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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西傑克森—終極天神 The Last Olympian By 雷克·萊爾頓 Richard Riordan

第一章 攜炸藥登船

  仿佛世界末日從天而降,一匹天馬猛地落在了我汽車的引擎蓋上。

  直到這一刻之前,整個下午我都還算過得不賴。從理論上講,我還沒被允許開車,因為距我的十六歲生日尚有一周之遙。不過,媽媽和我繼父保羅帶著我跟朋友芮秋來到這片位於南岸的私人海灘上,保羅甚至還把他的豐田普銳斯汽車借給我,令我得以小小地兜上一圈兒。

  “我知道此刻你腦子裡在想什麼。”“天哪,這樣做對他可真不負責任。”諸如此類的話。不過,保羅很瞭解我。他親眼見過我力劈惡魔,然後從即將爆炸的校舍裡一躍而出,所以他或許覺得,讓我把車開上個短短幾百米的距離算不上我今生做過的最冒險的事情。

  無論如何,這會兒我和芮秋正獨自駕車行駛在路上。這是八月裡酷熱的一天,芮秋的一頭棕紅色頭髮向後紮成了馬尾辮兒,游泳衣外套著件白色上衣。以前,除了破舊的T恤衫和沾滿各色顏料的牛仔褲之外,我還從沒見她穿過別的衣服,她看起來就像是無數金光閃閃的德拉克馬金幣。

  “啊,開到那上面去!”她對我說。

  車子停在了俯瞰大西洋的一片山脊上。大海便是令我心儀的地方,而今天則愈顯美麗——閃亮的綠色海面,平靜如一面明鏡,那份安寧仿佛是父親特意為我準備的。

  順便提一句,我的父親是海神波塞冬。諸如此類的事情恰恰是他的拿手好戲。

  “那麼,”芮秋笑吟吟地看著我,“邀請的事兒……”

  “哦……對了。”我只能裝出興奮的樣子。我是說,她邀請我到她家位於聖托馬斯的度假別墅去住上三天。我可不是經常接到這樣的邀請。對於我的家人來說,一個令人心儀的假期無非是在長島一座簡陋的小木屋裡度個週末,租幾部電影,嚼幾張速凍比薩餅。如今,芮秋的家人要帶我去的卻是加勒比。

  當然了,我確實需要休假。夏日是我生命中最難熬的時光。哪怕只是短短離開幾天,對我來說也誘惑十足。

  再說了,說不清什麼時候重大事件就會發生——我隨時在等候使命的召喚。還有更糟糕的呢,下周便是我的生日,而預言說,在我年滿十六歲之際,將會有不幸發生。

  “波西,”她說,“我知道時間不湊巧,不過對你來說,從來就沒有湊巧的時候,不是嗎?”

  她言之有理。

  “我的確想去,”我保證道,“只不過……”

  “戰爭。”

  我點點頭。這個是我不願提及的話題,芮秋也很清楚。與大多數凡人不同,她能看穿“迷霧”——阻擋人類視線的神秘面紗。她見過怪獸,也曾與大戰泰坦巨神及其盟友的其他混血者謀過面。去年夏天,成為碎片的克洛諾斯從棺材裡幻化出新形體的時候,她甚至還在場。她將一把藍色塑膠牙刷戳進他的眼睛,這贏得了我永久的敬意。

  她抓住我的胳膊:“再考慮考慮行嗎?我們再過兩天才走,我爸爸……”

  她欲言又止。

  “他是不是又為難你了?”我問。

  芮秋搖搖頭,露出難過的神色:“他想對我好,卻總讓事情變得更糟。他打算秋天送我去克拉裡恩女子學校。”

  “就是你媽媽從前上過的學校?”

  “那是所為社交女孩準備的進修學校,愚蠢透頂,而且遠在新罕布什爾州。你能想像我去上進修學校嗎?”

  我得承認,這主意聽來愚蠢至極。芮秋對城市藝術項目、為無家可歸者提供食物、“拯救瀕危黃腹吸汁啄木鳥”抗議遊行等等諸如此類的活動樂此不疲。我從未見過她身著正裝,更不敢想像她將學習成為社交名流。

  她歎了一口氣:“他自己覺得這一切都是為了我好,這讓我感到內疚,不得不屈從。”

  “這才是他同意帶我跟你們一道去度假的原因,對吧?”

  “是的……不過波西,你是在幫我一個大忙。要是你能一起來,我感覺就好多了。再說,我還有事要跟你講……”

  她的話戛然而止。

  “有事要跟我講?”我問,“你是說……如此重要,以至於我們需要到聖托馬斯才能講?”

  她的小嘴兒撅了起來:“瞧,我們還是別說了。就讓我們假裝是兩個平常人,出來兜風,出來看海。能在一起可真好。”

  看得出來,有什麼事正令她心煩意亂,可她偏偏要佯裝出勇敢的微笑。陽光映在她的紅發如熊熊燃燒的火焰。

  這個暑假,我們時常徜徉在一起。這並非我的本意,然而事情越是難辦,我越是覺得需要叫上她,逃離一陣子,只想給自己多一點呼吸的空間。我需要時常提醒自己,除了那些把我當做出氣筒的怪獸,凡人的世界也與我近在咫尺。

  “好吧,”我說,“一個平常的下午,兩個平常人。”

  她點點頭:“還有……假如說兩個人彼此傾心,那個傻乎乎的小子怎樣才會主動親吻他的姑娘呢,嗯?”

  “噢……”我感覺自己如同阿波羅的聖烏鴉般遲緩、笨拙、滿臉通紅,“噢……”

  我不能說自己從來沒考慮過芮秋。她比……比我認識的其他女孩子更容易相處。我不用努力工作,也不用對自己的言語字斟句酌,抑或是絞盡腦汁,去猜透她內心深處的想法。芮秋並不太掩飾自己,總把自己的感受對我和盤托出。

  我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可我真的心煩意亂,直到“咚——咚——嘩啦”的幾聲巨響,四隻馬蹄落在普銳斯的引擎蓋上,我才注意到那個從天而降的巨大黑色身影。

  “嘿,老大,”一個聲音在我腦中響起,“車子不錯!”

  天馬“黑傑克”是我的老朋友之一,所以我儘量不讓自己被它在引擎蓋上留下的小坑所煩擾,可我認為保羅·布勞菲斯決不會對此視而不見。

  “黑傑克,”我歎了一口氣,“你在幹……”

  這時候,我看到了馬背上的人。我明白,從現在開始,我的麻煩事兒就來了。

  “嘿,波西。”

  查理斯·貝肯道夫——赫菲斯托斯的高級顧問。他能把大多數怪獸治得哭爹喊娘。他是非洲裔美國人,一身健碩的肌肉,這得益於他每年夏天的打鐵工作。他比我年長兩歲,是大本營最棒的盔甲鐵匠。他還擅長製作一些新穎而巧妙的機械裝置。一個月前,他在一輛滿載怪獸,行駛在鄉間的觀光巴士上秘密安置了一枚希臘燃燒彈。隨著一個哈耳皮埃按下沖水按鈕,克洛諾斯整整一個軍團的惡鬼隨之灰飛煙滅。

  貝肯道夫一身戎裝,身著黃銅胸甲,頭頂戰盔,下身穿迷彩褲,斜挎著一把劍,炸藥包掛在肩頭。

  “到時候了?”我問。

  他一本正經地點點頭。

  我的嗓子眼兒仿佛被什麼堵住了。雖說我知道這一刻終將到來,而且我們已經為此籌畫了好幾個星期,不過打心底裡,我卻有點兒希望它並不真的發生。

  芮秋抬頭看看貝肯道夫:“嗨!”

  “噢,嗨,我是貝肯道夫,你一定是芮秋吧。波西告訴過我……嗯,我是說,他跟我提起過你。”

  芮秋眉毛一揚。“是真的嗎?太好了。”她看了一眼黑傑克,它正在普銳斯引擎蓋上刨著蹄子,“我猜你們現在得去拯救世界了。”

  “差不多吧。”貝肯道夫回答。

  我無奈地望著芮秋:“你能不能告訴我媽媽……”

  “我會轉告她的,相信她早就習慣了,我還會跟保羅解釋引擎蓋的事情。”

  我點頭表示感謝。心想:這也許是保羅最後一次把車子借給我了。

  “祝你們好運,”還沒等我反應過來,芮秋已經在我臉上親了一下,“快去吧,混血者,替我多殺幾個怪獸。”

  我望向她的最後一眼,她正坐在普銳斯的副駕駛座上,胳膊交叉在一起,目送黑傑克在空中盤旋得越來越高,將我和貝肯道夫帶上雲霄。我不知道芮秋究竟想跟我講什麼,也不知道自己究竟還能不能活到那個時候。

  “好吧,”貝肯道夫說,“我猜你不希望我把剛才的一幕告訴安娜貝絲吧。”

  “啊,我的神啊,”我喃喃地道,“想都別想。”

  貝肯道夫哈哈大笑,我們一道飛上了大西洋。

  發現目標的時候,天色幾近全黑了。“安德洛墨達公主”號在地平線上閃光,這是一艘被黃色與白色燈光映得燈火通明的巨型郵輪。從遠處看,你會以為這只是一艘舉辦派對的普通郵輪,絕對想不到它會是泰坦之王的總部。一旦靠近,你就會注意到巨型桅杆頂上有一位身穿希臘長袍的黑髮少女,被鐵鍊緊鎖,臉上分明寫著恐懼,仿佛嗅到了船上被迫裝載的怪獸們的熏天惡臭。

  又一次見到這艘船,我的腸子都快扭成了一團亂麻。在“安德洛墨達公主”號上,我已是兩次死裡逃生。此刻,它正向紐約駛去。

  “你知道該怎麼辦嗎?”貝肯道夫的聲音壓過風聲對我喊道。

  我點點頭。在新澤西州的船塢裡,我們已經預演過幾次,將廢棄的船隻作為我們假想的目標。我清楚我們的時間不多,可我也知道,這是在克洛諾斯的入侵開始之前阻止他的最佳時機。

  “黑傑克,”我說,“把我們放到船尾最底層的甲板上。”

  “收到,老大,”它說,“天哪,我討厭那艘船。”

  三年前,黑傑克被關在“安德洛墨達公主”號上,多虧了我和我朋友的一點小小幫助,它才得以逃脫。我想:它寧願讓我把它的鬃毛編得跟我的小馬駒一樣,也不肯再回那鬼地方去。

  “不用等我們。”我告訴它。

  “可是老大……”

  “相信我,”我說,“我們自己會想辦法脫身。”

  黑傑克收起翅膀,仿佛一顆黑色流星,向郵輪直落而去。風聲在我耳邊呼嘯。郵輪的上層甲板上,我看見幾頭怪獸在巡邏——蛇形女怪德西納、地獄犬、巨人,以及被稱做特爾金的類人海豹怪獸。然而,我們動作太快,他們根本無暇拉響警報。我們向船尾直落下去,黑傑克雙翅一展,輕輕地落在最底層的甲板上。我跳下馬,感覺有點兒噁心。

  “祝你好運,老大,”黑傑克說,“別讓他們把你變成死馬肉一塊!”

  話音剛落,我的老朋友已經升上了夜空。我從口袋裡掏出激流筆,摘下筆帽,激流劍恢復了原狀——暮色中,三英尺長的致命仙銅閃閃發光。

  貝肯道夫從兜裡取出一張紙。我原以為那是張地圖什麼的,可我發現,那原來是張照片。他在昏暗的燈光下凝望著照片上阿芙洛狄忒的女兒——希蓮娜·博裡嘉德微笑的面容。在眾人把“哈,你們互有好感!”這句話重複數年之後,他們倆終於在去年暑假開始約會。今年夏天雖然危險任務不斷,可我還從沒見貝肯道夫這般開心過。

  “我們一定能平安回到大本營。”我安慰他。

  他眼中閃過一絲轉瞬即逝的憂慮,緊接著便恢復了往日自信的微笑,但這一切並沒能逃過我的眼睛。

  “當然了,”他說,“讓我們把克洛諾斯再炸成碎片吧。”

  按照我們的預演,貝肯道夫在前面帶路,我們穿過一條狹窄的走廊,來到一處樓梯井。這時候,頭頂上傳來一陣響動,我們連忙停下了。

  “我可不管你的鼻子說了什麼!”一個半人半狗的聲音在嚷嚷,那是特爾金,“上次你也說聞到了混血者的味道,到後來卻發現是一塊肉餡三明治!”

  “肉餡三明治味道好極了!”另一個聲音嚷嚷,“可我發誓這次肯定是混血者的味道,他們就在船上!”

  “汪,你腦子不在船上!”

  他們還在爭吵,貝肯道夫指了指樓梯。我們以最快的速度爬了下去。兩層樓下,兩頭特爾金的聲音漸漸遠去了。

  我們來到一間金屬船艙。貝肯道夫念著門上的字:輪機艙。

  門上了鎖。貝肯道夫從背包裡掏出鏈條切割工具,幾下便將插銷打開了。

  輪機艙內,一排大如穀倉的黃色渦輪機在轟鳴。另一面牆邊,是一排壓力錶和電腦終端。一頭特爾金趴伏在儀錶臺上。由於過於專注,沒有注意到我們。他大約五英尺高,光滑的黑色海豹皮,粗短的小腳,腦袋長得仿佛德國杜賓犬,可他的手卻像是人類。他在鍵盤上敲打著,一面低聲咕噥著什麼,也許是在和醜八怪網站上的朋友聊天。

  我悄悄向前走去,他臉上露出緊張的神色,或許是察覺到了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他縱身一躍,向一個碩大的紅色警報按鈕撲去,然而我已經擋住了他的去路。他發出噝噝的聲響,向我猛撲過來,激流劍把他斬成了灰燼。

  “搞定一個,”貝肯道夫說,“還剩下大概五千個等我們解決。”他扔過來一罐稠稠的綠色液體——希臘烈焰,世上最危險的魔力物質之一。接著,他又扔給我另一件英雄必不可少的武器——膠帶。

  “你把它綁在儀錶臺上,”他說,“我來對付渦輪機。”

  我們分頭行動。房間裡悶熱潮濕,沒一會兒我們就渾身是汗。

  郵輪在轟鳴聲中繼續前進。作為波塞冬的兒子,我在海上有著過人的方位感。別問我為什麼,可我就是能告訴你,我們正在北緯40.19度、西經71.90度的海面上,以每小時八節的速度行駛。換句話說,郵輪將會在黎明時分抵達紐約港。這正是我們截住它的唯一機會。

  我剛把第二罐希臘烈焰在儀錶臺上綁好,只聽金屬樓梯上傳來沉重的腳步聲——很多怪獸正沿樓梯井向下奔來,嘈雜的聲音壓過了渦輪機的轟鳴。這可不是個好現象。

  我眼睛注視著貝肯道夫:“還需要多久?”

  “很久。”他用手指在手錶上敲了敲,那是我們的遙控引爆器,“我還需要連接接收器,裝好藥,至少還需要十分鐘。”

  根據腳步聲判斷,我們只剩下大概十秒鐘。

  “我去引開他們,”我說,“待會兒在集合點會合。”

  “波西……”

  “祝我好運吧。”

  他想爭辯什麼。我們本來計畫神不知鬼不覺地完成這一切偷偷溜走,但看這樣子我們必須得見機行事了。

  “好運。”他說。

  我沖出了門外。

  五六個特爾金邁著沉重的步伐向樓下跑來。我的激流劍如同快刀斬亂麻,他們還來不及哼哼便被我砍翻在地。我爬上樓梯——從一個特爾金身邊跑過,他嚇得把利爾德蒙午餐盒掉在了地上。我留了他一條小命——部分原因是他的午餐盒還挺酷,另一個原因是我有意讓他拉響警報,以便把他的朋友們都吸引到我這兒來,而不是奔向輪機艙。

  我穿過一扇門,沖到第六層甲板,繼續向前跑去。想像著,鋪滿地毯的大廳從前一定很漂亮,但在被怪獸佔據的三年裡,牆紙、地毯還有客艙門都被他們爬來爬去,沾滿黏液,就像是在龍的嗓子眼兒裡(沒錯,不幸的是我有過這種經歷)。

  第一次光顧“安德洛墨達公主”號的時候,我的宿敵盧克在船上還留了些被迷暈的遊客。他將他們困在迷霧中,沒人意識到他們的船上已是怪獸橫行。這一次,那些遊客已不見了蹤影——我不願去想他們究竟怎麼樣了,不過對於他們能帶著賓果遊戲贏得的戰利品回家這種結果,我深表懷疑。

  我跑進長廊——這是一個佔據了郵輪整個中部的大型購物中心。我突然停下了腳步。在庭院中間豎立著噴泉,噴泉上盤踞著一隻巨型螃蟹。

  我所說的“巨型”,可不是花七塊九毛九就可以敞開肚皮大吃的阿拉斯加帝王蟹。螃蟹的個頭比噴泉還大。怪獸從水裡探出足足十英尺高,外殼藍綠色交映,鉗子比我的身子還長。

  要是你見過螃蟹嘴吐著泡泡,露出噁心的觸鬚和牙齒,你就能想像當這一切放大到跟看板一樣大的樣子。它圓溜溜的黑眼睛直瞪著我,我在那眼神中看到了智慧——還有仇恨。作為海神的兒子,我並不能從大螃蟹先生那兒贏得絲毫的好感。

  它發出噝噝的聲響,大嘴裡流出無數的泡沫。它臭氣熏天,就像是塞滿臭魚的垃圾桶在陽光下暴曬了一星期。

  警報發出淒厲的叫聲。很快就會招來很多的追趕者,所以我必須趕緊向前跑。

  “嘿,大螃蟹,”我沿著庭院邊一步步向前挪動,“我只是打算從你身邊繞過去,然後……”

  螃蟹以極快的速度向我移動過來。它爬出噴泉,揮舞著鉗子,直奔我而來。我閃進一間禮品店,從一堆T恤衫中間穿過。一隻巨大的螃蟹鉗子砸碎了櫥窗玻璃,在房間裡一陣猛掃。我一個箭步轉身跳了出來,氣喘吁吁,但大螃蟹一扭身追了上來。

  “在那兒呢!”上方的露臺上響起一個聲音,“入侵者!”

  如果我的目的是吸引注意力,我可以說是相當成功,但這裡並非戀戰之地。要是被困在了船中央,我將會成為螃蟹的美食。

  惡魔般的甲殼動物向我直撲過來。我把激流劍一揮,將它鉗子尖砍掉一塊。它發出噝噝的聲音,吐著泡泡,卻並沒有受什麼傷。

  我努力回憶著老故事中的情節,希望能對眼前的局面有所幫助。安娜貝絲曾跟我講到過一隻怪獸螃蟹——赫拉克勒斯用腳將它踩碎了吧?那辦法在這裡可不大適用。這只螃蟹可比我的銳步運動鞋“稍稍”大那麼一些。

  這時候,我突然冒過一個古怪的念頭。去年耶誕節,我和媽媽帶保羅去了我們在蒙托克的老木屋,我們總去那兒。保羅帶我去抓螃蟹,他從河里拉起一網,裡面裝滿了各種東西。他告訴我螃蟹的盔甲上有一個小裂縫,在它們醜陋的肚皮中間。

  唯一的問題是,如何才能夠著它醜陋的肚皮。

  我向噴泉望瞭望,又低頭看看大理石地面。螃蟹爬過的地方,地面變得格外濕滑。我伸出手,對準水流集中意念。噴泉炸開了,水四散噴湧,噴出足足有三層樓那麼高,澆在露臺上、電梯上,還從櫥窗流進了兩旁的商店。螃蟹可顧不得這些。它最喜歡的就是水。它橫著向我爬來,鉗子一夾一夾,發出噝噝的聲響。我徑直向它沖去,嘴裡大叫:“呀——”

  在我就要撞上它之前,我以一個棒球上壘的姿勢往地面上一倒,在濕漉漉的大理石地面上徑直滑到了它的身下。這就像是滑到了一輛七噸重的裝甲車下面,螃蟹只要隨便一坐就可以輕易將我壓扁。不過趁它還沒來得及反應,我已將激流劍插進了它盔甲的縫隙中間,手柄一送,把我自己向後推去。

  螃蟹顫抖了一下,發出噝噝的聲音。它的目光漸漸散亂,硬殼變成了亮紅色,內臟也在蒸發。空空的蟹殼叮叮噹當地落在地面上,變成了一大堆。

  我已無暇去欣賞自己的傑作,轉身向最近的樓梯衝去。我四周的怪獸和混血者大聲呼喊著,掏出了各自的武器,而我卻手無寸鐵。激流劍擁有魔力,遲早會回到我的口袋裡,不過現在它卻被埋在螃蟹殘骸下的某處,我根本沒有時間去把它找回來。

  在第八層甲板的電梯間,兩個德西納攔住了我的去路。在腰部以上,她們是滿身綠色鱗片的女人,黃眼睛,分岔兒的舌頭。腰部以下,本來應該長腿的地方卻是兩條蛇一般的軀幹。她們手舉長矛和帶鉛墜兒的大網,以我的經驗來看,她們馬上就要對我使出這兩件武器了。

  “這是……什麼?”其中一個問,“送給克洛諾斯的禮品!”

  我可沒心情去玩什麼衝開蛇陣的遊戲。在我面前放著一座郵輪的模型,就是那種告訴“你此刻的位置”的示意模型。我從底座上抓起模型,朝第一個德西納扔了過去。模型砸在她臉上,她應聲倒地。我從她身上一躍而過,抓住她同伴的長矛,將她甩了起來。她砰的一聲撞進電梯,我繼續向船頭的方向奔去。

  “抓住他!”她尖叫。

  地獄犬發出低低的吼聲。不知從什麼地方射出來的一支箭嗖一聲與我擦面而過,釘在樓梯間的紅木牆壁上。

  我顧不得這些,只要能將這些怪獸引離輪機艙,為貝肯道夫爭取更多的時間就好。

  我向樓梯上跑去,一個孩子迎面沖了下來。他剛剛睡醒的樣子,盔甲還未穿戴整齊。他拔出劍,大叫道:“克洛諾斯!”不過他的聲音聽起來更多是害怕,而不是憤怒。他的年紀最多不過十二歲,跟我第一次到混血營的時候一樣。

  想到這裡我心中一沉。這孩子一定是被洗腦了——他生來是奧林匹亞混血者,卻被訓練成憎恨神祇。克洛諾斯在利用他,讓他以我為敵。

  我不能傷害他,所以我不會使出手中的武器。我讓過他的一劍,順勢抓住他的手腕,往牆上一撞,他的劍脫手飛了出去。

  接下來,我做出了一個突發奇想的舉動。這或許很傻,肯定會危及我們的使命,不過我必須這麼做。

  “要是你還想活下去,”我告訴他,“馬上跳船。把這話告訴其他的混血者。”說完我把他向下一推,他嘰裡咕嚕地滾到下層甲板去了。

  我繼續向樓梯上爬去。

  令人不快的回憶:一條走廊從餐廳中間穿過。三年前我第一次光顧此地時,我、安娜貝絲,還有我同父異母的弟弟泰森曾偷偷溜進過這裡。

  我快步沖上了主甲板。左舷窗外的天空正由紫色漸變為黑色。兩側都是露臺與餐廳,在一層層甲板構成的玻璃高塔之間,游泳池水泛著波光。郵輪上層的所有部分都已經廢棄,顯得詭異極了。

  現在我只需要想辦法走到游泳池對面,然後就能從樓梯下到直升機坪——那裡就是我們的應急會合點。如果順利的話,貝肯道夫會在那裡與我會合,我們一起跳進大海。我在水中的超能力會保護我們倆不受任何傷害。等游到四分之一英里外,我們再引爆炸藥。

  剛走到甲板中間,一個聲音讓我驚呆了。

  “你遲到了,波西。”

  盧克出現在我上方的露臺上,佈滿疤痕的面孔上帶著微笑。他身穿牛仔褲、T恤衫,腳蹬一雙人字拖鞋,外表與普通大學生沒有分別,然而他的眼睛卻說明瞭一切——它們是金色的。

  “我們等你好多天了。”一開始他的聲音還挺平靜,與盧克一樣,可隨後他的臉抽搐起來,渾身一陣戰慄,仿佛剛剛喝下一口某種令人作嘔的東西,他的聲音變得越來越低沉,越來越蒼老而有力,那是泰坦之王克洛諾斯的聲音,每個字如刀鋒般劃過我的脊樑,“來,過來向我鞠躬臣服。”

  “等著吧。”我喃喃地道。

  食人魔萊斯特律戈涅人在對岸一字排開,似乎在等待進攻的信號。每個巨人足有八英尺高,胳膊上有文身,穿戴皮質盔甲,手持狼牙棒。弓箭手出現在盧克上方的屋頂上。兩隻地獄犬從對面的露臺上跳下來,沖我一陣狂吠。頃刻之間我已被團團圍住。這是陷阱:若不是對我的行蹤瞭若指掌,他們是不可能這麼快就嚴陣以待的。

  我抬頭看了盧克一眼,怒火在胸中升騰。我不清楚那個軀殼之下是否還殘存有盧克的意識。也許是他的聲音變了……也或許只剩下了克洛諾斯,他已適應了自己新的軀體。我提醒自己這一切無關緊要,因為在克洛諾斯佔據他的身體之前,盧克早已被扭曲,早就變得邪惡了。

  我頭腦中響起一個聲音:如果我終將與他決一死戰,何不就趁現在呢?

  偉大的預言說,在我十六歲之時,我將面臨一個選擇:拯救或是毀滅世界。十六歲生日就在七天之後,為何不能是現在呢?如果我當真擁有這樣的力量,一周又會有多大區別呢?就在此地,我就能打敗克洛諾斯,終結這個威脅。嘿,怪獸和神祇都曾是我的手下敗將。

  似乎讀懂了我的心思,盧克又笑了。不,他現在是克洛諾斯,我得記住這一點。

  “過來,”他說,“要是你敢的話。”

  怪獸們分開了。我走上樓梯,心裡怦怦直跳。我敢肯定會有人在我背上捅刀子,不過他們卻讓我從面前走過。我摸到了錢包和激流筆。我拔開筆帽,激流筆變成了一把利劍。

  克洛諾斯的武器出現在他手中——一把六英尺長的鐮刀,用仙銅與凡鐵鑄造而成。看見它就足以讓我兩腿發軟,但沒等我自己改變主意,我已向他沖了上去。

  時間仿佛停滯了,我是說,真的變慢了,因為克洛諾斯擁有這樣的能力。我感到自己在穿越一片糖漿,胳膊沉重得幾乎連劍都抬不起來。克洛諾斯依然面帶微笑,以正常的速度揮舞著他的鐮刀,等待我一步步走向死亡。

  我拼命對抗他的魔力,對四周的大海集中意念——那是我力量的源泉。幾年來我控制海水的能力已越來越強,但眼前卻似乎毫無作用。

  我又緩慢地向前邁出一步。巨人們大聲嘲笑著。德西納發出噝噝的笑聲。

  啊,大海,我在心中祈禱,現在正是需要你的時候。

  突然,我感到腹中一陣絞痛,整艘船向旁邊一傾,怪獸們紛紛摔倒在地。四千升的咸水從游泳池中湧起,把我、克洛諾斯,還有甲板上的所有人淋成了落湯雞。海水頓時令我恢復了活力,我打破了時間魔咒,向前猛撲過去。

  我向克洛諾斯刺出一劍,但我還是太慢。與此同時我犯了一個錯誤,盯住了他的臉——盧克的臉,我曾經的朋友。儘管我恨他,但我依然無法親手殺了他。

  克洛諾斯卻沒有絲毫猶豫。他的鐮刀向下劈了過來。我向後一閃,邪惡的刀鋒與我擦面而過,在我兩腿間的甲板上砍出一條大口子。

  我踢中克洛諾斯的胸膛,他退後幾步,但他的身子比盧克要沉,我仿佛踢中了一台電冰箱。

  克洛諾斯的鐮刀又揮了過來。我用激流劍一擋,但他的力量太大,劍刃只是讓它稍稍一偏,刀鋒切掉了我的衣袖,從我胳膊上劃過。我記得一個海洋惡魔曾提到過克洛諾斯的鐮刀:傻瓜,你要當心。只要碰上一點,刀鋒就會讓你靈魂出竅。現在我終於明白那句話的含義了。我不只是在流血,我感到我的力量、我的意志,就連我自己都在從身體中流失。

  我向後踉蹌了幾步,將劍換到左手,憋足力氣向他沖了出去。劍鋒本該可以將他刺穿,但卻在他肚皮上一滑,仿佛刺中的是一塊堅硬無比的大理石。他本不可能經得住這一擊的。

  克洛諾斯哈哈大笑:“原來你就這點兒本事,波西·傑克遜。盧克說了,比劍你從來就不是他的對手。”

  我的視線漸漸模糊起來,我知道我的時間不多了。“盧克有個大腦袋,”我說,“可那至少是他自己的腦袋。”

  “現在殺你還為時過早,”克洛諾斯若有所思,“在最終的計畫實現之前,我很樂意欣賞你目光裡的恐懼,讓你知道我是如何摧毀奧林匹斯山的。”

  “這艘船永遠也到不了曼哈頓。”我的胳膊在抽搐,無數個黑點在眼前舞動。

  “那又是為什麼呢?”克洛諾斯金眼閃動,他的臉——盧克的臉仿佛是張面具,在邪惡力量的驅動之下顯得那麼不真實,“莫非你還指望你的朋友能擺弄好那些炸藥不成?”

  他低頭對游泳池大聲喊:“中村!”

  一個十幾歲年紀、全身希臘盔甲的孩子從人群中走了出來。他左眼上戴著個黑眼罩。我當然認得他:伊桑·中村,涅墨西斯之子。去年夏天,我在迷宮中還救過他的命,然而作為回報,這小子竟幫助克洛諾斯復活了。

  “大功告成,我的大人,”伊桑喊道,“按照您的吩咐,我們抓到了他。”

  他拍拍手,兩個巨人緩緩走上前來,貝肯道夫被夾在中間。這讓我的心跳幾乎停止。貝肯道夫一隻眼睛浮腫,臉上和胳膊上佈滿傷痕。他的盔甲不知所蹤,衣服也幾乎被撕爛了。

  “不!”我大聲喊。

  貝肯道夫看到了我。他的目光從自己手上掠過,仿佛是想告訴我什麼——他的手錶,他們還沒有把它奪去,而那就是引爆器。炸藥是不是已經裝好了呢?顯然,怪獸們還來不及將它們拆除。

  “我們在船的中部找到了他,”其中一個巨人開口道,“他試圖溜進輪機艙,現在我們可以把他吃掉了嗎?”

  “很快,”克洛諾斯沖伊桑皺皺眉,“你能肯定他還沒安放炸藥嗎?”

  “他正向輪機艙走去,大人。”

  “你又是怎麼知道的呢?”

  “哦……”伊桑不安地躲開了他的目光,“他在朝那個方向走,他也是這麼告訴我們的,另外他的背包裡還裝滿了炸藥。”

  我終於明白了,貝肯道夫是在愚弄他們。當他知道自己會被抓住的時候,他轉過身,讓自己顯得像是在朝另一個方向走去,借此讓他們相信自己還沒到過輪機艙。或許希臘烈焰已經安放好了!可是,如果現在就引爆它,我們自己也會被炸得粉身碎骨。

  克洛諾斯猶豫了。

  相信這個故事吧,我在心中祈禱。胳膊已經痛得快受不了了。

  “把他的背包打開。”克洛諾斯命令。

  一個巨人從貝肯道夫肩頭扯下他的背包,往裡看了看,嘟囔著把包倒了過來。驚慌的怪獸們紛紛向後退去。要是袋子裡裝滿的真是希臘烈焰,我們都會被炸上天。不過,從袋子裡倒出來的卻是十幾瓶桃子罐頭。

  我聽見克洛諾斯直喘粗氣,壓制著胸中的怒火。

  “難道,”他說,“你是在廚房抓住這個混血者的?”

  伊桑臉色煞白:“哦……”

  “還有,你是不是真的派人檢查過輪機艙?”

  伊桑嚇得跌倒在地,轉過身跑了。

  我暗自罵了一句。再過幾分鐘,炸藥就會被解除。我的目光又和貝肯道夫碰在一起。我默默地問了他一個問題,希望他能明白:還有多久?

