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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血營英雄:海神之子 The Son of Neptune By 雷克·萊爾頓 Richard Riordan

第一章 推銷酥脆乳酪小香腸的蛇髮女妖

  蛇髮女妖們又開始對波西煩個不停了。

  三天前,他在納帕穀的批發市場把一箱子保齡球砸到她們身上時,她們應該就已經死掉了。兩天前,他在馬丁內茲用一輛警車碾過她們時,她們也應該已經死掉了。今天早晨,他在蒂爾登公園砍掉她們的腦袋時,她們絕對應該已經死掉了啊。

  無論波西多少次殺掉她們,多少次看著她們碎裂成粉末,她們還是會像一團巨大而邪惡的塵土,重新聚攏成形。看來他是沒辦法從她們周圍逃開了。

  波西跑到小山頂上,調整著呼吸。從他上一次殺掉她們到現在,已經過了多久?大概也就兩個小時。目前看來,她們停留在死亡狀態的時間可不會比這個更久。

  過去這幾天裡,他幾乎沒有合過眼,所有能找到的食物都被他吃了下去——自動售貨機裡的妙妙熊軟糖,走了味兒的百吉餅,他甚至把一張撲克牌J夾在裂成幾塊的玉米煎餅裡嚼著咽了下去,這真是他個人的最低潮。他的衣服破爛不堪,上面都是灼燒的痕跡,還濺滿了怪物噴出來的黏液。

  他能倖存到現在的唯一原因,看來大概是這兩隻蛇髮女妖——她們自稱為戈爾工——也同樣沒法把他殺死。她們的爪子根本沒法傷到他的皮膚。當她們想咬他的時候,口中的尖牙也會斷掉。但波西實在沒力氣繼續這麼折騰下去,很快他就會因精疲力竭而無比衰弱,到那時候,就算他再怎麼不容易死掉,那些戈爾工也絕對會想出法子來搞定他的。

  還能逃去哪裡呢?

  他環顧四周。如果現在的情況不是那麼糟糕的話,他或許還會享受這裡的景致。在他的左側,金色的群山連綿延伸至內陸地區,湖泊與樹林點綴其上,還散落著幾群牛羊。在右側,波克雷和奧克蘭的平原坐落在西面——城市社區如棋盤般縱橫交錯著排列其上,那裡的數百萬居民大概都不想被兩隻怪物和一位髒兮兮的混血半神打擾到早晨的清夢。

  西側遠端,三藩市海灣在一片銀色薄霧的包裹下閃爍著微光。再遠處,一團迷霧如圍牆般吞沒了三藩市的大部分地區,只有那些摩天大樓的頂端和金門大橋的塔尖仍然露在外面。

  波西的心中沉下一股莫名的傷感。不知為何,他覺得自己之前曾經來到過三藩市。這個城市與安娜貝絲有著某種聯繫——而安娜貝絲是他回憶過去時唯一能記起來的人。然而,他卻沮喪地發現,腦海裡有關她的記憶全都模糊不清。那匹狼曾許下過承諾,說他能夠與她再相見,也能重新恢復記憶——只要他能成功地完成這段旅程。

  他是不是應該嘗試去橫穿海灣?

  這個想法很是吸引人。他能夠感覺到地平線那端海洋的力量。水流總是能令他恢復活力,咸水的效果尤其好。他是兩天前在卡圭尼茲海峽扼死一條海怪時發現這一點的。如果他能夠到達海灣,或許就能進行最後的抵抗。說不定他還能淹死那些戈爾工。但海濱離這裡至少有兩公里遠,他必須穿過整個城市才能抵達那裡。

  他之所以猶豫還有另外一層原因。母狼魯帕曾教導他如何讓感官變得更加敏銳——相信本能,正是這本能引導著他南下。他身體裡的歸航雷達現在正跟瘋了一樣響個不停。旅程的終點已經接近——幾乎就在他的腳下。但怎麼會是這種地方呢?這個山頂上什麼也沒有。

  風向改變了。波西聞到了爬行動物散發出的酸臭味。在這個斜坡下,一百碼開外的地方,有什麼東西正穿過樹林,踩踏著樹葉,撞斷了樹枝,傳來一片沙沙的響聲,還有噝噝的叫聲。

  是戈爾工。

  波西第一百萬次希望她們的鼻子沒有那麼靈敏。她們總是說能聞見他,因為他是個半神——某個古老的羅馬神祇的混血兒子。波西嘗試過在泥裡打滾,在小溪里弄濕自己,甚至把空氣清新劑噴在口袋裡好讓自己聞起來像一輛新車。但很顯然,半神散發出的臭氣很難被掩蓋。

  他開始往山頂的西側攀登。但那邊太過陡峭,幾乎沒法爬下去。峭壁豎直向下,有八十英尺高,正好與山腰上一幢綜合性公寓建築的房頂垂直。再下面五十英尺的地方,一條公路從山腳下顯露出來,盤繞著通往波克雷。

  太贊了。想要下山也沒有別的出路了。他成功地把自己逼入了絕境。

  波西凝視著從西面駛向三藩市的車流,真心希望自己也是其中的一員。隨後他意識到公路一定會抄近路橫穿山脈之間。在他腳下的某處,一定有一條隧道。

  身體內部的雷達瘋狂地蹦個不停。他的確找對了地方,只不過位置有點太高了。他必須去調查一下那條隧道。這就需要找到途徑,能下去到公路那邊,而且要快。

  波西卸下背包。他在納帕穀的批發市場裡成功奪取了許多裝備補給:可擕式GPS、管道膠帶、打火機、強力膠、水壺、露營卷、一個舒適的熊貓抱枕(和電視廣告裡的一模一樣),還有一把瑞士軍刀——這幾乎包括了一位現代混血半神所需要的全部工具。但卻唯獨沒有能當做降落傘或者雪橇來使用的東西。

  這只給他留下了兩個選擇:直接跳下八十英尺的高空摔死,或者站在這裡抗爭到底。這兩個選項聽起來都相當的要命。

  他小聲咒駡著,從口袋裡掏出筆。

  這支筆看上去並沒有多麼名貴,只是普通的廉價圓珠筆,但只要波西一拔掉筆帽,它就變成了一柄閃閃發光的青銅劍。劍刃有著完美的平衡感,真皮的握柄也極適合他的手形,就像專門為他定做的一樣。不知為何,波西能看懂蝕刻在寶劍護柄上的那個古希臘單詞:Anaklusmos——激流劍。

  在狼殿的第一晚,他就是帶著這柄劍醒過來的——大概是在兩個月前?或者更久?他記不清了。他發現自己身處樹林中央一個被燒毀的莊園庭院之中,穿著短褲和一件橙色的T恤,戴著一串皮繩做的項鍊,上面穿著幾顆奇怪的陶土珠子。激流劍就握在他的手中,但自己是如何到那裡的,波西完全沒有概念,甚至對於他自己是誰,都只有著最模糊的記憶。他雙腳赤裸,身上冷得要命,腦子裡一團困惑。就在這時候,那些狼出現了……

  一個熟悉的聲音緊挨著他身邊傳來,把他從回憶拽回了現實:“你在這兒!”

  波西趕緊轉身躲開那只戈爾工,差點沒從山上跌下去。

  這是總在微笑的那只,名叫比艾諾。

  好吧,她的名字其實不叫比艾諾。根據波西對自己的判斷,他應該是個閱讀障礙患者,因為每當他想讀什麼文字的時候,那些字母總是扭曲盤繞著。他第一次見到這只戈爾工時,她正偽裝成一位批發市場的接待員,身上別著個綠色的大徽章,上面寫著“歡迎光臨!我叫斯忒諾”。他當時覺得這三個字應該讀作比艾諾。

  她穿著一套印花裙裝,那件綠色的批發市場雇員背心仍然套在外面。如果你光看她的上半身,會以為她是誰家又矮又胖的老祖母,等你再往下看時,才能發現她長著公雞一樣的腳爪。或者往頭上看,你就能看到青銅色的野豬獠牙從她的兩個嘴角齜出來。她的眼睛閃著紅光,頭髮是亂糟糟的一團,由許多條亮綠色的小蛇盤繞而成。

  最可怕的地方在於,她仍然端著市場裡免費試吃樣品的大銀盤,上面盛著酥脆乳酪小香腸。波西每殺死她一次,那盤子上都會多出幾道凹痕,但那些試吃的食品小樣看上去仍然狀態完好。斯忒諾帶著這些小香腸橫穿了整個加利福尼亞州,就是為了在她殺掉波西之前能為他提供試吃服務。波西不知道她為什麼堅持要這麼做,但如果他能弄到一套盔甲的話,他絕對會用酥脆乳酪小香腸當做盔甲的原材料。它們絕對是堅不可摧的。

  “嘗一個吧?”斯忒諾建議道。

  波西揮著劍擋開她:“你的姐妹在哪裡?”

  “噢,把劍放下吧,”斯忒諾責怪地說,“事到如今你應該知道,即使是仙銅也沒法長久地殺死我們了。嘗嘗酥脆乳酪小香腸吧!這周特價,而且我討厭在你餓著肚子的時候就殺掉你。”

  “斯忒諾!”第二隻戈爾工迅速出現在波西的右側,他都沒時間做出反應。幸好這第二隻戈爾工只是忙著對她的姐妹怒目而視,根本沒太注意他。“我跟你說了,要偷偷接近,直接殺了他!”

  斯忒諾臉上的微笑動搖了。“但是,歐律阿勒……”她叫出的這個名字韻腳聽起來很像在叫穆裡瑞爾,“我就不能先讓他試吃個小樣嗎?”

  “不能!你這個弱智!”歐律阿勒轉身面向波西,露出嘴裡的尖牙。

  除了頭髮上的毒蛇不是亮綠色的,而是珊瑚色的以外,她看上去和她的姐妹一模一樣。身上也穿著印花的裙裝,套著批發市場雇員的背心,獠牙上還貼著“五折大減價”的宣傳貼紙。她的名字也印在胸前的徽章上,“你好!我的名字是‘半神渣滓受死吧’!”

  “你讓我們追得好辛苦,波西·傑克遜。”歐律阿勒說,“現在你終於難逃一死,我們也能報仇雪恨了!”

  “酥脆乳酪小香腸,只要兩塊九毛九。”斯忒諾建設性地加了一句,“批發市場第三通道食品部。”

  歐律阿勒咆哮起來:“斯忒諾,批發市場只是一個偽裝身份的幌子!你這也太入戲了!現在,放下那個荒唐透頂的大托盤,幫我殺了這個半神。你忘記了?他就是那個把美杜莎蒸發掉的傢伙!”

  波西又往後退了一步。還有六英寸的空間,再後退他就會直接跌入稀薄的空氣中了。“女士們,你們看,我們來商量下目前的情況。我甚至不記得自己殺死過美杜莎。我什麼都不記得了!我們可以暫時休戰,討論一下你們的每週特價嗎?”

  斯忒諾撅著嘴瞥了她的姐妹一眼,在長著一對巨大的青銅獠牙的情況下,這可是高難度的表情。“咱們能這樣嗎?”

  “不行!”歐律阿勒瞪著紅眼睛,仿佛要用目光在波西的身上穿出個洞來,“我才不在乎你記得什麼呢,海神之子。我能從你身上聞到美杜莎血液的味道。氣味相當微弱,是的,大概是幾年前的,但你絕對是最後一個打敗她的人。她現在仍然沒法從塔塔勒斯(即地獄)歸來。這都是你的錯!”

  波西其實沒完全聽明白。“死掉然後再從塔塔勒斯回來”這個概念讓他感到頭疼。當然了,更不用說什麼圓珠筆能變成寶劍,怪物們能用幻影迷霧來掩飾自己的身份,還有波西是某個身上覆蓋滿貝殼和藤壺的五千年前的神靈的兒子。然而,他真的相信這些。即使他的記憶被抹去,他也清楚地知道,自己就是個混血半神,就如同清楚地知道自己名叫波西·傑克遜。從他與母狼魯帕的第一次談話中,他就接受了這個瘋狂到亂七八糟的諸神與魔獸共存的世界,這才是他的現實。這真讓人沮喪。

  “我們能不能就算平局好了?”他說,“我殺不死你們,你們也殺不掉我。你們要真是美杜莎的姐妹,既然美杜莎能把人變成石頭,那為什麼我到現在還沒有被石化?”

  “英雄們,”歐律阿勒厭惡地說,“他們總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就像咱們的母親一樣!‘為什麼你就不能把人類變成石頭?你姐姐就能把人變成石頭。’好吧,我很抱歉讓你失望了,小子!那是美杜莎自己才有的詛咒。她是我們家族裡最可怖的一隻。她天生就有好運氣!”

  斯忒諾看上去很受傷:“母親說過我才是最可怖的呢。”

  “安靜!”歐律阿勒厲聲說道,“至於你,波西·傑克遜,你的確身負希臘半神阿喀琉斯的印記。這讓我們殺起你來比較困難。不過別擔心,我們終究會找到法子的。”

  “什麼的印記?”

  “阿喀琉斯,”斯忒諾開心地說,“噢,他帥極了!他在童年時期曾被浸到斯提克斯冥河裡,你懂的,所以他刀槍不入,只有腳踝上那一小塊有破綻。你也是這樣,親愛的。肯定有人也把你丟進過冥河裡,讓你的皮膚堅如鋼鐵。不過別擔心,像你這樣的英雄總是會有弱點的。我們只要把它找出來,就能殺掉你了。這不是一件很美妙的事兒嗎?嘗一塊酥脆乳酪小香腸吧!”

  波西努力回想。他完全記不起自己什麼時候在冥河水裡泡過。他甚至沒法回想起任何事情。他的皮膚摸上去可不像鋼鐵,戈爾工的說法解釋了他為何能堅持與她們抗爭到現在。

  或者他還不如直接摔下山頭……那樣的話,他能活下來嗎?他並不想冒險去試,除非有什麼東西能減緩下落的過程,要麼是輛雪橇,要麼……

  他看到了斯忒諾手裡放著試吃樣品的大銀盤。

  嗯……

  “在重新考慮?”斯忒諾問道,“很明智啊,親愛的。我在這些小香腸上面加了些戈爾工之血,這樣你就能死得無痛而且迅速了。”

  波西的喉嚨一緊:“你把自己的血加到這些酥脆乳酪小香腸上了?”

  “就加了一點點,”斯忒諾微笑著說,“在我胳膊上割個小口就行,不過還是很感激你的關心。從我們身體右側流出的血液可以治癒任何人,你懂的,但從左側流出的血就是致命的了……”

  “你個傻瓜!”歐律阿勒尖聲大叫,“你不應該告訴他這些的!如果你告訴他小香腸上有毒,他就不會再吃了!”

  斯忒諾看上去目瞪口呆:“他不會吃?但我已經說了這會是無痛且迅速的。”

  “別管這些了!”歐律阿勒的指甲變成了利爪,“我們要用更無情的方式殺了他——一直抽打他直到找出弱點在哪兒。只要我們打敗了波西·傑克遜,我們就比美杜莎還要出名了!我們的贊助人肯定也會對我們大加獎賞的!”

  波西緊握手中的寶劍。他必須斟酌時間,完美出擊——只需幾秒鐘的混亂,然後用左手抓過那個大銀盤……

  讓她們一直說下去,他心想。

  “在你們把我砍成碎片之前,”他說,“告訴我剛才提到的贊助人是誰?”

  歐律阿勒冷笑出聲:“當然是大地女神——蓋婭了!將我們從遺忘中帶回來的神靈!你活不到能見她的時候了。不過你下面的那些朋友們很快就得面對她的怒火了。現在,她的軍隊正在向南行進。在福爾圖娜(羅馬神話中的命運女神——譯者注)之宴開始之時,她便會醒來,半神們都會被殺掉,就像……就像……”

  “就像批發市場在大減價一樣!”斯忒諾幫腔道。

  “喂!”歐律阿勒不滿地朝她的姐妹怒吼。波西抓住了這個機會。他抓過斯忒諾手中的大盤子,倒掉那些有毒的酥脆乳酪小香腸,揮起激流劍朝歐律阿勒的腰上砍去,把她劈成兩段。

  他舉起大銀盤,斯忒諾發覺自己正面對著她那油膩膩的影子。

  “美杜莎!”她尖叫道。

  她的姐妹歐律阿勒化為塵土,但馬上就開始重新聚攏成形,就像沒完全融化掉的雪人。

  “斯忒諾,你個白癡!”她那半成形的臉從塵土堆中湧現,咕咕作響,“那只是你自己的影子!快抓住他!”

  波西把金屬托盤猛地砸到斯忒諾的腦袋頂上,她一下子暈了過去。

  他把盤子墊到屁股下面,對自己也不知應該是哪位的羅馬神無聲地祈禱,希望有神靈能掌管著雪橇技巧,隨後他從山頂的一側跳了下去。

第二章 嬉皮士女神的考驗

  坐在小吃托盤上以每小時五十公里的速度垂直跌下山這種事情,就算你在半路上意識到這主意糟透了,也早已為時過晚。

  波西勉強閃避開一棵樹,與一塊大石頭擦肩而過,從空中朝公路飛去時又來了個直體旋轉三百六十度。這個愚蠢的小吃托盤上可沒有動力轉向裝置。

  他聽到戈爾工兩姐妹的大笑聲,回頭瞥見歐律阿勒那珊瑚色的蛇髮在山頂上閃過,但他沒時間去擔憂這個。公寓大樓的屋頂在他下方若隱若現,就像一艘戰艦的船頭一樣。撞擊時間開始倒數,十,九,八……

  他極力向側面一旋,以免在衝擊力的作用下摔斷腿。小吃托盤從房頂上飛掠而過,沖到空氣之中。盤子飛向一邊,波西自己則沖向另一邊。

  正當他朝公路下墜的時候,一個恐怖的情景忽然閃過他的腦海:他的身體撞到一輛SUV的前擋風玻璃上,某個憤怒的駕車人想用雨刷子把他掃下去。從天上掉下來的十六歲的倒楣孩子別擋路!我快遲到了!

  一陣狂風奇跡般地把他吹到一邊,力道只夠讓他避開公路滾進灌木叢裡。這可不算什麼軟著陸,不過也總比直接摔在柏油路上要好。

  波西呻吟著。他真想躺在那裡就這麼暈過去,但他不得不繼續前進。

  他掙扎著站了起來。雙手擦破了皮,但身上好像沒有骨折。他仍然背著自己的雙肩包。寶劍在他坐著托盤滑下來時弄丟了,不過波西知道那把劍最終會自動變成圓珠筆的樣子,再回到他的口袋裡。這也算是寶劍上附帶著的魔法的一部分。

  他向山上望去。由於那些色彩鮮豔的蛇髮和亮綠色的批發市場背心,戈爾工的身形很難不被發現。她們一步一步小心地走下斜坡,速度雖然比波西要慢,但穩健得多。那兩隻雞爪子一樣的腳爪應該很適合攀爬。在她們追上他之前,估計也就還剩下五分鐘左右的時間了。

  在波西身邊,一面鐵絲網建成的圍牆把附近街區那些彎曲的街道、舒適的房子、高高的桉樹從這邊的公路旁分隔開。圍牆或許是為了不讓人們跑到公路上做傻事,比如坐在托盤上滑到快車道上什麼的,但鐵絲網上全是大洞,波西輕易就能鑽過去走到街區裡。或許他能在那兒找到一輛汽車,向西駛向大海。他並不喜歡偷汽車,但在過去的幾周裡,在生死攸關的情況下,他還是“借”了幾輛,甚至包括一輛員警巡邏車。而且他是真打算用過了就還回去的,但那幾輛車的耐久度似乎都不怎麼樣。

  他看向東方。就像之前設想的那樣,公路大概有一百碼的上坡,直穿入峭壁的底端。有兩條隧道入口,對應著兩個方向的交通,就像一個巨大的頭骨上兩隻空洞的眼窩直直瞪著他,而頭骨的鼻子處是從山腰突出來的一段水泥牆,牆上有扇金屬門,如同地下掩體的入口。

  那可能是一條維修用的隧道,也只有凡人可能會這麼認為,如果他們真能注意到那扇門的話。但他們無法看穿幻影迷霧。波西知道那裡不只是一扇門這麼簡單。

  兩個身著盔甲的孩子守在入口兩側。他們身上的搭配相當奇怪:裝飾著羽毛的羅馬式頭盔、護胸甲、劍鞘、藍色牛仔褲、紫色T恤,還有白色的運動鞋。左邊那位矮壯的孩子背上還背著長弓和箭袋。這兩個孩子手中都握著長木杖,上面鑲著鐵槍頭,看上去像老式的漁叉。

  波西內部的雷達已經像瘋了一樣砰砰作響。經過這麼多天恐怖的日子,他終於到達了目標。直覺告訴他,只要他能走進那扇門,那麼從狼群令他南下後,這可能會是他第一次獲得安全。

  可為什麼他會感到如此憂慮呢?

  在山上的遠處,戈爾工已經攀爬到了公寓大樓的房頂上。只剩下三分鐘,甚至更少。

  他內心有一部分很想要跑向山腰上的那扇門。他得先跨越公路的中線,隨後是一段衝刺。他應該能在戈爾工趕來之前跑完這段。

  另一部分內心則很想向西沖到大海裡。在那裡他最最安全,他的力量也最為強大。那兩位守在門前的羅馬衛兵讓他感到很不舒服。腦海裡仿佛有什麼人在說:那裡不是我的領地,那裡很危險。

  “當然,你是對的。”他身邊有個聲音說道。

  波西嚇得跳了起來。最開始他以為是比艾諾再一次溜到他身邊了,但那個坐在灌木叢上的老婦人看上去比戈爾工還要醜惡。她就像一位四十年前就被人丟到路邊的嬉皮士,從那以後一直開始拾荒撿垃圾一樣。她穿著一件由紮染過的布料、撕破了的棉被,還有塑膠食品袋混在一起做的裙子。頭頂上的灰褐色頭髮用頭巾紮到了背後,頭髮蜷曲到一起,就像麥根沙士飲料裡的泡沫。她的臉上滿是疣子和痣。當她笑起來的時候,正好露出嘴裡僅剩的三顆牙。

  “那裡不是維修隧道,”她的語調仿佛吐露真情,“那是營地的入口。”

  波西的後脊傳來一陣震顫。營地。是的,他就來自那裡。一個營地。或許那就是他的家。或許安娜貝絲就在附近。

  但還是有什麼地方不對勁。

  戈爾工們仍然在公寓大樓的房頂上。斯忒諾指著波西的方向高興地尖叫起來。

  嬉皮士老婦人挑了挑眉毛:“沒時間了,孩子。你必須做出自己的選擇。”

  “你是誰?”波西問道,他不確定自己是否願意知道答案。他最不想見到的就是一位看上去無害的凡人又一次變成怪物。

  “噢,你可以叫我朱恩。”老婦人眨眨眼睛,仿佛自己說出了什麼絕妙的俏皮話,“現在的確是六月,不是嗎?他們用某個月份的名字來給我取名!”(六月的英文是June,與女名朱恩相同,而這個月份的名字則來源於羅馬女神朱諾——譯者注)

  “好吧……你看,我得走了。兩隻戈爾工就要追來了。我可不想讓她們傷害到你。”

  朱恩雙手抱胸說:“多貼心啊!但這也是你選擇的一部分!”

  “我的選擇……”波西緊張地向山上瞥了一眼。戈爾工們已經脫掉了身上的綠背心,後背長出了翅膀,是那種短小的蝙蝠翅,像黃銅一樣閃閃發光。

  她們什麼時候開始長翅膀了?可能只是裝飾性的吧。可能翅膀太短小了,沒法把戈爾工帶到空中。然而這兩姐妹俯衝下公寓大樓,飛騰著朝他沖過來。

  非常好。簡直太好了。

  “是的,選擇。”朱恩不緊不慢地說,“你可以留我在這裡任憑戈爾工處置,自己去海邊。我能保證,你在那裡很安全。戈爾工們會很願意放走你轉而來攻擊我的。在海裡,任何怪物都沒法煩擾到你。你可以開始一段新生活,安享晚年,逃避你未來的無數痛苦和不幸。”

  波西很清楚他肯定不會喜歡剩下的那個選項:“或者呢?”

  “或者你可以幫我這個老太太做件好事,”她說,“背著我走到營地去。”

  “背著你?”波西真希望她這是在開玩笑。然而朱恩掀起了她的裙子,把腫脹發紫的雙腳露出來給他看。

  “我自己沒法走到那邊去。”她說,“背我到營地去——穿過公路,走過隧道,橫渡河流。”

  波西不明白她所說的河流是什麼意思,但聽起來這件事不是那麼簡單。朱恩看上去相當沉呢。

  戈爾工離他們只有五十碼遠的距離了,她們悠閒地滑翔著,仿佛知道這場狩獵已經接近終點。

  波西看向老婦人:“我為什麼要背著你去那個營地?”

  “因為這是做好事!”她說,“而且如果你不這麼做,諸神就會消亡,我們所知的世界也會毀滅,你過去生活中的一切都會被摧毀。當然了,你完全不記得過去,所以我估計這不是什麼大事。你在海底會絕對安全……”

  波西吞了吞口水。戈爾工們尖聲狂笑,翱翔著殺了過來。

  “如果我到了營地,”他說,“我的記憶能恢復嗎?”

  “最終會的。”朱恩說,“但要提醒你的是,你將犧牲許多!你會失去阿喀琉斯的印記。你會感到疼痛與苦難,會失去你所知的一切。但你也會得到機會去拯救從前的夥伴和家人,重新獲得過去的生活。”

  戈爾工們在頭頂盤旋。她們大概正在觀察這位老婦人,想要在發起攻擊前弄明白這位新加入的角色到底是誰。

  “門邊的那些衛兵呢?”波西問道。

  朱恩笑了笑:“噢,親愛的,他們會讓你進去的。你可以信任那兩個人。你覺得怎麼樣?你會幫助一個手無寸鐵的老太太嗎?”

  對於朱恩是否手無寸鐵這一點,波西很是懷疑。最糟糕的情況,這是一個陷阱。而最好的情況,這是某種測試。

  波西討厭各種測試。自從他失憶以後,他的整個生活就像一道大型填空題。他是________,來自________。他想要去做________,然而如果那些怪物們抓住了他,他就會被________。

  隨後他想到了安娜貝絲,他過去的生活中唯一能確定的部分。他必須找到她。

  “我會背你過去的。”他彎腰背起老婦人。

  她比他想像中的要輕。波西努力去忽略掉她呼出來的臭氣,以及抓住他脖子不放的幹硬的雙手。他成功地橫穿了第一條車道。有個司機按起喇叭,還有人朝他們大喊,但風太大聽不清那人喊了什麼。絕大多數人只是憤怒地轉彎,就好像他們經常能在波克雷見到衣著破爛的未成年人背著一個嬉皮士老婦人橫穿高速公路似的。

  一片陰影籠罩在他頭上。斯忒諾歡欣地向下喊著:“多聰明的孩子!找了個女神背在身上!”

  女神?

  朱恩開心地咯咯笑著,在一輛車差點撞死他們時咕噥著說了聲“哎呀”。

  在他的左上方,歐律阿勒怒吼著:“抓住他們!兩份獎賞總比一份好!”

  波西奔跑著穿過剩下那幾條車道,莫名其妙地就活著成功地抵達了馬路線的邊緣。他看到戈爾工猛撲下來,公路上的汽車迂回躲避著沖過來的怪物。他不禁想知道這些凡人隔著幻影迷霧會看到什麼,巨大的鵜鶘?偏離了航向的滑翔機?母狼魯帕曾跟他說過,凡人的思想能相信任何事情,唯獨不包括真相。

  波西跑向山腰上的那道門。每邁一步,朱恩就重上一分。波西的心怦怦地跳著,肋骨隱隱作痛。

  其中一名衛兵喊了起來。帶著弓箭的那個傢伙揚弓搭箭。波西大喊:“等一下!”

  但那個男孩瞄準的不是他。箭矢從波西的頭上飛過,一隻戈爾工痛苦地哀號起來。另一名衛兵舉起長矛擺好姿勢,瘋狂地用手勢示意波西趕快過去。

  離大門還有五十英尺。三十英尺。

  “抓到你了!”歐律阿勒尖聲叫著。波西轉過身去,看到一支箭猛地射在她的腦門上。歐律阿勒翻滾到快車道上。一輛卡車砰地撞了過去,帶得她向後滾了一百碼,但她卻只是從卡車前部翻過,拔掉腦門上的箭,重新躥到空中。

  波西跑到了門口。“謝謝,”他對衛兵說,“射得真准。”

  “可這樣殺不死她!”弓箭手自己表示異議。

  “歡迎來到我的世界。”波西嘟囔著說。

  “弗蘭克,”那個衛兵女孩說,“帶他們進去,快點!那些怪物是戈爾工。”

  “戈爾工?”弓箭手發出短促的叫喊聲。很難看到他蓋在頭盔之下的面孔,但他看上去身材結實,就像一名摔跤手,年紀大概十四或者十五歲左右。“大門能擋住她們嗎?”

  朱恩在波西的手臂間咯咯地笑了:“不,擋不住的。波西·傑克遜,向前進走過隧道,橫渡河流!”

  “波西·傑克遜?”這位衛兵女孩有著深色的皮膚,捲曲的長髮從頭盔的邊緣傾瀉下來。她看上去比弗蘭克的年紀還小——也許只有十三歲。她的劍鞘垂到腿上,幾乎碰到腳踝。儘管如此,她聽上去也像是掌管全域的那一位。“好吧,很顯然你是個半神。但誰是你的……”她瞥了一眼朱恩,“先甭管了。趕緊進來吧,我會擋住她們的。”

  “黑茲爾,”男孩說,“別發瘋。”

  “快走!”她命令道。

  弗蘭克用另一種語言咒駡著打開了大門——或許是拉丁語?“快來!”

  波西跟在後面,被老婦人的重量壓得步履蹣跚,她絕對比剛才更沉了。他不清楚那個叫黑茲爾的姑娘如何能獨自一人把戈爾工擋在門外,但他太過疲憊,沒法去爭論。

  隧道從堅硬的岩石中穿過,寬度和高度都和學校裡的走廊差不多。最開始的一段看上去就像典型的維修隧道,裡面滿是電纜、警示牌,牆上還有一堆保險絲盒,裝在鐵絲籠裡的燈泡懸掛在隧道頂上。隨著他們逐漸往山腰內部深入,腳下的水泥地換成了馬賽克瓷磚。照明設施也換成了蘆稈火把,這種火把燃起的時候可以不冒煙。在幾百碼的前方,波西看到了一片陽光。

  老婦人現在沉得像幾個沙袋堆在一起了。波西的胳膊因為太過用力而顫抖著。朱恩則正用拉丁文哼著一首歌,好像是首搖籃曲,這更讓波西沒法集中精神了。

  在他們身後,戈爾工的聲音在隧道中迴響。還有黑茲爾的叫喊聲。波西很想就這麼把朱恩扔下,跑回去幫忙。這時傳來一陣巨石落下的隆隆聲,整個隧道都被震得搖晃起來。隨後是一聲尖厲的叫喊,和波西在納帕穀用一箱子保齡球砸死戈爾工時她們的哀號聲一樣。他回頭望去,隧道的西端現在塵土飛揚。

  “我們不回去看看黑茲爾的情況嗎?”他問道。

  “她應該沒事——至少我希望如此。”弗蘭克說,“她是個地下活動的好手。繼續往前走!我們就快到那兒了。”

  “就快到哪兒了?”

  朱恩輕聲竊笑:“條條大路通那裡,孩子。你應該知道的。”

  “拘留所嗎?”波西問。

  “羅馬,孩子。”老婦人說道,“羅馬。”

  波西不知道自己聽沒聽清楚她的話。的確,他的記憶消失了。自從他在狼殿裡醒過來,他的大腦就總感覺不對勁。但他很確定羅馬絕對不在加利福尼亞州。

  他們繼續往前跑。隧道盡頭射來的光線越來越亮,最後他們終於沖到了陽光下。

  波西一下子愣在了那裡。從他腳下鋪展開去的是一片碗狀的山谷盆地,延綿至幾公里遠。盆地底部分佈著小山、金色的平原,還有一片片的樹林。一條清澈的小河發源自盆地中心的湖泊,沿著盆地周圍蜿蜒流過,形成字母G的形狀。

  那些槲樹和桉樹,那些金色的小山和碧藍的天空——加利福尼亞北方地區不可能出現這樣的地形。那座巨大的內陸山脈——叫什麼來著,迪艾堡山?——正挺立在遠方,正好在它應該出現的位置。

  波西感覺自己已踏入了一個神秘的世界。在山谷盆地的中央,被湖水環抱著的是一座小城鎮,滿是白色的大理石建築,房頂上鋪蓋著紅瓦。有些建築帶著穹頂和立柱式門廊,就像國家名勝古跡。剩下的則仿佛宮殿一般,有著金色的大門和寬敞的花園。他還能看到一片空地廣場,裝飾著獨立的廊柱、噴泉和雕像。一座五層高的羅馬競技場在陽光下閃爍著微光,旁邊是一座橢圓形的角鬥場,就像現在的賽馬場一樣。

  從湖邊向南面看去,另一座小山上點綴著更加令人印象深刻的建築物,波西猜測那邊都是神殿。在橫穿整個山谷的河流之上架著幾座石橋,北面則是一長串磚砌的拱槽,從山那邊延伸至城鎮裡。波西覺得這東西看上去就像一條高架列車軌道,隨後他意識到這應該是導水渠。

  整個山谷裡最奇特的部分是他正下方大概二百碼的地方,就在河水的另一側,那是某種軍事營地。占地面積大概有四分之一平方公里,四面都建起了土制的防禦城牆,頂端都佈置著尖刺。城牆之外是一條乾燥的壕溝,裡面也插著各種尖刺。木質的瞭望塔立在四角,各有哨兵守在上面,巨大的弩箭已經裝配完畢,架在那裡。紫色的旗幟從塔樓上懸下來。寬闊的出入口開在營地的遠端,通向城鎮。一扇窄門靠近河堤一側。軍事堡壘裡面充滿了活力:幾十個孩子在營房裡進進出出,忙著運輸武器,擦亮盔甲。波西能聽到從鍛造廠傳來的榔頭敲擊聲,還能聞到火邊烤肉的香味。

  這地方有些東西讓人感覺相當熟悉,卻又有點不大對勁。

  “朱庇特(羅馬神話中對希臘眾神之王宙斯的稱呼——譯者注)營地,”弗蘭克說,“咱們想安全就得先……”

  腳步聲在他們身後的隧道裡迴響。黑茲爾沖到陽光下。她滿身塵土和石粉,呼吸急促。頭上的頭盔已經掉了,捲曲的棕色長髮散落在肩膀上。她身前的盔甲上佈滿了戈爾工的爪子留下的抓痕。其中一隻還在她的身上貼上了“五折大減價”的貼紙標籤。

  “我拖住了她們,”她說,“但她們隨時都可能再回來。”

  弗蘭克咒駡著:“我們必須橫渡過河。”

  朱恩抓著波西脖子的手又緊了緊:“噢,對,拜託了。我的裙子可沒法沾水。”

  波西緘默不語。如果這婦人真是位女神的話,她肯定是個掌管又臭又沉又沒用的嬉皮士的神。但他既然已經做到現在這一步了,最好還是堅持把她背下去。

  這是做好事,她說過。而且如果你不這麼做,諸神會消亡,我們所知的世界也會毀滅,你過去生活中的一切都會被摧毀。

  如果這真是次測驗,他可承受不起不及格的成績。

  在跑向河流時他有好幾次腳步蹣跚。弗蘭克和黑茲爾扶著他站穩。

  他們來到了河岸邊,波西停下腳步歇口氣。河水湍急,但看上去不深。距離堡壘大門只有一“箭”之遙了。

  “黑茲爾,你過去。”弗蘭克用手同時扣住兩根箭,“護送波西過去,這樣那些哨兵就不會朝他射擊了。這次輪到我去拖住那些大壞蛋。”

  黑茲爾點點頭,涉入河水之中。

  波西想要跟上去,但不知為何他猶豫不前。通常來說他都很喜歡水,但這條河似乎……充滿了力量,而且還不見得友善。

  “這是小台伯河,”朱恩帶著同情的語氣說道,“它的水流帶有真正台伯河的力量,那是羅馬帝國之河。這是你打退堂鼓的最後一次機會了,孩子。阿喀琉斯的印記是希臘式的祝福。一旦你跨入羅馬的領土,你就不能保留它了。台伯河會洗刷掉這能力。”

  波西精疲力竭,沒法完全明白她在說什麼,不過他抓住了大致要點:“如果我過去,我就不再是刀槍不入的了?”

  朱恩微笑起來:“那樣一來會怎樣呢?是要安全,還是要充滿痛苦和可能性的未來呢?”

  在他身後,戈爾工尖聲嚎叫著從隧道沖了出來。弗蘭克挽起弓同時射出兩支箭矢。

  黑茲爾站著河水中央大喊:“波西,快過來!”

  瞭望塔上響起號角聲。衛兵大喊著,把弩箭轉向戈爾工。

  安娜貝絲,波西念著她的名字,緩緩踏入了河水之中。水流冰冷,比他估計的還要湍急,不過並沒有讓他感覺不舒服。新的力量澎湃地湧進他四肢百骸。他的感官興奮不已,如同剛被注射了咖啡因一樣。他來到了河流的另一端,把老婦人放到地上,這時營地大門打開了,幾十個身穿盔甲的孩子沖了出來。

  黑茲爾臉上掛著寬慰的微笑轉過身來,然而她往波西的肩後看去時,表情馬上變為恐懼。“弗蘭克!”

  戈爾工抓住弗蘭克的時候他正渡河到半路。她們從空中俯衝下來,一人抓住他一邊的胳膊。她們的爪子戳進他的皮膚裡,弗蘭克痛苦地大叫著。

  哨兵們大吼起來,但波西清楚他們沒法精確瞄準。他們最後肯定會失手殺了弗蘭克。另一群孩子拔出長劍準備沖入河中,但他們也趕不及。

  只有唯一的辦法了。

  波西猛地伸出雙手,感覺到一股強烈的牽引力充斥在身體裡,台伯河現在服從他的意志了。河水奔騰洶湧,弗蘭克的兩側各形成一個大旋渦。從河流裡爆發出兩股水柱,變成了手的形狀,與波西自己的動作一致。巨手抓住戈爾工,嚇得她們放下了弗蘭克。隨後那兩隻巨手像鉗子一樣把掙扎嚎叫著的怪物提了起來。

  波西聽到其他的孩子們尖叫著後退,但他仍然把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任務上。他握起拳頭做了個粉碎的姿勢,那兩隻巨手就把戈爾工按進了台伯河裡。怪物撞到河底,碎成粉末。戈爾工殘餘的煙霧閃閃發光,掙扎著想要重新聚攏成形,但河水如同攪拌機般將煙霧攪得分開。很快戈爾工的每一絲痕跡都被沖到了下游。旋渦退去,河流複歸平常。

  波西站在河岸邊,衣服和皮膚上都蒸騰著熱氣,仿佛台伯河水給他洗了一場酸浴一樣。他感覺自己如同赤身裸體,毫無遮蔽……脆弱易傷。

  弗蘭克搖搖晃晃,站在台伯河中間,看上去目瞪口呆但毫髮無傷。黑茲爾涉水過去扶他上岸。直到這時波西才意識到周圍其他孩子變得多麼安靜。

  每個人都死盯著他看,只有朱恩那個老婦人看上去不慌不忙。

  “好吧,這是段很美妙的旅行。”她說,“波西·傑克遜,謝謝你帶我來到朱庇特營地。”

  其中一個女孩的聲音貌似激動得有些哽住:“波西·傑克遜?”

  聽上去她仿佛認識他的名字。波西看向她,希望能見到一張熟悉的面龐。

  她明顯是個領導者。她在盔甲外面披著一條帝王紫色的披風,胸前裝飾著許多獎章。她的年齡應該和波西一樣大,黑色的長髮,深色的眼睛,目光敏銳。波西並不認識她,但她盯著他看的方式就好像她正在做噩夢。

  朱恩開心地笑了起來:“噢,是的,你們碰到一起肯定會樂趣多多的!”

  之後,就好像這一天還不夠詭異似的,這個老婦人開始長高,轉變著形態。她變成了一個閃爍著光芒的七英尺來高的女神,身著藍色長裙,肩上披著羊皮斗篷。她的面容莊重而嚴肅。手裡拿著一柄手杖,杖頭上是一朵蓮花。

  如果這能讓這些營員更加驚慌到不知所措的話,那麼的確如此了。身著紫色披風的女孩屈膝下跪。其他人在她的帶領下也照做了。其中一個孩子蹲下得太匆忙,差點被自己的劍紮到。

  黑茲爾第一個開口說話:“朱諾(羅馬神話中眾神之王朱庇特的妻子,在希臘神話中被稱為天后赫拉——譯者注)。”

  她和弗蘭克也跪在地上,只剩下波西自己站在那裡。他知道自己也應該跪下,但在背著老婦人走了這麼遠的路以後,他不願意再對她表示更多尊敬了。

  “朱諾,哈?”他說,“如果我通過了你的測試,我能取回我的記憶和生活了嗎?”

  女神微笑起來:“終究會的,波西·傑克遜,只要你能在這營地獲得成功。你今天做得很好,這是個良好的開始。或許對你來說,希望仍然存在。”

  她轉身對其他孩子們說:“羅馬人,我為你們帶來了尼普頓之子(即古羅馬海神之子,羅馬海神尼普頓在希臘神話中被稱為波塞冬——譯者注)。他已沉睡數月,但現在他已經醒來。他的命運掌握在你們的手中。福爾圖娜之宴即將到來,如果你們在戰鬥中心存希望,死神一定會被解放出來。不要令我失望!”

  朱諾放射出一陣強光,然後消失了。波西望向黑茲爾和弗蘭克,想求得一些解釋,但他們看上去和他同樣困惑。弗蘭克手裡握著什麼東西,波西之前並沒注意——那是兩個帶著軟木塞的小黏土瓶,弗蘭克兩手裡各一瓶,像是什麼藥水。波西不清楚這東西是哪裡來的,他看到弗蘭克把它們塞進口袋裡,還給了他一個有含義的眼神:我們一會兒再說這個。

  穿紫色披風的女孩邁步向前。她謹慎地打量著波西,波西有種揮之不去的感覺,覺得她很想用短劍給他來個透心涼。

  “那麼,”她冷冰冰地說,“尼普頓之子,帶著朱諾的祝福來到我們當中了。”

  “你看,”波西說,“我的記憶有點模糊。呃,實際上應該說它消失了。我認識你嗎?”

  女孩猶豫了一下:“我叫蕾娜,第十二軍團的執政官。而且……不,我不認識你。”

  最後那句話絕對是撒謊,波西能從她的眼睛裡看出來。但他也明白,如果他現在就在她手下這些士兵面前質疑她的話,她絕對不會高興的。

  “黑茲爾,”蕾娜說,“帶他進去。我要在指揮部裡詢問他。然後我們帶他去見屋大維。在決定怎麼處置他之前,我們必須請示占卜。”

  “你這是什麼意思,”波西問,“決定怎麼處置我?”

  蕾娜握緊了手裡的短劍,很明顯她並不習慣自己的命令被人質問:“任何人在被我們接納進營地之前,都會先被詢問,然後解讀神諭。朱諾說你的命運掌握在我們手裡。我們必須知道女神這是給我們帶來了一位新成員……”

  蕾娜仔細打量著波西,好像這一點很值得懷疑似的。

  “或者,”她的語氣表明更希望如此,“還是她給我們帶來了一位要手刃的敵人。”

第三章 營員一半是鬼魂

  波西並不害怕鬼魂。真是萬幸,因為這營地裡有一半是死人。

  閃爍著紫色微光的戰士們站在武器庫的門外,擦拭著透明的長劍。其他士兵則在營房前面閒逛。一個幽靈男孩在街上追逐著一條幽靈狗。馬廄那邊,有個大塊頭的小夥子身上冒出紅光,腦袋還是狼的頭,他正在看守一群……那些難道是獨角獸?

  那些營員對鬼魂們都不以為意,蕾娜在波西前方帶路,弗蘭克和黑茲爾在他兩側,當他們這一行人走過的時候,所有的鬼魂都停下手裡的事情盯著波西看。有些鬼魂看起來很生氣。那個小男孩的鬼魂尖聲叫著某個詞,好像是Greggus,轉而消失了。

  波西真希望自己也能消失掉。在獨自撐過這幾周以後,所有這些注視都讓人感到不舒服。他縮在黑茲爾和弗蘭克之間,努力想讓自己看上去不那麼引人注意。

  “我是出現幻覺了嗎?”他問道,“還是說那些是……”

  “鬼魂?”黑茲爾轉過身來。她的眼睛閃爍得嚇人一跳,就好像14K黃金一樣。“他們是拉列斯(古羅馬所信奉的家神——譯者注),家庭守護神。”

  “住宅守護神,”波西說,“是說那些……比真正的神靈們要小,但比公寓守護神要大的神嗎?”(英文的house指家庭,也指那種獨立一套的住宅,波西把意思理解錯了——譯者注)

  “他們是先祖之魂,”弗蘭克解釋道。他已經摘下了頭盔,露出一張娃娃臉,和他那軍人的髮型和結實的大塊頭很不相配。就如同一個還在牙牙學語的小孩服用了類固醇然後跑去參加海軍陸戰隊。

  “拉列斯就好像吉祥物一樣,”他繼續說,“他們絕大多數都是無害的,不過我從沒見過他們如此焦躁不安。”

  “他們都在盯著我看,”波西說,“那個小孩鬼魂叫我Greggus。我的名字又不叫葛列格。”

  “Graecus,”黑茲爾說,“只要你來到營地裡面,過一會兒就能開始理解拉丁語了。半神們在這方面有種天生的感知力。Graecus的意思是希臘人。”

  “這是不好的意思嗎?”波西問道。

  弗蘭克清了清嗓子:“也許不是吧。你的外表屬於希臘那種類型的,比如膚色和黑髮這些特徵。或許他們認為你其實是希臘人。你家裡人是那邊的嗎?”

  “不知道。就像我說的,我的記憶消失了。”

  “又或許……”弗蘭克猶豫了一下。

  “什麼?”波西問。

  “沒什麼,”弗蘭克說,“羅馬人和希臘人敵對很久了。有時候羅馬人會用graecus這個詞當做貶義來形容外人,或者說敵人。對這一點我倒是不擔心。”

  他的聲音聽起來可是非常擔心。

  他們在營地的中心停下腳步,兩條鋪好石子的路面交匯在一起形成一個T字。

  一個路牌指向通往大門的那條路,上面用拉丁語寫著“執政官大道”。另一條橫穿營地中央的路則被標記為“指揮部大道”。在這些路牌下面有手繪的標誌,比如距波克雷5公里,距新羅馬1公里,距舊羅馬7280公里,距地獄2310公里(箭頭是垂直向下指的),距里諾市208公里,還有一條寫著:必死無疑,你正在這裡!

  對於必死無疑這個名字來說,這地方看上去相當乾淨有序。新近粉刷過的建築物排列成整潔優雅的柵格狀,就像這個營地是由某位愛挑剔的數學老師設計的一樣。營房外面有著背陰的門廊,營員們有的躺在吊床上休息,有的玩著卡牌遊戲喝著蘇打水。每個宿舍門口都有一排不同的旗幟,上面繪著羅馬數字和各種動物——鷹,熊,狼,馬,還有個看上去很像倉鼠。

  沿著執政官大道,到處是成排的商店,售賣著食物、盔甲、武器、咖啡、角鬥士裝備,還有羅馬袍租賃業務。一個雙輪戰車的代理商門口貼了一幅大廣告:凱撒 XLS W/防鎖死刹車系統,不浪費你任何一枚迪納厄斯(迪納厄斯是古羅馬的金幣——譯者注)!

  在十字路口的一側矗立著的是最華麗的建築——一座兩層樓高的楔形白色大理石建築,正面是柱廊,很像舊時候的銀行。羅馬衛兵守在門前。門廳上方懸掛著一面巨大的紫色旗幟,刺繡著一頂桂冠,桂冠裡面是四個金色的字母:S.P.Q.R(S.P.Q.R是拉丁語Senatus Populusque Romanus的首字母縮寫詞,意思是“元老院與羅馬人民”。作為羅馬共和國與羅馬帝國的正式名稱,“元老院與羅馬人民”被裝飾在羅馬軍團的鷹旗上以及古羅馬很多公共場所之上——譯者注)。

  “這是你們的總部?”波西問。

  蕾娜轉頭看他,她的眼睛裡仍然帶著冷酷和敵意:“這裡叫做指揮部。”

  她掃視了一圈從河邊跟著他們過來,現在仍然好奇地圍著他們的營員:“每個人都回到自己的崗位上去。在晚間檢閱的時候我會給你們最新的說法。別忘了,晚餐以後我們還有軍事演習。”

  晚餐這個念頭讓波西的腹中隆隆作響。餐廳那邊飄來的烤肉香味讓他口水橫流。街角那家麵包店聞上去也相當美好,不過他很懷疑蕾娜是否會允許他過去那邊。

  人群不情願地散開了。一些人小聲評論著波西會面臨的境遇。

  “他死定了。”其中一個人說。

  “發現他的是那兩個。”另一個說。

  “是啊,”又一個人咕噥著,“讓他加入第五步兵隊吧。希臘人和怪胎們。”

  有幾個孩子笑出了聲,蕾娜朝他們怒目而視,他們趕快溜掉了。

  “黑茲爾,”蕾娜說,“和我們一起過來。我需要你對大門那邊當時發生的情況做一下報告。”

  “我也去嗎?”弗蘭克說,“波西救了我的命。我們得讓他……”

  蕾娜惡狠狠地瞪了弗蘭克一眼,他退了回去。

  “我要提醒你,弗蘭克·張,”她說,“你自己還在舉證期。這一周來你已經惹了夠多的麻煩了。”

  弗蘭克的耳朵變紅了。他擺弄著脖子上用繩子系起來的一塊小牌牌。波西之前沒有太注意到那個,它看上去像是用鉛做成的胸牌。

  “去武器庫,”蕾娜對他說,“檢查我們的詳細存貨。我需要你時會去叫你的。”

  “但是……”弗蘭克突然不發表異議了,“是的,蕾娜。”

  他匆匆離開了。

  蕾娜朝著總部的方向對黑茲爾和波西揮揮手:“現在,波西·傑克遜,讓我們看看是否能增進一下你的記憶吧。”

  指揮部的裡面比外面還要令人印象深刻。

  在天花板上閃著微光的是一幅馬賽克壁畫,內容是羅穆盧斯和瑞摩斯依偎在餵養他們長大的母狼身下,這個故事魯帕已經給波西講過成千上萬次了。(在羅馬神話中,羅穆盧斯和瑞摩斯是羅馬市的奠基人,他們是雙生子,由母狼養大——譯者注)地板由擦得發亮的大理石鋪成。牆壁上覆蓋著天鵝絨,這讓波西感覺自己進入了世界上最華貴的露營帳篷。靠著最裡面的牆壁陳列著一排旗幟和鑲有青銅徽章的木杆——波西猜測上面都是軍事符號。在正中央的是一個空的陳列架,似乎最主要的旗幟因為清潔或其他什麼原因被取下來了一樣。

  在屋子的角落裡有一口朝下的樓梯井,被一排金屬鐵條封鎖起來,就像監獄的牢房門。波西不禁在想那下面會有什麼——怪物?財寶?招惹到蕾娜的失憶半神?

  在屋子正中央,一張長形木桌上雜亂地堆放著卷軸、筆記本、平板電腦、匕首,還有一大碗聰明豆軟糖,這個看上去有點不大搭調。兩個實物大小的灰狗雕像放在桌子的兩側——一條銀的,一條金的。

  桌子後面有兩把高背椅,蕾娜走過去坐到其中一把上。波西真希望自己能坐在另外那一把上,但黑茲爾仍然站著不動。波西估計他自己也得這麼站著了。

  “那麼……”他開口說道。

  灰狗雕像齜出牙齒朝他咆哮著。

  波西僵在了那裡。通常情況下他很喜歡狗狗,但這兩隻正瞪著紅寶石做的眼睛怒視著他。它們的尖牙看上去如剃刀般尖利。

  “放輕鬆,夥計們。”蕾娜對灰狗雕像說。

  它們停止了咆哮,但仍然盯住波西不放,好像把他當成了一個狗糧袋一樣。

  “它們不會攻擊人的,”蕾娜說,“除非你想要偷東西,或者我命令它們攻擊。它們的名字是Argentum和Aurum。”

  “阿銀和阿金,”波西脫口而出。不假思索的,那兩個拉丁語的意義就能走進他的腦海,和黑茲爾之前說過的一樣。他差一點就問兩隻狗分別叫哪個名字了,隨後他意識到這可真是個傻問題。

  蕾娜把她的短劍放在桌子上。波西對她忽然又有一種之前就產生過的模糊的感覺。她的頭髮烏黑,如同火山岩一般閃著光澤,系成一根辮子垂在背上。她有著一名劍客的姿勢——在放鬆的同時還保持著警惕,仿佛時刻準備一躍而起開始行動。在她眼角生出的擔憂的皺紋讓她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要大上幾歲。

  “我們之前見過,”他說,“我不記得是什麼時候了。拜託了,如果你能告訴我一些事……”

  “先說重要的事,”蕾娜說,“我想聽聽你的故事。你還記得什麼?你是怎麼到這兒來的?而且,不要撒謊。我的狗狗們可不喜歡說謊的人。”

  阿銀和阿金咆哮著強調了這一點。

  波西講述了他的故事——他是如何在索諾馬樹林裡的宅邸廢墟中醒來。他描述了他與魯帕和它的族群一起度過的時光,學習它們的肢體語言和表情,學習如何生存和戰鬥。

  魯帕告訴了他有關半神、魔獸和神祇們的事情。它也解釋了自己是古羅馬的守護神之一。像波西這樣的半神仍然肩負著在當今時代繼續發揚羅馬傳統的責任——與魔獸戰鬥,服務于諸神,保護凡人,支撐整個帝國的記憶。它花了數周訓練他,直到他身強體壯,如同一匹狼一樣兇猛難當。當它對他的技藝感到滿意時,便派他南下,告訴他如果他能在這次旅程中倖存下來,他就能找到一個新家,重新獲得自己的記憶。

  蕾娜好像對這所有的一切都不感到驚訝。實際上,她似乎覺得這相當習以為常——除了其中一點。

  “一點記憶也沒有了?”她問道,“你現在仍然什麼都不記得?”

  “零零散散的模糊片段。”波西朝那兩條灰狗瞥了一眼。他並不願提及安娜貝絲。這也太私人了,他仍然在困惑去哪裡能找到她。他很確定他們倆是在某個營地結識的——但現在身處的這地方好像並不是正確地點。

  而且,他也很不願意與別人分享自己的這段清晰記憶:安娜貝絲的臉龐,她那金色的長髮和灰色的眼眸,還有她笑著伸出雙臂摟住他,在他做了什麼傻事的時候給他一個吻。

  她一定吻過我好多次了,波西心想。

  他擔心如果自己把這段記憶告訴任何人,它就會像一場夢境般消散。他不能冒這個險。

  蕾娜旋轉著手裡的短劍:“你所說的絕大部分事情對半神來說很正常。在某個特定的年紀,不管以哪種方式,我們都會找到去狼殿的途徑。在那裡我們接受考驗,經受訓練。如果魯帕認為我們很優秀,它就會派我們南下加入軍團。但我從沒聽說過有人失去記憶。那你是怎麼找到朱庇特營地的呢?”

  波西對她講述了之前三天的事情——怎麼也殺不死的戈爾工,變成女神的老婦人,還有最終在山下隧道遇到黑茲爾和弗蘭克。

  黑茲爾繼續講了之後的事情。她把波西描述得十分英勇,這讓他感覺有些不安。他所做的只是背著一位嬉皮士拾荒老婦人而已。

  蕾娜上下打量著他:“對於新兵來說你的年紀有些大。你多大了,十六歲?”

  “我覺得是。”波西說。

  “如果你這些年都是自己過活,沒有接受過訓練或幫助的話,你早就應該死了。海神尼普頓的兒子?你有著強大的氣味,能吸引來所有的魔獸。”

  “是啊,”波西說,“據說我的確臭氣熏天。”

  蕾娜差一點展顏微笑,這讓波西感覺到了希望。或許歸根結底她還算有人性。

  “在到狼殿之前,你一定去過別的地方。”她說。

  波西聳聳肩。朱諾說過他之前在沉睡,而且他也的確有種模糊的感覺,感覺自己一直在睡覺——或許睡了很久。但這樣說不通。

  蕾娜歎了口氣:“好吧,狗狗們沒有吃了你,所以我估計你講的都是真話。”

  “太好了,”波西說,“下一次,還是給我戴上個測謊儀吧?”

  蕾娜站了起來。她在旗幟前面來來回回地踱著步子,金屬狗狗的目光追隨著她。

  “即使我承認你不是敵人,”她說,“你也不是個普通的新兵。奧林匹斯的神後可不會輕易出現在營地裡來介紹某個新半神。上一次有主神像這樣親臨這裡……”她搖搖頭,“這樣的事情我只在傳說裡聽過,而海神尼普頓的兒子……這可不是個好兆頭。尤其是現在。”

  “尼普頓怎麼了?”波西問道,“‘尤其是現在’又是什麼意思?”

  黑茲爾給了他一個警告的眼神。

  蕾娜仍然在來回踱步:“你和美杜莎的姐妹戰鬥過,她們已經幾千年沒有出現了。你還讓我們的拉列斯焦慮不安,把你叫做希臘人。而且你還穿著奇怪的標誌——那件T恤,還有你脖子上項鍊穿著的珠串。這些都是什麼意思?”

  波西低頭瞅了瞅自己身上那件襤褸的橙色T恤。以前上面也許寫著什麼字,但現在已經退色了,讀不出來。他在好幾周前就應該扔掉這件衣服。它已經磨損得破破爛爛了,但他好像不大能接受把它丟掉這件事。他一直在小溪和噴泉裡盡力把T恤洗乾淨,重新穿在身上。

  而這條項鍊,上面那四顆黏土珠子,每一顆都裝飾著不同的符號和圖案。有一顆是三叉戟,另一顆描繪著一張金羊毛的縮略圖,第三顆則蝕刻著一個迷宮的圖案,最後一顆是一個建築的圖片——或許那是帝國大廈?周圍還雕刻著波西認不出來的名字。這些黏土串珠令人感覺很重要,就好像從家庭相冊裡拿出的照片,但波西並不記得它們的含義了。

  “我不知道。”他回答說。

  “還有你那柄劍呢?”蕾娜問道。

  波西摸了摸口袋。那支筆重新出現在了原來的地方。他把筆拿出來,隨後意識到他之前從沒有把這柄劍展示給蕾娜看過。黑茲爾和弗蘭克也沒有見過它。那麼為什麼蕾娜會知道這個呢?

  不過想要假裝這東西不存在已經太晚了……他拔掉了筆帽。激流劍顯現出了完整的形態。黑茲爾倒吸了一口氣。灰狗們擔憂地吠叫起來。

  “這是什麼?”黑茲爾問,“我從沒有見過這樣的劍。”

  “我見過。”蕾娜陰鬱地說,“它十分古老——是希臘的設計。我們曾經在武器庫裡有那麼幾把,在之前……”她停了下來,“這種金屬叫做仙銅,對魔獸來說是致命的,就像帝國黃金,但更加珍貴稀有。”

  “帝國黃金?”波西問。

  蕾娜抽出了自己的短劍,劍刃果真是金色的。“這種金屬在古代被奉為聖物,供奉在羅馬的萬神殿裡。它的存在是歷代皇帝謹慎保守的秘密——是他們能戰勝威脅到帝國的魔獸們的法寶。我們曾經有許多這樣的武器,但現在……唉,只能勉強維持著。我用的是這把短劍。黑茲爾有一柄細身騎劍,是一把騎兵刀。絕大多數軍團士兵使用的是更短小的劍,就叫做羅馬短劍。但你的武器完全不是羅馬人的。這也是另一個你絕非普通半神的跡象。而且你的胳膊……”

  “怎麼了?”波西問道。

  蕾娜伸出自己的前臂。波西之前並沒有注意到,她的手臂內側有一個文身:字母S.P.Q.R,下面是交叉著的長劍和火炬,在圖案之下,畫著四條劃痕一般的平行線。

  波西看向黑茲爾。

  “我們都有文身,”她舉起胳膊確認了這一點,“軍團的每一位正式成員都有。”

  黑茲爾的文身也是“S.P.Q.R”這四個字母,不過她只有一條線,而且她的徽記有所不同,那是一個黑色的象形符號,有點像十字架長了彎曲的胳膊和一個腦袋:

  波西看向自己的胳膊。幾道擦傷,一些污垢,還有點酥脆乳酪小香腸的殘渣,但是沒有任何文身。

  “所以你以前不是軍團的成員,”蕾娜說,“這些標記不可能被擦掉。我認為或許……”她搖了搖頭,仿佛要打消掉一個想法。

  黑茲爾探身過去:“如果他一直以來都是獨自一人生存的話,或許他見過伊阿宋。”她轉向波西,“你之前見過像我們這樣的半神嗎?一個穿著紫色T恤的男生,胳膊上的文身是……”

  “黑茲爾,”蕾娜的聲音裡透著一絲緊張,“波西要擔憂的已經夠多了。”

  波西碰了碰寶劍的劍尖,激流劍又縮成一支圓珠筆。“我之前從沒見過任何像你們這樣的人。伊阿宋是誰?”

  蕾娜惱火地看了黑茲爾一眼。“他是……他曾經是我的同僚。”她朝著另一把空著的椅子揮揮手,“軍團一般會推選出兩名執政官。伊阿宋·格雷斯,朱庇特之子,他是我們另一名執政官,他在去年十月失蹤了。”

  波西努力計算著時間。他之前在荒野裡並沒有對日期太過留意,但朱諾既然提到現在是六月份……“你是說他已經失蹤了八個月,你們還沒有找人替代他的位置?”

  “他可能還活著,”黑茲爾說,“我們還沒有放棄。”

  蕾娜的表情很痛苦。波西有種感覺,那個叫伊阿宋的傢伙和她可能遠不是同僚關係這麼簡單。

  “選舉只有兩種方式,”蕾娜說,“一是在戰場上獲得重大勝利的時候,整個軍團都會用盾牌把某個人舉起來——而我們現在沒有什麼戰役要打,或者就是在六月二十四日的晚上進行投票,在福爾圖娜之宴上。離現在還有五天。”

  波西皺起了眉頭:“你們有一場吞拿魚的宴會?”(福爾圖娜的“圖娜”發音和吞拿魚一樣——譯者注)

  “福爾圖娜,”黑茲爾糾正道,“她是命運女神。在她宴會的那一天,無論發生什麼都會影響到接下來的這一整年。她可以賜予營地好運……或者真正意義上的厄運。”

  蕾娜和黑茲爾都看向空了的那個陳列架,仿佛在考慮著是什麼不見了。

  波西的後背打了個寒戰:“福爾圖娜之宴……戈爾工們提過這個。朱諾也是。她們說在那天營地會遭到攻擊,和一個邪惡的叫蓋婭的女神有什麼關係,還提到了軍隊,還有死神被釋放什麼的。你們是說那一天就在這周?”

  蕾娜的手指握緊了短劍的劍柄。“出了這間屋子,這些事你就什麼也不要提了。”她下命令說,“我不會讓你在營地裡散佈更多恐慌的。”

  “那麼這是真的了,”波西說,“你知道會發生什麼嗎?我們能阻止這些嗎?”

  波西剛剛遇到這些人沒多久,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喜歡蕾娜,但他的確想要幫忙。他們都是半神,和他自己一樣。他們也和他有著相同的敵人。而且,波西還記得朱諾對他說的:處於危險之中的不光是這一個營地。他過去的生活,那些神祇,還有整個世界都可能會被毀滅。無論即將發生的是什麼,都會造成巨變。

  “我們現在已經聊得夠多了,”蕾娜說,“黑茲爾,帶他去神殿山,找到屋大維。有問題的話在路上你可以詢問波西。和他說說軍團的事。”

  “是的,蕾娜。”

  波西仍然有無數問題,他的大腦感覺快要融化了。但蕾娜表示得很清楚,謁見已經結束。她把短劍收回鞘裡。金屬狗狗站起來咆哮著,慢慢朝波西接近。

  “祝你占卜時有好運,波西·傑克遜,”她說,“如果屋大維讓你活下去,或許我們能繼續交換意見……關於你的過去。”

第四章 被用毛絨玩具熊占卜的人威脅

  在營地外面,黑茲爾給他買了一杯義大利咖啡飲料和一個櫻桃松餅,店家名叫雙頭咖啡商人邦比羅。

  波西大口咬著松餅。咖啡的味道也超美味。波西心想,現在,如果他能沖個熱水澡,換上些乾淨衣服,再睡一會兒覺,那可比金子還要金貴,甚至比帝國黃金還金貴吧。

  他看到一群孩子穿著游泳衣帶著毛巾走向一幢建築,那建築上的一排排煙囪冒出蒸汽。歡笑聲和潑水聲回蕩在那裡面,好像那是個室內游泳池——真像波西想去的地方啊。

  “那是浴場。”黑茲爾說,“晚飯前我們會把你送進那裡面,但願如此。沒洗過羅馬浴場,簡直不算真正活過。”

  波西充滿希望地輕聲歎息。

  他們越接近前門,周圍的營房就越大,也越氣派。甚至鬼魂們都比剛才見過的要好些——他們身上的盔甲更加華麗,發出的靈光也更閃耀。波西試圖去破譯懸掛在建築物之上的那些旗幟和符號。

  “你們這些人是被分進不同的小屋嗎?”他問道。

  “類似吧。”一個孩子騎著一隻巨鷹從頭頂上俯衝下來,黑茲爾閃身躲過,“我們一共五個軍團,每個軍團裡大概有四十個孩子。每一個軍團又被分成十個營房——一個營房類似一個寢室。”

  波西的數學從來沒好過,但他還是試著算了下乘法:“你的意思是說這個營地裡有二百個孩子嗎?”

  “大概差不多。”

  “那麼所有這些人都是諸神的孩子?神靈們可真夠忙的。”

  黑茲爾笑了起來:“不是所有人都是主神的孩子,還有成百上千個羅馬的次神呢。再說,許多營員都是遺族——第二代或者第三代了。有些人的父母或許是半神,有些則是祖父母。”

  波西眨眨眼:“半神的孩子們?”

  “怎麼了?你覺得很驚訝嗎?”

  波西不大確定。最近幾周以來他日復一日擔心的只有生存問題。能活到成年那麼久,還生下自己的孩子——這個想法似乎就像不可能實現的夢想。

  “那些異族——”

  “遺族。”黑茲爾糾正他。

  “他們有著類似半神的能力嗎?”

  “有時候有,有時就沒有。不過他們能被訓練。所有最優秀的羅馬將領和皇帝——你也知道,他們全都聲稱自己是諸神的後裔。絕大多數情況下,他們說的其實是真話。我們將要去見的營地占卜師屋大維就是一位遺族,他是阿波羅的後裔。估計他就遺傳到了預言的天賦。”

  “估計?”

  黑茲爾的臉色不大好看:“你一會兒就知道了。”

  這可不會讓波西感覺太好,畢竟這個叫屋大維的傢伙手裡掌握著波西的命運呢。

  “那麼這些分類,”他問道,“這幾個軍團,無論你怎麼叫它——你們是根據神祇父母來分配的嗎?”

  黑茲爾凝視著他:“你這想法真可怕!當然不是,軍官們會決定把新兵分去何方。如果我們按神來分的話,這幾個軍團的人數就沒法平均了。我自己就得獨自一人了。”

  波西的內心感覺到一陣悲哀的刺痛,仿佛他自己也經歷過這種情況一樣:“為什麼?你的祖先是誰?”

  她還沒來得及回答,他們身後就傳來一聲大喊:“等等!”

  一個鬼魂朝他倆跑過來——那是一位老人,肚子和健身球一樣大,古羅馬式的寬外袍拖得太長了,使得他頻頻被絆住。他追上他倆,喘著粗氣,紫色的靈光在他身體周圍閃耀。

  “是他嗎?”那鬼魂氣喘吁吁地問,“可能加入第五步兵隊的新兵?”

  “維特利烏斯,”黑茲爾說,“我們正有急事呢。”

  鬼魂怒視著波西,在他周圍繞著圈,仔細打量著他,就好像在研究一輛二手汽車。“我可不知道,”他嘟囔著說,“我們步兵隊可是只需要最好的人選。他的牙齒齊全嗎?他很能打嗎?他經常清潔馬廄嗎?”

  “是的,是的,不是。”波西說,“你是哪位?”

  “波西,這位是維特利烏斯。”黑茲爾用表情來傳達——只要順著他就好,“他是一位拉列斯守護神,對新兵們很感興趣。”

  在附近的門廊邊,其他鬼魂們竊笑著看著維特利烏斯踱來踱去,踩到自己的寬外袍絆倒,要麼就是佩劍的腰帶一直往下掉。

  “是啊,”維特利烏斯說,“在凱撒那時候——請留意,那可是尤利烏斯·凱撒(羅馬共和國末期的凱撒大帝——譯者注)——第五步兵隊可是聲威赫赫!第十二軍團閃電之師,羅馬的驕傲!看看現在變成什麼樣了?想起來就覺得羞愧。看看黑茲爾,使一把細身騎劍。對羅馬軍團士兵來說真是可笑的武器——那是給騎兵用的!還有你,小子——你聞上去很像希臘下水道。你就沒洗過澡嗎?”

  “我和戈爾工們戰鬥得有點忙。”波西說。

  “維特利烏斯,”黑茲爾打斷了他,“我們得在波西加入之前取得他的占卜結果。為什麼你不去檢查下弗蘭克的工作呢?他正在武器庫裡整理存貨。你瞭解他是多麼在乎你的幫助。”

  鬼魂那毛皮般的紫色眉毛揚了起來:“全能的瑪爾斯(羅馬戰神,等同于希臘戰神阿瑞斯——譯者注)啊!他們讓舉證期的傢伙檢查武器庫?我們真要萬劫不復了!”

  他跌跌絆絆地走到街道上,每走幾步都要停下來拾起佩劍或者重新整理一下外袍。

  “好……好吧。”波西說。

  “不好意思,”黑茲爾說道,“他是有點古怪,但他是最年長的拉列斯守護神之一,從軍團成立開始就一直在這裡了。”

  “他為什麼把軍團叫做閃電之師?”波西問。

  “以閃電為裝備,”黑茲爾解釋道,“那也是我們的口號。第十二軍團貫穿了整個羅馬帝國的歷史。當羅馬衰落的時候,許多軍團都消失不見。我們在地下秘密活動,按照朱庇特親自下達的秘密指令行事:保持生機,招募半神和他們的後代,讓羅馬維持下去。從那時到現在我們一直在這樣做,羅馬的影響在哪裡最強烈,我們就搬去哪裡。最近幾個世紀以來,我們都駐紮在美國。”

  雖然聽上去無比怪異,波西卻毫無異議地完全相信。其實,這些話聽起來很熟悉,就好像他所熟知的事情一樣。

  “那麼你是第五步兵隊的,”他猜測說,“估計現在不是最受歡迎的了?”

  黑茲爾皺起了眉頭:“是啊,我去年九月份加入的。”

  “那是……那個叫伊阿宋的傢伙失蹤幾周之前。”

  波西知道他這是在揭傷疤。黑茲爾低下了頭。她沉默的時間足夠把地上每塊鋪路石都數過來一遍。

  “來吧,”她最後說,“我要讓你看看我最愛的景色。”

  他們停留在正門之外,堡壘地處山谷中的最高點,所以他們能把所有景色一覽無餘。

  道路延伸向下,通往小河,分成幾支。其中一條向南,穿過一座橋,再沿著小山向上通往那些神殿。另一條則向北通往城市,那裡就像一個微縮版的古羅馬。與軍事營地不同的是,那城市看上去既混亂又豐富多彩,建築物都毫無規則地擁擠在一起。即使從這麼遠的地方看過去,波西也能看到許多人聚集在廣場上,購物者們逛著露天市場,父母帶著孩子們在公園裡玩耍。

  “你的家也在這裡?”他問道。

  “當然,在城裡。”黑茲爾說,“當你被軍團錄用後,會有十年的服役期。在那之後,你任何時候都可以隨意願退伍。絕大多數半神都進入了凡人的世界。但也有那麼一些——呃,畢竟外面還是很危險的。這個山谷是個聖地,也是避難所。你可以在城裡上大學、結婚、生子,老了以後還可以退休。對像我們這樣的人來說,這裡是世界上唯一安全的地方。所以,許多退伍老兵也會把家安在這裡,在軍團的保護之下。”

  成年的半神。半神是可以活在沒有恐懼的世界裡,結婚成家的。波西的腦海裡一直縈繞著這些念頭。這似乎太過美好,不像是真的。“但如果這個山谷遭到攻擊呢?”

  黑茲爾抿起了嘴唇:“我們有防禦措施,邊界是有魔法的。但我們的力量大不如前。近來,魔獸的襲擊越來越頻繁。你之前說的戈爾工不會死……我們也注意到了,這也發生在其他魔獸身上。”

  “你知道是什麼原因造成的嗎?”

  黑茲爾把目光移到別處。波西能感覺出她在隱瞞什麼事情——她本不打算說出來的事情。

  “這……這很複雜,”她說,“我的弟弟說死神不是……”

  她的話被一頭大象打斷了。

  有人在他們身後大喊:“讓讓路!”

  黑茲爾拖著波西來到路邊,一個半神騎在一頭成年的厚皮動物上走了過去,動物身上覆蓋著黑色的盔甲,由凱夫拉爾纖維製成。大象這個單詞印在盔甲的側面,波西覺得這也太多此一舉了。

  那頭大象隆隆地踩踏著路面,轉向北方,朝著一片開闊地帶走去,那裡有幾座正在施工中的防禦工事。

  波西吐出嘴裡湧進的灰塵:“那個……”

  “是大象。”黑茲爾解釋道。

  “是的,我看到那上面的字了。你們為什麼要給大象穿上防彈背心?”

  “今晚有軍事演習。”黑茲爾說,“它叫漢尼拔。如果我們不讓它也加入的話,它會很鬱悶的。”

  “我們的確不能那麼做。”

  黑茲爾笑了起來。很難相信她在片刻之前還那麼鬱鬱寡歡。波西不禁想知道她剛才正打算說的是什麼。她有個弟弟。然而她之前說過,如果營地是按神祇父母的不同來分類的話,她會獨自一人。

  波西弄不明白她。她看上去人很好,脾氣也隨和,對於一個年紀不會超過十三歲的孩子來說已經相當成熟了。但她似乎也隱藏著深深的悲傷,仿佛她一直對什麼事情感到愧疚一樣。

  黑茲爾指著南邊河流的對面。烏雲正在神殿山上聚攏起來。紅色的閃電把紀念碑映照得一片血紅。

  “屋大維正在忙著,”黑茲爾說,“我們最好趕快過去。”

  在半路上,他們經過時正看到路旁有幾個長著山羊腿的傢伙在閒逛。

  “黑茲爾!”其中一位喊了起來。

  他臉上帶著大大的笑容小跑過來,身上穿著一件退了色的夏威夷花襯衫,下面沒穿褲子,只有深棕色的山羊毛。他頭上那厚重的非洲圓篷式髮型輕輕晃動著。兩隻眼睛藏在一副彩虹色玻璃的小圓眼鏡之後。他舉著一個硬紙板,上面寫著:不工作、不歌唱、不聊天、不給羅馬銀幣不離開。

  “嗨,唐,”黑茲爾說,“不好意思,我們沒時間……”

  “噢,這真酷!真酷啊!”唐跟著他們一路小跑。“嘿,這個傢伙是新來的!”他咧著嘴朝波西笑著,“你有三個銀幣借我坐公車嗎?我把錢包落在家裡了,而且我還得去上班,還有……”

  “唐,”黑茲爾責怪地說,“農牧神是沒有錢包的,也沒有工作,也沒有家庭,而且我們這裡也沒有公車。”

  “沒錯,”他高高興興地說,“但你有羅馬銀幣嗎?”

  “你的名字叫做唐·農牧神?”波西問道。

  “是啊。怎麼了?”

  “沒什麼。”波西板著臉孔不動聲色,“為什麼農牧神們沒有工作?他們不也應該為營地工作嗎?”

  唐咩咩地叫了起來:“農牧神!為營地工作!太滑稽了!”

  “農牧神是,呃,自由自在的靈魂,”黑茲爾解釋說,“他們在這裡閑晃是因為,嗯,這裡很安全,適合閒逛和乞討。我們默許這些,但是……”

  “哦,黑茲爾最了不起了,”唐說道,“她人好極了!其他所有營員都只會說‘走開,唐’,但她卻會說,‘請你走開,唐’。我愛死她了!”

  農牧神似乎毫無惡意,但波西仍然發現自己心神不寧。他沒法抑制自己的感覺,覺得農牧神不應該僅僅是無家可歸乞討銀幣的傢伙才對。

  唐看著他們眼前的地面,喘了口氣說:“到手啦!”

  他伸手去撿什麼東西,但黑茲爾尖叫了起來:“唐,不要!”

  她把他從路上推開,彎腰抓起了一個閃光的小東西。在黑茲爾把它塞進口袋之前,波西只能匆匆瞥到一眼。他敢發誓那是一顆鑽石。

  “求你了,黑茲爾。”唐滿腹牢騷,“用這個我可以買一年的甜甜圈!”

  “唐,拜託了,”黑茲爾說,“走開。”

  她的聲音聽起來顫抖不已,好像她剛剛從一頭衝刺過來的防彈大象腳下救出了唐一般。

  農牧神歎了口氣:“噢,我不會一直生你的氣。但是我發誓,這更像是你有著好運氣。每一次你走過……”

  “再見,唐。”黑茲爾趕快說,“波西,我們走吧。”

  她開始一路小跑。波西只好全速奔跑追過去。

  “剛才那是怎麼回事?”波西問道,“那鑽石就在大路上……”

  “拜託了,”她說,“別問了。”

  通往神殿山剩下的路程,他們是在一片令人不自在的沉默中度過的。一條彎彎曲曲的石頭路周圍各種小祭壇和巨大的半球形穹頂散佈著,奇怪地混雜在一起。諸神的雕像似乎用目光跟隨著波西的移動。

  黑茲爾指著司戰女神柏羅娜的神殿。“戰爭女神,”她說,“那是蕾娜的母親。”隨後他們又經過了一個巨大的紅色土窖,周圍裝飾著插在鐵矛頭上的人類頭骨。

  “拜託你告訴我,咱們不會去那下面。”波西說。

  黑茲爾搖了搖頭:“那是瑪爾斯·烏爾托的神殿。”

  “瑪爾斯……戰神阿瑞斯?”

  “阿瑞斯是他的希臘名字,”黑茲爾說,“不過,的確是同一位神。烏爾托的意思是‘復仇者’。他在羅馬神系中最重要的神祇排名中位列第二。”

  聽到這個波西並沒有很興奮。不知為什麼,只是看著那醜陋的紅色建築就讓他怒火中燒。

  波西指向山頂。雲霧繚繞在最大的神殿之上,那是一個圓形的亭子,用一圈白色的石柱撐起一個半球形的穹頂。“我猜那就是眾神之王宙斯——啊,我是說,朱庇特的神殿?我們要去的是那裡?”

  “是的。”黑茲爾聽起來有些緊張,“屋大維會在那裡閱讀占卜——朱庇特·擎天柱·馬克沁斯的神殿。”

  波西需要思考一下這些名稱,但拉丁語的單詞自動變成了英語。“朱庇特·最完美的·最偉大的?”

  “沒錯。”

  “海神尼普頓的頭銜是什麼呢?”波西問道,“最酷最贊的?”

  “呃,有點不一樣。”黑茲爾指著一個工具棚大小的藍色建築。門上釘著的三叉戟掛滿了蜘蛛網。

  波西往建築裡看去。在一個小祭壇上,三個幹縮發黴的蘋果擺在一隻碗裡。

  他的心頭一沉:“真是受歡迎的地方啊。”

  “我很抱歉,波西,”黑茲爾說,“只是……羅馬人總是恐懼海洋。他們只有在不得已的情況下才會使用船隻。即使在當今的時代,尼普頓之子的出現也總是意味著不好的兆頭。上一次有尼普頓之子加入軍團……哦,那是在一九○六年,那時朱庇特營地坐落於三藩市的海灣。然後就發生了大地震……”

  “你的意思是說,是一位尼普頓之子導致了地震?”

  “他們是那麼說的,”黑茲爾看上去滿臉歉意,“不管怎麼說……羅馬人敬畏尼普頓,但他們並不怎麼愛戴他。”

  波西盯著三叉戟上的蜘蛛網。

  太好了,他心想。即使他加入這個營地,他也永遠不會被別人喜歡。他最好的結果也就是提心吊膽地和新結識的營地同伴相處,如果他真的能表現得很好的話,或許他們會給他幾個發黴的蘋果。

  然而……站在尼普頓的祭壇前,他仍然能感覺到內心有什麼東西被激起了,仿佛波浪也澎湃在他的血脈之中。

  他把手伸進背包裡,翻出旅途中剩下的最後一點食物——一塊走了味兒的百吉餅。雖然不算什麼,他還是把它放到了祭壇上。

  “嘿……呃,爸爸。”他覺得自己對著一碗水果說話真是很蠢,“如果你能聽到我說話,幫幫我,好嗎?把我的記憶還給我吧。告訴我……告訴我應該做些什麼。”

  他的聲音有些嘶啞。他本沒打算如此情緒化,但他現在筋疲力盡,又害怕擔憂,而且還迷失了這麼久,如果能得到指引,他願意做任何事情。他想要確定自己的生活中還有真實性存在,而不是竭力去抓回那些失蹤的記憶。

  黑茲爾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會好起來的。你現在來到這裡了,就是我們中的一員。”

  要一個幾乎不怎麼認識的八年級小女孩來安慰自己,他感覺到有點尷尬,不過他很高興還有她在身邊。

  在他倆的頭頂上,雷聲隆隆。紅色的閃電照亮整個山頭。

  “屋大維應該已經完成了。”黑茲爾說,“我們過去吧。”

  比起尼普頓的小工具棚,很明顯,朱庇特的神殿可謂是最完美也最偉大的。

  大理石的地板上蝕刻著奇特的馬賽克圖案和拉丁語銘文。六十英尺高的穹頂上,天花板閃著金光。整個神殿通風良好。

  一座大理石祭壇建在中央,一個身披羅馬寬外袍的孩子正在一座巨大的金色雕像前進行著某種儀式。雕像上的那個傢伙就是天空之神朱庇特,他正披著一件超超超大號的紫色絲質羅馬外袍,手裡握著閃電之杖。

  “其實不像這個樣子的。”波西低聲嘟囔道。

  “什麼?”黑茲爾問。

  “那個閃電權杖。”波西說。

  “你到底在說什麼啊?”

  “我……”波西皺起了眉頭,有那麼一瞬間,他覺得自己記起了什麼事情,而現在又消散無蹤了,“沒什麼,我猜的。”

  祭壇旁的孩子舉起了雙手。更多的紅色閃電從天上劈下,震撼著神殿。隨後他放下雙手,隆隆雷聲也跟著停止了。烏雲從灰色轉為白色,雲開霧散。

  對一個其貌不揚的孩子來說,真是很令人印象深刻的手法。他身形瘦高,稻草色的頭髮,身上穿著過大的牛仔褲,T恤也鬆鬆垮垮,寬外袍垂在背後。他看上去就像是個披了床單的稻草人。

  “他在幹什麼?”波西低聲問。

  披著寬外袍的傢伙回過頭來,臉上掛著一抹狡黠的微笑,眼裡閃著一絲瘋狂的表情,就好像他剛剛打過一場緊張的電子遊戲一樣。他的一隻手裡握著一把刀,另一隻手裡好像是什麼死掉的動物。這讓他看上去有點更瘋狂了。

  “波西,”黑茲爾說,“這位是屋大維。”

  “Graecus!”屋大維開口說道,“真有意思。”

  “呃,嗨,”波西說,“你這是在殺小動物嗎?”

  屋大維低頭看看手裡那毛茸茸的東西,笑了起來:“不,不是。很久以前曾經是的。我們以前是通過檢查動物的內臟來解讀諸神的意志——雞啊,山羊啊,類似的小動物。眼下,我們用這些。”

  他把那個毛茸茸的東西丟給波西。那是個取出了內膽的泰迪熊。隨後波西注意到,在朱庇特雕像的腳底下堆著一大堆殘缺不全的毛絨玩具。

  “當真如此?”波西問道。

  屋大維走下了祭壇臺階。他大概十八歲,但他如此蒼白消瘦,顯得更為年輕。乍一看覺得他平和無害,但當他走近些以後,波西就沒那麼確定了。屋大維的眼睛中閃爍著無情的好奇心,仿佛如果他想從波西那裡瞭解什麼東西,他就會輕易地像拆開泰迪熊一樣扯出波西的腸子來。

  屋大維的眼睛眯了起來:“你似乎很緊張。”

  “你讓我想起了一個人,”波西說,“但我不記得是誰了。”

  “或許是和我同名的那位,屋大維-奧古斯都·凱撒。每個人都說我和他長相酷似。”

  波西腦海裡想的並不是這個,但他也無法準確描述自己的記憶:“你為什麼叫我‘希臘人’?”

  “我在占卜中看到的。”屋大維朝著祭壇上那堆毛絨填充物揮舞著手裡的小刀,“預言說:希臘人已經到來。另一種解讀是:鵝已經在大叫。我覺得第一種解釋是正確的。你是打算加入軍團?”

  黑茲爾代他發言。她把他們從隧道相遇以來發生的每件事都告訴了屋大維——戈爾工們,河邊的戰鬥,朱諾的現身,還有他們和蕾娜的談話。

  當她提到朱諾時,屋大維看上去很驚訝。

  “朱諾,”他沉思地說,“我們稱她為朱諾·莫內塔,警告者朱諾。她總是會在危急時分及時出現,對羅馬面臨的巨大威脅提出忠告。”

  他瞥了一眼波西,仿佛在說:比如神秘出現的希臘人。

  “我聽說福爾圖娜之宴就在這周舉行,”波西說,“戈爾工也曾警告過,在那一天會有一場入侵襲擊。你在那堆絨毛裡看到這個了嗎?”

  “很遺憾,沒有。”屋大維歎了口氣,“諸神的意志是很難領悟的。而且這些日子以來,我的視野裡越來越黯淡。”

  “你們沒有……我不知道怎麼說,”波西說,“神諭之類的東西嗎?”

  “神諭!”屋大維微笑起來,“多可愛的想法啊。不,恐怕我們的神諭都已經用完了。現在,如果我們在西卜林書中探求問題的答案,就像我推薦過的……”

  “西蔔什麼?”波西問。

  “預言之書,”黑茲爾說,“現在屋大維相當癡迷這個。當災難發生時,古羅馬人曾查閱這些書。絕大多數人認為,當羅馬陷落的時候,那些書也隨之一起焚毀了。”

  “有些人是這麼認為的,”屋大維糾正道,“不幸的是我們現在的領導者並不批准去尋找這本預言之書的探險……”

  “因為蕾娜並不愚蠢。”黑茲爾說。

  “所以我們只有那套書的一小部分殘章。”屋大維繼續說,“一些神秘難解的預言,比如這些。”

  他朝大理石地板上的那些銘文點點頭。波西凝視著那幾行句子,自己本來沒打算能理解它們。然後他差點沒嗆到。

  “那句話。”他指著句子大聲地邊讀邊翻譯,“七個混血接受召喚,世界必將迎來風暴或火焰……”

  “是的,是的。”屋大維看也不看就繼續說出後面的句子,“最後的呼吸伴隨著一句誓言,敵人來到死亡之門。”

  “我……我知道那個。”波西以為是閃電再次震撼整個神殿,隨後他意識到那是他自己全身在顫抖,“那很重要。”

  屋大維彎起了一邊的眉毛:“當然很重要了。我們稱其為七子預言,但這條預言已經存在了幾千年,我們不知道其中含義。每一次有人試圖解釋它的時候……嗯,讓黑茲爾告訴你吧,總有壞事發生。”

  黑茲爾朝他怒目而視:“趕緊解讀波西的占卜吧,看他到底能不能加入軍團。”

  波西幾乎能看到屋大維的思維活動,他正在計算著波西對他們是否有用。他朝著波西的背包伸出手去:“那是個很漂亮的樣本,我可以嗎?”

  波西還沒明白他這是什麼意思,屋大維已經伸手抓過了波西背包外面露出來的批發市場的熊貓抱枕。那只是一個有點幼稚的絨毛玩具,但波西背著它走過很長的一段路,已經對它有些喜歡了。屋大維轉向祭壇舉起了小刀。

  “嘿!”波西抗議說。

  屋大維割開熊貓的肚子,把裡面填著的東西倒在祭壇上。他把熊貓殘骸拋到一邊,朝著那些絨毛喃喃念著什麼,隨後轉過頭,臉上帶著一個大大的微笑。“好消息!”他說,“波西可以加入軍團。在晚間檢閱的時候我們會安排他加入步兵隊的。告訴蕾娜說我批准了。”

  黑茲爾的肩膀放鬆下來:“哦……太好了。來吧,波西。”

  “噢,對了,黑茲爾,”屋大維說,“我很高興歡迎波西加入軍團。但當執政官選舉日到來時,我希望你能記得……”

  “伊阿宋沒有死,”黑茲爾猛地打斷他,“你是占卜師。你本應該去尋找他的下落!”

  “噢,我有在找!”屋大維指著那堆毛絨玩具的內膽,“我每天都在請教諸神!唉,在八個月之後,我還是什麼都沒找到。當然,我會繼續找下去的。但如果伊阿宋沒有在福爾圖娜之宴時歸來的話,我們必須有所行動。我們不能再讓執政權懸空下去了。我希望你能支持我參選執政官。這對我來說意義重大。”

  黑茲爾握緊了拳頭:“讓——我——支——持——你?”

  屋大維脫下了寬外袍,把衣服和小刀都放在祭壇上。波西注意到在屋大維的胳膊上文著七條橫線——波西猜測那意味著在營地裡過了七年。屋大維的標識是一把豎琴,那是阿波羅的象徵。

  “畢竟,”屋大維對黑茲爾說,“我能幫上你。那些可怕的謠言一定是個恥辱,而它居然還一直在流傳……噢,諸神在上,但願謠言裡的那些事情不會成真。”

  波西把手伸進口袋裡抓住了筆。這個傢伙正在威脅勒索黑茲爾。這相當明顯了。只要黑茲爾給個手勢,波西就會讓激流劍現形,看看屋大維是否喜歡被抵在劍刃的另一端。

  黑茲爾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她的手指關節都發白了:“我會考慮的。”

  “妙極了,”屋大維說,“順便說一句,你的弟弟在這裡。”

  黑茲爾猛地一僵:“我弟弟?為什麼?”

  屋大維聳了聳肩:“為什麼他要做每件事?他正在你父親的神殿裡等你。只是……呃,別招待他待太久。他在其他方面有種令人不安的能力。現在,請你原諒,我要繼續去尋找我們那可憐的失蹤朋友伊阿宋了。很高興見到你,波西。”

  黑茲爾沖出了神殿中亭,波西跟在後面。他很確定自己這輩子從來沒有這麼樂於離開一座神殿。

  當黑茲爾沖下山頭時,她用拉丁文咒駡著什麼。波西不大能完全聽懂,但他能分辨出“戈爾工的兒子,官迷心竅的毒蛇”之類的詞,還有幾個選項是對屋大維會被自己的小刀刺穿哪裡而提出的建議。

  “我恨那個傢伙,”她用英語低聲說,“如果我能放手去做的話……”

  “他不會真的要參選執政官吧,會嗎?”波西問。

  “我也希望能有確定答案。屋大維有很多朋友,絕大多數都是被他收買的。剩下的那些營員都害怕他。”

  “害怕那個皮包骨的小傢伙?”

  “可別低估了他。蕾娜她其實不算壞,但如果屋大維分享了她的權力……”黑茲爾不禁一陣發顫,“讓我們去見見我弟弟吧,他應該也想見到你呢。”

  波西沒有爭辯。他自己也想見見這位神秘莫測的弟弟,或許還能瞭解到些黑茲爾的背景——她的父親到底是誰,她在隱藏著怎樣的秘密。波西並不相信她做過任何有罪的事情。她看上去人超好。但屋大維表現得好像掌握了有關她的第一手內幕一樣。

  黑茲爾把波西帶到山坡上一個黑色的土窖建築物旁,站在那前面的是一位十幾歲的男孩,身穿黑色牛仔褲和一件飛行員夾克衫。

  “嘿,”黑茲爾喊他,“我帶來了一位朋友。”

  男孩轉過身來。波西眼前仿佛又閃過了奇怪的景象:仿佛眼前這人應該是他認識的人。這個孩子和屋大維一樣蒼白,但卻有著黑色的眼睛和淩亂的黑髮。他看上去和黑茲爾完全不像。他手上戴著一個骷髏銀戒指,腰上束著腰鏈,身上的黑色T恤也都佈滿了骷髏的圖案,身側掛著一把純黑的長劍。

  當那男孩見到波西的那百萬分之一秒,似乎大吃一驚——臉上的表情更加驚慌了,就像被探照燈光打上一樣。

  “這位是波西·傑克遜。”黑茲爾說,“他是個好人。波西,這是我弟弟,普路托之子(即羅馬冥王之子,普路托等同于希臘神話中的哈迪斯——譯者注)。”

  男孩恢復鎮靜,向前伸出了手。“見到你很高興,”他說,“我叫尼克·德·安吉洛。”

第五章 兩個核彈半神的相遇

  黑茲爾感覺自己剛剛介紹了兩顆核彈相互認識。現在她就等著看是哪一顆先爆炸了。

  直到那天早晨,他的弟弟尼克都還是她所認識的最強大的半神。朱庇特營地的其他營員把他看作一個旅行中的怪人,和農牧神一樣無害。但黑茲爾知道得更多。她並沒有和尼克一起長大,也沒瞭解他特別長的時間,但她知道尼克比蕾娜或者屋大維要危險多了,甚至能超過伊阿宋。

  之後她遇到了波西。

  起初,當見到波西背著老婦人從公路上跌跌撞撞走來的時候,黑茲爾以為他是一位偽裝成凡人的神祇。儘管他受了傷,骯髒狼狽,筋疲力盡地彎著腰,他身上卻有一種強大的氣場。他有著羅馬神一般的好看外表,海綠色的眼睛襯著隨風飛揚的黑色頭髮。

  她命令弗蘭克不要朝他射擊。她以為這是諸神在考驗他們。她以前聽到過類似的神話故事:一個孩子帶著一位老婦來請求庇護,當那些無禮的凡人拒絕他們之後——嘭的一聲,他們都變成了香蕉鼻涕蟲。

  之後波西控制著河水消滅了那些戈爾工。他把一支圓珠筆變成了青銅劍。他在整個營地掀起軒然大波,大家都在談論著這個graecus。

  海神的兒子……

  很久以前,黑茲爾就被告知,有一位尼普頓的子孫會拯救她。但是波西真能令她擺脫詛咒嗎?這實在太難去奢望了。

  波西和尼克握著手。他們警惕地打量著對方,黑茲爾則與想拔腿跑掉的念頭抗爭著。如果這兩個傢伙拔出魔法寶劍,持劍以對的話,情況就糟透了。

  尼克長得並不嚇人。他相當纖瘦,淩亂的黑色外衣松垮地垂在身上。他的頭髮則總像是剛從床上滾了一圈似的。

  黑茲爾還記得剛見到他的時候。她頭一次看到他拖著那把黑色長劍時,差點就笑出聲了。他把那柄劍叫做“冥鐵劍”,臉上的表情極其嚴肅——可他看上去卻十分荒唐好笑。這個骨瘦如柴的蒼白男孩並不是什麼鬥士。她那時當然不會相信他們會有親緣關係。

  她迅速把自己的想法切換回眼前的場景。

  波西皺起了眉頭:“我……我認識你。”

  尼克揚起眉毛:“是嗎?”他望向黑茲爾想尋求解釋。

  黑茲爾猶豫起來。她弟弟的反應有些不大對勁。他努力想要表現得隨意,但當他看到波西的第一眼,黑茲爾注意到他有一瞬間的表情很是恐慌。尼克早就認識波西,她很確定這點,否則為什麼他現在要假裝?

  黑茲爾強迫自己開口說話:“呃……波西失憶了。”她對弟弟講述了波西到達大門以後發生的事情。

  “那麼,尼克……”她小心翼翼地繼續說,“我覺得……你應該知道,你到處旅行嘛。或許你以前碰到過像波西這樣的半神,又或者……”

  尼克的表情變得像塔塔勒斯一樣黑暗。黑茲爾不明白是何緣故,但她接收到了資訊:閉嘴別說了。

  “有關蓋婭大軍的事情,”尼克說,“你對蕾娜提出警告了嗎?”

  波西點點頭:“說起來,蓋婭到底是誰?”

  黑茲爾口乾舌燥。單是聽到那個名字……她所能做的一切就只有努力挺直膝蓋不讓自己倒下。她還記得那個女人那溫柔而困倦的聲音,那發光的洞穴,和肺裡充滿黑油的感覺。

  “她是大地女神,”尼克瞥了一眼地面,仿佛地面正在偷聽,“所有神靈裡最古老的女神。絕大多數時候,她都沉浸在深度的睡眠之中,但她痛恨諸神和他們的孩子。”

  “地母……是邪惡的?”波西問道。

  “邪惡非常。”尼克嚴肅地說,“她說服了自己的兒子,泰坦神克洛諾斯——呃,也就是羅馬神話中的薩圖恩——殺掉他的父親烏拉諾斯,然後接管這個世界。泰坦神(十二位泰坦神是第一代天神烏拉諾斯與蓋婭所生的子女——譯者注)的統治經歷了很長時間。隨後泰坦神的子女們,奧林匹斯諸神又推翻了他們。”

  “這個故事聽來相當熟悉,”波西的聲音裡透著驚訝,就好像久遠的記憶有一部分被掀開了一樣,“但我不覺得自己曾經聽說過有關蓋婭的那部分。”

  尼克聳聳肩膀:“當諸神接管世界的時候,她氣瘋了。她找了位新丈夫——深淵之主塔塔勒斯——又生出了巨人族。他們想要摧毀奧林匹斯山,但諸神最後還是打敗了他們。至少……第一次時是這樣的。”

  “第一次?”波西重複道。

  尼克看了一眼黑茲爾。他本不打算讓她感到愧疚,但她沒法不這樣覺得。如果波西瞭解到有關她的真相,和她做過的那些可怕的事情……

  “去年夏天,”尼克繼續說道,“薩圖恩想要捲土重來。那就是第二次泰坦戰爭。朱庇特營地的羅馬人對他在奧蒂爾斯峰的總部發起了猛攻,橫渡了海灣,摧毀了他的王座。薩圖恩失蹤了……”他猶豫了一下,觀察著波西的表情。黑茲爾有種感覺,她的弟弟緊張地認為波西的記憶可能會恢復一些。

  “嗯,無論如何,”尼克繼續說,“薩圖恩可能退回到深淵中去了。我們都以為這場戰爭已經結束。但現在看來,似乎泰坦神的失敗激怒了蓋婭。她正開始覺醒。我聽說了一些消息,巨人們也在重生。如果他們想要再次挑戰諸神,他們很可能會先從毀滅所有半神開始……”

  “這些你告訴蕾娜了嗎?”波西問道。

  “當然了。”尼克繃起了下巴,“羅馬人並不信任我。這也是為什麼我希望她能聽進去你的話。普路托的孩子……呃,我無意冒犯,但他們認為我們比尼普頓的孩子還要糟糕。我們就是噩運本身。”

  “他們讓黑茲爾留在這裡了啊。”波西指出。

  “那不一樣。”尼克說。

  “為什麼?”

