我正看著的查克·諾裡斯的電影!”

  小笛從船艙下面出現:“收到了伊阿宋發回的消息。有一點失真,不過他已經在趕回來的路上了。他應該會……噢!在那邊!”

  翱翔在城市上空,朝著他們這個方向飛過來的是一隻巨大的禿鷹,並不像那些金色的羅馬巨鷹。

  “弗蘭克!”黑茲爾喊道。

  雷奧抓著禿鷹的兩隻爪子,即使是在船上這麼遠的距離,安娜貝絲也能夠聽到他一邊尖叫一邊咒駡。

  在他們下方是正在乘風而行的伊阿宋。

  “之前從未見過伊阿宋飛行。”波西嘟囔著說,“他看上去就像個金髮碧眼的超人。”

  “現在可不是嘲諷的時候!”小笛責備他說,“看,他們有麻煩了!”

  很明顯,羅馬的飛翔戰車從雲端降下,直直地朝著他們沖了過去。伊阿宋和弗蘭克趕緊轉向,拉高位置避免被天馬踐踏。戰車上的人發射了弓箭。箭矢呼嘯著從雷奧的腳下飛過,引發了更多尖叫和咒駡。伊阿宋和弗蘭克被迫從阿爾戈二號上空越過,直接飛向薩姆特堡壘。

  “讓我拿下他們!”海治教練大喊著。他跑向了左舷的弩炮。在安娜貝絲想喊“別做傻事!”,但還沒來得及喊出來的時候,海治就已經開火了。一支點著火焰的長矛直接飛向戰車。

  長矛在天馬的腦袋上面爆炸開來,讓它們陷入一片恐慌。不幸的是,長矛的碎片也濺到了弗蘭克的翅膀上,打得他失去控制,在空中盤旋著。雷奧手一滑沒有抓牢。戰車朝著薩姆特堡壘沖過來,猛地撞上了伊阿宋。

  安娜貝絲萬分驚懼地看著很明顯又疼又暈的伊阿宋直直戳向雷奧,並抓住了他,然後掙扎著想要重新保持高度。他只做到了減緩他們的降落速度,隨後便消失在了堡壘的圍牆之後。弗蘭克在他們之後也摔了進去。隨後戰車掉落在了堡壘內部某處,傳來了一陣仿佛骨頭折斷似的哢吧聲。一個殘破的車輪旋轉著飛向空中。

  “教練!”小笛尖叫起來。

  “什麼?”海治質問道,“那只是一次警告性的攻擊!”

  安娜貝絲發動了引擎,船身戰慄著,加速向前。現在他們離島上的船塢只有一百碼遠了,但是頭上卻有十幾隻巨鷹盤旋飛行著,每一隻鷹的爪子裡都抓著一位羅馬混血半神。

  敵人的總人數大概是阿爾戈二號船員們的三倍多。

  “波西,”安娜貝絲說,“我們必須全力出擊了。我需要你去控制海水,好讓我們不會在船塢裡撞碎船體。一旦我們抵達那裡,你就必須拖住那些進攻者。你們其他人幫助他守衛這艘船。”

  “但是——伊阿宋!”小笛說道。

  “弗蘭克和雷奧!”黑茲爾加了進來。

  “我會找到他們的。”安娜貝絲保證道,“我要搞清楚地圖到底在哪裡。而且我很確定,我是唯一能做到這件事的人。”

  “堡壘裡現在爬滿了羅馬人。”波西警告道,“你必須自己殺出一條血路,找到我們的朋友——假設他們現在還都安好的話,然後找到地圖,再把所有人活著帶回來。這些事你都要一個人獨立完成。”

  “這只是普通的日常工作而已。”安娜貝絲吻了吻他,“不管你怎麼做,都不要讓他們得到這艘船!”

第二十章 一場新的仇恨開始了

  一場新的內戰開始了。

  雷奧不知以何種方法,居然毫髮無傷地從墜落中倖存下來。安娜貝絲看著他從一座柱廊潛行到另一座柱廊,朝著向他撲過來的巨鷹釋放出火球。羅馬的混血半神們努力想要抓住他,他們在成堆的大炮炮彈之間絆來絆去,還要躲避著一邊尖叫一邊四散奔逃的遊客們。

  導遊仍然在叫喊著:“這只是一場原景重現!”不過他們自己聽上去也不確定。幻影迷霧對凡人所見之物的影響也只能做到如此程度了。

  在庭院的中央,一隻完全是棕色的大象——那會是弗蘭克嗎?——暴怒地繞著旗杆橫衝直撞,把羅馬戰士沖散。伊阿宋站在大概五十碼遠的地方,揮舞著劍與一位矮壯結實的百夫長戰鬥著,後者嘴唇上沾著櫻桃的顏色,就像是鮮血。這到底是個吸血鬼崇拜者呢,還是個苦艾酒成癮的瘋子?

  在安娜貝絲眺望的時候,伊阿宋大喊著:“對不住了啊,達科塔!”(羅馬軍團第五步兵隊百夫長——譯者注)他一躍而起,像個雜技演員一樣從百夫長的腦袋上一躍而過,用羅馬劍的劍柄狠狠地砸向這位羅馬人的後腦勺。達科塔跌倒在地。

  “伊阿宋!”安娜貝絲叫著。

  他環顧整個戰場,直到看到了她。

  她指著阿爾戈二號停泊的方向:“帶其他人上船!撤退!”

  “那你呢?”他喊著。

  “別等我了!”

  安娜貝絲在他能抗議之前就沖了出去。

  她很艱難地在一群群遊客之中左突右闖。為什麼這麼多人想要在這種悶熱難受的夏天去看薩姆特堡壘呢?安娜貝絲很快意識到,正是這些擁擠的人群能夠救他們的命。如果沒有這些恐慌的凡人們搞出來的混亂,羅馬人早就已經以成倍的兵力把他們包圍了。

  安娜貝絲閃進一個小房間,這裡應該是要塞的一部分。她努力穩住自己的呼吸。她想像著這種感受,想像1861年在這座島上的一些北方聯邦士兵。周圍全都是敵人。食物和攻擊越來越少,也不會有援軍到來。這些北方聯邦的防禦者們正是雅典娜的孩子們。他們把一張重要的地圖藏在了這裡——不想讓它落入敵人之手。如果安娜貝絲是其中一位混血半神,那她會把地圖放在哪裡呢?

  突然之間牆壁開始閃光。空氣也變得溫暖起來。安娜貝絲懷疑自己產生了幻覺。她正跑向出口,房門卻猛地關上。石壁之間的大炮全都鼓脹起來,冒出氣泡,那些氣泡爆開,成千上萬只黑色的小蜘蛛一擁而出。

  安娜貝絲挪不動步子。她的心臟似乎已經停跳了。那些蜘蛛佈滿了整個牆壁,一隻只摞著往前爬,在地板上蔓延開來,逐漸將她包圍。這種事不可能發生。這肯定不是真的。

  恐懼感使她陷入了回憶。她再一次回到了七歲時,獨自一人待在維吉尼亞州的臥室裡。在夜晚會有蜘蛛出現。它們從她的壁櫥裡一波波地爬出來,在陰影中等待著。她叫喊著想要找到父親,但父親卻出門工作去了。他好像總是出門工作。

  來到屋裡的是她的繼母。

  我不介意扮演那個黑臉角色。繼母曾經對安娜貝絲的爸爸這麼說過,她以為那個時候安娜貝絲聽不到。

  那只是你的想像,你會嚇到你的小弟弟們。關於蜘蛛,她的繼母是如此回應的。

  他們才不是我的兄弟呢,安娜貝絲爭辯著,這只會讓她的繼母表情變得更難看。她的雙眼似乎和那些蜘蛛一樣讓人感到害怕。

  “現在睡覺吧,”她的繼母堅持道,“不要再尖叫了。”

  她的繼母一離開房間,那些蜘蛛馬上就都回來了。安娜貝絲想要藏在被子底下,但是毫無用處。最終她總是要等到完全精疲力竭了才會睡著。她在早上醒來的時候,身上佈滿被咬過的瘢痕,蜘蛛網覆蓋在她的眼睛、嘴巴和鼻子上。

  那些咬痕在她起床穿好衣裳之前就會消退,所以除了留下的蜘蛛網,她什麼東西也沒法展示給她的繼母看。而那些蛛網,則被繼母當作某種聰明的小把戲。

  “不要再說蜘蛛的事了,”她的繼母堅決地說,“你現在是個大姑娘了。”

  第二天晚上,蜘蛛們又會出現。她的繼母繼續扮演黑臉。她不允許安娜貝絲叫他的父親過來,用這種無稽之談去煩擾他。而且,他也不會早早回家的。

  第三天晚上,安娜貝絲離家出走了。

  最後,在混血營,她瞭解到,所有雅典娜的孩子都害怕蜘蛛。很久很久以前,雅典娜曾經給了一位凡人紡織女阿拉克涅一個沉痛的教訓——她因為阿拉克涅的獲勝而詛咒她,將她變成了第一隻蜘蛛。自從那時起,蜘蛛們就對雅典娜的孩子們心懷恨意。

  但知道這些並不會讓她的恐懼變得更輕。曾經有一次,她差點因為床鋪上被放了一隻狼蛛而把康納·斯偷爾殺掉。幾年之後,她在丹佛的水上公園經歷了一場令人恐慌的襲擊,波西和她被一群機械蜘蛛圍攻。而這過去的幾周以來,安娜貝絲幾乎每天晚上都夢見蜘蛛——它們爬在她身上,使她窒息,把她裹進蛛網。

  現在,站在薩姆特堡壘的營房之中,她又被包圍了。她的噩夢成真了。

  一個充滿睡意的聲音在她的頭腦中喃喃低語:“很快,我親愛的。你很快就會遇到那位紡織女。”

  “蓋婭?”安娜貝絲低聲說道。她很害怕會知道答案,但還是問了出來,“是誰……那個紡織女是誰?”

  蜘蛛們變得更加激動,它們聚滿了整個牆壁,在安娜貝絲的腳旁打著旋兒,就像一隻反射著光芒的黑色旋渦。安娜貝絲抱著“這也許只是一場幻象”的希望,支撐著自己不因恐懼而昏過去。

  “我希望你能倖存下來,孩子。”女人的聲音繼續說道,“我願意讓你成為我的祭品。但我們必須讓那位紡織女復仇……”

  蓋婭的聲音消失了。在牆壁的遠端,密密麻麻的蜘蛛群中央,閃現出一個燃燒著的紅色記號:那是一隻貓頭鷹的圖像,就像那枚古希臘銀幣上印的一樣,那貓頭鷹正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安娜貝絲。隨後,和她在噩夢中見到過的一樣,雅典娜之印沿著整個牆壁燃燒,把那些蜘蛛焚燒成灰,直到整個房間空空如也,只剩下令人作嘔的散發著糊味的灰燼。

  “去吧,”一個新的聲音出現了——那是安娜貝絲的媽媽,“為我復仇。跟隨著印記。”

  燃燒著的貓頭鷹記號消失了。營房大門猛地打開。安娜貝絲不知所措地站在房間中央,不確定她剛才所見的有哪些是真實的,又有哪些只是想像。

  一陣爆炸震顫著建築物。安娜貝絲記起來,她的朋友現在還身處危險之中。她停留在這裡的時間太久了。

  她強迫自己向前移動。雖然身體還發著抖,她還是跌跌撞撞走了出去。海上傳來的空氣幫她理清了思緒。她環顧整個庭院——除了那些受驚恐慌的觀光客和正在戰鬥著的混血半神們,在防衛牆的邊緣,還有一架大型迫擊炮直指海面。

  那也許是安娜貝絲的想像,不過那架古老的大炮似乎正在慢慢變紅。她朝著它猛衝過去。一隻巨鷹朝她撲了過來,她沉下身子,繼續往前跑。除了那些蜘蛛,沒有什麼東西能把她嚇成剛才那樣。

  羅馬的混血半神已經整理好隊伍,朝著阿爾戈二號前進,但一場小規模的風暴已經在他們的頭頂上聚集起來。儘管他們周圍的天空非常晴朗,但在羅馬人的頭頂上卻是雷聲交加,閃電飛馳。狂風驟雨逼得他們連連後退。

  安娜貝絲沒有停下來思考這些事情。

  她沖到了迫擊炮跟前,把手放在了炮口上面。炮口被塞子堵住了,在塞子上面,雅典娜之印開始閃耀——那是一隻貓頭鷹的紅色外輪廓。

  “顯而易見,在這座大炮裡。”她說。

  她使勁想用手指撬開塞子,但是沒有成功。她一邊咒駡著一邊抽出了匕首。仙銅製成的武器剛剛碰到塞子表面,塞子就變小收縮,鬆動開來。安娜貝絲把它拔了出來,手伸進大炮的炮膛裡。

  她的手指觸到了某種冰冷而光滑的金屬物品。她掏出來一看,是一張小小的青銅圓盤,有茶杯托那麼大,表面蝕刻著精美的文字和插圖。她決定隨後再仔細檢查,把它塞進了背包裡,轉過身去。

  “著急離開?”蕾娜問道。

  執政官就站在十英尺開外,身穿全套戰鬥鎧甲,舉著一支金質的標槍。她的兩隻金屬獵狗在她身側咆哮著。

  安娜貝絲環視了一下周圍。她們基本上是單獨的。絕大多數戰鬥都朝著碼頭船塢那邊移過去了。希望她的朋友們全都成功登船,但他們必須立即起航,不然風險將越來越大。安娜貝絲必須趕緊行動了。

  “蕾娜,”她說,“發生在朱庇特營地的事情是蓋婭的錯。那些幻靈,可以掌控人的靈魂……”

  “省省你的解釋吧。”蕾娜說,“等你到了被審訊時會用得著的。”

  兩隻獵狗抽著鼻子,慢慢向前移動過來。這一次,安娜貝絲講不講真話,對它們似乎已經不重要了。她努力想要思考出一個逃跑計畫。她懷疑自己在一對一的戰鬥中能否戰勝蕾娜。對這些金屬獵狗,她自己似乎毫無勝算。

  “如果你放任蓋婭將我們兩座營地挑撥開來,”安娜貝絲說,“巨人們現在就已經贏了。他們會毀滅羅馬人、希臘人、諸神、整個凡人的世界。”

  “你以為我不知道這一點嗎?”蕾娜的聲音像鋼鐵一樣堅韌,“可你給我留下了什麼樣的選擇?屋大維聞到了血腥的味道。他煽動軍團陷入一種狂怒的氣氛,而我無法阻止。向我投降吧。我會帶你回到新羅馬進行審訊。那談不上什麼公平。你將會被痛苦地處決。但這也許足夠阻止進一步的暴力行為。當然,屋大維不會滿意的,但我覺得我可以說服其他人讓步。”

  “那不是我幹的!”

  “這些已經不重要了!”蕾娜打斷了她,“必須有人為已經發生的事情付出代價。就是你。這是最佳選擇。”

  安娜貝絲全身起了雞皮疙瘩:“最佳什麼?”

  “運用你的智慧想一想。”蕾娜說,“如果你今天逃脫了,我們不會再追過去。我告訴你——即使是瘋子,也不會跨越海洋去遠古之地。如果屋大維不能對你的戰船進行報復,他就會把注意力轉向混血營。軍團將會朝著你們的領土進軍。我們會將它夷為平地然後在土地裡撒鹽。”

  “殺死那些羅馬人。”她聽到母親在催促著她,“他們永遠也不會成為你的盟友。”

  安娜貝絲想要哭泣。混血營是她這輩子唯一真正的家園,而她之前出於友誼的表示,已經把如何找到混血營的方法告訴了蕾娜。她不能任由它被羅馬人踐踏,而自己毫無牽掛地繞著半個世界去旅行。

  但他們現在的任務,還有每一件為了讓波西歸來而承擔的事情……如果她不去遠古之地的話,這些就全都沒有意義了。而且,雅典娜之印也不一定非要引向復仇。

  如果我能找到那條路線,她的媽媽說過,回家的路……

  “你將如何使用你的獎賞呢?”阿芙洛狄忒問過她,“用於戰爭,還是用於和平?”

  在羅馬,答案就會揭曉。雅典娜之印將把她引向那裡,如果她還能活下來的話。

  “我會去的。”她對蕾娜說,“我會跟隨雅典娜之印去羅馬。”

  執政官搖了搖頭:“你完全不清楚等待著你們的會是什麼。”

  “不,我知道。”安娜貝絲說,“我們兩個營地之間的多年積怨……我可以化解掉。”

  “我們的積怨已經有好幾千年的歷史了。僅僅一個人怎麼能化解得掉?”

  安娜貝絲真希望自己能有一個令人信服的答案,能給蕾娜看看某張3D設計圖或者一個直觀的概要,但她做不到。她只是知道自己必須去努力嘗試。她還記得媽媽臉上那副迷失的表情:我必須回家。

  “這次的任務必須成功。”她說,“你可以試試來阻攔我,那樣的話我們只能決一死戰。或者你也可以讓我走,而我會竭盡全力拯救我們這兩個營地。如果你們必須要向混血營進軍,請至少努力推遲一下時間,拖慢屋大維的速度。”

  蕾娜眯起了眼睛:“你我都是戰爭女神的女兒,從這個角度來說,我尊重你的大膽和勇敢。但如果你現在離開,你就給你的營地做出了毀滅的判決。”

  “不要低估混血營的力量。”安娜貝絲警告說。

  “你從沒見過軍團在戰爭中的樣子。”蕾娜回敬道。

  在碼頭那邊,風中回蕩著一個熟悉的尖叫聲:“殺了他們!把他們全殺光!”

  看來屋大維在海港的那場游泳中倖存了下來。他蜷縮在他的衛兵身後,尖叫著鼓勵其他羅馬混血半神向前沖,他們掙扎著擁向戰船,高舉起盾牌,仿佛這樣就能令朝他們憤怒著呼嘯而來的風暴轉向似的。

  在阿爾戈二號的甲板上,波西和伊阿宋站在一起,手中寶劍相交在一起。安娜貝絲感覺自己的脊柱傳來一陣激動的刺痛,她意識到兩個男孩正並肩合作,召喚著天空和海洋服從他們的命令。海水和狂風攪動在一起。起伏的波浪拍打著堡壘,空中電閃雷鳴。巨鷹們被震得從天上落了下來。飛翔戰車的殘骸泡在水裡燃燒著,海治教練揮舞著一張上好箭矢的十字弓,隨意亂射著從他頭頂上飛過的羅馬鳥兒。

  “你看到了嗎?”蕾娜苦澀地說,“戰矛已經投出。我們的人已經開戰了。”

  “如果我成功了就不會這樣。”安娜貝絲說。

  蕾娜臉上的表情看上去就和她之前發現伊阿宋已經心有所屬時一樣。這位執政官已經獨自支撐太久,太過辛苦,已經不再相信會有任何正確的事情能順利發生在她身上了。安娜貝絲等待著她展開攻擊。

  然而,蕾娜卻打了個響指。金屬狗狗退開了。“安娜貝絲,”她說道,“當我們再次見面的時候,我們就是戰場上的敵人了。”

  執政官轉過身,穿過堡壘走了出去,她的獵狗們跟在她身後。

  安娜貝絲害怕這是某種詭計,但她沒有時間思考這些了。她跑向戰船。

  一直在猛烈打擊羅馬人的狂風驟雨貌似對她沒什麼影響。

  安娜貝絲沖過他們的封鎖線。屋大維大叫著:“攔住她!”

  一柄長矛從她耳邊飛過。阿爾戈二號已經從碼頭起航離開。小笛正站在踏板上,向外伸出雙手。

  安娜貝絲一躍而起抓住小笛的手。踏板跌落到了海裡,兩個女孩滾到了甲板上。

  “快走!”安娜貝絲大喊起來,“走!走!走!”

  引擎在她的下方隆隆作響。船槳攪動起來。伊阿宋改變了風向,波西召喚起了一朵巨浪,將戰船托起來,高過堡壘的圍牆,隨後將船推進了海裡。等阿爾戈二號運轉到最大速度的時候,薩姆特堡壘已經變成了遠方的一個小汙跡。他們乘風破浪,開往遠古之地。

第二十一章 這一天糟糕翻倍

  在襲擊了整整一座博物館的南方邦聯靈魂之後,雷奧認為他這一天不會變得更糟了。但是他錯了。

  他們在內戰潛艇裡沒有找到任何東西,博物館的其他地方也沒有,只有幾位上了年紀的旅客、一位昏昏欲睡的保安,還有,在他們打算檢查一下史前古物時,發現了整整一個營的穿著灰色制服的閃光僵屍。

  本來說的是弗蘭克應該能控制住這些靈魂,好吧……那可真是失敗透頂。當小笛發送彩虹女神訊息,告訴他們羅馬人已經襲擊時,他們早已在趕回戰船的半路上了,只不過一路上被一整群憤怒的南方邦聯死人追逐著跑過了整個查爾斯頓市區。

  隨後——噢,天哪!——雷奧抓著友善的老鷹——弗蘭克搭了個便車,這樣他們就能和羅馬人戰鬥了。流言肯定已經四處傳開,說雷奧就是那個朝著他們那座小城市開火的傢伙,因為那些羅馬人看上去似乎尤其渴望把他宰了。

  但是等等!還有下文!海治教練把他們從天上打了下來;弗蘭克把他丟了下去(那可不是什麼意外);然後他們一路墜落,撞進了薩姆特堡壘。

  現在,雖然阿爾戈二號在海中乘風破浪,雷奧也不得不運起全身本事,好讓戰船保持完好無損的狀態。波西和伊阿宋有一點點太擅長製造颶風大浪了。

  與此同時,安娜貝絲站在他身邊,努力壓過狂風的咆哮,大喊著:“波西說他和查爾斯頓港口的一位海中仙女交談過!”

  “真有他的!”雷奧喊了回去。

  “海中仙女說我們應當向喀戎的兄弟們尋求幫助。”

  “那是什麼意思?找那些宴會小馬們?”雷奧從來沒有見過喀戎那些瘋狂的半人馬親戚,不過他聽說過各種傳言,比如衝撞性的鬥劍比賽,喝根汁汽水看誰打嗝更響的競賽,還有裝滿了奶油的塑膠水槍大戰。

  “不大確定,”安娜貝絲說,“不過我已經拿到了座標。你能輸入下經緯度嗎?”

  “我可以輸入星圖,還能為你做點鮮果奶昔,如果你想要的話。我當然可以輸入經度和緯度了!”

  安娜貝絲飛快地報出一串數字。雷奧一隻手握著船舵的輪盤,只用另一隻手就把它們都輸了進去。一個紅點出現在青銅顯示器上。

  “那個地點位於亞特蘭大的中部。”他說,“宴會小馬們還有一艘遊艇嗎?”

  安娜貝絲無助地聳聳肩:“咱們先讓船體保持完整,別出問題,等我們離查爾斯頓更遠些再說吧。伊阿宋和波西會一直控制著海風的!”

  “真是幸福的歡樂時光啊!”

  之前風暴還似乎無窮無盡,但最後,海洋平靜下來,狂風也止息了。

  “雷奧·伐耳迪茲,”海治教練以令人驚奇的溫和口氣說道,“讓我來掌舵吧。你已經駕駛兩個小時了。”

  “兩個小時?”

  “是啊,把船舵交給我吧。”

  “教練?”

  “怎麼了,孩子?”

  “我的手沒法鬆開了。”

  這是千真萬確的。雷奧的手指仿佛已經變成了石頭。他的雙眼因為一直盯著海岸線而乾澀疼痛。雙膝就像棉花糖一樣軟。海治教練成功地把他從舵輪上撬了下來。

  雷奧最後瞥了一眼控制台,聽著範斯塔正呼呼作響,哢嗒哢嗒地進行著狀態報告。雷奧感覺自己忘記了什麼事情。他盯著控制台,努力想要回想,但是想不起來。他的雙眼已經很難聚焦了。“當心魔獸。”他對教練說,“還有要留意那個壞掉的穩定器。還有……”

  “我會搞定的。”海治教練承諾道,“現在,快去休息吧!”

  雷奧疲倦地點點頭。他蹣跚著穿過甲板,走到朋友們身邊。

  波西和伊阿宋正斜靠著桅杆坐在地上,他們的腦袋也筋疲力盡地歪了下來。安娜貝絲和小笛正想讓他們喝點水。

  黑茲爾和弗蘭克正站在他的聽力所及範圍之外,好像正在爭論著什麼事情,他倆都加入了大量的肢體動作:揮舞手臂,頻頻搖頭。雷奧本不應該為這幅場景感到高興,但他內心的一部分的確在竊喜。而另外一部分則因為自己的高興而感到很糟糕。

  當黑茲爾看到雷奧時,爭論忽然就停止了。每個人都聚攏在桅杆周圍。

  弗蘭克陰沉著臉,就好像他正努力嘗試變成一隻鬥牛犬。“沒有被追趕的跡象。”他說。

  “也沒有見到陸地。”黑茲爾說道。她看上去臉色有點綠,不過雷奧不能確定,這是因為戰船的搖晃顛簸,還是因為剛才的爭吵。

  雷奧環視著地平線。四面八方除了一片汪洋再無其他。這本不應該令他驚訝。他花了六個月的時間,造出一艘大船,他知道橫穿大西洋是沒有問題的。不過如今,他們登船歷險,即將航向遠古之地,這一切還是顯得不大真實。雷奧以前從來沒離開過美國本土——除了那次去魁北克的短暫騎龍飛行。現在他們在一片空曠的海洋中央,完全憑藉著自己的力量,航向古羅馬人的“我們的海”,那個全是可怕魔獸和骯髒巨人們的地方。羅馬人也許不會跟著他們過來,但他們同樣也沒法指望任何來自混血營的幫助。

  雷奧拍拍自己的腰,確認他的魔法工具腰帶還在那裡。不過不湊巧的是,這個動作讓他想起了復仇女神涅墨西斯的幸運餅乾,餅乾被他塞在其中一個小包裡。

  “你永遠是個局外人。”女神的聲音仍然在他的腦海裡迴響,“第七個車輪。”

  “忘記她吧,”雷奧對自己說,“把精力集中在你可以修理好的事情上。”

  他轉向安娜貝絲:“你找到想要的那份地圖了嗎?”

  雖然臉色十分蒼白,不過她還是點了點頭。雷奧不禁在想,她在薩姆特堡壘時到底見到了什麼,讓她整個人被這麼嚴重地動搖了。

  “我必須還得研究一下。”她的口氣仿佛想要結束這個話題,“我們離那個座標還有多遠?”

  “全速劃槳的話,大概一小時。”雷奧說,“知道我們到底在找什麼嗎?”

  “不知道。”她承認道,“波西?”

  波西抬起頭來。他那雙綠色的眼睛無精打采的,眼球充血。“海中仙女說喀戎的兄弟們就在那裡,他們會很想聽聽有關亞特蘭大水族館的事情。我不知道她是什麼意思,但是……”他頓了頓,仿佛剛才那段話已經耗盡了他的所有能量,“她也警告我要小心。凱托,水族館裡的那個女神,她是海洋魔獸之母。她也許被困在亞特蘭大,但她仍然可以派她的孩子們來追趕我們。海中仙女說我們得做好準備迎接攻擊。”

  “妙得很。”弗蘭克嘟囔著。

  伊阿宋想要站起身來,但看來這不是個好主意。小笛一把抓住了他,他才沒有摔在地上。結果他只好倚著桅杆又滑坐在地上。

  “我們可以讓戰船浮空嗎?”他問道,“如果我們能飛起來的話……”

  “那可真棒啊。”雷奧說,“只不過範斯塔告訴我,左舷的航空穩定器在戰船傾斜著撞上薩姆特堡壘的碼頭時被壓成了粉末。”

  “我們當時很著急,”安娜貝絲說,“急著去救你。”

  “救我真是一個非常高尚的藉口。”雷奧表示贊同,“我只是說說。要修好它得花上一段時間。在那之前,我們無論去哪兒都不能飛著去。”

  波西活動了一下肩膀,酸痛得臉上抽搐:“對我來說沒關係。海洋挺好的。”

  “別替我們做主。”黑茲爾瞥了一眼已經快要降落到地平線之後的太陽,“我們必須趕快。一天就這樣被耗掉了,而尼克只剩下三天的時間了。”

  “我們能做到的。”雷奧保證。他希望黑茲爾能夠原諒他之前不信任她弟弟的表現(嘿,對雷奧來說,那可是個合情合理的懷疑),但他也不想重新揭開那個傷口,“我們能在三天之內抵達羅馬的——假設,你們知道的,沒有什麼意外發生的話。”

  弗蘭克咕噥著。他看上去就像是仍然在努力把自己變成鬥牛犬的形態。“有什麼好消息嗎?”

  “實際上,真的有,”雷奧說,“根據范斯塔傳來的資訊,我們那個會飛的桌子布福德,在我們停留在查爾斯頓的時候,已經安全返回,所以說那些老鷹並沒有抓走它。不幸的是,它弄丟了你那條褲子。”

  “真見鬼!”弗蘭克咆哮起來,雷奧意識到這種咒駡的侮辱很可能是針對他的。

  毫無疑問弗蘭克本打算還要咒駡更多——更多的“可惡至極”“糟糕透頂”之類——但波西以加倍的咒駡和呻吟打斷了他。

  “這個世界是完全倒了個兒嗎?”他問道。

  伊阿宋把雙手壓在額頭上:“是啊,還在不停旋轉。所有的東西都變成了黃色。那是黃色嗎?”

  安娜貝絲和小笛互相交換了一個關切的眼光。

  “召喚那場風暴真把你們的力量都耗光了。”小笛對兩個男孩說,“你們倆得休息一下。”

  安娜貝絲贊同地點點頭:“弗蘭克,你能幫我們把這兩個傢伙扶到船艙裡嗎?”

  弗蘭克瞥了一眼雷奧,明顯是很不願意讓他與黑茲爾獨處。

  “沒關係的,哥們兒。”雷奧說,“只是不要在下樓的半路上把他們扔下去就好。”

  等其他人全都下到船艙內部之後,黑茲爾和雷奧尷尬地面面相對。只剩下他們兩個人了,還有海治教練,他正在後甲板上哼唱著《寵物小精靈》的主題曲。教練把歌詞改成了“把他們全殺光”,雷奧絕對不想知道這其中的原因。

  歌聲似乎也沒有減輕黑茲爾的暈船狀態。

  “啊——”她傾下身子抱住雙臂。她有著很美的頭髮——金棕色的卷髮,就像肉桂卷一樣。她的頭髮讓雷奧想起了休士頓一家能做出很棒西班牙油炸面圈的店。而這想法讓他感覺到饑腸轆轆。

  “身體別往前傾,也別閉上眼睛,那只會讓噁心的感覺更嚴重。”

  “是嗎?你也暈船嗎?”

  “不是暈船。但汽車會讓我感覺想吐,還有……”

  他停了下來。他剛才想要說的是“和女生們說話也會”,但他覺得這一點還是只有自己知道比較好。

  “汽車?”黑茲爾艱難地站直了身體,“你可以駕駛戰船,騎乘巨龍,但是汽車讓你想吐?”

  “我知道,很奇怪吧?”雷奧聳聳肩,“我在這方面是比較特殊。看那邊,讓你的眼睛盯在地平線上。那是一個固定點。這樣會有所幫助的。”

  黑茲爾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盯著遠方。她的眼睛泛著金色的光芒,就像範斯塔的機械腦袋裡塞著的那些青銅和紅銅的磁片一樣。

  “好一點了嗎?”他問道。

  “可能吧。”她的聲音聽上去只是因為禮貌在硬撐著。她的眼睛仍然看向地平線那邊,但雷奧有種感覺,她正在揣摩他的情緒,考慮著要說點什麼。

  “弗蘭克不是故意要扔下你的。”她說,“他不是那樣的人。他只是有時候笨手笨腳的。”

  “哎呀!”雷奧盡可能模仿著弗蘭克的語氣,“把雷奧扔到一堆敵方士兵裡去了。真該死!”

  黑茲爾壓抑住臉上的笑容。雷奧覺得比起吐出來,還是笑出來比較好。

  “對他寬容點,”黑茲爾說,“你和你的火球讓弗蘭克感到很緊張。”

  “那個傢伙可以變成一頭大象,我會讓他感覺緊張?”

  黑茲爾的眼睛仍然盯著地平線。她看上去沒那麼想吐了。船舵那邊,海治教練仍然還在唱著他那首《寵物小精靈》主題曲。

  “雷奧,”她說,“關於在大鹽湖發生的事情……”

  還是來了,雷奧心想。

  他記得他們與復仇女神涅墨西斯的會面。放在他魔法工具腰帶裡的幸運餅乾開始變得沉重起來。前一天晚上,當他們一路從亞特蘭大飛過來的時候,雷奧躺在他那間艙室裡,思考著他之前把黑茲爾氣到怎樣的程度,也思考著如何才能讓事情回到正軌。

  “很快你就會面臨一個你無法解決的問題,”涅墨西斯說過,“雖然我可以幫助你……但那是有代價的。”

  雷奧之前也曾把那塊幸運餅乾從魔法工具腰帶裡掏出來,放在手指間翻弄著,思索著如果把餅乾打開,到底要付出怎樣的代價。

  或許現在是時候了。

  “我是心甘情願的,”他對黑茲爾說,“我可以用這塊幸運餅乾來找到你的弟弟。”

  黑茲爾看上去不知所措:“什麼?不!我是說……我從沒要求過你做那些事。更不要說在涅墨西斯提到那可怕的代價之後了。我們幾乎不認識對方!”

  雖然雷奧知道她說的是對的,但幾乎不認識對方的說法還是讓他感到受傷。

  “那麼……這不是你打算說的事情?”他問道,“呃,你想要說的是手把手站在大石頭上那件事嗎?因為……”

  “不是!”她迅速地否認了,又做起了慌張時就會做出的用手給臉頰扇風的可愛動作,“不,我只是在想你欺騙了那耳喀索斯的方法,還有那些寧芙……”

  “哦,是啊。”雷奧不自然地瞥瞥自己的胳膊,那個“性感奇才”的假文身還沒有完全消退,“在那時候似乎是一個好主意嘛。”

  “你真是太讓人吃驚了。”黑茲爾說,“我一直在仔細考慮,你到底多像我認識的……”

  “山米,”雷奧猜測道,“我真希望你能告訴我他到底是誰。”

  “他曾經是誰。”黑茲爾糾正道,晚上的空氣很溫暖,但她卻打了個寒戰,“我一直在想……我也許能展示給你看。”

  “你是說照片之類的?”

  “不。這更像是某種發生在我身上的閃回。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發生過了,而我也從沒嘗試過主動讓它發生。但我曾經和弗蘭克一起經歷了一次,所以我在想……”

  黑茲爾將目光牢牢地鎖定在他身上。雷奧開始感覺到戰戰兢兢、緊張不安,就像被注射進了嗎啡一樣。如果這種閃回是弗蘭克曾經和黑茲爾分享過的話……好吧,要麼雷奧一點也不想摻和,要麼他就是完全很想嘗試。他自己都不確定到底是怎麼想的。

  “你提到的這個閃回……”他吞了吞口水,“我們討論的到底是什麼?安全嗎?”

  黑茲爾伸出了她的手:“我不會要求你這麼做的,但我確定這很重要。我們兩個人能遇見絕對不是巧合。如果真的奏效了,或許最終咱倆就能理解彼此是如何關聯的了。”

  雷奧向身後的船舵瞥了一眼。他內心仍然有種些微的懷疑,覺得自己好像忘記了什麼事情,但是海治教練似乎做得很好。頭頂上的天空很晴朗,也沒有任何麻煩到來的跡象。

  再說了,閃回聽上去像是一件很簡短的事情。讓教練再多掌控幾分鐘船舵又不會有什麼問題,不是嗎?

  “好吧。”他的心情緩和下來,“帶我看看。”

  他握住了黑茲爾的手,隨後,整個世界融化了。

第二十二章 跨越時間的歉意

  他們站在一個舊院子裡,這兒像是個修道院。紅磚牆上爬滿了葡萄藤,高大的玉蘭樹從路面上破土而出。太陽火辣辣地直曬下來,空氣濕度大約有百分之二百,甚至比休士頓還悶熱。雷奧聞到了附近有炸魚的味道,他們頭頂的灰色雲層很低,就像老虎皮一樣斑駁。

  這個院子差不多和籃球場一樣大。角落裡有座聖母瑪利亞雕像,在雕像底座上有個漏了氣的足球。

  一側建築物的窗戶都開著。雷奧能看到裡面有人活動的跡象,但卻安靜得可怕。他沒看到空調的蹤跡,這意味著那兒一定超過了上千度。

  “我們在哪兒?”他問。

  “我的母校。”他身邊的黑茲爾說,“聖阿格尼絲有色人種兒童及印第安人學校。”

  “這是個什麼名字?”

  他轉向黑茲爾,接著突然尖叫了起來。她變成了一個靈魂——在蒸騰的空氣中只是個霧狀的輪廓。雷奧朝下看去,發現他自己的身體也已經變得模糊不清。

  他周圍的一切看上去真實存在,堅不可摧,可他卻是幽靈。在被一個幻靈纏身三天之後,這種感覺可不怎麼好。

  在他開口提問之前,房子裡發出了一聲鐘響:不是現代的電子鐘聲,而是那種老式的鐘聲,錘子敲打在金屬上嗡嗡作響。

  “這是在回憶裡面,”黑茲爾說,“沒人看得見我們。看,我們就在這兒。”

  “我們?”

  從每道門裡擁出許多孩子,他們跑進了院子,互相叫嚷推搡著。他們幾乎都是黑人,當中有很少的幾個看起來像是西班牙裔的。孩子們的年齡上至高中學生,下到幼稚園。雷奧能認出這是在過去,因為所有的女孩都穿著裙子和帶扣皮鞋,而男孩們穿著白襯衫和背帶褲。許多孩子戴著騎士帽。一些孩子帶了午餐,多數都沒有帶。他們的衣服都很整潔,但明顯是褪色的舊衣服,有些孩子的褲子上有破洞,鞋跟也快掉下來了。

  有些姑娘開始用舊的晾衣繩玩起了跳繩遊戲,大一點的孩子們來回扔著一個破舊的籃球。還有一些孩子坐在一起吃午餐聊著天。

  沒有人注意到幽靈狀態的黑茲爾和雷奧。

  然後黑茲爾——那個來自過去的黑茲爾——走進了院子。儘管她看起來比現在小兩歲,但雷奧還是立刻就認出了她。她的頭髮用髮髻盤在腦後,金色的眼睛心神不寧地在院子裡掃視著。和院子裡那些穿著白色棉布裙子和花花綠綠印花裙子的女孩子們不同,她穿著一條深色的裙子,這讓她看起來像是在婚禮上穿著喪服。

  她緊緊攥著一個帆布午餐袋,沿著牆邊挪動,像是不想引人注意似的。

  但這不管用。“小女巫!”一個男孩大叫道,然後沖著她走了過來,把她逼到了一個角落。這個男孩大概有十三或者十四歲,但很難確定,因為他又高又壯,明顯是操場上塊頭最大的傢伙。雷奧認為他一定已經留了好幾級。他光著腳丫子,穿著件骯髒的襯衫,顏色和擦油脂的抹布差不多,還有破爛的毛線褲子(在這樣的高溫下,肯定不會舒服到哪兒去)。也許老師們不敢禁止這孩子光著腳,也許他根本就沒有鞋子。

  “那是魯弗斯。”幽靈黑茲爾厭惡地說道。

  “不是吧?他的名字怎麼能叫魯弗斯呢。”(魯弗斯在俚語裡有“鄉巴佬”之意——譯者注)

  “跟我來,”幽靈黑茲爾說著,向發生衝突的地點飄去,雷奧跟著她。他不怎麼喜歡飄浮,但以前他騎過賽格威電動車,感覺有點相似。他很快就控制住了方向感,向前飄去。

  大塊頭魯弗斯“相貌平平”,那張臉就好像被他沒事就往人行道上磕似的。他剪了一個平頭,微型飛機肯定用這腦袋當過著陸跑道。

  魯弗斯掰開她的手:“把午飯給我!”

  過去的黑茲爾沒有反抗。她交出了帆布袋,像是這一幕每天都會發生,習以為常似的。

  一些年紀大點的女孩子圍攏過來看熱鬧。魯弗斯咯咯一笑。“你不會想吃的,”黑茲爾警告他說,“這飯裡可能有毒。”

  “你說得沒錯,”魯弗斯介面道,“這是你那女巫老媽做的飯吧,黑茲爾·列維斯科?”

  “她不是女巫。”黑茲爾低聲說。

  魯弗斯把袋子扔在地上,踩上一腳,準備用光腳丫碾碎袋子裡的食物。“你可以把它拿回去。不過我要一顆鑽石。我聽說你媽可以憑空變出來的。快給我一顆。”

  “我沒有鑽石,”黑茲爾說,“給我走開。”

  魯弗斯掄圓了他的拳頭。雷奧從小在學校和家裡吃盡了苦頭,知道事情將要一發不可收拾。他想要上前幫助黑茲爾,可他只是個幽靈,再說這一切都發生在幾十年前。

  此時另一個孩子跌跌撞撞地沖進院子。

  雷奧倒吸一口冷氣:這個男孩看起來就是他本人。

  “瞧見沒?”幽靈黑茲爾問。

  這個“雷奧”和平時的雷奧一樣高——這表示他挺矮。“雷奧”神情有些緊張,他用手指拍打著褲子,掠過白棉襯衫,又調整了一下他那棕色卷髮上的那頂騎士帽。(說真的,雷奧想,除非是騎士,不然矮個子戴什麼騎士帽呢。)“雷奧”也有平時的雷奧看向鏡子時會露出的那種古靈精怪的笑容,這個表情會讓老師們大喊“你想都別想”,然後把他摁在前排。

  顯然,“雷奧”剛被哪個老師訓斥過,他拿著一頂差生高帽:就是一個硬紙板圓錐帽子,這直截了當地表示了“差生”的意思。雷奧還以為這種東西只有卡通片裡才有。

  他很明白“雷奧”為什麼不戴著它。戴騎士帽已經夠傻,要是再套個圓錐帽的話,看起來大概就像花園裡的小矮人了。

  當“雷奧”出現在現場時,一些孩子往後退了退,還有人互相頂頂胳膊肘然後跑向他這邊,他們在等著一場好戲。

  與此同時,傻瓜魯弗斯還一心想從黑茲爾手裡敲詐鑽石,全然不知“雷奧”的到來。

  “快點,小姑娘,”魯弗斯朝黑茲爾揮舞著拳頭,“快交出來!”

  黑茲爾全身緊貼在牆上。忽然她腳下的地面發出了像是樹枝折斷般的“哢嚓”聲,接著一顆開心果大小的完美鑽石在她的雙腳間閃爍。

  “哈!”魯弗斯瞧見鑽石就大嚷一聲,他準備彎下身去,但黑茲爾尖叫起來,“別,求求你了!”好像她真的關心這個大塊頭傻瓜一樣。

  這時“雷奧”登場了。

  這就來了,雷奧想。也許“雷奧”會使出幾招海治教練那種柔道招式然後英雄救美。

  事實截然相反。“雷奧”拿起了那頂差生高帽放到嘴邊,像拿著個喇叭一樣喊了起來:“卡!”就像個導演在喊停。

  他喊得特別一本正經,嚇得別的孩子都當場定在了那裡。甚至連魯弗斯也直起身子,然後困惑著轉過頭來。

  有個孩子偷笑著輕聲說道:“山米。”

  山米……雷奧哆嗦了起來。真見鬼,這傢伙到底是誰啊!

  山米用手裡的高帽沖魯弗斯一陣猛砸,看起來氣急敗壞。“不對,不對,不對!”他說道,空著的另外一隻手則朝其他看熱鬧的孩子胡亂揮舞著。

  山米轉向黑茲爾,“拉瑪小姐,你的臺詞是……”山米不爽地四下張望,“臺詞本在哪兒!海蒂·拉瑪(好萊塢明星,黑髮美女——譯者注)的臺詞是什麼?”

  “臺詞是‘別,求求你了,你這個壞蛋!’”有個男孩叫道。

  “謝謝!”山米說,“拉瑪小姐,你應該說的是‘別,求求你了,你這個壞蛋!’至於你,克拉克·蓋博先生……”

  此話一出,整個院子都爆發出了笑聲。雷奧依稀記得克拉克·蓋博是個舊時代的男演員,但其他的就不怎麼清楚了。(蓋博是好萊塢性感男影星,演過《亂世佳人》中的白瑞德——譯者注)但顯然,大傻蛋魯弗斯被叫作克拉克·蓋博這一點逗樂了別的孩子。

  “蓋博先生……”

  “不要!”其他女孩叫了起來,“他還是演另一個好萊塢明星加里·庫柏吧!”

  笑聲更響了。魯弗斯看起來快要氣炸了,掄起拳頭想要打人,可他不能揍整個學校的人呀。他討厭被人嘲笑,但是他遲鈍的小腦瓜實在搞不清山米在耍什麼花招。

  雷奧讚賞地點了點頭。山米簡直和他如出一轍,他多年來對付地痞混混用的都是這些招數。

  “那就這樣吧!”山米自顧自地叫道,“庫柏先生,你就念,‘哦,可是鑽石是我的了,水性楊花的小甜心!’然後你就像這樣把鑽石捧起來!”

  “山米,不要!”黑茲爾抗議道,但是山米一把抓過石頭,石頭滑進了口袋裡。

  他又轉向魯弗斯:“我要你有點感情!我要觀眾席上的姑娘們都為了你情迷意亂!小姐們,剛才庫柏先生讓你們心動了嗎?”

  “才沒有。”幾個姑娘答應道。

  “你瞧?”山米叫道,“現在從頭來過!”他用差生高帽喊道,“開拍!”

  魯弗斯終於醒過神來了。他走向山米,嘴裡說著:“山米·伐耳迪茲,我要……”

  這時鈴聲響了。孩子們從大門擁進房子。山米一把將黑茲爾從一群小孩中間拉了出來,那些孩子像領過山米的錢似的,圍住了魯弗斯,簇擁著把他推進了屋子。

  很快,除了幽靈之外,這裡就只剩下山米和黑茲爾兩人了。

  山米撿起黑茲爾一團糟的午餐,用手在帆布袋子上擦了擦,然後把它遞給了黑茲爾,一邊還深深地鞠了個躬,仿佛歸還的是她的王冠。“給你,拉瑪小姐。”

  過去的黑茲爾拿回了她的午飯,她看上去快哭了,但雷奧分不清那是因為如釋重負,還是境遇悲慘,抑或是對山米的欽慕。“山米……魯弗斯會殺了你的。”

  “哈,這要比和我糾纏不清管用多了。”山米把差生高帽放在騎士帽上,然後站得筆直,微微挺起他骨瘦如柴的胸膛。高帽立刻掉了下來。

  黑茲爾笑了:“你真有趣。”

  “噢,謝謝您,拉瑪小姐。”

  “不客氣,水性楊花的小甜心。”

  山米的笑容凝固了。氣氛變得緊張起來,讓人不太舒服。黑茲爾盯著地面。“你不該碰那顆鑽石的,它很危險。”

  “得了吧,”山米說,“對我沒什麼危險!”

  黑茲爾小心地端詳著他,想要確信這一點:“壞事兒會發生的,你不該……”

  “我不會賣掉它的,”山米說,“我保證!我就留著它,當作你的一番好衣。”

  黑茲爾勉強露出了笑容:“我想你的意思是我的一番好意。”

  “就這樣吧!我們該走了,接著要拍下一場戲:海蒂·拉瑪在英語課上快無聊死了。”

  山米像一位紳士那樣伸出了胳膊,但黑茲爾開玩笑地把他推開。“山米,謝謝你那時在場。”

  “拉瑪小姐,我時刻為您效勞!”他朗聲說。他們兩人急匆匆地走回了校舍裡。

  雷奧從沒覺得自己這麼沒有存在感過。也許他這輩子真的變成了幻靈吧,因為他剛才見到的那個孩子才應該是真正的雷奧。他機智又風趣,而且更酷。他對黑茲爾的一番調情,顯然把她的心都偷去了。

  怪不得雷奧和黑茲爾第一次見面時,黑茲爾看他的眼神如此異樣。怪不得她用深情的語氣念過山米的名字。但是雷奧不是山米,就像傻瓜魯弗斯也不是克拉克·蓋博一樣。

  “黑茲爾,”他說,“我,我不……”

  就在這時,校園變成了另一番景象。

  黑茲爾和雷奧仍然是幽靈,但他們現在站在了一片房屋廢墟前,旁邊的排水溝裡野草瘋長。院子裡還有幾棵凋零的香蕉樹。樓梯上有個老式收音機正播放著一首鄉村音樂,而在一邊有遮陰的門廊上,放著一把搖椅,一位纖瘦的老人凝視著地平線。

  “我們這是在哪兒?”黑茲爾問,她身形還是縹緲的霧狀,但聲音裡充滿著警覺,“這段不是我以前的人生!”

  雷奧感覺他那幽靈般的身體變得濃稠起來,更加真實了。這個地方看起來莫名其妙地分外眼熟。

  “這裡是休士頓,”他恍然大悟道,“我認識這街景。這排水溝……這是我媽媽的老房子,她在這裡長大的。霍比機場就在那一頭。”

  “這是你的人生?”黑茲爾說,“我不明白!怎麼會?”

  “我怎麼會知道?”雷奧反問。

  突然那個老人囁嚅著開口了:“啊,黑茲爾……”

  雷奧打了一個激靈。那個老頭的眼睛仍然注視著地平線,他怎麼知道他們在這兒的?

  “我猜我們沒時間了,”老人夢囈般地繼續,“好吧……”

  他沒有對他們說話。

  黑茲爾和雷奧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沒有任何跡象顯示老人看到或聽到了他們。雷奧意識到他是在自言自語。但是為什麼他說出了黑茲爾的名字呢?

  他有著皮革般堅韌的皮膚,捲曲的白髮和粗糙的手,看起來他一輩子都在機械商店裡幹活。老人穿著一件一塵不染的淺黃色襯衣、灰色的寬鬆長褲和吊褲帶,腳上的黑鞋子擦得光亮。

  儘管上了年紀,但他的目光仍然銳利清晰。他安靜地端坐著,看起來非常安詳——甚至有些愉快,像是在自忖:見鬼,我已經活了這麼久了?真酷!

  雷奧相當確信他從未見過這個人。可他為什麼看起來這麼眼熟呢?接著他發現老人在用手指敲打著椅子的扶手,但並非是胡亂為之,他用的是摩斯電碼,就像雷奧的媽媽以前對著他敲打的一樣……而老人敲打的是同一個資訊:我愛你。

  房子的紗門打開了,一個年輕女子走了出來。她穿著牛仔褲和松綠色的罩衫。她剪了短髮,人很標緻,但並不是纖弱的那一類。她的胳膊肌肉發達,雙手也十分有力。就像老人一樣,她的棕色眼睛裡閃爍著愉快的光芒。她的懷裡有個嬰兒,用一張藍色毯子當作繈褓。

  “瞧,寶貝,”她用西班牙語對孩子說,“這是你的曾祖爺爺。曾祖爺爺,你要抱抱他嗎?”

  當雷奧聽見她的聲音時,他哽咽了。

  那是他的媽媽——比他記憶中更年輕,更充滿活力。這就意味著她臂彎裡的孩子是……

  老人綻放出一個大大的笑容。他牙口很好,牙齒和他的頭髮一樣雪白。他的臉因為笑容而皺了起來:“一個男孩!我的寶貝,雷奧!”

  “雷奧?”黑茲爾低聲道,“那是……那是你?曾祖爺爺是什麼?”

  雷奧的舌頭像是打了結。就是曾祖父,他想回答。

  老人把小雷奧抱在懷裡,開心地輕聲笑著,又去撓孩子的下巴——幽靈雷奧終於明白他看見的是什麼了。

  不知何故,黑茲爾的力量重溫了歷史,並在其中找到了連接起他們兩人人生的事件——雷奧的時間線在這裡和黑茲爾的交錯了。

  這個老人……

  “噢——”看起來黑茲爾同樣意識到了他的身份。她的聲音輕不可聞,像是幾欲落淚:“噢,山米,不……”

  “啊,小雷奧,”年過七旬的山米·伐耳迪茲說道,“看來你得當我的替身演員了,嗯?替身演員,我想他們就是這麼說的。替我告訴她。我曾希望我能好好活著,但是……唉!那詛咒不遂人願啊!”

  黑茲爾抽泣起來。“蓋婭……蓋婭告訴我,他在20世紀60年代時死於心臟病。但是現在……這不可能啊……”

  山米·伐耳迪茲還在和嬰孩講話,此時雷奧的媽媽埃斯波蘭薩卻帶著一絲痛苦的笑容注視著這一切,也許是因為她對雷奧的曾祖爺爺說著別人聽不懂的胡話而感到擔心吧。

  “黑茲爾的保姆,那位凱麗達夫人警告過我,”山米悲傷地搖著頭,“她說黑茲爾所遭遇的巨大危險不會發生在我這一生,可我發過誓要保護她。雷奧,替我告訴她,我很抱歉。如果你可以的話,幫幫她。”

  “曾祖爺爺,”埃斯波蘭薩說,“你一定是累了。”

  她伸出手要接回孩子,但老人還想多抱孩子一會兒。看上去小雷奧在老人懷裡感到十分舒適。

  “告訴她,我賣掉了鑽石,我很抱歉。”山米說,“我違背了誓言。當她在阿拉斯加消失的時候……唉,那是多久以前了,我終於動用了那顆鑽石,搬去了一直嚮往的德克薩斯。我開了自己的機械商店,組建了家庭!這樣的生活很幸福,可黑茲爾是對的。鑽石上有詛咒,我再也沒有見到她。”

  “噢,山米,”黑茲爾說,“不,詛咒沒有困住我。我想要回來!但我死了!”

  老人看起來也聽不見她的話。他低頭向嬰兒微笑,在他的臉上親了親:“我祝福你,雷奧,我的頭一個曾孫!我有預感,你是與眾不同的,就像黑茲爾那樣。你不僅僅是一個普通的孩子,對吧?你要為了我活下去,有一天你會見到她的。替我向她問好。”

  “曾祖爺爺。”埃斯波蘭薩向老人堅持道。

  “好了,好了,”山米笑道,“我這老傻瓜在東拉西扯呢!我累了,埃斯波蘭薩。你是對的,但是我很快會安息的。我這一生很幸福。你要把他好好養大啊,我的孫女。”

  場景消逝了。

  雷奧站在阿爾戈二號的甲板上,抓著黑茲爾的手。夕陽西下,船上唯有青銅燈還亮著。黑茲爾的眼淚即將奪眶而出。

  他們剛才所見的實在太多了。他們身下是整片海洋,雷奧現在第一次感覺他們完全在隨波逐流。

  “嗨,黑茲爾·列維斯科。”他聲音嘶啞地說道。

  她的下巴顫抖了一下。她別過臉想要開口說話,但還沒來得及,因為大船突然向一側劇烈傾斜了過去。

  “雷奧!”海治教練沖他大叫。

  范斯塔警報大作,向夜空中噴出火苗。船上響起鈴聲。

  “這些就是你擔心的魔獸嗎?”海治喊道,“它們中的一隻發現我們了!”

第二十三章 遭遇巨蝦蟑螂獸

  雷奧真應該得一頂差生高帽。

  要是他當時思路清晰的話,在離開查爾斯頓港的時候就不該把船的偵察系統從雷達模式調到聲呐模式。他把這給忘了。他的初衷是為了讓船體每隔幾秒發出共振,通過幻影迷霧發出聲波,讓范斯塔向周圍的魔獸發出警告。但這只在某一種環境下起作用:水裡或者空中。

  他被羅馬人搞得一肚子火,緊接著是風暴,後來又是黑茲爾,所以就把船的事徹底拋到了腦後。現在他們的船底下正有一隻魔獸。

  船向右舷傾斜過去。黑茲爾緊緊抓著繩索。海治大喊:“雷奧·伐耳迪茲,哪個按鈕能把魔獸炸掉?掌好舵!”

  雷奧爬上傾斜的甲板,試圖控制住船。他開始沿著甲板一側向舵盤爬去,但當那只魔獸出現時,他嚇得動彈不得。

  那東西有他們這艘船這麼長。在月光中,它看起來像是巨蝦和蟑螂的雜交生物,有著粉紅色的角質外殼,扁平的龍蝦尾巴,數不清的腳起起伏伏,這只魔獸正剮擦著阿爾戈二號的船體。

  它的頭最後出現了——在那巨大而又濕黏的粉紅色鯰魚臉上,有著死氣沉沉的眼睛、穴狀的無牙大嘴,以及從每個鼻孔中生出的一大叢觸手,這大概是雷奧所見過的最噁心的鼻毛了。

  雷奧想起以前週五晚上的大餐,他和媽媽會去休士頓當地的一家海鮮餐廳享用美味。他們會吃大蝦和鯰魚。現在回想起來,這些讓他的胃裡一陣攪動。

  “快點,伐耳迪茲!”海治喊道,“控制好舵盤,這樣我才好去拿我的棒球棍!”

  “棒球棍沒什麼用。”雷奧說,但是他還是盡力向著舵盤前進。

  他的身後,他的朋友們正蹣跚著爬上樓梯。

  波西叫道:“怎麼回事?嗨!巨蝦怪!”

  弗蘭克跑向黑茲爾那一側。她緊緊抓著繩索,仍舊因為過去的閃回片段而頭昏腦漲,但是她打了個手勢表示自己沒事。

  魔獸又開始猛烈撞擊大船,船身發出了吱嘎聲。安娜貝絲、小笛和伊阿宋向右摔倒,差點滾出船外。

  雷奧摸到了舵盤。他的手指飛快地在控制台上穿梭。通過對講系統,範斯塔哢嗒哢嗒地報告了底部船艙滲漏的情況,但是船看起來還沒有沉沒的危險——至少現在沒有。

  雷奧固定好槳,這些槳可以變成長矛,這樣應該可以把怪獸驅趕走了。可是不走運,它們已被撞壞,是巨蝦怪把槳撞彎了。而且這魔獸離船的距離很近,這意味著雷奧不能用投石器,因為這樣阿爾戈二號也會中彈。

  “它怎麼能靠得這麼近?”安娜貝絲大喊,她把自己倚靠在一片護盾上。

  “我不知道!”海治吼道。他環顧四周找他的棒球帽,帽子已經滾過了四分衛的位置。

  “我真蠢!”雷奧自責地說,“我真蠢,蠢透了!我忘了聲呐!”

  船向右邊傾斜得更厲害了。魔獸不是想給他們來個擁抱,就是想徹底弄沉這艘船。

  “聲呐?”海治厲聲說,“我的潘神啊,伐耳迪茲!要是你之前沒有和黑茲爾眼對眼、手牽手那麼久的話……”

  “什麼?”弗蘭克叫起來。

  “不是那樣的!”黑茲爾反駁道。

  “別在意那些了!”小笛說,“伊阿宋,你能召喚些閃電嗎?”

  伊阿宋掙扎著想站起來。“我……”他只能搖搖頭。此前召喚風暴已經讓他筋疲力盡。雷奧估計這可憐的傢伙也許需要充充電。

  “波西!”安娜貝絲說,“你能和那傢伙談談嗎?你知道它是什麼嗎?”

  海神之子搖頭,明顯一臉困惑:“也許它只是對船比較好奇。也許……”

  魔獸的觸角在甲板上來回拍打得如此之快,以至於雷奧都沒有機會把那句“當心”喊出聲來。

  波西被觸手擊中了胸口,直接摔下了樓梯。另一條觸手卷住了小笛的腿,小笛尖叫著被拖向欄杆處。更多的觸手纏上了桅杆,包住弓弩,扯下船上的索具。

  “鼻毛攻擊!”海治抓起他的棒球棍,跳起來攻擊魔獸。但是這對於那些觸手毫無作用。

  伊阿宋抽出了劍,想要救出小笛,但他依舊太虛弱了。他金色的劍鋒雖然輕鬆砍斷了觸手,但又有更多的觸手纏了上來,速度快得讓他招架不及。

  安娜貝絲的匕首出鞘,沖過那片密密麻麻的觸手,一邊避開它們一邊用刀刺向她目力所及的一切目標。弗蘭克張弓搭箭,攻擊魔獸身體的邊緣,一支支箭插進了它外殼的裂縫中。這些箭讓魔獸不太舒服,但僅此而已。它吼叫著搖晃船身,船的桅杆吱嘎作響,眼看就要斷裂了。

  他們需要更多的火力支援,但卻無法使用投石器。他們需要給它沉重一擊,又不能損害到船體。這該如何是好?

  雷奧的目光停在了黑茲爾腳邊的一個補給箱上。

  “黑茲爾!”他喊道,“那個箱子!打開它!”

  黑茲爾遲疑了一下,隨後看到了他所說的箱子。箱子的標籤上寫著:警告,不要打開箱子。

  “快打開!”雷奧又一次大喊,“教練,你來掌舵!帶我們朝魔獸的方向開,不然船就沉了。”

  海治踏著靈巧的山羊蹄子穿過一片觸手,愉快地殺出一條血路來。他跳向舵盤,控制住了船隻。

  “希望你已經想好辦法了!”他喊道。

  “不是什麼好辦法。”雷奧向桅杆跑去。

  魔獸推撞著阿爾戈二號。甲板傾斜成了四十五度角。儘管每個人都盡了力,但觸手實在太多,根本無法徹底消滅,而且它們還能任意伸長。波西還沒有從下面重新出現。其他人則和那些鼻毛展開了殊死搏鬥。

  “弗蘭克!”雷奧一邊跑向黑茲爾一邊喊,“給我們爭取點時間!你能變成鯊魚或者其他什麼魚嗎?”

  弗蘭克環顧周圍,皺起了眉頭。就在這時,一條觸手狠狠砸向了這個大塊頭,把他撞出了船外。

  黑茲爾尖叫起來。她已經打開了補給箱,差點把手中的兩個玻璃小瓶掉到地上。

  雷奧接住了瓶子。每個瓶子都是蘋果大小,瓶子裡的液體是毒藥般的綠色。玻璃瓶身摸起來很暖和。雷奧的胸口快要被愧疚之情撐爆了。他剛才讓弗蘭克分了心,還可能讓他就此喪命。但他沒時間想這些了,他必須拯救這條船。

  “來!”他把一個瓶子遞給黑茲爾,“我們能殺了魔獸——然後救出弗蘭克!”

  他希望自己不是在胡扯。

  通往左舷的這一路與其說是走路,更像是在攀岩,但最後他們還是到達了那裡。

  “這是什麼東西?”黑茲爾小心地拿著她手裡的玻璃瓶,喘著氣問。

  “希臘火!”

  黑茲爾瞪大了眼睛:“你瘋了?這些瓶子要是碎了,整艘船都會被我們燒掉!”

  “對準它的嘴!”雷奧說,“只要把瓶子扔進它的……”

  突然雷奧的身體失控,和黑茲爾擠到了一塊兒,整個世界掉轉了個兒。當他們升上空中時,雷奧才意識到他們是被觸手一起卷了起來。他的胳膊還可以動彈,但能做的也僅僅是握住那瓶希臘火了。黑茲爾在掙扎,她的手臂被卷住無法移動,這意味著他們倆身體中間那個被壓住的瓶子有可能會裂開——這對他們的健康可大大不妙。

  十英尺,二十英尺,三十英尺,他們升得越來越高。雷奧瞥見他的朋友們大喊著攻擊著魔獸的鼻毛,但看起來並無勝算。他看到海治教練想盡一切辦法不讓船沉沒。大海一片漆黑,但在月光下,他看到魔獸附近浮著一個發亮的物體——那可能是昏迷的弗蘭克·張。

  “雷奧,”黑茲爾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我不能……我的胳膊……”

  “黑茲爾!”他說,“你信任我嗎?”