  他彎起指頭,做成一個圈:零。計時器沒有任何延遲,一旦他按下引爆器按鈕,船就會立刻爆炸。在引爆前我們無論如何也無法逃到足夠遠的地方。怪獸們會先殺了我們,或是解除炸藥,或是二者同時進行。

  克洛諾斯沖我歪嘴一笑:“請你原諒我得到的幫助,雖然並不讓人滿意,波西·傑克遜,不過這無關緊要了。我們確實抓到了你,幾個星期前我們就知道你要來。”

  他舉起手,手腕上一個銀色手鏈在晃動,上面有鐮刀墜飾——泰坦巨人之王的標誌。

  胳膊上的傷疼得我幾乎無法思考,可我還在低聲自語:“通信裝置……營地裡的內奸。”

  克洛諾斯咯咯地笑了:“你無法指望朋友,他們總令你失望。盧克付出了很大代價才學會了這一課。現在,放下劍向我投降吧,否則你的朋友就會沒命。”

  我咽了一口口水。一個巨人勒住了貝肯道夫的脖子。我也無法救他,即便我孤注一擲,可能還沒夠到他就已經丟了性命,我們倆都會。

  貝肯道夫用口形對我說了一個字:跑。

  我搖搖頭。我不能扔下他不管。

  另一個巨人還在桃子罐頭中搜索,也就是說,貝肯道夫的左胳膊被鬆開了。他緩緩抬起左手,向右手腕的手錶挪去。

  我想大叫一聲:不要!

  這時候,游泳池邊傳來一個德西納的聲音:“他在幹什麼?他手腕上有什麼東西?”

  貝肯道夫緊閉雙眼,手握住了手錶。

  我沒有選擇了。我手中的劍仿佛標槍一般向克洛諾斯擲了出去。劍在他胸口上一彈,他毫髮無損,不過這確實嚇了他一跳。我穿過一群怪獸,從船邊跳了下去,跳向一百英尺之下的海面。

  我聽到船上傳來的嘈雜聲,怪獸們在頭頂上對我大呼小叫。一隻長矛從我耳邊掠過。一支箭刺進了我的大腿,但我無暇去注意是痛還是不痛。我一頭紮進海水,只希望海流將我帶走,帶到遠處,一百米,兩百米。

  即便是在這麼遠的距離,爆炸聲依然驚天動地。熱浪燒灼著我的後腦勺。“安德洛墨達公主”號兩邊一塊炸開了,一團巨大的綠色火球在黑暗的天空中翻滾起來,將一切吞噬了。

  貝肯道夫……我心想。

  我眼前一黑,如同船錨般向海底沉去。

第二章 我與魚類親屬的會面

  混血者的夢境糟糕透了。

  問題在於,它們從來就不僅僅是夢。那是預感,是徵兆,以及別的什麼神秘東西,讓我頭疼。

  我夢見自己在山巔的一個黑暗之處。不幸的是,我認得這個地方:俄特律斯山上的泰坦巨神宮,也就是人們所知的加利福尼亞塔馬帕山。黑暗中的宮殿大門敞開,希臘石柱和巨神雕像環繞四周。黑色大理石地面上映射出火炬的光芒。宮殿中央,一個全副盔甲的巨人在旋轉的漏斗雲的重量下掙扎——阿特拉斯,背負著整個天空的巨人。

  另外兩個巨人佇立在一個黃銅火盆邊,凝望著火焰中的圖像。

  “爆炸真夠猛烈的。”其中一個說。他身穿的黑色盔甲上點綴著銀色斑點,仿佛滿天繁星的夜空。他頭戴戰盔,兩旁支著兩隻彎彎的羊角。

  “沒關係,”另一個說,這個泰坦身穿金袍,有一雙很像克洛諾斯的眼睛,他的全身都在發光,讓我想起了太陽神阿波羅,只是巨人的光芒更加刺眼,神情也更為冷酷,“眾神已經接受了挑戰,他們很快就會被摧毀。”

  火光中的影像很難分辨:暴風雨,崩塌的房屋,凡人恐怖的尖叫。

  “我向東集結我們的部隊,”金色巨人說,“克裡奧斯,你留下來守衛俄特律斯山。”

  頭頂羊角的巨人抱怨起來:“我總是接受這種愚蠢的任務。南方之王,星座之王,現在我又得照看阿特拉斯,所有的樂子都被你占了。”

  旋轉的漏斗雲下,阿特拉斯發出痛苦的咆哮。“放我出去,我詛咒你們!我是你們最偉大的戰士,快接過我的重負,讓我去戰鬥!”

  “安靜!”金色泰坦呵斥道,“你有過機會,阿特拉斯,可你卻失敗了。克洛諾斯只希望你待在這兒。還有你,克裡奧斯,做好自己的事!”

  “要是你需要更多的戰士呢?”克裡奧斯問,“我們那穿燕尾服的侄子根本靠不住,幫不了你多大的忙。”

  金色泰坦笑了:“用不著替他擔心。再說了,神祇們抵擋不了我們一點小小的挑戰。他們不知道我們還有多少後援。記住我的話,不出幾天,奧林匹斯山將會變成廢墟一片,我們將重聚在這裡,慶祝第六紀的黎明!”

  金色泰坦化做一團火焰,消失了。

  “哦,是啊,”克裡奧斯嘟囔,“他可以變成火焰,我卻還要戴這種愚蠢的羊角。”

  畫面晃動了。我走出大殿,藏在希臘石柱的陰影下。一個男孩站在我身邊,偷聽巨人們的談話。他有一頭柔軟的黑髮,蒼白的皮膚,黑色衣衫——那是我的朋友尼克·德·安吉洛,冥王哈迪斯之子。

  他目不轉睛地看著我,神色嚴峻。“看到了嗎,波西?”他輕聲說,“你快沒有時間了。脫離了我的計畫,你真以為自己能打敗他們?”

  他的話如在海底般冰冷,我的夢境陷入了黑暗。

  “波西?”一個低沉的聲音說。

  我的腦袋感覺就像是被裹上鋁箔紙在微波爐裡轉上了一陣。我睜開眼,只見一個碩大的身影在向我靠近。

  “貝肯道夫?”我滿懷希望地問。

  “不,哥哥。”

  我的目光重新聚焦,在我眼前出現一個獨眼巨人——一張奇形怪狀的面孔,淩亂的棕色頭髮,碩大的棕色眼睛裡充滿了關切。“泰森?”

  我弟弟露齒一笑:“沒錯!你腦子終於轉過來了!”

  我還不敢肯定。我只覺得自己輕飄飄的,渾身冰冷。我的聲音聽起來也不大對勁兒。我能聽見泰森說話,但更像是我頭骨裡的震動,而不是正常的聲音。

  我坐起身,蛛絲被單漂到一旁。我躺在一張柔軟的海藻編織成的大床上,房間裡裝飾著鮑魚貝殼。閃亮的珍珠有籃球那麼大,漂浮在天花板上,照亮整個房間——我在水下。

  作為波塞冬的兒子,這對我來講再平常不過。在水下我不僅能呼吸自如,而且連衣服都不會濕,除非我想讓它濕。不過,當一條錘頭鯊從臥室窗外遊過的時候,還是有些嚇人。它看了看我,然後平靜地向房間另一頭遊去了。

  “哪兒?”

  “父親的宮殿。”泰森說。

  換成往日,我一定會興奮至極。我從未到過波塞冬的宮殿,並為此嚮往了多年。不過此刻我的頭好痛,襯衣上還殘留著爆炸留下的星星點點。胳膊和大腿上的傷口已經癒合——只要在海水裡待上足夠的時間,它們便會自動癒合——可我依然感覺仿佛被腳穿釘子鞋的萊斯特律戈涅人足球隊踩了個從頭到尾。

  “多久?”

  “我們是昨晚發現你的,”泰森說,“你沉入了海裡。”

  “‘安德洛墨達公主’號呢?”

  “炸上了天。”泰森確認了這一點。

  “貝肯道夫還在船上,你們找到……”

  泰森的臉色陰沉下來:“沒有他的蹤影,對不起,哥哥。”

  我透過窗戶望向深邃的藍色海水。這個秋天貝肯道夫本該上大學了。他有個女朋友,以及數不清的朋友,生活還在等待著他。他不會就此撒手而去的。說不定他也跳下了船,跟我一樣。他也許從船上跳了下來……但然後呢?他並不能像我一樣,從一百英尺的高度跳下來還能安然無恙,況且他就站在爆炸發生的地方。

  在內心深處,我知道他已經死了。為了炸毀“安德洛墨達公主”號,他犧牲了自己,而我卻拋下了他。

  我回想著剛才的夢境:泰坦巨人們輕鬆自若地討論著那場爆炸,似乎並不把它放在心上。尼克警告我,若不遵循他的計畫,我不可能打敗克洛諾斯——一個危險的辦法,一年多來我一直在回避的辦法。

  遠處的爆炸震撼著房間。屋外閃過炫目的綠光,整個海洋變成了白晝。

  “出什麼事了?”我問。

  泰森露出憂慮的神色:“父親會向我們解釋的。快來,他正在猛轟怪獸。”

  若不是正面臨滅頂之災,海神宮或許算得上我見過最迷人的地方。我們遊到一條長廊的盡頭,再沿一道間歇噴泉向上。遊到屋頂的時候,我喘了一口氣——好吧,如果說你能在水下喘氣的話。

  海神宮規模宏大,有如奧林匹斯山上的城市,寬闊的庭院、花園、柱廊。花園由珊瑚和發光的海洋植物雕砌而成。二三十幢鮑魚貝殼築起的建築,通體白色但閃耀著彩虹般的光芒。不時有魚和章 魚在窗戶間穿梭出入。道路上則排滿了閃亮的珍珠,有如耶誕節燈光。

  主庭院裡擠滿了戰士——上半身人形、下半身魚尾的人魚戰士。我從不知道他們的皮膚原來是藍色的。一些戰士在照顧傷者,一些在打磨長矛和劍。一個人魚戰士從我們身旁匆匆遊過。他的眼睛是淺綠色的,如同閃光棒的顏色。他的牙齒和鯊魚一樣尖利。在《小美人魚》中,你可見不到這樣的場景。

  主庭院外矗立著巨大的堡壘——高塔、城牆,以及抵禦攻城的武器——不過多數已經成了廢墟。還有一些閃著奇怪的綠光,這是我所熟知的希臘烈焰,即便在水下也能燃燒。

  在這之外,海床延伸進黑暗之中。我親眼目睹了戰鬥的慘烈——能量束、爆炸,以及兩軍交火四處發出的閃光。普通人會覺得這裡太過黑暗,什麼也看不見。見鬼,一個普通人在這裡早就被壓碎凍僵了。就連我具有熱感的眼睛也無法完全分辨出究竟發生著什麼。

  海神宮建築群的邊緣,一座紅色珊瑚屋頂的廟宇炸開了,火焰和殘片緩緩湧向最遠處的花園。頭頂上的黑暗中,顯現出一個巨大的輪廓——一頭足以令任何摩天大樓顯得渺小的墨魚。它被包圍在一團閃亮的塵土中——至少我覺得那是塵土,直到後來我才發現那原來是一群人魚戰士,正向它發動猛攻。墨魚從海神宮上方落下來,觸角猛力一揮,將一整排雕有戰士形象的柱子拍得粉碎。緊接著,從最高建築之一的屋頂上放射出一道弧形的藍光。巨型墨魚被藍光擊中,如色素一般溶化在了海水中。

  “爸爸。”泰森指著藍光傳來的地方說。

  “剛才那是他?”我突然感到了些許的樂觀。父親擁有難以置信的能量。他是海洋之神。他能夠應付這樣的入侵,不是嗎?說不定他會讓我出手相助。

  “你參加戰鬥了嗎?”我帶著敬畏問泰森,“使出你獨眼巨人的驚人力量用頭猛攻?”

  泰森撅起了嘴,我立刻意識到我問了一個不合時宜的問題。“我一直在……維修武器,”他咕噥道,“走吧,我們去見爸爸。”

  我知道,對於有著普通父母的常人來講,這聽起來有些古怪,可我這輩子只見過父親四五次,並且每一次均不超過幾分鐘。希臘神祇從不到現場觀看孩子的籃球比賽。然而,我覺得見了面還是能認出他來的。

  可惜我想錯了。

  廟宇的屋頂是一個開闊的平臺,作為指揮中心。地面上的馬賽克圖案顯示的是宮殿所在地和周圍海洋的地圖。馬賽克在移動,彩色的瓷磚代表了不同軍隊與海洋怪獸,隨著他們的移動而移動。在現實中坍塌的建築也同樣在圖案中跟著坍塌。

  站在地圖周圍沉思的是一群身形奇怪的戰士,其中沒有一個像是我爸爸。我到處尋找一位身材高大,皮膚黝黑,身穿百慕大短褲和夏威夷襯衫的人。

  沒有一個人符合我搜索的目標。一個人魚戰士長了兩條尾巴,而不是通常的一條。他皮膚呈綠色,盔甲上釘有珍珠。黑色的頭髮紮成馬尾辮,顯得很年輕,然而非人類的真實年紀難以判斷,他們一千歲或者三千歲都有可能。站在他身旁的是一位老人,鬍子耷拉著,灰白的頭髮,身上的戰盔似乎讓他不堪重負。綠色眼睛周圍堆滿皺紋。此刻的他沒有絲毫笑意,正俯身在一個碩大的金屬傢伙上研究著地圖。他的右邊佇立著一個漂亮女人,綠色盔甲,垂直的黑髮,奇怪的小角有如螃蟹鉗子。此外還有一頭海豚——一頭普通海豚,卻聚精會神地盯著地圖看。

  “德爾芬,”老人開口說,“把帕裡蒙和他的鯊魚軍團派到西側的防線,我們必須頂住那些海洋怪獸。”

  海豚發出嗒嗒嗒的聲音,不過我心中卻能聽懂它在講什麼:遵命,主人!它轉身遊走了。

  我沮喪地看看泰森,然後又看看老人。

  看似不大可能,不過……“爸爸?”我問。

  老人抬起頭來。我看到他眼裡閃著光,可他的面容……他似乎老了四十歲。

  “你好,波西。”

  “你……你怎麼了?”

  泰森用胳膊肘輕輕推了推我。他使勁兒搖頭,我真擔心他的腦袋會搖下來,不過波塞冬卻並沒有生氣的樣子。

  “沒關係,泰森,”他說,“波西,原諒我這個樣子,戰爭對我來說很艱難。”

  “可你是不死之身,”我低聲說,“你想什麼樣……就可以變成什麼樣。”

  “我所反映的是王國目前的狀況,”他說,“現在局勢很嚴峻,波西,我應該介紹你認識大家——恐怕你已經錯過了德爾芬上尉,海豚之神。這是我的,嗯,妻子,安菲特裡忒。我親愛的……”

  綠盔女子冷冷地看了我一眼,然後把胳膊交叉到一起說:“對不起,我的大人,現在戰鬥需要我。”

  她遊開了。

  我覺得有些尷尬,可我並不怪她。我從來沒想過這麼多,但我父親的確有一位神仙妻子。所有關於他與凡人的羅曼史,包括我媽媽……嗯,安菲特裡忒也許並不太喜歡這類事情。

  波塞冬清了清嗓子:“好了,嗯……這是我兒子,特萊頓,嗯,另一個兒子。”

  “你的兒子和繼承人,”綠色武士糾正他,雙尾來回擺動著,他沖我笑笑,但目光裡並沒有一絲友善,“你好,珀修斯·傑克遜。終於過來幫忙了?”

  他的口氣仿佛是在說我姍姍來遲或是懶惰不堪。如果在水下也能臉紅的話,我也許真會。

  “告訴我該做點兒什麼。”我說。

  特萊頓的笑容似乎在暗示一個可笑的想法,似乎我是只供人逗樂的小狗,為他汪汪叫了一聲還是什麼。他對波塞冬說:“父親,我去前線看看。別擔心,我不會失敗。”

  他禮貌地向泰森點點頭。為什麼我就得不到這樣的尊重呢?他往海水裡飛快地遊走了。

  波塞冬歎了一口氣。他舉起手杖,它變成了自己常用的武器——三叉戟。戟尖閃著藍光,周圍的海水在它的能量下沸騰著。

  “我很抱歉。”他對我說。

  一條巨型海蛇出現在我們頭頂,沿著屋頂盤旋下來。它渾身是明亮的橙色,長著毒牙的大嘴足以吞下一個體操館。

  波塞冬連頭都沒有抬,將三叉戟向怪獸揮去,藍色的能量立刻摧毀了它。轟隆!怪獸變成了數不清的金魚,嚇得四處驚逃。

  “我的家人都很擔心,”波塞冬繼續說,仿佛什麼都沒有發生一樣,“與奧西納斯的戰鬥進行得不大順利。”

  他指了指地圖邊緣,用三叉戟柄敲了敲一個人魚的圖像,他比其他人魚都大,頭上長著牛角。他坐在一輛龍蝦牽引的戰車上,手上拿的不是劍,而是一條活生生的大蛇。

  “奧西納斯,”我說,努力在記憶中搜尋著,“海洋泰坦?”

  波塞冬點點頭:“在眾神與泰坦的戰爭初期,他保持中立,然而克洛諾斯說服他參加了戰鬥。這是個……嗯,不好的徵兆。奧西納斯通常不會參戰,除非他確信自己能夠選擇勝利的一方。”

  “他看起來很蠢,”我努力讓自己表現的很樂觀,“我是說,誰會用蛇來打仗呢?”

  “爸爸會把它擰成麻花。”泰森自信地說。

  波塞冬微微笑了,但笑容顯得很疲憊。“非常感謝你們的信任,我們開戰已經差不多整整一年時間了。我的力量消耗很大,而他還不停地找來新的軍隊,向我發動進攻,甚至包括我已經忘記的非常古老的海洋怪獸。”

  遠處響起一陣爆炸聲。大約半英里外,在兩隻巨型怪獸的重壓之下,一座珊瑚山轟然倒塌了。我幾乎辨不清他們的形狀,其中一個是只龍蝦,另外一個是類似獨眼巨人的類人巨魔,他周身有數不清的肢體。一開始我還以為他披了一群大章 魚,後來才明白那些原來都是他的胳膊——上百隻晃動著的胳膊。

  “百手巨人!”我說。

  我很高興見到他,可他此刻似乎只剩下了招架之力。他是獨眼巨人的表親,也是同類最後的倖存者——擁有一百隻手。去年夏天,我們從克洛諾斯的牢房裡將他救出。我知道他有朝一日會來助波塞冬一臂之力,可打那之後我再也沒有過他的音信。

  “他表現得很勇敢,”波塞冬說,“我真希望我們擁有一支像他這樣的軍隊,只可惜就剩下了他一個。”

  “波西,也許我們剩下的時間不多了,”波塞冬又說,“給我講講你的任務,你見到克洛諾斯了嗎?”

  我把事情的經過描述了一遍,當講到貝肯道夫的時候我的聲音有些哽咽。我低頭望向身下的庭院,上百個受傷的人魚躺在臨時搭起的病床上。我看到一排排珊瑚堆,那一定是匆匆堆起的墳墓。我知道,貝肯道夫並不是第一個犧牲的,他只是成百乃至上千個犧牲者中間的一個。我從未感到過如此的憤怒與無助。

  波塞冬輕撚著鬍鬚:“波西,貝肯道夫選擇了英雄式的死法,這並不是你的錯。克洛諾斯的軍隊將陷入混亂,很多已經被我們消滅。”

  “可我們並沒能殺死他,不是嗎?”

  說到這裡,我很清楚這只是個天真的願望。我們可以炸毀他的船,挫敗他的怪獸,但泰坦魔王卻不會那麼輕易被殺死。

  “沒有,”波塞冬說,“可你也為我們贏得了時間。”

  “那艘船上還有混血者,”我想起了樓梯間裡見過的那個孩子。不知為何,我把注意力全放在了怪獸和克洛諾斯身上。我讓自己相信,炸毀他們的船是應該的,因為他們代表著邪惡,正打算前來摧毀我愛的城市,再說他們也不可能被永遠消滅。怪獸只是蒸發,最終仍會重新幻化成形。可對於混血者……

  波塞冬用手按住我的肩膀:“波西,那艘船上的混血者並不多,他們選擇站在了克洛諾斯一邊。也許有一些聽從你的警告,從爆炸中逃脫了出來。即便沒有……那也是他們自己的選擇。”

  “他們被洗腦了!”我說,“現在他們都死了,而克洛諾斯卻還活著。我怎麼會感覺好過呢?”

  我看了看馬賽克地圖——爆炸摧毀著怪獸。當這一切只是圖像的時候,顯得是那麼輕而易舉。

  泰森的臂膀抱住了我。要是有別人對我這樣,我肯定會一把推開,不過泰森太過強壯,太過倔強。無論我喜歡與否,我就是拗不過他。“這不是你的錯,哥哥。克洛諾斯沒有被炸死,下次我們可以用更多的炸藥。”

  “波西,”波塞冬又說,“貝肯道夫不會白白犧牲。你成功地分散了入侵的敵人。在一段時間內紐約還是安全的,這足以讓其他奧林匹斯神騰出手來對付更大的威脅。”

  “更大的威脅?”我想起了夢裡金色泰坦說的那些話:眾神已經接受了挑戰,他們很快就會被摧毀。

  父親臉上閃過一絲陰霾:“你今天受的傷痛已經夠多了。回營地的時候去找喀戎。”

  “回營地?可你這兒正焦頭爛額,我想幫忙!”

  “你幫不上忙,波西。你的任務在別的地方。”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看看泰森,希望得到他的支持。

  弟弟咬著嘴唇:“爸爸……波西的劍足以參戰。他是把好手。”

  “這我都知道。”波塞冬輕聲說。

  “爸爸,我真可以幫忙,”我說,“我知道我能行。你們撐不了太長時間了。”

  一團火球在敵人後方的天空中升起。我以為波塞冬會出手將它擋開,可火球在庭院週邊炸開了,人魚戰士們紛紛跌倒在水中。波塞冬縮了一下,仿佛被什麼刺中了一般。

  “回營地去,”他堅定地說,“告訴喀戎,時候到了。”

  “什麼時候到了?”

  “你必須知道那個預言,整個預言。”

  不必問他指的是哪個預言。長久以來我一直聽說著同樣一個“偉大的預言”,但從來沒有人將它完完整整地向我講述過。我只知道自己需要作一個決定,世界的命運將會取決於此——沒有壓力。

  “如果這就是我要作的決定呢?”我說,“選擇留下來與你們並肩作戰還是離開。如果我離開了,而你……”

  我無法說出“死”這個字。神祇本不會死,可我卻親眼見過這樣的事情發生。即便他們不死,卻可能被縮小到幾乎不存在的地步,被流放,如同克洛諾斯一樣被囚禁在塔爾塔羅斯地獄。

  “波西,你必須走,”波塞冬毫不鬆口,“我不知道你的最終決定將會是什麼,但你得戰鬥在上面的世界。如果沒別的,你也必須提醒營地裡的朋友們。克洛諾斯知道你的計畫,你們中有內奸。我們會堅守在這裡,別無選擇。”

  泰森把我的手抓得緊緊的:“我會想你的,哥哥!”

  父親望著我們,容顏仿佛又蒼老了十歲:“泰森,你也有自己的任務,我的兒子,軍械庫需要你。”

  泰森又撅起了嘴。

  “我會去的,”他抽泣起來,把我抱得肋骨都快被折斷了,“波西,你要當心!別讓怪獸殺了你!”

  我讓自己充滿信心地點點頭,可這對於他來說卻難以承受。他嗚咽著轉過身,向兄弟們修理矛和劍的軍械庫遊走了。

  “你應該讓他去戰鬥,”我對父親說,“他不喜歡待在軍械庫裡,難道你還看不出來嗎?”

  波塞冬搖搖頭:“讓你去冒險已經夠讓我難受的了。泰森還太小,我必須保護他。”

  “你應該信任他,”我說,“而不是保護他。”

  波塞冬的眼神裡透出一股怒火。我想我是說太多了,不過他低頭看看馬賽克地圖,肩膀又垂了下去。在地圖上,駕著龍蝦戰車的人魚離宮殿越來越近了。

  “奧西納斯在逼近,”父親說,“我必須迎戰。”

  我還從來沒有為任何神害怕過,可我不知道父親如何去迎戰這個泰坦,又如何能取勝。

  “我會堅持住的,”波塞冬向我保證,“我要堅守我的每一寸領土。波西,告訴我,去年夏天我給你的生日禮物,你還帶著嗎?”

  我點點頭,掏出營地項鍊。項鍊上掛著每一年夏天我到營地留下的念珠,不過從去年開始,我還在繩子上加了一枚“海膽”。那是十五歲生日時父親送給我的禮物。他告訴我說,在需要“花”它的時候我自然會知道,可是到現在為止我還沒有搞懂他這句話的意思。我只知道,這東西塞不進學校餐廳的自動售賣機。

  “時機就快來了,”他說,“如果幸運的話,我們會在下周你生日的時候再見,到那時我們好好慶祝一番。”

  他笑了,這一刻我看到他眼中閃爍著昔日的光彩。

  接著,整個海洋在我們面前暗淡了,如同一場漆黑的暴風雨滾滾而來,雷聲霹靂——這在海下本來不該發生。一大團冷冰冰的東西在向我們逼近,我感到恐懼在下面的軍隊中彌漫開來。

  “我必須變回神形了,”波塞冬說,“快走——祝你好運,我的兒子。”

  我想說點鼓勵的話,給他個擁抱什麼的,可我知道此地不宜久留。當神祇變為真身的時候,巨大的能量能讓任何人只要看他一眼便會化為碎片。

  “再見,父親。”我終於說。

  我轉過身,默默意念著海流的幫助。海水在我身邊旋轉開來,帶我迅速向海面浮去。換做常人,以這樣的速度上浮會令他們像個氣球似的炸裂。

  回頭望去,只見父親與泰坦戰鬥發出的藍綠色光芒,大海被兩支軍隊撕裂開來。

第三章 死亡的預言

  要想在混血營地受大家歡迎,就別帶著任務失敗的壞消息回來。

  剛從海裡走出來,我到來的消息就到處傳開了。我們的海灘位於長島北岸。由於施了魔法,大多數常人是看不見它的,除非是混血者或者神祇,或者是完全迷失了方向的送比薩餅的小夥子(這的確發生過——不過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人們是不會出現在海灘上的。

  那天下午,值班的守衛是赫爾墨斯營房的康納·斯偷爾。他發現我的時候,興奮得從樹上掉了下來。接著,他吹響海螺號角,叫營地的人出來迎接我。

  康納臉上帶著壞笑,這倒是符合他有點壞壞的幽默感。他人還不錯,只是有他在的時候,你最好當心自己的錢包,而且在任何時候別讓他碰到剃須膏,除非你想讓自己的睡袋裡塗滿了那玩意兒。他一頭棕色鬈髮,個頭比他哥哥特拉維斯稍矮,而這也是我分清他倆的唯一辦法。他們跟我的宿敵盧克有著天壤之別,讓人很難相信他們都是赫爾墨斯的兒子。

  “波西!”他大聲喊,“出什麼事了?貝肯道夫呢?”

  他看到了我臉上的表情,臉上的微笑漸漸消失了。“噢,不!可憐的希蓮娜,神聖的宙斯啊,要是她知道……”

  我們一起爬上沙丘。幾百米開外,大家已經向我們蜂擁而至,臉上帶著興奮的微笑。波西回來了,他們也許在想,他挽救了乏味的一天!也許他還帶來了紀念品!

  我在餐廳停下腳步,等候他們的到來。我可不那麼著急跑過去告訴他們自己是個多大的失敗者。

  我望向山谷,希望找回記憶中第一次見到營地的樣子。那仿佛是億萬年前的事了。

  從餐廳基本可以看到營地的全貌。山谷周圍環繞著小山。最高的山丘上,塔莉亞的松樹高聳入雲,金羊毛從枝條上垂下,魔幻般保護著營地不受敵人的侵犯。守護的巨龍珀琉斯碩大無比,從這裡我都能清楚地看到巨龍盤繞在樹幹上,一邊打鼾一邊釋放出煙霧信號。

  右面是廣闊的森林,左面的湖上波光粼粼,攀岩牆在流淌的岩漿下閃著金光。十二座建築——每座屬於一位神祇——圍繞著公共區域形成一個馬蹄形。南面更遠處是草莓地,軍械庫,天藍色的“大房子”有四層樓,屋頂上立著銅鷹風向標。

  從某種意義上說,營地一點兒沒變。單從這些房屋或田野上你看不到任何戰爭的痕跡,但它寫在上山來的混血者、半羊人、那伊阿得仙女們的臉上。

  今年來到營地的人數比之前的四個暑假都少。一些人離開後就再也沒有回來,一部分在戰鬥中犧牲,而另一部分——我們儘量避免提起他們——已經叛變到了敵人一邊。

  依然留在營地的人,都已是飽經戰火,充滿了疲倦。這些天來營地裡很少有笑聲,就連赫爾墨斯的小木屋也不再搞那麼多惡作劇了。當生命已如兒戲時,你會發現很難再有心情去欣賞笑話。

  喀戎最先跳了上來。這對他來說易如反掌,因為他從腰部以下是匹馬。他的鬍鬚比去年夏天時長得更茂密了。他身穿一件綠色T恤衫,上面寫著“我的另一輛車是人馬”,背上斜挎著一把弓箭。

  “波西!”他說,“謝天謝地,可……”

  安娜貝絲緊跟在他身後。我得說,看到她的時候我的心跳有如開始了的接力跑。並不是說她不在乎外表,近來我們參加了無數的戰鬥,她幾乎無暇梳理一頭金色的鬈髮,也無法在意自己的衣著,幾乎總是同一件橙色舊T恤衫和牛仔褲,偶爾也會換成銅盔甲。她的眼睛是暴風雨般的灰色。大多數時候,我們之間的交談很快會演變成一場爭吵,只要看見她就讓我頭發蒙。去年夏天,在盧克投靠克洛諾斯,一切變得糟糕之前,有那麼幾次我以為……哦,我們或許已經過了恨不得彼此掐死對方的階段。

  “出什麼事了?”她抓住我的胳膊,“盧克……”

  “船被炸上了天,”我說,“但他沒有死,我不知道他在哪兒……”

  希蓮娜推開人群走過來。她既沒梳頭也沒化妝,這可不是她的風格。

  “貝肯道夫去哪兒了?”她問,環顧著四周,仿佛他到什麼地方躲了起來。

  我無助地望著喀戎。

  喀戎清了清嗓子:“希蓮娜,我親愛的,讓我們到大房間去討論這件事情……”

  “不,”她喃喃道,“不,不。”

  她哭了。其他人立在四周,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這個夏天裡,我們已經失去了太多同伴,而這次是最糟糕的。沒有了貝肯道夫,營地就如同沒有了錨的大船。

  來自阿瑞斯營房的克拉麗絲走上前抱住了希蓮娜。她們之間有一種極為怪異的友情——戰神的女兒和愛神的女兒——自從希蓮娜去年夏天為克拉麗絲的初戀出謀劃策之後,後者便決定成為前者的私人保鏢。

  克拉麗絲一身血紅的盔甲,棕色頭髮裹在大手帕裡。她高大結實猶如一位橄欖球運動員,臉上總帶著慍怒之色,不過對希蓮娜說話的時候她卻顯得很溫柔。

  “別這樣,女孩兒,”她說,“我們到大房子去吧,我給你弄一杯熱巧克力。”

  大家轉過身,三三兩兩地往大房子走去。現在再也沒人為見到我而激動,更沒有人願意看到炸飛的郵輪。

  只有安娜貝絲和喀戎留在後面。

  安娜貝絲擦了擦臉上的淚珠:“很高興你沒死,海藻腦袋。”

  “謝謝,”我說,“我也是。”

  喀戎的一隻手按住我的肩膀:“我相信你已經盡力了,波西。快告訴我們發生的一切好嗎?”