  “波西,”黑茲爾插話進來,“你看,巨人並不是最嚴重的問題。甚至……甚至蓋婭也不是最嚴重的問題。你注意到的那些戈爾工的事,她們為什麼不會死,這才是最讓我們擔心的事。”她看向尼克。她已經極其危險地接近了自己的秘密邊緣,但不知何故,黑茲爾信任波西。也許是因為他也是個外來者,也許是因為他在河邊救了弗拉克。他理應知道他們要面對的是什麼。

  “尼克和我,”她小心翼翼地說,“我們覺得現在發生的事情是……死神並不是……”

  在她把話說完之前,山下傳來一聲叫喊。

  弗蘭克朝他們跑了過來,穿著他那紫色的營地T恤和牛仔褲,外面是牛仔夾克衫。他的手上滿是清潔武器之後留下的油脂。

  每一次黑茲爾見到弗蘭克的時候,她的內心都會有點像在跳踢踏舞——這一點真的讓她很是惱怒。沒錯,他是個好朋友——是營地裡唯一一個不把她當作接觸性傳染病患者對待的人,但她對弗蘭克並不是那種朋友式的喜歡。

  他比她年長三歲,而且長相絕對不是白馬王子的類型,而是那種娃娃臉和重型摔跤選手身材的奇怪組合。他看上去就像一隻滿身肌肉卻又逗人喜愛的樹袋熊。事實上所有人都一直想要把他倆湊成一對——營地裡最失敗的兩個衰人!你們倆真是完美的一對兒——這些都使得黑茲爾更加下定決心不去喜歡他。

  但她的內心可不是這麼計畫的。只要弗蘭克一在她身邊,她就會有些失去理智。她已經很久沒有這種感覺了……自從,呃,自從山米之後。

  停下來,她心想,你在這裡只有一個理由——那可不是交新男朋友。

  再說,弗蘭克還不知道她的秘密。如果他知道了,就不會對她這麼好了。

  弗蘭克來到了神殿:“嘿,尼克……”

  “弗蘭克。”尼克微笑起來。他似乎覺得弗蘭克很有意思,或許是因為弗蘭克是整個營地裡唯一一個在普路托的孩子周圍還沒覺得不舒服的人。

  “蕾娜讓我來找波西。”弗蘭克說,“屋大維接受你了嗎?”

  “是的,”波西說,“他殺掉了我的熊貓。”

  “他……噢,是說那個占卜?是啊,泰迪熊們做噩夢時肯定會夢到他。但你加入了!我們要趕緊在晚間檢閱前讓你洗洗乾淨。”

  黑茲爾注意到太陽已經快垂下山坡了。這一天怎麼會過得這麼快?“你說得對,”她說,“我們最好……”

  “弗蘭克,”尼克插話,“為什麼你不帶著波西先下去呢?黑茲爾和我一會兒就過去。”

  噢,不,黑茲爾心想。她努力不讓自己看上去太焦慮。

  “這個……這個主意不錯,”她控制住了表情,“夥計們,先去吧。我們一會兒就趕上來。”

  波西再一次看了尼克一眼,仿佛他仍然試圖喚醒什麼記憶:“我很願意以後再多和你聊聊。有種感覺一直揮之不去……”

  “當然。”尼克表示贊同,“晚些時候吧。我會在這邊留宿的。”

  “你會嗎?”黑茲爾脫口而出。營員們肯定會愛死這個的:尼普頓之子和普路托之子在同一天抵達。現在他們需要的就只剩下黑貓和碎鏡子(黑貓和碎鏡子在歐美風俗裡都表示噩運——譯者注)。

  “去吧,波西,”尼克說,“安頓下來。”他轉向黑茲爾,黑茲爾不禁有種感覺,這一天裡最糟糕的時刻終於要到來了,“我姐姐和我需要談談。”

  “你認識他,對不對?”黑茲爾說。

  他們坐在普路托神殿的房頂上,那上面鋪滿了骨頭和鑽石。就黑茲爾所知,那些骨頭是一直在那裡的。而鑽石則是她的錯。如果她在某處停留太長時間,或者只是感到焦躁,它們就會在她周圍突然出現,就好像雨後冒出的蘑菇一樣。價值幾百萬美元的鑽石在房頂上閃著光輝,但幸運的是其他營員們接觸不到這些。他們瞭解從神殿偷竊的下場——尤其是普路托的神殿——而農牧神們爬不到這個地方來。

  一想到下午遇到唐時那千鈞一髮的時刻,黑茲爾就不寒而慄。如果她沒有出手迅速地把路上的鑽石搶過來的話……她不敢去想那個。她的良心不需要再經歷一場死亡的譴責了。

  尼克像個小男孩一樣晃動著雙腳。他的冥鐵劍放在身旁,挨著黑茲爾的細身騎劍。他凝視著山谷,在那邊正有一群施工人員在瑪爾斯賽場上忙碌著,為今晚的演習建造防禦工事。

  “波西·傑克遜。”他像念咒語一樣念著這個名字,“黑茲爾,我對自己要說的話得特別小心。至關重大的事情會在這裡發生,有些秘密必須一直保守,對你和對其他所有人一樣——你應該能理解這一點。”

  黑茲爾感到臉頰發燙:“可他不會像……像我這樣吧?”

  “不會,”尼克說,“很抱歉我不能告訴你更多東西了。我不能介入其中。波西必須在這個營地裡找到他自己的道路。”

  “他很危險嗎?”她問道。

  尼克擠出了一個乾巴巴的笑容:“危險異常,對他的敵人們來說。但他對朱庇特營地不會是一個威脅。你可以信任他。”

  “就像我信任你一樣。”黑茲爾有些苦澀地說。

  尼克旋轉著手上的骷髏指環。那些白骨開始在他的周圍顫動不已,就好像它們想要重新組合成一副骨架。只要他一情緒化,對死物就會產生這樣的效果,這有點像黑茲爾的詛咒。在他倆身上,正體現了普路托掌管的兩大領域:死亡和財富。有些時候,黑茲爾覺得尼克得到的那份比她的更佔便宜。

  “你看,我知道這很難,”尼克說,“但你現在有了第二次機會。你能讓事情步入正軌了。”

  “這種事情沒有正軌可言,”黑茲爾說,“如果他們發現了我的真相……”

  “他們發現不了的,”尼克對她承諾道,“很快他們就會召集一次探險任務。他們也必須如此。你會讓我感到驕傲的。相信我,比……”

  他停下了話頭,但黑茲爾知道他差點喊出來的名字是什麼:比安卡。尼克真正的姐姐,也是和他一起長大的那個人。尼克也許真的關心黑茲爾,但她永遠不會是比安卡。黑茲爾只是尼克能得到的僅次於真正姐姐的最佳選擇——一份來自冥界的安慰獎。

  “對不起。”他說。

  黑茲爾的嘴裡泛起一股金屬味,就好像金塊要從她的舌頭底下冒出來一樣:“關於死神的事是真的嗎?是阿爾庫俄紐斯搞的鬼?”

  “我認為如此。”尼克說,“冥界的情況越來越糟。爸爸為了讓事物處在控制之下,已經忙得快瘋了。根據波西說的有關戈爾工的情況來看,地上的情況也越來越糟糕了。但你看,這就是為什麼你會在這裡。你過去的所有那些——你其實可以用它做出好事的。你屬於朱庇特營地。”

  這聽上去也太荒謬了,黑茲爾差點笑了出來。她才不屬於這個地方呢。她甚至都不屬於這個世紀。

  她其實也知道,糾結於過去不是什麼好事,但她仍然記得過去的生活被攪亂的那一天。她的眼前又猛地一黑,如此突然,甚至都沒時間說一聲“啊噢”。她又回到過去的時間了。這不是夢境,也不是幻象。記憶如此完美而清晰地湧現出來,讓她感覺仿佛身臨其境。

  那是她最近一次的生日。她十三歲的時候。但並不是去年的十二月——而是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十七日,她生活在新奧爾良的最後一天。

第六章 有毒的孩子

  黑茲爾正從馬廄獨自一人走回家。儘管夜晚很冷,她的心裡卻充盈著絲絲暖意。山米剛剛吻了她的臉頰。

  這一天過得真是跌宕起伏。在學校的那些同學因為她的媽媽而取笑她,喊她女巫,還有許多其他的外號。當然,這種情況已經持續很久了,但現在越來越嚴重。流言蜚語都在說著黑茲爾的詛咒。那所學校名叫專為有色人種與印第安人開設的聖艾格尼絲學院。這名字一百年裡都沒有改變。就像學院名字那樣,在單薄的和善表面之下,這個地方掩蓋著許多殘忍和虐待。

  黑茲爾一直不理解,為什麼其他孩子會如此刻薄。一直以來,他們自己也被以各種名頭中傷過,按理說他們應該理解這種感覺,但他們卻朝她大吼,偷走她的午餐,總是找她要那些華貴的寶石。“小姑娘,你那些受過詛咒的鑽石呢?給我來點,不然就要你好看!”他們把她推倒在噴泉裡,每當她想要從操場上經過的時候,他們就朝她扔石頭。

  儘管他們是如此討厭,黑茲爾也從沒把鑽石或者黃金給過他們。她還沒有痛恨任何人到那種程度。再說,她還是有一個朋友的——山米——這就夠了。

  山米總是開玩笑說他自己是聖艾格尼絲最棒的學生。他是墨西哥裔的美國人,所以他也覺得自己是有色人種和印第安人。“這樣他們就能給我兩份獎學金了。”他說。

  他塊頭不是很大,也不是很強壯,但他笑起來很令人著迷,也能讓黑茲爾開心。

  那天下午他帶黑茲爾去他打工當馬夫的馬廄。當然了,那裡是“白人專用”的騎馬俱樂部,但在工作日這裡是關閉的,而且隨著戰爭的開始,也有傳聞在說這個俱樂部會完全關閉,直到日本鬼子被打敗,參軍的士兵都回到家園。山米經常偷偷帶著黑茲爾進去,幫他一起照料馬匹。有時他們也會騎馬出去兜風。

  黑茲爾喜歡馬匹。它們似乎是唯一不懼怕她的活物了。人們都討厭她。貓見到她會噝噝叫,狗見到她也會咆哮。甚至芬利小姐放在教室裡的那只傻倉鼠,當她過去喂胡蘿蔔的時候,都會嚇得吱吱叫。但馬匹們從不介意。當韁繩在手中,她可以躍馬揚鞭騎得飛快,這樣那些寶石也不可能有機會被她弄出來。那種時刻她會覺得自己幾乎已經從詛咒中解放出來了。

  那天下午,她帶出來的是一匹有著華麗黑色鬃毛的褐色雜花種馬。她敏捷地在曠野上飛奔,把山米遠遠地甩在了後面。等他追上她時,他的人和馬都累得夠嗆。

  “你跑這麼快是在躲什麼呢?”他笑著說,“我長得不會那麼醜吧,對嗎?”

  這天氣對於野餐來說還是太冷,但他們仍然坐在一棵木蘭樹下吃了一頓,馬兒被拴在一片柵欄縱橫交錯的籬笆上。山米給她帶了一個紙杯蛋糕,上面還有一支生日蠟燭,蛋糕在騎馬的時候被壓碎了,但這仍然是黑茲爾所見過的最甜蜜的東西。他們把蛋糕分成兩半一起吃掉了。

  山米聊起戰爭。他希望自己夠年齡去參軍。他問黑茲爾,如果他當兵去國外打仗,她會不會給他寫信。

  “當然會了,傻瓜。”她說。

  他咧開嘴笑了。然後,仿佛被什麼東西突然推了一下,他傾身上去親了她的面頰。“黑茲爾,生日快樂。”

  這只是個吻,並沒有持續很久,甚至都不是吻在唇上,但黑茲爾感覺自己輕飄飄的。她幾乎不記得是如何回到馬廄的,也不記得和山米說沒說過再見。他倒是對她說了“明天見”,就和平時一樣。但她卻再沒有見到過他。

  她回到法國區(新奧爾良有一片法國區,類似於法租界,有一兩百年前法國人、西班牙人修建的住宅、廣場、街道和天主教堂——譯者注)時,天已經黑下來了。當她往家走的時候,心頭的溫暖消退,湧上了一股恐懼。

  黑茲爾和媽媽瑪麗皇后——她喜歡人們這樣叫她——住在一個爵士俱樂部樓上的舊公寓裡。儘管戰爭已經開始,這裡還是洋溢著一股節日的氣氛。新入伍的士兵們在街道上漫步,大笑著談論打日本鬼子的事情。他們在客廳裡文上刺青,要麼就是在路邊向心上人求婚。有些人還跑上樓去找黑茲爾的媽媽來算命,或是買瑪麗·列維斯科的護身符,她可是著名的符咒皇后。

  “你沒聽說嗎?”一個人說道,“兩角五美分就能買到這樣的幸運護身符。我把它給我認識的一個哥們兒看了看,他說這是真正的銀塊,價值二十美金呢!那個伏都教(伏都教,又譯“巫毒教”,源於非洲西部,是糅合祖先崇拜、萬物有靈論、通靈術的原始宗教,有些像薩滿教——譯者注)的女人真是瘋了!”

  有那麼一段時間,這種名聲給瑪麗皇后帶來許多生意。黑茲爾的詛咒開始慢慢顯現出來了。起初那詛咒更像是賜福。那些珍貴的寶石和金子只會隔一陣出現一些,也從沒有太大數量。瑪麗皇后付清了帳單。她們每週還能吃一次牛排當晚餐。黑茲爾甚至得到了一套新裙子。但隨後流言開始傳開。當地人漸漸意識到,那些買了幸運護身符或者是得到瑪麗皇后財寶付款的人們身上,都多少發生了可怕的事情。查理·蓋斯克奧斯戴著金手鐲時,在收割機裡失去了一條胳膊。亨利先生在接受了瑪麗皇后用來付帳的一塊紅寶石以後因為心臟病突發死在了他家的雜貨店裡。

  街坊四鄰都開始傳起有關黑茲爾的流言蜚語:她是如何能在街上行走時就找到受了詛咒的寶石。在後來的日子裡,只有外鄉人會來拜訪她的母親,當然,那其實也沒有多少人。黑茲爾的媽媽開始變得脾氣惡劣,總是對黑茲爾投以憤恨的目光。

  黑茲爾盡可能地悄悄爬上樓,以防在有客人時吵到母親。在樓下的俱樂部裡,樂隊已經開始調試著樂器。隔壁的麵包店也開始做麵包圈,為了明早的生意做準備,整個樓梯井裡都充斥著黃油融化的香味。

  當她走上樓的時候,黑茲爾覺得自己聽到兩個人說話的聲音從公寓裡傳來。但當她往客廳偷偷看去時,只能看到她媽媽一個人坐在算命用的桌旁,雙目緊閉,像是處於恍惚狀態。

  黑茲爾見過她這樣很多次,在顧客面前裝作和鬼魂們說話,但她一人獨處時從沒這樣過。瑪麗皇后總是告訴黑茲爾,她的符咒都是“瞎話鬼話”。她其實並不是真的相信護身符、算命,或者鬼魂之類的事情。她只是一個表演者,就像歌手或者演員,為了錢在作秀而已。

  但黑茲爾知道她的媽媽的確相信一些魔法。黑茲爾的詛咒可不是瞎話。瑪麗皇后只是不想認為那是她自己的錯——不知什麼原因,她就把黑茲爾弄成了這個樣子。

  “都是你的渾蛋父親,”在情緒低落的時候,瑪麗皇后總會這樣嘟囔著抱怨,“他穿著華麗的銀黑色西服來到這裡。那一次我真的召喚到了一個鬼魂,可看看我得到了什麼?實現了我的願望,也毀了我的人生。我本應成為一個真正的皇后。你變成這樣也都是他的錯。”

  她從不和黑茲爾解釋這些話的意思,而黑茲爾也學會了不去問她父親的情況。那樣只會讓她的媽媽更加生氣。

  黑茲爾看到瑪麗皇后正喃喃自語著什麼。她的表情平靜而放鬆。黑茲爾不禁感歎她看上去真漂亮啊,只要她不是滿面愁容,眉頭緊蹙的時候。她有著一頭華麗而濃密的金棕色長髮,和黑茲爾一樣,還有著相同的深色皮膚,像烘焙過的咖啡豆一樣。她並沒有穿那些為了讓客人印象深刻而專門穿的藏紅花色大袍子,也沒有戴金色手鐲——只穿了一件簡潔的白衣服,但她身上仍然有一種王室氣質,她端坐在她那把鍍金的椅子上,筆直而高貴,仿佛是一位真正的皇后。

  “你在那裡會很安全,”她低聲說道,“遠離諸神。”

  黑茲爾不禁發出一聲尖叫。從媽媽嘴裡發出的聲音並不是她自己的。那聽起來像是一位老女人的,語氣溫柔而輕緩,但同時也帶著命令的暗示——就像正在下催眠術一樣。

  瑪麗皇后的身體緊繃。她在恍惚中也一臉痛苦的表情,接著她用自己平時的聲音說:“那裡太遙遠,也太冷太危險。他告訴我不要去。”

  另一個聲音回答說:“看看他都為你做過什麼?他給了你一個有毒的孩子!但我們還是可以用她的天賦做些好事。我們可以反擊諸神。在北方你就能在我的保護之下,遠離諸神的領域。我會讓我的兒子做你的保護者。到那時你會像一個皇后一樣生活。”

  瑪麗皇后畏縮了:“可那樣的話黑茲爾……”

  隨後她的臉扭曲成一個冷笑。兩個聲音異口同聲地說,就好像她們終於對某件事取得了一致意見:“有毒的孩子。”

  黑茲爾沖下樓梯,心臟狂跳。

  在樓梯下端,她撞入一個身穿黑色西裝的男人懷裡。他用冷冰冰但強有力的手指抓住了她的肩膀。

  “別急,孩子。”男人說。

  黑茲爾注意到他的手指上戴著一個銀色的骷髏指環,隨後又注意到他西裝上那奇怪的布料。在陰影中,那挺括的黑色羊毛似乎在變換翻騰,形成各種痛苦的臉孔,仿佛迷失的靈魂正試圖從他衣服的褶皺中逃走一般。

  他的領帶是黑底白條的,襯衫則是像墓碑那樣的灰色。他的臉——黑茲爾的心差點就從嗓子眼裡蹦出來了。他的皮膚如此蒼白,看上去泛著藍光,就像冷凍的牛奶,油膩膩的黑髮梳到頭後。他的微笑足夠和藹,但眼中卻燃燒著怒火,充滿瘋狂的力量。黑茲爾在電影院的新聞特輯裡見過那種表情。這個男人看上去很像那個可怕的納粹頭領希特勒。他沒有小鬍子,不然簡直是希特勒的雙胞胎兄弟——或者是他的父親。

  黑茲爾想要抽身離開,但即使男人鬆開她之後,她也沒法動彈。他的目光令她僵在那裡。

  “黑茲爾·列維斯科,”他的聲音裡充滿了憂鬱,“你長大了。”

  黑茲爾開始顫抖起來。樓梯下的水泥地面在男人的腳下裂開。一塊閃閃發光的石頭從混凝土中突然出現,就好像大地正在吐西瓜子一樣。那個男人毫不驚訝地低頭看看,彎下腰去。

  “不要!”黑茲爾大叫,“那是被詛咒的!”

  他撿起那塊寶石——那是一塊加工完美的翡翠。“是的,的確有詛咒。但對我來說不會。真漂亮……我猜應該比這一幢樓還值錢。”他把翡翠放進口袋裡,“對你的命運我很抱歉,孩子。我猜想你會恨我吧。”

  黑茲爾不大明白。那個男人聽上去很傷心,仿佛他對她的生活負有個人責任。隨後意識到的真相讓她震驚:一個銀黑色的鬼魂,實現了她母親的願望,也毀掉了她的生活。

  她睜大眼睛問道:“是你?你是我的……”

  他伸手挑起她的下頜:“我是普路托。對我的孩子們來說,生活總是不那麼輕鬆,而你又有著更特殊的負擔。現在你已經十三歲了,我們必須以防萬一——”

  她推開了他的手。

  “是你讓我變成這樣的?”她質問道,“你詛咒了我和我的媽媽?你丟下了我們?”

  她的眼睛因淚水而刺痛。這個有錢的穿著高檔西裝的白人是她的爸爸?現在她十三歲了,他這才第一次出現,然後說他很抱歉?

  “你真邪惡!”她大叫,“你毀掉了我們的人生!”

  普路托的眼睛眯了起來:“你媽媽都告訴你什麼了,黑茲爾?她從來沒有解釋過她的願望是什麼嗎?或者告訴你為什麼你會帶著一個詛咒?”

  黑茲爾太過憤怒,說不出話來,但普路托似乎從她的表情裡看出了答案。

  “沒有……”他歎了口氣,“我猜她沒有。全都歸咎於我要容易得多。”

  “你這是什麼意思?”

  普路托又歎了口氣:“可憐的孩子。你誕生得太快,我沒法清晰地看到你的未來,但總有一天你會找到自己的歸宿。一個尼普頓的子孫會消除你身上的詛咒,讓你得到平靜。然而恐怕那還需要一些年頭……”

  這些話黑茲爾一點兒也沒聽懂。在她能答話之前,普路托伸出了手。一塊畫板和一盒彩色鉛筆出現在他的手掌中。

  “我知道你喜歡繪畫和騎馬,”他說,“這些是給你畫畫的。至於馬……”他的眼中閃過一道微光,“那個,你以後會自己搞定的。現在我必須和你母親講幾句話。生日快樂,黑茲爾。”

  他轉過身走上樓梯——就這樣,就好像他在“待辦事項”中完成了黑茲爾這一項,打了個鉤以後就把她忘記了一樣。生日快樂。去畫點畫吧。再過十三年再見。

  她是如此錯愕,如此氣憤,如此顛倒而困惑,只能站在樓梯底下,毫無力氣,一動不動。她想把彩色鉛筆丟到地上使勁用腳踩。她想要追上普路托狠狠地踢他。她也想跑出去,找到山米,偷一匹馬,離開這鎮子永遠也不再回來。但這些事情她一件也沒有做。

  在她頭頂上,公寓的門打開了,普路托走了進去。

  黑茲爾仍然因為他的冰冷碰觸而顫抖,但她還是慢慢爬上樓梯去看看他要做些什麼。他會對瑪麗皇后說些什麼呢?又是哪一位會回答他——是黑茲爾的媽媽,還是那個可怕的聲音呢?

  當她走到門口時,黑茲爾聽到了爭吵聲。她往屋內偷偷看去。她的媽媽似乎恢復到普通的樣子了——生氣地尖叫,滿客廳亂扔東西,而普路托正試圖和她理論著什麼。

  “瑪麗,這樣太瘋狂了,”他說,“你會遠離我的能力範圍,我沒法保護你。”

  “保護我?”瑪麗皇后歇斯底里地大吼,“你什麼時候保護過我?”

  普路托那深色的西服閃著微光,仿佛那些被困在衣料裡的鬼魂開始躁動不安。

  “你不清楚情況,”他說,“我得保護你們活下去,你和孩子都是。無論是諸神還是人類,到處都是我的敵人。現在戰爭開始了,情況只會變得更糟。你必須留在我能……”

  “員警認為我是個謀殺犯!”瑪麗皇后大喊著,“我的顧客們想把我當成女巫吊死!而黑茲爾——她的詛咒越來越可怕。你的保護會殺死我們的。”

  普路托伸開雙手做出懇求的姿勢:“瑪麗,拜託了……”

  “不!”瑪麗皇后轉向壁櫥,扯出一個皮箱子,扔到桌子上,“我們要離開這裡,”她宣佈,“你留著你的保護吧。我們要去北方。”

  “瑪麗,那是個陷阱。”普路托警告說,“無論是誰在你的耳畔低語,無論是誰煽動你反對我……”

  “我反對你也是你自己造成的!”她拿起一個陶瓷花瓶朝他扔過去。花瓶摔碎在地板上,珍貴的寶石濺得到處都是——綠翡翠、紅寶石,還有鑽石。那是黑茲爾的全部收藏。

  “你沒法活下來的,”普路托說,“如果你們去北方,你們兩個都會死。這一點我可以很清楚地預知到。”

  “滾出去!”她說。

  黑茲爾希望普路托能留在那裡繼續爭論。不管她媽媽剛才在說什麼事,黑茲爾都不喜歡。但她的爸爸揮手砍向空氣,隨後溶入了陰影之中……就好像他真的是個鬼魂一樣。

  瑪麗皇后閉上了眼睛。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黑茲爾很擔心,怕那個奇怪的聲音再次控制住她,但當她開口說話時,還是平時的那個她。

  “黑茲爾,”她惡狠狠地說,“從門後面出來。”

  黑茲爾顫抖著照做了。她緊緊地把繪圖板和彩色鉛筆攥在胸口。

  她的媽媽仔細打量著她,好像對她痛苦而失望。一個有毒的孩子,那個聲音曾這麼說。

  “收拾東西去,”她命令道,“我們要搬家。”

  “搬……搬去哪兒?”黑茲爾問道。

  “阿拉斯加,”瑪麗皇后回答說,“你得讓自己有點用。我們要去開始新生活了。”

  她媽媽說這話的語氣,聽起來仿佛她們是要為其他什麼人創造一個“新生活”——或者其他什麼東西。

  “普路托的話是什麼意思?”黑茲爾問道,“他真的是我爸爸嗎?他說你許了一個願望——”

  “回你的房間去!”她媽媽大叫著,“收拾行李!”

  黑茲爾跑走了,忽然之間她拋掉了過去回到現在。

  尼克正搖晃著她的肩膀:“你又這樣子了。”

  黑茲爾眨眨眼。他們仍然坐在普路托神殿的房頂上。太陽斜掛在天空中。更多的鑽石出現在她的周圍,她的眼睛也因為淚水而刺痛。

  “對……對不起。”她喃喃地說。

  “不用這樣。”尼克說,“你剛才閃回到哪裡了?”

  “我媽媽的公寓。我們搬走的那天。”

  尼克點點頭。比起其他所有人,他更能理解她的過去。他也是個來自二十世紀四十年代的孩子。他的出生比黑茲爾只晚上幾年,隨後他被困在一所魔法旅店裡過了幾十年。但黑茲爾的過去可比尼克的要可怕得多。她造成過如此多的傷害和不幸……

  “你必須努力去控制這些記憶,”尼克警告說,“如果你在戰鬥時也發生這樣的閃回的話……”

  “我知道,”她說,“我在努力。”

  尼克握了握她的手:“沒事的。我覺得這是個副作用,來自……你知道,你在冥界的那段時間。希望以後能再減輕些。”

  黑茲爾自己並沒有那麼確定。在過了八個月以後,這種眼前一黑的意識喪失愈演愈烈,仿佛她的靈魂正企圖同時存在於兩個不同的時期一樣。之前,並沒有人能從死亡中回到現實——至少,也不會是以她這種方式。尼克是想要讓她安心,但他們兩人都不知道以後會發生什麼。

  “我沒法再去一次北方了,”黑茲爾說,“尼克,如果我還要回到那件事發生的地方……”

  “你會沒事的。”他保證說,“這一次你有朋友們了。波西·傑克遜——在這件事中他會是不可或缺的一員。你也能感覺到這一點,不是嗎?他是個很好的人,值得你把他爭取到你這邊。”

  黑茲爾還記得很多年前普路托告訴過她的話:一個尼普頓的子孫會消除你身上的詛咒,讓你得到平靜。

  波西會是那個人嗎?也許吧,但黑茲爾感覺這件事不會如此簡單。她沒法確定經歷北方正在等待著他們的那些之後,波西是否還能倖存下來。

  “他是從哪裡來的?”她問道,“為什麼那些鬼魂會喊他希臘人?”

  尼克還沒來得及回答,河對面響起了號角聲。軍團士兵開始集結,迎接晚間檢閱。

  “我們最好趕緊下山去那邊,”尼克說,“我有種感覺,今晚的軍事演習會變得非常有趣。”

第七章 金條甜甜圈

  在回去的路上,黑茲爾又被一塊金條絆倒了。

  她本來知道自己不應該跑那麼快的,但她又擔心會在檢閱時遲到。第五步兵隊的百夫長是全營地裡最隨和的。然而,如果她遲到了,即使是他們,也不得不懲罰她。羅馬人的懲罰可是相當嚴酷:用一把牙刷擦洗街道,清理競技場的牛欄,把裝了滿滿一袋鼬鼠的口袋縫上再丟進小台伯河——這些選項可都不怎麼美好。

  金條從地下突然彈出來,正好讓她的腳踩上。尼克想要扶住她,但她還是摔了下去,擦破了手。

  “你沒事吧?”尼克在她身旁跪下,伸手去撿那塊金條。

  “別碰!”黑茲爾警告說。

  尼克僵在那裡:“好的。對不起,只是……老天,這個東西可是夠大塊的。”他從自己的飛行員夾克衫裡掏出一瓶神靈的飲料——神酒,在黑茲爾的手掌上灑了一些。那些擦傷瞬間就開始痊癒。“你站得起來嗎?”

  他扶著她起來。兩個人都盯著那塊金子。它體積有整條麵包那麼大,上面還銘刻著一組數字和“美國國庫”的字樣。

  尼克搖了搖頭:“看在塔塔勒斯的分兒上——”

  “我不知道,”黑茲爾悲哀地說,“它可能是被強盜埋在那裡的,或者是從一百年前的一輛運貨馬車上掉下來的,也可能是從最近的銀行保險庫裡轉移到這裡的。無論地下埋著的是什麼,只要是接近我的地方,它就會這麼蹦出來。而這些東西越值錢——”

  “就越危險。”尼克皺起了眉,“我們是不是應該把它埋起來?如果農牧神發現了這個……”

  在黑茲爾的想像中出現了在路邊升騰起蘑菇雲的畫面,被烤焦的農牧神散落在各個方向。這種情景簡直是想一想都覺得好可怕。“在我離開後,它最終應該會沉回到地底去,但為了確保安全……”

  她一直在練習這個法術,但從沒對這麼重又這麼大的東西使用過。她用手指著那塊金條,努力集中精神。

  金子飄浮到了空中。她引導著自己的怒火,這一點倒不是很困難——她痛恨那塊金子,她痛恨自己的詛咒,她痛恨回想到自己的過去,還有一直以來的這些失敗。她的手指傳來一陣刺痛,金條因為熱度而變得通紅。

  尼克咽了咽口水:“呃,黑茲爾,你確定……”

  她握起拳頭,金子像灰泥一樣彎曲起來。她集中精神,將其扭成一個巨大而粗糙的環。隨後她朝著地面揮揮手。她這價值幾百萬美元的甜甜圈就猛地砸到了地裡。它沉得特別深,地面上除了一圈新鮮泥土的痕跡,什麼也沒留下。

  尼克睜大了眼睛:“這也……太嚇人了。”

  相比面前這個能把骷髏復活,並把人從死亡中帶回來的人的力量,黑茲爾才不覺得她自己這能力有多令人驚訝呢,不過偶爾換換口味,讓他也吃驚一下,這感覺倒是挺好。

  號角再一次在營地裡響起。各個軍團開始點名,黑茲爾可不想去縫那些裝滿鼬鼠的口袋。

  “快點!”她對尼克說,隨後倆人跑向大門那邊。

  黑茲爾第一次見到軍團集合時,她被嚇得不輕,差一點就要偷偷溜回營房裡藏起來了。即使已經來到營地九個月,她仍然覺得這是一幅壯觀的景象。

  前四個步兵隊,每隊有四十個強壯的孩子,他們都整齊列隊在執政官大道兩側他們自己的營房之前。第五步兵隊則在尾端集合,站在指揮部的門前,因為他們的營房擠在營地後部的角落裡,緊挨著馬廄和公共廁所。黑茲爾必須跑進整個軍團的中間部分才能回到自己的位置。

  營員們已經身著戰鬥裝備。他們的鎖子甲和脛甲在紫色T恤和牛仔褲之外閃著微光。寶劍與骷髏頭的標誌裝飾在頭盔上。他們的皮軍靴看著也同樣兇狠,上面裝著鐵釘刺,無論是在泥地裡行軍還是跺在敵人臉上都很有效。

  在軍團士兵們的前方,像一排巨大的多米諾骨牌一樣矗立著的是他們紅色和金色相間的盾牌,每一面都有一扇冰箱門那麼大。每個軍團士兵還都扛著一柄漁叉形狀的長矛,還帶著短矛、羅馬短劍、匕首之類足有一百磅重的其他裝備。如果你來到軍團的時候身體狀況欠佳,這種狀態你都不能撐很久。僅僅是穿著盔甲來回走路就是一次耗費全身體力的運動了。

  黑茲爾和尼克一路小跑下街道,這時每個人都已經立正站好了,所以他們的加入真的很顯眼。他們的腳步聲迴響在石子路上。黑茲爾努力避免與其他人目光接觸,但她還是注意到了屋大維正站在第一步兵隊的隊首朝她微笑,頭上那插著羽毛裝飾的百夫長頭盔和釘在胸前的那一打勳章讓他看上去相當自命不凡。

  黑茲爾仍然因為他之前的勒索敲詐而憤怒不已。那個愚蠢的占卜者和他的預言天賦——這營地裡有那麼多人可能會發現她的秘密,為什麼偏偏是他?她很確定,如果不是他瞭解到可以把她的秘密當作把柄,早在幾周前他就告發她了。她真希望自己還留著那塊金條,這樣就能把它砸到他臉上。

  她跑過蕾娜身邊,蕾娜正騎在她的飛馬背上來來回回地慢跑著,那匹馬名叫西庇阿(西庇阿是古羅馬一位大將,曾擊敗過北非古國名將漢尼拔——譯者注),昵稱則叫四季寶(這是一款著名花生醬的品牌——譯者注),因為它的毛色很像花生醬。金屬狗狗阿金和阿銀跟在她身側。她那紫色的軍官披風在身後舞動。

  “黑茲爾·列維斯科,”她喊道,“很高興你能來加入我們。”

  黑茲爾知道自己最好還是不要回答了。她基本上什麼裝備也沒穿戴,但她還是趕緊來到自己在佇列裡的位置,在弗蘭克旁邊立正站好。領導他們的百夫長是一位十七歲的大傢伙,名叫達科塔,他正好點到她的名字——隊伍裡的最後一位。

  “到!”她趕緊勉強應了一聲。

  感謝諸神。理論上說,她並沒有遲到。

  尼克已經來到波西·傑克遜的身邊,他們和兩個衛兵一起站在一側,讓開人群。波西的頭髮因為之前洗過澡,還有些潮濕。他已經換上了乾淨的衣服,但仍然看上去十分不安。不過黑茲爾覺得這也不怪他。他正要被介紹給二百個全副武裝的孩子呢。

  拉列斯們是最後一批集合起來的。當他們在各處移動時,他們那些紫色的身形閃爍著光芒。他們有個煩人的習慣,都喜歡站在活人身上露出一半來,弄得整個佇列就像一張拍得很模糊的照片,不過最終百夫長們還是會把他們挑出來的。

  屋大維喊道:“軍旗上前!”

  旗手們往前跨了一步。他們穿著獅皮斗篷,手裡舉著旗杆,旗子上裝飾著每個步兵隊的紋章。最後一個出列的是雅各,軍團的馴鷹師。他舉起一根顯然上面什麼也沒有的旗杆。這項工作本來是一種巨大的榮譽,但雅各很明顯討厭這個。雖然蕾娜一直堅持要依照傳統,每一次沒有鷹徽的旗杆舉起來的時候,黑茲爾都能感覺到在軍團裡到處回蕩著一股尷尬的氣氛。

  蕾娜勒住飛馬停在那裡。

  “羅馬人!”她宣佈道,“你們大概已經聽說過發生在今天的襲擊了。兩個戈爾工被這位新來的人衝垮在河裡了。他是波西·傑克遜,朱諾親自指引他來到這裡,宣告他為尼普頓之子。”

  站在後排的孩子們都伸長脖子想看到波西。他舉起手說道:“嗨。”

  “他想要加入軍團,”蕾娜繼續說,“占卜的情況如何?”

  “我已經解讀了內臟!”屋大維宣佈說,那架勢就好像他是赤手空拳殺死一頭獅子,而不是撕開一個塞滿了毛絨的熊貓枕頭,“占卜很有利。他有資格加入軍團服役!”

  營員們爆出一陣叫喊:“歡迎!萬歲!”

  弗蘭克喊出的“歡迎”遲了一拍,傳出了一聲調門很高的回音。其他的軍團士兵開始竊笑起來。

  蕾娜用手勢示意高級軍官們走上前來——每個步兵隊都有一位。屋大維作為最高階的百夫長,轉向波西。

  “新兵,”他問道,“你有什麼證明嗎?介紹信呢?”

  黑茲爾回憶起了她自己剛來的時候。許多孩子都有外面世界裡那些年長的半神所開來的介紹信,還有從營地退伍的那些成年人。有些新兵則有著富裕且出名的資助人。有些則已經是第三或者第四代營員了。一封好的介紹信能讓你在更好的步兵隊裡獲得一席之地,有時甚至能得到特殊的工作,比如軍團信使等,這些工作能免除掉不少繁重工作,比如挖戰壕,或者給拉丁語動詞配對之類。

  波西動了動:“信?噢,沒有。”

  屋大維皺起了鼻子。

  這不公平!黑茲爾想要大喊。波西是背著一位女神進入營地的。你還敢要什麼更好的推薦信嗎?

  但屋大維的家庭把小孩往營地裡送這個傳統已經持續了一個多世紀了。他很熱衷於提醒那些新兵,他們都沒有他那般身世顯赫。

  “沒有介紹信,”屋大維遺憾地說,“有沒有軍團士兵來支持他?”

  “我來!”弗蘭克跨步向前,“他救過我的命!”

  突然間其他的步兵隊紛紛響起抗議的喊聲。蕾娜伸出手示意他們安靜,然後瞪向弗蘭克。

  “弗蘭克·張,”她說,“這已經是今天第二次了,我要提醒你,你自己還在舉證期。你的神祇父母還沒有認領你。你沒有資格去支援另一個營員,直到你得到自己的最初軍銜才可以。”

  弗蘭克看上去像是要羞憤而死了。

  黑茲爾不能讓他這樣懸在那裡。她走出佇列說:“弗蘭克的意思是指波西救了我們兩個人的命。我是軍團的正式成員。我會支持波西·傑克遜。”

  弗蘭克感激地看了她一眼,但其他的營員又開始竊竊私語起來。黑茲爾只能勉強算合格。她在幾周前才剛剛得到她的軍銜,而讓她獲得軍銜的“英勇行為”對她來說幾乎是個意外。而且,她是普路托的女兒,也是聲名狼藉的第五步兵隊成員。她給予波西支持並不能算為他做了太大的事。

  蕾娜皺了皺鼻子,轉身面向屋大維。占卜者微笑著聳聳肩,就好像這說法把他逗樂了似的。

  為什麼不呢?黑茲爾心想。把波西放到第五隊會令他更沒法構成威脅,再說屋大維喜歡把敵人們都放在同一個地方。

  “很好,”蕾娜宣佈說,“黑茲爾·列維斯科,你可以支援這名新兵。你的步兵隊接受他嗎?”

  其他的步兵隊開始拼命咳嗽,好忍住不要笑出來。黑茲爾知道他們想的是什麼:又一個到第五隊的失敗者。

  弗蘭克舉起盾牌搗向地面。其他第五隊的成員在他的帶領下也這麼做了,雖然他們看上去並沒有太激動。他們的百夫長,達科塔和格溫,交換著苦惱的眼神,好像在說:又來了。

  “我的步兵隊已經表明了,”達科塔說,“我們接受這名新兵。”

  蕾娜用同情的眼光看著波西:“祝賀你,波西·傑克遜。你現在處於舉證期。你會得到一塊寫著你的名字和所屬部隊的名牌。經過一年的時間,或者當你完成了一項英勇行為之後,你會成為第十二軍團閃電之師的正式成員,為羅馬盡忠,服從軍團的規定,帶著榮譽保衛營地、元老院與羅馬人民!”

  軍團的其他成員歡呼著附和她。

  蕾娜駕馭著她的飛馬離開了波西,好像她很高興終於解決了他這個問題一樣。四季寶展開了它那美麗的雙翅。黑茲爾控制不住自己心中嫉妒的劇痛。她願意付出任何事情去換取那樣一匹馬,但這永遠也不可能發生。馬匹只屬於軍官,或者那些野蠻人的騎兵隊,而不是給羅馬軍團士兵準備的。

  “百夫長們,”蕾娜說,“你和你的部隊有一個小時的晚餐時間。隨後我們將在瑪爾斯賽場集合。第一和第二步兵隊防守。第三、第四和第五步兵隊進攻。祝好運!”

  更大的歡呼聲響了起來——因為軍事演習,也因為晚餐。各個步兵隊解散了佇列,奔向食堂。

  黑茲爾朝波西揮揮手,波西正穿過人群走向他們,尼克在他旁邊。讓黑茲爾驚訝的是,尼克正對她微笑著。

  “幹得好,阿姐,”他說,“支援他,可是需要很大膽量的。”

  他之前從沒稱呼她為阿姐。她覺得這也許是從前他對比安卡的稱呼。

  其中一名守衛把波西的舉證期名牌給了他。波西將它穿在脖子上的皮項鍊上,和那些奇怪的珠子掛在一起。

  “謝謝你,黑茲爾,”他說,“呃,那到底是什麼意思呢——你支持我?”

  “我擔保你的品行良好,”黑茲爾解釋道,“我會教導你各項規定,回答你的問題,確保你不會讓軍團蒙受恥辱。”

  “那麼……如果我做了什麼錯事呢?”

  “那我就會和你一起被殺掉。”黑茲爾說,“餓了嗎?咱們去吃飯。”

第八章 鷹徽丟失之謎

  至少營地裡的食物相當美味。隱形的風之仙子——奧拉——正等待著營員們,他們似乎清楚地知道每個人想要什麼。他們飛速地用風吹著盤子和杯子遞來遞去,整個食堂就像是刮起了一陣美味的颶風。如果你起身太快,很可能就會被招呼上一臉豆子,或是被一罐燜牛肉悶了一臉。

  黑茲爾拿到了鮮蝦秋葵湯——她最愛的慰藉食物。這讓她想到了自己還是個小女孩的時候在新奧爾良過的日子,在她的詛咒開始出現之前,也在她媽媽沒有那麼痛苦之前。波西得到了乳酪漢堡包和看上去很奇怪的汽水,那是亮藍色的。黑茲爾不大明白為什麼,但波西嘗了一口,咧開嘴笑了。

  “這喝起來讓我感到很開心,”他說,“我不明白為什麼……但的確如此。”

  片刻之後,有一隻奧拉現形出來——那是一個小精靈般的女孩,穿著一件白色的絲質裙子。她咯咯笑著,給波西的杯子續滿了飲料,隨後在一陣風中消失了。

  食堂在今晚似乎尤其喧鬧。歡聲笑語回蕩在四壁之間。奧拉們吹來吹去讓每個人的食盤都堆滿食物,懸掛在雪松天花梁上的各色戰旗隨著風不停飄蕩。營員們進餐也是古羅馬式的,都坐在沙發上圍著低矮的桌子。孩子們經常站起身來轉移地方,互傳著類似誰喜歡誰這樣的流言蜚語,還有其他各種小道消息。

  和平時一樣,第五步兵隊所待的地方是最不尊貴的。他們的桌子在食堂大廳的背後,緊挨著廚房。黑茲爾的桌子總是人最少的。今晚那裡有她和弗蘭克,這與往常一樣,然後是波西和尼克,還有他們的百夫長達科塔,黑茲爾覺得,他之所以坐在那裡是因為他覺得自己有義務去歡迎一下新成員的到來。

  達科塔悶悶不樂地窩在沙發上,把砂糖加進飲料裡然後哧哧地喝著。他是個健壯的傢伙,有著捲曲的黑髮,雙眼的排列有點不是那麼水準,所以每當黑茲爾看向他的時候,總覺得這個世界有點傾斜。天剛剛黑,時候還早,他這麼早就喝了這麼多,這可不是個好信號。

  “那麼,”他打了個嗝,揮著手裡的高腳杯,“歡迎來到波西……派對。”他皺起了眉毛,“派對,波西。管他呢。”

  “呃,謝了。”波西說,但他的注意力全在尼克身上,“我在想,我們能不能談談,你知道的……我大概以前見過你。”

  “當然,”尼克的反應有點過於迅速,“問題在於,我的絕大多數時間都是在冥界度過的。難道我在冥界遇到過你?”

  達科塔又打了個嗝:“普路托的使者,他們那麼稱呼他。每次他來訪的時候,蕾娜從不知道要怎麼處置他才好。波西你真應該看看當他和黑茲爾一起現身,要求蕾娜接納她入營的時候,蕾娜臉上的表情。啊,無意冒犯。”

  “我沒介意。”尼克似乎對話題的改變很是感到解脫,“達科塔真的幫了不少忙,他支持了黑茲爾。”

  達科塔臉上一紅:“是啊。嗯……她看上去是個好孩子嘛。結果證明我是對的。上個月,她救了我,在那……呃,你知道的。”

  “噢,天啊!”弗蘭克從他面前的炸魚和薯條中抬起頭來,“波西,你真應該看看那時候的她!黑茲爾就是在那次行動中得到軍銜的。獨角獸們決定四散奔逃——”

  “那沒什麼的。”黑茲爾說。

  “沒什麼?”弗蘭克反對道,“達科塔差一點就被踩過去了!你就這麼站在獸群之前,把它們趕走了,讓他能躲在隱藏的地方沒被發現。我從來沒見過那樣的事。”

  黑茲爾咬著嘴唇。她一直不喜歡談論這件事,而且弗蘭克讓她聽起來像個英雄,這讓她感到不安。實際上,她最擔心的是那些獨角獸會在驚恐中傷害它們自己。它們的角是珍貴的金屬——金和銀——所以她集中精神,通過它們的角控制了這些動物,成功地讓它們偏離了方向,引導它們回到了獸欄裡。這件事讓她在軍團裡得到了一個正式的位置,但有關她那奇怪的力量的流言也開始四散傳開——那些流言蜚語讓她想起了過去的糟糕日子。

  波西打量著她。那雙海綠色的眼睛讓她心神不安。

  “你和尼克是一起長大的嗎?”他問道。

  “不是,”尼克替她做出了回答,“我也是最近才知道黑茲爾是我姐姐的。她來自新奧爾良。”

  當然,這些話都沒錯,但並不是全部真相。尼克讓別人認為他是在現代的新奧爾良偶然發現了她,然後把她帶到營地裡來的。比起告訴他們真正的故事,這顯然更加容易。

  黑茲爾也嘗試讓自己冒充一個現代的孩子,這並不很容易。不過感謝老天,半神們在營地裡並不會使用太多高科技。他們的力量會讓電子產品出現各種故障。不過她第一次在休假時去波克雷的時候,差一點驚得腦溢血。電視、電腦、iPod、網際網路……那些東西讓她很樂於回到充滿鬼魂、獨角獸和諸神的世界。相比二十一世紀,還是這些更不像幻覺。

  尼克仍然談論著普路托的孩子們。“我們的人數並不多,”他說,“所以我們更要互相支持。當我發現黑茲爾的時候——”

  “你還有其他的姐妹嗎?”波西問道,就好像他已經知道答案那樣。黑茲爾再次想知道他和尼克曾在何時遇到過,也想知道她弟弟想要隱藏的是什麼。

  “還有一個,”尼克承認道,“但她已經不在了。在冥界時,我有幾次見到過她的靈魂,除了我最後一次下到那邊去……”

  去帶她回來,黑茲爾心想,雖然尼克沒有這麼說。

  “她已經消失了。”尼克的聲音變得沙啞,“她曾經在極樂境——那裡就像,冥界裡的天堂——但她選擇重生為一個新生命。現在我再也見不到她了。我很幸運能找到黑茲爾……在新奧爾良,我是說。”

  達科塔咕噥著:“除非你相信了那些流言。我可沒說我信啊。”

  “什麼流言?”波西問道。

  在房間的另一端,農牧神唐大喊起來:“黑茲爾!”

  黑茲爾從沒有那麼樂意見到農牧神。他本來是不允許進入營地的,但顯然他總是有辦法溜進來。他朝著他們這桌慢慢走來,沖周圍每個人咧嘴微笑,從盤子裡偷食物吃,還指著營員們說:“嘿!打電話給我啊!”一塊飛過來的比薩拍在了他的頭上,打得他消失在一張沙發之後。隨後他又冒了出來,仍然咧嘴傻笑著,繼續往前走。

  “我最愛的姑娘!”他聞上去像是一隻裹在過熟乳酪裡的濕綿羊。他從沙發上方伸過頭來查看他們盤子裡的食物。“我說,新來的孩子,那個你還打算吃嗎?”

  波西皺起了眉毛:“農牧神們不都應該是素食主義者嗎?”

  “老天,不是那個乳酪漢堡!我是說盤子!”他嗅著波西的頭髮,“嘿……這是什麼味兒?”

  “唐!”黑茲爾說,“別太不懂禮貌。”

  “不是,嘿,我只是——”

  他們的家神維特利烏斯閃著光現身了,半截身子站在弗蘭克的沙發裡:“農牧神出現在食堂裡!我們這是要幹嗎?達科塔百夫長,執行你的職責!”

  “我會的,”達科塔朝著他的高腳杯嘟嘟囔囔地說,“我正在吃晚飯!”

  唐仍然在波西周圍聞來聞去:“天啊,你曾和一個農牧神有了共感連接!”

  波西斜著身子避開他:“什麼?”

  “共感連接!這真讓人弄不明白,好像有人故意抑制了這種效果,但是——”

  “我有個主意!”尼克忽然站起來說,“黑茲爾,我們為什麼不給你和弗蘭克點時間帶著波西到處認識一下呢?達科塔和我可以去拜訪一下執政官那邊。唐和維特利烏斯,你們倆也來。我們可以討論一下軍事演習的戰略問題。”

  “關於如何失敗的戰略嗎?”達科塔嘟囔著說。

  “死亡小子說得對!”維特利烏斯說,“這個軍團打起仗來比我們當初在裘蒂亞(裘蒂亞是古巴勒斯坦南部的地區——譯者注)的時候糟糕多了,而那次是我們第一次失去鷹徽。為什麼,如果我當時能主管的話——”

  “我能先吃了那個銀餐具嗎?”唐問道。

  “我們走吧!”尼克站起身來,抓起了唐和維特利烏斯。

  除了尼克,沒有人能真正接觸到拉列斯守護神。維特利烏斯被這樣的暴行氣得結結巴巴,他一路被拖著走去執政官的桌子那邊。

  “哎喲!”唐抗議道,“哥們兒,注意那邊!”

  “來吧,達科塔!”尼克回過頭喊道。

  百夫長不情願地站起身來。他擦了擦嘴——其實沒必要的,因為他嘴上長期沾著紅色的液體。“一會兒就回來。”他全身抖了抖,就像一隻想要弄幹毛髮的狗狗。隨後他搖搖晃晃地離開了,手裡端著的高腳杯來回晃蕩著。

  “這是怎麼了?”波西問道,“達科塔又怎麼了?”

  弗蘭克歎了口氣:“他沒事的。他是羅馬酒神巴克斯的兒子,有些關於飲酒方面的問題。”

  波西的眼睛睜大了:“你們讓他喝酒?”

  “噢,神啊,沒有!”黑茲爾說,“那會變成一場災難的。他對紅苦艾酒特別上癮,每次喝都要加三倍的砂糖,而且他已經患有ADHD了——你知道的,就是注意力缺陷多動障礙。總有一天,他的腦袋會爆炸的。”

  波西轉頭看向執政官的桌子。絕大多數高級官員都在與蕾娜進行深入交談。尼克和他的兩個俘虜——唐與維特利烏斯,正站在週邊。達科塔來來回回地繞著一排堆放起來的盾牌打著轉,用手裡的高腳杯敲打著它們,仿佛那是一架木琴。

  “ADHD,”波西說,“你還沒解釋呢。”

  黑茲爾努力不讓自己笑出來:“那個……絕大多數混血半神都患有ADHD,或者患有閱讀障礙。身為半神就意味著我們的腦子回路與眾不同。就比如你——你說過你在閱讀上有障礙。”

  “你們這些傢伙也都是這樣?”波西問。

  “我不知道。”黑茲爾承認,“也許吧。回想我那個時代,他們會把我們這樣的小孩稱為‘懶蛋’。”

  波西皺起了眉毛:“回想你那個時代?”

  黑茲爾不禁咒駡了自己一句。

  對她來說幸運的是,弗蘭克開口說話了:“我希望自己能得ADHD或者閱讀障礙症,可我只有乳糖不耐症。”

  波西咧開嘴笑了:“不是開玩笑吧?”

  弗蘭克也許是史上最愛冒傻氣的半神,但黑茲爾卻認為他即使在撅嘴時也相當可愛。他的肩膀塌了下來:“其實我也喜歡冰淇淋的……”

  波西笑出了聲。黑茲爾忍不住也加入了歡笑的行列。這種坐在晚飯桌旁真實地體會到自己被朋友們環繞的感覺真是太好了。

  “好啦,那麼告訴我,”波西說,“為什麼加入第五步兵隊是件不好的事?你們這些傢伙都棒極了啊。”

  這樣的恭維讓黑茲爾感覺腳趾都有點刺痛了:“這個……很複雜。除了身為普路托的孩子,我還想要騎馬。”

  “這也是為什麼你用的武器是騎兵劍?”

  她點點頭:“我猜這很傻,是癡心妄想。在營地裡只有一匹飛馬——是屬於蕾娜的。獨角獸只是用來醫療的,因為從它們的角上刮下的碎末能治療中毒和其他種種疾病。不管怎樣,羅馬式的戰鬥總是徒步完成的。騎兵什麼的……他們是有些看不起的,所以他們也看不起我。”

  “那是他們的損失。”波西說,“那你呢,弗蘭克?”

  “弓箭,”他低聲說道,“他們也不喜歡這個,除非你是阿波羅的孩子。那樣你還能有個藉口。我真希望我的爸爸是阿波羅,但我不知道,寫詩什麼的我從來寫不好,而且我也不確定自己想要和屋大維當親人。”

  “那不能怪你。”波西說,“但你用起弓箭來真是絕贊——牢牢地射穿那些戈爾工那次。不要去管其他人的想法。”

  弗蘭克的臉變得和達科塔的苦艾酒一樣紅。“真希望我能。他們全都認為我應該是個用長劍的戰士,因為我身子高塊頭大。”他低頭看看自己的身體,仿佛不敢相信那是他的一樣,“他們說作為一個弓箭手來說,我有點太矮也太壯。也許我爸爸應該承認我……”

  後來的幾分鐘裡他們沉默地吃著飯。有一個不會承認你的父親……黑茲爾知道那種感覺。她也能感覺到波西同樣理解這一點。

  “你問到第五隊,”她最後說道,“為什麼它是最糟糕的步兵隊。實際上在我們之前就已經這樣了。”

  她指指後面的牆壁,軍團的軍旗正陳列在那裡。“看到中間的那根空杆子了嗎?”

  “鷹旗。”波西說。

  黑茲爾目瞪口呆:“你怎麼知道的?”

  波西聳聳肩:“維特利烏斯曾提到過軍團在很久以前是怎麼失掉鷹旗的——那是第一次,他說。他說得就好像那是一個巨大的恥辱。我猜那個空位置就是丟掉了的鷹徽。而且,從你們和蕾娜之前的談話看來,我猜你們的鷹徽又一次丟失了,估計就是最近的事,而這件事應該還和第五步兵隊有點關係。”

  黑茲爾在腦海裡又記上了一筆,再一次提醒自己不要低估波西。他剛剛到來的時候,提出的那些問題讓她認為他有一點點傻——那些有關福爾圖娜之宴和其他事情的問題——但無疑,他比他自己假裝出來的樣子要聰慧得多。

  “你說得沒錯,”她說,“事情就是這樣子的。”

  “那麼,不管怎麼說,這個鷹徽到底是什麼?有什麼重要得不得了的?”

  弗蘭克環顧四周,確保沒有其他人在偷聽:“那是整個營地的象徵——是一隻由純金鑄成的雄鷹。本來它是應當在戰鬥時保護我們,並讓我們的敵人心驚膽戰的。每一個軍團的鷹徽都被賦予了各種類型的力量,而我們營地的鷹徽則來自朱庇特。據說尤裡烏斯·凱撒給我們軍團起名為‘閃電之師’——以閃電為武器——因為這就是那只鷹的能力。”

  “我不喜歡閃電。”波西說。

  “噢,好吧,”黑茲爾說,“那並不能讓我們變得所向披靡。第十二軍團第一次失去鷹徽的時候要追溯到古代了,大概在猶太戰爭的時期。”

  “我覺得我好像看過一部相關電影。”波西說。

  黑茲爾聳聳肩:“有可能。有許多書籍或者電影都講了軍團如何失去鷹徽的事情。不幸的是這種事的確發生過那麼幾次。鷹徽是如此重要……這麼說吧,考古學家從來都沒有找到過一隻來自古羅馬的鷹徽。每個軍團會為了保護它戰鬥至最後一人,因為它充滿了來自諸神的力量。他們要麼把它藏起來,要麼熔化掉,絕對不會交給敵人。第一次時,第十二軍團很幸運,我們把鷹徽找回來了。但這第二次就……”

  “你們當時都在場?”波西問道。

  他們倆人都搖著頭。

  “我幾乎和你一樣是新人,”弗蘭克輕輕拍了拍他的舉證期金屬牌,“上個月才來。但每個人都聽說過那件事。甚至談論這件事都會有壞運氣的。這還要說到八十年代那次去阿拉斯加的大型遠征……”

  “這要從你之前在神殿裡注意到的那個預言說起,”黑茲爾繼續說,“那個有關七個半神和死亡之門的預言。我們以前有個高級執政官——來自第五步兵隊的邁克爾·瓦若斯。那時候第五隊還是營地裡最棒的。他認為,如果他能弄懂預言並使它成真,那將會給軍團帶來無上的榮譽——從風暴與火焰中拯救世界之類的。他與占卜師討論之後,占卜師說答案在阿拉斯加。但他也警告邁克爾,命定的時刻未到。預言裡所指的並不是他。”

  “但他還是執意要去,”波西猜測道,“發生了什麼?”

  弗蘭克壓低了嗓音:“那是個又長又可怕的故事。整個第五步兵隊幾乎全軍覆沒。軍團所擁有的絕大多數帝國黃金製成的武器都和鷹徽一起失落了。倖存者們要麼發了瘋,要麼就拒絕談論到底是什麼襲擊了他們。”

  我知道是什麼,黑茲爾在心中嚴肅地想。但她仍然保持沉默。

  “自從鷹徽丟失以後,”弗蘭克繼續說,“營地就變得更加虛弱了。探險任務變得更加兇險,怪物們更頻繁地襲擊邊界,士氣也低落下來。差不多在上個月,事情開始變得越來越糟糕,也越來越快。”

  “而第五步兵隊則承擔了過錯,”波西猜測說,“所以現在每個人都覺得我們被詛咒了。”

  黑茲爾注意到她的秋葵湯快涼掉了。她抿了一小勺,但這份安慰食品嘗上去並沒有那麼令人感到安慰了。“我們自從……呃,自從阿拉斯加那次災難後就一直是軍團裡的被放逐者。當伊阿宋成為執政官以後,我們的名譽才得到改善——”

  “那個失蹤了的孩子?”波西問道。

  “是的。”弗蘭克說,“我從沒見過他。他在我來之前就……但我聽說他是個優秀的領袖。他幾乎是在第五步兵隊長大的。他並不在意別人怎麼看待我們。是他重新恢復了我們的聲譽,然後他就失蹤了。”

  “而這也讓我們又回到原點了,”黑茲爾苦澀地說,“讓我們再一次像是全都被詛咒了一樣。我很抱歉,波西。現在你瞭解自己捲入什麼情況了吧?”

  波西啜著他的藍色蘇打汽水,若有所思地環視著整個食堂。“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從哪裡來的……但我有種感覺,這不是我頭一次被別人不看好了。”他的目光集中在黑茲爾身上,擠出一個微笑,“再說了,加入軍團總比在荒野裡被怪物追逐要好得多。我自己也結識了些新朋友。或許我們可以一起為第五步兵隊扭轉乾坤,是吧?”

  一聲號角在大廳盡頭響起。在執政官桌子周圍的軍官們全都站起身來——甚至達科塔也是,雖然他的嘴角還沾著苦艾酒,像吸血鬼進食後那樣鮮紅。

  “演習開始!”蕾娜宣佈。營員們歡呼著沖向牆邊那些成堆的武器盔甲,開始收拾裝備。

  “那麼說我們是進攻的一隊?”波西壓過這些喧囂問道,“這是好狀況嗎?”

  黑茲爾聳聳肩:“好消息是,我們能得到大象。壞消息是——”

  “讓我猜猜,”波西說,“第五步兵隊永遠是輸家。”

  弗蘭克拍了拍波西的肩膀:“我愛這個傢伙。來吧,新朋友。讓咱們去取得連續第十三次的失敗!”

第九章 阿爾戈號的詛咒

  在去往軍事演習的路上,弗蘭克在腦海裡重播了一下這一天的事情。他幾乎不能相信自己與死亡擦肩而過。

  那天早晨在崗哨值班時,在波西出現之前,弗蘭克幾乎就要告訴黑茲爾他自己的秘密了。那時他們兩個人已在寒冷的霧氣中站了好幾個小時,看著24號公路上來來往往的通勤車輛。黑茲爾正在抱怨天氣太冷。

  “為了弄暖和起來讓我付出什麼都行,”她的牙齒上下打著戰,“我真希望我們面前有堆火。”

  即使她身著盔甲,看上去也相當漂亮。弗蘭克喜歡她那肉桂吐司顏色的頭髮打著卷落在頭盔邊緣的樣子,還有她皺眉時臉頰上出現的酒窩。對於弗蘭克來說,她的身材嬌小,這讓他覺得自己更像是一頭大笨牛。他想要伸開雙臂抱住她讓她暖和起來,但他永遠不敢這麼做。她很可能會揍他,然後他就失去了在營地裡唯一的朋友。

  我其實可以燃起一場令人印象深刻的烈焰,他心想,當然,那只能燃燒上短短幾分鐘,隨後我便會死去……

  甚至想到這一點都會讓他心驚膽戰。黑茲爾對他就有那樣的效果。無論什麼時候,只要她想要什麼,他就會產生一種毫無理性的衝動想去促成它。他想成為那種古典的騎士,騎著馬去營救她。這想法很愚蠢,因為她在任何事情上都比他能幹得多。

  他想像著外婆會說什麼:弗蘭克·張騎馬去救人?哈!他會從馬上掉下來摔斷脖子的。

  很難相信自從他離開外婆家才過了僅僅六個星期——距他媽媽的葬禮也只過了六個星期。

  自從那之後,一切就發生了:狼群來到了他外婆的門前,到朱庇特營地這一路的旅途,在第五步兵隊努力不讓自己成為徹頭徹尾的失敗者的這幾周。經歷所有這一切時,他的外套口袋裡始終裝著一塊用布包裹起來的燒得只剩下一半的木柴。

  隨身帶著這個,他的外婆警告過他,只要它沒事,你就沒事。

  問題是這東西太容易燃燒起來了。他還記得從溫哥華南下的旅程。在胡德山附近,當溫度下降到冰點以下時,弗蘭克拿出那塊木柴,握在自己的掌心裡,想像著如果能點起火焰將會有多美妙。突然之間,木頭那燒焦了的邊緣開始發紅變熱,冒出了灼熱的黃色火焰。火光照亮了夜空,弗蘭克從內到外暖和起來,但他能感覺到自己的生命正在流失,仿佛火焰燃燒所消耗的不是木柴而是他自己一樣。他把火焰插進雪堆。有那麼一個可怕的瞬間,火焰仍然在燃燒。當它最後終於熄滅時,弗蘭克覺得自己內心的恐慌也得到了控制。他包起那塊木柴,放進外套的口袋裡面,下定決心不會再把它拿出來。但他一直沒有忘記這塊木柴的事。

  仿佛有什麼人在說無論你要做什麼,腦子裡都不要去想那塊木頭迸出火焰的樣子!

  然而,這自然就會讓他的腦子一直在想著這個。

  當他和黑茲爾一起在執行放哨任務的時候,他也想讓自己丟開這個不去想。他很愛與她共度的時光。他問她小時候在新奧爾良長大的事情,但她對他的問題好像感到緊張,所以他們兩個開始閒聊起來。為了好玩,他們互相說起了法語。黑茲爾從她媽媽那裡遺傳到了一些克裡奧爾人的血統。而弗蘭克在學校裡學過法語。他們倆說得都不是很流利,而且美國路易斯安那州的法語口音與加拿大的法語大不相同,兩者幾乎不可能交流。當弗蘭克問黑茲爾她今天的牛肉嘗起來味道怎樣時,她的回答是他鞋子的顏色是綠色的,於是他們決定放棄這種玩法。

  然後波西·傑克遜就來了。

  當然了,弗蘭克在以前就見過與魔獸搏鬥的少年。在他自己從溫哥華過來的一路上,也與很多魔獸交過手。但他從沒見到過戈爾工,也從沒親眼見到過一位女神。而波西操控小台伯河的手段——哇哦!弗蘭克真希望自己能有像那樣的力量。

  他現在仍然能感覺到戈爾工的爪子抓進他胳膊的疼痛,聞得到她們那惡臭的呼吸——就好像死老鼠和毒液的味道。如果沒有波西,那兩個怪模怪樣的醜老太婆就會把他抓走了。他現在估計已經變成了批發市場裡的一堆白骨了。

  在河邊事件之後,蕾娜把弗蘭克派去武器庫,給了他超級充分的時間去思考。當他在給刀劍拋光時,他回憶起了朱諾的警告,有關解除死神束縛的事。

  不幸的是,弗蘭克清楚地知道這位女神的意圖。當朱諾現身時,他很想隱藏起自己的震驚,但她看上去實在太像自己的外婆曾經描述過的樣子了——連羊皮披肩這樣的細節都一清二楚。

  許多年前她就為你選好了道路,外婆曾經這樣對他說,而這可不是容易的事情。

  弗蘭克瞥了一眼武器庫的角落,他自己的弓箭放在那裡。如果阿波羅宣稱弗蘭克是他的兒子,弗蘭克估計會感覺好些。他之前一直確信,他的神祇父親或者母親會在他十六歲生日的時候承認他,而他的生日已經過去兩周了。

  對羅馬人來說,十六歲是一個重要的里程碑。這也是弗蘭克在營地裡過的第一個生日。但是什麼也沒有發生。現在弗蘭克希望他可以在福爾圖娜之宴那天被認領,雖然根據朱諾的說法,他們在那一天會陷入一場生死之戰。

  他的爸爸必須得是阿波羅。箭術是弗蘭克唯一擅長的事情。許多年前,他的媽媽告訴他,他們的姓氏——張,在中文裡的意思就是“精通弓箭的能手”。這也一定暗示了他爸爸的事情。

  弗蘭克放下了拋光用的布,望向天花板上方:“拜託了,阿波羅,如果你是我爸爸,那就告訴我吧。我想要成為像你這樣的弓箭手。”

  “不,你不會的。”一個聲音喃喃地說。

  本來坐著的弗蘭克一下子跳了起來。第五步兵隊的家神——維特利烏斯,正在他身後閃閃發光。他的全名是蓋烏斯·維特利烏斯·雷提克魯斯,但其他步兵隊的人都叫他維特利烏斯·荒唐可笑(“維特利烏斯”的發音與英語單詞“荒唐可笑”的發音很相似——譯者注)。

  “黑茲爾·列維斯科讓我來檢查你的工作,”維特利烏斯說著,提起他的劍帶,“看來是該查查。看看這副盔甲成什麼樣子了!”

  維特利烏斯可沒什麼資格說這話。他的寬外袍鼓鼓囊囊地垂著,束腰上衣勉強蓋住肚子,而且每隔三秒鐘,他的劍鞘就會從皮帶上掉下來一次,但弗蘭克已經懶得指出這一點了。

  “說起弓箭手,”鬼魂說道,“他們都是一群弱小的傢伙。在我那個年代,弓箭是野蠻人才用的。一個優秀的羅馬人應該近身戰鬥,用長矛和寶劍挖出敵人的內臟,像個有教養的人一樣!我們在迦太基戰爭的時候就是這麼做的。羅馬在上,孩子!”

  弗蘭克歎了口氣:“我以為你是在凱撒的部隊裡。”

  “我本來就是!”

  “維特利烏斯,凱撒的時代比迦太基戰爭晚了好幾百年,你不可能活那麼久。”

  “你這是在質疑我的信譽嗎?”維特利烏斯看起來特別生氣,身上的紫色光環閃閃發亮。他抽出了他那把同為鬼魂狀態的羅馬短劍大喊起來:“看招!”

  他砍著短劍,那劍的傷害能力就好像一根鐳射筆,從弗蘭克的胸膛裡穿來穿去好幾次。

  “哎喲。”弗蘭克好心地配合著他。

  維特利烏斯看上去相當滿意,把短劍收了回去:“或許下次在質疑你的前輩之前,你應該多考慮考慮!現在……最近你是過了十六歲的生日了嗎,對不對?”

  弗蘭克點點頭。他不知道維特利烏斯是怎麼知道這個的,因為弗蘭克除了黑茲爾之外誰也沒告訴,但鬼魂們總有找出秘密的方法。隱形偷聽很可能就是方法之一。

  “那麼這就是你成了這樣一個脾氣暴躁的角鬥士的原因,”家神說,“可以理解。十六歲生日是你成年的日子!你的神祇父母將會承認你,這是毫無疑問的事,即使承認的方式也許只是一個小小的徵兆。或許他以為你年紀還沒到。你看上去確實更小些,你知道的,胖乎乎的娃娃臉。”

  “謝謝你提醒我這些啊。”弗蘭克嘟囔著說。

  “是啊,我還記得自己十六歲的時候,”維特利烏斯高興地說,“那是多美妙的徵兆啊!我的褲頭裡出現了一隻雞。”

  “不好意思,你說什麼?”

  維特利烏斯因為自豪感膨脹起來:“就是那樣!我當時正在河邊為了萊布瑞拉節換衣服。成人儀式,你知道的。在那時候我們還都按規矩行事呢。我剛脫下兒童外袍,打算沐浴之後換上一件成年的。忽然之間,一隻純白的雞就憑空冒了出來,鑽出了我的纏腰帶,銜著它跑了出去,所以那時候我沒法系腰帶了。”

  “那挺好的,”弗蘭克說,“話說我能這麼說嗎,這信息量也太大了吧?” “嗯,”維特利烏斯根本沒有在聽他說話,“那是我成為醫藥之神埃斯柯拉庇俄斯的後裔的跡象。我也有了自己的稱號,就是最後一個名字,雷提克魯斯,這個詞的意思是內衣,它總會讓我想起那只雞偷走了我的纏腰帶的那天,多麼神聖的日子。”

  “所以說……你的名字其實是褲衩先生?”

  “讚美諸神!我成為軍團的一位軍醫,眾所周知。”他慷慨地伸出雙臂,“不要放棄,孩子。或許你的父親只是晚點了。當然了,絕大多數徵兆都不像我那只雞那麼富有戲劇性。我認識的一個傢伙就得到了一隻屎殼郎——”

  “謝了,維特利烏斯,”弗蘭克說,“不過我還是得先把這套盔甲拋完光——”

  “那麼戈爾工之血呢?”

  弗蘭克僵在那裡。這件事他誰也沒有告訴。據他所知,只有波西見到他在河邊把那兩個小瓶子裝進了口袋,而他們倆還沒有機會去交流這件事呢。

  “來嘛,”維特利烏斯以責怪的口吻說,“我是一個治療者。我知道有關戈爾工之血的那些傳說。給我看看那兩個小瓶子。”

  弗蘭克不情願地掏出了那兩個陶瓷小瓶,那是他從小台伯河底拿到的。當一隻魔獸消散掉之後,總會留下一些戰利品——有時候是一顆尖牙,或者一件武器,甚至是那個魔獸的整個頭顱。弗蘭克當時一下子就知道那兩個小瓶子裡是什麼了。依照慣例,它們是屬於波西的,是波西殺死了戈爾工,但弗蘭克禁不住一直在想,假使我能夠用這個會怎麼樣?

  “是的,”維特利烏斯滿意地研究著瓶子,“從戈爾工的右側身體裡流出的血能治療任何疾病,甚至能起死回生。密涅瓦女神曾經給過我的神祇祖先埃斯柯拉庇俄斯一瓶。但從戈爾工的左側身體裡流出的血液能迅速致命。那麼,這兩瓶裡,哪瓶是哪瓶呢?”

  弗蘭克低頭看著那兩個瓶子:“我不知道。這兩個瓶子一模一樣。”

  “哈!但你很希望能拿到正確的瓶子,你想去解決你那根半燃木柴的問題,不是嗎?或許這能打破你的詛咒?”

  弗蘭克震驚得不知所措,說不出話來。

  “噢,別擔心,孩子。”鬼魂咯咯地笑了起來,“我誰也不會告訴的。我是一個家神,是步兵隊的保護者!我不會做任何危害到你的事情。”

  “你剛剛還用短劍刺穿我的胸口。”

  “相信我,孩子!我很同情你,你身上帶著阿爾戈號的詛咒。”

  “……什麼?”

  維特利烏斯無視了那個問題。“別謙虛了。你有古老的血統,要麼是古希臘,要麼是古羅馬。難怪朱諾會——”他向上仰起頭,仿佛在聆聽空中傳來的什麼聲音,他的表情柔緩下來,全身環繞著的光芒變成了綠色,“我和你聊得夠多的了!不管怎麼說,我會讓你去決定誰來得到戈爾工之血。我估計那個新來的波西也會需要它的,為了他的記憶問題。”

  弗蘭克很擔心維特利烏斯接下來要說什麼,會不會讓他感到害怕,不過他有種感覺,這一次維特利烏斯會閉上嘴巴保持沉默。

  他低頭看著兩個小瓶。他甚至沒有想到過波西也會需要它們。他為自己打算把這血用在自己身上而有一陣負罪感。“是啊,當然了。他應該拿著這個。”

  “啊,但如果你想聽我的建議的話……”維特利烏斯神經質地再次抬頭仰望,“你們兩個都應該留著那份戈爾工之血。如果我的資訊來源正確的話,你們會在探險任務中需要它的。”

  “任務?”

  武器庫的大門突然被打開了。

  蕾娜帶著她那兩隻金屬獵犬沖了進來。維特利烏斯消失了。他也許很喜歡雞,但絕對不喜歡執政官養的狗。

  “弗蘭克,”蕾娜看上去很困擾,“你的盔甲擦得差不多了。去找黑茲爾,把波西·傑克遜帶下山,帶到這裡來。他已經上去很長時間了。我不想讓屋大維……”她猶豫了一下,“去把波西帶回來吧。”

  所以弗蘭克才一路跑著到神廟山去。

  在走回去的路上,波西向他問了無數的問題,都是關於黑茲爾的弟弟尼克的事,但弗蘭克瞭解的情況也不多。

  “他很好啦,”弗蘭克說,“他長得是不像黑茲爾——”

  “你這是什麼意思?”波西問道。

  “噢,嗯……”弗蘭克咳嗽了一聲。他本來的意思是黑茲爾更加漂亮,人也更好,但他決定還是不說這一點了。“尼克是那種具有神秘感的類型。他會讓其他人都感到緊張,普路托的兒子嘛,之類的事。”

  “但你沒事?”

  弗蘭克聳聳肩:“普路托很酷啊。他掌管冥界又不是他的錯。他只是在諸神劃分世界的時候運氣不好罷了,這個你是知道的吧?朱庇特得到了天空,尼普頓得到了海洋,而普路托上當了。”

  “死亡不會讓你感到害怕?”

  弗蘭克差點笑了出來。一點也不害怕害怕!弗蘭克心想,要不要比比看?

  不過他卻說:“在更加古老的時代,比如古希臘時代,當普路托還被稱為哈迪斯時,他就不僅僅是一位死亡之神了。到了羅馬時代,他變得更加……怎麼說呢,更加受人尊敬。他也成了財富之神。地下的每一樣東西都屬於他。所以我並不覺得他真的有多嚇人。”

  波西撓了撓腦袋:“一位神祇怎麼能變成羅馬的?如果他是希臘神的話,他不會留在希臘嗎?”

  弗蘭克往前走了幾步,思考起來。就這個話題而言,維特利烏斯會給波西做上一個小時的講座,或許還會用電腦幻燈片來展示,但弗蘭克還是盡自己所能講解起來:“在羅馬人看來,他們是接納了希臘人的東西,並令它們更完美地發揚光大。”

  波西的臉色有些變得酸溜溜的:“更完美?就好像原本是有什麼毛病似的?”

  弗蘭克記起了維特利烏斯說過的話:你有古老的血統,要麼是古希臘,要麼是古羅馬。他的外婆也曾經說過類似的話。

  “我不知道,”他承認說,“古羅馬就是比古希臘要成功。他們建立起了龐大的帝國。在古羅馬時代,諸神也更加被人尊崇——更加強大,也更被人們廣泛崇拜。這也是為什麼他們今天仍然在我們周圍。如此多的文明都建立在古羅馬的基礎上。諸神變成了羅馬式的,是因為那裡才是力量的中心。朱庇特……呃,作為一個羅馬神,比起他之前被稱作宙斯的時候更加負責可靠。瑪爾斯也變得相當重要,並且克己守紀了。”

  “而朱諾變成了嬉皮士拾荒老婦人,”波西指出,“所以你是說,那些古代希臘的神祇們,他們永遠變成了羅馬神?希臘那邊已經沒有了?”

  “呃……”弗蘭克環顧四周,確保沒有其他營員和拉列斯家神在附近,雖然大門仍然在一百碼開外,“這是個敏感話題。有些人說希臘勢力仍然存在,就好像它仍然是諸神的一部分神格。我也聽說過偶爾會有半神離開朱庇特營地。他們拒絕羅馬式的訓練,想要追尋古希臘的模式——比如說成為獨立的英雄,而不是像在軍團裡這樣成為團隊的一部分。而且在古代的時候,當羅馬陷落時,帝國的東部地區倖存了下來——那部分原來屬於希臘。”

  波西注視著他:“我不知道這個。”

  “那裡被稱為拜占庭。”弗蘭克很喜歡說出這個詞,它的發音聽上去很酷,“東部帝國又存在了一千年,但比起古羅馬,它總是更偏向于古希臘方式。對我們中那些想追隨羅馬方式的人來說,這是一個令人難過的話題。這也是為什麼無論我們遷到哪個國家,朱庇特營地總是坐落於西部——那是版圖上的羅馬部分。而東部被認為是厄運之地。”

  “哼。”波西皺起了眉頭。

  波西這樣感到疑惑,弗蘭克不會覺得有什麼不對。這些希臘-羅馬的東西也讓他自己感到頭痛不已。

  他們走到了大門邊。

  “我會帶你去洗澡,讓你收拾乾淨,”弗蘭克說,“但首先……關於我在河邊找到的那兩個瓶子……”

  “戈爾工之血,”波西說,“一瓶能救命,另一瓶則是致命毒藥。”

  弗蘭克瞪大了眼睛:“你知道這些事?聽著,我不是要留下它們。我只是——”

  “我瞭解你為什麼這麼做,弗蘭克。”

  “你瞭解?”

  “是的,”波西露出一個微笑,“如果我來到營地時身上帶著一瓶毒藥,那也許會被認為是壞人。你想要保護我。”

  “噢……是啊。”弗蘭克擦著手心裡的汗,“不過如果我們能弄清哪個瓶子對應哪種血的話,或許能治好你的失憶。”

  波西臉上的笑容消失了。他凝視著小山的方向:“或許吧……我猜。但你現在應該留著那兩個瓶子。戰爭即將爆發,我們需要它來拯救生命。”

  弗蘭克有些敬畏地盯著他。波西有機會去找回自己的記憶,而他卻願意繼續等待,只是為了以防有其他人更需要這瓶血?羅馬人本應如此無私地去幫助自己的夥伴和戰友,但弗蘭克不覺得營地裡的其他任何人也能做出這樣的決定。

  “你什麼都回憶不起來了?”弗蘭克問道,“家人,朋友?”

  波西用手觸摸著脖子上那些陶土珠子:“只有浮光掠影的印象。東西都朦朦朧朧。有個女朋友……我以為她應該在營地裡。”他仔細地打量著弗蘭克,仿佛在下定什麼決心,“她的名字是安娜貝絲。你沒聽說過這個人,是嗎?”

  弗蘭克搖搖頭:“我認識營地裡的每一個人,但沒有叫安娜貝絲的。你的家人呢?你媽媽是凡人嗎?”

  “我猜就是如此……她很可能已經擔心得快瘋了吧。你的媽媽常來看你嗎?”

  弗蘭克在澡堂門口停下了腳步,從儲藏間裡抓出幾條毛巾:“她去世了。”

  波西皺起了眉頭:“怎麼會?”

  通常弗蘭克都會撒謊。他一般會說那是一場意外,然後就結束這個話題。否則他的情緒就會失控。在朱庇特營地裡,他從不哭泣,也不會露出軟弱的一面,但和波西在一起時,弗蘭克發現談起這件事也不算困難。

  “她是戰死的,”他說,“在阿富汗。”

  “她是個軍人?”

  “加拿大部隊。是的。”

  “加拿大部隊也去了阿富汗?我以前沒聽說——”

  “絕大多數美國人都沒有聽說過。”弗蘭克歎了口氣,“但就是如此,加拿大在那邊也有部隊。我的媽媽是一位上校。她是第一批在戰鬥中犧牲的女兵。她拯救了那些被困在敵軍炮火下的士兵,但她……她自己沒有倖存下來。葬禮是在我過來這邊之前舉行的。”

  波西點了點頭。他並沒有再繼續追問細節,這讓弗蘭克很是感激。他也沒有說他很抱歉,或者其他任何弗蘭克通常會痛恨的那些善意的評論:噢,你這可憐的傢伙,對你來說一定很難過吧,向你表示我最深切的慰問。

  這就好像波西之前曾經直面過死亡,就好像他瞭解悲傷。最重要的就是傾聽。你並不需要說你很遺憾。唯一有幫助的事情就是往前走——繼續前行。

  “現在你帶我去洗澡間好不好?”波西提議道,“我已經快髒死了。”

  弗蘭克擠出一個笑容:“好啊。你的確夠髒的。”

  當他倆走進蒸汽浴室的時候,弗蘭克想到了他的外婆,他的媽媽,還有他那被詛咒的童年,這可多虧了朱諾和她那塊木柴。他簡直希望自己也能忘掉過去,就像波西現在這樣失憶也好。

第十章 和一塊破木柴拴在一起的命運

  關於葬禮本身,弗蘭克已經沒有什麼記憶了。但他記得葬禮舉行之前的那幾個小時是如何度過的——他的外婆來到後院,發現他正把她那些陶瓷收藏品當作靶子瞄準來射箭。

  他外婆的房子是一幢佈局並不規則的灰色石質大宅子,坐落在北溫哥華市,占地有十二英畝。她的後院可以一直延伸到林恩峽谷公園。

  那個早上陰雨綿綿,十分寒冷,但弗蘭克並沒有感覺到寒意。他穿了一套黑色的純毛西裝和一件黑色大衣,這些衣服原來都是他外公的。發現它們很合身時,弗蘭克既震驚又沮喪。那些衣服聞上去就像濕潤的樟腦球和茉莉花。布料雖然有些讓人發癢,但很暖和。加上他的弓和箭袋,他看上去就像一個極其危險的男管家。

  他把外婆的一些瓷器裝進手推車裡,推著來到院子裡。在院子邊緣的舊籬笆樁子上,他把瓷器佈置好當成靶子。他射箭射了好長時間,手指都開始失去知覺。每射出一箭,他都在想像射倒的是自己的麻煩。

  在阿富汗的狙擊手。哐啷一聲,箭矢射到一隻茶壺上,茶壺爆了開來。

  犧牲勳章,拴在紅黑緞帶上的銀色圓盤,頒發給那些在執行任務時犧牲的人。被贈給弗蘭克時,就好像那勳章是什麼重要的東西似的,就好像有了它一切事情就都能回歸正軌了。啪的一聲,一隻茶杯打著旋飛進了樹林。

  那個來通知他的軍官說過:“你的媽媽是個英雄。艾米麗·張上校為了救她的戰友們而犧牲。”哢啦一聲,一隻藍白相間的碟子碎成了幾塊。

  外婆責備他時總說:“男人不應當流淚,尤其是張家的人。你要堅忍,小飛。”

  除了他外婆,沒有人叫他小飛。

  “弗蘭克算什麼名字?”她曾這樣叱責道,“那都不算是中文名字。”

  我不算是地地道道的中國人,弗蘭克心裡這麼想著,但他沒敢說出來。他的媽媽在好多年前就告訴過他:不要和你外婆爭論,那只會讓你的情況更糟糕。她果然是對的。而現在除了外婆,弗蘭克已經沒有其他親人了。

  砰的一聲,第四支箭射到了籬笆上,插在那裡顫動著。

  “小飛。”外婆叫他。

  弗蘭克轉過身。

  她的手裡抓著一個鞋盒子大小的桃花心木箱子。那箱子弗蘭克之前從來沒有見到過。她穿著高領黑色女裝,灰發一絲不苟地盤成圓髮髻,這些讓她看上去像是個從十九世紀穿越過來的學校老師。

  她俯視著這一片狼藉:她的瓷器都在手推車裡,最喜愛的茶具變成了碎片,散落在草地上。弗蘭克的箭矢紮在地上、樹上、籬笆上,還有一支正好射在一個微笑著的花園地精雕像的腦袋上。

  弗蘭克以為她會大喊大叫,或者拿那個盒子砸他。他從來沒有做過這麼惡劣的事情。他從來沒有感到如此憤怒。

  外婆的臉上充滿了苦澀與不滿。她看上去和弗蘭克的媽媽完全不相像。他總是在想,他的媽媽是如何能變得人這麼好的——總是在笑著,也總是很優雅。弗蘭克沒法想像他媽媽和外婆住在一起時是怎樣成長的,就好像他也沒法想像她在戰場上是什麼樣子——或許,這兩種情況也沒那麼大的區別。

  他等著外婆爆發。或許他會被禁足,那樣就不必去參加葬禮了。他想要令她傷心,因為她一直以來都是那麼嚴苛刻薄,因為她讓他媽媽前去參戰,因為她訓斥他要挺過這些。而她所關心的,只有她那些愚蠢的收藏品。

  “停止這種荒唐的行為,”外婆說,她的聲音聽上去並不是十分憤怒,“這有失你的身份。”

  讓弗蘭克感到驚訝的是,她把一隻自己最喜歡的茶杯踢到了一邊。

  “車子很快就會到了,”她說,“我們得談談。”

  弗蘭克目瞪口呆。他更仔細地看著那個桃花心木箱子。有那麼恐怖的一瞬間,他在想那裡面是不是放著他媽媽的骨灰,但那是不可能的。外婆告訴過他,會舉行一場軍人的葬禮。那麼為什麼外婆如此謹慎地捧著那個盒子?就好像它裡面裝著的東西讓她感到很悲傷一樣。

  “進屋來。”她說。不等著看他會不會跟上來,外婆已經轉身朝著房子走去。

  弗蘭克坐在客廳裡的一張天鵝絨沙發上,周圍都是古老的家庭合影,還有個頭太大沒法讓他當靶子的陶瓷花瓶,以及紅色的中文書法橫幅。弗蘭克不認識那書法橫幅上的文字。在學習方面,他一直沒有什麼興趣。那些相片裡的人們他也幾乎全都不認識。

  外婆總是像做講座一樣開始給他講述祖先的那些事情——他們是如何從中國移民過來,如何在進出口貿易中發家致富,最終成為在溫哥華最富有的華裔家族之一——好吧,這些都很陌生。弗蘭克是第四代加拿大人。他並不瞭解中國和所有那些古老的文物。他唯一認識的中國字就是他家族的姓氏:張。精通弓箭的能手。那可真酷。

  外婆坐在他的旁邊,姿勢僵硬,雙手擱在箱子上。

  “你的媽媽想要你留著這個。”她很不情願地說,“從你還是嬰兒開始,她就一直留著這個。當她動身去戰場時,她把這個委託給我。現在她已經不在了,而很快你也要走了。”

  弗蘭克感覺心裡一緊:“走?走去哪裡?”

  “我老了,”外婆的語氣仿佛像是在宣佈什麼令人驚訝的事情一樣,“我很快就會和死神有個約會了。我無法教給你你所需的技能,我也無法擔負這樣的責任。如果真發生了什麼事情,我永遠也不會原諒自己的。你會沒命的。”

  弗蘭克不確定自己有沒有把她的話聽錯。她所說的聽起來就好像他的性命完全指望那個箱子了。他在想自己為什麼之前從沒見過它,她一定是把箱子一直鎖在閣樓上面了——那個房間是禁止弗蘭克進去探索的。她總是在說,她把自己最貴重的寶物都放在那裡了。

  她把箱子遞給他。他用顫抖的手指打開了箱蓋。在箱子裡,放在天鵝絨內襯上面的,是一塊令人恐懼的、性命攸關的、擁有難以置信的重要性的……木頭。

  看上去很像一塊浮木——質地很硬,表面光滑,被雕刻成起伏的形狀,大小像一個電視遙控器。頂端已經燒焦了。弗蘭克摸了摸燒過的那一端,仍然還是溫熱的。燃燒的灰燼在他的手指上留下了一塊黑色的汙跡。

  “這是一塊木頭。”他說。他不明白為什麼外婆對這東西會顯得如此緊張而嚴肅。

  她的眼中閃爍著亮光:“小飛,你瞭解預言嗎?你瞭解諸神嗎?”

  這些問題讓他感到不舒服。他想到了外婆那些古老的中國神靈的黃金神像,她那些傢俱要注意擺在特定位置,不吉利的數字要避開之類的迷信。而預言這個詞讓他想到了幸運餅乾,這甚至不是中國傳來的習俗,但學校裡那些橫行霸道的同學都會拿這些難懂的東西來跟他開玩笑,說些“孔子曰”之類的拗口的話。弗蘭克甚至從來沒去過中國,也沒想過要去。當然了,外婆可不想聽到他說出這些話。

  “知道一點,外婆,”他說,“並不很瞭解。”

  “別人也許會嘲笑你母親說的故事,”她說,“但我不會。我知道預言與諸神。希臘的、羅馬的、中國的——在我們的家族裡,這些都交織在一起。你母親告訴我的有關你父親的事情,我絲毫沒有質疑。”

  “等等……什麼?”

  “你的父親是一位神祇。”她直白地說。

  如果外婆曾經有過一絲幽默感的話,弗蘭克會覺得她是在開玩笑。但外婆從來不愛與人逗樂。她是不是有些老年癡呆了?

  “別再沖我傻瞪眼了!”她惡狠狠地說,“我的大腦沒有混亂。你就沒有想過為什麼你的父親從來都沒回來過嗎?”

  “他……”弗蘭克支支吾吾地說,失去母親已經足夠痛苦了,他不想再去考慮爸爸的事情,“他應該是在部隊吧,和媽媽一樣。他在戰鬥中失蹤了,在伊拉克的時候。”

  “呸!他是一位神。他和你媽媽相愛,是因為她是一個天生的戰士。她很像我——強壯,勇敢,善良,美麗。”

  強壯和勇敢,弗蘭克還是相信的,但想像一下外婆有多麼善良和美麗就比較困難了。

  他仍然在懷疑她可能失去了理智,不過他還是順著話題問下去:“掌管什麼的神?”

  “羅馬神,”她說,“再進一步的情況我就不知道了。你媽媽沒說過,也許她自己也不清楚。考慮到咱們家族的情況,會有神祇愛上她也不是什麼令人驚訝的事。他肯定知道她有著古老的血統。”

  “等等……我們是華人啊。為什麼羅馬的神靈會想要和華裔加拿大人約會啊?”

  外婆的鼻孔變大了:“如果你能費心去學一下家族歷史的話,小飛,你就會瞭解了。中國和羅馬並沒有太大的不同,也沒有你認為的那樣各自獨立。我們的家族可能來自中國的甘肅省,那裡有個鎮子名叫驪靬(驪靬位於中國甘肅省金昌市。據傳說,古羅馬第一軍團戰敗突圍後逃至此處並定居,也有傳說認為羅馬戰俘被安置于此——譯者注)。而在那之前……就像我說的,我們有著古老的血統,王子們和英雄們的血統。”

  弗蘭克只是盯著她看。

  她惱怒地歎了口氣:“我這些話簡直是對牛彈琴!當你到達營地的時候就會瞭解到真相了。或許你的父親會承認你。但眼下,我必須解釋這塊木柴的事。”

  她指著那個巨大的石質壁爐:“在你剛生下來不久,一位訪客出現在灶台旁。你媽媽和我當時正坐在這個沙發上,和現在你跟我坐的位置一樣。你那時候還是個小東西,被包在一塊藍色的毯子裡,你媽媽正把你抱在懷裡。”

  這聽上去像是很甜蜜的會議,但外婆的聲調很苦澀,就好像她從那時起就知道,弗蘭克會變成現在這樣又蠢又笨的呆子。

  “一個女人出現在爐火邊,”她繼續說道,“她是一個白種人——一個鬼佬——穿著藍色的絲裙,披著一個奇怪的斗篷,好像是用山羊皮做的。”

  “山羊。”弗蘭克平淡地重複道。

  外婆皺起了眉頭:“是的,清清你的耳朵,張小飛!我太老了,沒時間把每個故事都講兩遍!那個披著山羊皮的女人是一位女神。這個,我總是能分辨出來的。她朝著嬰兒笑了起來——對,就是你——然後用近乎完美的中文對你媽媽說:‘他將會帶來一個完整的迴圈。他將會令你的家族回歸本源,為你們帶來偉大的榮譽。’”

  外婆用鼻子哼了一聲:“我不和女神們爭論,但也許這一位預見未來的時候並沒有看得太清楚。不管怎樣了,那個女神說:‘他將去往營地,恢復你們在那裡的名譽。他將從冰冷的鏈條中解放塔納托斯——’”

  “等等,解放誰?”

  “塔納托斯,”外婆不耐煩地說,“死亡之神萊塔斯在希臘的名字。現在我能不被打斷繼續說下去了嗎?女神說:‘從母親那邊遺傳而來的皮洛斯的血脈在這個孩子身上表現得十分強烈。他將表現出張家的天賦,同時也會得到他父親的力量。’”

  突然之間弗蘭克的家族史變得不那麼無聊了。他極其想要知道這一切都有什麼意義——力量、天賦、皮洛斯的血脈。那個營地是什麼,而他的父親又是誰?但他不想再次打斷外婆的話。他想讓她繼續講下去。

  “沒有不付出代價就能得到的力量,小飛,”她說,“在女神消失之前,她指著壁爐裡的火焰說:‘他將成為你們家族最強壯的人,也是最偉大的人。但命運三女神同時也決定讓他成為最為有弱點的人。他的生命燃燒得明亮而短暫。當那塊木柴燒完的時候——就是爐火邊緣的那一塊——你的兒子將註定死去。’”

  弗蘭克幾乎無法呼吸。他看著放在自己膝蓋上的盒子,還有手指上被蹭髒的痕跡。這故事聽起來既荒謬又可笑,但忽然間這塊浮木顯得更加冰冷、沉重而且不吉利。“這個……這個就是——”

  “是的,大笨牛,”外婆說,“這就是那塊木頭。女神消失之後,我馬上把它從爐火裡拿了出來。從那時起我們就一直保存著它。”

  “如果它燒光了,我就會死?”

  “這不是什麼讓人大驚小怪的事,”外婆說,“羅馬人也好,中國人也好——人類的命運經常是被預設好的,至少曾經一度如此。有時候還是提高警惕做好預防的好。這塊木柴現在是你的財產了。隨身帶著它,只要它安全,你也是安全的。”

  弗蘭克搖著腦袋。他想抗議,這個傳說也太蠢了吧?或許外婆只是想嚇一嚇他,作為打碎她那些瓷器的報復。

  但她的眼神裡充滿了挑釁。她似乎是想要挑釁弗蘭克:如果你不相信的話,燒掉它看看。

  弗蘭克蓋上了盒子:“如果真這麼危險,為什麼不把木頭密封在不會燃燒的東西裡面?比如塑膠或者鋼鐵?為什麼不把它放進銀行的保險箱裡?”

  “那樣會發生什麼呢?”外婆懷疑地說,“如果我們在這塊木頭外麵包上其他物質,你是不是也會感到窒息?我不知道。你媽媽不會冒這樣的風險。她不敢和這東西分開,總害怕會有什麼問題出現。銀行可能被搶劫,建築物可能被燒毀。當一個人想要欺騙命運的時候,總是會有奇怪的事情接連發生。你媽媽覺得只有在她自己的掌管下這塊木頭才會安全。直到她前去打仗,她才把它交給了我。”

  外婆帶著怒意歎了口氣:“艾米麗是個傻瓜,居然跑去打仗,雖然我覺得自己一直認為那就是她的命運。她希望能再次見到你的爸爸。”

  “她覺得……她覺得我爸爸會在阿富汗?”

  外婆攤開雙手,仿佛在表示這已經超出了她能理解的範圍:“她去了,然後勇敢地戰死。她以為家族的天賦能夠保護她。毫無疑問,這天賦倒是她能救下那些士兵的原因。但這種天賦從來不能保證我們家族的安全。同樣也沒能幫助到我的父親,或者我父親的父親。對我來說也一樣。而現在你已經長大成人了。你一定也會走上這樣的道路。”

  “但是……什麼道路?我們的天賦是什麼?射箭?”

  “你和你的箭術!愚蠢的孩子。很快你就會明白了。今晚,在葬禮結束後,你就必須南下。你的媽媽說如果她沒能從戰場上回來,魯帕將會派來使者。它們會護送你到一個地方,那裡都是神靈的孩子們,在為了他們的命運接受訓練。”

  弗蘭克感覺仿佛有許多支箭射中了他,他的心就像瓷器一樣裂成許多塊。外婆說的大部分話他都不能理解,但有一點很清楚:她這是要把他趕出家門。

  “你這是在讓我走?”他問道,“讓你最後的親人離開?”

  外婆的嘴唇顫抖著。她的眼睛也濕潤起來。弗蘭克震驚地意識到她的眼淚都快要流出來了。她在許多年前就失去了丈夫,然後是她的女兒,現在她又要送走自己唯一的外孫。但她還是從沙發上起來,站直身子,站姿依舊筆直而僵硬。

  “當你到達營地之後,”她繼續下著指示,“你必須私下裡單獨和執政官說明情況,告訴她你的曾外祖父是沈倫。距離三藩市事件已經過去許多年了,希望他們不會因為他做過的事情殺了你,但你應該要為他的行為而祈求寬恕。”

  “這聽起來真是好上加好了。”弗蘭克嘟囔著說。

  “女神說你會帶來家族的完整迴圈。”祖母的聲音裡完全沒有什麼同情,“她在許多年前就給你選擇好了道路,而這一路不會容易。現在到了去葬禮的時間了,我們要履行義務。來吧,汽車正在等著我們。”

  整個儀式已經很模糊了:嚴肅的面孔們,雨水打在墳墓旁的遮雨棚上滴滴答答的聲音,儀仗隊的步槍槍聲,沉入地下的棺材。

  那天晚上,狼群就來了。它們在前院的門廊處嚎叫。弗蘭克走出來與它們相見。他身上穿著最暖和的衣服,背著自己的旅行包、長弓和箭袋。他媽媽的犧牲勳章也塞進了背包裡。那塊燒焦了的木柴被仔細地用三層布料包好,放進了他的外套口袋,緊貼著他的心臟。

  南下的旅程開始了——先去索諾馬的狼殿,最後到達朱庇特營地,在那裡他按照外婆的指示私下和蕾娜談了談。他為自己根本一無所知的曾外祖父祈求寬恕。蕾娜讓他加入了軍團。她一直沒有告訴過他,他的曾外祖父做過什麼,但很明顯她是瞭解的。弗蘭克能感覺到那絕不是什麼好事。

  “我會根據每個人的功績來評判他們。”蕾娜告訴他,“不過不要和其他人提起沈倫這個名字。這件事必須成為我們的秘密,不然你的下場就會很慘。”

  不幸的是,弗蘭克可沒有太多功績。他在營地的第一個月基本上一直是在撞翻武器垛、毀壞戰車、在行軍時絆倒整個步兵隊之中度過的。他最喜愛的工作是照料那頭名叫漢尼拔的大象,但這件事也被他成功地搞砸了——喂漢尼拔吃花生,導致它消化不良。誰會知道一頭大象也會得花生不耐症啊?弗蘭克覺得蕾娜肯定已經後悔做出讓他加入軍團的決定了吧。

  每一天,他在醒來的時候都在想,如果那塊木頭被火苗點著並燒光的話,他就再也不存在了。

  所有的這一切都在弗蘭克的頭腦裡閃過,那時他和黑茲爾以及波西正一起走去參加軍事演習。他想到那塊木柴還包在自己的外套口袋裡,而朱諾出現在營地又意味著什麼。他是要死了嗎?真希望不會。目前為止他還沒有為他的家族掙得任何榮譽——這是毫無疑問的。或許阿波羅今天就會承認他,然後解釋一下他的力量和天賦。

  當他們走到營地之外以後,第五步兵隊分成兩路,列隊站在他們的百夫長達科塔和格溫之後。他們向北行軍,繞過城市的邊緣,朝著瑪爾斯賽場進發——那裡是這個山谷中面積最大也最平坦的地方。所有的獨角獸、牛群,以及無家可歸的農牧神都在那裡放養,弄得草地上的草參差不齊還很低矮。地上坑坑窪窪,佈滿了爆炸後的彈坑,以及以前的演習中留下的壕溝痕跡。賽場的最北端矗立著他們此次的攻擊目標。工程師在那裡修建了一座石頭堡壘,有著鐵質吊閘、守衛塔、蠍形投石弩、高壓水炮,毫無疑問,還有許多噁心的驚喜提供給防守的一方使用。

  “他們今天幹得真不錯,”黑茲爾注意到,“對我們來說可不妙。”

  “等等,”波西說,“你的意思是說,那個堡壘是今天建起來的?”