  “才不!”

  “我也是,”雷奧承認道,“但要是這玩意兒把我們扔下去的話,屏住呼吸。無論你怎麼做,一定要試著把瓶子扔到盡可能遠離船的地方。”

  “為什麼……為什麼它要把我們扔下去?”

  雷奧俯視著魔獸的頭。這可能是艱難的一擊,但他別無選擇。他舉起了左手的玻璃瓶,然後用右手抵住觸手,召喚火焰出現在他的手掌中——想集中精神真是夠難的。爆炸發出了一片白光。

  魔獸感覺到了,它的觸手一陣顫抖,在雷奧觸摸之下的皮肉立刻起了水皰。它張開大嘴,痛苦地吼叫著,雷奧趁機把希臘火直接扔進了它的嗓子。

  然後發生了什麼就不太清楚了。雷奧感覺觸手放開了他們,他們掉了下去。雷奧聽到一記沉悶的爆炸聲,然後瞧見這魔獸粉色的身體內閃過一道綠色的光。海水像包著砂紙的磚頭一樣拍向雷奧,然後他就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他緊閉著嘴,儘量不呼吸,但感覺自己正在逐漸失去知覺。

  透過鹹澀的海水,他覺得自己看到了海面上船身的模糊輪廓——一個深色的橢圓形被一圈燒著的綠色日冕包圍,但他分辨不出船本身是否著火了。

  我被一隻大蝦幹掉了,雷奧苦澀地想。至少阿爾戈二號沒事了。我的朋友們沒事了。

  他的視線開始模糊起來,肺部如灼燒般疼。

  就在他將要放棄的時候,一張陌生的臉龐懸在了他的上方——這人看起來像喀戎,他們在混血營的教練。他有著同樣的卷髮,蓬亂的鬍子,以及智慧的雙眼——只不過他的膚色接近青豆,他的長相就像狂野的嬉皮士和父親般的教授的混合體。這人無聲地舉起一把匕首。他的臉上表情冷酷,寫滿了責備,像是在說:現在別亂動,我可不想讓你死得很難看。

  雷奧暈了過去。

  當雷奧醒過來時,他懷疑自己是不是又成了回憶中的幽靈,因為他失重地漂浮著。他的眼前有一片模糊的光。

  “關於時間。”弗蘭克的聲音反復回蕩著,如同他隔著好多層保鮮膜在說話。

  雷奧坐了起來,或者說是向上漂去。他是在水底下一個大約兩個車庫大小的洞裡,頂部覆蓋著會發出磷光的苔蘚,讓整個空間都沐浴在藍綠色的波光中。地面上鋪著一層地毯似的海膽,走在上面肯定不怎麼舒服,所以雷奧很高興他能漂浮著。但他不明白在沒有空氣的狀況下自己怎麼能夠呼吸。

  弗蘭克浮在附近,正處在冥想的狀態中。他那張圓圓的臉上念念有詞,看上去像一個獲得了某種啟示的佛陀,但絲毫不為之感到激動。

  洞的出口被一個巨大的鮑魚殼擋住了,它的表面閃耀著珍珠、玫瑰和綠松石的顏色。如果這裡是牢房的話,那至少它還有道不錯的門。

  “我們在哪兒?”雷奧問,“其他人呢?”

  “其他人?”弗蘭克嘟囔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我以及黑茲爾在這下面。那些半魚半馬的傢伙一小時前帶走了黑茲爾,留下了我和你在一起。”

  弗蘭克的口氣聽上去顯然並不贊成現在這種安排。他看起來沒有受傷,但雷奧發現他的弓和箭袋不見了。雷奧一陣驚慌,摸了摸自己的腰間,他的魔法工具腰帶也沒了。

  “他們搜過我們的身,”弗蘭克說,“拿走了一切可以當作武器的東西。”

  “誰?”雷奧問道,“誰是那些半魚半馬的……”

  “半魚半馬的傢伙,”弗蘭克接過話頭,“他們肯定是在我們掉進海裡的時候抓住我們,把我們拖到了這兒……不管這兒是哪裡。”

  雷奧想起了他暈過去之前看到的情形——留著鬍子的男人,他青豆膚色的臉,以及他的匕首。“那巨蝦怪,還有阿爾戈二號還好嗎?”

  “我不知道,”弗蘭克陰沉地說,“其他人可能有麻煩,或者受傷了,或者……或者更糟。但是我猜,比起朋友,你更關心你的船吧。”

  雷奧覺得他又被海水扇了臉:“你這算什麼蠢話?”

  然後他意識到為何弗蘭克會惱羞成怒:那段閃回。因為魔獸的襲擊又快又急,雷奧差點把這事兒給忘了。對於雷奧和黑茲爾手牽手對視這件事,海治教練還做出過愚蠢的評價。那之後雷奧又害得弗蘭克被撞飛出船。

  突然間雷奧感覺自己無法直視弗蘭克。

  “聽著,哥們兒,我很抱歉讓我們大家捲入這個麻煩。都是我的責任。”他深吸一口氣,鑒於在水下,他竟沒覺得這有什麼不適,“我和黑茲爾牽了手……但這個和你想的並不是一回事。她是在向我展現她的過去,試著找到我和山米之間的聯繫。”

  弗蘭克生氣的表情緩和了一些,取而代之的則是好奇:“她找到……你找到了嗎?”

  “恩,”雷奧說,“好吧,找到那麼一點兒。之後因為巨蝦怪,我們還沒機會好好談談,但是山米是我的曾祖父。”

  他告訴了弗蘭克他們的見聞。當雷奧必須開口解釋這一切的時候,才覺得這真是不可思議。黑茲爾和他的曾祖父關係曖昧,而老人在他還是個嬰兒的時候就去世了。雷奧從沒思考過這些聯繫,但他依稀記得家裡的老人們稱呼他的祖父為小山姆。也就是說老山姆便是山米——雷奧的曾祖父。也許在某個時刻,萜婭·凱麗達——也就是赫拉本人,和山米有過交談,寬慰他並向他揭示了一些未來的事。這意味著雖然當時雷奧還未出生,赫拉就已經規劃好了山米子孫的生活。如果黑茲爾留在了20世紀40年代,如果她嫁給了山米,那麼雷奧就可能成為她的曾孫。

  “好吧,哥們兒,”雷奧說完了這個故事,“我感覺並不怎麼樣。但是我向冥河發誓,這就是我們所看到的東西。”

  弗蘭克的表情和那只魔獸的鯰魚頭有點相像——嘴巴大張,眼睛呆呆地瞪著:“黑茲爾……黑茲爾喜歡你的曾祖父?所以她才喜歡你?”

  “弗蘭克,我知道這挺詭異的。你得相信我。我並不喜歡黑茲爾——不是那種喜歡。”

  弗蘭克擰起了眉頭。“真的?”

  雷奧希望自己沒有臉紅。說實在的,他不知道自己對黑茲爾到底是什麼感覺。她既強大又可愛,而雷奧對這樣的姑娘一直青睞有加。但那段閃回卻讓他的感覺變得大大複雜起來。

  除此之外,他的船還處在危險中。

  我猜,比起朋友,你更關心你的船吧。弗蘭克此前這樣說。

  他沒說錯,不是嗎?雷奧的父親,火神赫菲斯托斯,曾經承認自己並不擅長和有機生命體打交道。而且,沒錯,雷奧也一直覺得和機器相處要比和人相處舒服多了。但他是真的關心他的朋友。小笛和伊阿宋……他認識他們最久,但其他人對他一樣重要,即便弗蘭克也是。他們就像是他的家人。

  問題是,雷奧以前的家庭已經是太久以前的事,他都不記得有家是怎樣一種滋味了。雖然,去年冬天,他成了赫菲斯托斯小屋的高級顧問,但他的大部分時間還是花在造船上。他喜歡他的營員們,他知道如何與他們共事,但是他真的瞭解他們嗎?

  如果雷奧有家人的話,那便是阿爾戈二號上的混血半神英雄們——也許還有海治教練,儘管雷奧可能永遠不會開口承認這點。

  你永遠都將是局外人,復仇女神曾警告他說。但雷奧試著不去想這些。

  “好吧,那麼……”他看看周圍,“我們需要制訂一個計畫。我們是怎麼呼吸的?如果我們在水底下,我們不是應該被巨大的水壓壓扁嗎?”

  弗蘭克聳聳肩:“我猜是那些半魚半馬人的魔法吧。我記得那個綠傢伙用匕首的一端碰了我的頭,然後我就能呼吸了。”

  雷奧研究起了那個鮑貝大門:“你能破壞這門嗎?變成錘頭鯊或者其他什麼的?”

  弗蘭克鬱悶地搖了搖頭:“我的變形術沒用了,不知道為什麼。也許是他們對我施了法術,也有可能是我狀態太差,沒法集中精神。”

  “黑茲爾可能有麻煩,”雷奧說,“我們得想法子從這裡出去。”

  他游到門邊,手沿著鮑貝邊緣摸了一通,但並沒有摸到任何插銷或機關。要打開這門,不是用魔法就是用蠻力——但雷奧哪樣都不擅長。

  “我試過了,”弗蘭克說,“就算我們出去了也是手無寸鐵啊。”

  “嗯……”雷奧握住了雙手,“不一定。”

  他全神貫注,火焰在他的指尖閃爍。一瞬間,雷奧激動萬分,因為他壓根沒指望在水下還能生出火焰。然後他的計畫進展得有點過於順利了。火焰躥上了他的手臂,覆蓋了他的身體,然後他的周身完全被一層薄薄的火焰包圍。他試著呼吸,但只能吸到一陣灼熱。

  “雷奧!”弗蘭克嚇得向後打了個踉蹌,如同從高腳凳上摔下來一樣。他沒去幫雷奧一把,而是緊靠著牆,盡可能地遠離那裡。

  雷奧迫使自己平靜下來,他明白接下來會怎樣。火焰本身並不會傷害他。他集中精力,迫使火焰熄滅,並且數到五。然後他淺淺地呼吸了一口,他又有氧氣了。

  弗蘭克終於不再死死扒住牆了:“你……你沒事吧?”

  “嗯,”雷奧咕噥道,“多謝幫忙。”

  “我……我很抱歉”,弗蘭克看上去又懼又羞,弄得雷奧也不好意思對他發火了,“我……剛才發生了什麼?”

  “很聰明的魔法,”雷奧說,“我們的周圍有一層稀薄的氧氣,就像額外的皮膚一樣,肯定是可以自我再生的。這就是為什麼我們既能呼吸又能保持乾燥。氧氣讓火焰可燃——然而火焰也會讓我窒息。”

  “我真的……”弗蘭克倒吸一口氣,“我真不喜歡你召喚的那些火焰。”他又朝著牆角靠過去。

  雖然雷奧不想這麼做,但他還是忍不住笑了起來:“哥們兒,我不會攻擊你的。”

  “火。”弗蘭克重複道,好像這個詞就解釋了一切。

  雷奧想起黑茲爾說過的話——他的火焰讓弗蘭克緊張。他以前也曾在弗蘭克臉上看到不舒服的神色,但他從未當真過。因為弗蘭克看上去遠遠比雷奧更強大和可怕啊。

  現在他意識到弗蘭克可能有一些與火相關的糟糕體驗。雷奧的母親死于機器商店的大火,而一直以來這都歸咎于雷奧。在他成長的這麼多年裡始終被叫作怪物和縱火犯,因為只要他一生氣就會有東西燃燒起來。

  “我不應該笑的,抱歉。”他誠懇地說,“我媽媽死于火災,我明白對於火焰的恐懼。你……呃,以前發生過什麼嗎?”

  弗蘭克看上去正在斟酌語句:“我的家……我祖母的房子,它焚毀了。但還不止如此……”他盯著地板上的海膽,“安娜貝絲說我可以信任大家,即使是你。”

  “呃,即使是我?”雷奧不知道這話怎麼會突然出現。“哇哦,這評價可挺高的。”

  “我的弱點,”弗蘭克斷斷續續地開口,“有一塊木柴……”

  這時候鮑貝大門轉動著打開了。

  雷奧轉身,發現自己和那個青豆男人面對面,當然他其實不算是個人。現在雷奧能仔細打量他了,這傢伙絕對是他迄今為止見過的最詭異的生物,簡直值得大寫特寫。

  從腰部開始他多少還是有些人樣的——這個纖瘦並袒露胸部的傢伙在腰帶上插著一把匕首,一排貝殼像彈藥帶那樣斜背著穿過胸口。他的皮膚是綠色的,棕色的鬍子蓬亂,略長一些的頭髮則用一片海藻盤到腦後。他的頭上插著一隻龍蝦鉗,不規則地轉動開合著。

  雷奧覺得他看起來並不怎麼像喀戎,要是沒有那些貝殼和龍蝦鉗,反而更像是雷奧的媽媽從前放在工作間裡的海報上的——墨西哥舊時的革命者派其奧·維拉。

  至於腰部以下,就更複雜了。他有藍綠色、馬形狀的前蹄,有點像人馬,但從背後看,他有一條大約十英尺長的魚尾,五彩斑斕,尾翼是V形的。

  現在雷奧明白弗蘭克說的半魚半馬人是怎麼回事了。

  “我是拜多斯,”綠色的男人說,“我要審問弗蘭克·張。”他的聲音沉著鎮定,毫無爭論餘地。

  “你為什麼要抓我們?”雷奧質問,“黑茲爾在哪兒?”

  拜多斯眯起了眼睛,他的表情好像在說:剛才這個渺小的生物在和我說話?“你,雷奧·伐耳迪茲,跟我的兄弟走。”

  “你的兄弟?”

  雷奧發現拜多斯身後出現了一個大塊頭,他的身形大得擋住了整個洞口。

  “對,”拜多斯乾笑一聲,“可別把阿弗洛斯給惹毛了。”

第二十四章 混血魚訓練營

  阿弗洛斯看上去和他的兄弟挺像,除了他皮膚上的藍色多過綠色,還有他的塊頭也超大。他有著《終結者》裡施瓦辛格的腹肌和胳膊,以及方方的、野獸般的腦袋。一把巨劍斜背在他的身後,像是蠻王柯南使用的那種。甚至他的頭髮也更多——那是一大蓬藍黑色的卷髮,非常厚,以至於他的龍蝦鉗號角就要被淹沒了,好像它們正朝著水面奮力遊去似的。

  “所以他們叫你阿弗洛斯?”在他們從洞穴滑行到大路上時,雷奧問,“因為你的爆炸頭?”(爆炸頭在英文裡的發音是阿弗洛——譯者注)

  阿弗洛斯沉下臉來:“你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雷奧快速說道。至少他面對這些魚時沒患臉盲症,能分得清他們,“所以你們這些傢伙到底是什麼?”

  “半人馬魚。”阿弗洛斯說,好像這個問題他已經回答得厭煩了。

  “呃,半什麼?”

  “半人馬魚。我們與喀戎是有一半血緣關係的兄弟。”

  “哦!他是我的一位朋友!”

  阿弗洛斯眯起了眼睛:“那個叫黑茲爾的已經告訴了我們這一點,但是我們會驗明真相的。來。”

  雷奧不喜歡他說驗明真相時的語氣。這讓他聯想到了拷問的刑台和燒得發紅的烙鐵棍。

  他跟著半人馬魚穿過一片巨大的海藻森林。雷奧本可以一頭紮進森林的一邊,然後玩失蹤,但他沒有這麼試。首先,他斷定阿弗洛斯在水中行動的速度要快得多,其次後者可能會切斷魔法,如此一來雷奧就既不能移動,也不能呼吸了。無論是在洞內還是洞外,雷奧都只是俘虜而已。

  此外,雷奧對於身處何處也沒有線索。

  他們在成排的海藻之間漂行,那些海藻足有公寓樓高。黃綠色的植物失重地擺動著,像一列列氦氣球柱子。遠在高處,雷奧看到了一個貌似太陽的白色斑點。

  他猜想他們已經在這兒過了一夜。阿爾戈二號還好嗎?朋友們是撇下他們繼續航行呢,還是在搜尋他們呢?

  雷奧不能確定這裡到底有多深。既然能有植物生長——那說明這裡並不太深,對嗎?儘管如此,他知道自己無法就這麼直接遊上海面。他聽說有人曾因為上浮速度太快,導致血液中形成氮氣泡。雷奧可不想讓血液碳酸化。

  他們向前漂行了大約有半英里。雷奧企圖從阿弗洛斯嘴裡套出他們的目的地,但是半人馬魚背上的那把巨劍讓他把話咽回了肚裡。

  海藻森林終於到了盡頭。雷奧驚訝得倒吸一口冷氣。他們正站在(或者說是“遊在”,一個意思)一座高聳的水下山丘的頂端。在他們腳下,海床上分佈著大片希臘式建築,那是一整個城鎮。

  屋頂鋪滿了珠母貝,花園中則是珊瑚和海葵。小馬魚怪在一大片海藻中吃草。一群獨眼巨人將一個半圓屋頂安放到一座新的神殿上,用藍鯨當起重機。而那些在街道上遊弋、在庭院裡閒逛,在競技場中用三叉戟和劍進行練習的,是為數眾多的男女人魚——貨真價實的半人半魚啊。

  雷奧見識過不少奇聞逸事,但是他總以為人魚是那種蠢蠢的卡通形象,像是藍精靈或是布偶秀裡的那種。

  但這些人魚毫無愚蠢或可愛之處。即使離得非常遠,他們看起來仍然非常兇猛,而且與人類大相徑庭。他們的眼睛發出黃色的光芒,有著鯊魚般的利齒和皮革狀的皮膚,皮膚的顏色從珊瑚紅到墨水黑不等。

  “那是個訓練營,”雷奧意識到,他怯怯地看著阿弗洛斯,“你訓練英雄,就像喀戎那樣是嗎?”

  阿弗洛斯點頭,眼神中閃過一絲驕傲:“所有著名的人魚英雄都是我們訓練出來的,隨便報個名字吧,他們都是我們訓練的。”

  “噢,好,”雷奧說,“比方說……呃,小美人魚?”

  阿弗洛斯皺眉:“那是誰?應該是特裡同、格勞科斯、威斯慕拉和比爾這樣的人!”

  “噢。”雷奧完全不知道這些人是誰,“你訓練過比爾?挺厲害。”

  “那自然!”阿弗洛斯挺起胸膛,“我親自訓練他。他是一位了不起的人魚。”

  “我猜你是教格鬥的。”

  阿弗洛斯帶著慍怒甩開手:“為什麼總有人喜歡以貌取人呢?”

  雷奧瞄了一眼他背上的巨劍:“呃,我也不知道。”

  “我教的是音樂和詩歌!”阿弗洛斯說,“生存技能!家政!這些對於英雄們都很重要。”

  “那是必須的。”雷奧儘量板著臉,憋住不笑出來,“還有縫紉?餅乾烘焙?”

  “對。我很高興你明白這點。如果一會兒我不用宰了你的話,我可以和你分享布朗尼蛋糕的食譜。”阿弗洛斯輕蔑地在他身後做著手勢,“我的兄弟拜多斯教授格鬥。”

  格鬥教練來審訊弗蘭克,而自己得面對一個家政課老師,雷奧不確定這到底是讓他松了口氣,還是在面子上有點掛不住。“那麼,好吧。這裡是訓練營……你們怎麼稱呼它?混血魚訓練營?”

  阿弗洛斯皺著眉:“我希望你是在開玩笑。這裡是……訓練營。”他發出了一串聲呐爆鳴和噝噝聲。

  “我可真傻,”雷奧說,“而且我真的挺想看看那些布朗尼蛋糕的!所以我要怎麼做才能讓你不殺我呢?”

  “和我說說你的情況。”阿弗洛斯答道。

  雷奧猶豫了一下,但並沒有多久。不知何故他覺得自己應該說實話。於是他從頭講起——赫拉是如何成為他的保姆,又如何把他放在火中;他的母親是如何因為蓋婭死去,後者認定雷奧在未來是她的敵人。他說起自己小時候如何在寄養家庭之間輾轉,直到和伊阿宋、小笛一起被帶到混血營。他解釋了七子預言、阿爾戈二號的建造,以及他們前往希臘、要在蓋婭蘇醒之前打敗巨人們的使命。

  在他敘述時,阿弗洛斯從自己的皮帶上扯下一些形狀詭異的金屬錐,雷奧生怕自己說錯了什麼,但阿弗洛斯只是從他的小袋子里拉出一些海草線開始編織。“繼續啊,”他催道,“別停下。”

  等雷奧一一解釋完幻靈希臘人和羅馬人之間的矛盾以及阿爾戈二號在橫穿美國並在查爾斯頓登陸時發生的種種麻煩事之後,阿弗洛斯已經織出了一頂完整的嬰兒小軟帽。

  雷奧等著半人馬魚放好他的東西。阿弗洛斯的龍蝦鉗號角一直在他厚密的頭髮裡游來游去,雷奧得忍住不去撥弄它們。

  “很好,”阿弗洛斯說,“我相信你。”

  “就這樣嗎?”

  “我很善於測謊,但從你嘴裡我並沒有發現假話。你的故事也與黑茲爾·列維斯科告訴我們的一致。”

  “她也……”

  “當然,”阿弗洛斯說,“她沒事。”他把手伸進嘴裡吹了個口哨,在水底下聽上去怪怪的,有點像海豚在尖叫,“我的人很快會把她帶來這兒。你要理解……我們的居所是一個受到保護的秘密。你和你的朋友們在戰船上出現,被凱托的一頭海中魔獸追蹤。所以我們不知道你們到底是站在哪邊的。”

  “船還好嗎?”

  “損壞了,”阿弗洛斯說,“但不算太嚴重。那只海蜈蚣被灌了一嘴的火之後就撤退了,幹得不錯。”

  “謝謝你。海蜈蚣?從沒聽說過。”

  “你挺走運。它們是非常骯髒的生物。凱托一定恨透了你們。總之,當魔獸退回深海時,我們從那傢伙的觸手裡救了你和另外兩人。你的朋友們還在海上搜尋你們,但我們掩蓋了你們的蹤跡。我們必須先確定你們是否構成威脅,否則的話,我們可能要……採取措施。”

  雷奧咽了口唾沫。他很確定所謂的“採取措施”肯定不是再烤幾個布朗尼蛋糕。如果連擁有波塞冬海洋神力的波西也無法查得他們半人半魚營地的所在,那麼這些傢伙的力量一定非常強大,絕不是什麼可以隨便糊弄過去的人魚。“那……我們能走了嗎?”

  “很快,”阿弗洛斯保證道,“我必須和拜多斯確認下。等他和你的朋友甘克的談話結束以後……”

  “是弗蘭克。”

  “弗蘭克。等他們談完,我們會送你們回到船上。而且我們可能有一些忠告要給你們。”

  “忠告?”

  “啊。”阿弗洛斯指指遠處。黑茲爾從海藻森林中出現,護送她的是兩名面貌兇惡的人魚,正露出他們的尖牙並發出嘶叫聲。雷奧覺得黑茲爾可能有危險,但他看到黑茲爾卻是一臉輕鬆,與她的護衛們談笑著,他這才明白原來人魚們是在笑。

  “雷奧!”黑茲爾劃著水朝他遊來,“這地方是不是棒透了?”

  他們被單獨留在山脊上,這說明阿弗洛斯真的信任了他們。在半人馬魚和人魚們前去接弗蘭克的當口,雷奧和黑茲爾就浮在山丘上,凝視著水下營地。

  黑茲爾告訴他,人魚們很快就和她混熟了。阿弗洛斯和拜多斯對她的故事著了迷,因為此前他們從未遇見過冥神普路托的孩子。最重要的是,他們聽過不少關於神馬阿裡翁的傳說,對於黑茲爾竟能與它相處甚歡而感到驚訝不已。

  黑茲爾保證下次會帶著阿裡翁再來拜訪。人魚們在她的胳膊上用防水墨汁寫下了他們的電話號碼,以便保持聯繫。雷奧驚訝極了,都沒想到要問她人魚們如何在大西洋中部保證手機還有信號。

  在黑茲爾滔滔不絕時,她浮起的頭髮像雲朵一樣圍繞在她臉頰的周圍——如同淘金盤中棕色的泥土和閃亮的金沙。她看起來自信滿滿,非常漂亮——和那個害羞緊張、在新奧爾良學校操場上、午餐被打翻在腳邊的小姑娘判若兩人。

  “我們還沒談過那件事,”雷奧不情願地提起這個話題,但他知道眼下是他們唯一獨處的機會了,“我指關於山米的事兒。”

  她臉上的笑容不見了:“我懂……我只是需要時間來完全理解。一想到你和他我就覺得非常奇怪……”

  她根本不需要說完這句話,雷奧十分明白那是什麼滋味。

  “我不知道能不能和弗蘭克解釋這件事,”她補充道,“就是你和我手牽手。”

  她沒有看著雷奧的眼睛。在山谷下,獨眼巨人們為屋頂安裝到位發出喝彩聲。

  “我和他談過了,”雷奧說,“我告訴他我不是想……你懂的。不是想在你倆之間插足。”

  “噢,好吧。”

  她的語氣怎麼聽著有些失望?雷奧不能確定,但他也不想知道。

  “弗蘭克,嗯,他在我召喚火焰的時候看起來好像真的被嚇著了。”雷奧解釋了一番剛才在洞中發生的事。

  黑茲爾看起來也震驚不已。“哦,不。這的確會嚇到他的。”

  她的手伸進牛仔夾克,好像是在檢查內袋裡的什麼東西。她一直穿著那件夾克,或者是這一類的套頭衫,就算外面酷熱難耐也不例外。雷奧以前覺得她這樣做是因為謙遜端莊,或者是這樣的衣服比較適合騎馬,就像騎摩托車穿摩托夾克一樣。現在他開始琢磨起這件事。

  雷奧的腦子飛速運轉著。他記得弗蘭克說到他的弱點是……一塊木柴。為什麼弗蘭克會怕火,而黑茲爾頗能理解這些感受呢?雷奧想起了他在混血營聽過的一些傳聞。出於顯而易見的原因,他留心了很多關於火焰的傳說。現在他想起了一個數月來他從沒認真思考過的故事。

  “有個關於一位英雄的古老傳說,”他回憶道,“他的生命線被系在一根棍子上,而棍子被放在火爐裡,一旦那根木頭被燒掉……”

  黑茲爾的表情陰沉了下來。雷奧知道他發現了真相。

  “這就是弗蘭克的問題所在,”他推測道,“而那塊木柴……”他指著黑茲爾的夾克,“他交給你保管了?”

  “雷奧,別這樣……我不能說這件事。”

  出於機械師的天性,雷奧開始思考那木頭的屬性和海水的腐蝕作用。“在這樣的大海裡木柴沒問題嗎?你周圍的那層空氣是否能保護著它?”

  “它沒事,”黑茲爾說,“木柴沒有濕。而且,它外面裹著好幾層布片和塑膠,還有——”她挫敗地咬住嘴唇,“我不該說這些的!雷奧,我想說的是,如果弗蘭克看起來害怕你或者和你處得不好,希望你能理解……”

  雷奧很慶倖他現在是漂浮著,不然他完全可能因為暈眩而跌倒。他試著從弗蘭克的立場上看,後者的生命是如此脆弱,隨時隨地就有可能被輕易燒毀。要把他的生命線——他的整個命運——交給另一個人,雷奧不禁要想他們之間需要多麼信任才會這樣做。

  弗蘭克顯然選擇了黑茲爾。所以,當他看到雷奧——一個可以憑意志召喚火焰的傢伙——插足他和他女朋友的時候……

  雷奧打了個激靈。難怪弗蘭克不喜歡他。而且突然之間弗蘭克能夠變身為各種動物的能力看起來也不那麼炫酷了——如果聯想到上述結論的話。

  雷奧想起在他七子預言裡最討厭的一句話:世界必將迎來風暴或火焰。一直以來,他都將伊阿宋或者波西視作這個“風暴”——又或者他們兩個都是。而雷奧自己是“火焰”。從來沒有人這麼說過,但是很明顯,雷奧就是那些不能確定的因素之一。如果他做錯了什麼,世界就將會毀滅。不對——是肯定會毀滅。雷奧心想,不知弗蘭克和他的木柴是否也與這句詩有關。雷奧已經犯過不少大錯,他極有可能意外地把弗蘭克·張送進火葬堆。

  “你們在這兒啊!”拜多斯的聲音讓雷奧畏縮了一下。

  拜多斯和阿弗洛斯遊了過來,他們中間正是弗蘭克,他看起來臉色蒼白,不過沒有大礙。弗蘭克仔細端詳著黑茲爾和雷奧,想要從他們的臉上讀出談話的內容。

  “你們可以走了。”拜多斯說,他打開自己的工具袋,將三人被沒收的物品奉還。當魔法工具腰帶物歸原主時,雷奧簡直開心得不能再開心了。

  “告訴波西·傑克遜不要擔心。”阿弗洛斯說,“我們已經知道在亞特蘭大被困海中怪獸的事了。必須有人阻止凱托和福爾庫斯。我們會派出一隊人魚英雄前去打敗他們並救出俘虜。塞勒斯怎麼樣?”

  “比爾也行。”拜多斯回應道。

  “是啊!讓比爾去再好不過了,”阿弗洛斯同意,“無論如何,我們很感謝波西讓我們得知此事。”

  “你應該親口和他說嘛。”雷奧建議道,“我是說,波塞冬之子,以及其他人。”

  但是兩位半人馬魚都鄭重地搖頭。“有時,最好不要和波塞冬那邊的人有過多接觸,”阿弗洛斯說,“我們當然與海神相處友善,但深海神靈們的遊戲規則……很複雜。我們重視自己的獨立性。儘管如此,還是告訴波西我們謝謝他。我們會盡力確保你們橫穿大西洋的安全,保護你們不再受到凱托的騷擾。但是要當心:在那片古老的海域——地中海,還有更大的危險在等待著你們。”

  弗蘭克歎了口氣:“顯而易見。”

  拜多斯拍了拍弗蘭克的肩膀:“你不會有事的,弗蘭克·張。多練習一下如何變成一些海洋生物,變成錦鯉是不錯,但可以再試試僧帽水母。記住我給你示範的,關鍵點在呼吸。”

  弗蘭克看起來尷尬得要命。雷奧咬住嘴唇,堅決不讓自己笑出來。

  “而你,黑茲爾,”阿弗洛斯說,“以後請再來做客吧,記得帶上你的馬!我知道你很擔心你在我們地界之內所度過的夜晚和失去的時間。你很擔心你的兄弟尼克……”

  黑茲爾抓緊了她的騎兵細劍:“他……你知道他在哪兒嗎?”

  阿弗洛斯搖頭:“不完全清楚。但當你接近的時候,你應該能感受到他的存在。不要害怕!如果你想救他,必須要在後天之前到達羅馬。眼下還有時間。你一定要救他。”

  “對,”拜多斯點頭,“他對你的旅途將至關重要。我不太確切,但直覺告訴我這是真的。”

  阿弗洛斯把手擱在雷奧的肩頭:“至於你,雷奧·伐耳迪茲,等你們到羅馬時,記得和黑茲爾還有弗蘭克待在一起。我預見到他們會面臨一些……嗯,技術難關,只有你能夠克服。”

  “技術難關?”雷奧問。

  阿弗洛斯像聽到什麼天大喜訊般地笑了起來:“此外,阿爾戈二號勇敢的領航員,我還有禮物給你。”

  “其實我覺得自己更像是船長,”雷奧道,“或者最高指揮官。”

  “布朗尼蛋糕!”阿弗洛斯說著自豪地把一個老式的野餐籃子推進雷奧懷裡,籃子外層有一圈空氣泡,雷奧覺得這應該可以保證蛋糕不變成一攤海水軟糖泥,“籃子裡還有食譜,訣竅是別加太多黃油!另外我還給了你一封給台伯裡努斯的引薦信,他是台伯河河神。等你們到了羅馬,你的那位朋友——雅典娜之女會用得上它。”

  “安娜貝絲……”雷奧說,“好的,但是為什麼?”

  拜多斯笑了:“她不是正一路跟隨著雅典娜之印嗎?台伯裡努斯能引導她。他是一位古老而驕傲的神,可能有些……難相處,但對於羅馬神靈來說,引薦的書信勝過一切。這信能說服台伯裡努斯幫助她,希望如此。”

  “希望如此。”雷奧重複道。

  拜多斯從他的袋子裡變出三顆小小的粉紅珍珠:“那麼現在,出發吧,混血半神英雄們!祝你們一路順風!”

  他向他們三人各扔去一顆珍珠,立刻就有三個閃光的粉紅色能量氣泡包圍住了他們。

  他們開始在水中上升。雷奧這才有機會琢磨:這算是倉鼠球升降電梯嗎?然後他感受到了加速,並以火箭般的速度向著海面上遙遠且灼目的太陽躥升而去。

第二十五章 揭秘雅典娜之印

  小笛又有新內容可以寫進她的“‘小笛覺得自己是廢物’十大時刻”列表。

  用小短劍和魅惑語來和巨蝦怪戰鬥?好像不太有效。結果魔獸帶著她的三個朋友一起沉入海底,而她卻無力幫忙。

  後來,安娜貝絲、海治教練和桌子布福德忙前忙後,修復船隻以免沉沒。而儘管小笛精疲力竭,但她還是在大海上搜尋失蹤朋友們的蹤跡。伊阿宋也同樣累壞了,他像金色的彼得·潘一樣繞著索具飛來飛去,撲滅第二次爆炸引起的大火。爆炸當時發生在主桅杆上方,照亮了整個天空。

  對於小笛來說,唯一能做的就是緊盯著她的匕首克陶普垂斯,試圖找到雷奧、黑茲爾和弗蘭克的蹤跡。然而唯一出現的圖像卻是她不願意看到的:三輛黑色的越野車從查爾斯頓港出發向北駛去,上面坐滿了羅馬混血半神英雄,蕾娜駕駛著領頭的那輛車,巨鷹則在空中護送著他們。還有,她看到一些閃爍的紫色魂靈乘坐幽靈般的戰車在鄉間出現,並在他們身後集結。車輛沿著I-95公路轟鳴著駛向紐約和混血營。

  小笛屏氣凝神。她看到了一些此前曾經見過的夢魘般的畫面:長著人頭的公牛從水中升起,在一間黑暗的屋子裡,黑色的水正逐漸沒過伊阿宋、波西和她,他們三人正在奮力掙扎。

  她將克陶普垂斯插回刀鞘,心想如果這把匕首曾是海倫唯一的消息來源,那麼在特洛伊戰爭期間,她到底是如何讓自己保持理智的。接著她想起海倫身邊的所有人都被入侵的希臘軍隊屠殺了。也許她根本就沒法保持理智。

  太陽初升,所有人都一宿沒睡。波西搜索了海床,但一無所獲。雖然因為雷奧不在,他們無法對船進行全面修整,但至少阿爾戈二號已經沒有傾覆的危險了。船可以航行,但沒有人提議離開這片海域——在找到失蹤的朋友們之前,他們不能出發。

  小笛和安娜貝絲給混血營發出了一個夢境影像,把在薩姆特堡壘與羅馬人之間發生的事情,告訴給喀戎他們。安娜貝絲解釋了她和蕾娜的談話。小笛重播了她的匕首上關於越野車向北駛去的幻象。在他們的交談期間,和善的喀戎好像頓時老了三十多歲,但他向他們保證會注意營地的安全。泰森、歐拉芮夫人和艾拉安全抵達。如有必要,泰森可以召集一支獨眼巨人的軍隊參與混血營的守衛工作,艾拉和芮秋已經開始對比預言,試圖發現更多未來事態發展的蛛絲馬跡。而對阿爾戈二號船上的七位英雄,喀戎提醒他們要完成任務,然後平安歸來。

  在這一通彩虹女神訊息之後,大家在甲板上陷入沉默,每個人都緊盯著海水,希望會有奇跡發生。

  奇跡姍姍來遲——三個巨大的粉紅氣泡在海面上炸開,並降落到船頭右舷的方向,從裡面噴射出來的是弗蘭克、黑茲爾和雷奧——小笛激動萬分。她如釋重負地叫了起來,然後直接跳進了海裡。

  她到底在想什麼呀!沒有繫繩子,沒有穿救生背心,什麼救生工具都沒穿。但是此刻,她只顧得上高興地劃向雷奧然後吻他的臉頰,這讓雷奧頗為驚訝。

  “想我了嗎?”雷奧樂著說。

  小笛突然埋怨起來:“你們上哪兒去了!你們是怎麼活下來的?”

  “一言難盡,”雷奧身邊有一個野餐籃子浮上了海面,“想來塊布朗尼蛋糕嗎?”

  他們登上船,換上幹衣服(可憐的弗蘭克不得不向伊阿宋借了一條尺碼很小的褲子),之後所有人在後甲板上集合,開了一個慶功早餐會——只有海治教練除外,他抱怨說餐會的氣氛過於熱烈,實在不對他的胃口,還不如去艙底錘平船身上的凹痕呢。當雷奧對他的控制台大驚小怪時,黑茲爾和弗蘭克在一邊說起了半人馬魚以及訓練營的事。

  “不可思議,”伊阿宋說,“這些布朗尼蛋糕真的不錯!”

  “你就得出這麼個結論?”小笛問。

  他看起來很驚訝:“怎麼啦?我聽了故事。半人馬魚、人魚們。還有給台伯河河神的引薦信。我都聽到了嘛。但是這些布朗尼蛋糕……”

  “我懂,”弗蘭克說,他的嘴裡塞滿了蛋糕,“和埃斯特的桃子蜜餞一起吃很不錯。”

  “那玩意兒,”黑茲爾說,“非常噁心。”

  “哥們兒,把罐頭遞給我。”伊阿宋說。

  黑茲爾和小笛交換了一下不爽的神色。這些男生真是讓人受夠了。

  出於自身的情況,波西很想聽聽水下營地的每個細節。他抓住一點不肯放:“他們不想見我?”

  “不是那樣的,”黑茲爾說,“只是因為……海底的政治規則吧,我猜。人魚們是自治一方的。好消息是,他們會關照亞特蘭大的那個水族館,也會在我們橫穿大西洋時保護阿爾戈二號。”

  波西心不在焉地點頭:“但是他們不肯見我?”

  安娜貝絲給了他胳膊一拳。“別這樣,海藻腦袋!我們還有別的事情需要擔心呢。”

  “她說得沒錯,”黑茲爾道,“過了今天,尼克只剩下兩天時間了。半人馬魚說我們必須要救他。不知為何,他是我們行程的關鍵一環。”

  她戒備地環顧四周,似乎是在等待其他人上前與她爭辯。但沒有人這麼做。小笛不禁開始想像尼克·德·安吉洛的感受:被困在一個罐子裡,身邊僅有兩顆石榴籽來維持生命,而且還不知道自己是否可以獲救。這讓小笛更急切地希望抵達羅馬,儘管她有一種可怕的預感,她這是在駛向自己的牢籠——那個充滿了水的黑暗房間。

  “尼克肯定瞭解死亡之門。”小笛說,“黑茲爾,我們會救出他。我們會及時趕到的,對嗎?雷奧?”

  “什麼?”雷奧把視線從控制台上挪開,“哦,對。明天早上我們應該能抵達地中海。之後當天就駛向羅馬,或者用飛的,如果那時我能把穩定器修好的話……”

  伊阿宋臉上的表情仿佛在說布朗尼蛋糕配桃子蜜餞突然不好吃了。“也就是說,我們最後一天才有可能到達羅馬。最多只有24小時來找他。”

  波西盤起腿:“而且這只是問題的一部分。還有雅典娜之印呢。”

  安娜貝絲對於話題突然轉換感到不太高興。她又把手放在了背包上,自從他們離開查爾斯頓港之後,她那個包就沒有離過身。

  她從包裡拿出一個麵包圈直徑大小的青銅薄盤:“這是我在薩姆特堡壘找到的地圖。它……”她突然不說話了,盯著那青銅片光滑的表面。“它是空白的!”

  波西拿過銅盤,仔細檢查正反兩面:“之前不是這樣的嗎?”

  “當然不!我在船艙裡看過它……”安娜貝絲小聲嘀咕著,“那上面肯定是像雅典娜之印的東西。我只能獨自一人觀看。它不會顯示給其他英雄。”

  弗蘭克趕緊向後溜走,好像碟片會爆炸一樣。他鬍子上還有橙汁和蛋糕屑,弄得小笛很想給他一張紙巾擦擦。

  “它上面寫著什麼?”弗蘭克緊張地問,“而且雅典娜之印到底是什麼呀?我還是不明白。”

  安娜貝絲從波西手裡接過碟片。她把它置於陽光下,但它仍舊是空白的。“地圖很難讀懂,但是它在羅馬的台伯河上標記了一下。我想我應該從那裡出發,一路跟隨印記。”

  “也許你能在那兒遇見河神台伯裡努斯,”波西說,“但是印記到底是什麼?”

  “那枚錢幣。”安娜貝絲喃喃地說。

  波西皺眉:“什麼錢幣?”

  安娜貝絲從口袋裡掏出一枚古希臘德拉克馬銀幣:“自從我在中央車站見過我母親之後,我就一直帶著它。這是一枚雅典錢幣。”

  她傳給大家看。每個人都仔細看了一下,這讓小笛莫名想起了上小學時的“展示與講述”活動課。

  “一隻貓頭鷹,”雷奧注意到,“那就解釋得通了。我猜那根枝條是橄欖樹枝,但是這個銘文是什麼?ΑΘΕ——遊戲裡的範圍傷害?”

  “那是希臘語字母阿爾法、西塔、艾普西隆,”安娜貝絲說,“在希臘語中這個詞代表了雅典人的……或者你也可以將它解讀為雅典娜的孩子。這有點像雅典的格言。”

  “就像羅馬人的S.P.Q.R(元老院與羅馬人民)。”小笛推測道。

  安娜貝絲點頭:“無論如何,雅典娜之印是一隻貓頭鷹,就像那一隻一樣。印記會以火焰般的紅色出現。我在夢裡見過它。第二次是在薩姆特堡壘。”

  她描述了在薩姆特堡壘發生的事——蓋婭的聲音,要塞裡的蜘蛛,印記燒掉了它們。小笛能看出來,要談論這些對安娜貝絲來說並不容易。

  波西執起安娜貝絲的手:“當時我應該和你在一起的。”

  “但這就是問題所在,”安娜貝絲說,“沒有人能和我一起。當我到了羅馬,我就不得不獨自上路,不然印記不會出現。我必須跟著它……去到源頭那兒。”

  弗蘭克從雷奧手裡接過錢幣。他端詳著貓頭鷹。“預言裡說,巨人的災星金又白,勝利伴隨痛苦出自編織的監獄。”他抬頭看安娜貝絲,“那裡有什麼……在源頭有什麼東西?”

  沒等安娜貝絲回答,伊阿宋先開口了。

  “一尊雕像,”他說,“雅典娜的雕像。至少……這是我的猜測。”

  小笛皺起眉頭:“你之前說你不知道的。”

  “我現在也不知道。但是這件事想得越多,就……只有一件工藝品可以與傳說掛上鉤。”他轉向安娜貝絲,“對不起。我應該早點把我的聽聞一五一十都告訴你的。但老實說,之前我很害怕。如果傳說是真的……”

  “我明白,”安娜貝絲說,“我自己發現了,伊阿宋。我不怪你。但是如果希臘和羅馬人可以齊心協力拯救雕像……你不明白嗎?這可以修補我們的裂痕。”

  “等等,”波西做了一個暫停的手勢,“什麼雕像?”

  安娜貝絲拿回錢幣滑進口袋裡。“雅典娜·帕台農,”她說,“有史以來最為著名的希臘雕像。它有四十英尺高,周身包裹著象牙和黃金,矗立在雅典帕台農神廟的中心。”

  船沉默地航行著,只有波浪拍打著船身時發出的聲響。

  “好吧,我來提問,”雷奧最後打破了沉默,“它怎麼了?”

  “它失蹤了。”安娜貝絲說。

  雷奧雙眉緊蹙:“它是帕台農神廟正中一尊四十英尺高的雕像,怎麼能就這麼憑空消失了呢?”

  “問得好,”安娜貝絲說,“這是歷史上最大的疑團之一。有些人認為,因為雕像上有黃金,因此它被熔化了,或是被入侵者毀壞,因為雅典曾經數次遭到侵略者洗劫。還有一些說法是雕像被奪走了。”

  “被羅馬人奪走了,”伊阿宋介面道,“至少,這也是一個說法,而且和我在朱庇特營地聽到的傳說相吻合。為了打擊希臘人的士氣,羅馬人在佔領雅典城時用馬車運走了雅典娜·帕台農雕像。他們將它藏在羅馬城的一個地下神龕內。羅馬的混血半神英雄們發誓說,它將永無重見天日的可能。實際上他們偷走了雅典娜,這樣她就再也不能成為希臘軍隊的象徵了。她搖身一變成了羅馬智慧女神密涅瓦,這位女神可要比雅典娜順服許多。”

  “從那時起,雅典娜的孩子們就開始搜尋這尊雕像,”安娜貝絲說,“絕大多數人並不知道這則傳說,但每個時代都有少數人被女神選中。他們被賜予一枚錢幣,就像我的這枚一樣。他們跟隨著雅典娜之印……這種魔法印記將他們與雕像聯繫起來……女神寄望于他們能找到雅典娜·帕台農的安身之所,並把雕像帶回來。”

  小笛頗為詫異地看著安娜貝絲和伊阿宋兩人。他倆交談起來就像一個團隊,既無敵意也無責備。但兩人此前從未真正信任過對方,小笛與他們都十分親近,她能確信這點。但如今……如果他們能夠如此平靜地討論這麼重大的話題,討論希臘與羅馬人互相憎恨的根源,那麼也許兩個營地間仍有修好的希望。

  從波西驚訝的表情來看,他也抱有同樣想法:“那麼,如果我們——我是指你——找到了雕像,我們該怎麼辦呢?我們根本就挪不動它吧?”

  “我也不確定,”安娜貝絲說,“但是如果我們能設法拯救它,那這雕像便可以團結兩個營地。而且也許……也許雕像有什麼力量可以幫助我們對抗巨人們。”

  小笛帶著一絲敬畏看著安娜貝絲,她這才開始理解她的朋友必須肩負的巨大責任,而且安娜貝絲必須獨自完成。

  “這可以改變一切,”小笛說,“它能終結數千年來的敵意,也可能是打敗蓋婭的關鍵所在。但是如果我們不能幫你的話……”

  她沒有說完,但問題顯而易見了:要拯救雕像,這可能嗎?

  安娜貝絲挺起了胸膛。小笛知道她心裡肯定害怕,但她掩蓋得很好。

  “我一定要成功,”安娜貝絲直截了當地說,“這個險值得冒。”

  黑茲爾焦慮地用手卷著發梢:“你要用自己的性命獨自冒險,我不太喜歡這個主意,但你是對的。重新找回金色鷹徽對於羅馬軍團意味著什麼,這我們都看到了。所以,如果這尊雕像是有史以來最有力量的雅典娜的象徵……”

  “那可真是牛極了。”雷奧說。

  黑茲爾皺眉:“這不是我想說的重點,但沒錯。”

  “但是……”波西再次抓起安娜貝絲的手,“此前沒有雅典娜的孩子找到過它。安娜貝絲,那底下有什麼?是誰在看守?如果和蜘蛛有關的話……”

  “勝利伴隨痛苦出自編織的監獄。”弗蘭克回憶道,“織物,像網那樣的?”

  安娜貝絲的臉色變得像紙一樣慘白。小笛猜想安娜貝絲知道等待著她的是什麼……或者是她已經在腦中浮現出了這一情景。她試圖讓自己從又驚又懼的狀態中平靜下來。

  “等我們到了羅馬,我們會解決那些問題的。”小笛暗示道,她在聲音中使用了一點魅惑語來緩解她朋友的緊張情緒,“會有辦法的。安娜貝絲一樣會牛極了。你們等著瞧。”

  “對,”波西說,“我早就學到了一點:千萬別和安娜貝絲對著幹。”

  安娜貝絲感激地看著他倆。

  其他人的早餐只吃了一半,顯然他們心裡也不好受,但雷奧有辦法讓大家精神一振。他按下按鈕,一股蒸汽從範斯塔口中噴薄而出,嚇得每個人都跳了起來。

  “好啦!”他說,“士氣動員會不錯,但在我們抵達地中海之前,這艘船上還有一大堆問題等著修復呢。請向最高指揮官雷奧報告你們各自喜歡的雜活!”

  小笛和伊阿宋負責清理下甲板,被魔獸襲擊後那裡真是一團糟。重新整理醫務室、給貯藏區封艙,這些就花費了將近一天時間,但是小笛並不在意。首先因為她是和伊阿宋在一起,其次,昨晚的爆炸讓小笛下意識地對希臘火感到畏懼,她可不希望半夜會有什麼沒放好的小瓶子從走廊上滾過。

  在他們修整馬廄時,小笛想到那一晚安娜貝絲和波西意外地在這兒獨處。小笛真希望她能整夜都和伊阿宋說說話,就這麼蜷坐在馬廄地板上,和他在一起。為什麼他們就不能打破規矩呢?但是伊阿宋不喜歡這樣。他天生就是要當領袖、要做表率的。對他而言要打破規矩並不容易。

  蕾娜無疑非常敬佩他。小笛也是——至少在大部分時候。

  上一次她說服他幹點出格的事還要追溯到在荒野中學的時候,他們夜裡偷偷溜上屋頂看流星雨,也是在那時,他們第一次接吻。

  不幸的是,這回憶只是幻影迷霧的詭計,是赫拉植入她腦中的魔法謊言。如今小笛和伊阿宋在現實中的確是在一起了,可他們的關係只是建立在鏡花水月中。如果小笛想和真正的伊阿宋在晚上偷偷溜出門,他還會願意嗎?

  她把乾草掃成一堆堆,伊阿宋則修好了馬廄一扇損壞的門。玻璃地板因為底下的海洋而熠熠生輝——那片綠色交織著光影,一望無際也深不見底。小笛不敢細看,生怕下面有魔獸窺視的臉,或是她祖父故事裡的那些水中食人族,但是那裡只有一群鯡魚偶然遊過。

  當她看到伊阿宋工作時,不禁欽佩起他的能力,他總能輕而易舉地把每份工作幹好,不管是修理大門還是給馬鞍上油。這不僅僅是因為他有強壯的胳膊和靈巧的手——儘管小笛也喜歡這些——而是他幹起活來是如此的樂觀自信。他把該幹的工作都幹了,毫無怨言。儘管他昨晚沒睡,現在肯定累得快趴下了,可他還是保持著幽默感。小笛不怨蕾娜對他一見鍾情。一旦涉及工作和職責,伊阿宋骨子裡就是個羅馬人。

  小笛想到了她母親在查爾斯頓的茶會。小笛想知道女神一年前對蕾娜說了什麼,為何之後蕾娜對待伊阿宋的態度發生了改變。阿芙洛狄忒到底是鼓勵她與伊阿宋交往,還是打擊了她呢?

  小笛不能肯定,但她多希望母親壓根就沒有來過查爾斯頓。普通人家的母親就已經夠尷尬的了,更何況這位母親可是魅力之神,還邀請你的朋友過來喝茶聊男人——簡直讓人無地自容。

  阿芙洛狄忒把注意力集中在安娜貝絲和黑茲爾身上,這一直讓小笛不自在。當她母親開始關注某人的感情生活時,一般來說這是個壞兆頭。麻煩已經在路上了。或者就像阿芙洛狄忒說的那樣,一波三折。

  但同樣,她母親對她的不上心也讓小笛暗地裡覺得很受傷。阿芙洛狄忒幾乎沒有看過她,關於伊阿宋她隻字不提,她也完全沒有費神解釋她與蕾娜的談話。就好像是阿芙洛狄忒不再覺得小笛有趣了。小笛已經有了男友,所以現在輪到她自己讓事情運轉起來,而他母親則關注起了別的新緋聞,就好像她要扔掉一本舊畫報一樣。

  你們可都是極好的故事啊。阿芙洛狄忒曾這麼說過。我是說,極好的姑娘。

  小笛不喜歡那樣,但是她曾想過:好吧。我不想變成一個故事,我要的是幸福平和的生活和體貼溫柔的男友。

  可如何讓男女關係發展起來,這她懂得並不多。此前她被認為是專家,還是阿芙洛狄忒小屋的高級顧問。混血營的其他營員還一直前來向她取經。小笛一向盡其所能,可對自己的男朋友,她卻是毫無頭緒。她經常時不時告誡自己,要多注意伊阿宋的表情、狀態和即興的言語。為什麼談戀愛就非得這麼困難呢?為什麼就不能是“王子和公主從此幸福地生活下去了呢”?

  “你在想什麼?”伊阿宋問道。

  小笛意識到自己的臉色一定很難看。在艙門的倒影中,她看上去像剛吞了一勺子的鹽。

  “沒什麼,”她說,“我是說……有很多事情,一下子都湧上了心頭。”

  伊阿宋笑了。在他笑的時候,嘴唇上的疤痕幾乎看不見。考慮到他此前經歷過的那些事,他還能保持這樣的好心情真是讓人覺得不可思議。

  “總會有辦法的,”他保證說,“你自己就是這麼說的。”

  “是啊,”小笛同意道,“但那只是我用來安慰安娜貝絲的話。”

  伊阿宋聳聳肩:“但是這話不假。我們就快要到遠古之地了,羅馬人被甩在了後面。”

  “但是他們正在前往混血營的路上,要去襲擊我們的朋友們。”

  伊阿宋猶豫了一下,對此他也樂觀不起來:“喀戎會想辦法拖住他們的。羅馬人可能要花上好幾個星期才能找到營地的確切位置,然後才能策劃進攻。而且蕾娜會盡她所能延緩事態進展,她還是我們這邊的。我知道她是。”

  “你信任她。”小笛的聲音聽上去空落落的,她自己也發現了。

  “聽我說,小笛。我告訴過你,你沒必要去嫉妒。”

  “她漂亮,又有力量,而且是典型的……羅馬人。”

  伊阿宋放下他的錘子。他拉起她的手,這讓小笛的胳膊打了個激靈。小笛的父親曾帶她去太平洋水族館看電鰻。他告訴她電鰻會用脈衝電流讓獵物受驚並全身麻痹。每當伊阿宋看著她或是碰她的手時,小笛的感覺也如出一轍。

  “你既漂亮,又有力量,”他所說,“我不要你變成羅馬人,我希望你就是小笛。而且,我們是一個團隊,你和我兩個人。”

  她想相信他。他們真真實實地在一起已經有個把月了。可儘管如此,她仍然無法將自己的疑慮棄之腦後,這不比讓伊阿宋去掉他前臂上的S.P.Q.R文身更容易。

  在他們上方,船上的鈴聲響起,開飯了。

  伊阿宋笑笑:“我們最好趕緊過去,我可不想讓海治教練在咱們的脖子上系鈴鐺。”

  小笛顫抖了一下。波西和安娜貝絲鬧出通宵未歸那件事後,海治教練就威脅說要這麼幹,這樣他就能知道誰在晚上偷偷溜出去了。

  “好,”她不無遺憾地說,她看著腳下的玻璃底板,“我覺得我們是應該吃頓晚餐,然後好好睡一覺。”

第二十六章 大力神的難題

  第二天小笛是被不尋常的汽笛聲吵醒的——實際上,這聲巨響直接讓她從床上跳了起來。

  她思忖這是不是雷奧搞的又一個惡作劇,但汽笛再次發出了隆隆聲,聽上去有數百碼之遙——也就是說來自另一艘船。

  她急忙披上衣服。等抵達甲板時,其他人已經到了——大家看起來都是倉促收拾的,除了海治教練,他還在值夜班。

  弗蘭克那件溫哥華冬奧會標誌衫翻在外面;波西穿著睡褲和青銅護胸甲,這倒是不錯的個性化裝扮;黑茲爾的頭髮歪在一邊,好像剛從一場颶風裡走出來;雷奧則不小心讓自己著了火,他的T恤衫燒焦了,胳膊還在冒煙。

  距離港口大約一百碼處,有一艘巨大的遊輪經過。十五或十六層的露臺上,遊客們正朝他們揮手。一些人笑著拍照留影。對於看到一艘古希臘三層劃槳戰船,好像沒有人感到驚訝。可能是幻影迷霧讓它看起來像一艘漁船,或者遊客們透過阿爾戈二號看到了一處景點。

  遊輪又拉響了汽笛,連阿爾戈二號都有震感。

  海治教練捂住了耳朵:“他們非得這麼響嗎?”

  “他們就是想打招呼。”弗蘭克推測道。

  “什麼?”黑茲爾大聲回應。

  遊輪貼著他們駛過,向大海駛去。遊客們還在揮手。如果他們看到阿爾戈二號上只有一群穿著盔甲和睡衣,並且半睡半醒的小孩,還有一個長著山羊腿的男人,這麼詭異的情景他們肯定不會洩露出去的。

  “再見!”雷奧喊道,舉起了他那只冒煙的手。

  “我能用投石器嗎?”海治問。

  “不行。”雷奧勉強笑道。

  黑茲爾擦了擦眼睛,望向波光粼粼的綠色海水:“那裡是……哦……哇哦。”

  小笛隨著她的目光看去,也不由得屏住了呼吸。現在沒有遊客阻擋他們的視線,她看到在北方不到一英里的地方,有一座山在海中拔起。小笛以前也見過不少讓人印象深刻的懸崖峭壁。她曾駕車沿著加州海岸在一號公路行駛。她甚至還和伊阿宋一起掉下科羅拉多大峽谷,又從底下飛上空中。但是那些景色都無法與這塊直插天際的拳狀巨岩相比擬,它閃耀著令人炫目的白色光芒。

  在山的一邊,石灰岩的峭壁幾乎是完全垂直的,小笛估摸著,岩石大約會深入到水下一千英尺的地方。而另一邊,山岩有梯狀斜坡,佈滿了綠色植物,整座山讓小笛想起了巨大的獅身人面像——它有著巨大的白色頭部和胸口,背上披著一件綠斗篷,經過千年時間已經磨損了很多。

  “這是直布羅陀岩,”安娜貝絲敬畏地說,“位於西班牙的一端。而那裡——”她指向南方一片更遙遠的紅色與赭色丘陵,“那肯定是非洲。我們正位於地中海的入口。”

  這個早晨陽光和煦,但小笛卻在發抖。除了這片一望無垠的海水外,她還感覺自己正面對著一個不可逾越的障礙。一旦進入了地中海——“我們的海”——那他們就算是進入了古代地界。如果傳說是真的話,那他們的旅途將會比此前危險十倍。

  “現在怎麼辦?”她問,“我們就這麼把船開進去?”

  “幹嗎不?”雷奧說,“這是條大航道,一直都有船隻進出。”

  以前可沒有載滿混血半神的三層劃槳戰船。小笛想。

  安娜貝絲凝視著直布羅陀岩。小笛看到她臉上露出了沉思的表情,這通常表示她陷入了麻煩。

  “從前,”安娜貝絲說,“它們被稱為赫拉克勒斯之柱。這塊岩石是一根柱子,而另一根柱子是指一座非洲的山,但沒人知道是哪座。”

  “希臘英雄、大力神赫拉克勒斯?”波西皺眉,“這傢伙真有點像古希臘的星巴克咖啡店。不管你到哪兒都能看到他。”

  一聲雷鳴般的巨響讓阿爾戈二號搖晃起來,儘管小笛此時不確定它是從哪裡傳來的。她沒有看見任何其他船隻,天空也依然澄澈。

  安娜貝絲依然把注意力集中在白色的岩石上,仿佛在等待雅典娜之印現身燃燒。“對希臘人來說,赫拉克勒斯之柱代表了他們已知世界的盡頭。而羅馬人說石柱上刻有拉丁文的警告……”

  “Non plus ultra.”波西介面。

  安娜貝絲一臉驚訝:“沒錯。這句拉丁文的意思是‘此處之外,再無一物’。你怎麼知道的?”

  波西點頭:“因為我正看著那些字呢。”

  他們的正前方,在海峽的正中,有一處島嶼在遠處反射著微光。小笛確信,以前這裡絕對沒有島嶼。那是一座山巒起伏的小島,覆蓋著森林,海岸鑲嵌著白色沙灘。這與直布羅陀岩相比自然不值一提,但島嶼的前方,離岸一百碼的水中矗立著兩根白色的希臘柱,和阿爾戈二號的桅杆一樣高。在兩根立柱之間,海水下閃爍著銀色的巨大字眼,這可能是幻象,也可能是被鑲在沙中的字母:NON PLUS ULTRA。

  “各位,我要不要掉轉船頭?”雷奧緊張地問,“或者……”

  沒人回答他——這可能是因為大家像小笛一樣都注意到了站在海灘上的一個物體。當船接近立柱的時候,小笛瞧見一個穿紫色長袍的黑髮男子,他雙手抱胸,專心致志地看著他們的船,好似他正在等他們。離得這麼遠,小笛無法進一步辨認那人的樣子,但是從他的姿勢來看,他並不開心。

  弗蘭克倒吸一口冷氣:“他該不會是?”

  “赫拉克勒斯,”伊阿宋說,“有史以來最強大的混血半神英雄。”

  現在阿爾戈二號距離立柱只有一百多碼了。

  “給我個決定,”雷奧急促地說,“我可以掉頭,或者起飛。穩定器現在可以用了。但是我要馬上知道你們的決定。”

  “我們必須往前開。”安娜貝絲說,“我想他一直在守護這片海峽。如果那真是赫拉克勒斯,無論是把船開走還是飛走都毫無益處。他會想和我們談談的。”

  小笛克制住自己使用魅惑語的衝動。她想沖著雷奧大叫:快飛!帶我們離開這兒!不幸的是她有種預感,安娜貝絲是對的。如果他們想要進入地中海,那麼這次會面在所難免。

  “赫拉克勒斯不是站在我們這邊的嗎?”她充滿希望地問,“我是說……他是我們的人,對嗎?”

  伊阿宋皺眉:“他曾經是宙斯的兒子之一,但當他死後就成了神。和神打交道時你不能打包票。”

  小笛記得他們在堪薩斯州與酒神巴克斯的會面,他也曾是混血半神。他可沒幫上什麼忙。

  “棒極了,”波西說,“我們七個對赫拉克勒斯一個。”

  “還有一個半羊人!”海治補充道,“我們能贏。”

  “我有個靠譜一點的主意,”安娜貝絲說,“我們先派使節上岸。一個小隊——只要一個人,最多兩個人。試著和他談談。”

  “我去,”伊阿宋說,“他是宙斯之子,我是朱庇特之子,也許他能對我友好一些。”

  “他也有可能會恨你,”波西建議道,“同父異母的兄弟不是總能處得好。”

  伊阿宋沉下臉:“謝謝你啊,樂觀先生。”

  “但值得一試,”安娜貝絲說,“至少伊阿宋和赫拉克勒斯會有一些共同點。我們還需要我們中最棒的外交官,擅長言語的人。”

  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小笛身上。

  她真想尖叫一聲,跳到一邊。極糟糕的預感灼燒著她的五臟六腑。但如果伊阿宋要上岸,那她肯定要和他一起去。也許這位有巨大力量的神靈最後能幫上忙。他們總得往好的一面想,不是嗎?