  我不願再回憶這一切,可我還是原原本本地講述了整件事情的經過,包括關於泰坦的夢境。我略過了關於尼克的細節。他讓我千萬別對任何人提起他的打算,除非我下定決心。這個計畫太可怕,我寧願讓它成為一個秘密。

  喀戎低頭凝視著山谷:“我們必須立即召集戰時委員會,討論內奸還有其他的事情。”

  “波塞冬提到了另一個威脅,”我說,“比‘安德洛墨達公主’號還要大的威脅,也許這就是我夢中的泰坦提到的挑戰。”

  喀戎與安娜貝絲交換了一個眼色,似乎他們瞭解一些我不知道的情況。我不喜歡這樣。

  “我們也會討論這個問題。”喀戎向我保證。

  “還有件事情,”我深吸了一口氣,“跟我爸爸在一起的時候,他讓我告訴你時機已到,我必須瞭解預言的全部細節。”

  喀戎的肩膀垂了下去,可他並沒有顯得驚訝:“我一直害怕這一天的到來。好吧,安娜貝絲,我們就把真相告訴波西吧,一切的一切。我們到閣樓上去。”

  大房子的閣樓,我總共來過三次,可沒有哪一次是我願意上來的。

  一把梯子立在樓梯頂上。我不知道作為人馬的喀戎怎麼可能爬到那上面去,可他並沒有往上爬。

  “你知道它在什麼地方,”他對安娜貝絲說,“請把它拿下來吧。”

  安娜貝絲點點頭:“來吧,波西。”

  屋外的太陽正在落下,此時的閣樓比平時更讓人覺得陰暗與怪異。英雄的戰利品在這裡堆得到處都是——坑坑窪窪的盾牌,瓶子裡泡著的各種怪獸的頭顱,一塊青銅面板上兩個字跡模糊的方塊寫著:格斯,赫爾墨斯之子,一九八八年偷於克律薩俄耳的本田思域。

  我順手拿起一把彎彎曲曲的銅劍,它已經變成了字母M的形狀。我依然能看見從前沾滿劍身的魔力毒藥在金屬上留下的綠色斑痕。標牌顯示的日期是去年夏天,上面寫道:莰蓓的彎刀,在迷宮戰役中損毀。

  “你還記得投擲巨石的獨眼巨人嗎?”我問。

  安娜貝絲勉強笑笑:“還有格洛弗帶來的恐慌?”

  我們倆的目光對視在一起。我想到了去年夏天另外一次,在聖海倫火山下,安娜貝絲以為我快死了,她吻了我。

  她清了清嗓子,避開了我的目光:“預言。”

  “是的,”我放下彎刀,“預言。”

  我們走到窗邊。一把三腳椅上坐著先知——一位乾癟的女性木乃伊,一身紮染衣裝,一束束黑髮緊貼在頭骨上,毫無生氣的雙眼從如同皮革的臉上望出來。只要看她一眼就能讓我起一身的雞皮疙瘩。

  如果想在夏天離開營地,過去營員們需要到這兒來提出請求,但今年夏天,這個規定已經被廢棄了。營員們時常離開營地參加各種戰鬥。為了阻止克洛諾斯,我們別無選擇。

  我依然清晰地記得那怪異的綠色霧靄——先知的靈魂——存在於木乃伊體內。她現在看來毫無生氣,可只要她開口講述預言的時候,她的身子便會移動。有時霧氣會從她嘴裡噴湧出來,變出奇怪的形狀。有一次,她還離開過閣樓,如一具僵屍在樹林裡遊蕩了一陣子,傳達資訊。我不知道在講述“偉大的預言”時她做了什麼,我心中有一半希望她是在跳踢踏舞什麼的。

  可是,她卻靜靜地坐在原地,仿佛死了一樣——事實也即如此。

  “我永遠也搞不明白。”我低聲說。

  “什麼?”安娜貝絲問。

  “為什麼她是個木乃伊。”

  “波西,從前的她並不是木乃伊。千百年來,先知的靈魂一直寄託在一個美貌少女體內。靈魂代代相傳。喀戎告訴我說,直到五十年前她才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安娜貝絲指了指木乃伊,“這是最後一個。”

  “發生什麼事了?”

  安娜貝絲剛想說什麼,卻欲言又止:“還是完成我們的工作,讓我們趕緊離開這裡的好。”

  我緊張地看著先知乾枯的臉龐:“現在怎麼辦?”

  安娜貝絲走到木乃伊跟前,舉起雙手:“啊,先知,時間在手,我要詢問‘偉大的預言’。”

  我繃緊了身子,可木乃伊依然一動不動。安娜貝絲走上前,解開她的一條項鍊。我從未留意過她身上的首飾,還以為那不過是嬉皮士掛的彩色長念珠之類的東西。可是,當安娜貝絲轉過身來,她手裡舉著的卻是一個皮袋子,像是美洲印第安人的藥草袋,吊在織有羽毛的繩子上。她打開袋子,掏出一卷羊皮紙,只有她小指頭般大小。

  “不會吧,”我說,“你是說這麼多年來,我一直在詢問的愚蠢預言,竟然一直都在她脖子上掛著呢?”

  “以前還不是時候,”安娜貝絲說,“相信我,波西,我十歲的時候讀過它,一直到現在都還在做噩夢。”

  “太好了,”我說,“現在我可以看了嗎?”

  “到樓下的戰時委員會去,”安娜貝絲說,“別在跟前……你知道的。”

  我看了看先知無神的眼睛,決定還是不要再爭辯什麼。我和她一道下樓回到眾人中間。這個時候我還沒有意識到,這將是我最後一次光臨閣樓。

  高級顧問們已經聚在了乒乓球台四周。別問我為什麼,娛樂室已經變成了戰時委員會的臨時總部。我、安娜貝絲和喀戎走進屋子的時候,這裡仿佛展開了一場爭吵比賽。

  克拉麗絲依然一身戎裝,長矛斜挎在背上(我弄壞了她先前的一把,所以事實上這是她的第二把長矛。她給自己的長矛取名為“滅絕者”,但我們在背地裡卻都把它稱為“殘廢者”)。她胳膊下夾著一頂野豬形狀的頭盔,腰帶上還別了一把刀。

  她正在對邁克爾·尤——阿波羅營房新上任的總顧問大叫大嚷。這場面看來有些滑稽,因為克拉麗絲比邁克爾高出有足足一英尺。自從李·弗萊徹在去年夏天的戰鬥中犧牲之後,邁克爾便接管了阿波羅營房。他身高只有一米多些,卻盛氣淩人。他的模樣讓我想起了雪貂,尖尖的鼻子,擠成一團的五官——這要不就是生氣太多,要不就是盯著箭杆看得太久。

  “那是我們的戰利品!”他嚷嚷,要踮著腳尖才能盡力夠到克拉麗絲的臉,“要是你有意見,問問我的箭筒好了!”

  圍在桌邊的人一個個忍俊不禁——斯偷爾兄弟,來自狄奧尼索斯族的波呂丟刻斯,來自得墨忒耳族的凱蒂·加德納。就連傑克·梅森——赫菲斯托斯族最近倉促委任的新顧問也忍不住露出淺淺的笑意。唯一對此視而不見的只有希蓮娜。她坐在克拉麗絲身旁,呆呆地瞪著乒乓球網,發紅的雙眼有些浮腫,面前的一杯熱巧克力連碰都沒碰。讓她還要面對這些,這對她很不公平。我真無法相信,在她剛剛失去貝肯道夫的悲痛中,克拉麗絲和邁克爾卻還在一旁為某件愚蠢至極的戰利品喋喋不休。

  “夠了!”我大喊一聲,“你們這是在幹什麼!”

  克拉麗絲怒氣衝衝地瞪了我一眼:“讓邁克爾別那麼自私。”

  “哦,太好了,這話居然會從你嘴裡說出來!”邁克爾說。

  “我到這裡來,全都是沖著希蓮娜!”克拉麗絲嚷嚷,“要不我早就回屋去了。”

  “你們在吵什麼啊?”我責問道。

  波呂丟刻斯清清嗓子:“過去的三天裡,克拉麗絲拒絕和我們任何人說話,直到,嗯,她的問題得到解決。”

  “真是美妙的三天。”特拉維斯若有所思地說。

  “究竟是什麼問題?”我問。

  克拉麗絲扭頭看看喀戎:“這兒你說了算,對吧?我的營房能不能得到我們想要的東西?”

  喀戎邁開蹄子走了幾步:“親愛的,我都解釋過了。邁克爾說得對,阿波羅營房得到它的理由最充分。再說我們還有更重要的事情……”

  “那當然了,”克拉麗絲憤憤不平地說,“跟阿瑞斯營房的要求比起來,任何事情都更重要。我們只是在需要出戰的時候隨叫隨到,不得有任何怨言!”

  “那沒什麼不好。”康納低聲咕噥。

  克拉麗絲握緊了腰間的刀:“也許我該問問狄……”

  “要知道,”喀戎打斷了她的話,言語中透著些惱怒,“我們的領袖狄奧尼索斯正忙於戰事,我們不能老拿這些瑣事去煩他。”

  “我明白了,”克拉麗絲說,“那麼高級顧問們呢?你們是否有人同意我的意見?”

  所有人臉上的笑意都沒了。沒人正視克拉麗絲的目光。

  “好吧,”克拉麗絲對希蓮娜說,“對不起,我不該在這時候爭論這事兒,你剛剛失去了……不管怎麼樣,我很抱歉,只是對你,不對任何別的人。”

  希蓮娜似乎聽而不聞。

  克拉麗絲把刀往乒乓球臺上一扔:“沒有了阿瑞斯族,你們自己也能去戰鬥。在我得到滿意的答覆之前,我們營房沒人會動哪怕一根手指頭了。你們自己送死去吧。”

  顧問們一個個目瞪口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克拉麗絲怒氣衝衝地走了。

  最後,邁克爾開口了:“謝天謝地,她總算走了。”

  “你開玩笑嗎?”凱蒂·加德納說,“這是場災難!”

  “她不是當真的,”特拉維斯說,“對吧?”

  喀戎歎了一口氣:“她的自尊受到了傷害,她會慢慢冷靜下來的。”說這話的時候,顯然連他自己都不能信服。

  我很想知道克拉麗絲究竟為了什麼鬼事情鬧得這般惱火,可我看見安娜貝絲用嘴在向我示意:待會兒再告訴你。

  “現在,”喀戎接著說,“各位顧問,波西帶來了一些消息,我認為你們都應該知曉。波西——‘偉大的預言’。”

  安娜貝絲把羊皮紙遞給我。我的手指在繩索上摸索著,羊皮紙感覺乾枯而古舊。我小心翼翼地把紙攤開,以免把它撕壞。我向大家讀道:

  “古老狗類混血者……”

  “嗯,波西?”安娜貝絲打斷了我,“不是狗,是神。”

  “噢,沒錯,”我說,閱讀障礙症是混血者的特點之一,對此我有時候真的痛恨之至,越是緊張,我的誦讀就變得越發糟糕,“古老神祇的混血者……終將年滿十六周歲……”

  看到接下來的幾行,我遲疑了。我的指尖泛起一陣涼意,仿佛羊皮紙冰冷徹骨。

  “目睹世界陷於無盡的昏睡,英雄的靈魂,將被邪惡的鋒刃摧毀。”

  突然,我感覺口袋裡的激流劍更加沉重了。邪惡的鋒刃?喀戎曾經對我講過,激流劍給很多人帶來過不幸。我會不會喪命在自己的劍下呢?世界又如何會陷入無盡的昏睡呢?除非那意味著死亡……

  “波西,”喀戎催促道,“接著往下念。”

  我感覺嘴裡好像塞滿了沙子,可我接著念完了最後的兩行。

  “一個選擇將會……將會結束他的歲月。奧林匹斯追……追尋……”

  “倖存,”安娜貝絲輕聲說,“也就是被拯救。”

  “我知道是什麼意思,”我嘟囔,“奧林匹斯面臨倖存或是毀滅。”

  房間裡鴉雀無聲。康納打破了沉寂:“上升是好的意思,不是嗎?”

  “不是上升,”希蓮娜的聲音顯得毫無生氣,不過她能開口說話倒是令我吃了一驚,“他說的是毀滅。”

  “刪除,”安娜貝絲說,“消滅,化為灰燼。”

  “明白了,”我的心如鉛墜般沉重,“謝謝。”

  所有人都在看著我,有擔心,有同情,也有恐懼。

  喀戎閉上雙眼,仿佛是在默默祈禱。在馬的身形之下,他的頭幾乎碰到了娛樂室的頂燈。“你現在明白了吧,波西,這就是我們一直不向你透露整個預言的原因。你肩上的擔子已經太重……”

  “對自己將要死去的結局毫不知情?”我說,“是啊,我明白了。”

  喀戎憂傷地凝視著我。經過了三千年的歲月,他目睹過成百上千個英雄的犧牲。打心底裡他不願看到這些,可他早已對此習以為常。他或許知道,安慰我的舉動不過是徒勞。

  “波西,”安娜貝絲說,“你知道,預言都有雙重含義。從字面上看,並不是說你會死去。”

  “當然了,”我說,“一個選擇將會結束他的歲月。這可能有無數種解釋,對嗎?”

  “也許我們能阻止這一切,”傑克·梅森說,“英雄的靈魂,將被邪惡的鋒刃摧毀。也許我們可以找到邪惡的鋒刃,並將它毀掉。我覺得有可能是克洛諾斯的鐮刀,不是嗎?”

  我沒有朝這方面去想過,然而邪惡的鋒刃究竟是激流劍還是克洛諾斯的鐮刀已無關緊要。不管怎樣,我懷疑我們是否真能阻止預言的發生。鋒刃將會毀滅我的靈魂。按常理,我自然不希望我的靈魂被毀滅。

  “也許我們該讓波西好好斟酌這些字句,”喀戎說,“他需要時間……”

  “不,”我把預言重新卷起,塞進我的口袋,我感到憤怒,雖然我不清楚為誰而憤怒,“我需要的不是時間。如果我真將死去,我只能接受。我不能為此終日惴惴不安,對嗎?”

  安娜貝絲的雙手顫抖了一下,她不願正視我的目光。

  “我們接著說吧,”我說,“我們還有別的麻煩,營地裡有內奸。”

  邁克爾眉頭緊蹙:“內奸?”

  我向大家講述了“安德洛墨達公主”號上的經歷——克洛諾斯對我們的到來如何瞭若指掌,他又如何向我們炫耀鐮刀上的掛墜,那是他與營地裡什麼人聯絡的工具。

  希蓮娜又嗚咽了,安娜貝絲抱住了她的肩膀。

  “好吧,”康納不安地說,“多年來我們一直懷疑內部有內奸,不是嗎?不斷有人為盧克傳遞資訊,比如兩年前金羊毛的確切位置。一定是跟他熟識的某個人。”

  也許是下意識地,他看了安娜貝絲一眼。自然,她比任何人都要熟悉盧克。不過康納的目光迅速挪開了。“哦,我是說,可能是任何人。”

  “沒錯,”凱蒂·加德納沖斯偷爾兄弟皺了皺眉,自從他們去年用復活節巧克力兔子裝飾過得墨忒耳的青草屋頂後,她就一直不喜歡他倆,“比如盧克的同胞兄弟。”

  特拉維斯和康納與她爭辯起來。

  “夠了!”希蓮娜重重地拍在桌上,杯子裡的熱巧克力濺了出來,“貝肯道夫已經死了……你們還像小孩子似的爭論不休!”她低下頭,開始抽泣。

  熱巧克力順著乒乓球台流淌下來。所有人都露出內疚的神色。

  “她說得對,”波呂丟刻斯終於說,“互相指責什麼用也沒有。我們需要留意一條帶鐮刀標誌的銀項鍊。如果克洛諾斯有一條,內奸說不定也有同樣的一條。”

  邁克爾哼哼一聲:“在作出下一步計畫之前,我們必須找出內奸。炸掉‘安德洛墨達公主’號並不能永遠阻止克洛諾斯。”

  “的確不能,”喀戎說,“實際上他已經在開始下一輪進攻了。”

  我皺皺眉頭:“你是說波塞冬提到的‘更大的威脅’?”

  他與安娜貝絲對視了一眼,仿佛是在說:時候到了。我想我提到過,我痛恨他們這樣。

  “波西,”喀戎說,“我們一直等你返回營地才打算告訴你。你需要和你的普通人朋友……有一個了斷。”

  安娜貝絲臉紅了。我明白,她一定知道我和芮秋約會的事兒,為此我感到自責。接著我又為自己的自責感到憤怒。我有權在營地外有些朋友,對吧?就像是……

  “告訴我,發生了什麼。”我說。

  喀戎從餐桌上拿起一盞青銅酒杯,往我們通常用來弄化玉米乳酪的熱盤子裡倒了些水。蒸汽升騰起來,在螢光燈下現出一道彩虹。喀戎從小袋子裡掏出一枚德拉克馬金幣,向霧氣中拋去,喃喃道:“啊,彩虹女神,將威脅呈現在我們面前吧。”

  迷霧發出淡淡的微光。我看到一座燃燒的火山,那是我熟悉的景象——聖海倫火山。正看著,山的一側忽然爆炸開了,火焰、灰塵還有岩漿噴湧而出。新聞播音員的聲音在說:此次噴發的規模超過往年,地質學家警告稱,噴發依然會繼續。

  我很清楚去年的那次噴發,那是由我造成的,但這次的噴發更猛烈。火山分裂開來,向中間坍塌,煙塵與岩漿中出現一個巨大無比的身形,仿佛是從井蓋裡冒出來似的。我只希望迷霧能遮蔽凡人的視線,因為我所看到的一幕將會在全美引發恐慌與騷亂。

  巨人比我從前見過的任何東西都要大。就連我的眼睛都無法從灰塵與火焰中辨清他的形狀,不過他依稀顯露出人形,大得甚至可以將克萊斯勒大廈當做棒球棍。火山在可怕的隆隆聲中搖晃,仿佛巨魔在獰笑。

  “是他,”我說,“堤豐。”

  我真希望喀戎能講點激勵人心的話,比方說:錯了,那是我們的大個子朋友萊洛伊!他是來幫助我們的!然而這不過是我的一相情願。他只是點點頭。“巨魔中最可怕的一個,眾神所面對的最大威脅。他終於還是被從火山下釋放了出來。不過這幅圖像是兩天前的,而這才是今天剛發生的。”

  喀戎擺了擺手,圖像變了。我看見一團暴風雲在中西部平原上翻滾。雷電交加,所到之處,龍捲風無所不摧——將房屋和房車卷到空中,汽車如火柴盒玩具一般被拋來拋去。

  “百年罕見的大洪水,”播音員說,“反常的暴風雨橫掃美國東部,並繼續其破壞性活動,五個州已經被宣佈為災區。”鏡頭拉近到中西部一座城市。我沒認出那是什麼地方。我看到了暴風雨中的巨魔,那只是他身形的一小部分:煙霧繚繞的胳膊,帶爪子的黑手有一個街區般大小。他憤怒的咆哮聲在平原上迴響,仿佛核武器爆炸產生的衝擊波。另一些較小的身形穿雲而出,圍繞在巨魔四周。我看見一縷縷光芒,巨魔正向其猛擊。我瞥了一眼,似乎有一輛金色戰車飛入了黑暗之中。某種巨型鳥類——巨大的貓頭鷹在向巨魔發動猛攻。

  “那些……是神嗎?”我問。

  “是的,波西,”喀戎說,“他們已和他激戰了數日,希望延緩他進攻的步伐,然而堤豐依然在向前推進,朝著紐約,朝著奧林匹斯山。”

  我終於明白了:“那他還有多久到達這裡?”

  “除非眾神能阻止他,也許五天。奧林匹斯眾神已幾乎全軍壓上……除了你父親。他有自己的戰爭。”

  “那有誰在守衛奧林匹斯呢?”

  康納·斯偷爾搖搖頭:“如果堤豐到了紐約,誰在守衛奧林匹斯都無關緊要了。”

  我想起了克洛諾斯在船上的話:我很樂意欣賞你目光裡的恐懼,讓你知道我是如何摧毀奧林匹斯山的。

  難道這就是他想告訴我的嗎:堤豐的進攻?這的確夠可怕,不過克洛諾斯總在愚弄我們,誤導我們。對他來說,這樣的手段太過明顯。在我夢中,金色泰坦談起了幾個即將到來的挑戰,而堤豐似乎只是其中的第一個。

  “這是個騙局,”我說,“我們必須警告諸神,還有別的事情即將發生。”

  喀戎面色陰沉地看著我:“還有比堤豐更糟糕的?我希望不要。”

  “我們必須保衛奧林匹斯,”我說,“克洛諾斯正在策劃別的進攻。”

  “的確如此,”特拉維斯·斯偷爾提醒我,“可你已經炸沉了他的船。”

  每個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他們希望能從我這裡聽到好消息,希望至少我能給他們一點點希望。

  我望向安娜貝絲。看得出來,我們在思考著同一個問題:如果“安德洛墨達公主”號只是個幌子呢?如果克洛諾斯故意讓我們炸掉那艘船,旨在讓我們放鬆警惕呢?

  可我不能當著希蓮娜的面提出這個疑問,她的男朋友在那次任務中犧牲了自己。

  “也許你是對的。”我說,雖然這話連我自己都不相信。

  我想像著局面將會如何向更糟糕的地步發展。諸神在中西部同巨魔戰鬥,他們已幾乎敗在他手下。波塞冬正被奧西納斯圍困,眼看就要輸掉戰鬥。克洛諾斯依然逍遙法外。奧林匹斯近乎於一座空城。營地的營員們孤立無援,而且我們中間還混有內奸。

  哦,按照古老的預言,在年滿十六歲的時候我便將死去,也就是在五天之後,堤豐攻進紐約的時候。我差點把這事兒給忘了。

  “好吧,”喀戎說,“今晚對大家來說已經夠沉重了。”

  他揮揮手,霧氣散盡,堤豐與諸神也隨之消失不見。

  “這還是保守的估計。”我喃喃道。

  戰時委員會到此休會。

第四章 葬禮

  我在夢裡見到了芮秋,她正沖一幅畫擲飛鏢。

  那是在她自己的房間裡……好吧,等等,我需要作個解釋,芮秋並沒有房間。她住在她家大宅子的頂層,那是布魯克林一幢整修過的赤褐色建築。她的“房間”是寬敞的頂層,明亮的工業照明,碩大的落地窗,面積幾乎是我媽媽公寓的兩倍。

  掩藏巧妙的Bose音響系統放出另類搖滾刺耳的音樂聲。據我所知,芮秋對於音樂的唯一原則是:iPod上不能有聽起來一模一樣的歌,而且都必須稱得上怪異。

  她穿了件和服式睡衣,頭髮卷卷的,像是剛睡醒的樣子。她的床上亂糟糟的。床單掛在一排畫架上。髒衣服和吃剩的能量棒包裝紙隨意散落在地面。不過要是你有那麼大的一個房間,即便髒亂一點看來也並不那麼糟糕。窗外,閃映著曼哈頓的夜空。

  畫面中的我站在巨人安泰俄斯頭頂上。這是芮秋兩個月前創作的作品。我在畫中顯得很兇狠,甚至可以說有點嚇人,所以很難看出我是好人還是壞蛋,不過芮秋說了,剛剛結束戰鬥的我就是那副樣子。

  “混血者,”芮秋又向畫布上扔了一隻飛鏢,“還有他們愚蠢的追求。”

  大多數飛鏢都彈開了,只有幾隻紮了進去。其中一隻掛在我下巴上,我就像長出了山羊鬍子。

  有人在咚咚地敲著她的臥室門。

  “芮秋!”一個男人的聲音,“你究竟在幹什麼?把那東西關掉——”

  芮秋抓起遙控器,關掉音樂:“進來!”

  走進房間的是她爸爸,皺著眉頭,在明亮的燈光下眨著眼。他一頭鐵銹色頭髮,比芮秋的略深。頭髮梳向一邊,仿佛剛剛在枕頭大戰中失利而歸。他的藍色絲綢睡衣口袋上織有“WD”兩個字母。說真的,誰會在睡衣上繡自己名字的字母縮寫呢?

  “幹什麼呢?”他責問道,“現在可是淩晨三點。”

  “睡不著。”芮秋回答。

  畫布上,一隻飛鏢從我臉上落下來。芮秋把剩下的飛鏢藏在身後,可她爸爸還是發現了。

  “這麼說……你的朋友不跟我們到聖托馬斯島去了?”這就是她爸爸對我的稱呼,在他直接跟我說話的時候,從來不叫我波西,只是“你的朋友”,或者是“年輕人”。當然了,這樣的機會少之又少。

  芮秋揚了揚眉毛:“我不知道。”

  “我們一早就走,”她爸爸說,“要是他還沒拿定主意……”

  “他也許不會來了,”芮秋可憐巴巴地說,“這下你高興了吧?”

  戴爾先生將雙手放到背後,一臉嚴肅地來回踱著步子。我猜在他地產開發公司的會議室裡他就總這樣,令他的雇員們感到緊張。

  “你還做噩夢嗎?”他問,“頭疼嗎?”

  芮秋把飛鏢往地上一扔:“我真不該告訴你這個。”

  “我是你父親,”他說,“我是替你擔心。”

  “你擔心的是家族的聲譽。”芮秋嘟囔道。

  她爸爸沒有作出反應,也許他以前聽過這樣的話,又或許這是個事實。

  “我們可以給阿克萊特醫生打電話,”他建議,“他或許能幫你克服倉鼠去世的悲痛。”

  “那是我六歲時候的事兒了,”她說,“別這樣了,爸爸,我需要的不是醫生,我只是……”

  她無助地搖著頭。

  她爸爸在窗前停下了腳步。他凝視著紐約的夜景,仿佛那是屬於他的——這並不完全屬實,他擁有的只是其中一部分。

  “離開一陣對你有好處,”他說,“你受到了一些不健康的影響。”

  “我不想去克拉裡恩女子學校,”芮秋說,“我的朋友也不關你的事兒。”

  戴爾先生笑了,但那可不是熱情的笑容,而更像是“總有一天你會明白,你這話聽起來有多傻”。

  “再多睡會兒吧,”他催促芮秋,“明天晚上我們就在海灘上了,那會很好玩兒。”

  “好玩兒,”芮秋學著他的口氣,“非常好玩兒。”

  她爸爸走出了房間,留下身後敞開的房門。

  芮秋盯著畫面中的我,然後走到旁邊的畫架邊。那上面蓋了一張被單。

  “我希望那都是夢。”她說。

  她打開畫架,上面是炭繪的速寫。芮秋是個不錯的藝術家,畫面裡肯定是盧克小時候,大約九歲光景,燦爛的笑容,也沒有現在臉上的傷疤。我搞不懂芮秋怎麼會知道他那時候長什麼模樣,然而畫面如此逼真,那不可能是她的想像。就我對盧克的瞭解(雖然並不太多),畫中的他正好是在他發現自己是混血者,離家出走之前。

  芮秋盯著肖像,然後又揭開了下一個畫架。這一幅畫面更可怕了:帝國大廈被閃電所包圍。遠處,一片黑色的風暴正在醞釀,從雲團中伸出一隻巨手。帝國大廈底下,聚集了一群人……不過這不是普通的遊客或者行人。我看到了長矛、標槍、旗幟,說明那是軍隊。

  “波西,”芮秋喃喃道,仿佛知道我在傾聽,“出什麼事了?”

  夢境漸漸遠去了。我記得的最後一件事,便是我希望能回答芮秋的這個問題。

  第二天清晨,我想給她打個電話,不過營地裡是沒有電話的。狄奧尼索斯和喀戎不需要通信線路。必要的時候,他們可以通過彩虹女神與奧林匹斯聯絡。混血者在使用手機的時候,信號會招來一百英里範圍內的怪獸。這就像是發射了一枚信號彈:我在這兒呢!來修理我吧!即便是在營地的安全範圍內,我們也不願作這樣的宣傳。

  多數的混血者(除了安娜貝絲和別的幾個人)甚至都沒有手機。我當然也不能跟安娜貝絲說:“嘿,把手機借我用用,我想給芮秋打個電話!”要打個電話,我得走到位於營地幾英里外最近的便利店。即便喀戎同意我離開,等我走到那兒的時候,芮秋已經在飛往聖托馬斯的飛機上了。

  我悶悶不樂地在波塞冬營房餐桌上獨自吃完早餐。我一直低頭盯著大理石地板上的裂縫,那是兩年前尼克將幾個嗜血的骷髏打入地底的地方。回憶並沒讓我的胃口好一點。

  早飯過後,我和安娜貝絲去巡視營房。實際上,今天輪到安娜貝絲巡視。我早上的工作是為喀戎整理報告。我們倆都痛恨自己的工作,於是便決定一起來做,至少可以減輕一點痛苦。

  我們從波塞冬營房開始,這裡住的實際上只有我一個人。我早上已經整理了床鋪(算是吧),掛正了牆上的米諾陶角,所以我給自己打了個四分,總分五分。

  安娜貝絲做了個鬼臉:“你對自己倒是一點兒不吝嗇。”她用鉛筆尖挑起我的一條舊跑步短褲。

  我一把抓了過來:“嘿,饒了我吧。今年夏天可沒有泰森跟在我後面收拾。”

  “三分。”安娜貝絲說。我知道爭論是無濟於事的,於是我們接著向前走去。

  一邊走,我一邊翻閱一摞給喀戎的報告。這些都是全國混血者、自然精靈,還有半羊人們寫來的,彙報各地怪獸最新的活動跡象。一份份報告都令人沮喪,我缺陷多動症的大腦不願對令人沮喪的東西集中精神。

  小規模的戰鬥在各地蔓延。新報名加入營地的人已經沒有了。半羊人找不到新的混血者並把他們帶到營地,因為眾多怪獸正在到處遊蕩。我們的朋友塔莉亞,阿耳忒彌斯狩獵者們的領袖,數月來音信全無。如果阿耳忒彌斯知道她們發生了什麼,她也對我們隻字不提。

  我們來到阿芙洛狄忒營房,他們自然得到了五分滿分。床鋪格外整潔,每個人小箱子裡的衣服都按色彩搭配。窗臺上綻放著鮮花。我想扣掉一分,因為整個房間裡彌漫著一股高級香水的味道,可安娜貝絲對我的意見置之不理。

  “和往常一樣完美,希蓮娜。”安娜貝絲說。

  希蓮娜無精打采地點點頭。她床後的牆上掛了一幅貝肯道夫的照片。她坐在床上,腿上攤開一盒巧克力。我記起來她爸爸在鎮上有一家巧克力店,當時他就是這樣引起了阿芙洛狄忒的注意。

  “要來粒糖果嗎?”希蓮娜問,“我爸爸送來的。他覺得……他覺得這能讓我高興起來。”

  “好吃嗎?”我問。

  她搖搖頭:“嚼起來就像是硬紙板。”

  我對硬紙板沒有任何反感,所以我嘗了一粒。安娜貝絲謝絕了。我們答應待會兒再來看希蓮娜,繼續向前。

  我們穿過公共區,阿瑞斯與阿波羅營房之間爆發了一場戰鬥。一些阿波羅營員帶著燃燒彈,乘坐兩匹天馬拉的戰車從阿瑞斯營房頂上飛過。我從未見過這架戰車,不過感覺一定很爽。很快,阿瑞斯營房的屋頂就著火了,那伊阿得仙女趕忙從湖中取來水救火。

  接下來,阿瑞斯營員在阿波羅孩子的箭上下了詛咒,將它們變成了橡膠。阿波羅孩子們不停地向阿瑞斯營員射箭,可一支支全彈開了。

  兩名弓箭手從我們身邊跑過,身後追來的是一個怒氣衝衝的阿瑞斯營員,就連嚷嚷都帶著詩歌的韻律:“詛咒我?你要付出代價!讓你知道什麼是害怕!”

  安娜貝絲歎了口氣:“又來了。上次阿波羅營房的人下咒的時候,整整花了一個禮拜兩行詩才慢慢消失。”

  “他們為什麼打呢?”我問。

  安娜貝絲沒有理會,在巡視記錄上寫了幾個字,給兩個營房各自打了一分。

  我發現自己在盯著她看,這很傻,因為我已經數不清看過她多少次。今年夏天,她的個頭跟我基本持平,這讓我感到寬慰。還有,她顯得成熟多了,甚至有些驚豔——當然了,她過去一直都很可愛,不過現在她開始稱得上美麗動人了。

  最後她終於說:“飛行戰車。”

  “什麼?”