  黑茲爾咧開嘴笑了:“軍團士兵們都接受過建築訓練。在不得已的情況下,我們可以破壞掉整個營地,再在其他地方重建一座新的。也許要花上三到四天,但我們的確能做到。”

  “我看還是別這樣的好。”波西說,“那麼你們每天晚上都要去進攻一座不同的堡壘?”

  “也不是每天晚上,”弗蘭克說,“我們有不同的訓練和演習。有些時候是死亡之球——呃,就像彩彈射擊,除了……你懂的,不是顏料彩蛋,而是毒藥啊,酸液啊,火球啊之類。有些時候我們舉辦戰車和角鬥士比賽,有些時候才是軍事演習。”

  黑茲爾指指堡壘:“在這裡面的某處,第一和第二步兵隊把他們的旗幟藏了起來。我們的任務是在沒有被消滅掉的前提下殺進去奪取他們的旗幟。如果我們做到了,那就贏了。”

  波西的眼睛亮了起來:“就像奪旗比賽一樣。我覺得我很喜歡奪旗比賽。”

  弗蘭克笑了起來:“是啊,不過……實際情況可比聽上去的要困難。我們必須要穿越牆上那些蠍形投石弩和高壓水炮組成的火線,然後一路殺到堡壘裡面,找到旗幟,打敗守衛,同時還要保護我們自己的旗幟和隊伍不被俘虜。而且我們的步兵隊要和另外兩支進攻的隊伍競爭。雖然我們類似合作關係,但其實並不是。只有奪取了旗幟的步兵隊才會贏得所有的榮譽。”

  波西踮著腳晃了晃,試圖跟上行軍步伐中的左右腳節奏。弗蘭克很同情他。他當初來這裡的前兩個星期一直在把自己絆倒。

  “那麼,為什麼我們要演習這個呢?”波西問道,“你們這些傢伙經常花很多時間去圍攻加築了防禦工事的城市嗎?”

  “團隊合作,”黑茲爾說,“敏捷思考,戰術策略,戰鬥技巧,你會為自己能在軍事演習中學到的東西感到驚訝。”

  “比如說知道誰會在背後捅你一刀。”弗蘭克說。

  “尤其是這一點。”黑茲爾表示贊同。

  他們行軍到了瑪爾斯賽場的中心,形成陣形。第三和第四步兵隊的站位盡可能地遠離第五隊。進攻方的百夫長們聚集起來商議。在他們頭頂的上空,蕾娜騎著她的飛馬西庇阿盤旋著,準備好扮演裁判這一角色了。

  有六七隻巨鷹在她身後編隊飛行——為醫療救援空運任務做好準備,如果情況需要的話。唯一一位不參與演習的人就是“普路托的使者”尼克·德·安吉洛了,他爬上了一座大概離堡壘一百碼遠的瞭望塔,用雙筒望遠鏡觀看戰況。

  弗蘭克用他的短矛支撐住盾牌,然後去檢查波西的盔甲。每一條皮帶都扣對了,每一部分盔甲也都調整到了最適當的位置。

  “你的盔甲穿得很好,”他吃驚地說,“波西,你以前一定也參加過軍事演習。”

  “我不知道。也許吧。”

  唯一不符合常規的就是波西那把閃閃發光的青銅劍——材料並不是帝國黃金,樣式也不是羅馬短劍。劍刃是葉子形狀的,劍柄上刻著的是希臘文。弗蘭克看著它就覺得不大自在。

  波西皺起了眉頭:“我們能用真正的武器,對吧?”

  “是的,”弗蘭克確定道,“當然了。我以前從沒見過這樣的劍。”

  “如果我傷到什麼人了怎麼辦?”

  “我們會治療他們的,”弗蘭克說,“或者設法去治。軍團的醫療人員用起神食、神酒和獨角獸製劑來是相當給力的。”

  “沒有人會死。”黑茲爾說,“呃,至少不是經常有人死。而且如果他們真的——”

  弗蘭克模仿起維特利烏斯的聲音:“他們太弱啦!在我那個時候,我們一直會死人,而且我們很喜歡這樣!”

  黑茲爾笑了起來:“和我們待在一起,波西。有可能我們會被分配最糟糕的任務,很早就被消滅掉。他們會把我們首先丟到圍牆那邊,耗掉敵人的防禦。隨後第三和第四步兵隊才會衝鋒進來奪取榮譽,前提是如果他們最終能攻下堡壘的話。”

  號角聲響起。達科塔和格溫結束了軍官的會議走了回來,看上去表情嚴峻。

  “好吧,計畫是這樣的!”達科塔從他的旅行酒壺裡灌下了一大口苦艾酒,“他們把我們首先丟到圍牆那邊,耗掉敵人的防禦。”

  整個步兵隊怨聲四起。

  “我知道,我知道。”格溫說,“也許這次我們能有點運氣呢!”

  還好格溫是個樂觀主義者。每個人都喜歡她,因為她總是對自己的人照顧有加,也總是努力為他們鼓勁打氣。她甚至還能讓達科塔稍微控制他自己對含酒精飲料的過於頻繁攝入。儘管如此,營員們還是嘟嘟囔囔地在抱怨著。沒有人相信第五步兵隊會有運氣的存在。

  “第一列跟著達科塔,”格溫說,“抵住盾牌,以龜式陣形向大門前進,儘量不要受傷,吸引他們的火力。第二列——”格溫轉過身來面向弗蘭克這一列,聲音裡就沒有那麼熱情了,“你們十七個人,一直到博比,負責大象和雲梯,嘗試從西面圍牆的側翼進攻。或許我們可以從他們防禦的薄弱處突破。弗蘭克、黑茲爾、波西……嗯,做什麼都行。把繩索給波西,儘量讓他活著。”她轉回身去面對整支隊伍,“無論是誰第一個沖過圍牆,我都會保證你能戴上金城冠。勝利屬於第五隊!”

  整個步兵隊不太認真地歡呼了一下,然後解散了隊伍。

  波西皺起了眉毛:“做什麼都行?”

  “是啊,”黑茲爾歎了口氣,“這已經是最大的信任了。”

  “金城冠是什麼?”波西問道。

  “軍功勳章。”弗蘭克說,他曾經被迫背誦下來所有的獎項,“那是給第一個攻入敵軍堡壘的士兵的巨大榮譽。你會注意到,第五隊沒有人戴著這個。一般我們都沒法沖進堡壘裡,因為我們要麼是被火燒,要麼是被淹死,或者……”

  他腳下一個踉蹌,看向波西:“高壓水槍。”

  “什麼?”波西問道。

  “圍牆上的那些大炮,”弗蘭克說,“他們從水渠裡引水過去。有一套抽水泵系統——真見鬼,我不知道那些東西是怎麼運轉的,但它們一定會有很大的水壓。如果你能控制那些裝置,就像控制河水那樣的話——”

  “弗蘭克!”黑茲爾的臉上滿是笑容,“你真是太有才了!”

  波西卻沒那麼確定:“我不知道在河邊時我是怎麼做到的。我也不確定自己能在這麼遠的距離外控制那些水槍。”

  “我們會掩護你接近的。”弗蘭克指著堡壘的東部圍牆,第五步兵隊沒打算進攻那裡,“那裡的防禦會變得最為薄弱。他們不會對區區三個小孩子嚴陣以待的。我認為,在被他們發現以前,我們是可以悄悄溜到足夠近的地方的。”

  “怎麼悄悄地接近呢?”波西問道。

  弗蘭克轉向黑茲爾:“你能再做一次那件事嗎?”

  她一拳掄在他的胸口:“你說過你不會告訴任何人的!”

  突然之間弗蘭克感覺很糟糕,他的思維過分注重於剛才那個主意了……

  黑茲爾壓低聲音輕輕地說:“不要緊,沒關係的。波西,他是指那些戰壕。多年以來,瑪爾斯賽場上佈滿了各種隧道。有些已經坍塌或者被深深掩埋了,然而仍然有許多隧道到現在還可以通行。我很擅長於發現這些地方並且使用它們。不得已的話,我還能讓它們瞬間塌陷掉。”

  “就好像你對那兩隻戈爾工做的那樣,”波西說,“為了拖慢它們的腳步。”

  弗蘭克贊許地點點頭:“我跟你說過普路托很酷吧。他是掌管地下一切的神靈。黑茲爾能找到洞穴、隧道、活板門——”

  “這件事是我們之間的秘密。”她抱怨道。

  弗蘭克感到自己的臉紅了:“是的,抱歉。但如果我們真能接近那邊的話——”

  “而且如果我能搞定那些高壓水槍的話……”波西點點頭,仿佛開始喜歡上這個主意了,“然後我們要怎麼幹?”

  弗蘭克查看了一下自己的箭袋。他總是會保存一些特殊的箭矢。他以前從沒用過它們,但或許今晚正是時候。或許他終於可以做出一些足夠吸引到阿波羅注意力的好事了。

  “剩下的就由我來負責吧,”他說,“我們走。”

第十一章 裝甲保齡球,無人能敵

  弗蘭克從沒有對任何事情如此確信過,這讓他感到有些緊張。他計畫過的事情就沒有正常運轉過的。他總是成功地摔掉、毀掉、燒掉、壓掉,或者砸掉什麼重要的東西。然而這次他知道,這個策略絕對有效。

  黑茲爾毫不費力就找到了一條隧道。實際上,弗蘭克一直在偷偷懷疑,她所做的不光是找到隧道這麼簡單。那些隧道仿佛能依照她的需求自行加工變化。許多年前就被填上的通道忽然之間就清空了,還能自動改變方向好讓黑茲爾能去她想去的方向。

  他們在波西那把發著光的激流劍的映照下匍匐前進。頭頂上能聽到地上傳來的戰鬥的聲音——孩子們的呐喊聲,大象漢尼拔歡樂的咆哮聲,蠍形弩炮爆炸的聲音,還有高壓水槍開火的聲音。隧道搖晃著,塵土從他們頭上傾瀉而下。

  弗蘭克在盔甲之內蹭著手心。在他外套口袋的保護之下,那塊木柴仍然安然無恙,雖然某一道蠍形弩炮的精准射擊就可能燒毀他的生命線……

  壞孩子弗蘭克,他在心裡責備自己,火只是個不能提的詞而已,不要想這個了。

  “前方就是出口了。”黑茲爾宣佈說,“我們會走到東面圍牆十英尺之外的位置。”

  “你是怎麼知道的?”波西問道。

  “我不知道,”她說,“但我就是能確定。”

  “我們不能通過隧道一直繞到圍牆下面嗎?”弗蘭克設想道。

  “不能,”黑茲爾說,“那群工程師很聰明。他們把圍牆建在了古老的城基上,下面直接深入到地下的基層岩。別問我怎麼知道的,我就是清楚這些。”

  弗蘭克不知被什麼東西絆了一下,咒駡起來。波西把寶劍舉過來好照得更亮些。剛剛把弗蘭克絆倒的那個東西是一塊散發著微光的銀子。

  他蹲下身子去。

  “別碰它!”黑茲爾說。

  弗蘭克的手離那塊金屬只有幾英寸遠了。它看上去就像一塊巨大的好時牌巧克力,跟他的拳頭差不多大。

  “這大小也太華麗了,”他說,“這是銀子?”

  “是白金,”黑茲爾聽上去已經嚇得魂不附體了,“很快就會消失的。拜託千萬別碰它,很危險的。”

  弗蘭克不能理解為什麼一塊金屬能構成危險,但他對黑茲爾的話總是認真對待。就在他們盯著的當口,那一大塊白金沉入到了地下。

  他凝視著黑茲爾:“你是怎麼知道的?”

  在波西寶劍的映照下,黑茲爾就像拉列斯神,如同幽靈一般。“稍後我會解釋的。”她承諾道。

  又一聲爆炸震撼著隧道,他們趕忙繼續前進。

  他們從隧道裡爬出來,位置就像黑茲爾預計的一樣。在他們面前,堡壘的東面圍牆隱約可見。在他們的左面,弗蘭克能夠看到第五步兵隊的主部隊變成龜式陣形正在前進,盾牌拼在一起組成一個龜殼,舉在他們的頭頂和身側。他們正努力沖向大門,但防禦的一方用大石塊和蠍形弩炮發射出來的火焰射擊如雨點般在他們的頭頂上攻擊著,他們的腳下佈滿爆炸的彈坑。高壓水槍伴隨著哢嗒聲噴出一股股水流,沖到軍團正前方的腳下,在泥土上激起很深的痕跡。

  波西輕輕吹了聲口哨:“好吧,這壓力可不小。”

  第三和第四步兵隊根本沒有前進。他們站在後方大笑著,觀看著他們的“盟軍”被打得落花流水。防禦者們都聚集在大門之上的圍牆上,對下面那有些交錯混亂的龜式陣形大喊著辱駡的話語。軍事演習令人不爽地發展成了“痛打第五隊”的遊戲。

  弗蘭克的眼睛因為怒火而變紅了。

  “讓我們重振局面吧。”他把手伸向箭袋,抽出一支比其他箭矢都要沉重的箭。金屬箭頭的形狀像是火箭前段的前錐體,一根超細的金繩子系在箭羽上。要把這支箭精准地射到牆上,需要尋常弓箭手所不能及的強大力量與高超技巧,但弗蘭克的臂力足夠,瞄得也絕對精准。

  或許阿波羅正在看著,他心懷希望地這樣想道。

  “那個是用來幹什麼的?”波西問道,“抓鉤?”

  “這叫做九頭蛇箭鏃,”弗蘭克說,“你能毀掉那些高壓水槍嗎?”

  一個防禦者出現在他們頭上的圍牆上方。“嘿!”他向自己的戰友大喊道,“過來看看!又有送上門的犧牲品了!”

  “波西,”弗蘭克說,“現在時機正好。”

  更多的孩子出現在城牆垛上嘲笑他們。有幾個人跑到最近的高壓水槍旁,把炮筒對準弗蘭克。

  波西閉上眼睛。他舉起了手臂。

  在城牆上,有人在大吼:“好好接招吧,失敗者們!”

  嘭!

  高壓水槍在一片光芒四射的藍綠白光中爆炸開來。

  防禦者們驚聲尖叫著,水槍爆出的震盪波把他們沖倒,拍到了堡壘的城垛上。孩子們跌下城牆,不過他們會被天上的巨鷹牢牢抓住,帶到安全的地方。隨後爆炸沿著水路管道回蕩下去,整個東面的牆壁都被震得搖晃起來。在城垛上的高壓水槍一個接一個地爆炸了。蠍形弩炮也被沾濕,無法發射了。防禦者們被亂七八糟地衝開來,要不就是被拋入空中,這讓救援的巨鷹們好生忙碌。在正面大門處,第五步兵隊已經忘記了自己的編隊陣形。他們迷惑地放低了自己的盾牌,注視著眼前這一片混亂。

  弗蘭克射出了手裡的箭。箭矢筆直向前飛去,帶動後面系著的那根閃閃發光的繩子。當它接觸到目標後,金屬的那端會分成十二段,猛地抓住並固定在任何它們能找到的物體上——圍牆的一段、蠍形弩炮、一段破損的高壓水槍,或者是兩個防禦方的營員身上。被箭抓牢的兩個營員驚叫著,發覺自己被纏住並狠狠地撞在牆垛上,仿佛船錨一般。箭上的那根繩子上每隔兩步的距離便延伸出一個握柄,形成了一段梯子。

  “上啊!”弗蘭克說。

  波西咧開嘴笑了:“你第一個,弗蘭克。這場盛會屬於你。”

  弗蘭克猶豫了一下。隨後他把長弓掛在背後,開始攀爬。在那些防禦者終於恢復理智並發出警報的時候他已經爬了一半的路程。

  弗蘭克回頭看看第五步兵隊的主力部隊。他們正抬頭盯著他,全都目瞪口呆。

  “我說,”弗蘭克大聲喊了起來,“進攻啊!”

  格溫是第一個從石化中恢復的人。她露齒而笑,重複著命令。一陣歡呼在戰場上響起,大象漢尼拔也歡快地噴著鼻子,但弗蘭克沒時間再繼續看下去。他攀到了城牆的上方,三個防禦者正想方設法要砍斷他的繩梯。

  塊頭又大又笨而且穿著金屬盔甲的好處之一便在於:弗蘭克就像是一隻沉重的裝甲保齡球。他將自己朝著防禦者們發射過去,他們就像保齡球木瓶一樣被撞得東倒西歪。弗蘭克站直身子。他拿下了城垛的控制權,前前後後揮著自己的短矛,擊倒那些防禦者。有人朝他射箭,有人想用劍抵擋他的攻勢,但弗蘭克感覺自己無人能敵。隨後黑茲爾出現在他身旁,揮舞著她那把大號的騎兵劍,整個人仿佛是為了戰鬥而生。

  波西一躍到城牆之上,便舉起了激流劍。

  “有意思。”他說。

  他們一起清掉了城牆上所有的防禦者。在他們的下方,正面大門被攻破了。漢尼拔沖進了堡壘中,箭羽和巨石砸到它身上的凱夫拉爾防彈甲上,傷不到它分毫。

  第五步兵隊跟在大象身後衝鋒進來,戰鬥變成了短兵相接的肉搏白刃戰。

  最終,在瑪爾斯賽場的邊緣,一聲戰鬥召喚響了起來。第三和第四步兵隊也跑過來加入戰鬥。“有點晚了。”黑茲爾咕噥著說。

  “我們不能讓他們拿到旗子。”弗蘭克說。

  “對,不行。”波西表示同意,“那是屬於我們的。”

  無須再多言語。他們像一支小隊一樣行動,仿佛這三個人已經共同合作了許多年。他們沖下城垛內部的樓梯,沖入敵軍的基地之中。

第十二章 烤肉串百夫長的死而復活

  在那之後,戰鬥就進入了兇殘的混戰狀態。弗蘭克、波西和黑茲爾橫掃千軍,把任何敢擋住他們去路的敵人都掃蕩得一乾二淨。第一和第二步兵隊——朱庇特營地的驕傲,一部運轉良好、高度守紀的戰爭機器——在他們的攻擊下土崩瓦解,破天荒地變成了輸家。

  敵人的一大難題便是波西。他戰鬥起來如同惡魔一般,在防禦者的隊伍中以一種絕對異類的方式來回攻擊,進攻著他們的腳下。他揮砍著寶劍,以一種不同於羅馬人的方式進行著穿刺攻擊,用劍刃的平面擊打著那些營員,造成了大規模的巨大的恐慌。屋大維驚聲尖叫起來——也許他是在命令第一步兵隊堅守到底,也許他是在嘗試唱唱女高音——但波西制止了這件事的發生。他一個跟頭翻過一排盾牌陣,用劍柄狠狠地敲在了屋大維的頭盔上。百夫長像一個松了線的木偶一般癱倒在地。

  弗蘭克一路射箭直到箭袋全空,他的箭矢全都是鑲了鈍頭的,不會傷人性命,但會給人留下些討厭的傷痕。他的短矛在戳到一個防禦者的腦袋上時不幸斷掉了,他這才不情願地拔出羅馬短劍。

  與此同時,黑茲爾爬到了大象漢尼拔的背上。她向著堡壘的正中心衝鋒過去,一路上朝自己的朋友們微笑著:“遲鈍的傢伙們,咱們走!”

  弗蘭克心想,奧林匹斯諸神在上,她可真美啊。

  他們跑到基地內部。這裡的敵人幾乎毫無防備。很明顯防禦者們從來沒有想到他們的攻擊能深入到這裡。漢尼拔踏破了巨型大門。在門內,第一和第二步兵隊的護旗手們正圍坐在一張桌子前用卡片和雕像棋子玩著神話魔法桌遊。步兵隊的軍旗被毫不經意地靠在牆邊。

  黑茲爾騎著漢尼拔直沖進屋裡,護旗手們紛紛從椅子上跌下來。漢尼拔踩上桌子,桌遊棋子被踩得七零八落。

  等敵方步兵隊的其餘人員追上來的時候,波西和弗蘭克已經把敵方繳械,抓起了敵方的旗幟,爬到漢尼拔的背上和黑茲爾坐在一起。他們成功地手持敵人的軍旗沖出了要塞。

  第五步兵隊在他們周圍組成陣形。他們一起站好佇列走出堡壘,一路上從那些震驚不已的敵人和同樣困惑不已的一排排盟軍身邊經過。

  蕾娜騎著她的飛馬在頭頂上低低盤旋。“勝負已分!”她的聲音像是在努力憋住不笑出聲來,“為了榮譽集合!”

  營員們在瑪爾斯賽場慢慢地重新站好隊伍。弗蘭克看到有不少人受傷了——有些是燒傷,有些是骨折,黑眼圈、割傷和砍傷也不少,還有好多人都頂著被火焰和高壓水槍的爆炸所搞出來的奇怪髮型——但沒有什麼傷痕是無法治癒的。

  他從大象背上滑下來,他的同志們、戰友們都擁過來圍在他身邊,拍著他的後背對他交口稱讚。弗蘭克感覺自己就像在做夢。這是他這輩子最美妙的一個晚上——直到他看到格溫。

  “救人啊!”有什麼人在大喊。幾個營員沖到堡壘之外,用擔架抬進來一個女孩。他們把她放下,其他的孩子們開始過來檢查她的傷口。即使隔著一段距離,弗蘭克也能認出那是格溫。她的身體狀況很糟。她側躺在擔架上,一柄短矛刺在她身上,矛柄突出在身後的盔甲之外——看上去就好像她正用身體和胳膊夾著那柄短矛,但身上流了好多好多血。

  弗蘭克難以置信地搖著頭。“不,不,不……”他一邊低聲說著一邊沖到她身前。

  軍醫們大吼著讓每個人後退給她留出呼吸的空間。在治療者們忙碌的時候,整個軍團陷入沉默——醫生們努力用紗布裹著獨角獸角的粉末包在格溫的盔甲下面為她止血,同時試圖把神酒灌進她的嘴裡。格溫一動不動,臉色灰白。

  最後,一位醫生抬起頭來看向蕾娜,搖了搖頭。

  有那麼一瞬間,全場寂靜無息,只有從壞掉的水槍中漏出的水流沿著堡壘的圍牆流下。漢尼拔用鼻子蹭著格溫的頭髮。

  蕾娜在飛馬上俯視著營員們。她的表情既嚴肅又灰暗,如同鋼鐵一般:“這件事將會嚴加調查。無論是誰下的手,你都令軍團失去了一位優秀的軍官。光榮戰死是一回事,但這……”

  弗蘭克不大明白她的意思。隨後他注意到了刻在短矛木柄上的標記:第XII軍團第I隊。這柄武器屬於第一步兵隊,短矛的尖端從她的前胸盔甲裡刺穿出來。格溫是被從背後攻擊的——很可能是在演習已經結束之後。

  弗蘭克掃視著人群,找到了屋大維。占卜師正看著一切,臉上的興味遠多於關切,仿佛他正在檢查著他那愚蠢的掏空內臟的泰迪熊。他並沒有佩帶著短矛。

  血湧上了弗蘭克的耳朵。他想要赤手空拳掐死屋大維,但就在那一瞬間,格溫喘了口氣。

  每個人都向後退了一步。格溫睜開了眼睛,她的臉上恢復了血色。

  “怎……怎麼了?”她眨眨眼,“大家都在直愣愣地看什麼?”

  她似乎沒有注意到七英尺長、漁叉似的短矛從她胸口裡戳了出來。

  在弗蘭克身後,一個軍醫低聲說道:“這不可能。她已經死了。她應該死了的。”

  格溫想要坐起身來,但她沒法動彈。“那裡有一條河,有個人找我要……要硬幣?我轉過身子看到出口還打開著,所以我就……我就離開了。我不明白。發生了什麼?”

  每個人都用驚恐的表情盯著她,沒人過去幫忙。

  “格溫,”弗蘭克跪到她身邊,“先別起來。先閉一小會兒眼睛,好嗎?”

  “為什麼?怎麼……”

  “相信我就好。”

  格溫照他說的做了。

  弗蘭克抓住了短矛露出來的矛杆,但他雙手發顫,木杆又很滑。“波西,黑茲爾——幫幫我。”

  一位軍醫意識到他打算做什麼。“不要!”他說,“你可能會……”

  “什麼?”黑茲爾打斷他,“讓情況更糟嗎?”

  弗蘭克深吸了一口氣:“扶穩她的身子。一、二、三!”

  他把短矛從前面拔了出來,格溫甚至沒有躲閃。血流很快止住了。

  黑茲爾彎下腰檢查著傷口。“傷口在自己癒合,”她說,“我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但……”

  “我感覺很好,”格溫抗議說,“為什麼每個人看上去都那麼擔心?”

  在弗蘭克和波西的幫助下,她站起身來。弗蘭克對屋大維怒目而視,但占卜師的臉上如同戴著一張禮貌而關切的面具一般。

  等著吧,弗蘭克心想,以後要你好看。

  “格溫,”黑茲爾溫柔地說,“我這說法可能不委婉。你應該已經死了,不知為何你又活過來了。”

  “我……什麼?”她身子一歪靠在弗蘭克身上,她的手抵住胸前盔甲上露出的大洞,“這是怎麼……怎麼回事?”

  “問得好。”蕾娜轉向尼克,他正站在人群之外冷冷地看著眾人,“這是普路托的力量嗎?”

  尼克搖了搖頭:“普路托從不會讓人起死回生。”

  他瞥了一眼黑茲爾,仿佛在警告她要保持沉默。弗蘭克想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但他現在沒時間考慮這個。

  一個像雷聲般隆隆作響的聲音在場地上回蕩:“死亡已經失去控制。這僅僅是個開始。”

  營員們全都丟下武器。漢尼拔緊張地打著響鼻。飛馬西庇阿揚起前腿,差點把蕾娜掀下馬去。

  “我認識這個聲音。”波西說。他聽上去不是很高興。

  在軍團之中,空氣裡爆開一團柱狀的火焰。熱浪烤焦了弗蘭克的眉毛。那些被水槍爆炸弄得渾身濕透的營員們發現他們衣服上的水汽立即被蒸幹了。一個巨大的戰士從爆炸處走出來,所有人都亂作一團,向後退去。

  弗蘭克的頭髮已經被燒得沒剩下多少了,但他還是筆直地站在那裡。那個戰士有十英尺來高,穿著加拿大軍隊的沙漠迷彩。他渾身上下散發著信心與力量。他那黑色的頭髮修剪成平整的楔形,和弗蘭克的髮型一樣。他的臉龐棱角分明,兇狠野蠻,上面有不少陳年刀疤。眼睛上戴著的紅外線護目鏡,裡面仿佛在燃燒著火焰。一條多功能腰帶系在腰上,上面掛著一個武器包,一個手槍套,還有幾顆手榴彈。他雙手握著的則是一把超大號的M16步槍。

  最糟糕的事情是他對弗蘭克仿佛有吸引力一般。即使每個人都向後退去,弗蘭克仍然邁步向前。他意識到這個戰士正默許他的接近。

  弗蘭克絕望地想要跑掉藏起來,但他做不到。他又向前邁了三步,隨後沉下身子單膝跪下。

  其他的營員在他的帶領下也紛紛下跪,就是蕾娜也從飛馬上下來了。

  “這很好。”戰士說,“下跪這一點很好。離我上一次來到朱庇特營地已經過了很久很久了。”

  弗蘭克注意到有一個人並沒有跪下——波西·傑克遜,他的手裡還握著寶劍,雙眼怒視著這位巨大的戰士。

  “你是戰神阿瑞斯,”波西說,“你想要幹什麼?”

  兩百名營員和一頭大象集體倒抽了一口涼氣。弗蘭克想要說些什麼,好為波西請求寬恕並安撫眼前的這位神祇,但他不知道說什麼好。他很擔心戰神會用那把超大型的M16把他這位新朋友爆頭。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神祇露出了一口亮白的好牙。

  “你很有勇氣,半神,”他說,“阿瑞斯是我的希臘形態。但對這些追隨者而言,對這些羅馬的孩子們而言,我是瑪爾斯——帝國的保護神,羅穆盧斯與瑞摩斯的神祇父親。”

  “我們以前見過,”波西說,“我們……我們曾經打過一仗……”

  神祇撓了撓下巴,好像正在努力回憶:“我曾經和很多人幹過架。但我能和你擔保——你從沒和我作為瑪爾斯的形態對打過。如果你曾這麼幹過,你早就已經死了。現在,在你把我的耐性耗光之前,跪下,像一個羅馬孩子該做的那樣。”

  在瑪爾斯腳下周圍一圈地面上,騰起了一道火焰的圓環。

  “波西,”弗蘭克說,“拜託了。”

  波西很明顯不喜歡這樣做,但他還是屈膝跪下。

  瑪爾斯環視著眾人:“羅馬人,注意聽清我的話!”他笑了起來——那是愉快而熱誠的咆哮聲,如此富於感染力,幾乎讓弗蘭克也跟著微笑起來,雖然他仍然因恐懼而在不停顫抖。“我總是喜歡那麼說。我帶著一條訊息從奧林匹斯山上過來。朱庇特並不喜歡我們直接與凡人交流,尤其是現在這個時候,但他允許這次例外,因為你們羅馬人對我而言總是最特殊的人類。我只被允許說上幾分鐘,所以聽好了。”

  他指著格溫:“這個人本來應該死去,然而她沒有。和你們交過手的魔獸們在被殺死之後也不再回到塔塔勒斯。一些已經死去很久的凡人現在也再次遊蕩在大地上。”

  到底是弗蘭克自己的想像,還是戰神剛才瞪了一眼尼克·德·安吉洛?

  “死神塔納托斯被束縛住了,”瑪爾斯宣佈,“死亡之門全都被迫一直開啟,而且沒有神靈來監控它們——至少,沒有秉公管理。蓋婭允許我們的敵人湧入凡人的世界。她的巨人兒子們正在召集軍隊對付你們——那些軍隊都是你們無法殺死的。如果死神不能從束縛中被解放,回去履行他的職責,你們都將被擊垮。你們必須找到塔納托斯並且從巨人那裡解放他。只有他可以扭轉局面。”

  瑪爾斯環顧四周,注意到每一個人仍然都在沉默地跪著。“噢,你們現在可以起身了。有什麼問題嗎?”

  蕾娜十分不安地站起身來。她走向戰神,屋大維跟在她身後,卑躬屈膝點頭哈腰,仿佛一個諂媚者。

  “瑪爾斯大人,”蕾娜說,“我們很榮幸。”

  “榮幸之至,”屋大維說,“完全榮幸之至——”

  “然後呢?”瑪爾斯打斷他。

  “那麼,”蕾娜說,“塔納托斯是死亡之神,普路托的助理?”

  “沒錯。”戰神說道。

  “然後您是說他被巨人抓住關起來了?”

  “是的。”

  “因此人們將停止死去?”

  “並不會突然都這樣,”瑪爾斯說,“但生與死之間的屏障會變得越來越薄弱。那些知道如何利用這一點的人將會有機可乘。魔獸們本來就比以前更難打回地獄,很快它們將變得完全不可能被消滅。有些半神也能找到途徑並從冥界回歸——比如你們這位朋友烤肉串百夫長。”

  格溫抽搐了一下:“烤肉串百夫長?”

  “如果再不去控制局面,”瑪爾斯繼續說,“到了最後甚至凡人也全都不會死亡。你們能想像一個所有人都永遠不會死掉的世界是什麼樣嗎?”

  屋大維舉起了手:“但是,呃,強大而全能的瑪爾斯大人啊,如果我們不會死,那不是一件好事嗎?如果我們可以永遠活下去——”

  “別那麼愚蠢,孩子!”瑪爾斯大聲怒吼,“無盡的殺戮但卻沒有結果?毫無意義的大肆屠殺?敵人會一次又一次地起身復活,永遠沒法被殺死?這就是你想要的嗎?”

  “你是戰爭之神,”波西開口說道,“難道你不想要無盡的殺戮嗎?”

  瑪爾斯那紅外線護目鏡後面的火光燃燒得更加炙熱明亮了:“你很無禮啊,是吧?也許我以前的確和你打過架。我現在能明白為什麼自己想要殺了你。我是羅馬的保護神,孩子。我是保護軍隊的神祇,但軍事力量要用在正義的理由上。我保護著各個軍團。我也很高興把敵人都踩在腳下,但我並不願意進行毫無道理的戰鬥。我也不想要沒有結束可言的戰爭。你會發現這一點的。你會服侍於我的。”

  “我看不見得。”波西說。

  弗蘭克再一次以為戰神會把波西抽飛,但瑪爾斯只是咧開嘴笑了,仿佛他倆是一對老相識,正在打嘴仗。

  “我現在要召集一項任務!”戰神宣佈,“你們將去北方,在諸神的領域之外尋找塔納托斯。你們將要解放他並摧毀巨人們的陰謀。當心蓋婭!當心她兒子裡最年長的那位巨人!”

  黑茲爾在弗蘭克身邊發出了一個尖銳的聲音:“諸神的領域之外?”

  瑪爾斯低頭看向她,抓緊了手中的M16:“就是這樣,黑茲爾·列維斯科。你知道我指的是什麼。這裡的每個人都還記得讓軍團榮譽掃地的那片土地!或許當這項任務成功之後,當你們在福爾圖娜之宴時趕回來……或許那時你們的榮譽將重新恢復。如果你們沒有成功,那麼也不存在什麼能讓你們回來的營地了。羅馬將會覆滅,羅馬的傳統將會永遠消失。所以我的建議是:不要失敗。”

  屋大維莫名地使勁把腰彎得更低了:“啊,瑪爾斯大人,還有一件小小的事情。一項任務需要一個預言,一篇神秘的詩歌來指引我們!我們以前都是在西卜林書上得到預言,但現在則依靠占卜師去收集諸神的意志。所以如果我能跑去拿來大概七十只絨毛動物玩具和一把小刀的話——”

  “你就是占卜師?”戰神打斷他。

  “是……是的,大人。”

  瑪爾斯從他的多功能腰帶裡掏出一個卷軸:“有人帶著筆嗎?”

  軍團的士兵們都只是盯著他不動。

  瑪爾斯歎了口氣:“二百個羅馬人,沒有一個人帶根筆?算了,不要緊。”

  他將那把M16掛在後背上,抽出一個手榴彈。許多羅馬人開始尖叫起來。隨後那個手榴彈變形為一支圓珠筆,瑪爾斯開始寫字。

  弗蘭克睜大眼睛看著波西。他用口型說:你的劍能不能變成手榴彈形態?

  波西用口型回答:不能。先閉嘴。

  “好了!”瑪爾斯停止了書寫,把卷軸扔向屋大維,“一條預言。你可以把這個加到你那些書裡,或者刻在地板上,怎樣都行。”

  屋大維閱讀著卷軸:“這上面寫著‘去阿拉斯加,找到塔納托斯並解放他。要麼在六月二十四號日落時分回來,要麼就去死’。”

  “是的,”瑪爾斯說,“寫得不夠清楚嗎?”

  “呃,我的大人……通常預言都是不清不楚的。它們都隱藏在謎語裡,文字還要押韻,而且……”

  瑪爾斯動作隨意地從腰帶上取下另一顆手榴彈:“所以?”

  “這條預言內容清晰!”屋大維宣佈說,“一項任務!”

  “答得好。”瑪爾斯用手榴彈輕輕叩著自己的下巴,“現在,還有什麼事?好像還有一件事……噢,對了。”

  他轉向弗蘭克:“過來,孩子。”

  不,弗蘭克心想。他口袋裡那塊燃過的木柴變得更加沉重了。他的雙腿打戰站不穩,內心湧出一股恐懼感,比來報喪的軍官出現在他家門口那一天還要糟糕。

  他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但他沒法阻止。他違心地邁步走上前去。

  瑪爾斯咧開嘴笑了起來:“攻下城牆時幹得真不錯啊,孩子。誰是這場演習的裁判官?”

  蕾娜舉起了手。

  “你看到剛才的場景了吧,裁判官?”瑪爾斯問道,“那是我的孩子。第一個沖到城牆上,為他的隊伍贏得了戰鬥。除非你是瞎子,那可是一場最有價值選手的個人秀。你不瞎,對吧?”

  蕾娜的表情看上去就像正在咽下一隻老鼠:“不瞎,瑪爾斯大人。”

  “那麼確保他會得到金城冠,”瑪爾斯命令道,“我的孩子,嘿!”他向整個軍團大喊,以免有任何人聽不到。弗蘭克真想隨著空氣蒸發掉。

  “艾米麗·張的兒子,”瑪爾斯繼續說道,“她是一位優秀的戰士,一個優秀的女人。這個孩子弗蘭克在今晚證明了他的實力。遲到的生日快樂,孩子,是時候讓你接受一個真正的男人用的武器了。”

  他把手裡的M16拋給弗蘭克。有那麼一刹那,弗蘭克覺得自己會被那把巨大的衝鋒槍的重量壓扁,但槍在半空中改變了外形,變得更小也更薄。當弗蘭克接住它的時候,那武器變成了一柄長矛。它的矛柄由帝國黃金製成,矛尖很奇特,材料就像白骨,閃爍著幽靈般的亮光。

  “矛尖是一顆龍牙,”瑪爾斯說,“你還沒有掌握如何使用你媽媽的天賦呢,是嗎?好吧——這支長矛會給你一些喘息的空間,直到你完全掌握那種能力。它有三次釋放的機會,所以,明智地使用吧。”

  弗蘭克不大明白這是什麼意思,但瑪爾斯顯然覺得關於這件事的話題已經結束。

  “現在,我的孩子弗蘭克·張將要領導這項解放塔納托斯的任務,有什麼反對意見嗎?”

  自然,沒人敢說一個不字。但很多營員都用羡慕嫉妒恨,氣憤又苦澀的眼光盯著弗蘭克。

  “你可以帶上兩名同伴,”瑪爾斯說,“這是通常規矩。其中一人必須是這個孩子。”他指了指波西,“他將要在這趟旅程中要麼學會對瑪爾斯懷有敬意,要麼就在途中死掉。如果是後者的話,我不介意。再挑上另一個你想要的同伴,舉行一場元老院討論,你們都很擅長做那些事。”

  戰神的影像閃爍了一下,閃電劃過天空。

  “那是對我的暗示,”瑪爾斯說,“下次再會吧,羅馬人。不要讓我失望!”

  戰神的周遭爆出一團火焰,隨後他消失了。

  蕾娜轉向弗蘭克。她的表情一半是驚異,一半是噁心,就好像她最後終於成功地咽下了那只老鼠一樣。她揚起手臂,行了個羅馬式的軍禮:“歡迎,弗蘭克·張,瑪爾斯之子。”

  整個軍團都在她的帶領下敬禮,但弗蘭克完全不想要他們對自己這樣關注。他的完美之夜被毀掉了。

  瑪爾斯是他的爸爸。戰爭之神要派他去阿拉斯加。戰神交給弗蘭克的生日禮物不只是一柄長矛,還有對他的死亡判決。

第十三章 不高興的邊界守衛者

  波西睡得就像個美杜莎的受害者——也就是說,像一塊石頭。

  他已經很久沒有一頭倒進一張安全又舒適的床了,自從……好吧,他自己也記不起來了。儘管他過了瘋狂的一天,成千上萬條思緒穿過他的腦袋,但他身體的意志占了上風,身體說:你現在該睡覺了。

  當然,他做了不少夢。他總是在做夢,但夢中的場景模糊得就像在火車上透過車窗看到的一樣。他看到一個留著鬈髮的農牧神衣衫襤褸地跑來追他。

  “我沒有零錢給你了。”波西喊道。

  “什麼?”農牧神說,“不,波西。是我,格洛弗!留在原地別動!我們正在去找你的路上。泰森已經很接近了——至少我們認為他是離你最近的。我們正努力追蹤並定位你的位置。”

  “什麼?”波西喊道,但那個農牧神消失在了迷霧中。

  隨後安娜貝絲跑到他身邊,朝他伸出手。“感謝諸神!”她喊道,“好幾個月了我們都沒法看到你!你還好嗎?”

  波西記得朱諾曾說過的話——有好幾個月他都在沉睡之中,但現在他醒過來了。女神是故意把他隱藏起來的,但這是為什麼呢?

  “你是真實的嗎?”他問安娜貝絲。

  他是如此想要相信這一點,他感覺自己的胸膛像是被大象漢尼拔踩住一樣。但她的面容開始消散。她大喊道:“留在那裡別動!那樣泰森更容易找到你!待在你現在的位置別動!”

  隨後她就消失了。眼前的影像再一次推進。他看到一艘巨大的船停在一座幹船塢中,工人們正攀在船上建造船體,一個傢伙正拿著焊槍把一隻青銅龍外形的船頭雕飾焊在船首。他看到戰神踏著海浪朝他走來,雙手握著劍。

  場景再一次轉換。波西站在瑪爾斯賽場上,抬頭仰望著波克雷山。金色的草地上泛起微波,一張面孔出現在這片風景上——那是一個熟睡著的女人,她的容貌由陰影和地況組合而成。她的眼睛仍然閉著,但她的聲音卻迴響在波西的頭腦裡:

  “那麼這位就是毀滅我兒子克洛諾斯的半神嗎?你看上去並不像,波西·傑克遜,但你對我很有價值。過來北方吧。來會會阿爾庫俄紐斯。朱諾大可以玩她那套希臘人和羅馬人的小把戲,但到最後,你將是我的卒子。你會成為諸神戰敗的關鍵。”

  波西的視野漸漸變暗。他站在一個劇院大小的營地總部裡——一個由冰牆組成的指揮部。空氣中充滿了冰冷的霧氣。地面上雜亂地攤滿了穿著羅馬式盔甲的枯骨,還有許多結霜凍住的帝國黃金武器。在這間屋子的後面坐著一個巨大的人形陰影。他的皮膚閃爍著金色和銀色的光芒,仿佛他和蕾娜的獵狗一樣是個金屬機器人。在他的身後陳列著一排被毀掉的徽章,破爛的旗幟,還有一隻棲在鐵杖上的金色雄鷹。

  巨人的聲音在這間巨大的廳堂裡隆隆作響:“這會很有意思,海神尼普頓之子。距我上一次打敗像你這樣強大力量的半神,已經過去萬古的歲月了。我在冰山的頂端等著你。”

  波西渾身顫抖著醒了過來。有那麼一會兒他弄不清自己身在何處。隨後他記起來了:朱庇特營地,第五步兵隊的營房。他躺在自己的床鋪上,盯著天花板,努力控制自己急速的心跳。

  一個金色的巨人居然正等著打敗他。這很好。但更讓他慌亂不安的是那個在群山中出現的熟睡的女人的臉。你將會是我的卒子。波西不怎麼會下象棋,但他很清楚,當一個卒子不是什麼好事,它們都很容易死。

  即使他夢中最友善的那部分也令人煩躁不安。一個名叫格洛弗的農牧神正在找他。或許這就是為什麼唐能夠感受到——那個詞他怎麼說的來著?——一種共感連接。有個叫泰森的人也正在尋找他,而且安娜貝絲還警告波西要留在現在的位置別動。

  他從床鋪上坐起來。他的室友們在周圍走來走去,穿著衣服刷著牙。達科塔正用一長片有紅色斑點的布料裹住自己——那是一件羅馬寬外袍。其中一位拉列斯神正指導著他哪裡需要折上,哪裡需要留褶。

  “早餐時間到了?”波西充滿期待地問。

  弗蘭克的腦袋突然從下鋪伸了出來。他的臉上掛著大大的眼袋,好像一晚上都沒睡好。“一頓快捷早餐。然後我們就要去參加元老院會議了。”

  達科塔的腦袋被困在了寬外袍裡。他到處掙扎著,就好像一個沾滿苦艾酒的鬼魂。

  “呃,”波西說,“我需要穿著我的床單去嗎?”

  弗蘭克撲哧笑了:“只有元老院的議員們才需要。一共十個人,每年選舉一次。你要在營地服役五年才能有資格參選。”

  “那麼為什麼我們會受邀去參加會議?”

  “因為……你懂的,那個任務。”弗蘭克聽上去很擔心,就好像他害怕波西會半路退出,“我們必須參與討論,你、我、黑茲爾。我是說,如果你們想去的話……”

  弗蘭克可能無意對他表示愧疚,但波西的心如同粘到了太妃糖上。他對弗蘭克感到同情。在所有營員面前被戰神所承認——這是怎樣的噩夢啊。再說了,面對那張撅著嘴的大娃娃臉,波西怎麼可能說不呢?弗蘭克被派下了一項龐大的任務,保不准會讓他沒命。他現在很害怕,他需要波西的説明。

  而且,他們三個人昨天晚上的配合的確默契極了。黑茲爾和弗蘭克是可以依靠和信任的人。他們像對待家人那樣接受了波西。儘管他仍然不喜歡有關這個任務的主意,尤其是這任務來自瑪爾斯,更何況是在他做了那些夢之後。

  “我,呃……我最好開始收拾……”他爬下床鋪開始穿衣服。在洗漱的時候,他一直在想著安娜貝絲。援助已經在路上了。他可以找回自己過去的生活了。他要做的只是留在原地不動即可。

  在吃早餐時,波西意識到每個人都在盯著他看。他們還在對前一晚的事情竊竊私語:

  “一天之內兩位天神降臨到這裡……”

  “完全不像羅馬人的戰鬥……”

  “高壓水槍炸到了我的鼻子……”

  不過他太餓了,根本沒心情去在意這些。他狼吞虎嚥地吃掉了許多薄煎餅、煎雞蛋、培根、華夫餅、蘋果,還有幾杯橙汁。他大概還能再多吃點,不過蕾娜宣佈元老院在城市裡召集會議,然後所有穿著寬外袍的人們都站起身來離開了。

  “我們該走了。”黑茲爾心不在焉地擺弄著一塊石頭,看上去像是兩克拉那麼大的紅寶石。

  那個鬼魂維特利烏斯出現在他們旁邊,閃著紫色的微光:“祝好運啊,你們三個!啊,元老院會議。我記得凱撒遇刺的那一次就是在元老院會議上。哎喲,他的寬外袍上流了那麼多的血啊……”

  “謝了,維特利烏斯。”弗蘭克打斷他,“我們該走了。”

  蕾娜和屋大維帶領著議員的隊伍走出營地,蕾娜的金屬獵犬來來回回地在路上奔跑著。黑茲爾、弗蘭克和波西尾隨其後。波西注意到尼克·德·安吉洛也在隊伍中,他穿著一件黑色的寬外袍,正與格溫在交談。考慮到她昨天晚上死過一次,格溫現在雖然面色有些蒼白,但狀態卻好得令人驚訝。尼克朝著波西揮揮手,隨後轉過身繼續談話,這使得波西比之前更加確定,黑茲爾的弟弟就是一直在躲著他。

  達科塔穿著他那件有紅色斑點的寬外袍跌跌撞撞地走著。不少議員看上去都對寬外袍表現出了同樣的不適應——他們提著卷邊,努力不讓衣服從肩膀上滑下去。波西很高興自己穿著一件普通的紫色T恤,還有牛仔褲。

  “羅馬人穿成這樣得怎麼移動啊?”他不由得好奇。

  “這些只是在正式場合穿著的。”黑茲爾說,“就像男人的無尾晚禮服。我敢打賭,古羅馬人和我們一樣痛恨這些寬外袍。順便問一句,你們沒有攜帶任何武器,是嗎?”

  波西把手伸進口袋裡,他的筆總是放在那裡:“怎麼了?我們不應該帶嗎?”

  “武器全都不允許帶進波米蘭界線之內。”她說。

  “什麼界線?”

  “波米蘭,”弗蘭克說,“在城市的邊緣處。在那裡面有一個神聖的‘安全區’。軍團在行軍時不能經過那裡,也不允許攜帶武器。這樣元老院會議就不會變成血腥事件了。”

  “就像尤利烏斯·凱撒被行刺那次嗎?”波西問道。

  弗蘭克點點頭:“別擔心。那種事已經有幾個月沒有發生了。”

  波西希望他這是在開玩笑。

  當他們走近市區的時候,波西不由得讚歎這城市的美麗。平鋪的屋頂和金色的拱頂在陽光下閃著光輝。花園裡盛開著金銀花和玫瑰。中心廣場鋪滿了白色和灰色的石頭,裝飾著雕像、噴泉,還有鍍金的圓柱。在周圍的居民區裡,鵝卵石鋪就的街道兩旁是新粉刷過的小洋房、商店、咖啡館和公園。在遠處矗立著大競技場和賽馬場。

  直到走在波西前面的議員們開始減速,波西才注意到他們已經來到了城市的邊緣。

  在路的一側聳立著一尊白色的大理石雕像——是一位真人大小的肌肉男,有著捲曲的頭髮,沒有雙臂,卻有一副惱怒的表情。他看上去如此生氣,或許是因為自己只被雕到腰部以上。在腰部以下,他的身體只是一大塊大理石。

  “請排成一列縱隊!”雕像說,“準備好你們的身份證明。”

  波西看看左邊再看看右邊。他之前沒有注意到,這裡每隔上一百碼左右就有一尊相同的雕像,它們環繞著城市排成一圈。

  議員們很容易就通過了。雕像檢查著他們前臂上的文身,叫出每個議員的名字:“格溫德琳(格溫的大名),議員,第五步兵隊,沒錯。尼克·德·安吉洛,普路托的使者,很好。蕾娜,執政官,當然了。漢克,議員,第三步兵隊——噢,鞋子挺漂亮啊,漢克!啊,這位是誰?”

  排在後面的只剩下黑茲爾、弗蘭克和波西。

  “忒耳彌努斯,”黑茲爾說,“這位是波西·傑克遜。波西,這位是忒耳彌努斯,邊界守護神。”

  “新來的,哈?”這位神靈說,“是的,請出示舉證期的名牌。很好。啊,你口袋裡是武器?拿出來!拿出來!”

  波西不知道忒耳彌努斯是怎麼知道這個的,但他還是把筆拿了出來。

  “太危險了,”忒耳彌努斯說,“把它留在托盤裡。等等,我的助手跑到哪裡去了?茱莉亞!”

  一個大概只有六歲的小女孩從雕像基座的後面偷偷往外看了一眼。她的頭髮編成了辮子,穿著一件粉紅色的裙子,臉上頑皮地一笑,露出兩個牙洞。

  “茱莉亞?”忒耳彌努斯往自己身後看去,茱莉亞急忙藏到另一個方向,“那個小丫頭跑到哪兒去了?”

  忒耳彌努斯又轉向另一個方向,在茱莉亞再次藏起來之前看見了她。小女孩開心地尖叫起來。

  “噢,你在這兒了。”雕像說,“出列,把托盤拿來。”

  茱莉亞爬了出來,撣撣裙子。她拿起一個托盤,舉到波西面前。在托盤裡已經放著幾把水果刀、一個開瓶器、一瓶超大裝的曬後啫喱,還有一個水瓶子。

  “你可以在出來時拿回你的武器。”忒耳彌努斯說,“茱莉亞會照顧好它們的。她可是一個訓練有素的專業人員。”

  小女孩點點頭。“專——業——人——員。”她一個字一個字小心地說,就好像正在練習發音。

  波西瞥了一眼黑茲爾和弗蘭克,他們對眼前的景象都沒有表現出任何奇怪的反應。然而,他還是不想把這樣一件致命武器交給一個小孩子。

  “問題在於,”他說,“這支筆會自動回到我的口袋裡,所以即使我把它交出來——”

  “別擔心,”忒耳彌努斯向他保證說,“我們確保它不會到處開溜的。是不是啊,茱莉亞?”

  “是的,忒耳彌努斯先生。”

  波西只好不情願地把筆放在了托盤上。

  “現在,鑒於你們是新來的,有幾項規矩要說明一下。”忒耳彌努斯說,“你們正要跨進城市市區的邊界。在界線內要維護治安穩定。走在公共道路時要避開戰車的車流。當你們進入元老院的議事廳以後,要坐在左首。還有,在那邊——你們看到我指著的地方了嗎?”

  “呃,”波西說,“你沒有手怎麼指?”

  很明顯這對忒耳彌努斯來說是一個傷心的話題。他的大理石臉上泛起了一陣灰色的陰影。“你還真是獨具慧眼,哈?好吧,無視規則的先生,就在那片廣場的方向——茱莉亞,幫我指一下,拜託——”

  茱莉亞盡職盡責地放下安檢托盤,指向中心廣場。

  “那間有著藍色遮陽棚的商店,”忒耳彌努斯繼續說道,“那裡是雜貨店。他們那裡賣卷尺。買一個回來!我要你們的褲子長度都精確地在腳踝上方的一英寸處,還有頭髮也要按規定修剪。還有,把你們的襯衫塞好了。”

  黑茲爾說:“謝謝你啦,忒耳彌努斯。我們真的得趕快進去了。”

  “好吧,好吧,你們可以進去。”神靈暴躁地說,“但是走路的時候要走在右側!還有那邊那塊石頭——不對,黑茲爾,看我指著的地方。那塊石頭離那棵樹太近了,把它往左邊搬兩英寸。”

  黑茲爾按他說的做了,然後他們繼續沿著小路往前走,忒耳彌努斯仍然朝他們大吼著各種規定,茱莉亞則開始在草地上翻跟頭。

  “他總是這樣嗎?”波西問道。

  “也不是,”黑茲爾承認說,“今天已經是很寬鬆了。平時他比這個還要誇張,還更強迫症。”

  “他棲身于這個城市周圍的每一塊界石之上,”弗蘭克說,“如果這個城市被攻擊,他就是我們最後一道防守線。”

  “忒耳彌努斯的性格沒那麼糟啦,”黑茲爾繼續說,“只要別惹他生氣,不然他會強迫你丈量山谷裡的每一片草葉。”

  波西把這段資訊存進記憶:“那個孩子茱莉亞呢?”

  黑茲爾笑了起來:“是啊,她是個小可愛。她的父母生活在城裡。來吧,我們最好跟上那些議員。”

  他們一路走在去會場的路上,波西越來越驚訝於眼前的這些人們。大學生年紀的孩子們在噴泉旁閒逛。其中幾個人在議員們經過時還和他們打著招呼。一個二十多歲的傢伙站在麵包攤旁邊,和一個來買咖啡的年輕女人調情。一對上了年紀的老夫婦正看著一個裹著尿布穿著小號朱庇特營衫的男孩蹣跚地追著海鷗。商人們正打開店鋪準備這一天的營業,他們掛出寫著拉丁語的看板,上面畫著陶器、珠寶,要麼就是賽馬場的半價門票。

  “這些人全都是混血半神嗎?”波西問道。

  “要麼是半神,要麼就是半神的後代。”黑茲爾說,“就像我曾告訴你的,這是一個上大學或者結婚成家的好地方,不用擔心每天都有魔獸來襲擊。這裡住著大概兩三百人,一些退伍的軍團士兵在有需要的時候會擔任那種顧問和預備役人員,但他們中的絕大多數還是過著日常生活的市民。”

  波西想像了一下那樣會是什麼感受:在這個小小的羅馬帝國複製品裡擁有一間小公寓,被軍團和強迫症患者邊界之神忒耳彌努斯保護著。他想像著與安娜貝絲在咖啡館中牽著手。或許等他們再變得更老些時,就能看著他們自己的孩子穿過廣場追逐著海鷗……

  他搖了搖頭,把腦海裡這些想法趕走。他不敢讓自己沉湎於這樣的想像。他的記憶雖然幾乎都已消失無蹤,但他很清楚,這個地方並不是他的家。他屬於另一個地方,屬於他另外的朋友們。

  再說了,朱庇特營地現在面臨危險。如果朱諾的話是真的,五天之內就會有一場進攻襲來。波西想起了那個熟睡的女人的臉——那是蓋婭的臉孔——那張臉是在營地上方的山脈中形成的。他估計成群結隊的魔獸將會出現在這片山谷之中。

  如果你們沒有成功,瑪爾斯這樣警告他們,那麼也不存在什麼能讓你們回來的營地了。羅馬將會覆滅,羅馬的傳統將會永遠消失。

  他想到了那個小女孩茱莉亞,那些帶著孩子的家庭,他在第五步兵隊結識的新朋友們,甚至那些傻傻的農牧神。他不願去想像,如果這個地方完全毀滅,這些人都會怎樣。

  議員們來到廣場西側盡頭一個有著大型白色穹頂的建築面前。波西在走到門廊前時停頓了一下,努力讓自己不去想像尤利烏斯·凱撒在參加元老院會議時被人刺死的情景。隨後他深吸了一口氣,隨著黑茲爾和弗蘭克走了進去。

第十四章 票選超級炮灰

  元老院議事廳的內部看上去就像一座高中的大講堂。一排排的階梯形座椅排成半圓,面對著講臺,講臺上有兩把椅子和一座桌台。兩把椅子都空著,但其中一把上放著一個小小的天鵝絨包裹。

  波西、黑茲爾和弗蘭克坐在半圓形座椅的左側。那十個議員和尼克·德·安吉洛佔據了第一排剩下的位置。後面幾排則坐滿了幾十個鬼魂,還有一些從城裡趕過來的年長的退伍士兵,他們全都穿著正式的寬外袍。屋大維站在前面,手裡拿著一把刀和一隻豆豆娃牌的小獅子,以防有誰需要諮詢一下他那矯揉造作的神域。蕾娜走到講臺前,舉起手臂要求眾人注意。

  “那麼,現在召開緊急會議。”她說,“我們就不拘泥于慣常禮節了。”

  “我愛那些禮節!”一個鬼魂抱怨說。

  蕾娜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首先,”她說,“我們在這裡不是為了投票表決是否進行這項任務的。這項任務已經被戰神瑪爾斯,羅馬的保護神所頒下。我們必須服從他的意願。我們在這裡也不是為了討論弗蘭克·張的同伴要選誰。”

  “那三個人全都是第五步兵隊的?”來自第三隊的漢克大喊,“那不公平!”

  “而且也不明智,”他旁邊的一個男孩說,“我們都知道第五隊會把事情搞得一團糟。他們應該帶上某個優秀人選。”

  達科塔站了起來,他起身得相當迅猛,苦艾酒都從他的酒瓶裡濺出來了:“我們昨天晚上在抽打你的屁股時已經足夠優秀了,拉裡!”

  “夠了,達科塔。”蕾娜說,“在這裡就不要提拉裡的屁股了。作為任務的領導者,弗蘭克有權利去挑選自己的同伴。他已經選擇了波西·傑克遜和黑茲爾·列維斯科。”

  一個坐在第二排的鬼魂喊了起來:“真是荒謬!弗蘭克·張甚至不是軍團的正式成員!他還在舉證期。探險任務必須由百夫長以上軍階的人領導才行。這些完全都是——”

  “卡托,”蕾娜打斷了他,“我們必須服從瑪爾斯的意願。那就意味著適當的……調整。”

  蕾娜拍了拍手,屋大維走上前來。他放下手裡的刀和豆豆娃,從椅子上拿起了那個天鵝絨包裹。

  “弗蘭克·張,”他說,“走上前來。”

  弗蘭克緊張兮兮地瞥了一眼波西。隨後他站起身來走向占卜師。

  “這是我的……榮幸,”屋大維強咬著牙擠出最後那個詞,“授予你金城冠,以表彰你在攻城戰中第一個沖上敵方城牆的英勇事蹟。”屋大維遞給他一個青銅的徽章,形狀就像一頂桂冠,“並且,奉執政官蕾娜之命,將你升職為百夫長。”

  他遞給弗蘭克另一個徽章,是一個青銅製成的新月。整個元老院爆發出一片抗議聲。

  “他仍然還是個新兵呢!”一個聲音喊道。

  “這不可能!”另一個聲音說。

  “高壓水槍炸到了我的鼻子!”第三個聲音吼著。

  “安靜!”屋大維的聲音聽上去比前一晚在戰場時要居高臨下得多,“我們的執政官承認軍階低於百夫長的人是不能領導一項任務的。不論怎樣,弗蘭克必須領導這項任務——所以我們的執政官只能任命弗蘭克·張擔任百夫長。”

  忽然間波西理解到了屋大維這些話裡的真正潛臺詞是什麼。他的聲音聽上去像是通情達理又支持,但他的措辭卻充滿了苦惱。他精心安排了自己的話語,好把所有的責任都推到蕾娜身上。這全是她的主意,他想要表達的其實是這個。

  如果出了什麼差錯,蕾娜才是那個該受責怪的人。如果是他屋大維獨自來掌權負責,事情則能做得更加明智。但是,唉,他現在逼不得已,只能支持蕾娜,因為他屋大維是一個忠心耿耿的羅馬戰士。

  屋大維成功地在完全不用直說的情況下表達出了那些內容,同時還安撫了元老院的情緒,並和他們產生了共鳴。波西第一次開始意識到,這個骨瘦如柴長得像滑稽的稻草人的孩子可能是一個危險的敵人。

  蕾娜一定也意識到了這一點,一個憤怒的表情閃過她的臉龐:“有個百夫長的職位空缺出來了,”她說,“我們的一位軍官,同時也是一位元老院議員,她決定辭職。在為軍團服役了十年之後,她打算退伍到城市裡去上大學。第五步兵隊的格溫,我們感謝你一直以來的服務。”

  每個人都轉過頭去看向格溫,她露出了一個勇敢的微笑。因為前一晚的痛苦遭遇,她看上去有些疲憊,但也顯得寬心不少。波西沒法去責怪她,比起被短矛穿成烤肉串,上大學聽起來更棒些。

  “作為執政官,”蕾娜繼續說,“我有權力任命軍官。我承認,在舉證期的營員直接升到百夫長這個軍階不是一件尋常的事情,但我覺得我們也都同意……昨天晚上就不尋常。弗蘭克·張,你的身份證明,請出示。”

  弗蘭克從脖子上摘下那個名牌交給屋大維。

  “你的胳膊。”屋大維說。

  弗蘭克舉起了手臂。屋大維伸出雙手舉向天空:“我們接受弗蘭克·張,瑪爾斯之子,加入第十二軍團閃電之師並開始第一年的服役。你是否宣誓畢生效忠元老院和羅馬人民?”

  弗蘭克喃喃地說著:“宣……宣……”隨後他清清喉嚨大聲說道,“我宣誓。”

  議員們齊聲高喊:“元老院與羅馬人民!”

  火焰在弗蘭克的胳膊上燃起。有那麼一瞬間,他的眼睛裡充滿了恐懼,波西擔心他的朋友就要昏倒在地了。隨後煙霧與火焰退去,新的印記烙印在了弗蘭克的皮膚上:S.P.Q.R,一個兩柄長矛交叉的圖案,還有一道橫杠,意思是這是他服役的第一年。

  “你可以落座了。”屋大維瞥了一眼下面的聽眾,仿佛在說:大家看好,這可不是我的主意。

  “現在,”蕾娜說,“我們必須討論一下任務了。”

  在弗蘭克回到座位的時候,眾位議員在交頭接耳竊竊私語。

  “疼嗎?”波西低聲問道。

  弗蘭克看了看自己仍然在冒著熱氣的前臂。“嗯,還是挺疼的。”他似乎對手裡的兩個徽章感到十分困惑——一個是百夫長的徽記,另一個是金城冠——仿佛他並不知道要如何處理它們。

  “這兒。”黑茲爾的眼中閃耀著驕傲的光芒,“讓我來。”

  她把徽章依次別在弗蘭克的襯衣上。

  波西微笑起來。他認識弗蘭克只有一天的時間,但他也為弗蘭克感到驕傲。“這是你應得的,哥們兒。”他說,“你昨晚的表現多棒啊,天生的領導能力。”

  弗蘭克皺著眉頭:“但百夫長——”

  “百夫長弗蘭克·張,”屋大維喊道,“你聽到那個問題了嗎?”

  弗蘭克眨眨眼睛:“呃……對不起,什麼?”

  屋大維轉身面對議員們,得意揚揚地笑起來,仿佛在說:看,我說什麼來著?

  “我正在詢問,”屋大維的語氣聽上去就像在和三歲小孩說話,“你對這個任務是否已經有了計畫?你到底知不知道你要去的地方是哪裡?”

  “呃……”

  黑茲爾把手放在弗蘭克的肩膀上,站起身來:“你昨晚上什麼都沒聽到嗎,屋大維?瑪爾斯已經說得很清楚了。我們要去諸神領域之外的地方——阿拉斯加。”

  議員們全都開始局促不安地扭動著外袍。有些鬼魂閃爍著光芒消失了。甚至連蕾娜的金屬獵狗也仰躺下來嗚咽著。

  最後議員拉裡站了起來:“我知道瑪爾斯說了什麼,但這也太瘋狂了。阿拉斯加是被詛咒的地方!他們把那個地方稱為‘諸神領域之外的地方’是有原因的。那是極北地區,羅馬神在那邊毫無力量。那個地方滿是魔獸,沒有半神能從那邊活著回來,自從那次——”

  “自從你們失去了鷹徽。”波西說。

  拉裡被這話嚇了一跳,一屁股跌坐到了椅子上。

  “你們看,”波西繼續說,“我知道自己是新來的。我也知道你們這些人不喜歡提到在一九八幾年發生的那次慘案——”

  “他還是提了!”一個鬼魂開始嗚咽著哭喊起來。

  “但你們不明白嗎?”波西繼續說,“第五步兵隊領導了那次遠征探險。我們失敗了,所以我們必須負起責任,讓事情回到正軌。這就是瑪爾斯派我們去的原因。那個巨人,蓋婭的兒子——他就是在三十年前打敗你們軍團的人。這一點我很確定。現在他正安坐在阿拉斯加,關著一個被束縛的死神,還有所有你們以前的珍貴裝備。他正在召集軍隊,要南下進攻這個營地。”

  “真的嗎?”屋大維說,“你似乎瞭解許多我們敵人的資訊啊,波西·傑克遜。”

  波西可以不去理睬絕大多數污蔑——被人稱為弱者或者傻瓜或者其他什麼,但他意識到屋大維這是在把他當作一個間諜,一個叛徒。這個概念對波西來說太陌生了,太不屬於他的風格了,他幾乎無法忍受這句誹謗。當他終於忍住之後,他的肩膀緊繃起來。他特別想走過去來回抽屋大維幾個耳光,但他意識到屋大維這是在給他下套,想讓他看起來像是情緒不穩定。

  波西深深吸了一口氣。

  “我們要去對抗這位蓋婭的兒子,”他努力保持著鎮靜,“我們將會取回你們的鷹徽,並且解放那位死神……”他看向黑茲爾,“他叫塔納托斯,對吧?”

  她點點頭:“在羅馬叫做萊塔斯。但他以前的希臘名字的確是塔納托斯。當我們提到死神的時候……大家還是很願意讓他就這樣留在希臘的。”

  屋大維惱怒地歎了口氣:“好吧,你愛怎麼叫就怎麼叫他吧……你們怎麼可能完成所有的這一切,然後還能趕在福爾圖娜之宴的時候回來呢?那是二十四號的晚上,現在已經是二十號了。你們知道要去哪兒找嗎?你們知道這個蓋婭的兒子是誰嗎?”

  “是的。”黑茲爾如此言之鑿鑿,連波西都吃了一驚,“我不知道那個地點具體在哪個位置,但我有很好的方法找到它。那個巨人的名字叫做阿爾庫俄紐斯。”

  這個名字一出現,似乎整個房間的溫度降低了整整五十度。議員們全都打起哆嗦來。

  蕾娜緊緊地抓住講臺:“你是怎麼知道這個的,黑茲爾?是因為你是普路托的孩子嗎?”

  在此之前,身穿一套黑色寬外袍的尼克·德·安吉洛一直一言不發,如此安靜,波西幾乎都快忘記他也在這裡了。但現在,他站了起來。

  “執政官,容我發言。”他說,“黑茲爾和我……我們從父親那裡瞭解過一些巨人的資訊。每一個巨人被生下來的目的就是為了對抗奧林匹斯十二主神中特定的一位——去篡奪自己相對應的那位神祇所司掌的領域。巨人之王叫做普非良,他是朱庇特的對立面。最年長的巨人則是阿爾庫俄紐斯,他生下來是為了對抗普路托的。這就是為什麼我們尤其瞭解他。”

  蕾娜眉頭緊蹙:“真的是這樣嗎?你們聽上去對他相當熟悉。”

  尼克用手指拉了拉寬外袍的邊緣:“不管怎麼說……巨人們全都很難被殺死。根據預言,他們只有在諸神和混血半神們一起合作的時候才能被打敗。”

  達科塔打了個嗝:“抱歉,你剛才是說諸神和混血半神們嗎?……是指一起並肩戰鬥?那種事永遠也不可能發生!”

  “這種事的確發生過。”尼克說,“在與巨人的第一次戰爭中,諸神召喚英雄們加入他們的隊伍,然後他們一起取得了勝利。這樣的事情是否能再次發生,我不確定。但對於阿爾庫俄紐斯來說……他是非常不同尋常的。只要他仍然待在他的疆土範圍之內——他出生的那片土地,他就完完全全是永生不朽的,無論是神祇還是半神都不可能殺死他。”

  尼克停頓了一下,給聽眾消化理解的時間:“而且,如果阿爾庫俄紐斯在阿拉斯加重生——”

  “那麼只要他待在那裡,就不可能被打敗。”黑茲爾接過話頭,“永遠不可能,無論用什麼方法。這就是為什麼我們在一九八幾年的遠征註定會失敗。”

  又一輪爭吵和尖叫在房間裡炸開了鍋。

  “這項任務是不可能完成的!”一個議員喊道。

  “我們註定要失敗!”一個鬼魂大叫。

  “再來瓶苦艾酒!”達科塔在呐喊。

  “安靜!”蕾娜喊道,“議員們,我們的行為要像個羅馬人。瑪爾斯給予了我們這項任務,我們就必須相信它的確有可能完成。這三位混血半神必須前往阿拉斯加,他們必須解放塔納托斯並在福爾圖娜之宴開始前趕回來。如果他們能夠奪回遺失的鷹徽,那就更好不過了。我們現在所能做的,只是給他們提供建議,並確保他們的行動有所計畫。”

  蕾娜不帶希望地看著波西:“你真的有計劃嗎?”

  波西很想勇敢地走上前去直接說:不,我沒有!事實的確如此。但環顧四周皆是眾人驚恐的臉龐,波西知道自己不能那麼說。

  “首先,我需要瞭解一些事情。”他轉向尼克,“我以為普路托才是死亡之神。現在我聽說還有另外一個傢伙:塔納托斯。還有,預言裡提到了什麼死亡之門——那預言叫做七子預言。這些都是什麼意思?”

  尼克深深吸了一口氣:“好吧。普路托是整個冥界之神,而實際上掌管死亡的那個神祇,那位負責確定亡魂是去往來生還是留在人間的神,是普路托的助理,叫做塔納托斯。他就像……呃,想像一下生與死是兩個不同的國家。每個人都想要待在生之國裡,對吧?所以在邊境就需要有守衛看守,確保人們不會未經許可就穿越國境回到生之國。但這個邊境的範圍也太大了,圍牆上有許多漏洞。普路托一直想封住這些缺口,但新的漏洞總會繼續突然出現。這就是為什麼他要依靠塔納托斯。塔納托斯更像個邊境巡邏隊,或者警方。”

  “塔納托斯捕獲住想逃的亡魂,”波西說,“再將它們驅逐回冥界。”

  “就是這樣,”尼克說,“但現在塔納托斯被抓起來鎖住了。”

  弗蘭克舉起了手:“呃……死神怎麼可能被鎖鏈鎖住?”

  “這種事以前也有過,”尼克說,“在古代的時候,一個名叫西緒福斯的傢伙就曾經欺騙過死神並把他鎖了起來。(因為這次欺騙,西緒福斯激怒了希臘冥王哈迪斯。他被判要將大石推上陡峭的高山,每次他用盡全力,大石快要到頂時,石頭就會從他手中滑脫,重新滾回山腳——譯者注)還有一次,希臘英雄海格力斯徹底將他撂倒。”

  “然而現在是一位巨人抓住了他。”波西說,“所以如果我們能解放塔納托斯,那麼那些死人會繼續死回去嗎?”他瞥了一眼格溫,“呃……無意冒犯。”

  “其實這次要複雜得多。”尼克說。

  屋大維翻了翻眼珠:“為什麼我一點也不覺得驚訝?”

  “你是指那些死亡之門,”蕾娜無視屋大維的反應,說道,“七子預言提到過它們,正是這個預言導致了第一次去阿拉斯加的遠征探險——”

  鬼魂卡托輕哼了一聲:“我們全都知道那是怎麼一回事!我們拉列斯神都記得呢!”

  其他鬼魂喃喃地表示贊同。

  尼克把手指放到嘴唇上。一瞬間所有的拉列斯神都安靜下來。有些人看上去很驚恐,仿佛他們的嘴是被糨糊粘住一樣。波西真希望自己能有類似的力量,那他就可以用在特定的活人身上……比如說屋大維。

  “塔納托斯只是解決方案的一部分。”尼克解釋道,“死亡之門……呃,這個概念甚至連我也沒有完全明白。進入冥界的方式有許多種——冥河、俄耳甫斯之門(俄耳甫斯是太陽神與繆斯女神的孩子。他的琴聲能征服神祇、人類,甚至猛獸。他的愛人不幸被毒蛇所傷,一命嗚呼。為了救她,癡情的俄耳甫斯隻身進入冥府,用真心與幽怨的琴聲,打開了冥界通往人間的大門——譯者注),再加上時不時會開啟的各種小規模疏散通道。在塔納托斯被囚禁以後,這些出口應該更容易使用才是。有時候這會成為我們的優勢,因為我們可以讓自己人的靈魂再度回歸——就像現在還能在這裡的格溫。可是更多時候,這會讓那些邪惡的亡魂和魔獸獲益,那些卑鄙的傢伙們正盼著有機會逃出來呢。現在,說說死亡之門——這是塔納托斯自己設置的通路,是他往返於生與死之間的快捷途徑。只有塔納托斯才知道它們都在哪兒,而且這些地點還會隨著年代的推移而變換。如果我沒理解錯的話,那些死亡之門現在被強制打開了。蓋婭的僕人們奪取了它們的控制權——”

  “也就是說蓋婭控制著誰能死而復活。”波西猜測道。

  尼克點點頭:“她可以選擇讓誰活過來——無論是最可怕的魔獸,還是最邪惡的亡魂。如果我們把塔納托斯營救回來,那就意味著至少他可以再次去抓捕那些亡魂,並把它們送回地獄。在我們殺掉魔獸以後它們會真正死亡,就像以前那樣,這樣我們就能有一些喘息的空間了。但我們必須再次搶回死亡之門的控制權,不然我們的敵人不會被壓制得太久。它們仍然能很輕易地再次回到活人的世界。”

  “你的意思是我們可以抓住並驅逐它們,”波西概括說,“但它們還是會一直回到生之國。”

  “簡而言之是這樣的,這可真鬱悶。”尼克說。

  弗蘭克搔了搔腦袋:“但塔納托斯知道那些門在哪兒,對吧?如果我們解放了他,他就能奪回那些門了。”

  “我不這樣認為,”尼克說,“他自己做不到。他無法對抗蓋婭。那是一項大規模的任務……需要一支最優秀的混血半神組成的軍隊。”

  “敵人來到死亡之門。”蕾娜說,“七子預言曾這樣說道……如果這些推斷來自古代預言的話,我們現在沒有足夠的兵力去同時兼顧死亡之門和營地。我甚至連七位混血半神也沒法分派出來——”她看向波西。在那一瞬間波西能看出她有多麼恐懼。她已經隱藏得很好了,但波西懷疑她應該也做過有關蓋婭的噩夢——如果她也看到過那些影像,就知道營地被那些不死魔獸攻陷後會發生什麼。

  “先分清輕重緩急,做重要的事。”波西想讓自己聽起來更自信些,不過他能感覺到這屋子裡彌漫的恐慌程度又上升了一個等級,“我不知道那七個人是誰,也不知道那些古老預言的確切含義,但首先我們必須解放塔納托斯。瑪爾斯告訴我們,去阿拉斯加的任務只需要三個人。讓我們先把精力集中在如何完成這項任務並在福爾圖娜之宴開始前成功趕回來吧。之後我們再去擔心死亡之門的事情。”

  “是啊,”弗蘭克小聲嘟囔,“這種事花上一禮拜就夠了。”

  “所以你們真的有計劃?”屋大維懷疑地問。

  波西注視著自己的隊友:“我們會儘快趕去阿拉斯加……”

  “然後我們隨機應變。”黑茲爾說。

  “見機行事。”弗蘭克接話。

  蕾娜仔細打量著他們。她的表情看上去就像她已經開始在心裡給自己寫訃告了。

  “很好,”她說,“剩下的事情就只有眾人來投票,看看我們能為這項任務提供什麼支援了——交通、資金、魔法、武器。”

  “執政官,我想插一句。”屋大維說。

  “噢,太棒了。”波西咕噥著,“又來了。”

  “營地正處在極大的危險之中。”屋大維說,“兩位神祇都警告了我們,從現在起四天后我們將遭到攻擊。我們應該不要太過分散資源,尤其是把資源投入在成功概率如此之低的專案上。”

  屋大維用憐憫的眼光看向他們三個,仿佛在說:可憐的小東西們。“瑪爾斯已經為這項任務清楚地選出了他最不喜歡的候選人。或許這是因為他把他們三個看作拖住巨人的犧牲品。或許瑪爾斯只是在下機會渺茫的賭注。無論怎樣,他很明智地沒有要求一次大規模的探險,也沒有要求我們必須為波西他們的冒險投入資源。要我說,我們得留著資源來保護營地。這裡才是整場戰爭輸贏的關鍵。如果他們三個人成功了,那很好!但那得靠他們自己的聰明才智來完成。”

  人群中傳來一陣令人不舒服的竊竊私語聲。弗蘭克躥了起來。在他挑起一場爭端之前,波西說:“很好!沒問題。但至少給我們交通工具上的支持吧。蓋婭是大地女神,對嗎?我估計我們應該儘量避免通過陸路橫穿平原。再說,那樣速度也太慢了。”

  屋大維笑了起來:“你是想讓我們給你們租架飛機嗎?”

  這個說法讓波西感到一陣噁心:“不。空中旅行……我有種預感,那也不是什麼好事。船隻應該可以。你們至少能給我們提供一艘船吧?”

  黑茲爾發出了一聲咕嚕。波西轉頭望她。她搖搖頭用口型說:我沒事的。

  “一艘船!”屋大維轉向眾位議員,“海神尼普頓之子想要一艘船。羅馬人永遠不喜歡航海旅行,但他的確太不羅馬了吧!”

  “屋大維,”蕾娜嚴厲地說,“要求一艘船不算什麼。而且其他任何援助都不提供的話也太——”

  “要遵循傳統!”屋大維大叫道,“這就很傳統。讓我們看看這些探險者們有沒有能力在失去外界援助的情況下倖存下來,就像真正的羅馬人那樣!”

  更多的竊竊私語在房間中彌漫開來。議員們的眼睛都在屋大維和蕾娜之間來回看個不停,觀望著他們意志上的較量。

  蕾娜在椅子上直起身子。“很好。”她嚴厲地說,“我們將對此舉行一次投票。議員們,議題如下:探險任務將前去阿拉斯加。元老院會提供停放在美國三藩市海灣東部的阿拉米達市的羅馬海軍的全部庫存。除此之外,沒有其他援助。這三位探險者是生是死將依靠他們自己的實力來決定。全都贊成嗎?”

  每個議員都舉起了手。

  “議題通過。”蕾娜轉向弗蘭克,“百夫長,你的隊伍已經獲得同意。元老院接下來還有其他事宜要討論。還有,屋大維,能否和我私下交流片刻?”

  波西走出屋子看到陽光時感到難以置信的高興。在剛剛那間昏暗的廳堂裡,所有人的眼睛都盯著他,他感覺整個世界的重量都壓在他的雙肩之上——而且他相當確定,自己已經不是第一次經歷這種體驗了。

  他大口呼吸著新鮮空氣。

  黑茲爾從路上撿起一大塊綠寶石,塞到口袋裡:“那麼……我們就這樣完蛋啦?”

  弗蘭克悲哀地點點頭:“如果你們兩個有誰想要退出,我不會介意的。”

  “你在開玩笑嗎?”黑茲爾說,“不跟著你的話,這周剩下的幾天我還得去執勤放哨呢。”

  弗蘭克露出一個笑容。他轉向波西。

  波西望著眼前的廣場。留在原地別動,在夢裡安娜貝絲是這樣說的。但是如果他留下不動,這個營地將被摧毀。他抬頭望向山那邊,想起了蓋婭那隱藏在陰影和地形中的微笑的臉。你贏不了的,小混血半神,她好像在這樣說著,你這個小卒子,要麼聽命於我保持不動,要麼聽命於我向前進攻。

  波西暗自在心中鄭重發誓:在福爾圖娜之宴結束後,他就去尋找安娜貝絲。但現在,他必須有所行動。他不能讓蓋婭獲勝。

  “我和你一起去。”他對弗蘭克說,“再說了,我還想看看羅馬海軍是什麼樣呢。”

  他們走向廣場時,有個人在身後喊道:“傑克遜!”波西轉過頭,看到屋大維朝他們小跑過來。

  “你想要什麼?”波西問道。

  屋大維微微一笑:“已經把我劃成你的敵人了?那可真是個魯莽的選擇啊,波西。我可是一個忠誠的羅馬人。”

  弗蘭克咆哮起來:“你這個卑鄙小人,偽君子——”波西和黑茲爾連忙一起制止了他。

  “噢,親愛的,”屋大維說,“對於一位新晉升的百夫長來說,這可不是正確的行為。傑克遜,我過來追你只是因為蕾娜命我帶來個消息。她要你去指揮部報到,單獨去,不帶你的——啊——這兩位跟班。蕾娜會在元老院休會以後召見你。在你出發去完成任務之前,她私下有話對你說。”

  “是什麼事?”波西說。

  “我當然不清楚了。”屋大維不懷好意地微笑著,“她上一次私下談話的對象是伊阿宋·格雷斯。那也是我最後一次見到他。祝你好運,再會了,波西·傑克遜。”

第十五章 女半神頭領的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激流劍回到口袋裡時,波西很是高興。從蕾娜臉上的表情判斷,他覺得自己也許需要帶著劍來防身。

  蕾娜直接沖進指揮部,紫色的披風在身後飄動,兩隻獵狗跟在腳邊。這時,波西正坐在其中一把執政官的椅子上,那是他剛剛拖到桌子對面來的,這也許不是什麼恰當的行為,波西打算站起身來。

  “坐著吧!”蕾娜咆哮著說,“你們午飯後才出發。我們還有許多要討論的。”

  她狠狠把匕首丟到桌子上,裝豆豆軟糖的碗都被震得在桌子上來迴響。阿金和阿銀一左一右守在她身邊,紅寶石的眼睛盯著波西。

  “我是不是做錯了什麼?”波西問道,“如果是椅子的事——”

  “和你沒關係,”蕾娜眉頭緊鎖,“我討厭元老院會議。尤其是屋大維開口說話的時候……”

  波西點點頭:“你是個戰士。屋大維是個空談家。把他放在元老院面前,他忽然間就成了更有影響的那位。”

  她眯起了眼睛:“你比看上去要聰明得多。”

  “哎呀,謝了。我聽說屋大維想要參選執政官,前提是這個營地還能倖存到那個時候。”

  “是啊,我們把話題引回這場末日災難吧,”蕾娜說,“看你們如何能為阻止它的發生出把力。不過在我把朱庇特營地的命運交到你手上之前,我們還需要直截了當地談些事情。”

  她坐了下來,把一個指環放到桌上——那是一個銀環,上面蝕刻著劍與火炬的圖案,就像蕾娜身上的文身。“你知道這是什麼嗎?”

  “這是你媽媽的標誌,”波西說,“呃……司戰女神。”他努力回想著女神的名字,但又不想說錯話——好像是叫菠蘿蜜,還是鳳梨幹?

  “是的,柏洛娜。”蕾娜小心翼翼地打量著他,“你想不起來在哪裡看到過這個戒指了嗎?你真的想不起我,或者我姐姐海拉了?”

  波西搖了搖頭:“我很抱歉。”

  “那大概是在四年前吧。”

  “在你來到營地之前?”

  蕾娜皺起了眉頭:“你是怎麼知道的?”

  “你的文身上有四條橫杠。那代表著四年。”

  蕾娜看看她的手臂:“的確是的。似乎已經過了很久了。我估計你即便取回了記憶也不可能記起我來。我那時候只是一個小女孩——只是那麼多溫泉侍者中的一位。但你和我姐姐說過話,就在你和另一個叫安娜貝絲的人毀掉我們的家園之前。”

  波西努力回憶。他真的做過這些?不知什麼緣由,安娜貝絲和他去過一處溫泉並決定毀掉那裡。他想像不出這樣做的原因。也許他們不喜歡那裡的深層按摩?也許他們的指甲被剪壞了?

  “我腦子裡一片空白。”他說,“既然你的狗沒有攻擊我,我希望你能相信我。我說的都是實話。”

  阿金和阿銀咆哮著。波西有種感覺,它們一定在心想:趕緊撒謊,趕緊撒謊。

  蕾娜輕輕叩著那個銀指環。

  “我相信你的誠實。”她說,“但這營地裡並不是每個人都和我一樣。屋大維認為你是個間諜。他認為你是蓋婭送到這裡來尋找我們弱點並且分裂我們的。他相信那些有關希臘的古老傳說。”

  “古老傳說?”

  蕾娜的手放在匕首和豆豆軟糖之間。波西有種感覺,如果她突然有什麼動作的話,她去抓的絕對不會是軟糖。

  “有些人相信,希臘的半神們仍然存在。”她說,“就是那些追隨著諸神的古代形態的英雄們。即使在相對現代的時期,也有著關於羅馬和希臘英雄之間爆發戰爭的傳說——比如說,美國內戰。我沒有證據證明這些,然而即使我們的拉列斯神瞭解什麼,他們也拒絕吐露真相。但屋大維相信希臘勢力仍舊在附近,與蓋婭的勢力合作,謀劃著我們的覆滅。他覺得你就是其中之一。”

  “你相信這些嗎?”

  “我相信你一定是從什麼地方來到這裡的。”她說,“你的身份既尊貴又危險。自從你到來之後,兩位神祇都對你表現出了特別的興趣,所以我不相信你會對奧林匹斯……或者羅馬不利。”她聳聳肩,“當然了,我也可能是錯的。或許諸神把你送到這裡來是為了考驗我的判斷力。但我個人覺得……我覺得你被送來這裡是為了彌補伊阿宋不在的損失。”

  伊阿宋……波西在這個營地裡幾乎每走幾步就能聽到那個名字。

  “你提起他時的語氣……”波西說,“你們兩個是一對兒?”

  蕾娜用目光狠狠地剜了他一眼——那眼神仿佛一匹餓狼。波西見過餓狼的眼睛是什麼樣的。

  “我們可能會是的,”蕾娜說,“只要再過些時日。執政官間的合作緊密無間,對他們而言,產生感情也是很普遍的事情。但伊阿宋在失蹤之前只當了幾個月的執政官。自那以後,屋大維一直在糾纏著我,煽動著要進行新一輪選舉。我一直在抵制。我的確需要一個能當權的執政官——但我更想要伊阿宋這樣的,一位戰士,而不是一個陰謀家。”

  她停住話語等待著。波西這才意識到她這是對他發出了無聲的邀請。

  他的喉嚨發幹:“哦……你是說……噢。”

  “我相信諸神送你來這裡是為了幫助我,”蕾娜說,“我和四年前一樣,還是不清楚你從哪裡來。但我認為你的到來是某種補償。你曾經毀掉了我的家,現在你被派來這裡拯救我的家園。我並沒有因為過去而怨恨你,波西。我的姐姐倒是仍然在記恨你,這是真的。但命運女神把我帶到朱庇特營地,我也一直做得不錯。我所請求的只是從今以後你能與我合作。我打算拯救這裡。”

  金屬獵狗怒瞪著他,齜著牙,固定在咆哮的姿勢上。波西覺得自己更加無法直視蕾娜的目光。

  “你看,我會幫你的。”他承諾道,“但我剛剛才到這裡。你有許多優秀人才,比我更瞭解這個營地。如果我們這次任務成功了,黑茲爾和弗蘭克就成了英雄。你可以讓他們其中一位——”

  “拜託,”蕾娜說,“沒有人會追隨普路托的孩子。而且那個女孩有些隱情……傳聞說她來自……不,她不可能是那樣。至於弗蘭克·張,他有一顆美好的心靈,但他天真得無可救藥而且缺乏經驗。再加上,如果有其他人發現了他們家族歷史中與這個營地相關的那段內容的話——”

  “家族歷史?”

  “關鍵在於,波西,在這次任務中,你才是真正有實權的那個人。你是經驗豐富的老手。我曾見過你的能力。尼普頓的孩子也許不是我的第一選擇,但如果你從這次任務中成功歸來,這個軍團可能就會被拯救。執政官的位置你唾手可得。你和我一起,就能擴張羅馬的勢力。我們可以召集軍隊,找到死亡之門,徹底粉碎蓋婭的勢力。你會發現我是一個非常好的……朋友。”

  她說出這個詞的時候仿佛包含了好幾層含義,而他能明白那都意味著什麼。

  波西開始用腳輕輕點著地面,仿佛急著要跑掉:“蕾娜……我的確很榮幸,我是認真的。但我已經有女朋友了,而且我也不想要什麼權力,或者執政官的位置。”

  波西擔心他這些話會讓她大怒,然而她只是揚起了眉毛。

  “一個會拒絕權力的人?”她說,“你這樣可不是很有羅馬風格。好好考慮一下吧。在這四天之內,我就得做出選擇。如果我們想要擊退入侵,就必須有兩位強大的執政官。我更願意選擇你,但如果你的任務失敗,或者你沒法回來,或者你拒絕了我的提議……那麼,我只能和屋大維一起共事了。我是指拯救營地這件事,波西·傑克遜,事情比你想得要糟糕得多。”

  波西想起了弗蘭克曾經說過,魔獸們的進攻變得越來越頻繁:“有多糟?”

  蕾娜的指甲劃進了桌子裡:“甚至連元老院都不知道全部的事實。我曾要求屋大維不要公佈他的占卜結果,不然我們會陷入巨大的恐慌。他預見到一支強大的軍隊進軍南下,兵力之強遠超我們可以抵擋的程度。領軍的是一位巨人——”

  “阿爾庫俄紐斯?”

  “我覺得應該不是。如果他真的能在阿拉斯加刀槍不入的話,親自跑來這裡豈不愚蠢。一定是他的某位兄弟。”

  “很好,”波西說,“所以我們有兩個巨人要操心了。”

  執政官點點頭:“魯帕和它的狼群正盡力拖慢他們的進軍速度,但即使對它們來說,這股力量也太過強大。敵人很快就會兵臨城下——最遲也遲不過福爾圖娜之宴。”

  波西打了個寒戰。他見識過魯帕的實力。他瞭解這位母狼之神和它的狼群。如果這次的敵人對於魯帕來說都太過強大的話,朱庇特營地根本就沒有倖存的希望。

  蕾娜看出了他的表情:“是的,是很糟糕,但還不至於絕望。如果你能成功帶回我們的鷹徽,如果你解放了死神,讓我們能真正把敵人殺死的話,那麼我們就還有一線生機。而且還有一種可能性……”

  蕾娜將銀戒指推過桌子:“我無法給你太多幫助,但在旅程中你會接近西雅圖。我想拜託你一件事,同時也能給你們帶來幫助。幫我找到姐姐海拉。”

  “你這個姐姐……是你說的恨我的那位嗎?”

  “噢,是的。”蕾娜承認,“她應該很想殺了你。不過給她看這個戒指,就當作是我的信物,她可能反而會幫助你。”

  “可能?”

  “我沒法代表她的意見。事實上……”蕾娜皺起眉頭,“事實上我已經有好幾周沒有和她講過話了。她一直沒再聯繫我。敵人的軍隊會穿過那邊——”

  “你想讓我查看她的情況,”波西猜測說,“確保她一切都好。”

  “部分來說,是這樣的。我估計她不會被打敗。我的姐姐有種強大的力量。她的領地被保護得很好。如果你能找到她,她就會提供給你們很有價值的幫助。對你們的任務來說,她的幫助可能會決定成敗。而且,如果你告訴她這裡發生的事情——”

  “她也會派來援手?”波西問道。

  蕾娜沒有回答,但波西能看出她眼中的絕望。她現在驚恐無比,努力地想抓住任何能拯救朱庇特營地的東西,也難怪她會想要波西的幫助。她是唯一的執政官,整個營地的防禦都壓在她一個人的肩上。

  波西收起了指環:“我會找到她的。我要去哪兒找?她有什麼樣的力量?”

  “別擔心,只要去西雅圖就行。她們會找到你的。”

  這聽起來不算鼓舞人心,但波西還是把指環穿到了皮繩項鍊上,和他那些珠子以及舉證期的名牌掛在一起。“祝我好運吧。”

  “努力戰鬥吧,波西·傑克遜。”蕾娜說,“還有,謝謝你。”

  他知道這次會面該結束了。蕾娜現在很難保持自我,她在人前要竭力維持自信指揮官的形象。她需要一些時間來做回自己。

  但當波西走到指揮部門口時,他還是忍不住轉過身來詢問:“我們是怎麼毀掉你的家的——那個你住的溫泉?”

  金屬獵犬嗷嗷叫著。蕾娜打了個響指讓它們安靜。

  “你摧毀了我們女主人的力量。”她說,“你放出了一些囚犯,他們對住在那個島上的所有人展開報復。我的姐姐和我……唉,我們倖存了下來。那很艱難,但最終,我覺得我們離開那個地方以後的生活變得更好了。”

  “我仍然感到抱歉。”波西說,“如果我傷害了你的話,我很抱歉。”

  蕾娜注視著他許久,仿佛正在努力翻譯他的話語:“道歉?這很不符合羅馬風格,波西·傑克遜。你會成為一個很有意思的執政官。我希望你能考慮我的提議。”

第十六章 起航吧,讓人崩潰的羅馬軍艦

  午飯的感覺像是在舉行葬禮。每個人都在吃東西,但人們都用相當安靜的語調交談。沒有一個人看起來特別開心。其餘的營員一直在不停地瞥著波西,仿佛他就是葬禮上那個讓人尊敬的屍體。

  蕾娜簡短地進行了一番演講,祝他們好運。屋大維撕開了一個豆豆娃,宣佈兆頭不吉利,前方多艱難,但卻預言營地會被一個意料之外的英雄所拯救(那人的名字也許就叫屋大維)。隨後其他營員動身前去進行下午的課業——角鬥士戰鬥、拉丁語課、與鬼魂的彩彈射擊、馴鷹,還有其他各種聽起來都比自殺式任務要好上許多的活動。波西跟著黑茲爾和弗蘭克來到營房開始打包。

  波西的東西本來就不多。他清理了一下這一路南行時帶著的那個背包,把從批發市場得來的大部分東西都拿了出來。他把從營地軍需官那裡領來的一條新牛仔褲和一件大號紫色T恤放進背包,再加上一些神食神酒、零食,還有一點凡人用的現金,以及野營用品。在午飯時,蕾娜交給他一個卷軸,裡面是執政官和元老院的介紹信。理論上說,他們在旅途中如果遇到任何退役了的軍團士兵,只要出示這封介紹信,那些人都會為他們提供説明。他還把那條穿著陶珠、銀指環和舉證期名牌的皮質項鍊戴在身上,當然,激流劍也在口袋裡。那件破破爛爛的橙色T恤則被疊起來,放在床鋪上。

  “我會回來的。”他說,感覺自己和一件T恤說話真是蠢斃了,但他真的很想念安娜貝絲,還有自己過去的生活,“我不是要離開你們不管。但我必須幫助這些傢伙,他們接受了我,他們應該活下去。”

  萬幸的是,T恤並沒有回應他。

  他們的一位室友博比,帶著他們騎著大象漢尼拔來到山谷的邊境地區。在山頂上,波西能看到下方景物的全貌。小台伯河蜿蜒流過金色的牧場,獨角獸在那裡吃著牧草。神廟和新羅馬城的廣場在陽光之下反射著光芒。在瑪爾斯賽場,工程師們正忙碌地工作著,他們在拆除前一晚留下的堡壘廢墟,為下一場死亡之球設立障礙物。這是朱庇特營地尋常的一天——但在北方地平線上,烏雲正在聚集。陰影移動著,覆蓋在群山之上,波西想像著蓋婭的那張臉已經越來越接近營地了。

  從今以後請你與我合作,蕾娜這麼說過,我是真打算拯救這個營地。

  在這裡俯瞰著下面的山谷時,波西明白了她為何如此關切而憂慮。即使是他這樣剛剛來到朱庇特營地的人,也有一種強烈的願望,想要守護這個地方。一個安全的避風港,能讓混血半神們好好經營自己的生活——他也希望這能成為自己未來的一部分。或許並不是以蕾娜設想的方式,然而如果他能與安娜貝絲一起生活在這個地方……

  他們從大象背上下來。博比祝他們一路平安。漢尼拔用鼻子挨個抱了抱這三位探險者,隨後這輛大象牌計程車轉過頭去走回了山谷。

  波西歎了口氣。他轉向黑茲爾和弗蘭克,努力想要對他們擠出一些樂觀的話來。

  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請出示身份證明。”

  一個忒耳彌努斯的雕像出現在山頂上。邊界之神那大理石的臉上眉頭緊皺,他暴躁地說:“我說,趕緊的!”

  “又是你?”波西問道,“我以為你只是守在城市裡。”

  忒耳彌努斯怒氣衝衝:“‘無視規則’先生,見到你我也很高興。是的,我通常都守衛著城市。但當有國際航班到港時,我也很願意在營地邊境提供特殊的安檢服務。你們本應當在計畫出發時刻的兩個小時之前通知我,你知道的。但這次我們湊合一下也成。現在,過來這邊,讓我來做搜身檢查。”

  “但是你沒有——”波西趕緊住嘴,“呃,好吧。”

  他站到無臂雕像的旁邊。忒耳彌努斯用存在於他想像中的手臂仔細地做了一番搜身檢查。

  “你應該沒問題。”忒耳彌努斯作出結論,“你有什麼要聲明的嗎?”

  “是的,”波西說,“我聲明這真是愚蠢透了。”

  “嗯!舉證期名牌:波西·傑克遜,第五步兵隊,尼普頓之子。很好,走吧。黑茲爾·列維斯科,普路托之女。很好。有沒有外匯或者,咳,貴重金屬需要報關?”

  “沒有。”她咕噥著說。

  “你確定?”忒耳彌努斯問,“因為上一次——”

  “沒有的!”

  “好吧,你們幾個的脾氣都好大,”邊界之神說,“去完成任務的旅者們,總是急匆匆的。現在,讓我們看看——弗蘭克·張。啊!百夫長?幹得不錯,弗蘭克。髮型也像平時一樣完美。我批准了!百夫長張,你可以直接通過。今天你需要任何指引嗎?”

  “不了,我想還是不用了。”

  “往下走一直走到三藩市捷運系統的車站,”忒耳彌努斯不管那套,還是開始嘮叨,“在奧克蘭第十二大街換乘火車。之後再從果穀站下火車,從那邊可以步行或者乘公交到達阿拉米達。”

  “你們這些人沒有一輛魔法三藩市捷運火車之類的東西嗎?”波西問道。

  “魔法火車!”忒耳彌努斯嘲笑地說,“你這就像正在要求一條自己獨享的安檢通道,旁邊還要有貴賓休息室一樣。祝你們旅途平安,當心著點波呂玻忒斯。那才是真正藐視律法的人——呸!我真想赤手空拳掐死他。”

  “等等——誰?”波西問道。

  忒耳彌努斯做了個繃緊肌肉的表情,就好像他正在彎曲著他那不存在的肱二頭肌:“啊,很好。當心他就是了。我估計他隔著一英里地就能聞到尼普頓兒子的味道。你現在可以走了。祝你們好運!”

  一股無形的力量推著他們跨過了邊境。當波西回頭望去的時候,忒耳彌努斯已經消失了。實際上,整個山谷都消失了。波克雷山上似乎完全沒有存在過什麼古羅馬的營地。

  波西看著他的朋友們:“你們明白忒耳彌努斯剛才在說什麼嗎?當心……玻璃特斯還是什麼來著?”