  “好吧,”她說,“先讓我去換一下衣服。”

  當雷奧在立柱之間把阿爾戈二號固定好後,伊阿宋便召喚了風,送他和小笛到岸上。

  那個紫衣男人正等著他們。

  小笛聽說過無數個關於赫拉克勒斯的故事,她還看過幾部電影和動畫片,不過都不怎麼樣。放在昨天,要是讓她想起赫拉克勒斯,她肯定只會轉轉眼珠,想像一個三十多歲、頭髮挺多的傢伙,他的胸部豐滿過頭,臉上留著嬉皮士那樣的邋遢鬍子,頭上裹著塊獅子皮,手裡拿著大棒子,活脫脫一個野人形象。她覺得他聞上去肯定很可怕,老是打嗝撓癢,說話的聲音像野豬在哼哼。

  她可沒料到他會是這樣。

  他的光腳上都是白沙,他的長袍使他看上去像個牧師,但是小笛不知道哪種神職人員穿紫色。紅衣主教?大主教?而且紫色是否代表了他更像羅馬版的赫拉克勒斯呢?他的鬍子亂得很時髦,就像小笛的爸爸和他的那些演員朋友們——仿佛在說,我碰巧兩天沒刮鬍子,可我看起來還是這麼帥。

  他身材很好,沒有過分壯實。他黑檀木般的黑髮剪成了羅馬式的短髮。他有著和伊阿宋一樣藍得驚人的眼睛,但他的皮膚是銅色,好像他一直都躺在日光浴床上一樣。而最讓人震驚的一點是:他看上去大約才20歲,不會更大了。他可能有點兒粗獷美,但絕對不是什麼穴居野人。

  他的確有一根棍子,躺在他腳邊的沙灘上,但這可不僅僅是根大尺寸棒球棍——它是桃花心木的圓棍,表面拋光,足有五英尺長,還鑲著青銅,有皮革把手。海治教練要是瞧見肯定會嫉妒的。

  伊阿宋和小笛在浪花邊緣著陸了。他們緩慢地前進,注意不要做出任何具有威脅性的舉動。赫拉克勒斯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們,好像他們是他以前從未注意過的某種海鳥。

  “你好。”小笛說。這總會是個好的開頭。

  “有什麼事嗎?”赫拉克勒斯說。他的聲音低沉但輕鬆,非常的現代,聽起來他是在高中的衣帽間裡和他們打招呼。

  “呃,沒什麼事,”小笛畏縮了一下,“好吧,其實還是有一些事的。我叫小笛。這位是伊阿宋。我們……”

  “你的獅子皮在哪兒?”伊阿宋打斷了她的話。

  小笛想用胳膊肘戳他,但看起來赫拉克勒斯覺得不是被冒犯而是被逗笑了。

  “這兒超過九十度,”他說,“我幹嗎要穿獅子皮呢?你會穿著皮草站在沙灘上嗎?”

  “我想這說得通,”伊阿宋聽起來有點失望,“因為在圖畫裡你總是穿著獅子皮。”

  赫拉克勒斯責難地瞪著天空,好像他想與他的父親宙斯談談:“別相信你聽說的任何我的事。出名可沒你想的這麼有趣。”

  “和我說說吧。”小笛歎了口氣。

  赫拉克勒斯的藍眼睛轉向她:“你很出名嗎?”

  “我爸爸……他演了很多電影。”

  赫拉克勒斯咆哮起來:“別一開始就和我談電影。奧林匹斯諸神在上,這些電影就沒演過一件正確的事兒。關於我的電影裡,你看過哪部裡面的‘我’長得像真正的我?”

  小笛不得不承認他是對的:“所以我驚訝你這麼年輕。”

  “哈!都是永生不死的緣故。但是也沒錯,因為我死的時候並不算老,用現代標準來看是這樣。在作為英雄的年月裡我幹了不少事……其實是有點多了。”他的目光移到了伊阿宋身上,“你也同樣是宙斯之子,嗯?”

  “是朱庇特。”伊阿宋說。

  “沒什麼區別,”赫拉克勒斯抱怨道,“哪個版本的老爹都煩人。我嗎?我以前被稱為赫拉克勒斯,後來羅馬人又叫我海格力斯。但我並沒有改變多少,儘管後來思考這個問題讓我患上了偏頭痛……”

  他左邊的臉抽搐了起來。他的袍子閃起光來,瞬間變成了白色,然後又變回了紫色。

  “不管怎樣,”赫拉克勒斯說,“如果你是朱庇特之子,那你可能會懂。希臘神格和羅馬神格的轉換帶來了很多壓力,而且永無止境,最後會讓人崩潰。”

  他轉向小笛。她感覺如坐針氈。他眼中混合著悲傷和黑暗,看起來並不完全保持著理智,並且絕對不安全。

  “至於你,我親愛的,”赫拉克勒斯說,“要當心。宙斯的兒子們可是非常的……算了,不要在意。”

  小笛不知道他是什麼意思。突然之間她想盡可能離這位神祇越遠越好,但表面上她極力維持著鎮定和禮貌。

  “那麼,赫拉克勒斯大人,”她說,“我們正在完成一項任務。我們希望能獲得進入地中海的許可。”

  赫拉克勒斯聳聳肩:“所以我才在這兒。在我死後,老爹讓我做奧林匹斯山的守門人。我說,不錯!在宮裡幹活!一直都有派對!但他沒有提的是,我要看守的是這片古老地界的大門,要永生永世困在這個島上。挺有趣吧。”

  他指著海浪中升起的柱子:“蠢柱子。有人說我推開了群山,因此創造出了整個直布羅陀海峽。有些人說這些山一直以來都是支柱。都是一群蠢貨。支柱就是支柱。”

  “對,”小笛說,“自然是這樣。那……我們能通過嗎?”

  這位神摸了摸他頗為時尚的鬍子:“那麼,我得先給你們一點標準警告,告訴你們古老地界有多危險。鑒於沒有任何混血半神英雄可以在地中海倖存,我要先讓你們完成一項任務,以此證明你們有資格過去。流程就是諸如此類的啦。說實話,我不會小題大做。通常我給混血半神英雄們的任務都挺簡單,比如購物之旅啦,唱一首搞笑歌曲啦這一類的。畢竟我得做做樣子,為了我那邪惡的表親完成這些事……我可不想變成他那樣,你們明白嗎?”

  “非常明白。”伊阿宋說。

  “嘿,沒問題了。”赫拉克勒斯聽上去放鬆又隨和,但他還是讓小笛感到緊張。他眼中一閃而過的黑暗讓她想到潑了煤油的木炭,一點即燃。

  “那麼,”赫拉克勒斯說,“你們的任務是什麼?”

  “巨人們,”伊阿宋說,“我們要前往希臘,阻止他們喚醒蓋婭。”

  “巨人們,”赫拉克勒斯喃喃地說,“我討厭那些傢伙。在我還是混血半神英雄的時候……啊,還是不提了。是哪個神讓你們幹這個的——我老爹宙斯?雅典娜?要不就是阿芙洛狄忒?”他朝小笛挑了挑眉毛,“她和你一樣漂亮,我猜她是你母親。”

  小笛本該思考得更快些,但赫拉克勒斯讓她心神不寧。太遲了,她意識到這場對話已經佈滿地雷。

  “赫拉派我們來的,”伊阿宋說,“她把我們一起送來,為了……”

  “赫拉。”突然赫拉克勒斯的表情變得和直布羅陀岩一樣——凝固且無情的岩石。

  “我們也恨她。”小笛迅速說道。天哪,她怎麼沒想到呢?赫拉一直以來都是赫拉克勒斯的死敵啊。(赫拉克勒斯是赫拉情敵生下的孩子。善妒的赫拉曾想殺死赫拉克勒斯——譯者注)“我們不是想幫她,她沒給我們選擇,但是……”

  “但是你們在這兒。”赫拉克勒斯說,此前的友善蕩然無存,“你們兩位,抱歉了。我不在乎你們的任務有多重要,但是我不會幹任何赫拉想要達成的事。永遠不會。”

  伊阿宋看上去驚訝不已:“可我以為,你成為神之後已經和她和解了。”

  “就像我說的,”赫拉克勒斯嘟囔著,“別相信任何你聽到的傳聞。如果你們執意要進入地中海,我恐怕只能給你們一個特別難的任務了。”

  “可我們是兄弟啊,”伊阿宋抗議說,“赫拉也搞砸了我的生活,我懂……”

  “你什麼都不懂,”赫拉克勒斯冷酷地說,“我的第一個家庭:都死了。我的人生浪費在了那些荒誕的任務上。我的第二任妻子被人欺騙向我下毒,讓我痛苦地死去,之後她也死了。而我的補償呢?我成了一個微不足道的神。因為永生,所以我永遠不能忘記我的痛苦。我被安插在這裡當守門人,一個門房、一個……一個奧林匹斯山眾神的管家。不,你不會懂的。唯一能稍微理解我一點的神是狄奧尼索斯。但是至少他還發明了一些有用的東西,而我除了那些亂改我生平的糟糕電影之外什麼也沒有。”

  小笛使用了魅惑語:“這太糟糕了,赫拉克勒斯大人。但是請對我們友好些吧,我們不是壞人。”

  小笛覺得她成功了。赫拉克勒斯猶豫了一下,然後他收緊了下巴,搖了搖頭。“在這個島嶼的另一面,穿過那些山丘,你們會找到一條河。河流中住著古老的河神阿刻羅俄斯。”

  赫拉克勒斯等待著,仿佛這個任務會嚇得他們立刻逃得無影無蹤似的。

  “然後……”伊阿宋問。

  “然後,”赫拉克勒斯說,“我要你去折斷他的另一隻角,帶來給我。”

  “他有兩隻角,”伊阿宋說,“等等……他的另一隻角?這是什麼……”

  “把這事兒搞定,”赫拉克勒斯叫道,“來,這個能幫上忙。”

  他說“幫上忙”的口氣聽起來像是“幫倒忙”。赫拉克勒斯從他的長袍裡拿出一本小書扔給小笛,後者勉強接住了。

  這本書光滑的封面上有一張照片剪影,上面是希臘神廟和微笑的魔獸。牛頭人米諾陶豎著大拇指。書的標題是:《赫拉克勒斯的地中海指南》。

  “日落之前把他的角帶給我,”赫拉克勒斯說,“就你們兩個去,不許和你們的朋友聯繫。你們的船會停在原地。如果你們成功了,就可以進入地中海。”

  “如果失敗了呢?”小笛問,心裡萬分不想知道答案。

  “啊,那顯然阿刻羅俄斯會殺了你們嘛,”赫拉克勒斯說,“而且我會空手把你們的船折成兩截,把你們的朋友早早送進墳墓。”

  伊阿宋不安地挪動著腳尖:“我們真的不能就唱首搞笑歌曲嗎?”

  “我已經開始計時了,”赫拉克勒斯冷冷地說,“日落之前完成,不然你們的朋友都得死。”

第二十七章 悲哀的半牛人

  要對付蛇和蚊子,《赫拉克勒斯的地中海指南》可幫不上太多忙。

  “如果這是個魔法島嶼,”小笛抱怨道,“那為什麼不能對我們友好點呢?”

  他們登上了一座山丘,然後下到一個樹木茂密的山谷,儘量避開那些紅黑條紋的蛇,它們在岩石上很醒目。蚊子們在低地的一潭死水上蜂擁成群。這裡的植物盡是些矮劣的橄欖樹、柏樹和松樹。喧嘩的蟬鳴和難耐的酷熱讓小笛想起了夏天時的俄克拉何馬。

  迄今為止他們還沒找到一條河。

  “我們可以用飛的。”伊阿宋又建議道。

  “那樣我們可能會錯過一些東西,”小笛說,“而且我不想就這麼順便去拜訪一個不友好的神。他叫什麼名字?一個俄羅斯?”

  “是阿刻羅俄斯。”伊阿宋試著邊走邊看那本指南書,所以他總是撞進樹叢裡或者被岩石絆倒,“書上說他是一個河神。”

  “他是一頭河馬?”

  “不,是河神。從這本書來看,他是希臘一些河流的精靈。”

  “現在我們可不在希臘,那就假定他已經搬家了吧。”小笛說,“如果想指望這本書有用,這可不是個好兆頭啊。還有其他資訊嗎?”

  “書上寫著赫拉克勒斯曾與他戰鬥過一次。”伊阿宋回應道。

  “赫拉克勒斯和古希臘99%的東西都戰鬥過。”

  “是啊。讓我們看看。‘赫拉克勒斯之柱’……”伊阿宋說著翻了一頁,“書上寫著這個島上沒有旅館、飯店和交通工具。景點則是:赫拉克勒斯和兩根柱子。呃,有趣的來了。據認為,美元符號——你懂的,就是S當中劃上兩道分隔號——源於西班牙國徽,意思是兩根赫拉克勒斯之柱和其間捲曲的旗幟。”

  太棒了。小笛想。伊阿宋總算和安娜貝絲合得來了,而她的勤奮好學顯然也傳染給了他。

  “這有什麼用?”她問。

  “等等。這兒有一個關於阿刻羅俄斯的注解:這位河神曾和赫拉克勒斯一起爭奪美麗的得伊阿尼拉。在打鬥中,赫拉克勒斯折斷了河神的一隻角,這也成了第一隻豐饒之角。”

  “什麼膠?”

  “就是那個感恩節裝飾,”伊阿宋說,“一隻角,好吃的東西都會從裡面冒出來,還記得嗎?我們朱庇特小屋的餐廳裡有幾個,我不知道它的原型真是某個傢伙的角。”

  “然後我們現在要去拿到另一隻角,”小笛說,“我猜這恐怕不容易。誰是得伊阿尼拉?”

  “赫拉克勒斯娶了她。”伊阿宋說,“我覺得……書上是沒說,但她肯定發生了什麼不幸。”

  小笛想起此前赫拉克勒斯所說的:他的第一個家庭都死了,第二位妻子在受騙之後對他下毒,後來也死了。小笛越來越不喜歡這次挑戰了。

  他們艱難地從兩座山之間的山脊上跋涉而過,儘量待在樹蔭下,但小笛全身已被汗水濕透了。蚊子在她的腳踝、胳膊和脖子上留下了不少傑作,估計現在她看上去就像一個天花受害者。

  她終於有機會和伊阿宋獨處了,結果卻是在這種場合。

  她因為伊阿宋提到了赫拉而惱火,但小笛知道不應該責備他。可能她只是對他這個人感到惱火吧。從朱庇特營地至今,她已經積攢了一肚子怨氣。

  她想知道赫拉克勒斯本要告訴她的事,關於宙斯之子的那些。他們不可信嗎?他們承受了太多壓力?小笛試著想像伊阿宋死後成為一位神祇,在小笛、或他在凡間所認識的其他人都死後,他仍然站在某處沙灘上守護著某個大洋的入口。

  她想知道赫拉克勒斯是否也曾和伊阿宋一樣積極向上——樂觀自信,很快能從痛苦中恢復。這太難想像了。

  在他們下行至第二個山谷時,小笛開始猜想阿爾戈二號上發生了什麼。她試圖發出一個彩虹女神訊息,但赫拉克勒斯警告過他們:不允許和朋友們聯繫。她希望安娜貝絲猜到發生了什麼,而且沒有派遣第二組人上岸。小笛不敢想如果赫拉克勒斯再次受到打擾,他會怎麼做。小笛想到海治教練會失去耐心,朝那個紫衣男人發射投石器;或者幻靈會控制船上的人,讓他們自尋死路。

  小笛一陣發抖。她不知道現在是什麼時候,但太陽已然開始下沉了。白天怎麼過得這樣快?太陽下山之後天氣會涼爽不少,這本會讓她開心,但日落之時也將是他們的死期。如果他們已經死了,那清涼的晚風也將毫無意義。此外,明天是七月初一,羅馬曆裡七月的第一天。如果他們的消息沒錯的話,那將是尼克·德·安吉洛生命的最後一天,而這天羅馬也將毀滅。

  “停下。”伊阿宋說。

  小笛不知道哪裡出了差錯,她意識到前方有奔流的水聲。他們爬行著穿過樹林,發現自己身處河岸邊。河大約有四十英尺寬,但只有幾英寸深,銀色的河水流過光滑的石頭河床。下游十幾碼處,湍急的河水流入了一汪深藍色的水潭中。

  這條河讓他們疑竇叢生。樹上的蟬都不見了,也沒有嘰嘰喳喳的鳥鳴。仿佛河水正在發表演講,而且只有它被允許出聲。

  但小笛聽得越多,這條河便越誘人。她想去喝上一口水。也許她應該脫掉鞋子,這樣可以舒服地浸泡一下雙腳。而那個水潭……要是能和伊阿宋一起跳進去,然後在樹蔭下休息,浮在涼快的水裡,該有多好!這實在是太浪漫了。

  小笛使勁搖了搖頭。這些想法不是她的,事情有些不對。這條河似乎正在使用魅惑語。

  伊阿宋坐在一塊石頭上,開始脫鞋子。他朝水潭笑著,仿佛已經迫不及待想跳進去了。

  “停下!”小笛沖著河水大喊。

  伊阿宋嚇了一跳:“停下什麼?”

  “不是說你,”小笛說,“是說它。”她指著河,覺得自己傻透了。但她很肯定這河水正在施展什麼魔法,支配著他們的思想。

  正當她覺得自己錯了,而且等著伊阿宋也這樣評價她的時候,河水說話了:“原諒我。歌唱是我僅有的快樂之一。”

  有東西像坐著電梯般從水潭中升起。

  小笛的肩膀一陣抽緊。這正是她在自己的匕首上看到的生物:長著人臉的牛。他的皮膚就是潭水一般的藍色。他的蹄子浮在河水的表面。在他的牛脖頸上是一個人類的腦袋:留著短短的黑色卷髮,鬍子則是古希臘式的長卷,在一副焦點眼鏡後面是一雙神色悲哀的深色眼睛,而他的嘴似乎定格在噘起的樣子。他的左側頭頂長著一隻牛角——這只捲曲的黑白牛角像是戰士們的酒杯。單角的不平衡感讓他的頭微微向左傾,因此他的樣子看起來像是要把耳朵裡的水倒出來。

  “你們好,”他傷感地說,“我想你們是來殺我的吧。”

  伊阿宋重新穿上鞋子,慢慢地站起來:“呃,那個……”

  “不是的!”小笛插話,“我很抱歉,這太尷尬了。我們不想打攪你的,但赫拉克勒斯讓我們來。”

  “海格力斯!”半牛人歎了口氣,他的蹄子刨著水,像是準備要衝出來,“對我來說,他永遠是赫拉克勒斯。這是他的希臘名字,你們知道的,意思是‘赫拉的榮耀’(赫拉克勒斯作為宙斯的私生子,宙斯的妻子赫拉憎恨他。他的母親因為畏懼赫拉的力量,將他扔在荒野。但因為雅典娜的計謀,赫拉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反而用乳汁救了他一命,並為他起了赫拉克勒斯這個名字,意為赫拉的榮耀——譯者注)。”

  “這名字挺滑稽,”伊阿宋說,“因為他恨她。”

  “沒錯,”半牛人說,“大概正是因為如此,所以羅馬人重命名他為海格力斯時,他並沒有抗議。當然,那是人們廣為知曉的名字,是他的招牌。如果沒有精心修飾的形象,赫拉克勒斯就什麼都不是。”

  半牛人苦澀卻不乏親密地說著,仿佛赫拉克勒斯是他的一位迷失方向的老友。

  “你就是阿刻羅俄斯?”小笛問。

  半牛人彎下他的前蹄,低下頭鞠了一躬,這既讓小笛覺得親切,又有一些哀傷。“為你們效勞。我是非凡的河神,曾經是希臘最強大河流的精靈。現在則被判罰幽居於此,與我的舊敵各處小島的一端。唉,這些殘忍的天神啊!但我從來都不能肯定,他們讓我和赫拉克勒斯共處一島,這究竟是為了懲罰誰。”

  小笛不知道他的話有什麼深意,但河水的聲音再次開始侵入她的思想——不斷提醒著她自己是又熱又渴,而且要是能舒服地遊個泳該有多好。她試著集中精神。

  “我是小笛,”她說,“這位是伊阿宋。我們不想用武力。這都是因為赫拉克勒斯——海格力斯——無論他是誰。他發了瘋,派我們到這兒來。”

  她解釋了他們前往古老地界阻止巨人喚醒蓋婭的任務。她描述了他們團隊裡的希臘人和羅馬人是如何團結在一起,而當赫拉克勒斯發現任務背後的神靈是赫拉時,他是如何大發雷霆的。

  阿刻羅俄斯一直向左側傾斜著頭,小笛不知道他是在打瞌睡,還是為了應付那單角帶來的勞累。

  等她說完後,阿刻羅俄斯注視著她,仿佛她長了一大塊讓人遺憾的皮疹。“啊,我親愛的……你知道,傳說都是真的。那些精魂們,水中的食人族們。”

  小笛極力不讓自己抽泣起來。她根本就沒告訴阿刻羅俄斯任何關於這些事的資訊啊!“你是怎麼……”

  “河神知道許多事情,”他說,“唉,你關注在了錯誤的故事上。如果你成功到了羅馬,洪水的故事會對你更有用些。”

  “小笛,”伊阿宋問,“他在說什麼?”

  她的思緒突然像萬花筒一樣弄不清方向了。洪水的故事……如果你成功到了羅馬。

  “我……我不確定,”她說,儘管洪水的故事讓她隱約想到了什麼,“阿刻羅俄斯,我不明白……”

  “是啊,你的確不明白,”河神憐憫地說,“可憐的小傢伙。另一個和宙斯之子墜入情網的姑娘。”

  “等一下,”伊阿宋說,“其實是朱庇特之子。而且她怎麼就可憐了呢?”

  阿刻羅俄斯無視他:“小姑娘啊,你可知我為何要與赫拉克勒斯爭鬥?”

  “是為了一個女人,”小笛回憶道,“得伊阿尼拉?”

  “對。”阿刻羅俄斯一聲歎息,“那你知道她發生什麼事了嗎?”

  “這……”小笛看向伊阿宋。

  他拿起那本指南書開始翻頁:“書上好像沒有……”

  阿刻羅俄斯輕蔑地噴著氣:“那是什麼?”

  伊阿宋眨著眼:“就是《赫拉克勒斯的地中海指南》。他把這書給了我們,所以……”

  “那根本就不是書,”阿刻羅俄斯一口咬定,“他之所以給你們是因為想讓我看到,對吧?他知道我恨這個。”

  “你討厭——書?”小笛問。

  “呸!”阿刻羅俄斯的神情激動,藍色的皮膚都漲成了茄子般的紫色,“那根本就不是書。”

  他的蹄子刨著水面。有個卷軸像微型火箭一樣從水中射出來,並降落在他面前。他用蹄子輕輕一推打開了它。展開的是一張風化成黃色的羊皮紙,上面書寫著已經褪色的拉丁文,還有精心繪製的圖畫。

  “這才是書!”阿刻羅俄斯說,“噢,山羊皮的氣味!卷軸在我蹄子下優雅地展開。它無可替代。”

  他沖伊阿宋手裡的指南書憤怒地搖著頭:“現在的年輕人和你們新潮的玩意兒啊。裝訂書。做成小方塊的樣子,蹄子用起來一點也不方便!這是裝訂書,一本本子,如果你們堅持這麼說的話。但它絕對不是傳統書。它永遠取代不了美好的老式卷軸!”

  “哦,那我現在把它拿走。”伊阿宋把書快速扔進背包裡,好像他之前拿的是什麼危險武器。

  阿刻羅俄斯看上去平靜了不少,這讓小笛松了一口氣。她可不想被一頭卷軸控獨角牛碾成肉餅。

  “看好了,”阿刻羅俄斯說著敲敲卷軸上的一幅畫,“這是得伊阿尼拉。”

  小笛跪下觀看那圖。這幅手繪的圖畫很小,但她可以看出那女子非常美麗,有著黑色長髮,深色眼睛,以及讓男人們癡狂的俏皮笑容。

  “她是卡呂冬的公主。”河神悲哀地說,“此前她被許配給我,直到赫拉克勒斯介入。他堅持要戰鬥。”

  “然後他折斷了你的角?”伊阿宋猜道。

  “是的,”阿刻羅俄斯說,“為此我永遠不會原諒他。只有一隻角讓我難受得要命。但可憐的得伊阿尼拉,她的情況則糟得多。如果她嫁給我的話,本該幸福快樂地活上很久。”

  “你是長著人頭的公牛,”小笛說,“還住在河裡。”

  “沒錯,”阿刻羅俄斯同意道,“本來她沒可能會拒絕,不是嗎?可是她和赫拉克勒斯走了。她選了那個英俊帥氣、外表光鮮的英雄,而沒選我這個善良忠厚的丈夫,我本會待她很好。然後發生了什麼呢?好吧,她本該知道的。赫拉克勒斯被他自己的種種問題糾纏得太深,無法做個好丈夫。你知道的,他已經殺了一個妻子了。赫拉詛咒了他,讓他陷入瘋狂,殺害了他的全家。真是可怕的故事。為了贖罪,他必須要做十二件任務。”

  小笛驚駭不已:“等一下……赫拉讓他陷入瘋狂,結果是赫拉克勒斯必須贖罪?”

  阿刻羅俄斯聳聳肩:“奧林匹斯山的神祇可不會為他們的罪行埋單。而且赫拉一直以來憎恨宙斯或是朱庇特的兒子們……”他懷疑地看了伊阿宋一眼,“無論如何,我可憐的得伊阿尼拉結局十分悲慘。她嫉妒赫拉克勒斯的那些豔遇。他在全世界亂搞,你懂的,就像他父親宙斯,他和遇見的每個女人調情。最後,得伊阿尼拉在絕望之下聽取了一個糟糕的建議。有一個狡猾的半人馬叫內薩斯,他告訴她,如果她想獲得赫拉克勒斯忠貞不渝的愛,那她就應該在赫拉克勒斯最愛的襯衣裡塗上一些半人馬的血。不幸的是,內薩斯在說謊,其實他是想報復赫拉克勒斯。得伊阿尼拉依照他的方法做了,這並沒有讓赫拉克勒斯成為一個忠實的丈夫。”

  “半人馬的血就像是強酸。”伊阿宋說。

  “是啊,”阿刻羅俄斯說,“赫拉克勒斯在劇痛中死去。當得伊阿尼拉意識到她的所作所為時,她……”河神在他的脖頸上比了一條橫線。

  “自殺?太可怕了。”小笛說。

  “所以凡人啊,我親愛的。”阿刻羅俄斯說,“小心宙斯的兒子們。”

  小笛無法直視她的男友。她不確信自己能不能掩飾住眼神中的不安。伊阿宋不可能和赫拉克勒斯一樣,但這個故事激起了她所有的恐懼。赫拉曾經操縱過他們的關係,正如她操縱赫拉克勒斯那樣。小笛試著相信伊阿宋絕不會像赫拉克勒斯一樣陷入殺戮的瘋狂,但就在四天前,他被一隻幻靈控制,差點殺了波西·傑克遜。

  “赫拉克勒斯現在是神了,”阿刻羅俄斯說,“他娶了青春女神赫柏,但是依然很少回家。他居住在這座島上,守護著那些愚蠢的柱子。他說是宙斯強迫他這麼做的,可我想,比起待在奧林匹斯山上,他更願意留在這裡,醞釀他的苦酒,哀悼他的凡人生涯。我的出現則讓他想起了他的失敗——尤其是那個最終殺死他的女人,而他的存在讓我想起了可憐的得伊阿尼拉,她本該是我的妻子。”

  半牛人敲敲卷軸,後者自動卷了起來並沉入了水中。

  “赫拉克勒斯想要我的另一隻角,想羞辱我。”阿刻羅俄斯說,“如果他能得知我也很悲慘的話,他可能會自我感覺更好些。此外,我頭上的牛角會變成豐饒之角,裡面能流出各種美酒佳餚,正如我的力量能讓河水奔流不息一樣。無疑赫拉克勒斯會把豐饒之角私藏起來。這既是個悲劇,也是一種浪費。”

  小笛懷疑河水的雜訊和阿刻羅俄斯催眠般的嗓音是否依然影響著她的思維,但她情不自禁地同意了河神的話。她開始憎恨赫拉克勒斯。這可憐的半牛人看起來悲傷而孤獨。

  此時伊阿宋打破了僵局:“我很抱歉,阿刻羅俄斯。實話實說,之前你那筆交易可夠糟糕的。但是可能……嗯,你要是沒有了另一隻角呢,就不用總是要歪著頭了。這樣的話感覺就好多啦。”

  “伊阿宋!”小笛抗議道。

  伊阿宋舉起雙手:“我就是這麼一說。而且,我們也別無選擇。如果赫拉克勒斯拿不到角,他會殺了我們和我們的朋友。”

  “他是對的,”阿刻羅俄斯說,“你們別無選擇。所以我希望你們能原諒我。”

  小笛皺眉。河神的話聽上去如此心碎,她都想走上前去拍拍他的頭了:“為了什麼原諒你?”

  “我也別無選擇,”阿刻羅俄斯說,“我必須阻止你們。”

  河水爆炸開來,一道水牆砸向小笛。

第二十八章 火腿大戰大力神

  水流像一隻拳頭一樣抓住了她,將她拉向深處。怎麼掙扎也沒有用。她只能猛地閉上嘴,強迫自己不要吸氣,但她幾乎沒法克制內心的恐慌。除了一堆奔流不斷的氣泡,她什麼也看不見。耳朵裡也只能聽見自己的撲打聲和那頭公牛在湍流之上的咆哮。

  她已經認為這就是她命喪黃泉的方式了:在一個根本不存在的島上,她將淹死在游泳洞裡。然而就像剛才被拉下水時一樣突然,她又猛地被推出水面。她發覺自己正處於一個大旋渦的中央,可以呼吸,但還是沒法掙脫。

  幾碼開外,伊阿宋沖出水面喘息著,他寶劍在手,狂野地揮動著,但並沒有什麼東西在攻擊他。

  在小笛右側二十英尺的地方,阿刻羅俄斯自水中升起。“我真的很抱歉。”他說。

  伊阿宋朝他突刺出去,召喚著風力將他自己托出河水的表面。但阿刻羅俄斯更加迅速,也更加有力。一道水流拍向伊阿宋,將他再次打入河底。

  “快停下!”小笛尖叫起來。

  一邊在旋渦裡掙扎一邊使用魅惑語可不算什麼容易的事情,但她還是吸引了阿刻羅俄斯的注意力。

  “我恐怕沒法停下。”河神說道,“我不能讓大力神海格力斯拿走我的另一隻角,那樣也太羞辱人了。”

  “還有其他辦法!”小笛說,“你沒必要非得把我們殺死!”

  伊阿宋用他的能力再次沖到水面上。一場微型暴雨雲在他的頭頂上形成,雷聲隆隆。

  “朱庇特之子,你可別那麼做。”阿刻羅俄斯責備道,“如果你召喚了閃電,你會把你的女朋友電死。”

  水流再次將伊阿宋拖了下去。

  “放開他!”小笛把自己能調動起來的全部說服力都加入到她的聲音中,“我保證我不會讓海格力斯得到那只角!”

  阿刻羅俄斯猶豫了一下。他跑向她,腦袋歪到左邊。“我相信你說的是真心話。”

  “當然是真話!”小笛承諾道,“海格力斯非常卑鄙。不過,拜託了,你先放開我的朋友。”

  水流在伊阿宋下沉的位置上攪動著。小笛想要大聲尖叫。伊阿宋就算屏住呼吸又能撐多長時間呢?

  阿刻羅俄斯低下頭,透過他的兩用眼鏡看著她。他的表情溫和了下來。“我明白了。你會成為我的得伊阿尼拉。你將成為我的新娘以補償我的損失。”

  “什麼?”小笛不確定自己是不是聽錯了什麼,她盯著旋渦一直看,感到天旋地轉,“呃,實際上我是在想……”

  “噢,我明白了。”阿刻羅俄斯說,“當著你男朋友的面提出這種建議對你而言還是太令人害羞了是吧。當然,你這種選擇是對的。我待你會比宙斯之子對你要好上許多。經過了這麼多個世紀,我可以讓事情變得更好。我沒法拯救得伊阿尼拉,但我可以拯救你。”

  已經過了三十秒鐘,還是一分鐘?伊阿宋不能再撐下去了。

  “你也可以讓你的朋友們死掉。”阿刻羅俄斯繼續說道,“海格力斯會很生氣,但我可以保護你不受他的傷害。我們可以幸福地在一起。讓我們從把那個叫伊阿宋的傢伙留在河裡淹死開始,如何?”

  小笛幾乎快要崩潰了,但她必須逼著自己集中精神。她隱藏起自己的恐懼與怒火。她是阿芙洛狄忒的孩子,那就必須使用自己與生俱來的天賦。

  她盡可能甜蜜地堆起滿臉微笑,舉起雙臂:“把我扶起來,拜託。”

  阿刻羅俄斯高興了起來。他抓住小笛的雙手,把她從旋渦中拉了出來。

  她從來沒有騎過一頭公牛,不過在混血營的時候,她練習過在不帶馬鞍的情況下直接騎天馬,而且她還記得該怎樣去騎。她借著從水中沖出的勢頭,晃起一條腿騎在了阿刻羅俄斯的背上。隨後她將雙腳的腳踝緊緊環在他的脖子上,用一條手臂緊勾住他的喉嚨,另一隻手抽出匕首來,將刀刃抵在河神的下巴上。

  “放——伊阿宋——出來!”她將自己全部的力量融入到這句命令中,“現在!”

  小笛意識到自己這個計畫中有許多漏洞。河神很可能將他的身形消散在水中,或者他也可以將她一起拖到水裡,等著她淹死。但是很明顯她的魅惑語奏效了。不然就是阿刻羅俄斯太過驚訝,沒法進一步思考。他可能從來沒有經歷過被漂亮姑娘威脅著要割斷他的喉嚨。

  伊阿宋像一顆人體大炮彈一樣從水底一躍而出。他撞在一棵橄欖樹的樹枝上,然後跌落在草地上。這一下摔得可不算太輕,不過他還是掙扎著站起身來,一邊咳嗽一邊喘著粗氣。他揮起手中的劍,一片黑雲逐漸在河面上聚集而成。

  小笛用警告的目光瞪了他一眼:不是現在。她現在仍然必須要在自己不會被淹死也不會被電死的情況下從這條河裡掙脫出來。

  阿刻羅俄斯弓起後背,好像在深思熟慮著什麼陰謀。小笛把匕首更加用力地壓在他的脖子上。

  “做一頭乖乖牛。”她警告道。

  “你保證過,”阿刻羅俄斯磨著牙說道,“你保證過海格力斯不會得到我的角。”

  “他不會的。”小笛說,“但是我會。”

  她舉起手中的匕首,砍向河神的角。仙銅刀刃就像切濕泥土一樣切開了牛角的底部。阿刻羅俄斯憤怒地咆哮起來。在他恢復之前,小笛站在了他的背上。她一隻手握著牛角,另一隻手抓著匕首,一躍而起跳向岸邊。

  “伊阿宋!”她大喊著。

  感謝諸神,他對她的意思心領神會。一陣強風將她托起,帶著她安全地落到了河岸上。小笛落在地上,翻滾著,發覺自己後頸上的汗毛全都立了起來。一股金屬的味道充斥在空氣中。她及時轉過身背向河流,避免自己的眼睛被強光刺傷。

  轟!閃電攪動著河水,將河流變成一個沸騰著的大蒸鍋,冒著熱氣,還噝噝地冒著電火花。小笛使勁眨著眼睛,想擺脫眼前出現的許多黃色小光點,與此同時河神阿刻羅俄斯哀號著消失在水面以下。他那恐怖駭人的表情看上去似乎在問:你們怎麼能這樣?

  “伊阿宋,快跑!”她仍然頭暈目眩,因為恐懼而感到虛弱。但她和伊阿宋兩人還是橫衝直撞穿過了整片樹林。

  當她爬上山頭時,仍然用雙手緊緊地把牛角抱在胸前,小笛忽然意識到自己正在抽泣——只不過她自己無法確定,這到底是因為恐懼還是寬慰,抑或是她因為自己對那位老河神做出的事情而感到羞愧。

  他們並沒有減緩速度,而是一路跑到山頂。

  小笛感覺自己很傻,當她將伊阿宋在水底掙扎的那段時間發生的事情告訴他時,仍然在抽噎和哭泣。

  “小笛,你剛才別無選擇。”他用手扶上她的肩膀,“你救了我的命。”

  她擦乾眼淚,努力控制住自己。太陽已經快落到地平線上。他們必須馬上回到海格力斯那裡,不然他們的朋友就會死。

  “阿刻羅俄斯逼得你不得不那麼做。”伊阿宋繼續說道,“而且,我懷疑那一下閃電並不會劈死他。他是一位遠古的神靈。想要摧毀他,必須把整條河流都毀掉才行。而且就算沒有角他也能活下去。形勢所逼,你之前只能向他撒謊說不把牛角交給海格力斯。”

  “我並不是在撒謊。”

  伊阿宋瞪著她:“小笛……我們沒有別的選擇。海格力斯會殺死……”

  “海格力斯才配不上這個。”小笛不知道自己這股狂怒從何而來,但她這輩子從來也沒有如此確定過。

  海格力斯是一個尖刻而自私的渾蛋。他傷害了太多人,而且他還打算一直傷害下去。或許他的確有一些不幸的遭遇,或許諸神真的把他踢了出來。但那並不是藉口和理由。一位英雄不能控制諸神的決定,但他至少可以控制自己。

  伊阿宋永遠也不會像他那樣。他從來沒有把自己的問題怪到其他人頭上,或將妒忌和恨意的優先順序放到做正確的事情之上。

  小笛也不會重蹈得伊阿尼拉的覆轍。她不會因為海格力斯很帥氣、強壯又令人害怕,就去滿足他的一切要求。他這一次是不能如願以償了——至少在以他倆的性命為要脅並將他倆派去欺負阿刻羅俄斯好讓赫拉面子上過不去之後。海格力斯根本就配不上豐饒之角。小笛要讓他領悟一下什麼叫自知之明。

  “我有個計畫。”她說道。

  她告訴伊阿宋如何做。她並沒有意識到自己仍在使用魅惑語,直到她注意到伊阿宋的雙眼變得呆滯。

  “無論你說什麼都好。”他承諾著,隨後眨了幾下眼睛,“我們會死的,但我聽你的。”

  海格力斯從他們離開後就一直等在那裡。他一直盯著停泊在廊柱之間的阿爾戈二號,等著日落,但小笛越來越覺得自己的計畫太愚蠢了。

  不過已經沒時間再重新考慮了。她已經給雷奧發送了一條彩虹女神訊息。伊阿宋也準備好了。而且,再一次見到海格力斯,也讓她更加確信,絕對不能把他想要的東西給他。

  海格力斯看到小笛抱著牛角時並沒有顯得多高興,不過他眉頭上的溝壑倒是稍稍減輕了些。

  “很好,”他說,“你們拿到了。這樣的話,你們可以走了。”

  小笛瞥了一眼伊阿宋。“你聽到他說的了。他給了我們許可。”她轉過身朝向海格力斯,“那就是說,我們的船可以進入地中海了?”

  “是的是的,”海格力斯掰著手指,“現在,牛角。”

  “不行。”小笛說。

  海格力斯皺起眉:“你說什麼?”

  她舉起豐饒之角。在她把牛角從阿刻羅俄斯的頭上砍下來之後,這個牛角就變得光滑而中空,內部的空洞顯得很黑。看上去不覺得有魔法,但小笛正在估計著它的力量。

  “阿刻羅俄斯是對的,”她說,“你是他的詛咒,同時他也是你的。身為英雄並不是你的藉口。”

  海格力斯盯著她的眼神就像她在說日語。“你明不明白我彈彈手指就能殺了你們?”他說,“我可以把我的大棒扔到你們的船上,直接搗碎龍骨。我可以……”

  “你可以閉嘴了。”伊阿宋說著,抽出寶劍,“也許宙斯和朱庇特是不同的。因為我不會把像你這樣的人認作兄弟。”

  海格力斯脖子上的血管變成了和他的寬外袍一樣的紫色。“你可不是我殺死的第一個混血半神。”

  “伊阿宋比你強多了。”小笛說,“但是別擔心,我們不會和你戰鬥的。我們會帶著這只角離開這座島。你配不上這個戰利品。我要留著它,提醒我自己,身為混血半神,有些事情不要做,而且我也會把它當作是對可憐的阿刻羅俄斯和得伊阿尼拉的紀念。”

  海格力斯的鼻孔張開了:“別和我提那個名字!你不會真的以為我會害怕你那位弱小的男朋友吧?沒有人比我強大。”

  “我並沒有說強大不強大。”小笛糾正道,“我是指,他的人品比你強多了。”

  小笛將豐饒之角的出口指向海格力斯。她放下自混血營出發以來所有的怨恨、懷疑和憤怒。她把自己的精力集中在所有和伊阿宋一起共度過的美好事物上:高高地翱翔在大峽谷之上,在混血營的海灘上漫步,在合唱會上雙手交握在一起,還有一起眺望星空,一起在慵懶的午後坐在草莓地裡,聽著半羊人們吹奏牧笛。

  她想到了未來,當巨人們被擊敗,蓋婭再次沉睡,他們就能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沒有嫉妒,沒有魔獸要去戰鬥。她將這些想法充滿整個內心,然後感覺到豐饒之角變得溫暖起來。

  牛角爆出了一股食物的洪流,那力道和阿刻羅俄斯的河流一樣強大。新鮮的水果、烘焙的食物、還有煙熏火腿等全都奔流不息,完全把海格力斯埋了起來。小笛弄不明白為什麼這些東西無論大小體積全都能夠通過這牛角冒出來,但她覺得那些火腿尤其好用。

  當豐饒之角噴出了足夠堆滿一個房間的食物之後,自己停了下來。小笛聽到海格力斯在那堆食物下方某處尖叫掙扎著。很明顯,即使是世界上最強壯的天神,被新鮮食物埋住也無計可施。

  “快跑!”她對伊阿宋說,“快跑啊!”他已經完全忘記了要執行自己那部分計畫,只是震驚地盯著那一堆食物。

  他攬住小笛的腰,召喚起了風。他們如此迅速地飛離了島嶼,小笛差點被風抽打下去,不過這倒是剛剛好。

  當島嶼漸漸從視線中消失時,海格力斯的腦袋從那一堆食物中冒了出來。半個葉子扣在他的腦袋上,就像一頂戰盔。“殺啊!”他怒吼著,好像這句話已經練習過很多遍一樣。

  伊阿宋輕輕地落在阿爾戈二號的甲板上。感謝老天,雷奧已經完成了他那部分工作。船槳已經進入航空模式。船錨也收了起來。伊阿宋召喚起一陣狂風,將他們吹上天空。與此同時波西召喚起十英尺高的巨浪,沖向海岸,海浪的勢頭和其卷起的一大堆鳳梨將海格力斯第二次擊倒在地。

  當這位神靈再一次爬起來,開始用椰子在遙遠的下方攻擊他們時,阿爾戈二號早已航行在地中海的雲端之上了。

第二十九章 黃金男孩

  波西覺得心好累,感覺不到大家的愛了。

  因為邪惡海神而必須從亞特蘭大逃出來就夠糟糕的了。然後他又沒能阻止巨蝦怪攻擊阿爾戈二號。再接著,那些半人馬魚,喀戎的兄弟們,甚至根本不想見他。

  在那之後,他們到達了赫拉克勒斯之柱,當“大腕兒”伊阿宋拜訪他異母兄弟的時候,波西不得不待在甲板上。赫拉克勒斯,這位史上最有名的半神,波西最後也沒見著。

  好吧,當然啦,小笛說過赫拉克勒斯是個渾蛋,但是……波西已經受夠待在船上並只能在這方寸之地上遊蕩了。

  開闊的海洋是他的領地。波西的任務是保證大家的安全,但實際上,在穿越大西洋的航程中,除了和鯊魚聊聊天,聽海治教練哼唱電視主題曲之外,他幾乎什麼都沒幹。

  更糟的是,在他們離開查爾斯頓之後,安娜貝絲和大家更疏遠了。她把大部分時間都花在她的船艙裡,研究從薩姆特堡壘取回的青銅地圖,或用代達洛斯的電腦查閱各種資料。

  當波西去看她的時候,她總是處於沉思之中,於是他們的對話就會變成這樣:

  波西:“嘿,情況怎麼樣?”

  安娜貝絲:“嗯,沒什麼,謝謝。”

  波西:“好吧……你今天吃什麼東西了嗎?”

  安娜貝絲:“我想雷奧正在值班。問他去吧。”

  波西:“那麼,我的頭髮著火了。”

  安娜貝絲:“好。等會兒。”

  她有時就會這樣。和一個雅典娜家的女孩約會是種考驗,但波西仍然好奇他究竟要做出什麼動靜來才能讓她的注意力轉向他。她在薩姆特堡壘見到那些蜘蛛後,他一直很擔心,卻不知道怎麼才能幫到她,尤其是在她讓他閉嘴的情況下。

  在他們離開赫拉克勒斯之柱之後——除了有一堆椰子與船體的青銅裝甲發生親密接觸外,幾乎可以說是毫髮無損——戰船在天上又飛了幾百英里。

  波西希望遠古之地不像傳聞中那麼糟。但現在的狀況簡直就像電視廣告裡說的那樣,到達遠古之地後,效果“立竿見影”。

  每個小時,這艘船都會被某些東西攻擊幾次。成群的食肉斯廷法利斯怪鳥自夜空中猛撲而至,而範斯塔會將它們燒掉。風暴精靈在桅杆周圍盤繞,而伊阿宋用閃電將它們一一幹掉。當海治教授在前甲板用餐時,一隻野生天馬不知道從什麼地方冒了出來,一蹄子踹在教授的墨西哥什錦辣椒卷裡,然後遠遠飛走,只留下佈滿桌面的乳酪蹄印。

  “那到底是怎麼回事?”教授質問道。

  看到天馬,波西禁不住希望黑傑克能在這裡。他有段日子沒看到這個朋友了。暴風雪和阿裡翁也有一陣沒露面了。也許它們不想冒險進入地中海。如果真是如此,波西也不能怪它們。

  臨近午夜左右,在遭受了九或十次空中突襲後,伊阿宋轉頭看向他。“你去睡會兒如何?我會盡可能把天空中的東西都炸乾淨。然後我們可以走一段海路,你就有事幹了。”

  波西不確定,當這艘船穿過雲層,晃動著像是被一群憤怒的風之仙子抓住搖晃時,他是否能睡得著覺。但伊阿宋的建議顯然合情合理。他鑽進船艙,一頭倒在自己的鋪位上。

  當然,他的噩夢中應有盡有,就是沒法安生。

  他夢到自己身處一個黑暗的洞穴中,只能看到眼前幾英尺的地方,但洞穴的空間顯然無窮無盡。水從附近什麼地方滴下來,聲音在遙遠的牆壁間迴響。空氣的流動使波西感到,洞穴的頂端位於非常遙遠的上方。

  他聽到沉重的腳步聲,然後那對雙胞胎巨人厄菲阿爾特斯和俄托斯慢吞吞地自黑暗中走出。波西只能靠頭髮來分辨他們——厄菲阿爾特斯有一條用金幣和銀幣裝飾著的系著綠色卡子的辮子;俄托斯則有一條紫色的馬尾辮,上面裝飾著……那些鞭炮是哪兒來的?

  其他方面,他們的打扮則一模一樣,而且這套服裝顯然只可能在噩夢中才會出現。他們穿著配套的白色休閒褲,以及露出過多胸毛的金色V領海盜衫。一打入鞘的匕首排在他們的水鑽腰帶上。他們穿著露趾涼鞋,證實了——沒錯,千真萬確——他們的腳上長著活蛇。蛇頸上包裹著皮帶,蛇頭蜷曲在原本應該是腳趾的地方。蛇芯子激動地忽隱忽現,金色的眼睛環顧四周,就像是狗趴在汽車窗戶上往外看。也許它們已經好久沒有碰上一雙能為它們留出視野的鞋子了。

  巨人們站在波西面前,但卻對他視若無物,只是凝視著黑暗深處。

  “我們來了。”厄菲阿爾特斯宣佈。儘管他的嗓門很大,但言語卻消散在洞穴中,回音不斷,直到聲音漸漸變小,不可辨識。

  良久,某個東西回答道:“是啊,我能看得出來。你們的這套標新立異的裝備很難讓人不注意。”

  這個聲音讓波西的胃往下沉了六英寸。這聲音隱約有些女性的味道,但絕對不屬於人類。每一個詞都混雜著各種調子的噝噝聲,就好似一大窩非洲食人蜂在合唱隊裡學會了說英語。

  這不是蓋婭。波西對此很肯定。但不管這是什麼,這對雙胞胎巨人都很緊張不安。他們移動著蛇,恭敬地晃了晃他們的腦袋。

  “當然了,尊敬的夫人。”厄菲阿爾特斯說,“我們帶來了新的……”

  “你們為什麼穿成了這樣?”黑暗中的那東西問道。她看起來沒有一點要接近巨人這邊的意思,這對波西來說算是個好消息。

  厄菲阿爾特斯怒氣衝衝地對他兄弟大吼:“我兄弟想要穿一些不同的衣服。不幸的是……”

  “你說我今天是飛刀手。”俄托斯抗議道。

  “我說我今天才是飛刀手!你想要穿成變戲法的。啊,原諒我,尊敬的女士,你不會想聽我們吵架的。如您所願,我們已經過來了,並且帶來了您要的消息。那艘船已經在接近了。”

  那位尊敬的夫人——不管她究竟是什麼東西——製造出了一連串類似輪胎被反復切開的猛烈噝噝聲。波西顫抖了一下,意識到她在笑。

  “還有多久?”她問。

  “我想,黎明過後他們就會在羅馬著陸。”厄菲阿爾特斯說,“當然,他們必須經過黃金男孩。”

  他冷笑著,仿佛黃金男孩並不招人喜歡。

  “我希望他們能安全到達。”尊敬的夫人說道,“太快抓到他們的話,我們的樂趣就被破壞了。你們準備好了嗎?”

  “是的,尊敬的女士。”俄托斯往前邁了一步,洞穴隨之顫抖。一道裂痕出現在俄托斯的左腳蛇下面。

  “小心點,你這呆子!”尊敬的女士咆哮道,“你想以這麼糟糕透頂的方式摔回塔塔勒斯地獄嗎?”

  俄托斯爬了回去,他的臉因恐懼而鬆弛。波西意識到,這片看上去像是穩固岩石的地面,實際上更近似於他在阿拉斯加走過的冰川——有些地方堅固,有些地方……就不是這樣了。他很高興沒把自己的體重也帶到夢裡來。

  “已經沒什麼東西能支撐這個地方了。”尊敬的女士發出了警告,“當然,除了我自己的力量。幾個世紀以來雅典娜的怒火被牽制得很好,而偉大的大地之母還在她的睡夢中翻著身。在這兩股力量之間,嗯……我的巢穴可是相當破損。我只希望,那個雅典娜的孩子最後被證實是個有價值的犧牲品。她也許會是我的最後一個玩具了。”

  厄菲阿爾特斯咽了一下口水,他的眼睛盯著那條裂縫。“很快這都不再是問題,尊敬的夫人。蓋婭將會蘇醒,而我們都將得到獎賞。您很快就不需要守衛這裡,或者偷偷摸摸地做事了。”

  “也許。”那個黑暗中的聲音說,“但那樣我會錯失我美妙甜蜜的小小復仇。我們幾個世紀以來都合作得很好,不是嗎?”

  雙胞胎躬身行禮。錢幣在厄菲阿爾特斯的辮子上熠熠生輝,而波西意識到一個令他反胃的事實——那些錢幣中有一些是古希臘銀幣,外表正像是安娜貝絲從她媽媽那裡得到的那枚一樣。

  安娜貝絲曾經對他說過,在每一代人中,都會有一些雅典娜的孩子被送去執行一項任務:找回失落的帕台農雕像。但目前還從沒有人成功過。

  我們幾個世紀以來都合作得很好……

  巨人厄菲阿爾特斯辮子上的錢幣價值許多個世紀——數以百計的戰利品。波西勾勒出一幅安娜貝絲獨自站在這黑暗之地的畫面。他想像這個巨人從她那裡取走錢幣,加入自己的收藏。波西想要拔出自己的劍,從脖頸處開始為這個巨人好好剃一下頭,但他沒有能力行動。他能做的只有旁觀下去。

  “呃,尊敬的女士。”厄菲阿爾特斯緊張不安地說,“我必須提醒您一下,蓋婭希望把那個女孩活著帶過去。當然,隨您的心意,您可以折磨她,把她逼瘋。但她的血必須被灑在遠古之石上。”

  尊敬的夫人發出噝噝聲:“用其他人的血也一樣!”

  “那,那是當然。”厄菲阿爾特斯說,“但這個女孩是首選。還有那個男孩——海神之子。您能夠理解為什麼他們最適合這項任務。”

  波西不確定這意味著什麼,但他很想打碎地面,讓這兩個穿著愚蠢金襯衫的雙胞胎巨人徹底湮滅。他絕不會讓蓋婭因為任何事放他的血,他也絕不會允許任何人傷害安娜貝絲。

  “我們走著瞧,”尊敬的夫人嘟囔著,“現在走開。搞定你們自己的準備工作。你們會搞出屬於你們的盛大表演,而我……我會在黑暗中完成我的工作。”

  夢境消失,波西突然一下子醒了過來。

  伊阿宋正在敲著他洞開的房門。

  “我們已經降落到水面上了。”他帶著一副徹底筋疲力盡的樣子說道,“輪到你上場了。”

  波西並不想這樣,但他還是叫醒了安娜貝絲。他想,如果他帶給安娜貝絲的資訊將可以救她一命的話,就連海治教授也不會介意他們在熄燈後交談的。

  他們站在甲板上,除了仍在掌舵的雷奧外,周圍沒有其他人。這傢伙其實已經極度疲勞了,但他就是不肯去睡覺。

  “我不想再有什麼誇張的驚喜了。”雷奧堅持道。

  他們都試圖說服雷奧,巨蝦怪的攻擊並不完全是他的錯,但他不聽。波西理解他的感受。絕不原諒自己的錯誤也是波西最大的天賦之一。

  此時大概是淩晨四點。天氣糟透了。霧氣已經厚到波西站在船首盡頭都看不到範斯塔的地步,而溫熱的細雨如珠簾般淋漓而下。當他們航行到二十英尺高的湧浪上時,大海開始在他們的船下方起伏,波西能夠聽到可憐的黑茲爾摔倒在她那同樣上下起伏的船艙中的聲音。

  儘管如此,波西仍然慶倖能夠回到海上。比起飛過暴風雨雲,以及被食人鳥群和踐踏玉米卷餅的天馬攻擊,他還是更喜歡這個。

  他站在前護欄那裡向安娜貝絲講述了自己的夢境。

  波西不確定她會如何接受這個消息。她的反應比他預期的更麻煩:她看起來完全不吃驚。

  她向霧中凝望:“波西,你必須向我保證一件事。不要把這個夢告訴別人。”

  “不要什麼?安娜貝絲。”

  “你所見到的關於雅典娜之印的事情,”她說,“讓其他人瞭解的話並沒有什麼益處,只會讓他們更擔心,而且這樣一來,我要想離開你們獨自行動,就會變得更加艱難。”

  “安娜貝絲,你一定不是認真的。那東西身處黑暗之中,身處在一個有著破碎地板的巨大密室。”

  “我知道。”她的臉看起來異常蒼白,而且波西懷疑這不只是因為霧氣,“但我必須獨自前行。”

  波西咽下他的怒氣。他並不確定他的怒氣是針對安娜貝絲,還是針對他的夢境,抑或針對整個希臘/羅馬世界——這個世界一直忍耐並塑造了五千年人類歷史,一切都在全心全意地向一個目標前進:盡一切可能讓波西·傑克遜的人生越來越糟糕透頂。

  “你知道那洞裡面有什麼,”他猜測,“必須要接觸那些蜘蛛嗎?”

  “沒錯。”她小聲說。

  “就算如此,接下來你該怎麼才能……”他強迫自己不往下說。

  一旦安娜貝絲理清她自己的思緒,和她爭吵就會完全起不到任何好作用。他想起三年半前的那個晚上,當他們在緬因州解救了尼克和比安卡·德·安吉洛時發生的事情。安娜貝絲曾被泰坦巨人阿特拉斯俘獲,有那麼一段時間,波西不確定她是死是活。他為從泰坦巨人手中拯救她而走遍整個國家。那是他生命中最難過的幾天——不只是因為那些魔獸和戰鬥,還因為擔憂。

  在知道她會一頭紮進某些更加危險的境況之後,他怎麼還可能主動讓她離開?

  然後他突然明晰:在這幾天裡,他所感受到的擔憂與焦躁,也許正是在他身患失憶症並人間蒸發的那六個月中,安娜貝絲所感受到的情感。

  他為站在這裡與她爭吵感到內疚,同時也為自己那一點小小的私心而帶有負罪感。她必須繼續這個任務。全世界的命運也許就取決於此了。但他自己內心的一部分想要說:忘掉這個世界吧。他不想失去她。

  波西注視著霧氣。他看不到周圍的任何東西,但他在海面上卻有完美的方向感。他知道他們所在的精確經緯度。他知道這片海域有多深,知道洋流如何流動。他知道船行駛的速度,並且能夠感覺到在他們的航線上沒有任何礁石、淺灘或其他自然危險。即使如此,目不能視仍然讓他感到不安。

  自他們入水後,就再沒有遭到過攻擊,但海洋看起來已經完全不同了。波西去過大西洋、太平洋,甚至阿拉斯加海灣,但這片海域令人感覺更加古老而強大。波西可以感到旋渦在他們下方湧動。每一個希臘或羅馬的英雄都曾在這片海上航行——從赫拉克勒斯到埃涅阿斯。(埃涅阿斯,特洛伊戰爭中的英雄,是羅馬人的祖先——譯者注)魔獸們仍舊居住在深淵之中,它們被包裹在如此深邃的迷霧之中,大多數時候都在沉睡。但波西仍然能夠感覺到它們正在蠢蠢欲動,對這艘希臘戰船和混血半神的存在有所回應。

  他們回來了。怪物們似乎在說。終於回來了,新鮮的血。

  “我們離義大利海岸不遠了,”波西說,不過他更多地是為了打破這種沉默,“大約再有一百海裡就能到達台伯河河口。”

  “很好,”安娜貝絲說,“破曉時,我們就可以……”

  “停下。”波西突然感到自己像用冰塊洗了個澡,“我們必須停下來。”

  “為什麼?”安娜貝絲問。

  “雷奧,停船!”波西大喊道。

  太晚了。另一艘船自霧氣中出現並撞上了他們的船首。在那一瞬間,波西胡亂地感受到了一些細節:另一艘三層槳座戰船,黑色的船帆上畫著蛇發女妖的頭;不完全屬於人類種族的強壯戰士擁擠在船頭,它們身穿希臘式的鎧甲,劍刃出鞘,長矛林立;那艘船的水線上安裝著青銅的撞角,正在猛烈地撞擊著阿爾戈二號。

  安娜貝絲和波西差點被拋出甲板。

  範斯塔爆出火焰,讓一群驚愕異常的戰士尖叫著跳入水中,但更多的敵人蜂擁而上,登上了阿爾戈二號。攀爬的抓鉤纏繞在圍欄和桅杆上,鐵爪插入船體的木板之中。

  當波西恢復神志時,敵人已經到處都是。在黑暗與濃霧中,他看不太清楚,但這些入侵者似乎是人形的海豚,或海豚形的人類。其中一些長著灰色的動物口鼻。一些用發育不良的鰭肢握著劍。還有一些以似乎融化在一起的雙腿蹣跚而行,其餘一些腳上有蹼,讓波西想到了小丑鞋。

  雷奧敲響了警鈴。他沖向最近的弩炮,但被成群吱吱叫著的海豚戰士打倒在地。

  安娜貝絲和波西背靠背站著,就如他們之前無數次做過的那樣,武器已然握在手中。波西試圖招來波濤,希望能將兩艘船分開,甚至傾覆敵人的戰艦,但是什麼也沒有發生。就像是有什麼東西擋開了他的意志,從他的手中強行奪去了對大海的控制權。

  他舉起激流劍,準備戰鬥,但敵人在數量上有壓倒性的優勢。幾十個敵人壓低矛尖,在他周圍圍成一圈,明智地與波西保持距離,處在激流劍的攻擊距離之外。這些海豚戰士張開灰色的嘴,發出一聲鳴笛般的急促爆音。波西從沒有想過,海豚的牙齒看起來能如此惡毒。

  他試圖思考。也許他可以突破包圍圈,幹掉幾個入侵者,但卻無法避免其他敵人把他和安娜貝絲刺個透心涼。

  還好現在這些戰士還沒有興趣立刻把他們幹掉。當海豚戰士的同夥越來越多地擁入船艙,把守船體時,它們始終包圍著安娜貝絲和波西。波西可以聽見它們打碎了艙門,拖出了他的其他朋友。即使其餘這幾位混血半神沒有打瞌睡,在如此眾多的敵人面前,他們也毫無勝算。

  雷奧被拖過甲板,神志不清,發出呻吟,被扔在一大堆繩子中。在下方,打鬥的聲音逐漸變小。其他人都已被壓制住了,或者……波西拒絕去想像另一種可能。

  在長矛組成的包圍圈的一邊,海豚戰士分開陣型,好讓某個人通過。他的外表完全就是個人類,但海豚戰士在他經過時紛紛閃身後退,很明顯,他是這群怪物的領袖。他穿著希臘式的戰甲——涼鞋,短裙,護脛,還有裝飾著精緻海獸圖樣的護胸甲——而且這一切都是金質的。就連他的劍,一把類似激流劍的希臘式短劍,也是由黃金而非青銅打制的。

  黃金男孩,波西想著回憶起了他的夢境。他們必須經過黃金男孩。

  真正讓波西緊張的是這傢伙的頭盔。他的面甲是一張面具,遮住了整張臉。面具被塑造成蛇發女妖頭顱的形象——彎曲的獠牙,恐怖的標誌性咆哮臉孔,黃金的蛇發捲曲盤繞在臉周圍。波西曾經見過蛇發女妖。鑒於他自己的體會來說,這個面具造型的相似度相當出色,或者這也有點太出色了。

  安娜貝絲轉過身來,與波西肩並肩站著。波西想用自己的臂膀護住她,但他懷疑她是否會欣賞這種姿態,而且他也不想讓黃金男孩發現安娜貝絲是他的女朋友。讓敵人得到更多資訊是毫無意義的。

  “你是誰?”波西問,“你們想要做什麼?”