  “你剛才問我他們的爭鬥因何而起。”

  “哦,哦,是的。”

  “戰車是他們上周在費城的行動中繳獲的。一些盧克的混血者正乘坐那輛戰車,阿波羅營房在戰鬥中趁機搶奪了過來,但行動又是阿瑞斯營房率領的,所以從那時候起,他們就為此爭得不可開交。”

  邁克爾的戰車向一個阿瑞斯營員俯衝過去,我們連忙躲閃。阿瑞斯營員隨即反擊,用兩行詩一陣咒駡,他對韻律兩行詩罵人倒是頗具創造力。

  “我們在為生存而戰,”我說,“他們卻在為愚蠢的戰車爭來爭去。”

  “他們會明白的,”安娜貝絲說,“克拉麗絲也會恢復理智。”

  我不能肯定,這聽來不像是我所認識的克拉麗絲。

  我翻閱了更多的報告,又和安娜貝絲一起檢查了更多的營房。得墨忒耳得了四分。赫菲斯托斯得了三分,也許我們應該給更低,不過他們失去了貝肯道夫,我們放鬆了尺度。赫爾墨斯得了兩分,這倒是毫無懸念。所有不知道出身的營員都被塞進了赫爾墨斯營房,而且由於神祇們都有些健忘,這座營房總是人滿為患。

  我們最後到的是雅典娜營房,如往常一樣,這裡整潔有序。書籍整整齊齊碼放在書架上,盔甲擦得鋥亮,作戰圖和方案掛滿了牆壁。只有安娜貝絲的床鋪有些淩亂,散落著紙張,她的銀色筆記型電腦也還在運轉。

  “夫拉卡絲。”安娜貝絲嘟囔,這是她用希臘語在叫自己白癡。

  她的副手瑪律科姆擠出一點微笑:“是啊,嗯……我們清理了所有別的東西,但不知道是不是該動你的筆記。”

  這也許是個明智的舉動。安娜貝絲的青銅刀是專門留給怪獸或者是亂動她東西的人的。

  瑪律科姆沖我笑笑:“我們先出去,等你們檢查完。”雅典娜營員們紛紛走到門外,安娜貝絲清理著自己的床鋪。

  我不自在地踱來踱去,假裝在看更多的報告。嚴格來說,兩個營員,即便是在巡視的時候,單獨待在營房裡也是違反規定的。

  自從希蓮娜和貝肯道夫開始約會之後,這條規定便時常被提及。我知道你們會怎麼想:從神的關係上來說,所有的混血者不都血脈相通嗎,這難道不會讓互相約會變得很噁心?可事實在於,家族的神性一面從基因角度來講並不起作用,因為神祇沒有DNA。混血者絕對不會與有著同樣神祇父母的人約會。比方兩個雅典娜營房的孩子?那絕對不可能。可是,阿芙洛狄忒的女兒和赫菲斯托斯的兒子呢?他們沒有直接關係,所以就不成問題了。

  無論如何,出於某種奇怪的原因,我一面注視安娜貝絲整理床鋪,一面在思考這個問題。她合上筆記型電腦,這是發明家代達洛斯去年送給她的禮物。

  我清清嗓子:“那麼……從那裡面得到什麼有用的資訊了嗎?”

  “太多了,”她說,“代達洛斯的想法太多了,我得花上五十年的時間才能把它們搞明白。”

  “是啊,”我喃喃道,“那會很有意思。”

  她整理著紙張,大多數是建築物的圖紙,還有一些手寫的記錄。我知道她夢想有一天做個建築師,可我花了很大工夫才學會不去打聽她究竟在做什麼。她會一直跟你談論角度和承載連接什麼的,直到把我弄得昏昏欲睡。

  “你知道……”她把頭髮捋到耳後,這是她緊張的時候常有的動作,“關於貝肯道夫和希蓮娜的整件事,引人深思。關於……什麼才是最重要的,關於失去一個你在意的人。”

  我點點頭。我的腦子開始隨意閃過一些細節,比方她依然戴著她父親給她的銀色貓頭鷹耳環。她父親在三藩市,是一位智慧過人的軍事歷史教授。

  “嗯,是啊,”我結結巴巴地說,“就像……你家裡都好吧?”

  好啦,真是個愚蠢的問題,可是,嘿,我好緊張。

  安娜貝絲露出失望的神色,可她點了點頭。

  “今年夏天我爸爸想帶我去希臘,”她滿懷希望地說,“我一直希望看看……”

  “派特農神廟。”我記起了這個名字。

  她勉強笑笑:“是的。”

  “這沒什麼,還會有別的暑假,對嗎?”

  剛一出口,我就意識到這句話愚蠢至極。我正面臨著“歲月的終結”。一周之內,奧林匹斯就會淪陷。倘若神祇的時代真的結束,我們所熟知的世界便將陷入混亂,混血者會被追殺殆盡。我們再也不會有更多的暑假了。

  安娜貝絲注視著巡視記錄。“三分,”她喃喃道,“一個邋遢的顧問。來吧,讓我們看完你的報告,然後去找喀戎。”

  在去大房子的路上,我們讀完了最後一份報告。那是加拿大一個半羊人在一片楓葉上用手書寫的。說真的,這份報告讓我感覺更糟了。

  “親愛的格洛弗,”我大聲讀道,“多倫多郊外的樹林遭到了邪惡巨獾攻擊。我已經按照你的建議,召喚潘神的力量,卻沒有任何效果。許多那伊阿得的樹木都被摧毀了。我們撤退到渥太華。請指示。你在哪裡?格利森·赫奇——保護者。”

  安娜貝絲做了個鬼臉:“你沒有他的消息?心靈鎖鏈也不管用了?”

  我沮喪地搖搖頭。

  自從去年夏天潘神死去之後,我們的朋友格洛弗就飄得越來越遠。元老會對他大加排斥,可是格洛弗還是走遍了東海岸,散佈潘神的話,說服自然精靈保護好自己的小片自然領地。他只回營地幾次,看望他的女朋友茱妮弗。

  我最後得到的消息是他在中央公園,召集得裡雅德仙女,可最近兩個月來沒有人再見到他或是聽到他的消息。我們試過發送彩虹資訊給他,但總是傳遞不出去。我同格洛弗心靈相通,所以要是真有不好的事情發生,我希望自己會知道。格洛弗有一次曾告訴過我,要是他死了,我們之間的心靈鎖鏈也許會同樣要了我的命。我不知道這是真還是假。

  我不知道他是否還在曼哈頓。我又想到了夢裡芮秋的畫——烏雲向城市逼近,一支軍隊集結在帝國大廈周圍。

  “安娜貝絲。”我在繩球場拉住她,我知道我是在自找麻煩,可我不知道還能信任別的什麼人,再說,我以前總向安娜貝絲尋求建議,“聽我說,我做了一個夢,嗯,關於芮秋……”

  我把夢境原原本本地告訴了她,甚至還包括盧克小時候的畫像。

  有那麼一會兒,她一個字也沒說。接著,她卷起巡視記錄,緊得把紙都快撕壞了:“你想讓我說什麼呢?”

  “我不知道。你是我認識的最棒的戰略家。如果你是克洛諾斯,在謀劃這場戰爭的話,你下一步會做什麼?”

  “我會利用堤豐分散敵人的注意力,然後直取奧林匹斯,趁神祇們都還在西部作戰的時機。”

  “正如芮秋畫中描繪的。”

  “波西,”她的聲音有些緊張,“芮秋只是個普通人。”

  “可如果她的夢是真的呢?另外兩個泰坦,他們說摧毀奧林匹斯指日可待,還說有很多其他的挑戰。盧克小時候的畫像又說明……”

  “我們必須得作好準備。”

  “怎麼準備?”我說,“看著營地,我們還在互相爭吵,而我的靈魂很快將會被毀滅。”

  她把卷軸一扔:“我就知道,我們不應該讓你瞭解預言的內容。”她的聲音顯得有些憤怒,仿佛受到了傷害,“這麼做只是嚇著你了,你被嚇壞的時候就會逃避。”

  我直視她的眼睛,驚呆了:“我?逃避?”

  她看著我的臉:“是的,就是你,你是個膽小鬼,波西·傑克遜!”

  我們鼻尖相對,她兩眼發紅。我突然意識到,她說我是個膽小鬼的時候,言下之意並不是在指預言。

  “如果你不喜歡冒險,”她說,“也許你該跟芮秋一塊兒度假去。”

  “安娜貝絲……”

  “如果你不喜歡和我們在一起。”

  “你這麼說不公平!”

  她推開我,飛似的向草莓地跑去。她撞上了繩球,撞得它圍著柱子瘋轉起來。

  我真希望從這一刻起,我的這一天能變得好點兒。當然了,事實總不如我所願。

  那天下午,我們聚集在營火前,燒掉貝肯道夫的護罩,向他道別。就連阿瑞斯與阿波羅營房的人都暫時休戰趕來了。

  貝肯道夫的護罩是用鐵鍊製成的,如同鏈甲。我不知道它怎麼能燃燒。一定有命運三女神出手相助,金屬在火焰中熔化,化成一陣金色的煙,升上天空。營火的火苗總能體現出營員們的心境,而今天,它是黑色。

  我希望貝肯道夫魂歸極樂世界。也許他會選擇重生,用三次不同的生命去嘗試極樂世界,最終歸於福島,那就像是上天的終極派對總部。如果說有人應該得到這樣的獎勵,那非貝肯道夫莫屬。

  安娜貝絲一句話也沒說就走了。其他營員紛紛散去做各自的事情。我站在原地,望著暗淡下去的火苗。希蓮娜在一旁哭泣,克拉麗絲和她男朋友克裡斯·羅德里格斯在安慰她。

  我終於鼓起勇氣向她走去:“嘿,希蓮娜,我很抱歉。”

  她抽泣了一聲。克拉麗絲瞪我一眼,不過她任何時候都這樣對人。克裡斯根本沒瞧我一眼,他從前一直是盧克的人,直到去年夏天克拉麗絲才把他從迷宮裡救出來。我猜他依然為此感到自責。

  我清了清嗓子:“希蓮娜,你知道貝肯道夫隨身帶著你的照片。在戰鬥前,他還掏出來看了看。你對他很重要,是你讓他生命的最後一年成為他一生最美好的時光。”

  希蓮娜嗚咽了。

  “好樣的,波西。”克拉麗絲抱怨道。

  “不,這沒關係,”希蓮娜說,“謝……謝謝你,波西。我得走了。”

  “你需要人陪嗎?”克拉麗絲問。

  希蓮娜搖著頭跑開了。

  “她比外表更堅強,”克拉麗絲喃喃道,像是在對自己說話,“她會挺過來的。”

  “你能幫助她挺過來,”我建議,“你能和我們並肩作戰,告慰貝肯道夫的靈魂。”

  克拉麗絲伸手去抓自己的刀,可它不在腰帶上。她把刀扔在了大房子的乒乓球臺上。

  “這不是我的問題,”她皺起眉頭,“我的營房得不到應有的榮譽,我不會參戰。”

  我注意到,她說話的時候並不帶韻律。也許她的營房被下咒的時候她剛好不在,又或許她有解除咒語的辦法。我突然感到一股寒意——我想到克拉麗絲會不會是克洛諾斯派來的內奸,是不是因為這個原因她才拒絕讓她的營房參戰呢?然而無論我有多麼不喜歡克拉麗絲,替泰坦打探消息似乎不像是她的風格。

  “好啦,”我告訴她,“我不願提起這事,可你還欠我一個人情。如果不是我,你早就爛在魔獸之海的獨眼巨人洞中了。”

  她的牙咬得緊緊的:“除了這個忙,什麼都可以,波西,但這無論如何也不行。阿瑞斯營房丟面子不是一次兩次了。別以為我不知道大家在背後是怎麼議論我的。”

  我很想說,嗯,的確如此,可我忍住了。

  “那又怎麼樣呢——你難道會任由克洛諾斯把我們消滅嗎?”我問。

  “如果你真想讓我幫忙,就告訴阿波羅營房,把戰車給我們送來。”

  “你真是個沒長大的孩子。”

  她想對我動手,不過克裡斯攔住了她。“喂,大夥兒,”他說,“克拉麗絲,要知道,也許他說得也有點兒道理。”

  她沖他冷笑一聲:“你說也不行!”

  她踩了克裡斯一腳:“嘿,等等!我只是說——克拉麗絲,別這樣!”

  我望著貝肯道夫葬禮的最後一星火苗飄向午後的天空,便邁步向劍術比賽場走去。我需要休息,想去見個老朋友。

第五章 我的狗沖向大樹

  我還沒瞧見它的時候,歐拉芮夫人就先看見了我,考慮到它體形大如垃圾車,這樣的結果實在有點蹊蹺。我走進比賽場,一道黑牆砰的一聲向我撲了上來。

  “汪!”

  接下來,我只知道自己倒在地上,被一隻巨大的爪子按住胸脯,超大的如鋼絲球般粗糙的舌頭在我臉上舔來舔去。

  “嗷!”我大叫,“嘿,女孩兒,我也很高興見到你。嗷!”

  過了好幾分鐘,歐拉芮夫人才安靜下來,把我放開了。我渾身沾滿了它的口水。它喜歡玩拋物遊戲,所以我撿起一塊銅盾牌,向比賽場另一頭扔了出去。

  順便說一句,歐拉芮夫人是世界上唯一對人友好的地獄犬。它的前任主人去世後,我把它收留了下來。它住在營地,可是貝肯道夫……好吧,以前我不在的時候都是貝肯道夫照顧它。他熔化了歐拉芮夫人最喜愛的黃銅狗咬骨,為它做了一個帶笑臉加交叉骨頭圖案牌的項圈。除了我之外,貝肯道夫是它最好的朋友。

  想到這裡,我不由得又一陣感傷,不過我還是把盾牌扔出去好幾次,因為歐拉芮夫人不肯停下來。

  很快,它開始大叫起來,強度只比大炮的聲音稍高一點,似乎想要出去遛遛。如果讓它走進比賽場的廁所,其他營員們可不會有好臉色看。它已經不止一次造成滑倒事故。所以我推開門,它直奔樹林裡跑去。

  我在它身後一路小跑,但並不擔心它跑得太快。樹林裡沒什麼東西會對歐拉芮夫人構成威脅,就連龍和巨蠍見到它也會避讓三分。

  我追上它的時候,它並沒有上廁所。它在一片我所熟悉的空地上,那是當年偶蹄元老會審判格洛弗的地方。這地方看來不大妙,草已經發黃,三座灌木叢修剪出的寶座已掉光了葉子。可讓我吃驚的並不是這些。在空地中央站著我見過的組合最為古怪的三個人:樹仙女茱妮弗,尼克,還有個又老又肥的半羊人。

  尼克是唯一沒有被歐拉芮夫人的出現嚇壞的。他與我在夢中見到的模樣相差無幾——飛行員夾克,黑色牛仔褲,T恤衫上畫著跳舞的骷髏,跟《喪屍出籠》裡一樣。他的冥鐵寶劍掛在一側。他只有十二歲,雖然他的面容顯得更成熟與哀傷。

  看到我,他點了點頭,又撓了撓歐拉芮夫人的耳朵。它在他腿邊嗅了嗅,仿佛他是除了肉眼牛排之外最有趣的東西。作為哈迪斯的兒子,他也許到過所有地獄犬喜歡的地方。

  老半羊人顯出一點也不開心的樣子:“還有沒有人……這頭地獄生物跑到我的森林裡來幹什麼?”他揮舞手臂,踱著蹄子,仿佛腳下的青草在發燙,“是你,波西·傑克遜!這是你的東西嗎?”

  “對不起,萊尼爾斯,”我說,“你是叫這個名字吧?”

  老半羊人白了我一眼。他的皮毛是清潔灰塵用的絨球一樣的灰色,兩個角之間還結上了蜘蛛網,肚皮足以讓他成為一輛戰無不勝的碰碰車。“是啊,我當然是萊尼爾斯了。別告訴我,你這麼快就忘記了元老會的成員之一。現在,快讓你的野獸別瞎鬧了!”

  “汪!”歐拉芮夫人開心地叫道。

  老半羊人大口吸著氣:“讓它走開!茱妮弗,在這樣的環境下我沒法幫你!”

  茱妮弗看我一眼。她是典型的樹仙女模樣,紫色遊絲裙,精靈的面容,可她的眼睛有些發綠,那是哭泣產生的葉綠素。

  “波西,”她的鼻子抽搐著,“我只是在問格洛弗的情況。我知道一定出了什麼事。要不是遇上了麻煩,他不可能離開這麼長時間。我希望萊尼爾斯……”

  “我都告訴你了!”老半羊人不滿地說,“離開那個叛徒,你只會過得更好。”

  茱妮弗跺了跺腳:“他不是叛徒!他是最勇敢的半羊人,我想知道他究竟在哪兒!”

  “汪!”

  萊尼爾斯的膝蓋開始哆嗦:“有這頭地獄犬在我的尾巴上聞來聞去,我……我不會回答任何問題!”

  尼克拼命忍住讓自己不笑出聲來:“我去遛狗。”他自告奮勇。

  他吹了聲口哨,歐拉芮夫人跟他向遠處的樹叢跑去。

  萊尼爾斯怒氣衝衝,拍掉衣服上的小樹枝:“好啦,正如我嘗試向你解釋的,女士,自從我們投票驅逐他之後,你的男朋友就再也沒有發回來任何報告。”

  “是你投票驅逐他的,”我糾正他,“喀戎和狄奧尼索斯阻攔過你。”

  “哼!他們只是名譽成員,並不是有效的表決。”

  “我要把你說的話告訴狄奧尼索斯。”

  萊尼爾斯面色發白:“我的意思是……你瞧,傑克遜,這不關你的事。”

  “格洛弗是我的朋友,”我說,“對於潘神的死,他並沒有撒謊。我親眼看見了。你只是太害怕,不願意接受這個事實。”

  萊尼爾斯的嘴唇在發抖:“不!格洛弗是個騙子,好在他走了。沒了他我們更好。”

  我指了指枯萎的寶座:“如果事情真那麼好,你的朋友們呢?看起來你的元老會最近沒有開會吧。”

  “馬隆和賽勒訥斯……我……我相信他們會回來,”他說,可我聽得出他言語中的慌張,“他們只是離開一段時間去思考。這一年混亂的事兒太多了。”

  “還會更加混亂,”我說,“萊尼爾斯,我們需要格洛弗,憑藉你的魔力,你一定有辦法找到他。”

  老半羊人的眼睛一翻:“我告訴你了,我什麼也沒聽到。說不定他已經死了。”

  茱妮弗哽咽了。

  “他沒有死,”我說,“我能感覺得到。”

  “心靈鎖鏈,”萊尼爾斯輕蔑地說,“那非常不可靠。”

  “那你四處打聽打聽,”我說,“趕緊找到他。戰爭就快到來了,格洛弗在訓練自然精靈。”

  “沒有得到我的允許!再說這又不是我們的戰爭!”

  我抓住了他的襯衣。平日的我並不是這個樣子,可這只愚蠢的老山羊快讓我發狂了。“聽著,萊尼爾斯,克洛諾斯進攻的時候,他可有一大群地獄犬。他會摧毀見到的一切——凡人、神、混血者。你以為他會放過半羊人嗎?你是個領袖,所以盡盡你的職責,到外面去看看究竟發生了什麼,找到格洛弗,給茱妮弗一點消息。馬上去!”

  我並沒有使勁推他,可他有點頭重腳輕,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掙扎著站起來,肚皮一搖一晃地跑掉了:“格洛弗永遠不會被接受!他到死都會被驅逐!”

  他消失在樹叢中,茱妮弗擦了擦眼睛:“對不起,波西,我不想讓你摻和到這事兒裡來,萊尼爾斯還是荒野的主人,你不會願意與他樹敵的。”

  “沒什麼,”我說,“比起體重超重的薩特來說,我還有更難對付的敵人。”

  尼克回到我們身邊:“幹得好,波西。從留下的羊屎來看,我得說你把他嚇得不輕。”

  我知道尼克為什麼會在這兒,可我佯裝出笑容:“歡迎回來,你回來只是為了見茱妮弗嗎?”

  他臉紅了:“哦,不是。有一點意外,我是……偶然地加入了他們的談話。”

  “他差點兒沒把我們嚇死!”茱妮弗說,“突然從陰影裡冒出來。可是尼克,你是哈迪斯的兒子,難道你沒聽到關於格洛弗的任何消息?”

  尼克換了一個姿勢:“茱妮弗,我說過了……就算格洛弗死了,他還會轉生為自然界裡別的東西。我看不見那樣的東西,只能看見凡人的靈魂。”

  “可萬一你真的聽見什麼了,”她懇求道,一隻手握住他的胳膊,“真的有什麼嗎?”

  尼克的臉更紅了:“哦,相信我,我會留心的。”

  “我們會找到他,茱妮弗,”我向她保證,“我可以肯定格洛弗還活著。他沒有和我們聯繫,一定有他的原因。”

  她憂鬱地點點頭:“我很討厭自己不能離開森林。他可能在任何地方,我卻被困在這裡等候。唉,要是那只笨山羊受傷……”

  歐拉芮夫人跑了回來,這次它對茱妮弗的裙子表現出了興趣。

  茱妮弗尖叫一聲:“哎呀,不要!我知道狗會在樹上幹什麼,我得走了!”

  她噗的一聲變成一團綠色的迷霧。歐拉芮夫人顯得有些失望,可它搖搖晃晃地尋找新目標去了,把我和尼克留在了原地。

  尼克用劍在地上敲了敲。泥土裡出現一小堆動物骨頭。它們漸漸聚集在一起,變成一隻田鼠的骨架,蹦蹦跳跳地跑了。“關於貝肯道夫,我很抱歉。”

  我嗓子眼兒仿佛被什麼堵住了:“你怎麼……”

  “我同他的靈魂談過話。”

  “噢……是嗎,”我怎麼也習慣不了這樣一個事實,面前這個十二歲的孩子更多是在談論死亡而不是生存,“他說什麼了嗎?”

  “他不怪你。他知道你一定會非常自責,但他說你不該這樣。”

  “他會重生嗎?”

  尼克搖搖頭:“他在極樂世界,說他在等待什麼人。我不明白他是什麼意思,不過他對於死亡很坦然。”

  這雖然並不能帶給我安慰,可至少也能算點兒什麼。

  “我看到你在塔姆山上,”我告訴尼克,“那是……”

  “真的,”他說,“我並不是在窺探泰坦,我只是剛好到了附近。”

  “去幹什麼?”

  尼克扯了扯劍帶:“跟蹤一個線索……你知道,我的家人。”

  我點點頭。我知道,他的過去是個痛苦的話題。直到兩年前,他和他姐姐比安卡還被封凍在時間裡。那是一個叫做蓮花賭場的地方。他們在那裡待了七十年。終於,一個神秘的律師解救了他們,讓他們上了一所寄宿學校,可是賭場之前的生活,他沒有一點兒記憶。他不知道自己媽媽的任何情況,也不知道那個律師是誰,他們為什麼會被封凍在時間裡,又為什麼獲得自由。比安卡死後,只剩下了尼克一個人。他一心想找到這些問題的答案。

  “怎麼樣呢?”我問,“有什麼好消息嗎?”

  “沒有,”他咕噥道,“但可能很快就有一個新的線索了。”

  “什麼線索?”

  尼克咬緊了嘴唇:“現在還不重要,你知道我為什麼到這兒來。”

  我胸中的恐懼在飛快地堆積。自從去年夏天尼克提出擊敗克洛諾斯的計畫以來,我一直在做關於它的噩夢。他時不時地會出現,催我給個答覆,可我一拖再拖。

  “尼克,我不知道,”我說,“那辦法似乎很極端。”

  “堤豐就要來了……也就一個星期?其他泰坦幾乎都被放了出來,站到了克洛諾斯一邊。也許到了該考慮極端辦法的時候了。”

  我回頭望瞭望營地。從這麼遠的地方,我還能聽見阿瑞斯和阿波羅的營員打得不可開交,叫嚷著咒語,嘴裡喋喋不休地往外冒著壞詩。

  “他們根本不是泰坦軍隊的對手,”尼克說,“你很清楚這一點。戰鬥最終歸結到你和盧克身上,而你只有一個辦法能打敗盧克。”

  我想起了“安德洛墨達公主”號上的戰鬥。我毫無懸念地被擊敗了。單單靠胳膊上的一道傷,克洛諾斯就幾乎殺死了我,我卻連他一根汗毛都沒有碰到。激流劍直接從他身上滑開了。

  “我們能給你同樣的力量,”尼克慫恿我,“你已知道了‘偉大的預言’。除非你希望讓自己的靈魂被邪惡的鋒刃毀滅……”

  我不清楚尼克是從哪裡聽到預言的,也許是從哪個鬼魂那兒吧。

  “你不能阻止預言的發生。”我說。

  “但你可以抗爭,”尼克的眼中帶著一種奇怪饑渴的目光,“你可以變得不可戰勝。”

  “或許我們還應該再等等,不靠……”

  “不!”尼克怒吼起來,“必須是現在!”

  我望著他,很長時間我都沒見他發過這麼大的火了。“嗯,你沒事吧?”

  他深吸了一口氣:“波西,我只是說……等戰鬥開始,我們就無法再脫身出來了。這是我們最後的機會。很抱歉我一再催促你,可兩年前我姐姐靠犧牲自己來保護你。我希望你不要讓她的死白費。想盡一切辦法好好活著,去打敗克洛諾斯。”

  我不喜歡這個主意。一想到安娜貝絲叫我膽小鬼,怒火又升了上來。

  尼克有他的道理。如果克洛諾斯進攻紐約,營員們絕對不是他的對手。我必須得做點兒什麼。尼克的辦法很危險,甚至是致命的,但這或許能給我贏得一點優勢。

  “好吧,”我說,“我們先幹什麼?”

  他冷冷的怪異笑容讓我有點後悔自己的決定。“首先我們得追溯盧克的腳步。我們需要更多地瞭解他的過去、他的童年。”

  我哆嗦了一下,想起了夢中芮秋的那幅畫——九歲時的盧克帶著笑意。“為什麼我們要瞭解這些?”

  “到時我再向你解釋,”尼克說,“我已經追蹤到了他媽媽。她住在康涅狄格州。”

  我看了看他。對於盧克的凡人母親,我從來沒有想得太多。我見過他父親赫爾墨斯,可他媽媽……

  “盧克很小的時候就離家出走了,”我說,“他媽媽應該不會還活著。”

  “噢,她的確還活著。”他說話的口氣讓我猜疑她究竟出了什麼問題。她會是一個多麼可怕的人呢?

  “好吧……”我說,“那我們怎麼去康乃狄克?我把黑傑克叫過來……”

  “不行,”尼克皺皺眉,“天馬不喜歡我,這樣的感覺是相互的。我們沒有必要飛。”他吹了聲口哨,歐拉芮夫人從樹林裡蹦了出來。

  “你的朋友能幫上忙,”尼克在它腦袋上拍了拍,“你還沒試過影子旅行吧?”

  “影子旅行?”

  尼克對歐拉芮夫人的耳朵低語了幾句。它腦袋一歪,突然警覺起來。

  “跳上去。”尼克告訴我。

  我以前從未想過去騎狗,可是歐拉芮夫人顯然是夠大的。我爬到它背上,抓住項圈。

  “這會讓它非常辛苦,”尼克提醒我,“所以你不能常這麼幹。在夜裡更好,所有的影子都是同樣的物質,世上只存在一種黑暗,地獄生物可以把它作為道路,或者是一扇門。”

  “我不明白。”我說。

  “你當然不明白,”尼克說,“我也是花了好長時間來學習,不過歐拉芮夫人知道。告訴它你要去哪裡,告訴它韋斯特波特·梅·卡斯特蘭的家。”

  “你不一起去嗎?”

  “別擔心,”他說,“我會在那兒與你會合。”

  我有點兒緊張,可我靠近歐拉芮夫人的耳朵:“好吧,女孩兒,哦,你能帶我到康乃狄克、韋斯特波特·梅·卡斯特蘭家嗎?”

  歐拉芮夫人在空中嗅了嗅。它望向昏暗的樹林,向前一躥,徑直向一棵橡樹沖去。

  在撞上樹之前,我們陷入了陰影,冰冷如月之暗面。

第六章 烤焦的曲奇餅

  如果你害怕以下幾種東西,我建議你還是別嘗試影子旅行:

  第一,黑暗;

  第二,脊樑上的冷戰;

  第三,怪異的雜訊;

  第四,讓人感覺臉都快被吹掉了的高速。

  換句話說,我原以為這棒極了,哪想才過了一分鐘,我就什麼也感覺不到了。我感覺不到歐拉芮夫人的皮毛,我的手指頭緊緊抓住的只是狗項圈上的銅環。

  下一分鐘,影子變化成了新的景象。我們來到康乃狄克森林的一個懸崖上。至少看起來像是我去過數次的康乃狄克:繁茂的樹木,低矮的石牆,大房子。懸崖的一邊,一條公路在山谷間穿過。另一邊是某個人的後院,房子很大。這裡有更多的荒草而不是草坪。房子是兩層的白色老式建築。雖然它就在山的另外一邊,連接著公路,可讓人覺得沒著沒落。廚房的窗戶透出來一絲光亮。一架生銹的老秋千掛在一棵蘋果樹下。

  我無法想像自己住在這樣的房子裡,有個真正的後院,還有所有應該有的東西。我這輩子一直住在捉襟見肘的公寓,或是學校宿舍裡。如果這就是盧克的家,我真搞不懂他為何還要離家出走。

  歐拉芮夫人搖晃了一下。我想起尼克的話,影子旅行很耗費體力,於是我從狗背上滑下來。它咧開嘴打了個大大的哈欠,足夠嚇死一頭恐龍。它轉了一個圈,然後猛地坐下,把大地都震動了。

  尼克出現在我身邊,仿佛是從黑暗的影子中變出來的。他一個趔趄,我連忙抓住了他的胳膊。

  “我沒事。”他揉著眼睛說。

  “你是怎麼做到的?”

  “練習。有幾次撞到了牆上,還有幾次意外地去了中國。”

  歐拉芮夫人發出了鼾聲。要不是身後車流的轟鳴,我打賭它一定能把左鄰右舍都給吵醒。

  “你也需要睡會兒嗎?”我問尼克。

  他搖搖頭:“第一次影子旅行的時候,我足足暈過去一個禮拜。現在我只是有點頭暈,不過我一晚最多也就能做一兩次。歐拉芮夫人這會兒哪兒也不會去了。”

  “這麼說我們在康乃狄克的時間還不錯。”我望著白色的老式房子,“現在怎麼辦?”

  “按門鈴去。”尼克說。

  如果我是盧克的媽媽,我可不會在夜裡給兩個陌生孩子開門。當然了,我跟盧克的媽媽完全沒有共同點。

  在我們來到前門之前我就知道這一點。人行道兩邊排列著用豆子袋做的小動物,就是你能在禮品店找到的那種,有小獅子、小豬、小龍、九頭蛇,甚至還有裹著尿布的小米諾陶。從它們灰暗的外表看來,這些動物已經在這裡待了不少時間,至少從去年春天融雪的時候就在這裡了。其中一個九頭蛇的脖子中間還冒出一棵小小的樹芽。

  門廊上掛滿了風鈴。閃亮的玻璃和金屬在微風中叮噹作響。銅條發出流水般的聲音,提醒我得上廁所了。我搞不懂盧克的媽媽如何能忍受這麼多雜訊。

  前門刷成了藍綠色。卡斯特蘭的英文名字下面寫著希臘文:Διοικητńζ-φρουρíου。

  尼克看了看我:“準備好了?”

  他正要敲門,門卻自己開了。

  “盧克!”老婦人開心地大叫起來。

  看起來她是那種喜歡把手指塞到電門裡去的人。滿腦袋白髮一叢叢支棱著,粉色的家居服上到處是燒焦的痕跡和土漬。一笑的時候,臉部拉伸得很不自然,而她眼裡散發的高壓電般的燈光讓我不由得猜測她是不是瞎了。

  “噢,我親愛的孩子!”她擁抱著尼克,我正想搞明白她為什麼會把尼克認成盧克(他們絕對沒有一點相似之處),她又對我笑了,說,“盧克!”