  “波——呂——玻——忒——斯?”黑茲爾小心翼翼地發出這個名字的音節,“從來沒聽說過。”

  “聽起來很像希臘語。”弗蘭克說。

  “那範圍就縮小了。”波西歎了口氣,“好吧,我們現在也許已經出現在了方圓五公里之內所有魔獸的氣味雷達上了。我們最好還是行動起來吧。”

  去往阿拉米達船塢的旅程要花上兩個小時的時間。相比波西之前幾個月的經歷,這次旅途顯得很輕鬆。沒有魔獸的攻擊,也沒有人用打量無家可歸的野孩子的眼光去看待波西。

  弗蘭克把他的長矛、弓箭和箭袋裝在放滑雪板的長背包裡。黑茲爾則把騎士劍包在鋪蓋卷裡背在後背上。他們三個人湊在一起很像正準備去參加夜間旅行的普通高中生。他們走到了石山脊車站,用凡人的錢幣買了車票,跳上了三藩市海灣捷運系統的列車。

  他們在奧克蘭下了車。他們不得不穿過幾個治安比較混亂的街區,不過好在沒有人找他們的麻煩。當地的幫派分子們接近他們時,只要看到波西的眼睛,就全都迅速溜走了。他在幾個月以前剛剛練成這種狼式怒瞪。那是一種這樣的眼神:無論你自認為有多狠,我都比你更狠。在勒死一頭海怪並且用警車碾死戈爾工之後,波西才不害怕什麼幫派團夥呢。在凡人的世界裡,幾乎沒有什麼能讓他再感到害怕的了。

  臨近傍晚時分,他們抵達了阿拉米達的船塢。波西眺望著整個三藩市海灣,大口呼吸著鹹濕的海邊空氣。他立刻覺得自己的狀態好多了。這裡是他爸爸的領域。無論他們將要面對什麼,只要在海上,他就能取得優勢。

  十幾艘船停靠在船塢裡——從五十英尺長的遊艇到十英尺的漁船應有盡有。他掃視著船塢想找到某艘魔法船——也許是艘三槳戰船,或者是他在夢裡見到過的有龍形頭雕的軍艦。

  “呃……你們誰知道我們應該找哪艘?”

  黑茲爾和弗蘭克一起搖了搖頭。

  “我甚至都不知道我們還有一支海軍。”黑茲爾聽上去仿佛希望其實它並不存在。

  “哦……”弗蘭克指著一個方向,“你覺得可不可能是……”

  在船塢最偏僻的角落裡有一艘單薄的小船,像是個小舢板,上面蓋著一層紫色的防水布。帆布上刺繡著的金線已經退色,上面是四個字母:S.P.Q.R。

  波西之前的自信一下子就動搖了:“不會吧?”

  他揭開帆布,手指打開那些結時熟練得仿佛他已經這樣做了一輩子。在防水布下面是一艘陳舊的鋼制划艇,還沒有船槳。在以前某段時間裡這艘船被漆成了深藍色,但現在船體相當陳舊,粘滿了焦油和鹽粒,看上去就像一塊巨大的海上汙跡。

  船頭的首舷,用金色粉刷的名字“派克斯”仍然可以辨認出來。油漆畫上的眼睛悲哀地沉在水平面以下,仿佛這艘船正打算沉睡過去。在船上有兩排長凳,一些鋼絲球,一台舊冰櫃,還有一堆磨損了的繩子,其中一段系在船錨上。在小船的底部,一個塑膠袋和兩個空可樂易開罐漂浮在幾英寸深的髒水裡。

  “看啊,”弗蘭克說,“這就是威武的羅馬海軍。”

  “一定是搞錯了,”黑茲爾說,“這堆東西簡直就是垃圾。”

  波西的腦海裡浮現出了屋大維正在嘲笑他們的景象,但他下決心不要讓這個影響到自己的心情。派克斯仍舊是一艘船。他跳到船上,船體在他的腳下發出嗡嗡的聲音,響應著他的到來。他把冰櫃裡的垃圾收集起來丟到船塢上,並用意志控制髒水從船的一側自動流了出去。隨後他用手指指著鋼絲球,讓它們來回劃過地板,快速擦洗拋光著船艙,速度如此之快,鐵絲都開始冒煙了。當這一切結束之後,整艘船都變乾淨了。波西又指指繩子,它自動從碼頭解開了。

  沒有船槳,但這不成問題。波西能感覺到這艘船已經整裝待發,只等待著他一聲令下。

  “這樣就成了,”他說,“上船吧。”

  黑茲爾和弗蘭克看上去有些目瞪口呆,但他們還是爬上船。黑茲爾似乎尤其緊張。他們在座位上坐好以後,波西集中精神,小船慢慢從船塢駛離了。

  你心裡知道,朱諾是對的。蓋婭那充滿睡意的聲音在波西的腦海中忽然出現,令他大吃一驚,整艘小船都跟著搖晃起來。在大海裡你可以選擇一種新生活,在那兒你能安全地避開我。但現在已經太晚了,你選擇了痛苦與不幸。你現在是我計畫的一部分了——是我重要的小卒子。

  “從我的船上滾下去!”波西大吼。

  “啊?怎麼了?”弗蘭克問道。

  波西停頓了一下,然而蓋婭的聲音已經沉寂下去。

  “沒什麼。”他說,“讓我們來看看這艘划艇都能做些什麼。”

  他掉轉船頭朝向北方,轉瞬之間他們就以每小時十五海裡的速度朝著金門大橋飛馳而去。

第十七章 復活之夜

  黑茲爾痛恨船隻。

  她特別容易暈船,對她來說暈船就像是海洋瘟疫一般。她沒有和波西提過這事。她並不想因為這個把任務搞糟,但她還記得當年她和媽媽一起搬到阿拉斯加的時候,她的生活變得有多麼可怕——那裡完全沒有道路。無論她們要去哪裡,不是坐火車就是坐船。

  既然她已經由死複生,她希望自己的狀況能夠有所改善。但很明顯沒有。這艘叫派克斯的小船看上去太像之前她們在阿拉斯加坐過的船隻了。這讓她想起了許多不好的回憶……

  他們三人一離開船塢,黑茲爾的胃裡就開始翻江倒海。當他們經過三藩市內河碼頭的防洪堤時,她覺得自己頭昏得都快產生幻覺了。他們駛過一群懶洋洋地躺在碼頭上的海獅,黑茲爾發誓她看到了一個上了年紀的流浪漢坐在海獅當中。在水面那頭,老人伸出一根瘦骨嶙峋的手指指著波西,口型像是在說想都不要想。

  “你們看到了嗎?”黑茲爾問道。

  波西的臉在夕陽下顯得有些發紅:“是的。我曾經來過這裡。我……我不知道。我覺得我那時候是在找我女朋友。”

  “安娜貝絲。”弗蘭克說,“你的意思是說,在你去朱庇特營地的路上?”

  波西皺起了眉毛:“不。是在那之前。”他不停眺望著這座城市,就好像他仍然在尋找安娜貝絲的身影,直到他們從金門大橋下穿過,一路向北。

  黑茲爾想要通過回想那些令人愉快的事情來克服自己胃部的不適——前一天晚上他們打贏軍事演習時她感到的狂喜;騎在漢尼拔的背上沖入敵軍大本營;弗蘭克忽然間變成了一位領導者,當他攀上城牆,向第五步兵隊大喊著進攻時,簡直就像變成了另外一個人,還有他將防禦者從城牆垛上打退時的身姿……黑茲爾從來沒有見過他這種樣子。在為弗蘭克的襯衣別上百夫長的徽章時,她為他感到無比驕傲。

  隨後她的思緒轉到尼克身上。在他們離開之前,她的弟弟曾把她拉到一邊祝她好運。黑茲爾希望他能留在朱庇特營地幫助防禦,但他說他今天就要離開——回到冥界去。

  “爸爸需要一切他能得到的助力。”他說,“懲罰之地(即地獄)那邊都快演變成一場監獄騷亂了。復仇三姐妹就快沒法維持秩序了。而且……我也會去盡力追蹤一些逃跑的亡魂。或許我可以從冥界的那一端找到死亡之門在哪裡。”

  “一切小心。”黑茲爾說,“如果蓋婭在看守著那些門——”

  “別擔心。”尼克笑了起來,“我知道如何隱蔽起來。照顧好你自己才是。你越是接近阿拉斯加……我不知道你的暫時性昏迷會好轉些還是變得更嚴重。”

  照顧好我自己,黑茲爾苦澀地心想。就好像這項任務存在任何能讓她善終的可能似的。

  “如果我們解放了塔納托斯,”黑茲爾對尼克說,“我可能就再也見不到你了。塔納托斯會把我送回冥界……”

  尼克握住了她的手。他的手指是如此的蒼白,很難讓人相信黑茲爾和他有一個共同的神祇父親。

  “我要在極樂境給你留個位置。”他說,“那是我能為你做的最好的事情了。但是現在,我真希望還能有其他解決方式。我不想失去自己的姐姐。”

  他沒有再重複這個詞,但黑茲爾知道他是發自肺腑的。只有這一次,她沒有嫉妒比安卡·德·安吉洛。她真心渴望自己能與尼克和她的朋友們在營地裡度過更多的時間。她不想再死第二次了。

  “祝你好運,黑茲爾。”他說。隨後他消散到了暗影之中——就像他們的父親在七十年前做的那樣。

  船身顛簸著,把黑茲爾震回了現實。他們已經進入了太平洋海流中,正在來回躲避馬林郡那佈滿岩石的海岸線。

  弗蘭克把他的滑雪板包裹抱在膝蓋上。它也壓在黑茲爾的膝蓋上,就像娛樂設施上的安全杠,這讓她想起了那一次狂歡節時山米帶她去參加嘉年華的情景……她趕忙把那段記憶丟到一邊。她現在可不能失去意識昏過去。

  “你還好吧?”弗蘭克問道,“你看上去就快吐了。”

  “暈船。”她承認說,“我沒想到會變得這麼嚴重。”

  弗蘭克撅起嘴,就好像這一切不知為何變成了他的錯誤。他開始在背包裡翻來翻去:“我帶了一些神酒,還有些零食。呃,我姥姥說生薑能有助於……我沒帶著那個,不過——”

  “沒事的。”黑茲爾擠出一個笑容,“不過你這樣還是很貼心。”

  弗蘭克掏出一塊鹹餅乾。餅乾啪的一聲在他的大手掌裡斷掉了,碎屑撒得到處都是。

  黑茲爾笑了起來:“神啊,弗蘭克……對不起,我不應該笑的。”

  “啊,沒關係。”他羞怯地說,“我猜你不會想要那一塊了。”

  波西對他倆的互動沒有太在意。他的眼睛一直盯著海岸線。當他們經過廷森海灘時,他指著內陸,在綠色的丘陵之上有一座孤零零的山峰。

  “那裡看上去很眼熟。”他說。

  “塔梅爾佩斯山。”弗蘭克說,“營地的孩子們經常提到這裡。山頂上發生過一場大戰,那裡以前是泰坦的舊基地。”

  波西皺起了眉毛:“你們兩人有誰那時候在那兒?”

  “沒有。”黑茲爾說,“那時候還是八月,在我——呃,在我來到營地之前。伊阿宋和我講過這個。軍團摧毀了敵人的宮殿和大概上百萬隻魔獸。伊阿宋與克利俄斯大戰了一場——面對面與一位泰坦巨人戰鬥,你能想像嗎?”

  “我能想像。”波西喃喃地說。

  黑茲爾不大確定他的話是什麼意思,但是波西的確能讓她聯想到伊阿宋。雖然他們兩人在外表上完全沒有相似之處,但他們有一種相同的氣場,平和但充滿力量,再加上一種蒼涼,仿佛他們已經預知了自己的命運,知道自己遇上一個無法打敗的魔獸只是時間上的問題。

  黑茲爾理解那種感覺。她看著海上的夕陽,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生命只剩下不到一星期的時間了。無論他們的任務是否成功,她的生命之旅都會在福爾圖娜之宴那天結束。

  她回想起了自己的第一次死亡,還有在那之前的幾個月——她在西沃德的房子,她在阿拉斯加度過的六個月,在夜裡坐上那艘小船駛入復興海灣,去到那被詛咒的島嶼之上。

  她意識到這樣是個錯誤時已經太晚了。她的眼前一片黑暗,她又回溯到了過去。

  她們租下的房子是一個懸空在海灣之上的樁子上的隔板箱。當從安克雷奇開來的火車駛過時,傢俱總會震得搖晃起來,照片也在牆上哢嗒作響。在夜裡,黑茲爾在睡覺的時候也能聽到地板下面冰水滴在岩石上的聲音。大風把房子吹得痛苦地嘎吱嘎吱直叫。

  她們只有一個房間,一個電熱爐和一個冰箱就相當於廚房。一個角落用簾子隔開當做黑茲爾的空間,裡面放著她的床墊和衣物箱。她把自己的畫和在新奧爾良的老照片都釘在牆上,但這只能讓她更加想念家鄉。

  她的媽媽很少回家。她再也不是瑪麗皇后了。她只是瑪麗,被雇用的勞力。她一整天都要在第三大道的小餐館裡做飯、收拾桌子,顧客是那些漁夫、鐵道工人,偶爾還有一隊海軍士兵。她回到家裡時身上的氣味像是清潔液和炸魚混到了一起。

  到了晚上,瑪麗·列維斯科則變成另外的樣子。那個聲音掌控了她,對黑茲爾下達著各種命令,逼著她為她們那項恐怖的計畫工作。

  到了冬天則是最糟糕的。由於極夜的關係,那個聲音出現的時間更長了。那裡冷到了極點,黑茲爾覺得她永遠也不可能再感到溫暖了。

  而當夏天來臨時,黑茲爾也沒法曬到足夠的陽光。暑假裡的每一天,她都盡可能地躲開家裡,但她也沒法在鎮子裡到處溜達。那裡的社區相當小。其他的孩子都傳著有關她的流言蜚語——女巫的孩子生活在碼頭上的舊棚屋裡。只要她一接近,那些孩子們就會嘲笑她,或者朝她丟石頭和瓶子。成年人對她也好不到哪去。

  黑茲爾本可以讓他們的生活變得不幸。她本可以給他們鑽石、珍珠或者黃金。在阿拉斯加這種地方,黃金非常容易拿到,在小山裡就有不少。黑茲爾本可以毫不費力地毀滅掉這個鎮子,但她並不真的怨恨那些本地人不接納她。她沒法怪罪他們。

  她把整天的時間都花在漫步群山裡。她對烏鴉很有吸引力。它們在樹上對她呱呱直叫,等著她腳邊出現亮閃閃的好東西。那詛咒不會傳到它們身上。她也在山裡見到過棕熊,但它們和她保持著距離。當黑茲爾口渴的時候,她就去尋找雪融水形成的瀑布,然後喝著冰冷但純淨的冷水,直到喉嚨被凍傷。她盡可能地往山上爬,然後讓陽光溫暖著她的臉龐。

  對消磨時間來說,這個方式不算太糟,但她心裡清楚,自己終究還是要回到家裡的。

  有時候她回想起她的父親——那個身穿銀黑色西裝的奇怪而蒼白的男人。黑茲爾真希望他能回來,保護她遠離她的媽媽,或者能用他的力量讓她們擺脫掉那個可怕的聲音。如果他真的是一位天神,他應該能做到這一點。

  她抬頭望著那些烏鴉,猜測著它們就是他的使者。它們的眼睛漆黑而狂亂,和他的一模一樣。她真想知道它們會不會向她的父親彙報她的動向。

  但普路托警告過她媽媽不要去阿拉斯加,那是超出諸神領域的地方,在那裡他無法保護她們。如果他正在注視著黑茲爾,他為什麼從未和她交流過?她總是在懷疑他是否只是自己想像出來的。她過去的生活似乎和她聽過的廣播節目一樣遙不可及,就像羅斯福總統談到的戰爭一樣。當地人偶爾會討論日本和阿拉斯加外部島嶼上的一些戰鬥,但即使是那些似乎也很遙遠——至少不會比黑茲爾面臨的問題更讓人提心吊膽。

  在仲夏裡的某一天,她待在外面的時間也比平時要久。她在追趕一匹馬。

  她最開始看見它是聽到了自己身後傳來的嘎吱嘎吱的咀嚼聲。她轉過頭去看到一匹美到爆的雄馬,淺棕色的雜色皮毛配上黑色的鬃毛——非常像她在新奧爾良的最後一天時騎過的那匹,也就是山米帶她去馬廄的時候。它們可能是同一匹馬,雖然聽上去不大可能。那匹馬正在吃著路上的什麼東西,有那麼一秒鐘,黑茲爾有個瘋狂的念頭,覺得它是在咀嚼經常會出現在她經過的路上的大金塊。

  “嘿,夥計!”她叫道。

  那匹馬警惕地看著她。

  黑茲爾估計這匹馬肯定屬於什麼人。它顯然被精心照料過,皮毛光滑柔順,不可能是一匹野馬。如果她能夠再靠近些……會怎樣呢?她能找到它的主人?把它還回去?

  不,她心想,我只是想再騎一次馬。

  她又靠近了十英尺,馬兒跑開了。那個下午剩下的所有時間,她都用來抓它——在它再一次跑掉之前靠得盡可能近才可以。

  她忽略了時間。夏季裡,太陽長時間掛在天上,很容易就會讓人弄亂時間。最後她停下來在一條小溪裡喝水,抬頭看著天空,心想這大概也就是下午三點。隨後她聽到下麵山谷裡傳來火車的汽笛聲。她意識到那一定是去往安克雷奇的晚班車,這意味著現在已經是晚上十點了。

  她瞥了一眼那匹馬,它正在小溪對面安靜地吃著草。“你這是想讓我惹上麻煩嗎?”

  那匹馬嘶叫了一聲。隨後——那一定是黑茲爾自己的想像——那匹馬像一塊棕黑色的斑點飛馳而去,那身形比閃電還要迅速,幾乎快到她的眼睛無法識別的地步。黑茲爾不明白是怎麼回事,但那匹馬已經完完全全地消失了。

  她盯著那匹馬剛才站過的地方。一股蒸汽正從地面上盤繞著升起。

  火車汽笛聲再一次在山谷裡迴響起來,她忽然意識到自己現在惹上了多大的麻煩。

  她趕緊跑回了家。媽媽並不在家裡。起初黑茲爾感覺很寬心,或許媽媽不得不加班到很晚,或許今晚她們不用再進行那樣的旅程。隨後她見到了屋裡的一片狼藉。她的簾子被扯了下來。衣物箱敞開著,那幾件衣服被丟在地上到處都是。她的床墊被撕得粉碎,就像被一頭獅子攻擊過。最糟糕的是,她的畫板也被撕成了碎片,彩色鉛筆全都折斷了。那是普路托送給她的生日禮物,是黑茲爾擁有的唯一一件奢侈品,但它就這樣被毀掉了。一張字條釘在牆上,紅字,寫在圖畫紙最後一頁上,上面的筆跡並不是她媽媽的:死丫頭,我正在島上等著呢,不要讓我失望。黑茲爾絕望地哭泣起來。她很想無視這個召喚。她想要跑掉,但無路可逃。她的媽媽已經落入了圈套裡。那個聲音許諾說,她們馬上就能完成任務。只要黑茲爾一直幫忙,她的媽媽就能自由。黑茲爾不相信那個聲音,但別無選擇。

  她上了一艘划艇——那是之前她媽媽用幾塊金條從一個漁夫手裡買下來的小船。那人的漁網轉天就出了悲慘事故。她們只有一艘小船,但黑茲爾的媽媽有時似乎有能力直接抵達島上,似乎根本不需要借助什麼交通工具。黑茲爾已經習慣不去問那是怎麼回事了。

  雖然現在是仲夏,但大塊的浮冰仍然在復興海灣裡打著轉。海豹在她的船邊滑行著,充滿希望地看著黑茲爾,用鼻子嗅著有沒有魚吃。在海灣的中央,一頭鯨魚翻出水面,身上反射著光芒。

  和平時一樣,小船的晃動讓她的胃裡一陣翻滾,她很想吐。她中途停下一次,趴在船邊幹噦著。太陽終究還是落到了群山之後,天空變成一片血紅。

  她朝著灣口劃去。幾分鐘之後,她轉了個彎朝前方看去。在她的右前方,透過海中霧氣,那個島慢慢顯現出來——那個地方長滿了松樹,黑色的沙灘上佈滿岩石和積雪。

  她不清楚這個島嶼有沒有名字。曾經有一次黑茲爾犯了一個錯誤,她去問了鎮裡的當地居民,但他們盯著她看的眼神就像看一個瘋子。

  “那裡沒有什麼島嶼,”一個老漁夫說道,“不然我的船早就撞上去一千次了。”

  在距離海岸還有大概五十碼的時候,一隻烏鴉停在了她的船尾。那是一隻羽毛油亮的黑鳥,幾乎像一隻老鷹那麼大,鋸齒狀的鳥喙看上去就像一柄黑曜石小刀。

  它的眼睛閃爍著智慧的光芒,所以當它開口說話時,黑茲爾並沒有多麼驚訝。

  “今晚。”它嘎嘎地說,“最後一晚。”

  黑茲爾停下手中的船槳,努力想弄清這只烏鴉是在警告她,還是在給她提建議,或者是在做出承諾。

  “你是我爸爸派來的嗎?”她問道。

  烏鴉歪過頭:“最後一晚。今晚。”

  它啄了啄船頭,朝著島嶼飛去。

  最後一晚。黑茲爾對自己說。她決定把這句話當做一句承諾。無論她跟我說什麼,我會讓今晚成為最後一晚的。

  這給了她足夠的勇氣繼續向前劃。小船滑到海岸邊,撞裂了一層薄冰,停在一片黑色的淤泥周圍。

  這幾個月以來,黑茲爾和她的媽媽已經在海灘和森林之間踩出了一條小路。她往陸地上走去,小心地沿著之前的痕跡。這座島嶼充滿危險,來自自然界,抑或魔法。熊類在灌木下活動,發出沙沙的響聲。發著光的白色鬼魂,披著模模糊糊的人形,在樹林間飄過。黑茲爾不知道它們是什麼,但她知道它們在看著她,希望她能迷失在它們的掌控之下。

  在島嶼的中間,兩塊巨大的黑色岩石形成了一個隧道入口。黑茲爾進入了那個被她稱為大地之心的洞穴之中。

  這裡是黑茲爾在搬到阿拉斯加之後發現的唯一真正溫暖的地方。空氣中充滿了新翻過的土壤的味道。那清甜而溫濕的空氣讓黑茲爾感到昏昏欲睡。她掙扎著保持清醒,因為她一直覺得如果在這裡睡著了的話,她的身體就會沉入這土地之中,變成土壤的一部分。

  那洞穴和一座教堂聖所一樣大,就像家鄉傑克遜廣場上的聖路易斯大教堂。牆上那些發出磷光的苔蘚正在閃閃發光——有綠的、紅的,還有紫色的。整個空間就像充滿能量,迴響著一種怦怦怦的回聲,讓黑茲爾想到了心跳。或許這只是海浪拍打在島上的聲音,但黑茲爾並不這樣認為。這個地方是有生命的。大地在沉睡,但它的心臟仍然跳動著,充滿了活力。它的夢境是如此惡毒而不定,讓黑茲爾覺得自己已經失去了對現實的掌控。

  蓋婭想要毀掉黑茲爾的性命,就像她害得她媽媽崩潰了一樣。她想要毀掉每一個膽敢走在她身體表面的人類、天神和混血半神。

  你們全都屬於我,蓋婭用搖籃曲一般的腔調低聲說著,投降吧,回歸大地。

  不,黑茲爾心想,我是黑茲爾·列維斯科。你無法掌控我。

  瑪麗·列維斯科站在這個深坑裡。這六個月以來,她的頭髮變得像棉絨一樣灰白,身材消瘦。她的手也因為繁重的工作而變得粗糙多皺。她穿著雪地靴、防水褲,和餐館裡一件沾上污漬的白色制服。她再也不會被人錯認成一位皇后了。

  “太晚了。”媽媽那虛弱的聲音在洞穴裡迴響起來。黑茲爾震驚地意識到那是媽媽自己的聲音,而不是蓋婭的。

  “媽媽?”

  瑪麗轉過身。她的眼睛大睜著,她現在清醒,有自主意識。黑茲爾本應該為此感到寬慰些,但這卻只讓她更加緊張。當她們在島上的時候,那個聲音從來沒有放鬆過對她媽媽的控制。

  “我都幹了些什麼?”她的媽媽無助地問,“噢,黑茲爾,我都對你做了什麼?”

  她用驚恐的目光盯著洞穴裡的東西。

  幾個月以來,只要那個聲音要求,她們每週大概有四五個晚上都會來到這裡。黑茲爾哭泣過,筋疲力盡地倒下過,爭辯過,也絕望著屈服過,但控制著她媽媽的那個聲音一直在殘酷無情地催促她,從地下弄來財寶,使用你的力量,孩子,把我最珍貴的財產都拿到我面前。

  起初,她的努力只換來輕蔑的嘲笑。地上的裂縫裡佈滿了黃金和寶石,高濃度的石油冒著泡。那就好像是一頭巨龍的寶藏被倒進了瀝青坑裡。隨後,一座岩石尖塔開始向上升高,就好像一個巨大的山慈姑。一夜又一夜,這東西越長越大,黑茲爾都沒法判斷它升高的速度了。她經常一整晚都要把注意力集中在如何讓它長高上,直到她的思想和靈魂都被耗盡,但她也看不出那尖塔和之前有什麼分別,不過它的確是在往上生長著。

  現在黑茲爾可以看到她所完成的工作量有多大了。那個東西有兩層樓高,由岩石形成的卷鬚紋路向上盤旋凸起著,就像從油沼中刺出的一段矛尖。在它內部,有什麼東西在發光發熱。黑茲爾看不清那是什麼,但她知道發生了什麼。某個身體正由金銀形成,石油是它的血液,未經加工的鑽石組成了一顆心臟。黑茲爾將蓋婭的兒子復活了。他很快就會重新醒來。

  她的媽媽跪倒在地哭泣起來:“我對不起你,黑茲爾。我對不起你。”她看上去既孤單又無助,悲痛欲絕。黑茲爾本應感到一陣狂怒。對不起?這麼多年她都活在對媽媽的恐懼之中。她的媽媽經常會因為自己不幸的人生而遷怒她、責備她。她被人像瘋子一樣對待,從新奧爾良的家鄉被拽走,來到這寒冷的荒野裡,像一個奴隸般為一個殘忍的邪惡女神工作。對不起這個詞也太輕描淡寫了。她本應該鄙視她媽媽才是。

  但她沒法讓自己感到氣憤。

  黑茲爾也跪到地上,伸手摟住她的媽媽。她消瘦得幾乎不成人形——完全是皮包骨,外面套著滿是汙跡的工作服。即使是在這個溫暖的洞穴裡,她也在瑟瑟發抖。

  “我們能做些什麼?”黑茲爾說,“告訴我如何才能阻止她。”

  她的媽媽搖著頭:“她放了我。她知道現在已經太遲了。我們什麼都做不了了。”

  “她……是指那個聲音?”黑茲爾很害怕自己會心生希望,但如果她的媽媽真的被解放了,剩下的一切都不重要了。她們可以離開這裡。她們可以逃走,回到新奧爾良。“她消失了?”

  她媽媽害怕地環顧著洞穴:“沒有,她還在這裡。還剩下唯一一件她需要我做的事情。為了那件事,她必須還給我自由意志。”

  黑茲爾覺得這話不妙。

  “讓我們離開這兒吧,”她催促道,“那個石頭裡的東西……就快孵化出來了。”

  “很快。”她媽媽附和道。她看向黑茲爾的眼光如此溫柔……黑茲爾都不記得上一次在媽媽眼中見到這種慈愛之情是什麼時候了。她的胸中升起一股嗚咽。

  “普路托警告過我,”她媽媽說,“他告訴我,我的願望太過危險。”

  “你的……你的願望?”

  “地下的所有財富。”她說,“他控制著它們。我想要。我已經過夠了貧窮的日子,黑茲爾。真的過夠了。起初我召喚了他……只是為了看看我能不能做到。我沒想到那個古老的伏都教咒語也能在一位天神身上起作用。但他向我求愛,對我說我既勇敢又美麗……”她看著她那彎曲變形佈滿老繭的雙手,“當你出生的時候,他極為開心,也極其自豪。他許諾給我一切。他對冥河發過誓的。我問他要他所擁有的一切財富。他警告我這樣貪婪之極的願望會導致極端的不幸。但我還是堅持。我太想能活得像一個皇后了——那才是一個天神妻子應有的樣子!而你……你則承擔下了那個詛咒。”

  黑茲爾感覺自己仿佛已經到了臨界點,就像那個深坑裡的岩石尖塔。她內心的悲哀馬上就要不堪重負,從身體內向外將她粉碎。“這就是為什麼我能找到地下的東西?”

  “也是為什麼它們只會帶來不幸。”她的媽媽無力地朝著洞穴四周揮揮手,“這就是為何她找上我,並且能控制我的原因。我太生你爸爸的氣了。我因為自己的問題而去怪罪他。我還怪罪過你。我太痛苦了,就聽從了蓋婭的聲音。我真是個傻瓜。”

  “一定有什麼是我們能做的。”黑茲爾說,“告訴我如何阻止她。”

  大地開始顫動,蓋婭那不存在實體的聲音回蕩在洞穴裡。

  “我的長子崛起了,”她說,“大地最珍貴的財寶——是你把他從深淵中召喚出來的,黑茲爾·列維斯科。你重新復活了他。他的覺醒不可能被阻止。你無能為力。”

  黑茲爾握緊了拳頭。她仍舊十分害怕,但現在她的媽媽既然已經自由,她覺得自己終於能面對敵人了。這個生物,這個邪惡的女神,毀了她們的生活。黑茲爾不會讓她得到勝利的。

  “我再也不會幫你了!”她大吼著。

  “但在你的幫助下我已經完工了,姑娘。我帶你到這裡來只有一個原因。你的媽媽需要……被激勵。”

  黑茲爾的喉嚨一緊:“媽媽?”

  “對不起,黑茲爾。如果你能原諒我的話,請你明白——這一切只是因為我愛你。她向我保證會讓你活下去,如果——”

  “如果你把自己獻祭出來的話……”

  黑茲爾忽然意識到了真相。

  “她需要你自願地獻出生命去供養那個……那個東西。”

  “阿爾庫俄紐斯,”蓋婭說,“巨人中最年長的一位。他必須首先崛起,這裡即將是他的新家園——一個遠離諸神的地方。他將行走在那些冰山與森林之上。他將領導一支魔獸大軍。當諸神被分裂,在這場凡人的世界之戰中互相爭鬥時,他將派出他的軍隊毀掉奧林匹斯山。”

  大地女神的夢境充滿了如此的力量,它們將陰影投射到洞穴的牆壁上——那些可怕而晃動的影像顯示著納粹軍隊將戰火燃在歐洲大陸,日本鬼子的飛機炸毀美國城市。黑茲爾終於明白了。奧林匹斯的諸神在這次戰爭中各自支持一方,就像他們一直以來在人類的戰爭中所做的那樣。當諸神的互相爭鬥到了兩敗俱傷的時候,一支魔獸的大軍將從北方崛起。阿爾庫俄紐斯將復活他那些巨人弟弟,並派出他們征服世界。那些力量虛弱的諸神將會隕落。凡人間的爭鬥將會更加激烈,持續數十年,直到所有的文明都消亡殆盡,而那時大地女神也將完全蘇醒。蓋婭將會永遠統治下去。

  “所有的這一切,”女神的聲音顫動著,“全都是因為你媽媽的貪婪,那詛咒讓你得到了能找到地下財富的天賦。我在睡眠狀態的時候,本來會需要數十年,甚至幾個世紀,才能讓自己積累出復活阿爾庫俄紐斯的力量。但現在他將會醒來,很快,我也會如此!”

  帶著極大的恐懼,黑茲爾確信自己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蓋婭唯一需要的就是一個自願的祭品——用一個靈魂來換取阿爾庫俄紐斯的蘇醒。她媽媽將會跳進裂縫之中觸碰那可怕的尖塔——然後她會被吸收進去。

  “黑茲爾,走吧。”她媽媽搖搖晃晃地站起身,“她會讓你活下去的,但你要趕緊離開。”

  黑茲爾相信這一點。這才是最恐怖的事情。蓋婭會遵守交易的約定讓黑茲爾活下去。黑茲爾能倖存到世界毀滅,心裡清楚是她導致了這一切。

  “不。”黑茲爾下定了決心,“我不會苟活。不會那樣活下去的。”

  她深入到了自己的靈魂深處,請求她的父親,冥界之主,召喚貯存在他廣闊國度裡的所有的財富。整個洞穴震動起來。

  在阿爾庫俄紐斯的尖塔周圍,石油冒著氣泡,隨後攪動爆發著,就像一個沸騰著的大煮鍋。

  “別做傻事了。”蓋婭說。但黑茲爾感到了她語氣中的擔心,甚至恐懼。“你會白白毀掉自己的性命!你的媽媽還是會死的!”蓋婭說道。

  黑茲爾幾乎要動搖了。她記起了爸爸對她的承諾:總有一天她的詛咒將被解除,一個尼普頓的後裔將會為她帶來平靜。他甚至還說她以後會有一匹自己的馬兒。或許在山上碰到的那匹奇怪的公馬就是想要給她的。但如果她現在死掉,所有的這一切就都不會發生了。她再也不會見到山米,或者回到新奧爾良去。她的生命只有短短十三歲,一生充滿苦澀,結局悲慘。

  她望向媽媽的眼睛。僅此一次,她的媽媽沒有看上去那麼傷心或者憤怒。她的眼中閃爍著驕傲。

  “你是上天給我的禮物,黑茲爾。”她說,“我最珍貴的禮物。我以前太愚蠢,居然還以為我會需要其他的身外之物。”

  她吻了吻黑茲爾的前額,緊緊摟住了她。她的溫暖給了黑茲爾繼續抵抗下去的勇氣。她們會死去,但並不是作為蓋婭的犧牲品。黑茲爾本能地清楚,她們這最後一搏肯定能抵消蓋婭的力量。她們的靈魂將會去往冥界,而阿爾庫俄紐斯也不會崛起——至少不會是現在。

  黑茲爾召喚起自己最後一絲意志力。周圍的空氣也變得灼熱起來。尖塔開始下沉。寶石和金塊帶著巨大的力量從裂縫裡沖了出來,撞碎了洞穴的牆壁,像彈片一樣飛來飛去,撞在黑茲爾的外套上,擦破她的皮膚。

  “停下來!”蓋婭命令道,“你不可能阻止他的崛起。最多只能耽擱他一段時間——也許幾十年,也許半個世紀。就為了這個,你想把自己的性命搭進去嗎?”

  黑茲爾給出了她的答案。

  最後一晚。那烏鴉如此說道。

  裂縫爆炸了。洞穴頂端崩塌了。黑茲爾臥在媽媽的懷抱裡,沉入了一片黑暗,石油湧進了她的身體裡,整個島嶼沉沒到了海灣之中。

第十八章 說出真相的不死僵屍

  “黑茲爾!”弗蘭克搖晃著她的胳膊,聽上去很驚恐,“快點醒來啊!拜託了!”

  她睜開了眼睛。夜空中群星閃爍。小船現在已經不晃了。她躺在堅實的地面上,打成捆的劍和背包放在身旁。

  她無力地坐了起來,頭暈目眩。他們在一片能遠眺到懸崖的海灘上。大概在一百英尺遠的地方,海面在月光的照耀下閃爍著光芒。海浪輕柔地拍打著已經被拖上海岸的小船船尾。在她的右邊,在懸崖的邊緣上是一座很像小教堂的建築物,尖塔上的探照燈點亮了夜空。黑茲爾猜測那是座燈塔。在他們身後,一片片高高的草叢在風中沙沙作響。

  “我們在哪兒?”她問道。

  弗蘭克長出了一口氣:“感謝諸神,你可醒了!我們現在在門多西諾,在金門海峽北面大概一百五十英里的地方。”

  “一百五十英里?”黑茲爾呻吟著,“我昏過去了那麼久?”

  波西跪在她身旁,海風輕拂著他的頭髮。他把手放在她的前額上,仿佛在查看她是否發燒。“我們怎麼也喚不醒你。最後我們決定帶你上岸試試。我們覺得這大概是因為暈船——”

  “這不是暈船。”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在他們面前,她再也無法隱藏真相了。她記起了尼克說過的話:如果在你們戰鬥時,發生這樣的閃回……

  “我……我之前沒對你們說實話,”她說,“我剛才那是暫時性地喪失意識了。我有時就會變成這樣。”

  “暫時性失去意識?”弗蘭克抓住了黑茲爾的手,雖然這舉動是友好的體現,但還是嚇了她一大跳,“是病理上的說法嗎?為什麼我之前沒有注意到?”

  “我想隱瞞這件事的。”她承認說,“到目前為止我還算幸運,但情況變得越來越嚴重。這並不是病理上的……事實上不是。尼克說這是一個副作用,源自我的過去,來自他找到我的地方。”

  波西那深綠色的雙眸很難讀懂。她不能分辨他的眼神中是關切還是謹慎。

  “尼克到底是在哪兒找到你的?”他問道。

  黑茲爾的舌頭變得像棉花一樣。她擔心自己開始講述後的後果,她剛才回溯到了過去,他們理應瞭解。如果是她造成了他們任務的失敗,在他們最需要她的時候她卻昏倒,失去知覺……她連想都不敢想。

  “我會解釋的。”她承諾,她朝後背抓了抓,真愚蠢,她忘記帶上一個水壺了,“有沒有……有沒有什麼可以喝的?”

  “有的。”波西嘟囔了一句希臘語的咒駡,“不過我真是笨死了。我把裝備留在船那裡了。”

  黑茲爾對麻煩他們照顧自己很過意不去,但她剛醒過來,又幹又渴,精疲力竭,過去的幾個小時裡,她仿佛同時活在過去與現在。她用肩膀頂了頂背包與寶劍:“沒事的,我能走……”

  “想都不要想。”弗蘭克說,“你在吃點東西喝點水之前待著不許動。我去拿裝備。”

  “不,我去吧。”波西瞥了一眼弗蘭克和黑茲爾握在一起的手。隨後他掃視著地平線,仿佛感應到了什麼麻煩,但他什麼也看不到——視線所及,只有燈塔和後面那延伸至內陸的草地田野。“你們兩個待在這裡。我馬上回來。”

  “你確定?”黑茲爾無力地說,“我不想你去——”

  “沒事的,”波西說,“弗蘭克,睜大眼睛保持警惕。這個地方有些東西……我說不好。”

  “我會保護她的安全。”弗蘭克保證。

  波西匆匆離開了。

  等到他們兩個獨處時,弗蘭克似乎才意識到他仍然緊握著黑茲爾的手。他清了清嗓子,松了開來。

  “我,呃……我覺得我理解你的意識喪失問題,”他說,“還有你是從哪裡來的。”

  她的心跳錯亂了一拍:“真的嗎?”

  “你和我遇到過的其他姑娘完全不同。”他眨眨眼睛,隨後一口氣把話說了出來,“不是那種……不好的不同。只是你說話的方式,那些讓你感到驚訝的東西——比如歌曲、電視節目,或者人們的流行用語。你談到自己的生活時就仿佛那是在許多年前。你生在不同的時間線裡,對嗎?你來自冥界吧?”

  黑茲爾真想哭出聲來——並不是因為她有多傷心,而是因為聽到有人能說出真相,這是多麼寬慰的一件事啊。弗蘭克並沒有表現出厭惡與害怕。他看待她的眼光也沒有把她當作一個鬼魂或者某種可怕的不死僵屍。

  “弗蘭克,我——”

  “我們會解決這一切的。”他做出了承諾,“你現在活得好好的。我們會一直讓你這樣活下去。”

  草叢在他們身後沙沙作響。黑茲爾的眼睛被冷風吹得刺痛。

  “我不配擁有你這樣的朋友,”她說,“你不知道我做了……我做過什麼。”

  “別這樣。”弗蘭克皺起了眉,“你很棒!再說了,你不是唯一一個有秘密的人。”

  黑茲爾盯著他:“我不是嗎?”

  弗拉克開口剛想說什麼,隨後身子一緊。

  “怎麼?”黑茲爾問道。

  “風已經停了。”

  她環顧四周發現他是對的。氣流現在完全靜止不動。

  “所以?”她問道。

  弗蘭克吞了吞口水:“所以為什麼草叢仍然有動靜?”

  在她視野的週邊,黑茲爾看到有陰影在田野中起伏。

  “黑茲爾!”弗蘭克想要抓住她的胳膊,但已經太晚了。

  有什麼東西從後面襲擊了他。隨後一股力量圍繞在黑茲爾的周圍,就像草叢本身形成的一股颶風,拖著她進入了原野之中。

第十九章 被一片草地綁架

  黑茲爾在遭遇超自然事件方面可是個專家。她見到過她媽媽被大地女神附身。她用金子創造出了一個巨人。她摧毀了一座島嶼,死掉後又從冥界複生。

  但被一片草地綁架?這倒是全新經歷。

  她感覺自己就像是被困在一片由植物形成的漏斗雲裡。她聽說過現在的那些歌星都會跳入粉絲人群之中,被上千隻手高舉過頭頂傳遞著。她想像那感覺跟現在應該很相似——只不過她移動的速度要快上一千倍,而且草葉也不是她的狂熱粉絲。

  她沒法坐起身來,也沒法觸到地面。她的劍仍然裹在鋪蓋卷裡,雖然還背在後背上,但她夠不到。這些植物讓她無法保持平衡,弄得她顛來顛去,葉片刮擦著她的臉和胳膊。她幾乎沒法看到天上的星星,身邊都是翻滾的綠色、黃色以及黑色。

  弗蘭克的喊聲漸漸消失在遠方。

  現在的狀態很難清晰地思考,不過黑茲爾知道一點:她移動得很快。無論她將被帶到哪裡,她很快就會和朋友們相隔遙遠,他們沒法找到她。

  她閉上雙眼,努力忽略顛簸晃動。她將自己的思維延伸至地面下方。金子銀子——任何東西都行,只要能干擾草地的綁架行為。

  可她什麼也感覺不到。這裡地表下的財富——空空如也。

  就在她快要絕望時,突然她感覺到一塊巨大而寒冷的東西在她身下經過。她用自己全部的精力鎖定它,仿佛在用金屬拋錨一般。忽然之間地面隆隆作響。草叢旋渦一把將她鬆開,她的身體被向上拋去,如同被彈弓彈射出去一樣。

  當感到失重的那一刻,她睜開了眼睛,在半空中扭轉著身體。地面離她的距離大概有二十英尺。然後,她直直地向下跌去。這時候她受到過的戰鬥訓練有了效果。她之前經常從巨鷹之上掉下來,經驗豐富。她將身體縮成一團,翻了個跟頭轉移衝擊力,然後牢牢站在地上。

  她解下背包,打開鋪蓋,抽出寶劍。在她左側幾碼的地方,一塊露出地表的岩石有一間車庫那麼大,從這一片草海中冒出了頭。黑茲爾意識到那就是她的錨。是她讓這塊石頭出現的。

  草叢在石頭的周圍蕩起漣漪。驚愕于這塊巨石的突然出現打亂了它們的步伐,憤怒的聲音在周圍噝噝作響。在它們重新組合好之前,黑茲爾跑上了岩石,攀到了它的頂端。

  草地在她周圍搖擺著,沙沙作響,就像一片巨大的深海海葵的觸手。黑茲爾能感覺到綁架她的東西那深深的挫敗感。

  “你們在這上頭就長不出來了,對吧?”她大吼道,“滾開,你們這些雜草!不要來打擾我!”

  “片岩。”草叢裡傳來一個憤怒的聲音。

  黑茲爾挑起了眉毛:“你說什麼?”

  “片岩!一大堆片岩!”

  聖艾格尼絲學院的一個修女曾經在用肥皂堿水漱洗黑茲爾的嘴巴的時候說過很類似的話,所以她不確定要如何回應。之後,在她這個岩石小島周圍,那些綁架者們從草叢裡現身出來。看第一眼的時候你會覺得它們很像情人節天使——十幾個胖乎乎的丘比特小嬰兒。但當它們逐漸接近之後,黑茲爾發現它們真是既不可愛又不像天使。

  它們的身材像剛學走路的小孩子,有著明顯的嬰兒肥,但它們的皮膚是一種奇怪的綠色,仿佛葉綠素跑到了它們的靜脈裡。它們長著乾癟而脆弱的翅膀,就像玉米殼,頭上一撮一撮的白毛就像玉米穗。它們的臉顯得很凶,有著很多穀物顆粒留下的麻點。它們的眼睛是純綠色的,牙齒則像狗一樣全是尖牙。

  最大的那個生物向前邁了一步。它裹著黃色的纏腰布,頭髮像釘子,就像豬鬃立在了小麥稈上。它朝著黑茲爾發出噓噓聲,然後蹣跚著來來回回飛快地走著,弄得黑茲爾都擔心它的纏腰布可能會掉下來。

  “恨死這塊葉岩了!”那個生物抱怨道,“小麥沒法長!”

  “高粱沒法長!”另一個聲音也冒了出來。

  “大麥!”第三個聲音喊道,“大麥沒法長!詛咒這塊葉岩!”

  黑茲爾的膝蓋顫抖著。如果這些小生物不是這樣圍在她周圍,用饑餓的綠眼睛和大尖牙對著她的話,它們也許還算有點意思。它們就像是身穿丘比特服的水虎魚。

  “你……你們是指這塊石頭?”她擠出了一句回應,“這塊石頭叫做葉岩?”

  “是的,綠岩!葉岩!”第一個生物大吼著,“噁心的石頭。”

  黑茲爾開始明白她是怎麼把它召喚出來的了:“這是很珍稀的石頭,很值錢的?”

  “呸!”裹著黃色纏腰布的那只說,“愚蠢的本地人用它來造寶石,是的。值錢?也許。但才不像小麥那樣好極了呢。”

  “也不像高粱!”

  “也不像大麥!”

  其他的生物也開始在旁邊插話,一個個大喊著不同種類的穀物名字。它們繞著岩石圍成一圈,並沒有打算爬到上面去——至少現在沒有。如果它們打算圍攻她,她是不可能擋開它們所有人的。

  “你們是蓋婭的僕人。”她猜測著,只是想讓它們繼續說話。可能波西和弗蘭克就在不遠的地方。或許他們能看見她站在比原野高出這麼多的地方。她真希望自己的劍也能像波西的那樣發出光芒。

  黃色尿布丘比特咆哮著:“我們是卡波依,穀物之魂。大地之母的孩子們,是的!我們從古至今都是她的侍從。在噁心的人類耕種我們之前,我們是野生的。現在,我們將會再次野生。小麥會毀滅一切!”

  “不,高粱會統治這裡!”

  “大麥才是統治者!”

  其他的卡波依也加入進來,每一隻都歡呼著自己所屬的那種穀物。

  “很好。”黑茲爾強忍著自己內心的厭惡,“那麼你是小麥,所以你裹著黃色的,呃,褲子。”

  “嗯……”小麥說,“從你的葉岩上下來,半神。我們要帶你去女主人的軍隊。他們會給我們報酬。他們會慢慢殺掉你!”

  “聽起來很吸引人,”黑茲爾說,“但還是不了,謝謝。”

  “我會給你小麥的!”小麥說,仿佛那是一個非常好的條件,足夠交換她的性命了,“好多好多的小麥!”

  黑茲爾努力回想。她被扛走了多遠?朋友們要花多長時間才能找到她?卡波依們的膽子越來越大,三三兩兩地開始接近岩石,劃著葉岩看那石頭是否會傷害到它們。

  “在我下來之前……”她提高了聲音,希望能在這片原野上傳得更遠些,“呃,你們得給我解釋一些事情,好嗎?如果你們是穀物的精魂,難道不應該是向著諸神那一方嗎?難道農業女神刻瑞斯——”

  “邪惡的名字!”大麥慟哭道。

  “種植我們!”高粱吐著口水,“讓我們噁心地按一排排的樣子生長,讓人類收穫我們。呸!當蓋婭再次稱霸世界時,我們就能野生了,是的!”

  “好吧,自然是這樣。”黑茲爾說,“所以說她的那支軍隊,你們這是要帶我去那兒交換小麥——”

  “或者大麥。”大麥提議。

  “好啊,”黑茲爾贊同道,“那這支軍隊現在在哪兒?”

  “就在山脊對面那邊!”高粱拍著手激動地說,“大地之母——噢耶!——她告訴我們:‘尋找那個復活了的普路托之女。找到她!我要抓活的!我給她預備了很多折磨專案。’把你帶回去,那個巨人波呂玻忒斯會獎賞我們!然後我們南下進軍,去摧毀羅馬人。我們不會被殺死,你知道。但你會死,是的。”

  “那聽起來真不錯。”黑茲爾努力讓自己的聲音充滿熱情,這很不容易,尤其是知道了蓋婭還為她準備了特殊的復仇計畫以後,“所以你們……你們不會被殺死,是因為阿爾庫俄紐斯抓住了死神,對不對?”

  “就是這樣!”大麥說。

  “那麼他把他一直鎖在阿拉斯加,”黑茲爾說,“在……讓我們看看,那個地方叫什麼名字來著?”

  高粱正要回答,但小麥撲向它把它打倒了。卡波依們開始打成一團,再次變成一片穀物形成的漏斗雲。黑茲爾正考慮在這時候溜走。然而小麥重新現形出來,卡著高粱的脖子。“停下!”它沖其他人大喊,“穀物混戰是被禁止的!”

  卡波依們再次固化為圓胖胖的丘比特水虎魚。

  小麥把高粱推到一邊。

  “噢,聰明的半神,”他說,“想要哄騙我們說出秘密。不,你永遠也不會找到阿爾庫俄紐斯的巢穴。”

  “我早就知道那地方在哪兒。”她假裝自己自信滿滿,“它在復興海灣的小島上。”

  “哈!”小麥嗤之以鼻,“那個地方好多年前就沉到海裡了。你應該知道的!蓋婭就是因為這個才恨死你。當你挫敗了她的計畫,她只好再次沉睡。睡了好幾十年!阿爾庫俄紐斯——直到黑暗時期才重新崛起。”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大麥附和道,“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是的。”小麥說,“我們的女主人仍然在沉睡。阿爾庫俄紐斯被迫在北方等待時機,一邊等一邊計畫著。眼下蓋婭開始清醒。噢,她一直記著你,還有她的兒子!”

  高粱歡樂地咯咯笑著:“你永遠也不會找到關押塔納托斯的監獄。整個阿拉斯加都是巨人的地盤,他能把死神關在任何地方!想找到他你要花上好多年,而你那個可憐的小營地只有幾天的時間了。你最好還是投降。我們會給你穀子的,好多好多穀子。”

  黑茲爾的劍垂了下來。她很懼怕回到阿拉斯加,但至少對從哪裡開始尋找塔納托斯,她還有個主意。她估計那個她葬身的島嶼還沒有完全沉默,或許在阿爾庫俄紐斯蘇醒以後還能再次升起來。她本希望他的基地會在那島上。但如果那個島嶼真的消失了,她就不知道到哪裡去尋找這個巨人了。阿拉斯加幅員遼闊,他們很可能搜索上幾十年也一無所獲。

  “是的。”小麥感覺到了她的苦惱,“放棄吧。”

  黑茲爾緊握住細身騎劍。“決不!”她再次提高了嗓音,希望能讓朋友們聽到,“如果我不得不消滅你們所有人,我會這樣做的。我是普路托的女兒!”

  卡波依們向前湧來。它們攀住岩石,對石頭發出噝噝聲,仿佛它很燙手,但它們還是開始往上爬了。

  “現在你死定了。”小麥氣得咬牙切齒,“你會感受到穀物的憤怒的!”

  忽然間響起一聲呼哨。小麥的咆哮突然停了下來。它低下頭,看到一支金色的箭矢正好刺穿了它的胸膛。隨後它便消散成了一塊塊的脆麥片。

第二十章 惡魔軍團

  起初那一瞬間,黑茲爾和卡波依們一樣震驚。隨後弗蘭克和波西突然出現,開始對他們能找到的所有纖維植物大開殺戒。弗蘭克朝著大麥射了一箭,它爆開變成了種子。波西用激流劍把高粱捅了個透心涼,隨後又沖向小米和燕麥。黑茲爾也跳下來,加入了戰鬥。

  幾分鐘之後,卡波依們就都成了一大堆種子和各種早餐穀類食品。小麥又開始重新聚攏成形,但波西從背包裡掏出一個打火機,點燃了一團火焰。

  “有本事試試看,”他警告說,“我會把整個草場全都點著。離我們遠點,不然這片草地就要嘗嘗這個!”

  弗蘭克畏縮了一下,仿佛火焰也令他感到恐懼。黑茲爾不明白這是為什麼,但她還是朝著糧食堆大吼:“他真會這麼做的!他可瘋狂極了!”

  卡波依們的殘留物在風中分散開來。弗蘭克爬上岩石看著它們遠去。

  波西熄滅了手中的打火機,朝著黑茲爾咧開嘴笑了。

  “多虧了你剛才的大喊啊,不然我們還找不到你呢。你怎麼能把它們拖住那麼久的?”

  她指著那塊岩石:“一大塊片岩。”

  “那是啥?”

  “夥計們,”弗蘭克站在岩石頂端喊道,“你們得上來看看這個。”

  波西和黑茲爾爬上去和他站在一起。當黑茲爾看清他所指的是什麼以後,她猛地倒抽了口涼氣:“波西,滅掉光亮!收起你的劍!”

  “片岩!”他用手觸碰劍尖,激流劍收縮變回筆的樣子。

  在他們的下方,一支軍隊正在行進。

  遠方的田野慢慢匯入一道狹窄的峽谷,一條鄉間小路通往南北方向。在路的對面那側,長滿綠草的山脈延伸至地平線,除了在最近的小山頂上那一間完全黑暗的便利商店以外,荒無人跡。

  整個峽谷都佈滿了魔獸——一隊一隊,向南行進,人數眾多,距離波西他們相當接近,它們剛才沒聽到黑茲爾的叫喊,還真讓她感到吃驚。

  她、弗蘭克和波西在岩石上匍匐著。他們帶著難以置信的神情看著幾十個巨大而長毛的類人生物經過,那些生物身上都裹著破破爛爛的盔甲和動物皮毛。每個都長著六隻胳膊,身體每側三個,所以他們看上去很像是由蟲子進化而來的洞穴野人。

  “吉吉尼,”黑茲爾低聲說道,“食人土妖。”

  “你以前和這些傢伙交過手?”波西問道。

  她搖了搖頭:“只是在營地的魔獸課上聽說過他們。”她從來也沒喜歡過魔獸課——課上要讀蒲林尼長老和其他那些來自羅馬帝國邊緣的發黴的作者所描述的傳說中的動物。黑茲爾相信魔獸的存在,但有些說明內容也太瘋狂了,讓她覺得那些一定都是荒唐可笑的謠傳而已。

  然而眼下,整整一支這些謠傳組成的軍隊正在行進。

  “食人土妖與阿爾戈號的英雄們戰鬥過(在智慧女神雅典娜的庇護下,希臘傳說中伊阿宋與其他英雄一道,乘快船阿爾戈號去奪取傳說中的金羊毛。在歷險路途中曾和食人土妖等魔獸戰鬥。任務完成後,阿爾戈號被獻祭給海神波塞冬——譯者注),”她喃喃地說,“至於在他們之後的那些東西——”

  “半人馬。”波西說,“但是……這不對勁啊。半人馬都是好人。”

  弗蘭克倒抽了一口氣:“那可不是我們在營地裡學到的內容。半人馬們都是瘋子,經常喝得酩酊大醉,還殘殺英雄們。”

  黑茲爾盯著那些人馬從眼前慢跑而過。他們在腰部以上是人類,腰部以下是美國西南部那種帕洛米諾馬。他們穿著由獸皮和青銅製成的野蠻人的盔甲,用長矛和投石索當作武器。一開始,黑茲爾以為他們戴著維京人的頭盔,後來她意識到那其實是從他們頭上蓬鬆毛髮中長出來的一對角。

  “他們長著牛角?”她問道。

  “或許這是一批特殊品種,”弗蘭克說,“我們就別去問他們了,怎麼樣?”

  波西看著遠方的道路,臉色忽然黑下來:“諸神啊……獨眼巨人。”

  果然,在半人馬之後笨拙地行進著的是一個營的獨眼巨魔,男女都有,每一隻都有十英尺來高,身穿鑲著廢舊金屬的鎧甲。有六隻魔獸像耕牛一樣被拴著,拖著兩層樓高的攻城塔,上面裝著巨大的蠍形弩炮。

  波西來回晃著頭:“獨眼巨人、半人馬。這些都不對。全都不對。”

  這支魔獸大軍足以讓任何人感到絕望,但黑茲爾覺得波西身上還有其他的狀況。他在月光下看上去面色蒼白而虛弱,仿佛他的記憶正努力歸來,這個過程讓他心神不寧,煩躁不安。

  她瞥了一眼弗蘭克:“我們得把他弄回小船那邊。大海會讓他感覺更好些。”

  “好的,就這麼辦。”弗蘭克說,“他們人數太多了。營地……我們必須警告營地。”

  “他們知道的。”波西呻吟著說,“蕾娜知道的。”

  黑茲爾的喉嚨中仿佛堵住了什麼東西。軍團不可能與如此多的敵人戰鬥。如果他們現在離朱庇特營地只有靠北的幾百英里地的話,他們的任務幾乎已經陷入絕境。他們絕對不可能在規定的時間內去往阿拉斯加再及時趕回。

  “來吧,”她催促道,“讓我們……”

  然後她看到了那個巨人。

  當他出現在山脊之上時,黑茲爾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比那座攻城塔還要高大——至少有三十英尺高——腰部以下是爬蟲那種長著鱗片的腿,就像一隻科莫多巨蜥;腰部以上則是藍綠相間的盔甲。他的護胸甲形狀像是一排排饑餓的怪物臉龐,它們大張著嘴,仿佛在渴望著食物。他的臉孔像是人類,但一頭亂髮是綠色的,就像用海藻造成的拖把。當他左右轉頭的時候,毒蛇從他的長髮綹中往下掉。顯然,那就是毒蛇頭皮屑。

  他的武器是一柄巨大的三叉戟和一面厚重的網。

  那些武器光是瞅上一眼就令黑茲爾感到胃部一陣抽緊。她曾經許多次在角鬥士的訓練課上面對付過這種類型的戰士。那是她所知的最棘手、最難搞也最惡毒的戰鬥類型。這個巨人是一位超大型的古羅馬式持網和三叉戟的角鬥士。

  “他是誰?”弗蘭克的音調有些顫抖,“不會是——”

  “不是阿爾庫俄紐斯,”黑茲爾虛弱地說,“我估計是他的某個弟弟。其中一位邊界之神提到過,穀物之魂也提到過他。那是波呂玻忒斯。”

  她不清楚自己是如何知道的,但即使隔這麼遠,她也能感覺到那個巨人的能量氣場。她還記得自己在大地之心讓阿爾庫俄紐斯重生時的感覺——仿佛她正站在一個強力磁鐵的附近,血液裡所有的鐵元素都被磁力吸了過去。這個巨人是蓋婭的另一個孩子——一個惡毒而強大的大地生物,他能輻射出自己的引力場。

  黑茲爾心裡明白他們應該趕緊離開。現在他們藏身在這塊岩石頂上,很容易就會被一個身材較高的生物發現,只要他選擇往他們這個方向看過來。但她能感覺到有什麼重要的事情即將發生。她和她的朋友們在片岩上匍匐向下爬了一段,繼續觀察。

  當巨人走近的時候,其中一個獨眼女巨人從佇列裡走了出來跑到後面對他說話。她身材龐大而肥胖,醜陋得可怕,穿著一件很像夏威夷女長袍的鎖子甲——但她站在巨人的身邊時就像一個小孩子。

  她指著最近的山頭上那間便利商店嘟噥著有關食物的什麼話。巨人很快有了回應,好像他被打擾了一樣。獨眼女巨人朝著自己的同族喊了一聲命令,其中三個就跟著她沖向了山那頭。

  當他們沖到半路時,一道灼熱的光線把黑夜轉為白晝。黑茲爾暫時看不見東西了。在她的下方,敵人的軍隊陷入了一片混亂,魔獸們痛苦而憤慨地尖叫著。黑茲爾斜著眼睛努力看,她感覺自己就像在一個陽光充足的午後剛剛踏出一間黑暗的劇院。

  “太漂亮了!”獨眼巨人尖聲叫著,“燒著我們的眼睛!”

  一道彩虹包裹在山上的商店周圍,比黑茲爾所見過的任何一道彩虹更明亮更潔淨。光束的盡頭打在商店上,另一端直射天際,整個鄉間都沐浴在一片不可思議的千變萬化的光暈中。

  獨眼女巨人揮舞著她的大棒沖向商店。當她撞到彩虹上時,她的整個身體都開始冒出熱氣。她痛苦不堪地慟哭著,丟下了大棒,帶著滿手滿臉的多彩水泡撤退了回去。

  “可怕的女神!”她朝著商店大吼,“給我們吃的!”

  其他的魔獸也開始變得瘋狂,紛紛沖向便利商店,然後在被彩虹灼傷後再逃開。有些朝商店丟石頭、長矛、長劍,甚至盔甲的部件,所有這些都被有著漂亮顏色的火焰灼燒殆盡。

  最後那個巨人領袖似乎終於意識到,他的軍隊正把各種完美的好裝備全扔掉。

  “停下!”他咆哮道。

  費了不少勁,他才成功地通過連喊帶打,讓他的軍隊順從地聽從命令。當他們安靜下來之後,他自己接近了那家被彩虹隔離起來的商店,繞著光芒的邊緣來回踱步。

  “女神!”他大喊,“出來投降!”

  商店中沒有傳來任何回應。彩虹仍然閃爍著光芒。

  巨人舉起了手中的三叉戟和漁網:“我是波呂玻忒斯!跪下求饒吧,這樣我還能給你個痛快的了結。”

  很顯然,商店裡沒有人會理他。一個黑色的小物體從窗戶飛出來落在巨人的腳邊。波呂玻忒斯吼叫起來:“手榴彈!”

  他捂住了臉。整個軍隊都趴到了地上。

  不過那個東西並沒有爆炸,波呂玻忒斯小心翼翼地彎下腰把它撿了起來。

  他憤怒地咆哮著:“一個叮咚餅?你居然敢用一個叮咚餅來侮辱我?”他把那塊餅乾丟回商店,碰到光芒後它就蒸發了。

  魔獸們全都站起身來。有些則面帶饑餓地嘟囔著:“叮咚餅?哪裡有叮咚餅?”

  “我們進攻吧,”獨眼女巨人說,“我餓了。我的小夥子們想要吃的!”

  “不!”波呂玻忒斯說,“我們已經遲了。阿爾庫俄紐斯要我們在四天之內趕到營地。你們這些獨眼巨人移動太慢,無法原諒。我們沒時間管這些次等女神了!”

  他故意把最後一句話朝著商店喊去,但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獨眼女巨人號叫起來:“營地,是的。復仇!那些橙色和紫色的人們毀掉了我的家。現在我,瑪·蓋斯凱特,將會毀滅他們!你們聽到我說的了嗎,雷奧?伊阿宋?小笛?我來滅掉你們了!”

  其他的獨眼巨人贊同地一起咆哮著。其餘魔獸也加入了進來。

  黑茲爾全身感到一陣激動。她看向自己的朋友們。“伊阿宋,”她低聲說道,“她和伊阿宋交手過。他應該還活著。”

  弗蘭克點點頭:“其他那兩個名字你們誰有印象?”

  黑茲爾搖了搖頭。她不記得營地裡有叫雷奧或者小笛的人。波西看上去仍然蒼白虛弱。就算這兩個名字他有些印象,他也沒有表現出來。

  黑茲爾仔細考慮著獨眼巨人剛才說的:橙色和紫色的人們。紫色——很明顯這是朱庇特營地的顏色。但橙色……波西出現的時候就穿著一件破破爛爛的橙色T恤。那絕對不是個巧合。

  在他們三個下方,軍隊開始再次向南方行進,但波呂玻忒斯仍然站在一邊,皺著眉頭用鼻子嗅著空氣。

  “海神。”他咕噥道,讓黑茲爾心驚肉跳的是,他轉向了他們仨這個方向,“我聞到了海神。”

  波西全身一顫。黑茲爾把手扶在他的肩膀上,想要按住他,讓他在石頭上趴平。

  獨眼女巨人瑪·蓋斯凱特喊了起來:“你當然能聞到海神!大海就在那邊!”

  “不只如此,”波呂玻忒斯強調說,“我天生就是為了毀滅尼普頓。我能感覺到……”他眉頭一皺,轉過頭去,又抖下來幾條毒蛇。

  “我們到底是要前進還是在這裡聞空氣?”瑪·蓋斯凱特責怪地說,“我沒吃到叮咚餅,你也找不到海神!”

  波呂玻忒斯吼叫起來:“好吧好吧。前進!前進!”他往彩虹覆蓋的商店那邊看了最後一眼,然後用手指捋了捋自己的頭髮,拎出三條似乎比其他蛇塊頭都要大的毒蛇來,蛇脖子周圍有一圈白色的標記,“一個禮物,女神!我的名字,波呂玻忒斯,意思是‘有很多要餵養!’這兒就有幾張饑餓的嘴巴留給你。看看有這些哨兵守在外面,你的商店還能有多少顧客。”

  他居心叵測地笑著,把那幾條蛇扔到了山坡上的茂草中。

  然後他繼續向南行進,那幾條巨大的科莫多巨蜥腿搖撼著大地。漸漸地,最後一隊魔獸也經過了這邊山坡,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當他們一消失,那道令人目眩的彩虹也像聚光燈一樣被關上了。

  黑茲爾、弗蘭克和波西被留在了黑暗之中,三個人盯著路對面的便利商店。

  “那裡好像不一樣了。”弗蘭克低聲說。

  波西的身體猛烈地顫抖著。黑茲爾知道他需要幫助,或者休息,或者其他什麼。剛才看到那支大軍似乎激發了他的某部分記憶,讓他變得像是得了炮彈休克症。他們應該把他帶回到小船那邊去。

  然而另一方面,一片巨大的草場橫在他們和海灘之間。黑茲爾有種感覺,卡波依們不會一直躲開他們。她覺得大半夜的他們三個人直接回到小船那邊不是什麼好主意。腦海裡還有一種可怕的感覺揮之不去,假如她當時沒有把這塊片岩召喚出來,她現在應該已經成為巨人的俘虜了。

  “我們去商店那裡。”她說,“如果那裡真有一位女神的話,或許她能幫助我們。”

  “只不過那一堆蛇正守衛著山坡,”弗蘭克說,“還有那道燃燒的彩虹可能會再出現。”

  他們兩人都看向波西,他正在那裡瑟瑟發抖,像是患上了低溫症。

  “我們必須試試去。”黑茲爾說。

  弗蘭克嚴肅地點點頭:“呃……不管是什麼女神,扔一個叮咚餅出來對付巨人的話,應該不會有多壞。我們走吧。”

第二十一章 向販賣有機食品的彩虹女神求助

  弗蘭克痛恨叮咚餅,他也痛恨毒蛇,還痛恨自己的人生。不過不一定是現在這個順序。

  當他步履艱難地向山上走時,他真希望自己能像黑茲爾那樣昏過去——就這麼進入恍惚狀態,體驗一些其他時間點上的事情,比如閃回到他被徵兵到這項瘋狂的探險任務之前,或者他發現自己的父親是個有著自身問題的天神級軍隊中士之前。

  他的弓和長矛在行進中拍打著後背。他也痛恨長矛。他拿到這武器的一瞬間,就已經默默發誓永遠也不會使用它。一個真正男人的武器——戰神瑪爾斯真是個笨蛋。

  或許還是哪裡出了什麼問題。為什麼對諸神的孩子就沒有類似DNA檢測那樣的測試呢?或許天神的產院意外地把弗蘭克和瑪爾斯的某個裸體小混混嬰兒給搞錯了。弗蘭克的媽媽不可能和那樣一位狂暴的戰神有關係啊。

  她是一位天生的戰士,外祖母的聲音出現在腦海裡。

  考慮到我們的家族,一位神祇會愛上她毫不奇怪。古代的血統,王子與英雄們的血統。

  弗蘭克搖搖腦袋甩開這些想法。他既不是王子也不是英雄。他只是一個患有乳糖不耐症的笨傢伙,甚至都不能保護他的朋友不被一群小麥綁架。

  他感到胸口的新徽章冷冰冰的:那是百夫長的新月徽章,還有金城冠。他本應因此感到驕傲,但他感覺自己能得到它們的唯一原因就是他的爸爸威脅了蕾娜。

  弗蘭克不知道為什麼朋友們仍然能堅持待在他周圍。波西已經很明顯地表示他痛恨瑪爾斯了,不過弗蘭克並不怪罪他。而黑茲爾一直用眼角餘光留意著弗蘭克,仿佛她在擔心他會變成一個肌肉僵硬的瘋子。

  弗蘭克低頭看看自己的身體,歎了口氣。更正:肌肉更僵硬的瘋子。如果阿拉斯加真是諸神領域之外的地方,弗蘭克也許可以留在那裡。他不知道自己還有什麼值得回去的原因。

  別抱怨了,他的外婆會這麼說,張家的人從不抱怨。

  她說得對。弗蘭克現在肩負著使命。他必須完成這項不可能的任務,眼下的目標則是活著到達那家便利商店。

  他們更加接近了,弗蘭克擔心那家店可能會突然爆出一團彩虹的光芒把他們蒸發掉,不過那幢建築現在依然一片漆黑。波呂玻忒斯扔下的毒蛇似乎也已消失不見。

  在他們離門廊還有大概二十碼的時候,身後的草地裡有什麼東西在噝噝作響。

  “快跑!”弗蘭克大喊。

  波西足下一絆。在黑茲爾扶他起來的時候,弗蘭克轉過身搭上了一支箭。

  他在黑暗中直接把箭射了出去。他以為自己抓出來的是一支爆炸箭,但其實只是一個信號照明箭。它劃過草坪,爆出一團橙色的火光,發出一陣嗚嗚的呼哨。

  至少這樣能照見周圍的魔獸。在一團枯萎的黃草上盤著的是一條檸檬綠色的毒蛇,又短又粗,和弗蘭克的胳膊差不多。蛇腦袋上長了滿滿一圈大頭釘一樣的鬃毛。它盯著箭矢呼嘯而過,仿佛在思考:真見鬼,那是什麼?

  然後它那巨大的黃色眼睛瞪住了弗蘭克。它前進起來就像尺蠖,中間弓起來往前移動。只要它接觸過的地方,青草馬上乾枯死亡。

  弗蘭克聽到朋友們拾級而上跑向商店。他不敢回頭跑掉。他和那條蛇互相打量著對方。毒蛇噝噝地吐著芯子,蛇嘴火焰翻騰。

  “棒極了的恐怖爬行動物,”弗蘭克說,他這才意識到那塊木柴還在他的口袋裡,“棒極了的有毒的還會噴火的爬蟲。”

  “弗蘭克!”黑茲爾在他身後喊道,“快來!”

  毒蛇朝他撲來。它在空中躍起的速度如此之快,弗蘭克都沒時間搭弓射箭。弗蘭克揮舞著長弓,一下子就把這個魔獸抽下了山。毒蛇翻滾著飛出了視線,吱吱地哭號著。

  弗蘭克為自己感到自豪,直到他看到了手中的弓,接觸過毒蛇的地方已經開始冒出蒸汽。他用難以置信的目光眼睜睜看著弓木化為塵土。

  他聽到了一聲憤怒的噝噝聲,隨後更遠處的坡下又傳來應答的兩聲嘶叫。

  弗蘭克丟下他那把裂掉的長弓,拔腿跑向商店門廊。波西和黑茲爾把他拉上臺階。當弗蘭克轉過身時,他看到三隻魔獸全都盤繞在草地裡,呼吸中帶著火焰,它們用有毒的接觸把整個山坡變成了褐色。它們似乎沒有能力也不願意更接近商店這邊,但這並不能讓弗蘭克感到欣慰。他的弓被弄壞了。

  “我們看來是出不去了。”他痛苦地說。

  “那我們最好快進去。”黑茲爾指著門上用手工漆成的招牌:彩虹有機食品與生活方式。

  弗蘭克完全不明白這都是什麼意思,但聽上去比噴著火的毒蛇要好得多。他跟著朋友們走進了屋門。

  當他們邁進房門的時候,燈光亮了起來。長笛樂聲響起,就像他們正要走上舞臺。寬闊的通道裡排滿了整箱的堅果和水果乾、蘋果籃子,還有紮染過的布料製成的T恤,和薄紗製成的像《彼得·潘》裡的小仙女——小叮噹穿的那種裙裝。天花板上則掛滿了風鈴。沿著牆壁擺放的玻璃櫥裡陳列著水晶球、晶洞玉石,帶著流蘇花邊的捕夢器,還有其他一堆奇怪的東西。屋裡的某處一定燃著熏香,聞上去就像一束花正被燒著了一樣。

  “算命的商店?”弗蘭克問道。

  “希望不是。”黑茲爾低聲說。

  波西斜靠在她身上。他看上去比之前還要糟糕,就好像突然患上了急性流感一樣。他的臉龐上全是冷汗。“我想坐下來……”他喃喃地說,“最好再來點水。”

  “好的。”弗蘭克說,“咱們找個地方讓你休息下。”

  他們腳下的地板發出嘎吱嘎吱的響聲。弗蘭克正走在兩尊尼普頓的雕像噴泉之間。

  一個女孩突然從早餐營養燕麥卷的箱子後面現身:“有什麼需要幫助的嗎?”

  弗蘭克猛地向後一傾,撞倒了其中一座噴泉。一個尼普頓石雕摔在了地板上。海神的腦袋滾了下來,水流從他的脖子裡噴湧而出,灑在了一架子紮染的男士挎包的上面。

  “對不起!”弗蘭克彎下腰想收拾這一團混亂。他差一點就要用長矛招呼這個女孩了。

  “哎!”她說,“放著吧!沒關係的!”

  弗蘭克慢慢站直身子,努力不再讓自己造成更多的損害。黑茲爾看上去很窘迫。波西盯著他爸爸被砍掉腦袋的雕像,蒼白的臉上有一點點發綠。

  女孩拍拍手,噴泉化成了一團薄霧,流出來的水也蒸發掉了。她轉向弗蘭克:“真的,沒關係的。那些尼普頓噴泉本來長得就太猙獰,我已經不喜歡了。”

  她讓弗蘭克想起了以前偶爾會看到的那些大學生背包客,他們經常出現在外祖母家後面的林恩峽谷公園裡。她身材不高卻肌肉發達,穿著系帶靴子、運動短褲,和一件明黃色的T恤,上面印著“R.O.F.L 彩虹有機食品與生活方式”。她看上去很年輕,但一頭鬈髮卻是銀白色的,從腦袋兩側突出來,就像一個巨大的煎雞蛋的蛋白。

  弗蘭克努力回憶如何開口說話。女孩的雙眼非常讓人分心。她眼中的虹膜從灰色變成黑色,又變成白色。

  “呃……那個噴泉真是對不住了。”他終於擠出話來,“我們只是——”

  “噢,我知道!”女孩說,“你們只是想隨便看看。沒關係的,這裡歡迎半神們。慢慢挑選吧。你們不像那些可怕的魔獸,他們只是想進來用廁所,從來不買東西!”

  她用鼻子哼了一聲。她的眼中忽然閃過一道光芒。弗蘭克瞥向黑茲爾,想知道是否那只是他自己的想像,但黑茲爾看上去也同樣驚訝。

  在商店的後面,一個女人的聲音響了起來:“小雲朵?不要嚇著顧客。把他們帶到這兒來吧。”

  “你的名字叫小雲朵?”黑茲爾問道。

  小雲朵咧開嘴笑了:“好吧,在拉丁語中其實叫nebulae,也有星雲的意思。”她發出了一連串哢啦哢啦和吹氣的聲音,讓弗蘭克想起了雷暴雨而不是一朵可愛的小雲,“不過你們可以叫我小雲朵。”

  “nebulae……”波西在恍惚中喃喃地說,“寧芙之雲(即自然女神之雲,寧芙是源自希臘神話中的傳說生物,是居住在山林、原野、泉水、大海等地的自然女神——譯者注)。”

  小雲朵開心得笑容滿面:“噢!我喜歡這個名字!一般沒有人會知道寧芙之雲的。但是親愛的,他看上去狀態可不太好。到後房去吧。我的老闆想要見你們。我們會照顧好你們這位朋友的。”

  小雲朵帶著他們穿過生產走廊,兩側堆滿了茄子、獼猴桃、蓮子和石榴。在商店門臉的後面,櫃檯之後是一台老式收銀機,旁邊站著一個中年婦女,有著橄欖色的皮膚,長長的黑髮,鼻子上架著無框眼鏡,身穿一件T恤,上面印著:“女神還活著!”她還戴著琥珀項鍊和綠松石戒指,整個人聞上去就像玫瑰花瓣。

  她看上去特別友善,身上有某些地方打動了弗蘭克,他似乎就要哭出來了。弗蘭克花了一秒鐘意識到那是怎麼回事——她那種微微翹起一邊嘴角來微笑的方式,她那溫暖的棕色眼眸,歪著頭的樣子就像在思考什麼問題,她讓弗蘭克想起了自己的媽媽。

  “哈嘍!”她從櫃檯後方探出身子,櫃檯上鑲著幾十個小雕像——揮著手的招財貓、冥想中的佛陀、聖法蘭西斯的小公仔,還有戴著大禮帽正在昏頭昏腦喝水的小鳥,“很高興你們能來這裡。我是伊利斯!”

  黑茲爾瞪圓了眼睛:“不會是那個伊利斯吧——彩虹女神?”

  伊利斯做了個鬼臉:“好吧,那是我官方的正式工作。但我不會用自己的企業形象來定位自己。在空餘時間,我經營這裡!”她自豪地朝四周做了個手勢,“這個R.O.F.L消費合作社——一個雇員運營的合作社,主要提倡健康生活方式和有機食品。”

  弗蘭克盯著她看:“但你朝魔獸們扔叮咚餅。”

  伊利斯看上去滿臉驚恐:“噢,那些不是叮咚餅。”她在櫃檯下面翻找了半天,拿出了一個塗滿巧克力的蛋糕,長得很像叮咚餅,“這些是無麩質、無糖分添加、富含維生素、不含醬油、由山羊奶和海藻製成的模擬紙杯蛋糕。”

  “全部純天然!”小雲朵插話說。

  “我錯了。”弗蘭克突然間覺得自己和波西一樣想吐了。

  伊利斯微笑起來:“你應該嘗一個。你有乳糖不耐症吧,對嗎?”

  “你是怎麼——”

  “這些事情我就是知道。作為聯絡和報信的女神……呃,我的確瞭解不少東西,我能聽到諸神的全部交流內容。”她把蛋糕丟在櫃檯上,“再說了,能有這樣健康的食品,那些魔獸應該感到高興。總是只吃垃圾食品和英雄們,它們也太不文明了。我不能讓它們踐踏我的商店,撕毀貨物,擾亂我們店裡的風水。”

  波西斜靠在櫃檯上。他看上去就像要把女神的風水全部用嘔吐物破壞掉。“魔獸們南下進軍,”他吃力地吐著字,“要去毀掉我們的營地。你不能阻止他們嗎?”

  “噢,我是完完全全的非暴力人士。”伊利斯說,“我可以進行正當防衛,但我不能被牽扯到其他奧林匹斯的侵略之中,非常感謝你們。我正在讀佛教相關的書籍,還有道教。我還沒在這兩者之間做出選擇。”

  “但是……”黑茲爾看上去一臉困惑,“你難道不是個希臘女神嗎?”

  伊利斯雙臂交叉:“別想把我放在進退兩難的境地,半神!我並不能被自己的過去所定義。”

  “哦,好吧。”黑茲爾說,“你至少在這兒能幫幫我的朋友吧?我覺得他好像病了。”

  波西把手伸向櫃檯,有那麼一瞬間弗蘭克擔心他想要去拿那個杯子蛋糕。“彩虹女神的訊息。”他說,“你能送出去嗎?”

  弗蘭克不知道自己聽沒聽清楚:“彩虹女神的訊息?”

  “那是……”波西結結巴巴地說,“那應該是你能做的事情吧?”

  伊利斯靠近波西,更仔細地打量著他:“真有趣。你是來自朱庇特營地的,然而……噢,我明白了。朱諾又在折騰小把戲了。”

  “什麼?”黑茲爾問道。

  伊利斯看向她的助手小雲朵,她們似乎在進行著一場無聲的談話。隨後女神從櫃檯後面拿出一個小瓶子,朝著波西的臉噴了一些金銀花香味的精油。“這個應該能平衡你體內的能量流。至於彩虹女神的訊息——那是一種古老的通信方式。希臘人這樣做過。羅馬人則從來不喜歡——他們總是依賴于自己的道路系統,以及巨鷹之類的那些東西。但,的確,我想想看……小雲朵,你能來試試嗎?”

  “當然了,頭兒。”

  伊利斯朝弗蘭克使了個眼色:“不要告訴其他的神靈啊,小雲朵這些日子以來管理著絕大部分我的訊息。她做得棒極了,真的,我又沒時間去親自回應所有的請求。那會搞亂我的真氣。”

  “你的真氣?”弗蘭克問道。

  “嗯。小雲朵,你為什麼不帶波西和黑茲爾去後面呢?在你準備訊息的時候可以給他們拿點吃的。至於波西……是的,記憶方面的疾病。我估計波呂玻忒斯那個老傢伙……好吧,在記憶缺失的狀態下遇上那個巨人,這對於波西,對於尼普頓家的孩子可不是什麼好事。小雲朵,給他泡杯綠茶,加入有機蜂蜜和麥芽,還有我的五號藥粉。這些能把他治好。”

  黑茲爾皺起眉頭:“那弗蘭克呢?”

  伊利斯轉過身朝向他。她嘲弄般地歪過腦袋,和他媽媽以前的動作一樣——仿佛弗蘭克是這間屋子裡最大的問題。

  “噢,別擔心。”伊利斯說,“弗蘭克和我有好多話要談。”

第二十二章 你可以成為任何人

  弗蘭克寧願和朋友們在一起,即使那意味著他必須忍受加了麥芽的綠茶。但伊利斯用自己的胳膊挽住他,帶著他坐在飄窗下的一張咖啡桌前。弗蘭克把長矛立在地上。他坐在伊利斯對面。在外面的黑暗中,蛇怪們不安地在山坡上來回巡視,朝著草地吐出火焰和毒液。

  “弗蘭克,我瞭解你的感受。”伊利斯說,“我估計那根燒掉一半的木柴在你口袋裡每天都會變得更加沉重吧。”

  弗蘭克幾乎無法呼吸。他的手本能地摸了摸外套:“你怎麼知——”

  “我和你說過,我瞭解各種事情。我給朱諾當信使當了很久,我知道為什麼她會給你一個舉證期。”

  “舉證期?”弗蘭克把那塊木柴掏出來,解開外面裹著的布料。瑪爾斯的長矛已經很笨重了,這塊木柴的情況更糟。伊利斯是對的。它就要把他壓垮了。

  “朱諾救你是有理由的。”女神說道,“她想要你為她的計畫服務。當你還是個嬰兒時,如果那一天她不出現並且警告你媽媽那塊木柴的事,你早就死了。你生來就帶著許多天賦。那種程度的力量會把一個凡人的生命很快耗盡。”

  “天賦太多?”弗蘭克感覺自己憤怒得耳朵發熱,“我根本沒有什麼天賦!”

  “並非如此,弗蘭克。”伊利斯揮舞著手,就像她在擦一塊擋風玻璃,一道迷你彩虹出現了,“好好想想看。”

  一個場景在彩虹中閃爍著光芒。弗蘭克看到只有四歲的自己,正跑著穿過外婆的後院。他的媽媽從閣樓上的窗子裡探出頭來,位置很高,正揮舞著手召喚他,吸引他的注意。弗蘭克本來不應該自己一個人待在後院裡。他不明白為什麼媽媽走到了閣樓上,她告訴他待在房子裡,不要走太遠,弗蘭克卻反其道而行之。他高興地尖叫著,跑到了森林的邊緣,與一隻灰棕熊來了個面對面。

  在弗蘭克見到彩虹裡的那個場景之前,他這部分的記憶總是一團模糊,他以為是自己小時候夢到過而已。現在他終於意識到這個場景是多麼超現實。那只熊注意到了小男孩,一人一熊不知是誰更震驚。隨後弗蘭克的媽媽出現在他身側。她不可能以這麼快的速度從閣樓上下來。媽媽把自己擋在弗蘭克和灰棕熊之間,告訴他快跑回房子裡。這一次,弗蘭克聽話照做了。當他跑到房子後沿轉過頭時,他看到媽媽已經從森林那邊走回來了。那只熊也消失了。弗蘭克問媽媽發生了什麼。她微微一笑。“熊媽媽只是需要指引。”她說。

  彩虹中的場景改變了。弗蘭克看到他自己六歲的時候,雖然個頭已經很大了,他還是蜷伏在媽媽的膝蓋上。她用雙臂環繞著他。媽媽那黑色的長髮被扯到了後面,身上那件帶絨毛的灰色套頭羊毛衫聞上去有一股肉桂的香味。臉上戴著的無框眼鏡,弗蘭克一直很喜歡偷偷拿下來。她正在給他講述英雄的故事,假裝這些英雄都與弗蘭克有關:其中一位是徐福,傳說他曾替秦始皇揚帆出海去尋找長生不老藥。彩虹顯示出的影像裡沒有聲音,但弗蘭克還記得他媽媽的話:“他是你的曾曾曾曾……”每說一個曾字她就戳一下弗蘭克的肚子,一直說上幾十次,直到他控制不住,開始咯咯大笑。

  接下來是宋果,又被稱為塞內卡·格拉古,他在中國西部的沙漠裡與十二條羅馬龍和十六條亞洲龍戰鬥。“他是所有龍裡最強的,你知道,”媽媽說,“那才是他能夠打敗它們的原因!”弗蘭克不明白那是什麼意思,但聽起來令人激動。

  隨後她說了好多個曾字,一直戳他的肚子,弗蘭克滾到地板上躲開媽媽的撓癢癢。“這位據我們所知最古老的祖先,他是皮洛斯的王子!大力神海格力斯曾和他交過手。那是一場艱難的戰鬥!”媽媽說。

  “我們贏了嗎?”弗蘭克問道。他媽媽笑了起來,但聲音中卻有一絲苦澀:“沒有,我們的祖先輸掉了。但海格力斯也不好過。想像一下和一大群蜜蜂交戰的感覺吧,那就是當時的情況。即使是海格力斯也有困難的!”

  這段評論對弗蘭克來說還是毫無意義,無論是以前還是現在。他的祖先難道是個養蜂人?

  這些年弗蘭克從沒有回想過這些故事,但現在它們和媽媽的臉龐一樣清晰地出現在他的腦海裡。再次見到她的樣子真讓人難受。弗蘭克想要回到過去,回到那個時候。他真想變成一個小孩子,趴在媽媽的膝蓋上。

  在彩虹的影像裡,小弗蘭克正問到他們的家族來自哪裡:“有這麼多英雄!他們是來自皮洛斯,還是羅馬,要不就是中國,或者加拿大?”

  他的媽媽笑了起來,歪著頭仿佛在思考如何回答。

  “驪靬。”她最後說,“我們的家族來自於許多地方,但咱們家這一支原籍可能是驪靬。永遠要記住,弗蘭克,你有一項特殊的天賦。你可以成為任何人。”

  彩虹消散了,只留下伊利斯和弗蘭克兩人相對。

  “我不明白。”他的聲音很嘶啞。

  “你的媽媽已經解釋了。”伊利斯說,“你可以成為任何人。”

  這聽上去像是某些父母經常會在激勵你的自尊心時說的蠢話——一條早就被用爛了的口號,簡直能印在伊利斯的T恤上了,直接印在“女神還活著!”和“我的另一輛車是張魔法飛毯!”的下麵就好。但伊利斯的語氣,聽上去就像是個挑戰。

  弗蘭克把手按在褲子口袋上,那裡收藏著他媽媽的犧牲勳章。銀色的圓形獎章冷得像冰塊一樣。

  “我不可能成為任何人。”弗蘭克堅持說,“我什麼技能都沒有。”

  “你嘗試過什麼呢?”伊利斯問道,“你想要成為弓箭手,就能做得相當好。你還只是停留在表面,而你的朋友黑茲爾和波西——他們則已經在不同的世界之間探索過了:希臘和羅馬,過去和現在。其實你可以延伸到比他倆還多的地方。你的家族非常古老——你母親那一邊擁有皮洛斯的血統,你的父親又是瑪爾斯。難怪朱諾想要你成為她的七位英雄之一。她想要你與蓋婭、巨人們戰鬥。但你要想想:你自己想要什麼?”

  “我沒有任何選擇。”弗蘭克說,“我是那個愚蠢的戰神的兒子。我必須完成這項任務然後——”

  “必須去,”伊利斯說,“而不是想要去。我以前也是這麼想的,但我很快就厭倦了當每個人的僕人,為朱庇特取來盛滿酒的金杯,為朱諾送信,只要有人用一枚金德拉克馬幣,就可以從彩虹的兩端來回傳遞訊息。”

  “一枚金什麼幣?”

  “那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學會了放手。我開始了R.O.F.L的工作,現在我已經放下包袱走出來了。你也可以。或許你不能逃避命運,總有一天那塊木柴會燒起來。我能預見到,當這件事發生時,你會承受得住,到時你的生命將會結束——”

  “謝了。”弗蘭克嘀咕著說。

  “但那只會讓你的生命更加寶貴!你不必成為你的父母和外祖母希望你成為的人。你不必去遵循戰神的命令,或者朱諾的指示。做你自己的事情,弗蘭克!去開闢一條新路徑!”

  弗蘭克思索著這些話。這主意倒是令人感到興奮:拒絕諸神,拒絕他的命運,他的父親。他並不想當戰神的兒子。他的媽媽在一場戰爭中死去。就因為戰爭,弗蘭克失去了一切。瑪爾斯明顯並不知道他最要緊的一件事:弗蘭克並不想成為英雄。

  “為什麼你要告訴我這些?”他問道,“你想要讓我放棄任務,讓朱庇特營地被毀滅?我的朋友們還在指望著我呢。”

  伊利斯攤開雙手:“我不能告訴你要做什麼,弗蘭克。去做你想要做的事情,而不是他們告訴你去做的事。別人的命令從未打垮我。我花了五千年的時間服務他人,然而我從來沒有發現自己的價值。給我獻祭的動物在哪裡?沒有人會麻煩地給我獻上一隻。我的神廟在哪裡?他們從來沒有造過。好吧,沒關係!在這間合作社裡我找到了寧靜。你可以留下和我們在一起,如果你想的話,可以和我一樣成為一個R.O.F.L主義者。”

  “一個什麼?”

  “關鍵在於你自己要做出選擇。如果你繼續完成這項任務……當你解放了塔納托斯以後會發生什麼?對你的家族來說是好事嗎?對你的朋友們呢?”

  弗蘭克想起了外祖母曾說過的:她與死神有個約會。外祖母有時會激怒他,但她仍然是他唯一還活著的家人,也是唯一還活著的愛他的人。如果塔納托斯仍然被囚禁著,弗蘭克也許就不會失去她了。而黑茲爾——不知她是如何從冥界回到地上來的,如果死神再一次把她帶走,弗蘭克絕對無法忍受。更不用說弗蘭克自己的問題了:根據伊利斯所言,他在是個嬰兒那麼大的時候就應該死了。擋在他和死神之間的只有一根燒焦了一半的木柴。塔納托斯也會把他帶走嗎?

  弗蘭克又想像了一下留在這裡的情景,他會和伊利斯待在一起,穿著一件R.O.F.L的襯衫,向半神遊客們推銷水晶球和捕夢器,把無麩質的模擬杯子蛋糕丟向經過這裡的魔獸。與此同時,一支不死的軍隊則會將朱庇特營地夷為平地。

  你可以成為任何人。他的媽媽這樣說過。

  不,他心想,我不能那麼自私。

  “我必須去,”他說,“這是我的職責。”

  伊利斯歎了口氣:“我就知道會這樣,但我仍然要嘗試。你要面對的任務……怎麼說呢,我不希望它發生在任何人頭上,尤其是你這樣棒的男孩子。如果你必須去的話,至少我能提供一些建議。在尋找塔納托斯這件事上,你們需要幫助。”

  “你知道巨人們把他藏在哪裡?”弗蘭克問。

  伊利斯若有所思地注視著天花板上搖曳作響的那些風鈴:“不……阿拉斯加處於諸神的控制領域之外。那個位置是被遮罩的,我的視界裡看不到。不過的確有個人應該知道些消息。找出先知菲尼亞斯吧。他雖然雙目失明,但卻能看到過去、現在和未來。他知曉許多事情。他能告訴你們塔納托斯被關在哪裡。”

  “菲尼亞斯……”弗蘭克說,“是不是有個關於他的故事?”

  伊利斯厭惡地點點頭:“在古老的從前,他犯下恐怖的罪孽。他用自己的預言天賦做了邪惡的事情。朱庇特派鷹身女妖去懲罰他。阿爾戈號的英雄們——順便說,包括你的祖先在內——”

  “皮洛斯的王子?”

  伊利斯猶豫了一下:“是的,弗蘭克。雖然他的天賦,他的故事……你必須自己去發現。長話短說,阿爾戈號的英雄們轟跑了鷹身女妖,用來交換菲尼亞斯的幫助。那已經是很遙遠的年代了,不過據我瞭解菲尼亞斯已經回到了凡人的世界。你們可以在俄勒岡州的波特蘭找到他,就在你們北上的途中。但你必須向我保證一件事。如果他仍然被鷹身女妖們懲罰著,不要殺死她們,無論菲尼亞斯向你們許諾了什麼。用另外的方式來贏得他的説明吧。鷹身女妖們並不邪惡,她們是我的妹妹們。”

  “你的妹妹們?”

  “我知道,我看起來沒有老到去當鷹身女妖的姐姐,但這的確是真的。而且,弗蘭克……還有另一個問題。如果你們下定決心要離開,你們必須清理掉山上的那些蛇怪。”

  “你是說那些毒蛇?”

  “是的。”伊利斯說,“蛇怪又叫做‘小皇冠’,對於那種很不可愛的東西來說倒是個可愛的名字。我其實寧願不殺掉它們,畢竟它們也是活著的生命啊。但如果它們不被解決掉的話,你們是不可能離開這裡的。如果你的朋友們嘗試與它們戰鬥……好吧,我預見到會有不好的事情發生。只有你有能力殺死這種魔獸。”

  “但是要怎麼殺呢?”

  她低頭盯著地板。弗蘭克意識到她正看著的是自己的長矛。

  “我希望還能有其他方法,”她說,“比如說,如果你能帶著幾隻鼬鼠的話。鼬鼠對蛇怪來說是致命的。”

  “鼬鼠的確剛用完。”弗蘭克承認。

  “那麼你必須使用你父親的禮物了。你真的不打算住在這裡嗎?我們這裡有口味極佳的無乳糖米糊奶。”

  弗蘭克站起身來:“這柄長矛我該如何使用?”

  “你必須自己找到使用它的方法。我不主張暴力。當你在戰鬥的時候,我會查看你的朋友們的情況。我希望小雲朵能找到正確的治療草藥。上一次,我們弄得一團亂……呃,我不認為那些英雄們想要變成雛菊。”

  女神站了起來。她的眼鏡片閃過一道光,弗蘭克看到鏡面上他自己的影子。他看上去既嚴肅又堅強,完全不像剛剛在彩虹影像中看到過的那個小男孩了。

  “最後一句忠告,弗蘭克,”她說,“你命中註定在死去時會拿著那塊木柴,眼睜睜看它燃燒。也許你不用自己保存著它。也許你有什麼足夠信任的人,能幫你收藏著……”

  弗蘭克的手指抓住那塊易燃物:“你是在自告奮勇?”

  伊利斯溫柔地笑了起來:“噢,親愛的,不是。我是指你的一位半神朋友,你的貼心人。而我會在各種收藏品中把它弄丟的。它會混進我那些水晶球裡,或者被我當成浮木鎮紙錯賣掉。”

  黑茲爾,弗蘭克馬上就想到了。沒有人比她能更讓他全心信任。但他如何才能坦白自己的秘密?如果他承認自己是那麼的脆弱,說他的整個生命都維繫在一塊燒過一半的木頭上……黑茲爾可能永遠都不會再把他看成英雄了。他永遠也不會有機會作為她的騎士身披鎧甲。那麼他又怎麼能期望她會從他這裡接下如此重的負擔呢?

  他包好那塊木柴,塞回外套口袋裡:“謝了……謝謝了,伊利斯。”

  她緊握著他的手:“不要失去希望,弗蘭克。彩虹總是代表著希望。”

  她徑直走向商店的後部,留下弗蘭克一個人。

  “希望。”弗蘭克嘟囔著說,“我更願意現在能有幾只好鼬鼠。”

  他拾起父親的長矛,走向外面的蛇怪。

第二十三章 陷入蛇怪埋伏圈

  弗蘭克想念他的弓箭。

  他真想站在門廊,遠距離朝毒蛇射擊。幾支瞄得很准的爆裂箭,在山坡上炸出幾個彈坑來——問題解決了。

  不幸的是,如果弗蘭克沒法把箭射出去,那滿滿一箭袋的箭矢對他來說便毫無用途。再說,他也不知道蛇怪們藏身在哪裡。他剛才一走出來,它們便馬上停止了噴火。

  他走下門廊,把金色的長矛平舉起來。他一直不喜歡近戰攻擊。他的動作緩慢,體積又大。在軍事演習中他能做得很好,但現在是實戰了。如果他一步走錯,這裡可沒有巨鷹能時刻準備著去抓住他並帶他去找軍醫。

  你可以成為任何人。媽媽的聲音在腦海裡回蕩著。

  很好,他心想。我想要成為擅長使用長矛的人,而且還要百毒不侵——火焰也燒不著。

  冥冥中仿佛有什麼在通知弗蘭克,他這個願望沒有被批准。他手中的長矛還是和剛才一樣笨重。

  火焰仍然一塊塊地在山坡上燃燒,刺激性的煙霧熏灼著弗蘭克的鼻子。乾枯的野草在他腳下嘎吱作響。

  他想到了媽媽曾經給自己講過的那些故事——世世代代的英雄們與海格力斯交手,與巨龍爭鬥,航行在充滿魔獸的大海之上。弗蘭克不理解自己怎麼就在這樣一條進化鏈上進化而來,也不明白他的家族是怎麼從希臘經過羅馬帝國又一路移居到中國的,但某些令人心緒不安的想法開始漸漸形成。第一次,他開始對這位皮洛斯的王子感到疑惑,還有他的曾外祖父沈倫讓朱庇特營地蒙受恥辱的事情,以及到底家族的力量是什麼。

  這種天賦從來也沒有讓家族平安過,外婆曾經這樣警告說。

  現在弗蘭克正在獵殺會噴火的邪惡毒蛇,想起這一點還真是讓人安心啊。

  夜晚很寧靜,只有著火的灌木叢中傳來爆裂聲。每一陣微風都會令草地沙沙作響,弗蘭克想起了抓走黑茲爾的那些穀物之魂。真希望它們也跟著巨人波呂玻忒斯一起南下了,眼下弗蘭克可不需要更多的麻煩。

  他慢慢走下山坡,眼睛因為煙霧而刺痛。突然,在前方大概二十英尺的地方,他看到了一團火焰。

  他考慮把長矛投擲出去。愚蠢的想法。那樣他豈不是手無寸鐵了?於是他朝著火焰繼續前進。

  他真希望自己能有戈爾工的血瓶,但它們還放在小船那邊。他不知道戈爾工的血液能不能治癒蛇怪的毒液……但即使他手裡有那兩個瓶子,他也得選出正確的那一瓶才行,而且他也懷疑在自己像弓一樣化成粉末之前是否有時間把藥喝下去。

  他暴露在了一片草皮全部燒焦的空地上,發覺自己已經和一隻蛇怪相視而立了。

  毒蛇以尾巴為支點立了起來。它噝噝叫著,脖子上那一圈白色的尖刺一根根漲了起來。小皇冠,弗蘭克想,這才是“蛇怪”這個詞的意思。他一直以為蛇怪是那種像巨龍一樣的大型魔獸,能夠用目光將你石化。然而這真實的蛇怪更加可怕。儘管它體形很小,但這由一小包火焰、毒藥和邪惡組成的小東西,比起那種巨大笨拙的蜥蜴更難以殺死。弗蘭克之前已經看到它的移動速度有多麼飛快了。

  這只魔獸那雙蒼白的黃眼睛牢牢地盯在了弗蘭克身上。

  它為什麼還不發起攻擊?