  黃金男孩咯咯地笑起來。他的劍刃以波西根本防禦不住的速度飛快地刺出,將激流劍從波西手中擊飛,落入海中。

  也許與此同時,他也把波西的肺扔到海裡了,因為波西突然感到自己無法呼吸。他從未如此輕易地被人繳過械。

  “你好啊,兄弟。”黃金男孩的聲音渾厚,如同絲綢般柔和,帶著異國情調的口音——或許是中東吧——仿佛他是波西某個曖昧的密友,“搶劫同為波塞冬之子的人永遠讓我心情大好。我是克律薩俄耳,黃金之劍。關於我想要做什麼……”他將金屬面具轉向安娜貝絲,“啊,這很簡單。我想要你擁有的一切。”

第三十章 海盜兄弟

  波西的心臟做了個跳躍運動——與此同時,克律薩俄耳正在走來走去,把他們當作有價值的牲口那樣檢查。他手下的海豚戰士仍然包圍著他們,長矛平端,指向波西的胸部,更多的則在洗劫這艘船,船艙下不斷傳來碰撞與破碎的聲音。其中一個扛著一箱神酒爬上樓梯,其他人則抱著一堆堆弩炮彈藥和成箱的希臘火。

  “搬那個的時候小心點!”安娜貝絲警告道,“它可以把我們兩邊的船一起炸飛。”

  “哈!”克律薩俄耳說,“我們瞭解希臘火的一切,女孩。別擔心。這幾千年來我們一直都在地中海上劫掠船隻。”

  “你的口音聽起來很耳熟。”波西說,“我們之前見過嗎?”

  “見到你我並不感到多麼榮幸。”克律薩俄耳的黃金蛇發女妖面具對著他咆哮,然而沒法看出面具之下他的真實表情到底是什麼樣子,“不過,我聽過關於你的一切,波西·傑克遜。啊,當然啦,拯救了奧林匹斯山的年輕人,以及他忠誠的密友——安娜貝絲。”

  “我不是任何人的密友。”安娜貝絲吼道,“對了,波西,他的口音聽起來耳熟是因為他的聲音像他母親。我們當年在新澤西殺了她。”

  波西皺起了眉頭:“我相當確定這不是新澤西口音。誰是他的……哦。”

  一切都水落石出了。埃姆阿姨的花園侏儒商場——美杜莎的巢穴。她講話帶有同樣的口音,至少在波西把她腦袋砍下來之前,都是如此。

  “你媽是美杜莎?”他問,“老兄,這一點對你來說可真是爛透了。”

  從克律薩俄耳喉嚨中發出的聲音判斷,咆哮面具之下的他的確同時也在咆哮了。

  “你和第一代珀修斯(宙斯之子,曾砍下蛇發女妖美杜莎的頭——譯者注)一樣傲慢自大。”克律薩俄耳說,“但是,沒錯,波西·傑克遜。波塞冬是我父親,美杜莎是我母親。在美杜莎被那個所謂的智慧女神變成怪物後……”黃金面具轉向安娜貝絲,“恐怕你就是那個所謂的智慧女神的女兒……美杜莎的兩個孩子都被她捕獲,無法重生。當珀修斯砍下美杜莎的腦袋時……”

  “兩個孩子從她的身體中躍起——”安娜貝絲想了起來,“天馬和你。”

  波西眨了眨眼睛:“所以你的親兄弟是一匹長了翅膀的馬。但你仍然是我的半個兄弟,而這意味著這世界上的所有天馬都是……呃,你知道我是怎麼想的嗎?算了,還是忘了我剛才說的話吧。”

  幾年前他就學到了,在和神祇們有關的事上,最好不要在誰和誰有什麼親緣關係這種問題上想太多。在獨眼巨人泰森接受他做兄弟後,波西已經下定決心,這世界上他最最不想再接觸的事情就是擴大自己的家族人口。

  “但如果你是美杜莎的孩子,”波西說,“為什麼我從來沒有聽說過你?”

  克律薩俄耳惱怒地歎了口氣。“當你的兄弟是一匹天馬時,你最好習慣被人遺忘。哦,看啊,一匹長翅膀的馬!有誰會在意我呢?沒有!”他舉起手中的劍,尖端指向波西的眼睛,“但你可別小看我。我名字的含義是黃金之劍,這可是有原因的。”

  “帝國黃金?”波西猜測。

  “呸!應該叫魔法黃金才對。過了很久很久以後,羅馬人才管這個叫帝國黃金。我才是第一個揮舞這把劍的人。我本來可以成為所有時代中最最著名的英雄!可自從那些講述傳奇故事的人們決定忽略我之後,我就改正歸邪,做了一名惡人。我決定利用我的天賦。作為美杜莎之子,我可以激發恐懼。而作為波塞冬之子,我可以控制海洋!”

  “於是,你成為一個海盜。”安娜貝絲總結道。

  克律薩俄耳伸開雙臂,這對波西來說是個好事,因為劍尖終於遠離了他的眼睛。

  “最好的海盜,”克律薩俄耳說,“我在這片海域航行了數個世紀,伏擊任何傻到來探索這裡的混血半神。這裡現在是我的領土,而你們全都屬於我。”

  一個海豚戰士把海治教練從下面拖了上來。

  “放開我,你這條金槍魚!”海治教練怒吼道。他試圖踢那個戰士,但他的蹄子鏘的一聲從他的俘虜者的鎧甲上滑開了。在對海豚戰士的胸甲和頭盔是否適合印上蹄印作出判斷之前,教練已經又踢了幾腳。

  “啊,一個半羊人。”克律薩俄耳沉思著,“有點老而且筋太多,但是獨眼巨人會為了啃上一小口像他這樣的羊肉而付個好價錢的。把他捆起來。”

  “我不是任何人的羊肉!”海治教練抗拒著。

  “把他的嘴也堵住。”克律薩俄耳做出了決定。

  “為什麼你這鍍金的小……”海治教練的辱駡馬上就被一個海豚戰士塞進他嘴裡的一團油膩帆布打斷了。很快教練就像牛仔表演裡的小牛那樣,被捆了起來,扔到了其他的戰利品堆上——成箱的食物,多餘的武器,甚至廚房裡的魔法冰箱。

  “你不能這麼做!”安娜貝絲喊道。

  克律薩俄耳的笑聲在他的金面具裡迴響。波西想知道他是不是太醜了所以才需要把臉藏在面具底下,或者他是不是和他媽媽一樣,可以用凝視把人變成石頭。

  “我可以做任何我想做的事,”克律薩俄耳說,“我的戰士們接受過完美訓練。它們全都是惡毒而殘酷的……”

  “海豚。”波西指出。

  克律薩俄耳聳聳肩:“是啊,可那又如何?它們在幾千年前不太走運,綁架了一個不該招惹的人。其中的一部分船員完全變成了海豚。其他人則瘋了。不過這些……這些戰士作為雜種生物生存了下來。當我在海底找到它們並且提議給它們一個新生活時,它們就成了我忠誠的船員。它們無所畏懼!”

  其中一個戰士緊張地對著他吱吱叫著。

  “好啦,好啦。”克律薩俄耳咆哮道,“它們只怕一個東西,但那幾乎不構成問題。他並不在這兒。”

  一個計畫開始在波西的腦袋裡飄來蕩去。在他能夠抓住這個念頭並使之清晰之前,更多的海豚戰士爬上了樓梯,把他那些本來正在休息中的夥伴們拖了上來。伊阿宋不省人事,原因估計是他臉上那塊新瘀青,顯然他曾試圖戰鬥過。黑茲爾和小笛的手腳被捆著。小笛的嘴被堵住了,很明顯海豚戰士發現她的言語帶有魅惑的力量。弗蘭克是唯一沒有出現的人,不過有兩個海豚戰士的臉上留下了蜂刺的痕跡。

  弗蘭克已經變成蜂群了嗎?波西希望如此。如果他就在船上的某個地方,沒有被抓起來,這也許會成為他們的一個優勢,假如波西能想出一個聯繫上他的方法的話。

  “太棒了!”克律薩俄耳貪婪地看著。他指揮他的戰士們把伊阿宋丟在十字弓上。然後他開始像檢查聖誕禮物那樣,檢查起了女生們,這讓波西咬牙切齒。

  “那個男孩對我們沒有用。”克律薩俄耳說,“我們同女巫瑟茜(她的希臘名字叫作喀耳刻,是希臘神話中的女巫。在《奧德賽》中,她將希臘英雄奧德修斯的船員們變成了豬——譯者注)達成了一項共識。她會把女人們都買下——要麼充當奴隸,要麼去當實習生,這取決於女人們的不同能力。不過你是不賣的,可愛的安娜貝絲。”

  安娜貝絲畏縮了一下:“你不能帶我走,我哪兒也不會去。”

  波西的手伸進了口袋裡。他的鋼筆已經回到了牛仔褲口袋裡。他只需要一瞬間的干擾,就可以把他的劍拔出來。或許,只要他能迅速拿下克律薩俄耳,他的那些手下們就會驚慌失措。

  他希望自己能夠知道一些克律薩俄耳的弱點。通常情況下是由安娜貝絲來為他提供這類資訊的,但很明顯,這位克律薩俄耳並沒有任何傳說,所以他們全都蒙在鼓裡,毫無資訊。

  黃金男孩發出嘖嘖的聲音:“啊,令人惋惜的是,安娜貝絲,你沒有成為我的同伴。我會很喜歡那種景象的。但你和你的朋友波西已被預訂了。某位女神付高價買你們做俘虜——她想盡可能讓你們活著,不過並沒有說一定要毫髮無傷。”

  此時,小笛引發了一陣他們需要的騷亂。她大聲地慟哭,聲音大到即使嘴被堵著,周圍的人也全都能聽見。然後她昏倒在最近的守衛身上,把他撞倒在地。黑茲爾立刻領悟了,於是她也倒在甲板上,雙腿亂踢亂甩,仿佛痙攣了似的。

  波西趁機拔出激流劍,劍刃直取克律薩俄耳的脖頸,但是黃金男孩的速度快到讓人難以置信。他格擋、閃躲,同時海豚戰士則在背後支援,一邊看守著俘虜,一邊為它們的船長讓出戰鬥的空間。它們喋喋不休,發出吱吱的叫聲,起哄助威,波西深刻地懷疑它們把這當作一種娛樂方式。它們完全不認為自己的領袖會面臨任何的危險。

  波西從未與如此強大的對手鬥過劍,自從……呃,自從他和戰神阿瑞斯的那一戰之後。克律薩俄耳就是有那麼強。在這幾年裡,波西許多方面的力量都變強了,但是現在,他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他的劍術不是其中一項。

  他緩慢而僵硬——至少在面對克律薩俄耳這樣的對手時,就是如此。

  他們前後騰挪,推刺格擋。不知為何,波西仿佛能夠聽到自己在混血營時的第一位劍術指導員盧克的聲音,他在不斷提出各種建議。但這沒什麼幫助。

  黃金的蛇發女妖面具使人緊張不安。溫熱的霧氣,光滑的甲板,戰士們的嘟囔聲——這些都沒啥幫助。從眼角的餘光中,波西看到一個海豚戰士用刀指著安娜貝絲的脖頸,以防她有任何詭計。

  他佯攻並猛刺克律薩俄耳腸子的位置,但克律薩俄耳預料到了他的動作,將寶劍從他的手中打飛。激流劍又一次掉進了大海。

  克律薩俄耳露出微笑,他連大氣都沒喘一口。將黃金劍的尖端壓在波西的胸口上。

  “不錯的嘗試。”這個海盜說,“不過現在你會被捆著送到蓋婭的僕人那裡。他們都相當熱切地想要通過血祭你們來喚醒他們的女神。”

第三十一章 給酒神的可樂祭品

  沒什麼比全面的失敗更能激發頭腦想出好主意。

  此時此刻,波西站在這裡,武器被繳,一敗塗地,一個計畫在他的腦中成形。他太習慣于安娜貝絲給他提供希臘傳奇資訊,以至於在想起某些確實有用的事情時,連自己都感到有些震驚,不過他必須快點行動。他不允許任何不好的事情發生在他的朋友們身上。他不能失去安娜貝絲——不能再一次失去她。

  克律薩俄耳無法被擊敗,至少在一對一的戰鬥中如此。但如果沒有他手下這些船員的話……也許混血半神的數量足夠多,一起圍攻就可以壓倒他。

  那麼怎麼解決克律薩俄耳的船員呢?波西把答案的碎片拼湊了起來:海盜們因為綁架了一個錯誤的人而在千年前被變成了半人半海豚。波西聽說過這個故事。見鬼,這個所謂的“錯誤的人”之前也曾經威脅過他,揚言要把他變成海豚。而且,當克律薩俄耳說這些船員無所畏懼時,其中一隻海豚戰士的焦慮不安提醒了他。是的,克律薩俄耳說,但他不在這裡。

  波西朝船尾匆匆一瞥,發現弗蘭克已經化為人形,正在弩炮後面朝這裡偷看。波西好不容易才忍住笑出聲的衝動。這個大傢伙總是聲稱自己笨拙又無用,但當波西需要他的時候,他似乎總能恰好出現在正確的地方。

  女孩們……弗蘭克……冰箱。

  這是個瘋狂的主意。不過嘛,和往常一樣,波西的思路只能是這種類型。

  “好吧!”波西喊道,聲音大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把我們帶走吧,只要我們的船長允許你這麼做。”

  克律薩俄耳的面具轉了過來:“什麼船長?我的人搜索了整條船,你的人已經被我們抓得一個不剩了。”

  波西誇張地舉起他的手:“神祇只會在他願意的時候才會現身,但不管怎樣他都是我們的首領。他曾管理著我們混血半神的營地。我說的沒錯吧,安娜貝絲?”

  安娜貝絲反應敏銳。“是啊!”她熱切地點著頭,“狄先生!偉大的酒神狄奧尼索斯!”

  一陣不安的漣漪在海豚戰士之間傳遞開來。其中一個扔下了它的劍。

  “不要動搖!”克律薩俄耳怒吼道,“這艘船上沒有神。他們只是在試圖恐嚇你們!”

  “你們應當害怕!”波西帶著同情的神情看了看海盜的船員們,“由於你們阻礙了我們的航行,狄奧尼索斯會對你們大發雷霆。他會懲罰我們所有人。你沒有注意到那兩個女孩已經陷入酒神的瘋狂了嗎?”

  黑茲爾和小笛本來已經停止顫抖和痙攣了。她們正坐在甲板上,目不轉睛地看著波西。但當他瞪眼示意她們時,她們又開始了那拙劣誇張的表演,像魚一樣一邊顫抖一邊來回摔打自己。海豚戰士互相推搡,摔倒在地,試圖遠離它們的俘虜們。

  “騙子!”克律薩俄耳怒吼道,“閉嘴,波西·傑克遜!你們的營地管理員不在這裡,他已經被召回奧林匹斯山了。這是常識!”

  “所以你承認狄奧尼索斯是我們的管理員!”波西說。

  “他曾經是。”克律薩俄耳糾正道,“大家都知道。”

  波西對克律薩俄耳做出手勢,好似他剛剛出賣了自己一樣。“你看?我們全完了。如果你不相信我,讓我們檢查一下那個冰箱就知道了!”

  波西沖向那個製冷裝置。甚至沒有人嘗試阻止他。他砰的一聲打開冰箱蓋,在一堆冰塊中翻找。這裡應該有一瓶的。拜託了。他終於找到了想要的東西:那是一個紅銀相間、裝著可樂的瓶子。他沖著海豚戰士揮舞這玩意兒,像是在對它們噴驅蟲劑似的。

  “看啊!”他大喊道,“神祇選的飲品!在健怡可樂的恐怖面前顫抖吧!”

  海豚戰士開始驚慌失措。它們處在撤退崩潰的邊緣。波西能夠感覺到這一點。

  “神祇會接管你們的船。”波西發出警告,“他將終結你們向海豚轉變的過程,或者把你們變得精神錯亂,再或者將你們變成精神錯亂的海豚!你們唯一的希望是立刻遊走,快!”

  “荒謬!”克律薩俄耳的聲音變得尖銳刺耳。他看起來不知道該把他的劍指向哪裡——沖著波西還是沖著他自己的船員。

  “拯救你們自己吧!”波西警告道,“對我們來說已經太晚了!”

  然後他喘了口氣,專心尋找弗蘭克藏在了哪裡。“哦,不!弗蘭克正在變成一隻瘋狂的海豚!”

  什麼都沒有發生。

  “我說的是,”波西重複了一遍,“弗蘭克正在變成一隻瘋狂的海豚!”

  弗蘭克不知道從哪兒走了出來,蹣跚著,做出個抓著自己喉嚨的誇張表演動作。“哦,不,”他說,像是在對著臺詞提示裝置念對白,“我正在變成一隻瘋狂的海豚。”

  他開始變形。他的鼻子伸長變為吻,皮膚變灰、變得光滑。他以海豚的樣子倒在甲板上,尾巴撲騰著,抽打著甲板的木地板。

  海豚戰士在恐懼中一哄而散,像是被遙控一樣顫抖著扔下自己的武器,完全忘記了它們的俘虜,不理睬克律薩俄耳的命令,跳出船外。在這一片混亂中,安娜貝絲飛快地行動,割斷了黑茲爾、小笛和海治教練身上的束縛。

  轉瞬間,克律薩俄耳就孤身一人陷入重圍。除了安娜貝絲的匕首與海治教練的蹄子外,波西和他的朋友們沒有武器,但他們那可以殺人的表情使黃金男孩清楚地瞭解到,他已經完蛋了。

  他退到船舷邊緣。

  “我們之間的事情還沒完,傑克遜。”他咆哮著說,“我會帶著我的復仇……”

  他的話很快就被弗蘭克打斷了——弗蘭克又變身了。一頭八百磅重的灰熊很明顯會打斷這種談話。他一爪橫掃克律薩俄耳,將黃金面具從他的頭盔上撓了下來,克律薩俄耳尖叫著,立即用雙臂擋住自己的臉,跌下水去。

  他們跑到船舷邊。克律薩俄耳已經消失了。波西想過追趕他,但是他不熟悉這片水域,而且他也不想再次單獨面對這個傢伙。

  “真是太精彩了!”安娜貝絲過來親了他一口,這讓他感覺好受多了。

  “是太孤注一擲了。”波西糾正說,“現在,我們需要擺脫那艘海盜的三層槳座戰船。”

  “把那艘船燒了?”安娜貝絲問。

  波西看了看手中的健怡可樂。“不,我想到了另一個主意。”

  這花費的時間比他們預想的更多。在他們幹這事時,波西一直在掃視海面,等待著克律薩俄耳和他的海盜海豚戰士殺回來,不過他們並沒有回來。

  雷奧又清醒地站了起來——感謝那一小口神酒。小笛照料著伊阿宋,不過他的傷並不像看上去那麼嚴重。他更多是因自己再一次被俘虜而感到無比羞愧,這一點波西也同樣認同。

  他們將屬於自己的所有補給品重新放回該放的位置,從一片混亂中將它們重新擺放整齊;同時海治教練在敵船上進行了一場體育競技活動,用他的棒球棒破壞了他所能找到的所有東西。

  當他們做完這一切後,波西將敵人的武器運回海盜船上。海盜船的儲藏室裡裝滿了寶物,但波西堅持表示,他們不能碰那些東西。

  “我能感覺到,這裡的金子大約值六百萬元,”黑茲爾說,“再加上那些鑽石,紅寶石……”

  “六……六百萬?”弗蘭克結結巴巴地說,“加拿大元還是美元?”

  “留在那兒,”波西說,“那些是貢品的一部分。”

  “貢品?”黑茲爾問。

  “哦。”小笛點了點頭,“堪薩斯。”

  伊阿宋咧開嘴笑了起來。之前他們遇到酒神時,他自己也在那裡。“瘋狂,但我喜歡這樣。”

  最終波西回到了海盜船上,並打開了舷側通海閥。他讓雷奧用他的強力工具在船艙底下額外多鑽了幾個孔,雷奧當然很樂意聽候這種差遣。

  阿爾戈二號的全體船員在船舷集合,切斷了抓鉤上的線繩。小笛取出了豐饒之角,在波西的指引下,用它通過消防水帶噴出了健怡可樂,浸透了敵船的甲板。波西以為這得花幾個小時的時間,但那艘船飛快地沉沒了下去,被海水和健怡可樂灌滿。

  “酒神狄奧尼索斯,”波西呼喚道,手中高舉著克律薩俄耳的黃金面具,“或者巴克斯——隨便哪個名字。是你讓這場勝利成為可能,雖然你並不在這裡。你的敵人聽到你的名字便膽戰心驚……或說見到你的健怡可樂,或隨便什麼東西。所以,謝謝你。”

  這些話很難說出口,但波西還是堅持著繼續往下說:“我們將這艘船作為貢品獻給你。我們希望你能喜歡它。”

  “價值六百萬元的金子,”雷奧喃喃自語,“他最好喜歡。”

  “噓!”黑茲爾訓斥道,“貴重金屬才沒有那麼好呢。相信我。”

  波西把黃金面具扔到船上,這讓那艘船沉沒得更快了,棕色的泡沫狀液體順著這艘戰船的槳口湧出,在貨艙裡起泡,把海水都變成了起泡的棕色。

  波西招來波浪,將敵船淹沒。雷奧操縱著阿爾戈二號遠離了消失在水面下的海盜船。

  “那不會引起污染嗎?”小笛問。

  “這我倒不擔心。”伊阿宋對她說,“如果酒神巴克斯喜歡,這艘船就會消失不見。”

  波西不知道將會發生什麼,不過他覺得能做的他都已經做了。狄奧尼索斯是否能聽到他的話或在不在乎他,對此他並沒有信心,更不用說在他們和雙胞胎巨人交戰時幫助他們,但他總得試試。

  在阿爾戈二號向東駛入一片霧氣時,波西確定了,與克律薩俄耳鬥劍至少帶來了一個好處。他感覺到了謙卑——甚至謙卑到了願意給葡萄酒老兄獻上貢品的程度。

  在與海盜的這次衝突之後,他們決定,剩下那段去羅馬的旅程還是用飛的方式好。伊阿宋強調他已經休息良好,足以承擔放哨的職責,與仍然因腎上腺素而充滿激情的海治教練一起。每當船體被湍流擊中,教練就會揮舞著球棍大喊道:“去死吧!”

  距離黎明還有幾個小時的時間,於是伊阿宋建議波西試著多睡幾個小時。

  “一切安好啦,夥計,”伊阿宋說,“給其他人一個拯救全船的機會,嗯哼?”

  波西同意了,雖然之前在他的船艙中,他覺得自己很難入睡。

  他凝視著吊在天花板上搖晃的青銅燈架,思考著克律薩俄耳在鬥劍中是多麼輕鬆就打敗了他。黃金男孩連汗都不用出,就能殺了他。他讓波西活命,只是因為某些其他人已經花大價錢買下了稍後殺死他的特權。

  波西感覺這就像是一支箭從他盔甲的裂縫上滑了過去——仿佛他仍然保有阿喀琉斯的祝福,而某個人已經找到了他虛弱的那一點(阿喀琉斯的祝福,指的是像希臘英雄阿喀琉斯一樣,渾身刀槍不入,但還有一處死穴——譯者注)。他的年齡越大,作為混血半神生存的時間越長,他的朋友們就越仰仗他。他們信賴他,依靠他的能力。就連羅馬人都用盾牌把他舉起來,並讓他做執政官,而他才與他們相識幾個星期。

  但波西並沒有感受到自己變強大了。他的英雄事蹟做得越多,就越覺得自己能做的非常有限。他覺得自己像一個騙子。我不像你們想的那麼偉大,他想要警告他的朋友們。他的失敗,比如今晚這一次,似乎證明了這一點。也許這就是為什麼,他開始害怕窒息。地面上或者海上都沒有那麼多溺水的人,但那感覺就像他正沉入到太多他人的期望中,從字面意義上說,這讓他頭痛不止。

  噢……在他開始思考這些之後,他知道自己把太多時間花在安娜貝絲身上了。

  雅典娜曾經告訴過波西他的致命缺點:他恐怕對他的朋友太忠誠了。他看不到大局。他會去救他的朋友,即使那會導致世界毀滅。

  在那時,波西聳聳肩把這話當成耳旁風。忠誠怎麼會是一件壞事呢?此外,在對抗泰坦的過程中,一切事情都運轉良好。他救出了他的朋友們,並且打敗了克洛諾斯。

  現在,儘管如此,他卻開始懷疑。他很樂意把自己丟在任何一個魔獸、神祇或者巨人身上,來換取朋友們的免遭傷害。但如果他不能勝任呢?如果別的什麼人必須這麼做呢?讓他承認這一點其實蠻困難的。他甚至在諸如給伊阿宋一個放哨的機會這樣簡單的事上都會出問題。他不想依靠某個其他什麼人來保護他自己,尤其是當他們會受傷的情況下。

  波西的媽媽曾經為他做過這些。她不得不和一個粗野的凡人保持著一段糟糕的關係,因為她認為這樣可以讓波西免受魔獸的騷擾。格洛弗,他最好的朋友,在波西瞭解到自己是個混血半神之前,已經保護了他幾乎一年的時間,而格洛弗自己幾乎被牛頭人米諾陶殺死。

  波西再也不是個小孩子了。他不希望任何他愛的人為他冒風險。他必須強到足以保護他們。但現在,他假設著如果讓安娜貝絲獨自離開,去尋找雅典娜之印。他知道她可能會死去。如果真能有什麼選擇的話——拯救安娜貝絲或者完成任務——波西真的會選擇任務嗎?

  疲憊最終壓倒了他。他睡著了,在他的噩夢中,萬千隆隆巨響化為了大地女神蓋婭的笑聲。

  波西夢到,他站在混血營一座大房子前門的門廊處。蓋婭沉睡的面容出現在混血者之丘的一邊——她宏偉的面容自草坡的陰影中浮現。她的嘴唇沒有動,但她的聲音卻在整個溪穀中回蕩。

  “所以這就是你的家。”蓋婭低聲說,“看它最後一眼吧,波西·傑克遜。你本可以回到這裡。至少,當羅馬人入侵時,你會和你的同伴們一起死去。但是現在你的血將灑在遠離家鄉的地方,灑在遠古之地的石頭上,而我將崛起。”

  大地搖撼。在混血者之丘的山頂,塔莉亞的松樹爆發出火焰。毀滅席捲山谷——草地變成了黃沙,森林崩碎為塵土。河流與獨木舟之湖徹底乾涸。小木屋與大房子在火焰中化為灰燼。當震顫停止時,混血營看起來就像是一片原子彈爆炸後的荒原,唯一剩下的東西就是波西站立的這一小部分門廊。

  在他身旁,灰塵打著旋兒固化成一個女人的樣子。她閉著眼睛,仿佛正在夢遊一般。她的長袍如森林般翠綠,上面點綴著金色與白色的斑點,如同陽光穿過樹枝灑下來的樣子。她的頭髮如同被耕耘過的泥土一般烏黑。她的容貌絕美。但儘管她的雙唇浮現著夢幻般的笑容,她看起來仍然冷漠而遙遠。波西有一種感覺,她可以看著混血半神死去或者城市燃燒,而她臉上的笑容卻會始終如一。

  “當我改造這個世界時,”蓋婭說,“我將讓這裡永遠以荒地的形態留存,以提醒我你的好意,以及他們在阻止我時是何等徹底的無力。你的隕落無關緊要,我可愛的小卒子——不管是福爾庫斯還是克律薩俄耳,抑或我那將要面對你的親愛的雙胞胎。你將會死去,而我將在那裡吞噬你。你現在唯一的選擇是……你會孤獨赴死嗎?自願來到我這裡吧,帶上個女孩。也許我會寬恕這片你熱愛的土地。否則的話……”

  蓋婭睜開了眼睛。綠色與黑色在這雙眼睛中化為旋渦,如地殼一般深邃。蓋婭可以看到一切。她的耐心無窮無盡。她的蘇醒十分緩慢,但一旦她覺醒,她的力量無人能敵。

  波西的皮膚刺痛。他的雙手變得麻木。他向下看去,意識到自己正在崩裂為塵土,如同每一個被他打敗的魔獸一樣。

  “好好享受塔塔勒斯地獄吧,我的小卒子。”蓋婭發出愉悅的聲音。

  金屬的哢啷哢啷的顛簸聲將波西從夢中驚醒。他睜開眼睛,意識到自己剛剛聽到的是起落架放下的聲音。

  有人在敲他的門,然後伊阿宋的腦袋伸了進來。他臉上的擦傷已經消腫了,藍眼睛中閃爍著興奮的光芒。

  “嗨,老兄,”他說,“我們正從羅馬上空降落。你真應該來瞧瞧。”

  天空是耀眼的藍色,仿佛風暴從沒有發生過一樣。太陽自遙遠的山間升起,一切事物都沐浴在閃耀的光芒之下,整個羅馬城就像剛剛從洗車場裡出來似的。

  波西之前也見過大城市。畢竟他是紐約人。但羅馬那絕對的巨大仿佛扼住了他的喉嚨,令他感到呼吸困難。這城市看上去毫不在意地理帶來的限制。它伸展過丘陵和山谷,數十座橋樑橫跨台伯河,並一直蔓延到地平線的彼端。大街小巷毫無規律和理由地穿過一片片街區。玻璃的辦公建築矗立在剛發掘的遺跡旁邊。一座大教堂屹立在一排古羅馬圓柱旁,旁邊則是一座現代足球場。在一些街區,紅瓦屋頂的老舊灰泥建築擁擠在鵝卵石路邊。如果波西將這些地區集中起來,他就能想像自己回到了遠古的時代。他看到的每一個地方,都有著廣闊的露天廣場與交通堵塞的街道。公園裡密集地種植著各類樹木:有棕櫚樹、松樹,杜松和橄欖樹,整個城市被分割成許多部分,就好像羅馬並沒有決定好自己屬於哪一部分世界——或者,也許它還在相信,整個世界仍都屬於羅馬。

  這個城市仿佛知道波西關於蓋婭的夢境。它知道大地女神有意抹去整個人類文明,而這個已經屹立數千年的城市,則對她展開了回擊:你想要毀掉這個城市,泥巴臉?放馬過來試試吧。

  換句話說,這就是海治教練所謂的凡人城市——只不過要更高一些。

  “我們將降落在公園裡。”雷奧宣佈著,瞄準了一片點綴著棕櫚樹的寬闊綠地,“希望幻影迷霧能讓我們看起來像一隻大鴿子或別的什麼。”

  波西希望伊阿宋的姐姐塔莉亞在這裡。她總是能控制幻影迷霧,使人們看到如她所願的事物。波西從來都不擅長這些。他只能不斷地想著:別看我們別看我們,然後寄希望於羅馬人不會注意到一艘巨大的青銅希臘三層槳座戰船在早高峰的時段降落在他們的城市裡。

  不過他的念叨似乎起作用了。波西沒有注意到任何汽車在路邊打轉,或者羅馬人指著天空尖叫“外星人入侵了!”阿爾戈二號降落到了草坪上,收起了船槳。

  車水馬龍的雜訊環繞著他們,但公園本身很寧靜,空無一人。在他們降落的地方,綠色的草地向著一排樹木傾斜。一座舊別墅依偎在一些松樹的陰影下,那些松樹看起來很怪異,樹幹纖細彎曲,大概有三四十英尺高,鬱鬱蔥蔥的樹冠生在上面。它們讓波西想起了小時候媽媽曾經給他讀過的那個兒童文學作家蘇斯博士的書裡提到的那些樹。

  在他們右邊,順著小丘頂端蜿蜒而下的是一面長長的磚牆,頂端佈滿供弓箭手射擊的垛口——也許是一條中世紀時期的防線,也許是古羅馬時期的。波西並不能確定。

  在北邊,大約一英里開外,穿過城市交匯處的地方,大競技場的頂端聳立在其他屋頂之上,看起來和旅遊照片中的樣子一模一樣。波西的雙腿此時開始顫抖起來。他確實來到了這裡。他曾經覺得,旅行到阿拉斯加已經非常有異域風情了,但現在他正站在古羅馬帝國的心臟,希臘混血半神敵方的領土上。從某種意義上說,這片土地對他人生的影響和紐約一樣大。

  伊阿宋指向弓箭手石牆的底部,那裡有一道石階通向某個隧道。

  “我想我知道我們在哪兒。”他說,“這裡是西庇阿斯之墓。”

  波西皺了皺眉頭:“西庇阿……蕾娜的天馬?”

  “不是,”安娜貝絲停頓了一下,“他們是一個羅馬貴族家族,而且……噢,這片地方真讓人感到驚奇。”

  伊阿宋點了點頭:“我之前研究過羅馬地圖。我一直想要來這裡,但是……”

  沒有人想要接下這句話的話頭。看著朋友們的臉龐,波西能看得出來,他們和他一樣敬畏這裡。他們做到了。他們在羅馬著陸了——真的羅馬。

  “有何計畫?”黑茲爾問,“尼克能撐到今天日落——這是最好的情況。而這整個城市可能今天就會被毀滅。”

  波西把自己從眩暈中搖醒:“你說得沒錯。安娜貝絲……你能把你的青銅地圖歸零並矯正到那個點嗎?”

  她的灰眼睛變成了如雷暴一般的暗色,波西可以把她表情的意思翻譯出來:記住我之前說過的,小子,你自己做夢去吧。

  “能。”她小心地說,“現在的位置在台伯河上。我想我可以找到那裡,但是我應該……”

  “帶我一起去。”波西接下後半句話,“好呀,你說得對。”

  安娜貝絲的目光像匕首一樣剜了過來:“這不……”

  “安全。”他建議道,“一個混血半神獨自穿越羅馬不安全。我會跟著你走到台伯河。我們可以用那封介紹信,有希望能見到河神台伯裡努斯。也許他會給你一些幫助或建議。然後你就可以從那兒開始獨自前行了。”

  他們展開了一場無聲的瞪視爭論,但波西不會退卻。他剛開始和安娜貝絲交往時,他的媽媽反復往他的腦袋裡灌輸:送你的約會物件回家是一種很有禮貌的行為。如果這是真話,那把她送到她的史詩級單人死亡任務的起點處也會是一種很有禮貌的行為。

  “很好。”她喃喃自語,“黑茲爾,現在我們在羅馬了,你能確定尼克的精確位置嗎?”

  黑茲爾眨了眨眼睛,似乎剛剛從觀看這場波西/安娜貝絲秀的恍惚中走出來。“呃……有希望,如果我離得夠近的話。我需要在城裡四處走走。弗蘭克,你能跟我一起嗎?”

  弗蘭克兩眼放光:“必須可以。”

  “還有,呃……雷奧,”黑茲爾加了一句,“你也一起來吧,我覺得這是個好主意。那個半人馬魚說過,我們會在一些機械相關的事情上需要你的説明。”

  “好呀,”雷奧說,“沒問題。”

  弗蘭克的笑容變為某種更類似於克律薩俄耳的面具一樣的僵硬表情。

  波西沒什麼人際關係方面的天賦,但就連他也可以感覺到這三人之間的緊張關係。早在他們撞進大西洋時,這幾個人的行動就不太一致。這不只是兩個男人在黑茲爾面前競爭。這更像是他們三個人在互相糾葛,展現出了某種類似謀殺之謎一類的劇情,但是他們到現在還沒有發現究竟誰才是受害人。

  小笛拔出刀放在圍欄上。“伊阿宋和我可以從現在開始守著船。我想看看克陶普垂斯匕首會展示給我怎樣的景象。但是,黑茲爾,如果你們確定了尼克的位置,不要自己跑去那裡。回來叫上我們。與巨人戰鬥需要我們所有人一起上。”

  她沒有把顯而易見的事實說出來:即使他們所有人一起上也不夠用,除非有一位神祇站在他們這邊。波西決定還是先不提這件事了。

  “好主意。”波西說,“不如我們先計畫好回來碰面的時間,就定在……什麼時候?”

  “今天下午三點?”伊阿宋建議,“這大概是我們能夠集合起來,並且仍然有希望打敗巨人、救出尼克的最後時間。如果臨時發生了什麼事情,會導致必須改變計畫,大家要試著發一條彩虹女神訊息。”

  其他人點頭同意,但是波西注意到有些人瞥了安娜貝絲一眼。另一件沒有被說出來的事情:安娜貝絲有另一個不同的計畫。她會在三點時回來,或更晚一些,或永遠回不來。無論如何,她將只靠自己,前去搜尋帕台農的雅典娜雕像。

  海治教練咕噥著:“這可以給我吃椰子的時間——我是指嵌進我們船體上的那些椰子。波西、安娜貝絲……我不喜歡你們兩個自己離開。記住一點:注意你們的行為。如果我聽說了任何有意思的事情,我會讓你們一直禁足下去,直到斯提克斯冥河結冰為止。”

  在他們全都可能有性命之憂的時候,提到關於禁足的事情真是太荒謬了,波西禁不住微笑起來。

  “我們很快就會回來。”他保證道,他環視他的朋友們,試圖不去感受那種這是他們最後一次團聚在一起的消極氣氛,“祝你們每一個人好運。”

  雷奧降下舢板,波西和安娜貝絲最先離開了戰船。

第三十二章 跨上河神明星的摩托車前行

  換一種情況的話,與安娜貝絲一起在羅馬閒逛會是一件棒極了的妙事。無論是穿過蜿蜒的街道,躲開汽車以及瘋狂的黃蜂摩托駕駛員,還是從成群的遊客中擠出一條路,並艱難地通過鴿子海灘,他們的手一直握在一起沒有放開。天氣很快就暖和起來。有一次,他們躲開主路上的汽車尾氣,感覺空氣聞起來就像是烤麵包和剛剪下來的鮮花的味道。

  他們以大競技場為目標,因為那是最容易看到的地標,但經證實,到達那裡比波西預想的要困難。在上空看,這座城市就顯得非常巨大、令人困惑,在地面上時這裡則變本加厲了。有幾次他們迷路走到了死胡同裡,倒是偶然間發現了許多古老的美麗噴泉和巨大遺跡。

  安娜貝絲對這裡的建築發表了不少看法,但波西的眼睛始終在留意著其他東西。有一次他發現了一個發光的紫色魂靈——一個拉列斯神正從一座公寓建築的窗戶裡盯著他們看。還有一次他看到了一個穿白袍的女人——也許是一個仙子或者女神——手中握著一把看起來很邪惡的匕首,滑行在石柱廢墟和街心公園之間。沒人攻擊他們,然而波西感覺他們似乎被人監視了,而且那些監視者們並不友好。

  最終他們到達了大競技場,這裡有幾十個穿著廉價角鬥士服裝的男人正在與員警混戰——塑膠劍對警棍。波西不太確定這究竟是什麼情況,但他和安娜貝絲決定繼續往前走。有時候凡人比魔獸還要奇怪。

  他們轉向西走,每過一會兒就停下來問問去河邊的方向。波西並沒有深思熟慮到的一點是——呃——在義大利人們是說義大利語的,而他不會。不過,最後也沒出什麼大問題。還有幾次,有些人在街上走過來,向他們問一些問題,波西只能困惑地看著他們,這時他們便會改用英語。

  下一個發現:義大利人使用歐元,而波西一張歐元也沒有。當他看到一家賣碳酸飲料的旅遊紀念品商店時,就對此感到懊悔了。那時幾乎已是中暑了,天氣變得很熱,而波西開始希望他能有一艘裝滿了健怡可樂的三層槳座戰船。

  安娜貝絲解決了這一問題。她在背包裡翻來找去,拿出了代達洛斯的筆記型電腦,然後敲打了幾個命令。一張塑膠卡片從一邊的插槽處彈了出來。

  安娜貝絲得意揚揚地揮舞著那東西:“國際信用卡,專為應付突發事件。”

  波西驚愕地注視著她:“你是怎麼做到的?不。別管了。我不想知道。你就這麼一直神奇下去好了。”

  碳酸飲料很有幫助,但當他們到達台伯河時還是又熱又累。河邊建有石質的路堤,分類混亂的倉庫、公寓、商店和咖啡廳擠在河邊。

  台伯河自身是一條寬廣的、懶散的、焦糖色的河。一些高大的柏樹自岸邊垂下枝條。最近的橋看起來相當新,用鋼樑建造,但是在它旁邊屹立著一座破碎的石質拱橋,在越過河一半的位置斷開——這些廢墟也許是從凱撒時代遺留到今天的。

  “就是這個。”安娜貝絲指著那座舊石橋說,“我從地圖上認出它了。但現在我們該幹什麼?”

  波西很高興她說的是我們。他不想現在就離開她。實際上,他不確定當時間到了的時候,他是不是能夠允許自己這麼做。蓋婭的言語又一次在他耳邊迴響:你會孤獨赴死嗎?

  他凝視著河流,想知道他們應該怎樣才能接觸到河神台伯裡努斯。他並不真的想跳進去。台伯河看起來並不比家後面的東河更乾淨,在那裡他可是遭遇到太多不高興的河流精靈的。

  他對著旁邊一家咖啡館打了個手勢,那裡有可以俯瞰河流的桌子。“午飯時間到。我們再試試你的信用卡怎麼樣?”

  即使現在是正午,這裡也很空。他們拉過一張桌子,露天坐在河邊,服務員匆忙走了過來,看到他們時似乎有一點驚訝——特別是當他們說要點午餐的時候。

  “美國人?”他問道,帶著痛苦的微笑。

  “沒錯。”安娜貝絲說。

  “我很想要個比薩。”波西說。

  這個服務員看起來像是在試圖吞咽一枚歐元硬幣。“當然,如您所願,先生。讓我來猜一猜:再要一杯可口可樂?加冰?”

  “太棒了。”波西說。他不明白為什麼這個人要擺給他這麼一張臭臉。波西又沒有找他要藍色的可樂。

  安娜貝絲點了一份義大利式三明治和一杯泡沫蘇打水。在侍者離開後,她對波西微笑:“我想義大利人吃飯的時間比這晚得多。他們不往飲料里加冰。而且他們只給遊客做比薩。”

  “哦。”波西聳了聳肩,“那可是最好的義大利食物,而他們甚至不吃?”

  “我可不會在服務生面前那麼說的。”

  他們越過桌子握住對方的手。波西只要看到沐浴在陽光下的安娜貝絲就感到心滿意足了。陽光總是會讓她的頭髮顯得如此明亮而溫暖。她的眼睛有著天空和鵝卵石的顏色,在褐色和藍色間交替輪換。

  他想知道,如果他告訴了安娜貝絲那個關於蓋婭要毀滅混血營的夢境的話會如何。他決定不這麼做。安娜貝絲不需要再擔心更多事情了——除了她需要面對的那些。

  但這讓他想知道……如果他們並沒有嚇退克律薩俄耳的海盜的話,將會發生什麼?波西和安娜貝絲會被套上鎖鏈,送到蓋婭的爪牙那裡。他們的血將會灑在遠古之石上。波西猜測這意味著他們會被帶到希臘,以某種極可怕的方式被獻祭。但安娜貝絲和他一起面對過太多的壞情況了。他們會想出一個逃脫的計畫,成功脫身——這樣安娜貝絲就不會在羅馬單獨面對那項任務了。

  你何時隕落無關緊要,蓋婭曾這麼說過。

  波西知道這是個可怕的願望,但對於他們沒有在海上被抓住,他幾乎有些遺憾。至少那樣他會一直和安娜貝絲在一起。

  “你不用感到羞愧。”安娜貝絲說,“你在想關於克律薩俄耳的事情,是嗎?劍不能解決一切問題。你最終還是救了我們。”

  不知不覺地,波西笑了。“你是怎麼做到的?你總是知道我在想什麼。”

  “我瞭解你。”她說。

  那你喜歡我嗎?波西想問,但他壓下了這想法。

  “波西,”她說,“你不能總背負著整個任務的壓力。那不是一個人能承擔的。這就是為什麼我們一共有七個人。而且你必須讓我自己去尋找帕台農的雅典娜雕像。”

  “我曾失去你。”他坦誠地說,“那樣的日子持續了好幾個月。我們生命中有一大塊時間被奪走了。如果我再次失去你……”

  午餐送了上來。服務生看起來平靜了不少。在接受了他們是愚蠢的美國佬這個事實後,他顯然決定原諒他們並有禮貌地款待他們。

  “這裡的景色很美,”他說著向河那邊點頭示意,“請好好享受。”

  服務生一離開,他們就安靜地吃了起來。比薩是一塊沒什麼味道的方形麵團,也沒多少乳酪。也許,波西想,這就是為什麼羅馬人不吃這東西。可憐的羅馬人。

  “你必須信任我。”安娜貝絲說,波西幾乎認為她在談論她的三明治,因為她都沒有看他的眼睛,“你要相信我會回來。”

  他又咽下去了一口比薩:“我完全相信你。這不是問題所在。不過你到底要從哪兒回來?”

  黃蜂牌摩托的聲音打斷了他們。波西沿著河岸看去,發現駛來一輛速可達摩托,它有著典型的老派樣式:很大,車身淺藍色。騎手是個穿著絲質灰色套裝的男人。在他後面坐著一個戴頭巾的年輕女人,她的雙手環繞著男人的腰部。他們在咖啡廳的桌子間迂回,並將車停在波西和安娜貝絲旁邊。

  “哎呀,哈羅。”那男人說。他的聲音很低沉,幾近沙啞,像是電影演員的聲音。他的頭髮短且打著蠟,被梳到那張線條分明的臉後面。以50年代父輩們看的那種電視的審美方式來說,他很英俊。雖然他的衣服看起來也很老派。他從摩托車上下來時,能看出他便褲的腰線比正常的要高,然而不知為何他仍然看起來瀟灑且極富男子氣概,而不是像一顆完整的花生。波西覺得很難猜出他的年齡——也許只有三十多歲,儘管這個男人的穿著和做派都像是老祖父式的。

  女人滑下摩托車。“我們有個幾乎可以說是可愛的早上。”她呼吸急促地說。

  她看上去大約二十一歲,同樣穿著一套老式服裝。她的長及腳踝的金盞花色裙子和白襯衫被一條大皮帶收到了一起,展現出波西從未見過的細腰。當她挪動她的圍巾時,她黑色的波浪短髮彈成完美的形狀。她有著深色的俏皮的雙眸和閃耀的微笑。波西曾見過不少水中仙女,甚至都不如這位女士長得俏皮可愛。

  安娜貝絲的三明治從手上掉了下來。“哦,天哪。你們怎麼……怎麼會……”

  她看起來如此震驚,以至於波西感覺自己也應該知道這兩個人才對。

  “你們倆看起來的確很眼熟。”他決定這麼說。他認為也許是在電視上看到過他們的臉。他們似乎來自一個老牌的電視秀節目,但這不可能是真的。他們的年齡完全沒有那麼老。然而,他還是指著那個男人,胡亂猜道:“你是《廣告狂人》裡的那傢伙?”

  “波西!”安娜貝絲看起來異常驚駭。

  “啥?”他反問,“我看的電視不多。”

  “他是格利高裡·派克!”安娜貝絲的眼睛圓睜,而她的嘴已經沒法合攏了,“以及……哦上帝啊!奧黛麗·赫本!我知道這部電影。《羅馬假日》。但那是在20世紀50年代。這是怎麼……”

  “哦,我親愛的!”那女人像一個空氣精靈一樣旋轉著坐到了他們的桌子上,“恐怕你把我們錯當成了什麼別的人!我的名字是瑞亞·西維亞。我是羅馬城建造者羅穆盧斯和瑞摩斯的母親,那是幾千年前的事情了。但你真是太好心了,說我像1950年生的人一樣年輕。旁邊這位是我丈夫……”

  “台伯裡努斯。”格利高裡·派克說著用極富男子氣概的方式向波西伸出手,“台伯河的河神。”

  波西晃了晃他的手。這個男人聞起來像是噴了須後水。當然了,如果波西是台伯河,他大概也想用古龍香水把自己的味道蓋起來。

  “呃,嗨。”波西說,“你們兩個總是看起來像美國電影明星嗎?”

  “我們有嗎?”台伯裡努斯皺著眉頭研究了一下自己的衣服,“實際上我不太確定。你知道的,西方文明的遷移有兩種方式。羅馬影響這個世界,但這個世界也在影響羅馬。最近這裡受了很多美國人的影響。我寧願忘掉這幾個世紀。”

  “好吧。”波西說,“但……你是來幫忙的?”

  “我的水中仙女們告訴我,你們兩個在這裡。”台伯裡努斯將他深黑的雙眼轉向安娜貝絲,“親愛的,你有張地圖?以及介紹信?”

  “呃……”安娜貝絲將信和青銅碟遞給了他。她如此心無旁騖地盯著河神看,讓波西開始感到妒忌了。

  “所……所以……”她結結巴巴地說,“你曾經在這個任務上幫助過其他雅典娜的孩子嗎?”

  “哦,我親愛的!”那個可愛的女士,瑞亞·西維亞,將她的手放在了安娜貝絲的肩膀上,“台伯裡努斯永遠那麼樂於助人。你知道的,他救了我的孩子羅穆盧斯和瑞摩斯,並把他們帶到母狼神魯帕那裡。後來,當那個老國王紐曼想要殺了我的時候,台伯裡努斯可憐我並讓我做了他的妻子。自那以後我就坐在他身邊統治這個河流王國。他實在是如夢似幻!”

  “謝謝你,我親愛的。”台伯裡努斯帶著扭曲的笑容說道,“是的,安娜貝絲,我曾經幫助過許多你的兄弟姐妹……至少讓他們安全地開始他們的旅程。慚愧的是之後他們全都痛苦地死去了。不錯,你的文件看起來很正規。我們該出發了,雅典娜之印在等著我們!”

  波西緊握住安娜貝絲的手——也許有點太緊了。“台伯裡努斯,讓我跟她一起去吧。只要再多往前走一點就行。”

  瑞亞·西維亞甜甜地笑了起來。“你不能,傻孩子。你必須回到你的船上和你的其他朋友在一起對抗巨人!這條路將顯現在你朋友小笛的匕首上。安娜貝絲則有另一條不同的道路。她必須獨自前行。”

  “的確如此,”台伯裡努斯說,“安娜貝絲必須靠她自己去面對神殿的守衛。這是唯一的途徑。還有,波西·傑克遜,要想解救你那個被困的朋友,時間已經不太夠了。你必須趕快。”

  波西的比薩在他胃裡就像是一大塊水泥。“但是……”

  “一切都沒問題的,波西。”安娜貝絲握緊了他的手,“我必須做這個。”

  他想要抗議,而她的表情阻止了他。她很恐懼,但是還是盡自己最大的可能把這恐懼藏了起來——只是為了他。如果他試圖爭辯的話,對她而言,只會讓事情變得更艱難。或者,更壞的是,他會說服她留下來。假如在羅馬被夷為平地,蓋婭蘇醒並毀滅了這個世界之後他們還能生存下來的話,她將清楚地知道自己在最大的挑戰中退縮了,並將永遠活在這個陰影中……雅典娜的雕像握有擊敗巨人的關鍵。波西不知道為什麼,也不知道如何去做,但安娜貝絲是唯一能夠找到它的人。

  “你說的沒錯。”他強逼著自己擠出每一個字,“注意安全。”

  瑞亞·西維亞咯咯傻笑著,好像這是什麼荒謬的意見。“安全?想都別想!但這是必須承受的。來吧,安娜貝絲,我親愛的。我們將向你展示道路從哪裡啟程。之後,你就要靠自己了。”

  安娜貝絲吻了波西。她有些猶豫,似乎在思索該說些其他什麼。隨後她背上了背包,爬到了速可達摩托車的後座。

  波西痛恨這樣。他寧可和世界上任何一個魔獸戰鬥。他寧可和克律薩俄耳再打一次。但他逼迫自己留在椅子上,看著安娜貝絲坐著摩托,和格利高裡·派克以及奧黛麗·赫本一起消失在羅馬的街道上。

第三十三章 智慧女神之女獨自前行

  安娜貝絲本以為事情還可以更糟糕一些。如果她必須繼續一個恐怖的單人任務,至少她已經先和波西在台伯河岸邊吃完午餐。而現在她正和格利高裡·派克一起坐在一輛速可達摩托上。

  她能夠知道這些老電影都是因為她的爸爸。在過去幾年裡,自從他們兩個的關係重新恢復之後,他們就花了更多時間相處,而她瞭解到她爸爸也有著精力充沛的一面。當然啦,他喜歡軍事史、武器,以及雙翼飛機,但也熱愛老電影,特別是20世紀40年代和50年代的浪漫愛情喜劇。《羅馬假日》是他最愛的一部。他也讓安娜貝絲看了那部電影。

  她覺得情節有點傻——一個公主從照顧她的人中逃脫,並在羅馬愛上了一個美國記者——但她懷疑,她爸爸之所以喜歡這部電影,是因為它讓他回憶起自己與雅典娜女神的浪漫經歷——另一對不可能結合,也無法有美好結局的情侶。她的爸爸一點也不像格利高裡·派克。雅典娜當然也和奧黛麗·赫本沒有任何相似之處。但安娜貝絲知道,人們會看到自己想看到的東西。他們並不需要幻影迷霧來扭曲自己的觀感。

  當淺藍色的速可達穿行在羅馬街道上時,女神瑞亞·西維亞為安娜貝絲講解點評了這座城市在這幾個世紀以來是怎麼改變的。

  “薩布利希安橋就在那兒,”她指向台伯河上的一道彎,“你知道的,就是賀雷修斯和他的兩個朋友從侵略軍手中保衛城市的那個地方。如今,這裡的羅馬人哪有那麼英勇!”

  “而且看啊,親愛的,”台伯裡努斯補充道,“那裡是羅穆盧斯和瑞摩斯被沖上岸的地方。”

  他似乎是在說河邊的一塊地方,在那裡有一群鴨子用塑膠袋和糖果包裝紙做了個窩。

  “啊,沒錯,”瑞亞·西維亞高興地點著頭,“你當時自己氾濫起來,把那倆寶貝沖到岸上以便狼群找到他們,真是太好心了。”

  “沒什麼大不了的。”台伯裡努斯說。

  安娜貝絲感覺頭暈眼花。河神在談論某些幾千年前發生的事情,那時這裡除了沼澤以及一些棚戶之外什麼都沒有。台伯裡努斯救了兩個小嬰兒,其中一位建立了這世界上最偉大的帝國。這竟然沒什麼大不了的。

  瑞亞·西維亞指著一座不小的現代公寓大樓說:“那裡曾經是羅馬愛與美之神維納斯的神殿。後來成了一座教堂。再然後是一座宮殿。再然後是公寓大樓。它被燒過三次。現在它又是公寓大樓了。而在那裡的那片地方……”

  “拜託。”安娜貝絲說,“你讓我頭都暈了。”

  瑞亞·西維亞笑了:“啊,對不起,我親愛的。這裡的歷史一層蓋著一層,但沒有什麼能比得上希臘。當羅馬還是一堆泥巴小屋組成的聚落時,雅典已經很古老了。你會見到的,只要你能活下來。”

  “這可毫無幫助。”安娜貝絲喃喃自語。

  “我們到了。”台伯裡努斯宣佈。他將摩托開到一座很大的大理石建築前面,建築上沾滿了城市的塵垢,但仍然美麗如昔。華麗的羅馬諸神雕塑裝飾在屋頂輪廓線上,巨大的入口被鐵門阻擋,沉重的掛鎖鎖住了門。

  “我要進那裡面?”安娜貝絲真希望她把雷奧帶來了,或者至少能從他的魔法工具腰帶裡借兩把鋼絲鉗來。

  瑞亞·西維亞捂著嘴咯咯傻笑:“不,我親愛的。不在那裡面,在那下面。”

  台伯裡努斯指向建築旁邊的一排石質臺階——如果在曼哈頓的話,這種臺階會通往地下公寓。

  “羅馬的地上混亂不堪,”台伯裡努斯說,“但和地下比起來根本算不上什麼。安娜貝絲·蔡斯,你必須下到那座被埋葬的城市中,找到外來神明的祭壇。你前任們的失敗會指引你。在那之後……我就不知道了。”

  安娜貝絲感覺肩膀上的背包更沉重了。她就是為了這一天,這一刻,一直在研究那張青銅地圖,並保養著代達洛斯的筆記型電腦。

  不幸,她所瞭解到的那一點事情讓這個任務更加不可能完成。“我的兄弟姐妹……他們中沒有任何一個人成功地一路走到神殿,對嗎?”

  台伯裡納斯搖了搖頭:“但你知道什麼樣的獎賞等在那裡,如果你能夠將它解放出來的話。”

  “沒錯。”安娜貝絲說。

  “它將會為希臘和羅馬的孩子們帶來和平,”瑞亞·西維亞說,“它可以改變即將到來的戰爭的進程。”

  “如果我活下來的話。”安娜貝絲說。

  台伯裡努斯悲傷地點了點頭:“因為你也明白,你必須要面對那個守衛。”

  安娜貝絲還記得薩姆特堡壘的蜘蛛,以及波西描述的那個夢——黑暗中的噝噝聲。“是的。”

  瑞亞·西維亞看了看她的丈夫:“她很勇敢。也許她比其他人更加強大。”

  “我希望如此。”河神說,“再見了,安娜貝絲。祝你好運。”

  瑞亞·西維亞雙眼發光:“我們計畫了一個特別美好的下午!出發去商店!”

  格利高裡·派克和奧黛麗·赫本騎著他們的淺藍色摩托車飛速離開。安娜貝絲轉過身,獨自走下了臺階。

  她在地下待過足夠久的時間。

  但是臺階剛下了一半,她就意識到,當年她獨自冒險的時候,離現在已經間隔了太長時間。她僵在了那裡。

  諸神啊……自從她還是個孩子起,就沒這麼單打獨鬥過了。在跑出家後,她獨自生存了幾個星期,在小巷子裡生活並躲避那些魔獸,直到塔莉亞和盧克帶走了她並一路保護她。在那之後,自從抵達混血營開始,她就一直在那裡生活到了十二歲。那之後,她的所有任務都是和波西以及她的其他朋友們一起完成的。

  上一次她感到如此的害怕和孤獨,還是在她七歲大的時候。她記得那一天塔莉亞、盧克和她迷路了,闖進了布魯克林一個獨眼巨人的巢穴裡。塔莉亞和盧克被抓了起來,而安娜貝絲當時必須把他們救出來。她仍然記得自己在那荒廢宅邸的黑暗角落中顫抖,聽著獨眼巨人模仿著她朋友們的聲音,試圖將她騙出來,騙到空曠的地方。

  如果這也是個騙局呢?她不禁在想。如果其他雅典娜的孩子死去是因為台伯裡努斯和瑞亞·西維亞把他們帶進了一個陷阱裡呢?格利高裡·派克和奧黛麗·赫本會做出這種事情嗎?

  她逼迫自己繼續前進。她沒有選擇。如果帕台農的雅典娜雕像真的在這下面,它將決定這場戰爭的命運。更重要的是,這將會幫助到她的媽媽。雅典娜需要她。

  在臺階的盡頭,她來到一扇帶有鐵質拉環的老舊木門前,在拉環上面有一個帶鑰匙孔的金屬板。安娜貝絲開始考慮開鎖的辦法,但在她碰到拉環的同時,火焰在門中間燃燒成一個形狀:一個雅典娜的貓頭鷹的輪廓。煙霧從鑰匙孔中飄了出來。門從內側打開了。

  安娜貝絲最後一次抬起頭來。在樓梯井的頂上,天空已經變成了一塊蔚藍色的方塊。凡人們將會享受這個溫暖的下午。情侶們會在咖啡廳裡手牽著手。遊客們會熙熙攘攘地穿過商店和博物館。羅馬人在繼續他們每天的日常工作時,大概不會考慮他們腳下的這上千年的歷史,而且也絕對不會知道那些靈魂、神明以及魔獸仍然居住在這裡。也不明白事實上他們的城市在今天就會毀滅,除非某支混血半神小隊成功阻止了那些巨人。

  安娜貝絲走進那扇門。

  她發現她身處一間機械風格的地下室。古老的磚牆上交叉佈滿現代的電纜和鉛管,天花板被鋼鐵腳手架和舊式花崗岩羅馬石柱結合著吊了起來。

  地下室的前一半堆放著板條箱。在好奇心的驅使下,安娜貝絲打開了幾個。其中一些放著一串串多彩的線軸——像給風箏或者某種藝術和製造工程使用的。其他板條箱裝滿了廉價的塑膠角鬥士劍。也許在某一時期這裡是一個旅遊商店的倉庫吧。

  在地下室後面,地板被挖了開來,展現出又一列臺階——這次是由白色的石頭製成——將她帶向更深的地底。

  安娜貝絲趴在邊緣處。即使有她的匕首投射出的光彩,這裡仍然太過黑暗,無法看透。她將手放在牆上,找到了燈光的開關。

  她輕觸開關。日光燈燈泡發出的耀眼白光,照亮了樓梯。在下面,她看到馬賽克地板上裝飾著鹿和半羊人——這也許是間古羅馬別墅的房間,只不過被藏在這個放滿了裝著線軸和塑膠劍的板條箱的地下室下方。

  她往樓梯下爬去。這個房間大概有二十平方英尺。牆壁曾經被塗上鮮亮的顏色,但大多數壁畫都剝落褪色了。唯一的出口是一個被挖開的洞,就在地板的一個角落,馬賽克圖案被拔起的地方。安娜貝絲蹲在開口旁邊。這下面直接是一個巨大的洞穴,但安娜貝絲看不到洞底在哪裡。

  她聽到下面也許三十或四十英尺的地方有流水的聲音。空氣聞起來並不像下水道——只不過陳舊、發黴,帶點甜味而已,像是腐爛的花束。也許這裡是一條古老的運河槽。她沒有找到下去的路。

  “我不會跳下去的。”她喃喃地對自己說。

  就像回應她的話一樣,黑暗中有什麼東西發出光芒。雅典娜的印記在這個洞穴的底部爆發出來,照亮了下方四十英尺處地下運河旁閃亮的磚砌建築。燃燒的貓頭鷹像是在嘲弄著她:來呀,路在這裡,孩子。你最好想出點主意來。

  安娜貝絲思考了一下她的選項。太危險了,所以她不能跳下去。沒有梯子,也沒有繩子。她想從上面借用一些金屬腳手架,然後就像用消防滑杆那樣,但那些架子都被螺栓釘在上面了。而且,她也不想弄塌她頭頂的建築。

  挫折感像一支白蟻軍隊一般爬過她的全身。她花了一生的時間看著其他混血半神獲得神奇的能力。波西可以控制水流。如果他在這裡,他可以讓水位上升,然後簡單地漂下去。黑茲爾,根據她自己所說的,可以通過完美的精確感在地面下找到她的方向,甚至創造或改變隧道的路線。她可以很容易地找到一條新道路。雷奧只需要從他的腰帶裡掏出正確的工具並且造出足以搞定一切的東西就好。弗蘭克可以變成一隻鳥。伊阿宋可以簡單地操控風然後飄下去。就連使用魅惑語的小笛……她可以說服台伯裡努斯和瑞亞·西維亞,讓他們提供更多幫助。

  可安娜貝絲有什麼呢?一把沒有任何特殊之處的青銅匕首,以及一枚被詛咒的銀幣。她有她那裝著代達洛斯筆記型電腦的雙肩包、一瓶水、幾片用於緊急時刻的神食,以及一盒火柴——也許火柴壓根就沒用,但她爸爸將必須永遠有辦法生火的觀念刻進了她腦子裡。

  她沒有任何神奇的能力。就連她那件真正的魔法物品——她的紐約洋基隊隱形棒球帽現在都失去效力,而且還被她留在了阿爾戈二號的艙室裡。

  你有你的頭腦,一個聲音說。安娜貝絲希望這是雅典娜在對她說話,但這更有可能只是一廂情願。

  頭腦……如同雅典娜最寵愛的英雄奧德修斯那樣。他沒有用力量,而是靠著聰明贏得了特洛伊戰爭。他利用他的機敏與睿智戰勝了所有的魔獸和困境。這才是雅典娜看重的價值。

  智慧之女獨自前行。

  這並不意味著不帶其他人,安娜貝絲意識到。這表示不借助任何特殊的力量。

  好吧……可是怎麼才能安全地下去並且確保她在需要時可以再從裡面跑出來呢?