  她把尼克忘到了九霄雲外,給了我一個大大的擁抱,我聞到她身上有種曲奇烤焦的味道。她瘦得像個稻草人,可就這樣她的力氣也大得差點兒把我擠扁。

  “快進來!”她說,“我為你準備好了午餐!”

  她把我們領到屋裡。客廳比前院的草坪還要怪異。鏡子和蠟燭塞滿了每一處空地。我無論往哪個角度都能看到自己的倒影。壁爐上方的擺鐘滴答作響,分針上掛了一尊小小的赫爾墨斯青銅雕像。我想像著旅者之神如何會愛上面前這位老婦人,這個念頭讓人覺得太古怪了。

  這時候,我注意到壁爐上的一幅畫像,不由得驚呆了。它跟芮秋畫中的盧克一模一樣——大約九歲光景,金色頭髮,燦爛的笑容,嘴裡缺少了兩顆牙。臉上沒有了傷疤,他活像是另外一個人——無憂無慮並快樂著。芮秋又怎麼會知道這幅畫的呢?

  “到這邊來,親愛的!”卡斯特蘭太太帶我走向房子後面,“哦,我告訴他們你一定會回來的,我就知道!”

  她讓我們在廚房的餐桌旁坐下。摞在餐臺上的是幾百個,我是說好幾百個塑膠保鮮盒,裡面裝滿了花生醬果凍三明治。底下的早已發綠長毛,顯然已經擱了很長時間。那味道讓我想起六年級的儲物櫃,那可不是什麼好東西。

  烤箱上擺放著一遝曲奇紙。每一張上面都有一堆烤焦的曲奇。水池裡空空的塑膠飲料瓶堆成了山。一個豆子袋做的美杜莎坐在龍頭邊,仿佛是在看管著這一堆亂糟糟的東西。

  卡斯特蘭太太取出花生醬和果凍,開始做起了新的三明治。她嘴裡哼起了小曲,烤箱裡還在烤著什麼東西,我覺得那是更多的曲奇。

  水池上面,貼滿了整個窗戶邊的是十幾張小照片,都是從雜誌和報紙上剪下來的——FTD花卉公司和迅捷吸塵器上的赫爾墨斯照片,還有醫療廣告中的雙蛇杖圖片。

  我的心不由得一沉,恨不得馬上逃出這房子,可是卡斯特蘭太太一邊給我做三明治,一邊不停地沖我微笑,似乎是為了確定我不會逃走。

  尼克咳嗽一聲:“嗯,卡斯特蘭太太?”

  “什麼?”

  “我們需要詢問一些關於你兒子的事情。”

  “哦,對了!人們告訴我說,他永遠不會再回來了,可我更瞭解他。”她充滿慈愛地拍拍我的臉,給我留下一道道花生醬的印記。

  “你上次見到他是什麼時候?”尼克問。

  她的眼神游離了。

  “離開的時候他還很小,”她沉思道,“三年級,這麼小就離家出走!他說,他會回來吃午飯,所以我就等啊等。他最喜歡花生醬三明治、曲奇餅乾,還有果汁飲料。他很快就會回來吃午飯……”這時候她又看著我笑了,“看呀,盧克,你就在這兒!你長得可真漂亮,眼睛和你爸爸一模一樣。”

  她扭頭看了看水池上赫爾墨斯的照片:“現在有個好人,真的,他來看我了,你知道的。”

  隔壁房間的鐘還在滴答走個不停。我抹了一把臉上的花生醬,乞求地看著尼克,仿佛是在說:“我們能馬上離開這兒嗎?”

  “女士,”尼克說,“你的眼睛……哦,是怎麼了?”

  她的目光發散開來,仿佛是在通過一個萬花筒回望著他。“怎麼了,盧克,整件事情你都知道的。那剛好是在你出生之前,不是嗎?我一直都很特別,能夠看透……他們叫什麼來著。”

  “迷霧?”我說。

  “沒錯,親愛的,”她贊許地點點頭,“他們還給了我一個重要的工作,瞧我是多麼的特別啊!”

  我瞥了一眼尼克,他跟我一樣摸不著頭腦。

  “什麼樣的工作?”我問,“究竟發生了什麼?”

  卡斯特蘭太太皺了皺眉,刀子在三明治上來回抹著。“天哪,我失敗了,是嗎?你爸爸提醒我別去嘗試,說那太危險了,可我必須得這麼做。這是我的命運!而現在……我仍然無法從腦子裡趕走那些影像,讓我看什麼東西都模模糊糊的。你要不要吃點曲奇?”

  她從烤箱裡取出一個託盤,把十幾塊烤焦的巧克力曲奇倒在桌上。

  “盧克真好,”馬斯特蘭太太喃喃道,“要知道,他離家出走是為了保護我。他說要是他走了,怪獸就不會威脅我。可是我跟他說了,怪獸不是威脅!它們整天就坐在外面的人行道上。對嗎,美杜莎夫人?不,完全不構成威脅。”她沖我眉開眼笑,“真高興你又回家了。我知道你不認為我會讓你難堪的!”

  我在椅子上挪了挪位置。我在心中想像自己是盧克,坐在這張桌前,八九歲光景,剛剛開始意識到,其實自己的媽媽並不總在那兒。

  “卡斯特蘭太太。”我說。

  “叫媽媽。”她糾正我。

  “哦,是的。自從盧克離開家以後,你見過他嗎?”

  “當然了!”

  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她的想像。就我所知,每次郵遞員來到門前,她都以為是盧克。然而,尼克卻滿懷期待地向前坐了坐。

  “什麼時候?”他問,“你上次見到盧克是什麼時候?”

  “嗯,那是……哦,天哪……”她臉上浮現出一絲陰影,“上一次,他是那麼不同。一道傷疤,一道可怕的傷疤,他的聲音裡還充滿了痛苦……”

  “他的眼睛,”我說,“是金的嗎?”

  “金的?”她眨眨眼,“不,這話可真傻。盧克的眼睛是藍色的,漂亮的藍眼睛!”

  這麼說盧克真的到過這裡,這一定是在去年夏天,他投靠克洛諾斯之前。

  “卡斯特蘭太太,”尼克的手握住老婦人的胳膊,“這非常重要,他問過你什麼嗎?”

  她眉頭緊蹙,似乎在努力回憶:“我……我的祝福。不是嗎,親愛的?”她憂鬱地看著我們,“他要去一條河,他說他需要我的祝福,所以我給了他,我當然會給。”

  尼克得意地看了看我:“謝謝你,女士。我們需要瞭解的就這些……”

  卡斯特蘭太太猛吸了一口氣。她一彎腰,裝曲奇的盤子掉在了地上。我和尼克同時跳了起來。

  “卡斯特蘭太太?”我問。

  “啊——”她直起了身。我慌忙向後退去,差點摔倒在餐桌邊,因為她的眼睛——她的眼睛裡綠瑩瑩的。

  “我的孩子,”她用更低沉的聲音沙啞地說,“必須保護他!赫爾墨斯,救命!那不是我的孩子!那不是他的命運——不!”

  她抓住尼克的肩膀,拼命地搖晃他,仿佛是為了讓他明白:“這不是他的命運!”

  尼克咳嗽著尖叫起來,把她推開了。他握住了劍柄:“波西,我們得走了……”

  突然,卡斯特蘭太太癱倒下去。我沖上前,趕在她撞上桌邊前扶住了她。我把她扶到椅子上。

  “卡斯特蘭太太?”我問。

  她嘴裡嘟囔著一些不知所云的話,腦袋不停地搖晃:“天哪,我……我把曲奇弄掉了,我真傻。”

  她眨了眨眼,眼睛開始恢復了正常,至少說恢復到原來的樣子。眼中的綠光漸漸消散了。

  “你沒事吧?”我問。

  “當然沒事,親愛的。我很好。你為什麼這麼問?”

  我看了尼克一眼,他做出“快走”的口形。

  “卡斯特蘭太太,你在告訴我們一些事情,”我說,“關於你兒子的。”

  “是嗎?”她懵懵懂懂地說,“是啊,他的藍眼睛。我們說到了他的藍眼睛,多漂亮的孩子啊!”

  “我們得走了,”尼克急忙說,“我們會告訴盧克……嗯,我們會轉告他,你向他問好。”

  “你們還不能走!”卡斯特蘭太太搖搖晃晃地站起身,我不由得向後退去。被一個瘦弱的老婦人嚇成這樣,我覺得自己好傻。可是她的聲音在變,還有她抓住尼克的樣子……

  “赫爾墨斯很快就來了,”她說,“他想見見自己的孩子!”

  “還是下次吧,”我說,“謝謝你……”我低頭看見了散落一地的曲奇餅乾,“謝謝你做的一切。”

  她想攔住我們,給我們果汁,可我只想著趕緊離開這裡。在前門廊處,她抓住了我的手腕,我差點兒被連皮扯下來。“盧克,要注意安全,答應我要注意安全。”

  “我會的……媽媽。”

  這句話讓她開心地笑了。她鬆開我的手腕。她一邊關門,一邊在對蠟燭講話:“你們聽到了嗎?他會注意安全的,我告訴你們他會的!”

  門關上了,我和尼克拔腿就跑。跑的時候,人行道上的豆子袋動物們似乎在對我們微笑。

  我們回到懸崖上的時候,歐拉芮夫人已經找到了一個朋友。

  溫暖的營火在一圈石頭中間劈啪作響。一個八歲左右的女孩盤腿坐在歐拉芮夫人身旁,撓著它的耳朵。

  女孩長了一頭老鼠似的棕色頭髮,穿著簡潔的棕色外衣。頭上裹了條圍巾,讓她顯得如同西部先驅者的孩子,比方《草原小屋》裡的鬼魂什麼的。她用棍子撥了撥火苗,這火苗似乎比通常的火焰更顯豔紅。

  “你們好。”她說。

  我的第一個念頭是:怪獸。作為一個混血者,當你發現一位甜美的小女孩形單影隻地出現在樹林中時——通常的舉動應該是拔劍進攻。況且剛才與卡斯特蘭太太的會面令我頗為緊張。

  可是,尼克卻向小女孩鞠躬致意:“你好,女神。”

  她如火焰般通紅的雙眼打量著我,我覺得還是鞠個躬比較安全。

  “來,坐下,波西·傑克遜,”她說,“要吃晚飯嗎?”

  剛才滿眼都是發黴的花生醬三明治和燒焦的曲奇餅乾,我其實並沒什麼胃口,不過女孩揮了揮手,豐盛的野餐便出現在火邊。一盤盤烤牛肉、烤土豆、抹上黃油的胡蘿蔔、新鮮麵包,還有一堆我已許久沒有品嘗過的食物。我的胃頓時嘰裡咕嚕叫了起來。這就是所有人應該享用的家庭晚餐,卻鮮有人擁有這般口福。女孩為歐拉芮夫人變出一塊五英尺長的狗餅乾,它歡快地撕扯開了。

  我在尼克身邊坐了下來。我們拿起食物,剛要張口,我突然改變了主意。

  我分出部分食物,投進火焰之中——我們在營地就是這樣做的。“供奉給神靈。”我說。

  小女孩笑了:“謝謝你,作為火焰看守人,每次供奉我都會分得一份。”

  “現在我認出你來了,”我說,“第一次到營地的時候,你就坐在火邊,公共區的中央。”

  “你沒有停下來跟我說話,”女孩帶著哀傷的回憶,“唉,大多數人都不和我講話,但尼克這麼做了。這麼多年來,他是第一個。每個人都在我身邊來來往往,卻無暇看望一個家人。”

  “你是赫斯提亞,”我說,“女灶神。”

  她點點頭。

  好吧……這麼說她的模樣是個八歲女孩。我沒有問,不過我知道,神可以變成自己喜歡的任何樣子。

  “我的女神,”尼克問,“為什麼你不和眾神一道與堤豐作戰呢?”

  “我不大會打仗。”她紅色的眼睛在閃亮。我發現它們並不只是反射著火焰的光芒,眼裡充滿了火苗,但又與阿瑞斯不同,赫斯提亞的眼睛溫暖宜人。

  “再說,”她說,“當其他神都不在的時候,還得有神留在家裡,不讓火焰熄滅。”

  “所以是你在守衛奧林匹斯山?”我問。

  “‘守衛’這個詞也許太過了。可如果你需要一片溫暖的地方坐下來,享用一頓溫馨的家庭晚餐,我隨時歡迎。讓我們吃飯吧。”

  我自己都想不到,我的盤子很快就空了。尼克狼吞虎嚥的速度也比我差不了多少。

  “太棒了,”我說,“謝謝你,赫斯提亞。”

  她點點頭:“你們對卡斯特蘭的拜訪還愉快嗎?”

  有那麼一會兒,我幾乎已經忘掉了眼睛明亮的老婦人,她瘋狂的笑容,還有她突然著魔的樣子。

  “她究竟是怎麼了?”我問。

  “她生來就被賦予了一種天賦,”赫斯提亞說,“她能夠看穿迷霧。”

  “像我媽媽一樣,”我若有所思,還有芮秋,“可她的眼睛會發光……”

  “對於視力的魔咒,一些人比另一些人接受得更好,”女神憂鬱地說,“卡斯特蘭曾經擁有很多天賦。她贏得了赫爾墨斯的好感,還與他共同生下了一個漂亮的男孩。在很短的一段時光裡,她很快樂,但接下來她走得太遠。”

  我想起了卡斯特蘭太太說的話:他們給了我一個重要的工作,但我失敗了。究竟是什麼樣的工作會讓她變成那樣呢?

  “一分鐘前她還很快樂,”我問,“可接下來她又開始為兒子的命運焦慮不安,好像她知道他已經投靠了克洛諾斯。究竟發生……是什麼把她分割成了兩個人?”

  女神的臉色更加晦暗了:“這是個我不願提及的故事。可是卡斯特蘭見得太多了。如果你想要瞭解你的敵人盧克,你必須瞭解他的家庭。”

  我想起了貼在卡斯特蘭太太家廚房水池上的那些赫爾墨斯的小照片。我不知道卡斯特蘭太太是不是在盧克很小的時候就這麼瘋癲了呢。她的綠眼睛會讓一個九歲的孩子受到過度驚嚇,再加上赫爾墨斯從來不去看他們,這麼多年來把盧克獨自扔給他媽媽……

  “怪不得盧克會離家出走,”我說,“我是說,就這樣扔下他媽媽不管是不對的,可他畢竟只是個孩子。赫爾墨斯不該遺棄他們母子。”

  赫斯提亞撓了撓歐拉芮夫人的耳朵。地獄犬搖搖尾巴,不小心撞翻了一棵樹。

  “去評價別人總是很容易的,”赫斯提亞提醒我,“可如果你是盧克,你會選擇與他同樣的道路嗎?去追尋同樣的能力?”

  尼克放下手裡的盤子:“我們沒有選擇,女神。這是波西唯一的機會。”

  “嗯。”赫斯提亞攤開手,火焰咆哮起來,火苗向空中躥出去三十米高,熱浪拍打在我臉上,接著又恢復了正常。

  “並不是所有的能力都那麼引人注目,”赫斯提亞看了看我,“有時候,最難的能力是放棄。你相信嗎?”

  “啊——哈。”我說。只要她別再把火苗扇得這麼高,怎麼都行。

  女神笑了:“你是個很好的英雄,波西·傑克遜,並不自負,我喜歡這樣子。不過,你還有太多東西需要學習。狄奧尼索斯成為神的時候,我為他放棄了自己的寶座。這是避免諸神之間發動內戰的唯一辦法。”

  “因為這失去了制衡,”我回憶道,“突然就有了七位男神、五位女神。”

  赫斯提亞聳了聳肩:“雖然並非完美,但這卻是最佳的解決辦法。現在我照料著火焰,漸漸隱退到了後臺。再沒有人為赫斯提亞的事蹟寫一首讚美詩,大多數混血者甚至不會停下來和我說話,可這都沒有關係,我維護了和平。我在需要的時候做到了放棄,你能做到嗎?”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她打量著我:“也許還沒到時候,可是快了。你會繼續你的追求嗎?”

  “這就是你來的原因——提醒我不要去?”

  赫斯提亞搖搖頭:“我來這裡只是因為,當所有別的努力都失敗了,當所有非凡的神祇投入戰鬥之後,這裡就只剩下了我守著家園、爐灶。我是最後的奧林匹斯神。當你面臨最終決定的時候,你必須記得我。”

  我不喜歡她說“最終”時候的口氣。

  我看看尼克,又看看赫斯提亞明亮而溫暖的眼睛。“我必須繼續,我的女神。我必須阻止盧克,我是說克洛諾斯。”

  赫斯提亞點點頭:“很好,我幫不上什麼大忙,除了我剛才已經告訴你的。可既然你為我獻出了供奉,我可以把你送回你自己家去。我還會再見到你的,波西,在奧林匹斯山。”

  她的口氣讓人有種不祥的預感,似乎我們下次的見面將不會那麼愉快。

  女神揮了揮手,一切漸漸消失了。

  突然我回到了家。我和尼克坐在我媽媽在上東區公寓裡的沙發上。這是個好消息。而壞消息是:客廳的其他地方都被歐拉芮夫人占滿了。

  我聽到臥室裡傳來沉悶的叫喊聲。保羅的聲音在說:“是誰把這堵毛牆放在門口了?”

  “波西?”媽媽喊,“你在那兒嗎?你沒事吧?”

  “我在這裡!”我喊。

  “汪!”歐拉芮夫人想轉身去找我媽媽,把牆上所有的畫都撞了下來。它只見過我媽媽一次(說來話長),可它挺喜歡她的。

  花了好幾分鐘,我們總算把問題解決了。在幾乎毀掉客廳所有傢俱並令鄰居們發狂之後,我們把父母從臥室里弄到了廚房。我們坐在餐桌旁。歐拉芮夫人佔據了整個客廳,可它把腦袋探在廚房門口,以便能看見我們,這讓它感到開心。媽媽扔給它一塊十千克重的家庭裝牛肉餡,轉瞬就消失在它的大嘴裡。保羅給我們倒上了檸檬水,我向他們講述了到康乃狄克的情況。

  “這麼說都是真的。”保羅看我的樣子,仿佛第一次跟我見面似的。他穿著他的白色浴袍,現在粘滿了狗毛。他椒鹽色的頭髮亂蓬蓬地支棱著。“關於那些怪獸,關於混血者的傳說……全都是真的?”

  我點點頭。去年秋天,我把我的身份透露給了保羅。媽媽給了我很大的支持。可是,直到現在,他都還不大相信我們。

  “歐拉芮夫人的事,我很抱歉,”我說,“把客廳都搞壞了。”

  保羅笑了,好像很高興的樣子。“你開玩笑嗎?這太棒了!我是說,當看見普銳斯車上的蹄印時,我就猜到了那是什麼。可是現在……”

  他摸了摸歐拉芮夫人的鼻子。客廳晃動起來——咚,咚,咚——這要不就是SWAT分隊(特種武器和戰術分隊)在撞門,要不就是歐拉芮夫人在搖尾巴。

  我忍不住笑了。保羅這人不錯,雖然他是我的英語老師兼繼父。

  “謝謝你沒有抓狂。”我說。

  “哦,我的確抓狂了,”他眼睛瞪得老大,“我只是覺得這太棒了!”

  “是啊,好吧,”我說,“等你聽完究竟發生了什麼,你就不會這麼興奮了。”

  我跟保羅和媽媽講到了堤豐、眾神,還有即將到來的戰鬥。然後我講到了尼克的計畫。

  媽媽的手握緊了杯子。她還穿著從前那件藍色浴袍,頭髮紮在腦後。近來她開始寫作一本小說,這是她多年的願望。看得出來,她夜裡工作到很晚,因為她的眼圈比平日更黑了。

  她身後的廚房窗戶上,銀色的月蕾花在花盆中閃光。去年夏天我從卡裡普索島買回了這株具有魔力的植物,在媽媽的精心照料下它怒放盛開。花香總能讓我平靜,卻也同樣讓我悲傷,因為它讓我想起了失去的朋友。

  媽媽深吸了一口氣,仿佛在考慮如何對我說不。

  “波西,這很危險,”她說,“即便是對你來說。”

  “媽媽,這我知道。我也許會犧牲,尼克已經告訴過我了。不過要是我們不去嘗試……”

  “我們全都會死,”尼克說,他杯子裡的檸檬水一口也沒動,“傑克遜太太,我們無法抵擋入侵,但是入侵已經是不可避免了。”

  “入侵紐約?”保羅說,“那可能嗎?為什麼我們看不見……那些怪獸呢?”

  他似乎依然不相信這一切是真的。

  “我不知道,”我承認,“我不知道克洛諾斯如何進軍曼哈頓,不過迷霧很重,堤豐此刻正在踐踏整個國家,普通人卻都以為那只是場風暴。”

  “傑克遜太太,”尼克說,“波西需要你的祝福。事情必須得這麼去做。直到見到盧克的媽媽之前我都還不能肯定,可現在我完全確定了。以前這辦法只成功過兩次,而這兩次都有來自母親的祝福,她必須願意讓自己的兒子去冒險。”

  “你想讓我祝福這個?”她搖搖頭,“太瘋狂了,波西,求你……”

  “媽媽,沒有你我不可能成功。”

  “如果你活下來了呢?”

  “我會加入戰鬥,”我說,“對抗克洛諾斯。我和他一定要拼個你死我活。”

  我沒有告訴她整個預言——靈魂被摧毀,我歲月的終結。她不必知道我或許在劫難逃,我只希望在死前能夠阻止克洛諾斯,拯救世界。

  “你是我的兒子,”她悲傷地說,“我不能就這樣……”

  我不知道是否需要給她更多壓力才能得到她的同意,但我不願意這麼做。我想起了可憐的卡斯特蘭太太,她在廚房裡等著兒子回家。我意識到自己是多麼的幸運,媽媽總在這裡守候著我,為我安排好一切,即便有這麼多關於神祇與怪獸的事情。她一直容忍我出去冒險,可是現在我卻祈求她的祝福,去做一件可能會讓我丟掉性命的事情。

  我望著保羅,我們之間傳遞著某種理解。

  “莎莉,”他握住媽媽的雙手,“你和波西這些年經過的風風雨雨,我不能說完全瞭解,可是這件事在我聽來……波西打算做的是一件崇高的事,我甚至也希望自己能夠有他那樣的勇氣。”

  我的嗓子哽咽住了。我還很少得到這樣的讚揚。

  媽媽低頭看著檸檬水,她好像在拼命忍住眼淚。我想起赫斯提亞說過的話,放棄是多麼的艱難,我想我媽媽正在經受著相同的考驗。

  “波西,”她說,“我給你我的祝福。”

  我沒有不同的感覺,廚房裡也沒有魔力散發出的光芒。

  我看了尼克一眼。

  他比平日更加急切了,可他點點頭:“時間到了。”

  “波西,”媽媽說,“最後一件事,要是你……要是你在與克洛諾斯的戰鬥中活下來,給我一個通知。”她在錢包裡摸索著什麼,把她的手機遞到我手裡。

  “媽媽,”我說,“你知道混血者和電話……”

  “我知道,”她說,“萬一需要呢。要是你沒辦法打電話……也許給我一個從曼哈頓任何地方都能看到的信號,讓我知道你還安好。”

  “就像忒修斯,”保羅建議,“當他回到雅典的時候,應該升起船上的白帆。”

  “可惜他忘了,”尼克嘀咕,“他的父親絕望地跳下王宮的屋頂。除了這一點,的確是個不錯的主意。”

  “旗幟或者是信號彈怎麼樣?”我媽媽說,“從奧林匹斯山——帝國大廈上。”

  “藍色的。”我說。

  多年以來我們之間一直有個關於藍色食品的玩笑。那是我最喜愛的顏色,媽媽總是不厭其煩地逗我開心。每年的生日蛋糕、復活節禮籃、耶誕節糖果都必須是藍色的。

  “好的,”媽媽贊同,“我會留意藍色信號,我會留意不從房頂上跳下去。”

  她給了我最後一個擁抱。我努力讓自己不覺得這是在告別。我同保羅握了握手,和尼克一起向廚房門走去,看了看歐拉芮夫人。

  “對不起,”我說,“又要影子旅行了。”

  它哀嚎了一聲,用爪子擋住鼻子。

  “現在去哪兒?”我問尼克,“洛杉磯嗎?”

  “不必,”他說,“還有更近的入口通向冥界。”

第七章 我的數學老師讓我搭了個便車

  我們出現在中央公園北面的池塘。歐拉芮夫人顯得異常疲憊,它在一片巨石上蹣跚而行。它開始到處嗅來嗅去,我擔心它是不是在打算給自己的領地留個記號,不過尼克說:“沒關係,它只是在尋找回家的路。”

  我皺了皺眉頭:“在石頭中間嗎?”

  “冥界有兩個主要入口,”尼克說,“你知道洛杉磯的那個。”

  “冥界渡船。”

  尼克點點頭:“大多數靈魂都走那條路,不過這裡有條小路,不易找到。俄耳甫斯之門。”

  “就是拿豎琴的那個傢伙。”

  “里拉琴,”尼克糾正我,“不過的確就是他。他用音樂來迷惑大地,打開了一條通往冥界的新路。他一路唱到了哈迪斯的宮殿,差點帶走了他妻子的亡靈。”

  我記得這個故事。俄耳甫斯帶他的妻子回到人世的時候,不應該回頭去看,然而他卻這麼做了。這就是典型的“於是他們死了/劇終”的故事結尾。這樣的故事總讓我們這些混血者感到親切而不知所云。

  “這就是俄耳甫斯之門,”我儘量做出很欽佩的樣子,可面前的一切對我來說依然只是一堆石頭,“怎麼打開?”

  “我們需要音樂,”尼克說,“你唱歌唱得怎麼樣?”

  “嗯,不行。難道你就不能,比方說直接告訴它打開嗎?你怎麼也是哈迪斯的兒子。”

  “可沒那麼容易。我們需要音樂。”

  我很肯定,要是我開口唱歌,只會引發雪崩。

  “我有個更妙的主意,”我回頭喊,“格洛弗!”

  我們等待了許久。歐拉芮夫人蜷起身子,打起了盹兒。我聽見樹林裡的蟋蟀在唱歌,貓頭鷹也在哇哇叫喚。中央公園西側的公路上車流轟鳴。馬蹄在不遠的小路上發出嘚嘚的聲響,興許是騎警在巡邏。我敢肯定,他們一定很樂意淩晨一點在公園裡發現兩個夜不歸宿的孩子。

  “這沒什麼用處。”尼克終於說。

  可我有一種感覺。我的心靈鎖鏈這幾個月來第一次有了感覺,這意味著有很多人同時打開了《自然頻道》,要不就是格洛弗在附近。

  我閉上眼睛,集中意念想道:格洛弗。

  我知道他一定在公園的什麼地方。為何我感覺不到他的情感呢?我的腦海深處只聽到微弱的嗡嗡聲。

  格洛弗,我更加堅定地想。

  “嗯……嗯……”什麼東西在說。

  一幅圖像闖進了我的腦海。我看到森林深處遠離大路的地方,有一株巨大的橡樹。它盤根錯節的根部盤踞在地面,形成了一張床的樣子。插著雙手,緊閉雙眼躺在上面的是個半羊人。一開始,我不敢肯定那就是格洛弗。他身上蓋著樹枝與樹葉,似乎已經在那裡睡了很長時間。樹根緊緊圍繞著他的身體,慢慢將他拖進地裡。

  “格洛弗,”我說,“快醒醒。”

  “嗯——”

  “夥計,你快被土給埋住了。醒醒!”

  “太困了。”他的心裡在低聲說。

  “有吃的,”我提議道,“薄煎餅!”

  他的眼睛一下子睜開了。一片模糊的記憶頓時充滿了我的腦袋,如同在快進。圖像支離破碎,我差點兒跌倒在地上。

  “出什麼事了?”尼克問我。

  “我接通了。他……對了,他馬上就來。”

  一分鐘過後,我們身旁的樹顫抖起來。格洛弗從樹枝上掉了下來,腦袋沖下。

  “格洛弗!”我大叫起來。

  “汪!”歐拉芮夫人抬起頭來,也許是在想,我們是不是要跟半羊人玩拋物遊戲。

  “咩咩!”格洛弗叫道。

  “你還好吧,夥計?”

  “哦,我好極了。”他摸了摸腦袋,他的角長長了好大一截,在他的鬈髮外冒出了一英寸,“我正在公園的另一頭,得裡雅德仙女有個絕妙的主意,把我從樹上傳遞到了這裡,不過她們還不大明白‘高度’的含義。”

  他笑著爬起來,當然是用蹄子。去年夏天以來,格洛弗不再刻意把自己偽裝成人。他再也不戴帽子,或者是裝個假腳,甚至不再穿牛仔褲,因為他從腰部以下是毛茸茸的羊腿。他的T恤衫上是《野獸家園》裡的一幅畫面。衣服上滿是泥土和樹的汁液。他的山羊鬍子更濃密了,更加有男子漢氣概(或者應該說公羊氣概),而且他的個頭已經和我一樣高了。

  “很高興見到你,格洛弗,”我說,“你還記得尼克吧?”

  格洛弗沖尼克點點頭,給了我一個熱情的擁抱。他身上有股剛除過的青草的氣味。

  “波——西!”他咩咩叫道,“我好想你!我懷念營地。野外找不到好吃的墨西哥卷。”

  “我擔心死了,”我說,“你這兩個月都跑到哪兒去了?”

  “這兩個……”格洛弗的笑容消散了,“兩個月?你在說什麼呀?”

  “我們一直沒有你的音信,”我說,“茱妮弗很擔心你。我們發送了彩虹資訊,可是……”

  “等等,”他抬頭看了看天上的星星,像是在計算自己的方位,“現在是幾月了?”

  “八月。”

  他大驚失色:“這不可能,現在是六月。我剛躺下睡會兒……”他抓住我的胳膊,“我想起來了!他把我弄暈了過去。波西,我們得阻止他!”

  “啊,”我說,“慢一點,告訴我都發生了什麼。”

  他深吸了一口氣:“我在……我在森林裡,走在哈林湖邊,我感覺到大地在震動,好像什麼巨大的東西在靠近。”

  “你能感覺到那樣的東西嗎?”尼克問。

  格洛弗點點頭:“自從潘神去世之後,我就感覺到自然界裡有什麼不對勁兒的地方。當我在野外的時候,似乎我的眼睛和耳朵變得更加犀利了。不管怎麼樣,我開始跟蹤線索。一個身穿黑色長大衣的男人正穿過公園,我注意到地上沒有他的影子。一個大晴天的正午,他卻沒有影子。另外他移動的時候似乎在閃光。”

  “像是海市蜃樓?”尼克問。

  “是的,”格洛弗說,“每當他經過人類身旁的時候……”

  “人都會暈過去,”尼克說,“蜷起身子然後睡著了。”

  “沒錯!等他走了之後,他們會站起來,各自繼續自己的事,仿佛什麼都沒有發生一樣。”

  我盯著尼克:“你認識這個黑衣人?”

  “恐怕是的,”尼克說,“格洛弗,那後來呢?”

  “我跟著那個人。他不停地看公園周圍的房屋,好像在計算什麼。一個女人從他身邊慢跑經過,她倒在人行道上,打起了呼嚕。黑衣人把手放在她額頭上,像是在給她檢查體溫。接著他就繼續往前走了。到這時候,我知道了他是個怪獸或者什麼更糟糕的東西。我跟蹤他走進樹叢,走到一棵大橡樹底下。我正要召喚幾個得裡雅德仙女來幫我抓住他,他突然轉過身,然後……”

  格洛弗咽了一口口水。“波西,他的臉。我看不出他的臉,因為他不停地變幻。光看到他就讓我覺得昏昏欲睡。我說:‘你在幹什麼?’他說:‘只是隨便看看,戰鬥之前總得事先偵察一下戰場。’我靈機一動講了幾句巧妙的話:‘這片樹林是歸我保護的,你不能在這兒開戰!’然後他就笑了。他說:‘算你走運,我在為大戰節省能量,小半羊人。只讓你小小地睡一覺,祝你好夢。’然後我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尼克長出了一口氣:“格洛弗,你遇到的是夢神摩耳甫斯。還能夠醒來算你走運了。”

  “兩個月了,”格洛弗抱怨,“他讓我睡了足足兩個月!”