  弗蘭克那柄金色的長矛在手裡既冰冷又沉重。龍牙製成的尖端因重量而墜到地上——就像正在尋找水源的探礦杖。

  “別這樣。”弗蘭克使勁想舉起長矛。但即使這柄長矛不和他作對,他要戳中這只魔獸的難度係數也相當大。這時,身後另一側的草地上也發出了沙沙聲。另外兩隻蛇怪蜿蜒爬了過來。

  弗蘭克直接踏入了一個埋伏圈。

第二十四章 骸骨戰士

  弗蘭克來來回回地揮舞著長矛。“退後!”他的聲音聽上去很尖厲,“我有……呃……神奇的力量和武器。”

  蛇怪們以三個聲部的音調噝噝叫著。也許它們在大笑。

  長矛的矛頭太沉重,幾乎都快立不起來了,仿佛那個鋸齒狀的白色三角形牙齒骨想要接觸到地面。忽然間有什麼想法戳到了弗蘭克的潛意識:瑪爾斯說過這個矛頭是巨龍的牙齒。好像有個故事講過把龍牙種在地裡?他在營地的魔獸課上也聽過類似的事情……

  蛇怪們不慌不忙地包圍著他。或許它們因為忌憚這柄長矛而猶豫不決。不過也可能它們至死也不相信弗蘭克能有種龍牙這麼蠢的想法。

  雖然很瘋狂,但弗蘭克還是讓長矛墜了下去。他將它戳進了地面。哢啦一聲。

  當他把矛拔出來時,矛尖已經沒了——斷在了泥土之中。

  妙極了。現在他有一根金色的棍子了。

  他的腦海裡盤旋起一個瘋狂的想法,想要把那塊木柴掏出來。如果他無論如何都必死無疑的話,也許他能引發一場大爆炸——把那些蛇怪燒成灰燼,這樣至少他的朋友們能夠順利離開。

  在他真正鼓起勇氣這麼做之前,腳下的地面開始隆隆作響。泥土噴湧得到處都是,一隻白骨的手伸出地面。蛇怪噝噝叫著向後退去。

  弗蘭克一點也不奇怪它們會如此反應。他自己也驚恐萬分地看著一個人形骸骨爬了出來。很快它長出血肉,仿佛有人把明膠潑在這具骨架上,再覆上發亮而透明的灰色皮膚。隨後幽靈般的衣服也包裹住了它的身體——一件無袖健美衫、迷彩褲,還有一雙軍靴。這東西身上的每一樣都是灰色的:灰色的衣服穿在灰色的身體外面,灰色的血肉長在灰色的骨頭之上。

  它轉向弗蘭克,頭骨上是一張毫無表情的灰色臉孔。弗蘭克像一隻小狗狗一樣嗚咽著。他的雙腿止不住地使勁打戰,他只能用長矛杆子支撐住自己。骸骨戰士正在等待著什麼,弗蘭克這才意識到,它在等待命令。

  “去殺掉那些蛇怪!”他尖聲大叫,“別殺我!”

  骸骨戰士馬上開始行動。它一把抓起最近的毒蛇,雖然灰色的肉體一接觸蛇怪就開始冒煙,它還是一隻手就掐死了蛇怪,把它那軟趴趴的屍體丟在一旁。另外兩隻蛇怪憤怒地嘶叫著。其中一隻朝弗蘭克跳了過去,但他用長矛的矛杆把它抽飛到了一邊。

  另一條毒蛇朝著骸骨的臉直直地噴出火焰。戰士沖了過去,瞄準蛇怪跺了一腳,把蛇怪的腦袋碾在靴底。

  弗蘭克轉身面對最後那只蛇怪,它已經蜷曲著退到空地邊緣,仔細打量著他們。弗蘭克那帝國黃金製成的矛杆冒著熱氣,不過不像他的長弓,這東西似乎並不會因為接觸到蛇怪而破碎損壞。骸骨戰士的右腳和右手因為毒液而慢慢溶化。它的臉上著火了,但除此之外它看上去狀態相當好。

  蛇怪做出了明智的選擇,轉身溜之大吉。骸骨戰士從上衣裡摸出了什麼東西,擲了出去,一下子把蛇怪直接釘在了泥土裡。那動作快得讓人看不清楚。弗蘭克一開始以為那是一把小刀,後來他才意識到那是骸骨戰士的一根肋骨。

  弗蘭克很高興自己的胃裡現在空空如也:“這……這也太粗野了。”

  骸骨戰士跌跌撞撞走向蛇怪,拔出釘在地上的肋骨,用它砍下那魔獸的腦袋。蛇怪頓時碎成一地塵土。隨後骸骨戰士又利索地砍下了另外兩隻魔獸的腦袋,並踢飛它們的屍體化成的塵土,讓其徹徹底底地隨風消散。弗蘭克記起了台伯河裡那兩隻戈爾工——河水把它們殘留的粉末沖掉,也是為了讓它們不能再聚攏成形。

  “你這是在確保它們不會恢復原狀。”弗蘭克意識到,“不管怎樣,這能減緩它們重生的速度。”

  骸骨戰士在弗蘭克面前立正站好。中毒的那一側手和腳幾乎已經完全消失了,腦袋仍然在燃燒著。

  “你……你到底是什麼?”弗蘭克問道。他內心很想再加上一句:拜託不要傷害我。

  骸骨戰士用它那殘缺不全的手敬了個禮。然後它開始崩塌瓦解,沉入土地之中。

  “等等!”弗蘭克說,“我還不知道要怎麼稱呼你呢!牙人?骨頭?阿灰?”

  戰士的臉就要沒入地面以下,聽到最後一個名字時,它的嘴角似乎露出了笑容——或許只是它頭骨上的牙齒露了出來。隨後它就消失不見,只留下弗蘭克自己,手中握著沒有矛頭的長矛。

  “阿灰,”他喃喃地說,“好吧……但是……”

  他檢查了一下長矛的頂端。一顆新的龍牙已經開始在金質的矛杆上逐漸長了出來。

  你有三次釋放它的機會,瑪爾斯說過,所以明智地使用吧。

  弗蘭克聽到身後傳來腳步聲。波西和黑茲爾跑了過來。波西看上去狀態好多了,只不過他背著一個R.O.F.L推出的紮染男士挎包——絕對不符合他的風格。激流劍握在他的手中。黑茲爾則拔出了她的細身騎劍。

  “你還好吧?”她問道。

  波西轉了一圈,尋找著敵人的蹤跡:“伊利斯告訴我們你正單槍匹馬在外面與蛇怪搏鬥,我們就像……怎麼說呢,我們盡一切可能地迅速沖了過來。發生了什麼?”

  “我也不大清楚。”弗蘭克表示。

  黑茲爾蹲在阿灰消失後留下的泥土旁邊:“我感覺到了死亡。要麼是我弟弟剛才來過這裡,要麼……那些蛇怪已經死了?”

  波西敬畏地看著他:“你把它們全殺光了?”

  弗蘭克咽了咽口水。他早就感到各種不適了,更別說還要試圖解釋他那新的不死僕從。

  三次釋放的機會。弗蘭克還可以再召喚阿灰兩次。但他能感覺到那骸骨的怨恨與惡意。它可不是什麼寵物。它是一種邪惡而不死的殺戮力量,幾乎不能被瑪爾斯的力量所掌控。弗蘭克有種感覺,它會按照他的指示去做——但如果他的朋友們正好也在它進攻的路徑上,那麼可就不好說了。而且一旦弗蘭克在給出指示時稍有遲疑,它很可能就會殘殺任何擋在他眼前的東西,甚至包括它的主人。

  瑪爾斯曾告訴過他,這柄長矛能給他喘息的機會,直到他學會如何運用他媽媽的天賦。那也就意味著弗蘭克需要趕緊掌握那些天賦,而且越快越好。

  “非常感謝,爸爸。”他嘟囔著說。

  “什麼?”黑茲爾問道,“弗蘭克,你還好吧?”

  “我稍後會解釋的。”他說,“現在,我們要趕去波特蘭找一位盲人。”

第二十五章 你的朋友們會先死

  波西早就覺得自己是衰人歷史上最衰的半神了。那個挎包則是最後的侮辱。

  他們當時匆忙離開了R.O.F.L,所以也許伊利斯給他們這個挎包時並沒有其他的引申含義。她迅速地在裡面塞滿了富含維生素的甜點、無花果幹、長壽牛肉幹,還有幾塊能保佑他們好運的水晶。然後她把東西塞給波西:“給,你們會需要這些的。噢,看上去真不錯。”

  那個挎包——抱歉,應該說充滿了男子氣概的配件包——是用紮染的彩虹色布料製成的,上面還用木頭珠子拼出了一個和平的標識,還印著一句“擁抱全世界”的口號。波西真希望那上面寫著的是“擁抱馬桶去吧”。他感覺這包就像是在暗喻他自己那難以置信的超級無能。他們一路北上航行時,他把這個挎包放在離自己盡可能遠的位置,但小船的空間畢竟有限。

  他不能相信自己怎麼會在朋友們需要他的時候垮掉了。首先,他跑回到小船那邊留下朋友們在原地就已經夠白癡的了,黑茲爾就是那時被綁架的。隨後當他看到那支大軍南下時,竟然忽然有些精神崩潰。這太令人尷尬了,沒錯。但他沒法控制住自己。當他看到那些邪惡的半人馬和獨眼巨人時,他感覺這一切是如此的失常,如此黑白顛倒,他感覺自己的腦袋馬上就要爆炸了。而那個巨人波呂玻忒斯……那個巨人給他的感覺和他站在大海裡時所感受到的正好相反。他仿佛把波西的能量一下子全抽幹了,只留下波西在那裡虛弱發熱,仿佛身體內部已經被腐蝕掉了一樣。

  伊利斯的草藥茶讓他的身體感覺好了許多,但他的精神還是很受傷。他以前聽說過,有些截了肢的人總感覺自己已經不見了的胳膊或腿的位置仍然有幻肢疼痛。他精神上現在就是這種感覺——他那不見了的記憶正在產生著痛楚。

  最糟糕的是,波西越是深入到北方,那些記憶就越是退色模糊。他在朱庇特營地時感覺自己好些了,能隨機記起來幾個名字和面容。但現在甚至連安娜貝絲的面龐也越發模糊黯淡。在R.O.F.L,當他嘗試著想要給安娜貝絲發送彩虹女神的訊息時,小雲朵只能悲哀地搖搖頭。

  “這就像是你要給某個人撥電話,”她說,“但是你卻忘記了號碼。要麼就是有人干擾了信號。抱歉了,親愛的。我沒法給你接上線。”

  他非常害怕自己在抵達阿拉斯加以後會完全忘記安娜貝絲的長相。或許某天早上醒來他會連她的名字都忘記。

  他仍然要集中精力在這項任務上。剛才見到的敵人大軍表明了他們要對抗的到底是什麼。現在是六月二十一日的清晨。他們必須前往阿拉斯加,找到塔納托斯,找出軍團的旗幟,確保能在六月二十四日的晚上趕回朱庇特營地。只有四天。然而此時,敵人的行軍路程卻只剩下幾百公里的距離了。

  波西引導著小船穿過北加利福尼亞海岸的強烈水流。風很冷,但感覺很好,風把腦海中的混亂都吹清晰了。他操縱自己的意志用最大力度推著小船前進。派克斯號一路向北行駛,船體不斷發出嘎嘎聲。

  與此同時,黑茲爾和弗蘭克交流著他們在彩虹有機食物便利店裡發生的事情。弗蘭克解釋了那個波特蘭的瞎眼先知菲尼亞斯的事,還有先知應該可以告訴他們在哪裡能找到塔納托斯。弗蘭克並沒有告訴他們自己是如何殺死蛇怪的,但波西有種感覺,那和他那柄長矛上壞掉的矛頭絕對有關係。無論發生了什麼,比起蛇怪,弗蘭克聽上去好像更害怕那柄長矛。

  當他講完以後,黑茲爾則對弗蘭克講述了他們和小雲朵在一起時發生的事情。

  “所以說那個彩虹女神的訊息成功發送出去了?”弗蘭克問道。

  黑茲爾充滿同情地看了波西一眼。她沒有提到他想聯繫安娜貝絲但失敗的事。

  “我聯繫上了蕾娜。”她說,“想發送彩虹資訊,你就需要先在一道彩虹中拋下一個硬幣然後說出咒語,比如‘噢,伊利斯,彩虹女神,接受我的供奉’。只不過小雲朵改良了一下。她給了我們她的——那個詞她怎麼說來著——她的直接專線號碼。所以我就得說‘噢,小雲朵,給我幫個忙。接通朱庇特營地的蕾娜’。我覺得這樣很傻,但是真奏效了。蕾娜的影像出現在了彩虹裡,就像視頻通話那樣。她正在洗澡。她那尖叫聲啊,估計她都崩潰了。”

  “我真想花錢去看看那幅景象。”弗蘭克說,“我是說……她的表情,不是洗澡,你知道的。”

  “弗蘭克!”黑茲爾扇著手,仿佛她需要空氣,這是一種很過時的姿勢,但不知為何她做起來就很可愛,“不管怎麼說,我們告訴了蕾娜那支軍隊的事情,但就像波西說的那樣,她早就已經知道了。她已經盡一切可能去鞏固防禦,但這並不能改變什麼,除非我們解放掉死神,並且帶著鷹徽回來——”

  “營地沒法抵抗住那支軍隊。”弗蘭克接下了話頭,“如果沒有外力幫助的話。”

  之後,他們就一路沉默著,繼續航行。

  波西仍然在思考著獨眼巨人和半人馬們的事情。他也在想安娜貝絲、那個半羊人格洛弗,還有他夢到過的正在建造中的巨大戰艦。

  你來自於某個地方,蕾娜這樣說過。

  波西真希望自己能恢復記憶,這樣他就能去尋求幫助了。朱庇特營地不可能單槍匹馬與這些巨人抗爭,一定還會有同盟存在於其他地方。

  他用手觸摸著項鍊上的珠子,還有舉證期的鉛牌,以及蕾娜給他的銀指環。或許在西雅圖他能夠見到她的姐姐海拉。她也許能提供幫助——假設她沒有一見面就殺了波西的話。

  在數小時的航行之後,波西的眼皮開始發沉下垂。他擔心自己會因為精疲力竭而昏過去。隨後他打算鬆口氣休息一下。就在這時,一頭逆戟鯨在小船旁邊浮出水面,波西用精神建立起連結,與它開始交談。

  這其實都不算真正的談話。內容是這樣的:

  “你能載著我們去北方嗎?”波西問道,“盡可能靠近波特蘭?”

  “我想吃海豹。”鯨魚回答說,“你們是海豹嗎?”

  “不是,”波西說,“不過我這裡有一滿包的長壽牛肉幹。”

  鯨魚打了個冷戰:“你保證不會喂我吃那種東西,我就帶你們去北方。”

  “成交。”

  很快波西就做好了一個臨時繩套,拴在鯨魚的前半身上。他們在鯨魚的拉動下向北方飛馳。在黑茲爾和弗蘭克的強烈堅持下,波西稍稍打了個盹。

  他的夢境依舊支離破碎,而且驚恐駭人。

  在夢中他自己正站在三藩市北部的塔瑪爾帕斯山上,在一個古老的泰坦要塞中作戰。這完全說不通。當羅馬人被攻擊的時候,他並沒有和他們在一起,但他清晰地看到了整個過程:一個身穿鎧甲的泰坦,安娜貝絲和其他兩個女孩在波西身邊戰鬥。其中一個女孩在戰鬥中犧牲。波西跪在她身旁,看著她消散在了群星之中。

  隨後他看到了那艘停靠在幹船塢裡的巨大戰船。青銅的龍形船頭在晨光下熠熠生輝。船上的纜繩和軍備都已裝備齊全,但還有什麼地方不對勁。甲板上的一個艙口打開著,有煙霧從某種引擎中冒了出來。一個有著黑色鬈髮的男孩一邊咒駡著,一邊用扳手敲打著引擎。另外兩個半神蹲在他身邊,關切地看著他。其中一個少年有著短短的金髮,另一個則是留著深色長髮的女孩子。

  “你應該知道現在已經是極限了。”女孩說,“我們本應該今天就出發的。”

  “我當然知道!”鬈髮的機械師又狠狠地給引擎來了幾下,“要麼是泡泡彈的問題,要麼是平衡器。要麼就是蓋婭再次攪黃了我們的計畫。我不能確定!”

  “要多久?”金髮的傢伙問道。

  “兩到三天?”

  “他們可能撐不了那麼久。”女孩警告說。

  冥冥中波西知道她所指的是朱庇特營地。然後場景再次轉換。

  他看到一個男孩帶著他的狗狗漫遊在加利福尼亞的黃色丘陵之間。但當影像變得更加清晰時,波西注意到那並不是一個男孩。他是一個穿著破爛牛仔褲和法蘭絨上衣的獨眼巨人。那條狗的黑色長毛垂得像小山一樣,個頭和犀牛差不多大。獨眼巨人的肩上扛著一根巨大的棒子,但波西並不覺得他是敵人。他一直在大喊著波西的名字,並稱他為……哥哥?

  “他聞起來在很遠的地方。”獨眼巨人嗚咽著對狗狗說,“為什麼他聞起來變得更遠了?”

  “汪汪!”狗狗大叫著,波西的夢境再一次轉換了場景。

  他看到一片白雪覆蓋的群山,如此巍峨,幾乎衝破雲霄。蓋婭那沉睡著的臉孔出現在岩石的陰影中。

  如此珍貴的一枚卒子,她安慰地說,別害怕,波西·傑克遜。來北方吧!是的,你的朋友們會死去,但目前我會保護你的。我有個偉大的計畫要靠你來實施。

  在群山之間有一條峽谷,佈滿了巨大的冰川。冰川的邊緣直接伸入海中,距海面幾百英尺,一層層的冰霜不斷開裂破碎,沉入水中。在冰川的頂端有一座羅馬軍團營地——城牆、護城河、塔樓和營房一應俱全,與朱庇特營地相仿,只不過面積要大上三倍。在指揮部之外的十字路口上,一個身穿黑袍的人影被鎖鏈拴在冰面之上。波西的目光掠過他,看向指揮部。在那裡的黑暗之中,坐著一位比波呂玻忒斯的身材還要高大許多的巨人。他的皮膚閃爍著金光。在他身後放置著的則是一系列已經被凍住的破破爛爛的羅馬軍團旗幟,包括一個巨大的展開雙翅的金鷹。

  我們等待著你,巨人的聲音隆隆響起。當你笨拙地朝北而上,想要找到我的時候,我的軍隊將會毀掉你們的寶貝營地——先是羅馬的,然後是其他的。你們贏不了的,小小的半神。

  波西身子一顫,猛地醒了過來,在冰冷的灰色日光下,雨滴打在他的臉上。

  “我以為我睡覺睡得夠沉的了。”黑茲爾說,“歡迎來到波特蘭。”

  波西坐起身來眨眨眼睛。周圍的景象與夢中是如此的不同,他一時無法確定到底哪裡才是真實的世界。派克斯號漂浮在一條位於城市中心的鐵灰色的河面上。頭頂上是厚厚的雲層。冰冷的雨滴如此細小,仿佛懸浮在空氣之中。在波西的左側是一片工業用的倉庫和鐵路軌道。他的右側則是一片面積不大的鬧市區——看上去很舒適的高樓大廈林立在河岸和山坡上一片起霧的森林之間。

  波西揉揉眼睛驅趕著睡意:“我們是怎麼來到這兒的?”

  弗蘭克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在說你絕對不會相信的,“逆戟鯨把我們帶到哥倫比亞河以後,它就把繩套交給了一對十二英尺長的鱘魚。”

  波西以為弗蘭克在說軍醫(軍醫和鱘魚在英文中發音很像——譯者注)。他腦海中不禁浮現出了一幅古怪至極的畫面:幾個巨人醫生戴著手套面罩將他們的船拉到了上游。隨後他意識到弗蘭克說的是鱘魚,一種魚類。他很高興自己剛才什麼也沒說,不然多難堪啊,畢竟他才是海神的兒子。

  “不管怎樣,”弗蘭克繼續說,“鱘魚們又拉著我們走了很久,黑茲爾和我輪流睡覺休息。然後我們就來到了這條河——”

  “威拉米特河。”黑茲爾提醒道。

  “正確。”弗蘭克說,“在那之後,這艘船就自己一路航行到了這裡。你睡得還好吧?”

  當派克斯號繼續行駛的時候,波西對他倆講述了自己的夢境。他想要把重點集中在積極的一面:一艘戰船很可能已經在趕去幫助朱庇特營地的路上了。一位友善的獨眼巨人和他的大狗狗正在尋找他。他並沒有提到蓋婭所說的:你的朋友們會死去。

  當波西描述那座在冰川上的羅馬要塞時,黑茲爾看上去很不安。

  “阿爾庫俄紐斯身處在一塊冰川之上?”她說,“這並沒有縮小多少範圍。阿拉斯加那邊有幾百塊這樣的冰川。”

  波西點點頭:“或許先知哥們兒菲尼亞斯能告訴我們是哪一塊。”

  小船停靠在了一個碼頭。三個半神望著沐浴在小雨中的波特蘭市中心建築物。

  弗蘭克擦了擦自己板寸頭上的雨水。

  “現在我們要冒雨去找一個瞎子。”弗蘭克說,“真是太好了。”

第二十六章 穿著粉紅兔子拖鞋的可憎先知

  其實並沒有他們想像的那樣困難。尖叫聲和除草機幫了大忙。

  他們的裝備裡有輕型的抓絨外套,為了抵抗寒冷的雨天,他們穿得很暖。他們走過幾乎沒有人煙的主幹道,穿過幾個街區。這次波西學聰明了,從船裡帶上了幾乎所有的裝備。他甚至還在外套口袋裡塞滿了長壽牛肉幹,以防萬一,說不定他會需要再用它去威脅某些逆戟鯨。

  他們看到幾個騎著自行車的行人,還有一些擠在別人門廊下的無家可歸的人們,但大多數波特蘭人似乎都躲在屋裡不出門。

  當他們沿著格裡桑大街走下去的時候,波西帶著渴望的目光看著咖啡館裡享受咖啡和甜點的人們。他正打算提議停下來休整一下吃點早餐,就聽到街道盡頭有個聲音在喊:“哈,拿著那個,小笨雞!”隨後是一陣發動機的轟鳴聲和許多抗議聲。

  波西看了一眼朋友們:“你們覺得——”

  “有可能。”弗蘭克表示贊同。

  他們跑向聲音傳來的地方。

  在旁邊的那個街區,他們發現一塊面積很大的露天停車場,人行道兩旁種滿了樹木,四面都有成排的快餐車面對著街道一字擺開。波西以前也見過快餐車,但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多都在一個地方擺攤的。有些車是簡單的帶著輪子的白色金屬箱子,上面有遮陽棚和上菜櫃檯。其他則漆成了藍色或者紫色,還有帶圓點的花紋,門外插著巨大的旗幟,前面擺著五顏六色的菜單板子和餐桌,就像在人行橫道上開了自助咖啡館一樣。其中一個看板上寫著韓國/巴西融合口味炸玉米餅,聽上去就像是某種絕密的放射性烹調法一樣。另一家則提供壽司串。第三家賣的是油炸冰淇淋三明治。這裡聞上去很奇特——就像是幾十間不同的廚房同時在烹調食物一樣。

  波西的肚子咕嚕咕嚕響了起來。大多數快餐車都在開門營業,但周圍幾乎沒有什麼顧客。他們想買什麼就能買什麼!詭異的油炸冰淇淋三明治?噢,得了,那聽上去也比彩虹女神的麥芽什麼的好上太多了。

  不幸的是,這裡好像還發生了什麼其他的事情。在停車場的中心,在所有快餐車的後面,有個穿著浴袍的老人正拿著一台除草機到處跑著,朝著一群正試圖從野餐桌上偷食物的女性鳥人們大聲尖叫著。

  “鷹身女妖,”黑茲爾說,“也就是說——”

  “那就是菲尼亞斯。”弗蘭克猜測。

  他們趕緊跑過街道,從韓國/巴西餐車和中國煎餅果子攤後面直接擠了過去。

  快餐車的後面可不像前面這樣勾人食欲。那裡雜亂不堪地堆著成堆的塑膠桶,已經溢出來的垃圾箱,還有臨時的晾衣繩,上面掛滿了濕圍裙和毛巾。停車場本身倒是空空如也,只有開裂的柏油路面,縫隙裡野草叢生。在中間則有一張野餐桌,上面全是從不同的快餐車上買回來的食物,在桌子上堆得老高。

  那個穿著浴袍的傢伙又老又胖,基本上已經禿頂了,前額上有幾道傷疤和一縷捲曲的白頭發。他的浴袍上沾了好多番茄醬,腳上穿著帶絨毛的粉紅兔子拖鞋,走起路來跌跌撞撞的。他不停揮舞著他那蒸汽動力的除草機,驅趕著幾隻一直在他的野餐桌上方盤旋的鷹身女妖。

  他很明顯是個瞎子,瞳孔是奶白色的。許多鷹身女妖他都沒法打中,不過在阻止她們過來這件事上,他做得已經相當不錯了。

  “回來,你們這些骯髒的膽小鬼!”他怒吼著。

  波西也不確定是怎麼回事,但是他有種模糊的感覺,鷹身女妖應該更加豐滿些才對。她們現在看上去就好像是在挨餓。她們的人類面孔上,眼眶凹陷,雙頰乾癟,身上覆蓋著羽毛,翅膀的兩端長著一雙又小又皺的手。她們穿著破破爛爛的用粗麻袋製成的衣服。當她們撲向食物時,那感覺與其說是憤怒,不如說是絕望。波西對她們感到同情。

  “嘿哈!”老人揮舞著除草機。他擊中了其中一隻鷹身女妖的翅膀。鷹身女妖吃痛地大叫,拍動著翅膀飛走了,掉下許多黃色的羽毛。

  另一隻鷹身女妖比其他同伴盤旋得更高。比起其他人,她看上去更年輕,體格也更小,羽毛的顏色是亮紅色。

  她小心翼翼地尋找著機會,當老人轉身背對她的時候,她瘋狂地沖向桌子,用長了爪子的腳抓起一個玉米煎餅,但沒等她逃離現場,那個瞎子就揮舞著除草機狠狠地砸到了她的背上,力度之大讓波西都抽搐了一下。那個鷹身女妖失聲痛叫,扔下玉米煎餅飛走了。

  “嘿,停下來!”波西大吼。

  鷹身女妖會錯了意,她們掃了一眼這三位半神,馬上就都逃走了。大多數拍打著翅膀飛到了空地周圍的樹上,沮喪地盯著野餐桌。長著紅色羽毛,背後受傷的那一隻則跌跌撞撞地飛向格裡桑大街,飛出了他們的視線。

  “哈!”瞎子得意揚揚地大吼著,關掉了除草機的電源,朝著波西的方向神情茫然地咧嘴一笑,“謝謝你了,陌生人!非常感激你的幫助。”

  波西抑制住自己的怒火。他並不打算幫助這個老人,不過他記起來一點:他們需要從他那裡獲得資訊。

  “呃,隨便了。”他一邊走近那個老傢伙,一邊提防著他的除草機,“我叫波西·傑克遜。這位是——”

  “混血半神們!”老人說,“我總是能聞出混血半神來。”

  黑茲爾皺起了眉頭:“我們身上的味兒就那麼大嗎?”

  老人笑了起來:“當然不是,親愛的。但你們大概會吃驚,雖然我眼睛看不見,但我的其他感官可是相當敏銳。我叫菲尼亞斯。你們——等等,別告訴我——”

  他伸手摸到波西的臉上,戳到他的眼睛裡。

  “嗷!”波西大聲抱怨。

  “尼普頓之子!”菲尼亞斯大叫,“我就覺得我在你身上聞到了海洋的氣息,波西·傑克遜。你知道的,我也是尼普頓的兒子之一。”

  “嘿……好吧。很好。”波西揉了揉眼睛。他與這個骯髒的老傢伙有血緣關係純屬巧合。他真希望不是所有尼普頓的兒子都會遭受相同的命運。首先,你不得不背著一個傻得掉渣的大挎包。接下來你忽然發現,自己已經穿著浴袍和粉紅兔子拖鞋,揮舞著除草機追著小雞們滿世界跑了。

  菲尼亞斯轉向黑茲爾:“那麼這位……噢,我的天,黃金與深層泥土的味道。黑茲爾·列維斯科,普路托的女兒。你旁邊的那位——瑪爾斯的兒子。但你的經歷遠不止這些,弗蘭克·張——”

  “古老的血統。”弗蘭克低聲嘟囔著,“皮洛斯的王子,吧啦吧啦吧啦。”

  “佩里克呂墨諾斯,沒錯就是他!噢,他真是個好人。我愛阿爾戈號的英雄們!”

  弗蘭克張大了嘴巴:“等——等等,佩里啥啥?”

  菲尼亞斯笑了起來:“別擔心,我瞭解你的家族。那個關於你曾外祖父的故事,他並沒有真正摧毀營地。現在看看你們,多有趣的組合啊。你們餓不餓?”

  弗蘭克看上去就像剛被一輛大卡車撞翻,但菲尼亞斯早就轉向下一話題了。他朝著野餐桌揮揮手。在附近的樹叢裡,鷹身女妖們可憐地鳴叫著。儘管波西已經餓得前胸貼後背了,他覺得自己還是沒法在這些鳥人女士們可憐巴巴的注視下吃東西。

  “你看,我很困惑。”波西說,“我們需要一些情報。有人告訴我們——”

  “那些鷹身女妖不讓我吃東西,”菲尼亞斯接話道,“如果你們能幫助我的話,我就會幫你們。他們是這麼告訴你的,對嗎?”

  “類似吧。”波西承認道。

  菲尼亞斯笑出了聲:“那些都是舊聞了。我看起來像有哪頓飯少吃過嗎?”他拍了拍自己的肚子,個頭像是膨脹起來的籃球。

  “呃……不像。”波西說。

  菲尼亞斯豪爽地揮舞了一下他的除草機。他們三個人全都往後一閃。

  “時過境遷啦,我的朋友們!”他說,“那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當我最初得到預言天賦時,朱庇特的確詛咒了我。他派鷹身女妖們來偷取我的食物。你們知道的,我有點大嘴巴。我吐露出了許多諸神想要保守的秘密。”他轉過身對黑茲爾說,“比如說,你本來應該已經死了。而你——”他又轉向弗蘭克,“你的生命全系在一塊燒過的木棍上。”

  波西皺起了眉頭:“你在說什麼?”

  黑茲爾使勁眨眼,就像剛被人打了一耳光。弗蘭克則仿佛被大卡車倒回來又碾了一遍。

  “而你,”菲尼亞斯轉向波西,“真是的,你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誰!當然了,我是可以告訴你的,不過……哈!那樣的話又有什麼意思呢?在偵探小說《馬爾他之鷹》中是布裡姬·歐桑納斯開槍殺的邁爾斯·阿徹。科幻片《星球大戰》裡,大反派黑武士——達斯維達真的是絕地武士英雄盧克的爸爸。下一屆美國橄欖球超級杯大賽的贏家將會是——”

  “我們明白了。”弗蘭克嘟囔著。

  黑茲爾抓緊了手中的劍,就好像她非常想來回抽打這個老傢伙:“所以你說出了好多東西,諸神因此詛咒了你。那為什麼他們現在停止詛咒了?”

  “噢,他們沒有!”老人挑起了濃眉,做出了類似“真是難以置信”的表情,“我曾經不得不與阿爾戈英雄們做了一筆交易。你們知道,他們也需要資訊。我讓他們殺死鷹身女妖,然後我就與他們合作。不過,他們是趕走了那些噁心的生物,但伊利斯不讓他們殺死鷹身女妖。真是恥辱啊!所以這一次,當我的保護人把我帶回人世時——”

  “你的保護人?”弗蘭克問道。

  菲尼亞斯給了他一個邪惡的笑容:“怎麼了?當然是蓋婭。不然你們覺得還有誰能打開死亡之門?你的女朋友就能理解。黑茲爾,蓋婭是不是也是你的保護人?”

  黑茲爾抽出了她的劍:“我不是她的——我沒有——蓋婭不是我的保護人!”

  菲尼亞斯看上去像是被逗樂了。就算聽到了抽出劍的聲音,他好像也不怎麼在意:“很好,你想高貴地堅持陪在輸家的那一邊,那是你自己的事。但蓋婭正在蘇醒。她已經改寫了生與死的規則!我再次活過來了。我幫助蓋婭,作為交換,她幫我實現了我最渴望的願望——隨時隨地、自由地去預言。真是風水輪流轉呀。現在我想吃什麼就吃什麼,每天一直吃也可以,而那些鷹身女妖則必須忍饑挨餓看著我。”

  他打開了除草機,鷹身女妖們在樹叢裡哀號起來。

  “她們被詛咒了!”老人說,“她們只能從我這張桌子上面找食物,而且還不能離開波特蘭。而自地獄之門開啟之後,她們也不會死。這可真美好!”

  “真美好?”弗蘭克抗議道,“她們也是生命。為什麼你對她們就那麼刻薄?”

  “她們是魔獸!”菲尼亞斯說,“而且,刻薄?那些愚笨的長毛惡魔折磨了我好多年!”

  “但那是她們的職責。”波西努力控制著自己,“朱庇特命令她們去做的。”

  “哦,我也對朱庇特感到生氣不滿。”菲尼亞斯表示同意,“蓋婭及時地保證,她將讓諸神受到適當的懲罰,因為他們做過的那些可怕的事情,因為他們統治的這個世界。但目前,我還是很享受住在波特蘭。凡人注意不到我。他們認為我只是一個到處驅趕鴿子的瘋老頭而已!”

  黑茲爾朝著先知邁了一步。“你這人真可怕,”她對菲尼亞斯說,“你應該被歸入懲罰之地!”

  菲尼亞斯發出一聲冷笑:“一個死人跟另一個死人的交流,姑娘?我還沒開始從頭說呢。是你導致了這一切!如果不是因為你,阿爾庫俄紐斯也不會活過來!”

  黑茲爾跌跌撞撞地往後退了一步。

  “黑茲爾?”弗蘭克的眼睛瞪得像銅鈴,“他到底在說什麼?”

  “哈!”菲尼亞斯說,“你很快就能發現是怎麼回事了,弗蘭克·張。那時候我們倒要看看你是不是還仍然那麼喜愛你的女朋友。但那並不是你們來到這兒的原因,不是嗎?你們想要找到塔納托斯。他正被關在阿爾庫俄紐斯的巢穴之中。我能告訴你們那地方在哪裡。我當然能。不過你們必須為我做件事。”

  “休想!”黑茲爾厲聲說道,“你在為敵人工作。我們應該親自把你送回冥界去。”

  “你可以試試看。”菲尼亞斯微笑起來,“但我懷疑我不會保持太久死亡狀態。你看,蓋婭已經告訴過我方法,我很容易就能復活。只要塔納托斯被囚禁著,就沒有人能夠控制我!再說了,如果你們殺了我,就沒法從我這裡瞭解到秘密了。”

  波西很想讓黑茲爾用劍捅死他。實際上他最想親自勒死這個老傢伙。

  朱庇特營地,他對自己說,拯救營地最重要。他記起了阿爾庫俄紐斯在夢中對他的嘲諷。如果為了尋找巨人巢穴,他們把時間浪費在搜遍整個阿拉斯加的話,蓋婭的大軍就會摧毀羅馬人……還有波西另外那群朋友們,無論他們現在身在何方。

  他使勁咬著牙:“幫你做什麼事?”

  菲尼亞斯貪婪地舔著嘴唇:“有一隻鷹身女妖比其他的飛得要快。”

  “紅色的那只。”波西猜測說。

  “我是個瞎子!我不知道顏色!”老人滿腹怨言,“不管怎樣,她是唯一一個能給我造成麻煩的。她很狡猾,總是獨來獨往,從來不和其他同類棲息在一起。她給我留下了這些。”他指著前額上的道道疤痕。

  “抓住那只鷹身女妖,”他說,“把她帶給我。我想把她綁在我能看到的地方……啊,這只是個比喻的說法。鷹身女妖痛恨自己被綁住。那會讓她們極其疼痛。是的,我很享受這種情況。或許我會喂她吃點東西,這樣能讓她痛苦得更久些。”

  波西看看他的朋友們。他們達成了一個沉默的共識:他們絕對不會幫助這個恐怖的老傢伙。另一方面,他們還必須從他那裡得到資訊。他們現在需要另一個計畫了。

  “噢,你們自己去私下商量吧。”菲尼亞斯輕快地說,“我不在乎。要記住,沒有我的幫助,你們的任務肯定會失敗。在這個世界上所有你愛的人們都會死掉。現在,快去吧!把那個鷹身女妖給我帶過來!”

第二十七章 半鳥魔獸長著圖書館腦子

  “我們需要拿點你的食物。”波西從老人身邊擠過去,從野餐桌上抓起幾樣東西——一蓋碗的芝士醬汁泰式炒麵,還有一根管狀的油酥點心,看上去像是玉米煎餅和肉桂卷的混合體。

  在他失去控制想用玉米煎餅糊菲尼亞斯一臉之前,波西開口說道:“夥計們,來吧。”他帶著朋友們離開了停車場。

  他們在街道對面停下腳步。波西做了個深呼吸,努力想要冷靜下來。雨勢漸緩,變成零星的毛毛雨。冰冷的霧氣打在臉上讓他感覺很舒服。

  “那個男人……”黑茲爾狠狠地沖著公共汽車站的長凳拍了一掌,“他必須死。再死一次。”

  雖然現在在雨中不好分辨,但她似乎是在眨著眼睛不讓眼淚流出來。她那長長的鬈髮因為雨水貼在臉頰兩側。在灰暗的光線下,她的金色眼瞳看上去更接近錫色。

  波西記起初次相遇時她表現得有多麼自信——控制住了戈爾工出現時的局勢並引導他逃往安全的地方。她在尼普頓的神殿裡安慰他,讓他感到自己在營地裡是受歡迎的。

  現在他想要回報她的好意,但不知如何去做。她看上去相當失落,全身濕透,整個人也徹底陷入沮喪情緒。

  她是從冥界重新返回人世間的,這一點波西並不感到驚訝。他已經懷疑這一點有一段時間了——她一直避免談及自己的過去,尼克·德·安吉洛也一直如此小心謹慎。

  但這並不會改變波西對她的印象。她看上去……呃,活生生的,就像個普通的小女孩,有著一顆善良的心,本就值得好好長大擁有未來。她並不是菲尼亞斯那種食屍鬼。

  “我們會搞定他的。”波西承諾道,“他和你完全沒有相似之處,黑茲爾。他說的話我全都不會在意的。”

  她搖了搖頭:“你不瞭解整件事情的經過。我的確也應該被送到懲罰之地去。我……我也是壞人,和他——”

  “不,你才不是!”弗蘭克捏緊了拳頭。他環顧四周,像是要尋找任何敢不同意他的話的人——那他就能看在黑茲爾的分兒上給那傢伙好好來上一拳了。“她是個好人!”他朝著整條街大吼。幾隻鷹身女妖在樹上也跟著叫了起來,但沒有任何人注意到他們。

  黑茲爾凝視著弗蘭克。她嘗試地伸出手,仿佛想要去握住他的手又擔心他會人間蒸發。

  “弗蘭克……”她結結巴巴地說,“我……我不是……”

  然而,弗蘭克似乎只沉溺於自己的想法裡。

  他從背上拿下長矛,焦慮不安地抓緊了它。

  “我可以去威嚇那個老傢伙,”他提議,“說不定能嚇到他——”

  “弗蘭克,沒用的。”波西說,“我們可以把你說的當作後備計畫,不過我不認為菲尼亞斯會因為被嚇到就老實合作。再說了,你的長矛只能再用兩次了,對不對?”

  弗蘭克怒氣衝衝地瞪著龍牙製成的矛尖,那東西在頭一天晚上完全長了出來:“是啊,我估計是……”

  波西並不確定那個老先知所說的弗蘭克的家族歷史是什麼意思——他的曾曾祖父摧毀了營地,他那個阿爾戈號成員祖先的事情,還有什麼一塊燒過的木頭控制著弗蘭克的生命。但很明顯這讓弗蘭克心慌意亂。波西決定還是不要讓他解釋了。他不想讓這個大塊頭也傷心流淚,尤其是在黑茲爾面前。

  “我有個主意。”波西指著街道,“那個紅色羽毛的鷹身女妖飛到那個方向去了,讓我們看看是否能找到她說上幾句話。”

  黑茲爾看著他手裡的食物:“你要用那個當誘餌?”

  “不如說是和平的禮物。”波西說,“來吧。注意不要讓其他鷹身女妖偷走這些東西,好嗎?”

  波西打開了泰式炒麵的蓋碗,拆開了肉桂玉米煎餅的包裝,食物的香味飄散到空氣中。他們沿著街道往前走,黑茲爾和弗蘭克都亮出了武器。鷹身女妖們拍打著翅膀跟在他們身後,在樹上、郵箱上和旗杆上不停變換著停靠的位置,好跟隨食物的味道。

  波西不禁想知道凡人們隔著幻影迷霧會看到什麼景象。或許他們認為鷹身女妖是鴿子,而那些武器是曲棍球棒之類的東西。或許他們只是覺得泰式炒麵配乳酪實在太美妙了,所以需要武裝完備的護送者。

  波西一路上嚴密看守著食物。他看到過鷹身女妖在抓搶東西時有多迅速。他可不想在沒找到那個紅色羽毛的鷹身女妖之前就弄丟這份和平禮物。

  最後他終於定位到了她的身影,她正在一塊公共草地的延伸處,繞著幾個街區成排的舊時石質建築盤旋著。街道延伸到公園那邊,公園裡有巨大的楓樹和榆樹,周圍是雕塑和運動場,樹蔭下設著長凳。這個地方讓波西想到了……某處熟悉的公園之類的地方。也許那是在他的家鄉?他記不起來了,但這情景讓他感到非常想家。

  他們穿過街道,找到一張長凳坐了下來,旁邊是一座大型的青銅雕塑,是一頭大象。

  “看上去很像漢尼拔。”黑茲爾說。

  “只不過這是中國象。”弗蘭克說,“我的外婆曾經有這麼一頭。”他畏縮了一下,“我的意思是說,她那頭大象並沒有十二英尺高,但她那頭是進口來的……從中國。我們是中國人。”他看向黑茲爾和波西,他們正努力憋著不讓自己笑出聲。“我現在能不能直接窘死啊?”他問。

  “別擔心啦,哥們兒。”波西說,“讓我們看看能不能和那只鷹身女妖交上朋友吧。”

  他舉起了泰式炒麵,把香味扇向上方——香辣的胡椒味和乳酪香。那只紅色的鷹身女妖盤旋得低了些。

  “我們不會傷害你的。”波西用正常的音量朝上空說道,“我們只是想要聊聊。我們用泰式炒麵來換聊天的機會,怎麼樣?”

  鷹身女妖飛速沖了下來,就像一道紅色的閃電,她停落在大象雕塑上。

  她看上去瘦得皮包骨,長著羽毛的雙腿細得和棍子一樣。她的臉還算漂亮,不過兩腮凹陷。她移動時像鳥兒那樣來回晃動,咖啡棕色的眼睛中露出不安的情緒。她用手指抓著自己的翅膀羽毛、耳垂和蓬鬆的紅色頭髮。

  “乳酪。”她一邊嘟囔著一邊望向兩側,“艾拉不喜歡乳酪。”

  波西遲疑了一下:“你的名字叫艾拉?”

  “艾拉。艾拉。‘鷹身女妖’是英語。這個是拉丁語。艾拉不喜歡乳酪。”她說出這些詞的時候沒有停下來換氣,也沒有與他們進行視線接觸。她的雙手抓著頭髮、粗麻袋衣服、雨滴,只要是會移動的東西都去抓。

  波西還沒來得及眨眼,她就飛快地向前躥出,抓住了肉桂玉米煎餅,再次回到大象雕塑的頂上。

  “諸神啊,她可真快!”黑茲爾說。

  “而且重度沉迷咖啡因。”弗蘭克猜測說。

  艾拉用力嗅著玉米煎餅。她一點一點地咬著食物邊緣,從頭到腳都在戰慄發抖,呱呱叫著就像要死了一樣。“肉桂是好東西。”她說道,“對鷹身女妖是好東西。美味極了。”

  她開始吃了起來,但大一些的鷹身女妖們猛衝過來,在波西能做出反應之前,她們開始用翅膀抽打艾拉,搶奪她的玉米煎餅。

  “不不不不。”艾拉想要藏到翅膀下面,但她的姐妹們聯合起來對付她,用爪子抓著她。“不不,”她結結巴巴地說,“不不!”

  “快住手!”波西大吼。他和朋友們站起來想幫忙,但已經太晚了。一隻大個的黃色鷹身女妖抓住了玉米煎餅,這群鳥人再次分散開來,只剩下艾拉一個人畏縮著,在大象頂上顫抖不已。

  黑茲爾碰碰鷹身女妖的腳爪:“我很抱歉。你沒事吧?”

  艾拉從翅膀中探出頭來。她仍然在瑟瑟發抖。當她的肩膀縮起來的時候,波西看到她的背上有一道流著血的傷口,那是菲尼亞斯用除草機砍到她的位置。她不停地抓著自己的羽翼,扯出一團團羽絨來。“小……小艾拉,”她生氣地結巴著,“弱……弱艾拉。沒有肉桂的艾拉。只剩下乳酪了。”

  弗蘭克瞪著街道對面,其他的鷹身女妖正棲息在一棵楓樹上,把玉米煎餅撕成碎片。“我們會給你弄別的吃的。”他許諾道。

  波西放下了泰式炒麵。他意識到即使對一隻鷹身女妖來說,艾拉也是與眾不同的。看到她被欺負之後,他決定了一件事情:無論再發生什麼,他都要保護她。

  “艾拉,”他說,“我們想要和你做朋友。我們能給你找來更多的食物,但是——”

  “《老友記》,”艾拉說,“十季了。一九九四年到二○○四年。”她側著頭看向波西,然後又看向空氣,開始朝著雲朵朗誦起來,“‘最年長的混血者,十六歲,克服千難萬險。’十六。你就十六歲。第十六頁,《精通法式烹調的藝術》裡說,‘材料:培根、黃油’。”

  波西的耳朵嗡嗡作響。他覺得有些頭暈,就好像剛跳進一百英尺深的水下又浮出來了一樣:“艾拉……你都在說些什麼啊?”

  “‘培根’,”她抓住了一滴下落的雨點,“‘黃油’。”

  “不是,在那之前。那些臺詞……我知道那些臺詞。”

  黑茲爾在他旁邊打了個哆嗦:“的確聽起來很耳熟,就像……我也說不清,就像一條預言。也許這是她聽菲尼亞斯說過的?”

  一聽到菲尼亞斯這個名字,艾拉驚恐地鳴叫著飛走了。

  “等等!”黑茲爾喊道,“我不是那個意思——噢,諸神在上,我真蠢。”

  “沒關係的。”弗蘭克指著天上,“你看。”

  艾拉並沒有飛快逃走。她拍打著翅膀飛到一個三層樓高的紅色磚式建築的頂上,消失在房頂後面了。一根紅色的羽毛飄搖而降,落在了街道上。

  “你覺得那裡是她的鳥巢?”弗蘭克斜眼看著建築物上的名牌,“摩特諾瑪縣立圖書館?”

  波西點點頭:“我們過去看看那裡還開著嗎。”

  他們穿過街道走進了前廳。

  圖書館可不是波西在某個地方想要參觀的第一選擇,因為他有閱讀障礙症,光是讀招牌和標誌都很有問題。一幢塞滿書籍的建築?那聽起來就好像殘酷的水刑或者給他拔牙一樣令人感到“開心”。

  他們一路小跑穿過前廳,波西忽然覺得安娜貝絲會喜歡這個地方。這裡寬敞又明亮,還有大大的穹頂式窗子。書籍和建築,這兩點無疑是她……

  他猛地僵在了半路上。

  “波西?”弗蘭克問道,“有什麼不對嗎?”

  波西絕望地想要集中精神。剛才那些想法是哪裡來的?建築、書籍……安娜貝絲以前帶著他去過圖書館,然後又回到家裡,那是在……在……記憶又斷線了。波西用拳頭狠狠砸著書架。

  “波西?”黑茲爾輕聲問。

  失落的記憶讓他如此氣憤,如此受挫,他想要再給另一旁的書架來上一拳,但朋友們關切的臉龐把他拉回到了現實。

  “我……我沒事,”他撒了個謊,“只是忽然有點頭暈。讓我們找找怎麼去屋頂吧。”

  雖然花了一點時間,他們最終還是找到了通往屋頂入口的樓梯井。在樓梯頂端是一個帶著把手式警報器的大門,不過有人用一本《戰爭與和平》撐住門讓它一直開著。

  在門外,那只叫艾拉的鷹身女妖擠在一個由書堆成的巢穴裡,用一個臨時的紙板箱當作遮蓋。

  波西和兩位朋友慢慢走上前去,儘量不去驚嚇到她。艾拉完全沒有注意到他們。她一邊梳理著自己的羽毛一邊小聲嘟囔著什麼,就好像她正在為某場演出排練臺詞一樣。

  波西又前進了五英尺,跪在她身邊:“嗨,不好意思剛才嚇到你了。你看,我沒有什麼食物了,但是……”

  他從口袋裡掏出了一些長壽牛肉幹。艾拉瞬間伸出手抓了過去。她縮回巢穴裡,嗅著牛肉幹,但最後還是歎了口氣扔到了一邊。“不……不是從他的餐桌上拿來的,艾拉沒法吃。傷心。牛肉幹對鷹身女妖有好處。”

  “不是從……噢,對了。”波西說,“那是詛咒的一部分。你們只能吃他的食物。”

  “肯定有什麼辦法的。”黑茲爾說。

  “‘光合作用’,”艾拉嘟囔著說,“‘名詞。生物學。複雜的有機物質合成過程。’‘這是最好的時代,這是最壞的時代;這是智慧的時代,這是愚蠢的時代……’(這是狄更斯《雙城記》的開頭——譯者注)”

  “她在說什麼?”弗蘭克小聲問。

  波西看著她周圍的書堆。這些書看上去都陳舊得快要發黴了。有些書的封面上寫著標價,好像是圖書館為了處理掉這些書進行過清倉大拍賣。

  “她在引用書裡的話。”波西猜測。

  “《農業年鑒1965》,”艾拉說,“一月二十六日,開始飼養動物。”

  “艾拉,”他說,“這些書你都讀過了嗎?”

  她眨眨眼睛:“不止這些。樓下也都讀了。文字。文字能安撫艾拉的心情。文字,文字,文字。”

  波西隨手拿起一本書——那是一本破破爛爛的《賽馬運動史》。“艾拉,你記不記得,呃,這本書第六十二頁的第三段?”

  “一代驕馬,”艾拉馬上回答,“在一九七三年肯塔基大賽馬中三比二獲勝,保持了159和250的徑賽紀錄。”

  波西合上書,他的手有些顫抖:“一字不差。”

  “真驚人。”黑茲爾說。

  “她是一隻天才的小雞。”弗蘭克表示贊同。

  波西感覺不大對勁。關於菲尼亞斯為什麼想要抓住艾拉,一種可怕的想法在腦海裡形成,而那並不是因為她抓傷了他。波西記得她背誦過的臺詞:最年長的混血者。他很確定那是關於他的。

  “艾拉,”他說,“我們想要找到解除詛咒的方法。你覺得好嗎?”

  “那是不可能的。”她說,“一九七○年佩里科莫用英語寫下了這些。”

  “一切皆有可能,”波西說,“現在,你看,我將說出他的名字。你不需要逃開。我們會把你從詛咒中解救出來。我們只是需要找出打敗……菲尼亞斯的方法。”

  他等待著看她準備逃跑,但她只是使勁地搖著頭:“不……不……不!不是菲尼亞斯。艾拉很迅速,比他迅速得多。但他想要拴住艾拉。他傷害艾拉。”

  她想伸手去摸背上被砍到的傷口。

  “弗蘭克,”波西說,“你有急救用品嗎?”

  “當然了。”弗蘭克掏出一個裝滿神酒的熱水瓶,向艾拉解釋了它的治療功效。當他走近時,她畏縮著,開始尖叫。黑茲爾把東西接了過去,艾拉讓她在脖子上倒上了一些神酒。傷口開始癒合了。

  黑茲爾笑了起來:“你看,好多了。”

  “菲尼亞斯是大壞人。”艾拉說,“還有除草機。還有乳酪。”

  “正是如此。”波西點頭表示同意,“我們不會讓他再傷害你了。不過我們需要瞭解如何才能騙過他。你們這些鷹身女妖肯定比其他任何人都要瞭解他。有沒有什麼方法可以讓我們騙過他?”

  “不……不行,”艾拉說,“小把戲都是給小孩子的。《50個逗狗狗的小把戲》,作者是蘇菲·科林斯,圖書編碼636——”

  “好的,艾拉。”黑茲爾用一種安撫的語氣說,仿佛她正在嘗試安撫一匹馬,“菲尼亞斯有什麼弱點嗎?”

  “瞎子。他看不見。”

  弗蘭克翻了個白眼,但黑茲爾耐心地繼續問下去:“沒錯。除了這個呢?”

  “機會。”她說,“機會遊戲。二對一。壞概率。跟注還是棄牌。”

  波西的精神一振:“你是說他是個賭徒?”

  “菲尼亞斯能看到大事情。預言。命運。神級的東西,而不是細小的東西。隨機的刺激。而且他是個瞎子。”

  弗蘭克拿手蹭了蹭下巴:“她說的到底是什麼意思,有人明白嗎?”

  波西看著鷹身女妖用手拽拽身上的粗麻袋衣服。他對她感到無比的抱歉,但同時他也開始意識到她有多聰明。

  “我覺得我明白了。”他說,“菲尼亞斯能看到未來,他知道無數重大事件,但他看不到細碎的小事情——比如隨機事件,自然而然的機會遊戲。這讓他對賭博相當感興趣。如果我們可以引誘他來打個賭的話……”

  黑茲爾慢慢地點了點頭:“你是說如果他輸了的話,他就必須告訴我們塔納托斯在哪裡。但我們有什麼可以下賭注的呢?我們要賭哪種類型的呢?”

  “一些簡單的事情,但要孤注一擲的那一種。”波西說,“比如兩個選擇。選對了能活下來,錯了就得死。而賭注也必須是菲尼亞斯想要的東西……我是說,除了艾拉之外。艾拉不在討論範圍之內。”

  “視力。”艾拉低聲說,“視力對一個瞎眼的人來說很重要。治療……沒有,沒有。蓋婭不會治好菲尼亞斯的。蓋婭要讓菲尼亞斯一直是瞎子,依賴著蓋婭。是這樣的。”

  弗蘭克和波西相互交換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戈爾工之血。”他們異口同聲地說。

  “什麼?”黑茲爾問道。

  弗蘭克拿出那兩個他從小台伯河底取來的陶瓷小瓶子。“艾拉是個天才。”他說,“只不過我們可能會死。”

  “這一點不必擔心。”波西說,“我已經有了個計畫。”

第二十八章 成敗在此一賭

  老人還留在他們離開時的原地,被停車場的快餐車圍繞著。他坐在野餐凳上,兔子拖鞋翹到了一邊,正吃著一盤油膩膩的羊肉串。他的除草機放在身邊,浴袍上又新蹭上了烤肉醬。

  “歡迎回來!”他高興地叫著,“我聽到那個緊張兮兮的小東西拍動翅膀的聲音了。你們把我要的那只鷹身女妖帶來了嗎?”

  “她在這裡。”波西說,“但她可不是你的。”

  菲尼亞斯舔了舔沾滿油的手指。他那乳白色的眼瞳似乎盯著波西頭上的某一個位置。“我看出來了……好吧,事實上,我是個瞎子,所以我看不見。那麼,你們是來殺我的嗎?如果是這樣,祝你們完成任務時一路好運。”

  “我是來打賭的。”

  老人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他放下羊肉串,朝波西傾過身子:“打賭……真有意思。用資訊作為對鷹身女妖的交換?勝利者就贏得一切?”

  “不。”波西說,“鷹身女妖並不是賭注中的一部分。”

  菲尼亞斯大笑起來:“真的?或許你們還不明白她的價值。”

  “她也是個人。”波西說,“她不是銷售品。”

  “噢,拜託了!你們是來自羅馬營地的吧,不是嗎?羅馬可是以奴隸製作為基礎的。別在我面前裝作多麼品格高尚。再說了,她甚至都不算是個人類。她是個魔獸。一個風系精靈。朱庇特的奴才。”

  艾拉咯咯地叫著發出抗議。剛才把她弄到停車場來簡直是個巨大的挑戰,但現在她開始畏縮著喃喃自語起來:“‘朱庇特。氦與氫。六十三個衛星。’(朱庇特也是天文學上的木星的名字——譯者注)沒有奴才。沒有。”

  黑茲爾把手臂放在艾拉的翅膀上。她似乎是唯一一個可以接觸到鷹身女妖而不會引起一系列的尖叫和扭打的人。

  弗蘭克站在波西身旁不動。他握住長矛做好準備,仿佛這個老人可能會朝他們沖過來似的。

  波西拿出了那兩個陶瓷瓶子:“我這裡有其他的賭注。我們有兩瓶戈爾工的血液。一瓶喝下必死,另一瓶喝下能治癒一切。瓶子長得都一樣,即使是我們自己也沒法分清哪個是哪個。如果你選擇了正確的那瓶,它就能治癒你的盲眼了。”

  菲尼亞斯急切地伸出雙手:“讓我摸摸。讓我聞聞。”

  “不是那樣的,”波西說,“首先你要同意我們的賭博條款。”

  “條款……”菲尼亞斯短促地呼吸著,波西都能看出,他渴望接受這些條件,“有了預言能力和視力……我將不可阻擋。我可以擁有這座城市。我可以在這裡建造自己的宮殿,周圍堆滿了快餐車。我可以自己去抓那只鷹身女妖了!”

  “不。”艾拉緊張地說,“不要,不要,不要。”

  一般來講,穿著粉紅兔子拖鞋的人都很難露出惡棍般的笑容,但菲尼亞斯成功地做出了表率:“很好,混血半神,你的條款是什麼?”

  “你要選擇一個瓶子。”波西說,“在決定拿哪個之前不能拔開瓶塞,也不能聞氣味。”

  “這不公平!我是瞎子。”

  “我也沒有你那樣的嗅覺能力啊。”波西還嘴道,“你可以拿手握著這兩個瓶子。我會以冥河發誓它們的外表完全一樣。它們就是我剛才告訴你的東西:戈爾工之血,一瓶來自她身體的左側,另一瓶來自她身體的右側。我發誓我們任何人也沒法分辨出哪瓶是哪瓶。”

  波西回頭看向黑茲爾:“啊,你是我們的冥界專家。雖然說死神發生了一些古怪的狀況,但指著冥河水發下的誓言是否仍然有最大的約束力?”

  “是的。”她沒有一絲遲疑地回答,“要是違背這樣的誓約……呃,還是不要那樣做的好。那可會發生比死亡更加恐怖的事情。”

  菲尼亞斯撫摸著鬍鬚:“這麼說,我得選擇一瓶喝下去。你必須喝下另一瓶。我們發誓要同時一起喝。”

  “正確。”波西說。

  “很明顯,輸家會死。”菲尼亞斯說,“這種程度的毒藥就連我也很可能再也無法復活過來……至少在很長一段時間之內。我的本源可能會散落退化,所以說我要冒的風險可是相當大的。”

  “但如果你贏了,你能得到一切。”波西說,“如果我死了,我的朋友們發誓會和平地離開你這裡,不會報復。你還能獲得視力,這可是連蓋婭都不會給你的好處。”

  老人的臉皺到了一起。波西知道正好觸到了他的要害。菲尼亞斯想要看見東西。儘管蓋婭給了他這麼多,他也痛恨一直只能生活在黑暗中。

  “如果我輸了,”老人說,“那我就會死掉,也就給不了你們資訊了。這樣的話對你們有什麼幫助呢?”

  波西很高興自己提前和朋友們討論過這一點。弗蘭克提出了個好建議。

  “你提前把阿爾庫俄紐斯的老巢所在地寫下來。”波西說,“自己留著它,但要以冥河的名義發誓,裡面的內容既具體又準確。你也必須發誓如果你輸掉賭局死了的話,那些鷹身女妖們將會從詛咒中解放出來。”

  “冒的風險太高了。”菲尼亞斯嘟囔著說,“你敢面對死亡,波西·傑克遜。為什麼不簡簡單單地把那只鷹身女妖交出來就好呢?”

  “這一點絕對不予考慮。”

  菲尼亞斯緩緩地笑著:“所以你們的確開始理解她的價值了。只要我得到了視力,我會親自抓住她的,你知道。無論是誰,控制住了這只鷹身女妖……呃,我曾經是一位國王。這個賭局將會讓我再一次成為王者。”

  “你自然會比以前更勝一籌。”波西說,“那麼我們成交了嗎?”

  菲尼亞斯若有所思地輕敲著鼻子:“我不能預見到結果,這樣真令人惱火。一個完全意料之外的賭局……這使得未來充滿陰霾。我能告訴你,波西·傑克遜——這算一點點免費提供的建議——如果你今天倖存了下來,你不會喜歡你的未來的。一次巨大的犧牲即將來臨,而你不會有完成它的勇氣。那代價太過昂貴,會失去整個世界。你還不如直接選擇毒藥來得更簡單些。”

  波西嘴裡發苦,像剛喝下伊利斯那杯酸澀的綠茶。他想要去認為這位老人只是在和他進行心理上的博弈,但冥冥中有知覺告訴他這個預言是真實的。他記起了當他選擇前往朱庇特營地時,朱諾警告他的話:你會感覺到痛苦、迷茫,會失去你所知的一切,但你也可能有機會去拯救你以前的朋友和家庭。

  在停車場周圍的樹林裡,鷹身女妖們都聚到一起看向這裡,仿佛她們能感覺到現在正是緊要關頭。弗蘭克和黑茲爾關切地打量著波西的臉龐。波西很確定,他們能贏的概率不可能只是百分之五十。他的確有一個計畫。當然了,那個計畫也可能產生相反的效果。他的倖存概率要麼是百分之一百,要麼就是零。他並沒有把這一點說出來。

  “我們成交了嗎?”他再次問道。

  菲尼亞斯咧開嘴笑了:“我對冥河水發誓遵守這些賭約條款,就像你剛才描述的那樣。弗蘭克·張,你是阿爾戈號英雄的後代,我相信你的話。如果我贏了,你和你的朋友黑茲爾要發誓和平地離開,不會來尋仇?”

  弗蘭克的雙拳緊握,波西擔心他都快要把金長矛折斷了,但他還是擠出一句話:“我以冥河的名義發誓。”

  “我也發誓。”黑茲爾說。

  “誓言。”艾拉咕噥著說,“‘不要指著月亮起誓,它是變化無常的。’(這是莎士比亞《羅密歐與茱麗葉》裡的著名臺詞——譯者注)”

  菲尼亞斯笑出了聲:“既然這樣,找點東西讓我寫字。我們開始吧。”

  弗蘭克從一個快餐車小販那裡借來了一張餐巾紙和一支筆。菲尼亞斯在餐巾紙上潦草地寫下了一些字跡,把它放進了身上浴袍的口袋裡。“我發誓這上面就是阿爾庫俄紐斯的巢穴所在地。不過估計你活不到讀它的時候。”

  波西抽出劍來,掃掉了野餐桌上所有堆著的食物。菲尼亞斯坐在桌子的一側。波西坐在另一側。

  菲尼亞斯伸出雙手:“讓我摸摸那兩個瓶子。”

  波西注視著遠處的群山。他想像著那邊的陰影是一個睡夢中的女人的臉。他將自己的思維意識送入身下的地面,希望大地女神能夠聽到。

  好吧,蓋婭,他說,我召喚你的回應。你說我是一顆珍貴的卒子。你說你對我另有計劃安排,還說要留著我直到我抵達北方。對你來說,誰更有價值呢?——是我,還是這個老傢伙?因為我們中的一個就要死了。

  菲尼亞斯用貪婪的姿勢蜷曲著手指:“失去勇氣了吧,波西·傑克遜?讓我摸摸它們。”

  波西把兩個瓶子都遞給他。

  老人掂量著它們的重量。他用手指拂過陶瓷瓶子的表面。然後把它們都平放在桌子上,兩隻手各自輕輕地握住一瓶。一陣顫動從地下傳來——那是一次輕微的地震,力度剛好只會讓波西的牙齒顫動了幾下。艾拉緊張地發出鳥叫聲。

  放在左邊的瓶子似乎搖晃得比右邊那瓶要厲害一點點。

  菲尼亞斯居心叵測地翹起了嘴角。他把手指緊握在左手邊的那個瓶子上:“你是一個笨蛋,波西·傑克遜。我選這瓶。現在讓我們喝吧。”

  波西拿起了右邊這瓶。他的牙齒仍然在上下打戰。

  老人舉起了瓶子:“敬尼普頓的兒子們。”

  他們同時拔掉了瓶塞,把裡面的液體喝了下去。

  突然間,波西身子一彎,他的喉嚨像火燒一樣,嘴裡充滿了汽油味。

  “噢,諸神在上。”黑茲爾在他身後說。

  “不要!”艾拉說,“不要,不要,不要。”

  波西的視野開始模糊不清。他能看到菲尼亞斯以勝利者的姿態坐直身子,臉上露出一抹微笑,預先開始眨著眼睛。

  “好啊!”他大叫,“現在,我的視力就要恢復啦!”

  波西選錯了。他冒這樣的風險太愚蠢了。他覺得肚子裡好像有碎玻璃剛剛通過胃,正進到腸子裡。

  “波西!”弗蘭克扶住了他的肩膀,“波西,你不能死!”

  他的呼吸困難起來……但忽然間眼前的視野一片清晰。

  與此同時,菲尼亞斯就像被人揍了一樣猛地縮成一團。

  “你……你不能這樣!”老人慟哭著,“蓋婭,你……你……”

  他掙扎著站起來,蹣跚著離開桌旁,用手抓著肚子:“我也是有價值的!”

  水汽開始從他嘴裡冒出來。一陣發白的黃色蒸汽從他的耳朵、鬍鬚,以及瞎了的雙眼中飄了出來。

  “不公平!”他尖叫著說,“你欺騙了我!”

  他想要去抓浴袍口袋裡那張寫了字的紙,但他的雙手碎裂開來,手指變成了沙子。

  波西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他其實並沒有感到身體任何地方有被特別治癒了的感覺,他的記憶也沒有奇跡般地恢復,但疼痛倒是停止了。

  “沒有人欺騙你。”波西說,“是你自己主動做出的選擇,我會讓你信守約定的。”

  瞎眼國王痛苦地大哭著。他轉了個圈,水汽不停冒出來,他的身體逐漸土崩瓦解,直到地上只剩下一件陳舊的髒浴袍和一雙兔子拖鞋。

  “這個,”弗蘭克說,“是迄今為止最最噁心的戰利品了。”

  一個女人的聲音在波西的腦海裡響起:“一場賭博,波西·傑克遜。”那是一個充滿了睡意的低語,還帶著一絲勉強的贊許,“你強迫我做出了選擇,而且你在我的計畫裡的確比那個老先知要重要得多,但不要得寸進尺。當你的死亡來臨之時,我保證那會比喝下戈爾工之血更加痛苦萬分。”

  黑茲爾用細劍戳起了浴袍。那下面什麼也沒有——沒有跡象顯示菲尼亞斯可能會重新恢復軀體。她用敬畏的眼光看著波西:“這要麼是我見過的最勇敢的事情,要麼就是最愚蠢的。”

  弗蘭克難以置信地一直搖著腦袋:“波西,你怎麼知道的?你怎麼這麼自信地認為他就會選擇那瓶毒藥呢?”

  “蓋婭。”波西說,“她想讓我抵達阿拉斯加。她覺得……我不大確定。她覺得她能利用我完成她的一部分計畫。是她施加了影響,讓菲尼亞斯選擇了錯誤的瓶子。”

  弗蘭克用驚恐的眼神盯著那個老人剩下的東西:“蓋婭會殺掉她自己的僕人,而不是你?這就是你能僥倖賭贏的原因嗎?”

  “計畫。”艾拉又開始咕噥,“計畫與陰謀。地下的女士。為波西訂的大計畫。長壽牛肉幹給艾拉。”

  波西把整整一包牛肉幹全遞給她,她高興地吱吱叫起來。“沒啦,沒啦,沒啦。”她幾乎是一邊唱一邊說,“菲尼亞斯,沒啦。食物和文字給艾拉,有啦。”

  波西蹲在那件浴袍旁邊,從口袋裡抽出老人留下的字條。那上面寫著:阿拉斯加冰河灣。

  之前冒這麼大風險就為了這幾個字。他把字條交給黑茲爾。

  “我知道這是哪裡。”她說,“這地方相當著名,但我們仍然有很長很長的旅途要走。”

  在停車場周圍的樹上棲息著的其他鷹身女妖們終於克服了她們剛才的震驚。她們激動地發出咯咯的鳥叫,紛紛飛向最近的快餐車,鑽進售貨窗裡開始對廚房進行突襲。廚師們用各種語言大叫起來。快餐車都開始前後搖晃,羽毛和裝食物的箱子飛得到處都是。

  “我們最好回到船上去。”波西說,“已經快沒有時間了。”

第二十九章 長春花之地

  黑茲爾還沒上船呢,就感到一陣反胃。

  她一直還在想著菲尼亞斯的眼中冒出水汽,雙手變成塵土的情景。波西向她保證,她才不像菲尼亞斯呢。但她的確是的,她做過的事情比折磨那些鷹身女妖更加惡劣。

  是你導致了這一切!菲尼亞斯這樣說過。如果不是因為你,阿爾庫俄紐斯也不會活過來!

  當小船緩緩駛入哥倫比亞河時,黑茲爾努力想忘掉這些。她之前幫助艾拉用從圖書館回收站裡解救出來的舊圖書和舊報紙做了一個巢。

  他們並沒有打算帶上這只鷹身女妖一起走,但艾拉表現得像是這件事早就決定了一樣。“《老友記》,”她嘟囔著說,“‘一共十季,一九九四年到二○○四年’。朋友們溶化掉了菲尼亞斯,還給艾拉牛肉幹。艾拉要和朋友們一起走。”

  現在艾拉正舒適地棲息在船尾,一點點啃著牛肉幹,來回背誦著查理斯·狄更斯的小說和《50個逗狗狗的小把戲》裡的內容。

  波西跪在船頭,用他那奇異的心靈操控水流的能力帶著他們駛向海洋。黑茲爾坐在船中部弗蘭克身邊的長凳上,他們的肩膀挨在一起,這讓她既感覺到一絲緊張不安,又感覺很開心。

  她記得弗蘭克在波特蘭時是怎樣擋在她身前大叫著:“她是個好人!”就好像他要把任何想否認這點的人都幹掉一樣。

  她也記得他當時在門多西諾的山頭上的樣子:周圍是一圈毒液腐蝕過的枯草,他把長矛握在手中,火焰在他身側燃燒,他腳下是三個蛇怪化成的灰燼。

  在一周以前,如果有人說弗蘭克是戰神瑪爾斯的孩子,黑茲爾估計會笑噴。弗蘭克可是相當親切又和藹的人。她總想去關懷保護他,因為他那笨拙的性格和總能惹上麻煩的好本領。

  自從他們離開營地,她看待他的感覺就變得不一樣了。他比她之前想像的要有勇氣得多。他才是那個去照顧她的人。她不得不承認,這種變化其實相當美好。

  河水變寬,奔騰入海。派克斯號轉向北方。當他們航行的時候,弗蘭克一直給她講各種傻傻的笑話,讓她心情開朗起來——牛頭人為什麼要過馬路?換一個燈泡需要多少個農牧神?他指著海岸線周圍的建築,說那些讓他想起了溫哥華的許多地方。

  天色開始逐漸變暗,海水變成了和艾拉的翅膀顏色差不多的鐵銹色。六月二十一日馬上就要結束了。福爾圖娜之宴的開始時間是在晚上,離現在還有正好七十二個小時。

  弗蘭克從他的背包裡拿出一些食物——那是他從菲尼亞斯的桌子上掃蕩來的一些汽水和松糕。他把這些分給大家。

  “沒關係的,黑茲爾。”他平靜地說,“我的媽媽經常說,一個人不能獨自承擔難題。不過如果你不想提起那些事,也沒關係的。”

  黑茲爾顫抖地吸了一口氣。她害怕提到這些——並不只是因為她感到羞愧難當。她也不想又要眼前一黑昏過去,回到過去。

  “你那時猜得對,”她說,“我的確是從冥界返回活人世界的。我……我是個逃亡者,我不應該還活著。”

  她感覺自己就像開了閘的大壩,之前的往事全都奔湧而出。她解釋了她媽媽是如何召喚普路托,又是如何與冥界之神墜入愛河的。她也解釋了她的媽媽許願想要地下的所有寶藏,而這又如何變成了降在黑茲爾身上的詛咒。她講述了自己在新奧爾良時的生活——除了她之前的男朋友山米那一部分。看著身邊的弗蘭克,她就是沒法讓自己說出那些事情來。

  她講述了那個聲音,還有蓋婭是如何慢慢控制她媽媽的心智的。她解釋了她們是怎麼搬去了阿拉斯加,黑茲爾又是怎樣幫助蓋婭讓阿爾庫俄紐斯崛起,還有她是怎麼死的,她讓整個島嶼沉入了復興海灣。

  她知道波西和艾拉也在聽著,但這些話她還是主要對著弗蘭克說的。當她結束了講述之後,便不敢再去看他。她等待著他起身離開她身邊,或許他還會告訴她,她就是一個怪物。

  然而他卻握住了她的手:“你犧牲了自己去阻止巨人蘇醒。我永遠不可能那樣勇敢。”

  她感覺到自己脖子上的脈搏突突跳個不停:“那並不是勇敢,我的媽媽死了。我和蓋婭合作了那麼久,我差一點就讓她贏了。”

  “黑茲爾,”波西說,“你獨立對抗了一位女神。你做了正確的……”他的聲音忽然變小了,仿佛他想到了什麼令人不快的內容,“冥界後來發生了什麼……我是說,在你死以後?你本應去到極樂境的。但如果尼克帶你回來了的話——”

  “我並沒有去極樂境。”她的嘴唇乾得像沙粒,“請不要往下問了……”

  但已經太晚了。她記起了自己沉入黑暗,來到了冥河的岸邊,隨後她的意識開始鬆動模糊。

  “黑茲爾?”弗蘭克問道。

  “《悄然流逝》,”艾拉小聲說,“美國單曲榜排行第五。保羅·西蒙。弗蘭克,隨她一起去。西蒙說過,弗蘭克,隨她一起去。”

  黑茲爾已經聽不明白艾拉在說什麼了,她的眼前越來越黑,不由得緊握住了弗蘭克的手。

  她發覺自己已經回到冥界,而這一次弗蘭克在她身邊。

  他們正站在卡隆的船上,橫渡冥河。漆黑的河水上有許多殘骸打著轉飄過——一個漏了氣的生日氣球,一個小孩用的奶嘴,一對放在婚禮蛋糕頂上的塑膠新郎新娘小人——所有這些都是人類生活的殘餘。

  “我……我們在哪裡?”弗蘭克站在她身邊,身上閃爍著鬼魅般的紫色光芒,仿佛他變成了一個拉列斯神。

  “這是我的過去。”黑茲爾現在反而出奇的平靜,“這只是一次閃回,別擔心。”

  船夫轉過身咧開嘴笑了。有那麼一瞬間,他的外形是一個很帥氣的非洲人,穿著一件昂貴的絲綢西裝。下一刻他就變成了穿著黑色長袍的一具骷髏。“你當然不必擔心了。”他用一口英國口音說,不過他只是沖著黑茲爾在說話,仿佛根本看不到弗蘭克,“跟你說了我會帶你渡河的,不是嗎?你沒有錢幣我也會讓你過去的。把普路托的女兒留在河的對岸不讓她過去可不是什麼正確的做法。”

  小船駛入了一個黑暗的河灘。黑茲爾帶著弗蘭克走向黑暗之神厄瑞玻斯的幽冥之門(厄瑞玻斯,黑暗之神。黑暗位於大地與冥府之間。人死後,靈魂便穿過黑暗,到達冥府。冥河渡神卡隆是厄瑞玻斯的兒子——譯者注)。鬼魂們能感覺到她是普路托的孩子,紛紛為他們讓路。把守地獄的巨型地獄三頭犬刻耳柏洛斯憂鬱地吠叫著,但還是讓他們通過了。在冥府大門之內,他們走進一個大帳篷之中,站到了審判官們的座位前。三個身穿黑袍頭戴金面具的人俯身盯著黑茲爾。

  弗蘭克低聲問道:“他們是……”

  “他們將會決定我的命運。”她說,“看著就好。”

  和以前一樣,審判官們沒有問她任何問題。他們直接能查看她的意識,從頭腦中拉出思想來檢視,就像是在搜集老照片。

  “挫敗了蓋婭的陰謀,”第一個審判官說,“阻止了阿爾庫俄紐斯的蘇醒。”

  “但起初也是她讓巨人崛起的。”第二個審判官反駁道,“懦弱與膽小的罪孽。”

  “她很年輕。”第三個審判官說,“她的母親當時命懸一線。”

  “我媽媽,”黑茲爾終於找到了開口的勇氣,“她在哪兒?她的命運如何?”

  審判官們凝視著她,他們的金色面具上凝固著恐怖的微笑:“你的媽媽……”

  瑪麗·列維斯科的圖像在審判官們的上方閃著光。她的時間仿佛凍結在了山洞崩塌的那一瞬間,她緊緊抱著黑茲爾,雙眼緊閉。

  “有意思的問題。”第二個審判官說,“錯誤的分配。”

  “是的,”第一個審判官說,“這個孩子因為高尚的原因而死。她延遲了巨人的崛起,拯救了許多生命。她擁有反抗蓋婭勢力的勇氣。”

  “但她的行動太晚了。”第三個審判官悲傷地說,“她支持並幫助了諸神的敵人,這是罪行。”

  “她的母親影響了她。”第一個審判官說,“這個孩子可以去極樂境。瑪麗·列維斯科要受到永恆的懲罰。”

  “不!”黑茲爾大叫起來,“請不要這樣!這不公平。”

  審判官們齊齊歪過了頭。金面具,黑茲爾心想,金子總是給我帶來詛咒。她不知是不是因為金子毒害了他們的思想,所以他們完全不給她一場公平審判。

  “注意,黑茲爾·列維斯科。”第一個審判官警告說,“你打算負全責嗎?你可以把這項罪孽加在你母親的靈魂上,那也是合情合理的。你本來註定能成大事,你的母親轉變了你的人生道路。看看你本來能做的……”

  另一個影像出現在審判官的頭上。黑茲爾看到她自己還是個小女孩的樣子,咯咯笑著,手上沾滿圖畫顏料。圖像改變了。黑茲爾看到自己長大了,她的頭髮變長了,眼睛的顏色也變得更深。她看到自己十三歲生日時,騎著那匹借來的馬在原野上馳騁。山米騎馬追在她身後大笑著:你在逃什麼?我長得沒有那麼醜吧?她看到自己在阿拉斯加,放學回家,她在一片黑暗中跋涉在積滿雪的第三大街上。

  隨後圖像再次往前推移。黑茲爾看到了自己二十歲的樣子。她長得和媽媽很像,頭髮綁在背後梳成辮子,她的金色眼瞳閃爍著快樂的光芒。她穿著一件白色的連衣裙——應該是結婚禮服?她笑得如此溫馨,黑茲爾本能地感到自己一定是正注視著某個特別的人——某個她深愛的人。

  這樣的情景並沒有令她感到苦澀。她甚至不想知道自己會和誰結婚。相反,她的腦海中一直在想著:如果她的媽媽能夠放棄憤怒,如果蓋婭沒有讓她心智扭曲的話,她的人生也會像這樣。

  “你失去了這樣的生活。”第一個審判官直白地說,“特殊情況。你去極樂境,你媽媽去懲罰之地。”

  “不。”黑茲爾說,“不,這並不全都是她的錯,她也是被引入歧途的。她是愛我的,在最後時刻,她想要保護我。”

  “黑茲爾,”弗蘭克低聲歎息,“你在做什麼?”

  她緊握著他的手,提醒他要保持安靜。審判官們完全沒有注意到他。

  最終,第二位審判官歎了口氣:“無法判決。不是絕對的善,也不是絕對的惡。”

  “責任必須分清。”第一個審判官表示贊同,“兩個靈魂都被判往長春花之地(在神話中,在長春花之地,靈魂將一直飄蕩在此,永遠無法找到安寧的歸宿——譯者注)。我很遺憾,黑茲爾·列維斯科。你本可以成為一個英雄的。”

  她穿過帳篷,進入了一片仿佛無邊無際的黃色原野。她帶著弗蘭克從一大群鬼魂之間穿過,走向一片黑楊木的樹林。

  “你放棄了極樂境,”弗蘭克驚訝地說,“這樣你的媽媽就不用受苦了?”

  “她本就不應該受到懲罰。”黑茲爾說。

  “但是……這裡會發生什麼?”

  “什麼也沒有。”黑茲爾說,“永生永世的虛無。”

  他們漫無目的地遊蕩著。鬼魂們就像蝙蝠一樣圍繞著他們喋喋不休——他們迷失而困惑,不記得他們的過去,甚至不記得自己的名字。

  黑茲爾卻還記得一切。或許因為她是普路托的女兒,不過,無論如何她永遠都不會忘記自己是誰,自己為什麼來到這裡。

  “擁有記憶會讓我的來世更加艱辛。”她告訴弗蘭克,他仍然飄在她身邊,像個散發著紫色光芒的拉列斯神,“我無數次地想要走去爸爸的宮殿……”她指著遠方那個巨大的黑色城堡,“但永遠無法到達。我不可能離開常春花之地。”

  “你後來見到你媽媽了嗎?”

  黑茲爾搖了搖頭:“就算我能找到她,她也不會認識我了。這些鬼魂……對它們來說在這裡就像是在一場永恆的夢境中,永遠在恍惚出神。這是我能為她找到的最好的歸宿了。”

  時間在這裡毫無意義,但在經歷過永恆之後,她和弗蘭克一起坐在一棵黑楊木下,聽著懲罰之地傳來的慘叫聲。在遠處,在極樂境的人造日光之下,幸福島就像綠寶石一樣在波光粼粼的藍色湖面上反射著光芒。白色的帆船在水面上劃過,偉大英雄們的靈魂在海灘上曬著太陽,享受著永久的極樂。

  “你不該受到這樣的待遇,不該待在長春花之地。”弗蘭克表示不滿,“你應該和那些英雄們在一起。”

  “這只是一次閃回。”黑茲爾說,“我們會醒過來的,弗蘭克。現在只是感覺上像是永遠而已。”

  “那並不是重點!”他抗議說,“你原有的生活被奪走了。你本應該長成一個美麗的女子。你……”他的臉忽然變成更深的紫色,“你本應該跟某個人結婚的。”他平靜地說,“你本應度過幸福的一生,但這些你都失去了。”

  黑茲爾忍住了一聲嗚咽。第一次來到長春花之地的時候,並沒有這麼難熬,那時候她還是一個人。有弗蘭克在她身邊,反而讓她覺得更加傷心。但她早已下定決心,不會因為自己的命運而感到憤怒了。

  黑茲爾想起了自己長大成人的那些畫面,她那時候在微笑,應該已經陷入愛河。她知道那不會苦澀得扭曲她的表情,也不會讓她看上去和瑪麗皇后一樣。我本應得到更好的,她的媽媽總是這樣說。黑茲爾不允許自己也產生那種想法。

  “我很抱歉,弗蘭克。”她說,“我覺得你媽媽錯了。有時候和別人分享難題並不能讓它變得更容易解決。”

  “但是事實就是如此。”弗蘭克把手伸進了外套口袋裡。

  “實際上……既然我們有永恆的時間可以聊天,我想告訴你一些事情。”

  他拿出了一個用布包著的東西,大小和一副眼鏡差不多。當他打開包裝之後,黑茲爾看到了一塊燒到一半的木柴,也散發著紫色的光芒。

  她皺起了眉頭:“這個是……”隨後真相就像冬天的寒風一樣冰冷無情地擊中了她,“菲尼亞斯說過,你的生命就懸在一根燒過了的木棍上——”

  “是這樣沒錯。”弗蘭克說,“這個就是我的生命線。”

  他對她講述了他還是個嬰兒時,朱諾女神是怎樣出現的,他的外祖母又是如何趕忙從壁爐中將這塊木柴抓出來的。“外婆說我有天賦——我們從阿爾戈號祖先那裡繼承而來的某種天生才能。還有,我父親是瑪爾斯……”他聳聳肩,“我估計自己是太強大了,所以我的生命燃燒得如此輕易。伊利斯說,我死的時候會握著它,看著它燃盡。”

  弗蘭克看著手裡握著的這塊易燃物。即使在他現在這種紫色鬼魂形態下,他看上去也如此偉岸堅定。黑茲爾能想像當他長大成人時塊頭能有多大——一定健康強壯得像一頭牛。她不能相信他的生命就依賴於這麼小的一塊木頭。

  “弗蘭克,你怎麼能這樣隨身帶著它呢?”她問道,“你就不怕它發生什麼意外情況嗎?”

  “這正是我要告訴你這些事情的原因。”他把木柴向前一伸,“我知道你還有許多疑問,但,你能幫我保存這個嗎?”

  黑茲爾覺得天旋地轉。到目前為止,她在眩暈狀態下也一直認為弗蘭克和她在一起。她帶他一起進來,毫無知覺地重演著過去,因為這樣把真相展示給他,似乎對他才公平。但現在她不禁懷疑弗蘭克是否真的在和她體驗這一切,還是說他的存在只是她自己的想像。為什麼他能如此全心全意地用整個生命來相信她?

  “弗蘭克,”她說,“你知道我是什麼人。我是普路托的女兒,只要是我碰過的東西都會出問題,為什麼你要那麼信任我?”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他把木柴交到她的手心裡,“我信任你勝過世上任何人。”

  她想要告訴他,他這樣做是個錯誤。她想要把它還回去,但她還沒來得及開口說些什麼,一片陰影便落在他們之上。

  “我們的交通工具來了。”弗蘭克猜測。

  黑茲爾幾乎已經忘記了她正在體驗自己的過去。尼克·德·安吉洛穿著他那身黑大衣站在她面前,他那把冥鐵劍系在身側。他沒有注意到弗蘭克,眼睛緊緊盯住黑茲爾,像是要看穿她的這一生。

  “你與眾不同,”他說,“普路托的孩子,你還記得你的過去。”

  “是的。”黑茲爾說,“而你則是個活人。”

  尼克打量她的樣子就像是在流覽功能表,正決定要不要在這家吃飯一樣。

  “我是尼克·德·安吉洛,”他說,“我在尋找我的姐姐。死神已經失蹤不見,所以我覺得……我覺得我可以帶她回去,沒有人會注意到。”

  “回去,死而復生?”黑茲爾問,“那可能嗎?”

  “本應如此。”尼克歎了口氣,“但她已經不在這裡了。她選擇了重生,變成了新的生命。我來得太晚了。”

  “我很抱歉。”

  他伸出了手:“你也是我的姐姐。你本就應該再得到一次機會的。跟我來吧。”

第三十章 亞馬遜公司裡的神秘亞馬遜女戰士

  “黑茲爾,”波西搖晃著她的肩膀,“快醒來。我們已經到西雅圖了。”

  她虛弱地坐起身子,眯著眼望向清晨的陽光:“弗蘭克?”

  弗蘭克一邊呻吟一邊揉著眼睛:“我們剛才……我剛才……”

  “你們兩個都昏過去了。”波西說,“我不知道這是為什麼,但艾拉告訴我不要擔心。她說你們正在……分享?”

  “分享。”艾拉表示贊同,她正蜷縮在船尾,用牙齒整理著自己翅膀上的羽毛,從個人衛生角度來說,這樣做並不是特別有效,她吐出一些紅色的絨毛,“分享是好事。不要再眼前一黑。最大的美國黑幕,二○○三年八月十四日。黑茲爾分享了。不要再暈過去了。”

  波西用手撓了撓頭:“是的……我們一整晚都以這種方式在聊天交流。我還是不明白她到底在說什麼。”

  黑茲爾把手伸進外套的口袋裡。她能感覺到那塊木柴就在那兒,用布料包著。

  她看向弗蘭克:“你的確在那裡。”

  他點點頭,雖然他現在一言不發,但他的表情已經很明確了:他之前說的都是真心話。他想要她保管這塊木柴的安全。她不知道自己是應該感到榮幸,還是感到害怕。從來沒有人在如此重要的事情上這麼相信過她。

  “等等,”波西說,“你是說你們兩個傢伙分享了一次意識喪失?你們倆難道都從現在回到了過去嗎?”

  “不是,”艾拉說,“不是,不是,不是。再不會暈過去了。艾拉要更多的書。西雅圖的書。”

  黑茲爾凝視著水面。他們正橫穿一個巨大的海灣,向一片市中心建築駛去。幾個居民區在一片小山上起起伏伏。最高的那個建築上面有個奇怪的白色高塔,頂端的形狀像一個盤子,就像山米以前喜歡看的《閃電俠》這種老電影裡的太空船。

  再不會暈過去?黑茲爾心想。忍受了這件事如此之久,這個概念似乎太過美好而且不夠真實。

  為什麼艾拉就能確定這種事不再發生了呢?不過黑茲爾的確感到有些不同之處……她覺得周遭都更加堅實了,仿佛她已經不再努力同時並存於兩個不同的時間了。她身體裡的每一塊肌肉都開始感到放鬆。她覺得自己就像是終於脫下了一件穿了好幾個月的髒外套。不知是什麼原理,把弗蘭克帶到她閃回的過去的確起到了某種效果。她重新體驗了自己之前的全部歷史,直到在現代復活。以後,她所要擔心的就只有未來了,假設她真的能有未來的話。

  波西控制著小船朝市中心碼頭駛去。在他們靠岸的時候,艾拉緊張兮兮地抓緊了她巢穴裡的那些書本。

  黑茲爾自己也感到焦躁不安,她不知道這是何故。這一天是個陽光明媚的好天氣,西雅圖看上去是個很美麗的地方,那些水灣和橋樑,佈滿樹木的島嶼點綴著海灣,白雪覆蓋的群山在遠方聳立。不過,她仍然感覺自己好像被什麼人盯著一樣。

  “呃……我們為什麼要在這兒停下?”她問道。

  波西給他們看自己脖子上的銀指環:“蕾娜有個姐姐在這兒。蕾娜要我找到她,並把這個給她看。”

  “蕾娜有個姐姐?”弗蘭克的聲音就好像這件事情嚇了他一大跳。

  波西點點頭:“很明顯蕾娜認為她姐姐能為營地提供幫助。”

  “亞馬遜。”艾拉小聲嘟囔,“亞馬遜王國。嗯。艾拉會找到圖書館的。不喜歡亞馬遜。兇狠。盾牌。長劍。鋒利。哎喲。”

  弗蘭克伸手握住了長矛:“亞馬遜?就是那種……女性戰士?”(傳說亞馬遜一族是個謎一樣的女性種族,全部由彪悍的女戰士構成——譯者注)

  “聽起來有些道理。”黑茲爾說,“如果蕾娜的姐姐也是司戰女神柏洛娜的女兒,我能理解為什麼她會加入亞馬遜。但……我們去那裡會安全嗎?”

  “不,不,不,”艾拉說,“去找些書來吧。不要亞馬遜。”

  “我們必須去試試。”波西說,“我向蕾娜承諾過。再說,派克斯號也不在最佳狀態,我之前讓它也累得夠嗆。”

  黑茲爾低頭看著自己的雙腳,海水已經滲到船甲板上了:“哦。”

  “是的。”波西說,“我們要麼修好它,要麼就得重新找條船了。此時此刻我正努力地用自己的意志力去維持船體的完整。艾拉,你知道我們去哪裡能找到亞馬遜人嗎?”

  “還有,嗯,”弗蘭克提心吊膽地問,“她們不會真的是,經常一見到男人就把他們殺掉的吧?是嗎?”

  艾拉瞥了一眼市中心的碼頭,距離他們的船隻有幾百碼遠了。“艾拉隨後再來和朋友們會合。艾拉現在要飛走了。”

  然後她就飛走了。

  “好吧……”弗蘭克抓住空中飄下來的一根紅色羽毛,“這可真是鼓舞人心啊。”

  他們將小船駛進了碼頭。還沒來得及把裝備全部拯救出來,派克斯號就開始來回晃動,最終裂成了碎片。大部分小船的殘骸都沉了下去,只有兩塊木板漂進了水流之中,一塊上面是用油漆畫著的眼睛,另一塊上寫著字母P。

  “看來我們沒法修好它了。”黑茲爾說,“現在怎麼辦?”

  波西望向西雅圖市區那依著山坡起伏的路面:“我們只能寄希望于亞馬遜人的幫助了。”

  他們尋找了好幾個小時。在一家糖果店裡他們找到了一種口感很贊的鹹味焦糖巧克力。他們買的咖啡效果太強了,黑茲爾的腦袋裡好像在敲鑼打鼓一樣。他們在人行道上的咖啡館稍作停留,吃掉了幾個極其美味的烤鮭魚三明治。還有一次他們看到艾拉在高樓大廈之間縱身飛起,兩隻腳緊緊地抓著一大本書。但他們一直沒有找到亞馬遜人。自始至終,黑茲爾都在留意著時間的流逝。現在已經是六月二十二日了,而阿拉斯加仍然在離這裡很遠的地方。

  最後他們遊蕩到了市中心的南部,走進了一個廣場,周圍都是小型的玻璃或者磚型建築。黑茲爾的神經感到一陣刺痛。她環顧四周,感覺自己正在被人注視著。

  “在那兒。”她說。

  在他們左首的辦公大樓,玻璃大門上就刻著一個單詞:亞馬遜。

  “噢,”弗蘭克說,“噢,不是的,黑茲爾。那是一個現代事物。他們是一家公司,在互聯網上賣東西。他們並不是真的亞馬遜人。”

  “除非……”波西走進了大門。黑茲爾對這個地方有種不好的感覺,但她還是和弗蘭克一起跟著波西進去了。

  大廳看上去就像一個空魚缸——四面都是玻璃牆,黑色地板光滑平坦,除了幾叢植物之外基本上空無一物。靠著最裡面牆壁的地方,一座黑色的石質樓梯連接了樓上樓下。在大廳中間有一位穿著黑色職業套裝的年輕女子站在那裡。她有著一頭赤褐色的頭髮,戴著一個保安人員用的耳機。她胸前的名牌上寫著坎齊。她的笑容相當友好,但她的眼睛卻讓黑茲爾想起了當年新奧爾良夜間時在法國區來回巡邏的那些員警。他們總好像能夠看透你,仿佛他們一直在考慮誰是下一個攻擊他們的人。

  坎齊朝著黑茲爾點點頭,無視了那兩個男孩子:“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嗎?”

  “呃……但願如此。”黑茲爾說,“我們在找亞馬遜人。”

  坎齊瞥了一眼黑茲爾的劍,然後又看向弗蘭克的長矛,雖然這兩者在幻影迷霧的遮掩下本不應該能被人看到的。

  “這裡就是亞馬遜的總部。”她小心翼翼地回答道,“你們和誰有過預約嗎?還是——”

  “海拉。”波西打斷了她,“我們在找一個女孩,名字叫——”

  坎齊的動作如此迅速,黑茲爾幾乎看不清她的動作。她飛起一腳當胸踹飛弗蘭克,讓他朝後飛過了整個大廳。她憑空抽出一把寶劍,用劍背朝著波西的雙腳掃了過去,把劍尖抵在了他的下巴上。

  黑茲爾伸手要去抽劍,已經太遲了。十幾個身穿黑衣的女孩從樓梯上一擁而下,手裡都握著長劍,包圍了黑茲爾。

  坎齊俯視著波西:“第一條規定:未經允許男性不得開口發言。第二條規定:非法入侵我們的領地會判處死刑。你們當然會見到海拉女王。你們的命運會由她一個人來決定。”

  亞馬遜人收繳了三人組的武器,押解著他們走下無數級的樓梯,走了太久,黑茲爾已經數不清下到多遠了。

  最後他們發現自己身處一個巨大的洞穴之中,裡面的空間如此之大,幾乎能為十所高中提供宿舍樓和運動場。螢光燈在岩石洞頂上閃爍著光亮。傳送帶佈滿了這個空間,就像滑水道一樣,向四面八方傳送著箱子。金屬架子擺得哪裡都是,上面高高地堆著貨物的板條箱。起重機嗡嗡地開動著,許多機械臂呼呼作響,它們折疊著板條箱,打包貨物,將東西放到上上下下的傳送帶中。有些架子上已經堆得太高了,他們只能攀著梯子走在狹小的高空天橋上,有時還要走在天花板周圍的腳手架上。

  黑茲爾記得她在孩童時看到的新聞紀錄片。她對其中一幕的印象十分深刻,就是製造飛機和軍械的廠房——那裡面的流水線每天能製造出成百上千的武器。但沒有什麼能與眼前的情景相比,幾乎全部的工作都由電腦和機器人來承擔。黑茲爾能看到的工人只有幾個穿著黑色制服的女性保安人員,她們在高空天橋上來回巡視,還有一些穿著很像囚服的橙色連身衣褲的男人們駕駛著鏟車穿過走廊,運送著各種箱子。男人們的脖子上都系著鐵枷鎖。

  “你們還留著奴隸?”黑茲爾知道開口說話可能有危險,但她太憤怒了,幾乎是脫口而出。

  “那些男人?”坎齊輕蔑地用鼻子噴出了一口氣,“他們並不是奴隸。他們只是瞭解自己的地位。現在,快走。”

  他們走了好久好久,黑茲爾都開始感覺腳疼了。她以為他們一定會走到這個倉庫的盡頭,然而坎齊打開了一扇雙開門,把他們帶進了另一個洞穴,和之前那個倉庫一樣巨大無比。

  “冥界都沒有這麼大。”黑茲爾抱怨著,雖然不見得真的是這樣,但對她的雙腳來說感覺的確如此。

  坎齊沾沾自喜地笑了起來:“你在讚美我們的行動基地嗎?是的,我們的配送系統是全球範圍的。這系統花了我們很多年,幾乎傾盡所有財力才建成。現在,我們終於可以用其來贏利了。凡人們並沒有意識到,他們這是在給亞馬遜王國提供資金。很快,我們就會比任何一個凡人的國家還要富有了。那之後——當軟弱的凡人們所有事情都要依靠我們時——革命將會開啟!”

  “你們打算幹什麼呢?”弗蘭克嘟囔著說,“把免郵費服務取消掉?”

  一個衛兵用劍柄狠狠地砸了他的肚子。波西想要幫他一把,但另外兩個衛兵用劍刃把他逼了回去。

  “你將學會尊重。”坎齊說,“像你這樣的男性會毀滅凡人的世界。唯一的和諧社會就是由女人來掌管的世界。我們更強大,更睿智——”

  “更謙卑。”波西說。

  衛兵想上前打他,但波西閃身躲開了。

  “停下!”黑茲爾說。出人意料的是,衛兵們居然照做了。

  “海拉將會審判我們,對嗎?”黑茲爾問,“那麼就帶我們去見她。我們這是在浪費時間。”

  坎齊點點頭:“或許你是對的。我們還有更重要的問題要解決。而時間……時間無疑是個問題。”

  “你這是什麼意思?”黑茲爾問道。

  一個衛兵咕噥著說:“我們可以直接把這些傢伙帶到奧托拉那裡。那樣說不定還能討她歡心。”

  “不行!”坎齊咆哮著說,“那我很快就會戴著鐵枷鎖開鏟車去了。海拉才是女王。”

  “截止到今晚。”另一個衛兵嘟囔著說。

  坎齊緊握住了長劍。有一瞬間黑茲爾以為亞馬遜人可能會開始內鬥了,但坎齊似乎控制住了自己的怒火。

  “夠了。”她說,“我們走吧。”

  他們橫穿過一條鏟車通道,走上了迷宮一般的傳送帶,又從一排正在給盒子打包的機械臂底下閃避著通過。

  絕大部分商品貨物看上去都很普通:書籍、電子產品、嬰兒紙尿布。但牆邊某處還放著一輛雙輪戰車,上面也貼著一個大大的條碼。車軛上掛著一個牌子,上面寫著:庫存僅剩一個,欲購從速(更多此類貨物在途中)!