  她爬回地下室注視著那些打開的板條箱。風箏線和塑膠劍——出現在她腦子裡的主意是如此荒謬,她幾乎笑了出來,但總比沒有強。

  她坐下開始工作。她的雙手似乎知道該如何去做。有時候這種情況會發生,諸如當她在戰船的機械裝置旁説明雷奧或者在電腦上繪製建築規劃圖時。她從來沒有用風箏線和塑膠劍製作過任何東西,但是這似乎很簡單、很自然。幾分鐘的時間裡,她就用十幾個線團和一籃子塑膠劍造出了一個將就湊合的繩梯——一條編織線,靠手工力量織就,所以並不厚實,每兩英尺的間隔就綁著一把劍供手腳攀登所用。

  作為測試,她將其中一端綁在了一根承重柱上,然後傾身將全身的重量壓在繩子上。塑膠劍在她身下彎曲,但它們為繩索上的繩結提供了更大的空間,所以至少她可以抓握得更緊了。

  這個梯子沒法贏得任何設計獎項,但它可以把她安全地送到洞穴底部。她做的第一件事是往她的背包裡塞滿了剩下的線軸。她不確定為什麼,但她只能找到這點財產了,而且反正也不太沉。

  她掉頭回到馬賽克地板上的那個洞裡,確保梯子的一頭纏在最近的一個腳手架上,然後將繩子放進洞穴中,自己爬了下去。

第三十四章 密特拉戰神的考驗

  當安娜貝絲吊在空中,在劇烈搖擺的梯子上一手接一手地往下爬時,她不由得為了這些年在混血營進行的攀岩課程訓練而感謝喀戎。她經常大聲抱怨爬繩子對於她打敗一個魔獸一點幫助也沒有。喀戎只是笑著,像是他知道這一天將會到來一樣。

  最終安娜貝絲把自己送到底下。她錯過了建築物的邊緣,直接落在了水道裡,結果證明,那裡只有幾英寸深。冰冷的水浸透了她的跑鞋。

  她握住發光的匕首。這條淺淺的水道流向一個砌磚通道的中間。每隔幾碼,牆上便伸出一個陶瓷管道。她猜測這些管道是排水溝,古羅馬管道系統的一部分,對她來說,像這樣一個深埋於地下,塞滿了許多個世紀的管道、地窖和下水道的隧道,到了現在還能存在,真是一件很不可思議的事情。

  一個突如其來的想法讓她感到比這冰水還要徹骨的寒冷。幾年前,波西和她前往代達洛斯的迷宮完成任務——一個由隧道和房間組成的神秘網路,被施以層層魔法,布下重重陷阱,在美國的所有城市之間貫穿著。

  當代達洛斯死在迷宮的那一戰時,整個迷宮都倒塌了——至少安娜貝絲是這樣認為的。但如果那東西不只出現在美國又會怎樣?如果這裡是迷宮的某種更古老的版本呢?代達洛斯曾經對她說,他的迷宮有生命,會不斷成長、變化。也許迷宮也可以再生,就像魔獸一樣。這說得通。這是某種原始的力量,就像喀戎說的——有些東西不會真正死去。

  如果這是迷宮的一部分的話……

  安娜貝絲決定不再細想下去,但她同樣也決定不再假定自己的方向是精確的。迷宮使距離變得不再有意義。如果她不小心的話,她會因為往一個錯誤的方向走了二十英尺而走到波蘭去。

  單純為了安全起見,她把一個新的線軸系在了她繩梯的尾端。她可以一邊探索一邊放出繩子做指引。這是個老技巧,不過的確管用。

  她猶豫著該走哪條路。兩個方向的隧道看起來完全一樣。隨後,在她左邊五十英尺左右的地方,雅典娜之印在牆上燃燒了起來。安娜貝絲可以發誓它在用那兩個熾烈的大眼睛瞪視著她,好像在說:你這是怎麼了?趕緊啊!

  她真的開始痛恨那只貓頭鷹了。

  當她到達那片區域的時候,標記消退了,而她也用完了第一個線軸上的線。

  在她連上一根新線時,她瞥了一眼這個隧道。這裡有一片碎壞了的砌磚區域,像被攻城錘在牆上敲了個洞一樣。她越過去看。在把匕首伸到開闊的地方來照明後,安娜貝絲可以看到一個下層的房間,又長又狹窄,有著馬賽克地板,繪有壁畫的牆壁,兩側設有長凳。看樣子就像是地鐵車廂。

  她將腦袋鑽進洞裡,希望沒有什麼東西會把它咬掉。房間裡最近的一邊是一個用磚堵著的門。較遠的一邊有個石桌,或許是一個祭壇。

  嗯……水道繼續延伸,但安娜貝絲可以肯定這是正確的道路。她想起台伯裡努斯曾說的:找到外來神明的祭壇。這並不像是任何祭壇室的出口,而是一次掉到長凳上的短暫墜落。她可以毫無問題地再爬出去。

  她讓自己落了下去,手中仍然舉著線軸。房間的屋頂是帶有石拱的圓桶形狀,但安娜貝絲不喜歡它支撐著拱頂的樣子。就在她腦袋正上方,在靠近沒有用磚堵著的門的拱頂上,頂石已經破裂了一半。壓力使裂痕漸漸貫穿了天花板。這塊地方也許已經完整地支撐了兩千年,但她覺得還是最好不要在這裡耗費太長的時間。以她現在的倒楣程度,這裡很可能在接下來兩分鐘內就會倒塌。

  地板長而狹窄,由馬賽克組成,上面繪製有一排七個圖案,像是一條時間線。在安娜貝絲腳邊的是一隻渡鴉,接下來是一頭獅子,其他幾個看起來像是拿著各種武器的羅馬士兵。剩餘的部分損害太嚴重,或者被灰塵蓋住,安娜貝絲無法看清細節。損壞的瓷器亂丟在兩邊的長椅上。牆壁上繪製著宴會的場景:一個穿長袍的男人戴著如同冰淇淋勺一般的彎曲帽子,站在一個放射出太陽射線般光芒的大個男人旁邊。站在他們周圍的是一個持火炬者和一些侍從,各種諸如烏鴉或獅子一類的動物在背景中漫遊。安娜貝絲不確定這些圖畫代表什麼,它們沒有讓安娜貝絲想到任何她知道的希臘傳奇故事。

  在房間的最遠端,祭壇上精巧地描繪著戴著冰淇淋勺帽子的男人,手握一把刀對準了一頭公牛的脖子。一個男人的石像站立在祭壇上,雙膝深陷進石頭裡,向外高舉的雙手中握著匕首和火炬。再一次,安娜貝絲對這些畫面意味著什麼毫無頭緒。

  她邁開前往祭壇的第一步。她的腳下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她往下看去,意識到自己剛剛把腳踩進了一個人類的胸腔骨中。

  安娜貝絲吞下了自己的尖叫。這東西是從哪裡冒出來的?她才剛剛往腳下掃過一眼,並沒有看見任何骨頭。可現在地板上到處都堆著這些東西。這塊胸腔骨明顯很古老,當她移開腳時瞬間破碎為一地灰塵。在骨頭旁邊放著一把已被腐蝕的青銅匕首,與她自己那把非常相似。這個死人攜帶著這把武器,抑或這把武器殺了他。

  她握住刀刃,看向前方。稍遠一點的馬賽克小道上,一個更完整的骷髏四肢伸開橫臥著,身上還殘存著一些繡花紅色緊身上衣,像是一個來自文藝復興時期的男人。他的褶邊衣領和頭骨燒得很嚴重,似乎這傢伙曾經決定用焊槍來洗頭。

  太好了,安娜貝絲心想。她抬起眼睛看向祭壇上那個拿著匕首和火炬的雕像。

  某種類型的測試,安娜貝絲判定。這兩個人失敗了。修正一下:不只是兩個人。更多骨頭和衣服碎屑散落在每一條通往祭壇的路上。她猜不出有多少骷髏顯露了出來,但是她很願意打賭他們都是來自過去的混血半神,為同一個任務而來的雅典娜的孩子們。

  “我不會成為躺在地板上的另一具骷髏。”她對著雕像叫道,希望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足夠勇敢。

  “一個女孩,”一個仿佛水聲的聲音迴響在整個房間中,“女孩是不被允許的。”

  “一個女性的混血半神,”另一個聲音說,“不可饒恕。”

  屋內隆隆作響。塵土從崩裂的天花板上落下。安娜貝絲箭一般沖向她來時經過的洞口,但洞口已經消失了。她的線軸被切斷了。她爬上長椅,敲打著牆壁上那個洞口本該存在的地方,希望洞口的消失只是幻象,但牆壁給人非常堅實的感覺。

  她掉進陷阱裡了。

  在這長椅旁邊,十多個幽魂閃著微光邁入現實——發著光的紫色男人身穿羅馬式的寬外袍,像是她在朱庇特大本營看到的拉列斯神。他們對她瞪著眼睛,仿佛她打斷了他們的會議。

  她做了自己能做的唯一的事。她走下長椅並用她的背頂住了用磚堵住的門。她試圖讓自己看起來更自信一些,雖然愁眉不展、悶悶不樂的紫色魂靈和腳下的那些混血半神的骷髏全都讓她想要鑽進T恤尖叫。

  “我是雅典娜的孩子。”她盡可能大膽地說。

  “一個希臘人。”其中一個幽魂用嫌惡的口氣說,“這就更糟糕了。”

  在房間的另一邊,一個樣子很老的幽魂有點困難地站起來(幽魂也有關節炎嗎?)並屹立在祭壇上,他穿著一件閃光的袍子,戴著尖帽子,拿著一支牧羊人手杖。黑色的雙眼直盯著安娜貝絲。她的第一個想法是他看起來像教皇。

  “這裡是密特拉神的洞穴,”(密特拉教是古代的一個秘密宗教,只准男性入教,曾在羅馬士兵中非常流行。成員分為七個等級。最高級是父親,最低級是渡鴉——譯者注)老幽魂說,“你干擾了我們神聖的儀式。你不能在看到我們的密教儀式後還活著。”

  “我不想看你們的密教儀式。”安娜貝絲向他保證,“我正跟隨著雅典娜之印。告訴我出口在哪兒,我馬上離開。”

  她的聲音聽起來很平靜,這讓她自己都感到驚訝。她想不出該怎麼離開這裡,但是她知道她必須在兄弟姐妹失敗的地方取得成功。她的道路通向更遠的地方——深入羅馬地下的深層。

  你前任們的失敗會指引著你,台伯裡努斯這麼說過,在那之後……我就不知道了。

  幽魂用拉丁語含糊地互相交談著。安娜貝絲捕捉到其中一些關於女性混血半神和雅典娜的刻薄詞語。

  最終,戴著教皇帽子的幽魂用他的牧羊人手杖敲了敲地面。其他的拉神也安靜了下來。

  “你的希臘女神在這裡沒有力量,”教皇說,“密特拉才是羅馬戰士的神靈!他是軍團之神,帝國之神!”

  “他甚至不是羅馬人,”安娜貝絲抗議道,“他難道不是更像……波斯人或類似什麼人嗎?”

  “你這是在褻瀆神靈!”老人大喊道,他把手杖在地上咚咚地多敲了幾次,“密特拉保護著我們!我是這個兄弟會的父親……”

  “那叫神父。”安娜貝絲翻譯道。

  “別插嘴!作為父親,我必須保護我們的密教儀式。”

  “什麼密教儀式?”安娜貝絲問,“一打穿著羅馬寬外袍的死人環坐在山洞裡?”

  幽魂們咕噥著、抱怨著,直到那位父親用計程車哨子一般的聲音重新控制住他們。這老人的肺活量不錯。“你很明顯是個異教徒。就像其他人一樣,你必須死。”

  其他人。安娜貝絲努力不去看那些骷髏。

  她的頭腦狂暴地運作著,抓住她所瞭解的任何關於密特拉的事情。這個教派有一個為戰士準備的神秘祭儀。在軍團中非常流行。密特拉是作為戰神代替雅典娜的諸多神明中的一個。阿芙洛狄忒在查爾斯頓的下午茶閒聊中曾經提到過他。除了這些之外,安娜貝絲就什麼也不知道了。密特拉並不是他們會在混血營談論的那些神明。她十分懷疑這些幽魂會有耐心等她掏出代達洛斯的筆記型電腦進行一番搜索。

  她掃了一眼地面的馬賽克——那是排成一列的七個圖案。她研究著這些幽魂,注意到他們全都在羅馬寬外袍上佩戴著某一種類的徽章——一隻渡鴉、一支火炬,或一張弓。

  “你們在進行通過儀式,”她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成員分為七個等級,而最高等級便是父親。”

  幽魂們集體大吸了一口氣。然後他們開始同時大喊大叫。

  “她是怎麼知道這個的?”其中一個問道。

  “這個女孩收集到了我們的秘密!”

  “安靜!”父親命令道。

  “她也許也知道關於嚴酷考驗的事情!”另一個叫道。

  “嚴酷考驗!”安娜貝絲說,“我知道那個!”

  又一輪難以置信的抽氣聲。

  “荒謬!”父親大喊,“這個女孩在說謊!雅典娜的女兒,選擇你的死法。如果你不選,神會替你選一個的!”

  “火焰或匕首。”安娜貝絲猜測。

  就連父親看起來也被震懾了。顯然他記不起來,過去被這些死法處罰的受害者們正躺在地板上。

  “你……你是怎麼……”他的聲音哽住了,“你是什麼人?”

  “雅典娜的孩子,”安娜貝絲再次說道,“但不是隨便哪個孩子。我是……嗯,我的姐妹會中的母親。實際上,我是瑪格那·瑪特(希臘神話中的眾神之母是瑞亞。羅馬帝國時期信奉的另一個眾神之母是瑪格那·瑪特——譯者注)。這裡對我來說沒有什麼秘密可言。在我的視線之下,密特拉也無法掩藏任何事物。”

  “瑪格那·瑪特!”一個幽魂在絕望中悲泣,“眾神之母!”

  “殺了她!”其中一個幽魂沖向她,伸出手試圖勒死她,但是他從她的右側穿了過去。

  “你已經死了。”安娜貝絲提醒他,“坐下。”

  那個幽魂尷尬窘迫地回到了座位上。

  “我們不需要自己殺死她,”父親咆哮著說,“密特拉會為我們做這件事!”

  祭壇上的雕像開始發光。

  安娜貝絲雙手壓住她背後那扇磚門。那一定就是出口。那上面的灰泥剝落,但它並沒有鬆動到可以讓她用蠻力破壞的程度。

  她絕望地環視房間——破裂的天花板、馬賽克地板、牆上的壁畫,以及雕刻的祭壇。她開始把想到的推論都說出來。

  “這可不好,”她說,“我瞭解這一切。你們用火焰測試,因為火炬是密特拉的符號。他的另一個符號是匕首,這就是為什麼你們也用刀刃來測試。你想要殺了我,就如同……呃,如同密特拉殺死神聖的公牛。”

  這些純屬猜測,但祭壇上展示了密特拉殺死公牛的情景,所以安娜貝絲設想這一定非常重要。幽魂們悲泣著捂住自己的耳朵。其中一些還抽打著自己的臉頰,像是要把自己從一個討厭的夢中喚醒。

  “眾神之母全都知道!”其中一個說,“這不可能!”

  除非你環視這間屋子,安娜貝絲心想。她的信心增強了。

  她瞪視著剛剛說話的幽魂。他的羅馬寬外袍上佩戴著渡鴉的徽章——和她腳下地板上的符號一樣。

  “你只不過是只渡鴉。”她斥責道,“那是最低下的等級。安靜,讓我和你的父親說話。”

  那幽魂畏縮了:“請饒恕我!請饒恕我!”

  在房間另一邊,那位父親微微顫抖——因為狂怒或因為恐懼,安娜貝絲不確定具體是哪種情緒。他的教皇帽傾斜到了腦袋的一邊,像汽油的容量指標指向“空”那一欄一樣。“確實,你知道很多,眾神之母。你的智慧非常偉大,但也正是因為如此,你不能離開。編織者已警告我們你會到來。”

  “編織者……”安娜貝絲感到內心往下一沉,瞭解到了那位父親所說的是什麼:那是波西夢中那個黑暗中的東西,這座神殿的守護者,這一刻她甚至期盼自己不知道答案,但是她必須嘗試著保持平靜,“編織者也畏懼我。她不希望我跟隨雅典娜之印繼續前進。但你們會讓我通過。”

  “你必須選擇嚴酷考驗!”父親堅持道,“火焰或匕首!在其中一種考驗面前倖存,然後,也許有可能我會讓你通過!”

  安娜貝絲低頭看了看她兄弟姐妹的骨頭。你前任的失敗會指引著你。

  他們都選擇了這兩者之一:火焰或匕首。也許他們認為自己可以對抗嚴酷考驗。但他們都死了。安娜貝絲需要第三種選擇。

  她注視著祭壇上的雕像,上面發出的光芒在這一瞬間更加明亮。她可以感受到它的熱度穿過了這間房屋。她的直覺想要專注在匕首或者火焰上,但她強迫自己把精神聚集在雕像的底部。她想知道為什麼它的腿卡在石頭裡。然後一個念頭在她腦海中出現了:也許那個密特拉的小雕像並不是卡在岩石裡。也許他本人就是從岩石中形成的。

  “既不要火焰也不要匕首。”安娜貝絲堅定地說,“還有第三種測試,而我將通過那一種。”

  “第三種測試?”父親詢問道。

  “密特拉自岩石中誕生。”安娜貝絲說著,暗暗希望自己沒有說錯,“他自岩石中完全長成,來到世上,握著他的匕首和火焰。”

  一片尖叫和悲泣聲告訴她她猜得很對。

  “眾神之母知道一切!”一個幽魂哭喊道,“這是我們最嚴密守護的秘密!”

  那麼也許你們就不應該把那尊雕像放到你們的祭壇上,安娜貝絲心想。但她仍然感謝這些愚蠢的男性幽魂。如果他們讓女性戰士進入他們的祭祀儀式,說不定他們就可以學到一些基本常識。

  安娜貝絲戲劇性地用手指向她進來的那面牆:“我自石頭中誕生,就如同密特拉一樣!因此,我已經通過了你的嚴酷考驗!”

  “呸!”父親吐了一口口水,“你是從牆上的洞裡進來的!完全不一樣。”

  好吧。看起來這個父親不是個徹底的白癡,但安娜貝絲保持著自信,她瞥了一眼天花板,然後另一個計畫便自動浮現了——所有細節都匯合在一起。

  “我可以控制許多石頭。”她舉起了她的手,“我會證明我的力量比密特拉更偉大。只需一擊,我就可以讓這間屋子倒塌。”

  幽魂們悲泣、顫抖,看向天花板,但安娜貝絲知道他們看不到她所看到的事物。這些幽魂是戰士,不是工程師。雅典娜的孩子們有許多技能,不僅僅只和戰鬥有關。安娜貝絲學了好幾年的建築學。她知道這間古老的屋室瀕臨崩潰的邊緣。她意識到天花板上的應力性斷裂意味著什麼,屋頂某一個點上承載著所有壓力——石拱的頂部正好在她上方。頂石即將要崩碎了,而當這一切發生時,如果她可以把握好正確的時間……

  “這不可能!”父親咆哮道,“編織者付給我們許多貢品,讓我們毀滅任何膽敢進入神殿的雅典娜的孩子。我們從未讓她失望。我們不能放你過去。”

  “那麼你們就在我的力量面前顫抖吧!”安娜貝絲說,“你們會承認我能毀滅你們這間神聖的房間!”

  父親皺起了眉頭。他不自在地扶正了他的帽子。安娜貝絲知道她已經把他逼上了絕路。她不能顯示怯懦,只能硬著頭皮孤注一擲。

  “你倒是試試看啊,雅典娜的孩子。”他決定,“沒有人可以弄塌密特拉的洞穴,更不用說只用一擊。尤其還是一個女孩!”

  安娜貝絲舉起她的匕首。天花板很低。她可以很輕鬆地碰到頂石,但她要確保計算好這一擊的位置。

  她身後的門被擋著,但是理論上來說,如果這間屋子開始倒塌,這些磚也會損壞並崩塌。她應該可以在整個天花板倒塌前破開一條路——當然要假設那磚牆後面有什麼東西,不光是堅實的地面;而且還要假設安娜貝絲可以夠快、夠強壯並且夠幸運。否則的話,她將成為一塊混血半神薄餅。

  “好啦,男孩兒們,”她說,“看起來你們選錯了戰神。”

  她刺向頂石,仙銅的兵刃如同切方糖一般將其切開。有那麼一會兒,什麼都沒有發生。

  “哈!”父親幸災樂禍地盯著她,“你看到了?雅典娜在這裡沒有力量!”

  房屋開始搖撼。一道裂縫縱貫整個天花板,洞穴的遠端倒塌下來,將祭壇和父親一起埋葬。更多裂痕擴大了。磚石自拱頂處掉落。幽魂們尖叫著逃跑,但是他們看起來無法穿過這些牆壁。顯然,即使在死後,他們仍被束縛在這間屋子裡。

  安娜貝絲轉過身。用全身力量猛擊被阻擋的入口,磚牆隨即倒塌。密特拉的洞穴在她身後向內側爆開的同時,她沖入一團黑暗之中,並發現自己跌落了下去。

第三十五章 宙斯信使的快遞禮物

  安娜貝絲認為自己瞭解疼痛。她曾經從混血營的火山熔岩牆上掉下來。她曾在威廉斯堡橋被毒刃刺傷胳膊。她甚至曾經用她的雙肩承受了整個天空的重量。

  但和用她的腳踝硬著陸比起來,這些都算不了什麼。

  她立刻知道自己摔壞了。痛苦像是灼熱的鋼絲戳進她的雙腿,一路往上直插她的臀部。世界上仿佛只剩下她、她的腳踝,和那劇烈的痛苦。

  她幾乎昏了過去。她感到天旋地轉。呼吸變得短促。

  不。她對自己說。不能休克。

  她嘗試呼吸得更慢一些。她儘量一動不動地躺著,直到痛苦逐漸平息,由絕對的折磨變為討厭的一跳一跳的疼痛。

  她的一部分內心想要因為這不公平的情況而對這個世界怒號。這一切旅程,最終就這麼停在諸如摔壞的腳踝之類普通的事情上了?

  她強迫自己的情緒讓步。在營地,她接受過在任何糟糕情況下生存下去的訓練,包括受了這樣的傷。

  她環視四周。她的匕首剛剛彈跳到了幾英尺外。在它的微光之下,她可以辨認出這間屋子的特點。她躺在沙石荒料的冰冷地板上。天花板有兩層樓高。她從中掉出來的那個門離地面有十英尺高,現在完全被屋裡那瀑布般崩落的碎屑擋住了,這就像是製造了一場岩滑。散落在她四周的是舊的木料碎片——一些破裂粉碎,其他則碎成了小木塊。

  真愚蠢,她責駡自己。她直沖入那道門,預想著那裡是水準的走廊或其他房間。她從來沒有經歷過跌進一片空間的事情。這堆木材也許原本曾是一道樓梯,但在很久以前就倒塌了。

  她檢查她的腳踝。她的腳沒有顯出太奇怪的彎曲。她可以感受到她的腳趾。沒有看到任何血——這些都是好消息。

  她摸到一塊木料。但即使是這麼微小的移動都讓她疼得叫喊出來。

  木片在她手上破碎開來。這塊木頭大概有幾個世紀那麼老了,或者甚至一千年。她沒有辦法知道這間屋子是不是比密特拉的神殿還老,或者也許——如同迷宮一樣——這間屋子也是歷經許多個紀元的各種東西被隨意扔在一起的大雜燴。

  “好了。”她大聲地說,只是為了聽到自己的聲音,“思考,安娜貝絲。思考事情的優先順序。”

  她回憶起在一次愚蠢的野外生存訓練裡,格洛弗曾教過她的回到營地的方法。至少在那個時候看起來很愚蠢。第一步:審視周圍的環境,看有沒有直接的威脅。

  這間房子似乎沒有崩塌的危險。滑石停止了。牆壁由堅實的整塊石頭製成,沒有她可以看到的明顯裂縫。天花板沒有下垂——好事。

  唯一的出口在遠處的牆上——一個通向黑暗的拱門。在她和門之間,一個小小的磚砌溝渠橫穿地板,讓水從左至右流過屋子。也許是羅馬時代的管道?如果水可以引入的話,又是一件好事。

  一個角落裡堆著一些碎了的陶瓷花瓶,溢出的枯萎褐色團塊也許曾是果實。令人厭惡。另一個角落是一些看起來完整得多的木制板條箱,以及一些用皮帶捆紮的柳條箱。

  “所以,沒有什麼危險。”她對自己說,“除非有什麼東西從那黑暗的隧道裡滾進來。”

  她瞪著門口,幾乎準備好面對更壞的運氣。還好什麼都沒有發生。

  “好,”她說,“下一步:清點存貨。”

  她還有什麼能用的?她有水瓶,還有更多水在溝渠裡,只要她能到達那裡。她有刀。她的背包裝滿了各種顏色的線軸(好耶!),她的筆記本、青銅地圖、一些火柴以及一些用於應對緊急情況的神食。

  啊……對啊。現在幾乎就是緊急情況了。她從背包中翻出這種天神的食物然後大吃大嚼。一如往常,它的味道類似舒適的記憶。這一次它是黃油爆米花——上次品嘗這個味道時,還是她與她父親在他聖法蘭西斯科的地盤共度的電影之夜,沒有繼母,沒有弟弟們,只有安娜貝絲和她的爸爸蜷縮在沙發上看著愚蠢的老式浪漫喜劇。

  神食使她的全身都變得溫暖。她腿上的痛楚變成遲鈍的抽搐。安娜貝絲知道她仍然處於大麻煩中。因為就連神食也不能立刻治好壞了的骨頭。它也許可以加快癒合,但即便在最好的情況下,她在一天或更長時間裡都不能把任何重量放在那只腳上了。

  她嘗試去夠她的匕首,但它離得太遠了。她往那個方向沖了一段。疼痛依舊向外展開,如同釘子刺穿了她的腳一樣。她臉上的汗水像斷線的珠子一樣流了下來,但繼續往前沖了一次之後,她設法拿到了匕首。

  握住匕首的感覺好多了——並不只是有光亮和安全感,還因為至少它能帶來熟悉感。

  接下來如何?格洛弗的生存講座裡提到過要留在原地等待救援,但這不可能發生。即使波西找到追蹤她行蹤的辦法,密特拉的洞穴也已經塌掉了。

  她可以嘗試用代達洛斯的筆記型電腦連接什麼東西,但她懷疑這裡有沒有信號。此外,她能呼叫誰?她沒法把請求説明的資訊發給任何離這裡夠近的人。混血半神從不拿手機,因為他們發出的信號會吸引太多魔獸的關注,而且她的朋友裡沒有一個人會坐在那兒檢查他們的電子郵件。

  一條彩虹女神訊息?她有水,但是她懷疑自己能否弄出製造彩虹的足夠量的光。她所擁有的唯一錢幣是她的雅典德拉克馬,這可不算什麼了不起的貢品。

  呼叫幫助還有一個問題:這本應該是個單人任務。如果安娜貝絲得到救援,她就相當於承認了自己的失敗。有什麼東西在告訴她,如果那樣做的話,雅典娜之印就不會再指引她。她會永遠在這裡徘徊迷失,而且永遠找不到帕台農的雅典娜雕像。

  所以……停下不動並等待救援沒有任何幫助。這也就意味著,她必須找到繼續獨自前進的辦法。

  她打開水壺開始喝水。之前她沒有意識到自己有多渴。當瓶子空了時,她爬到水槽那裡重新把它裝滿。

  水很冷,水流很急——這是好跡象,說明這水應該是安全能喝的。她裝滿瓶子,然後用手捧起一些潑在臉上,馬上就感到更加清醒了。她洗了把臉,並盡可能地清潔了身上的擦傷。

  安娜貝絲坐起來瞪著她的腳踝。

  “你怎麼就摔壞了呢。”她斥責它。

  腳踝沒有回應。

  她必須用某種裝置固定住它。這是唯一讓她有能力移動的辦法。

  嗯……

  她舉起她的匕首,借助青銅的光芒再次檢查這間屋子。現在她離那敞開著的門更近了,至少這點是好事。那扇門通向黑暗而安靜的走廊。外面吹拂過來的空氣聞起來陳舊腐朽,而且不知何故,也顯得邪惡。不幸的是,安娜貝絲沒有看到其他能讓她走的路。

  伴隨著許多次喘息,眨掉眼睛中的淚水,她爬到了樓梯的殘骸那裡。她找到了兩塊造型相當不錯、而且長度也足夠做夾板的木板。然後她挪到柳條箱那裡,用匕首切開了皮帶。

  當她讓自己做好固定腳踝的心理準備時,她注意到木制板條箱上一些已經褪色了的文字:赫爾墨斯快遞公司。

  安娜貝絲激動地向箱子滑過去。

  她想不出這東西為什麼會在這裡,但宙斯的信使赫爾墨斯為神祇、精靈乃至混血半神遞送的都是有用的東西。也許他在幾年前就把這個補給包扔在這裡,是為了幫助和她一樣想要完成這個任務的混血半神們。

  她把它撬開,拉出幾張包在裡面的氣泡膜,但無論裡面原本有什麼,現在都空了。

  “赫爾墨斯!”她抗議道。

  她悶悶不樂地注視著那些氣泡膜。然後她頭腦裡的齒輪合上了扣,她意識到,這包裝紙就是禮物本身。“哦……太完美了!”

  安娜貝絲用氣泡膜作為固定工具,包裹住她摔壞的腳踝。她用木頭夾板將之固定住,然後用皮帶把它們綁在一起。

  之前,她曾經在急救實習中,用夾板為其他營地裡的人固定假的傷腿,但她從未想像過她必須為自己打夾板。

  這是個艱難而痛苦的工作,但最終還是完成了。她在樓梯殘骸中搜尋,直到她找到一塊扶手——一塊四英尺長的狹窄木板,可以當作拐杖使用。她把後背頂在牆上,讓她好的那條腿做好準備,然後努力把自己拉起來。

  “噢啊!”黑色的斑點在她的眼睛裡飛舞,但她還是讓自己站了起來。

  “下一次,”她對著黑暗的房間喃喃地說,“還是讓我和魔獸戰鬥好了。那樣容易得多。”

  在敞開的門徑之上,雅典娜之印在拱頂上熠熠生輝。

  燃燒的貓頭鷹似乎在期待地看著她,仿佛在說:總算好了。哦,你想要個魔獸?往這邊走!

  安娜貝絲想知道這個燃燒的印記是不是對應著一個真實的神聖貓頭鷹。如果是的話,只要她活下來,她就一定會找到這只貓頭鷹,然後一拳轟在它臉上。

  這個想法讓她的精神振奮了一些。她成功跨過了溝渠,慢慢蹣跚地走進走廊。

第三十六章 蜘蛛海洋

  通道的走向筆直又平坦,但在經歷了墜落之後,安娜貝絲決定不再冒險。她借用牆壁作為支撐,用拐杖輕敲著前方的地面,確保那裡沒有陷阱。

  在她行走時,那病態的甜膩味道更重了,這讓她的神經緊張不安。水流的聲音在她身後漸漸消逝。在這裡變成了一種如同一百萬個細小的聲音在一起合唱般的低聲細語,就像是來自牆內一樣,然後聲音變得越來越大。

  安娜貝絲嘗試加快速度,但是她無法在不失去平衡或者不擠壓她受傷的腳踝的情況下走太快。她蹣跚向前,確信有什麼東西正在跟著她。那細小的聲音聚在一起,變得更近了。

  她摸著牆,而她的手收回來時沾滿了蛛絲。

  她驚叫著,然後為自己發出的聲音而詛咒自己。

  這只不過是蛛網,她對自己說。但這並沒有讓她耳邊的咆哮聲停止。

  她預料到會有蜘蛛。她知道前面有什麼:編織者。尊敬的女士。黑暗中的那個聲音。但是這網讓她意識到自己已經多麼接近那個東西了。

  她一邊顫抖著一邊在石頭上擦著手。她在想什麼啊?她不可能獨自完成這個任務。

  太晚了,她對自己說。只管繼續前進吧。

  她向下前進,一步一步往下痛苦地挪著臺階。她身後的那些低語聲聽起來更響了,就像是上百萬片乾枯的葉子在風中打轉。蛛絲變得更粗更厚,充滿了整個隧道。很快她就不得不從自己的臉前面將它們撥開,將這些像彩帶一樣罩在她身上的薄窗簾從中間劈開。

  她的心臟想要穿破她的胸腔跑出來。她更加魯莽地蹣跚向前,試圖無視腳踝的痛苦。

  最終走廊在一個被舊木料填到齊腰高的門口處終止。看起來有人試圖在這片通路處設置路障。這不是什麼好兆頭,但安娜貝絲用她的手杖將這些木板盡可能地推開。她爬到剩下的木堆上,用空著的那只手拿到了幾打碎木片。

  在路障的另一邊,是一間籃球場大小的房間。地板由羅馬風格的馬賽克構成。掛毯的殘骸掛在牆上。門兩邊各有一個壁燈架,上面各放有一個沒有點燃的火把,全都被蜘蛛網所覆蓋。

  在屋子的另一頭,雅典娜之印燒過另一個門。不幸的是,在安娜貝絲和那個出口之間,地板被一道橫越而過的十五英尺寬的裂口分為兩半。橫跨深坑的是兩條平行的木梁,假如雙腳都踩上的話,中間的距離過於遙遠,而且每一條都太狹窄,沒法直接走過去,除非安娜貝絲是個雜技演員,而她不是;而且不能帶著受傷的腳踝——但她已經受傷了。

  她剛剛走過的走廊已經充滿了噝噝的雜訊。蛛絲顫抖著舞動,同時第一隻蜘蛛出現了:比橡皮軟糖大不了多少,但漆黑而滾圓,飛掠過牆壁和地板。

  哪一種蜘蛛?安娜貝絲不知道。她只知道它們來找她了,而她大概有幾秒鐘時間可以制訂一個計畫。

  安娜貝絲想要哭泣。她想要有個人,任何一個能幫助她的人。她想要雷奧和他的火焰技巧出現,或者伊阿宋和他的閃電,或者黑茲爾來把隧道弄塌。她最想的還是波西。當波西和她在一起時,她總是覺得自己能更勇敢。

  我不會死在這裡,她對自己說,我要再見到波西。

  第一隻蜘蛛幾乎到門前了。在它們後面是一支龐大的軍隊——一片令人毛骨悚然的黑色爬蟲海洋。

  安娜貝絲蹣跚到一個壁燈架旁,抓起一支火把。火把的末端覆蓋著瀝青,便於點燃。她的手指像灌了鉛一樣,但她在背包中翻找出了那些火柴。她劃掉其中一根,將火把點燃。

  她把它插入路障中。老舊的幹木頭瞬間就著了起來。烈焰跳上蛛網,咆哮著以閃耀著的火光順著隧道蔓延過去,燒掉了數以千計的蜘蛛。

  安娜貝絲從她燃起的篝火那裡走了回來。她花了一段時間恢復自我,但她懷疑自己是否殺掉了所有蜘蛛。它們會在火焰熄滅的同時再次聚集成群。

  她走到裂口的邊緣。

  她用火把照亮深坑,但是看不到底。跳進去肯定會是自殺行為。她可以試著用交替倒換兩手的方式爬過其中一根木梁,但是她並不信任自己雙臂的力量,而且她也看不出,當她到達另一邊時,要如何才能在帶著塞滿東西的背包和受傷的腳踝,把自己給拖上去。

  她蹲下身子研究那木梁。每一根都沿著一邊裝有一套鐵制環首鉤,每隔一英尺一個。也許這是橋兩邊的扶手,而中間的木板被抽走或毀掉了。但環首鉤?這不是用來支撐木板的,更像是……

  她掃了一眼牆上。同樣種類的鉤子被用來掛著殘破的掛毯。

  她意識到木板並不是橋。這是某種織布機。

  安娜貝絲將點著的火把扔到裂口的另一邊。她並不覺得她的計畫可以奏效,但還是將她背包中的所有線軸都拉了出來,開始在兩道梁之間編織,用翻花繩的方式在環首鉤和環首鉤之間來回捆紮,將線繩在上面繞了第二圈和第三圈。

  她的手在以爆炸般的速度移動。她不再思考這個工作,而只是放手去做,來回纏繞並將線打上結,慢慢地擴展她所編織的這張越過深坑的網。

  她忘記了腿上的疼痛,以及身後那明滅不定、漸漸熄滅的燃燒的路障。她緩緩地挪到深坑上。這編織物可以承受她的體重。在她意識到之前,自己已經通過了一半的距離。

  她從哪兒學到做這個的?

  是雅典娜,她告訴自己。我母親的能力是有用的技藝。對安娜貝絲來說,編織似乎從來都不是特別有用——直到現在。

  她往身後瞥了一眼。路障上的火焰熄滅了。幾隻蜘蛛爬到了門邊。

  她在絕望中繼續編織,而最終她穿過了裂口。她抓起火把,把它塞進她編織的橋中。火焰沿著細繩狂奔過去。就連木梁也著了火,就好似它已預先在油中浸透了一樣。

  轉瞬間,這座橋就燃燒出一個清晰的圖形—— 一排完全相同的燃燒著的貓頭鷹。安娜貝絲真的把它們織進了線中,抑或這是某種魔法?她不知道,但是在蜘蛛們開始穿過它時,木梁破碎並倒塌進深坑之中。

  安娜貝絲屏住呼吸。她沒有看到任何讓那些蜘蛛不從牆上或天花板上爬過來抓到她的理由。如果它們開始這樣做,她就必須逃跑了,而她可以確定,自己跑得肯定不夠快。

  出於某些原因,蜘蛛們沒有追上來。它們群聚在深坑的旁邊—— 一片沸騰的、由爬蟲組成的黑色地毯。然後它們分散開來,如潮水般退回被燒焦的走廊中,像是安娜貝絲已經不再能引起它們的興趣。

  “或者我通過了測試。”她大聲說。

  她的火把熄滅了,留給她的只有匕首的光芒。她意識到她把那根臨時拐杖留在了裂口的另一邊。

  她感到筋疲力盡,無計可施,但是頭腦仍然清醒。她的恐慌似乎隨著那座織物之橋一起燒光了。

  編織者,她想,我一定很接近了。至少我知道前方是什麼。

  她繼續前行到下一條走廊,一跳一跳,保持著不把體重壓到受傷的腳上。

  她不需要走太遠。

  二十英尺之後,隧道通向一個如大教堂一般大的洞穴,如此宏偉,以至於安娜貝絲的大腦很難處理自己看到的每一樣東西。她猜測這就是波西夢中的那個房間,但它並不黑暗。帶有魔法光芒的青銅火盆,就如同神祇們在奧林匹斯山所使用的一樣,繞著房間圍了一圈燃燒著,牆壁上點綴著華麗的掛毯。石頭地面上有著蛛網狀的裂紋,就如同一層冰一樣。天花板如此之高,以至於在陰暗之中完全看不到,只能見到一層疊著一層的蛛網。

  厚重的蛛絲和柱子一樣粗,從天花板上延伸至整個房間,固定著牆壁和地板,就好像浮橋上懸著的纜繩。

  蛛網同樣環繞著神殿的中心,那東西是如此令人恐懼,以至於安娜貝絲很難抬起眼睛去看它。被籠罩在裡面的是一座四十英尺高的雅典娜雕像,有著發光的象牙色皮膚以及黃金的裙裝。雅典娜伸出一隻手,手中握著一個生有雙翅的勝利女神耐克的雕像——這座雕像在這裡顯得很小,但大概也有真人一般高。雅典娜的另一隻手放在一面有看板那麼大的盾牌上,還刻著一條蛇從盾牌後面伸出來窺視,就如同雅典娜在保護它一樣。

  女神的臉平靜而友善……並且看起來就像是雅典娜。安娜貝絲已經見過許多雕像,但一點也不像她的媽媽,而這個巨大的版本,建造於數千年以前,讓她覺得藝術家一定曾見過雅典娜本人。他捕獲了她的完美。

  “帕台農的雅典娜,”安娜貝絲低聲說,“真的在這裡。”

  在整個一生中,她都想要拜訪帕台農神廟。現在她所見到的就是那座神殿最主要的主體,本應屹立在那裡——而她則是在過去幾千年間,第一個做到這個的雅典娜的孩子。

  她意識到自己的嘴巴大張著。她強迫自己咽了一口口水。安娜貝絲可以站在這裡,將這座雕像看上一整天,但她的任務只完成了一半。她已經找到了帕台農的雅典娜雕像。現在,她該如何把它從這個洞穴中解救出來?

  蛛絲如同薄紗帳篷一般蓋著它。安娜貝絲估計,如果沒有這些蛛網,雕像早就穿過脆弱的地板掉下去了。從她一踏進這間屋子開始,她就能看出下面的裂痕非常寬,可能會讓她把整只腳陷進去。在裂縫之下,除了空無一物的黑暗,她什麼都看不到。

  一股寒意浸透了她。守護者在哪裡?安娜貝絲如何在不讓這裡的地板崩塌的情況下解放這座雕像?她可沒法把帕台農的雅典娜雕像推到她來時的那條走廊裡。她打量這個房間,希望能看到什麼有幫助的東西。她的眼睛徘徊過那些織錦,它們有一種令人心碎的美。其中一幅展示的田園牧歌的情景如此三維,甚至就像是一扇窗戶。另一幅織錦則展示了諸神與巨人的戰鬥。安娜貝絲看到了冥界的景象。再下一幅是現代羅馬的地平線。而在她左邊的那幅織錦上……

  她不由得屏住了呼吸。這幅織錦上描繪著兩個混血半神在水下接吻:那是安娜貝絲和波西,那天在營地,他們的朋友們把他倆扔進了獨木舟湖。這畫面是如此的栩栩如生,以至於她都懷疑,編織者是不是當時就在那裡,正帶著一個防水相機潛伏在湖中。

  “這怎麼可能?”她喃喃地說。

  在她上方的陰影中,一個聲音說話了:“我在很多年前就知道你要來這裡了,我的甜心。”

  安娜貝絲戰慄了。突然間她又回到了七歲,藏在她的被子裡,等待著蜘蛛晚上來襲擊她。這個聲音聽起來就像是波西所描述的:一個憤怒的嗡嗡聲,有許多音調,女性,但並不是人類。

  在雕像上方的陰影裡,什麼東西在移動著——某些黑暗而巨大的東西。

  “我曾在夢中見過你。”那聲音中有著令人作嘔的甜膩和邪惡,就如同她在走廊中聞到的味道,“我必須確定你有足夠的價值,只有一個雅典娜的孩子可以聰明到通過我的測試並活著到達這裡。的確,你是她最有才能的孩子。當你完全失敗時,你的死亡將會令我那位古老的敵人痛苦倍增。”

  相比起現在這種好似冰冷的酸液填滿她靜脈的感覺,安娜貝絲腳踝上的痛苦都算不上了。她想要逃跑。她想要懇求憐憫。但她不能示弱——至少現在不能。

  “你是阿拉克涅。”她叫了出來。“那個被變成蜘蛛的編織女。”

  那個東西的身形往下一沉,變得更清晰、更恐怖了。“我被你的母親詛咒,”她說,“被所有人鄙視,並被變成了一個醜得嚇人的東西……只因為我編織的技藝更加高超。”

  “但你在競賽中輸了。”安娜貝絲說。

  “那是勝利者所書寫的故事!”阿拉克涅叫喊道,“看看我的作品!用你自己的眼睛看看!”

  安娜貝絲不需要這麼做。那些織錦是她見過的最好的——比女巫瑟西的作品更好,以及,是的,甚至比一些她在奧林匹斯山上看到的織物都要好。她想知道她的母親當初是不是真的輸了——她是否讓阿拉克涅消失,並重新改寫了真相。但是現在,這並不重要。

  “你從遠古的時代起就守衛著這個雕像,”安娜貝絲猜測,“但它不屬於這裡。我要把它帶回去。”

  “哈。”阿拉克涅說。

  就連安娜貝絲自己都承認自己的威脅很可笑。一個腳踝上纏著氣泡膜的女孩怎麼可能將如此巨大的雕像從地下的房間中移走?

  “我恐怕你必須要先擊敗我,我的甜心。”阿拉克涅說,“然而,那是不可能的。”

  那個生物從蛛網的簾子後現身,隨後安娜貝絲意識到,她的任務是沒有希望的。她就要死了。

  阿拉克涅有一個巨型黑寡婦蜘蛛的身體,她的下腹部有一個多毛的紅色沙漏狀印記,以及一對黏糊糊的吐絲器。她那八條細長的腿上佈滿了倒弧形的倒鉤,每一根都有安娜貝絲的匕首那麼大。如果這只大蜘蛛再靠近一點,單靠她甜膩的惡臭就足以令安娜貝絲昏厥。但最恐怖的部分是她畸形的臉孔。

  她也許曾經是一個美麗的女人。但現在,黑色的下頜骨就像獠牙那樣從她的嘴部凸出來。其他的牙齒則長成了白色的細針。細小的黑暗鬍鬚點綴在她的面頰上。她的眼睛巨大,沒有眼瞼,是純粹的黑色,還有兩隻小一點的眼睛粘在她的太陽穴外面。

  這個生物發出猛烈的噝——噝——噝的聲音,那也許是在笑。

  “現在我將盡情地享用你,我的甜心。”阿拉克涅說,“但是不要害怕。我會製作一幅美麗的織錦來描繪你的死亡的。”

第三十七章 被附身的海牛兄弟們

  雷奧真希望自己沒有表現得這麼棒。

  真的,有時就是讓人尷尬。如果不是因為他對機械玩意兒特別敏銳,他們就不會找到那條秘密滑道,也就不會在地下迷路,又會被那些金屬玩意兒攻擊了。可他就是控制不了自己。

  這裡面也有一部分是黑茲爾的錯。作為一個對地下有超級感知力的女孩,她在羅馬的表現可不怎麼樣。她帶著他們不停地繞著城市兜圈子,搞得暈頭轉向,還不斷走回頭路。

  “抱歉,”她說,“不過……這裡的地道太多,那麼多層,簡直沒法弄清。就好像站在一個樂隊中間,試圖單獨辨認出一種樂器的聲音一樣。我快聾了。”

  結果,他們在羅馬整個兒遊覽了一番。弗蘭克好像很喜歡跟在他們一旁,像只大牧羊犬似的慢慢踱步(嗯,雷奧想著他是不是真能變成那麼一隻,或者什麼更好的東西:比如一匹馬,好讓雷奧能騎在上面)。不過雷奧開始變得不耐煩了。他的腳很痛,天氣又熱又曬,路上還擠滿了遊客。

  古羅馬廣場還不賴,不過也被四處生長的灌木和樹木毀得差不多了。需要耗費不少想像力才能把它還原出過去熙熙攘攘的舊羅馬城中心的樣子。雷奧能想像出來,純粹是因為他見過坐落於加利福尼亞的新羅馬。

  他們一路經過了很多大教堂、獨立拱門、服裝店和快餐廳。某個古羅馬傢伙的雕像看起來正指著旁邊的一家麥當勞。

  在那些大馬路上,道路交通太瘋狂——老天,雷奧原來還以為休士頓人開車就算是瘋狂呢——不過,他們大多數時間都在小巷子裡轉來轉去,穿過噴泉和小咖啡店,害得雷奧不能在那裡休息一下。

  “我從來沒想到我能親眼看看羅馬,”黑茲爾說,“當我還活著的時候。我是說上一次活著的時候,那時候墨索里尼正當權。我們正在打仗。”

  “義大利前首相墨索里尼?”(墨索里尼,義大利獨裁者。義大利與德國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結為盟友——譯者注)雷奧皺起眉頭,“他不是那個什麼希特勒的超級死黨嗎?”

  黑茲爾盯著他的樣子好像他是個外星人。“超級死黨?”

  “當我沒說。”

  “我真想去看看許願池。”她說。

  “這兒每個街角都有池子。”雷奧嘟囔著。

  “或者去看看西班牙廣場。”(西班牙廣場是羅馬知名度最高的廣場。經典電影《羅馬假日》曾在這裡拍外景。這裡的特來維噴泉也被稱為許願池,造型取材自羅馬神話中海神戰勝歸來的題材。是義大利最漂亮的雕刻藝術品之一——譯者注)黑茲爾說。

  “你幹嗎要跑來義大利看西班牙廣場?”雷奧問,“那不就像跑去中國吃墨西哥菜一樣嗎?”

  “你沒救了。”黑茲爾抱怨說。

  “人們總這麼說。”

  她轉向弗蘭克,拉住他的手,就好像雷奧完全不存在一樣。“來,我認為我們該走這邊。”

  弗蘭克給了雷奧一個困惑的笑容——好像他很難決定到底是該幸災樂禍呢,還是該感謝雷奧說了蠢話——不過他很開心地任由黑茲爾拉著他。

  走了大概有一百年那麼久之後,黑茲爾終於在一座教堂前停了下來。至少,雷奧猜那是座教堂。建築主體有個很大的圓頂。入口處有個三角形的頂部,典型的羅馬柱,上方還有一行銘文:M.AGRIPPA什麼什麼的。

  “是用拉丁文寫的‘把握機會’?”雷奧猜測道。

  “這是我們最好的賭注了。”黑茲爾的話現在聽起來比之前這一整天的口氣都要確定,“這裡面某個地方應該有個秘密通道。”

  很多旅遊團正在附近四處打轉。導遊們舉著寫有各種數位的彩色標牌,十幾種不同語言的講解混在一起,聽起來仿佛他們正在玩什麼國際賓果賭博遊戲。

  雷奧聽了幾秒鐘那個西班牙導遊的講解,然後彙報給他的朋友們:“這兒是萬神殿。一開始是瑪律庫斯·阿格裡帕為眾神建造的廟宇,後來被燒毀。羅馬皇帝哈德良將它重建,之後留存至今,已經有兩千多年歷史了。這是全世界保存最完好的羅馬建築之一。”

  弗蘭克和黑茲爾瞪著他。

  “你從哪裡知道這些的?”黑茲爾問。

  “我天資聰穎。”

  “鬼扯吧,”弗蘭克說,“他是從旁邊導遊那兒偷聽來的。”

  雷奧露齒一笑:“也許。來吧。我們得想法找到那個秘密通道。我希望這地方有空調。”

  當然,沒有空調。

  往好處來講,這裡既不用排隊也不用買票,所以他們只需要從旅遊團中間擠出一條路就可以。

  萬神殿裡面看起來相當驚人,特別是考慮到這地方是兩千多年以前建造的。大理石地板上拼出方形和圓形的花紋,看起來像羅馬風格的井字遊戲。室內主體是個帶圓形大廳的巨大房間,有點像美國的國會建築。牆壁內側排滿不同的壁龕、雕像和墓碑等諸如此類的東西。不過真正引人注意的是上方的圓頂。整個建築內的光線都來自頂部的一個圓形開口。一道陽光斜射進圓廳,在地板上閃耀,就好像宙斯正在上面拿著放大鏡,準備烤了底下這些渺小的人類。

  雷奧不是像安娜貝絲一樣的建築家,但他懂得欣賞工程設計。羅馬人用巨大的石制嵌板拼成了圓頂,不過他們把每塊嵌板都鑿出了方形套方形的圖樣。這看起來很帥氣。雷奧看得出來,這也使得圓頂更輕,也更易於支撐。

  他沒對他的朋友們提起這些。他懷疑他們不會在意這個,不過如果安娜貝絲在這兒,她一定會花上一整天來討論這些。想到這個,雷奧不禁想知道她的雅典娜之印探險進行得怎樣了。雷奧從沒想過自己會有這種感覺,但他開始擔心起那個嚇人的金髮女孩了。

  黑茲爾停在房間中央並開始轉圈。“這太了不起了。在過去,羅馬火神伏爾甘的孩子們會偷偷來這裡為混血半神的武器開光祝福。這就是帝國黃金被施法的地方。”

  雷奧很想知道這究竟是怎麼做到的。他想像著一群混血半神穿著黑袍子,努力試圖悄悄地從前門把一輛蠍形弩炮推進來的情景。

  “但我們不是因為這個來這裡的。”他猜測道。

  “不,”黑茲爾說,“這裡有個入口——一個能帶我們找到尼克的隧道。我可以感覺到它就在附近。我只是不太清楚到底在哪兒。”

  弗蘭克咕噥著說:“如果這個建築有兩千年那麼久,那確實可能還留有羅馬時期的一些秘密通道。”

  雷奧剛犯了些低級錯誤,現在是重新表現的時刻了。他掃視著神廟內部,心想著:如果我要設計一個秘密通道,我會把它放在哪裡?

  他有時可以僅僅把手放在機器上,就能搞清楚它是怎麼運作的。他就是這麼學會開直升機的。他也是這麼修好青銅巨龍範斯塔的(在範斯塔墜毀之前)。他還曾有一次給紐約時代廣場的大螢幕重新編了碼,讓上面顯示:所有的姑娘都愛雷奧……當然,那只是個意外。

  現在他試著感知這棟古老建築是怎麼運作的。他轉向一個紅色大理石制的祭壇形狀的東西,那裡有個童貞女瑪麗亞的雕像。“在那裡。”他說。他充滿信心地走近那個神龕。它被造成一個像是壁爐的形狀,底部跨立著一道拱門。爐架上刻著一個名字,像墓碑一樣。

  “通道就在這附近。”他說,“這個叫拉斐爾什麼的?這傢伙的長眠之地就擋在去通道的路上。”

  “是個有名的畫家(拉斐爾與達·芬奇、米開朗琪羅合稱“文藝復興三傑”。是著名畫家。死後葬在萬神廟——譯者注),我想。”黑茲爾說。

  雷奧聳聳肩。他有個叫拉斐爾的堂兄,他也不怎麼關心這個名字。他想知道他可不可以從魔法工具腰帶里弄出一小條炸藥,給這裡來一次小小的破壞;不過他覺得這地方的看管人大概不會同意。

  “等等……”雷奧環顧四周,以防有人在看他們。

  大多數旅遊團都正呆呆地盯著圓廳,不過有個三人組讓雷奧不太放心。大約五十英尺之外,幾個明顯超重、帶著美國口音的中年人正在很大聲地聊天,互相抱怨天氣太熱。他們看起來像是被塞進沙灘服裝的海牛——涼鞋、短褲、遊客T恤和寬簷兒帽。他們的腿又粗又白,還佈滿了蜘蛛一樣的青筋。這些傢伙看起來尤其無聊,雷奧不明白他們為什麼在那邊逛來逛去的。

  他們正看著他。雷奧不太知道為什麼,但他們讓他很緊張。也許他討厭海牛。

  忘了他們。雷奧對自己說。

  他溜到墓碑的一邊,用手撫摸著一根羅馬柱,一直到基座。在最底部,有些線條被刻在大理石上——那是羅馬數字。

  “嘿,”雷奧說,“這東西不是很講究,但挺有效。”

  “那是什麼?”弗蘭克問。

  “一個組合鎖。”他在羅馬柱背面摸到了更多數字,還有一個方形的洞,大約有一個插座大,“鎖的面板部分被扯掉了——可能是在最近幾個世紀裡被糟蹋掉的。不過我應該可以直接控制裡面的機械構造,只要我能……”

  雷奧把他的手放在大理石地板上。他可以感覺到石頭下方那古老的銅制機關。普通的銅肯定早就被腐蝕得沒法用了,但這些是仙銅——混血半神的手工製品。雷奧用了一點點意念的力量,按照那些羅馬數字排列的順序驅動它們運作起來。滾軸轉動了——嗒,嗒,嗒三聲。然後是嗒嗒兩聲。

  在牆邊的地上,一塊大理石地板滑入另一塊之下,露出一小塊黑暗的方形開口,大小勉強只能讓人擠進去。

  “羅馬人個子一定很小。”雷奧打量著弗蘭克,“你得變成什麼瘦點的東西才能鑽過去。”

  “這麼說可不大禮貌!”黑茲爾責備道。

  “什麼?我只不過說……”

  “別介意了,”弗蘭克嘟囔道,“在我們繼續之前,得先把其他人找來。這是小笛說的。”

  “他們正在半座城之外,”雷奧提醒他,“而且,呃,我不確定我能把這入口再關上。裡面的機關已經很老了。”

  “棒極了,”弗蘭克說,“我們要怎麼才能確定底下是安全的?”

  黑茲爾跪了下來。她把手放在開口上方,像是在確定下面的溫度。“下面沒有活的東西……至少幾百英尺之內沒有。地道先往斜下方,然後朝南方前進,差不多是這樣。我沒感覺到有任何陷阱……”

  “你怎麼能知道這些?”雷奧問。

  她聳聳肩:“我猜,就跟你在大理石柱下面開鎖差不多。我很高興你沒有想過要去搶銀行。”

  “噢……銀行的保險庫,”雷奧說,“我還真沒想過。”

  “忘了我說的吧。”黑茲爾歎了口氣,“聽著,現在還沒到三點。我們至少可以再往前偵察一點點。在聯絡其他人之前,我們要盡可能精確地確定尼克在哪裡。你們兩個留在這兒,直到我叫你們。我要再檢查一下,確定這個通道起碼在結構上沒問題。我在地下的時候能夠感知更多。”

  弗蘭克陰沉地說:“我們不能讓你一個人去。你可能會受傷的。”

  “弗蘭克,我能照顧我自己,”她說,“地下是我的專長領域。我先下去對我們所有人來說都是最安全的。”

  “除非弗蘭克變成一隻鼴鼠,”雷奧建議道,“或者土撥鼠。那些東西帥呆了。”

  “閉嘴。”弗蘭克咕噥道。

  “或者一隻獾。”

  弗蘭克用手指著雷奧的臉。“雷奧·伐耳迪茲,我發誓……”

  “你們兩個,安靜,”黑茲爾叱責道,“我很快就回來。給我十分鐘。如果到時候我還沒回來……不,算了。我會沒事的。只不過別趁我在下面的時候就開始自相殘殺。”

  她從洞口下去了。雷奧和弗蘭克盡力擋住她,不讓別人看到。他們肩並肩站在一起,努力看起來隨意一些,就好像兩個十幾歲男孩在拉斐爾的墓前晃悠,是完全合情合理的。

  旅遊團一撥撥來了又走,大部分無視雷奧和弗蘭克。有些人不安地瞥了他們一眼,馬上就走過去了。也許那些遊客以為他們想要問路。不知為什麼,雷奧咧嘴笑的樣子好像會讓他們不安。

  那三個美國海牛仍然在大廳中間晃悠。其中一個穿著的T恤上寫著:羅馬。好像如果他不穿這個,就會忘記自己在哪裡似的。每隔一會兒,他就會朝雷奧和弗蘭克這裡瞥一眼,似乎他覺得他們的存在令人很不快。

  這傢伙身上的某種東西讓雷奧感到不舒服。他希望黑茲爾能快點。

  “她之前告訴我了,”弗蘭克突然說道,“黑茲爾告訴我,你發現了關於我的生命線的事。”

  雷奧嚇了一跳。他幾乎忘記了弗蘭克站在他身邊。

  “你的生命線……哦,那個燃過的木柴,對了。”雷奧強忍著想要舉手點火並哈哈壞笑的衝動。這個主意蠻有趣的,不過他還沒有那麼殘忍。

  “聽著,夥計,”他說,“這沒什麼。我永遠不會做任何讓你陷入危險的事情。我們是站在同一隊的。”

  弗蘭克撥弄著他的百夫長徽章。“我一直知道火焰能夠殺了我,但自從我外婆的大宅子在溫哥華被燒毀之後……那種死亡的感覺突然就變得真實多了。”

  雷奧點點頭。他很同情弗蘭克,不過這傢伙說起他的家族宅邸時也沒有絲毫收斂一些。感覺好像在說“我撞毀了我的蘭博基尼跑車”,然後等著大家說“哦,可憐的孩子!”

  當然,雷奧沒把這話說出來。“你的外婆——她死在火災中了嗎?你之前從沒說過。”

  “我……我不知道。她病了,而且已經很老了。她說她會在她自己的時間裡,以她的方式死去。不過我覺得她從火災裡逃出來了。我看見一隻鳥從火中飛走。”

  雷奧思考著:“所以你的整個家族都能變形?”

  “我猜是吧。”弗蘭克說,“我媽媽可以。外婆認為那就是她在阿富汗被殺的原因,在戰爭中。媽媽去幫她的一些夥伴,然後……我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有個炸彈爆炸了。”

  雷奧感同身受地瑟縮了一下:“所以,我們都在大火中失去了媽媽。”他本沒打算這麼做,但他還是告訴了弗蘭克那晚在工作室中,蓋婭向他顯形的事。他媽媽在那之後死了。

  弗蘭克的眼睛濕潤了:“我從來不喜歡聽人們對我說,‘關於你媽媽的事,我感到很難過’。”

  “聽上去一點都不誠懇。”雷奧同意道。

  “不過聽說你媽媽的事我真的很難過。”

  “謝謝。”

  沒有黑茲爾的動靜。那些美國遊客還在萬神殿四處亂轉。他們繞的圈子好像變小了,似乎正試圖溜近拉斐爾的墓並不讓人發現。

  “在朱庇特營地的時候,”弗蘭克說,“我們那個小屋的拉神,維特利烏斯,他告訴我,作為瑪爾斯的孩子,再加上從我媽媽那裡遺傳來的變形能力,我有著比其他混血半神更強大的力量。他說這就是為什麼我的生命被制約在一塊木柴上。只有這麼巨大的弱點才能稍微平衡一下這個力量。”

  雷奧想起他同復仇女神涅墨西斯在大鹽湖的對話。她說過類似的東西,關於保持平衡、祝你好運都是騙人的假話。真正的成功需要犧牲。

  她的幸運餅乾仍在雷奧的魔法工具腰帶裡,等著他來掰開。很快,你將會面臨自己無法解決的困難,不過我倒是可以幫助你……只不過你要付出代價。

  雷奧希望他可以把這段記憶從他腦袋里弄出去,塞進魔法工具腰帶裡。它在他腦子裡佔據的地方太多了。“我們每個人都有弱點,”他說,“比如我,舉例來說,我慘絕人寰地既風趣又帥氣。”

  弗蘭克哼了一聲:“你也許也有弱點,但你的生命沒有維繫在一塊木柴上。”

  “確實。”雷奧承認道。他開始想:如果他有弗蘭克這樣的問題,他會怎麼解決?幾乎所有的設計缺陷都是可以被修復的。“我在想……”

  他看著房間對面,突然噎住了。那三個美國遊客正往這邊走來,不再打轉也不再偷偷摸摸。他們直直地朝拉斐爾的墓走過來,三個人都惡狠狠地瞪視著雷奧。

  “呃,弗蘭克?”雷奧問,“十分鐘到了嗎?”

  弗蘭克跟隨著他的目光。那幾個美國人看起來既憤怒又困惑,就像他們正在一個惱人的噩夢裡夢遊一樣。

  “雷奧·伐耳迪茲,”那個穿著羅馬T恤衫的傢伙叫道。他的聲音變了,聽起來空洞又刺耳。聽到他的英語,你會覺得那根本不是他的母語,“我們又見面了。”三個遊客一起眨了眨眼睛,然後他們的眼睛變成了純金色。

  弗蘭克叫起來:“他們是幻靈!”