  我努力思索這一切意味著什麼。現在我明白了,為何我們一直無法與格洛弗取得聯繫。

  “為什麼仙女們不喚醒你呢?”我問。

  格洛弗聳聳肩:“仙女大都不在意時間。兩個月對一棵樹來說算不得什麼。她們興許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對的地方。”

  “我們一定得搞清楚摩耳甫斯到公園裡來幹什麼,”我說,“我可不大喜歡他說的‘大戰’。”

  “他為克洛諾斯效力,”尼克說,“這一點我們已經清楚了。諸多小神都效力於克洛諾斯,這恰恰證明入侵即將發生。波西,我們必須繼續我們的計畫。”

  “等等,”格洛弗說,“什麼計畫?”

  我們把計畫原原本本地告訴了格洛弗,他開始扯他的腿毛。

  “你不是當真的吧,”他說,“可別是冥界。”

  “又沒讓你一道去,夥計,”我說,“我知道你才剛剛醒來,可是我們需要一些音樂才能打開地獄之門,你能做到嗎?”

  格洛弗掏出他的蘆笛:“我可以試試,我知道幾首涅槃的曲調,可以分開岩石。不過波西,你確定要這麼做嗎?”

  “來吧,夥計,”我說,“這很重要。看在我們往日的情分上。”

  他抽泣了幾聲:“我的印象中,往日我們經常出生入死,不過好吧,我這就開始了。”

  他把蘆笛放在唇邊,吹出尖厲而生動的曲調,石頭在顫抖。又吹了幾段之後,岩石裂開了,露出一個三角形的缺口。

  我往洞裡瞧去,一級級臺階通向黑暗之中。空氣中散發著一股發黴與死亡的氣息。這讓我的記憶回到了去年在迷宮裡的驚險經歷,面前的這條隧道卻感覺更加危險。它直接通往哈迪斯的領地,而這條路通常都是有去無回。

  我對格洛弗說:“謝謝……我想。”

  “波——西,克洛諾斯真的會入侵嗎?”

  “我也希望他不會,可是答案是肯定的,他會。”

  我以為格洛弗會緊張得把他的蘆笛咬壞,可他直起身子,撣了撣自己的T恤衫。我忍不住老去想他和又老又胖的萊尼爾斯怎麼差別這麼大。“我要召集自然精靈,也許能幫上點兒什麼忙。看看能不能找到那個摩耳甫斯!”

  “最好也跟茱妮弗報個平安。”

  他瞪大了眼睛:“茱妮弗!噢,她會殺了我的!”

  他剛要跑開,又慌慌張張地回身擁抱了我一下:“在下麵當心!一定要活著回來!”

  等他走後,我和尼克叫醒了打盹兒的歐拉芮夫人。

  嗅到隧道的氣息,它變得興奮起來,帶我們向臺階下走去。它在通道中行走顯得有點兒局促,我只希望它不要被卡在什麼地方。我無法想像,在通往地獄的隧道裡,我們需要多少的潤滑劑才能把一隻被卡住的地獄犬弄出來。

  “準備好了?”尼克問我,“沒事的,別擔心。”

  那口氣好像是在說服他自己。

  我仰頭望了一眼星空,不知道自己是否還能見到它們了。我們一頭紮進了黑暗之中。

  臺階顯得無窮無盡,狹窄、陡峭、濕滑。除了激流劍發出的光線外,周圍漆黑一片。我想走得慢一點,可歐拉芮夫人卻不這麼想。它在前方跳躍,開心地大叫。聲音在隧道間回蕩,仿佛大炮在轟鳴。等我們到了底部,恐怕沒人會驚訝我們的到來。

  尼克走在了後面,我覺得這有點奇怪。

  “你沒事吧?”我問他。

  “沒事,”不知道此刻他臉上是什麼樣的表情,懷疑嗎?“繼續向前吧。”他說。

  我沒有太多選擇,跟著歐拉芮夫人向深處走去。又過了一個小時,我開始聽到了河水的咆哮聲。

  我們來到一處懸崖底下,這是一片黑色火山砂。右邊,冥河從岩石間噴湧而出,形成一道湍急的瀑布。左邊,昏暗的遠處,俄瑞波斯的城牆上火光在燃燒,那是哈迪斯王國高聳的黑牆。

  我打了個冷戰。我第一次來到這裡的時候是十二歲。那時,安娜貝絲和格洛弗的陪伴讓我鼓起勇氣繼續前行。尼克卻不能給我太多的“勇氣”。他臉色發白,連自己都在惴惴不安。

  只有歐拉芮夫人表現得很開心。它沿著河岸,隨意咬起一塊人的腿骨,歡蹦亂跳地向我跑來。它把骨頭扔在我腳邊,等我再把它拋出去。

  “噢,晚點兒再說吧,”我望著黑黢黢的水面,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那麼,尼克……我們怎麼辦?”

  “我們得先進城。”他說。

  “可冥河就在這裡。”

  “我得拿點兒東西,”他說,“這是唯一的辦法。”

  他一步不停地向前走去。

  我皺了皺眉。尼克並沒有提到進城的事兒。可現在我們已經到了這裡,我不知道還有什麼別的辦法。我躊躇了一下,跟他沿河岸向黑色的大門走去。

  一排排死人站在門外等候。今天的葬禮安排一定很滿,因為就連簡易死亡通道都用上了。

  “汪!”歐拉芮夫人大叫。我還沒來得及攔住它,它已經向安全檢查站跑去。刻耳柏洛斯,哈迪斯的護衛犬出現在黑暗中——一頭長了三隻腦袋的羅特威爾牧犬。在它面前,歐拉芮夫人顯得像是只玩具小狗。刻耳柏洛斯是半透明的,所以直到它靠近致命距離之前是很難發現它的。但是,它卻似乎並不關心我們的存在,而是忙著跟歐拉芮夫人打招呼。

  “歐拉芮夫人,不!”我沖它喊,“別嗅——哦,天哪。”

  尼克笑了。然後他看看我,表情又回歸了嚴肅,似乎想起了什麼令人不快的東西。“快來,混在隊伍裡面不會有什麼麻煩,你是跟我一起的。”

  我不喜歡這樣,可我們偷偷從幾個食屍鬼警衛中間溜過,來到水仙平原。我連向歐拉芮夫人吹了三聲口哨,它才離開刻耳柏洛斯身邊向我們追來。

  我們走過一片草地上點綴著黑色楊樹的黑土地。如果按照預言所說,幾天之後我死了,我也許會永遠被困在這裡。我儘量不往這方面去想。

  尼克吃力地走在前面,帶我們一步步走近冥王宮。

  “嘿,”我說,“我們已經進大門了,還要到哪兒……”

  歐拉芮夫人咆哮一聲。一個影子出現在我們頭頂——黑暗、冰冷,散發著死亡氣息的東西。影子猛地飛下來,落在一棵楊樹上。

  不幸的是,我認出了她。她有一張乾巴的面孔,戴著可怕的藍色織帽,身穿皺皺巴巴的天鵝絨裙子。皮革一樣的蝙蝠翅膀從她背後探出來。她的腳上長著尖利的爪子,同樣長著尖爪的手上舉著燃燒的鞭子和一個華麗的手袋。

  “多茲夫人。”我說。

  她露出嘴裡的毒牙:“歡迎回來,親愛的。”

  她的兩個妹妹——另兩位復仇女神也猛撲下來,落在她身旁的枝條上。

  “你認識阿勒克圖嗎?”尼克問我。

  “如果你說的是中間那個老太婆,是的,”我說,“她是我的數學老師。”

  尼克點點頭,似乎這並不讓他感到意外。他抬頭看看復仇三女神,深吸了一口氣:“我父親讓我做的,我已經做到了,現在帶我們到王宮去。”

  我緊張了:“等等,尼克,你說什麼……”

  “恐怕這就是我的新線索,波西。我父親答應告訴我關於我家人的消息,可在我們下河之前他想先見見你,我很抱歉。”

  “你騙我?”我氣得失去了理智。我向他撲了過去,可復仇三女神身手更快。兩個撲下來抓住了我的胳膊。我的劍脫手掉在地上,我這才發現自己懸在六十米高的空中。

  “噢,別掙扎了,親愛的,”我的老數學老師在我耳邊傳來咯咯的笑聲,“我可不願意把你扔下去。”

  歐拉芮夫人憤怒地叫著,向上撲起來想抓住我,可我們飛得太高了。

  “快叫歐拉芮夫人老實一點,”尼克警告我,他被第三個女神帶著飛在我旁邊,“我不想讓它受到傷害,波西,我父親還在等你。他只不過是想談談。”

  我想讓歐拉芮夫人攻擊尼克,可這顯然不會有任何好處。尼克有一點說得對:要是我的狗試圖與復仇女神開戰,它很可能受到傷害。

  我咬緊牙關:“歐拉芮夫人,坐下!沒事的,女孩兒。”

  它嗚咽了一聲,在地上轉了幾個圈子,抬頭望著我。

  “好啦,叛徒,”我沖尼克咆哮,“你的目的達到了,帶我到愚蠢的宮殿去吧。”

  阿勒克圖把我像袋蘿蔔似的扔在了宮殿中央的花園裡。

  這裡有一種可怕的美麗。如同白骨般的白色樹木生長在大理石盆裡。花壇裡長滿了金色植物與寶石。一對寶座放置在露臺上,一把用骨頭製作,另外一把用銀子製作。露臺外是水仙平原。要不是空氣中彌漫著硫黃味兒,還有遠處傳來被折磨得痛苦不堪的靈魂的哭喊聲,在這裡度過一個星期六的早晨也還不錯。

  骷髏戰士們守衛著唯一的出口。他們身穿襤褸的美國陸軍沙漠行動軍服,挎著M16步槍。

  第三位復仇女神把尼克放在我身邊,然後她們一齊落在骷髏寶座上。我強忍住掐死尼克的衝動——她們肯定會攔住我,所以我需要等待時機施展我的報復。

  我望著空空如也的寶座,等待著。這時候,空氣中閃爍起了微光。三個身形出現在我面前——哈迪斯和珀耳塞福涅坐在王座上,一個更老的女人站在他們中間。他們似乎正在爭論著什麼。

  “告訴過你他是個小混混!”老女人說。

  “媽媽!”珀耳塞福涅回答。

  “我們有客人!”哈迪斯大叫,“求你們了!”

  哈迪斯,我最不喜歡的神祇之一,整了整身上畫滿恐怖面孔的黑袍。他臉色蒼白,有一雙瘋子般緊張的眼睛。

  “波西·傑克遜,”他滿意地說,“我終於見到你了。”

  珀耳塞福涅王后好奇地打量著我。冬天的時候我曾見過她一面,不過現在到了夏天,她變成了另外一個完全不同的女神,光彩奪目的黑髮,溫暖的棕色眼睛。她的裙子色彩斑斕,鮮花圖案在衣服上不停變幻,茁壯盛開,有玫瑰、鬱金香,還有金銀花。

  站在他們中間的顯然是珀耳塞福涅的母親。她長著同樣的頭髮和眼睛,只是顯得更老、更嚴厲。她的衣服金光閃閃,那是麥田的顏色。她的頭髮是乾草編織起來的,讓我想起了柳條筐。我心想要是有人在她邊上點根火柴,那她的麻煩就大了。

  “哼,”老女人說,“混血者,正是我們需要的。”

  在我身邊,尼克跪了下去。我真希望激流劍還在手上,把他愚蠢的腦袋砍下來。可惜,激流劍還在外面的什麼地方。

  “父親,”尼克說,“我已經按照您的吩咐做了。”

  “花了這麼長時間,”哈迪斯抱怨,“你姐姐都比你做得更好。”

  尼克低下頭。要不是對這小渾蛋依然怒氣衝天,我也許會為他感到難過。

  我抬頭看了看冥王:“你想要什麼,哈迪斯?”

  “當然是交談。”冥王嘴巴一歪,露出殘酷的笑容,“難道尼克沒告訴你嗎?”

  “這麼說這整件事都是個騙局,尼克把我帶到這裡來,是為了要我的命。”

  “噢,不,”哈迪斯說,“恐怕尼克想幫你是千真萬確的。這孩子笨得太誠實。我只是讓他稍微繞一點道,把你先帶到這裡來。”

  “父親,”尼克說,“你答應過我,波西不會受到傷害。你說過要是我把他帶來,你就會告訴我的過去——關於我的母親。”

  珀耳塞福涅誇張地歎了一口氣:“我在的時候可否不要談論那個女人呢?”

  “對不起,我的小鴿子,”哈迪斯說,“我答應這孩子了。”

  老女人哼了一聲:“我警告過你,女兒。這個無恥的哈迪斯一無是處。你本應該嫁給醫神或者是律師之神,可是你偏不。你只能自食惡果了。”

  “母親……”

  “困在這地獄裡!”

  “母親,別說了……”

  “現在已經是八月了,你還會按照原來的打算回家嗎?你想沒想過你可憐而孤獨的媽媽?”

  “得墨忒耳!”哈迪斯嚷嚷,“夠了,你是我家裡的客人。”

  “哦,這算得上家嗎?”她說,“你把這垃圾堆一樣地方叫做家?讓我女兒住在這樣黑暗,潮濕……”

  “我告訴過你了,”哈迪斯咬牙切齒地說,“上面的世界發生了戰爭。你和珀耳塞福涅和我待在一起會更好。”

  “對不起,”我插話說,“如果你們打算殺了我,能不能快一點下手呢?”

  三個神一齊看著我。

  “好啊,這孩子還有點個性。”得墨忒耳說。

  “的確如此,”哈迪斯說,“我很樂意殺了他。”

  “父親!”尼克說,“你答應過我的!”

  “哈迪斯,我們已經談論過此事了,”珀耳塞福涅說,“你不能到處把所有英雄都燒掉。再說他很有勇氣,我喜歡他那樣。”

  哈迪斯轉了轉眼珠:“你也喜歡那個俄耳甫斯。看看事情變成了什麼樣子。讓我殺了他,只要一點點……”

  “父親,你答應過我的!”尼克說,“你說了只是想跟他談談,你說了要是我把他帶來,你會解釋一切的。”

  哈迪斯對他怒目而視,整理著黑袍上的褶子:“我會的。你媽媽,我能告訴你什麼呢?她是個很好的女人。”他不自在地看了一眼珀耳塞福涅,“原諒我,親愛的。當然,我是說對普通人來說。她的名字叫瑪麗亞·德·安吉洛,來自威尼斯,父親是華盛頓的一名外交官。我就是在那兒遇見了她。你和你姐姐都還小的時候,做一個哈迪斯的孩子很難。當時第二次世界大戰正進行得如火如荼。我的幾個,嗯,其他的孩子率領著失利的一方。我認為最好能讓你們倆遠離傷害。”

  “這就是你把我們藏在蓮花賭場的原因?”

  哈迪斯聳聳肩:“你們沒有長大,不會意識到時間的流逝。我在等待合適的時機再把你們接出來。”

  “可我們媽媽去哪兒了?為什麼我不記得她了呢?”

  “那不重要。”哈迪斯厲聲說。

  “什麼?這當然重要了。你還有別的孩子,可為什麼只有我們被送走了?把我們接出來的律師又是誰?”

  哈迪斯緊緊咬著牙:“你應該多聽,少說。至於律師……”

  哈迪斯打了個響指。在他寶座上方,阿勒克圖開始變幻,變成了一個身穿細條紋西服,手提公事包的中年男人。她——應該說他——蹲在哈迪斯肩頭,顯得很怪異。

  “是你!”尼克說。

  復仇女神哈哈大笑:“裝扮律師和教師我都很在行!”

  尼克在發抖:“可你為什麼要把我們從賭場裡救出來?”

  “你知道為什麼,”哈迪斯說,“預言中的孩子不應該是這個波塞冬的白癡兒子。”

  我從最近的植物上摘下一顆紅寶石,向哈迪斯扔了過去。它落在他的袍子上,沒有碰到他的一根汗毛。“你應該幫助奧林匹斯!”我說,“其他的神都在與堤豐作戰,你卻坐視不管……”

  “坐等事情結束,”哈迪斯打斷我的話,“是的,你說得沒錯。上一次奧林匹斯山幫助我又是什麼時候呢,小混血者?上一次我的孩子得到英雄的待遇又是什麼時候呢?哼!我為什麼要這麼著急去幫他們?我就打算留在這裡,保存我的實力。”

  “那克洛諾斯什麼時候會找上門來呢?”

  “讓他來試試好了。他自然會被削弱。我的兒子,尼克……”哈迪斯厭煩地看著他,“好吧,我承認他現在還什麼都不是,如果比安卡還活著會更好。再給他四年時間的訓練,我們肯定能堅持到那個時候,到那時尼克就會滿十六歲,正如預言所說的那樣,他作出的決定將會拯救世界,而我則會成為眾神之王。”

  “你瘋了,”我說,“一旦克洛諾斯摧毀了奧林匹斯,他立刻就會找上門來。”

  哈迪斯攤開雙手:“好吧,你會有機會搞明白的,混血者,因為你將會待在我的地牢裡,直到戰爭結束。”

  “不!”尼克說,“父親,那不是我們的約定,而且你也沒告訴我一切!”

  “你所需要知道的,我全都說了,”哈迪斯說,“至於我們的約定,我同傑克遜談過了,我並沒有傷害他,你也得到了你要的資訊。如果你想得到更多,你之前就應該讓我對冥河發誓,現在你可以回房間去了!”他擺擺手,尼克消失了。

  “那孩子需要多吃點兒,”得墨忒耳咕噥,“他太瘦了,需要更多的麥片。”

  珀耳塞福涅白了她一眼:“媽媽,別再說什麼麥片了。我的哈迪斯王,你肯定我們不能放這個小英雄走嗎?他的確非常勇敢。”

  “不行,親愛的,我已經留了他一條命,這已經足夠了。”

  我以為她會支持我,以為勇敢而美麗的珀耳塞福涅會幫我脫離目前的困境。

  可她只是冷淡地聳聳肩:“好吧,早飯吃什麼?我餓壞了。”

  “麥片。”得墨忒耳說。

  “母親!”兩個女人消失在一片鮮花和小麥的旋渦裡。

  “別那麼難過,波西·傑克遜,”哈迪斯說,“我的鬼魂會隨時通報我克洛諾斯的計畫。我肯定你無法及時阻止他。今天晚上,一切對於你珍愛的奧林匹斯山來說都太遲了,天羅地網已經無處可逃。”

  “什麼天羅地網?”我問,“要是你瞭解到什麼,那就採取行動吧!至少讓我通知別的神!”

  哈迪斯笑了:“你真是精力過人,我對此非常欣賞。去地牢裡好好待著吧。我們會再來看你的——哦,等過個五六十年吧。”

第八章 最糟糕的沐浴

  我的劍重新出現在口袋裡。

  是啊,來的真是時候。現在我可以隨心所欲地對牆開戰了。我的牢房沒有鐵柵欄,沒有窗戶,甚至連門都沒有。骷髏衛兵把我從一堵牆直接推了進來,牆在我身後又合上了。我不知道房間是不是密封的。也許哈迪斯的地牢本來就是給死人用的,他們並不需要呼吸。所以忘了五六十年吧,再過五六十分鐘我也許就死了。同時,如果哈迪斯沒有說謊,今天夜裡一場大戰就要在紐約爆發,而我對此卻無能為力。

  我坐在冰冷的石頭地面上,萬念俱灰。

  我不記得什麼時候打起了瞌睡,時間一定到了大約早上七點——凡人的時間。我承受了太多。

  我夢見我在芮秋家聖托馬斯海灘別墅的門廊。太陽從加勒比海上升起。數十個鬱鬱蔥蔥的小島點綴在海面上,帆船在海上破浪航行。海水的味道讓我擔心,我是否還能再見到這海水。

  芮秋的父母坐在露臺桌邊,私人廚師正為他們端上煎蛋餅。戴爾先生身穿白色亞麻西服,讀著手中的《華爾街日報》。坐在桌子對面的或許是戴爾太太,雖然我只能看見桃紅色的指甲,以及《康泰納士旅行者雜誌》。她在度假的時候還要閱讀關於假期的雜誌,我真搞不懂這是為什麼。

  芮秋靠在門廊欄杆上唉聲歎氣。她身穿百慕大短褲,還有她的凡·高T恤衫(沒錯,芮秋試圖教我一些藝術,卻收效甚微。我只記得這傢伙的名字,因為他把自己的耳朵給切掉了)。

  不知道她是不是在想我,而我沒能去看她是多麼糟糕。反正這是我心裡所想的。

  這時候畫面變了。我在聖路易斯市中心的拱門下。我以前去過那地方,實際上,我在那兒差點兒摔死。

  城市上空,一場雷雨在翻滾——一道黑黢黢的黑牆帶著閃電,橫掃過天空。幾個街區外,數不清的急救車輛在聚集,警燈不停閃爍。從一片瓦礫堆上升起一片巨大的煙塵,我發現那竟是一幢倒塌的摩天大樓。

  附近的一個記者在對麥克風大聲喊:“官方稱倒塌是由於結構損壞造成,然而沒有人清楚這是否與風暴有關。”

  大風吹起她的頭髮。溫度驟降,比我剛站在這裡時幾乎下降了十度。

  “幸虧這座建築已經廢棄,即將拆除,”她說,“但警方疏散了周圍的群眾,以防倒塌引起……”

  一陣巨大的咆哮聲從空中傳來,她搖晃了幾步。在黑暗中央劃過一道閃電。整座城市為之搖晃。空氣在發熱,讓我渾身毛髮都豎立起來。閃電如此強大,我知道這只有一個可能:宙斯的閃電權杖。它本應將目標蒸發得無影無蹤,但黑雲只是晃動著向後退卻了一點點。一陣煙霧從雲中冒出來,又摧毀了另一座高塔,整座建築如兒童積木般轟然倒塌。

  記者尖叫起來。人們紛紛穿過街道,應急燈在閃爍。空中又出現一條銀色的帶子——一輛馴鹿拉的戰車,然而車上沒有聖誕老人,阿耳忒彌斯駕馭著風暴,將一道道月光射向黑暗之中。一顆熊熊燃燒的金色彗星橫掃過她前方,也許是她的哥哥阿波羅。

  有一點是很明顯的:堤豐已經來到了密西西比河。他已經橫穿過半個美國,所到之處留下無數廢墟,而諸神幾乎無法阻擋他的步伐。

  黑暗的高山向我逼來。足有洋基體育場那麼大的一隻腳正要把我踩扁,這時候一個聲音輕輕喊:“波西!”

  我慌不擇路地向外沖去。還沒等我完全蘇醒,我發現尼克貼在牢房的地板上,我的劍鋒指向他的咽喉。

  “我……來……救你。”他氣喘吁吁地說。

  滿腔的怒火刹那間在我心中升騰起來:“噢,是嗎?我為什麼要信任你?”

  “沒……有選擇?”他結結巴巴地說。

  我真希望他說的不是這麼有邏輯的話。我放開了他。

  尼克縮成一團,發出幹嘔的聲音,嗓子漸漸恢復了正常。他終於站起身,小心翼翼地盯著我的劍。他自己的刀入了鞘。要是他真想殺了我,在我睡著的時候他早就下手了。不過,我還是不信任他。

  “我們得從這兒逃出去。”他說。

  “為什麼?”我說,“是不是你爸爸又想跟我談話?”

  他向後退了一步:“波西,我對冥河發誓,我真的不知道他的打算。”

  “你知道自己的爸爸是個什麼東西!”

  “他騙了我,他保證說……”尼克伸出手,“瞧……現在我們得趕緊走。我把守衛催眠了,不過不能堅持太長時間。”

  我又有一種想掐死他的欲望,可他說得沒錯,我們沒時間爭執,而單靠我是無法自己逃脫的。他指了指牆中間,牆的一段消失了,現出一條走廊。

  “快來。”尼克在前面帶路。

  我真希望自己戴著安娜貝絲的隱身帽,不過事實上,我根本不需要。我們經過的每一個骷髏警衛,尼克只要伸手一點,他們就閉上了眼睛。可是尼克做得越多,他就越發顯得疲憊。我們穿過迷宮般的站滿警衛的一條條走廊,等我們到達滿是骷髏廚師和用人的廚房時,我已經是在拖著尼克向前走了。他讓一個個守衛進入夢鄉,但自己也幾乎暈倒在地。我拖著他從用人入口走出了門,來到水仙平原上。

  我正想松一口氣,這時候城堡上的銅鑼忽然敲響了。

  “警報。”尼克昏昏欲睡地咕噥。

  “我們怎麼辦?”

  他打了個哈欠,皺皺眉,仿佛努力想回憶起什麼:“跑……怎麼樣?”

  帶著哈迪斯一個昏昏欲睡的孩子奔跑,無異于與一個真人大小的布娃娃一起玩三腿賽跑。我吃力地拖著他向前,另一隻手把劍舉在胸前。仙銅如燃燒的火焰,逼得亡者的靈魂紛紛讓開一條路來。

  銅鑼的聲音在田野的另一面響了起來。俄瑞波斯的高牆出現在前方,然而我們越是向前走,它卻顯得越來越遠。我快要累趴下了,這時我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汪!”

  歐拉芮夫人不知從什麼地方跳了出來,圍著我們轉起了圈,希望跟我們玩遊戲。

  “好樣的!”我說,“你能帶我們到冥河去嗎?”

  “冥河”這兩個字讓它興奮異常。或許以為我說的是棍子。它向上蹦了好幾下,追逐著自己的尾巴,想給它點兒厲害瞧瞧,好一陣才安靜下來,讓我把尼克放到它背上。我自己也爬上去,它向大門飛奔,從簡易死亡的亡靈頭頂上一躍而過,把幾個警衛撞得仰面朝天。這引來了更多的警報聲。刻耳柏洛斯三頭犬一陣狂吠,可那聲音聽起來更像是興奮而不是憤怒,就好像在說:我也能跟你一起玩兒嗎?

  好在它沒有跟上來,歐拉芮夫人腳步不停地向前奔去。我們一直向上游跑了很遠,俄瑞波斯的火焰消失在黑暗之中。

  尼克從歐拉芮夫人背上滑落下來,縮在一片黑沙堆上。

  我掏出一個小方塊,這是我總帶在身邊以防萬一的神食,有點兒壓碎了。我讓尼克咬下一口。

  “啊,”他咕噥,“我覺得好些了。”

  “你能量消耗太大。”我說。

  他睡眼惺忪地點點頭:“巨大的能量……需要睡一覺來補充。待會兒叫醒我。”

  “哈,僵屍夥計,”趁他還沒睡著之前我趕緊抓住了他,“我們已經到了河邊,你得告訴我該怎麼辦。”

  我把最後的一點神食喂給了他,這有一定危險。這東西能治癒混血者,可要是吃太多也會把我們燒成灰燼。幸運的是,一切正常,尼克搖晃了幾下腦袋,掙扎著站起了身。

  “我父親很快就會追來,”他說,“我們得抓緊時間。”

  冥河水的旋渦裡帶著無數奇怪的物體——破損的玩具,撕爛的大學文憑,枯萎的聚會胸花——人們從生到死的歷程中遺棄的夢。望向黑黢黢的河水,這是我最不願游泳的地方。

  “那麼……我只要跳進去就行了嗎?”

  “你必須先準備好,”尼克說,“否則河水會將你毀滅。它會燃燒掉你的身體和靈魂。”

  “聽起來很有意思。”我喃喃道。

  “這可不是開玩笑,”尼克警告我,“只有一個辦法能維繫住你的凡人生命,你必須……”

  他向我身後望了一眼,瞪大了眼睛。我一扭頭,發現自己面前是一個希臘戰士。

  一開始,我以為那是阿瑞斯,因為他看起來跟戰神一模一樣——又高又壯,冷酷的臉上帶著傷疤,削得短短的黑色頭髮。他穿一件白色外衣,青銅盔甲,胳膊下夾著一頂帶有羽毛飾物的頭盔。不過,他的眼睛卻是人類的,如同淺海的淺綠色,左腿上插著一支帶血的箭,剛好在腳踝上方。

  我對希臘名字一竅不通,不過就連我也知道這位有史以來最偉大的戰士,他因腳後跟受傷而死去。

  “阿喀琉斯。”我說。

  鬼魂點點頭:“我警告過另一個人,別重蹈我的覆轍,現在我得警告你。”

  “盧克?你跟盧克說過話?”

  “別這麼做,”他說,“這會令你強大,但也會令你虛弱。你在戰鬥中的英勇將超越所有的凡人,不過你的弱點,你的缺陷也會增加。”

  “你是說我會有一個容易受傷的腳後跟?”我說,“無意冒犯,難道我就不能在鞋子外面穿點兒別的?”

  他低頭望著滴血的腳:“腳後跟只是我身體上的弱點,混血者。我媽媽忒提斯把我浸入冥河的時候,用手提住了這個地方。真正奪去我性命的是我的自大。當心!回去吧!”

  他是當真的,我聽到了他話語中的悔恨與苦澀,他真誠希望將我從可怕的命運中解救出來。

  然而,盧克到過這裡,他沒有回頭。

  這就是盧克能夠成為克洛諾斯靈魂宿主的原因,他的身體沒有毀滅。他讓自己成了這樣,也就是這讓他堅不可摧。他浸於冥河之中,吸取了最偉大的人類英雄阿喀琉斯的力量,他是不可戰勝的。

  “我必須這麼做,”我說,“否則我沒有機會。”

  阿喀琉斯低下頭:“讓神見證吧,我盡力了。英雄,如果你執意要這麼做,把精神集中在你的致命點上。想像你身體的這一部分仍將脆弱。在這一點,你的靈魂將你的身體與世界相連。這將是你最大的弱點,卻也是你唯一的希望。沒有人能完全不受傷害。如果對讓你致命的東西視而不見,冥河將會把你燒成灰燼。你將不復存在。”

  “我猜你不能告訴我盧克的致命弱點在哪裡吧?”

  他皺了皺眉:“準備好吧,傻孩子。無論你是否能活下來,你的命運將就此決定!”

  帶著這個想法,他開心地消失了。

  “波西,”尼克說,“也許他是對的。”

  “這可是你的主意。”

  “我知道,可現在……”

  “你在岸上等著,要是我出了什麼事……好吧,也許這樣也就遂了哈迪斯的願了,你也就成了預言中的孩子。”

  他看來不大高興,可我不在乎。

  不等自己改變主意,我將精神集中在後背的一小塊地方上——對應肚臍之處。穿上盔甲之後,這裡會得到很好的保護。它也很難受到意外的傷害,很少有敵人會刻意瞄準這個地方。沒有哪個地方是完美的,可它對我來說卻不錯,而且比很多別的地方更有尊嚴,比方說胳肢窩什麼的。

  我頭腦中出現一條紐帶——一條彈簧索,從背後的這個地方將我與世界連接。我踏入了冥河。

  想像一個人跳進一片翻滾的酸液,再把那種痛苦放大五十倍,即便這樣也比在冥河中沐浴相差甚遠。我本打算慢慢走進去,如同真正的英雄般無畏。當河水一碰到我的腿上,我的肌肉就變成了凝膠狀,我臉朝下跌進了水流當中。

  我被河水完全淹沒了。生平第一次,我無法在水下呼吸。我終於明白了溺水時的驚慌。我身體裡的每一條神經都在燃燒,我似乎要溶化在這河水之中。我看到了無數的面孔——芮秋、格洛弗、泰森、我媽媽,但剛一出現就消失了。

  “波西,”媽媽說,“我給你我的祝福。”

  “當心,哥哥!”泰森懇求。

  “墨西哥餅!”格洛弗說。我不知道這話是從哪兒冒出來的,可它真幫不了什麼忙。

  我幾乎要失敗了,痛苦是如此劇烈,我的手和腳正在溶化,我的靈魂正在脫離自己的身體。我不記得我是誰。與這相比,克洛諾斯給我刀傷的疼痛根本算不得什麼。

  紐帶,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說,記得你的生命線,傻瓜!