  最後他們進入了一個小一些的山洞,看起來像是個裝載區和王座廳的結合體。牆壁周圍都是六層高的金屬架,上面裝飾著戰鬥旗幟、漆繪盾牌,還掛滿了巨龍、九頭蛇、巨獅和野豬的腦袋。兩側的衛兵則是幾十架改裝後的用來戰鬥的鏟車。每輛機器上都有一個戴著鐵枷鎖的男人,一個亞馬遜戰士站在後側的平臺上,車上裝備著一個巨大的十字弓。鏟車的兩個尖頭都被打磨得極其鋒利,變成了超大號的劍刃。

  這個房間裡的架子上還堆放著各種裝了動物的籠子。黑茲爾不敢相信自己都看到了什麼——黑色的藏獒,巨鷹,一頭半獅半鷹的混血產物,一定是獅鷲獸,還有一隻和小汽車一樣大的紅螞蟻。

  她恐懼地看著一輛鏟車沖進房間,鏟起一個籠子,快速開走了,裡面關著一匹美麗的白色飛馬。馬兒嘶鳴著表示抗議。

  “你們要對這匹可憐的動物做什麼?”黑茲爾質問道。

  坎齊皺起了眉頭:“那匹飛馬?沒什麼的,肯定是有人訂貨了。裝卸費和貨運費都很高昂,不過——”

  “現在在網上就可以買到一匹飛馬了嗎?”波西問道。

  坎齊瞥了他一眼:“很明顯你是不能的,男人,但亞馬遜人可以。全世界都有我們的追隨者,她們需要供給。這邊走。”

  在倉庫的盡頭是一座由各種書籍的貨架堆起來的高臺:上面堆滿了吸血鬼小說,詹姆斯·派特森的恐怖小說堆成了圍牆,還有一張王座是由大概一千本名為《高級侵略性女人的五個習慣》堆起來的。

  在通往高臺的階梯下面,幾個身穿迷彩服的亞馬遜人正在進行一場激烈的爭論,一個年輕的女子——黑茲爾猜測她就是海拉女王——正坐在王座上觀看著下面的爭吵。

  海拉大概二十多歲,敏捷、輕盈,如同一隻老虎。她穿著一套黑色的連身套裝,靴子也是黑色的。頭上沒有戴王冠,但腰上圍著一條奇怪的腰帶,是由一環一環扣住的金子製成,圖案看上去就像迷宮。黑茲爾簡直不敢相信,她和蕾娜看起來是如此相似——或許她更老成,但那同樣的黑色長髮,同樣的深色眼鏡,還有同樣堅毅的表情,她就像正在考慮去判決面前的那些亞馬遜人哪一個最該死一樣。

  坎齊看了一眼正在進行的爭吵,厭惡地嘟噥了一句:“奧托拉的代理們,到處散佈謊言。”

  “什麼?”弗蘭克問。

  隨後黑茲爾猛地停下了,她身後的衛兵們不禁一個趔趄。距離女王的王座幾英尺的地方,兩個亞馬遜人正看守著一個籠子。籠子裡面是一匹美麗的駿馬——並不是長著翅膀的那種,而是一匹威嚴而充滿力量的雄馬,有著蜜色的皮毛和黑色的馬鬃。它那兇猛的棕色眼睛注視著黑茲爾,她敢發誓這匹馬看上去十分急躁,仿佛正在說:你可算來到這兒了啊。

  “就是它。”黑茲爾低聲說道。

  “它,誰?”波西問道。

  坎齊生氣地皺起眉,但當她看到黑茲爾正看向哪裡時,她的表情緩和下來了:“啊,是的,它很美,不是嗎?”

  黑茲爾使勁眨眨眼,以確定自己不是身在幻覺之中。這匹馬就是她在阿拉斯加時曾追逐過的那匹。她絕對確定這一點……但這是不可能的。沒有馬兒能活上那麼久的時間。

  “它是不是……”黑茲爾幾乎不能控制自己的聲調,“你們賣不賣它?”

  衛兵們全都笑了起來。

  “那是阿裡翁。”坎齊耐心地解釋,就好像她也理解黑茲爾對它的著迷,“它是亞馬遜的皇家財產——曾被斷言只屬於我們最為勇敢的戰士,如果你相信那個預言的話。”

  “預言?”黑茲爾問。

  坎齊的表情變得有些痛心,幾乎顯得窘迫了:“別管了。不過,它是非賣品。”

  “那為什麼要把它關在籠子裡?”

  坎齊做了個鬼臉:“因為……它很難相處。”

  恰好在這個時候,那匹駿馬狠狠地把自己的頭撞到了籠門上。金屬柵欄來回晃動,衛兵們也提心吊膽地向後退去。

  黑茲爾想要給這匹馬自由。她想要它,超過一切自己之前想要過的任何事物。但波西、弗蘭克和十幾個亞馬遜衛兵都在盯著她,她只好隱藏住自己的情緒。“我就是問問而已。”她說,“讓我們去見女王吧。”

  房間前面的爭論聲變得越來越大。最後女王注意到黑茲爾一行人走近了,她打斷她們:“夠了!”

  爭論的亞馬遜人瞬間都閉上了嘴。女王揮揮手示意她們讓開,召喚坎齊走上前去。

  坎齊推著黑茲爾和她的朋友們走向王座:“女王陛下,這些混血半神——”

  女王猛地站了起來:“是你!”她帶著兇狠的怒氣瞪住波西·傑克遜不放。

  波西用古希臘語嘟囔著什麼,黑茲爾很確定聖艾格尼絲修道院的那些修女們不會喜歡他的話的。

  “寫字夾板。”他說,“SPA。海盜。”

  對黑茲爾來說完全是不著邊際的幾個詞,但女王點點頭。她走下由暢銷書籍堆成的高臺,從腰帶上抽出一柄匕首。

  “難以置信你會蠢到跑來這裡。”她說,“你毀掉了我的家園。你讓我的妹妹和我流離失所成為囚犯。”

  “波西,”弗蘭克不安地說,“這個拿著匕首的恐怖女人在說什麼呢?”

  “瑟茜的島嶼。”波西說,“我剛剛記起來了。戈爾工的血液——或許它開始治癒我的思維了。魔獸之海。海拉……她在碼頭迎接過我們,帶我們去見她的老闆。海拉之前是為那個女巫工作的。”

  海拉露出了她那一口完美的白牙:“你是在說,你得了健忘症嗎?你知道,實際上我還真的相信了。不然為什麼你會愚蠢到來這裡?”

  “我們的來意是和平的。”黑茲爾強調,“波西以前做過什麼嗎?”

  “和平?”女王朝著黑茲爾挑起了眉毛,“他以前做過什麼?這個男性毀掉了瑟茜的魔法學校!”

  “瑟茜把我變成了荷蘭豬!”波西抗議道。

  “不要找什麼藉口!”海拉說,“瑟茜是一個睿智而慷慨的雇主。我曾經有房間和小船,有很好的健身計畫、牙科護理、寵物美洲豹、免費的魔藥——一切應有盡有!然而這位混血半神帶著他的朋友,那個金髮的——”

  “安娜貝絲。”波西拍打著自己的腦門,好像想讓記憶恢復得能更加迅速點,“沒錯,我是和安娜貝絲一起去那裡的。”

  “你釋放了我們的俘虜——黑鬍子和他手下的海盜們。”她轉向黑茲爾,“你曾經被海盜綁架過嗎?那可不是什麼有意思的事。他們徹底燒毀了我們的SPA中心。我妹妹和我被他們關了好幾個月。幸運的是,我們都是司戰女神柏洛娜的女兒。我們迅速地學會了如何戰鬥。如果我們當時沒有那樣的話……”她不禁打了個寒戰,“好吧,那些海盜們學會了尊重我們。最終我們來到了加利福尼亞,在那兒——”她停頓了一下,仿佛那段記憶相當痛苦,“我妹妹和我分道揚鑣了。”

  她朝著波西邁上前去,兩人面對面,幾乎都要碰上鼻子了。她用匕首抵住他的下巴:“當然,我倖存下來並且更加成功了。我升到了亞馬遜女王的位置,所以說我或許還應該謝謝你呢。”

  “不客氣。”波西說。

  女王把匕首刺得更深了一點:“不要緊。我想我會殺了你的。”

  “等等!”黑茲爾尖叫,“蕾娜派我們來的!你的妹妹!看看他脖子上戴著的指環。”

  海拉皺起眉。她手裡的匕首從波西的脖子滑下,戳到那個銀指環邊上,臉上變得毫無血色。

  “解釋一下怎麼回事,”她看著黑茲爾,“快。”

  黑茲爾盡力解釋。她描述了朱庇特營地的情況,告訴亞馬遜人,蕾娜成了他們的執政官,而魔獸們的大軍正揮師南下。她對她們講述了他們仨要去阿拉斯加釋放塔納托斯的任務。

  在黑茲爾說話的同時,另一群亞馬遜人走進了房間。其中一人比其他人更加高大也更加年長,一頭銀髮編成了辮子,身上穿著質地很好的絲織袍子,就像一位羅馬婦人。其他的亞馬遜人為她讓出路來,對待她的態度相當恭敬,黑茲爾不禁以為這個人是海拉的母親——直到她注意到海拉和這個年長女人之間互相用惡狠狠的眼光剜著對方。

  “所以我們需要你的説明。”黑茲爾講完了她的故事,“蕾娜需要你的説明。”

  海拉一把抓住波西的皮繩,猛地從他的脖子上扯了下來——珠子、指環、舉證期名牌都讓她抓了去。“蕾娜……那個傻姑娘——”

  “得了吧!”年長的女人打斷了她,“羅馬人需要我們的説明?”她發出了一陣大笑,她周圍的亞馬遜人也跟著一起笑了起來。

  “在我年輕時,我們和羅馬人進行了不知多少次戰鬥!”女人說,“他們在戰鬥中殺死了我們多少姐妹?當我還是女王的時候——”

  “奧托拉,”海拉打斷了她,“你是作為客人來到這裡的。你已經不是女王了。”

  年長的女人攤開雙手,嘲弄地鞠了一躬:“如你所言——至少,在今晚之前是這樣。但我說的都是事實,海拉女王。”她用一種奚落的語氣說出那個詞,“我是被大地母親親自送回來的!我帶來了一場新戰爭的消息。為什麼亞馬遜人要追隨朱庇特,那個愚蠢的奧林匹斯之王?我們可以追隨一個女神王的,只要我掌了權——”

  “如果你掌了權。”海拉說,“但目前,我是女王,我的話就是律法。”

  “我明白了。”奧托拉看向集合在下麵的亞馬遜人,她們全站在那裡一動不動,仿佛發覺自己正處於兩隻野生猛虎的夾擊之中。“我們已經變得如此弱勢,居然要聽從男性半神的話?你會饒恕這個尼普頓之子,留下他的性命,即使他曾經毀掉了你的家園?或許你還會允許他毀掉你的新家!”

  黑茲爾屏住了呼吸。亞馬遜人來來回回地看著海拉和奧托拉,觀察著哪一方先出現落敗的跡象。

  “我會宣佈判決的,”海拉的語氣冰冷,“在我瞭解到所有的事實以後。這是我統治的方法——通過理性,而不是恐懼。首先,我會與這個人交流。”她伸出一根手指指向黑茲爾,“我有責任在判決一位女性戰士或是她的盟友死刑之前,聽完她要說的話。這是亞馬遜人的方式。難道你在冥界度過的這些年頭讓你的記憶變混亂了嗎,奧托拉?”

  年長女人發出了一聲冷笑,但她沒有繼續爭辯下去。

  海拉轉向坎齊:“把這些男性帶去拘留室。其他的人,退下。”

  奧托拉朝著眾人舉起了手。“遵從我們女王的命令。但你們中有誰想要聆聽更多關於蓋婭的事情,還有我們與她一起能創造的光輝未來,請跟我來!”

  有大概一半的亞馬遜人跟著她一起離開了房間。坎齊帶著厭惡用鼻子哼了一聲,隨後帶著手下的衛兵拖著波西和弗蘭克離開了。

  很快,房間裡除了女王的衛隊以外,只剩下海拉和黑茲爾了。海拉做了個手勢,衛隊也退出了聽力所及的範圍。

  女王轉向黑茲爾。她的怒火已經消散不見,黑茲爾從她的雙眼中只看到了絕望。女王的表情看上去就像那些關在籠子裡的動物被裝在傳送帶上時一樣。

  “我們必須好好談談,”海拉說,“已經沒有什麼時間了。到午夜時,我很可能已經死了。”

第三十一章 征服愛吃金子的馬

  黑茲爾考慮著如何能逃脫這裡。

  她並不信任海拉女王,顯然也不信任另一個叫做奧托拉的女人。這間屋子裡只剩下三個衛兵,而且她們全都和這裡保持著一定距離。

  海拉身上的裝備只有一把匕首。在這樣幽深的地下,黑茲爾應該能在王座廳中引起一場地震,或者召喚出一大塊片岩或黃金。如果她能讓其他人分心,她應該就能逃脫出去找到她的朋友們。

  不幸的是,她見到過亞馬遜人的戰鬥。即使女王只有一柄小匕首,黑茲爾估計她也能使用得相當純熟。而黑茲爾現在手無寸鐵。她們並沒有搜她的身,也就是說感謝老天她們沒有把弗蘭克的木柴從她的外套口袋裡拿走,但她的劍已經不在身上了。

  女王似乎能讀出她的想法:“忘記逃跑的事情。當然了,我們會對你的嘗試表示敬意,但那樣我們就必須殺了你。”

  “多謝警告。”

  海拉聳聳肩:“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情了。我相信你們的來意是和平的。我相信是蕾娜派你們來的。”

  “但你沒法提供幫助?”

  女王仔細打量著從波西那裡拽下來的項鍊。“這很複雜。”她說,“亞馬遜人對待其他半神的態度總是很冷酷——尤其是男性半神們。在特洛伊戰爭中我們當時的女王彭忒西勒亞帶領我們為特洛伊國王普裡阿摩斯而戰,但希臘半神,海洋女神之子——阿喀琉斯殺死了她。而在特洛伊戰爭之前,半神英雄,眾神之王的兒子——大力士海格力斯偷走過亞馬遜女王希波呂忒的腰帶(希波呂忒的腰帶是戰神贈予的禮物,是統治的象徵——譯者注),也就是我現在系著的這條。我們花了好幾百年才重新得到它。而在那之前,在很久很久的過去,亞馬遜王國剛剛建立的時候,一個名叫柏勒羅豐的英雄殺死了我們的第一位女王奧托拉。”

  “你是指那位女士——”

  “沒錯,就是剛剛離開的那位。奧托拉,我們的第一位女王,阿瑞斯的女兒。”

  “戰神瑪爾斯?”

  海拉做了一個酸澀的表情:“不,完完全全是阿瑞斯。奧托拉那個年代比羅馬要久遠得多,那個時候的所有混血半神都是希臘人。不幸的是,我們的一部分戰士仍然還是喜歡古老的方式。阿瑞斯的孩子們……她們總是情況最糟的。”

  “古老的方式……”黑茲爾曾聽到過關於希臘混血半神的傳言。屋大維相信他們仍然存在,而且正在密謀策劃對抗羅馬人。但她從沒有真正相信過那些,即使當波西出現在營地之後也是如此。他並沒有像一個邪惡而詭計多端的希臘人那樣襲擊她。“你是說,亞馬遜人是兩族混合的……希臘人和羅馬人?”

  海拉繼續研究著手裡的項鍊——那幾顆陶土珠子,舉證期名牌。她把蕾娜的銀指環從皮繩上取下,戴到自己的手指上。“我估計在朱庇特營地他們並沒有教你這些。諸神有許多神格表像。瑪爾斯和阿瑞斯。普路托和哈迪斯。作為不朽的存在,他們常常積累了多種神格。他們是希臘人、羅馬人、美國人——他們是這永世以來影響過的所有文明的綜合體。你明白嗎?”

  “我……我不太確定。亞馬遜人全都是混血半神嗎?”

  女王攤開了手掌:“我們全都擁有一些不朽的血統,但我的戰士中,許多人都是混血半神的後裔。有些從無數世代之前就已經是亞馬遜人了。其他的人則是次級神的孩子們。把你們帶來這裡的那個坎齊,她就是一位風之仙子的女兒。啊——她來了。”

  赤褐色頭髮的女孩走向女王身旁,鞠了一躬。

  “囚犯們都安全地關押起來了。”坎齊回報說,“但……”

  “怎麼了?”女王問道。

  坎齊吞了吞口水,就好像她嘴裡感覺很不舒服:“奧托拉現在讓她的追隨者們看守著牢房。我很抱歉,女王陛下。”

  海拉抿起了嘴唇:“沒關係的。和我們待在這裡,坎齊。我們剛剛提到了咱們的,呃,狀況。”

  “奧托拉。”黑茲爾猜測道,“蓋婭把她從死亡中帶回現世是為了讓你們亞馬遜人陷入內戰。”

  女王歎了口氣:“如果那就是她的計畫,那麼還真起作用了。奧托拉在我們族人中是一個傳奇。她正計畫奪回王位,然後帶領我們與羅馬人開戰。我的許多姐妹都會追隨她。”

  “並不是所有人。”坎齊嘟囔著說。

  “但奧托拉應該只是個鬼魂!”黑茲爾說,“她甚至不是——”

  “真實的?”女王仔細地打量著黑茲爾的反應,“我與女巫瑟茜一起工作了許多年。當一個歸來的鬼魂出現時,我是能看出來的。你是什麼時候死去的,黑茲爾?一九二幾年,還是一九三幾年?”

  “一九四二年,”黑茲爾說,“但……但我不是被蓋婭帶回人界的。我回來是為了阻止她。這是我的第二次機會。”

  “你的第二次機會……”海拉注視著那幾排戰鬥鏟車,現在上面全都空無一人,“我瞭解什麼是第二次機會。那個男孩,波西·傑克遜——他毀掉了我以前的人生。那個時候的我是你根本認不出來的。我穿著職業裝,梳妝打扮得很好。我是一個很漂亮的秘書,一個討厭的芭比娃娃。”

  坎齊用三根手指抓抓心口,很像黑茲爾的媽媽以前用來避開邪惡之眼的伏都教姿勢。

  “瑟茜的小島對蕾娜和我來說是個安全的地方。”女王繼續說道,“我們都是司戰女神柏洛娜的女兒。我想要保護蕾娜遠離那些暴力。然後波西·傑克遜就釋放了那些海盜。他們綁架了我們,蕾娜和我學會了要變強。我們發現自己很擅長使用武器。在過去的四年裡,我一直想要殺了波西·傑克遜,是他讓我們經受了這一切。”

  “但蕾娜成了朱庇特營地的執政官。”黑茲爾說,“你成了亞馬遜女王。或許這就是你們的命運。”

  海拉用手指撫摸著手裡的項鍊:“我可能當不了多久的女王了。”

  “你會獲勝的!”坎齊堅定地說。

  “就像命運註定的那樣,”海拉無精打采地說,“你看,黑茲爾,奧托拉向我發出決鬥的挑戰。每一個亞馬遜人都有這種權利。在今晚的午夜,我們會為了王位一戰。”

  “但……你肯定沒問題,對嗎?”黑茲爾問道。

  海拉擠出了一個乾癟的笑容:“沒問題,是的。但奧托拉是亞馬遜王國的奠基人。”

  “她有點太老了。或許她早就疏於練習,畢竟她已經死了那麼久。”

  “我真希望是你說的這樣,黑茲爾。你看,既然這是一場你死我活的決戰……”她頓了頓,給出對方理解的時間。黑茲爾記起了菲尼亞斯在波特蘭說過的話——多虧了蓋婭,他知道從死亡回到人世的捷徑。她也記起了那些戈爾工在台伯河裡是如何想要重新聚攏形態的。

  “即使你殺死了她,”黑茲爾說,“她也能很快回來。只要塔納托斯被囚禁著,她就不會真正死去。”

  “正是如此。”海拉說,“奧托拉已經告訴我們,她不會死。所以即使我在今晚成功地打敗她,她也會很快回來,在明天繼續挑戰我。沒有律法規定不允許多次挑戰女王。她可以堅持要求每晚都和我決鬥,直到最終把我徹底削弱。我不可能贏的。”

  黑茲爾看向王座。她想像著奧托拉穿著絲質長袍,梳著滿頭銀髮坐在這裡,命令著她的士兵去進攻羅馬。她想像著蓋婭的聲音充斥在這個洞穴之中。

  “一定還有什麼方法的。”她說,“亞馬遜人就沒有……特殊能力之類的嗎?”

  “不會比其他混血半神多多少。”海拉說,“像所有的凡人一樣,我們也會死。還有一批追隨著狩獵女神阿耳忒彌斯的弓箭手。她們常被誤認為是亞馬遜人,但那群女獵手放棄了與男人交往的機會,換得了幾乎無限的生命。我們亞馬遜人——我們更願意盡情地享受生活。我們戀愛、戰鬥、死去。”

  “我以為你們痛恨男人。”

  海拉和坎齊都笑出了聲。

  “痛恨男人?”女王說,“不,不,我們喜歡男人。我們只是願意讓他們認清到底誰才是掌控的一方。但那無關緊要。如果可以的話,我會召集起部隊,星夜馳援趕去我妹妹那裡。然而不幸的是,我的力量太薄弱。當我在決鬥中被殺死以後——而這僅僅是時間問題——奧托拉就是女王了。她會帶著我們的兵力向朱庇特營地進軍,但那可不是去幫助我妹妹。她會去加入巨人率領的大軍。”

  “我們必須阻止她。”黑茲爾說,“我的朋友和我在波特蘭殺死了菲尼亞斯,他也是蓋婭的僕人。說不定我們能幫上忙!”

  女王搖了搖頭:“你們無法介入。作為女王,我必須親自接受決鬥。而且,你的朋友們正關在牢房裡。如果我讓他們離開,我會被認為無能。要麼是由我以闖入者的罪名處死你們三個,要麼是奧托拉,她會在當上女王之後這麼做的。”

  黑茲爾的心猛地一沉:“那麼我猜我們全都會死。對我來說是死第二次了。”

  在角落的籠子裡,駿馬阿裡翁憤怒地嘶叫著。它跳著腳,使勁用蹄子踹著籠子的柵欄。

  “神馬似乎也感受到了你的絕望,”女王說,“有意思。它是不朽的神獸,你知道嗎?它是海神尼普頓和農業女神刻瑞斯的兒子。”

  黑茲爾眨眨眼睛:“兩個神祇生下了一匹馬?”

  “具體經過是個很長的故事了。”

  “噢。”黑茲爾感到很尷尬,臉有點發燒。

  “它是世界上最快的馬兒。”海拉說,“飛馬是最有名的,因為它長著雙翅。但阿裡翁奔跑起來就像掠過大地與海洋的疾風,沒有生物能快過它。我們花了許多年才抓到它——它是我們最珍貴的戰利品之一,但卻對我們毫無用處。神馬不允許任何人騎上它。我覺得它痛恨亞馬遜人。而養著它花費又昂貴,它什麼東西都吃,但最愛吃的是金子。”

  黑茲爾的後頸感到一陣刺痛:“它吃金子?”

  她想起了許多年前這匹馬在阿拉斯加曾一直跟著她。她覺得那是它在吃出現在她腳下的那些金條。

  她蹲下身子,把手放在地板上。突然之間,石質地面裂開了,一塊像李子那麼大的金礦石從地下被她拉了出來。黑茲爾站起身來,檢查著她手裡的金子。

  海拉和坎齊盯著她。

  “你是怎麼……”女王喘著氣說,“黑茲爾,當心!”

  黑茲爾走近關著神馬的籠子。她把手伸進柵欄中間,阿裡翁謹慎地慢慢吃著她手心裡的金塊。

  “真是難以置信,”坎齊說,“上一個這麼嘗試的女孩——”

  “現在裝了一條金屬胳膊。”女王接話,她用更加感興趣的眼神打量著黑茲爾,仿佛在考慮是否還要多說些資訊,“黑茲爾……我們花了許多年搜尋這匹馬。有預言說,最勇敢的女性戰士有朝一日會成為阿裡翁的主人,並騎著它迎來勝利,帶領亞馬遜人走向一個更加繁榮的新紀元。然而還沒有亞馬遜人能觸碰它,更別說控制它了。甚至連奧托拉也嘗試過,但都失敗了。試圖騎上它的兩個人都死了。”

  這番話也許應當讓黑茲爾感到擔心,但她實在無法想像這匹俊美的神馬會傷害她。她再次把手伸進柵欄裡,撫摸著阿裡翁的鼻子。它用鼻子蹭著她的胳膊,安心地發出喃喃聲,仿佛在問:還有金子嗎?好吃。

  “我會喂你更多的,阿裡翁。”黑茲爾尖銳地瞥了女王那邊一眼,“但我估計自己要被執行死刑了。”

  海拉女王看看黑茲爾,又看看神馬,視線來回移動:“真不可思議。”

  “那個預言,”坎齊說,“有沒有可能是……”

  黑茲爾幾乎能看到女王的腦袋裡各種思維的齒輪在旋轉不停,正在擬訂著一個計畫。“你很有勇氣,黑茲爾·列維斯科,而且似乎阿裡翁也選中了你。坎齊?”

  “在,女王陛下。”

  “你說奧托拉的追隨者們正看守著牢房?”

  坎齊點點頭:“我應該預見到這一點的。我很抱歉——”

  “不,沒關係的。”女王的眼中閃過一道光芒——很像大象漢尼拔每次被放出來摧毀堡壘時的表情,“如果奧托拉的追隨者們失職的話,她臉上應該會很掛不住的——我是說如果,比方說,她們被一個外來的人打敗,還發生了越獄之類的事。”

  坎齊開始微笑起來:“是的,女王陛下。那會極其尷尬的。”

  “當然了,”海拉繼續說,“我的衛兵們全都一點兒也不清楚這件事。坎齊也不會傳出消息說允許他們逃脫。”

  “當然不會了。”坎齊表示贊同。

  “而且我們也不能幫助你。”女王朝著黑茲爾挑起了眉毛,“但如果你不知怎麼就打敗了那些衛兵,放出了你的朋友們……我是說如果,比如,你拿了一個衛兵的亞馬遜禮品卡——”

  “寫著一鍵式採購的那種,”坎齊說,“那種能一鍵式打開監獄的牢門。”

  “如果——諸神不容啊!——像這樣的事情竟然真的發生了,”女王繼續說,“你會在牢房旁邊的衛兵哨所裡發現你朋友們的武器和裝備。然而誰會知道呢?如果你們回到這間王座廳時,我還正在為決鬥做準備呢……就像我之前說過的,阿裡翁可是一匹非常快的馬兒。如果它被偷走而且被用來逃獄,那真是令人遺憾啊。”

  黑茲爾感覺自己就像是被插進了牆上的電源插座裡,仿佛有電力洶湧著充斥她的全身。阿裡翁……阿裡翁是她的了。她所要做的只是救出朋友們,然後從一整個王國的訓練有素的戰士們中殺出一條血路。“海拉女王,”她說,“我……我算不上什麼戰士。”

  “噢,戰鬥的方式有許多種,黑茲爾。我有種感覺,你相當機智多謀。而且如果預言正確的話,你會幫助亞馬遜王國獲得繁榮。如果你成功地完成了解放塔納托斯的任務,比如說——”

  “那麼奧托拉只要被殺死,就再也不會回來。”黑茲爾說,“只不過你必須一直打敗她……呃,每個晚上都是,直到我們成功。”

  女王嚴峻地點點頭:“看來我們兩個都有不可能完成的任務要去做啊。”

  “但你信任我,”黑茲爾說,“而我也信任你。無論要決鬥多少次,你都會獲勝的。”

  海拉拿出了波西的項鍊,把它放進了黑茲爾的手心裡。

  “我希望你是對的。”女王說,“但你還是越快成功越好,不是嗎?”

  黑茲爾把項鍊放進口袋裡。她同女王握了握手,心裡不禁懷疑著自己怎麼可能如此迅速地交到一位朋友——尤其這人本來正打算把她送進監牢的。

  “這場對話從來沒有發生過,”海拉對坎齊說,“帶這位犯人去牢房,把她交給奧托拉的衛兵。還有,坎齊,確保你在任何不幸的事情發生之前就離開那裡。我可不想讓自己的親信要對一場越獄負責。”女王的臉上露出了惡作劇的笑容,而這是第一次,黑茲爾對蕾娜感到有些嫉妒。她真希望自己也能有一位這樣的姐姐。

  “再會,黑茲爾·列維斯科。”女王說,“如果我們今晚都會戰死……那麼,我很高興能遇見你。”

第三十二章 金銀暴雨

  亞馬遜人的監獄在一條倉儲通道的頂端,距離地面有六十英尺高。

  坎齊帶著她走過三截不同的樓梯,走到了一個金屬的棧橋上,隨後她松松地從後面系上黑茲爾的雙手,推著她走過了一排裝滿珠寶的板條箱。

  在一百英尺高的上方,螢光燈放射出刺眼的光芒,一排有網眼的鐵籠子用纜繩懸吊下來。波西和弗蘭克正待在其中兩個籠子裡,壓低聲音互相交談著。在他倆旁邊的棧橋步道上,三個看上去顯得很無聊的亞馬遜衛兵正斜倚在長矛上,注視著手裡的一個黑色的小長方形物體,好像正在閱讀著什麼。

  黑茲爾覺得那個小長方形看上去太薄了些,不像是書。然後她忽然想起了那可能是某種微型的——現代人一般怎麼稱呼它來著?——筆記型電腦。或許是亞馬遜的秘密技術。黑茲爾發現這個想法就像樓下的那些戰爭鏟車一樣會讓人心緒不寧。

  “行動起來,姑娘!”坎齊命令著,她故意把聲音放高,好讓那些衛兵也聽到。她用長劍的劍柄戳了戳黑茲爾。

  黑茲爾盡可能地放慢步伐,但思維卻轉得飛快。她需要想出一個超級有水準的援救計畫才行。目前為止她腦子裡還什麼都沒有。坎齊剛剛保證她能很輕易地解開自己身上的禁錮,但她仍然要兩手空空地去對抗那三個訓練有素的戰士,而且還必須在她們把她關進籠子裡之前就行動起來。

  她經過了一架子上面標著二十四克拉藍托帕石戒指的板條箱,然後另一個上面的標籤是銀色友伴牌手鐲。友伴手鐲旁邊的一個電子顯示幕上面顯示買了這件貨品的人還買了:花園侏儒太陽能庭院燈和死亡火焰長矛。三者打包購買可以減價百分之十二!

  黑茲爾愣在了那裡。奧林匹斯諸神在上,她也太蠢了。

  銀子。托帕石。她控制自己的思維,搜尋著這些稀有金屬,她的大腦幾乎被回饋的資訊弄得爆掉。她正站在一個六層樓高的寶石山旁邊。然而在她前方,從這裡到那幾個衛兵之間,除了關囚犯的籠子以外什麼都沒有。

  “怎麼了?”坎齊壓低聲音說,“繼續往前走!不然她們會起疑的。”

  “把她們弄到這兒來。”黑茲爾越過自己肩頭低聲說。

  “為什麼?”

  “拜託了。”

  衛兵們皺眉看向她們這個方向。

  “你們看什麼看?”坎齊朝她們大喊,“這是第三個囚犯。下來帶她走。”

  最近的衛兵放下手裡的閱讀板:“為什麼你們自己不走上來,坎齊?只剩下三十級臺階了。”

  “啊,因為——”

  “呃……”黑茲爾跪倒在地,努力擺出一副暈船的表情,“我感覺到很噁心!走不動……了。亞馬遜人太嚇人了。”

  “這下你明白了吧?”坎齊對衛兵們說,“現在,你們是下來帶走囚犯呢,還是讓我告訴海拉女王你們不願意履行自己的職責?”

  最近的一個衛兵翻了個白眼,慢慢走下來。黑茲爾希望另外兩個也一起過來,她對接下來要發生什麼還是有些擔心。

  第一個衛兵抓起了黑茲爾的胳膊:“好吧,我會把這個囚犯關押起來。但如果我是你的話,坎齊,我不會去勞煩海拉的。她很快就不再是女王了。”

  “我們等著瞧吧,桃樂絲。”坎齊轉身離開了。黑茲爾等待著,直到她的腳步聲漸漸在步道上消失。

  衛兵桃樂絲拉著黑茲爾的胳膊:“好了,走吧。”

  黑茲爾把意念集中在牆邊的那些珠寶上,那可是四十個裝滿銀手鐲的大箱子。“我感覺……不是很舒服。”

  “你可不要吐在我身上!”桃樂絲咆哮著說。她想要把黑茲爾猛地拉起來,但黑茲爾一瘸一拐地拖著不動,像一個在商店裡大鬧的小孩。在她身邊,那些箱子開始顫動起來。

  “露露!”桃樂絲朝著另一個衛兵喊道,“幫我拉走這個瘸姑娘。”

  亞馬遜族的強悍女人竟然還有叫桃樂絲和露露這麼可愛的名字的?黑茲爾心想,好吧……

  第二個衛兵小跑著下來了。黑茲爾感覺現在就是最佳時機。在她們倆把她拖起來以前,她大吼道:“噢!”整個人倒在了步道上。

  桃樂絲開始說:“噢,我說——”

  這時,整個貨架上的珠寶隨著一聲巨響爆開,就像一千台吃角子老虎機同時撞出了大獎一樣。銀色的友伴手鐲如同一波浪潮沖到了步道上,把桃樂絲和露露沖下了欄杆的一邊。

  她們不會掉下去摔死的,黑茲爾並沒有那樣刻薄。她召喚了一百個手鐲撲到兩個衛兵身上,連起來捆住她們的腳踝,讓她們大頭朝下吊在步道的底端,她倆尖叫得就像個瘸姑娘。

  黑茲爾轉身面對第三個衛兵。她已經解開了身上的禁錮,那繩索捆得和廁所的衛生紙的結實程度差不多。她拿起一支摔下去的衛兵掉下的長矛。其實她很害怕使用長矛,但她希望第三個亞馬遜人並不知道這一點。

  “我是在這裡就殺了你呢?”黑茲爾咆哮著,“還是你讓我到那邊去?”

  第三個衛兵轉身就跑。

  黑茲爾朝著下麵的桃樂絲和露露喊:“亞馬遜禮品卡!全給我,除非你們想要我鬆開這些友伴手鐲讓你們摔下去!”

  四秒鐘之後,黑茲爾得到了兩張亞馬遜禮品卡。她跑到籠子那邊刷了一張卡,籠門猛地打開了。

  弗蘭克用震驚的眼光看著她:“黑茲爾,剛才那真是……太棒了。”

  波西點點頭:“我再也不戴任何珠寶了。”

  “除了這個。”黑茲爾把他的項鍊遞給他,“我們的武器和裝備都在步道的盡頭。得抓緊了,要不了多久——”

  警報聲開始在整個洞穴響起。

  “好吧,”她說,“總會這樣的。我們走!”

  逃走的第一部分很容易。他們毫無障礙地取回了自己的東西,隨後開始爬下樓梯。每次只要亞馬遜人擠在他們下方,要求他們投降時,黑茲爾就把一箱子珠寶搞爆炸,把敵人全都埋在一場尼加拉瓜瀑布一般的金銀暴雨中。當他們一路走到樓梯底部時,他們發現下面的景象簡直就像世界末日大狂歡——亞馬遜人的脖子幾乎都被珠串項鍊捆了起來,好幾個人還大頭朝下被埋進了紫水晶耳環的小山裡,還有一輛戰鬥鏟車埋在了銀手鐲的下麵。

  “你,黑茲爾·列維斯科,”弗蘭克說,“完完全全就是個令人難以置信的瘋子。”

  她真想現在就撲上去吻他,但他們沒有那個時間。他們跑回王座廳。

  他們在路上還碰到一個一定是忠於海拉的亞馬遜人。她剛剛一看到這三位越獄者,馬上轉身就走,當他們是空氣。

  波西開口問道:“這是怎麼——”

  “有些人想讓我們逃脫。”黑茲爾說,“稍後我會解釋的。”

  他們碰到的第二個亞馬遜人就沒有那麼友好了。她穿著全副鎧甲,堵在王座廳的入口處。她飛快地揮舞起長矛,但這次波西早就做好了準備。他抽出了激流劍上前開始戰鬥。亞馬遜人猛地戳向他,他一個閃身,把她手裡的長矛砍成兩段,又將劍柄狠狠地敲在了她的頭盔上。

  那個衛兵一下子倒下了。

  “全能的瑪爾斯啊,”弗蘭克說,“你是怎麼——那根本就不是羅馬的招式吧?”

  波西咧開嘴笑了:“希臘人總要有所行動嘛,我的朋友。你先走。”

  他們跑進了王座廳。和之前說好的一樣,海拉以及她的衛隊已經離開了這裡。黑茲爾沖向阿裡翁的籠子,朝著門鎖揮了揮亞馬遜禮品卡。這匹駿馬立刻沖了出來,勝利地站直了身子。

  波西和弗蘭克全都往後一退。

  “呃……這傢伙是馴化的嗎?”弗蘭克問。

  馬兒憤怒地嘶鳴著。

  “我覺得不是,”波西猜測說,“它剛剛說了:看我不踩死你,中國裔長著嬰兒肥臉的笨蛋加拿大人。”

  “你懂馬語?”黑茲爾問。

  “嬰兒肥臉?”弗蘭克氣得結結巴巴。

  “和馬交談是波塞冬的能力,”波西說,“呃,我是指尼普頓的能力。”

  “那麼你和阿裡翁應該能相處得很好。”黑茲爾說,“它也是尼普頓的兒子。”

  波西臉色蒼白:“對不起,你說啥?”

  如果他們現在所處的局面不是那麼糟糕的話,波西的表情肯定會讓她笑出聲。“關鍵在於,它跑得極快。它能帶我們離開這裡。”

  弗蘭克看上去並沒有多激動:“我們三個人不可能騎在一匹馬上,不是嗎?我們肯定會摔下來,要不就拖慢它的速度,或者是——”

  阿裡翁再次嘶叫起來。

  “哎喲,”波西說,“弗蘭克,這匹馬說你是個——你懂的,老實說,我還是不要把它的話翻譯出來的好。不管怎樣,它說倉庫裡有輛雙輪戰車,它很樂意拉那個。”

  “在那兒!”有喊聲從王座廳的背後傳來。十幾個亞馬遜人沖了出來,後面跟著穿橙色連衣褲的男人們。當他們看到阿裡翁之後,他們迅速後退,跑去了戰鬥鏟車那邊。

  黑茲爾跳到了阿裡翁的背上。

  她俯身朝著朋友們微笑:“我記得看到過那輛戰車。夥計們,跟著我!”

  她飛奔進了更大的那個洞穴,沖散了一群男人。波西打昏了一個亞馬遜人。弗蘭克用長矛放倒了另外兩個。黑茲爾能感覺到阿裡翁在竭盡全力地奔跑。它想要全速前進,但需要更多的空間。他們得沖出去再說。

  黑茲爾又向一隊巡邏的亞馬遜人沖去,她們一看到這匹馬就驚恐地四散奔逃。這還是第一次,黑茲爾的細身騎劍手感剛剛正好。她揮舞著劍威脅著任何膽敢接近的人。沒有亞馬遜人敢去挑戰她。

  波西和弗蘭克跑在她身後。他們終於來到了戰車旁邊。阿裡翁停在車軛那裡,波西開始給它套上韁繩和馬具。

  “你之前做過這個?”弗蘭克問。

  波西無須回答,他的雙手上下翻騰如飛。很快戰車就已準備妥當。他跳上車大喊:“弗蘭克,上來!黑茲爾,走!”

  他們身後傳來戰鬥的呐喊。一支亞馬遜大軍擁入了倉庫。奧托拉自己站在一輛戰鬥鏟車上,她的銀髮飄蕩,揮起車上的十字弓瞄向戰車。她大吼著:“阻止他們!”

  黑茲爾策馬驅動阿裡翁。他們沖過洞穴,在貨架和鏟車之間迂回行進。一支箭從黑茲爾的頭上擦過。有什麼東西在她身後爆炸了,但她沒有回頭看。

  “樓梯!”弗蘭克大喊,“這匹馬不可能拉著戰車沖上那麼多級——噢,我的神啊!”

  感謝老天,這樓梯對雙輪戰車來說也足夠寬了,因為阿裡翁完全沒有減速。它全力沖上樓梯,戰車在身後哐哐作響。黑茲爾向身後瞥了幾次,以確保弗蘭克和波西沒有掉下來。他們的手指緊緊抓著戰車的邊緣,關節都發白了,牙齒上下打戰,就像上了發條的萬聖節骷髏。

  最後他們終於到達了大廳。阿裡翁撞開了大門,沖到了廣場上,沖進了一堆穿著職業裝西服的人群裡。

  黑茲爾感覺到阿裡翁的胸中有一股拉力,呼吸到新鮮空氣讓它瘋狂地想奔跑,但黑茲爾拉住了它的韁繩。

  “艾拉!”黑茲爾朝著天空大喊,“你在哪兒?我們必須走了!”

  有那麼可怕的一秒鐘,她擔心鷹身女妖飛得太遠聽不到她的喊聲。她要麼就是走丟了,要麼就是被亞馬遜人抓住了。

  在他們身後,一輛戰鬥鏟車哐啷哐啷地沖上了樓梯,在大廳裡轟鳴著,一大群亞馬遜人跟在鏟車之後。

  “投降吧!”奧托拉尖叫著。

  鏟車升起了車上鋒利的尖頭。

  “艾拉!”黑茲爾絕望地大喊著。

  一片紅色的羽毛閃過,艾拉降落在了戰車上:“艾拉在這裡。亞馬遜人太尖銳。現在走吧。”

  “抓緊了!”黑茲爾警告說,她傾身向前說道,“阿裡翁,跑吧!”

  整個世界似乎都被拉長了。太陽的光線在他們身後彎曲起來。阿裡翁跑離了亞馬遜人那裡,急速沖過了西雅圖的市中心。黑茲爾回頭看去,只看到阿裡翁的蹄子落到地面上,在人行道上濺起一團煙霧。它轟隆隆地朝著碼頭跑去,跳著避開車輛,在十字路口疾奔而過。

  黑茲爾用盡肺裡的所有空氣尖叫著,但這是高興的尖叫聲。她這輩子頭一次——她這兩輩子——感到自己完全無人可擋。阿裡翁躍下了碼頭,沖到了水面上。

  黑茲爾的耳邊傳來一陣爆裂聲。她聽到一陣轟鳴,隨後意識到那是超音速的音爆,而阿裡翁已經沖過了普吉特海灣,海水在阿裡翁的馬蹄下冒著蒸汽,西雅圖的地平線在他們身後迅速消退。

第三十三章 食人魔的包圍圈

  當車輪停下來的時候,弗蘭克才放寬心。

  他在戰車後面已經被拋起來兩次了,在音速狀態下,這可不算什麼好玩的事。這匹馬在奔跑時似乎能讓時間和空間都扭曲,視野模糊一片,讓弗蘭克感覺自己好像剛喝下一加侖全脂牛奶還沒吃治癒乳糖不耐的過敏藥。艾拉也完全沒幫上什麼忙。她一直在嘀嘀咕咕:“每小時七百五十公里。八百。八百零三。真快。太快了。”

  神馬在越過普吉特海灣後繼續向北飛馳,飛快地經過了各種小島和漁船,還有十分吃驚的鯨魚群。前方的景色看上去開始熟悉起來——新月海灘,三角洲國境海灣。弗蘭克曾經在學校組織的郊遊中在這裡劃過帆船。他們現在已經來到加拿大了。

  馬兒躍到了乾燥的陸地上。它沿著九十九號公路向北跑去,速度如此之快,路上的車輛相對看去幾乎靜止不動。

  最後,當他們進入溫哥華的地界後,戰車的輪子開始冒煙。

  “黑茲爾!”弗蘭克大吼,“我們的戰車要解體了!”

  黑茲爾領會了意思,然後扯住了韁繩。馬兒對這動作似乎不大高興,但它還是在猛衝到城市大街上的時候把速度降到了亞音速。他們橫穿了鋼鐵工人紀念橋進入了北溫哥華地區,戰車開始危險地搖晃起來。最後阿裡翁停在了一個樹木茂密的小山頂上。它滿意地打了個響鼻,仿佛在說,這才是我們奔跑的樣子,蠢蛋們。在一片煙氣中戰車塌掉了,波西、弗蘭克和艾拉全都跌到了潮濕而生滿苔蘚的地面上。

  弗蘭克腳下一絆,他使勁眨著眼想要去掉眼前的黃斑。波西呻吟著開始解開阿裡翁身上的套具,把它從毀掉的戰車上鬆開。艾拉頭暈地拍動著翅膀轉著圈,一下子撞到了樹上,喃喃地說著:“樹。樹。樹。”

  只有黑茲爾仿佛完全不受這趟騎行的影響。她開心地咧嘴笑著,從馬背上滑下來:“這可真好玩!”

  “是啊。”弗蘭克努力壓下眩暈的噁心,“太好玩了。”

  阿裡翁嘶鳴著。

  “它說它需要吃東西了。”波西翻譯道,“難怪呢。它本來六百萬輛戰車都一樣能拖壞的。”

  黑茲爾仔細研究著腳下的地面,皺起了眉頭:“我沒在這周圍感應到任何黃金……別擔心,阿裡翁,我會給你找到的。在這段時間裡,你為什麼不去吃點草呢?我們一會兒見——”

  馬兒一溜煙跑走了,留下一片被蹄子濺起來的水汽。

  黑茲爾皺起了眉:“你們覺得它還會回來嗎?”

  “我不知道。”波西說,“它似乎挺……生‘氣’勃勃的。”

  弗蘭克幾乎有些希望那匹馬再也別回來了。當然,他沒有說出來。他能想像,如果失去了這位新朋友,黑茲爾會有多痛苦。但阿裡翁讓他感到害怕,而且弗蘭克敢保證那匹馬兒自己也知道這一點。

  黑茲爾和波西開始從戰車的殘骸裡搶救裝備。戰車前部還裝了幾個亞馬遜的運貨盒子,艾拉在發現了一大箱書時快樂地尖叫起來。她抓起一本《北美洲的鳥類》,拍打翅膀飛到最近的樹枝上,開始迅速扯開書頁,弗蘭克不知道她那是在讀書還是在撕書。

  弗蘭克靠在一棵樹上,努力控制住自己的眩暈。他還沒有從被亞馬遜人的監禁中恢復過來——被踢飛過整個大廳,被繳械,被關進籠子裡,被一匹極端利己主義的馬侮辱為娃娃臉。這可對他的自尊心沒什麼好處。

  即使在那之前,他和黑茲爾一起分享的畫面也讓他有些吃驚。他現在感覺和她的關係更貼近了。他知道自己把那塊木柴交給她是正確的選擇。他肩上那巨大的壓力已經不見了。

  另一方面,他也直觀地見到了冥界的景象。他感覺那就像只能無能為力地一直坐在那裡,對自己的錯誤萬分懊悔一樣。他也抬頭看見了那些死亡審判官嚇人的金面具,意識到他自己有一天也會站在他們面前,而這一天或許不遠了。

  弗蘭克總是夢想著,在自己死後能再見到他的媽媽。但或許對混血半神來說那是不可能的。黑茲爾在長春花之地遊蕩了大概七十年也沒有找到她的母親。弗蘭克希望他和他媽媽最後都能去到極樂境。但如果黑茲爾沒能去那裡——她犧牲了自己去阻止蓋婭,為她的行為負起責任,好讓她的媽媽不會被判去懲罰之地——弗蘭克能有什麼機會呢?他從來沒有過那麼英勇的事蹟。

  他站直身子環顧四周,努力恢復自己的方向感。

  在南方,溫哥華港口的對面,市區的地平線在夕陽的照耀下閃著紅光。在北方,林恩峽谷公園的群山和雨林蜿蜒在北溫哥華的地界之間,然後綿延至遠方的曠野。弗蘭克好幾年前曾經把這個公園弄爆炸過。他轉頭看向河灘那邊,感覺很熟悉。他認出了附近空地上一棵曾被雷劈過的死掉的松樹。弗蘭克認識這個山頭。

  “其實我幾乎到家了。”他說,“我外婆的房子就在那邊。”

  黑茲爾眯著眼睛:“有多遠?”

  “渡過這條河,穿過樹林就是了。”

  波西挑起了一條眉毛:“你是認真的?我們現在去外婆家?”

  弗蘭克清了清嗓子:“是的,就是如此。”

  黑茲爾雙手緊握做了個祈禱的姿勢:“弗蘭克,拜託了,告訴我她會讓咱們過夜的。我知道我們現在面臨最後期限,但我們也需要休息,不是嗎?而且阿裡翁剛剛救了咱們。我們或許能吃上一頓真正的熟飯?”

  “能不能再洗個熱水澡?”波西懇求道,“然後再睡在……有床單和枕頭的床上?”

  弗蘭克試圖想像如果他把這兩個全副武裝的朋友和一隻鷹身女妖帶回家的話,外婆的那張臉該是什麼樣子的。自從他媽媽的葬禮之後,所有事情都改變了,狼群帶他南下的時候,他對分別感到那麼憤怒。現在,他不能相信自己又回來了。

  不過,他和朋友們的確都筋疲力盡了。他們已經連續趕了兩天多的路,沒有好好吃過也沒有好好睡過。外婆能給他們提供補給。說不定她還能回答幾個一直縈繞在弗蘭克腦海裡的問題——關於他對家族天賦日益增多的懷疑。

  “值得一試。”弗蘭克決定,“我們現在去外婆的房子那裡。”

  弗蘭克相當心煩意亂,他差點就走進食人魔的營地了,幸運的是波西把他拉了回來。

  他們擠在黑茲爾和艾拉旁邊,躲到一棵倒下來的原木後面,盯著空地。

  “真糟。”艾拉低聲說,“對鷹身女妖來說真糟糕。”

  現在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圍著一堆燃燒的營火坐著的是六個毛髮雜亂的人形生物。他們站起身來大概有八英尺高——比起巨人波呂玻忒斯或者他們在加利福尼亞見到的獨眼巨人來說還是矮了點,但這並不能讓他們顯得沒那麼嚇人。他們穿著到膝蓋位置的衝浪短褲。皮膚就像被太陽曬傷了那樣發紅——上面全都是文身,有巨龍、心臟和穿著比基尼的女人。一頭剝了皮的動物掛在火焰上劈啪作響,可能是一隻野豬,食人魔們正用爪子一樣的手指撕扯著大塊的肉,一邊吃一邊談笑著,露出鋒利的尖牙。食人魔的旁邊放著幾個網眼袋子,裡面裝滿了青銅球體,好像大炮炮彈。那些銅球一定很熱,因為它們在這樣涼爽的夜晚空氣裡也冒著熱氣。

  在空地大概兩百碼的前方,張家大宅的光亮穿透了樹叢。已經這麼近了,弗蘭克心想。他不知道他們能不能繞開這些魔獸溜過去,但當他左右環顧時,他看到每個方向都有營火火光,仿佛食人魔們已經包圍了這塊地區。弗蘭克的手指劃進了樹皮。他的外婆可能獨自一人留在房子裡,正陷入困境之中。

  “這些傢伙是什麼東西?”他小聲問。

  “加拿大人。”波西說。

  弗蘭克從他身邊拉開了點距離:“不好意思,你說什麼?”

  “啊,我無意冒犯。”波西說,“我之前和他們戰鬥時,安娜貝絲就是這麼叫他們的。她說他們生活在北方,在加拿大。”

  “哦,好吧,”弗蘭克抱怨地說,“我們現在就在加拿大。我就是加拿大人,但我以前從來也沒看到過那些東西。”

  艾拉從翅膀上拔下一根羽毛,抓在手指之間。“萊斯特律戈涅斯巨人,”她說,“食人族。北方的巨人族。薩斯科奇人傳說。是的,是的。他們不是鳥。不是北美洲的鳥類。”

  “那就是他們的名字。”波西表示同意,“萊斯特——噢,反正就是艾拉說的那個。”

  弗蘭克怒視著空地上的那些傢伙:“他們可能會被誤認為大腳野人。或許這就是北美野人傳說的由來。艾拉,你可真聰明。”

  “艾拉是很聰明。”她表示同意,害羞地把自己的羽毛遞給弗蘭克。

  “噢……謝謝。”他接過羽毛放進口袋裡,隨後注意到黑茲爾正怒氣衝衝地瞪著他。“怎麼了?”他問道。

  “沒什麼。”她轉向波西,“你的記憶正在恢復?你還記得你是怎麼打敗這些傢伙的嗎?”

  “差不多吧。”波西說,“仍然有點模糊。我覺得我應該能幫上忙。我們是用仙銅殺死他們的,但那是在……之前,你懂的。”

  “在死神被綁架之前。”黑茲爾說,“那麼現在,他們可能完全不會死。”

  波西點點頭:“那些銅球……可不是什麼好消息。我覺得我們可以用這些球來對抗巨人們。這些銅球碰到火焰就會爆炸。”

  弗蘭克的手伸進了外套口袋裡,隨後他記起黑茲爾正保管著他那塊木柴。“如果我們引起了爆炸,”他說,“其他營火旁的那些食人魔就會跑過來的。我覺得他們已經包圍了這幢房子,也就意味著至少有五十到六十個傢伙現在正在森林裡。”

  “那麼這是個陷阱。”黑茲爾關切地注視著弗蘭克,“你的外婆沒關係吧?我們會趕去幫助她的。”

  弗蘭克感到喉嚨裡哽咽著什麼。就算過上幾百萬年他也不會覺得他的外婆需要救援,但現在他的思維裡開始規劃起戰鬥的安排——就好像回到了營地裡在進行軍事演習一樣。

  “我們需要人去分散注意力。”他說,“如果我們能把這群傢伙趕進樹林,或許就能在不驚動其他怪物的情況下偷偷溜過去了。”

  “我真希望阿裡翁在這裡。”黑茲爾說,“這樣我就能讓那些食人魔來追我了。”

  弗蘭克從背上抽出長矛:“我有了個另外的主意。”

  弗蘭克並不想這麼做。召喚阿灰這個想法讓他感到害怕,比對黑茲爾的馬還要恐懼,但他想不出其他的辦法來了。

  “弗蘭克,你不能沖到那裡去!”黑茲爾說,“那是送死!”

  “我沒打算沖過去。”弗蘭克說,“我有個朋友。只是……你們誰也別尖叫,好嗎?”

  他把長矛猛戳進泥土裡,尖端折斷在了地裡。

  “哎呀,”艾拉說,“矛頭沒有了。沒有了。沒有了。”

  大地顫動起來。阿灰那骷髏一般的手伸出了地面。波西伸手去摸索著自己的劍,黑茲爾發出了一聲小貓在吐毛團時的聲音。艾拉忽然消失了,隨後又出現在最近的一棵大樹頂端。

  “沒關係的。”弗蘭克承諾,“它處於控制之下的!”

  阿灰爬出了地面。它的外表並沒有因為上次與蛇怪的遭遇而受到損傷。它狀態很好,穿著一套新的迷彩服和戰鬥靴,半透明的灰色肌肉覆蓋在骨骼上,就像發著光的果凍。它轉身用鬼魅般的眼睛望向弗蘭克,等待著命令。

  “弗蘭克,那是個斯巴塔斯,”波西說,“一種骷髏戰士。它們很邪惡,是殺手。它們還——”

  “我知道。”弗蘭克有點苦澀地說,“但這是來自瑪爾斯的禮物,是我目前全部的戰力了。好了,阿灰,給你的命令是:攻擊那些食人魔,將他們引到西邊,吸引開注意力,這樣我們就能——”

  不幸的是,阿灰在聽到“食人魔”這三個字以後就對後面的內容失去了興趣。或許它只能理解簡單的句子。它朝著食人魔的篝火那裡沖了過去。

  “等等!”弗蘭克說,但已經太晚了。阿灰從衣服底下抽出兩根肋骨,跑向營火,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從後面戳穿了這些食人魔,他們根本沒時間發出聲音。這六個顯得極其驚訝的萊斯特律戈涅斯巨人像一圈多米諾骨牌一樣倒向兩側,破碎變成塵土。

  阿灰使勁跺著腳,把他們的灰燼踢散,以防止他們聚攏成形。當發現他們不能再復活時,他似乎顯得有些滿意,隨後阿灰立正站好,瀟灑地朝著弗蘭克的方向敬了個禮,然後沉入了森林的泥土之中。

  波西盯著弗蘭克:“這是怎麼——”

  “沒有萊斯特律戈涅斯巨人啦。”艾拉展翅飛下來,落在他們旁邊,“六減六等於零。長矛對減法很有用。是的。”

  黑茲爾看著弗蘭克的眼神就好像他自己也會變成一個僵屍骷髏戰士那樣。弗蘭克覺得自己的心都快碎了,但他並不怪她。瑪爾斯的孩子們全都和暴力有關。瑪爾斯的象徵就是一柄鮮血淋漓的長矛,這是有理由的。為什麼黑茲爾不能感到驚駭呢?

  他低頭看著長矛破碎的尖端。他真希望自己的爸爸是誰都好,只要不是瑪爾斯。“我們走吧。”他說,“我的外婆可能有麻煩了。”

第三十四章 家族天賦

  他們停在門廊前。就像弗蘭克擔心的那樣,一圈營火在樹林裡閃著光,完完全全把房子包圍了起來,但房子本身好像還未受影響。

  外婆的風鈴在夜風中叮噹作響。她的籐椅擺在那裡,面對著道路。燈光從樓下的窗子裡照射出來,但弗蘭克還是決定不去按門鈴。他不知道現在已經有多晚了,也不知道外婆是不是已經睡了,甚至在不在家。他檢查了一下角落那裡的石頭大象雕塑——是波特蘭那座雕塑的一個小型版本。多出來的那把鑰匙仍然塞在大象的腳底下。

  他站在門口猶豫了一下。

  “怎麼了?”波西問。

  弗蘭克記起了那個早晨,他打開這扇門,看到那個軍官,軍官告訴他媽媽的消息。他記得自己走下這幾級臺階去參加媽媽的葬禮,第一次在外套口袋裡握著那塊木柴。他還記得自己站在這兒,看著從樹林裡走出來的狼群——魯帕的僕人們,帶著他去往朱庇特營地。那似乎就像很久很久以前了,但實際上只過了六個星期而已。

  現在他回來了。外婆會擁抱他嗎?她會不會說:弗蘭克,感謝諸神你回來了!我被魔獸包圍了!

  不過更可能的是,她會責備他,或者誤認為他們是入侵者,拿著平底鍋追打他們。

  “弗蘭克?”黑茲爾問。

  “艾拉很緊張。”鷹身女妖棲息在欄杆上低聲說著,“那頭大象……大象正在看著艾拉。”

  “沒關係的。”弗蘭克的手抖得特別厲害,幾乎都沒法把鑰匙插進鎖眼裡,“待在一起就好。”

  進到房間裡面後,屋裡的味道聞上去有些發黴。以前空氣中都會彌漫著茉莉香,但現在所有的香爐都是空的。

  他們檢查了起居室、餐廳和廚房。髒盤子堆在水槽裡,這不大對勁。外婆家的僕人每天都會過來——除非她已經被那些巨人嚇跑了。

  或者被當成午飯吃掉了,弗蘭克心想。艾拉說過,這些萊斯特律戈涅斯巨人是食人族。

  他把這些想法丟到一邊。魔獸們會忽略普通的凡人。至少,它們通常都會這樣。

  在客廳裡,佛像和道教神像全都朝他們微笑,在這陰森的氛圍下,有些詭異。弗蘭克記起了彩虹女神伊利斯,她正在研究佛教和道教。弗蘭克心想,到這個可怕的老房子裡來個一日遊後,估計她就不會再喜歡研究那些了。

  外婆那些巨大的瓷花瓶上佈滿了蜘蛛網。這再一次不對勁了。她堅持要給收藏品定期除塵。看著那些瓷器,弗蘭克感到一陣強烈的負罪感,葬禮的那一天這些東西被他毀掉了不少。現在看來,那真的很愚蠢——居然會去生外婆的氣,明明有很多其他人能當作發怒的物件的:朱諾,蓋婭,巨人們,還有他的爸爸瑪爾斯。尤其是瑪爾斯。

  壁爐裡又黑又冷。

  黑茲爾雙手抱胸,仿佛害怕弗蘭克的那塊木柴會自己跳到壁爐灶台裡:“這裡是不是——”

  “是的。”弗蘭克說,“就是這裡。”

  “什麼這裡?”波西問道。

  黑茲爾的表情充滿了同情,但這只會讓弗蘭克感覺更糟。他還記得在他召喚阿灰的時候,黑茲爾的表情有多麼厭惡和害怕。

  “這裡是壁爐。”他對波西說,顯然這樣顯得很蠢,“來吧,讓我們檢查一下樓梯。”

  臺階在他們的腳下吱嘎吱嘎作響。弗蘭克以前的房間還是老樣子。他的東西全都沒有人動過——他那把特大的弓和箭袋(他一會兒一定要過來拿走),他在學校時得的拼寫獎狀(是的,他可能是世界上唯一一個沒有閱讀障礙症的混血半神拼寫冠軍了,就好像他自己還不夠怪異似的)。還有他媽媽的照片——她穿著防彈衣,戴著頭盔,坐在坎達哈省的一輛悍馬戰車裡;還有她穿著足球隊服的照片,那個賽季是由她去指導弗蘭克的球隊的;還有她身穿軍隊禮服,雙手放在弗蘭克的肩上的樣子,那是她在職業體驗日去參觀他學校的時候。

  “這是你媽媽?”黑茲爾輕聲問道,“她可真漂亮。”

  弗蘭克沒有回答。他感覺自己有一點點尷尬——一個十六歲的傢伙擺著一排媽媽的照片,這該有多爛啊?但他主要還是感覺傷心。他離開這裡已經六周了,在某種程度上就好像是過了永恆那麼久一樣。但當他望向照片裡媽媽那微笑的臉龐時,失去她的痛苦依然鮮活實在。

  他們又檢查了其他的臥室。中間兩間房子是全空的。最後一個房間的門後閃爍著微光——那是外婆的房間。

  弗蘭克輕輕地敲了敲門。沒有回應。他推開了門。外婆躺在床上,看上去憔悴而虛弱,她的滿頭白髮披散在頭上,就像蛇怪的頭冠。一根蠟燭燃在床頭。在她的床畔坐著一個大個子男人,身穿淺褐色的加拿大軍裝。儘管房間很昏暗,他還是戴著一副深色太陽鏡,鏡片後的雙眼放射出血紅色的光芒。

  “瑪爾斯。”弗蘭克說。

  戰神淡漠地抬起頭來:“嘿,孩子,進來吧。讓你的朋友哪兒涼快哪兒待著去。”

  “弗蘭克,”黑茲爾低聲說,“你在說什麼呢?瑪爾斯?你的外婆……她還好吧?”

  弗蘭克看向朋友們:“你們看不見他?”

  “看見誰?”波西緊握住寶劍,“瑪爾斯?在哪兒?”

  戰神咯咯笑了起來:“不,他們看不見我。這次我覺得這樣更好。只是一場私人的談話——父子之間的,對不對?”

  弗蘭克雙拳緊握。他默數到十,才確信自己想要開口說話。

  “夥計們,沒……沒什麼。聽著,你們為什麼不去中間那幾間臥室休息一下?”

  “房頂。”艾拉說,“房頂對鷹身女妖有好處。”

  “好吧。”弗蘭克恍恍惚惚地說,“廚房裡可能還有吃的。你們給我幾分鐘時間單獨和外婆待在一起。我覺得她——”

  他的聲音有些支離破碎。他不知道自己是想哭出聲,還是尖叫,還是一拳砸在瑪爾斯的墨鏡上——也許三者他都想做。

  黑茲爾把手放在他的胳膊上:“當然了,弗蘭克。艾拉,波西,我們走吧。”

  弗蘭克等在那裡,直到朋友們的腳步聲遠去。隨後他走進臥室,關上了房門。

  “真的是你嗎?”他問瑪爾斯,“這是個陰謀,還是幻覺之類的?”

  戰神搖了搖頭:“如果不是我,你更願意接受?”

  “是的。”弗拉克承認。

  瑪爾斯聳聳肩:“這不能怪你。沒有人會歡迎戰爭——如果他們是聰明人的話。但戰爭遲早會找上每個人的。那是不可避免的。”

  “這可真愚蠢。”弗蘭克說,“戰爭並不是不可避免的。它讓人們戰死沙場。它——”

  “帶走了你媽媽。”瑪爾斯接著說。

  弗蘭克看著他臉上鎮靜的表情,非常想要抽他一巴掌,但或許那只是因為瑪爾斯的光環讓他感覺很憤怒。他低頭看著自己的外婆,她正平靜地安睡著。他真心希望她能醒過來。如果說有誰能給戰神臉色看,那可非他外婆莫屬了。

  “她已經準備好接受死亡了。”瑪爾斯說,“她已經這樣幾個星期了,但她仍然為你堅持著。”

  “為我?”弗蘭克震驚得目瞪口呆,已經忘記了生氣,“為什麼?她怎麼知道我會回來?連我自己都不知道!”

  “外面那些萊斯特律戈涅斯巨人知道。”瑪爾斯說,“我猜應該是某個女神告訴他們的。”

  弗蘭克眨著眼睛:“朱諾?”

  戰神笑得如此大聲,窗子都開始震動了,但外婆還是沒有反應:“朱諾?啊不,孩子,不是朱諾!你是朱諾的秘密武器,她才不會出賣你呢。不,我指的是蓋婭。很明顯她一直在追蹤你們。我覺得比起波西或者伊阿宋,或者七子中任何其他人,你才是讓她最擔憂的。”

  弗蘭克感覺房間一陣傾斜。他真希望還能有把椅子讓他坐一下。“七子……你是指在古老的預言裡說的,死亡之門?我是那七個人中的一個?還有伊阿宋,還有——”

  “是的,是的。”瑪爾斯不耐煩地揮揮手,“好啦,孩子。你本該是個很優秀的戰術家的。好好想想吧!很明顯你的朋友們也都和這項任務息息相關,假設你們都能成功地從阿拉斯加活著回來。朱諾的目標是聯合希臘人和羅馬人,讓他們共同對抗巨人。她相信這是能阻止蓋婭的唯一途徑了。”

  瑪爾斯聳聳肩,清楚地表示自己對這個計畫的懷疑:“不管怎麼說,蓋婭可不想讓你成為七子之一。波西·傑克遜……她相信她能控制住他。其他的人也都有她可以利用的弱點。但你——你讓她感到擔憂。她很想立刻殺了你。這就是為何她召集來了那些萊斯特律戈涅斯巨人。它們已經圍在這裡等了好多天了。”

  弗蘭克搖著頭。瑪爾斯這是在搞什麼惡作劇嗎?一位女神不可能因為弗蘭克而憂心的,尤其是已經有像波西·傑克遜那樣強大的人物要擔心的情況下。

  “沒有弱點?”他問道,“我是除了弱點什麼都沒有。我的性命全懸在一塊木柴上!”

  瑪爾斯笑了起來:“你太低估自己了。不管怎樣,蓋婭讓那些萊斯特律戈涅斯巨人確信,如果他們能吃掉你們家族的最後一人——也就是指你——它們就能繼承你的家族天賦。這是真的還是假的我就不知道了,但萊斯特律戈涅斯巨人們可是很渴望能嘗試一下的。”

  弗蘭克的肚子一陣絞痛,就像腸子打了個結。阿灰殺死了六個食人魔,但從圍繞在房子之外的那些營火來判斷,外面還有幾十個——全都等著把弗蘭克當成早飯煮了吃。

  “我感覺自己要吐了。”他說。

  “沒事,你不會吐的。”瑪爾斯打了個響指,弗蘭克的噁心感就消失了,“臨戰恐慌。每個人都有的。”

  “但我的外婆她——”

  “是的,她一直等著和你說話。食人魔到目前為止一直把她隔絕著。她是那個誘餌,明白嗎?現在你已經在這兒了,我估計他們早就聞到你的味道了。到了早上他們就會進攻這裡。”

  “那就把我們弄出去!”弗蘭克說,“打個響指炸飛那些食人魔。”

  “哈!那的確很有意思。但我不會替自己的孩子們戰鬥。什麼工作屬於諸神,什麼必須由凡人完成,命運之神早已劃分清楚。這是你的任務,孩子。啊,對了,怕你之前沒搞清楚,我得告訴你,你的長矛在用過之後的二十四小時之內是不能使用的,所以我希望你弄明白如何使用家族天賦。要不然,你就會變成食人族的早餐了。”

  家族天賦。弗蘭克很想和外婆談一談這個話題,但現在他除了瑪爾斯以外沒有其他人可以商量。他注視著戰神,對方正完全沒有同情心地朝他微笑著。

  “佩里克呂墨諾斯。”弗蘭克小心翼翼地說出這個詞,就像正在參加一場拼寫競賽,“他是我的祖先,一位希臘王子,阿爾戈號的成員。他死於與海格力斯的戰鬥。”

  瑪爾斯揮揮手掌,做出一個“繼續講”的姿勢。

  “他有一種能力,能有助於戰鬥。”弗蘭克說,“是某種來自諸神的禮物。我的媽媽說他打起仗來就像一群蜜蜂。”

  瑪爾斯笑了起來:“的確如此。還有呢?”

  “後來不知為何,家族去了中國。我認為,在羅馬帝國當年那個時期,一個佩里克呂墨諾斯的後代在某個軍團服役。我的媽媽曾經提起過一個叫做塞內卡·格拉古的傢伙,但他還有一個中國名字,叫做宋果。我覺得——哦,這部分我不清楚,但蕾娜總是說起有許多軍團都失蹤了。第十二軍團建立了朱庇特營地。傳說還有某個軍團消失在了東方。”

  瑪爾斯輕輕地拍了拍手:“不錯啊,孩子。聽過卡雷戰役嗎?對羅馬人來說那是一場巨大的災難。他們與一群叫作帕提亞人的傢伙在帝國的東部邊界戰鬥。一萬五千位羅馬士兵戰死沙場,一萬多人被俘虜。”

  “而其中一個俘虜就是我的祖先塞內卡·格拉古?”

  “完全正確。”瑪爾斯表示贊同,“帕提亞人讓這些被俘的軍團士兵當勞力,因為他們都是相當優秀的戰士。之後,傳說帕提亞人又與另一波軍隊遭遇了——”

  “中國古代的戰士?”弗蘭克猜測,“然後那些羅馬俘虜進入了中國。”

  “沒錯。說起來很丟人。不管怎樣,這就是一支羅馬軍團來到中國的過程。羅馬人最終在那裡定居並建立了一個新家園,據說叫做——”

  “驪靬。”弗蘭克說,“我的媽媽說那裡可能是我們的家鄉。驪靬,可能就是軍團(驪靬的英文拼音為Li-Jien,和軍團Legion發音相似——譯者注)。”

  瑪爾斯看上去很高興:“現在你弄明白了。然後這位老塞內卡·格拉古,他也身負你們家族的天賦。”

  “我的媽媽曾說過,他與龍作戰。”弗蘭克回憶著,“她說他是……他是最強的。”

  “他是很優秀。”瑪爾斯承認,“不過沒有優秀到能避開軍團的噩運,但仍然很不錯。他在中國定居,把家族天賦傳給了他的孩子,然後代代相傳。最終,你們家族移民到了北美洲,與朱庇特營地開始有了關係——”

  “一個完整的迴圈。”弗蘭克說,“朱諾說我會給家族帶來一個完整的迴圈。”

  “我們等著瞧吧。”瑪爾斯朝著他的外祖母點點頭,“這些她都想要親口告訴你,但我覺得還是替她交代一部分吧,畢竟這位老人也沒太多氣力了。那麼你弄明白你的天賦了嗎?”

  弗蘭克躊躇起來。他有了一個念頭,但這似乎太過瘋狂——甚至比一個家族從希臘搬到羅馬又搬到中國再搬去加拿大還要瘋狂。他並不想大聲把它說出來,他也不想說錯話讓瑪爾斯嘲笑他。“我……我覺得是。但要對抗那些食人魔大軍——”

  “是的,那會很艱難。”瑪爾斯站起身子伸了伸胳膊,“當你的外婆在早上醒過來時,她會為你們提供一些幫助的。在那之後我估計她就會死去了。”

  “什麼?但我必須要救她!她不能留下我一個人。”

  “她已經度過了完整的一生,”瑪爾斯說,“她已經做好準備繼續前進了。別那麼自私。”

  “自私!”

  “這位老太太仍然逗留在這裡是由於一種責任感。你的媽媽也是如此。這就是為什麼我愛她。她總是把自己的責任放在第一位,在任何事情之前,甚至包括她的生命。”

  “甚至包括我。”

  瑪爾斯摘下了太陽鏡。他的臉上本該是雙眼的地方,有兩團微型的火球,就像核爆炸那樣猛烈地燃燒著。“自怨自艾毫無幫助,孩子。那也和你不相配。即使沒有家族天賦,你媽媽也給了你最重要的性格——勇敢、忠誠和頭腦。現在你必須決定如何使用這些。到了早上,聽你外婆的話,聽從她的建議。你們仍然可以去解放塔納托斯,拯救營地。”

  “卻把我外婆留在這裡等死。”

  “生命之所以寶貴就是因為它會結束,孩子。記住這句來自神祇的話吧。你們這些凡人是不理解自己有多幸運的。”

  “是啊,”弗蘭克嘟囔著,“真幸運啊。”

  瑪爾斯笑了起來——那是一陣刺耳的金屬撞擊似的聲音:“你的媽媽曾經告訴過我一個中文成語,苦盡——”

  “苦盡甘來。”弗蘭克說,“我恨這個成語。”

  “但這的確是真的。現在人們怎麼說來著——沒有痛苦就沒有收穫?這是相同的概念。你想做的都是容易的事情,吸引人的事情,和平的事情,多半到了最後都會變味。但如果你選擇了困難的那條路——啊,那樣你就能收穫到甜蜜的回報。責任、犧牲,它們都是有意義的。”

  弗蘭克的心裡感到一陣厭煩,幾乎說不出話來。這就是他的爸爸?

  沒錯,弗蘭克理解她的媽媽是個英雄,他也理解她拯救了許多生命,也真的很勇敢。但她留下了弗蘭克一個人。這不公平,這也不對。

  “我要走了。”瑪爾斯說,“但首先——你說自己很弱,那不是真的。你想知道為什麼朱諾救下你嗎,弗蘭克?為什麼那塊木柴沒有燃盡?那是因為你有一個重要的角色要去擔任。你覺得自己並不像其他羅馬人那樣優秀。你覺得波西·傑克遜比你強很多。”

  “他的確強。”弗蘭克嘟囔著,“他和你戰鬥過,還打贏了。”

  瑪爾斯聳了聳肩:“或許吧。也許如此。但每一個英雄都有個致命弱點。波西·傑克遜?他對朋友們太過忠誠。他沒法放棄他們,任何事情都不能。他在許多年前就被如此告知了。而不久會有那麼一天,他會面對一項他無法做出的犧牲朋友的決定。沒有你的話,弗蘭克——沒有你的責任感——他就會失敗。那樣的話整個戰爭將會一邊倒,而蓋婭將會毀滅我們的世界。”

  弗蘭克搖著頭。他聽不了這個。

  “戰爭是一種責任。”瑪爾斯繼續說,“唯一現實的選擇是你是否接受它,以及你會為什麼而戰。羅馬的遺產正命懸一線——五千年來的律法、規則和文明。他們所信仰的諸神、傳統和文化形成了你現在所生活的這個世界。而這一切都會支離破碎,弗蘭克,除非你獲勝。我認為這一切值得為之而戰。好好考慮一下吧。”

  “我的是什麼?”弗蘭克問道。

  瑪爾斯挑起了一邊眉毛:“你的什麼?”

  “致命弱點。你說過每個英雄都有的。”

  戰神乾巴巴地笑了笑:“你自己會找到答案的,弗蘭克。但你終於還是問出了正確的問題。現在,去睡一會兒吧。你需要休息。”

  戰神揮揮手。弗蘭克的眼皮覺得很沉重。他身子一歪,周圍一切都變得黑暗起來。

  “小飛!”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既嚴厲又急躁。

  弗蘭克眨眨眼睛。陽光照射在房間之中。

  “小飛,起來吧。我是真願意去扇你那張可笑的臉,只不過我的身體狀況現在下不了床。”

  “外婆?”

  她的輪廓清晰起來,正坐在床頭俯身看著他。他正四肢攤開躺在地板上。不知是誰在晚上的時候為他蓋了一張毛毯,又在他的腦袋下面塞了個枕頭,不過他完全不知道這是什麼時候發生的事。

  “是我,我的小傻牛。”外婆看上去仍然虛弱蒼白得嚇人,但她的聲音依然堅硬如鋼,“現在,起來吧。那些食人魔還圍在房子外面。我們必須討論一下,如何讓你和你的朋友們活著逃出這裡。”

第三十五章 與外婆說再見

  弗蘭克往窗外瞥了一眼,就意識到他現在有麻煩了。

  在草地的邊緣,那些萊斯特律戈涅斯巨人正在堆積著青銅炮彈。他們的皮膚閃著紅光。他們那雜亂的毛髮、文身和爪子在清晨的陽光下也沒有顯得更好看一些。

  有些扛著大棒或者長矛,有幾個迷迷糊糊的食人魔扛著的是衝浪板,就好像他們來錯了聚會場地一樣。所有食人魔都彌漫在一種節日的喜慶氣氛中——他們互相擊掌相慶,在脖子上系著塑膠圍嘴,摩擦著刀叉做好準備。有一個食人魔已經點起了可擕式烤肉爐,穿著一個圍裙手舞足蹈,圍裙上寫著“親親廚子”。

  這場面可真讓人“高興”,只不過弗蘭克知道自己就是那道主菜。

  “我會帶你的朋友們去閣樓,”外婆說,“當我們搞定以後,你可以去找他們。”

  “閣樓?”弗蘭克轉過身,“你之前告訴過我,我永遠也不許進到那裡去。”

  “那是因為我們把武器存放在閣樓裡,傻孩子。你以為這是魔獸們第一次進攻咱們家族嗎?”

  “武器。”弗蘭克嘟囔著,“很好。我以前從來也沒有使用過武器。”

  外婆的鼻孔張大了:“你是在諷刺嗎,張小飛?”

  “是的,外婆。”

  “很好。那說明你還有希望。現在,坐下。你必須吃點東西。”

  她朝床頭櫃那邊揮揮手,那裡已經放好了一杯橙汁、荷包蛋、培根、烤麵包——那是弗蘭克最喜歡的早餐。

  儘管現在麻煩不小,弗蘭克還是忽然感覺自己很餓。他用驚訝的眼光看著外婆:“你是不是——”

  “給你做早餐了?看在佛陀家猴子的分兒上,當然不是!也不是家裡的用人,對他們來說這裡太危險了。不,是你的女朋友黑茲爾給你做的。昨天晚上她還給你拿來了毯子和枕頭。還從你的臥室裡給你挑出了一些乾淨衣服。順便說一下,你應該去洗個澡了。你聞上去像是燒焦的馬毛。”

  弗蘭克的嘴巴開開合合就像一條魚。他發不出聲音來。黑茲爾為他做了所有的這些事?弗蘭克之前還確信,當他昨天晚上召喚出阿灰的時候,就已經毀掉了和她的任何可能。

  “她……呃……她不是——”

  “不是你的女朋友?”外婆猜到他要說什麼,“嗯,她應該是,你個笨蛋!別讓她跑掉了。你這輩子需要的是堅強的女人,如果你還沒注意到這點的話。現在,言歸正傳。”

  弗蘭克一邊吃一邊聽著外婆發表軍事簡報。在日光下,她的皮膚是半透明的,靜脈似乎在發著光。她的呼吸聽上去就像個容易裂開的紙袋子,不停地充氣放氣,但她說起話來仍然堅定而清晰。

  她解釋了一下情況,那些食人魔已經包圍這幢房子三天了,一直等待著弗蘭克的出現。

  “他們想要把你煮熟了吃掉。”她的語氣聽來很不爽,“這簡直是荒謬絕倫。你肯定很難吃。”

  “謝謝誇獎,外婆。”

  她點點頭:“我得承認,當他們說你會回來的時候,我還是有那麼一點高興的。我很高興還能見你最後一面,即使你的衣服髒得要死而且還需要剪頭髮了。這就是你代表咱們家族的樣子嗎?”

  “我之前一直有點忙,外婆。”

  “不要給自己的邋遢找藉口。無論如何,你的朋友們已經休息好,也吃飽喝足了,他們正在閣樓裡盤點武器。我告訴他們你不久也會過去,但外面的食人魔太多,抵擋不了太久的時間。我們必須談談你們的逃跑計畫。看看我的床頭櫃裡面。”

  弗蘭克拉開抽屜,拿出一個封好的信封。

  “你知道公園盡頭那邊的飛機場嗎?”外婆問道,“你還能再找到那個地方嗎?”

  弗蘭克一言不發地點點頭。那裡位於靠北三公里的地方,從主幹道下去,穿越峽谷。外婆以前有時候會帶他去那裡,之前她曾經包下過飛機,以便運送特殊貨物。

  “現在有位飛行員正等在那裡,時刻待命準備出發。”外婆說,“他是咱家的一個老朋友。這個信封裡有我寫給他的一封信,讓他帶你們去北方。”

  “但是——”

  “不要爭論,小子。”她低聲說道,“最近幾天瑪爾斯常來看我,一直在陪著我。他告訴我你的任務。去阿拉斯加找到死神並釋放他,完成你的職責。”

  “但如果我成功了,你就會死。我就再也見不到你了。”

  “是這樣沒錯。”外婆表示同意,“但不管怎樣我總是要死的,我老了。我以為自己已經說得很清楚了。那麼,你的執政官給你們介紹信了嗎?”

  “啊,是的,但是——”

  “很好。把那些也給那個飛行員看。他是軍團的退伍老兵。萬一他有什麼疑惑,或者臨陣退縮,那些介紹信會讓他鼓起榮譽感去盡可能地幫助你們的。你們要做的,只是沖到飛機場。”

  房子一陣隆隆作響。在外面有一個火球在半空中爆炸,點著了整座房子。

  “那些食人魔越來越煩躁了。”外婆說,“我們必須趕快了。現在,說說你的能力,我希望你已經弄明白了。”

  “呃……”

  外婆飛速地用普通話咒駡了幾句:“看在你祖宗天神們的分兒上,小子!你還什麼也沒學會嗎?”

  “是啊!”他結結巴巴地講著昨天晚上和瑪爾斯談話的細節,但他覺得在外婆面前總是顯得自己很口拙,“佩里克呂墨諾斯的天賦……我覺得,我覺得他是波塞冬的兒子,我是說尼普頓,我是指……”弗蘭克攤開雙手,“海神。”

  外婆很勉強地點點頭:“他是希臘海神波塞冬的孫子,不過這已經很好了。你這聰明透頂的腦袋瓜是怎麼得到這個真相的?”

  “在波特蘭有個先知……他提到了有關我曾外祖父沈倫的事情。那個先知說他因為一九○六年那場毀掉三藩市的地震而受人責難,而那裡正是朱庇特營地的舊址。”

  “繼續講。”

  “而且,在營地時,他們說尼普頓的後代會導致災難。尼普頓也是地震之神。但……但我不認為曾外祖父真的造成了那次災難。我們的天賦並不是引起地震。”

  “當然不是。”外婆說,“但沒錯,他被譴責了。作為一個尼普頓的後代,他很不受歡迎。他不受歡迎是因為他真正的天賦比引起地震還要古怪。而且他還因為不是純種的羅馬人所以才不受歡迎。從來沒有羅馬的孩子宣稱自己還混有其他血統。這就是醜陋的真相——不可否認。他被誣陷了,恥辱地被趕了出去。”

  “那麼……如果他什麼也沒做錯的話,為什麼你告訴我要為他的行為道歉呢?”

  外婆激動得兩頰泛紅:“因為,為某些你沒有做過的事情道歉總好過因它而死!我不確定營地是不是還會把責任歸咎於你,我也不知道羅馬人的成見這些年是不是能減少些。”

  弗蘭克吞下了早餐。他在學校時曾被人取笑過,有時候在街上也會這樣,但並沒那麼多次,不過他從來沒有在朱庇特營地受過欺負。營地裡沒有任何人曾經因為他是個亞洲人而嘲笑他。沒有人在乎這個。他們只是因為他的笨拙和遲緩取笑他。他簡直無法想像曾外祖父當時的狀況,被指控毀掉了整個營地,因為他根本沒有做過的事情而被軍團開除。

  “那我們真正的天賦呢?”外婆問,“你至少已經弄清楚它是什麼了吧?”

  媽媽以前講過的那些老故事在弗蘭克的記憶裡盤旋著。像一大群蜜蜂那樣戰鬥。他是所有龍裡最強大的。他還記得他媽媽瞬間出現在後院裡,在他的身旁,仿佛她是從閣樓上飛下來的一樣。他也記得她從樹林中走出來,說她給一隻灰熊媽媽指了方向。

  “你能成為任何人。”弗蘭克說,“她總是這樣對我說。”

  外婆氣鼓鼓地說:“終於說到位了,你的腦袋裡頭還是有點靈光的。是的,張小飛。你媽媽這麼說不光是為了增強你的自信心,她說的也是字面意義上的真相。”

  “但是……”另一聲爆炸搖撼著房間。天花板上的石膏線像雪花一樣掉了下來。弗蘭克的思維現在如此混亂,他幾乎都沒注意到爆炸。

  “任何人?”

  “只要合情合理。”外婆說,“得是活著的生物。如果你很瞭解那種生物,就很有幫助。當你正面臨生死關頭的戰鬥時,這能力很有幫助。為什麼你會看上去這麼驚訝,小飛?你總是說自己的身體不舒服,我們全都有這種感覺——所有有著皮洛斯血統的我們都是如此。這項天賦對凡人的家族來說是絕無僅有的。在混血半神之中我們也是獨一無二的。波塞冬當時特別慷慨大方地賜福了我們的祖先——或者他是故意惡毒地這樣做的。這項天賦經常被證明是種詛咒。它並沒有救下你媽媽……”

  房門外面的食人魔們爆發出一陣歡呼。有的在大叫著:“張!張!”

  “你必須走了,傻孩子。”外婆說,“我們的時間到了。”

  “但……我不知道怎麼去使用這種力量。我從來沒有過……我不能……”

  “你能的。”外婆說,“不然你不會活到實現自己命運的時候。我並不喜歡瑪爾斯告訴我的關於七子的預言。七在中國並不是個幸運數字——這是個幽靈數。但我們也無能為力。現在,走吧!明天晚上就是福爾圖娜之宴了。你們已經沒有時間可以浪費。不要擔心我了。我會在自己註定的時間裡以註定的方式死去。我還不打算被這些可笑的食人魔吃掉呢。快走!”

  弗蘭克轉向房門。他覺得自己的心就像被塞進榨汁機一樣,但他還是鄭重地鞠了一躬。“謝謝您,外婆。”他說,“我會讓您感到驕傲的。”

  她輕聲地說著什麼,幾乎輕不可聞。弗蘭克好像聽到她在說:你已經讓我驕傲了。

  他目瞪口呆地注視著她,不過她的臉馬上就板了起來:“不要再傻張著嘴了,小子!去洗個澡穿好衣服!梳梳你的頭髮!我想記住你最後的樣子,而你就打算讓我看一頭亂髮嗎?”

  他輕輕梳理好自己的頭髮,再次鞠了一躬。

  他關於外婆的最後印象,是她目光炯炯地瞪著窗外,仿佛在考慮,對那些膽敢入侵她房子的食人魔,要進行怎樣嚴厲的斥責。

第三十六章 土豆機關槍VS巨型食人魔

  弗蘭克盡可能迅速地沖了個澡,穿上了黑茲爾給他準備好的衣服——那是一件橄欖綠的襯衣,配上米黃色的工裝褲,真要這樣穿嗎?隨後他抓起了自己的弓和箭袋,沖上了閣樓。

  閣樓裡堆滿了武器。他的家族收集了無數古代軍備,都能裝備一支部隊了。盾牌、長矛、一袋袋的箭矢掛在一面牆上——幾乎和朱庇特營地軍械庫裡的一樣多。一台蠍形弩炮安裝在後窗,已經裝填完畢,只等發射了。在前窗則立著一個東西,很像一挺機關槍,裝滿了子彈筒。

  “這是火箭筒?”他大聲地把內心的疑惑說了出來。

  “不是,不是。”角落裡傳來一個聲音,“土豆。艾拉不喜歡土豆。”

  鷹身女妖在兩個舊行李箱之間給自己築了一個巢。她正坐在一堆中國卷軸上面,打開了七八卷同時在讀。

  “艾拉,”弗蘭克說,“其他人呢?”

  “房頂。”她朝上面看看,隨後繼續低頭閱讀,一會兒挑挑羽毛,一會兒翻翻卷軸,“房頂。食人魔在看著。艾拉不喜歡食人魔。土豆。”

  “土豆?”弗蘭克不明白那是什麼意思,直到他把機關槍旋轉了一圈。機關槍的八個子彈筒裡都裝滿了土豆。在槍的基座,還有一籃子各種可食用的彈藥。

  他朝窗外望去——和當年他遭遇灰熊的時候,他媽媽看著他時是同一扇窗子。在下面的院子裡,食人魔正到處亂轉,相互推擠著,偶爾朝房子大叫幾聲,朝這邊扔著在半空中就會爆炸的青銅炮彈。

  “他們有炮彈,”弗蘭克說,“而我們只有土豆機關槍。”

  “澱粉。”艾拉若有所思地說,“澱粉對食人魔沒好處。”

  房子被另一聲爆炸搖撼著。弗蘭克需要上到屋頂上看看波西和黑茲爾怎樣了,但他覺得單獨留下艾拉一人很不好。

  他半跪在她身邊,小心翼翼地不去靠得太近:“艾拉,和食人魔待在這裡不安全。我們一會兒要飛到阿拉斯加去,你要和我們一起來嗎?”

  艾拉不自在地扭動著身體:“阿拉斯加。六十二萬六千四百二十五平方公里。州立哺乳動物:駝鹿。”忽然她切換到拉丁語模式,弗蘭克幾乎跟不上她的話,不過幸好他在朱庇特營地學到過拉丁語課,“在北方,諸神領域之外,遺留著軍團的王冠。從冰上跌落,尼普頓之子將會淹沒——”她忽然停下來,抓著自己淩亂的紅頭髮,“啊啊。燒沒了。剩下的燒沒了。”

  弗蘭克幾乎無法呼吸:“艾拉,那是……那是一則預言嗎?你在哪裡讀到的?”

  “駝鹿。”艾拉一直咂摸著這個詞,“駝鹿。駝鹿。駝鹿。”

  房子再次搖晃起來。塵土從椽木上像雨點般落下來。外面有個食人魔在大聲怒吼:“弗蘭克·張!快點出來!”

  “不要。”艾拉說,“弗蘭克不該去。不要。”

  “等在這兒……好嗎?”弗蘭克說,“我要去幫助黑茲爾和波西。”

  他拉下樓梯爬上屋頂。

  “早上好。”波西堅定地說,“美好的一天,哈?”

  他的衣服和前一天是同一套——牛仔褲、紫色T恤,還有抓絨衣外套,但很明顯那些衣服剛被洗乾淨了。他一手握著寶劍,另一手拿著一根花園澆水用的橡膠軟管。弗蘭克不大清楚為什麼橡膠軟管會出現在房頂上,但每次只要巨人們射出一顆炮彈,波西就召喚出一陣強大的水流衝擊波讓炸彈在半空中直接爆炸。然後弗蘭克想起來了——他自己的家族也是起源於波塞冬。外婆說他們的房子曾經被攻擊過。或許他們把橡膠澆水管放在這上面就是出於這種原因。

  黑茲爾在兩個閣樓的三角牆之間漫步巡邏著。她看上去相當漂亮,這讓弗蘭克的心口一緊。她穿著牛仔褲,米色的外套和白T恤讓她的膚色顯得像可哥豆那樣溫暖,鬈髮則垂落在肩頭。當她走近時,弗蘭克能聞到茉莉香波的味道。

  她緊握著手裡的細劍。當她看向弗蘭克時,眼中閃爍著關切的光芒。“你還好吧?”她問道,“你在笑什麼?”

  “噢,啊,沒什麼。”他說,“感謝你的早餐。還有這些衣服。還有……你沒恨我。”

  黑茲爾看上去相當困惑:“為什麼我會恨你?”

  弗蘭克的臉上一陣發燒。他真希望自己能老老實實把嘴閉上,但現在已經太晚了。別讓她跑掉了,外婆這麼說過,你需要強大的女人。

  “呃,就是……昨天晚上,”他結結巴巴地說,“當我召喚出骷髏戰士時,我以為……我以為你會覺得……我讓人噁心……或者別的什麼。”

  黑茲爾挑起了眉毛。她驚惶地搖著頭:“弗蘭克,也許我是很驚訝,也許我是被那東西嚇到了,但厭惡你?你給那東西下命令的時候,又自信又帥氣——就好像你是隨隨便便在說:噢,對了,夥計們,我有個萬能的骷髏戰士可以用用。我那是難以置信。弗蘭克,我並沒有厭惡你,我是覺得你很了不起。”

  弗蘭克不確定自己是不是真的聽明白了她的話:“你覺得……我……了不起?”

  波西笑了起來:“哥們兒,那的確相當贊。”

  “你們說真的?”弗蘭克問。

  “當然是真的。”黑茲爾保證,“但眼下,我們還有其他問題要操心,好嗎?”

  她朝著下面的食人魔大軍做了個手勢,那些傢伙越來越膽大,他們慢慢移動著,逐漸接近房子。

  波西準備好了橡膠澆水管:“我現在還留了一張王牌。你家的草坪有個自動噴水系統,我可以把它弄爆,讓下面一片混亂,但這會毀掉你家的整個水壓。沒有壓力,就沒有澆水管了,而那些炸彈就會炸進房子裡。”

  黑茲爾的讚揚仍然迴響在弗蘭克的耳朵裡,這讓他很難去思考其他事。幾十個食人魔已經佔據了他家的草坪,等待著把他撕成碎片,然而弗蘭克控制不住地想要咧嘴傻笑。

  黑茲爾不恨他。她覺得他了不起。

  他強迫自己集中精神。他還記得外婆告訴他的關於天賦的性質,以及他是如何留她在這裡等死的。

  你有一個重要的角色要去擔任,瑪爾斯這樣說過。

  弗蘭克並不相信自己真的是朱諾的秘密武器,不相信什麼七子的大預言要依賴於他才能實現,但黑茲爾和波西正指望著他,他必須竭盡全力。

  他想起了艾拉剛剛在閣樓裡背出來的奇怪預言,關於尼普頓之子被淹沒之類的那一部分。

  你們不理解她的真正價值,菲尼亞斯在波特蘭曾經這樣說過。那個老瞎子認為控制了艾拉就能讓他當國王。

  所有這些片段在弗蘭克的腦海中盤旋打轉。他有種感覺,當這些內容最終聯繫起來的時候,他不會喜歡它們拼湊出的那個結論。

  “夥計們,我有了個逃跑計畫。”他和朋友們講了等在機場的飛機,還有外婆留給飛行員的那封信,“他是軍團的退伍老兵。他會幫助我們的。”

  “但阿裡翁還沒回來。”黑茲爾說,“而且你的外婆怎麼辦?我們不能留她在這兒。”

  弗蘭克強忍住了一陣哽咽:“或許……或許阿裡翁會找到我們的。而我外婆……她的意思很明確。她說她會沒事的。”

  這並不是完全的真相,但也已經是弗蘭克能表示的全部了。

  “還有另一個問題,”波西說,“航空旅行對我來說不大容易。對尼普頓的兒子來說,那樣很危險。”

  “你會冒著風險……而且我也一樣。”弗蘭克說,“順便說一句,我們是親戚。”

  波西差點從房頂上跌下去:“什麼?”

  弗蘭克給了他們一個五秒鐘的簡短解釋版:“佩里克呂墨諾斯,我媽媽這一脈的祖先,阿爾戈號船員,波塞冬的孫子。”

  黑茲爾的下巴直接掉了下來:“你是——尼普頓的子孫?弗蘭克,那真是——”

  “瘋狂?是啊。而且我的家族還有某種能力,大概吧。但我還不知道如何去使用,如果我沒法弄明白的話——”

  下面的萊斯特律戈涅斯巨人們再次爆發出一陣巨大的歡呼。弗蘭克意識到他們正都盯著他看,一邊指著他一邊揮手大笑。他們終於找到了早餐的所在。

  “張!”他們呐喊著,“張!”

  黑茲爾往他身邊靠了靠:“他們一直在這麼喊。為什麼他們喊的是你的名字?”

  “別管他們了。”弗蘭克說,“聽著,我們要去保護艾拉,帶著她和我們一起走。”

  “當然了。”黑茲爾說,“那個可憐的小東西需要我們的説明。”

  “不是,”弗蘭克說,“我是說,是的,但不光是這個原因。她剛才在樓下背誦了一段預言。我覺得……我覺得那是關於我們這次任務的預言。”

  他並不想把壞消息告訴波西,那句關於尼普頓之子會淹沒的事情,但他還是重複了那段內容。

  波西的下巴繃了起來:“我不理解一個尼普頓的兒子怎麼可能淹死。我能在水下呼吸。但軍團的王冠——”

  “那應該是指鷹徽。”黑茲爾說。

  波西點了點頭:“而且艾拉以前也背出來過類似的句子,在波特蘭——那是一條來自古老時代的大預言。”

  “大什麼?”弗蘭克問道。

  “遲些時候再告訴你。”波西轉過身,用橡膠澆水管打掉了空中襲來的又一發炮彈。

  炮彈爆炸出一團橙色的火球。食人魔們拍著手大聲讚賞:“真漂亮!真漂亮!”

  “關鍵在於,”弗蘭克說,“艾拉能記得她讀過的一切內容。她說的那些東西,原本記載的書頁已經燒毀,好像她正好讀過預言缺失掉的那一部分。”

  黑茲爾瞪大了眼睛:“燒毀的預言書?你不會是認為——但那不可能啊!”

  “是在營地的時候屋大維想要的那些書嗎?”波西猜。

  黑茲爾輕輕地吹了一聲口哨:“失落的西卜林書,那裡概述了整個羅馬的命運。如果艾拉不知在何種機緣下真的讀過一套它的副本,而且還完全背下來了的話——”

  “那她就是這個世界上最有價值的鷹身女妖了。”弗蘭克說,“怪不得菲尼亞斯想要捉到她。”

  “弗蘭克·張!”一個食人魔在下面吼叫著,他比其他食人魔的塊頭都要大,披著一條獅子皮的披肩,就像個羅馬的旗手,還系著一個塑膠圍裙,上面畫著一隻龍蝦,“瑪爾斯之子,下來吧!我們一直在等著你。下來,當我們的貴賓吧!”

  黑茲爾緊緊抓著弗蘭克的胳膊:“為什麼我有種感覺,他們那個‘貴賓’的意思就等於‘晚餐’呢?”

  弗蘭克真希望瑪爾斯還在這裡。他隨便打個響指就能解決所有問題,還能移除自己的臨戰恐慌。

  黑茲爾相信我,他想,我能做到的。

  他看向波西:“你會開車嗎?”

  “當然。怎麼了?”

  “外婆的車停在車庫裡,是一輛老式的凱迪拉克,那東西堅固得就像坦克。如果你能發動它的話——”

  “我們仍然必須沖出這條食人魔的封鎖線。”黑茲爾說。

  “自動噴水系統。”波西說,“拿這個來做干擾當掩護?”

  “正是如此。”弗蘭克說,“我會盡可能為你們爭取時間。帶上艾拉,鑽到車裡。我會和你們在車庫會合,如果我沒趕過去,千萬不要在那裡等我。”

  波西皺起了眉頭:“弗蘭克?”

  “快回答我們,弗蘭克·張!”那個食人魔又喊起來,“下來,我們會饒了其他人——你的朋友們,還有你那可憐的外祖母。我們只想要你!”

  “他們在撒謊。”波西小聲說。

  “是的,我明白。”弗蘭克表示同意,“快走!”

  他的朋友們跑向梯子。

  弗蘭克想要控制住自己激烈的心跳。他咧開嘴大喊著:“嘿,我下去了!都有誰餓了?”食人魔們發出一陣陣熱烈的歡呼,看著弗蘭克沿著房檐走來走去,像個搖滾明星一般和他們揮手。

  弗蘭克想要召喚出家族的力量。他想像自己是一條能噴火的巨龍。他使勁握緊了拳頭,拼命想像著龍的樣子,前額上都冒出了汗珠。他想要把這些敵人橫掃乾淨,消滅他們。那肯定會相當酷。但什麼也沒有發生。自己要如何變形,他還是毫無頭緒。他從來都沒有見過一條真正的龍是什麼樣子。在那麼惶惶不安的一瞬間,他擔心外婆其實是在和他開某種殘忍的玩笑。或許他誤會了天賦的意思,又或許弗蘭克是家族裡唯一一個不能繼承天賦的成員。那也許是他的幸運呢。

  食人魔們開始焦躁不安,喝彩聲變成了噓噓的倒彩聲。一些萊斯特律戈涅斯巨人舉起了炮彈。

  “等等!”弗蘭克大吼,“你們不想把我燒焦了,對嗎?那樣的話我的味道可不怎麼好。”

  “下來!”他們大喊著,“我們餓了!”

  該實行B計畫了。弗蘭克真希望他真的有B計畫。

  “你們保證會放過我的朋友們嗎?”弗蘭克問道,“你們敢對著冥河發誓嗎?”

  食人魔們笑了起來。其中一個把炸彈丟過弗蘭克的頭頂,炸掉了房頂上的煙囪。弗蘭克反倒奇跡般地沒有被彈片擊中。

  “我就把這個當作你們說不了。”他嘟囔著,然後又朝下面大喊,“好吧,好了!你們贏了!我現在就下去。在那兒等著!”