  海牛們緊握著他們結實的拳頭。一般來說,雷奧不擔心自己會被戴寬簷兒帽的肥胖傢伙謀殺,不過據他猜測,即使在這種身體裡,幻靈仍然很危險,尤其當這些幻靈完全不在乎宿主生死的時候。

  “他們進不了這個洞。”雷奧說。

  “對,”弗蘭克說,“地下現在聽起來真是不錯。”

  他變成了一條蛇從邊緣滑了下去。雷奧跟著跳下去,與此同時那些幻靈開始在上方哀號:“伐耳迪茲!殺了伐耳迪茲!”

第三十八章 遺失的發明

  有一個問題解決了:入口在他們上方自動關上,把他們的追捕者關在了外面。它同樣也把光線遮斷了,不過雷奧和弗蘭克自己可以解決這個問題。雷奧只希望他們不要再從進來的地方出去。他不太確定自己能不能從底下把那塊地磚打開。

  至少被附身的海牛夥計們被關在了另一面。在雷奧頭頂上,大理石地板顫動著,像是有肥胖的遊客正在用腳狠踩它。

  弗蘭克一定已經變回人形了。雷奧可以聽到他在黑暗中喘氣的聲音。

  “現在怎麼辦?”弗蘭克問。

  “好吧,別被嚇著了,”雷奧說,“我要召喚一點小火苗,那樣我們就能看見東西了。”

  “謝謝你的警告。”

  雷奧的食指像個蛋糕蠟燭一樣冒出火苗。在他們面前,有著低矮天花板的通道向前延伸。就像黑茲爾想的那樣,它向下傾斜,然後平著向南邊延伸。

  “好吧,”雷奧說,“只有一個方向可走。”

  “我們去找黑茲爾。”弗蘭克說。

  雷奧完全同意這個提議。他們下到一條走廊裡,雷奧帶著火光走在前面。他很高興弗蘭克替他看著背後,他又高又壯,萬一被附身的遊客們以某種方式突破了入口擠進來追他們,他還隨時可以變成嚇人的動物。雷奧想知道幻靈們會不會直接丟下那些人,滲到下面來,附身在他們中的一個人身上。

  哦,這就是我今天能想到的最好念頭了嗎?雷奧斥責自己。

  走過了大約一百英尺左右,他們在一個拐角轉彎,發現了黑茲爾。在她的金色騎兵劍的光線下,她正在檢視一扇門。她實在太全神貫注了,完全沒有注意到他們,直到雷奧開口說:“嘿。”

  黑茲爾猛地回過身就要揮動她的騎兵劍。雷奧的臉還算幸運,因為她那柄劍太長了,沒法在這走道裡揮砍過來。

  “你們在這兒幹嗎?”黑茲爾質問道。

  雷奧吞咽了一下:“抱歉。我們遇到了一些憤怒的遊客。”他告訴她發生了什麼。

  她用充滿挫敗感的噝噝聲說:“我恨那些幻靈。我以為小笛已經逼它們保證離得遠遠的了。”

  “哦……”弗蘭克說,似乎他正想出了他的今日好念頭,“小笛讓它們保證它們會離船遠遠的,並不再附身在我們身上。不過如果它們跟著我們,然後用其他人的身體來襲擊我們,那從嚴格意義上來講,它們並不算是違背了誓言……”

  “好極了,”雷奧抱怨說,“幻靈們同時還是律師。現在我真的想把他們殺掉。”

  “好了,暫時忘記它們吧,”黑茲爾說,“這扇門真讓我惱火。雷奧,你能在這把鎖上試試你的能力嗎?”

  雷奧抻了抻他的指關節:“請給大師讓道,謝謝。”

  這扇門很有趣,比上面的羅馬數字組合鎖要複雜多了。整扇門都覆蓋著帝國黃金,中央嵌著一枚保齡球那麼大的機械球體。球體由五個同心圓構成,每個上面都刻著星座符號——金牛座、天蠍座等——以及看似無序的數位和字母。

  “這些是希臘字母。”雷奧驚奇地說。

  “唔,很多羅馬人說希臘文。”黑茲爾說。

  “我猜也是,”雷奧說,“但這種工藝……沒有要冒犯你們朱庇特營地的意思,不過這對羅馬人來說太過複雜了。”

  弗蘭克輕蔑地說:“是呀,你們希臘人就熱衷於把事情弄複雜。”

  “嘿,”雷奧抗議道,“我只是在說這個裝置精巧又深奧。讓我想起了……”雷奧盯著那個球體,試著回想他曾讀過或者聽過的類似的古老機械,“這是種更先進的鎖,”他得出結論,“你需要把環上的符號按照一種正確的順序排列,然後門就會打開。”

  “正確的順序是什麼?”黑茲爾問。

  “好問題。希臘球形……天文學,幾何學……”雷奧感到興奮起來,“哦,不可能。我猜……π的值是多少?”

  弗蘭克皺起眉頭:“哪種派?”

  “他說的是數字,”黑茲爾猜測道,“我曾在數學課上學過這個,但……”

  “π是用來測量圓的面積的,”雷奧說,“這個球,如果它是我想到的那個人做出來的話……”

  黑茲爾和弗蘭克都茫然地盯著他。

  “別在意,”雷奧說,“我很確定π是,呃,3.1415什麼什麼的。數字無限往後延續,不過這個球只有五個環,所以這些就夠了,如果我猜的沒錯的話。”

  “如果你錯了呢?”弗蘭克問。

  “呃,那麼,雷奧失敗,這裡爆炸。讓我們來試試看!”

  他轉動圓環,從最外開始向內。他忽視其他星座符號和字母,只是照著π的值來排列那些數字。什麼都沒發生。

  “我真蠢,”雷奧自言自語道,“π應該向外展開,因為它是無限的。”

  他把數字排列反轉過來,從中心開始向邊緣排。當他排好最後一圈時,球內的什麼東西發出哢嗒一聲。門緩緩打開了。

  雷奧滿臉笑容地望著他的朋友們:“這,朋友們,就是我們在雷奧的世界中解決問題的方法。進來吧!”

  “我恨雷奧的世界。”弗蘭克咕噥著。

  黑茲爾笑起來。

  房間裡的好東西多得足夠雷奧忙上好幾年。這個房間差不多有混血營的鐵匠鋪那麼大,牆邊排列著銅面的工作臺,以及裝滿古老金屬加工工具的籃子。許多像是蒸汽朋克籃球一樣的銅球和金球散落在周圍,處在各種各樣的拆解過程中。散亂的裝置和電線亂七八糟地堆了一地。粗金屬電纜從每個桌上延伸到房間後部,那裡有個封閉的頂層小間,看起來像是劇院的調音室。另一邊有一道樓梯通往那間房間。看起來所有的電纜都接到那兒去了。樓梯的左側,有一排裝滿羊皮卷的書架——也許是古老的卷軸記錄。

  雷奧正要朝桌子走去,突然看到他的左側有什麼東西,差點驚跳起來。門口的兩側站著兩個穿著盔甲的人體模型,穿戴著全套羅馬盔甲,佩帶著盾和劍。就像是用銅管造的骷髏稻草人。

  “夥計們,”雷奧走向一個,“這玩意兒要是能動就帥呆了。”

  弗蘭克悄悄從模型身邊躲開:“這些東西會活起來然後襲擊我們,對吧?”

  雷奧笑起來。“沒可能的。他們根本還沒完成。”他敲打著最近的那個模型的脖子,那裡有鬆散的銅線從護胸下面伸出來,“看,頭部電線完全沒有接上。還有這裡,在手肘這兒,這個關節的滑輪系統完全沒有矯正。要我猜?有羅馬人試著複製這個希臘人的設計,但他們沒有這個技術。”

  黑茲爾揚起眉毛:“羅馬人不怎麼擅長複雜的東西,我猜。”

  “不擅長或者精巧,”弗蘭克補充說,“或者深奧的東西。”

  “嘿,我只不過說出我看見的東西。”雷奧搖了搖模型的腦袋,讓它點頭,看起來就像同意他的話一樣,“不過這仍舊……是個讓人印象深刻的嘗試。我曾聽過有傳說羅馬人沒收了阿基米德的作品,但是……”

  “阿基米德?”黑茲爾看起來相當困惑,“他不是個古代數學家或者類似什麼的嗎?”

  雷奧笑了:“他遠遠不止是個數學家。他是火匠之神赫菲斯托斯的兒子中最有名的一個……”

  弗蘭克抓了抓耳朵:“我聽說過他的名字,但你怎麼知道這個模型是他的設計品?”

  “肯定是他的!”雷奧說,“看,我曾讀過關於阿基米德的全部資料。他是第九號小屋的英雄。這傢伙是個希臘人,對不對?在羅馬完全壯大、接手義大利之前,他住在南義大利的一個希臘殖民地裡。最終羅馬人來了,毀掉了他的城市。羅馬將軍想要寬恕阿基米德,因為他太有價值了——就像古代世界的愛因斯坦——但一些愚蠢的羅馬士兵殺了他。”

  “你又來了,”黑茲爾抱怨著,“愚蠢和羅馬兩個詞不要一直搭在一起,雷奧。”

  弗蘭克嘟囔著表示同意。“你到底怎麼知道這些的?”他問道,“這附近有個西班牙導遊嗎?”

  “沒有,夥計,”雷奧說,“作為喜歡建築工程的混血半神,你不可能不知道阿基米德。這傢伙是個徹底的精英。他計算出了π的值。他造出的所有那些測量工具,我們至今仍然用在設計上。他發明了液壓螺旋機,可以把水注入管道裡。”

  黑茲爾不悅地說:“液壓螺旋機。真抱歉我居然不知道這麼了不起的成就。”

  “他還用鏡子造了個死亡射線來燒掉敵方船隻,”雷奧說,“這個夠了不起了吧?”

  “我在電視上看見過那個,”弗蘭克確認道,“他們證明了那個東西其實沒法起作用。”

  “啊,那只不過是因為現代凡人不懂得怎麼使用仙銅,”雷奧說,“那才是關鍵。阿基米德還發明了很多可以裝在起重機上的鉤爪,能夠把敵人的戰船從水裡拎出來。”

  “好吧,這的確很酷。”弗蘭克承認道,“我喜歡抓娃娃機。”

  “這就對了嘛,”雷奧說,“不管怎麼說,他的發明還是不夠。羅馬人毀掉了他的城市。阿基米德被殺了。根據傳說,這個羅馬將軍是阿基米德研究工作的崇拜者,所以他搜刮了阿基米德的工作室,裝了一大堆紀念品帶回羅馬。這些東西從歷史中消失了。除非……”雷奧朝著桌子上的東西揮揮手,“它們都在這兒。”

  “你是指這些金屬籃球?”黑茲爾問道。

  雷奧不敢相信他們竟然不能欣賞眼前的這些東西,不過他努力控制住自己激動的情緒。“夥計們,阿基米德構想了球體。羅馬人沒法搞清楚這個。他們覺得這些只不過是用來計時或者觀星的,因為它們上面畫著星星和行星。這就像是弄到一支來福槍然後拿來當拐杖一樣。”

  “雷奧,羅馬人是出類拔萃的工程師,”黑茲爾提醒他,“他們建造水渠、道路……”

  “攻城器械,”弗蘭克補充道,“公用廁所。”

  “好吧,好吧,”雷奧說,“不過阿基米德自成一派。他的球體可以做各種各樣的事,只不過沒有人確定……”

  突然雷奧想到了一件極為驚人的事,以至於他的鼻子差點冒出火來。他飛快地把它撲滅。老天,這種事可真尷尬。

  他跑向那排書架,檢查卷軸上面的標籤。“哦,天哪。就是這個!”

  他小心翼翼地舉起一個卷軸。他不是很擅長古希臘文,但他可以肯定這個檔上的標題寫的是“球體製造”。

  “夥計們,這是那本失傳的書!”他的手在發抖,“阿基米德寫了這個,描述了他的製造手段,但所有的手抄本在古代都失傳了。如果我可以翻譯這個……”

  無窮的可能性在雷奧面前閃現。對雷奧來說,這個任務現在完完全全上升到了一個新的次元。雷奧必須把這些球和卷軸安全帶出這裡。他必須保護這些東西,帶回第九號小屋的倉庫裡,然後好好研究它們。

  “阿基米德的秘密,”他喃喃地說,“夥計們,這可比代達洛斯的手提電腦要偉大多了。如果羅馬人要對混血營發起攻擊的話,這個秘密可以拯救營地。它們說不定還能給予我們對抗蓋婭和巨人的優勢!”

  黑茲爾和弗蘭克懷疑地對視了一眼。

  “好吧,”黑茲爾說,“我們並不是來拿卷軸的,不過我猜我們可以把它帶走。”

  “前提是,”弗蘭克補充道,“如果你不介意與愚蠢的、不複雜的羅馬人一起分享它的秘密。”

  “什麼?”雷奧茫然地盯著他,“不介意。聽著,我根本不是想無禮——啊,別管它了。重點是,這可是個好消息!”

  這麼多天以來,雷奧第一次感到充滿希望。

  自然,這就是所有的事情開始變糟的那一刻。

  在黑茲爾和弗蘭克身邊的桌子上,其中一個圓球開始哢嗒作響,發出呼呼的聲音。一排細長的腿從它的中線上伸開來。圓球站起來,從頭頂揮出兩根銅線,像泰瑟電擊槍一樣擊中了黑茲爾和弗蘭克。雷奧的兩位朋友雙雙倒在地上。

  雷奧跳起來要去幫他們,但兩個不可能動的穿著盔甲的模型動了起來。它們握著劍朝雷奧走過來。

  左邊的那個轉動了它歪斜的、狼腦袋形狀的頭盔。無視自己既沒有臉也沒有嘴的現實情況,那個熟悉的空洞聲音在面甲後面開始說話:

  “你沒法從我們這兒逃脫的,雷奧·伐耳迪茲。”它說,“我們不喜歡附身在機器上,不過它們比遊客要好用。你不會活著離開這裡的。”

第三十九章 態度惡劣的盔甲殺手

  復仇女神涅墨西斯所說的話中,有一句雷奧是完全同意的:祝你好運都是騙人的假話。至少在事關雷奧自己的好運時,總是如此。

  去年冬天,他曾驚恐萬狀地看著獨眼巨人準備把伊阿宋和小笛澆上汁做燒烤。那件事他用自己的計謀解決了,也救出了他的朋友,全部單憑他一個人,但那時,他起碼有時間思考。

  現在他沒那麼多時間。一顆被附身的蒸汽朋克保齡球用卷鬚抽暈了黑茲爾和弗蘭克。而兩具態度惡劣的盔甲正準備要殺了他。

  雷奧沒法用火攻擊它們。火根本傷不了盔甲。除此之外,黑茲爾和弗蘭克也離得太近了。他不想燒到他們,或者一不小心把那塊事關弗蘭克性命的木柴給點著了。

  在雷奧的右邊,那套帶有獅子形狀頭盔的盔甲吱吱嘎嘎地轉動它的細脖子,打量著黑茲爾和弗蘭克。那兩個人仍昏迷不醒地躺在地上。

  “一名男性混血半神和一名女性混血半神,”獅子腦袋說,“這正合適,只要剩下的那個死掉就好了。”它空洞的面具轉回來盯著雷奧,“我們不需要你,雷奧·伐耳迪茲。”

  “噢,嘿!”雷奧試著做出個迷人的笑容,“你們總是會需要雷奧·伐耳迪茲的!”他伸開手,希望自己看起來自信又有用,而不是絕望並嚇得半死。他想,這會兒再往衣服上寫“雷奧之隊”是不是已經太晚了。遺憾的是,盔甲可不像那耳喀索斯的粉絲俱樂部那麼容易忽悠。

  有著狼腦袋頭盔的那套盔甲咆哮道:“我曾進入過你的腦子,雷奧。我幫助你開啟了戰爭的開端。”

  雷奧的笑容消失了。他退後了一步:“是你幹的?”

  現在他能理解為什麼那些遊客一來就盯著他,還有為什麼這個聲音聽起來那麼耳熟了。他在自己的腦子裡聽見過。

  “是你讓我發射了弩炮?”雷奧質問,“你管那叫幫助?”

  “我知道你是怎麼想的,”狼腦袋說,“我知道你的極限。你又小又孤單。你需要朋友們來保護你。沒有他們,你根本別想反抗我。我發過誓不再附身於你,但我照樣可以殺了你。”

  盔甲一步步上前。它們的劍尖就在雷奧面前幾英尺的地方晃動。

  雷奧的恐懼突然之間被極為強烈的怒火代替了。這個戴著狼腦袋頭盔的幻靈使他受了侮辱,控制了他,讓他攻擊了新羅馬。他讓他的朋友們遭遇危險,還搞砸了他們的任務。

  雷奧匆匆瞥了眼桌上休眠的那些圓球。他考慮著他的魔法工具腰帶。他想到他身後那間閣樓——那個像是隔音室一樣的隔間。轉瞬之間:廢銅爛鐵行動計畫成形了。

  “第一,你可不瞭解我;”雷奧對狼腦袋說,“第二,拜拜。”

  他跑向樓梯並沖了上去。盔甲的確很嚇人,不過它們的動作並不快。就像雷奧猜想的一樣,隔間的兩側都有門——推拉式的折疊金屬門。這裡的操作者早就想到他們會需要保護,以防哪天他們的造物突然失控……就像現在這樣。雷奧砰地將兩扇門都關上,然後從手中召喚出火焰,把鎖熔化。

  盔甲漸漸從兩邊靠近。它們哢哢地撼動著鐵門,嘗試用劍劈開。

  “這蠢透了,”獅子腦袋說了,“你只不過是在延緩死期。”

  “延緩死期是我最大的愛好。”雷奧環視著他的新居。這個能俯瞰整個工作間的地方放著一張桌子,看起來像一個控制板。上面堆滿了亂七八糟的東西,不過雷奧很快就排除了大多數:一張肯定做不成的人體彈射器的圖解;一把奇怪的黑色長劍(雷奧從來使不好劍);一大塊銅鏡(雷奧的樣子看起來糟透了);還有一系列工具,要麼是壞了,要麼看著就覺得受挫或者笨拙。

  他將注意力集中在那件主要裝置上。在桌子中央,有人把一個阿基米德球拆開了。齒輪、彈簧、杠杆和頂杆散落得到處都是。下面房間的所有銅線都被接到了這裡,連在這個球下方的一塊金屬板上。雷奧可以感覺到仙銅佈滿了這間工作室,就像心臟上的動脈——時刻準備著為這個地方導入魔法力量。

  “一至尊籃球馭眾球(這裡是向世界著名的奇幻作品《指環王》致敬,雷奧套用了前者的“一至尊魔戒馭眾戒”——譯者注)。”雷奧喃喃道。

  這一個球體是主控器。他正身處一間古羅馬的地面指揮中心。

  “雷奧·伐耳迪茲!”幻靈咆哮著,“開門,否則我就殺了你!”

  “這提議真是公平又大方!”雷奧說,他的視線仍留在那個球上,“讓我弄完這個。最後的請求,好不好?”

  幻靈們肯定被弄糊塗了,因為有那麼一會兒,它們停手沒再砍門。

  雷奧雙手拂過球體,重組起它的部件。那些愚蠢的羅馬人為什麼非要把這麼美的機器拆開不可?他們已經把阿基米德殺了,偷了他的東西,然後還非要去糟蹋一個他們一輩子也弄不懂的裝置。不過反過來說,至少他們把這裡鎖好、藏起來整整兩千年,直到雷奧來取回它們,還算有心。

  幻靈們又開始拍門了。

  “誰呀?”雷奧叫道。

  “伐耳迪茲!”狼腦袋怒吼。

  “哪個伐耳迪茲?”雷奧問。

  最終幻靈們會意識到它們是進不來的。那麼,如果狼腦袋真的已經瞭解了雷奧的思路,他就會猜出還有另一個辦法可以逼雷奧就範。雷奧必須抓緊了。

  他把所有的齒輪裝好,但其中一個裝錯了,以至於他不得不從頭再來。赫菲斯托斯的手榴彈在上,這可真難!

  他終於把最後一個彈簧安上了。這些笨手笨腳的羅馬人差點把壓力調節器整個毀了,不過雷奧從他的腰帶裡拿出了一套鐘錶匠工具,做了些最後校準。阿基米德是個天才——假設這東西真能起作用的話。

  他繞好了開機磁片。齒輪開始轉動。雷奧合上球體頂部,開始研究它上面的同心圓——它和工作室大門上的那個很相似。

  “伐耳迪茲!”狼腦袋猛敲著門,“我們的第三個夥伴會殺掉你的朋友們!”

  雷奧低聲地詛咒著。第三個夥伴。他低頭瞥了一眼那個打倒了黑茲爾和弗蘭克的蜘蛛腿泰瑟電擊球。他意識到第三個幻靈正藏在那東西裡面。但雷奧仍然必須推理出正確的序列來啟動主控球。

  “啊,好吧,”他叫道,“我被你打敗了。就再……就再來一秒鐘。”

  “一秒鐘也沒有了!”狼腦袋吼道,“打開這扇門,否則他們就得死。”

  被附身的泰瑟電擊球揮出它的卷鬚,給了黑茲爾和弗蘭克又一擊電流。他們毫無意識的身體抽搐著。這樣的電擊可能會讓他們心臟停止跳動。

  雷奧竭力忍住眼淚。這太難了。他做不到。

  他盯著球體的表面——七道環,每一道上面都佈滿了細小的希臘字母、數位和星座符號。這次的答案不會再是π了。阿基米德絕不會把一模一樣的事做兩遍。再說,僅僅把手放在球上都能讓雷奧感覺到,這次的序列根本是隨機的。是某個只有阿基米德本人才知道的密碼。

  證據就是阿基米德的遺言是:不要亂動我的圓。

  沒人知道這是什麼意思,但雷奧覺得那句話完全可能指的就是這一個球。這個鎖實在是太複雜了。如果雷奧有幾年時間,他也許可以解開這些符號,想出那個正確的組合,但他現在連幾秒鐘都沒有。

  他沒有時間,沒有好運。而他的朋友們就要死了。

  你將會面臨自己無法解決的困難,有個聲音在他心裡說。

  復仇女神涅墨西斯……她告訴過他這一刻會來的。雷奧將手伸進口袋,拿出那塊幸運餅乾。女神警告過他關於請求她幫助的代價——像是會失掉一隻眼睛這種程度的重大代價。但如果他不嘗試的話,他的朋友們就會死。

  “我需要這個球體的啟動密碼。”他說。

  他掰開了那塊餅乾。

第四十章 消滅混血半神頻道

  雷奧展開那張小紙卷。上面寫著:這就是你的請求?認真的?(完畢)

  在紙的另一面寫著:你的幸運數字是:12,朱庇特,獵戶座,德爾塔,3,西塔,歐米伽。(向蓋婭復仇吧,雷奧·伐耳迪茲。)

  雷奧用顫抖的手指轉動了圓環。

  在門外,狼腦袋受挫地咆哮著:“如果朋友對你來說無所謂,也許你需要些別的刺激。也許我該把所有這些卷軸都毀掉,這些可都是阿基米德的無價之作!”

  最後一道圓環到位了。球體隨著動力啟動嗡嗡作響。雷奧雙手撫摸著表面,感覺到那些細小的按鈕和杠杆在等待他的指示。魔法和電力的脈搏經由仙銅電纜奔走,充滿整個房間。

  雷奧從來沒演奏過樂器,不過他想那種感覺一定就像現在這樣——熟知每個音、每個鍵以至於你完全不用考慮你的手在幹嗎。你只需要專注於你想要創造出什麼樣的聲音。

  他先從小的地方著手。他將注意力集中在下面主屋中一個相當完整的金球上。那顆金球抖動起來。它長出了三條腿,哢嗒哢嗒地朝泰瑟電擊球走去。一個小圓鋸從它的上端冒出來,然後它開始切割泰瑟電擊球的腦袋。

  雷奧試著啟動另一個圓球。這一個爆炸了,卷起一小朵由銅屑和煙形成的蘑菇雲。

  “啊嗯,”他咕噥著,“抱歉,阿基米德。”

  “你在幹嗎?”狼腦袋強令道,“停止你那愚蠢的行為,趕緊投降!”

  “哦,好,我投降!”雷奧說,“我完完全全正投降著呢!”

  他試著開始控制第三個球。這一個也弄壞了。對於毀壞這些古老發明,雷奧覺得相當過意不去,但現在事關生死。弗蘭克之前曾指責他關心機器勝過關心人,但如果問他,是要救這些老舊的圓球還是他的朋友們,這根本沒什麼好選擇的。

  第四次嘗試狀況好了些。一個帶紅寶石裝飾的圓球打開頂部,伸出了直升機螺旋槳。雷奧很高興桌子布福德不在這裡——它會與這個小球墜入愛河的。紅寶石球旋轉著升起來,筆直航向那些檔架。球體的中間伸出許多根細細的金色手臂,開始掃蕩那些珍貴的卷軸。

  “夠了!”狼腦袋尖叫道,“我要毀掉這些……”

  它轉身得夠及時,正好看見紅寶石球帶著那些卷軸起飛,嗞嗞作響地穿過房間,然後盤旋在遠端的一個角落裡。

  “什麼?!”狼腦袋大叫,“殺掉那些囚犯!”

  它肯定是在和泰瑟電擊球說話。不幸的是,泰瑟電擊球這時候已經沒法執行它的命令了。雷奧的金色球正坐在它那被鋸開的腦袋上,從裡面撿出齒輪和電線,活像在掏空一個南瓜。

  感謝眾神,黑茲爾和弗蘭克開始有動靜了。

  “呸!”狼腦袋向獅子腦袋示意,“快!我們自己來幹掉這些混血半神。”

  “我可不這麼認為啊,夥計們。”雷奧轉向獅子腦袋,雙手操縱著控制球,然後他感到一陣震動傳過地面。

  獅子腦袋戰慄起來,它的劍垂下了。

  雷奧露齒而笑:“你現在可處在雷奧的世界了。”

  獅子腦袋轉身沖下樓梯。但它沒有朝黑茲爾和弗蘭克走過去,反而大步走上對面的樓梯,面對它的夥伴。

  “你在幹嗎?”狼腦袋質問道,“我們得……”

  啪咚!

  獅子腦袋砰地將盾牌打在狼腦袋的胸口。它用劍柄狠敲夥伴的頭盔,讓狼腦袋變成了被砸平、扭曲、看起來相當不高興的狼腦袋。

  “給我停下來!”狼腦袋吼叫道。

  “我沒辦法停下來!”獅子腦袋哀號著。

  雷奧開始漸漸掌握技巧了。他下命令讓兩套鎧甲扔下劍和盾,互相抽打對方的耳光。

  “伐耳迪茲!”狼腦袋用一種發顫的聲音說,“就沖這個,你死定了!”

  “好耶,”雷奧叫道,“現在誰在附身誰呢,你們這些‘鬼馬小精靈’?”

  兩個機械人滾下樓梯,隨後雷奧逼它們像20年代的小女人一樣跳起了踢踏舞。它們的關節開始冒煙。房間周圍的其他球開始一個個噗噗作響。這個古老的系統裡被傳輸了太多能量。雷奧手中的控制球開始變得燙手。

  “弗蘭克,黑茲爾!”雷奧大叫,“快找掩護!”

  他的朋友們仍舊暈乎乎,驚愕地呆瞪著那些還在跳踢踏舞的鐵傢伙們,不過他們聽見了雷奧的警告。弗蘭克將黑茲爾拉進最近的一張桌子下面,用身體護住她。

  雷奧最後擰了一下球,給整個系統傳送了一波巨大的震動。鎧甲武士們被炸成了碎片。杠杆、活塞和碎片飛得到處都是。在所有的桌子上,小球們像加熱了的蘇打水罐子一樣劈啪爆開。雷奧的金色小球僵住了。他的飛行紅寶石球和卷軸箱子一起掉在了地上。

  房間裡突然一片安靜,除了偶爾有幾下火花劈啪聲。空氣聞起來像是著火的汽車引擎。雷奧奔下樓梯,發現弗蘭克和黑茲爾安然無恙地躲在桌子底下。他從沒這麼高興地看到這兩人在擁抱對方。

  “你們還活著!”他說。

  黑茲爾的左眼有些抽搐,也許是因為電擊的衝擊。除此之外她看起來一切都好。“嗯,到底發生了什麼?”

  “阿基米德大獲全勝!”雷奧說,“這些老機器裡剛剛只剩下最後一點電力來做場告別演出。在我輸入了密碼之後,一切就都變得簡單了。”

  他拍拍控制球,後者正糟糕地冒著煙。雷奧不知道它還能不能被修好,不過這會兒他剛松了口氣,還沒時間去管這個。

  “那些幻靈們,”弗蘭克說,“離開了?”

  雷奧咧嘴笑著:“我最後的指示是讓盔甲的殺戮開關超負荷了——基本上鎖死了它們的電路並且熔掉了核心。”

  “請說人話。”弗蘭克說。

  “我把那些幻靈困在了線路裡,”雷奧說,“然後我熔掉了它們。它們不會再去打擾任何人了。”

  雷奧扶他的朋友們站了起來。

  “你救了我們。”弗蘭克說。

  “別說得那麼驚訝。”雷奧環視著毀掉了的工作間,“真糟糕,這些東西都被弄壞了,不過至少我搶救了那些卷軸。如果我能把它們帶回混血營,也許我可以從中學會重造阿基米德的發明。”

  黑茲爾揉搓著她的一側腦袋:“但我不明白。尼克在哪裡?沿著隧道應該能帶我們找到尼克的。”

  雷奧幾乎忘記了他們原本是下來幹什麼的。尼克顯然不在這裡。這個地方是個死路。那麼為什麼……

  “噢。”他感覺好像有個吱吱叫的電鋸小球在他的腦袋上,把他腦子裡的電線和齒輪往外扯,“黑茲爾,你能多精確地追蹤到尼克?我是說,你能直接感覺到他在這附近,只是因為他是你的兄弟?”

  她皺起眉頭,因為經受了電流看起來仍有點歪歪斜斜的。“不……不完全是。有時候我能覺得他在附近,不過,就像我說的,羅馬讓人混亂,那些隧道和洞穴導致太多干擾。”

  “你用你的金屬探測能力來追蹤他,”雷奧猜道,“他的劍?”

  她眨眨眼睛:“你怎麼知道的?”

  “你最好來一下這邊。”他領著黑茲爾和弗蘭克走到控制室,指著那把黑色的劍。

  “哦,哦不。”如果不是弗蘭克接住她,黑茲爾可能就要倒下去了,“但這不可能!尼克的劍和他一起在那個青銅罐子裡。波西在他的夢裡見到了!”

  “要不就是夢錯了,”雷奧說,“要不就是巨人們把劍挪到這兒來當作誘餌。”

  “所以這是個陷阱。”弗蘭克說,“我們被騙到這裡來了。”

  “但這是為什麼?”黑茲爾哭著,“我的兄弟在哪裡?”

  一種噝噝聲充斥了控制台。起先,雷奧以為是幻靈回來了。然後他意識到桌上的銅鏡開始冒出霧氣。

  “啊,我可憐的混血半神們。”蓋婭睡著的臉出現在鏡中。像往常一樣,她說話並沒有動嘴,要是她拿個腹語術娃娃在身邊就更嚇人了。雷奧最恨那些玩意兒。

  “你們有過你們的選擇。”蓋婭說。她的聲音迴響在房間裡,聽起來好像不僅僅是鏡子,連石牆都在發出聲音。

  雷奧意識到她就在他們周圍,她無處不在。當然了。他們在地下。他們花了那麼多的工夫建造了阿爾戈二號來進行海面和天上行動,結果最後還是落到了地底下。

  “我向你們所有人都提供過自我拯救的方法。”蓋婭說,“你們原本可以回去的。現在已經太晚了。你們來到了舊世界,這裡是我最強壯的地方,我將會蘇醒的地方。”

  雷奧從他的魔法工具腰帶裡抽出一把榔頭。他重重地砸在鏡子上。金屬只不過像茶杯托一樣碎了,不過能砸碎蓋婭的鼻子感覺還是很不錯的。

  “給你提個醒,以防你沒有注意到,泥巴臉,”他說,“你的小埋伏失敗了。你那三個幻靈給熔在了金屬裡,而我們統統沒事。”

  蓋婭輕柔地笑起來。“哦,我親愛的雷奧。你們三個和朋友們分開了。這才是最大的重點。”

  工作室的門砰地關上了。

  “你們被困在我的懷抱裡了。”蓋婭說,“與此同時,安娜貝絲在獨自面對她的死亡,她恐懼又受傷,落在了她母親最大的敵人手中。”

  鏡中的影像變化了。雷奧看見安娜貝絲躺在某個黑暗洞穴的地上,緊握著她的銅匕首,像是要試圖阻擋什麼怪獸。她的臉色非常可怕,一條腿上綁著的像是某種夾板。雷奧看不見她在看著什麼,但那一定是某種極度恐怖的東西。他想要相信這影像不過是個謊言,但他有種可怕的感覺,這可能是真的,這是正在發生的事。

  “其他人,”蓋婭說,“伊阿宋·格雷斯,小笛·麥克林,還有我親愛的朋友波西·傑克遜——他們不出幾分鐘就會被毀滅。”

  畫面又變了。波西手握著激流劍,帶著伊阿宋和小笛順著一道螺旋形的臺階進入黑暗之中。

  “他們的力量會背叛他們,”蓋婭說,“他們會死於各自的力量元素。我幾乎希望他們能夠活下來。他們能成為更好的獻祭品。不過,啊呀,黑茲爾和弗蘭克,你們也可以。我的僕人們不久就會來接收你們,把你們帶到遠古之地。最終,你們的鮮血將會喚醒我。在此之前,我都會允許你們慢慢欣賞朋友們的毀滅。請盡情享受你們這次失敗的任務的最後一瞥吧。”

  雷奧無法忍受了。他的手燒得白熱。當他猛地將手掌貼在鏡子上,將它熔成一團銅水時,黑茲爾和弗蘭克慌亂地向後退去。

  蓋婭的聲音被沉默代替。雷奧只能聽到血液在他自己的耳朵裡轟鳴的聲音。他顫抖地吸了口氣。

  “抱歉,”他對他的朋友們說,“她開始變得煩人了。”

  “我們該怎麼辦?”弗蘭克問,“我們必須出去幫助其他人。”

  雷奧掃視著工作間,這裡現在亂七八糟,充滿著冒煙的破球碎片。他的朋友們仍然需要他。這裡仍是他的個人秀。只要他的魔法工具腰帶還在身上,雷奧·伐耳迪茲就絕不會眼巴巴地坐在地上觀看“消滅混血半神頻道”。

  “我有個主意。”他說,“但這需要我們三個人一起來幹。”

  他開始把他的計畫講給其他兩個人聽。

第四十一章 預言匕首的死亡影像

  小笛想要調整到最好的狀態。

  當她和伊阿宋在甲板上踱步時,兩人都聽到了海治教練正在大唱《老麥克唐納有個農場》(歌詞裡所有的動物都被改成了武器)後,他們倆決定去公園裡野餐。

  海治勉勉強強地同意了:“待在我能看見的地方。”

  “我們算什麼,小孩?”伊阿宋問。

  海治哼了一聲:“小孩是指那些小羊羔。它們是很可愛,但還要履行它們的社交價值。你們絕對不是小孩。”

  他們在池塘邊的一棵柳樹下鋪開毯子。小笛把豐饒之角倒了倒,從裡面倒出一整頓飯——包得整整齊齊的三明治、罐裝飲料、新鮮水果,還有一個(不知出於何種原因出現的)帶紫色奶油的生日蛋糕,上面已經插好了蠟燭。

  她蹙起眉頭:“今天有誰過生日嗎?”

  伊阿宋瑟縮了一下:“我本來沒打算要說的。”

  “伊阿宋!”

  “這裡有太多的事情要忙,”他說,“而且老實說……在上個月之前,我完全不知道自己的生日是什麼時候。還是上次去羅馬營地的時候,塔莉亞告訴了我。”

  小笛不知道那會是什麼感覺——連你自己的出生日期都不知道。伊阿宋在兩歲大的時候就被交給母狼神魯帕撫養了。他從來不知道誰是他的人類母親。直到去年冬天他才與他姐姐重聚。

  “七月第一天,”小笛說,“是初一日。”

  “是的。”伊阿宋勉強笑了一下,“羅馬人認為這很吉利——以尤裡烏斯·凱撒命名的月份的第一天。朱諾的聖日。喲呵。”

  小笛不想強迫他來慶祝,如果他自己本不打算慶祝的話。

  “十六歲?”她問道。

  他點點頭:“哦,天哪。我可以拿駕照了。”

  小笛笑起來。伊阿宋迄今為止殺了那麼多魔獸,拯救了世界那麼多次,但想像他為駕照考試絞盡腦汁還真是好笑。她想像他坐在一輛老林肯車的方向盤後,車前貼著實習車牌,副駕駛座還坐著個暴躁的駕校老師來替他緊急刹車。

  “所以,”她催促說,“吹滅你的蠟燭吧。”

  伊阿宋照做了。小笛不知道他是不是許了願——希望他和小笛都能活著完成任務然後永遠在一起。她決定不去問他。她不想破壞這個願望,更完全不想知道他是不是許了別的什麼願。

  從昨晚他們離開海格力斯之柱時,伊阿宋就顯得心煩意亂。小笛不會怪他。作為老大哥,大力神海格力斯讓人失望透頂,而老河神阿刻羅俄斯又說了些關於朱庇特孩子們的不好聽的話。

  小笛注視著豐饒之角。她不知道阿刻羅俄斯有沒有開始習慣他完全沒有角的狀況。她希望如此。當然,他試圖殺他們,不過小笛仍然對這位老河神感到抱歉。她不明白為什麼一個這麼孤單、沮喪的人會長著一只能冒出鳳梨和生日蛋糕的角。是不是因為豐饒之角把他心中所有美好的東西都抽幹了?也許現在角沒了後,阿刻羅俄斯終於可以享有一些幸福並且把它們保留給自己。

  她也一直在想阿刻羅俄斯的建議:如果你們能成功到達羅馬,那個洪水的故事會幫上你的忙。她知道他說的是哪個故事。她只是不明白那個故事能幫上什麼忙。

  伊阿宋把一根熄滅的蠟燭從他的蛋糕裡拔出來:“我一直在想。”

  這句話把小笛拉回了現實。“我一直在想”這句話從你自己的男朋友口中說出來聽起來挺嚇人的。

  “想什麼?”她問。

  “朱庇特營地,”他說,“這麼多年我一直在那裡受訓。我總是被要求與他人合作,組隊工作。我曾認為自己知道那是怎麼回事。但實際上我總是領導者。即使在我小時候……”

  “朱庇特的兒子,”小笛說,“軍團中最強大的孩子。你那時可是明星。”

  伊阿宋看起來不太舒服,但他沒有否認:“現在在這支七人的隊伍之中……我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我不太習慣作為,嗯,一群實力相當的人們中的一個。我感覺自己失敗了。”

  小笛握住他的手:“你並沒有失敗。”

  “當黃金之劍克律薩俄耳襲來的時候我就是這麼感覺的,”伊阿宋說,“這場旅途中的大多數時間我都在被敲暈,什麼忙也沒幫上。”

  “拜託,”她責備道,“身為英雄,並不意味著你必須是無敵的,而只是意味著,你必須有足夠的勇氣挺身而出,做那些該做的事情。”

  “那如果我不知道什麼事是該做的呢?”

  “那就是朋友存在的意義。我們每個人都有不同的力量。合在一起,就能夠把事情圓滿解決。”

  伊阿宋思考著她的話。小笛不是很確定他是不是接受她的說法,但是她很高興他能信任她。她喜歡他有點自我懷疑的時候。他並沒有次次都成功,也並不是在每一次事情出問題的時候就覺得整個宇宙都欠他——不像是她最近見到的另一位天空之子。

  “海格力斯是個渾蛋,”他說著,好像看穿了她的心思,“我絕對不會變成那個樣子。但如果不是你帶頭,我不會有勇氣站出來面對他。那一刻你是英雄。”

  “我們可以輪流來做英雄。”她提議道。

  “我配不上你。”

  “你不許這麼說。”

  “為什麼不?”

  “那是分手臺詞。除非你是想和我分手……”

  伊阿宋靠近並吻了她。羅馬午後的色彩突然變得格外鮮明,好像整個世界瞬間被調成了高清模式。

  “不分手,”他保證說,“我也許有時會頭腦發昏,但我還沒有那麼蠢。”

  “好的,”她說,“現在,蛋糕——”

  她停住了。波西·傑克遜正朝他們跑來,小笛從他的臉上看出,他帶來的是壞消息。

  他們聚集在甲板上,好讓海治教練也聽到整個故事。在波西說完的時候,小笛仍然無法相信。

  “所以,安娜貝絲被人用一台速可達小摩托綁架了,”她總結道,“騎車的是電影明星格利高裡·派克和奧黛麗·赫本。”

  “不算是綁架,說實話,”波西說,“不過我有一種很壞的預感……”他深深吸了口氣,好像他正在努力讓自己不要崩潰,“不管怎麼說,她……她就那麼去了。也許我不該讓她去,但是……”

  “你不得不這麼做,”小笛說,“你知道她必須獨自去。而且,安娜貝絲既堅強又聰明。她會沒事的。”

  小笛在她的話裡用了點魅惑語,這也許不太好,但波西現在必須集中注意力。如果他們捲入戰鬥,安娜貝絲不會想要他因為為她分心而受傷。

  他的肩膀放鬆了一點:“也許你是對的。不管怎麼說,格利高裡——我是說台伯河河神台伯裡努斯——說我們能救尼克的時間比我們想像的還要少。黑茲爾他們還沒回來?”

  小笛看了看船舵上的時間。她沒有意識到已經這麼晚了。“現在是下午兩點。我們說過在三點時會合。”

  “最晚三點。”伊阿宋說。

  波西指著小笛的匕首:“台伯裡努斯說你可以找到尼克的所在地,通過……你知道,那個。”

  小笛咬住嘴唇。她最不想做的事就是從克陶普垂斯匕首上面看到更多的可怕影像。

  “我試試,”她說,“這把匕首並不總是顯示我想看的東西。實際上,它從沒給我看過我想看的。”

  “拜託,”波西說,“再試試看。”

  他海綠色的雙眼懇求地望著她,像頭需要幫助的可愛小海豹。小笛想不出為什麼安娜貝絲每次都能跟這個傢伙爭執並且占得上風。

  “好吧。”她歎息著拔出匕首。

  “你看匕首的時候,”海治教練說,“看看能不能查到最近的棒球比分。義大利人覺得棒球一文不值。”

  “噓。”小笛研究著銅匕首。微光閃爍著。她看見一個滿是羅馬混血半神的公寓頂層。有十二個人圍坐在餐桌邊,屋大維正在說話並指著一張大地圖。蕾娜在窗邊踱步,向下注視著中央公園。

  “這可不妙,”伊阿宋低聲說,“他們已經在曼哈頓安置了一個前線基地。”

  “還有,那張地圖顯示的是長島。”波西說。

  “他們正在偵察這塊地域,”伊阿宋猜測道,“討論入侵步驟。”

  小笛並不想要看這個。她努力讓自己集中注意力。光線的漣漪劃過匕首表面。她看見了廢墟——一些倒塌的牆,一根立柱,覆蓋著苔蘚和乾枯藤蔓的石板地面——所有這些都在一片長滿野草的山坡上,當中星星點點地矗立著一些憔悴的樹木。

  “我剛才就在那兒,”波西說,“在古羅馬廣場。”

  視野開始放大。石板地面的一邊,一段臺階顯露出來,通往一扇帶掛鎖的現代鐵門。匕首的影像放大,直接穿過那道門,隨著螺旋形的樓梯井向下,然後進入一間黑暗、圓柱形的房間,看起來像是一個穀倉的內部。

  小笛猛地扔下匕首。

  “怎麼了?”伊阿宋問,“它正要顯示什麼東西呢。”

  小笛感覺整艘船好像又回到了海上,正在她腳下搖晃。“我們不能去那兒。”

  波西皺起眉頭:“小笛,尼克快要死了。我們必須找到他。更別提羅馬也快要被毀滅了。”

  她的魅惑語不會起作用。她把看到過這間圓形房間影像的事保密了太久,現在發現根本沒法說出來。她有種可怕的感覺,感到告訴波西和伊阿宋真相是沒法改變任何事情的。她沒法改變將要發生的事。

  她撿起那把刀。刀柄摸起來比平常還要冷。

  她強迫自己看著匕首。她看見兩個穿著角鬥士鎧甲的巨人坐在超大號的執政官椅子上,互相用金色的高腳杯祝酒,就好像他們剛剛贏得了什麼重要戰役。在他們之間,放著一隻很大的銅罐。影像繼續放大。銅罐中,尼克·德·安吉洛正縮成一團,一動不動,所有的石榴種子都吃完了。

  “我們太晚了。”伊阿宋說。

  “不,”波西說,“不,我不相信。也許他只是進入深眠來爭取時間。我們必須抓緊。”

  匕首表面變暗了。小笛把它插回鞘中,試著讓自己的手不要顫抖。她希望波西是對的,希望尼克仍然活著。另一方面,她並沒看出這個影像在哪個方面能聯繫到那個溺水房間的幻象。也許巨人們舉杯慶祝的是她、波西和伊阿宋將統統死掉。

  “我們該等等其他人,”她說,“黑茲爾、弗蘭克和雷奧應該快要回來了。”

  “我們等不及了。”波西堅持道。

  海治教練輕蔑地嘟噥道:“只不過是兩個巨人。如果你們想要,我可以拿下他們。”

  “嗯,教練,”伊阿宋說,“這是個很棒的提議,不過我們需要有人來掌船——或者有羊來掌船。隨便。”

  海治皺著眉頭:“然後讓你們三個人把所有的樂趣都獨佔?”

  波西握住半羊人的手臂:“黑茲爾他們需要你在這裡。當他們回來的時候,他們會需要你來領導。你是他們的主心骨。”

  “是啊。”伊阿宋盡力保持著嚴肅,“雷奧總是說你是他的主心骨。你可以告訴他們我們去了哪裡,讓他們開船來舊廣場找我們。”

  “還有這個。”小笛解下克陶普垂斯,把它交到海治教練手裡。

  半羊人的眼睛睜大了。沒有一個混血半神會離開自己的武器,但小笛已經受夠所有這些邪惡的影像了。她寧可不要任何預言,更願意直接面對自己的死亡。

  “用這柄匕首盯著我們點,”她建議道,“還有,你可以查看棒球比分。”

  事就這麼定了。海治嚴厲地點點頭,準備完成他那份任務。

  “好吧,”他說,“不過如果有任何巨人跑來這裡……”

  “隨你怎麼炸掉他們。”伊阿宋說。

  “那些煩人的遊客呢?”

  “不行。”他們異口同聲地說。

  “嗯。好吧。別耽擱太久,否則我會帶著燃燒的弩炮去找你們的。”

第四十二章 乾癟癟的僵屍寧芙

  找到那個地方其實很簡單。波西直接帶他們到了那裡,在一片荒廢山坡的一側,那裡能夠俯視古羅馬廣場的廢墟。

  進去也很簡單。伊阿宋的黃金劍直接切開了掛鎖,鐵門吱吱嘎嘎地打開了。沒有凡人看見他們。沒有警報響起。石階盤旋向下進入黑暗之中。

  “我第一個。”伊阿宋說。

  “不!”小笛大叫。

  兩個男孩都轉向她。

  “小笛,怎麼回事?”伊阿宋問,“那把匕首上的影像……你以前看到過,對不對?”

  她點點頭,感到眼睛有些許刺痛:“我不知道該怎麼告訴你們。我看見下麵那間屋子灌滿了水。我看見我們三個人都要溺死了。”

  伊阿宋和波西都皺起眉頭。

  “我不會溺死。”波西說,雖然他的聲音聽上去好像在提出問題。

  “也許未來改變了,”伊阿宋思考著,“剛才你給我們看的影像裡,那兒一點水都沒有。”

  小笛希望他是對的,不過她猜他們不會那麼走運。

  “這樣吧,”波西說,“我先下去看看。會沒事的。我馬上回來。”

  在小笛來得及反對之前,他已經消失在樓梯下面。

  在等他回來的這段時間,她默默地計著數。大概數到三十五左右,她聽到了他的腳步聲,然後他出現的樓梯上,看起來迷惑大於放鬆。

  “好消息:沒有水。”他說,“壞消息:我沒有看見底下有任何出口。然後,嗯,怪消息:好吧,你們該看看這個……”

  他們謹慎地走下去。波西帶頭,激流劍出鞘握在手上。小笛跟著他,伊阿宋走在她後面,替他們防備身後。樓梯是個石制的狹窄螺旋形,直徑不超過六英尺。即使波西告訴過他們“一切正常”,小笛仍然睜大眼睛提防著陷阱。每一次樓梯轉彎她都等待著伏兵出現。她沒有武器,只有豐饒之角用一根皮繩掛在肩上。如果出現最壞的情況,男孩們的劍在這麼近的距離裡也派不上什麼用場。也許小笛能用她的超高速煙熏火腿來射擊敵人。

  隨著他們往下走,小笛看見石頭上被刨出陳舊的塗鴉:羅馬數字、名字和義大利文的句子。這意味著除了羅馬帝國時代,最近還有其他人下來過這裡,不過小笛並不安心。如果這下面有魔獸,他們一定會忽略凡人,只等著些新鮮多汁的混血半神送上門來。

  最終,他們到達了底部。

  波西轉過身:“小心最後一級臺階。”

  他跳到地面上,站在圓柱形房間的地板上,地板比樓梯低大約五英尺。怎麼會有人設計出這樣的樓梯?小笛想不通。也許房間和樓梯是在不同時期建造的。

  她想轉身離開但沒有辦法,因為伊阿宋正在她身後,而且她不能丟下波西一個人在下面。她爬下去,伊阿宋也跟著下來。

  這間房間和她在克陶普垂斯匕首上看見的一模一樣,只不過這裡沒有水。圓弧牆面上曾經漆過壁畫,但現在已經褪色變成了蛋殼白,其中偶爾有一些小色塊。圓形天花板距離他們大概有十五英尺。

  在房間的背面,樓梯對面,有九個壁龕嵌在牆上,每個都離地有大約五英尺高,能裝下一個成人大小的雕像。但每一個壁龕都是空的。

  這裡的空氣又幹又冷。就像波西所說的,這兒沒有其他出口。

  “好吧。”波西揚起眉毛,“現在是奇怪的部分了。看著。”

  他走到房間中央。

  瞬間,綠色和藍色的光線在牆壁上漾起漣漪。小笛聽見了泉水的聲音,但這裡沒有水,也沒有任何光源,除了波西和伊阿宋的劍。

  “你聞到海洋的味道了嗎?”波西問。

  小笛起先沒有注意到。她正站在波西身邊,而波西聞起來總有海洋的味道。不過他是對的。咸水和風暴的味道變得越來越強烈,就好像一場夏季颶風馬上就要來臨。

  “幻覺?”她問。突然間,她感覺異常口渴。

  “我不知道,”波西說,“我覺得就像是這底下應該有水——很多很多水。但這裡一滴都沒有。我從沒到過這種地方。”

  伊阿宋朝那排壁龕走過去。他碰了碰最近那個的底板——正好到他眼睛的高度。“這個石頭……裡面嵌入了貝殼。這是個甯芙水神殿。”

  小笛覺得自己的嘴無疑變得更幹了:“一個啥?”

  “在朱庇特營地有一個,”伊阿宋說,“在神殿山上。是一種供奉水澤仙女甯芙們的神龕。”

  小笛伸手觸摸另一個壁龕的底部。伊阿宋說得沒錯。壁龕裡鑲嵌著很多梭螺、螺螄和扇貝。這些貝殼在水一樣的光線中看起來像是在搖曳,摸起來像冰一樣冷。

  小笛總認為甯芙是友善的精靈——犯傻而輕浮,基本無害。她們同阿芙洛狄忒的孩子們處得很好,喜歡分享八卦和美容小竅門。但這個地方感覺並不像混血營的獨木舟湖,或者任何小笛曾遇見過甯芙的林中小溪。這個地方非自然、充滿敵意,而且非常乾涸。

  伊阿宋退了回來,看著這排壁龕:“這樣的神龕在古羅馬到處都是。有錢人在他們的宅院外面建造神龕敬獻寧芙,確保本地水源永遠保持鮮活。有些神龕是建造給自然精靈的,但大多數都只是人造的而已。”

  “所以……沒有真的寧芙住在這裡?”小笛充滿希望地問。

  “不一定,”伊阿宋說,“我們站著的這個地方應該是個噴泉。很多時候,如果一座甯芙水神殿屬於某個混血半神,他或者她會邀請寧芙去那裡居住。如果有個精靈住下來,會是件吉利的事。”

  “對房子主人來說是吉利事,”波西猜測道,“但這也會把寧芙和新的水源約束在一起。如果這個噴泉是在一個漂亮的陽光閃爍的公園裡,用水管不停注入新鮮的水倒還好……”

  “但這地方在地下已經有好幾個世紀了,”小笛猜測道,“乾枯,又被埋葬了。那些寧芙會發生什麼?”

  這時水流的聲音變成了一種齊聲噝語,像蛇的靈魂。波浪般的光線從海藍綠色變成了紫色和噁心的黃綠色。在他們上方,九個壁龕開始發光。它們不再是空的了。

  每個壁龕中都站著一個乾癟的老女人,看起來乾枯、易碎,讓小笛想到木乃伊——只不過,在一般情況下,木乃伊並不會動彈。她們的眼睛是暗紫色,就好像作為她們生命泉源的純淨藍色水源在她們體內凝結、變稠了。她們美麗的絲綢裙子已經變得破爛又褪色。她們的頭髮,曾經打著卷、裝飾著珠寶、梳成羅馬貴婦人的髮式,現在像稻草一樣淩亂又乾枯。如果水中食人族真的存在的話,小笛想,看起來一定就像她們一樣。

  “那些寧芙會發生什麼?”最中間壁龕裡的那個生物說道。

  她看起來比其他所有人都要可怕。背駝得像個水壺把手,骸骨般的雙手上只有一層像紙一樣的皮膚。在她頭上,一個破損了的金月桂環在她那公路死屍一樣的發間閃爍著。

  她用紫色的眼睛盯著小笛:“真是個有趣的問題,親愛的。也許寧芙們仍然在這裡,受著苦,等待著復仇。”

  如果以後再有機會,小笛發誓她一定會去熔掉克陶普垂斯匕首然後再把殘渣封印起來。這把蠢刀子從來不給她看整個來龍去脈。當然,她看見自己溺水了。但如果她知道有九個乾癟掉的僵屍寧芙在等著她,她絕對不會下到這裡來。

  她考慮要衝向樓梯,但她轉過身發現出口已經消失了。當然了,那裡除了一面空白的牆之外什麼都沒有。小笛懷疑這可能不是什麼幻象。除此之外,她也絕對沒法在僵屍寧芙跳下來抓住她之前逃到對面去。

  伊阿宋和波西站在她的兩側,劍在手中。小笛很高興他們在她身邊,但她懷疑他們的武器不會有什麼大用。她看到過這間屋子裡將要發生什麼。這些寧芙將會以某種方法打敗他們。

  “你們是誰?”波西質問道。

  當中的寧芙轉過頭:“啊……名字。我們曾經有過名字。我是韓格諾,九人之首!”

  小笛想這真是個殘酷的笑話,這麼個像她一樣的醜老太婆就被叫作韓格諾,(韓格諾的英文意思為臭老太婆——譯者注)不過她決定還是不要說出口為好。

  “九個人,”伊阿宋重複道,“這個神龕的寧芙們。總共是九個神龕。”

  “當然。”韓格諾惡毒地笑了笑,露出她的牙齒,“不過我們是最初的九人,伊阿宋·格雷斯,你父親出生的時候我們就在場。”

  伊阿宋的劍放低了:“你是說眾神之王朱庇特?當他出生的時候你們在場?”

  “宙斯,我們這麼叫他,”韓格諾說,“真是個會哭叫的小崽子。瑞亞分娩的時候我們也去了。在嬰兒出生後,我們把他藏了起來,這樣他的父親克洛諾斯,就不會消滅他了(在希臘神話中,泰坦之王克洛諾斯,推翻了自己的父親天空之神烏拉諾斯之後,成為新的眾神之王。他擔心自己的孩子會和自己一樣,奪走自己的權利與寶座,會消滅自己的孩子——譯者注)。啊,他嗓門可真大,那個小嬰兒!多虧我們把他的吵鬧聲掩蓋過去,克洛諾斯才沒找到他。當宙斯長大以後,他許諾給我們永恆的榮譽。但那是在舊國家了,在希臘。”

  其他的寧芙在她們的壁龕裡哭號、抓撓著。小笛意識到她們好像被困在裡面了,就好像她們的腳和那些裝飾用的貝殼一起被粘在了石頭上。

  “羅馬的力量崛起後,我們被邀請到這裡,”韓格諾說,“一個朱庇特的兒子將我們誘騙到這裡來。一個新家,他保證過,更大、更好!沒有首付,完美的鄰里,羅馬會永久存續。”

  “永久。”其他人低語著。

  “我們被誘惑,”韓格諾說,“離開了在呂凱俄斯山的井水和泉源,搬到了這裡。在很多個世紀裡,我們的生活都美妙極了!派對,以我們之名做的獻祭,每週都有新裙子和珠寶。所有的羅馬混血半神都向我們調情,讚美我們。”

  寧芙們哭號和歎息著。

  “但羅馬並沒能永存。”韓格諾咆哮道,“水道被轉移了。我們主人的莊園被拋棄、摧垮。我們被遺忘了,被埋葬在地下,但我們不能離開。我們的生命泉源被約束在這個地方。我們的舊主人從沒想過要解放我們。這麼多個世紀裡,我們在黑暗中枯萎,乾渴……如此乾渴。”

  其他人抓撓著她們的嘴。

  小笛感覺自己的喉嚨正在緊縮。

  “我對你們感到非常抱歉,”她說,試著使用魅惑語,“這一定非常可怕。但我們不是你們的敵人。如果我們能幫忙……”

  “哦,多麼甜蜜的嗓音!”韓格諾叫道,“多麼美麗的臉蛋。我曾像你一樣年輕。我的嗓音曾像山泉一樣撫慰人心。但你知道當一個寧芙被困在黑暗中,除了仇恨沒有其他養料,除了暴力沒有其他滋潤時,她的心志會發生什麼變化嗎?對啊,親愛的。你可以幫助我們。”

  波西舉起手來:“呃……我是海神波塞冬的兒子。也許我可以召喚出一個新水源來。”

  “哈!”韓格諾喊道,而其他八個回應著,“哈!哈!”

  “當然了,波塞冬的兒子,”韓格諾說,“我和你父親很熟。厄菲阿爾特斯和俄托斯保證過你會來。”

  小笛得扶住伊阿宋的手臂才不至於摔倒。

  “巨人們,”她說,“你們為他們服務?”

  “他們是我們的鄰居。”韓格諾微笑著,“他們的房間就在這兒的上方,為了他們那些把戲,水道的水就轉移到他們那兒去了。當我們把你們處理掉了以後……你們就算幫助了我們……雙胞胎保證過,我們將永遠不會再受苦了。”

  韓格諾轉向伊阿宋:“你,朱庇特的孩子——你的先輩犯下了可怕的背叛,將我們帶到這裡,你將為此償還。我清楚天空之神的力量。是我把他帶大的!曾幾何時,我們甯芙們曾掌控井裡和泉上的雨水。當我處理完你,我們將重新得到那種力量。至於波西·傑克遜,海神的孩子……從你那裡,我們將會得到水,無盡的水。”

  “無盡?”波西的眼睛從一個甯芙望向另一個,“呃……聽著,我不知道什麼無盡。不過也許我可以分個幾加侖給你們。”

  “而你,小笛·麥克林。”韓格諾的紫色雙眼閃爍著,“多麼年輕,多麼可愛,那副嗓音,多麼好的天賦。從你那兒,我們將得回我們的美貌。我們儲存了之前所有的生命力量,就是為了這一天。我們非常乾渴。在你們三個身上,我們將豪飲!”

  九個壁龕都開始發光。甯芙們消失了,水從她們凹室裡傾瀉而出——令人作嘔的、黑色的水,像石油一樣。

第四十三章 洪水邊的靈魂歌舞

  小笛需要一個奇跡,而不是什麼睡前故事。但眼下這個時候,她震驚地呆站在這裡,腳邊全是傾瀉而出的黑水,她想到的卻是那個阿刻羅俄斯提過的傳說——洪水的故事。

  不是那個諾亞方舟的故事,而是她爸爸過去講給她聽的切羅基版本,裡面有跳舞的靈魂和骷髏狗。

  在她小的時候,她總是被爸爸抱著坐在他的大躺椅裡。她會盯著窗外馬里布的海岸線,然後她的爸爸會給她講他自己從湯姆爺爺那裡聽來的一個故事,那要追溯到在奧克拉荷馬州的時候。

  “這個男人有一條狗。”她的爸爸總會那麼開場。

  “你不能這麼開始講故事!”小笛抗議道,“你應該說,在很久很久以前。”

  爸爸笑了:“但這是個切羅基故事。切羅基人挺單刀直入的。所以,不管怎樣,這個人有一條狗。每天他都帶他的狗到湖邊去喝水,而那條狗都會發瘋地沖著湖亂叫,就好像它對那湖特別生氣一樣。”

  “它是特別生氣嗎?”

  “耐心點,甜心。終於,這個男人被他的狗叫得惱火了,所以他罵了它。‘壞狗狗!別沖著水亂叫了。那只是水而已!’而讓他驚奇的是,狗直視著他開始說話了。”

  “我們的狗會說謝謝,”小笛自告奮勇地說,“它還會說滾。”

  “類似吧,”她爸爸同意道,“不過這條狗說的可是完整的句子。這條狗說,‘很快就有那麼一天,風暴就要來了。水位會升高,每個人都會淹死。你可以造一個筏子來拯救你自己和你的家人,但首先你必須犧牲掉我。你必須把我扔進河裡。”

  “那也太可怕了!”小笛說,“我永遠不會淹死我的狗!”

  “這個男人大概也說了差不多的話。他覺得他的狗在說謊——我是說,等他差不多從聽見狗說話的震驚中恢復過來之後。當他抗議時,狗說,‘如果你不相信我,就看看我的後頸那兒。我已經死了。’”

  “這太讓人難過了!你幹嗎要給我講這個?”

  “因為是你讓我講的。”她爸爸提醒她。而且的確,這故事裡有種東西也讓小笛著迷。她聽了這故事幾十次了,但她仍舊不住地想著它。

  “不管怎樣,”她爸爸說,“男人抓住狗的後頸,看見它的毛皮已經裂開了,那底下除了骨頭什麼都沒有。這條狗是條骷髏狗。”

  “好噁心。”

  “我同意。所以,男人含著淚,向他煩人的骷髏狗道別,將它扔進了水裡。它馬上就沉下去了。男人造了個筏子,然後洪水來了,他和他的家人得救了。”

  “除了那條狗。”

  “對。除了那條狗。當雨終於停下來時,筏子靠岸了,男人和他的家人是唯一倖存下來的人。男人聽到山的另一側傳來一些聲音——像是很多很多人在一起笑和跳舞的聲音——但當他跑上山頂,唉,看到那裡除了一地的屍骨什麼都沒有——那些很多很多在洪水裡死去的人的屍骨。他意識到那是那些死去的人的靈魂在跳舞。那是他聽見的聲音。”

  小笛等著:“然後呢?”

  “然後,沒了。結束了。”

  “你不能就這麼結束!那些靈魂為什麼要跳舞?”