  突然,我背後感到什麼東西一扯。水流拉扯著我,卻沒有把我帶向任何地方。我想像著背後的那一根繩索,將我捆在岸邊。

  “堅持住,海藻腦袋,”那是安娜貝絲的聲音,此刻更加清晰了,“我可沒那麼容易放你走。”

  繩子繃得更緊了。

  我看到了安娜貝絲。她赤腳站在我身邊,站在湖的碼頭上。我從船上掉進了湖裡。就這樣,她伸出手,把我向上拉,一副忍俊不禁的樣子。她穿了一件橘黃色的營地T恤衫,頭髮塞進棒球帽裡,這顯得很奇怪,因為那樣本應會讓她隱形。

  “有時候你真傻,”她微笑道,“快來,抓住我的手。”

  記憶如潮水般向我湧來,越發清晰,越發生動。我不再溶化。我的名字是波西·傑克遜。我伸出手去,抓住了安娜貝絲的手。

  突然,我從河水裡飛了出來。我癱倒在沙灘上,尼克吃驚地退後了好幾步。

  “你還好吧?”他語無倫次地說,“你的皮膚,噢,神啊,你受傷了!”

  我的胳膊鮮紅,我感到身體的每一寸都被火焰燒灼過一般。

  我四處尋找安娜貝絲的蹤影,雖然我知道她並不在這裡。可剛才的一幕顯得那麼真實。

  “我還好……我覺得。”我皮膚的顏色漸漸恢復了正常,疼痛也隨之消失。歐拉芮夫人跑上前,關心地嗅著我。很明顯,我的味道一定很有趣。

  “你感覺更強壯了嗎?”尼克問我。

  我還沒有真正去體會那是什麼樣的感覺,一個隆隆的聲音響了起來:“在那兒!”

  一隊死人軍隊向我們走來。一百個羅馬僵屍,手持盾牌和長矛走在前面。在他們身後,是一百個英國紅衣步兵,槍已經上好了刺刀。在隊伍中央,哈迪斯乘坐一輛夢魘馬拉的黑色與金色相間的戰車,它們的眼睛與馬鬃冒著火光。

  “這次你跑不掉了,波西·傑克遜!”哈迪斯怒吼,“殺了他!”

  “父親,不要!”尼克大叫,可太遲了。羅馬僵屍的前鋒放低長矛,向我直撲而來。

  歐拉芮夫人咆哮起來,準備跳起來發動攻擊。也許正是這一點激怒了我,我不願意看到他們傷害我的狗。另外,我早已厭倦了哈迪斯的威逼恐嚇。如果真將死去,那我寧願戰鬥到最後一刻。

  我大叫一聲,冥河炸開了。一道黑色的巨浪向軍團沖了過去。長矛和盾牌在空中到處亂飛。羅馬僵屍開始溶化,他們的青銅頭盔化做縷縷青煙。

  紅衣步兵舉起了刺刀,可我並沒有等待,直接沖了上去。

  這是我做過的最愚蠢的一件事。一百支火槍向我開火了,近距離開火,沒有一槍打中我。我沖進他們的隊伍,用激流劍橫劈豎砍。刺刀向我猛刺過來,劍在向我猛砍,火槍重新裝填彈藥,又是一輪射擊。可是,我毫髮未傷。

  我在隊伍中來回廝殺,劍到之處,一個又一個紅衣步兵化做了塵土。我的內心似乎在控制著一切:刺殺,躲閃,橫砍,抵擋,翻滾。激流劍不再是一把劍,而是變成了一道道毀滅的弧線。

  我突破敵人的陣營,一步跳進了黑色戰車。哈迪斯舉起了他的武器。一道黑色的能量向我而來。我劍鋒一擋,能量倒轉方向向他飛去。我和哈迪斯同時摔出了戰車之外。

  等我反應過來的時候,我的膝蓋已經壓住了哈迪斯的胸膛。我一隻手抓住他王袍的衣領,劍尖對準了他的臉龐。

  寂靜。軍隊並沒有上來保護他們的主人。我回頭望去,這才明白過來,所有的戰士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只剩下沙地上的武器、一道道煙塵,還有空空如也的制服。我已經消滅了所有的敵人。

  哈迪斯咽了一口口水:“好吧,傑克遜,聽我說……”

  他有不死之身,我無法將他殺死,但神卻可以受傷,我曾經親眼目睹。我想被一把劍指在臉上的滋味一定不會好受。

  “只因為我是個好人,”我怒駡道,“我會放了你,不過首先你得告訴我那個陷阱!”

  哈迪斯消失了,我手裡只剩下空空的黑袍。

  我罵了一句,站起身來,氣喘吁吁。此刻危險過去了,我這才發現自己有多麼疲憊。身體的每一處肌肉都在痛。我低頭看看身上的衣服,已經被撕成了碎片,上面佈滿了彈孔,可我卻沒事,連一點印記都沒有。

  尼克的嘴都合不攏了:“你……只用一把劍……你只是……”

  “我覺得河水起作用了。”我說。

  “噢,神啊,”他說,“只是你覺得嗎?”

  歐拉芮夫人搖著尾巴興奮地大叫。它蹦來蹦去,在空蕩蕩的制服中間嗅著,尋找著骨頭。我撿起哈迪斯的王袍。我仍看見痛苦的面孔在衣服上閃爍。

  我走到河邊:“自由吧。”

  我把袍子放入水中,看它翻滾了幾下,漸漸消失在水流中。

  “回到你爸爸那兒去,”我告訴尼克,“告訴他,我剛才放過了他,他欠我一個情。搞清楚奧林匹斯山究竟會發生什麼,說服他幫助我們。”

  尼克瞪著我:“我……我不行。他現在恨我,我是說……比以前更恨了。”

  “你必須這麼做,”我說,“你也欠我的。”

  他的眼睛紅了:“波西,我都說過對不起了。求你……讓我跟你走吧,我想去戰鬥。”

  “你在這裡會更有幫助。”

  “你是說,你再也不會相信我了嗎?”他可憐巴巴地說。

  我沒有回答。我不知道自己的想法。剛才戰鬥中的表現讓我自己都驚呆了,無法靜下心來思考。

  “快回到你爸爸那兒去吧,”我做出嚴厲的樣子,“去說服他,你是唯一能讓他聽話的人。”

  “這太讓人失望了,”尼克歎息,“好吧,我會盡力。再說關於我媽媽的事情,他依然有所隱瞞。也許我能想辦法讓他告訴我。”

  “祝你好運。我和歐拉芮夫人得走了。”

  “去哪兒?”尼克說。

  我看了看入口的方向,想著通往生的世界的漫長階梯:“開戰,現在該去把盧克找出來了。”

第九章 兩條蛇救了我的命

  我愛紐約。你能從冥界冒出來,在中央公園攔下一輛計程車,駛向第五大道,同時一頭巨大的地獄犬跟在你車後,卻不會有人注意到你。

  當然了,這少不了迷霧的幫助。人們也許看不見歐拉芮夫人,或者只覺得那是一輛又大又吵,卻很友善的大卡車。

  我第二次用媽媽的手機冒險給安娜貝絲撥了個電話。從隧道出來的時候我已經打過一次,可接通的卻是她的語音信箱。我驚奇地發現信號居然不錯,因為這裡可是世界的神話中心,不過我可不想知道媽媽的漫遊話費將會多麼驚人。

  這一次,安娜貝絲接起了電話。

  “嘿,”我說,“聽到我的留言了嗎?”

  “波西,你到什麼地方去了?你的留言什麼也沒說!我們都快擔心死了。”

  “我晚一點兒去找你,”我說,雖然我並不知道如何實現這個諾言,“你在哪兒?”

  “按照你說的,我們正在路上,差不多已經到了皇后中城隧道。可是波西,你究竟打算怎麼辦?現在營地幾乎毫無防備,諸神不可能……”

  “相信我,”我說,“到那兒見。”

  我掛斷了電話。我的手在發抖,不知道這是不是浸入冥河殘留的反應,還是說將要做的事情讓我感到緊張。如果我的計畫不能奏效,刀槍不入並不能讓我免于被炸成碎片。

  快到傍晚的時候,計程車把我放在了帝國大廈門前。歐拉芮夫人在第五大道上蹦蹦跳跳,舔著計程車,嗅著街邊的熱狗攤。沒人注意到它,雖然它靠近的時候人們會躲開,顯得一臉茫然。

  我等著它跟上來,這時三輛白色麵包車停在了街邊。車身上寫著“特爾菲草莓服務”,也就是混血營對外的假名。我還從未在一個地方看到三輛麵包車同時出現過,雖然我知道它們經常把我們的新鮮產品運到城裡。

  第一輛車是阿耳戈斯駕駛的,我們的百眼警備隊長。駕駛另外兩輛車的是鳥身女妖哈耳皮埃,她們是惡魔人類與雞的混血,脾氣很糟糕。我們通常讓她們來清掃營地,不過她們對皇后中城的車流也應付自如。

  車門滑開了。一堆營員從車上跳了下來。坐了這麼久的車,一些人臉色發綠。我很高興見到這麼多人來了:波呂丟刻斯、希蓮娜、斯偷爾兄弟、邁克爾、傑克·梅森、凱蒂·加德納、安娜貝絲,還有他們的大部分兄弟姐妹。喀戎是最後一個從車上下來的。他的下半截馬身背藏進了魔力輪椅裡,所以他用了殘疾人升降梯。阿瑞斯營房的人沒有來,我強忍住了心中的怒氣。克拉麗絲是個頑固的白癡,就這樣。

  我清點了一下人數:總共四十位營員。

  很多人並沒有參加過戰鬥,不過這是在營地之外我見過人數最多的混血者。每個人都顯得很緊張,我明白這是為什麼。我們也許會散發出太多的混血者光芒,讓美國東北部的每一個怪獸都知道我們在這兒。

  我注視著他們的一張張臉——我已認識了好幾個夏天的營員,一個聲音在我心中糾纏不休:他們中有一個內奸。

  我不能再考慮這些了。他們是我的朋友,我需要他們。

  這時候,我想起了克洛諾斯邪惡的笑臉。你不能指望朋友,他們總會讓你失望。

  安娜貝絲走上前來。她身穿黑色偽裝服,刀系在胳膊上,筆記型電腦包斜挎在肩頭——準備隨時出刀或者是上網流覽,取決於需要。

  她皺皺眉頭:“那是什麼?”

  “什麼是什麼?”我問。

  “你看我的樣子很滑稽。”

  我這才意識到,自己是在回想安娜貝絲把我從冥河中拽起來的奇怪場景。“哦,沒什麼,”我扭頭看看大家,“謝謝大家的到來,喀戎,你先走。”

  我的老師搖了搖頭:“我來是為你祝福好運的,孩子。不過,我的原則是除非被召喚,否則決不到奧林匹斯山來。”

  “可你是我們的領袖。”

  他笑了笑:“我是你的教練,你的老師,但這並不等同于你的領袖。我得去召集盟友,也許現在說服我的人馬兄弟們來幫忙還不算太遲。同時,是你把營員召集到這裡的,波西,你才是領袖。”

  我想分辯,可每個人都滿懷期待地望著我,就連安娜貝絲也是一樣。

  我深吸了一口氣:“好吧,我在電話裡跟安娜貝絲說了,不利於我們的事情將在今晚發生。那是某種陷阱,所以我們需要一起去見宙斯,說服他保衛這座城市。記住,我們不能接受否定的答案。”

  我讓阿耳戈斯照看歐拉芮夫人,他們倆似乎對此都不大高興。

  喀戎擺擺手:“你做得很好,波西。記住你的長處,當心你的弱點。”

  這與阿喀琉斯告訴我的話竟奇異般不謀而合。接著我便想起,喀戎也是阿喀琉斯的老師。但是這並沒有說服我。我點點頭,努力給他一個自信的微笑。

  “我們走吧。”我對營員們說。

  一名警衛坐在大堂的桌子後面,讀著一本封面上印了一朵花的黑色大書。我們蜂擁而入,武器和盔甲叮噹作響,他抬起了頭:“學校集體參觀?我們快關門了。”

  “不,”我說,“去第六百層樓。”

  他打量著我們。他有一雙淺藍色眼睛,頭頂幾乎全禿了。我看不出他究竟是不是人類,可他似乎注意到了我們的武器,我猜他並沒有被迷霧所蒙蔽。

  “這裡沒有六百層樓,孩子,”他說這話的時候似乎連自己都不信,“快回去吧。”

  我靠在桌子邊:“四十個混血者會引來很多的怪獸,難道你真希望我們在大廳裡閒逛?”

  他想了想,按動蜂鳴器,安全門開了。他說:“動作快點兒。”

  “你不會讓我們通過金屬探測器吧。”我又說。

  “嗯,不用,”他說,“右手邊的電梯,我想你們都認識路了。”

  我扔給他一枚德拉克馬金幣,向前走去。

  我們發現必須分兩次才能讓所有人上電梯。我是第一撥上的。電梯的音樂跟我上次來的時候不一樣了——一首老的迪斯可歌曲《活著》。一幅可怕的畫面在我心中閃過——身穿喇叭褲和包身絲綢襯衣的阿波羅。

  電梯門終於叮的一聲開了,我松了一口氣。我們面前,一條飄浮在空中的石板路穿過雲端,通向位於曼哈頓上空六千米的奧林匹斯山。

  雖然我已到過奧林匹斯山好幾次,但它在我眼中依然如此動人。宮殿在山間閃耀著金色與白色的光芒,一百層階梯上鮮花盛開,香煙從蜿蜒的街道邊排列的銅盆上嫋嫋升起。覆蓋著白雪的山巔下,聳立著神祇的宮殿,如往日般雄偉,但卻顯得有些異樣。這時候我才意識到,此刻的奧林匹斯山如此沉寂——沒有音樂,沒有話語,沒有笑聲。

  安娜貝絲打量著我:“你看起來……變了,”她說,“你究竟上哪兒去了?”

  電梯門又打開了,第二撥混血者加入了我們。

  “晚點兒再告訴你,”我說,“先走吧。”

  我們從空中之橋走上奧林匹斯的街道。商店緊閉,公園裡空無一人,幾位繆斯女神坐在長凳上,彈奏著閃亮的豎琴,可她們卻顯得漫不經心。一位孤零零的獨眼巨人正用連根拔起的橡樹清掃著街道。一個小神從露臺上發現了我們,迅速躲了起來,關上了百葉窗。

  我們從一座巨大的兩旁豎立著宙斯與赫拉雕像的大理石拱門下走過。安娜貝絲沖眾神的王后做了個鬼臉。

  “我恨她。”她嘟囔。

  “她詛咒你了還是把你怎麼了?”我問。去年安娜貝絲對赫拉頗為不滿,可她從來沒有真正談起過發生了什麼。

  “只是點兒小事,”她說,“她的聖物是神牛對嗎?”

  “沒錯。”

  “她讓神牛來追我。”

  我忍住笑意:“神牛?在三藩市?”

  “噢,是啊,通常我看不見它們,可神牛到處給我留下禮物,在我們的後院兒、人行道上、學校的走廊。每走一步我都得特別小心。”

  “當心!”波呂丟刻斯指著地平線大叫,“那是什麼?”

  我們全都僵住了。一道道藍光在夜空下向奧林匹斯山飛快地移動過來,仿佛一片流星雨。它們來自城市的四面八方,向山上飛來。快要靠近的時候,藍光消失了。我們看了好幾分鐘,似乎並沒有發現它們帶來什麼危害,然而這一切卻相當怪異。

  “像是紅外瞄準鏡,”邁克爾嘀咕,“我們被瞄準了。”

  “大家到王宮去吧。”我說。

  王宮無人把守,金色與銀色的大門敞開著。走進神殿,我們的腳步聲在四周回蕩。

  當然了,神殿並不能說明它真正的大小。這裡足足有麥迪森廣場花園那麼大。高高的頭頂上,藍色的屋頂星空閃耀。十二個巨大的王座空空蕩蕩,呈U字形佇立在壁爐旁。一個角落裡,一個大如房屋的水球飄浮在空中,遊在水球中的是我的老朋友歐菲特羅斯——半牛半蛇的怪物。

  “哞!”它開心地叫了一聲,轉了一個圈。

  儘管麻煩事接連不斷,我仍要微笑面對。兩年前,我們花了很多時間從泰坦手中救出了歐菲特羅斯,我比較喜歡它,它也似乎很喜歡我。我一開始以為它是母的,所以給它取了個名字叫貝茜。

  “嗨,夥計,”我說,“他們待你還不錯吧?”

  “哞!”貝茜回答。

  我們向王座走去,這時一個女人的聲音響了起來:“你好啊,波西·傑克遜,歡迎你和你的朋友。”

  赫斯提亞佇立在壁爐邊,用一根棍子撥弄著火苗。她還穿著同樣一件簡潔的棕色外衣,不過現在的她卻是一個成年女人。

  我鞠了個躬:“赫斯提亞女神。”

  我的朋友們也紛紛隨我向她致意。

  赫斯提亞用紅亮的眼睛看著我:“我看到你實現了自己的計畫,背負了阿喀琉斯的詛咒。”

  其他營員開始低聲議論起來:“她說什麼?什麼阿喀琉斯?”

  “你必須當心,”赫斯提亞提醒我,“你在這次旅程中得到了很多,不過你對最重要的真相卻依然一無所知。也許你很快就會瞭解。”

  安娜貝絲推了推我:“啊……她在說什麼?”

  我望著赫斯提亞的眼睛,一幅畫面浮現在我眼前:我看到紅色磚牆的倉庫中央一條黑黢黢的通道。其中一扇門上寫著幾個字:里士滿煉鐵廠。

  兩個混血者站在陰影裡——一個大約十四歲的男孩和一個大約十二歲的女孩。我一開始就猜到那個男孩是盧克。女孩是塔莉亞,宙斯的女兒。我看到的是從前的一幅畫面,他們在四處奔逃,在格洛弗找到他們之前。

  盧克手裡拿著一把青銅刀。塔莉亞帶著錘矛和宙斯魔盾。兩人都顯得面黃肌瘦,眼神有如野獸般兇猛,仿佛習慣了時常經受的攻擊。

  “你肯定嗎?”塔莉亞問。

  盧克點點頭:“就在這裡,我感覺到了。”

  一陣隆隆聲在通道中響起,仿佛有人敲響了一塊金屬。兩個混血者向前爬去。

  裝運碼頭上堆滿了老式柳條箱。塔莉亞和盧克緊握武器慢慢向前靠近。一面波紋錫窗簾抖動著,似乎背後隱藏著什麼。

  塔莉亞看了看盧克。他默默地數道:一,二,三!他扯開簾子,一個女孩手拿一把錘子向他撲了過來。

  “啊!”盧克說。

  女孩一頭亂蓬蓬的金髮,身上還穿著法蘭絨睡衣。她應該還不到七歲,可要不是盧克反應夠快,他已經死在她手上了。

  他抓住她的手腕,錘子叮噹一聲掉在水泥地面上。

  小女孩掙扎著:“不要,怪獸!走開!”

  “沒事了!”盧克拼命按住她,“塔莉亞,把你的盾牌收起來,你嚇著她了。”

  塔莉亞拍了拍盾牌,它縮成了一隻銀手鐲。“嗨,沒事了,”她說,“我們不會傷害你的,我是塔莉亞,這是盧克。”

  “怪獸!”

  “我們不是,”盧克說,“可我們知道怪獸的事兒,我們也在同他們戰鬥。”

  漸漸地,女孩停止了掙扎。她用機智的灰色大眼睛打量著盧克和塔莉亞。

  “你們跟我一樣嗎?”她懷疑地問。

  “是的,”盧克說,“我們是……算了,這很難解釋清楚,不過我們是怪獸鬥士。你的家人呢?”

  “我的家人不喜歡我,”女孩說,“他們不想要我,所以我就跑出來了。”

  塔莉亞和盧克對視了一眼。我知道他們都在想女孩說的話。

  “你叫什麼名字,孩子?”塔莉亞問。

  “安娜貝絲。”

  盧克笑了:“很好聽的名字。聽我說,安娜貝絲,你可真兇猛,我們就需要你這樣的戰士。”

  安娜貝絲瞪大了眼睛:“真的嗎?”

  “噢,當然了,”盧克把匕首轉過來,將刀把遞給她,“你要不要一件殺死怪獸的真正武器?這是把青銅刀,比你的錘子可好用多了。”

  在大多數情況下,給七歲的孩子一把刀可不是什麼好主意,不過如果你是個混血者,常理就不那麼適用了。安娜貝絲抓住了刀把。

  “只有最勇敢、最敏捷的戰士才適合用匕首,”盧克說,“它們沒有劍的長度與力量,但卻易於隱藏,能夠在敵人的盔甲上找到弱點。只有機智的戰士才會使用匕首。我覺得你就非常機智。”

  安娜貝絲崇拜地看著他:“我就是!”

  塔莉亞笑了:“我們得走了,安娜貝絲。我們在詹姆斯河上有一處安全的藏身地,那裡有衣服和食物。”

  “你們……你們不會把我送回家去吧?”她說,“你們保證?”

  盧克用手按住她的肩膀:“從現在起,你就是我們的家人了。我保證不會讓任何事情傷害你。我不會辜負你,如同我們的家人不辜負我們一樣。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安娜貝絲開心地說。

  “現在我們走吧,”塔莉亞說,“此地不宜久留!”

  畫面在變換。三個混血者穿過樹林。一定過了好幾天,甚至是好幾個禮拜。三個人都顯得有些狼狽,似乎剛剛經歷了幾場戰鬥。安娜貝絲換上了新衣服——牛仔褲,一件尺寸太大的軍服。

  “就快到了!”盧克安慰道。安娜貝絲一個趔趄,他連忙抓住她的手。塔莉亞落在了後面,揮舞著盾牌,似乎是在抵擋追趕他們的什麼。她的左腳一瘸一拐。

  幾個人爬上一座山,向山另一邊的一座老式白房子望去,那是梅·卡斯特蘭的家。

  “好了,”盧克喘著粗氣說,“我偷偷溜進去,拿些吃的東西和藥品。你們等著。”

  “盧克,你肯定嗎?”塔莉亞問,“你發誓再也不回到這兒來的。要是被她抓到……”

  “我們沒有別的辦法!”他低聲吼道,“他們燒毀了我們最近的藏身地,而且我必須給你處理腿上的傷。”

  “這是你們的家嗎?”安娜貝絲驚訝地說。

  “這是我的家,”盧克低聲說,“相信我,要不是情況緊急……”

  “你媽媽真的那麼可怕嗎?”安娜貝絲問,“我們能見見她嗎?”

  “不行!”盧克大聲說。

  安娜貝絲向後一縮,仿佛被他的怒火嚇壞了。

  “我……對不起,”他說,“等在這兒,我保證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任何事情都不會傷害你,我會回來……”

  一道金晃晃的光芒照亮了樹林。幾個人連忙向後退去,一個男人的聲音響起:“你不該回家的。”

  畫面沒有了。

  我的雙膝發軟,不過安娜貝絲扶住了我:“波西!出什麼事了?”

  “你們……你們看到了嗎?”我問。

  “看見什麼呀?”

  我看看赫斯提亞,可女神臉上沒有絲毫表情。我想起了她在樹林裡跟我說過的那些話:如果你想瞭解你的敵人盧克,你必須瞭解他的家人。可她為什麼要讓我看這些呢?

  “我暈過去多長時間?”我喃喃道。

  安娜貝絲的眉毛皺成了一團:“波西,你根本沒有暈過去。你只是看了赫斯提亞一秒鐘,然後就倒了。”

  我感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我身上。我不能顯露出虛弱。無論這些畫面意味著什麼,我必須集中精神執行我的任務。

  “嗯,赫斯提亞女神,”我說,“我們有緊急的事情,需要見……”

  “我知道你們需要什麼。”一個男人的聲音說。我哆嗦了一下,因為這個聲音與剛才畫面中的聲音出自同一個人。

  一個身影閃爍著出現在赫斯提亞身邊。他約莫二十五歲光景,卷卷的椒鹽色頭髮,精靈一般的面容。他身著飛行作戰服,小鳥翅膀在頭盔和黑色皮靴上扇動。臂彎裡一根手杖上盤著兩條活生生的蛇。

  “我得走了。”赫斯提亞說。她沖飛行員鞠了個躬,消失在煙霧中。我知道她為什麼這麼著急離開。赫爾墨斯,旅者之神顯得不大高興。

  “你好,波西。”他的眉毛皺在一起,似乎對我非常生氣。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也看到了剛才的圖像。我想問他為什麼那晚會出現在梅·卡斯特蘭的房子,他抓住盧克後又發生了什麼。我記得第一次在混血營見到盧克的時候,我問過他有沒有見過自己的爸爸,他露出痛苦的神色對我說:只見過一次。不過,我從赫爾墨斯的表情上看得出來,這不是個提問的好時機。

  我笨拙地鞠了個躬:“赫爾墨斯神。”

  “哦,當然了,”其中一條蛇在我心裡說,“別跟我們說嗨。我們不過是爬蟲。”

  “喬治,”另一條蛇責怪他,“客氣一點。”

  “你好,喬治,”我說,“嗨,瑪莎。”

  “你給我們帶老鼠來了嗎?”喬治問。

  “喬治,別說了,”瑪莎說,“他現在正忙著呢!”

  “忙著抓老鼠嗎?”喬治說,“那太糟了。”

  我決定還是別和喬治糾纏下去。“嗯,赫爾墨斯神,”我說,“我們需要面見宙斯,這非常重要。”

  赫爾墨斯露出冷冷的眼神:“我是他的信使,我能帶什麼信嗎?”

  在我身後,其他的混血者坐立不安。這並不是我們所計畫的那樣。也許我應該單獨與赫爾墨斯談談……

  “大夥兒,”我說,“你們幹嗎不在城裡轉轉?檢查一下防禦,查看誰離開了奧林匹斯山。三十分鐘後再到這裡來與我和安娜貝絲會合。”

  希蓮娜皺了皺眉:“可是……”

  “這是個好主意,”安娜貝絲說,“康納,特拉維斯,你們倆帶隊。”

  斯偷爾兄弟似乎很喜歡這項任務,當著他們的父親接受一項重要任務。他們倆通常很少帶頭,除了衛生紙大戰什麼的。“我們這就去!”特拉維斯說。他們把眾人帶到了宮殿外,只剩下我和安娜貝絲與赫爾墨斯在一起。

  “大人,”安娜貝絲說,“克洛諾斯即將進攻紐約。你一定懷疑這件事的真實性,但我母親一定預見到了。”

  “你母親,”赫爾墨斯不滿地說,用手杖撓了撓後背,喬治和瑪莎抱怨起來,“別跟我提起你媽媽,年輕的小姐。就因為她我才會在這裡。宙斯不希望任何神祇離開前線,可你媽媽不停地糾纏他:‘這是個圈套,是聲東擊西。’她想自己回來,可在與堤豐的戰鬥中,宙斯是不會讓他的頭號戰略家離開左右的。所以,他自然就派我來跟你們談話。”

  “可那的確是個圈套!”安娜貝絲說,“難道宙斯瞎了眼嗎?”

  空中閃過一陣雷電。

  “當心你的話,女士,”赫爾墨斯警告,“宙斯既不瞎也不聾。他並非讓奧林匹斯山毫無防備。”

  “可是那些藍光……”

  “是的,是的,我看到了。我敢擔保,那一定是魔法女神赫卡忒搞的惡作劇,真讓人受不了。你們也許注意到了,藍光並沒有帶來危害。奧林匹斯山有魔力護佑。另外,風神埃俄洛斯派來了他最強大的僕人守衛城堡。除了神祇外沒有人可以從空中靠近奧林匹斯山。他們會被驅逐出天空。”

  我舉起手:“嗯……但那些顯形、隔空傳遞的辦法呢?”

  “那只是空中旅行的一種方式,傑克遜。很快,不過風神更快。不——如果克洛諾斯想進攻奧林匹斯山,他必須帶領軍隊穿過整座城市,還得上電梯!你覺得他能做到嗎?”

  赫爾墨斯把這一切說得荒謬至極——一群群怪獸,二十個二十個地乘坐電梯,聽著《活著》。我還是不喜歡這個念頭。

  “也許只需要你們抽調幾位神回來。”我建議。

  赫爾墨斯不耐煩地搖搖頭:“波西·傑克遜,你不明白,堤豐是我們最大的敵人。”

  “我認為最大的敵人是克洛諾斯。”

  赫爾墨斯的眼裡冒著怒火:“不,波西,在從前,奧林匹斯差一點被堤豐攻佔。他是厄喀德那的丈夫……”

  “我們在拱門見過她了,”我咕噥,“不大友好。”

  “還是所有怪獸的父親。我們永遠不能忘記,他幾乎令我們全軍覆沒。這太丟臉了!在過去,我們更加強大,但現在我們不能指望波塞冬的幫助,因為他有自己的戰爭。哈迪斯按兵不動,得墨忒耳和珀耳塞福涅也聽從他的指令。我們必須集中剩下的所有力量,才能對抗這個風暴巨人。我們不能分散我們的兵力,也不能等他攻到紐約。我們必須現在就同他決一死戰,而且我們正在取得一些進展。”

  “進展?”我說,“他差一點毀掉了聖路易斯。”

  “是的,”赫爾墨斯承認,“可他只毀掉了半個肯塔基州,他的進攻速度正在減緩,逐漸失去了衝勁兒。”

  我不想爭辯,可聽來赫爾墨斯似乎是在說服自己。

  角落裡,貝茜悲傷地叫了一聲。

  “求你了,赫爾墨斯,”安娜貝絲說,“你說過我媽媽想回來,她有沒有讓你帶口信給我們?”

  “帶信,”他抱怨,“‘這是個不錯的工作,’人們都這麼跟我說,‘沒什麼太多事,眾多的崇拜者。’哼,沒人關心我說什麼,從來都是別人的資訊。”

  “老鼠,”喬治說,“有老鼠我就願意。”

  “噓,”瑪莎呵斥他,“我們在乎赫爾墨斯說什麼,不是嗎,喬治?”

  “噢,當然了,我們現在可以回去戰鬥了嗎?我想再用一下鐳射模式,很有趣。”

  “你們倆都給我住嘴。”赫爾墨斯嘟囔。

  赫爾墨斯看了看安娜貝絲,她對他使出了“懇求的灰色大眼睛”。

  “哼,”赫爾墨斯說,“你媽媽說,提醒你們得依靠自己,你們得在沒有眾神的幫助下守住曼哈頓。好像我不知道似的,真搞不懂為什麼要讓她做智慧女神。”

  “還有別的嗎?”安娜貝絲問。

  “她說,你們必須採用二十三號計畫,還說你知道這是什麼意思。”

  安娜貝絲臉色發白,顯然她明白其中的含義,而且那不是什麼好事:“請繼續。”

  “最後一件事,”赫爾墨斯看了看我,“她讓我告訴波西,別忘了河流。還有,嗯……離她女兒遠點兒。”

  我不知道誰的臉更紅,安娜貝絲還是我。

  “謝謝,赫爾墨斯,”安娜貝絲說,“我……我還想說……關於盧克,我很抱歉。”

  赫爾墨斯的表情僵硬了,仿佛變成了大理石:“你不應該提起這個話題。”

  安娜貝絲緊張地退後了幾步:“對不起。”

  “抱歉是不能解決問題的!”

  喬治和瑪莎在手杖上盤旋。赫爾墨斯手掌閃著光,手杖變成了很像是電牛棒的一個東西。

  “你們本應該有機會救他,”赫爾墨斯對安娜貝絲怒吼,“你是唯一有機會救他的人。”

  我想分開他倆:“你在說什麼?安娜貝絲沒有……”

  “別為她辯護,傑克遜!”赫爾墨斯把電牛棒指向了我,“她知道我在說什麼。”

  “也許應該自責的是你!”我應該管住自己的嘴,可我只想讓他放過安娜貝絲,畢竟他並沒有對我發火,而是對她,“也許你不該遺棄盧克和他媽媽!”