  食人魔們歡呼著,但是他們那個披著獅子皮的首領卻懷疑地皺著眉。弗蘭克沒有什麼時間了。他下了樓梯走進閣樓裡。艾拉已經不在那裡了。他希望這是一個好現象。或許他們已經帶她去車庫的凱迪拉克那邊了。他抓起一個特大號的箭袋,上面有他媽媽那優雅的筆跡寫成的分類標籤。隨後他跑到機關槍那裡。

  他旋轉著槍筒,瞄準了領頭的那個食人魔,扣下了扳機。八顆高性能高強度的土豆沖向了巨人的胸膛,巨大的推進力推著他向後倒去,一頭撞進一堆青銅炮彈裡,炮彈迅速地爆炸了,在院子裡留下一個冒著煙的碗狀大坑。

  顯然,澱粉真的對食人魔有害。

  剩下的那些魔獸們正混亂地東奔西跑,弗蘭克抽出長弓,箭如雨下。有些箭頭是導彈型的,有爆炸效果。其他的則像大號鉛彈一樣分裂成許多塊,給巨人們留下了痛苦的新文身。只要射到食人魔,就能馬上把他變成一叢盆栽灌木。

  不幸的是,食人魔們恢復得很快。他們開始扔炸彈——一次扔幾十個。整個房子在爆炸產生的衝擊力中吱嘎吱嘎地響著。弗蘭克跑向樓梯。閣樓在他身後碎裂瓦解。煙霧和火焰彌漫在二層的走廊裡。

  “外婆!”他大喊著,但火焰的熱度太大,他沒法去到她的房間。他沖到了一層,整個房子搖撼著,大塊的天花板塌落下來,他緊抓著欄杆好支撐住身體。

  樓梯的基部是一個冒著煙的大彈坑。他躍了過去,蹣跚著進了廚房。在被煙霧和灰塵嗆得透不過氣之後,他沖到了車庫。凱迪拉克的車前燈打開了。引擎正發動著,車庫的大門正在緩緩打開。

  “快進來!”波西大喊著。

  弗蘭克跳進車後門,挨著黑茲爾坐下。艾拉正在副駕駛的位置上蜷縮成一團,她把腦袋塞進翅膀裡,小聲嘟囔著:“呀。呀。呀。”

  波西發動引擎,加大油門。他們在車庫門還沒完全打開之前就沖了出去,在木門上留下一個凱迪拉克形狀的大洞。

  食人魔們跑過來想要阻止他們,但波西仰天長嘯,院子裡的自動噴水系統爆發了。一百個噴泉噴向了空中,帶著大塊的泥土,斷裂的水管,以及非常沉重的灑水噴頭飛了起來。

  凱迪拉克大概走了四十米就撞上了第一個食人魔,在汽車的撞擊下他碎成了幾塊。當其他的魔獸從混亂裡恢復過來的時候,凱迪拉克已經朝著公路沖到了一半的距離。燃燒的炮彈紛紛在他們身後爆炸。

  弗蘭克回頭望去,看到他家的宅邸已經整個著了火,牆壁向內崩塌,煙塵在空中翻騰。他看到了一個大黑點——或許是一隻禿鷹,在火焰上空盤旋著。有可能是弗蘭克自己的想像吧,不過他覺得這只鳥是從二層的窗子裡沖出來的。

  “外婆?”他喃喃地說。

  這雖然不大可能,但她已經擔保過,她會用自己的方式去結束生命,而不是死在這些食人魔手裡。弗蘭克希望她能真的做到。

  他們開車穿過森林,向北奔去。

  “大概離這裡三公里!”弗蘭克說,“不會找不到的!”

  在他們身後的森林中,發生了更多的爆炸。煙氣在天空中蒸騰著。

  “萊斯特律戈涅斯巨人能跑多快?”黑茲爾問道。

  “我們最好還是不要知道了。”波西說。

  飛機場的大門出現在他們面前——只有幾百碼的距離了。一架私人噴氣機正停靠在跑道上,舷梯放了下來。

  凱迪拉克撞上了路面上的一個坑洞,彈到了空中。弗蘭克的腦袋猛地撞到了車頂上。當車輪終於接觸到地面時,弗蘭克及時踩了刹車,沖進機場大門後他們正好停了下來。

  弗蘭克爬下車抽出弓箭:“去飛機那邊!他們追來了!”

  萊斯特律戈涅斯巨人們以駭人的速度接近了。打頭的一排食人魔已經沖出了樹林,朝著飛機場疾奔——離這裡還有五百碼,還有四百碼……

  波西和黑茲爾把艾拉扶出凱迪拉克,但鷹身女妖一看到那架飛機,就開始驚叫起來。

  “不……不!”她大叫著,“用翅膀飛行!不……不要飛機。”

  “沒關係的。”黑茲爾向她保證,“我們會保護你的!”

  艾拉發出一聲痛苦而恐怖的哀號,就好像她被燒著了一樣。

  波西惱怒地舉起雙手:“我們該怎麼辦?我們不能強迫她。”

  “不能。”弗蘭克表示同意。那些食人魔離這裡只有三百碼了。

  “她太珍貴了,沒法讓她留在這裡。”黑茲爾說,隨後她被自己的話嚇得一個哆嗦,“諸神啊,我很抱歉,艾拉。我簡直和菲尼亞斯一樣壞了。你是一個活著的生物,不是一份財產。”

  “不要飛機。不……不要飛機。”艾拉使勁捯著氣。

  食人魔已經快進入攻擊距離了。

  波西的眼睛一亮:“我有了個主意。艾拉,你能藏在森林裡嗎?你能安全地躲開這些食人魔嗎?”

  “藏起來。”她表示贊同,“安全。藏起來對鷹身女妖有好處。艾拉動作迅速。也很小。還很快。”

  “好的。”波西說,“那就留在這周圍。我能派一個朋友來和你碰頭,帶你去朱庇特營地。”

  弗蘭克取下了弓,搭上一支箭:“一個朋友?”

  波西揮揮手,做了一個“一會兒再告訴你”的姿勢。“艾拉,你喜歡那樣嗎?你喜歡讓我的朋友帶你去朱庇特營地,給你看看我們的家嗎?”

  “營地。”艾拉低聲說著,隨後變成了拉丁語,“智慧之女獨自前來,雅典娜之印燒穿羅馬。”

  “啊,好吧,”波西說,“那聽起來很重要的樣子,但我們可以稍後再討論這個。你在營地裡會很安全的,想要多少書和食物都行。”

  “不要飛機。”她堅持說。

  “沒有飛機。”波西表示同意。

  “艾拉現在去藏起來。”剛說完這話,她就消失了——就像一條紅色的軌跡消失在了森林之中。

  “我會想她的。”黑茲爾傷心地說。

  “我們會再見到她的。”波西保證,但他心神不定地皺起了眉頭,就好像剛才最後那一點點預言真的讓他相當困擾一樣——艾拉提到了關於雅典娜的事情。

  一聲爆炸,飛機場的大門旋轉著飛到了空中。

  弗蘭克把外婆留下的信扔給了波西:“把這個給飛行員看!把蕾娜給你的介紹信也給他!我們必須現在就起飛。”

  波西點點頭。他和黑茲爾跑向飛機。

  弗蘭克把凱迪拉克當作掩護,躲在車後,開始朝食人魔們開火。他瞄準一群人數最多的敵人,射出了一支鬱金香形的箭矢。就像他希望的那樣,那支箭是九頭蛇型。繩索從箭頭裡伸出來,就像章魚的觸手,整個前面一排食人魔都被大頭朝下捆著砸在了泥土裡。

  弗蘭克聽到了飛機引擎的發動聲。

  他盡可能迅速地又射出三支箭,食人魔的大軍中爆炸出三個巨大的彈坑。倖存的那些魔獸離這裡只有一百碼遠了,腦袋稍微靈光一些的已經搖晃著停下了腳步,意識到他們現在已經進入了攻擊範圍。

  “弗蘭克!”黑茲爾尖聲叫著,“快來!”

  一顆點著了的炮彈以很低的弧度朝他沖過來。弗蘭克立即意識到,這顆炮彈會砸中飛機。他搭上一支箭。我能做到的,他想。他射出箭矢,箭在半空中攔截到了炮彈,將其引爆成一個巨大的火球。另外兩顆炮彈朝他飛來。弗蘭克轉身就跑。

  在他身後,凱迪拉克發出了金屬的吱嘎聲,隨後被炸毀了。他在舷梯被收起來之前及時跳上了飛機。

  飛行員一定非常瞭解現在的情勢。沒有安全通告,也沒有飛行前的飲料,更沒有等待的間隙,他推上艙門,飛機一下子就沖上了跑道。另一聲爆炸在他們身後的跑道上爆開,不過那時他們已經沖進了空中。

  弗蘭克低下頭,看到飛機跑道上全是環形的大洞,就好像一塊燒焦的瑞士乳酪。林恩峽谷公園的這一小塊地區著起火來。在向南幾公里的地方,一小片翻騰上升的火焰和黑霧則是張家宅邸所剩下的殘骸了。

  這些都讓弗蘭克永生難忘。他沒有救出自己的外婆,也沒有使出他的天賦。他甚至沒有救下他們的朋友鷹身女妖。當溫哥華消失在下方的雲層之下時,弗蘭克把臉龐埋進手掌之中開始哭泣。

  飛機傾斜著向左拐彎。

  通信器裡響起了飛行員的聲音:“元老院和羅馬人民,我的朋友們。歡迎登機。下一站:阿拉斯加,安克雷奇。”

第三十七章 夢裡與獨眼巨人弟弟相遇

  飛機還是炸彈?毫無爭議。

  波西寧願駕駛著張家外婆的凱迪拉克,在會扔火球的食人魔的追逐下一路沖向阿拉斯加,也不願意坐在一架奢華的灣流私人飛機裡。

  他以前也在天上飛過,但細節已經模糊不清了,不過他還記得一匹叫黑傑克的飛馬。他也坐過一兩次飛機。不過一個尼普頓的兒子可不屬於天空。每一次飛機遇上一點兒氣流,波西的心跳就迅速加快,而且他很確定那是天空之神朱庇特正在虐待他們。

  他想要把注意力集中在弗蘭克和黑茲爾的對話上。黑茲爾正在安慰弗蘭克,說他已經做了一切他能為外婆做的事情。弗蘭克也從萊斯特律戈涅斯巨人們那裡救了他們,而且還帶著他們離開了溫哥華。他簡直勇敢得令人難以置信。

  弗蘭克一直低著頭,好像對剛才的哭泣感到很不好意思,但波西並不怪他。這個可憐的傢伙剛剛失去了自己的外婆,而且看著自家的房子在火焰中塌掉。就波西的理解而言,為這樣的事情流下幾滴眼淚並不會讓人顯得不男人,尤其是你還要躲避一支想要把你當早餐吃掉的食人魔大軍。

  波西仍然不大能接受弗蘭克是自己的遠房親戚這個現實。弗蘭克應該是他的……什麼?曾曾曾……曾一千遍的侄孫子?這說起來也太奇怪了。

  弗蘭克之前拒絕解釋他的“家族天賦”到底是什麼,但當他們往北飛的時候,弗蘭克才把他前一天晚上與瑪爾斯的對話告訴了他們。他解釋了自己是個嬰兒時朱諾曾說出的預言——關於他的性命懸在一塊木柴上面的事情,還有他請求黑茲爾幫他保管木柴的事。

  這其中有些事情,波西之前就已經分析到了。黑茲爾和弗蘭克明顯在他們一起暈過去之後共用了某些瘋狂的體驗,而且他們也達成了某些共識。這也解釋了為什麼即使到了現在,弗蘭克還是會出於習慣沒事檢查一下自己的外套口袋,也解釋了為什麼他對火焰是如此緊張不安。不過波西仍然沒法想像弗蘭克是鼓起了怎樣大的勇氣去承擔這項任務,尤其是在十分清楚一點小火焰就能葬送他整個生命的情況下。

  “弗蘭克,”他說,“能和你做親戚,我感到很驕傲。”

  弗蘭克的耳朵都變紅了。他的腦袋低垂著,頭上軍人式的髮型讓他的腦袋看起來就像是一個尖利的黑箭頭正朝下指著。“朱諾對我們這些人有著某些計畫,關於七子預言什麼的。”

  “是啊,”波西嘟囔著說,“當她叫赫拉時我就不喜歡她,改名成朱諾也不會讓我更喜歡她多少。”

  黑茲爾盤腿坐在那裡,用她那發著冷金色光芒的雙眼仔細打量著波西,他則驚訝於為何她會如此鎮靜。她在這項任務的成員裡年齡最小,但她總是能把大家團結在一起並且安撫他們。現在他們正飛往阿拉斯加,而她又曾在那裡死去過一次。他們會設法解放出塔納托斯,但死神可能會把她帶回冥界。然而即使這樣,她還是沒有表現出絲毫的恐懼。這讓波西感覺自己相當愚蠢,居然在飛機遇到氣流時都感到害怕。

  “你其實是波塞冬的兒子,不是嗎?”她問道,“你是一個希臘的混血半神。”

  波西握住了脖子上的皮質項鍊:“在波特蘭喝過戈爾工之血以後,我便開始恢復記憶了。不過恢復的過程十分緩慢。除了朱庇特營地,還有另外一個半神營地——混血大本營。”

  光是說出這個名字就讓波西感覺內心溫暖起來。美好的記憶紛紛浮現在他的腦海裡:在溫暖的夏日陽光下草莓園的香氣,在美國獨立日時海灘上燃起的煙火,半羊人們在每晚的篝火晚會上吹著排簫,還有在獨木舟湖底的一個吻。

  黑茲爾和弗蘭克瞪著他,就好像他不小心說出了另一種語言一樣。

  “另一個營地。”黑茲爾重複道,“一個希臘的營地?諸神啊,如果屋大維發現了這一點——”

  “他會宣戰的。”弗蘭克說,“他總是堅信希臘人還存在著,正陰謀策劃著對抗我們。他認為波西是個間諜。”

  “這就是朱諾送我過來的原因。”波西說,“啊,我是說,不是當間諜。我覺得這是某種交換。你們的朋友伊阿宋——我覺得他應該是被送到了我的營地去。在我的夢裡,我看到過一個半神,很可能就是他。他正和其他半神一起建造飛空戰船。我覺得他們是要趕來朱庇特營地幫忙。”

  弗蘭克憂心地拍打著座位的靠背:“瑪爾斯說朱諾想要聯合希臘和羅馬,共同對抗蓋婭。但,哎喲——希臘和羅馬互相看不順眼已經有很長一段歷史了。”

  黑茲爾做了個深呼吸:“那可能就是諸神這麼久以來要把我們分開的原因。如果一艘希臘戰船出現在朱庇特營地的上空,而蕾娜又不知道它是友軍的話——”

  “是啊。”波西表示贊成,“當我們回去以後,得小心斟酌要如何解釋才好。”

  “如果我們能回去的話。”弗蘭克說。

  波西不情願地點點頭:“我是說,我相信你們。我希望你們也能相信我。我感覺……好吧,我感覺對我來說,你們兩個就像我在混血營的那些老朋友一樣親近。但對兩方營地的其他混血半神來說,肯定會有很多猜疑和顧慮。”

  黑茲爾做出了他完全沒想到的事情。她傾身過來,親了他的臉頰。這完全是一個親人之間的吻,但她的微笑中充滿了感情和友愛,這讓波西從頭到腳都溫暖起來。

  “我們當然相信你。”她說,“我們現在是一家人了,對不對,弗蘭克?”

  “當然了,”他說,“也能給我一個親吻嗎?”

  黑茲爾笑了起來,不過笑聲裡有一絲緊張:“不管怎麼說,我們現在要做什麼?”

  波西深深吸了口氣。時間正在流逝。六月二十三日幾乎已經過半,而明天就是福爾圖娜之宴。“我要和一個朋友取得聯繫——信守我對艾拉的承諾。”

  “怎麼聯繫?”弗蘭克說,“還是用那種彩虹女神通信嗎?”

  “那個還是沒用。”波西傷心地說,“昨天晚上我在你外婆家的時候已經試過了。運氣不佳。或許是因為我的記憶仍然亂七八糟,也或者是諸神不允許。我希望我能在夢裡聯繫到朋友。”

  又是一陣氣流的顫動,他抓緊了座位。在他們的下方,覆蓋著積雪的山脈從毛毯一樣的雲朵中露了出來。

  “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睡著。”波西說,“但我必須試試。我們不能把艾拉一個人留在那些食人魔周圍。”

  “是啊。”弗蘭克說,“我們還有好幾個小時要飛呢。在沙發上睡會兒吧,哥們兒。”

  波西點點頭。有黑茲爾和弗蘭克關照著他,他感到自己很幸運。他對他們所說的一切都是真心的——他的確信任他們。在這場奇怪至極,恐怖又討厭的經歷裡,他既失去了自己的記憶,又失去了以前的生活——而黑茲爾和弗蘭克是唯一的亮點。

  他伸展了一下身子,閉上了眼睛,夢到自己從一座冰山上朝著冰冷的海面跌了下去。

  夢境轉換了。他回到了溫哥華,站在張家宅邸的廢墟前。萊斯特律戈涅斯巨人已經不見了。大宅已經塌得只剩下一個燒毀的外殼了。一組消防員正打包著裝備,準備離開現場。草坪看上去就像交戰地帶,滿是冒著煙的彈坑和灌溉水管爆開後留下的壕溝。

  在森林的邊緣,一隻巨大而毛髮蓬鬆的黑狗來回跳躍著,嗅著樹木。消防員好像完全看不到它一樣。

  在一個彈坑邊緣,有個獨眼巨人正跪在那裡,他穿著一條超大號的牛仔褲和一件巨大的法蘭絨襯衫,腳上穿著靴子。他那散亂的棕色頭髮被雨水濺得滿是泥點。他抬起頭來,棕色的大眼睛因為流淚而變得發紅。

  “接近了!”他嗚咽著說,“這麼接近了,但卻不見了!”

  聽到那個大傢伙痛苦而擔憂的聲音,波西的心都快碎了,但他知道他們只有幾秒鐘的說話時間。視野的邊緣已經開始消融。如果阿拉斯加真的是諸神領域之外的地方,波西知道他越往北方行進,就越難聯繫到自己的朋友們了,即使是在夢裡也是如此。

  “泰森!”他大叫。

  獨眼巨人瘋狂地環顧著四周:“波西?哥哥?”

  “泰森,我很好。我在這兒——呃,不是實體。”

  泰森揮手朝空氣抓去,就好像他在抓蝴蝶:“看不見你!我的哥哥你在哪兒?”

  “泰森,我正飛往阿拉斯加,我很好。我會回來的。去找到艾拉,她是一隻長著紅色羽毛的鷹身女妖,她正藏在房子周圍的樹林裡。”

  “找一隻鷹身女妖?一隻紅色的鷹身女妖?”

  “是的!保護好她,好嗎?她是我的朋友。帶她去加利福尼亞,在奧克蘭的山上有一個混血半神的營地——朱庇特營地。在考爾蒂考特隧道上面和我碰頭。”

  “奧克蘭山……加利福尼亞……考爾蒂考特隧道。”他對著大狗喊道,“歐拉芮夫人!我們要找一隻鷹身女妖!”

  “汪汪!”狗狗回答說。

  泰森的臉龐開始消散:“我的哥哥很好?我的哥哥要回來?我好想你!”

  “我也想你。”波西努力控制住自己的聲音,“我很快就能再見到你。一切當心!有一支巨人的大軍正在南下。告訴安娜貝絲——”

  夢境再次轉換了。

  波西發現自己站在朱庇特營地北部的山坡上,俯瞰著下麵的瑪爾斯賽場和新羅馬。軍團的堡壘那邊,號角聲響了起來。營員們正在緊急集合。

  巨人的大軍已經在波西的左右兩側排列整齊——有長著牛角的半人馬,六臂的食人土妖,還有穿著廢舊金屬盔甲的邪惡的獨眼巨人。獨眼巨人們的攻城塔在巨人波呂玻忒斯的腳下投下了一道陰影。波呂玻忒斯正咧著大嘴朝羅馬人的營地大笑著。他急切地邁過山坡,毒蛇從他那綠色的長髮綹中往下落,他那龍一樣的腿踩踏著小樹。在他綠藍相間的盔甲上,那些用作裝飾的饑餓的怪獸臉龐似乎也在陰影中眨著眼睛。

  “好的,”他輕聲笑著,把三叉戟戳進地裡,“羅馬人,吹響你們的小號角吧。我這就來毀滅你們!斯忒諾!”

  戈爾工迅速從灌木叢裡爬出來。她那灰綠色的毒蛇頭髮和批發市場的背心與巨人的配色極其不搭調。

  “是的,主人!”她說,“你想要毯子裡的小狗狗嗎?”她舉著一個免費樣品的托盤。

  “嗯,”波呂玻忒斯說,“哪種小狗狗?”

  “啊,它們並不是真正的小狗狗。它們是裹在羊角麵包裡的小熱狗,不過這周是特價——”

  “呸!別提這個了!我們的軍隊是不是已經準備好進攻了?”

  “噢——”斯忒諾迅速地向後退去,以免被巨人的大腳踩扁,“差不多了,老大。獨眼女巨人瑪·蓋斯凱特和她手下一半獨眼巨人停在了納帕穀,好像去參加什麼釀酒廠的體驗之旅?他們保證會在明天晚上來到這裡。”

  “什麼?”巨人環顧四周,仿佛剛注意到自己的軍隊有一大部分已經不見了,“唉!那個獨眼女巨人真夠噁心人的,釀酒廠體驗之旅?”

  “我覺得那裡也會有乳酪和鹹餅乾。”斯忒諾肯定地說,“雖然批發市場上賣的性價比更高。”

  波呂玻忒斯從地上拔起了一棵橡樹,朝著山谷扔了過去:“獨眼巨人們!我跟你說,斯忒諾,當我毀滅了尼普頓,接管了海洋之後,我們會重新就獨眼巨人的勞動合同來協商一下。瑪·蓋斯凱特會明白自己的位置的!現在,北方那邊有什麼新消息?”

  “半神們已經出發去阿拉斯加了。”斯忒諾說,“他們正飛向死亡。啊,我是指死亡,不是指我們的死神囚犯。不過,我估計他們也正飛向他。”

  波呂玻忒斯發出一聲咆哮:“阿爾庫俄紐斯最好能按照約定饒尼普頓之子一命。我想要把他鎖在我腳下,這樣等時機成熟之後,我就能殺了他。他的血液將灑在奧林匹斯山的石頭上,大地母親將被喚醒!亞馬遜人那邊有什麼消息?”

  “只有沉默。”斯忒諾說,“我們現在還不知道昨天晚上決鬥的獲勝者是誰,但奧托拉獲勝並且變成我們的幫手,這只是時間問題。”

  “嗯。”波呂玻忒斯心不在焉地抓著頭髮上的毒蛇,“也許我們只要等待就好了。明天日落時就是福爾圖娜之宴。到那個時候,無論亞馬遜人是否加入,我們都必須開始侵略。在此期間,挖好戰壕!我們在這裡或者在高地上紮營。”

  “是的,老大!”斯忒諾對整個軍隊宣佈,“每個人都有毯子裡的小狗狗!”

  魔獸們歡呼起來。

  波呂玻忒斯在身前攤開雙手,像抓著3D圖像那樣去抓眼前的山谷:“是的,吹響你們的小號角吧,混血半神們。很快,羅馬的遺產將最後一次被毀滅!”

  夢境消退了。

  飛機開始下降,波西在一陣搖晃中醒了過來。

  黑茲爾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睡得還好嗎?”

  波西無力地站起身來:“我睡過去多久了?”

  弗蘭克站在通道裡,正把他的長矛和新弓箭裝進雪橇包。“幾個小時吧,”他說,“我們就要到了。”

  波西看向窗外。閃著銀光的海口蜿蜒在覆蓋著積雪的山脈之間。在遠處,一座城市矗立在荒野之上,一邊被茂密的綠色叢林包圍著,另一邊則是佈滿碎冰的黑色海灘。

  “歡迎來到阿拉斯加。”黑茲爾說,“我們現在已經在諸神的幫助範圍之外了。”

第三十八章 和看不見的藍色巨人生活在一起

  飛行員說飛機沒法在這兒等他們,但波西覺得這也挺好。如果他們還能倖存到明天,他希望能找到另一種回家的途徑——怎樣都好,只要不坐飛機。

  他本應覺得沮喪。他現在被困在阿拉斯加,這裡是巨人的大本營,即使他的記憶已經開始恢復,也聯繫不上老朋友們。他已經見到了波呂玻忒斯的大軍將要入侵朱庇特營地的景象。他也知道巨人們打算用他當作某種血祭來喚醒蓋婭。而且,明天晚上就是福爾圖娜之宴了。在這之前,他、弗蘭克和黑茲爾還有一項不可能完成的任務要去完成。最好的情況,也不過是他們解放了死神,然後死神很可能就把他的兩位朋友帶回冥界去了。沒啥好期待的。

  然而,波西卻奇異地倍感鼓舞。他夢到泰森,這讓他感到精神振作。他能記得泰森,他的弟弟。他們曾一起戰鬥,一起慶祝勝利,一起分享在混血營的美好時光。他也記得他的家園,這給了他一個新的決心,一定要成功。他現在是為兩個營地而戰——兩個家園。

  朱諾偷走了他的記憶,把他送到朱庇特營地是有原因的。他現在理解了。不過他仍然想給她那神聖的面孔來上一拳,但至少他現在明白她的意圖了。如果兩個營地可以一起合作的話,他們就可以去阻止共同的敵人,還有一線生機。如果各自為戰,兩個營地都會迎來末日。

  波西想要拯救朱庇特營地還有其他的原因。這些原因他還不敢用語言表達出來——至少,現在不敢。忽然之間,他看到了一個自己以前從未想像過的未來,為他自己,也為安娜貝絲。

  他們現在正乘計程車前往安克雷奇的市中心,波西把自己的夢境告訴了弗蘭克和黑茲爾。當波西講到巨人們的大軍已經包圍了營地時,不出所料,他倆的反應都相當焦急。

  弗蘭克聽到有關泰森的事情時被嗆住了:“你有一個同父異母的獨眼巨人弟弟?”

  “是啊,”波西說,“所以他就是你的曾曾曾曾——”

  “拜託。”弗蘭克堵上了耳朵,“別說了。”

  “他能帶著艾拉去營地,”黑茲爾說,“我很擔心她。”

  波西點點頭。他仍然在思考著鷹身女妖之前背誦出來的那段預言——關於尼普頓之子會淹死的事情,還有雅典娜之印燒穿羅馬。

  他不知道前一部分意味著什麼,但關於後一部分,他大概開始有些想法了。他試著先把這個問題放在一邊,當務之急是完成任務並且倖存下來。

  計程車轉向一號公路,這條路在波西看來也就和一條小街道差不多,隨後他們又朝著市中心向北轉去。下午已經快結束了,但太陽仍然高高掛在天上。

  “這個地方發展得都讓我難以置信了。”黑茲爾小聲嘟囔著。

  計程車司機在後視鏡裡笑了起來:“小姐,看來你是很久沒來了?”

  “大概七十年了吧。”黑茲爾說。

  司機把座位後面的隔板升了起來,沉默地開車去了。

  對黑茲爾來說,這裡已經沒有一幢建築是以前的樣子了,但她還是能看出這地方的地形特點:遼闊的森林包圍著城市,庫克灣裡冰冷的灰色水流湧向城鎮的北方邊界,還有遠方灰藍色的楚加奇山,即使在六月份也覆蓋著積雪。

  波西從來沒有呼吸過這樣乾淨的空氣。這個城鎮本身有一種飽經風霜的外表,到處都是已經關門的商店,銹蝕掉的廢舊汽車,公路旁邊是一排排陳舊的公寓樓,但這裡仍然很美麗。湖泊和巨大的樹木穿過整個城市。北極圈的天空是綠松石和金黃色的組合,十分神奇。

  還有就是巨人們。幾十個亮藍色的人們,每一個都有三十英尺高,有著灰霧一樣的頭髮,在森林中遊蕩,在海灣裡釣魚,在群山上漫步。凡人似乎注意不到他們。計程車就剛剛從一位正坐在湖邊洗腳的巨人身旁經過,居然只隔了幾碼,但司機完全沒有任何恐慌的樣子。

  “啊……”弗蘭克指著那個藍色的傢伙。

  “他們是海帕波瑞恩,”波西說,他驚訝於自己居然還記得這個名字,“北方巨人。在克洛諾斯入侵曼哈頓的時候,我和幾個這樣的巨人戰鬥過。”

  “等等,”弗蘭克說,“誰在什麼時候入侵了哪兒?”

  “說來話長。但這些傢伙看上去很平和……我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

  “他們通常都是這樣。”黑茲爾說,“我還記得他們。在阿拉斯加到處都是,就像熊類。”

  “熊類?”弗蘭克緊張地問。

  “巨人對凡人來說是隱形的。”黑茲爾說,“他們從來不打擾我,雖然曾經有次,有個巨人差點踩在我身上。”

  這讓波西聽上去很是困擾,不過計程車仍然在行駛中。沒有任何巨人注意到他們。其中一個正站在北極光大街的十字路口上,岔開兩腿矗立在公路上,他們正好從他的兩腿之間開了過去。這個巨人正捧著一個裹著毛皮的印第安人的圖騰柱,像沖著嬰兒那樣對它哼唱著什麼。如果這個傢伙不是像一層高樓那樣高大,他這動作幾乎可以用可愛來形容了。

  計程車駛過市區,經過了一片出售皮毛、印第安藝術品和黃金的遊客紀念品商店。波西希望黑茲爾沒有焦慮到讓那些珠寶店突然爆炸。

  車子轉了個彎,朝著海濱前進,黑茲爾敲了敲玻璃隔板:“停在這裡就好。能讓我們下車了嗎?”

  他們把錢付給了司機,走到了第四大街上。比起溫哥華,安克雷奇的市中心面積相當小——不像城市,反而更像個大學校園,但黑茲爾看上去還是很驚訝。

  “這兒真大,”她說,“那兒——吉切爾旅店原來在那兒。來到阿拉斯加的第一個星期,我媽媽和我就住在那兒。市政廳的位置也變了,以前就在那裡的。”

  她帶著他們茫然地走過幾個街區。除了去找通往哈伯德冰川的最快路線,他們並沒有什麼真正的計畫,但波西聞到了附近有做飯的香氣——也許是香腸味兒?他意識到自從在張外婆家的那個早上之後,還沒有吃過東西。

  “食物。”他說,“來吧。”

  他們在海灘旁邊找到了一家咖啡館。那裡坐滿了顧客,不過他們還是找到了窗邊的一張空桌子,仔細研究著功能表。

  弗蘭克高興地大叫著:“二十四小時供應的早餐!”

  “其實,更像是晚餐時間了。”波西說。不過他也沒法從外面的天色看出時間。太陽仍然高高地升在天上,看著就像是正午一樣。

  “我愛早餐。”弗蘭克說,“如果可能的話,我每天會吃早餐、早餐和早餐。雖然,呃,我敢肯定這裡的食物肯定沒有黑茲爾做得好吃。”

  黑茲爾用胳膊肘撞了他一下,不過她的笑容裡充滿了頑皮。

  看著他倆這樣打鬧,波西感到非常開心。這兩人絕對必須在一起。不過這也讓他感到失落。他想到了安娜貝絲,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活到再次與她相見。

  要樂觀積極,他對自己說。

  “你們知道的,”他說,“早餐聽上去很棒。”

  他們全都點了大盤的雞蛋、薄煎餅,還有馴鹿香腸,雖然弗蘭克有一點點擔心馴鹿那部分。“你們覺得吃下魯道夫真的沒關係嗎?”

  “哥們兒,”波西說,“我能把跳躍和閃電也一起吃下去。我餓極了。”(魯道夫、跳躍和閃電都是童話故事裡的北極耶誕節紅鼻馴鹿——譯者注)

  食物的味道很棒。波西從來沒有見過誰能比弗蘭克吃東西的速度還要快。紅鼻馴鹿可是一點機會都沒有。

  他們大快朵頤著藍莓煎餅時,黑茲爾在餐巾紙上畫了一條彎彎曲曲的線和一個叉。“這就是我正在考慮的。我們在這裡。”她敲了敲那個叉,“安克雷奇。”

  “看上去就像一隻海鷗的臉。”波西說,“而我們就是那個眼睛。”

  黑茲爾瞥了他一眼:“這是一張地圖,波西。安克雷奇在這個銀色的庫克灣的頂端。我們下面是一大片半島的陸地,而我以前的家鄉蘇華德,是在半島的底部,這裡。”她在海鷗的喉嚨位置畫了另外一個叉,“是離哈伯德冰川最近的鎮子。我們可以從海路過去,但是,我估計要花上很久很久。我們已經沒有那個時間了。”

  弗蘭克咽下了最後一塊魯道夫。“但陸地很危險,”他說,“陸地就意味著蓋婭。”

  黑茲爾點點頭:“不過我不覺得我們能有其他選擇。我們本來可以請求飛行員帶著我們飛下去,但我不知道……對蘇華德那個小機場來說,他的飛機可能太大了。如果我們包下另外一架飛機的話——”

  “別再坐飛機,”波西說,“拜託了。”

  黑茲爾伸出手做了一個安撫的姿勢:“沒關係的。從這裡到蘇華德有一趟火車,也許我們今晚就能趕上一班。那樣只要兩個小時就好了。”

  她在兩個叉之間畫了一條虛線。

  “你正好把海鷗的腦袋砍掉了。”波西指出。

  黑茲爾歎了口氣:“這是火車路線。看,從蘇華德那邊,哈伯德冰川就在這下邊的某處。”她敲了敲餐巾紙的右下角,“那就是阿爾庫俄紐斯所在的地方。”

  “但你不知道具體有多遠?”弗蘭克問道。

  黑茲爾皺著眉搖了搖頭:“我只清楚,只有坐船或者坐飛機才能過去。”

  “那就坐船。”波西突然說。

  “很好。”黑茲爾說,“那兒離蘇華德不會太遠的。只要我們能安全抵達蘇華德。”

  波西望向窗外。他們有這麼多事情要完成,而現在只剩下二十四小時了。明天的這個時候,福爾圖娜之宴就要開始了。如果他們沒能解放死神並且成功趕回營地,巨人的大軍就會血洗山谷。羅馬人就將成為魔獸們晚餐上的一道主菜了。

  在街道對面,是一片通向大海的結霜了的黑色沙灘,表面像鋼鐵一樣光滑。這裡的海洋也讓人感到不同——仍然充滿力量,但卻更加冰冷,緩慢而原始。沒有神祇控制過這片水域,至少沒有波西知道的神祇。尼普頓已經不能保護他。波西懷疑自己在這裡是否還能操縱水流,或者在水下呼吸了。

  一個巨人緩慢走過大街。咖啡館裡沒有人注意到他。巨人一步步走進海灣,用涼鞋踩裂冰面,把雙手插進海水裡。他用一隻拳頭抓起了一頭逆戟鯨。顯然這並不是他想要的,因為他又把鯨魚扔回水裡繼續尋找了。

  “早餐很棒。”弗蘭克說,“有誰已經準備好火車旅行了嗎?”

  車站離得並不遠。還好他們及時買到了最後一班車的火車票。當他的朋友們都爬上火車之後,波西說:“我馬上就回來。”然後轉過身跑回車站。

  他從禮品店換了零錢,站在投幣式公共電話的前面。

  他以前從來沒有用過投幣式公共電話。對他而言這就像是奇怪的古董,就像他媽媽的老式唱片機或者喀戎老式的法蘭克辛納屈盒式磁帶一樣。他不知道要塞進多少硬幣,不知道是不是要先直接撥號,假設他還記得正確的電話號碼的話。

  薩莉·傑克遜,他想。

  那是他媽媽的名字。而他還有個繼父……保羅。

  他們會以為波西發生了什麼呢?或許他們早就為他舉行追悼會了。他的人生幾乎已經失去了七個月的時間,這還只是他有印象的部分。當然,大部分時間都是在學年之內,但這仍然……不是什麼好事。

  他拿起聽筒,按下了一個紐約的電話號碼——那是他媽媽的公寓電話。

  語音信箱。波西本來應該想到的,在紐約現在差不多是午夜。他們也不會認出這個電話是那裡的。答錄機裡傳來保羅的聲音,這讓波西感到內臟都攪到了一起,他以前說話幾乎不是這個聲調的。

  “媽媽,”他說,“嘿,我還活著。赫拉讓我暫時休眠了一陣,然後她拿走了我的記憶,之後……”他的聲音支吾起來,他怎麼可能把這些全都解釋清楚?“不管怎樣,我現在很好。我很抱歉。我現在有個任務——”他抽搐了一下。他不應該那麼說的,他的媽媽知道這些任務都是怎麼回事,而現在她就要擔心了。“我會平安回家的。我保證。愛你。”

  他放下聽筒,盯著電話,希望能有回電打過來。火車汽笛聲響了起來。車站售票員大喊著:“請上車。”

  波西跑了起來。他在列車員正要拿起車外的臺階時沖上了車,隨後爬上了雙層列車的頂層,溜進了座位裡。

  黑茲爾皺起了眉:“你還好吧?”

  “還好,”他的嗓音有些嘶啞,“剛剛……打了個電話。”

  她和弗蘭克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們沒有再繼續追問細節了。

  很快他們就沿著海岸線一路南下,看著車窗外一直變換的風景。波西想要思考關於任務的事情,但對一個像他這樣的注意力缺失多動症患兒,火車可不是最容易集中注意力的地方。

  外面一直有很酷的景色。禿鷹在頭頂上盤旋上升。火車沖過大橋,沿著懸崖開動,冰冷的瀑布從峭壁上飛流直下三千尺。他們經過了被雪堆掩蓋的森林,巨大的火炮(黑茲爾解釋說,那是為了引發小型雪崩從而避免不可控制的超大雪崩發生用的),還有如此清澈見底的湖泊,湖水如同鏡面一樣倒映著群山,讓整個世界看起來上下顛倒。

  棕熊笨拙地穿過草地。海帕波瑞恩仍然一直出現在奇怪的地方。其中一個巨人正臥在湖裡,仿佛在泡熱水澡。另一個則在用松樹當牙刷。第三個坐在雪堆上,像玩手辦那樣玩著兩隻活駝鹿。火車上滿是噢噢噢啊啊啊尖叫著並不停拍照的遊客,但波西為他們看不到海帕波瑞恩感到遺憾。他們錯過了真正的神奇景象。

  與此同時,弗蘭克則正研究著一張從火車座位口袋裡找到的阿拉斯加地圖。他定位到了哈伯德冰川,那裡看上去離蘇華德有很大一段距離,這令人沮喪。他一直在用手指來來回回描著海岸線,皺著眉集中精力在思考著什麼。

  “你在想什麼?”波西問他。

  “只是……在想可能性。”弗蘭克說。

  波西不知道他這是什麼意思,不過他沒有去管。

  大概一個小時之後,波西開始放鬆下來。他們從餐車那裡買來了熱巧克力。座位也很溫暖舒適,他想要稍微打個盹兒了。

  隨後一道陰影籠罩在頭頂上。遊客們激動地低聲交談著,開始拍照片。

  “老鷹!”一個人大喊。

  “老鷹?”另一個人說。

  “巨鷹!”第三個人說。

  “那不是鷹。”弗蘭克說。

  波西抬起頭,正好看到那個生物第二次經過他們上空。毫無疑問它比鷹大上許多,黑色的軀體很光滑,大小就像拉布拉多獵犬。它展開雙翼的長度則足有十英尺寬。

  “那裡又有一隻!”弗蘭克指著上方,“看那裡。三、四。好吧,我們有麻煩了。”

  那個生物像禿鷹一樣繞著火車盤旋,遊客們感到很高興。而波西可高興不起來。那魔獸有著發紅光的雙眼,尖利的喙,還有邪惡的利爪。

  波西伸手去摸口袋裡的筆:“那些東西看上去很眼熟……”

  “在西雅圖,”黑茲爾說,“亞馬遜人在籠子裡關著一隻。它們——”

  這時,幾件事忽然同時發生了。火車發出刺耳的尖銳聲,緊急刹車,害得波西他們倒向前方。遊客們尖叫著在走道上翻滾。魔獸們猛撲下來,撞碎了火車頂部的玻璃,整列火車脫出了鐵軌。

第三十九章 巨人屁股避難所

  波西感覺到失重。

  他的視野變得一片模糊。有爪子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提到空中。在下方,火車車輪發出吱嘎的尖厲響聲,金屬撞擊到了一起,玻璃全都震碎了,乘客們尖叫著。

  當他的視線終於清晰起來的時候,他看到那個野獸正載著他飛向空中。這東西有黑豹一樣的身體——光滑、黝黑,像貓科動物,而翅膀和頭則是老鷹的。它的眼睛閃爍著血紅色的光。

  波西扭動著身體。魔獸的前爪就像鋼絲一樣包在他的雙臂上。他沒法掙脫開來,也沒法夠到自己的寶劍。他在寒冷的空氣中越升越高。波西不知道這只魔獸要帶他去哪裡,但他很確定自己不會喜歡將要到達的地方。

  他幾乎充滿挫敗感地大聲叫喊。隨後有某種呼哨聲從耳邊閃過。一支箭插在了魔獸的脖子上。這生物尖叫一聲,放下了他。

  波西朝下麵跌了下去,一路撞過森林上方的樹枝,猛地砸進一團積雪之中。他呻吟著,抬頭望向自己剛剛壓垮的那棵大松樹。

  他掙扎著站起身,應該沒有摔壞的地方。弗蘭克站在他左邊,以所能做到的最快速度擊落了那個生物。黑茲爾在他的身後,朝著任何膽敢接近的魔獸揮舞著寶劍,但他們周圍圍了太多的怪物——至少十幾隻。

  波西抽出了激流劍。他砍掉了一個魔獸的翅膀,讓它盤旋著撞到了樹上,接著又把另一隻砍成兩半,令它直接變成了塵土。但被消滅的那些馬上開始聚攏成形。

  “這些東西到底是什麼?”他大喊。

  “獅鷲!”黑茲爾說,“我們必須讓它們離火車遠點!”

  波西理解了她的意思。火車車廂已經翻倒過去,車頂已經碎裂。遊客們正蹣跚著,處於極度震驚之中。波西沒看到有什麼人受重傷,但這些獅鷲會朝任何能移動的東西猛撲過去。能把它們和凡人分隔開的唯一東西就是一個發光的身穿迷彩的灰色武士——弗蘭克的寵物枯骨戰士。

  波西看了一眼,注意到弗蘭克的長矛已經不見了。“你用掉了最後一次機會?”

  “是啊。”弗蘭克射下了另一隻在空中的獅鷲,“我必須幫助那些凡人。長矛剛剛消失了。”

  波西點點頭。他心裡有一部分感覺到寬心了,他並不喜歡那個骷髏戰士。另一部分則感覺有些失落,因為這下又少了一個他們可以支配的武器了。但他並不怪罪弗蘭克。弗蘭克做出了正確的選擇。

  “讓我們換個地方戰鬥!”波西說,“遠離鐵軌!”

  他們在雪地上跌跌撞撞地走著,一路砍殺著那些只要一殺死就又會馬上從塵土中重新恢復形狀的獅鷲們。

  波西沒有和獅鷲交手的經驗。在他的想像中,總以為那應該是一種巨大而高貴的生物,就像長著翅膀的獅子,但這些東西只會讓他想到一堆惡毒的狩獵動物——比如會飛的土狼。

  離鐵軌大概五十碼開外的地方,樹林分散開來,露出一片開闊的沼澤地。地面鬆軟而冰冷,波西感覺自己正跑在有氣泡膜的包裝塑膠上。弗蘭克已經射完了所有箭矢。黑茲爾費力地大口喘著粗氣。波西揮劍的動作也越來越慢。他意識到,他們現在還能活著,只是因為這些獅鷲並不打算殺掉他們。這些獅鷲想把他們抓起來,帶到某個地方去。

  波西心想,或許會帶到它們的巢裡。

  然後他被高高草叢裡的什麼東西絆了一下——那是一個廢舊的金屬圈,有拖拉機輪胎那麼大。這的確是一個巨型的鳥巢——獅鷲的巢穴——巢裡散佈著一塊塊寶石、一把帝國黃金的匕首、一枚有凹痕的百夫長徽章,還有兩個南瓜大小的鳥蛋,看上去質地就像是真金。

  波西跳進鳥巢裡。他把寶劍尖端戳在其中一個鳥蛋的殼上:“後退,不然我就戳破它!”

  獅鷲們發出憤怒的抗議聲。它們繞著鳥巢團團轉,吧嗒著鳥嘴,但並沒有進攻。黑茲爾、弗蘭克和波西背靠背地站著,也準備好了武器。

  “獅鷲愛收集黃金。”黑茲爾說,“它們對黃金很狂熱。看——那邊還有更多的鳥巢。”

  弗蘭克把最後一支箭搭在弓上:“那麼如果這些是它們的巢,它們本打算把波西帶到哪裡去呢?那個東西之前是要帶著他飛走的。”

  波西的胳膊上,之前那只獅鷲抓過的地方,仍然讓人感到一陣抽痛。“阿爾庫俄紐斯。”他猜測說,“或許它們是在為他工作。這些東西已經聰明到可以接受命令了嗎?”

  “我不知道。”黑茲爾說,“我住在這裡時,從來沒有和它們交手過。我只是在營地裡讀到過它們的介紹。”

  “還記得弱點嗎?”弗蘭克問,“拜託告訴我它們真的有弱點。”

  黑茲爾皺眉思考著:“馬兒。它們恨馬匹——馬兒大概是它們的天敵。我真希望阿裡翁現在在這兒!”

  獅鷲們尖叫著。它們繞著鳥巢打著轉,紅眼睛閃閃發光。

  “夥計們,”弗蘭克焦躁地說,“我看到這個鳥巢裡有軍團的遺物了。”

  “我知道。”波西說。

  “那就意味著有其他半神死在這裡。或者——”

  “弗蘭克,情況會好起來的。”波西保證道。

  一隻獅鷲開始跳了進來。波西揮起了寶劍,準備刺入鳥蛋。它連忙轉向,但其他獅鷲已經失去了耐心。波西恐怕沒法再讓現在的僵持局面繼續保持下去了。

  他環顧這片原野,絕望地想要制訂出一個計畫來。大概兩百多米開外,有一個海帕波瑞恩正坐在沼澤裡,用一截斷掉的樹幹安靜地戳著腳趾裡的泥土。

  “我有了個主意。”波西說,“黑茲爾,所有這些鳥巢裡的黃金,你覺得你能不能用它們來造成一次干擾?”

  “我……我試試。”

  “只要給我們足夠的時間搶得先機就行。等我一說快跑,就趕緊跑向那個巨人。”

  弗蘭克目瞪口呆地看著他:“你要我們跑向一個巨人?”

  “相信我。”波西說,“準備好了嗎?快跑!”

  黑茲爾向前猛地推出手掌。這片沼澤地裡的十幾個鳥巢中,所有的金質物件都沖到了空中——珠寶、武器、錢幣、金塊,還有最重要的一件,那就是獅鷲的蛋。魔獸們尖聲叫著,飛過去追它們的蛋,瘋狂地想要把蛋救下來。

  波西和朋友們跑了起來。他們的雙腳踩踏著結冰的沼澤,濺起一片碎冰,吱嘎作響。波西全速奔跑著,但還是能聽到身後的獅鷲們越來越接近,而現在這些魔獸是真真正正地發怒了。

  巨人還沒有注意到這場騷亂。他正仔細檢查著腳趾裡還有沒有泥土,他的臉孔安詳,充滿睡意,白色的鬍鬚上閃爍著冰晶,脖子上掛著一串自然藝術品穿成的項鍊——廢舊易開罐、汽車門、駝鹿鹿角、野營器材,甚至還有一個移動廁所。很明顯他剛剛清理過荒野。

  波西真不想打擾他,尤其這意味著要在巨人的腿底下尋求庇護,但他們也沒有其他選擇了。

  “下麵!”他對朋友們說,“爬到下面去!”

  他們爬到了那兩條巨大的藍色長腿之間,在泥土裡趴平身體,盡可能爬得靠近巨人,都能碰到巨人的纏腰帶了。波西努力用嘴呼吸,不過這裡真不算是什麼舒適的藏身之地。

  “下面的計畫是什麼?”弗蘭克發出噓聲,“被藍屁股壓成片兒?”

  “藏好了。”波西說,“不必要時別動彈。”

  獅鷲們憤怒地立起尖嘴,舉著爪子和翅膀沖了過來,聚集在巨人周圍,想要衝到他的腿底下。

  巨人很驚訝,他動了動身子。波西不得不翻滾過去,以免被他那巨大而多毛的屁股壓扁。這位海帕波瑞恩發出咕噥聲,有點被激怒了。他使勁拍打著那些獅鷲,然而它們仍然憤怒地發出叫聲,開始啄著他的腿和手。

  “去!”巨人怒吼著,“去!”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吹出了一波冷氣。即使在巨人兩腿的保護下,波西也能感到溫度直接降了下來。那些獅鷲突然尖叫著停止了飛行,取而代之的是重物件掉到泥土裡時發出的梆梆梆聲。

  “走吧。”波西對朋友們說,“小心點。”

  他們扭動著身體,從巨人下面爬了過去。在沼澤周圍,樹木全都結上了一層光滑的霜。沼澤覆蓋上了面積巨大的新雪。被凍住的獅鷲戳在地上,就像長了羽毛的冰棒條,它們的翅膀仍然伸展著,鳥嘴張開著,瞪著的眼中充滿驚訝的神色。

  波西和朋友們爬著,努力避開巨人的視線範圍,不過那個大傢伙比較忙,注意不到他們。他正試圖弄明白如何才能把一隻凍住的獅鷲穿在他的項鍊上呢。

  “波西……”黑茲爾把臉上沾著的冰碴和泥土抹掉,“你怎麼知道那個巨人會那樣做?”

  “我曾經差一點撞進海帕波瑞恩呼出的空氣裡。”他說,“我們最好趕緊離開。那些獅鷲不會一直凍住不動的。”

第四十章 我們很害怕

  他們在陸路走了大概一個小時,一直讓鐵軌保持在視線之內,但又盡可能地躲在樹林的遮蔽之下。有那麼一次他們聽到了一架直升機向失事列車的方向飛去。還有兩次他們聽到了獅鷲的尖叫聲,不過聽上去在很遠的地方了。

  按照波西的感覺,幾乎到了午夜,太陽才終於落下。森林裡有些寒冷。頭頂上的星星是如此繁密,波西忍不住停下腳步抬頭仰望。他看到天上蜿蜒閃爍的北極光。它們讓波西想起了家裡媽媽的煤氣爐,每次她把爐火調低的時候,幽靈般的藍色火焰就會來來回回蕩起波紋。

  “真驚人啊。”弗蘭克說。

  “熊。”黑茲爾指著前方。果然,一對棕熊在前方幾百英尺的草地上笨拙地前進著,它們的毛皮在星光下反射著光芒。“它們不會來打擾咱們的,”黑茲爾很有把握,“只要給它們一些安全距離。”

  波西和弗蘭克沒有異議。

  在他們這一路跋涉中,波西一直在回憶自己見過的所有瘋狂的地方。沒有一處像阿拉斯加這樣讓他啞口無言。他能理解為什麼這裡是諸神領域之外的地方了。這裡的每一樣事物都粗糙原始,充滿野性。這裡沒有規則,沒有預言,沒有天命——只有這崎嶇的荒野和動物以及魔獸。凡人與混血半神來到這種地方,都要自行承擔風險。

  波西不禁在想,這是不是就是蓋婭想要的——想讓整個世界都變成這樣。他思考著,這也許並不是一件太壞的事情。

  然後他就把這種念頭放到了一邊。蓋婭可不是那麼溫柔的女神。波西聽到過她計畫要實施的事情。她可不像你平時在孩子的童話故事書裡讀到的那種大地之母。她報復心強,又充滿暴力。如果她完全蘇醒的話,她肯定會毀滅整個人類文明。

  又過了兩個小時,他們在鐵軌和雙排車道之間偶然發現了一個小村莊。城市的指示牌上寫著:鹿過鎮。牌子旁邊站著的是一隻真正的駝鹿。最初一瞬間,波西還以為它是廣告用的雕塑。隨後那只動物蹦跳著躥進了樹林裡。

  他們經過兩幢房屋,一個郵局,還有幾輛拖車。所有地方都是大門緊閉,幽深黑暗。在鎮子的另一邊盡頭處,是一間商店,店門口擺著一張野餐桌和一個老舊生銹的加油泵。

  商店外面的手工漆牌子上寫著:鹿過鎮加油站。

  “不太對勁。”弗蘭克說。

  其餘倆人無聲地贊同著,他們一起跌坐在野餐桌的周圍。

  波西的腳丫子都快變成冰塊了——還是特別疼的那種冰塊。黑茲爾把頭埋進雙手裡,趴著昏睡了過去,發出鼾聲。弗蘭克拿出從火車餐車買來的最後幾瓶汽水和燕麥棒,分給了波西。

  他們沉默地吃著,望著天上的星星,最後弗蘭克說:“你之前說的那些,是發自內心的嗎?”

  波西望向桌子對面的他:“關於什麼的話?”

  在星光下,弗蘭克的臉龐如同雪花石膏製成的一樣,就像古羅馬的雕像。“關於……我們是親戚讓你很自豪。”

  波西在桌子上輕輕敲了敲燕麥棒:“好吧,讓我們來說說看。我正在喝加了小麥胚芽的綠茶時,你一個人就獨自搞定了三隻蛇怪。你拖住了整支萊斯特律戈涅斯巨人的大軍,讓我們的飛機能順利從溫哥華起飛。你射下那只獅鷲,救了我的命。而且你還把魔法長矛的最後一次機會用在了幫助手無寸鐵的凡人上。毫無疑問,你是我見到過的戰神的孩子裡為人最好的……或許是唯一人品好的。所以你覺得如何呢?”

  弗蘭克抬頭注視著仍然用低火烹調著星星的北極光:“只不過……我本應該是要對這次任務負責的人,我是百夫長。可我感覺你們就像是不得已才帶上我的。”

  “才不是這樣。”波西說。

  “那些力量我本來也弄不清楚要如何使用。”弗蘭克苦澀地說,“現在我也沒有長矛了,而且箭矢也要用完了。還有……我很害怕。”

  “如果你不感覺到害怕,我才要擔心呢。”波西說,“我們全都很害怕。”

  “但福爾圖娜之宴……”弗蘭克若有所思地說,“現在已經過了午夜了,對吧?那就意味著現在已經是六月二十四日了。宴會在今晚日落時開始。我們必須找到路趕去哈伯德冰川,打敗一個號稱只要在自己家園領土上就永遠無法擊敗的巨人,然後趕在朱庇特營地被踏平之前回到那裡去——而所有的這一切都要在十八個小時之內完成。”

  “而且當我們解放了塔納托斯之後,”波西說,“他可能就要帶走你的性命,還有黑茲爾的。相信我,我一直在思考這些。”

  弗蘭克凝視著黑茲爾,她仍然在輕輕地打著呼嚕。她的臉龐埋在一片捲曲的棕發之下。

  “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弗蘭克說,“我已經失去了媽媽、外婆……我不能再失去她了。”

  波西想起了他以前的生活——他在紐約的媽媽、混血營、安娜貝絲。他已經失去所有這些有八個月了。即使現在他的記憶開始恢復……他也意識到自己從來沒有離家這麼遠過。他曾去過冥界,又平安歸來,他曾許多次直面死亡,但坐在這個幾千公里以外的野餐桌前,身處諸神力量之外的地方,現在的他從沒有如此孤單過——還好有黑茲爾和弗蘭克在身旁。

  “我不會和你們任何人分開。”他保證道,“我不會讓那種事發生。還有,弗蘭克,你的確是個領袖。黑茲爾也會說同樣的話。我們需要你。”

  弗蘭克把腦袋垂得更低。他似乎陷入了沉思。最後他向前傾著身體,把頭抵在野餐桌上。他開始和黑茲爾步調一致地打起鼾來。

  波西歎了口氣:“傑克遜所做的又一次鼓舞人心的演講。”他自言自語說,“好好休息吧,弗蘭克,今天是個大日子。”

  黎明時分,商店重新營業了。店主看到三個未成年人歪倒在他的野餐桌上有一點小驚訝,不過當波西解釋說他們是從昨晚的火車事故現場一路走過來時,那個傢伙就變得相當可憐他們了,還招待了他們一頓早飯。他叫了一位自己的朋友,一個在蘇華德附近有間小木屋的因紐特土著。很快他們就坐在一輛估計比黑茲爾的歲數還要大的福特皮卡裡,轟隆隆地沿著公路前進了。

  黑茲爾和弗蘭克坐在後座上。波西和那個一身皮革的老先生坐在前面,那人聞上去簡直像煙熏鮭魚。他給波西講著熊神和烏鴉神的故事,那都是因紐特的神靈,而波西所能想到的,只是希望自己別遇到它們。他已經有足夠多的敵人要去對付了。

  在離蘇華德還有幾公里時,卡車拋錨了。司機似乎見怪不怪,就好像這種事每天都要發生幾次似的。他說他們可以等他修好引擎,不過既然離蘇華德已經只有幾英里地,他們也可以直接走過去。

  在上午十點左右,他們爬上了一段上坡的公路,看到一個小海灣點綴在群山之間。城鎮挨著右邊的海岸,是窄窄的新月狀,幾個碼頭延伸至海水中,一艘遊艇停泊在港口裡。

  波西渾身一顫。他對遊艇可有過不少糟糕的體驗。

  “蘇華德。”黑茲爾說。雖然見到以前的居住地,她的聲音聽上去卻不怎麼高興。

  他們已經耽誤了一大段時間,波西可不喜歡看到太陽這麼快就高高升起了。公路盤繞著山坡,但看上去,要是他們直接橫穿草地的話,就能更快到達鎮子了。

  波西走下了公路:“來這邊。”

  土地有些濕軟,但他並沒有考慮太多,直到黑茲爾大喊:“波西,不!”

  波西下一步直接踩進了土地裡,身子像一塊石頭那樣沉了下去,地面在他頭頂上閉合了——大地吞噬了他。

第四十一章 沼澤下的美夢

  “你的弓!”黑茲爾大叫。

  弗蘭克沒浪費時間去問問題,他丟下背包從肩上卸下長弓。

  黑茲爾的心臟都快蹦出來了。自她死過一次以後,她一直沒想到過這裡的沼澤土——這裡都是泥岩沼澤地。現在,她記起來了當地人告訴過她的可怕警告,已經太晚了。沼澤地的淤泥和腐爛的植物會讓地面看上去完全像堅實的,但事實上卻比流沙更危險。那裡面可能有二十英尺,甚至更深,完全不可能逃出來。

  她努力不去想如果淤泥比弓的長度還深的話,會發生什麼。

  “抓住一頭。”她告訴弗蘭克,“千萬別放手。”

  她抓住另一頭,深深吸了口氣,跳入了沼澤之中。地面在她頭頂上合上。

  她感覺自己身子一僵,立即被一段記憶淹沒。

  不是現在!她想要尖叫。艾拉說我會因為眩暈過去而完蛋的!

  “噢,但我親愛的,”蓋婭的聲音響了起來,“這可不是你的眩暈症。這是來自我的一份禮物。”

  黑茲爾回到了新奧爾良。她和媽媽一起坐在公寓附近的花園裡,在吃早上的野餐。她記得這一天。那時候她七歲。她媽媽之前剛賣掉黑茲爾的第一塊寶石,那是一小顆鑽石。那個時候她們兩人都沒有意識到黑茲爾的詛咒。

  瑪麗皇后心情極好。她給黑茲爾買了橙汁,給自己的則是香檳,煎餅的外面撒上了巧克力和糖霜。她甚至給黑茲爾買了一盒新蠟筆和一包繪圖紙。她們坐在一起,瑪麗皇后正開心地哼著歌,黑茲爾則在塗塗畫畫。

  法國區在她們周圍漸漸蘇醒起來,為狂歡節做著準備。爵士樂隊開始練習。人們用新摘下來的鮮花裝飾著花車。孩子們笑鬧著互相追逐,他們戴著許多五顏六色的項鍊,幾乎都走不了路了。晨光將天空染成金紅色,溫暖而潮濕的空氣聞上去充滿木蘭與玫瑰的香氣。

  這是黑茲爾一生中最幸福的一個早上。

  “你可以留在這裡。”她的媽媽微笑著,但眼中卻是一片空白。說話的是蓋婭的聲音。

  “這些都是假的。”黑茲爾說。

  她想要站起身來,但草地就像柔軟的床墊讓她感到懶洋洋的,昏昏欲睡。新烤出來的麵包香氣和巧克力融化的味道十分醉人。這是狂歡節的早上,整個世界仿佛充滿無限可能。黑茲爾幾乎要相信自己有一個美好而光明的未來了。

  “什麼是真實?”蓋婭用她媽媽的面孔問道,“黑茲爾,你的第二次生命真實嗎?你早就應該死了。你現在窒息著沉沒在一個沼澤裡,這是真實嗎?”

  “讓我去幫助我的朋友!”黑茲爾想要強迫自己回到現實。她能想像著自己的手緊緊抓著長弓的末端,但即使這樣,她也感覺到一陣模糊。她慢慢鬆開了手。木蘭和玫瑰的香氣讓人無法抵抗。

  她的媽媽遞給她一個夾餡煎餅。

  不,黑茲爾心想,那不是我媽媽,那是蓋婭在欺騙我。

  “你想要以前的生活,”蓋婭說,“我可以給你。這樣的時刻可以持續上許多年。你可以在新奧爾良長大,你的媽媽會很喜歡你。你再也不用去應付詛咒帶來的負擔。你還可以和山米一起——”

  “這些都是幻象!”黑茲爾被花朵的香氣嗆得喘不過氣來。

  “你本身就是一個幻象,黑茲爾·列維斯科。你被復活只是因為諸神有任務要派給你。我也許利用過你,但尼克也利用了你,而且還對此隱瞞。我已經俘虜了他,你應該很高興聽到這個消息吧?”

  “俘虜?”黑茲爾的心中生出一陣恐慌,“你這是什麼意思?”

  蓋婭笑容滿面,啜飲著香檳:“除了尋找冥界入口,那個男孩應該還知道更多。不過無所謂——這真不是你該關心的。一旦你們解放了塔納托斯,你就會被扔回冥界,永遠在那裡腐爛。弗蘭克和波西阻止不了這種事的發生。真正的朋友會讓你放棄生命嗎?告訴我,到底是誰在撒謊,又是誰告訴你真相的?”

  黑茲爾開始哭泣。她的內心湧起苦澀的情緒。她已經失去過一次生命,不想再失去一次了。

  “那就對了。”蓋婭的喉嚨咕隆咕隆地說,“你本來命中註定會嫁給山米的。你知道當你在阿拉斯加死去以後,他怎麼樣了嗎?他長大成人,搬到了德克薩斯州。他結婚了,有了一個家庭。但他永遠也沒有忘記你。他總是在想為什麼你失蹤了。他現在已經死了——六十年代的一次心臟病。他總是惦記著本應和你一起度過的生命。”

  “快別說了!”黑茲爾尖叫起來,“是你把這一切奪走的!”

  “但你可以再一次擁有了。”蓋婭說,“你現在在我的懷抱裡,黑茲爾。無論怎樣你總是要死的。如果你現在放棄,至少我能讓你感覺到快樂。忘記去救波西·傑克遜的事吧。他屬於我。我會讓他安全地留在地下,直到我準備好要使用他的時候。而你在最後時刻則能擁有整個人生——你可以長大成人,嫁給山米。你所要做的,只是放手而已。”

  黑茲爾握緊了長弓。在她身下,有什麼東西抓住了她的腳踝,但她並不感覺到驚慌。她知道那是波西,正窒息著,絕望地想要抓住求生的機會。

  黑茲爾瞪著女神:“我永遠也不會和你合作的!放——開——我——們!”

  她媽媽的臉龐消散了。新奧爾良的早餐融化成了一片黑暗。黑茲爾淹沒在泥土中,一手抓著弓,波西的雙手抓在她的腳踝上,兩人深陷在黑暗之中。黑茲爾瘋狂地晃動著長弓的這一段。弗蘭克把她拉了上來,力度太大,差點把她的胳膊拉脫臼。

  當她睜開眼睛時,自己正躺在草地上,滿身都是淤泥。波西躺在她腳邊,一邊咳嗽一邊吐著泥巴。

  弗蘭克繞著他們倆來回轉悠,大喊著:“噢,我的神啊!噢,我的神啊!噢,我的神啊!”

  他從背包裡拽出換洗的衣服,開始給黑茲爾擦臉,但這樣好像也幫不上什麼忙。他又把波西拽得離沼澤更遠了點。

  “你們兩個在下面埋太久了!”弗蘭克大喊著,“我覺得怕是——噢,我的神啊,永遠別再出這樣的事了!”

  他緊緊抱住了黑茲爾。

  “喘不過……氣了。”她憋著氣說。

  “對不起!”弗蘭克繼續給他們擦拭著身上的泥,照顧著他們。最後他把他倆帶到路邊,兩個人坐在那裡,渾身發顫,往外吐著泥漿。

  黑茲爾的雙手都要沒知覺了。她也不知道自己這是凍的還是嚇的,但她還是給大家解釋了這裡的泥岩沼澤地,還有她在地下的時候見到的場景。只不過沒提到有關山米的部分——那仍然讓她感到極其痛苦,無法言說,但她和他倆講述了蓋婭想要給她虛假的生命,還有女神宣稱她已經俘虜了她的弟弟尼克。黑茲爾並不打算一個人悶在心裡。她擔心那種絕望的情緒會將她淹沒。

  波西撫摸著她的肩膀,他的嘴唇發青:“你……你救了我,黑茲爾。我們會搞清尼克發生了什麼事情的,我保證。”

  黑茲爾眯起眼睛望向太陽,現在它已經高高掛在天上。

  陽光的溫暖讓她感覺很好,但她仍不住地顫抖著:“蓋婭這樣是不是讓咱們走得太容易了?”

  波西從頭髮裡扯下一團淤泥:“或許她還是想把咱們當成卒子。又或者她只是想要把你的腦子攪得一團亂而已。”

  “她很清楚要說什麼。”黑茲爾表示贊同,“她知道如何讓我們上鉤。”

  弗蘭克把外套搭在她肩頭:“這就是真實的生命。你是知道的,對吧?我們不會讓你再死一次的。”

  他的聲音聽起來堅決有力。黑茲爾並不想爭辯,但她想不出弗蘭克要如何才能阻止死神。她摸了摸自己的外套口袋,弗蘭克那根燒掉一半的木柴仍然安全地包裹在裡面。她不禁在想,如果她真的永遠被埋在泥土底下,那他會怎麼樣。或許那樣就能救了他。在地下的木頭怎麼也不可能被火焰點燃。

  為了保證弗蘭克的安全,她願意做出任何犧牲。雖然她不經常能強烈感受到弗蘭克的心意,但弗蘭克的確是全心全意地相信著她的。他信任她。如果他受到任何傷害的話,她甚至連想都不敢想。

  她看著逐漸升起的日頭……時間正在流逝。她想起了海拉,那位回到西雅圖的亞馬遜女王。海拉現在已經連續和奧托拉決鬥兩個晚上了,前提是她還活著。她還指望著黑茲爾去解放死神呢。

  她掙扎著站起身,復活灣吹來的海風和她記憶中的一樣冰冷。“我們應該走了。現在就是在耽誤時間。”

  波西注視著地面,他的雙唇已經恢復了正常的顏色。“有沒有旅館或者其他能讓我們換衣服的地方?我是說……旅館會讓渾身泥巴的人進去嗎?”

  “我不大確定。”黑茲爾說。

  她望著下面的鎮子,難以置信地發現從一九四二年到現在這裡發展得多麼不同。主海港轉移到了東邊,整個鎮子的範圍擴大了。絕大多數建築都是在她走之後新建的,但城中心縱橫交錯的街道似乎仍然很熟悉。她覺得自己還能認出海岸線周圍的幾所商店。“我大概知道一個地方,我們可以去收拾收拾。”

第四十二章 獅鷲群大黑雲

  黑茲爾沿著她七十年前走過的相同路線走進了鎮子——那是她生命的最後一晚,當她從山上回到家,發現媽媽已經不見了的時候。

  她帶著朋友們沿著第三大道走下去。火車站仍然在那邊。那個巨大的白色兩層樓建築,蘇華德旅店仍然在營業,不過已經在原址基礎上擴建了兩倍。他們想在這裡待一下,但黑茲爾不確定帶著滿身淤泥在大堂亂逛是不是個好主意,她也不確定旅館會不會給三個未成年人開個房間。

  所以,他們轉向了海岸線。黑茲爾覺得難以置信,但她家的老房子的確仍然在那裡,傾斜著立在佈滿貝殼和藤壺的防洪堤上。房頂已經塌下去了。牆上都是洞,像是被子彈掃過。門被圍了起來,上面用油漆塗著:房間—倉庫—空閒。“過來吧。”她說。

  “啊,你確定這裡安全嗎?”弗蘭克問道。

  黑茲爾發現有扇窗子開著,便爬了進去。她的朋友們跟在身後。房間已經很長時間沒有人在用了。他們的腳下揚起一片塵土,在彈孔間透出的陽光下打著旋兒。崩塌的紙箱子堆在牆邊,上面的標籤已經退色了:賀卡,按季節分類。黑茲爾搞不明白,為什麼幾百箱季節性的祝賀卡片要堆在阿拉斯加的一間倉庫裡慢慢化為塵土,不過這真像是一個殘忍的玩笑:仿佛這些卡片代表了所有她永遠也沒法慶祝的節日——幾十年的耶誕節、復活節、生日,還有情人節。

  “至少這裡比外邊暖和。”弗蘭克說,“我猜這兒沒有自來水吧?也許我能去買點東西。我身上的泥不像你倆這麼多。我能給咱們弄來些衣服。”

  他的話黑茲爾只聽進去一半。

  她爬過一堆放在角落裡的盒子,那裡曾經是她睡覺的地方。一個舊的標誌牌抵在牆上:金礦勘探供應。她以為這後面是一片空空的牆壁,但當她移開標誌牌之後,她那些照片和畫作,絕大多數仍然還釘在那裡。那個標誌牌一定替這些圖畫擋住了日光和天氣的侵蝕。它們看上去就像新的。她在新奧爾良畫的蠟筆畫看上去是那麼幼稚。這些真的是她以前畫的嗎?她的媽媽正從其中一張照片裡凝視著她。她站在她的店招牌之前微笑著,招牌上寫著“瑪麗皇后的護身符——賣符咒,算命運”。

  那旁邊是一張山米在嘉年華上的照片。他那瘋狂的笑容,卷卷的黑髮,那雙美麗的眼睛,都仿佛凝固在了時光之中。如果蓋婭對她說的是真相的話,山米在四十多年前就已經死去了。他真的一直都在記掛黑茲爾嗎?也許他已經忘記了這個曾和他一起策馬飛馳的奇怪女孩——這個在永遠消失之前和他分享過一個生日蛋糕和一個吻的女孩。

  弗蘭克的手指在那張照片周圍懸著:“這是誰?”他看到黑茲爾正在流淚,趕緊把問題咽了下去,“對不起,黑茲爾。這一定很難受。你需不需要一些時間來——”

  “不。”她啞著嗓子說,“不用,沒關係的。”

  “那是你的媽媽?”波西指著瑪麗皇后的照片說,“她看上去和你很像,很漂亮。”

  隨後波西端詳著山米的那張照片:“他是誰?”

  黑茲爾不明白為什麼他的表情像是見鬼一樣被驚嚇到了。“那是……那是山米。他是我的——呃——新奧爾良的朋友。”她強忍住不去看弗蘭克的表情。

  “我以前見過他。”波西說。

  “你不可能見過的。”黑茲爾說,“那是一九四一年。他……他現在可能已經去世了。”

  波西皺起了眉毛:“我猜,也許……”他搖了搖頭,仿佛剛才的思緒令他很不安。

  弗蘭克清了清嗓子:“你們看,我們剛才在最近的那個街區經過時路過了一個商店。咱們還剩下一點錢。也許我能給你們弄來點吃的和衣服,還有——我不知道,要不要弄來一百箱柔濕紙巾或者其他什麼?”

  黑茲爾把那個金礦勘探的標誌牌放回她那些過去的紀念品的上面。即使是看到山米的老照片,她也有種負罪感,因為弗蘭克一直在努力,對她貼心又關懷。回想起過去的一生對她來說全無好處。

  “那樣的話太棒了。”她說,“你最好啦,弗蘭克。”

  地板在他腳下嘎吱嘎吱作響。“呃……不管怎麼說,我是唯一一個沒有被淤泥埋住的人嘛。我很快就回來。”

  他前腳一離開,波西和黑茲爾就搭好了臨時的營地。他們脫下外套,儘量把淤泥刮掉。他們又在其中一個板條箱裡找到了幾條舊毯子,用它們來擦了擦身上。後來他們發現賀卡箱子真是絕好的休息地點,只要你把它們像床墊一樣擺好放平。

  波西把他的劍放在地板上,寶劍閃著青銅色的光暈。隨後他在一九八二聖誕快樂的賀卡床上伸了伸四肢。

  “謝謝你救了我。”他說,“我應該早點告訴你的。”

  黑茲爾聳聳肩:“你之前也這樣救過我。”

  “是啊,”他說,“但當我埋在泥裡的時候,我想起了艾拉之前說過的預言——關於尼普頓之子會淹沒的事。我心想這就是它所指的意思。我是被大地淹沒的。我以為我死定了。”

  他的聲音有些顫抖,就像他剛到朱庇特營地的那天一樣,當時黑茲爾正帶他去尼普頓的神殿。在那時候她還在考慮波西是不是她那些疑問的答案——普路托曾向她承諾過,某一天會有一個尼普頓的後代為她驅散詛咒。波西看上去很有威脅感,也很強大,像是一個真正的英雄。

  只不過到了現在,她知道了弗蘭克也是尼普頓的後代。弗蘭克可不是全世界最令人印象深刻的大英雄,但是他全心全意地相信著她。他如此竭力去保護她,連他笨拙的樣子也很討人喜歡。

  她從來沒有這麼困惑過——她一輩子都在困惑中度過,相較之下,此時的困惑才顯得更加突出。

  “波西,”她說,“預言也許還不完整。弗蘭克覺得艾拉背下來的是一篇斷章。或許你會讓別的什麼人淹沒。”

  他小心翼翼地看著她:“你是這麼想的?”

  要這樣去安慰他,黑茲爾不禁感到奇怪。他是如此成熟,又那麼有領袖風範。但她還是自信地點點頭:“你會平安回到家的。你會見到你女朋友安娜貝絲的。”

  “你也會平安回去的,黑茲爾。”他堅定地說,“我們不會讓你發生任何意外的。對我來說,對營地來說,你都太珍貴了,尤其對弗蘭克來說。”

  黑茲爾拾起了一張舊情人節卡片。那張帶著白色花邊的紙片在她手裡裂成幾塊。“我並不屬於這個世紀。尼克把我帶回人世,這樣我就能糾正自己的錯誤,也許還能進入極樂境。”

  “你的命運比這要豐富得多。”他說,“我們會一起對抗蓋婭。我需要你一直在我身邊,可不只是今天而已。而且弗蘭克——你可以看到那個傢伙對你多麼瘋狂著迷。這樣的生命是值得為之而戰的,黑茲爾。”

  她閉上了眼睛:“拜託了,別燃起我的希望。我不能——”

  窗子吱吱嘎嘎地打開了。弗蘭克爬了進來,得意地舉起幾個購物袋:“成功啦!”他炫耀著自己的戰利品。他從一個狩獵商店裡給自己買了一袋新箭矢,一些補給,還有一卷繩索。“留著下一次我們要橫穿泥岩沼澤地時用。”他說。他還從一個本地的旅遊商店裡買了三套新衣服、幾條毛巾、幾塊肥皂、幾瓶水,還有,是的,老大一盒子的柔濕紙巾。這裡沒法洗熱水浴,不過黑茲爾能鑽到一面由賀卡箱子組成的圍牆後面,清理乾淨,換上一套新裝。很快她的感覺就好多了。

  這是你的最後一天,她提醒自己,不要太舒服了。

  福爾圖娜之宴——這一天裡發生的所有運氣,無論好壞,都是對即將到來的一整年的預兆。無論結果如何,他們的任務都將在今晚終結。

  她把那塊木柴塞進新外套的口袋裡。無論如何,不管什麼情況發生在自己身上,她都必須保證它的安全。只要朋友們平安無事,她完全可以接受自己的死亡。

  “那麼,”她說,“現在我們要找到一條能去哈伯德冰川的船。”

  她努力想讓自己的聲音變得更自信,但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她真希望阿裡翁仍然在自己身邊。她更願意能騎著那匹美麗的駿馬馳騁沙場。自從他們離開溫哥華,她就一直在用自己的精神召喚它,盼著它能聽到她的思緒,來這裡找到她,不過這只是癡心妄想罷了。

  弗蘭克拍了拍自己的肚子:“如果我們要拼死一戰的話,我想先吃午飯。我找到了一個完美的地方。”

  弗蘭克帶著他們來到了碼頭附近的一個購物中心,那裡有一輛舊的軌道車被改裝成了快餐車。黑茲爾不記得在一九四○年的時候有這個地方,但食物聞起來卻棒極了。

  弗蘭克和波西在點菜,黑茲爾沿著碼頭走了一段,問了一些問題。當她回來以後,她覺得自己需要高興的事情刺激下,即使起士漢堡和炸薯條都沒法讓她開心起來了。

  “我們有麻煩了。”她說,“我想去弄艘船來,但是……我判斷失誤了。”

  “沒有船?”弗蘭克問。

  “噢,我是能弄來一艘船。”黑茲爾說,“但冰川比我想的要遠得多。即使全速前進,我們在明天早上以前也到不了。”

  波西臉色慘白:“也許我能讓船走得更快些?”

  “就算你可以,”黑茲爾說,“從那些船長告訴我的資訊判斷,那也是充滿了危險的——冰山,迷宮一樣的水路和隧道。你必須先知道自己的駕駛路線才行。”

  “飛機呢?”弗蘭克問道。

  黑茲爾搖著頭:“我也問了船長們這個問題。他們說我們可以試試,但機場實在太小。要是想租飛機,必須提前兩三周預定。”

  於是,他們開始沉默地吃著東西。黑茲爾的起士漢堡味道很贊,但她沒法全神貫注地品嘗它。她咬了大概三口之後,一隻烏鴉停在了電話線杆上,開始朝著他們呱呱大叫。

  黑茲爾不禁打了個哆嗦。她擔心這只烏鴉會像許多年前那只一樣朝她說話:最後一晚。今晚。她不禁在想,是不是當普路托的孩子們快死的時候,烏鴉都會出現。她希望尼克還活著,蓋婭只是在對她撒謊,讓她動搖。不過黑茲爾有種不好的感覺,女神所說的大概是真的。

  尼克告訴過她,他會在另一端搜尋死亡之門。如果他已經被蓋婭的勢力俘虜了,黑茲爾可能就失去了她所擁有的唯一親人。

  她盯著自己的起士漢堡。

  忽然間,烏鴉的呱呱叫變成了一聲被扼住脖子的尖叫。

  弗蘭克極其迅速地站起身,差點把野餐桌撞翻。波西抽出了寶劍。

  黑茲爾沿著他們的目光看去。站在電話線杆上原來烏鴉所在位置的,是一隻又胖又醜的獅鷲。它正瞪著他們,打了個飽嗝,在它的喙邊,烏鴉的羽毛慢慢飄落。

  黑茲爾站了起來,從鞘裡抽出了她的羅馬劍。

  弗蘭克搭上了一支箭,瞄準了目標。但這只獅鷲尖叫得如此大聲,連群山都回蕩著它的回聲。弗蘭克畏縮了一下,箭矢射偏了。

  “我覺得那是在尋求援助。”波西警告他倆,“我們必須離開這裡了。”

  在沒有明確計畫的情況下,他們跑向碼頭。獅鷲在身後躍下來追逐著他們。波西用寶劍砍著它,但獅鷲改變著方向躲開了劍刃。

  他們走上了最近的碼頭橋墩,一路跑到了盡頭。獅鷲在身後猛地撲過來,前爪大張,準備大開殺戒。黑茲爾舉起了劍,但忽然間一堵冰冷的水牆從一側猛地拍過來砸在獅鷲身上,把它沖到了海灣裡。獅鷲尖聲抗議著,拍打翅膀,爬上了橋墩,像落水狗一樣搖動著身上黑色的皮毛。

  弗蘭克咕噥著說:“波西,打得好。”

  “是啊,”他說,“沒想到我在阿拉斯加還能這樣做。但壞消息是——看那邊。”

  大概一公里之外的群山之上,一片黑雲正在盤旋集結——那是整整一群獅鷲,至少有幾十隻。他們不可能與這麼多隻獅鷲戰鬥,而任何船隻都沒法足夠快地帶著他們離開這裡。

  弗蘭克拉弓搭上另一支箭:“既然如此,那就一戰。”

  波西舉起了激流劍:“我與你並肩而戰。”

  這時,黑茲爾聽到了遠方的某個聲音——就像馬兒的嘶鳴聲。這一定是她的想像,但她已經絕望地喊出了聲:“阿裡翁!來這邊!”

  一團棕褐色的虛影從街道上沖下來,直奔碼頭橋墩。駿馬突然出現在那只獅鷲的正後方,高高地揚起了前蹄,把那只魔獸砸成了一團塵土。

  黑茲爾這輩子從來沒有這麼高興過:“好馬兒!真是好馬兒!”

  弗蘭克往後退了一步,差點跌下橋墩:“這是怎麼……”

  “它跟著我來的!”黑茲爾笑顏逐開,“因為它是最棒的馬兒!最最棒的!現在,上來吧!”

  “我們三個人都上去?”波西說,“它能載得動嗎?”

  阿裡翁憤怒地嘶鳴著。

  “好吧,不需要那麼粗暴嘛。”波西說,“我們走。”

  他們爬上了馬背。黑茲爾騎在最前面,弗蘭克和波西在她身後坐得不太穩當,努力保持著平衡。弗蘭克用胳膊緊緊抱住她的腰。黑茲爾心想,如果這將會是她在人世間的最後一天,那麼死去也不是什麼可怕的事了。

  “跑吧,阿裡翁!”她大喊,“去哈伯德冰川!”

  馬兒在水面上躥了出去,馬蹄踏在海面上,濺出一團水汽。

第四十三章 遇到死神先生

  騎在阿裡翁背上,黑茲爾感覺到自己相當強大,不可阻擋,一切完全處在她的掌控之下——這真是人和馬完美的組合狀態。她不禁在想,也許當個半人馬就是這樣的感覺。

  蘇華德的那些船長們警告過她,距離哈伯德冰川還有三百海裡,那是一趟艱難而危險的旅程,但對阿裡翁來說容易得很。它以音速跑過水面,周圍的空氣都被加熱了,黑茲爾一點也不覺得冷。在這一路上,她從來沒覺得自己這樣勇敢過。在馬背上,她已經等不及想要投入戰場了。

  弗蘭克和波西看上去就沒那麼開心了。當黑茲爾向身後瞥的時候,看到他們牙關緊咬,眼珠子在臉上彈來彈去。弗蘭克的下巴因為重力的作用輕輕晃動著。波西坐在最後面,緊緊地抓著,拼命掙扎著不讓自己從馬屁股上滑下去。黑茲爾真希望不會發生那種情況。阿裡翁移動的速度極快,她還沒怎麼注意,馬兒已經跑了大概五十或者六十公里了。

  他們沖過結冰的海峽,越過藍色的峽灣,瀑布從懸崖上傾瀉入海。阿裡翁跳到了一頭正在噴水的座頭鯨上面,繼續飛馳,把一群海豹驚嚇得紛紛滾下冰山。

  似乎還有一分鐘他們就要衝入一個狹窄的海灣。海水的密度變大,碎冰佈滿在藍色黏稠的液體裡。阿裡翁在一塊凍住了的藍綠色石板前停了下來。

  半公里遠的地方矗立著的就是哈伯德冰川。即使是之前見過冰川的黑茲爾,也沒法處理眼前出現的景象。紫色的群山頂部覆蓋著積雪,向兩個方向綿延開去,雲層飄浮在它們中間,就像一條蓬鬆的腰帶。在兩座最高峰之間的巨大山谷裡,一排參差不齊的冰牆自海中升起,充滿了整個峽谷。冰川是藍白相間的,有著黑色的條痕,看上去就像是一道立在剛碾過鏟雪機的人行道旁邊的、殘留著積雪的籬笆,只不過比普通籬笆大概大了四百萬倍吧。

  阿裡翁一停下腳步,黑茲爾就感到溫度驟降。所有的這些冰塊全在釋放著冷氣,把這個海灣變成世界上最大的冰箱。最怪異的、令人恐懼的事情,則是水面上還有像打雷一樣的聲音晃過。

  “那是什麼?”弗蘭克注視著冰川上的雲層,“風暴?”

  “不,”黑茲爾說,“那是冰塊開裂並移動的聲音。幾百萬噸的冰塊。”

  “你是說那東西正在碎裂?”弗蘭克問。

  恰好在這個時候,一大塊冰無聲地從冰川的一側脫離下來,撞進海中,把水面上的碎冰濺起了大概好幾層樓高。大概一毫秒之後,聲音傳了過來——轟隆一聲,幾乎和阿裡翁在突破音障時發出的聲音一樣刺耳了。

  “我們沒法接近那個東西!”弗蘭克說。

  “我們必須去。”波西說,“巨人就在那上面。”

  阿裡翁嘶鳴了一聲。

  “呀,黑茲爾,”波西說,“告訴你的馬兒,注意自己的言行。”

  黑茲爾努力不讓自己笑出聲:“它剛才說了什麼?”

  “把駡街的部分剔除的話,它剛才說能帶我們到頂上去。”

  弗蘭克看上去滿臉懷疑:“我一直認為馬是不會飛的!”

  這次阿裡翁嘶叫得如此怒氣衝衝,就連黑茲爾都能猜到它是在咒駡了。

  “夥計,”波西對馬兒說,“要是我的話,估計還沒說到這份兒上就會被關禁閉了。黑茲爾,它保證你會見識到它的能耐,只要你開口下令。”

  “呃,夥計們,抓好了。”黑茲爾有些緊張地說,“阿裡翁,沖吧!”

  阿裡翁猶如一支離弦的箭一樣朝著冰川沖了過去,直接沖過那些泥水,就好像它要與冰山相互威嚇一樣。

  氣溫變得更冷了。冰川發出的開裂聲也越來越大。隨著阿裡翁越來越接近,冰川的輪廓也變得越來越大,黑茲爾想嘗試看到全貌,卻覺得頭暈目眩。冰川的側面佈滿了裂隙和大洞,還有鋸齒狀的條紋,就像斧頭的尖刃。碎冰持續往下剝落——有些還沒有雪球大,而有些則比一幢房子還要大。

  當他們離基部大概五十碼高時,一聲霹靂搖撼著黑茲爾的全身,一塊幾乎能覆蓋滿整個朱庇特營地的冰幕剝離下來,朝他們落了下來。

  “當心!”弗蘭克大喊著,不過對黑茲爾來說這提醒有些多餘。

  阿裡翁比他的反應還要快。它猛地提速,在碎冰間以之字形來回移動,跳過冰塊,攀上了冰川的表面。

  波西和弗蘭克全都像之前的馬兒一樣,胡亂咒駡著,同時絕望地抓緊馬兒,而黑茲爾已經把雙臂都抱在阿裡翁的脖子上了。不管怎樣,就在阿裡翁不停地攀上懸崖,以不真實的速度和敏捷程度從這個落腳點跳到另一個落腳點的過程中,他們還是成功地沒有跌下來。這種感覺就好像是從山上摔下來,只不過方向是反著的。

  待這一切都結束時,阿裡翁驕傲地站在冰川上一片突出來的小山的頂端。海面現在已經在他們下方三百英尺深的地方了。

  阿裡翁挑戰地嘶叫了一聲,叫聲回蕩在冰山之間。波西並沒有翻譯,但黑茲爾很確定阿裡翁是在對著所有可能出現在這個海灣裡的其他馬兒大叫:有本事打破這個紀錄嗎?你們這些廢物!

  隨後它轉過身,朝著冰川頂端那一片內陸地區跑去,縱身越過了一個五十英尺寬的裂縫。

  “看那兒!”波西指著那邊。

  馬兒停下了腳步。在他們前方矗立著一座被凍住的羅馬營地,就像一個巨型的朱庇特營地的複製品,只不過要嚇人得多,戰壕裡佈滿了冰錐。雪製成的牆磚壘在那裡,反射著炫目的白光。守衛塔上懸掛著已經被凍住的藍色軍旗,在北極圈的陽光照射下閃耀著微光。

  這裡沒有生命的跡象。營地大門完全打開。圍牆上也沒有哨兵。黑茲爾還是有一種心神不安的感覺。她記起在復興海灣,自己差點讓阿爾庫俄紐斯重新歸來的那個洞穴——那種充滿了惡意的壓迫感,還有持續不斷的隆隆聲,仿佛蓋婭的心跳。這個地方給人的感覺也很相似,仿佛大地正在努力蘇醒過來,毀滅一切——仿佛兩側的群山都想要把他們和整個冰川擠壓成碎片一樣。

  阿裡翁小心翼翼地小跑起來。

  “弗蘭克,”波西說,“我們要不要從這裡開始步行?”

  弗蘭克寬心地歎了口氣:“我以為你不會問了呢。”

  他們從馬背上下來,試探地邁了幾步。冰層似乎很堅固,上面還覆蓋了一層很不錯的雪毯子,所以不算太滑。

  黑茲爾催促阿裡翁前進。波西和弗蘭克走在她的兩側,寶劍和長弓都握在手裡做好準備。他們在沒有受到干擾的情況下成功接近了大門。黑茲爾受過訓練,能識別各種陷坑、繩套、絆索,以及其他各種陷阱,這些都是羅馬軍團在幾千年間面對敵人時所積累下的經驗,但她什麼也沒發現——只有大敞的冰門,被凍住的旗幟在風中發出爆裂的聲音。

  她能一眼望到執政官大道那頭。在雪磚砌成的指揮部前面的十字路口,一個穿著黑色長袍的高大人影矗立在那裡,周圍綁著冰雪的鎖鏈。

  “塔納托斯。”黑茲爾喃喃地說。

  她感覺到自己的靈魂被拉向前方,拽到死神面前,就好像吸塵器把塵土吸走一樣。她的眼前一黑,差點從阿裡翁身上摔下來,不過弗蘭克抓住了她,把她扶穩。

  “我們會保護你的,”他承諾道,“沒有人能把你帶走。”

  黑茲爾握住他的手,她不想鬆開手。他是如此的真實,如此令人安心,但弗蘭克不可能從死神手裡保護得了她。他自己的生命就和那根燒過的木柴一樣脆弱。

  “我沒事的。”她騙他說。

  波西不安地環顧四周:“沒有防衛?沒有巨人?這裡應該是個陷阱。”

  “明顯是的。”弗蘭克說,“但我覺得我們沒有選擇。”

  黑茲爾在自己改變主意之前,就催促著阿裡翁穿過了大門。這裡的安排佈置讓人感到相當熟悉——步兵軍營、浴室、武器庫。這裡就是朱庇特營地的一個複製品,只不過比它大上三倍。即使騎在馬背上,黑茲爾也感覺自己小得微不足道,仿佛他們正在橫穿的是一個由諸神所製造的城市模型一樣。

  他們在長袍人影之前十英尺的地方停下。

  現在她已經來到了這裡,黑茲爾有種不顧一切的衝動,想要結束這個任務。比起與亞馬遜人戰鬥,躲避獅鷲,或者騎著阿裡翁爬上冰川,現在的狀況要危險得多。她憑直覺就能知道,塔納托斯只要輕輕碰一下她,她就會沒命。

  然而她也有一種感覺,如果她沒能看到任務完成,如果她沒能勇敢地面對自己的命運,她仍然會死——怯懦而失敗地死去。死亡審判官們可不會對她再仁慈一次了。

  阿裡翁感覺到了她的不安,來來回回地小步跑著。

  “哈嘍?”黑茲爾努力開口說話,“死神先生?”

  那個戴著兜帽的人影抬起了頭。

  突然之間,整個營地仿佛活了起來。身穿羅馬盔甲的人影從營房、指揮部、武器庫以及食堂裡湧現出來,但他們卻並非人類。他們只是幽靈——是那些黑茲爾在長春花之地的幾十年間見到過的那些嘮嘮叨叨的鬼魂。他們的形體幾乎只是一縷黑霧,但卻能把鱗甲、脛甲和頭盔固定在身上。他們的腰上系著覆蓋著霜霧的長劍。短矛和有凹痕的盾牌懸浮在他們煙霧一般的雙手中。百夫長頭盔上的羽毛裝飾破破爛爛,結著冰碴。絕大部分幽靈都站在地上,不過有兩個從馬廄中出現的士兵駕駛著一輛由幽靈般的黑馬拉著的金色戰車。

  當阿裡翁看到那幾匹馬時,它憤怒地跺踏著地面。

  弗蘭克緊握住長弓:“是了,這兒的確是個陷阱。”

第四十四章 最美死神與幽靈大軍

  幽靈們排成佇列,包圍了十字路口。他們大概有一百來人——並不是整個軍團,但也比一支步兵隊的人數要多了。有些人扛著一面破破爛爛的旗幟,那是第十二軍團第五步兵隊的閃電旗——邁克爾·瓦若斯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那次註定遭受厄運的遠征。其他人拿著的標誌和記號是黑茲爾認不出來的,仿佛他們並不是死在同一個時期,或者同一項任務——甚至不都是朱庇特營地的成員。

  他們絕大多數都佩帶著帝國黃金製成的武器——比正規第十二軍團所持有的帝國黃金總量還要多。黑茲爾能感覺到那些金子在她周圍產生的力量共鳴,那簡直比冰川的爆裂聲更加可怕。她在想,自己是否可以運用力量去控制那些金屬,這樣就能解除幽靈們的武裝,但她不敢嘗試。帝國黃金可不僅僅是貴重金屬,對混血半神和魔獸來說,它是致命的。一次性想要控制那麼多,就好比在核反應爐中想控制放射性的鈈元素。如果她失敗了,可能就會把整個哈伯德冰川從地圖上抹去,同時也會害死她的朋友們。

  “塔納托斯!”黑茲爾朝著那個戴兜帽的人影說,“我們是來營救你的。如果這些幽靈受你控制,告訴他們——”

  她的聲音支吾起來。死神的兜帽掉了下來,他展開雙翅,罩袍也從身上滑落,只有一件無袖的黑色束腰外衣系在腰間。他是黑茲爾見到過的最美麗的男子。

  他的皮膚泛著柚木的色澤,黝深又閃爍著光芒,就像瑪麗皇后那張用來算命的舊桌子。他的雙眼和黑茲爾一樣是蜂蜜金色的。他身材精幹,體形健美,有著一張帝王般莊嚴的面孔,金色的長髮流瀉至他的肩膀上。他的雙翅散發著藍紫和黑色相間的光暈。

  黑茲爾不禁要提醒自己記得呼吸。

  美麗是形容塔納托斯最正確的詞語——不是英俊,不是帥氣,或者其他詞語。他的美麗是那種天使般的美麗——永恆、完美、遙遠。

  “噢。”她小小地發出了一聲感歎。

  死神的手腕被冰冷的手銬束縛著,鎖鏈直接固定在冰川的表面上。他赤著腳,腳踝上也鎖著腳鐐。

  “簡直像丘比特。”弗蘭克說。

  “一個真正的美貌丘比特。”波西表示同意。

  “你們這是在恭維我。”塔納托斯說,他的聲音和他本人一樣華麗美好——既深沉又悅耳,“我經常被誤認為愛神。死亡與愛情的共同點其實比你們能想到的更多。但我向你保證,我的確是死神。”

  黑茲爾並不懷疑這點。她感覺自己仿佛是由塵埃所組成的,每一秒鐘,她都可能會突然崩塌,然後被吸塵器卷走。她懷疑塔納托斯神祇根本不需要碰觸到她,就能直接殺死她。他也許只要告訴她去死,她就會立即傾身倒下,她的靈魂對這樣美麗的聲音和那樣一雙眼睛是絕對服從的。

  “我們……我們來這裡救你。”她努力把句子說完,“阿爾庫俄紐斯在哪裡?”

  “來救我?”塔納托斯眯起了眼睛,“你明白自己在說什麼嗎,黑茲爾·列維斯科?你理解那將意味著什麼嗎?”

  波西向前踏了一步:“我們這是在浪費時間。”

  他朝著鎖住死神的鎖鏈揮起了寶劍。仙銅擊打在冰塊上,叮咚作響,但激流劍就像被膠水粘住了一樣,粘在了鎖鏈上。冰霜開始沿著劍刃升了上來。波西狂亂地向外拔著,弗蘭克跑過來幫忙。他們倆一起用力才在冰霜凍結到手柄之前,把激流劍解放了出來。

  “那樣沒用的。”塔納托斯淡淡地說,“那個巨人,他就在附近。這些幽靈不在我的控制下,他們屬於他。”

  塔納托斯掃視著這些幽靈戰士。他們不自在地移動變換著,仿佛北極圈的寒風正吹亂著它們的隊伍。

  “那麼我們怎樣才能把你弄出來?”黑茲爾問道。

  塔納托斯把注意力轉回到她身上:“普路托的女兒,我主人的孩子,你應該是所有人中最不希望我被解放的人。”

  “你以為我不知道結果嗎?”黑茲爾的眼中充滿痛楚,但她現在已經不再害怕。她是個被嚇壞的小女孩,但那已經是七十年前的事情了。她因為行動得太遲,失去了她的媽媽。現在她是一個羅馬的士兵,她不會再次失敗了,她不會讓朋友們失望的。

  “聽著,死神。”她抽出了騎兵劍,同時阿裡翁蔑視地揚起前腿站立起來,“我從冥界歸來,又走過了這幾千公里的旅程,不是為了來到這裡被告知‘如果放你自由,我就是個蠢蛋’。如果我死了,那就是死了。如果我不得不去和眼前這整個軍隊戰鬥,我會去的。只要告訴我們如何才能打破你的鎖鏈。”

  有那麼一瞬間,塔納托斯仔細打量著她:“有意思。你的確明白那些幽靈曾經是像你們一樣的混血半神。他們曾為羅馬而戰。他們沒有完成英雄的史詩任務就出師未捷身先死了。像你一樣,他們都被送往長春花之地。現在蓋婭對他們做出承諾,只要現在為她而戰,他們就能獲得第二次生命。當然了,如果你們救了我並且打敗他們,他們只好回到冥界,去往他們本該去的地方。由於他們對諸神的背叛,他們將會面臨永恆的懲罰。他們其實和你沒有什麼分別,黑茲爾·列維斯科。你真的確定你想要放掉我,讓那些靈魂永遠下地獄嗎?”

  弗蘭克握緊了雙拳:“那不公平!你自己到底想不想被解救?”

  “公平……”死神若有所思地說,“我聽到那個詞的頻率,高得會讓你感到很吃驚,弗蘭克·張,可公平是多麼沒有意義的事情。你的生命將會如此短促而明亮地燃燒掉,這樣公平嗎?我引導你媽媽進入冥界,這樣公平嗎?”

  弗蘭克腳下一個踉蹌,仿佛被人狠狠揍了一拳。

  “不。”死神悲哀地說,“這些都不公平。而現在到了她的時刻了。在死亡面前,沒有公平可言。如果你們解放了我,我會履行自己的職責。不過當然了,那些幽靈會極力阻止你們的。”

  “那麼如果我們想讓你走掉,”波西總結了一下,“我們就會被一群像黑煙一樣,還帶著金劍的傢伙們圍攻。很好。我們怎樣才能砸斷那些鎖鏈?”

  塔納托斯微笑起來:“只有生命之火能熔化死亡之鏈。”

  “別再打啞謎了,拜託!”波西說。

  弗蘭克顫抖地呼吸著:“這並不是謎語。”

  “弗蘭克,不要。”黑茲爾虛弱地說,“肯定還有其他方法。”

  笑聲從冰川之上隆隆地傳來。一個聲音開口說道:“我的朋友們,我已經等你們好久了!”

  站在營地大門邊的就是阿爾庫俄紐斯了。他的身材比他們在加利福尼亞見到過的波呂玻忒斯還要大上許多。他的金色皮膚有著金屬的質地,盔甲是由鉑金打造而成,手裡的鐵棒足有一根圖騰柱那麼大。當他走進營地時,那鐵銹色的龍腿把地面上的冰層踩得粉碎。各種寶石在他那編著辮子的紅發上閃閃發光。

  黑茲爾從來沒有見過他的完整形態,但她對他的瞭解,比對自己的父母還要多。是她創造了他。在那幾個月裡,她一直從地下弄出金子和寶石,來塑造這個怪物。她知道他用來構成心臟的那幾塊鑽石。她也清楚他的血管裡流淌著的不是血液,而是石油。最重要的是,她想毀滅他。

  巨人漸漸逼近,用他那堅實的銀牙朝她咧嘴大笑。

  “啊,黑茲爾·列維斯科。”他說,“你讓我付出了太多!如果不是你,我早在幾十年前就崛起了,而這個世界也早已成為蓋婭的了。但是不要緊!”