  “我不知道,”爸爸說,“你祖父從來不覺得這需要什麼解釋。也許靈魂們很高興這一家人獲救了。也許他們在死後的生活中過得很開心。他們是靈魂。誰知道呢?”

  小笛對此從來沒有滿意過。她有好多好多問題都沒有答案。這家人後來又養狗了嗎?顯然不是所有的狗都淹死了,因為她自己就有一條狗。

  她忘不掉這個故事。她再也沒法像以前一樣看待狗狗了,總是想著它們其中的某一條其實是一條骷髏狗。而且她也不明白為什麼這家人一定得犧牲掉他們的狗才能得救。犧牲你自己而去救你的家庭,似乎是一件高尚的事——一件非常像是狗狗會做的事。

  現在,在羅馬的甯芙水神殿裡,漆黑的髒水已經升到她的腰部,小笛不禁在想,為什麼河神阿刻羅俄斯會提起那個故事。

  她真希望自己能有個救生筏,不過她擔心自己更像那條骷髏狗。她大概已經死了。

第四十四章 黑暗之水中的祭品

  水以驚人的速度灌入池子,小笛、伊阿宋和波西敲打牆壁,尋找出口,但是什麼也沒有找到。他們爬上壁龕以求爭取一些高度,但是水從每一個壁龕中湧出,所以他們就像是在瀑布的邊緣尋求平衡。即使小笛站在一個壁龕裡,水也很快就漫到了她的膝蓋。從地面算起,水大約有八英尺高,而且水面還在快速上升。

  “我可以試試閃電。”伊阿宋說,“在屋頂轟個窟窿?”

  “會把整個屋子弄倒,然後把我們碾碎的。”小笛說。

  “或者把我們電死。”她補充道。

  “沒太多選擇的。”伊阿宋說。

  “我到底下去找找看。”波西說,“如果這地方被建成一個噴泉,那肯定有辦法把水放出去。你們兩個,看看壁龕裡有沒有秘密出口。也許那些海貝就是把手或者別的什麼玩意。”這是一個絕望的主意,但小笛樂得有事去做。

  波西跳進水中。伊阿宋和小笛爬過一個又一個壁龕,又踢又打,擰著嵌在石頭裡的海貝,但是他們沒遇到什麼好運氣。

  比小笛預想的還快,波西沖出水面,一邊喘息一邊撲騰。她伸出手去,還沒把他拉起來,自己倒先差點被拖到水裡去。

  “我喘不過氣了。”他噎住了,“這水……不正常。我差點就回不來了。”

  寧芙們的生命力,小笛想道,如此兇險惡毒,連海神的兒子也控制不了。

  隨著水流在小笛身邊漸漸上升,她也感覺自己受了影響。腿部肌肉抖得就像跑了好幾公里,雙手變得又皺又幹——即使是泡在噴泉的中央。

  男孩們緩緩挪動著,伊阿宋的面孔晦暗,看上去仿佛有點握不住劍。渾身盡濕的波西戰慄著。他的發色不那麼深了,就像顏色被濾掉了似的。

  “他們在奪走我們的力量。”小笛說,“要把我們抽幹。”

  “伊阿宋。”波西咳嗽著,“放閃電。”

  伊阿宋舉起劍。屋裡隆隆作響,但是沒有閃電出現。屋頂沒有破。反而有一陣小型的暴風雨在屋頂成形。暴雨傾瀉,噴泉池的水位甚至上升得更快了。不過這不是普通的雨。這些東西跟池子裡的水一樣黑。每一滴雨都叮刺著小笛的皮膚。

  “這可不是我想要的。”伊阿宋說。

  現在水已經漲到齊頸深。小笛感到自己的力量消散了。湯姆爺爺關於水中食人族的故事是真的。壞寧芙們會偷走她的生命。

  “我們會活下去的。”她對自己嘟噥著,但是沒法大聲說出來。很快毒水就要沒頂了。他們必須游泳,但這些東西已經讓他們的身體麻痹了。

  他們會淹死,正如她曾看見的景象。

  波西開始用手背把水推開,就像在驅走一條惡狗:“控……控制不住了。”

  你們得犧牲掉我。骷髏狗在故事裡這麼說。你們得把我扔進水裡。

  小笛感覺就像有人拎住了自己的後頸,露出了體內的骨頭。她抽出了豐饒之角。

  “我們不能跟它對抗。”她說,“如果我們退縮了,就只會變得更虛弱。”

  “什麼意思?”伊阿宋在雨中大喊。

  水漫到下巴了。再漲上幾英寸,他們就得游泳了。但是水位到天花板還有一半的距離。小笛希望他們還有時間。

  “豐饒之角。”她說,“我們必須用活水壓制寧芙,給她們完全無法消化掉的水流。如果我們能稀釋這些毒物……”

  “你的角可以做到這些?”波西為了保持頭部露在水面上而掙扎著,這對於他來說顯然是一種新經驗。他看上去已經嚇得失去了理智。

  “要有你幫忙才行。”小笛開始明白豐饒之角的工作原理了。它產生出來的好東西不是憑空而來。只有她專注于與伊阿宋的全部正面體驗時,她才能用各種食物把大力神海格力斯埋起來。

  要產生足夠多的潔淨活水,她還得專注得更深入,更多地開發自己的情緒。不幸的是,她正在失去專注力。

  “我要你們兩個把所有一切都傾注到豐饒之角裡。”她說,“波西,快想大海。”

  “鹽水?”

  “無所謂了!只要乾淨就行。伊阿宋,想暴風雨——更多更多的雨。你們倆都來握住豐饒之角。”

  他們被水托出了壁龕的架子,三個人擠成一團。小笛試著去回憶剛開始衝浪時老爸教給她的安全課程。要幫助溺水者,你得從後面把手臂伸到他身邊,用腳在前面踩水,倒退著遊,就像仰泳一樣。她不確定這種策略在同時應付兩個人的時候還奏不奏效,但是她還是每條胳膊各挽住一個男孩,讓他們把豐饒之角拿在中間的時候還能浮在水面上。

  什麼事也沒發生。暴雨傾盆,還是顏色黑暗,帶著酸性。

  小笛的雙腿就像灌了鉛。上升的水流打著旋兒,要把她拖下去。她感到力量在消散。

  “不妙啊!”伊阿宋一邊吐水一邊大喊。

  “我們無計可施。”波西同意。

  “你們必須合作。”小笛大喊著,希望自己是對的,“你們兩個,快想著清潔的水——一股怒濤。別退縮。想像你們全部的力量都離你們而去。”

  “那不難!”波西說。

  “要強迫它們出來!”她說,“拼盡全力,就像……就像你們已經死了,你們的唯一目標就是説明那些寧芙。就像一個禮物……一個祭品。”

  話音落下,一陣沉默。

  “再試一次。”伊阿宋說,“一起。”

  這次小笛也把全部注意力傾注在豐饒之角。寧芙們想要她的青春、她的生命、她的聲音?好吧。她主動放棄,想像著全部力量從體內傾瀉出去。

  我已經死了。她對自己說,就像骷髏狗一樣冷靜。這是唯一的辦法。

  淨水從角中噴湧而出,巨大的力量把他們推到牆邊。雨簾變成了白色,潔淨凜冽,小笛不禁喘息出聲。

  “奏效了!”伊阿宋喊道。

  “好過頭了,”波西說,“我們把這個房間的水灌得太多了!”

  他說對了。水上升得太快,天花板只有幾英尺遠了。小笛甚至可以伸手摸到那朵小小的雨雲。

  “別停!”她說,“我們得一直稀釋毒水,直到那些寧芙被淨化。”

  “如果她們淨化不了呢?”伊阿宋說,“她們在這下面變邪惡已經幾千年了。”

  “別退縮就對了,”小笛說,“奉獻出一切。即使我們要被淹沒。”

  她的頭撞上了天花板。雨雲消散,溶進水中。豐饒之角繼續湧出清流。

  小笛把伊阿宋拉過來親了一下。“我愛你。”她說。

  這句話從她嘴裡湧出,就像水湧出豐饒之角。她不知道他的反應如何,因為他們現在都在水下。

  她屏住呼吸。水流在耳中轟鳴。水泡在身邊打旋兒。小笛還看得見光線在屋子裡蕩漾,她很驚喜。水變得更乾淨了嗎?

  儘管肺快爆炸了,小笛還是把最後的力量灌注進豐饒之角。儘管已經沒有空間,水還是繼續奔湧出來。牆壁會在水壓之下破裂嗎?

  小笛眼前一黑。

  她本以為耳中的轟鳴是她自己瀕死時的心跳。隨後她意識到屋子在震顫。水旋轉得更快了。小笛感覺自己在下沉。

  拼盡最後的力量,她向上游去。腦袋沖出水面,她猛力呼吸。豐饒之角停了下來。就像灌滿屋子那麼快,水退了。

  聽到一聲驚呼,小笛才意識到波西和伊阿宋的臉還在水裡。她把他倆扶起來。波西立即大口喘起氣來,隨後開始踩水,但伊阿宋就像個破布娃娃一樣了無生氣。

  小笛靠過去,喊著他的名字,晃著他的身體,抽他的臉。她幾乎沒意識到水已經全部排走,他們正待在潮濕的地面上。

  “伊阿宋!”她絕望地想要思考。是不是該把他翻過來?抽他的背?

  “小笛。”波西說,“我有辦法。”

  他跪在她身邊,觸摸伊阿宋的前額。水從伊阿宋的嘴裡冒了出來。他突然睜開雙眼,一道雷霆從波西和小笛的身後閃過。

  當小笛的視野再次清晰,她看到伊阿宋坐了起來,臉上恢復了血色。

  “對不住。”他咳嗽著,“剛才不是故意……”

  小笛一把抱住他。她本想吻伊阿宋一下,但她不想讓他窒息。

  波西咧嘴笑了:“以防你心裡糾結,說明一下,你肺裡剛才進的水是乾淨的。我可以很輕鬆地把水弄出來。”

  “謝了,兄弟。”伊阿宋虛弱地握了下波西的手,“不過我覺得小笛才是真的英雄。她救了我們大家。”

  “確實如此。”房間裡一個聲音回蕩著。

  那些壁龕發出光芒。九個身影出現了,她們不再是枯萎的生物,而是穿著迷人藍裙的寧芙。寧芙們黑亮的卷髮用金銀的別針別起來,瞳孔是柔和的藍色或綠色。

  在小笛的注視下,八個寧芙化為水汽升騰而去,只有中間那個寧芙留了下來。

  “韓格諾?”小笛問道。

  寧芙笑了:“是啊,親愛的。我沒想到凡人竟能如此無私……尤其是混血半神。無意冒犯。”

  波西站起身:“那我們要怎樣理解冒犯呢?你剛才還想淹沒我們,吸取我們的生命。”

  韓格諾臉上一抽:“抱歉了。當時我已經不是我自己。不過你們讓我想到了草地上的陽光、雨水和小河。波西和伊阿宋,謝謝你們,我想起了大海和天空。我被淨化了。但我最感謝的還是小笛。她所分享的東西比淨化流水還要好。”韓格諾轉向她,“你有一份善良的自然天性,小笛。我是個自然精靈。我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

  韓格諾指向屋子的另一側。通往地面的階梯重新出現。在正下方,一個閃爍的圓洞出現了,仿佛一個小水道,大小剛好夠一個人爬過去。小笛懷疑這就是水流排走的地方。

  “你們可以回到地面。”韓格諾說,“或者如果你們堅持的話,也可以順著水道找到巨人。我離開後,兩條路都會很快消失的,所以請趕快選擇。水管通向古老的高架水渠,這些水渠供應著這座甯芙水神殿和被巨人稱為家園的地宮。”

  “啊。”波西按著太陽穴,“別,別再用那些複雜的新詞了。”

  “哦,家園可不是個複雜的詞啊。”韓格諾的聲音聽上去無比真誠,“我本以為這裡就是家,但你們已經斷絕了我們和此處的聯繫。我的姐妹們已經出發去尋找新家了……山間的溪流,又或者草地中的湖泊。我會隨她們而去。對森林草地和潔淨的活水,我早已迫不及待。”

  “啊。”波西緊張地說,“過去幾千年,許多事情已經起了變化。”

  “無稽之談。”韓格諾說,“又能壞到哪裡去呢?農牧神——潘神可不會允許自然界被敗壞。事實上,我已經等不及要見他了。”

  波西看上去像是要說些什麼,但是又忍住了。

  “祝你好運,韓格諾。”小笛說,“謝謝你。”

  寧芙最後一笑,隨後化為一片水汽,消失了。

  甯芙水神殿暫時亮起了更柔和的光芒,猶如滿月。小笛聞到了異域風情的氣味和盛開的玫瑰香。她聽到了遙遠的音樂和交談甚歡的聲音。她猜測自己聽到了這個聖地在古代舉辦的數百年的宴會和慶典,那些記憶仿佛隨著精靈的身影被釋放了出來。

  “那是什麼?”伊阿宋緊張地問。

  小笛把手伸給他。“那是靈魂們在跳舞。來吧,我們還是去會一會那些巨人吧。”

第四十五章 愛狂歡的瘋子巨人

  波西厭倦了水。

  如果大聲把這句話說出來,恐怕他就得被踢出波塞冬的少年海洋偵察團了,但他並不在乎。

  在甯芙水神殿僥倖存活後,他想回到地面上去。他想幹乾爽爽地好好在溫暖的陽光裡坐上一陣——最好是跟安娜貝絲一起。

  不幸的是,他不知道安娜貝絲在哪兒。弗蘭克、黑茲爾和雷奧都在行動中失蹤。他仍然必須去拯救尼克·德·安吉洛,假設那個傢伙現在還沒有死掉的話。而這些事情比起巨人將要摧毀羅馬,蓋婭將行走在大地上並掌管這個世界來說,都不算什麼。

  說正經的,這些魔獸和神祇都已經好幾千歲了。他們就不能歇上個幾十年讓波西過完一生嗎?顯然不行。

  在排水管裡向下爬行時,波西打頭陣。三十英尺後,排水管變成了寬闊一點的隧道。波西從左邊稍遠一點的某處聽到吱吱嘎嘎的聲音,就像一台需要上油的巨型機器。他完全沒興趣搞明白是什麼東西在發出響聲,於是繼續尋找應該前行的道路。

  又走了幾百英尺,他們在隧道裡遇到一處拐彎。波西舉起手,示意伊阿宋和小笛等等。他從拐角處張望了一下。

  走廊通進一間寬敞的屋子,屋頂高二十四英尺,由一排排的支柱撐起。看上去有點像波西在夢中見過的車庫之類的玩意兒,但堆滿了東西。

  吱嘎聲來自巨型齒輪和滑輪系統,這些東西沒什麼道理地把地面的各部分升升降降。水在明渠裡流動(啊,太好了,更多的水),驅動著帶動部分機器的水車。另外的機器連接在裝著地獄犬的巨型倉鼠滾輪上。波西不禁想起了地獄犬歐拉芮夫人,想起了她會有多討厭被困在這些滾輪裡的某一個當中。

  懸在天花板上的是關著活動物的籠子——有一頭獅子、幾匹斑馬、一整群鬣狗,甚至還有一條只剩下八個腦袋的九頭蛇。看上去頗有古風的銅和皮制的傳送帶川流不息地運送著一堆堆武器和護甲,就像亞馬孫在西雅圖的倉庫一樣,只是這裡明顯古舊了很多,而且組織和安排可沒那麼完備。

  整個房間就像個巨大而可怖的不穩定機器。雷奧可能會喜歡這裡吧。波西想道。

  “那是什麼?”小笛低聲說。

  波西根本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沒看到巨人,所以就示意朋友們跟上來看看。

  門道進去大約二十英尺,一座等身角鬥士木像突然從地面上冒了出來。它隨著一條傳送帶劈裡啪啦地前行,掛在一根繩子上,升向屋頂的一個槽。

  伊阿宋嘟噥著:“真見鬼。”

  他們走了進去。波西掃視了屋子。有幾千件東西要看,而且大部分都在動,不過作為一個患有閱讀障礙的混血半神,有個好處就是波西對混亂很適應。大約一百碼之外,他的目光鎖定在了一個搭設起來的講臺上,旁邊有兩把大過頭的空執政官椅子。在它們中間立著一個可以裝個人進去的青銅大罐子。

  “瞧啊。”他把講臺指給朋友們。

  小笛一皺眉:“這也太容易了吧。”

  “當然。”波西說。

  “但我們別無選擇。”伊阿宋說,“我們必須得救尼克。”

  “對。”波西開始從傳送帶和移動的平臺之間尋找道路穿過房間。

  倉鼠滾輪裡的地獄犬們沒注意到他們。它們忙著奔跑和喘氣,紅色的眼睛就像車頭燈般閃爍。其他籠子裡的動物向地獄犬投去無聊的眼神,就像是說我想殺了你,可這會消耗太多能量。

  波西試著留神陷阱,但是這裡的一切都像陷阱。他還記得幾年前自己有多少次差點死在迷宮裡。他真心希望黑茲爾在這裡,這樣她的地下技能就能幫上忙(而且她當然就能和自己的弟弟重聚了)。

  他們跳過一條水渠,躲過一排關著的狼。去青銅罐子的路走到大約一半時,頭頂的天花板打開了。一個平臺降了下來。站在上面的人一隻手舉起,高昂著頭,就像一個演員,是紫發巨人厄菲阿爾特斯。

  正如波西在夢中所見,就巨人的標準——大約十二英尺高——來說,紫發巨人個頭很小,但是他已經試著用花哨的外表進行彌補。他換下了角鬥士的護甲,穿上了連狄奧尼索斯都會覺得粗鄙的夏威夷衫。衣服上有一個粗俗的圖案,由死亡的英雄、恐怖的刑罰、在競技場中吃奴隸的獅子構成。巨人的頭髮用金銀錢幣紮成辮子。背上背著一根十英尺長的長矛,跟衣服不算是時尚搭配。他下身穿著亮白色的牛仔褲,一雙皮涼鞋穿在他的……好吧,不是腳,是彎曲的蛇頭上。蛇吞吐著芯子,扭動著,似乎不太樂意扛上一個巨人的體重。

  厄菲阿爾特斯沖混血半神們一笑,就像他真的非常非常樂意見到他們似的。

  “可算來了!”他大喊,“太高興了!老實說,我不認為你們能過了寧芙那一關,但是你們做得不賴嘛。更有娛樂性了。你們恰好及時趕上了主要演出呢!”

  伊阿宋和小笛從波西的兩邊靠近了些。有他們在身邊,波西感覺好了一些。巨人比他們面對過的不少魔獸的體形都要小上不少,但這傢伙的某些方面讓波西毛骨悚然。厄菲阿爾特斯的眼睛裡跳動著瘋狂的光。

  “我們來了。”波西開口了,仿佛他以前曾經說過似的,“放我們的朋友走。”

  “當然可以!”厄菲阿爾特斯說,“不過,他恐怕有點過了保質期。俄托斯,你在哪裡?”

  一塊石頭飛出去,地面打開,另一個巨人站在平臺上,升了起來。

  “俄托斯,終於到了!”他的兄弟歡唱著,“你沒跟我穿一樣!你……”厄菲阿爾特斯的表情變成了恐懼,“你穿的這是什麼?”

  俄托斯看起來就像世界上最大、最暴脾氣的芭蕾舞者。他穿著一件淺藍色的緊身舞衣,波西真心覺得還是多留一些遐想空間的好。他的巨型舞鞋的趾部被砍掉,好讓蛇可以鑽出來。一頂鑽石的冠冕(波西決定大度地把它想像成國王的王冠)固定在編成鞭炮狀的綠發上。他看上去很憂鬱,不舒服還很可悲,但他還是像舞者般鞠了一躬,雖然對於他那一對蛇足和背上的長矛來說,這樣做並不容易。

  “諸神與泰坦們呀!”厄菲阿爾特斯大喊,“現在是表演時間!你到底在想啥呢?”

  “我不想穿角鬥士的行頭,”俄托斯抱怨道,“我還是覺得芭蕾會比較完美,你懂的,既然世界末日大決戰已經開啟。”他滿懷希望地向混血半神們揚起眉毛,“我還有一些特別的戲服……”

  “別!”厄菲阿爾特斯厲聲打斷他,波西也立即表示同意。

  紫發巨人面對著波西。他笑得好像被電擊了一樣痛苦。

  “請原諒我兄弟,”他說,“他颱風很差,而且也不懂打扮。”

  “好吧。”波西決定不去點評他那夏威夷衫,“現在,關於我們的朋友……”

  “哦,他嘛。”厄菲阿爾特斯一聲冷笑,“我們本打算讓他公開死去,但他沒有娛樂價值。於是他蜷起來睡了幾天。可那算是哪門子的表演?俄托斯,把那罐子翻過來。”

  俄托斯蹣跚著走向講臺,間或停下來行個屈膝禮。他在罐子上敲了敲,蓋子飛了出去,尼克·德·安吉洛滾了出來。他死灰的臉色和過於消瘦的身形讓波西心跳驟停。波西不知道他是活著還是死了。他想馬上沖過去查看,但厄菲阿爾特斯站在旁邊。

  “現在我們得趕快。”大厄說,“我們該去你們的舞臺方向。地宮已經準備好了!”

  波西準備把巨人一揮兩段,跑出這裡,但俄托斯站在尼克身邊。如果戰鬥開始,尼克完全無力自保。波西得給他爭取恢復的時間。

  伊阿宋舉起他的金質羅馬短劍:“我們可不是任何演出的一部分,那地下的玩意兒是啥?”

  “地宮!”厄菲阿爾特斯說,“你是個羅馬混血半神,對吧?你該懂的!啊,我倒是覺得如果我們就在這裡把秘密工作給幹了,你真的就不知道地宮的存在了。”

  “我知道這個詞。”小笛說,“那是指競技場的地下區域。用來產生特效的所有零件和機械都存在那裡。”

  厄菲阿爾特斯滿腔熱情地拍拍手:“正是如此!你是劇院裡的學生嗎,姑娘?”

  “呃……我爸爸是個演員。”

  “太好了!”厄菲阿爾特斯轉向他的兄弟,“聽到了嗎,俄托斯?”

  “演員。”俄托斯嘟囔著,“每個人都是演員。沒人會跳舞。”

  “友善一點。”厄菲阿爾特斯斥道,“不管怎麼說,姑娘,你說得完全正確,但是這座地宮可遠遠不只是競技場的後臺而已。過去的時候有些巨人被囚禁在地下,他們想要逃脫的時候就會造成地震,你聽說過吧?好吧,我們做的可不止這些呢!俄托斯和我在羅馬的地下被關了幾乎永恆的時光,不過我們一直忙著建立我們自己的地宮。現在,我們已經準備好去創造羅馬史上最偉大的奇觀——也是最後一個奇觀了!”

  尼克在俄托斯腳邊顫抖著。波西感覺胸膛裡某個地方好像有個地獄犬倉鼠籠又開始轉動了。至少,尼克還活著。現在他們只需擊敗巨人們,最好不要同時摧毀掉羅馬,然後離開這裡去找朋友們就行了。

  “所以!”波西希望把巨人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舞臺方向,你說的吧?”

  “是的!”厄菲阿爾特斯說,“現在,我知道懸賞令裡說你和那個女孩安娜貝絲最好都是抓活的,但是老實說,那個女孩已經遭遇了厄運,我希望你不介意計畫的變動。”

  波西的嘴裡泛起寧芙的毒水一般的味道:“已經遭遇了厄運。你不是想說她……”

  “死了?”巨人問道,“不,現在還沒呢。不過別著急!你看,我們還把你的其他朋友鎖了起來。”

  小笛發出一聲被卡住脖子一般的低呼:“雷奧?黑茲爾和弗蘭克?”

  “就是他們。”厄菲阿爾特斯答道,“這樣我們就可以把他們當作祭品。我們可以讓雅典娜女孩死掉,而這會讓那位女士非常高興。我們也可以用你們三個進行表演!蓋婭可能會有點失望,但是說真的,這樣是雙贏。你們的死亡會更有娛樂性。”

  伊阿宋咆哮著:“你們要娛樂?我就給你們點娛樂。”

  小笛踏步上前。不知如何,她成功擠出一個甜甜的笑:“我有個更好的主意。”她告訴巨人們:“幹嗎不放我們走呢?這會是一個難以置信的轉捩點。具有極好的娛樂價值,同時也將向全世界證明你們有多酷。”

  尼克動了動。俄托斯低頭看看他。他的蛇足把芯子吐向尼克的頭。

  “還有!”小笛趕快說,“還有,我們逃跑的時候還可以一邊跳舞。或許還會來一段芭蕾!”

  俄托斯把尼克全拋到腦後。他緩步走過來,向厄菲阿爾特斯搖搖指頭。“看到了吧?那就是我跟你說的!絕對會讓人難以置信的!”

  一瞬間,波西以為小笛就要得手了。俄托斯哀求地看著他的兄弟。厄菲阿爾特斯摸著下巴,仿佛正在考慮這個點子。

  最後他搖搖頭:“不……不,恐怕不行。你懂的,姑娘,我是反酒神狄奧尼索斯派。我有個人的名望要維持。狄奧尼索斯以為他自己懂得怎麼搞聚會?他大錯特錯了!他的狂歡和我所做的相比顯得寡淡無味。比如說,我們玩的老特技,我們當時把山峰都堆疊起來想要抵達奧林匹斯山。”

  “跟你說過那是不可能實現的。”俄托斯低聲說。

  “還有那次我兄弟用肉蓋住自己,跑過一個滿是龍族的障礙訓練場。”

  “你說過火神赫菲斯托斯電視臺會在黃金時段播出的。”俄托斯說,“但根本就沒人看到過我。”

  “好吧,這次精彩的表演會更好的。”厄菲阿爾特斯承諾,“羅馬人總想要麵包和馬戲團——食物和娛樂!我摧毀他們的城市後,會把這兩樣都給他們的。一個範例,看吧!”

  天花板上有東西落下,掉在波西的腳邊:一塊麵包,裝在白底紅黃點的塑膠包裝裡。

  波西拿起來:“神奇麵包?”

  “厲害吧?”厄菲阿爾特斯裡舞動著狂喜的光芒,“你可以留著那塊麵包。我打算一邊毀滅羅馬人,一邊分發幾百萬個麵包。”

  “神奇麵包挺好的。”俄托斯承認,“雖然羅馬人本應該為此起舞的。”

  波西抬眼瞟了瞟尼克,他才剛剛開始挪動。波西希望在戰鬥開始時,尼克至少能清醒地爬開。波西也需要從巨人那裡得知關於安娜貝絲的更多資訊,以及別的朋友被關在哪裡。

  “也許吧。”波西試探著,“你們該把其他的朋友帶到這裡。你也知道,公開展示的死亡……總是越多越開心的,對吧?”

  “嗯。”厄菲阿爾特斯玩弄著夏威夷衫上的一顆紐扣,“不行。要改動編舞已經太晚了。但是別怕,馬戲團會很奇妙的!啊……不是現代馬戲,提醒一下。現代馬戲有小丑,我討厭小丑。”

  “人人都討厭小丑。”俄托斯說,“就連小丑自己都會討厭其他小丑。”

  “沒錯。”他的兄弟表示贊同,“但是我們謀劃了更好的娛樂!你們當中的三個會在上面痛苦地死去,在所有的神祇和凡人可以看到的地方。但那不過是個開場儀式!在過去,比賽要持續幾天甚至幾星期。而我們的盛大表演——羅馬的毀滅——會持續一整個月,直到蓋婭蘇醒。”

  “等等。”伊阿宋說,“一個月,然後蓋婭就醒了?”

  厄菲阿爾特斯對這個問題不以為然:“是的,是的。大概八月一日是毀滅整個人類最好的日子。這不重要!依靠著無盡的智慧,大地母親已經同意羅馬第一個被毀滅,緩慢而壯觀。這是唯一與其相配的方式!”

  “那麼……”波西不敢相信自己手裡拿著一塊神奇麵包,同時還討論著世界末日,“你們只是在給蓋婭進行暖場表演。”

  厄菲阿爾特斯臉色一暗:“這不是暖場,混血半神!我們會把野獸和怪物放到街上。我們的特效部門會製造火焰和地震。灰岩坑和火山口會到處隨機出現!靈魂肆虐。”

  “靈魂不行的。”俄托斯說,“給我們預測的目標族群都表示這不會提高收視率。”

  “那些懷疑論者!”厄菲阿爾特斯說,“地宮能讓一切變得可行。”

  厄菲阿爾特斯疾走到一張鋪著桌布的大桌子邊。他拉開桌布,顯示出一整套操縱杆和按鈕,看上去複雜得就像阿爾戈二號的控制台。

  “這個鍵?”厄菲阿爾特斯說,“這個可以向講臺拋出一打狂暴的狼。這一個可以讓台伯河水漫河堤,我們就能在納沃納廣場重演一次海戰了。波西·傑克遜,作為波塞冬的兒子,你該感到高興啊!”

  “呃……我還是覺得放了我們這主意比較好。”波西說。

  “他是對的。”小笛再次嘗試,“否則我們就捲入了衝突。我們跟你們打,你們跟我們打。我們搞砸你們的計畫。你們知道,我們最近擊敗了不少巨人。我不喜歡事情脫離控制。”

  厄菲阿爾特斯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你說得對。”

  小笛眨眨眼:“是嗎?”

  “我們不能讓事情脫離控制。”巨人同意了,“每件事的時間必須完美到準確。不過別擔心。我已精心設計了你們的死亡。你們會喜歡的。”

  尼克呻吟著開始爬遠。波西希望他爬快點,少呻吟。他有點想把手裡的神奇麵包扔向尼克。

  伊阿宋換了一隻手持劍:“如果我們拒絕和你們的精彩表演合作呢?”

  “好吧,你們殺不了我們。”仿佛感到這想法很無理,厄菲阿爾特斯笑道,“你們身邊沒帶神祇,而那本是你們勝利的唯一希望,所以說真的,痛苦地死去明顯是更合理的做法。抱歉,但是演出必須繼續。”

  波西意識到,這位巨人甚至比亞特蘭大的海神福爾庫斯還糟糕。厄菲阿爾特斯不太像反狄奧尼索斯派。他其實是打類固醇打瘋了的狄奧尼索斯。誠然,狄奧尼索斯是狂歡和失控的晚會之神,但厄菲阿爾特斯就只是以混亂和毀滅為樂的。

  波西看看朋友們:“我有點厭倦這傢伙的夏威夷衫了。”

  “戰鬥時間?”小笛握緊了豐饒之角。

  “我討厭神奇麵包。”伊阿宋說。

  他們三個人同時沖了過去。

第四十六章 混血半神烤肉串

  事態立即出了問題。巨人消失在兩團煙霧中,又重新出現在房間裡一半距離的地方,各在一個不同的點。波西沖向厄菲阿爾特斯,但是地上的槽在他腳下打開,金屬的牆壁從兩邊升起,把他和朋友們隔開。

  牆壁開始向他合攏,猶如一把鉗子。波西跳上去,抓住了八頭蛇籠子的底部。他匆忙中瞥到小笛躍過火坑組成的跳房子圖形,沖向尼克,後者頭正暈著,赤手空拳地被兩頭美洲豹追殺。與此同時,伊阿宋沖向俄托斯,俄托斯拔出長矛,一聲長歎,就像他更願意跳天鵝湖而不是再殺掉一個混血半神似的。

  波西在一瞬間同時看到了這些景象,但是他對此也無計可施。八頭蛇齧咬著他的手。他搖搖晃晃,掉了下去,落在不知道從哪裡冒出的塗過漆的膠合板樹叢上。他想穿過樹叢時,樹木變換著位置,於是他用激流劍把整片林子都砍倒了。

  “太好了!”厄菲阿爾特斯大喊,他站在波西左側約六十英尺的控制台前,“我們把這當作一次彩排。現在我可以把八頭蛇放到西班牙階梯上了嗎?”

  他拉動一根操縱杆,波西瞟了一下身後。之前他吊著的那個籠子升向天花板上的一個開口。還有三秒鐘它就會消失。如果波西攻擊巨人,八頭蛇就會蹂躪城市。

  波西一邊咒駡著,一邊把激流劍像迴旋鏢一樣扔出去。雖然這把劍不是設計來做這個的,但仙銅的利刃還是削斷了吊著八頭蛇的鏈子。籠子橫向翻滾著,籠門打開,魔獸突然沖了出來,正好落在波西面前。

  “啊,你真是個掃興的傢伙!”厄菲阿爾特斯喊道,“很好。如果必須的話,就在這兒開打吧,不過,沒有了歡慶的人群,你的死亡就不會那麼好玩了。”

  波西走上前面對怪獸——然後意識到他剛剛把武器扔了出去。就他而言,計畫有點糟糕。

  八個蛇頭都噴出酸來,波西滾向側面,他原本站立的地方被熔化成了一個冒著蒸汽的火山口。波西討厭九頭蛇。他的內心本能是砍掉蛇頭,但是每砍掉一個頭,它就會再長出兩個來。因此,丟失了劍差不多可以算是一件好事。

  上次面對九頭蛇時,波西被一艘戰艦救了命,戰艦上的青銅加農炮把魔獸轟了個粉碎。那種戰術現在幫不了他了……,也許可以?

  八頭蛇猛力出擊。波西躲閃到一個巨型倉鼠滾輪後面,掃視一眼房間,尋找著他在夢裡見過的盒子。他想起了關於火箭發射器的事。

  在講臺那邊,小笛站著保護尼克,讓他不受美洲豹攻擊。她用豐饒之角瞄準,向大貓的頭上射出一塊烤肉。肉聞起來應該不錯,因為美洲豹都追著肉去了。

  小笛右邊大約八十英尺處,伊阿宋在大戰俄托斯,劍來矛去。俄托斯的鑽石頭飾掉了,他看起來很為這事生氣。他本有幾次機會可以刺穿伊阿宋,但是巨人堅持在每次攻擊前來個芭蕾舞轉體,減慢了他的速度。

  與此同時厄菲阿爾特斯大笑著按著控制台上的按鈕,用高處的齒輪拉動著傳送帶,隨機打開動物籠子。

  八頭蛇繞著倉鼠滾輪衝鋒。波西在一根柱子後搖晃閃躲,抓住一隻裝滿神奇麵包的垃圾袋扔向怪獸。八頭蛇噴出酸來,但這是錯誤的。袋子和包裝紙在半空中熔化了。神奇麵包像滅火泡沫一樣吸收了酸液,飛濺到八頭蛇身上,一層冒著蒸汽的、黏糊糊的高卡路里有毒膠質把它包住了。

  怪獸蹣跚著,搖頭晃腦,眨著眼要把神奇酸液弄出眼睛,這時波西絕望四顧。他沒看見火箭發射盒子,但堆在後牆邊的是一個類似畫架的奇怪裝置,裝著一排排導彈發射器。波西看到一門火箭炮、一把榴彈發射器、一根巨型羅馬焰火筒,還有一打看起來很邪惡的兵器。它們看上去連在一起,指著同樣的方向,接到邊上的一根銅手柄上。架子頂端寫著肉紅色的字:毀滅快樂,羅馬!

  波西擺弄著設備。發出噝噝聲的八頭蛇從後面沖來。

  “我就知道!”厄菲阿爾特斯開心地大叫,“可以從拉比卡納古道炸起!我們可不能讓觀眾永遠等下去。”

  架子後,波西手忙腳亂,把它轉向厄菲阿爾特斯。他沒有雷奧的機械技能,但他知道怎麼瞄準武器。八頭蛇快速移向波西,遮擋了他視野中的巨人。波西希望這裝置有足夠的火力可以一次性打倒兩個目標。他猛拉操縱杆,但它紋絲不動。八個蛇頭聳立在波西上方,準備把他熔成一池爛泥。他再次猛拉操縱杆。這一次架子晃動起來,武器開始嗞嗞作響。

  “臥倒,找掩護!”波西大吼著,希望朋友們聽到這個消息。

  架子開火時,波西沖向一側。聲音仿佛爆炸火藥工廠中正在進行的一場節日祭典。八頭蛇立即消散不見。不走運的是,後坐力震偏了架子,把更多的火力傾瀉到屋子的四處。一塊天花板崩塌,粉碎了一架水車。更多籠子從鏈子上脫落,放出兩隻斑馬和一群鬣狗。一枚榴彈在厄菲阿爾特斯腦袋上方爆炸,但那也只是把他炸倒在地而已。控制台看上去根本就沒損傷。

  屋子的另一邊,沙袋如同雨點般落在小笛和尼克身邊。小笛試圖把尼克拉到安全位置,但一個沙袋擊中她的肩膀,她跌倒在地。

  “小笛!”伊阿宋大喊。他向小笛沖去,完全把俄托斯拋在腦後,巨人把長矛瞄準伊阿宋的後背。

  “小心!”波西大吼。

  伊阿宋反應很快。俄托斯長矛出手,伊阿宋著地一滾。矛頭從他上面飛過,伊阿宋揮手召出一陣風改變了長矛的方向。長矛飛過屋子,從側面刺穿了剛剛起身的厄菲阿爾特斯。

  “俄托斯!”厄菲阿爾特斯蹣跚著離開控制台,緊緊抓住長矛,開始化為魔獸之塵,“請你別再要我的命了好嗎!”

  “不是我的錯!”俄托斯話音未落,波西的導彈發射裝置便又射出最後一顆羅馬焰火。燃燒著的粉色的死亡之球(它天生就是粉色的)擊中了俄托斯頭頂的天花板,炸成一朵絢麗的煙花。五彩的火星在巨人周圍優雅地旋轉。隨後一塊十英尺的天花板掉下來,把他砸扁。

  伊阿宋跑到小笛身邊。手臂被伊阿宋碰到時,她喊著痛。她的手臂看上去彎得很不自然。但她低語著:“沒事。我沒事。”在她身邊,尼克坐了起來,迷惑地左右張望,好像剛意識到自己錯過了一場戰鬥。

  令人傷心的是,巨人並沒有被消滅掉。厄菲阿爾特斯已經重新聚攏成形,他的頭和肩從沙土丘裡升起。他把手臂解放出來,怒視著波西。屋子另一邊,一堆瓦礫動了起來,俄托斯鑽出來,臉有點凹陷。他頭髮裡的所有鞭炮都炸了,髮辮冒著煙。他的緊身舞衣碎成片縷,大概是他能最沒有魅力的唯一方式了。

  “波西!”伊阿宋喊著,“控制器!”

  波西醒悟過來。他從口袋裡再次找到激流劍,抽劍出鞘,戳向開關板。他的劍從上面砍入,帶著青銅火花雨把控制器劈開。

  “不!”厄菲阿爾特斯哀號,“你破壞了我們的精彩表演!”

  波西轉身太慢。厄菲阿爾特斯像揮動棒球棍一樣揮動著長矛,猛地掃中波西的胸部。他雙膝跪地,劇痛讓他腹如火燒。

  伊阿宋跑到他身邊,不過俄托斯笨拙地跟在後面。波西努力起身,發現自己跟伊阿宋並肩對敵。講臺上面,小笛還是躺在地上無力起來。尼克幾乎沒有意識。

  隨著時間推移,巨人每分鐘都變得更加強壯。而波西則不是。

  厄菲阿爾特斯抱歉地笑了:“累了嗎,波西·傑克遜?正像我說的,你殺不死我們。所以我們陷入了一個僵局。哦,等等……不對!因為我們可以殺了你們。”

  “那個。”俄托斯撿起掉落的長矛,喃喃地說,“你一整天都在提到這件,顯而易見的事,我的兄弟!”

  巨人掉轉矛頭,準備用波西和伊阿宋來個混血半神烤串。

  “我們不會放棄的。”伊阿宋咆哮著,“我們會把你們砍成碎片,就像朱庇特對薩圖爾努斯做的事情那樣。”

  “說得對。”波西說,“你們兩個已經死了。我不在乎到底有沒有神祇站在我們這邊。”

  “哎呀,那可夠丟人的。”一個新的聲音說。

  在他的右邊,又一架平臺從天花板降落。一個穿紫色營地T恤、卡其布短褲、涼拖鞋配著白襪子的男人隨意地斜倚在一根頂端飾有松果的杖子上。他揚起頭上的寬邊帽,眼眸裡燃燒著紫色的火光。“我可不願意去想像我專程趕來卻毫無用處的可能性。”

第四十七章 當一回羅馬競技場角鬥士

  波西從沒把希臘酒神狄先生視為一個鎮定因素,不過,突然間一切都安靜了下來。機械減速後停止了。野獸不再號叫。兩頭美洲豹跑過來——還舔著嘴唇上小笛的燉肉——親切地在把頭低在神祇的腿邊。狄先生撓著它們的耳朵。

  “說真的,厄菲阿爾特斯。”他責備道,“殺戮混血半神是一碼事。動用為你那精彩表演準備的美洲豹?那就越過底線了。”

  巨人發出一聲尖叫:“不——不可能。狄……狄……”

  “實際上,是羅馬酒神巴克斯,我的老朋友。”神祇說道,“而且這當然有可能了。有人告訴我這邊有派對呢。”

  看上去,他和在堪薩斯的時候比起來並無二致,但是波西還是分不清巴克斯和他的老朋友(或者說其實根本不是朋友)狄先生之間的差別。

  巴克斯更兇惡,更瘦,肚腩小一點。他的頭髮更長,腳步更加跳躍,眼睛裡閃現著更多的憤怒。他甚至可以讓手杖上的松果看上去更嚇人。

  厄菲阿爾特斯的長矛顫抖著:“你……你們這些該死的神祇!消失吧,以蓋婭的名義!”

  “嗯。”聽起來,巴克斯不為所動。他在毀壞的支柱、平臺和特效道具間踱步。

  “俗氣。”他朝一個漆過的木質角鬥士搖搖手,又轉向一個裝飾著刀子,仿佛超大號擀麵杖的設備,“廉價、無聊。這個嘛……”他查看了還在冒煙的火箭發射裝置,“俗氣、廉價,又無聊。老實說,厄菲阿爾特斯,你沒有時尚感。”

  “時尚?”巨人的臉漲紅了,“我的時尚堆積成山。我定義時尚。我……我……”

  “我的兄弟渾身都滲透著時尚。”俄托斯補充道。

  “謝謝。”厄菲阿爾特斯叫道。

  巴克斯邁步向前,巨人們躊躇後退。“你們倆變矮了嗎?”神祇問道。

  “啊,你的笑話太低級了。”厄菲阿爾特斯咆哮著,“要摧毀你,我的個頭夠了,巴克斯!你們神祇,總是藏在你們的凡人英雄背後,把奧林匹斯山的命運寄託在他們這些玩意兒上。”他朝波西發出一聲冷笑。

  伊阿宋舉起劍:“巴克斯大人,你是要殺了這些巨人還是怎樣?”

  “好吧,我當然希望如此。”巴克斯說,“請吧,繼續。”

  波西瞪著他:“你不來幫忙?”

  巴克斯一聳肩:“我很感激你在海裡的祭品。一整船的健怡可樂。很好。不過我會更喜歡百事輕怡。”

  “還有六百萬的黃金和珠寶。”波西喃喃低語。

  “是啊。”巴克斯說,“不過對於五個或以上的半神小隊來說,酬金已經包含在內了。所以那不是必須的。”

  “什麼?”

  “沒關係。”巴克斯說,“至少,你們吸引了我的注意。讓我來到了這裡。現在我得看看你們值不值得我幫忙。繼續啊,去戰鬥。如果我被打動了,我會跳下場去加入壓軸大戲的。”

  “我們用矛捅了一個。”波西說,“用天花板砸了另一個。所以你到底怎麼定義打動呢?”

  “啊,好問題……”巴克斯輕叩著酒神杖,然後他來了一個讓波西想到“啊哦不要”的笑容,“你也許需要一點靈感!舞臺還沒被正確地搭建好。你把這就叫作精彩表演,厄菲阿爾特斯?讓我給你看看真正的精彩表演是怎麼完成的。”

  神祇化為一片紫霧。小笛和尼克也消失了。

  “小笛!”伊阿宋大吼,“巴克斯,你把他們……”

  整個地板隆隆作響,開始抬升。天花板上打開一系列面板。日光照射進來。空氣如海市蜃樓般閃爍微光,波西聽見上面人群的咆哮聲。

  地宮攀升過飽經風霜的石柱森林,進入一個毀壞的競技場中間。

  波西的心臟翻了個跟頭。這不是什麼別的競技場,正是古羅馬競技場。巨人的特效設備已經在加班工作,順著毀壞的支撐樑柱鋪設地板,於是競技場又有了合適的地面。露天看臺自我修復著,直到它們白得閃閃亮。巨型的紅金兩色頂棚從頭頂伸出,在下午的陽光中提供陰涼。皇帝的包廂懸著絲綢的帷幕,兩側是旗幟和金鷹。歡呼聲來自幾千個閃爍著的紫色靈魂,羅馬的拉列斯神們被叫回來進行了返場演出。

  漏孔打開,向競技場噴灑沙子。巨大的佈景道具出現了——車庫大小的石膏山、石柱,還有真實尺寸的塑膠家畜(不知為了何種原因)。一側出現了一個小湖。競技場的地板上,溝壑十字交叉,以備萬一有人對塹壕戰突然來了興致。波西和伊阿宋站在一起,面對巨人雙胞胎。

  “這才是合適的演出!”巴克斯的聲音轟響著。他身著紫袍金冠,坐在皇帝包廂裡。他左邊坐著尼克和小笛,一個護士打扮的甯芙照料著小笛的手臂。巴克斯的右邊蹲踞著一個半羊人,給他遞上薯片和葡萄。酒神拿起一聽百事輕怡,人群充滿敬意地安靜下來。

  波西抬頭向上看著他:“你就打算幹坐在那兒嗎?”

  “混血半神是對的!”厄菲阿爾特斯大吼,“懦夫!你自己來跟我打啊!沒有混血半神,光是你我。”

  巴克斯懶懶地笑了:“羅馬天后朱諾說她集合了一支傑出的混血半神小隊。給我看看。娛樂我,奧林匹斯山的英雄們。給我一個做更多事的理由。作為神祇總是有特權的。”

  他打開飲料罐,人群開始歡呼起來。

第四十八章 巨人變成燕麥粥

  波西已經參加過很多次戰鬥了。他也曾在幾座競技場裡戰鬥過,但沒有什麼地方像這裡一樣。在這座巨大的羅馬競技場裡,有數千個歡呼的靈魂。酒神巴克斯俯視著他,還有兩個十二英尺高的巨人矗立在他的面前,波西感覺自己既渺小又微不足道,就像一隻小蟲子。他同時也感到非常憤怒。

  與巨人戰鬥是一回事。巴克斯把它變成了一場遊戲,這就是另一回事了。

  波西還記得盧克在幾年前和他說過的話。那時候波西剛從他的第一次任務中勝利歸來。“你沒有意識到這一切是多麼沒有意義嗎?所有這些英雄——都只不過是奧林匹斯神祇們的小卒子罷了。”盧克這麼說過。

  波西現在的年齡已經和盧克那時候差不多了。他可以理解盧克那時候為什麼會對神祇如此懷恨在心。在過去的五年中,波西已經當了太多次小卒子。奧林匹斯的神祇們似乎已經訂好了時間表,要輪流使喚他似的。

  或許諸神們比泰坦神要好很多,比巨人或者蓋婭也要好,但那並不能讓他們變得更明智或者更善良。這也不是波西必須參與這場愚蠢的競技場戰鬥的原因。

  不幸的是,他並沒有太多選擇。如果他想救他的朋友們,他就必須打敗這些巨人。他也必須存活下來,去尋找安娜貝絲。

  厄菲阿爾特斯和俄托斯進攻過來,這讓他的選擇變得更加容易。兩個巨人一齊舉起了一座像波西在紐約公寓那麼大的假山,朝著混血半神們猛地丟了過來。

  波西和伊阿宋猛地沖了出去。他們同時躍進最近的戰壕裡,那座假山在他倆的頭頂上爆炸了。塑膠的碎片落滿他們的全身。這並不致命,但是讓人刺癢得快瘋了。

  人群喝起倒彩,全都嗜血地大喊著:“快打啊!快打啊!”

  “我還是去放倒俄托斯?”伊阿宋在這片雜訊中大喊著,“或者這一次換你來打他?”

  波西努力思考。分開作戰是很自然的計畫——一對一地與這兩個巨人戰鬥,然而上一次這種方法並不算太好用。這種念頭提醒了他,他們需要制定一個完全不同的戰略。

  整整這一路的旅程中,波西一直感覺自己負有責任,要領導並保護他的朋友們。他很確定伊阿宋也有同樣的感覺。他們一直在以小組進行活動,希望那樣能夠更安全。他們像一個共同體一樣戰鬥,每一位混血半神都拼盡了自己的全力。但是赫拉讓他們組成七個人的小隊是有原因的。波西和伊阿宋幾次少有的並肩作戰——在薩姆特堡壘召喚風暴,協助阿爾戈二號逃出海格力斯之柱,還有在甯芙水神殿裡,波西都感到他自己變得更加自信,更能夠克服一切困難,仿佛他這輩子以前只是一個獨眼巨人,而和伊阿宋在一起的時候,他便能突然覺醒,以兩隻眼睛看世界了一樣。

  “我們一起出擊。”他說,“先幹掉俄托斯,因為他更弱。迅速解決掉他,然後對付厄菲阿爾特斯。仙銅和黃金一起——或許那樣能讓他們重新恢復形體的間隔變得更長。”

  伊阿宋乾巴巴地微笑了一下,像是剛剛發覺他將會以一種困窘的方式死去一樣。

  “為什麼不呢?”他表示贊同,“但是厄菲阿爾特斯可不會一直站在那兒袖手旁觀,看著我們殺死他的兄弟。除非……”

  “今天的風很好。”波西提議,“而且還有幾條下水管道就在這座競技場下方呢。”

  伊阿宋突然間心領神會。他大笑出聲,波西感覺他們兩人之間擦出了友誼的火花。這個傢伙在很多事情上,想法都和他一模一樣。

  “數到三就開始?”伊阿宋說。

  “還等什麼呢?”

  他們一齊沖出戰壕。就像波西猜測的那樣,雙胞胎已經再次舉起另一座塑膠假山,等著給他們致命一擊。巨人們將假山高舉過頭,做好投擲準備。波西操縱一根水管,讓它在他們腳下爆開,震動了整片地板。伊阿宋則送出一陣強風,撞上厄菲阿爾特斯的胸膛。紫發巨人跌跌撞撞向後倒去,而俄托斯沒法承受住整座假山的重量,失手將整個假山砸在了他兄弟的腦袋上。厄菲阿爾特斯只剩下蛇腳伸了出來,蛇頭到處移動,仿佛正在納悶它們身體的其餘部分跑到哪裡去了。

  人群爆發出一陣贊許的吼聲,但波西懷疑厄菲阿爾特斯只是被砸昏了過去。他們最多只能爭取到額外的幾秒鐘。

  “嘿,俄托斯!”他大喊著,“芭蕾舞劇《胡桃夾子》爛死了!”

  “啊——”俄托斯抓起他的長矛扔了出來,但他太過憤怒,根本沒法直接瞄準。伊阿宋把刺向波西的長矛撥開,甩落到湖裡。

  兩位混血半神朝水邊退去,同時大喊著對芭蕾舞劇的咒駡——這可真是一種挑戰,因為波西對芭蕾舞幾乎完全不懂。

  俄托斯赤手空拳地朝著他們沖過去,顯然有兩件事他沒有意識到:第一,他是赤手空拳的;第二,在與海神波塞冬的兒子戰鬥時,沖向一大攤水可不是什麼好主意。

  等他想要停下來時已經太晚了。兩位混血半神分別滾到兩側,伊阿宋召喚著強風,用巨人自己的衝勁勢頭將他推進水裡。當俄托斯掙扎著想起身的時候,波西和伊阿宋渾然一體地出擊了。他們一躍而起,沖向巨人,用手中的劍瞄準了俄托斯的腦袋。

  這個可憐的紳士都沒有機會做個芭蕾舞的旋轉腳尖,就在湖面上爆開,變成了一堆粉末,像一包巨大的飲料粉。

  波西將湖水攪動,形成一股旋渦。俄托斯的本體想要恢復身形,但當他的腦袋在水中出現時,伊阿宋便招來雷霆,把他再次炸成塵土。

  雖然目前情況還好,但他們沒法一直讓俄托斯保持無法復活的狀態。自地下的戰鬥開始之後到現在,波西已經很疲勞了。他的內臟被長矛柄抽得劇痛。他能夠感覺到自己的力量正在流失,可仍然還有一個巨人需要對付。

  就像友情提示一樣,塑膠假山在他們身後爆開了。厄菲阿爾特斯站了起來,憤怒地大吼著。

  波西和伊阿宋等待著他朝他倆笨拙地移動過來。他的長矛拿在手裡。很明顯被一座塑膠假山壓扁只會讓他變得更有動力。他的雙眼跳躍著兇殘的光芒。下午的日光打在他那編著硬幣的頭髮上。就連他的蛇腳也顯得很憤怒,蛇頭露出毒牙,噝噝地叫著。

  伊阿宋再次召喚了一道閃電攻擊,但厄菲阿爾特斯用長矛引下了閃電,讓爆炸偏轉了方向,劈飛了一頭真實比例的塑膠母牛。他將擋在面前的一根石柱劈斷,仿佛那只是一堆磚頭。

  波西努力想讓湖水保持攪動。他並不想讓俄托斯現在復活,重新參與到戰鬥中來,但當厄菲阿爾特斯沖到他們面前只剩幾英尺的時候,波西也不得不分散了注意力。

  伊阿宋和波西做好迎擊巨人的準備。他們圍著厄菲阿爾特斯,不停揮砍戳刺著,就像金色和銅色的兩團閃光,但巨人擋開了他們的每一次攻擊。

  “我不會投降的!”厄菲阿爾特斯咆哮著,“你們可以毀掉我的精彩表演,但蓋婭仍然會毀掉你們的世界!”

  波西猛衝出去,將巨人的長矛砍成兩截。厄菲阿爾特斯眼睛眨都不眨,用長矛的鈍頭向下橫掃,將波西撞倒在地。波西被狠狠地掃飛了出去,持劍的胳膊著地,激流劍哢嗒一聲脫手了。

  伊阿宋想要占得先機。他跨入巨人的防禦圈,朝他的胸膛刺了出去,但不知為何厄菲阿爾特斯擋開了這一擊。他將長矛尖端的那一段刺向伊阿宋的胸膛,把他的紫色T恤劃成了背心。伊阿宋腳下一個踉蹌,看著自己的前胸滲出了細細的血痕。厄菲阿爾特斯把他踢向後方。

  在上面的皇帝包廂裡,小笛驚叫了出來,但她的聲音淹沒在人群的咆哮聲中。巴克斯臉上帶著娛樂的笑容觀看著角鬥,同時大聲地嚼著薯片。

  厄菲阿爾特斯矗立在波西和伊阿宋面前,把他那砍成兩半的長矛分別舉在兩個人的腦袋上。波西持劍的那只胳膊已經失去知覺了,伊阿宋的羅馬短劍也飛到了競技場地面的另一端。他們的計畫失敗了。

  波西抬頭看了一眼巴克斯,考慮著要把怎樣的臨終詛咒施加在這個廢物酒神身上,這時他看到羅馬競技場的天空上有一個東西正在迅速往下降——那是一個巨大的深色橢圓形物體。

  俄托斯在湖裡號叫著,想要警告他的兄弟,但他那張半隱半現的臉孔只能發出“啊啊哦哦嗚嗚嗚”的聲音。

  “別擔心,兄弟!”厄菲阿爾特斯說,他的眼睛仍然緊緊盯著面前的兩位混血半神,“我會讓他們吃盡苦頭的!”

  這時,阿爾戈二號出現在天空之中,左舷先出現,綠色的火焰從弩炮中爆了出來。

  “說實在的,”波西說,“留意你身後。”他和伊阿宋翻滾到一邊,厄菲阿爾特斯抬起頭,難以置信地咆哮著。

  波西跳到一條壕溝裡,就在此時,爆炸震撼了整座羅馬競技場。當他再一次爬出來,阿爾戈二號正在入場並準備降落。伊阿宋把腦袋從被他臨時充作炸彈掩體的塑膠馬兒身後探出頭來。厄菲阿爾特斯渾身被燒得焦黑,躺倒在競技場的地上,哀號不已。他身體周圍的沙礫都被烤焦,因為希臘火的超高溫度而變成了一圈明晃晃的玻璃。俄托斯在湖水裡掙扎著,努力想恢復形體,但他的胳膊以下完全一團糟,就像一大坨燕麥粥似的。

  波西蹣跚著走向伊阿宋,拍了拍他的肩膀。那群靈魂給了他們持續不斷的熱烈歡呼,與此同時,阿爾戈二號伸展開著陸齒輪,穩穩地停在競技場的地面上。雷奧站在船舵那裡,黑茲爾和弗蘭克分別在他兩側,都笑得很開心。海治教練繞著武器平臺在跳舞,朝著空氣不斷揮舞著拳頭,同時在呐喊:“幹得好!”

  波西轉向皇帝包廂。“如何?”他朝巴克斯喊道,“對你來說這樣的娛樂足夠了吧?你這個噴著酒氣的小……”

  “不必發牢騷了。”突然之間這位神祇就來到競技場上,站在他身旁,他撣了撣紫色罩袍上的薯片殘渣,“我已經認定了,在這場戰鬥中你們是配得上我的合作夥伴。”

  “合作夥伴?”伊阿宋憤怒地吼道,“你根本什麼都沒做!”

  巴克斯走到湖水邊緣。湖水立刻被排幹,只留下一團俄托斯腦袋形狀的爛泥。巴克斯小心地選著路,走到湖底,抬頭看著周圍的觀眾。他舉起了酒神杖。

  人群嘲弄地大叫著,紛紛舉起了大拇指,朝地下指去。波西一直弄不清楚這代表的是允許他活著還是要讓他死。兩種代表的意思他都聽說過。

  巴克斯選擇了更富娛樂性的選項。他用他的松果手杖狠狠地抽著俄托斯的臉。這一大坨俄托斯牌燕麥粥終於完全碎裂瓦解了。

  人群更加狂熱起來。巴克斯爬出湖底,大搖大擺地走到厄菲阿爾特斯面前,他仍然攤開四肢躺在地上,全身被烤糊了,還冒著煙。

  巴克斯再一次舉起了酒神杖。

  “殺呀!”人群呐喊起來。

  “別殺我!”厄菲阿爾特斯哀號著。

  巴克斯用力向巨人的鼻子戳去,厄菲阿爾特斯破碎成一堆灰塵。

  靈魂們歡呼起來,向巴克斯拋撒著同樣是靈魂狀態的五彩紙屑。巴克斯繞著整個賽場大步走著,雙臂勝利般地舉起,欣喜地享受著膜拜。他朝著混血半神們露出笑容。“我的朋友們,這才叫真正的表演!而且我做了些事情。我殺了兩個巨人!”

  當波西的朋友們紛紛從戰船上岸之後,靈魂觀眾們閃著微光消失了。小笛和尼克從皇帝包廂裡掙扎著跑了出來,然後這座競技場上的魔法翻新著又恢復成一片迷霧。競技場的地面仍然是固體的,但整座露天場地看上去仿佛已經幾萬年沒有經歷過一次美妙的獵殺巨人表演了。

  “好了,”巴克斯說,“這可真夠有樂趣的。你們現在得到我的批准,可以繼續旅程了。”

  “你的批准?”波西憤怒地喊起來。

  “是的。”巴克斯揚起了一邊的眉毛,“儘管你自己的旅程可能要比你期待的更加困難一點點,海神尼普頓之子。”

  “是希臘海神波塞冬。”波西下意識地糾正了他,“什麼叫作‘我自己的’旅程?”

  “你們可以試試艾曼紐大樓後面那塊停車的空地。”巴克斯說,“那是絕佳的突圍地點。現在,我的朋友們,再會了。還有,啊,祝你們在其他小事情上都有好運。”

  酒神消失在一團霧氣彌漫的雲中,留下一陣輕微的葡萄汁香氣。伊阿宋朝著小笛和尼克跑了過去。

  海治教練則和黑茲爾、弗蘭克還有雷奧一起朝著波西跑了過來。

  “那就是狄奧尼索斯嗎?”海治問道,“我愛那個傢伙!”

  “你們還活著!”波西對大家說,“巨人們說你們已經被抓住了。到底發生了什麼?”

  雷奧聳聳肩:“噢,那只是雷奧·伐耳迪茲又一項絕妙的偉大方案而已。你會驚訝地發現,一個阿基米德的球體,一位能感知到地下情況的女孩,還有一隻鼬鼠,這些能讓你達到多麼不可思議的程度。”

  “我是那只鼬鼠。”弗蘭克悶悶不樂地說。

  “基本上就是這樣,”雷奧解釋道,“我用阿基米德的設備啟動了一個液壓傳動螺旋系統——順便說一句,等我把這東西安裝到船上的時候肯定棒極了。黑茲爾感覺到了鑽孔到地表上的最佳路徑。我們造出了一條大隧道,足夠一隻鼬鼠通過,然後弗蘭克就爬了上去,身上帶著我迅速組裝出來的簡易信號發射器。在那之後,剩下的事情就是黑進海治教練最喜歡的衛星頻道的網路,然後告訴他把船開過來營救我們。在他和我們接頭之後,找到你們就很容易了,這還多虧了羅馬競技場整個建築騰起的那道神祇一般的光輝。”

  雷奧的這段故事波西只聽懂了百分之十,不過他覺得已經足夠了,因為他還有更加緊迫的問題要問:“安娜貝絲在哪裡?”

  雷奧抽搐了一下:“呃,關於這個……我們認為,她現在仍然麻煩在身。受傷了,大概摔壞了腿——至少從蓋婭給我們看的畫面上是這樣。我們下一站就去救她。”

  兩秒鐘之前,波西已經做好崩潰的準備了。現在又一波腎上腺素的巨浪沖刷過了他的整個身體。他想要把雷奧掐死,質問他為什麼阿爾戈二號沒有一開始直接去援救安娜貝絲,但他想了想,覺得那樣聽上去有一點太忘恩負義了。

  “告訴我那個畫面是怎麼回事。”他說,“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我。”

  地面顫動起來。木板紛紛開始消失,流沙開始滲入下方地宮的縫隙中。

  “我們上船再說吧。”黑茲爾提出建議,“我們最好在還能離開的時候趕緊離開這裡。”

  他們航出了羅馬競技場,在羅馬城的房頂上空掉頭向南駛去。

  在圓形競技場的廣場周圍,交通車流停了下來。一大群凡人聚在一起,可能在納悶為什麼這個建築物的廢墟會一直冒出奇怪的光亮和聲響。從波西看到的情況來說,巨人那些宏大的毀滅計畫全都沒有成功。這座城市看上去和之前一模一樣。沒有人注意到天空中飛過一艘巨大的希臘三層槳座戰船。

  混血半神們在船舵處集合。伊阿宋給小笛扭傷的肩膀纏著繃帶,黑茲爾坐在船尾,把神食喂給尼克吃。冥神哈迪斯之子幾乎沒有力氣抬頭。他的聲音細若遊絲,黑茲爾只能低下頭湊過去,好聽清他在說些什麼。

  弗蘭克和雷奧描述著那件堆滿了阿基米德球體的房間裡發生的事情,還有蓋婭在青銅鏡裡展示給他們看的畫面。他們迅速決定了,最有可能找到安娜貝絲的線索是巴克斯之前提到的那條含義模糊的建議:艾曼紐大樓,不管它到底是哪兒。弗蘭克開始在船舵的電腦上輸入文字,雷奧則狂暴地敲打著控制台,同時嘟囔著:“艾曼紐大樓。艾曼紐大樓。”海治教練想要幫忙,便和一張上下顛倒的羅馬街道圖摔起跤來。

  波西半跪在伊阿宋和小笛身邊:“肩膀怎麼樣了?”