  他攤開雙手,炫耀著幽靈士兵們的隊伍:“歡迎,波西·傑克遜!歡迎,弗蘭克·張!我是阿爾庫俄紐斯,普路托的災星,死神的新主人。而這裡則是你們的新軍團。”

第四十五章 揮舞珠寶大棒的金娃子

  在死亡面前沒有公平可言。這句話一直在弗蘭克腦海裡迴響。

  那個金色的巨人並沒有嚇倒他,那支幽靈大軍也沒有嚇倒他,但一想到要解放塔納托斯,弗蘭克就想沮喪地縮成一團。這位神祇帶走了他的媽媽。

  弗蘭克明白,如果要弄斷那些鎖鏈,他必須做些什麼。瑪爾斯警告過他,他也解釋過為什麼他會如此愛慕艾米麗·張:她總是把責任放在第一位,比任何事情都重要,甚至超過她的生命。

  現在輪到弗蘭克了。

  他媽媽的犧牲勳章還在他的口袋裡,摸上去有些暖和。他終於理解媽媽的選擇了,用自己的生命做代價來拯救她的同志們。他明白了瑪爾斯一直想要告訴他的——責任、犧牲,這些是有意義的。

  在弗蘭克的胸中,那個由憤怒和怨恨組成的死結——自從葬禮以來就壓在他心中的悲痛——終於開始消散了。他明白了為什麼媽媽再也沒有回家。有些東西的確值得為之犧牲。

  “黑茲爾,”他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很穩定,“你幫我保存著的那個包裹呢?我需要它。”

  黑茲爾用沮喪的眼神看著他。她坐在阿裡翁的背上,看上去就像一位女王,強大而美麗,她的棕色長髮披散在肩膀上,一團冰霧構成的花冠盤在頭頂上。“弗蘭克,不要。一定還有其他方法。”

  “拜託了。我……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塔納托斯微笑著,抬起了他那戴著手銬的雙腕:“你是對的,弗蘭克·張。必須做出犧牲。”

  太棒了。如果死神贊同他的計畫,弗蘭克絕對確定自己不會喜歡事情的結果。

  巨人阿爾庫俄紐斯踏步向前,他那蜥蜴般的腳爪搖撼著大地:“你在說什麼包裹啊,弗蘭克·張?你是給我帶了禮物來嗎?”

  “沒有給你的東西,金娃子,”弗蘭克說,“只打算讓你痛不欲生。”

  巨人爆發出一陣大笑:“說話的口氣真像瑪爾斯的孩子!真遺憾,我不得不殺了你。而這一位……哎呀哎呀,我一直盼著能會一會著名的波西·傑克遜呢。”

  巨人咧開嘴笑了,滿口的銀色牙齒讓他的嘴看上去就像汽車格柵。

  “我一直在關注你的進度,尼普頓之子。”阿爾庫俄紐斯說,“你和克洛諾斯那一戰,做得好。蓋婭在所有人裡最恨你了……也許她最恨的還有那個自命不凡的伊阿宋·格雷斯。我很遺憾,我不能立即殺掉你,但我的兄弟波呂玻忒斯很想把你當成寵物。他覺得,當他毀滅尼普頓以後,把海神最寵愛的兒子用皮帶拴住是一件很好玩兒的事。當然了,在那之後,蓋婭對你還另有計劃。”

  “是啊,聽上去不錯。”波西舉起了激流劍,“但事實上,我是波塞冬之子。我來自混血營。”

  幽靈們騷亂起來。有些抽出了劍,舉起了盾牌。阿爾庫俄紐斯舉起了手,示意他們繼續待命。

  “希臘人,羅馬人,這些都不重要。”巨人輕鬆地說,“我們會把這兩個營地都踩在腳下。你知道的,泰坦們並沒有考慮得那麼長遠。他們只是計畫毀滅諸神在美國的新家園。我們巨人更聰明!要除掉雜草,就必須連根拔除。即使是現在,當我的勢力正在摧毀你們那小小的羅馬營地時,我的兄弟普非良已經準備好與遠古的大陸展開真正的較量!我們會毀滅諸神的本源。”

  幽靈們用長劍擊打著盾牌,那聲音在群山之中回蕩。

  “本源?”弗蘭克問道,“你是指希臘?”

  阿爾庫俄紐斯輕聲竊笑著:“不必擔心,瑪爾斯之子。你活不到看見我們最終勝利的那一天了。我會取代普路托成為冥界之主。我已經把死神放在我的監管之下了。當黑茲爾·列維斯科也為我所用時,我將能擁有地下所有的財富!”

  黑茲爾攥緊了她的羅馬劍:“我可不會為你服務。”

  “噢,但你給了我生命!”阿爾庫俄紐斯說,“真的,我們希望能在‘二戰’時期喚醒蓋婭。真那樣就太美妙了。實際上,這個世界現在的狀態也相當不好。很快,你們的文明將會被抹去,死亡之門會一直敞開,那些為我們服務的人將永遠不會死亡。無論死活,你們三個都將加入我的大軍。”

  波西搖著頭:“希望渺茫啊,金娃子。你很快就要失敗了。”

  “等等。”黑茲爾掉轉馬匹朝向巨人,“是我從地下喚醒了這個怪物。我是普路托的女兒,殺掉他是我的責任。”

  “啊,小黑茲爾。”阿爾庫俄紐斯把他的大棒戳在冰上,價值幾百萬美元的寶石在他的頭髮上閃閃發光,“你確定不想在自己還有自由意志的時候加入我們嗎?你對我們來說……相當珍貴啊。為什麼要再死一次呢?”

  黑茲爾的眼中閃爍著憤怒的光芒。她低頭望著弗蘭克,從外套口袋裡掏出那塊包裹好的木柴:“你確定要這樣嗎?”

  “是的。”他說。

  她抿起了嘴唇:“弗蘭克,你也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早就應該告訴你的。”她把木柴拋給他,“做你必須做的事情吧。波西……你能保護他嗎?”

  波西瞪著面前的羅馬幽靈軍隊:“對付這樣一支小部隊?當然沒問題了。”

  “那麼我去拿下那個金娃子。”黑茲爾說。

  她策馬沖向巨人。

第四十六章 弗蘭克變成了雄鷹

  弗蘭克打開布包拿出木柴,跪在塔納托斯的腳邊。

  他知道波西正在照看著他的背後,揮舞著寶劍,對那些逼近過來的幽靈們挑戰性地呐喊著。他聽到巨人的怒吼聲,還有阿裡翁憤怒的嘶鳴,但他不敢抬頭去看。

  他的雙手在顫抖,在死神右腿的鎖鏈旁舉起他那塊木柴。他想著火焰的樣子,那塊木頭立即燃燒起來。

  恐怖的溫暖蔓延到了弗蘭克全身。冰冷的金屬開始熔化,火焰如此耀眼明亮,比周圍的冰雪還要令人目眩。

  “很好。”塔納托斯說,“非常好,弗蘭克·張。”

  弗蘭克曾經聽說過,在死前人們的一生會在他們眼前閃過,現在他體驗到的正是字面意義上的閃過。他看到了媽媽出發去阿富汗的那天,她微笑著擁抱了他,他使勁地嗅著她身上的茉莉香氣,這樣就永遠也不會忘記了。

  我永遠會為你感到驕傲的,弗蘭克,她說,總有一天,你會踏上比我還要遙遠的旅程。你會為我們整個家族帶來完整的迴圈。從現在開始許多年,我們的子孫後代會講述著關於英雄弗蘭克·張的故事,他是他們的曾曾曾曾……她像小時候一樣戳著他的肚子。那時弗蘭克一連笑了好幾個月,那是最後一次那樣笑。

  他看到他自己坐在鹿過鎮的野餐凳上,盯著天上的群星和北極光,黑茲爾在他身邊輕柔地打著鼾,波西正在說:弗蘭克,你是個領袖。我們需要你。

  他看到波西沉入泥岩沼澤地裡,然後黑茲爾追著他跳了下去。弗蘭克還記得那時候自己在陸地上握住長弓,是有多麼孤單,多麼無助。他向奧林匹斯諸神祈禱,尤其是瑪爾斯,懇求他們幫助他的朋友們,但他知道他們三個早已身處諸神領域之外。

  第一條鎖鏈斷開了,發出叮的一聲。弗蘭克迅速把木柴戳進死神另一條腿上的鎖鏈裡。

  他冒著險從肩膀後面回頭看了看。

  波西正像一股旋風一樣戰鬥。實際上,他的確是一股旋風。一個由水和冰霧組成的迷你颶風正攪動著,環繞在他周圍,在他與敵人艱難作戰的時候,這颶風把羅馬幽靈全部衝開,讓箭矢和長矛偏轉方向。他什麼時候有了這種本事?

  他穿過敵人的佇列,儘管看上去他似乎是把弗蘭克留在無法防禦的狀態,但敵人們的注意力完全放在波西身上。弗蘭克也不確定這是為什麼——隨後他看到了波西的目標,其中一個黑霧般的幽靈身穿掌旗兵的獅皮斗篷,手中握著一根旗杆,上面有一隻金色的雄鷹,雙翅上掛著冰碴。

  那是軍團的旗幟。

  弗蘭克看著波西一路揮砍過一群軍團士兵,用他自己的旋風驅散著它們的盾牌。他砍倒了掌旗兵,一把抓過鷹徽。

  “你們想要回去?”他朝著幽靈大喊,“有膽就過來拿啊!”

  他把幽靈們都引開了,弗蘭克忍不住對他這英勇的戰略無比敬畏。無論這些幽靈多麼想要用鎖鏈困住塔納托斯,他們還都是羅馬人的靈魂。他們的思維幾乎模糊一團,就像弗蘭克在長春花之地見到過的那些靈魂,但還有一項內容根植於他們記憶之中:他們應當保護自己的鷹徽。

  然而,波西也不能一直擊退這麼多敵人,保持那種程度的風暴肯定是相當艱難的。儘管這裡極其寒冷,他的臉上也早就都是大滴的汗珠了。

  弗蘭克又去尋找黑茲爾的身影。他看不到她,也看不到巨人。

  “看好你的火焰,孩子。”死神警告他,“你可沒有浪費的資本。”

  弗蘭克咒駡著。他剛才如此心煩意亂,沒有注意到第二條鎖鏈已經熔化了。

  他把火焰移動到死神右手的手銬上。那塊木柴現在幾乎已經燃掉一半了。弗蘭克開始顫抖起來。更多的畫面閃過他的腦海。他看到瑪爾斯坐在外婆的床邊,用那雙核爆一樣的眼睛看著弗蘭克:你是朱諾的秘密武器。你弄明白自己的天賦了嗎?

  他聽到自己的媽媽說:你可以成為任何人。

  然後他看到了外婆那張嚴厲的面孔,她的皮膚和宣紙一樣單薄,頭上的白髮在枕頭上散開:是的,張小飛。你媽媽這麼說不光是為了增強你的自信心。她說的也是字面意義上的真相。

  他想起了他媽媽在森林邊緣截住的那頭灰熊。他想起了盤旋在家族宅邸火焰之上的那只巨大的黑鳥。

  第三條鎖鏈也啪地斷開了,弗蘭克把木柴塞入最後一截手銬上。他的身體忍受著巨大的痛苦,黃色的斑點在眼前亂晃。

  他看到波西在指揮部大道的盡頭,拖延著整個幽靈軍隊。他已經掀翻了戰車,毀掉了幾幢建築,但每一次他用颶風吹散一批襲擊者後,那些幽靈又會站起身來,再次衝鋒。每一次波西用寶劍砍倒其中一個幽靈,他都會立即再次恢復形狀。波西已經盡可能後退著把戰線拉遠了。在他身後就是營地的側門,往前大概二十英尺遠,就是冰川的邊緣了。

  至於黑茲爾那邊,她和阿爾庫俄紐斯在戰鬥中幾乎摧毀了絕大部分營房。現在他們正在主大門的廢墟之上戰鬥著。阿裡翁就像在進行一場危險的遊戲,繞著巨人來回衝鋒,而阿爾庫俄紐斯則朝她們揮舞著那根大棒,將周圍的牆面砸塌,在冰上砸出巨大的裂縫。她們現在還能活命的原因只有阿裡翁的神速。

  終於,死神身上最後一根鎖鏈也斷開了。隨著一聲絕望的大叫,弗蘭克把他的木柴戳進一團冰雪裡,熄滅了火焰。身上的痛苦消退了,他仍然還活著。但當他拔出木柴的時候,木柴只剩下煙蒂那麼大了,比一根巧克力棒還要細小。

  塔納托斯舉起了雙臂。

  “自由了。”他滿意地說。

  “棒極了。”弗蘭克眨著眼睛想擺脫眼前的光點,“那就去做些什麼吧!”

  塔納托斯給了他一個鎮靜的笑容:“做些什麼?當然了。我會盯著點的。那些死在這場戰鬥裡的,將會一直保持死亡狀態了。”

  “謝了,”弗蘭克嘟囔著將木柴放進自己外套裡,“非常有幫助。”

  “不客氣。”塔納托斯愉快地說。

  “波西!”弗蘭克大喊著,“它們現在可以真死了!”

  波西瞭解地點點頭,但他現在看起來筋疲力盡,在他周圍的颶風減緩了速度,他的攻擊也變得越來越慢。整個幽靈軍團把他包圍起來,逐漸迫使他朝著冰川的邊緣退去。

  弗蘭克抽出長弓想要幫忙,隨後又把弓丟到一旁。從蘇華德的狩獵商店買來的普通箭矢什麼作用也起不到。弗蘭克現在必須使用他的天賦才行。

  他覺得自己最後還是領會了他的力量。剛才看著那塊木柴燃燒,聞著火焰散發出的辛辣煙霧時,他不可思議地產生出一種自信。

  你的生命燃燒得如此短暫而又明亮,這樣公平嗎?死神曾這樣問過。

  沒有公平這種事可言,弗蘭克對自己說,如果我燃燒起來,那肯定是很明亮的。

  他朝著波西那個方向邁了一步。從營地的另一頭,傳來了黑茲爾痛苦的喊聲。阿裡翁尖叫著,看來巨人幸運地砸中了她們。他的大棒把馬兒和騎手同時打到了冰面上,撞進了堡壘裡。

  “黑茲爾!”弗蘭克又回頭看向波西,真心希望自己還能有那柄長矛。如果他能召喚出阿灰的話……然而現在,他自己不可能同時兼顧兩頭。

  “去幫她!”波西呐喊著,高高地舉起金色的鷹徽,“我已經搞定這些傢伙了!”

  波西其實還沒有搞定他們,弗蘭克是清楚的,波塞冬之子將會被淹沒,然而弗蘭克還是跑去幫助黑茲爾了。

  她幾乎被埋進一堆倒塌的雪磚之下,阿裡翁站在她身旁,想要保護她,豎起前蹄使勁拍打著巨人。

  巨人笑了起來:“你好啊,小馬駒兒。你想要玩遊戲?”

  阿爾庫俄紐斯舉起了他冰冷的大棒。

  弗蘭克離得太遠,幫不上忙……但他想像著自己飛沖向前,雙腳已經離開了地面。

  成為任何人。

  他記起了在火車上見過的那只禿鷹。他的身體變得更小也更輕快。他展開雙臂,變成了翅膀,他的視力也比之前銳利了一千倍。他飛速攀升起來,然後展開鷹爪朝著巨人俯衝下去,鋒利的爪子戳進了巨人的雙眼。

  阿爾庫俄紐斯痛苦地吼叫著,蹣跚著向後退去。弗蘭克停在了黑茲爾的前面,恢復了人形。

  “弗蘭克……”她驚訝地盯著他,腦袋上頂著一大團雪,“剛才那是……你怎麼就——”

  “愚蠢的傻瓜!”阿爾庫俄紐斯大吼著。他的臉被撕了道口子,黑色的石油仿佛血液,從雙眼中滴下,但傷口已經開始癒合,“我只要在家園的土地上,就是不朽的,弗蘭克·張!而且多虧了你的朋友黑茲爾,我的新家園是阿拉斯加。你們不可能在這裡殺死我!”

  “我們等著瞧。”弗蘭克說,力量流過他的四肢百骸,“黑茲爾,回到你的馬背上。”

  巨人沖了過來,弗蘭克也沖上去與他對陣。他還記得在小時候曾經面對面接觸過的那頭熊。在他奔跑的過程中,他的身體變得更加沉重、堅實,充滿了肌肉。他以一頭成年灰熊的形態撞到了巨人的身上,那力度足有一千磅。比起阿爾庫俄紐斯,他的身形仍然較小,但他以如此大的力道猛地撞在巨人身上,阿爾庫俄紐斯倒了下去,一座結了冰的瞭望塔砸在了他的頭上。

  弗蘭克跳到了巨人的頭上,用爪子揮擊下去,就像一個重量級的摔跤選手揮舞起電鋸一樣。弗蘭克來來回回痛揍著巨人的臉,直到他那張金屬面孔凹陷了進去。

  “啊……”巨人恍惚地發出聲音。

  弗蘭克又恢復了普通的人形。他的背包仍然背在他的身後。他抓出在蘇華德買的那捆繩索,迅速地打了一個套索,然後緊緊地系在了巨人那長著鱗片的龍類腳爪上。

  “黑茲爾,接住!”他把繩索的另一端丟給她,“我有了個主意,但我們必須要——”

  “殺了……啊……你們……啊……”阿爾庫俄紐斯嘟囔著。

  弗蘭克跑到巨人的腦袋邊,舉起他在周圍能找到的最近的重物——那是一面軍團盾牌——狠狠地砸到巨人的鼻子上。

  巨人發出一聲尖叫:“啊——”

  弗蘭克看向黑茲爾:“阿裡翁能把這個傢伙拖多遠?”

  黑茲爾只是那麼盯著他看:“你……你剛才是一隻鳥,然後是一頭灰熊,然後……”

  “稍後我會解釋的。”弗蘭克說,“我們必須盡可能把這個傢伙拽到內陸,越快越好,越遠越好。”

  “但是波西那邊?”黑茲爾說。

  弗蘭克咒駡著。他怎麼能忘了波西那邊?

  越過營地的廢墟,他看到波西已經退到了懸崖的邊緣。他身畔的颶風也已經消失不見。他一隻手舉著激流劍,另一隻手舉著軍團的金色鷹徽。整個幽靈大軍正高舉著武器,緩緩向前逼近。

  “波西!”弗蘭克大喊。

  波西匆匆看過來。他看到倒下的巨人,似乎瞭解這邊都發生了什麼。他在呐喊著什麼,但話語消散在風裡,大概他在說:快走!

  然後他揮起激流劍,砍向腳下的冰面。整個冰川震動起來。幽靈們站立不穩,紛紛跪倒在地。在波西身後,一波澎湃的海浪從海港湧來——那是一面灰色的水牆,比冰川本身的高度還要高。水牆打在峽谷裂口和冰川的裂隙上。巨浪襲來,剩下的半個營地也被完全摧毀。冰川的整個一側邊緣脫落下來,墜入虛空之中——連帶著建築物、幽靈,以及站在邊緣的波西·傑克遜。

第四十七章 拖著世界上永恆不死的“醜雪橇”

  弗蘭克目瞪口呆地僵在那裡,黑茲爾喊他名字喊了十幾遍,他才意識到阿爾庫俄紐斯已經想要再次站起來。

  他又用盾牌使勁抽打巨人的鼻子,直到阿爾庫俄紐斯又開始打鼾。與此同時,冰川持續崩塌著,邊緣離他們越來越近。

  塔納托斯展開黑色的羽翼朝他們滑翔過來,臉上的表情很平靜。

  “啊,是的。”他滿意地說,“的確回收了不少靈魂。淹死,又淹死。你們最好趕緊了,我的朋友們,不然你們也要淹死了。”

  “但是波西……”弗蘭克幾乎沒法說出他朋友的名字,“他是不是——”

  “為時尚早,無法確定。然而眼前這一位……”塔納托斯用厭惡的表情低頭看著阿爾庫俄紐斯,“在這裡你們是永遠殺不死他的。你們知道該做什麼嗎?”

  弗蘭克麻木地點點頭:“我想是吧。”

  “那麼我們的業務就結束了。”

  弗蘭克和黑茲爾交換了一個焦慮的眼神。

  “呃……”黑茲爾支吾著說,“你的意思是,你不會……你不打算……”

  “奪走你的生命?”塔納托斯說,“嗯,讓咱們來看看……”

  他從空氣中掏出了一個純黑色的蘋果牌平板電腦。死神點了幾下螢幕,而弗蘭克大腦裡能想的只有:可別告訴我說還有能收割靈魂的電腦應用程式啊。

  “我沒在名單上看到你的名字。”塔納托斯說,“你看,普路托給我發了關於那些逃走靈魂的特別指示。出於某種原因,他並沒有簽發關於你的逮捕令。也許他覺得你的生命還沒有結束,或者可能就是工作疏忽。如果你想要我打電話去詢問——”

  “不用了!”黑茲爾大喊,“這樣就好。”

  “你確定嗎?”死神滿懷好意地問道,“我有視訊會議的授權。我這裡應該有他的網路語音連結位址……”

  “真的不需要。”黑茲爾看上去就好像幾千磅的憂慮和負擔剛從肩上一掃而空一樣,“謝謝你。”

  “啊。”阿爾庫俄紐斯又開始發出聲音。

  弗蘭克再次猛砸他的腦袋。

  死神查看著平板電腦:“至於你,弗蘭克·張,你的時候也還沒到。你還剩一點燃料沒有燒光。但不要以為我是在給你們任何一個人幫忙。我們會在不那麼令人愉快的情況下再次相見的。”

  冰川懸崖仍然在崩塌,邊緣現在離這裡只有二十英尺遠了。阿裡翁不耐煩地嘶叫著。弗蘭克知道他們現在得離開了,但他還有一個問題必須問出來。

  “死亡之門怎麼樣了?”他問,“它們在哪兒?我們怎樣才能將它們全部關上?”

  “啊,對的。”一絲興奮閃過塔納托斯的臉龐,“我的門。關上它們的話的確很好,不過恐怕這已經超出了我的能力。而你們要如何做到,我真是一點主意也沒有。我不能告訴你們具體位置。那地點並不是……好吧,那完全不是一個物質上的地方,必須通過探索才能定位。我可以告訴你們的是,從羅馬開始尋找吧。最初的那個羅馬。你們需要一個特殊嚮導,只有一類混血半神可以讀懂那些最終會把你們引向我的門的標記和符號。”

  他們腳下的冰面開始碎裂。黑茲爾拍拍阿裡翁的脖子,讓它不要嚇得逃跑。

  “我的弟弟怎樣了?”她問道,“尼克還活著嗎?”

  塔納托斯用奇怪的眼神看了她一眼——也許那是憐憫,儘管這種情緒不像是一個死神應該瞭解的,“在羅馬你會找到這個問題的答案。而現在我必須飛向南方,去往你們的朱庇特營地。我有種感覺,那裡很快就會有許多靈魂等著我去收割了。別了,半神們,直到我們再見的那一天。”

  塔納托斯像一股黑煙般消散了。

  裂縫已經延伸到了弗蘭克腳下的冰面。

  “趕緊的!”他對黑茲爾說,“我們還得把阿爾庫俄紐斯帶到正北方十公里的地方!”

  他爬上巨人的胸膛,阿裡翁撒腿就跑,一路拖著阿爾庫俄紐斯沖過冰面,就像拖著世界上最醜的雪橇一樣。

  這是一段短途旅行。

  阿裡翁把冰川當成了公路,在冰面上一路飛馳,越過裂隙,滑下斜坡,這些動作絕對會讓滑雪家眼前一亮。

  弗蘭克不需要太頻繁地敲暈阿爾庫俄紐斯,因為巨人的腦袋一直在冰上彈來撞去。在他們這一路衝刺過程中,半昏迷的金娃子一直在哼哼著什麼調子,聽上去很像“鈴兒響叮噹”這首曲子。

  弗蘭克自己則還在相當震驚的狀態下。他剛剛變成了一隻老鷹和一頭熊。他仍然能感受到體內回蕩著的澎湃能量,就好像他正在固態和液態之間來回變化一樣。

  不光是這件事,黑茲爾和他還解放了死神,而他們倆都還活著。還有波西……弗蘭克咽了咽口水,壓下了恐懼。波西為了救他們,從冰川的一側跌了下去。

  尼普頓之子將會淹沒。

  不。弗蘭克不肯相信波西已經死了。他們這一路的辛苦旅程不是為了失去夥伴。弗蘭克必須找到他——但首先他們必須解決掉阿爾庫俄紐斯。

  他回憶著自己在安克雷奇的火車上研究過的地圖。他知道他們現在的大致方向,但冰川的頂端可沒有什麼標記或者指示牌。他必須儘量猜測得准些才行。

  終於,阿裡翁在兩座山脈之間急速攀升,進入一個覆蓋著冰雪和岩石的山谷,那裡就像一碗巨大的冰凍牛奶,加上一些巧克力泡芙一樣。巨人的金色皮膚退色了,仿佛正由金子變成黃銅。弗蘭克感覺身體裡有種微妙的顫動,就像一柄音叉正抵在他的胸骨之上。他知道自己已經進入了友好的領域——家園的領域。

  “就是這兒!”弗蘭克大叫。

  阿裡翁拐了個彎。黑茲爾割斷繩索,阿爾庫俄紐斯滑到了一邊。弗蘭克在巨人撞到一塊巨大的圓石之前一躍而起跳了下來。

  阿爾庫俄紐斯突然站起身來:“什麼?哪裡?是誰?”

  他的鼻子歪到一個奇怪的方向。身上的傷口已經癒合,不過他那黃金的皮膚還是失去了光澤。他環顧四周尋找自己的大鐵棒,不過那東西仍然還留在哈伯德冰川上。隨後他放棄了尋找,一拳把那塊巨大的圓石打成了碎片。

  “你們竟敢把我當成雪橇拖著?”他繃緊身子,嗅著空氣,“那種氣味……就像靈魂熄滅的味道。塔納托斯自由了,啊?呸!這無關緊要。蓋婭仍然控制著死亡之門。那麼,瑪爾斯之子,你為什麼把我帶到這兒來?”

  “為了殺掉你。”弗蘭克說,“下一個問題?”

  巨人眯起了眼睛:“我還沒聽說過瑪爾斯的孩子能改變形態,但這並不意味著你就能打敗我。難道你覺得你那個愚蠢的軍人老爹給了你能和我一對一單挑的力量嗎?”

  黑茲爾舉起了劍:“那麼二對一怎麼樣?”

  巨人咆哮著沖向黑茲爾,然而阿裡翁敏捷地躥到一旁。黑茲爾用劍砍在巨人的小腿肚子上,黑色的石油從傷口噴了出來。

  阿爾庫俄紐斯一個趔趄:“你們殺不了我,塔納托斯也不行!”

  黑茲爾用沒握劍的那只手做了一個抓取的姿勢。一股無形的力量扯住了巨人包著寶石的滿頭頭髮,猛地向後一拉。黑茲爾沖了過去,砍向他的另一條腿,在他恢復平衡以前就跑遠了。

  “停下來!”阿爾庫俄紐斯大叫著,“這裡是阿拉斯加。在我的家園裡,我是不朽的!”

  “實際上,”弗蘭克說,“關於這個,我有壞消息要告訴你。你看,我從父親那裡繼承的可不光是力氣。”

  巨人咆哮著:“小屁孩,你在說什麼?”

  “戰術。”弗蘭克說,“這才是我從瑪爾斯那裡繼承的天賦。只要選擇正確的戰場,一場戰鬥可能還沒開打就已經勝利了。”他指著肩膀上方,“我們已經穿過邊界,走了幾百碼了。你現在已經不在阿拉斯加了。你感覺不到嗎?你想要回到阿拉斯加,就必須經過我這關。”

  慢慢地,巨人的眼中出現了瞭解情況的神色。他懷疑地低頭看了看自己受傷的雙腿。石油仍然從他的小腿上噴湧而出,把雪地染成黑色。

  “這不可能!”巨人怒吼著,“我要……我要……啊!”

  他沖向弗蘭克,打算回到阿拉斯加的邊界去。有那麼一瞬間,弗蘭克有些懷疑自己的計畫了。如果他不能再次運用自己的天賦,如果他僵住不動,他就死定了。然後他記起了外婆做過的說明:

  如果你很瞭解那種生物,就很有幫助。(確認無誤)

  當你正面臨生死關頭的戰鬥時,這能力也很有幫助。(再次確認無誤)

  巨人仍然在往前沖。二十碼。十碼。

  “弗蘭克?”黑茲爾焦急地喊著。

  弗蘭克堅守陣地:“我明白了。”

  就在阿爾庫俄紐斯要砸上他的前一瞬間,弗蘭克變形了。他總是覺得自己塊頭太大,太笨拙,現在他正好運用了這種感覺。他的身體膨脹起來,變得巨大,皮膚也增厚了。雙臂變成了結實的前腿,嘴裡長出獠牙,鼻子也變長了。他變成了他最瞭解的動物——他曾經在朱庇特營地裡照顧過、餵養過、梳洗過,甚至讓它得上消化不良症的那種動物。

  阿爾庫俄紐斯撞上了一頭足有十噸重的成年大象。巨人蹣跚著飛到了一邊。他充滿挫敗地尖叫著,再次猛地朝弗蘭克撞過來,但阿爾庫俄紐斯與大象相比,已經完全不是一個體重級別的了。弗蘭克狠狠地用腦袋撞過去,撞得阿爾庫俄紐斯向後飛過去,四肢攤開砸到冰上。

  “你們……沒法……殺我的!”阿爾庫俄紐斯咆哮著,“你們沒法……”

  弗蘭克變回了普通形態。他走向巨人,看著他身上那些石油傷口冒著蒸汽。寶石從他的頭髮中掉落,在雪地上發出噝噝的聲音。他那金色的皮膚開始銹蝕,裂成碎塊。

  黑茲爾從馬上下來,站在弗蘭克身邊,手中握著寶劍:“可以讓我來嗎?”

  弗蘭克點點頭,他望著巨人那沸騰的雙眼:“記住這個提示,阿爾庫俄紐斯。下一次你得選擇最大的國家作為你的家園,可別再把大本營設在一塊只有十公里寬的小地方了。歡迎來到加拿大,蠢蛋。”

  黑茲爾用寶劍砍向巨人的脖子。阿爾庫俄紐斯消散了,變成了一堆非常貴重的石頭。

  有那麼一會兒,黑茲爾和弗蘭克只是站在一起,看著巨人留下的那一堆石頭融入冰雪之中。弗蘭克撿起了他的繩索。

  “一頭大象?”黑茲爾問道。

  弗蘭克搔搔脖子:“是啊。這似乎是個好主意。”

  他看不懂她的表情。他擔心自己終究還是做了什麼太過古怪的事情,讓她再也不想和自己在一起了。弗蘭克·張:笨手笨腳的笨蛋,瑪爾斯之子,兼職厚皮動物。

  然而她吻了他——一個真正的印在嘴唇上的吻,比她在飛機上給波西的那種吻要棒得多。

  “你真是太棒了,”她說,“而且你變成大象也帥氣極了。”

  弗蘭克感覺自己激動極了,他的靴子都快融化到冰裡了。然而在他能開口說些什麼之前,一個聲音在山谷中回蕩起來:

  “你們還沒有勝利。”

  弗蘭克抬起頭。陰影在最近的山脈之間移動,形成了一個睡著的女人的面孔。

  “你們永遠也不可能及時趕回家,”蓋婭的聲音充滿嘲諷,“現在,塔納托斯正在處理著朱庇特營地的死亡,你們那些羅馬朋友終將被摧毀。”

  山脈隆隆作響,仿佛整個大地都在發出笑聲。陰影消失不見了。

  黑茲爾和弗蘭克相互對望,默默無語。他們爬到阿裡翁的背上,朝著冰川海灣沖了回去。

第四十八章 載著一噸軍火飛奔

  波西正等著他們。他看上去很瘋狂。

  他站在冰川的邊緣,斜倚在金色鷹徽的旗杆上,俯視著下方他所造成的事故殘骸:幾百英畝大小的開闊海面,冰山零散地點綴其上,還有營地的廢墟漂過。

  冰川上面唯一剩下的只有主大門了,不過也已經倒在一旁,一面破爛的藍色旗幟躺在一堆雪磚上。

  當他們倆朝他跑過去的時候,波西說:“嘿。”就好像他們正打算一起去吃午餐或者做別的什麼事一樣。

  “你還活著!”弗蘭克驚歎道。

  波西皺起了眉:“掉下去那一下?那不算什麼。我之前在聖路易斯拱門摔下去那次,高度是這次的兩倍多。”

  “你之前什麼?”黑茲爾問道。

  “別管那個了。重要的是我並沒有淹死。”

  “所以說那個預言的確不完整!”黑茲爾咧開嘴笑了,“說不定原文是這樣的:尼普頓之子淹沒了一整群幽靈。”

  波西聳聳肩。他仍然在盯著弗蘭克,好像有點惱火的樣子:“我對你有意見了,張。你可以變成一隻鷹?還有一頭熊?”

  “還有一頭大象。”黑茲爾驕傲地說。

  “一頭大象。”波西難以置信地搖著頭,“那就是你的家族天賦?你可以改變形態?”

  弗蘭克晃著他的腳:“呃……是啊。佩里克呂墨諾斯,我的祖先,阿爾戈號成員,他就能那麼做。他將這種能力傳了下來。”

  “而他是從波塞冬那裡繼承了這種天賦的。”波西說,“這完全不公平,我就不能變成動物。”

  弗蘭克瞪著他:“不公平?你能在水下呼吸,還能震碎冰川,還能召喚奇異的颶風,而我能變成一頭大象就不公平了?”

  波西想了想:“好吧,我想你說到點子上了。但下一次我要說你完全是個野獸了——”

  “快閉嘴吧,”弗蘭克說,“拜託了。”

  波西莞爾一笑。

  “如果你們兩個解決完了,”黑茲爾說,“我們必須走了。朱庇特營地現在正被襲擊。他們需要用到那個金色鷹徽。”

  波西點點頭:“不過,首先還有一件事。黑茲爾,現在這個海灣底部大概有一噸的帝國黃金武器和裝備,再加上一輛的確很棒的戰車。我敢打賭那東西遲早派得上用場……”

  這花了他們很長時間——的確很久——但他們全都清楚,只要能及時把那些武器運回營地,它們就會起到決定勝敗的作用。

  黑茲爾運用她的能力讓裝備從海底漂浮起來。波西遊下海底撈上更多武器。甚至弗蘭克也幫上了忙,他變成了一隻海豹,這的確是很酷的事,儘管波西堅持稱他呼出來的氣息聞上去和魚一樣有味道了。

  那輛戰車則是集合了三個人的力量才被打撈上來的,最終他們還是把所有東西都拖到了一個離冰川基部不遠的黑色沙灘上。他們沒法把所有東西都穩妥地裝進戰車,多虧了弗蘭克的繩索,他們才成功地把絕大多數帝國黃金武器和最好的裝甲都捆在了車上。

  “看上去就像聖誕老人的雪橇。”弗蘭克說,“阿裡翁能拉動這麼多東西嗎?”

  阿裡翁發怒地噴著氣。

  “黑茲爾,”波西說,“你的馬又說髒話了,我嚴肅地認為它應該用肥皂洗洗嘴。它說,沒問題,它能拉動,不過它現在需要食物。”

  黑茲爾撿起了一柄古老的羅馬匕首,刀背已經彎折了,刀刃也很鈍,在戰鬥中應該沒什麼用,但它仍然是很實在的帝國黃金。

  “給你這個,阿裡翁,”她說,“高性能燃料。”

  馬兒用牙齒叼起匕首,像啃蘋果一樣把它嚼掉了。弗蘭克暗暗在內心發誓,絕對不會把手放在這匹馬的嘴巴附近。

  “我不是在懷疑阿裡翁的力量,”他小心翼翼地說,“但那輛戰車經得住嗎?上次那輛車——”

  “這輛車的輪軸和車輪都是帝國黃金製成的,”波西說,“它肯定能撐得住。”

  “如果不能,”黑茲爾說,“那這就是一次短途旅程。不過我們現在已經快沒時間了。出發吧!”

  弗蘭克和波西爬到了戰車上。黑茲爾身子一搖,跳到了阿裡翁背上。

  “駕!”她大喊。

  馬兒發出的超音爆在海灣裡回蕩。他們一路向南沖,在所經過的群山之間引發了數場雪崩。

第四十九章 紅臉蛋泰森將軍的火速救援

  四個小時。

  這就是這個星球上最快的駿馬從阿拉斯加一路穿越西北海岸的水面,然後一直跑到三藩市海灣所需要的時間。

  這也是波西的記憶完完全全恢復所要花的時間。整個恢復記憶的過程的確是從他在波特蘭喝下戈爾工之血開始的,但他過去的生命仍然令人惱火地模糊不清。現在,隨著他們一路回到奧林匹斯諸神的領域之內,波西回憶起了所有的事情:與克洛諾斯的大戰,他在混血營度過的十六歲生日,他的導師半人馬喀戎,他最好的朋友格洛弗,他的弟弟泰森,還有最最重要的,安娜貝絲——兩個月的約會,然後嘭的一聲,他就被叫作赫拉的外星人綁架走了,或者叫朱諾……管他呢。

  他生命中的八個月時間被偷走。下一次見到奧林匹斯的神後赫拉時,他肯定要給她的臉上來一個女神級別的大耳光。

  他的朋友和家人們一定已經絞盡了腦汁。如果朱庇特營地正面臨著如此糟糕的麻煩,他只能猜測混血營在失去他的情況下會面對著怎樣的情況。

  甚至更糟——拯救這兩個營地只是個開始。根據阿爾庫俄紐斯所說,真正的戰爭會發生在很遙遠的地方,在諸神的家鄉。巨人們打算攻擊最初的那座奧林匹斯山,將諸神永遠毀滅。

  波西知道,除非混血半神和諸神聯手抗敵,否則巨人們是不會滅亡的。尼克曾經這樣告訴過他。在八月份的時候,安娜貝絲也提到過這個,那時候她正在做出推斷,覺得巨人們可能是新的偉大預言的一部分——羅馬人將其稱為七子預言。(這就是和營地裡最聰明的女孩約會的消極一面:你得跟著她學東西。)

  他理解了朱諾的計畫:聯合羅馬與希臘的混血半神,創造一支英雄們組成的精英隊伍,然後以某種方法說服諸神與他們並肩戰鬥。但首先,他們必須拯救朱庇特營地。

  海岸線開始變得很眼熟。他們沖過了門多西諾燈塔。在那之後,塔梅爾佩斯山和馬林郡海角也在霧中若隱若現。阿裡翁直直沖過金門大橋的橋下,跑進了三藩市海灣。

  他們橫穿了波克雷,進入奧克蘭山。當他們抵達考爾蒂考特隧道的小山坡之上時,阿裡翁像一輛破車一樣抖了起來,停下歇息,它的胸口不斷起伏著。

  黑茲爾慈愛地拍拍它的身側:“你真是偉大極了,阿裡翁。”

  馬兒太累了,都懶得咒駡了:我當然很偉大了。你還能指望什麼?

  波西和弗蘭克從戰車上跳下來。波西真希望這裡能找到舒服的座椅或者一頓航空餐。他的雙腿搖搖晃晃地站不穩,全身關節僵硬,幾乎沒法走路。如果他以這種狀態進入戰鬥,那敵人就能喊他傑克遜老頭子了。

  弗蘭克看上去也好不到哪兒去。他在山頂上跛著腳蹣跚著,眺望著下麵的營地:“夥計們……你們得來看看這個。”

  當波西和黑茲爾走到他身旁時,波西的心猛地一沉。戰鬥早已開始,而且進展不是很順利。第十二軍團已經在瑪爾斯賽場列隊集結,努力保衛著城市。蠍形弩炮砸入食人土妖的佇列中。大象漢尼拔左右兩邊來回地撞倒著魔獸,但防禦者的人數已經遠少於敵軍了。

  蕾娜騎在她的飛馬西庇阿身上,繞著巨人波呂玻忒斯來回盤旋,想要一直讓他無暇顧及其他。拉列斯神們組成了閃閃發亮的紫色陣線,去對抗一大群穿著古代盔甲的黑霧狀幽靈。從城市趕來的混血半神老兵們加入了戰鬥,舉起了盾牆抵擋一波野蠻的半人馬的猛攻。巨鷹在戰場上空盤旋,與兩位身穿批發市場大背心的蛇髮女士進行著空中戰鬥——那兩個蛇髮女妖是斯忒諾與歐律阿勒。

  軍團本身在抵擋著敵人進攻的主力,但他們的陣形編隊已經被打亂了。每一個步兵隊都成了被敵軍的海洋包圍著的孤島。獨眼巨人的攻城塔朝著城市發射出冒綠光的炮彈,在羅馬廣場上炸出一個個大坑,把房屋建築變成廢墟。就在波西觀看的當口,一發炮彈砸到了元老院議事廳,建築的圓頂被炸塌了一部分。

  “我們來得太遲了。”黑茲爾說。

  “沒有。”波西說,“他們仍然在戰鬥。我們能做到。”

  “魯帕在哪裡?”弗蘭克的聲音中摻雜著一絲絕望的情緒,“它和狼群……它們應該在這裡的。”

  波西想起了他與這位野狼女神共同度過的時光。他很尊重它的教誨,但他也瞭解,狼群是有局限性的。它們並不是沖在第一線的戰士們。它們只會在擁有極大兵力優勢的時候才會進攻,而且通常是在黑暗的掩護之下。再說了,魯帕的第一條規則就是自力更生。它會盡可能地幫助它的半神孩子們,訓練他們如何戰鬥——但到了最後,他們要麼成為掠食者,要麼成為犧牲品。羅馬人必須為自己而戰。他們必須證明自己的價值,不然就去死。那就是魯帕的方式。

  “它做了它所能做的。”波西說,“它拖慢了大軍南下的速度。現在就看我們的了。我們要把金色鷹徽和那些武器拿給軍團。”

  “但阿裡翁現在精疲力竭了!”黑茲爾說,“我們不可能自己拖動那些東西。”

  “也許我們不需要這樣。”波西掃視著那片小山頂。如果泰森收到了他在溫哥華時從夢裡發出的消息,説明可能就在眼前了。

  他盡力大聲吹著口哨——一個紐約的好出租司機會吹的那種口哨,從時代廣場到中央公園全都能聽得到。

  陰影從樹林中閃現。一個巨大的黑影不知從哪裡突然出現——一頭有SUV汽車那麼大的獒犬,還有一位獨眼巨人,背上扛著一隻鷹身女妖。

  “地獄犬!”弗蘭克向後閃躲著。

  “沒關係的!”波西咧開嘴大笑,“這些是朋友們。”

  “哥哥!”泰森邁起步子跑向波西。波西想支撐著站起來,但沒怎麼成功。泰森猛地撞在他身上,給了他一個讓人窒息的擁抱。有那麼幾秒鐘,波西的眼前只能看見一團黑點和大片的法蘭絨。然後泰森鬆開了他,開心地大笑著,用自己那巨大的嬰兒一樣的棕色獨眼俯視著波西。

  “你沒有死!”他說,“我喜歡你沒有死的樣子!”

  艾拉拍動翅膀飛到地上,開始梳理羽毛。“艾拉發現了一條狗,”她宣佈,“一條大狗。還有一個獨眼巨人。”

  她為什麼要臉紅?在波西弄明白之前,那頭黑色的大獒犬就朝他撲過來,把波西撞倒在地,用極大的聲音吠叫著,連阿裡翁也後退了幾步。

  “嘿,歐拉芮夫人,”波西說,“是的,姑娘,我也愛你。好狗狗。”

  黑茲爾發出了一聲短促的尖叫:“你給一頭地獄犬起名為歐拉芮夫人?”

  “這說來話長了。”波西爬了起來,擦掉狗狗在身上流的口水,“你可以問我弟弟……”

  當他看到黑茲爾的表情之後,他的聲音有些畏縮。他差一點就忘記尼克失蹤了。

  黑茲爾已經告訴他,塔納托斯所說的關於在羅馬尋找死亡之門的事情,而且波西急切地想要找到尼克也有著他自己的原因——他想擰斷這傢伙的脖子,誰讓尼克在波西最早來到營地的時候假裝不認識他。儘管如此,他也是黑茲爾的弟弟,如何去尋找他成為下一個談話議題。

  “對不起。”他說,“不過沒錯,這是我的狗歐拉芮夫人。泰森,這兩位是我的朋友,弗蘭克和黑茲爾。”

  波西轉向艾拉,她正數著自己一根羽毛上的所有倒刺。

  “你還好嗎?”他問道,“我們都很擔心你。”

  “艾拉不強壯。”她說,“獨眼巨人很強壯。泰森找到了艾拉。泰森照顧艾拉。”

  波西揚起了眉毛,艾拉的確在臉紅。

  “泰森,”他說,“你這個討人歡心的大帥哥,就是你。”

  泰森的臉變得和艾拉的羽毛一樣紅:“呃……沒有啦。”他彎下身來緊張地朝波西耳語,不過那聲音大得足以讓在場所有人聽到,“她真漂亮。”

  弗蘭克使勁敲打著自己的頭,仿佛在擔心自己的大腦會短路:“不管怎樣,下面有場戰鬥正在打著呢。”

  “沒錯。”波西表示贊同,“泰森,安娜貝絲在哪裡?還會有其他的援助趕來嗎?”

  泰森撅著嘴,他那大大的棕色眼睛裡泛起了水汽:“大船沒準備好。雷奧說明天就好,最多兩天。然後他們會趕來的。”

  “我們連兩分鐘都沒有。”波西說,“好吧,計畫是這樣的。”

  他盡可能迅速地指出了戰場上那些人中,哪些是好人,哪些又是壞人。瞭解到巨人的軍隊裡還有壞的獨眼巨人和壞的半人馬,這讓泰森受驚不已:“我要揍那些小馬人嗎?”

  “嚇跑他們就行。”波西表示。

  “啊,波西。”弗蘭克用惶恐的目光看著泰森,“我只是……不想讓我們的友誼受傷害。泰森是一位戰士嗎?”

  波西微笑起來:“他是戰士嗎?弗蘭克,你面前的這位是獨眼巨人軍團的泰森將軍。順便說一句,泰森,弗蘭克是波塞冬的後代。”

  “兄弟!”泰森把弗蘭克碾進懷抱裡。

  波西忍住一聲大笑:“實際上他更像是一位曾曾曾……噢,別管了。沒錯,他是你兄弟。”

  “謝謝。”弗蘭克滿嘴法蘭絨,含混不清地說道,“但如果軍團的人誤認為泰森是敵人——”

  “我有主意了!”黑茲爾跑向戰車,翻出她能找到的最大號的羅馬頭盔,還有一面古羅馬的旗幟,S.P.Q.R四個字母刺繡在上面。

  她把這兩樣東西遞給泰森:“戴上這個,大傢伙。這樣朋友們就知道你是我們這邊的了。”

  “好耶!”泰森說,“我是你們這邊的!”

  頭盔太小,顯得很荒唐,他把旗幟當作披肩掛在後面,就像一個印著S.P.Q.R的嬰兒圍嘴。

  “這樣肯定有效。”波西說,“艾拉,留在這兒,保持安全。”

  “安全。”艾拉重複道,“艾拉喜歡安全。數位安全。安全保險箱。艾拉會和泰森一起。”

  “什麼?”波西說,“噢……好吧。不管怎樣,不要受傷。還有歐拉芮夫人——”

  “汪汪!”

  “你想不想拉戰車?”

第五十章 鍍金軍團的血腥咆哮

  他們毫無疑問是羅馬軍事史上最最奇異的增援部隊了。黑茲爾騎著阿裡翁,它現在已經恢復到能用正常馬匹的速度馱著一個人了,雖然它下山這一路不停地在咒駡著自己疼痛的馬蹄。

  弗蘭克變成了一隻禿鷹——波西仍然覺得這完全不公平——在他們頭上盤旋著升高。泰森一路跑下山頭,揮舞著大棒呐喊著:“壞馬人們!噓!”艾拉在他身畔拍打著翅膀,朗誦著《老農年曆》裡的句子。

  而波西則騎著歐拉芮夫人沖入戰場,滿滿一戰車的帝國黃金裝備在後面叮噹作響,第十二軍團的金色鷹徽旗幟高舉在他的手中。

  他們避開了營地的邊界,經過小台伯河最北端的橋樑,從戰場的西側沖向瑪爾斯賽場。一群獨眼巨人正使勁對第五步兵隊的營員發動著攻擊,士兵們正盡力把盾牌擋在一起,以求保命。

  看到他們現在身陷困境,波西湧起一股澎湃的怒火想要保護他們。這些孩子接納了他。這裡是他的家。

  他大叫著:“第五步兵隊!”猛地沖向離他最近的獨眼巨人。這個可憐的魔獸看到的最後一樣東西就是歐拉芮夫人的尖牙。

  在獨眼巨人們碎裂成粉末之後,波西從地獄犬身上跳了下來,瘋狂地一路砍殺著其他魔獸。多虧了死神,他們會一直保持粉末狀態。

  泰森沖向獨眼巨人的領袖瑪·蓋斯凱特,她的鎖子甲上滿是泥點,還裝飾著許多折斷了的長矛。

  她目瞪口呆地看著泰森然後問道:“你是誰?”

  泰森狠狠地撞了她的腦袋,她原地轉了好幾個圈,一屁股坐在地上。

  “壞獨眼女巨人!”他怒吼著,“泰森將軍讓你快滾開!”

  他又打了她一棒,瑪·蓋斯凱特碎裂成了塵土。

  與此同時,黑茲爾在阿裡翁背上發起了攻擊,揮舞著她的羅馬劍砍倒了一個又一個獨眼巨人,而弗蘭克則用他的爪子戳瞎敵人們的眼睛。

  當方圓五十碼內的所有獨眼巨人都變成了灰燼時,弗蘭克降落在他的部隊面前,變回了人形。他的百夫長徽章和金城冠在羽絨服外套上閃閃發光。

  “第五步兵隊!”他大喊著,“到這裡來領取你們的帝國黃金武器!”

  營員們紛紛從震驚中恢復過來,圍在了戰車周圍。波西盡己所能地迅速分發裝備。

  “快走,快走!”達科塔催促道,他像一個瘋子那樣大笑著,痛飲著自己酒瓶裡的紅色苦艾酒,“我們的同志們需要幫助!”

  很快第五步兵隊都裝備好了新武器、新盾牌還有新頭盔。這些裝備其實並不配套。實際上他們看上去就好像剛從點石成金的邁達斯國王(森林之神和酒神狄為了回報邁達斯國王的一次盛情款待,許諾可以實現他的任何願望。貪財的邁達斯請求獲得點石成金的能力,但他很快就後悔了,因為他觸碰的食物和水,甚至他的女兒都變成了黃金——譯者注)舉辦的清倉大拍賣中購物歸來一樣。然而他們片刻間就成為軍團裡最強大的步兵隊。

  “跟隨著鷹徽!”弗蘭克下令說,“戰鬥吧!”

  營員們歡呼起來。波西騎著歐拉芮夫人沖在最前方,整個軍團跟著他身後——四十位極其閃耀的鍍金戰士發出了血腥咆哮。

  他們猛衝進一群正在襲擊第三步兵隊的野蠻的半人馬中。當第三隊的營員們看到鷹徽旗幟時,他們像瘋了一樣大喊著,重新努力投入戰鬥中去。

  半人馬毫無機會可言。兩支步兵隊像老虎鉗一樣碾垮了他們。很快那裡除了一堆堆的塵土和各式各樣的蹄子以及角之外,什麼都沒剩下。波西希望喀戎會原諒他,但這些半人馬絕對不像他之前見過的那些。他們應該是其他品種,必須消滅掉才行。

  “組成陣形!”百夫長們大叫著。兩支步兵隊會合到了一起,日常的軍事訓練開始起效。他們舉起盾牌列出隊形,長驅直入,與食人土妖們對戰。

  弗蘭克大喊:“短矛準備!”

  一百支短矛立了起來。當弗蘭克大吼“發射!”之後,它們飛向了空中——這是襲向那群六臂魔獸的死亡之波。營員們抽出長劍,沖向戰場的中央。

  在渡槽的基部,第一和第二步兵隊正試圖包圍波呂玻忒斯,但他們正在遭受打擊。食人土妖的殘餘部隊用密集的炮火丟出一波波的岩石和泥土。穀物之魂卡波依——那些可怕的“小水虎魚丘比特”們——正在高草的掩護下沖過去隨機地綁架著營員,從佇列裡把他們拽走。巨人自己則一直從頭髮上搖下蛇怪。每次一有蛇怪落地,羅馬人就驚慌不已,紛紛逃開。從他們被腐蝕的盾牌和頭盔上冒著煙的羽毛判斷,他們已經瞭解這東西的毒液與火焰的厲害了。

  蕾娜在巨人頭頂上盤旋著,每當她把注意力轉向地面部隊時,她就高舉標槍猛地朝他沖過去。她那紫色的披風在風中舞動,金色的戰甲閃閃發光。波呂玻忒斯揮舞著大漁網,用三叉戟戳刺著,不過西庇阿幾乎和阿裡翁一樣敏捷靈活。

  隨後蕾娜注意到第五步兵隊帶著鷹徽沖過來增援。她驚訝得愣在了那裡,巨人差一點就把她從空中拍下來了,還好西庇阿躲閃開來。蕾娜將目光鎖定在波西身上,對他綻開了一個巨大的笑容。

  “羅馬人!”她的聲音回蕩在戰場上,“在鷹徽下集合!”

  混血半神和魔獸們都轉過身來,目瞪口呆地看著波西騎在他的地獄犬身上躍向前方。

  “那是什麼?”波呂玻忒斯問,“那是什麼?”

  波西感受到有一種力量急速貫穿於鷹徽的旗杆之中。他舉起金鷹大叫道:“第十二軍團閃電之師!”

  閃電搖撼著整個山谷。鷹徽釋放出一道令人目眩的閃光,一千束盤曲的閃電從它那金色的翅膀上爆開——電弧出現在波西面前,就像某棵龐大而致命的大樹枝條,劈上了離得最近的魔獸們,又從一個魔獸跳躍到另一個魔獸身上,完完全全忽略了羅馬人的軍隊。

  當閃電平息下來以後,第一和第二步兵隊面對著的是一個滿臉驚嚇的巨人,還有幾百堆冒著煙氣的灰塵。敵人的中堅部隊已經被燒焦消滅了。

  屋大維臉上的表情有趣極了。這位百夫長先是用震驚的眼光瞪著波西,隨後是狂怒。不過,當他自己的部隊開始歡呼的時候,他沒有選擇,只好也加入到歡呼的人群中:“羅馬!羅馬!”

  巨人波呂玻忒斯猶豫地後退著,但波西清楚這場戰役並沒有結束。

  第四步兵隊仍然被獨眼巨人包圍著。即使是大象漢尼拔,要衝過如此多的魔獸也是很艱難的。它身上那件黑色的凱夫拉爾盔甲被扯開了,上面印著的elephant(大象)只剩下了ant(螞蟻)這三個字母。

  在東面側翼的退伍士兵和拉列斯神們被逼得退向城市。魔獸們的攻城塔仍然朝街道上投擲著會爆炸的綠色炮彈。戈爾工已經打傷了巨鷹,現在正趕去巨人的殘餘部隊那邊,想要集合半人馬和食人土妖。

  “堅守陣地!”斯忒諾大喊,“我這裡有免費試吃小樣!”

  波呂玻忒斯怒吼著。十幾條新鮮的蛇怪從他的頭上掉落下來,把草地變成一片枯黃。“你們以為這能改變什麼嗎,波西·傑克遜?我是堅不可摧的!來吧,尼普頓之子。我會滅了你!”

  波西從坐騎上下來,他把鷹徽遞給達科塔:“你是步兵隊的高級百夫長,拿好這個。”

  達科塔眨眨眼睛,然後驕傲地挺直了身子。他把苦艾酒的瓶子丟到一邊,接過了鷹徽:“我很榮幸能舉起它。”

  “弗蘭克、黑茲爾、泰森,”波西說,“去幫助第四步兵隊。而我還有個巨人要殺。”

  他舉起激流劍,然而沒等他走上前去,號角聲就在北面小山那邊響起。另一支軍隊出現在山脊上——幾百個身穿黑灰色迷彩服的戰士,全都裝備著長矛和盾牌。點綴在她們隊伍之中的是十幾輛戰鬥叉車,那打磨過的尖端在夕陽下閃著光芒,火焰箭矢搭在十字弓之上。

  “亞馬遜人。”弗蘭克說,“太好了。”

  波呂玻忒斯笑了起來:“你們看著吧,我們的增援部隊已經到來了!羅馬將會在今天陷落!”

  亞馬遜人舉起長矛,沖下山坡。叉車也飛馳著加入了戰鬥。巨人的軍隊歡呼起來——直到亞馬遜人掉轉方向,直直沖入魔獸們還未受損傷的東部側翼。

  “亞馬遜人,向前!”在最大的那輛叉車上站著一個很像年長版蕾娜的女孩,她身穿黑色戰鬥護甲,一條閃閃發光的金腰帶圍在她的腰間。

  “海拉女王!”黑茲爾說,“她活下來了!”

  亞馬遜女王大喊著:“增援我的妹妹!消滅那些魔獸!”

  “消滅!”她這支部隊的喊聲在整個山谷裡回蕩。

  蕾娜駕著飛馬飛向波西。她的眼中閃著光芒,臉上的表情仿佛在說:我真想現在就抱抱你。她也大喊起來:“羅馬人!進攻!”

  戰場上完全是一片混亂。亞馬遜人和羅馬人的戰線朝著敵軍推進,那架勢就像死亡之門本身。

  但波西只有一個目標,他指著巨人:“你和我,做個了斷。”

  他們在渡槽相會,不知為何,這個地方在戰鬥中倖存了下來。波呂玻忒斯站在那裡,他揮舞著三叉戟砸開了最近的磚拱,一股巨瀑被釋放出來。

  “來啊,尼普頓之子!”波呂玻忒斯嘲諷地說著,“讓我看看你的力量!水流能聽從你的命令?能治療你?不過我生來就是為了對抗尼普頓的。”

  巨人將手掌插入水中。水流經過他的手指,變成了深綠色。他把水朝波西揮過去,波西本能地用意念讓水偏轉了方向,液體滴在他面前的地上。伴隨著一陣噁心的噝噝聲,草地冒著煙枯萎了。

  “我的觸碰能使水變成毒液。”波呂玻忒斯說,“讓我們看看這毒水對你的血液會有怎樣的作用吧!”

  他朝波西拋出漁網,波西翻滾著躲開。波西召喚瀑布直直打在巨人的臉上。當波呂玻忒斯看不清東西以後,波西開始發動攻擊。他將激流劍戳進巨人的肚子,隨後抽出劍來躲向一邊,只留下巨人在那裡痛苦地咆哮著。

  這一擊幾乎可以消滅任何等級比較低的魔獸,但波呂玻忒斯只是蹣跚了兩步,低頭看著金色的靈液——不朽者的血液自他的傷口中流出。劍傷已經開始癒合了。

  “很不錯的嘗試,半神。”他咆哮著,“可我還是會消滅你!”

  “你先抓到我再說吧。”波西說。

  他轉過身朝著城市狂奔而去。

  “什麼?”巨人難以置信地喊著,“你居然跑掉了?懦夫。站在那裡等死啊!”

  波西本來就不打算那樣做。他知道自己無法獨自殺死波呂玻忒斯,他已經有了一個計畫。

  他經過歐拉芮夫人身邊,它好奇地抬頭看他,嘴裡叼著一個來回蠕動的戈爾工。

  “我沒事!”波西一邊跑一邊喊,後面的巨人一路血腥咆哮著。

  他跳到一架燃燒著的蠍形弩炮上,閃過了漢尼拔丟過來的一個獨眼巨人。他用視線的餘光看到泰森正把一個食人土妖砸到地裡去,就好像在玩打地鼠一樣。艾拉在他上方拍打著翅膀,閃避著飛彈,大聲給出建議:“腹股溝。食人土妖的腹股溝最敏感了。”

  轟隆!

  “很好,是的,泰森找到了腹股溝。”

  “波西需要幫助?”泰森大叫。

  “我很好!”

  “去死吧!”波呂玻忒斯大喊著逐漸逼近。波西繼續往前跑。

  他看到遠處黑茲爾和阿裡翁正在戰場上飛馳,砍殺著半人馬和卡波依。其中一個穀物之魂大喊著:“小麥!我會給你小麥!”但阿裡翁把它踩成了一堆早餐麥片。海拉女王和蕾娜協同作戰,叉車和飛馬一起賓士,周圍倒下一片片黑影。弗蘭克把自己變成了一頭大象,踩踏著幾個獨眼巨人,而達科塔高舉著金色鷹徽,朝任何膽敢挑戰第五步兵隊的魔獸釋放出閃電。

  所有這些都很棒,但偶像需要另一種説明。他需要一位元神祇。

  他向後瞥去,看到巨人幾乎就在他身後。為了爭取時間,波西閃入了支撐渡槽的圓柱之中。巨人揮舞著三叉戟。當圓柱斷裂時,波西就用釋放出的水壓引導著碎石——將幾噸重的磚塊砸到巨人的頭上。

  波西朝著城市邊界狂奔。

  “忒耳彌努斯!”他大喊。

  離他最近的神像大概有六十英尺遠。在波西跑向他的時候,那石質的雙眼猛地睜開了。

  “完全不可接受!”他抱怨道,“建築都著火了!侵略者!把他們弄走,波西·傑克遜!”

  “我正努力著呢,”他說,“但這裡有個巨人,波呂玻忒斯。”

  “是的,我知道!等等——等我一小會兒。”忒耳彌努斯閉上眼睛集中精神。一顆燃燒著的綠色炮彈從頭頂上劃過,忽然間蒸發不見了。“我不可能擋住所有的飛彈。”忒耳彌努斯埋怨著說,“為什麼他們就不能講點文明,稍微進攻得慢點?我只是一個神而已。”

  “幫我殺掉這個巨人。”波西說,“這一切就都會結束了。神祇和半神協力合作——這是唯一能殺死他的方式。”

  忒耳彌努斯抽了抽鼻子:“我守衛著邊界。我不殺巨人,這不在我的職責範圍內。”

  “忒耳彌努斯,拜託!”波西又往前邁了一步,邊界之神憤怒地尖叫著。

  “停在那裡,年輕人!波米蘭界線之內不得有武器!”

  “但我們正遭到襲擊。”

  “我不在乎!規定就是規定。當人們不遵守規定時,我會變得非常、非常生氣。”

  波西微笑起來:“保持這樣的想法。”

  他轉回身子朝著巨人跑過去:“嘿,醜傢伙!”

  “嗷!”波呂玻忒斯從渡槽的廢墟中蹦出來。水流仍然傾瀉在他的頭上,隨後變成毒液,在他的腳下把地面腐蝕成了一片冒著水汽的沼澤。

  “你……你會慢慢死掉。”巨人說。他舉起了三叉戟,綠色的毒液滴落下來。

  在他們周圍,戰況已經慢慢平緩下來。最後一批魔獸也被清掃乾淨,波西的朋友們開始會師,在巨人周圍形成一個包圍圈。

  “你會是我的俘虜,波西·傑克遜!”波呂玻忒斯咆哮著,“我會在海底折磨你。海水每天都會治癒你,然後我再每天讓你痛不欲生。”

  “很棒的提議。”波西說,“不過相反的是,我覺得我馬上就會殺了你。”

  波呂玻忒斯狂怒地吼叫著。他搖了搖頭,更多的蛇怪從頭髮裡掉落下來。

  “後退!”弗蘭克警告著。

  佇列間又發生了新的騷動。黑茲爾策動阿裡翁,讓自己擋在蛇怪和營員之間。弗蘭克改變了形態——萎縮成了一個毛茸茸的瘦小動物……一隻鼬鼠?波西覺得弗蘭克已經失去理智了,但當弗蘭克沖向蛇怪時,它們明顯嚇呆了。當弗蘭克用很帥的鼬鼠姿勢去追它們的時候,蛇怪蜿蜒著倉皇逃竄。

  波呂玻忒斯揮舞著三叉戟跑向波西。當巨人碰到波米蘭界線時,波西像鬥牛士一樣跳到了一邊。波呂玻忒斯直接沖過了城市的界線。

  “就是那個!”忒耳彌努斯大叫著,“那是違反規則的!”

  波呂玻忒斯皺起眉,明顯感到很困惑,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被一尊雕像責備。“你是什麼東西?”他咆哮著說,“閉嘴!”

  他推倒雕像,轉身繼續追趕波西。

  “現在我要氣瘋啦!”忒耳彌努斯尖叫著,“我正拿胳膊勒死你呢。感覺到了嗎?我的雙手現在就在你的脖子上,你這個大惡棍。過來這裡!我要使勁用頭槌揍你——”

  “夠了!”巨人踩在雕像身上,把忒耳彌努斯踩成了三塊——基座、身體,還有腦袋。

  “你居然敢這樣!”忒耳彌努斯怒吼著,“波西·傑克遜,成交了!讓我們殺死這個自命不凡的傢伙。”

  巨人使勁地笑著,當他意識到波西正猛衝過來的時候,已經太晚了。波西縱身躍起,跳上了巨人的膝頭,揮起激流劍瞄準了波呂玻忒斯胸甲上的一個金屬嘴巴,把劍直直戳了進去,仙銅劍刃深深刺入巨人的胸膛。巨人向後一個踉蹌,又被忒耳彌努斯的基座絆倒,狠狠摔在了地上。

  當他試圖站起身,想把劍從胸口拔下來的時候,波西舉起了雕像的腦袋。

  “你永遠贏不了的!”巨人呻吟著,“你不可能獨自打敗我。”

  “我並不是一個人。”波西把石雕腦袋高舉到巨人的臉上,“我很想讓你認識下我的朋友忒耳彌努斯。他是一位天神!”

  一絲領悟和恐懼的表情出現在巨人的臉上,但已經太晚了。波西用盡全力把界神的腦袋砸到了波呂玻忒斯的鼻子上,巨人的身體消散了,碎裂成一堆冒著水汽的海藻、蛇皮,還有有毒的肥料。

  波西搖搖晃晃地走了幾步,完全筋疲力盡了。

  “哈!”忒耳彌努斯的腦袋說,“這就能讓他學會遵守羅馬的規定了。”

  有那麼一瞬間,整個戰場寂靜無聲,只有幾絲火焰燃燒的聲音,還有幾個正想逃跑的魔獸驚慌的尖叫聲。

  羅馬人和亞馬遜人組成不規則的包圍圈,站在波西身側。泰森、艾拉還有歐拉芮夫人也在那裡。弗蘭克和黑茲爾正驕傲地朝他咧嘴笑著。阿裡翁心滿意足地大嚼著一面金盾牌。

  羅馬人開始反復唱誦:“波西!波西!”

  他們圍住了他。在他意識到要發生什麼之前,他們就用一面盾牌把他托舉了起來,喊聲也變成了“執政官!執政官!”

  蕾娜自己也在這群歡呼者中,她舉起手,祝賀性地緊緊抓住了波西的手。隨後這一大群歡呼著的羅馬人扛著他繞著波米蘭界線走著,小心翼翼地避開忒耳彌努斯的邊界,護衛著他回到了朱庇特營地。

第五十一章 豐饒之角

  福爾圖娜之宴和吞拿魚沒什麼關係,不過對波西來說這樣挺好。

  營員們、亞馬遜人和拉列斯神擠在餐廳裡舉行了一場奢華的晚宴。甚至連農牧神也受到了邀請,因為他們在戰場之外幫助傷患包紮傷口。風之精靈在房間裡穿行,遞送著比薩、漢堡、牛排、沙拉、中國菜,還有墨西哥玉米餅,每一位寧芙都以終極速度飛行著。

  儘管剛剛經歷了讓人筋疲力盡的一場大戰,每個人的情緒卻都很高昂。傷亡人數很小,而且有那麼幾個在死神回歸之前死去又復活的營員,比如格溫,也沒有被帶去冥界。或許塔納托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當作沒看到。也或者是普路托給這些人辦了通過手續,就像黑茲爾那樣。不管是什麼情況,沒有人抱怨一句。

  五顏六色的亞馬遜旗幟和羅馬旗幟並排掛在房椽上。失而復得的金色鷹徽被驕傲地放置在執政官的桌子後,牆上裝點著豐饒之角——那是魔法豐收羊角,裡面不停溢出水果、巧克力和新出爐的曲奇餅。

  軍團成員和亞馬遜人自由地亂坐在一起,隨著高興,來回換著座位。第五步兵隊的士兵們在每個地方都大受歡迎,這還是頭一次。波西自己被拉著換了無數次座位,壓根就顧不上吃飯。

  到處充滿了打情罵俏和掰腕子比賽——這兩件事對亞馬遜人來說是同一件事。波西一度被坎齊逼入絕境,她就是那個在西雅圖繳了他械的亞馬遜人。他不得不解釋說自己已經有女朋友了。幸運的是坎齊順利接受了這個現實。她給他講述了當他們離開西雅圖之後發生的事情——海拉是如何在兩場殊死決鬥中一連兩次殺死挑戰者奧托拉的,現在亞馬遜人都稱她們的女王為雙殺海拉。

  “第二次的時候,奧托拉就一直死著了。”坎齊眨眨眼睛,“關於這個我們得好好感謝你。如果你什麼時候需要一個新女朋友的話……反正,我覺得你穿著橙色連衣工裝褲,戴著鐵項圈會相當帥氣。”

  波西不知道她這話是不是在開玩笑。他彬彬有禮地感謝了她,趕緊換了座位。

  當每個人都用餐完畢,餐盤不再滿場亂飛時,蕾娜進行了一場簡短的演講。她對亞馬遜人表示了正式歡迎,感謝她們的幫助。隨後她擁抱了自己的姐姐,每個人都熱烈鼓掌。

  蕾娜舉起雙手示意安靜:“我姐姐和我並不總是看法一致——”

  海拉笑了起來:“這是一種保守的說法。”

  “她加入了亞馬遜人。”蕾娜繼續說,“而我加入了朱庇特營地。但看看這間屋子裡的大家,我認為我倆都做出了明智的選擇。不可思議的是,我們的命運是由那位你們全都在戰場上推舉為執政官的英雄所造成的——波西·傑克遜。”

  更多的歡呼聲響了起來。姐妹兩人舉杯朝波西致意,並召喚他走上前來。

  每個人都在要求他演講,但波西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他表示自己真的不是執政官的最好人選,但營員們回應給他震耳欲聾的掌聲。蕾娜摘下他的舉證期名牌。屋大維朝著他翻了個白眼,然後轉過身面對人群微笑著,就好像這全都是他的主意。他扯開一隻泰迪熊,宣佈了來年的好兆頭——福爾圖娜會保佑他們!他把手覆在波西的胳膊上大喊:“波西·傑克遜,尼普頓之子,服役第一年!”

  羅馬人的標記烙印在波西的胳膊上:一柄三叉戟,S.P.Q.R,還有一條橫線。這感覺就像有人把熱熨斗壓在了他的皮膚上,不過波西忍住了沒有叫出聲來。

  屋大維擁抱了他,低聲說道:“我希望疼死你。”

  隨後蕾娜遞給他一枚雄鷹勳章和一件紫色的披風,那是執政官的象徵:“這些是你應得的,波西。”

  海拉女王在他的背上來了一拳:“而我決定不殺你了。”

  “呃,謝了。”波西說。

  他再一次繞著整個餐廳走了一圈,因為所有的營員都想讓他坐在自己旁邊。拉列斯神維特利烏斯跟隨著他,一路被他那閃著光的紫色寬外袍絆倒著,還不斷調整著寶劍的位置,同時告訴每一個人,他是如何預言波西會偉大崛起的。

  “我請求他加入第五步兵隊!”鬼魂自豪地說,“我早就發現了他的天分!”

  農牧神唐戴著一個護士帽突然出現,每只手裡都抓著一摞餅乾:“哥們兒,恭喜你啊!真了不起!嘿,你有零錢嗎?”

  所有的這些關注都讓波西感到局促不安,不過他很高興看到黑茲爾和弗蘭克得到了很好的對待。每個人都稱呼他們為羅馬的救世主,這是他們應得的。還有人在討論要恢復弗蘭克的曾外祖父沈倫在軍團陣亡將士冊上的榮譽,很顯然一九○六年那次大地震完全不是他造成的。

  波西和泰森與艾拉坐了一會兒,他們倆現在成了達科塔那桌的貴賓。泰森一直在點著花生奶油三明治,他吃下它們的速度趕上寧芙能上菜的最快速度了。艾拉棲在他的肩膀上,坐在沙發頂端,瘋狂地啃著肉桂卷。

  “肉桂卷對鷹身女妖有好處。”她說,“六月二十四是個好日子。羅伊·迪士尼的生日,福爾圖娜之宴,還有桑吉巴島的獨立日。還有泰森。”

  她瞥了泰森一眼,隨後羞紅著臉扭頭看向別處。

  晚飯之後,整個軍團得到了一晚的休整時間。波西和朋友們去了城市裡,那裡現在還沒有從戰鬥中恢復,但火焰已經撲滅了,絕大多數殘骸也已清掃乾淨,市民已經開始決定慶祝了。

  在波米蘭界線,忒耳彌努斯的雕像戴上了一頂紙質的派對帽。

  “歡迎啊,執政官!”他說,“如果你在城裡,想要照著任何巨人的臉猛砸過去的話,告訴我就好。”

  “謝啦,忒耳彌努斯。”波西說,“我會一直記著的。”

  “是啊,真好。你的執政官披風在左側低了一英寸。那兒,對,現在好多了。我的助手在哪裡?茱莉亞!”

  小女孩從雕像基座後面跑了出來。她今晚穿著一件綠色的裙子,頭髮仍然編滿了辮子。當她張嘴微笑時,波西看到她的門牙已經開始往外長了。她舉起一個裝滿了派對帽的盒子。

  波西想謝絕的,但茱莉亞給了他一個大大的崇拜眼神。

  “啊,好吧。”他說,“我選這個藍色的王冠。”

  她遞給黑茲爾一頂金色的海盜帽。“等我長大了也要當波西·傑克遜。”她嚴肅地告訴黑茲爾。

  黑茲爾笑了起來,撫摸著她的頭髮:“這可是一件好差事,茱莉亞。”

  “儘管如此,”弗蘭克說著拿起一頂形狀就像北極熊腦袋的帽子,“弗蘭克也很不錯。”

  “弗蘭克!”黑茲爾說。

  他們戴好帽子,繼續向廣場走去,那裡現在裝飾著五顏六色的燈籠。噴泉變成了紫色。咖啡店買賣興隆,街頭音樂家們演奏的曲子在空中回蕩,吉他、里拉豎琴、排簫,還有胳肢窩發出的雜訊。(波西不明白為什麼要有最後一項,也許這是古老的羅馬音樂傳統。)

  伊利斯女神現在肯定也被歡慶氣氛感染了。當波西和朋友們經過被損壞的元老院議事廳時,一道耀眼的彩虹出現在夜空之中。然而可惜的是,女神同時也送出了另一項神賜——無麩質的R.O.F.L模擬紙杯蛋糕如雨般落下,波西不知道這樣一來是讓清理工作變得更加困難呢,還是讓重建工作變得更加容易。那些紙杯蛋糕肯定能當作很棒的磚塊材料。

  有那麼一會兒,波西只是和黑茲爾、弗蘭克一起在街道上漫步,他們倆一直肩膀靠著肩膀。

  最後他說:“夥計們,我有點累了。你們兩個先走吧。”

  黑茲爾和弗蘭克表示不同意,但波西明顯能感覺到他們倆想要一陣兒二人世界。

  當他往營地折返時,他看到歐拉芮夫人正在瑪爾斯賽場上和漢尼拔一起玩耍著。它終於找到了一個能互相打鬧毆鬥的玩伴。它們來回嬉戲著,朝彼此猛衝過去,打壞周圍的防禦工事,很顯然正享受著極美好的時刻。

  波西停在堡壘大門前,環視著整個山谷。距離上一次和黑茲爾站在這裡,首次好好眺望山谷,似乎已經過了很久很久。現在他更願意去眺望東方的地平線。

  明天,或許要再過一天,他那些來自混血營的朋友們就會到來了。儘管他一直關心著朱庇特營地的安危,他也等不及想要再見到安娜貝絲了。他渴望著自己過去的生活——在紐約和混血營裡——但他總有種莫名的感覺,離他能回到家鄉,或許還要有那麼一段時間。蓋婭和巨人們想要製造的麻煩還沒有結束——絕對沒有。

  蕾娜給了他坐落于指揮官大道的第二幢執政官住宅,但波西往裡面看了一眼之後,就知道自己肯定不會待在這裡。那房子是不錯,不過裡面全都是伊阿宋·格雷斯的東西。取代了伊阿宋的執政官頭銜已經讓波西感到很不舒服了,他不想連這傢伙的房子都接管過來。等伊阿宋回來以後,事情肯定會變得很尷尬——波西很確定,伊阿宋一定也會在那艘龍首戰艦上。

  波西走回第五步兵隊的營房,爬到了他的床鋪上。他幾乎是立即就睡過去了。

  他夢到自己背著朱諾渡過小台伯河。

  她仍然打扮成一個瘋狂的拾荒老婦人的樣子,一邊微笑一邊唱著一首古希臘的搖籃曲,骨瘦如柴的雙手抓在波西的脖子上。

  “你仍然想要抽我耳光嗎,親愛的?”她問道。

  波西在河流中游停了下來。他一鬆手,女神跌到了河裡。

  她接觸到水面的一刹那,身體就消失了,然後重新出現在岸上。“噢,天啊,”她咯咯笑著,“這可不是什麼英雄行為,即使是在夢裡!”

  “八個月。”波西說,“你偷走了我生命中的八個月,就為了一項需要一星期的探險任務。為什麼?”

  朱諾不以為然地發出嘖嘖聲:“你們這些凡人,你們這些短暫的生命。八個月不算什麼,親愛的。我曾經遺失過八個世紀,幾乎錯過整個拜占庭帝國。”

  波西召喚出控制水流的力量。水流在他周遭形成旋渦,旋轉著的急流濺出泡沫。

  “哎呀哎呀,”朱諾說,“別那麼暴躁。如果我們要打敗蓋婭,我們的計畫就必須完美地安排好時間。首先,我需要伊阿宋和他的朋友們從監牢裡把我解放出來——”

  “監牢?你被關在監牢裡而他們居然把你放了出來?”

  “別說得那麼驚訝嘛,親愛的!我是一個可親的老太太。不管怎樣,朱庇特營地從未像現在這般需要你,你在最危急的時刻拯救了這些羅馬人。這八個月……好吧,我的確有其他正在籌畫的計畫,我的孩子。對抗蓋婭,背著朱庇特開展工作,保護你的朋友們——我這可是全職工作!而且我同時還要守衛你,讓你不受蓋婭的魔獸和陰謀的傷害,同時還要自始至終在東部把你藏起來不讓你以前的朋友們發現——算了,你還是安安穩穩地睡上一覺更好。你現在有點心煩意亂,太過衝動。”

  “心煩意亂。”波西感覺到水流隨著他的怒火逐漸升高,加快流速,盤旋環繞著他,“太過衝動。”

  “你看你正是這樣。我很高興你終於理解了。”

  波西激起一股波浪撞向這個老女人,但是朱諾輕鬆地消失了,隨後又在更遠的岸邊重新出現。

  “天啊,”她說,“你的確心裡很不爽,但你知道我是對的。你的時間安排得很完美。他們現在相信你了,你是羅馬的英雄。而當你沉睡的時候,伊阿宋·格雷斯已經學會去相信希臘人了。他們也有時間建造好阿爾戈二號。你和伊阿宋將會一起把兩個營地聯合起來。”

  “為什麼是我?”波西質問道,“你和我從來相處不好。為什麼你的隊伍裡需要我這樣不受控制的?”

  “因為我瞭解你,波西·傑克遜。在許多方面,你衝動任性,但當涉及你的朋友們時,你就會變得像指南針一樣恒定不變。你堅定不移地忠誠于朋友,而且能激起團隊彼此之間的忠誠。你是團結七子的黏合劑。”

  “棒極了,”波西說,“我總是想變成膠水。”

  朱諾握緊了她那彎曲的手指:“奧林匹斯的英雄們必須團結起來!你在曼哈頓戰勝了克洛諾斯之後……嗯,我擔心那會傷害了朱庇特的自尊心。”

  “因為我是對的,”波西說,“而他錯了。”

  老婦人聳聳肩:“他本應該習慣這個的,尤其是在經過了和我結婚的這萬古洪荒之後。但,唉!我那驕傲而倔強的丈夫拒絕再次向混血半神尋求幫助。他相信即使沒有你們,巨人們也能被打敗,而蓋婭也會被迫回到睡眠狀態中。關於你們,我瞭解得更多。但你們仍然必須證明自己。只有航向遠古之地,關閉死亡之門,你們才能使朱庇特信服,讓他瞭解到,你們是配得上與諸神並肩作戰的。這將是自艾尼阿斯從特洛伊遠航以來最最偉大的任務了!”(艾尼阿斯,古代希臘、羅馬神話中,是特洛伊戰爭中的戰鬥英雄。在特洛伊城淪陷後,攜帶幼子,又背負著父親,逃出被大火吞滅的家園,此後長期流浪在外,最後到達了南部義大利,傳說中,就是艾尼阿斯家族的後代子孫們,在稍後的時代中建立了羅馬城——譯者注)

  “如果我們失敗了呢?”波西說,“如果羅馬人和希臘人無法相處呢?”

  “那麼蓋婭就已經獲勝了。讓我告訴你,波西·傑克遜,那個將會給你帶來最大麻煩的人,就是你身邊最親近的人——也是最恨我的人。”

  “安娜貝絲?”波西感覺自己的怒火再次湧起,“你從來就不喜歡她。現在你說她會是惹麻煩的人?你完全不瞭解她。她是我最信任的人,是我能放心把背後交付的人。”

  女神乾巴巴地笑了笑:“我們等著瞧吧,年輕的英雄。當你們抵達羅馬的時候,也有一項艱巨的任務正等著她。她是否能勝任……我不知道。”

  波西自水中召喚出一隻拳頭,砸向老婦人。當水流退去時,她已經不見了。

  河水擺脫了波西的控制,自行打著旋。他沉入了旋渦的黑暗之中。

第五十二章 掛著求和白旗的希臘戰艦從天而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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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轉天早晨,波西、黑茲爾和弗蘭克很早就吃完早餐,在元老院召集會議之前就朝著城市走去。因為波西現在是執政官了,他想去哪裡都可以,想什麼時候去都行。

  在路上,他們經過了馬廄,泰森和歐拉芮夫人睡在裡面。泰森在獨角獸旁邊的乾草床上打著鼾,臉上的表情充滿喜悅,仿佛他正夢見小馬駒。歐拉芮夫人來回滾著,爪子覆蓋在耳朵上。在馬廄的頂棚之上,艾拉棲息在一堆古羅馬的卷軸裡,她的腦袋埋在翅膀下面。

  他們走到廣場,坐在噴泉的旁邊,看著太陽緩緩升起。市民們早就開始忙碌著打掃模擬紙杯蛋糕、五彩紙屑,還有昨天晚上慶典剩下的派對帽。工程兵正忙著建造一扇新拱門,以紀念戰勝波呂玻忒斯的事蹟。

  黑茲爾說她聽到別人在談論要為他們三個舉辦一場正式的凱旋儀式——繞著城市的一場大遊行,接下來是整整一周的遊戲和慶典活動——但波西知道他們沒那個機會了。他們現在已經沒時間了。

  波西告訴了他倆前一天晚上關於朱諾的夢境。

  黑茲爾皺起了眉:“諸神昨晚上真夠忙的啊。給他看看,弗蘭克。”

  弗蘭克把手伸進外套口袋。波西以為他會掏出那塊木柴,然而他拿出的是一本很薄的平裝書和寫在紅紙上的一張字條。

  “這些東西是今天早晨出現在我枕頭上的。”他把它們遞給波西,“就像牙仙子造訪過一樣。”(牙仙子是西方兒童故事裡的仙女,如果小孩子把換掉的乳牙放在枕頭下面,牙仙子就會在夜裡拿走牙齒,在枕頭上放上錢幣或禮物——譯者注)

  那本書是中國古代軍事家孫武寫的《孫子兵法》。波西從來沒有聽說過這本書,但他能猜出來這是誰送的。字條上寫著:幹得好,孩子。真正男人的最好武器就是他的頭腦。這本是你媽媽最喜歡的書。讀一讀吧。附注——我希望你的朋友波西能學會對我尊重一些。

  “哇噢。”波西把書遞回去,“也許瑪爾斯和阿瑞斯真是不一樣的。我不認為阿瑞斯識字。”

  弗蘭克翻閱著書頁:“這裡講到了許多關於犧牲,以及戰爭代價的事。在溫哥華的時候,瑪爾斯告訴我,我必須把責任放在第一位,超過生命,不然整個戰爭都會一邊倒。我以為他指的是解放塔納托斯,但現在……我不清楚了。我仍然活著,所以也許最糟的情況還未到來。”

  他緊張不安地瞥了波西一眼,而波西有種感覺,弗蘭克並沒有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他。波西懷疑是否瑪爾斯說過什麼關於他自己的事,但他不確定自己是不是真的想知道。

  再說,弗蘭克已經付出太多了。他看著自家的宅邸被燒毀,他失去了母親,又失去了外婆。

  “你冒著生命危險,”波西說,“你願意燃盡自己去完成任務。瑪爾斯沒法期待比這更多的付出了。”

  “也許吧。”弗蘭克懷疑地說。

  黑茲爾緊握住弗蘭克的手。

  他們兩個今早似乎在彼此身旁顯得愉快和舒適多了,而不是像平時那樣緊張和尷尬。波西懷疑他們已經開始約會了。他真心希望如此,但他決定還是不要開口問為好。

  “黑茲爾,你怎麼樣?”波西問道,“普路托有沒有說什麼?”

  她低下頭,幾顆鑽石從她腳邊的地下蹦了出來。“沒有,”她說,“在某種意義上,我覺得他已經通過塔納托斯傳達了消息。我的名字並不在逃走的靈魂的名單上。可本應該是這樣的。”

  “你認為你老爸放你通過了?”波西問道。

  黑茲爾聳聳肩:“如果沒有承認我還活著,普路托就不能來看望我,甚至不能跟我說話。然而那樣的話他就必須要執行死亡的法律,讓塔納托斯把我帶回冥界。我覺得我爸爸是在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我覺得……我覺得他想要我去找到尼克。”

  波西抬頭看著日出,希望能看到一艘戰艦從天而降。到目前為止,天上還什麼都沒有。

  “我們會找到你弟弟的。”波西向她保證,“只要戰船一到這裡,我們就起航去羅馬。”

  黑茲爾和弗蘭克交換了一個不自在的眼神,就好像他倆之前已經討論過這個一樣。

  “波西……”弗蘭克說,“如果你想要我們一起去,我們會加入。但你真的確定嗎?我是說……我們知道你在另一個營地有著成千上萬的朋友們。而且你現在也可以挑選朱庇特營地的任何人了。如果我們倆不是七子的成員,我們能理解——”

  “你們這是在開玩笑吧?”波西說,“你們以為我會把自己的隊伍留在後方?在經歷了從小雲朵的小麥胚芽裡倖存,從食人族那裡逃跑,一起藏在阿拉斯加藍色巨人的屁股下面這些事情以後?得了吧!”

  緊張的情緒消失了。他們三個人開始哄然大笑,或許有點誇張,但他們仍然活著,沐浴在溫暖的陽光之下,不用擔心在群山的陰影裡出現陰險的臉龐——至少現在如此,這真的是一種寬慰。

  黑茲爾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艾拉告訴我們的預言——關於智慧之女,還有雅典娜之印燒穿羅馬……你們知道那是關於什麼的嗎?”

  波西記起了他的夢境。朱諾警告說安娜貝絲也面臨著一項艱難的工作,而她還是給任務帶來麻煩的人。他不能相信這些,不過這仍然讓他感到擔憂。

  “我也不確定,”他承認,“我覺得這預言應該還有更多內容。也許艾拉能回憶起餘下的部分。”

  弗蘭克把書放回自己的口袋裡:“我們需要帶著她一起走——我是說,為了她的安全考慮。如果屋大維發現艾拉背熟了西卜林書……”

  波西一陣戰慄。屋大維用預言保持著自己在營地的影響力。現在波西已經奪走了他成為執政官的機會,屋大維肯定要尋找其他方式施加影響。如果他抓住了艾拉……

  “你說得對,”波西說,“我們必須保護她。我真希望咱們能說服她——”

  “波西!”泰森跑過廣場,艾拉在他身後拍打著翅膀,爪子裡抓著一個卷軸。當他們來到噴泉邊時,艾拉把卷軸丟在波西的膝頭。

  “特快專遞。”她說,“來自一個奧拉,風之仙子。是的,艾拉收到了一份特快專遞。”

  “早上好,兄弟們!”泰森的頭上滿是乾草,牙縫裡都是花生奶油,“卷軸是來自雷奧的。他人很小,但很有意思。”

  卷軸看上去很普通,但當波西在膝頭把它展開時,一段視頻記錄在羊皮紙的上方彈了出來。一個身穿希臘盔甲的孩子朝他們咧嘴笑著。他有一張頑皮的臉龐、黑色的鬈髮和一雙狂熱的眼睛,就好像他剛剛灌下了幾大杯咖啡一樣。他坐在一間昏暗的房間裡,周圍是木質的牆面,像是船艙。油燈在天花板上來回晃動著。

  黑茲爾壓抑住一聲尖叫。

  “什麼?”弗蘭克問,“怎麼了?”

  慢慢地,波西意識到那個鬈髮男孩看上去很眼熟——並不只是在夢境裡見過。他也在一張老照片上看到過那張臉。

  “嘿!”視頻裡的男生說,“來自你們混血營朋友們的問候,等等等等。我是雷奧。我是……”他看向螢幕之外大喊著,“我的頭銜是啥?海軍上將不錯,要麼就叫船長,或者——”

  一個女孩子的聲音吼過來:“機修工。”

  “很有趣,小笛。”雷奧抱怨著說,他轉回羊皮紙螢幕上,“所以是了,我……呃……我是阿爾戈二號的最高指揮官。耶!我喜歡這個頭銜!不管怎麼說,我們將要駕駛這艘巨大的母艦朝你們那邊航行過去,在大概,我不知道,一個小時之內。如果你們沒有把我們從天上炸下來的話,我們將非常感激。那就這樣吧!請告訴羅馬人這些事。希望很快能見到你們。以混血半神的名義致敬,諸如此類。再見啦。”

  羊皮紙變成一片空白。

  “那不可能。”黑茲爾說。

  “什麼?”弗蘭克問,“你認識那個傢伙?”

  黑茲爾看上去就像見了鬼一樣。波西理解她為什麼會這樣,他還記得黑茲爾在蘇華德那間被遺棄的房子裡的照片,戰艦上的這個孩子看上去很像黑茲爾的前男友。

  “那是山米·伐耳迪茲。”她說,“但怎麼……怎麼可能……”

  “不可能的,”波西說,“那個傢伙名叫雷奧。而且你認識的人是七十多年前的事情了。這肯定是個……”

  他本來想說是個巧合,但他自己也沒法相信這種說法。這幾年來他見識過太多的事情——命運、預言、魔法、怪獸、天命,但他從沒有見到過任何一種巧合。

  他們的談話被遠方響起的號角聲打斷了。參議員們在蕾娜的帶領下行進到廣場之上。

  “該開會了。”波西說,“來吧。我們要提醒他們關於戰艦的事情。”

  “為什麼我們要去信任那些希臘人?”屋大維正在說著。

  他已經在元老院的地板上來回踱了五分鐘步了,一直在走啊走,竭力想要反擊波西之前告訴大家的關於朱諾的計畫以及七子預言的內容。

  元老院成員們不安地扭動著,不過絕大多數人太過擔憂,沒心情去打斷屋大維,這讓他走了狗屎運。與此同時太陽已經爬到空中,從破損的元老院屋頂上灑下陽光,給屋大維打上了一個天然的聚光燈。

  元老院的議事廳裡擠滿了人。海拉女王、弗蘭克和黑茲爾同議員們一起坐在最前排。退伍士兵和幽魂們在後排擠得滿滿當當,甚至連泰森和艾拉也被允許在後面旁聽。泰森一直笑著朝波西揮手。

  波西和蕾娜坐在講臺上設置的執政官專座,這讓波西感到難為情。當你身穿一條床單和一件紫色披風的時候,想要讓自己看上去高貴莊嚴可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

  “營地現在安全了。”屋大維繼續說,“我要第一個恭喜我們的英雄們,他們帶回了軍團的鷹徽,還有這麼多帝國黃金!我們真的被好運所保佑著。但為什麼還要做更多?為什麼要冒險?”

  “我很高興你問到這個。”波西站起身來,將這個問題作為開場白。

  屋大維結結巴巴地說:“我不是——”

  “你不是此次任務裡的成員。”波西說,“是的,我知道。所以你希望我來作出解釋,因為我是這次任務的一員。”

  有幾位元老院成員哧哧竊笑起來。屋大維沒有選擇,只能坐了下去,儘量不讓自己看上去很尷尬。

  “蓋婭正在覺醒。”波西說,“我們已經戰勝了她的兩個巨人,但這只是個開端。真正的戰爭會在諸神的遠古之地進行。探險任務將引領我們去向羅馬,最終會去到希臘。”

  一陣不安的嗡嗡聲在元老院中響起。

  “我瞭解,我瞭解,”波西說,“你們一直都認為希臘人是你們的敵人,而這樣認為也是有充分理由的。我覺得,諸神把我們兩個營地分開,也是因為,無論什麼時候,只要我們相遇,就會互相爭鬥。但這是可以改變的。如果我們想要打敗蓋婭,這也必須改變。”

  “哈!”一個後排的拉列斯神叫了起來,“上一次有執政官想要對七子預言做出闡釋時,那個人是邁克爾·瓦若斯,他在阿拉斯加弄丟了我們的鷹徽!為什麼現在我們要相信你?”

  屋大維沾沾自喜地微笑起來。元老院裡他的一些同黨開始頻頻點頭,嘟嘟囔囔。有些退伍軍人看上去也遲疑不決。

  “我背著朱諾渡過了台伯河。”波西提醒他們,盡可能讓自己聽上去意志堅決,“是她告訴我七子預言即將實現。瑪爾斯也親自在你們面前現身。如果情況沒有那麼緊急的話,你們覺得兩個最重要的主神會親自在營地出現嗎?”

  “他說得對。”坐在第二排的格溫說,“作為其中一員,我相信波西的話。無論他是不是希臘人,是他恢復了軍團的榮譽。你們都見到他昨晚在戰場上的表現了。在座的還有誰會認為他不是一個真正的羅馬英雄嗎?”

  沒人反對。有些人贊同地點著頭。

  蕾娜站起身來。波西不安地看著她,她的意見會起到決定性作用——無論是好是壞。

  “你聲稱這是一次聯合任務。”她說,“你聲稱朱諾打算讓我們和這個——混血營的小組一起共事。然而希臘人自遠古以來就是我們的敵人,他們以善於欺騙而著稱。”

  “也許如此,”波西說,“但敵人能變成朋友。一周以前,你們能想到羅馬人和亞馬遜人會並肩作戰嗎?”

  海拉女王大笑起來:“他說得有道理。”

  “混血營地的半神們早已與朱庇特營地一起合作了,”波西說,“我們只是沒有意識到而已。在去年夏天的泰坦大戰中,當你們進攻俄特律斯山時,我們正保衛著曼哈頓的奧林匹斯山。我當時正與克洛諾斯決一死戰。”

  蕾娜向後退了一步,差點被披風絆倒:“你當時……什麼?”

  “我知道這很難以置信,”波西說,“但我覺得自己已經贏得了你們的信任。我站在你們這邊。黑茲爾和弗蘭克——我確定他們想要和我一起去完成這項任務。其他四人現在則在從混血營趕來的路上。其中一個人就是伊阿宋·格雷斯,你們的前任執政官。”

  “噢,得了吧!”屋大維喊了起來,“他現在滿嘴胡說了。”

  蕾娜皺起眉頭:“他的話裡很多內容有待確認。伊阿宋正和一群希臘半神一起回來?你是說他們會駕駛著一艘火力強大的戰艦在天空中出現,但我們不需要擔心?”

  “是的。”波西環顧眼前這些焦慮又充滿懷疑的觀眾們,“讓他們著陸,聽完他們的話,伊阿宋會支持我告訴你們的任何事。我以自己的性命發誓。”

  “你的性命?”屋大維意味深長地看著元老院議員們,“我們會記住這點的,如果結果證明這是騙局的話。”

  恰好在這個時候,一位信使沖進了元老院議事廳,氣喘吁吁,仿佛他是從營地一路跑過來的。“執政官!很抱歉打斷你們,但我們的偵察兵報告說——”

  “船!”泰森高興地指著天花板上的破洞,“好耶!”

  一艘希臘戰艦果真出現在雲端之下,離地面大概半英里地,正朝著元老院議事廳緩緩下降。隨著它的接近,波西能夠看到青銅的盾牌在兩側反射著光輝,船槳翻騰著,船首的雕像看起來很熟悉,像一頭金屬巨龍。在最高的那根桅杆上,一面巨大的白色免戰旗在風中獵獵作響。

  阿爾戈二號。這是他所見過的最不可思議的船隻了。

  “執政官!”信使大喊起來。“你們的命令是什麼?”

  屋大維猛地跳了起來。“你還用問?”他的臉孔因為狂怒而漲得通紅,他狠狠掐著泰迪熊的脖子,“預兆是可怕的!這是個陰謀,是欺騙。當心那些帶著虛假禮物的希臘人!”

  他朝著波西戳出一根手指:“他的朋友們正在戰艦上進攻我們。他引領他們來到這裡。我們必須還擊!”

  “不。”波西堅決地說,“你們所有人選我做執政官是有理由的。為了保衛這個營地,我會用自己的生命而戰。但這些人不是敵人。我下令,我們準備就緒,但不要攻擊。讓他們著陸,讓他們開口發言。如果這是一個騙局,那麼我會和你們一起戰鬥,就像昨晚我所做的那樣。但這並不是騙局。”

  所有人的目光都轉向蕾娜。

  她仔細打量著逐漸接近的戰艦,臉上的表情異常堅定。如果她否決了波西的命令……好吧,她也不知道那會發生什麼了,起碼是一片混亂與混沌。

  羅馬人很可能會跟隨她的領導。她成為他們領袖的時間可比波西久多了。

  “不要開火。”蕾娜說,“但讓軍團進入作戰準備。波西·傑克遜是你們正式選舉出來的執政官,我們必須相信他的話——除非我們有明確的理由不去那樣做。元老院成員們,讓我們轉移到廣場上,來見見我們的……新朋友。”

  元老院的成員們一窩蜂地跑出了議事廳禮堂——波西也不能確定他們這是因為激動還是因為恐慌。泰森在他們身後邊跑邊喊著:“好哇!好哇!”艾拉在他的頭頂周圍拍打著翅膀。

  屋大維給了波西一個憎恨的眼神,然後丟下他的泰迪熊跟著人群出去了。

  蕾娜站在波西的身旁。

  “我支持你,波西。”她說,“我相信你的判斷。但看在我們這一切的分兒上,我希望咱們能讓我們的營員和你的希臘朋友們保持和平。”

  “會是這樣的。”他承諾道,“等著瞧吧。”

  她抬頭看了一眼戰艦,臉上的表情流露出一絲渴望:“你說伊阿宋也在上面……我真希望這是真的。我很想念他。”

  她跑了出去,屋裡只剩下波西和黑茲爾還有弗蘭克。

  “他們這是要直接在廣場上降落。”弗蘭克提心吊膽地說,“忒耳彌努斯怕是要犯心臟病了。”

  “波西,”黑茲爾說,“你以自己的性命發誓了。羅馬人很看重這一點。如果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甚至是意外事件,屋大維也會殺了你的。你知道吧?”

  波西微笑起來。他知道自己在冒很大的險,也知道這一天很可能錯得離譜。但他同時清楚,安娜貝絲就在那艘船上。如果一切都能正常進行的話,今天將會是他生命中最美好的一天。

  他用一隻胳膊摟住黑茲爾,另一隻胳膊環住弗蘭克。

  “來吧,”他說,“讓我把你們倆介紹給我的另一群家人。”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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