  小笛露出一個微笑:“正在痊癒。你們兩個人都太棒了。”

  伊阿宋用胳膊肘戳了戳波西:“你和我,這個組合不算太糟。”

  “反正比堪薩斯玉米地裡那場比賽好多了。”波西表示贊同。

  “在這裡!”雷奧喊了出來,指著顯示器,“弗蘭克,你真是太神了!我這就設定路線。”

  弗蘭克聳了聳肩膀:“我只是能理解螢幕上的字而已。有一個中國遊客把這地方標記在穀歌地圖上了。”

  雷奧朝其他人咧開嘴樂起來:“他認得中文!”

  “只是一點點啦。”弗蘭克說。

  “這也太酷了吧。”

  “夥計們。”黑茲爾插了進來,“我真不願意打斷你們的互相讚美,不過你們應該過來聽聽這個。”

  她扶著尼克站了起來。尼克的膚色一直都很蒼白,但現在他的皮膚看上去就像奶粉一樣。他那漆黑深邃的雙眼,不禁讓波西想到了他曾看到過的那些被解放出來的戰俘囚犯的樣子。不過波西認為之前尼克基本上已經屬於這種情況了。

  “謝謝你們。”尼克的聲音沙啞,他的目光焦急地望向整個團隊,“我本來已經放棄了希望。”

  在之前的一個多星期裡,波西一直在醞釀著許多嚴厲而尖刻的話語,等著再見到尼克的時候扔給他聽,但這個傢伙現在看上去是如此的傷心而虛弱,波西真是一點怒火也燃不起來了。

  “一直以來你都知道兩個營地的存在,”波西說,“你本可以在我第一天到達朱庇特營地的時候告訴我我是誰,但你沒有那麼做。”

  尼克靠著船舵,身子向下滑了滑:“波西,我很抱歉。我是去年才發現朱庇特營地的。我的爸爸指引我來到那裡,不過我不明白這是因何緣故。他告訴我,諸神已經讓這兩個營地隔絕了幾個世紀,我不能告訴任何人。時機還不對。但他說讓我瞭解這件事是非常重要的……”一陣咳嗽讓他不得不彎下腰去。

  黑茲爾扶住他的肩膀,直到他再次直起身子。

  “我……我認為爸爸那是在指黑茲爾的事。”尼克繼續說道,“我需要一個安全的地方安置她。但現在……我認為他想讓我瞭解兩個營地同時存在,因為這樣我就能理解你們的任務有多麼重要。因此我前去尋找了死亡之門。”

  空氣中充滿了緊張的電流。字面意義上的,因為伊阿宋開始放射出電火花。

  “你找到那些門了嗎?”波西問道。

  尼克點點頭:“我太愚蠢了。我以為在冥界裡我可以隨心所欲去任何地方,但我直接走進了蓋婭的圈套。我就像是要從黑洞裡逃跑一樣難以脫身。”

  “嗯……”弗蘭克咬著嘴唇,“你所指的黑洞是什麼?”

  尼克想要開口回答,但無論他的答案是什麼內容,都一定太過令人恐懼,說不出來。他轉身看向黑茲爾。

  黑茲爾把手扶在弟弟的手臂上:“尼克告訴我,死亡之門在兩端各有一道——一端是凡人的世界,另一端是冥界。凡人這一端的大門入口在希臘。那裡被蓋婭的部隊重兵把守。他們就是在那裡把尼克帶回到了地面的世界,隨後將他押送到了羅馬。”

  小笛現在一定感到很緊張,因為她的豐饒之角向外噴出了一個乳酪漢堡。“這扇門具體在希臘的哪裡?”

  尼克困難地倒吸了一口氣:“哈迪斯之屋。那是古希臘伊庇魯斯的一個地下神殿。我可以在地圖上將它標記出來,但是……但是凡人世界這一側的入口並不是問題所在。在冥界裡,死亡之門是位於……位於……”

  波西的後背上就好像被一隻微小的蜘蛛爬過一樣,泛起了一陣寒意。

  黑洞。冥界裡某個無法逃脫的地方,就連尼克·德·安吉洛都沒法去的地方。為什麼波西之前沒有想到那裡呢?他曾經到過非常靠近那裡的邊緣之處。到現在他仍然會在噩夢裡見到這個地方。

  “塔塔勒斯。”他猜測地說,“冥界的最深處。”

  尼克點點頭:“他們把我放到了那個坑下面,波西。我在那下面見到的東西……”他的聲音變得支離破碎。

  黑茲爾抿起了嘴唇。“從來沒有凡人去過塔塔勒斯。”她解釋說,“至少,沒有人去過那裡還能活著回來。那裡是冥神哈迪斯的頂級安全監獄。遠古的泰坦們,還有諸神的其他敵人全都被束縛在那裡。那裡也是所有魔獸在地面上死去之後要前往的地方。那裡……呃,沒有人知道那裡具體是什麼樣子的。”

  她的眼睛看向自己的弟弟,心裡想著的後半句話沒有必要說出來,大家也都明白:那裡什麼樣子,只有尼克知道。

  黑茲爾把尼克的冥鐵劍遞給了他。

  尼克倚靠在劍上,仿佛那是一根老年人的手杖:“現在我理解了,為什麼哈迪斯都沒能關上死亡之門。”他說,“還有為什麼諸神不會進入塔塔勒斯。即使是死神塔納托斯自己,也無法接近那個地方。”

  雷奧從舵輪上瞥了他一眼:“那麼讓我猜一猜,我們必須要去那裡?”

  尼克搖搖頭:“這是不可能的。我是哈迪斯的孩子,連我都幾乎沒法倖存下來。蓋婭的軍隊立即就壓倒了我的力量。它們在那下面極其強大……沒有混血半神有希望抵抗得住。我差一點就要精神錯亂了。”

  尼克的雙眼看上去就像是被打碎的玻璃。波西不禁難受地在想,是不是他內心的某塊地方也永遠破碎了。

  “那麼我們就航向伊庇魯斯。”波西說,“我們只要把凡人這一端的大門關上就可以了。”

  “我也希望能那麼簡單。”尼克說,“死亡之門必須要在兩端同時控制才能夠關閉。這就像是某種雙重密封裝置。也許,我是說也許,到達哈迪斯之屋以後,你們七個人協同作戰,是可以在凡人的這一端打敗蓋婭的軍隊。但你們必須還要有一支隊伍同時在塔塔勒斯那一端戰鬥,這支隊伍要強大到足以在魔獸的主場領地內打敗一支魔獸大軍才可以。”

  “肯定會有辦法的。”伊阿宋說。

  沒有人能想出什麼好主意。

  波西覺得自己的內臟往下一沉。隨後他意識到整艘船都在朝著一幢像宮殿一樣的巨大建築下降。

  安娜貝絲。尼克帶來的消息太令人驚駭,波西在之前的片刻時間裡已經忘記了她仍然身處險境,這讓他感到了驚人的負罪感。

  “隨後我們會解決塔塔勒斯的問題。”他說,“那下面是艾曼紐大樓嗎?”

  雷奧點點頭:“巴克斯說了那後面有個停車場空地什麼的?你看,那就是了。現在要怎樣?”

  波西回憶起了他夢境裡那個黑暗的房間,那個被稱為“女士”的魔獸發出邪惡的嗡嗡聲。他回憶起了當安娜貝絲在薩姆特堡壘與那群蜘蛛遭遇並平安歸來之後,她的樣子看上去有多麼震驚不安。波西開始懷疑起下面那個神殿裡到底有什麼東西……比如說,字面意義上的萬蛛之母。如果他的懷疑是正確的,而安娜貝絲已經被困在那下面單獨面對那個怪物好幾個小時了,她的腿還摔壞了……在這樣的緊要關頭,他已經不在乎她的任務是否必須要獨自完成了。

  “我們必須把她救出來。”他說。

  “嗯,是啊。”雷奧表示贊同,“但是,嗯……”

  他看上去像是想要說:如果我們已經來晚了怎麼辦?

  不過他還是很明智地改變了話頭:“那邊就是停車場的空地了。”

  波西看向海治教練:“巴克斯說過關於‘突圍’的話。教練,你是不是還存著不少弩炮的彈藥?”

  半羊人壓抑不住臉上的笑容,笑得就像是一頭野蠻的山羊。“我以為你不會問到呢。”

第四十九章 半人半蜘蛛的紡織比賽

  安娜貝絲已經到達了恐怖的極限。

  她先是被性別歧視的靈魂們襲擊,隨後又摔壞了腳踝。她被一隻蜘蛛大叫追著爬過了一個深坑。而現在,身上帶著劇痛,腳踝被包裹在木板和氣泡包裝紙裡,除了匕首以外毫無武器,現在還要面對阿拉克涅——一個半蜘蛛半人的巨大怪物。她想要把安娜貝絲殺掉,然後將這件事作為紀念製成一幅織錦。

  在過去的幾個小時裡,安娜貝絲戰慄過,渾身大汗過,嗚咽過,忍住過無數眼淚。她的身體早已因為害怕而想要放棄,而她的精神一直在說著:好的,抱歉,我已經不可能比現在更害怕了。

  所以,安娜貝絲現在反而開始思考。

  這個巨大的怪物堵在通向那尊被蜘蛛網覆蓋的雕像的路上。她正在一根根蛛絲上移動著,同時開心地發出噝噝的聲音,她的四隻眼睛在黑暗中全都反著光。顯然她現在既不著急,也不想放慢步調。

  安娜貝絲真希望這怪物的動作能慢一點。

  倒不是說這有多重要。安娜貝絲現在的身體狀況是沒法跑的,而且她也不喜歡在這種條件下戰鬥。阿拉克涅大概有好幾百磅重。那些長著倒刺的蜘蛛腿是完美的捕獵和殺戮工具。而且,阿拉克涅很可能還有其他恐怖的能力——比如說用毒牙咬人,或者就像一個古希臘的蜘蛛俠那樣拋出蜘蛛網之類。

  不行。戰鬥並不是解決方式。

  那麼只剩下計謀和頭腦了。

  在古代的傳說中,阿拉克涅是因為傲慢而惹上麻煩的。她吹噓自己的織錦技藝比雅典娜還要高超,而這一切導致了奧林匹斯山的首次電視直播的懲罰節目:你以為你能比一位女神織得還要好?阿拉克涅輸慘了。

  安娜貝絲知道高傲是怎麼一回事。那也是她自己的致命瑕疵。她必須經常提醒自己,她一個人是沒法完成所有事情的。而且也不是每一件事的最佳人選都是她。有時候她會目光短淺,忘記其他人的需求,甚至包括波西在內。而且一談及她最喜歡的內容,她很容易就會分心。

  但她能不能利用這樣的弱點來對付這只蜘蛛呢?說不定能拖延一些時間……儘管她不確定拖延下去能有什麼幫助。她的朋友們是無法來找她的,即使他們知道她去了哪兒也不行。援軍無法到來。然而儘管如此,拖延下去總比死掉強。

  她努力保持著自己鎮靜的表情,不過在腳踝傷到的情況下這並不容易。她無力地依靠在離身邊最近的一幅織錦上——那圖案描繪了古羅馬的城市風光。

  “真了不起啊。”她說,“和我說說這幅織錦吧。”

  阿拉克涅的嘴唇在下頜之上扭曲了:“你為什麼在乎這個?你馬上就要死了。”

  “呃,好吧。”安娜貝絲說,“但你在畫面中捕捉到的光線角度真是太驚人了。這些陽光你是用真正的金線織出來的嗎?”

  這幅織錦真是絕妙的作品。安娜貝絲不用假裝印象深刻,它真的很棒。

  阿拉克涅露出了一個自命不凡的笑容:“不,孩子,不是金子。我混合了顏色,讓明黃色與深色調形成鮮明的對比。這樣還能顯出三維立體的效果。”

  “美極了。”安娜貝絲的大腦分成了兩個不同的部分:一部分在承擔著這次談話,另一部分則瘋狂地運轉著,想要抓住任何能生存下來的計畫。然而她什麼都沒想出來。阿拉克涅只被擊敗過一次——敗于雅典娜本人。需要憑藉天神的魔法和不可思議的技藝,才能獲得那場編織競賽的勝利。

  “那麼……”她說,“你是親眼看見這幅美景的?”

  阿拉克涅發出噝噝的聲音,她的嘴裡冒出了泡沫,這可不太有吸引力。“你正在努力拖延你的死期。這可不會奏效的。”

  “不,不。”安娜貝絲堅持著,“這些美麗的織錦不能讓所有人見到,真是太可惜了。它們應該被送到博物館,或者……”

  “或者怎樣?”阿拉克涅問道。

  一個瘋狂的念頭在安娜貝絲的腦海裡生長完全,蹦了出來,就好像她的媽媽從宙斯腦袋裡跳出來一樣。但這樣做她能成功嗎?

  “沒什麼。”她充滿渴望地歎了口氣,“這是個愚蠢的想法。太糟了。”

  阿拉克涅爬到了雕像上,棲在女神雕像的肩膀上。即使從這個距離,安娜貝絲也能聞到蜘蛛發出的惡臭,就像整整一間麵包店做出來的點心被留在那裡放了一個月之後發出的黴味一樣。

  “什麼?”蜘蛛質問道,“什麼愚蠢的想法?”

  安娜貝絲竭力讓自己撐住,不要後退。無論腳踝是否受傷,她身體裡的每根神經現在都激蕩著恐懼,告訴她要趕緊逃離這個懸停在她上方的巨型蜘蛛。

  “噢……是這樣,我之前負責重新設計了奧林匹斯山。”她說,“你知道的,就在泰坦戰爭結束後。我已經完成了絕大部分工作,但我們還需要大量公共藝術品用來佈置。比如說,諸神的王座廳……我剛剛在想,你的作品如果能展示在那裡就完美了。奧林匹斯的神靈們最終將會看到你是個怎樣的天才。就像我剛才說的,這想法很愚蠢吧。”

  阿拉克涅那長滿硬毛的下腹部開始顫抖起來。她的四隻眼睛閃著微光,好像在每一隻眼睛之後都隱藏著不同的念頭,她正在努力將這些念頭編織進一張連貫清晰的大網一樣。

  “你重新設計了奧林匹斯山。”她說,“我的作品……放在王座廳。”

  “嗯,其他地方也都需要。”安娜貝絲說,“主廳可能會需要好幾幅。那幅希臘風景的織錦——九位繆斯女神一定會很喜歡的。而且我很確定其他神祇會為了你的作品爭吵起來的。他們肯定要爭搶著把你的織錦掛在他們自己的宮殿裡。我猜,除了雅典娜,其他神祇還從來都沒有見識過你的手藝吧?”

  阿拉克涅猛地合上了下頜:“幾乎沒有。在古代,雅典娜把我的所有好作品都毀了。你看,我的織錦以不帶奉承的方式描繪諸神的行為。你媽媽可不怎麼欣賞這種事情。”

  “這可真虛偽。”安娜貝絲說,“因為諸神一直以來都在互相取笑找樂子。我覺得關鍵在於要挑起一位神祇來對抗另一位。比如說,如果有那麼一幅取笑我媽媽的織錦,那戰神阿瑞斯肯定愛極了。他一直都很記恨雅典娜。”

  阿拉克涅的腦袋傾斜到了一個不正常的角度:“你會跟你的親媽媽對著幹?”

  “我只是在告訴你阿瑞斯會喜歡什麼。”安娜貝絲說,“而宙斯肯定願意拿些東西去嘲笑波塞冬。噢,我敢擔保,如果奧林匹斯天神們看到了你的作品,他們會意識到你有多棒,而我也只好搞一場投標的價格戰。至於和我媽媽對著幹,那又有什麼不對的呢?她派我來這裡送死,不是嗎?上一次我在紐約見到她時,她基本上已經和我脫離母女關係了。”

  安娜貝絲對她講述了之前的事情。她將自己的苦澀和悲傷表達給了她,而且聽上去絕對真實誠懇。蜘蛛甚至都沒動彈。

  “雅典娜本性就是如此。”阿拉克涅噝噝地說,“她連自己的親生女兒都會拋棄。女神肯定不會允許我的織錦被展示在諸神的宮殿裡。她一直都很嫉妒我的才能。”

  “想像一下在經歷了這麼久之後,你最後終於大仇得報的感覺吧。”

  “大仇得報沒問題,那就是殺了你!”

  “好吧,我估計是。”安娜貝絲抓了抓頭,“或者……讓我成為你的代理人。我可以將你的作品引薦到奧林匹斯山。我可以佈置一場展示給其他諸神的展覽。等到我媽媽發現的時候,一切已經太晚了。奧林匹斯天神們最終會看到,你的作品才是更棒的。”

  “那麼你承認了!”阿拉克涅高喊道,“雅典娜的一個女兒承認了我是更棒的!噢,這聽上去真甜蜜。”

  “而這能為你帶來許多好處。”安娜貝絲指出,“如果我死在這裡,你就只能一直生活在這片黑暗裡。如果蓋婭摧毀諸神的話,他們就再也沒法瞭解到你是更好的織工了。”

  巨型蜘蛛發出了噝噝的叫聲。

  安娜貝絲很擔心她的媽媽會突然出現,然後用某種恐怖的苦難來詛咒她。每個雅典娜的孩子學到的第一課就是:媽媽在所有事情上都是最棒的,而且你永遠永遠也不能否定這點。

  但是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或許雅典娜理解安娜貝絲說這些話只是為了保命。又或許雅典娜現在情況很糟糕,被她的希臘神格和羅馬神格撕扯得快要精神分裂,所以根本就沒法注意到安娜貝絲。

  “這樣可不行。”阿拉克涅說,“我不會允許的。”

  “好吧……”安娜貝絲移動著身體,想要將重心移開那只疼得一跳一跳的傷腳。一道新的裂痕出現在地板上,她只好跛著腳縮了回來。

  “當心!”阿拉克涅喊道,“這間神殿的地基在好幾個世紀之前就被侵蝕空了。”

  安娜貝絲嚇得心跳都亂了:“侵蝕空了?”

  “你完全不清楚,我們的下方沸騰著多大的恨意。”蜘蛛說道,“這些充滿惡意的怨念來自如此眾多的魔獸,它們全都想要接近帕台農的雅典娜然後毀掉它。我的蛛網是唯一能支撐起這個房間的東西,女孩!踏錯一步,你就會一路掉進塔塔勒斯——而且相信我,不像死亡之門,這裡是有去無回的,你會摔得很慘!在你還沒把我的藝術作品的展示計畫都告訴我之前,我不會讓你就這麼死了的。”

  安娜貝絲的嘴裡有股鏽味兒。一路掉進塔塔勒斯?她努力想要集中精神,但這並不容易,因為地板一直在嘎吱作響,慢慢開裂,碎石落入下方的虛無之中。

  “啊對,計畫。”安娜貝絲說,“呃……就像我說的,我非常願意將你的織錦帶去奧林匹斯山,將它們掛得到處都是。你可以永遠用你的精湛技藝給雅典娜迎頭痛擊。但我能這樣做的唯一方式是……不行,這樣太困難了。你還是直接過來殺了我吧。”

  “不行!”阿拉克涅喊道,“這樣簡直不能接受。潛伏在這裡苦思冥想已經不能帶給我任何樂趣了。我必須要把我的作品送上奧林匹斯山!我需要做些什麼?”

  安娜貝絲搖著頭:“抱歉,我什麼都不能說。乾脆把我推進塔塔勒斯或者其他什麼地方吧。”

  “我拒絕!”

  “別太荒唐啦。殺了我吧。”

  “我才不聽你的命令呢!告訴我我必須做些什麼?不然……不然……”

  “不然你就殺了我?”

  “是的!不對!”蜘蛛用自己的前腿捧住腦袋,“我必須把我的作品送上奧林匹斯山。”

  安娜貝絲努力控制住激動之情。她的計畫看來真的奏效了……但現在她仍然要讓阿拉克涅確信,然後讓她去做出什麼不可能完成的事情。她記起了弗蘭克·張給過她的忠告:“越簡單越好。”

  “我估計需要扯出一些絲繩,做點東西。”她讓步地說道。

  “我可以吐絲啊!”阿拉克涅說,“我是只蜘蛛!”

  “是的,但如果要把你的作品放到奧林匹斯山展示,我們需要一份合適的面試材料。我必須把這個概念貫徹進去,再提交一份申請,把一堆文件訂在一起。嗯……你有沒有大頭照?”

  “大頭照?”

  “就是黑白的……呃,別管了。面試材料才是最重要的。這些掛毯絕妙極了。但諸神還會要求一些真正特殊的東西——一些能夠在最大程度上展示你天分的東西。”

  阿拉克涅咆哮起來:“你是在說,這些還不是我的最佳作品嗎?你是要挑戰我,和我進行比賽嗎?”

  “噢,不是!”安娜貝絲笑了起來,“我來比?天哪,當然不是。你簡直太優秀了。能和你競爭的人只有你自己,看看你是否真的能做出些將你的作品送上奧林匹斯山的東西。”

  “我當然能了!”

  “好吧,我的確也是這麼覺得的。但是面試材料,你知道的……這些都是正式手續。我恐怕會比較困難。你確定你不要直接殺了我省事嗎?”

  “不要再提那個了!”阿拉克涅尖聲叫著,“我到底要做些什麼?”

  “我會展示給你看的。”安娜貝絲取下她的背包。她將代達洛斯的筆記型電腦拿出來,打開機器。三角形的圖示在黑暗中亮起了光芒。

  “那是什麼?”阿拉克涅問道,“新型織布機?”

  “從某種方式上來說是的,”安娜貝絲說,“這個是用來做編織設計的。這裡有一張藝術品的設計圖是需要你造出來的。”

  她的手指在電腦鍵盤上顫抖。阿拉克涅把身體放低,從安娜貝絲的肩膀正上方低頭看下來。安娜貝絲控制不住地在想,那些針狀的牙齒如何輕而易舉地就能咬進她的脖子。

  她打開3D成像程式。她上一次的設計圖依然顯示在上面——那是安娜貝絲這個計畫的關鍵,靈感來自最不像繆斯的那個人:弗蘭克·張。

  安娜貝絲迅速地做了一些運算。她給這個模型增大了尺寸規模,然後將它的構造展示給阿拉克涅看——那些絲繩是如何編織在一起,隨後織成一個巨大的圓柱體的。

  電腦螢幕發出的金色光線照亮了蜘蛛的臉孔:“你想讓我做的就是那個?但這算不上什麼東西!這麼小,還這麼簡單!”

  “實際大小要比這個大。”安娜貝絲在心裡計算著,“你看到這些尺寸值了嗎?它當然要做得相當巨大,才能讓諸神印象深刻。這東西也許看上去簡單,但它這種構造包含著難以置信的性能。你的蜘蛛絲會是完美的材質——既柔軟又富有彈性,而且堅硬如鋼。”

  “我明白了……”阿拉克涅皺起眉,“但這東西不是一幅織錦啊。”

  “這就是為什麼它會是一個挑戰。它在你的適應區域之外。像這樣的一座概念性雕塑,才是諸神正在期盼的。它會被矗立在奧林匹斯山王座廳的大堂入口那裡,接受每一位參觀者的膜拜。這樣你就會永遠成名了!”

  阿拉克涅的喉嚨中發出一聲不滿意的哼聲。安娜貝絲能看出來她並不接受這個。她的兩隻手開始發冷,手心冒汗。

  “這東西會消耗很多蛛網。”蜘蛛抱怨著,“比我在一年之內能吐出來的還要多。”

  安娜貝絲正盼著這個呢。她剛才已經計算好了相應的體積和大小。“你得把雕像上的那些蛛網拆掉,”她說,“用那些絲來造。”

  阿拉克涅似乎要開口反對,但安娜貝絲朝著帕台農的雅典娜雕像毫不在意地揮了揮手。“到底什麼更重要啊——是蒙著這尊舊雕像呢,還是證明你的藝術品是天下第一呢?當然了,你必須要極其小心。你還要留下足夠的蛛網固定住這間屋子。要是你認為這樣太困難了的話……”

  “我可沒那麼說!”

  “好吧。只不過……雅典娜之前說過,這樣一個編織品對任何織工來說都是不可能的,即使她自己也是如此。所以如果你覺得自己做不來的話……”

  “雅典娜那麼說過?”

  “嗯,是啊。”

  “荒謬絕倫!我當然能做到!”

  “太棒了!但你需要現在就開始做了,要趕在奧林匹斯諸神選定了其他的藝術家作品做裝飾之前。”

  阿拉克涅咆哮著:“如果你在騙我的話,小姑娘……”

  “你可以把我扣在這裡當作人質。”安娜貝絲提醒她,“反正我哪兒也去不了。一旦這雕塑完工,你也會覺得它是你迄今為止做過的最令人吃驚的好作品。如果不是這樣的話,我很樂意去死。”

  阿拉克涅猶豫了一下。她那些帶刺的蜘蛛腿如此接近,可以一下子就將安娜貝絲刺穿。

  “好吧。”蜘蛛說,“最後一次挑戰——對戰我自己!”阿拉克涅爬回自己的網上,開始拆掉帕台農的雅典娜雕像上的蛛絲。

第五十章 完美陷阱

  安娜貝絲已經感覺不到現在的時間了。

  她能夠感覺到之前吃下的神食在修復她的腿。但是她的脖子後面仍然一下一下跳著疼得很厲害。小蜘蛛從四面的牆上出現,在黑暗裡到處爬動著,仿佛正等待著它們女主人的命令。上千隻小蜘蛛在織錦背後沙沙地爬動著,讓編織出的畫面像被風吹動一樣晃來晃去。

  安娜貝絲坐在不斷顫動的地板上,努力想要保存體力。當阿拉克涅沒有注意到她的時候,她就嘗試著在代達洛斯的筆記本上尋找信號,好去聯繫她的朋友們,但她當然沒有這樣的好運氣。所以她也沒有其他的事情可以做,只能以驚訝和恐懼的感受看著阿拉克涅工作。她那八條腿用催眠般的速度移動著,緩慢地拆散雕像周圍覆蓋的絲繩。

  當帕台農的雅典娜雕像顯示出她那金色的衣服和明亮的象牙色臉龐之後,整個雕像顯得比阿拉克涅更加令人吃驚。她用嚴厲的表情注視著下方,仿佛在說:給我帶點好吃的零食回來,或者其他什麼。安娜貝絲能夠想像,回到古希臘的時候,漫步在帕台農的神殿裡,仰望這尊巨大的雕像。女神手持盾和劍,腳下是大蛇,她那只空著的手掌裡是長著翅膀的勝利女神。任何凡人的衣袍對她來講,大小只夠在身上打一個衣服結。

  除此之外,雕像還輻射出力量。當雅典娜被漸漸顯露出來之後,她周圍的空氣也漸漸變得溫暖起來,她那象牙色的皮膚放射出生命的光芒。整間房子裡的小蜘蛛都變得焦躁不安,開始退到門廳裡去。

  安娜貝絲猜測,阿拉克涅的網不知以何種方式覆蓋並抑制住了雕像的魔力。現在它已經被解放,帕台農的雅典娜便讓這間屋子充滿了魔法的能量。無數世紀以來凡人的頂禮膜拜和貢品焚燒,使得這種力量得以延續。這尊雕像裡充滿了雅典娜的力量。

  阿拉克涅似乎沒有注意到,她一直在低聲自言自語,計算著絲線的長度,以及工程所需要的絲繩的數量。只要她一猶豫,安娜貝絲就大聲喊出鼓勵的話語,而且不斷提醒她,她的織錦懸掛在奧林匹斯山上這件事將會有多麼美妙。

  雕像越來越溫暖明亮,這讓安娜貝絲能夠看到這間神殿裡的更多細節。這座羅馬的石質建築曾經可能會微微發出白光,阿拉克涅過去的那些受害者和食物們——那些變黑的骨頭懸掛在網上。巨大的絲質纜索連接著地板和天花板。安娜貝絲現在終於注意到,她腳下的大理石瓷磚是多麼易碎。它們的上面覆蓋著一層蛛網,就像用網兜固定住一面打碎了的鏡子一樣。只要帕台農的雅典娜雕像輕微地移動一下,更多的裂痕就從地板上傳播出去,越變越寬。在某些地方,地板上已經出現了像下水道檢修孔一樣的大洞。安娜貝絲幾乎要祈禱這間屋子再次變黑,即使她的計畫成功,即使她打敗了阿拉克涅,她也不能確定,自己要如何才能從這間房間裡逃出去。

  “這麼多絲,”阿拉克涅嘟囔著說,“我都可以做出二十幅織錦了。”

  “繼續加油!”安娜貝絲喊著,“你的作品現在看起來棒極了。”

  蜘蛛繼續工作著。過了像是永恆那麼久的一段時間,一座蛛絲堆成的閃光小山,堆在了雕像的腳邊。這個房間的四壁仍然覆蓋著蛛網,把房間支撐在一起的纜索也沒有被破壞。然而,帕台農的雅典娜雕像已經解放了。

  “請快醒過來。”安娜貝絲向雕像祈求著,“母親,幫幫我。”

  什麼也沒有發生,但是地板上的裂痕似乎傳播得更加廣泛了。據阿拉克涅所說,在無數個世紀之內,那些魔獸們的惡意已經把這座神殿的地基侵蝕空了。如果這種說法是真的,現在雅典娜的雕像被解放出來,可能會吸引來自塔塔勒斯的魔獸們的更多注意力。

  “設計圖你得抓緊了。”安娜貝絲說。她把電腦螢幕轉向阿拉克涅,讓她去看。但蜘蛛打斷了她:“我早就記在腦子裡了,孩子。我有藝術家那觀察細節的眼光。”

  “你當然有。但是我們應該抓緊了。”

  “為什麼?”

  “嗯……這樣我們就可以早點把你的作品介紹給全世界了。”

  “嗯。好吧。”阿拉克涅開始編織。這是一項緩慢的工作,要將絲線織成長長的纖維線繩。整個房間顫動著。安娜貝絲腳下的裂痕變得越來越寬。

  即使阿拉克涅注意到了,她似乎也不在乎。安娜貝絲考慮過用某種方式把蜘蛛推下深坑,但她又否定掉了這種想法。這裡並沒有足夠巨大的洞坑,而且,就算地板崩塌,阿拉克涅還可以用她的蛛絲懸掛在房上,再逃脫出來,而安娜貝絲和這尊古代雕像就只能一路摔進塔塔勒斯了。

  阿拉克涅緩慢地將長長的絲繩編織到一起。她的技藝是完美無瑕的。安娜貝絲也不得不覺得印象深刻。她對自己的母親產生了一種短暫的質疑,如果阿拉克涅當年真的比雅典娜的編織技藝要好呢?

  但阿拉克涅的技藝並不是問題的關鍵。她被懲罰是因為太過驕傲和粗魯。無論你自己有多麼棒,你都不能直接去侮辱諸神。奧林匹斯諸神們一直在提醒人們,他們永遠比你們要棒,所以你們不要自以為了不起。不過……就誇下海口這種事來說,被變成一個永生不死的怪物大蜘蛛,似乎還是太過嚴酷的懲罰。

  阿拉克涅迅速編織著,將這些繩結打在一起。很快,剛才的構造圖案已經完成了。在雕像的腳下,矗立著一個絲質繩結的圓柱體編織物,直徑有五英尺寬,高度有十英尺。圓柱的表面閃爍著像鮑魚殼一樣的微光,但它對安娜貝絲來說談不上美觀。這東西的唯一功能就是:一個陷阱。如果它真的奏效了,那才叫美呢。

  阿拉克涅轉向安娜貝絲,露出了一個迫切的微笑:“完成了!現在,我的回報呢!向我證明,你會履行你的承諾。”

  安娜貝絲研究著這個陷阱。她皺起眉頭,到處走動,從每一個角度檢查著編織的成果。隨後,她小心翼翼地拖著自己的傷腳踝,彎下腰去,用手和膝蓋爬到了圓柱體裡面。她早已在頭腦中就完成了相關的計算和測量。如果她算錯了,那她的計畫就完蛋了。她從絲質的內部通道中滑了出來,沒有觸到內壁。蛛網的確很黏,但這也不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她從另一端爬出來,搖了搖頭。

  “有個瑕疵。”她說。

  “什麼?!”阿拉克涅喊道,“不可能!我一直是按你的示意圖……”

  “裡面。”安娜貝絲說,“你自己爬進去看看。就在正中間。是編織上的瑕疵。”

  阿拉克涅從嘴裡吐出泡沫。安娜貝絲擔心有些逼得太緊了,如果這只蜘蛛一怒之下一口把她吃下去,那樣的話她就會變成蛛網上的另一具屍骨了。

  不過,阿拉克涅只是在脾氣暴躁地踱著她那八條腿:“我從來不會出錯的。”

  “噢,瑕疵很小。”安娜貝絲說,“你可以修復它。我只想把你最完美的作品展示給諸神。進到裡面檢查一下吧。如果你能修好它,我們就把它送到奧林匹斯山上去。你將會是有史以來最著名的藝術家。他們可能會把九位繆斯女神解雇,然後雇你來監管所有的藝術。阿拉克涅女神……是的,對此我也不會覺得驚訝。”

  “女神……”阿拉克涅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好,好,我會修復這個瑕疵。”

  她將腦袋伸進圓柱內部的通道裡:“在哪兒?”

  “就在正中央。”安娜貝絲喊道,“進去吧。那裡面對你來說可能有點緊。”

  “我沒事的!”她打斷她,然後蠕動著爬了進去。

  就像安娜貝絲所希望的那樣,蜘蛛的腹部整個鑽了進去,顯得很緊。當她努力把自己的身子推過去的時候,那些編織好的絲繩張開來,將她容納進去。阿拉克涅將自己的下腹部和吐絲器整個都塞了進去。

  “我沒看到任何瑕疵!”她說。

  “真的嗎?”安娜貝絲問道,“好吧,這很奇怪。那你出來,我進去再看看。”

  揭示真相的時刻到了。阿拉克涅蠕動著想要退出來,然而編織的通道在她周圍收縮,迅速將她固定住了。她努力地想向前蠕動,但這個陷阱已經把她的整個腹部都裹了起來。無論是向前還是向後,她都動彈不得。安娜貝絲本來很擔心蜘蛛那些帶刺的長腿可能會劃破絲線,但阿拉克涅的蛛腿全都被緊緊地壓在她的身體上,令她幾乎動彈不得。

  “這……這是什麼?”她喊道,“我被塞住了!”

  “啊,”安娜貝絲說,“我忘記告訴你了。這個藝術品被稱作中國繩結。至少,這是它的巨大變形版本。我稱其為中國式蜘蛛繩結。”

  “這是背叛!”阿拉克涅猛踢著腿,來回滾動,不停扭著身子,但陷阱仍然將她裹得緊緊的。

  “這是事關生存的事情。”安娜貝絲糾正道,“無論如何你也是打算要殺了我的,不管我幫你還是不幫你,對不對?”

  “啊,那是當然!你是雅典娜的孩子。”陷阱仍然很近,“呃,我是說……不,當然不是!我會尊重我的承諾。”

  “啊哈,”安娜貝絲向後退著,同時這個編織的圓柱體內部開始再次猛踢起來,“通常情況下這些陷阱會用竹篾來編織,但蜘蛛絲的材質更好用。它能緊緊地迅速固定住你,而且材料強韌,無法打破——即使是你也一樣。”

  “啊——”阿拉克涅翻滾蠕動著,但安娜貝絲躲開了她翻滾的路徑。即使她的腳踝受傷,她也可以成功避開一個絲質手指陷阱的。

  “我會毀滅你!”阿拉克涅保證道,“我是指……不,如果你讓我出去,我會對你非常好的。”

  “如果我是你,我會省省力氣。”安娜貝絲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在這幾個小時以來第一次感到放鬆,“我這就叫我的朋友們來。”

  “你……你要把他們叫來欣賞我的藝術品?”阿拉克涅充滿希望地問道。

  安娜貝絲環視這間屋子,還是有某種方式可以送出一條彩虹女神訊息到阿爾戈二號的。她的瓶子裡還有一些水,但如何才能製造出足夠的光線和煙霧,在這樣黑暗的洞穴中造出一條彩虹來呢?

  阿拉克涅開始再次翻滾起來。“你是叫你的朋友們來殺我!”她尖叫著,“我不要死!不要像這樣!”

  “冷靜下來,”安娜貝絲說,“我們會讓你活著的。我們只想要那尊雕像。”

  “雕像?”

  “是的。”安娜貝絲本不應該把這些說出來,但現在她的恐懼已經轉變為憤怒和恨意,“我將要在奧林匹斯山最顯要的位置展示的藝術品,不可能是你的作品。帕台農的雅典娜雕像才屬於那裡——就端放在諸神的中央公園內。”

  “不!不!那也太可怕了!”

  “噢,不會直接是那樣的。”安娜貝絲說,“首先我們會把雕像帶去希臘。有預言告訴我們說,她有幫助我們打敗巨人的力量。在那之後……嗯,我們沒法直接把它送回帕台農神廟。那樣的話將會引發太多問題。它在奧林匹斯山上將會更安全。它會讓所有雅典娜的孩子們團結起來,並且給希臘和羅馬帶來和平。感謝你將這尊雕像安全地保存了那麼多個世紀。你幫了雅典娜一個大忙。”

  阿拉克涅尖叫廝打著。一段蛛絲從怪物的吐絲器中射出,粘在了牆上的一幅掛毯上。阿拉克涅收縮著腹部,盲目地撕扯著粘住的織物。她繼續翻滾著,隨機地射出蛛絲,將魔法火焰的火盆弄翻,扯開地板上的瓷磚。整個房間搖動著。那些織錦開始燃燒起來。

  “快停下來!”安娜貝絲跛著腳躲開蜘蛛射出蛛絲的路徑,“你會讓整個洞穴坍塌,我們兩個都會死的!”

  “那也比看著你贏了要好!”阿拉克涅叫喊著,“我的孩子們!幫幫我!”

  噢,棒極了。安娜貝絲寄希望於雕像的魔法光環能夠讓那些小蜘蛛們不敢靠近,但阿拉克涅一直尖叫不斷,乞求著它們的幫助。安娜貝絲考慮過要殺了這個蜘蛛女人讓她停止叫喊。現在用她的匕首來解決她就很容易了。但她不願意在魔獸無助的狀態下殺掉它們,即使是阿拉克涅也一樣。而且,如果她能刺進那個絲織的圓柱,那麼這個陷阱可能會鬆開。很可能在安娜貝絲能夠結果她之前,阿拉克涅就會掙脫出來。

  所有的這些念頭都來得太遲了。蜘蛛開始擠滿這間房間。雅典娜的雕像放射出更明亮的光線。蜘蛛們很明顯不願意靠近,但它們擁擠在邊緣,好像在蓄積著勇氣。它們的母親正在尖叫著需要幫助。最終,它們會一路傾瀉過來,將安娜貝絲覆蓋住。

  “阿拉克涅,快停下!”她大喊著,“我會……”

  阿拉克涅不知以何種方式扭過了她的身體,將她的下腹部指向安娜貝絲聲音傳來的方向。一股蛛絲就像重量級拳擊手套那樣撞在了安娜貝絲的胸口上。

  安娜貝絲向後倒去,她的腿爆發出一陣劇痛。她瘋狂地用匕首揮砍著身上的蛛絲,然而阿拉克涅還是用她的吐絲器將安娜貝絲扯了過去。

  安娜貝絲終於將蛛絲砍斷,爬著逃走了,但那些小蜘蛛正逐漸朝她逼近。

  她意識到,即使她竭盡全力去努力,也無濟於事。她不可能從這裡逃出去。阿拉克涅的孩子們將會在她母親的雕像腳下殺死她。

  波西,她心想,對不起了。

  就在那一瞬間,這個房間發出了嘎吱聲。天花板爆出一團炙熱的光線。

第五十一章 稀奇古怪汽車雨

  安娜貝絲從前也見過不少稀奇古怪的事情,但她還從來沒見過天上會下汽車雨。

  在洞穴的頂部坍塌以後,陽光灑下來,晃得她的眼睛幾乎什麼都看不見了。她把眼睛眯成最細的一道縫,瞥見了阿爾戈二號懸停在頭頂上。一定是戰船用弩炮在地面上方直接炸出了一個大洞。

  一塊塊和停車場大門一樣大的瀝青路面砸了下來,還帶著六七輛義大利小轎車。其中一輛本來會砸到帕台農的雅典娜雕像上,但雕像釋放出一團像能量力場一樣的光環,把汽車彈開了。不幸的是,那輛被彈開的汽車直直朝著安娜貝絲砸了過來。

  她跳到一側,傷腳踝再次被扭到。一波劇痛幾乎令她昏過去,但她還是及時閃開了身子。那輛亮紅色的菲亞特500猛地砸上了裹著阿拉克涅的蛛絲陷阱,將洞穴的地面砸開了一個大洞,然後帶著中國式蜘蛛繩結一起消失在地下。

  當阿拉克涅向下墜落的時候,她尖叫哭喊著,就像行駛在即將撞車的路線上的貨運火車。但她的哭號聲迅速消散了。在安娜貝絲周圍,更多的碎片砸到地面上,留下一個個大洞。

  帕台農的雅典娜雕像仍然完好無損,然而雕像基座下面的大理石已經開始像星爆一樣碎裂掉了。安娜貝絲全身都蓋滿了蛛網。她被房間中留下的蜘蛛絲纏住了手臂和雙腿,就像牽線木偶一樣,但神奇的是,不知怎麼,沒有碎片砸到她的身上。她想要相信是那尊雕像在保護著她,雖然她內心懷疑這只是運氣,沒有其他。

  蜘蛛大軍消失了。它們也許退回到了黑暗之中,也許跟著一起掉進了深坑裡。陽光灑入洞穴,牆上掛著的那些阿拉克涅的掛毯全都破碎成了塵土,安娜貝絲完全不敢去看那種慘狀——尤其是那幅描繪著她和波西的掛毯。

  但這些全都不重要了,因為波西的聲音從頭頂傳來:“安娜貝絲!”

  “我在這兒!”她抽泣著說。所有的恐懼似乎全都隨著這聲喊叫離她而去。在阿爾戈二號緩緩下降的過程中,她看到波西傾身趴在欄杆上。他的笑容比任何她見過的織錦都要美好。

  整個房間仍然在搖晃著,但安娜貝絲還是站住了身體。她腳下的地板目前看來似乎還是堅實的。她的背包不見了,代達洛斯的筆記型電腦也不見了。她那把從七歲開始一直帶在身邊的仙銅匕首,同樣也不見了——很可能是掉到了深坑之中。安娜貝絲毫不在乎。因為她還活著。

  她慢慢湊到那輛菲亞特500砸出的大洞邊緣。安娜貝絲目力所及之處,參差不齊的岩石牆壁一路陷入到黑暗當中。幾塊突出的岩架在洞內的牆壁上雜亂地凸了出來,但安娜貝絲看到那些地方什麼都沒有——只有幾束蜘蛛絲懸掛在那上面,就像耶誕節的裝飾彩帶一樣。

  安娜貝絲不禁在想,阿拉克涅到底告訴沒告訴她這個深坑的真相。那只巨蜘蛛是一路掉進塔塔勒斯了嗎?她想要對這個念頭感到滿意,但事實卻讓她有點傷心。阿拉克涅的確做出了一些美麗的事物。她已經被懲罰了數千年。現在她最後剩下的掛毯也被毀掉了。在這一切之後,落入塔塔勒斯似乎是一個太過殘酷的結局。

  安娜貝絲朦朧地感覺到阿爾戈二號懸停在地板上方大概四十英尺的地方。戰船降下一副繩梯,但安娜貝絲還是感到頭暈目眩,只能盯著黑暗。隨後,波西忽然出現在她身邊,他的手指和她的交握在了一起。

  他輕輕地轉過她的身子,讓她離開坑邊,用雙臂緊緊摟住了她。她把臉龐埋進他的胸膛,開始不停地流著眼淚。

  “沒事的。”他說,“我們在一起了。”

  他並沒有說“你還好嗎”或者“我們還活著”。畢竟,自從去年到現在他們經歷過這些事之後,他知道最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他們兩個在一起。他這麼說讓她更愛他了。

  他們的朋友們聚集在他倆周圍。尼克·德·安吉洛也在那裡,但是安娜貝絲的意識已經模糊起來,仿佛這其實沒有什麼讓她感到驚訝。似乎他就應該是同他們在一起的才對。

  “你的腿。”小笛蹲在她旁邊檢查著泡沫包裝紙裹起來的傷處,“哦,安娜貝絲,到底發生了什麼?”

  她開始解釋事情的來龍去脈。開口說話已經變得很困難,但當她打開話匣子以後,後面的話語就能很容易地說出來了。波西一直沒有鬆開過她的手,這也讓她感覺更加安心舒適。當她講完之後,朋友們的臉色全都帶著驚訝贊許的表情緩和下來。

  “奧林匹斯山的諸神啊,”伊阿宋說,“這些事情全是你獨力完成的。而且還是在腳踝摔傷的情況下。”

  “呃……一部分是在腳踝受傷的情況下。”

  波西咧開嘴笑了:“你讓阿拉克涅自己給自己編了陷阱?我知道你很棒,但是我的赫拉啊(相當於我的天哪)——安娜貝絲,你做到了!幾十代雅典娜的孩子們的努力都失敗了,只有你找到了帕台農的雅典娜雕像!”

  每個人都注視著那尊雕像。

  “我們要拿它怎麼辦呢?”弗蘭克問道,“它的個頭也太大了。”

  “我們必須帶著它一起前往希臘。”安娜貝絲說,“雕像有某種力量,能夠幫助我們阻止那些巨人。”

  “巨人的災星金又白,”黑茲爾回憶著,“勝利伴隨痛苦出自編織的監獄。”她用欽佩的目光看著安娜貝絲,“這句說的是關住阿拉克涅的監獄。你用計謀讓她自己織出了這個。”

  還有很多很多痛苦。安娜貝絲心想。

  雷奧舉起雙手。對準帕台農的雅典娜雕像用手指比出了一個畫框的姿勢,就好像正在做著測量。“好吧,可能還需要重新再安排一下,但我覺得我們可以通過艙門把她運進馬廄。萬一她的底部伸到了船底之外,我可能就得用一面旗子裹住她的腳或者其他什麼地方了。”

  安娜貝絲不禁打了個寒戰。她想像著帕台農的雅典娜雕像從他們的三層槳座戰船中凸了出去,基座上還裹著一塊橫幅:加長貨物。

  隨後她又想到了預言的其他部分:雙子扼住天使的呼吸,無盡死亡之鑰握在其手。

  “你們幾個情況怎樣?”她問道,“那兩個巨人怎麼樣了?”

  波西給她講述了拯救尼克,巴克斯現身,還有和雙胞胎巨人在古羅馬競技場的戰鬥。尼克沒怎麼說話。這個可憐的傢伙看上去就像在荒野裡迷路了六個星期的樣子。波西解釋了尼克發現的有關死亡之門的事情,還有他們如何必須要在門的兩側同時關閉才可以。即使頭頂上方有陽光灑下來,波西帶來的消息也仿佛讓整個洞穴再次黑暗了下來。

  “所以說凡人的那一端在伊庇魯斯,”她說,“至少那個地方是我們可以到達的。”

  尼克一臉苦相:“但另一側才是問題所在。塔塔勒斯。”

  這個詞似乎在整個空間中回蕩。他們身後的深坑中散發出一陣寒冷的氣流。此時此刻安娜貝絲已經清楚地瞭解到,這個大坑的確是直接連到冥界之內的。

  波西肯定同樣也感覺到了。他拉著她再次遠離了坑邊一段距離。她的雙臂和腿上還都拖著蛛絲,就好像新娘的禮服。她真希望她的匕首還在,這樣就能把這些垃圾砍斷。她差一點就要讓波西用激流劍來代勞了,不過在她開口之前,他說:“巴克斯提到了一些話,說我的旅程將會比我期待的要艱難許多。我不確定這是為什麼。”

  整個房間發出吱嘎聲。帕台農的雅典娜雕像傾斜到了一邊。雕像的腦袋撐在了阿拉克涅支撐房間的纜索上,但基座下方的大理石地基開始破碎剝落。

  安娜貝絲的胸中泛起一陣噁心的感覺。如果這尊雕像墜入深坑,那麼她的一切努力就都白費了。他們的任務也終將失敗。

  “固定住它!”安娜貝絲喊道。

  他的朋友們立即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弗蘭克·張!”雷奧喊道,“帶我到船舵那裡,快!教練正一個人在上面。”

  弗蘭克變形為一頭巨鷹,他們兩人飛到了船上。

  伊阿宋摟住小笛,轉向波西。“馬上就回來接你們。”他召喚風力,躍入空中。

  “這地面堅持不住了!”黑茲爾發出警告,“我們必須馬上爬到繩梯上。”

  大塊的塵土和蛛網從地板上的洞眼中落下。支撐著房間的蜘蛛絲就像巨大的吉他琴弦一樣顫抖著,開始崩斷。黑茲爾跳起身來抓住繩梯底部,示意尼克跟上,但尼克身體狀況還沒有回復,沒法全速發力。

  波西把安娜貝絲的手抓得更緊了。“會沒事的。”他喃喃地說。

  她抬起頭,看到抓鉤從阿爾戈二號上射下來,包裹住了雕像。一副套索繞在了雅典娜的脖子上,就像絞索一般。雷奧從船舵那裡發出指令,伊阿宋和弗蘭克瘋狂地從這根繩索跑到另一根,努力將其固定。

  尼克剛剛跑到繩梯那裡,安娜貝絲的傷腿傳來一陣尖銳的劇痛。她喘著粗氣,腳下一個踉蹌。

  “怎麼了?”波西問道。

  她搖晃著朝繩梯走過去。可為什麼她的身體是向後移動的?她的腳下一絆,臉朝下摔倒了。

  “她的腳踝!”黑茲爾在繩梯上喊道,“砍斷它!砍斷它!”

  安娜貝絲的意識被痛楚折磨得模糊起來。砍斷什麼,腳踝嗎?

  很明顯波西也沒有反應過來黑茲爾想要說什麼。然後不知什麼東西猛地把安娜貝絲向後拉過去,把她拖向深坑。波西一躍而起躥了過去。他抓住她的胳膊,但那下落的勢頭衝力太大,帶著他一起朝坑裡落去。

  “幫幫他們!”黑茲爾喊道。

  安娜貝絲瞥見尼克艱難地朝他們這個方向移動,黑茲爾想要解開已經繞在繩梯上的佩劍。其他朋友的注意力仍然在雕像身上,而黑茲爾的叫喊聲也混雜在其他人的叫聲以及洞穴發出的隆隆聲中了。

  安娜貝絲在撞到坑壁的時候嗚咽起來。她的雙腿懸在半空。太晚了,她終於意識到到底發生了什麼:她被蜘蛛絲纏住了。她本應該馬上就把那些蛛絲砍斷的。她以為那些蛛絲是鬆開的,但因為整個地面全部覆蓋著蛛網,她沒有注意到其中一根蛛絲像繩索一樣套住了她的一隻腳——而那根蛛絲的另一端則直接連在深坑裡,連接著下面黑暗中某種沉重的東西,那力量正把她往深淵里拉。

  “不。”波西低聲說,他的雙眼中閃著光芒,“我的劍……”

  但如果不鬆開安娜貝絲的胳膊,他是沒法夠得到激流劍的,而安娜貝絲已經沒有力氣自己抓住坑壁了。她沿著邊緣往下滑。波西和她一起落了下去。

  她的身體拍在了什麼東西上。一陣劇痛襲來,她估計自己暈過去了一小會兒。當她蘇醒過來,再次能看到東西的時候,她意識到自己已經落在了深坑裡,身體懸掛在空中。波西正竭力抓住一塊突起的岩架,大概在深坑頂端下方十五英尺處。他一隻手支撐著他倆的重量,另一隻手緊緊抓住安娜貝絲的手腕,但扯住她腿的那股力量太強大了。

  “別想逃離。”下方黑暗中的一個聲音說道,“我去了塔塔勒斯,你也要一起來。”

  安娜貝絲不確定她是否真正聽到了阿拉克涅的聲音,還是只是她腦海裡的想像。

  深坑顫動起來。波西是唯一阻止她下落的力量。他也幾乎沒法握住那塊只有書架隔板那麼大的岩架了。

  尼克俯身來到坑邊,使勁伸出手,但他的距離太遠了夠不到他倆。黑茲爾朝著其他人叫喊著,但就算他們在這一片混亂中聽到了她的叫喊,也沒法及時趕來援救。

  安娜貝絲的腿就像正要被從身體上扯掉一樣。劇痛將眼前的一切染成了血紅色。冥界的力量就像宇宙中的暗引力一樣拖拽著她。她已經沒有力量去抗爭了。她知道自己掉得太深,沒可能獲救了。

  “波西,放開我吧。”她用嘶啞的聲音說,“你沒法把我拉上去的。”

  他的臉因為用盡全力而泛白。她能夠望進他的眼睛,看出他明白現在已剩絕望。

  “永遠不會。”他說,他抬頭看向十五英尺之上的尼克,“另一端,尼克!我們會在那裡和你們會合。明白嗎?”

  尼克猛地睜大了眼睛:“但是……”

  “指引他們去那裡!”波西大喊著,“向我保證!”

  “我……我會的。”

  在他倆身下,黑暗中的聲音笑了起來。“祭品。用來喚醒女神的完美祭品。”

  波西用力握緊了安娜貝絲的手腕。他的臉龐憔悴,傷痕累累,留下了血痕,他的頭髮上覆滿了蜘蛛網,但當他把目光投到她眼中時,她覺得他從來沒有這麼英俊過。

  “我們會一直在一起的。”他做出了承諾,“你再也不會從我身邊離開了。再也不會。”

  就在此刻,她明白會發生什麼事情。有去無回的旅程。非常艱難的墜落。

  “只要我們能在一起。”她說。

  她聽到尼克和黑茲爾仍然在尖叫著呼喚幫助。她抬頭看了一眼頭頂上遙遠的陽光——也許這將是她能看到的最後一縷陽光了。

  然後,波西鬆開了那一小塊岩架。他和安娜貝絲兩個人手拉著手,一起落入了無盡的黑暗之中。

第五十二章 向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奮進

  雷奧仍然處在震驚之中。

  一切發生得太快。他們剛剛用錨索抓鉤固定住了帕台農的雅典娜雕像,地面就坍塌了,最後一根蛛網也崩斷了。伊阿宋和弗蘭克跳下去援救其他人,但他們只找到了懸在繩梯上的尼克和黑茲爾。波西和安娜貝絲失蹤了。通往塔塔勒斯的深坑被好幾噸的碎片掩埋住。雷奧剛剛把阿爾戈二號從洞穴中拉了起來,整個地方就內爆了,把停車場餘下的部分也一起掩埋了進去。

  阿爾戈二號現在停靠在一個能俯瞰全城的小山上。伊阿宋、黑茲爾和弗蘭克又回到大災難的現場,希望能從碎石中挖出一條道路,去救援波西和安娜貝絲,但他們幾個垂頭喪氣地回來了。那個洞穴就這麼消失不見了。現場擠滿了員警和救援工作者。沒有凡人受傷,但那些義大利人估計抓破腦袋想上幾個月,也搞不明白為什麼一個巨大的天坑會在一座停車場的正中央冒了出來,還吞下了大概一打的高端好車。

  在一片眩暈而茫然的悲痛中,雷奧和其他人小心翼翼地將雅典娜雕像安置到了船艙底部,這都要歸功於戰船的液壓傳動裝置,還有弗蘭克·張——大象臨時工的協助。雕像放置在那裡剛剛好,雖然雷奧對要怎麼處理這尊雕像毫無頭緒。

  海治教練傷心欲絕,沒法來幫忙。他一直在甲板上踱著步子,眼含熱淚,拉扯著自己的山羊鬍子,還抽自己耳光,嘟囔著。“我本應該救他們的!我本應該炸掉更多東西的!”

  最後雷奧讓他去甲板下方,檢查一切東西,做好啟程準備。教練他就算暴打自己一頓也於事無補。

  六位混血半神聚集在後甲板上,注視著遠處那場內爆發生的地方,那裡仍然在冒著灰塵和煙霧。

  雷奧將手放在阿基米德球上,現在它已經被放置在船舵上,等著被安裝到船裡。他本應該因此感到激動的。這可是他這輩子最大的發現——比九號倉庫要重大得多。如果他能破譯出阿基米德的那些卷軸,他就可以做出許多偉大神奇的事情。他並不敢抱太大希望,但他最終可能能為某位他的龍類朋友造出一張全新的控制盤了。然而,這代價還是太過高昂了。

  他幾乎能聽到復仇女神涅墨西斯的笑聲。我告訴過你我們可以做買賣的,雷奧·伐耳迪茲。

  他打開那塊幸運餅乾,得到了球體的通行密碼,拯救了弗蘭克和黑茲爾。但祭品是波西和安娜貝絲。雷奧很確定這一點。

  “這都是我的錯。”他悲痛地說。

  其他人盯著他看。只有黑茲爾似乎明白他的意思。在大鹽湖的時候,她正和他在一起。“不。”她堅決地表示,“不,這是蓋婭的錯。完全與你無關。”

  雷奧想要相信她的話,但他做不到。他們開始這次旅程就是始于雷奧搞砸了,放火燒了新羅馬城。他們在舊羅馬城的結局就是雷奧打開了那塊餅乾,付出了比一隻眼睛還要慘痛得多的代價。

  “雷奧,聽我說。”黑茲爾抓住他的手,“我不會允許你這樣自責。我不能接受這個,在山米……在他……”

  她哽咽住了,但雷奧明白她的意思。他的曾祖父就曾將黑茲爾的失蹤怪罪到自己身上。山米一生過得很好,但他就算到了墳墓也一直相信,是因為他賣掉了一顆受詛咒的鑽石,才給他所愛的女孩帶來了厄運。

  雷奧也不想要黑茲爾再次遭受這樣的痛苦折磨,但這兩件事是不同的。真正的成功需要犧牲。雷奧的確選擇了要打開那塊餅乾。波西和安娜貝絲的確掉進了塔塔勒斯。這些不會只是一個巧合。

  尼克·德·安吉洛拖著腳走了過來,身體支撐在他的冥鐵劍上。“雷奧,他們沒有死。如果他們真死了,我能感覺到的。”

  “你怎麼就能確定呢?”雷奧問道,“如果那個大坑真的通向……你知道的……你怎麼能在這麼遙遠的距離就感覺到他倆呢?”

  尼克和黑茲爾交換了一下目光,或許是在比對著他們那自帶的哈迪斯/普路托死亡雷達。雷奧打了個哆嗦。對他來說,黑茲爾從來都不像是冥界的孩子,但尼克·德·安吉洛——這傢伙可真是讓人毛骨悚然。

  “我們不能百分之百確定。”黑茲爾承認,“但我認為尼克說得對。波西和安娜貝絲還活著……至少,目前還活著。”

  伊阿宋用拳頭砸著圍欄:“我應該注意到的。我能夠飛下去救他們的。”

  “我也是。”弗蘭克嗚咽著說。這個大塊頭看上去就要淚奔了。

  小笛把手放到伊阿宋的背上。“這不是你的錯,也不是你的。你們兩個當時都在盡力拯救雕像。”

  “她說得對,”尼克說,“即使那個深坑沒有被掩埋住,你們也沒法直接飛進去,你們也會被扯下去的。我是唯一一個真正進入過塔塔勒斯的人。那地方的力量有多強大,根本無法用語言描述。只要你一接近,它就會把你吸進去。連我都不能倖免。”

  弗蘭克抽了抽鼻子:“那麼波西和安娜貝絲一點機會都沒有了?”

  尼克轉動著手指上那枚骷髏銀指環。“波西是我所見過的最強大的混血半神。沒有冒犯你們其他人的意思,但事實如此。如果說有什麼人可以倖存的話,那就是他了,尤其是當安娜貝絲在他身邊的時候。他們會在塔塔勒斯找到出路的。”

  伊阿宋轉過身:“你是說,找到通往死亡之門的路。但你曾告訴過我們,那裡被蓋婭最強大的軍隊層層把守。只有兩個混血半神怎麼可能?”

  “我也不知道。”尼克承認道,“但波西讓我指引你們到伊庇魯斯去,尋找凡人那一端的大門入口。他計畫著要在那裡與我們會合。如果我們能在哈迪斯之屋倖存,並在蓋婭的軍隊之中殺出一條血路的話,那我們也許可以和波西以及安娜貝絲一起,從兩端同時封印住死亡之門。”

  “然後將波西和安娜貝絲安全地救回來?”雷奧問道。

  “或許吧。”

  雷奧並不喜歡尼克的語氣,仿佛他並沒有把全部的疑慮都分享出來。而且,雷奧很瞭解關於鎖和大門的相關情況。如果死亡之門需要從兩端同時被封印,除非有什麼人被困在冥界出不來,不然他們要如何才能做到呢?

  尼克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我也不知道他們該如何做到這些,但波西和安娜貝絲一定會找到出路的。他們會一路踏平塔塔勒斯,然後找到死亡之門。當他們做到這些的時候,我們必須也做好準備。”

  “這並不容易。”黑茲爾說,“蓋婭會把一切她能找來的力量都扔過來阻止我們,不讓我們到達伊庇魯斯的。”

  “這根本不算新鮮事了。”伊阿宋歎了口氣。

  小笛點點頭:“我們沒有選擇。我們必須要先封印住死亡之門,才能在蓋婭崛起之前阻止那些巨人。否則她的大軍將永生不死。而且我們必須趕快。羅馬人已經來到了紐約,他們很快將會朝著混血營進軍。”

  “我們最多還有一個月的時間。”伊阿宋補充道,“厄菲阿爾特斯說蓋婭正好會在一個月之後蘇醒過來。”

  雷奧挺直身體。“我們能做到的。”

  每個人都盯著他看。

  “阿基米德的球體能夠給戰船升級。”他說,內心希望自己的判斷正確,“我會好好研究我們得到的這些古代卷軸。那上面有各種各樣我可以製造出來的新式武器。我們將帶著一整座全新的高殺傷力軍械庫給蓋婭的軍隊一個迎頭痛擊。”

  在戰船的船首處,範斯塔嘎吱嘎吱開合著下頜,挑釁地噴出火焰。

  伊阿宋綻放出一個微笑。他拍了拍雷奧的肩膀。

  “聽起來像是個計畫,海軍司令大人。您想要設定航線嗎?”

  他們居然取笑他,叫他海軍司令,不過這一次雷奧接收了這個頭銜。這兒是他的船。他已經努力了這麼久,誰也沒法阻止他。

  他們會找到哈迪斯之屋。他們會來到死亡之門。而且,諸神在上,如果雷奧必須要設計出一套超長超長的打撈機械臂,長度足夠把波西和安娜貝絲從塔塔勒斯裡撈出來,那麼他就會這樣做。

  涅墨西斯想要他向蓋婭復仇,發洩怒火?雷奧很願意服從。他這就去讓蓋婭後悔她這輩子遇上了雷奧·伐耳迪茲。

  “好的。”他朝著羅馬的城市風景看了最後一眼,轉過身去面對血紅色的日落,“範斯塔,升起船帆。有朋友們等著我們去救援呢。”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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