  赫爾墨斯舉起了電牛棒。他開始變大,變得足足有十米高。我心想:哼,不過如此。

  當他正要出手的時候,喬治和瑪莎靠近他耳邊說了些什麼。

  赫爾墨斯咬了咬牙,放下電牛棒,它又變回了手杖。

  “波西·傑克遜,”他說,“因為你背負了阿喀琉斯的詛咒,我必須放過你。現在你已經掌握在命運女神手中,但你永遠別再這樣對我說話。你不知道我付出了多少犧牲……”

  他的聲音被打斷了,變回了原來的個頭:“我的兒子,我最大的驕傲……我可憐的梅……”

  他聽起來身心交瘁,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剛才他還準備消滅我們,可現在他似乎更需要一個擁抱。

  “赫爾墨斯神,”我說,“對不起,可我需要知道,卡斯特蘭夫人究竟怎麼了?她說起了盧克的命運,而且她的眼睛……”

  赫爾墨斯瞪了我一眼,我的聲音被嚇得縮了回去。他的臉上並不是憤怒,而是痛苦,深深的,難以置信的痛苦。

  “我要走了,”他堅定地說,“必須回去戰鬥。”

  他開始閃亮。我扭過頭去,同時看了安娜貝絲一眼,確保她也把頭扭開,因為她還呆呆地一動不動。

  “祝你好運,波西。”瑪莎輕聲說。

  赫爾墨斯如同新星般閃亮,然後便消失了。

  安娜貝絲坐在她母親寶座邊哭泣。我想安慰她,可我不知道如何去做。

  “安娜貝絲,”我說,“這不是你的錯。我從沒見過赫爾墨斯這樣。我猜——我不知道——也許他為盧克感到內疚。他需要一個責怪的物件,我不知道他為什麼要這樣對你,你沒做過任何錯事,不應該承擔這些。”

  安娜貝絲擦了一把眼淚。她盯著壁爐,仿佛那是她自己葬禮的火焰。

  我不安地挪了挪身子:“嗯,你沒有,對嗎?”

  她沒有做聲。她的仙銅匕首還系在她胳膊上,與我在赫斯提亞的畫面中看到的一模一樣。這些年來,我並不知道匕首是盧克送給她的。我問過她很多次,為什麼她寧願用匕首戰鬥而不願用劍,她從來沒有回答過我。現在我明白了。

  “波西,”她說,“你說盧克的媽媽是什麼意思?你見過她了嗎?”

  我勉強點點頭:“我和尼克去找過她,她有些……與眾不同。”我描述了梅·卡斯特蘭的樣子,還有那個怪異的時刻,她的眼睛開始發光,談起了自己兒子的命運。

  安娜貝絲眉頭緊蹙:“那不合情理,可你為什麼要去看……”她的眼睛突然瞪大了,“赫爾墨斯說,你背負了阿喀琉斯的詛咒。赫斯提亞也這麼說。難道……難道你浸入了冥河水?”

  “別轉換話題。”

  “波西!你究竟有沒有?”

  “嗯……有那麼一點兒。”

  我對她講述了哈迪斯和尼克,以及我如何打敗骷髏軍隊的事。我略過了她把我從河水裡拽出來的一段。我依然不大明白這個部分,只覺得這會讓我不好意思。

  她難以置信地搖著頭:“你知道那有多危險嗎?”

  “我沒有別的辦法,”我說,“只有這樣我才能與盧克抗衡。”

  “你是說……哎呀,當然了!這就是盧克不死的原因!他到了冥河,哦,不,盧克。你在想什麼呀?”

  “這麼說現在你又開始擔心盧克了。”我嘟囔。

  她看著我,仿佛我是從太空掉下來的:“什麼?”

  “算了吧。”我咕噥。我還是搞不明白,赫爾墨斯說安娜貝絲有機會卻沒有挽救盧克。很顯然,她對我隱瞞了什麼。可是在這個時候,我沒有心情去問她。我最不願意聽到的便是她和盧克的過去。

  “重點在於,他沒有死在冥河裡,”我說,“我也沒有。現在我要去面對他,我們必須保衛奧林匹斯山。”

  安娜貝絲還在打量我的面孔,仿佛要看出我浸入冥河之後變得有什麼不同:“我想你是對的,我媽媽提到了……”

  “二十三號計畫。”

  她在背包裡摸索了一陣,掏出筆記型電腦。她打開電腦,頂上藍色的標誌亮了起來。她打開幾個檔,讀了起來。

  “在這兒,”她說,“神啊,我們還有很多事情要做。”

  “是代達洛斯的發明嗎?”

  “很多發明……危險的發明。如果我媽媽希望我使用這個計畫,她一定是覺得形勢極為不妙,”她看著我說,“她給你的信息呢?‘別忘了河流’,那是什麼意思?”

  我搖搖頭。同往常一樣,我對神的話依然摸不著頭腦。我應該記住哪條河呢?冥河還是密西西比河?

  這時候,斯偷爾兄弟跑進了宮殿。

  “你們一定得來看看這個,”康納說,“馬上。”

  天空中,藍光已經消失了,所以我並沒有看出究竟出了什麼問題。

  其他營員聚集在了山邊的一個小公園裡。他們圍在欄杆旁,俯瞰著身下的曼哈頓。欄杆邊排列著供遊人使用的望遠鏡,投入一個德拉克馬金幣便可以瞭望整座城市。營員已經用上了所有的望遠鏡。

  我低頭望著城市。從這裡幾乎可以看見所有的地方——東河與哈得孫河勾勒出曼哈頓島的輪廓,密如織網的街道,摩天大樓的燈光,北面中央公園的陰影,一切都顯得那麼正常,可的確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還沒等我意識到那究竟是什麼,我從骨頭深處已經感覺到了。

  “我什麼……也聽不見。”安娜貝絲說。

  這就是問題所在。

  即便從這樣的高度,我也應該能聽見城市的喧囂——無數的人們在奔忙,數不清的汽車與機器在轟鳴——這就是大城市的喧鬧。當你置身其中的時候,你不會去想,可它就在那兒。即便是在深夜,紐約也從不會歸於寂靜。

  可現在它安靜了。

  我感到似乎最好的朋友突然倒地而亡。

  “他們幹了什麼?”我的聲音聽起來緊張而憤怒,“他們把城市怎麼了?”

  我把邁克爾從望遠鏡旁推開,向下看去。

  身下的街道上,車流不再流動。行人躺在人行道上,或是蜷縮在大門口。沒有暴力,沒有殘骸的跡象,什麼都沒有,仿佛所有的紐約人突然決定停下手中的一切,昏睡過去。

  “他們死了嗎?”希蓮娜吃驚地問。

  我的胃仿佛被冰凍了。一行預言在我耳邊響起:世界進入無盡的昏睡。我想起了格洛弗在中央公園遇到的夢神摩耳甫斯。算你走運,我得為大戰節省能量。

  “他們沒死,”我說,“摩耳甫斯讓整個曼哈頓島進入了沉睡。入侵已經開始了。”

第十章 我收買了兩個新朋友

  歐拉芮夫人是唯一為沉睡的紐約感到開心的。

  我們發現它在一個翻倒的熱狗攤邊狼吞虎嚥,熱狗攤的主人躺在人行道上,咬著大拇指。

  阿耳戈斯睜圓了一百隻眼睛在等著我們。他一句話也沒說,他從來就這樣。我猜那是因為他的舌頭上有一隻眼球的緣故。不過他的表情清楚地說明了他的恐懼。

  我告訴他在奧林匹斯山瞭解到的一切,眾神又如何不能趕來營救。阿耳戈斯憤憤地轉了轉眼珠,看起來有些迷糊,因為這讓他全身都在轉動。

  “你最好回到營地去,”我告訴他,“盡力守衛好那裡。”

  他指了指我,疑惑地揚起眉毛。

  “我留下來。”我說。

  阿耳戈斯點點頭,仿佛這個回答讓他感到滿意。他看了安娜貝絲一眼,用手指在空中畫了一個圓圈。

  “是的,”安娜貝絲點點頭,“時機已到。”

  “什麼時機?”我問。

  阿耳戈斯在麵包車後面找了找,他取出一面青銅盾牌,遞給安娜貝絲。盾牌看來很普通,是我們奪旗遊戲中通常使用的那種圓形盾牌,可當安娜貝絲把它放在地面上,金屬上倒映的圖像從天空和建築變成了自由女神像,離我們很遠。

  “啊,”我說,“原來是影像盾。”

  “這是代達洛斯的點子,”安娜貝絲說,“我讓貝肯道夫做出來之後……”她看看希蓮娜,“嗯,不管怎樣,盾牌能折射世界任何地方的日光或者月光,創造出一個影像。你能在日光或月光下看到任何目標,只要是自然光照射到的地方。看這裡。”

  我們圍攏在一起,安娜貝絲集中了精神。圖像漸漸拉近,一開始在旋轉,讓我看得有些頭暈。我們是在中央公園的動物園,然後又拉到東六十街布魯明戴爾百貨店附近,接著又轉到第三大道。

  “啊,”康納說,“退回去,在這兒拉近。”

  “什麼?”安娜貝絲緊張地說,“你看到入侵者了嗎?”

  “不,就在這兒,迪蘭糖果店,”康納對弟弟笑了笑,“夥計,現在還開著門,所有人都睡著了,你覺得我在想什麼?”

  “康納!”凱蒂·加德納罵他,她的口氣聽來很像她媽媽得墨忒耳,“事態這麼嚴重,你們卻想在戰爭中打劫一家糖果店!”

  “對不起。”康納嘀咕道,可他並沒有顯得不好意思。

  安娜貝絲把手舉到盾牌前,另一個圖像跳了出來:羅斯福路,河對面是燈塔公園。

  “這能讓我們看到市內都發生了什麼,”她說,“謝謝你,阿耳戈斯,希望我們還會在營地裡看到你……將來。”

  阿耳戈斯嘟囔了一聲。他看了我一眼,分明是在說:祝你好運,你需要好運。然後,他爬上了車。他和兩個哈耳皮埃司機開車走了,在散落停在路上的汽車間來回穿梭。

  我對歐拉芮夫人吹了聲口哨,它跳了過來。

  “嘿,女孩兒,”我說,“還記得格洛弗嗎?我們在公園遇見的半羊人?”

  “汪!”

  我希望它的意思是:當然記得了!而不是說:還要吃更多的熱狗嗎?

  “我需要你找到他,”我說,“確保他還醒著。我們需要他的説明。明白了嗎?去找格洛弗!”

  歐拉芮夫人給了我一個黏糊糊的吻,看起來似乎沒什麼必要。它向北方跑去了。

  波呂丟刻斯蹲在一個酣睡的員警身邊:“我不明白,為什麼我們沒有睡著呢?為什麼只有普通人睡著了?”

  “這是個很大的咒語,”希蓮娜說,“咒語越大,就越容易對抗。如果你想讓上百萬的普通人睡著,你必須把魔力分散成很多層,給混血者催眠就變得更難了。”

  我看了她一眼:“你什麼時候瞭解這麼多魔法的?”

  希蓮娜臉紅了:“我可不是把所有時間都花在衣櫥上。”

  “波西,”安娜貝絲叫我,她目不轉睛地盯住盾牌,“你最好來看看這個。”

  圖像顯示的是拉瓜迪亞附近的長島海灣。十幾艘快艇在黑色的水面上向曼哈頓飛馳而來。每艘快艇都載滿了全副武裝的混血者。領頭的快艇後部,一面印有黑色鐮刀的紫紅色旗子在風中飄揚。我從未見過這樣的設計,不過並不難猜到:這是克洛諾斯的戰旗。

  “掃描島的周圍,”我說,“趕快。”

  安娜貝絲將畫面轉到了南面的港口。斯塔滕島渡船正行駛在愛麗絲島附近。遊在渡船前面的是一群海洋生物。一開始我以為那是海豚,接著我才看清他們像海豹一樣的面孔,還有別在他們腰間的劍,我知道他們是特爾金——海洋惡魔。

  畫面又切換到了澤西灣,林肯隧道入口處。一百個各種各樣的怪獸正行進穿過一排排停止的汽車——手持大棒的巨人,兇惡的獨眼巨人,幾條噴火龍,混在中間的,還有一輛“二戰”時期的謝爾曼坦克,將汽車推到兩旁,隆隆地開進了隧道。

  “曼哈頓以外的凡人都怎麼樣了?”我說,“整個州都睡著了嗎?”

  安娜貝絲皺皺眉:“我想沒有,不過很奇怪,從這三幅畫面來看,曼哈頓已經全部被催眠了。而在曼哈頓島五十英里半徑的地方,時間過得很慢很慢。你越是靠近曼哈頓,時間就越慢。”

  她給我看了另一個地點——新澤西的高速公路。這是星期六的晚上,交通比平日裡要好一些。司機們一個個很清醒,可汽車移動的速度只有每小時一英里。鳥兒飛過的時候也是慢動作。

  “克洛諾斯,”我說,“他減緩了時間。”

  “也許赫卡忒在幫他,”凱蒂·加德納說,“看看汽車都從曼哈頓出口改變了方向,仿佛他們在潛意識中得到了資訊,讓他們掉頭回去。”

  “我不知道,”安娜貝絲的聲音有些洩氣,她痛恨不知道的事情,“可是他們在層層的魔法中包圍了曼哈頓。外面的世界也許根本不知道出了問題。所有向曼哈頓來的凡人都慢了下來,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就像琥珀裡的蒼蠅。”傑克·梅森低聲說道。

  安娜貝絲點點頭:“我們不能指望任何的外援了。”

  我看了看朋友們。他們露出吃驚加害怕的神情,我不能責怪他們。盾牌顯示出至少有三百個敵人正在向我們行進,而我們只有四十個混血者,並且我們孤立無援。

  “好吧,”我說,“我們將守衛曼哈頓。”

  希蓮娜扯了扯盔甲:“嗯,波西,曼哈頓太大了。”

  “我們要守住它,”我說,“我們必須做到。”

  “他說得對,”安娜貝絲說,“風神能從空中擋住克洛諾斯的軍隊,所以他將會發動地面進攻。我們必須切斷通往島上的入口。”

  “他們還有船。”邁克爾說。

  一陣電流的刺痛從我後背湧過。突然,我明白了雅典娜的忠告:別忘了河流。

  “我來對付那些船。”我說。

  邁克爾皺皺眉:“怎麼對付?”

  “交給我好了,”我說,“我們需要守衛橋樑和隧道。設想他們將從中城或者下城發動進攻,至少這是他們的第一次攻擊。這是通往帝國大廈最直接的途徑。邁克爾,你帶阿波羅營房的人到威廉斯堡大橋。凱蒂,你帶得墨忒耳營房的人鎮守布魯克林巴特裡隧道。在隧道裡布下荊棘叢和毒常春藤,盡可能把他們擋在隧道之外!康納,你帶赫爾墨斯營房一半的人到曼哈頓橋。特拉維斯,你帶另一半人守住布魯克林大橋。不許停下來洗劫糖果店!”

  “噢——”赫爾墨斯營房的人抱怨起來。

  “希蓮娜,帶上阿芙洛狄忒營員到皇后中城隧道去。”

  “噢,我的神啊,”她的一個妹妹說,“我們要經過第五大道!我們可以做些補充,怪獸們似乎不大喜歡紀梵希的味道。”

  “不得延誤,”我說,“好吧……那些香水,如果你們覺得用得上的話。”

  六個阿芙洛狄忒女孩興奮地在我臉頰上親吻著。

  “好啦,夠了!”我閉上眼睛,考慮自己是否還遺漏了什麼,“荷蘭隧道。傑克,你帶赫菲斯托斯的人到那兒,用希臘烈焰設些陷阱。把你們的東西都用上。”

  他笑了:“樂意效勞。我們還有一筆賬要算,為了貝肯道夫!”

  全營房的人跟著怒吼起來。

  “第五十九街大橋,”我說,“克拉麗絲……”

  我哽住了。克拉麗絲不在這裡。所有阿瑞斯營房的人,該死的,全都待在營地裡。

  “讓我們來吧,”安娜貝絲走了上來,從令人尷尬的沉寂中解救了我,她看看自己的兄弟姐妹,“瑪律科姆,你帶雅典娜營房,沿路啟動二十三號計畫,就像我演示給你的那樣。守住陣地。”

  “明白。”

  “我跟波西一起,”她說,“我們隨後與你們會合,或是任何需要我們的地方。”

  後面不知道誰說了一句:“你們倆可別繞道。”

  人群中傳來一些笑聲,我沒去理會。

  “好啦,”我說,“用手機保持聯絡。”

  “我們沒有手機。”希蓮娜說。

  我彎下腰,從一位鼾聲如雷的女士手上拿起她的黑莓手機,把它扔給希蓮娜。“大家都知道安娜貝絲的手機號,對吧?如果你們需要我們,隨便找個手機打給我們。只用一次就把它丟掉,如果需要時再借用另外一個。這樣能讓怪獸很難瞄準你們。”

  每個人都笑了,似乎很喜歡這個主意。

  特拉維斯清了清嗓子:“嗯,如果我們真需要一部好手機……”

  “不行,你們不能留下。”我說。

  “哦,夥計。”

  “等等,波西,”傑克說,“你還忘了林肯隧道。”

  我差點兒罵出了口。他說得對。一輛謝爾曼坦克外加一百個怪獸正沿隧道向這裡進發。我已經把隊伍部署到了別的所有地方。

  這時候,一個女孩的聲音從街對面傳來:“留給我們怎麼樣?”

  聽到這個聲音,我一輩子還從沒感到這麼高興過。一支大約三十個年輕女孩組成的隊伍穿過第五大道。她們身穿白色襯衣,銀色偽裝褲,腳蹬戰鬥靴。她們身旁都挎著劍,箭囊在身後,弓在手上。一群白色的雪狼在她們腳邊繞來繞去,很多女孩胳膊上還立著獵鷹。

  領頭的女孩一頭直硬的黑髮,穿著黑色皮夾克。她頭上有一頂銀色的圓環,仿佛公主桂冠。這與她的骷髏耳環與箭穿腦袋的“謀殺芭比娃娃”T恤衫不大相稱。

  “塔莉亞!”安娜貝絲叫出了聲。

  宙斯的女兒露齒一笑:“阿耳忒彌斯的狩獵者們前來報到。”

  到處是擁抱與問候,至少塔莉亞是友善的。其他的狩獵者們並不喜歡與營員們待在一起,特別是男孩子,但她們並沒有射殺我們任何一個人,這對她們來說就算得上是熱烈的歡迎了。

  “去年你到哪裡去了?”我問塔莉亞,“你的狩獵者數量增加了一倍!”

  她笑了:“一言難盡,我敢打賭我的經歷要比你危險多了,傑克遜。”

  “這不可能。”我說。

  “我們走著瞧,”她說,“等到一切結束了,你,我,還有安娜貝絲,到西五十七街的酒店去吃芝士漢堡和薯條。”

  “派克艾美酒店,”我說,“就這麼說定了。塔莉亞,謝謝你。”

  她聳聳肩:“讓那些怪獸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死的,狩獵者們,出發!”

  她拍了拍銀色的手鐲,宙斯魔盾恢復了原狀。盾牌中央鑄著美杜莎恐怖的金色頭顱,把所有營員都嚇得向後退去。狩獵者們沿大街走了,身後跟著她們的狼和獵鷹。我有一種感覺,林肯隧道現在安全了。

  “感謝神靈,”安娜貝絲說,“如果我們不封鎖河道,把守橋樑和隧道就沒有了意義。”

  “你說得沒錯。”我說。

  我看了看營員們,所有人都顯得毅然決然。我盡力不去想,這是我最後一次和這所有人在一起了。

  “你們是這一千年最偉大的英雄,”我告訴他們,“無論有多少怪獸向你們撲過來,勇敢地戰鬥,我們就會取得勝利。”我抬起激流劍大聲喊,“為了奧林匹斯!”

  他們大聲回應,四十個聲音在中城的高樓間迴響。這一刻,它聽來充滿了勇氣,然而這聲音卻很快消失在一千萬紐約人沉睡的寂靜中。

  我和安娜貝絲本可以隨意選擇一輛汽車,可它們一輛挨著一輛卡在了車流之中。所有的引擎都熄滅了,這顯得怪異至極,似乎司機們在入睡之前都有時間關閉了引擎,抑或是摩耳甫斯的能量能讓發動機也進入睡眠。大多數司機在昏睡前顯然都試圖把車開到路邊,可街道上依然太過擁堵,無法駕車。

  我們終於找到一個不省人事的快遞員,斜靠在一堵磚牆上,跨坐著他的紅色黃蜂小型摩托車。我們把他從車上拽下來,放倒在人行道上。

  “對不起了,夥計。”我說。但願我能把車子送回來,如果我沒能回來,也就無關緊要了,因為整座城將毀於一旦。

  我駕車向前駛去,安娜貝絲坐在我身後,雙手抱在我腰間。我們在百老匯大街上左右穿梭,引擎在怪異的寂靜中轟鳴。唯一的聲音是偶爾響起的手機鈴聲——仿佛是在彼此給對方打電話,紐約似乎變成了一個巨大的電子鳥籠。

  我們前進得很慢,每過一會兒我們就會遇上幾個倒在汽車前睡著的行人,我們把他們搬到安全的地方。我們停下來撲滅了一輛著火的椒鹽卷餅小車。幾分鐘過後,我們又攔下一輛在街道上漫無目的滾動的嬰兒車。結果裡面沒有嬰兒,只是一隻睡著的卷毛狗。瞧瞧!我們把它安全地停在一扇門前,繼續向前駛去。

  我們正穿過麥迪森廣場公園,這時候安娜貝絲說:“停車。”

  我停在東二十三街中間。安娜貝絲跳下車,向公園跑去。等我趕上她的時候,她正盯著一尊紅色大理石底座上的一座青銅雕像。我也許從這裡路過無數次,可還從來沒真正瞧過它一眼。

  雕像坐在椅子上,兩腿交叉。他穿一件舊式西服,亞伯拉罕·林肯時期的樣式,系著領結,有長長的後擺。椅子下堆著一摞銅書。他一手握著支鵝毛筆,另一隻手上是一張金屬鑄成的紙。

  “我們幹嗎關心……”我瞟了一眼底座上的名字,“威廉·H.斯圖爾德?”

  “是蘇厄德,”安娜貝絲糾正我,“他曾經是紐約州長,小混血者——青春女神赫柏的兒子,我想是。不過這不是重要的,我關心的是這座雕像。”

  她爬上一張公園的長椅,察看著雕像的底座。

  “別告訴我他是個機器人。”我說。

  安娜貝絲笑了:“其實紐約的大多數雕像都是機器人。代達洛斯把它們安置在這裡,以備需要軍隊的時候可以調動。”

  “用來進攻奧林匹斯山還是保衛它?”

  安娜貝絲聳聳肩:“兩者兼有。這就是二十三號計畫。它能啟動一個雕像,然後通過這個雕像便可以啟動市里所有的同類,直到組成一支軍隊。然而這也有危險。你知道機器人都有些不可預測。”

  “啊哈,”我說,我們曾經有過糟糕的經歷,“你真的想好了,要把它啟動嗎?”

  “我有代達洛斯的記錄,”她說,“我想我能……啊,在這兒呢。”

  她在蘇厄德靴子尖上按了一下,雕像站了起來,準備好了鵝毛筆和紙。

  “他打算怎麼辦,”我咕噥,“作記錄嗎?”

  “噓——”安娜貝絲說,“你好,威廉。”

  “應該叫他比爾。”我建議。

  “比爾……哦,別說話。”安娜貝絲告訴我。雕像歪歪腦袋,用空洞的金屬眼睛看著我們。

  安娜貝絲清清嗓子:“你好,嗯,蘇厄德州長。指令順序:代達洛斯二十三號計畫。保衛曼哈頓。開始啟動。”

  蘇厄德從底座上跳下來,重重地落在地面,靴子在人行道上發出很響的聲音。接著,他叮噹作響地向東去了。

  “他也許會喚醒孔夫子。”安娜貝絲猜測。

  “什麼?”我說。

  “同隊的另一座雕像。事實上,他們會互相喚醒,直到所有雕像都被啟動。”

  “然後呢?”

  “希望它們會保衛曼哈頓。”

  “他們知道我們不是敵人吧?”

  “我想是吧。”

  “這真讓人放心,”我想到紐約市內公園、廣場,還有建築內的所有青銅雕像,一定有上百座,甚至還可能上千。

  一團綠光在夜空中爆炸開了——希臘烈焰,在東河上的某個地方。

  “我們得趕緊了。”我說。我們向摩托車跑去。

  我們把車停在巴特裡公園外,曼哈頓島的底端。這裡是哈得孫河與東河交匯流入紐約灣的地方。

  “在這兒等我。”我告訴安娜貝絲。

  “波西,你不能一個人去。”

  “除非你在水下也能呼吸……”

  她歎了一口氣:“你有時候真討厭。”

  “在我說得對的時候?相信我,我不會有事的。我已經有了阿喀琉斯的詛咒,我是無敵的。”

  安娜貝絲似乎並不信服:“還是小心一點,我不希望你發生任何事情。我是說……因為在戰鬥中我們還需要你。”

  我笑了笑:“很快就回來。”

  我爬下河岸,走進水裡。

  給你們不是海神的人一句忠告——別去紐約港水裡游泳。它也許不像我媽媽那個年代那麼髒了,不過河水說不定還是會害你長出第三隻眼,或者是等你長大的時候生個基因突變的孩子什麼的。

  我潛入黑暗中,沉到河底。我努力尋找著兩條河的水流變得勢均力敵的地方——它們在這裡匯合成了河灣。我想這是吸引他們注意的最佳地點。

  “嘿!”我用自己在水下最大的聲音喊。聲音在黑暗中迴響,“我聽說你們這些傢伙污染得太厲害,都不好意思露臉。這是真的嗎?”

  一陣冰冷的水流從河灣蕩起,帶起一堆堆垃圾和污泥。

  “我聽說東河的水更毒,”我接著說,“不過哈得孫河更臭,還是說剛好相反?”

  水裡微微閃亮起來。一個憤怒的東西看到了我。我能感覺到他的存在……也許不止一個。

  我擔心自己錯誤估計了形勢,要是他們並不現身就直接對我狂轟濫炸呢?可這些都是紐約的河神。我覺得他們的天性應該是當面與我對質。

  如我所料,兩個巨大的身形出現在我面前。一開始,他們只是棕黑色的泥柱,比周圍的河水更稠。接著,他們變出了腿、胳膊,還有露著不滿的面孔。

  左邊那個令人不安的模樣有點像特爾金。他的臉長得像是狼的模樣,身子有些像海豹——黑色,很光滑,手腳都長有鰭。他的眼睛發著綠光。

  右邊的傢伙更像是人類。他身上披著破布和水草,瓶子蓋兒和六個包裝用的舊塑膠瓶托做成的鏈甲外套。他的臉帶著水藻的斑斑點點,鬍子也長得太長,深凹的藍眼睛冒著怒火。

  海豹形狀的一定是東河神。

  “你是來找死的,對嗎,小孩?還是說你傻到了極點?”

  長鬍子的哈得孫河神嘲笑道:“你可是傻瓜的專家,東河神。”

  “當心你的話,哈得孫,”東河神咆哮,“待在你那邊,管好你自己的事兒。”

  “那又怎麼樣?你再扔我一袋垃圾嗎?”

  他們遊到一起,準備大打出手。

  “等等!”我大聲嚷嚷,“我們有個更大的問題。”

  “這孩子說得對,”東河神怒吼,“讓我們先一起殺了他,然後再決一勝負。”

  “聽起來不錯。”哈得孫說。

  不容我分辯,一千片垃圾就從河底湧起,徑直向我飛來,全是碎玻璃、石子兒、易開罐、舊輪胎。

  這倒是不出我的所料。我面前的水變得厚重起來,成了一面盾牌。垃圾彈開了,只有一片漏了過來——一大塊碎玻璃擊中我的胸膛,本來足以致命,可它在我身體上裂成了碎片。

  兩個河神吃驚地瞪著我。

  “你是波塞冬的兒子?”東河神問。

  我點點頭。

  “浸入冥河水了?”哈得孫河神問。

  “是的。”

  他們發出厭惡的聲音。

  “唉,那太好了,”東河神說,“我們怎麼才能殺了他呢?”

  “可以用電刑,”哈得孫河神想了想說,“要是我能找到跳線電纜的話……”

  “聽我說!”我說,“克洛諾斯的軍隊正在入侵曼哈頓!”

  “難道我們還不知道嗎?”東河神問,“我現在就能感覺到他的船,已經快過河了。”

  “是的,”哈得孫河神也說,“我這裡也有一些髒兮兮的怪物在渡河。”

  “那就攔住他們,”我說,“淹死他們,弄沉他們的船。”

  “我們為什麼要這麼幹?”哈得孫河神嘟囔,“他們入侵的是奧林匹斯,關我們什麼事?”

  “因為我會付你們錢。”我掏出我父親送給我的生日禮物,海膽。

  兩個河神瞪大了眼睛。

  “這是我的!”東河神說,“到這兒來,小子,我保證沒有一個克洛諾斯人渣能從東河上過去。”

  “算了吧,”哈得孫河神說,“那海膽是我的,除非你想讓我把那些快艇都放過去。”

  “我們找個折中的辦法,”我把海膽掰成了兩半。一波潔淨的清水從裂縫中淌出來,仿佛河灣上所有的污染物都被溶解掉了。

  “你們每人一半,”我說,“作為交換,你們把克洛諾斯的軍隊擋在曼哈頓之外。”

  “噢,夥計,”哈得孫河神抽泣起來,伸手來抓海膽,“我好久都沒清潔過了。”

  “波塞冬的能量,”東河神也咕噥,“他是個渾蛋,不過他的確知道如何清除污染。”

  他們互相看了看,異口同聲地說:“成交。”

  我遞給他們每人半個海膽,他們虔誠地接了過去。

  “嗯,那入侵者呢?”我提醒他們。

  東河神輕拍了一下手:“他們剛沉到河裡了。”

  哈得孫河神打了個響指:“一大群地獄犬剛剛潛水去了。”

  “謝謝你們,”我說,“保持整潔。”

  我正要浮上水面,東河神叫住了我:“嘿,小子,你任何時候有海膽的時候,就回到這兒來,如果你還活著的話。”

  “阿喀琉斯的詛咒,”哈得孫河神哼了一聲,“人們總以為那可以救他們,不是嗎?”

  “要是他知道就好了。”他們一齊笑了,溶進了河水之中。

  回到岸上,安娜貝絲正在對著手機講話,可她一看見我就掛斷了電話,露出吃驚的樣子。

  “成功了,”我告訴她,“河裡安全了。”

  “很好,”她說,“現在我們有了別的麻煩。邁克爾剛剛來了電話。另一支軍隊正向威廉斯伯格大橋行進,阿波羅營房需要幫助。還有,波西,帶領敵軍的怪獸……是米諾陶。”

第十一章 炸毀大橋

  還好,有黑傑克在隨時待命。

  我使出召喚計程車的口哨,幾分鐘過後,兩個黑色的身影在天空中盤旋而至。一開始它們像是鷹,可隨著它們下降,我看到了飛奔的馬腿。

  “喲,老大,”黑傑克一溜小跑降落在地面,它的朋友“豬派”跟在它身後,“老大,要不是我們說跟你是一起的,那些風神真打算把我們吹到賓夕法尼亞去!”

  “謝謝來幫忙,”我說,“嘿,天馬在飛翔的時候為什麼還要用腿跑呢?”

  黑傑克發出一聲馬嘶:“人走路的時候為什麼老把胳膊晃來晃去呢?我不知道,老大,我只覺得這樣才對。我們去哪兒?”

  “去威廉斯伯格大橋。”我說。

  黑傑克低下脖子:“你太明智了,老大。我們來的時候從那兒路過,看樣子情況不大妙。上來吧!”

  飛往大橋的路上,我的胃裡扭成了一個結。米諾陶是我最早打敗的怪獸之一。四年前,他差一點殺死了我媽媽,對此我至今還在做噩夢。

  我一直希望他能死去幾個世紀,可我也應該清楚,我的好運不會這般長久。

  在我們近到能辨別出單個戰士之前,我們遠遠地看見了戰鬥。時間已過午夜,可大橋上被照亮得如白晝一般。汽車在燃燒。一道道火焰隨著箭和矛劃破夜空,在雙方的陣地間川流不息。

  我們從低空掠過,我看見阿波羅的營員們正在撤退。他們以汽車為掩護,向進攻的敵人射擊。他們射出燃燒的飛箭,在路面撒下鐵蒺藜,在各處壘起燃燒的路障,一面把熟睡的司機拖到車外,放到安全的地方。可是敵人還在向前推進。一整個方陣的德西納走在最前面,她們的盾牌緊緊交織在一起,長矛向上根根直立。間或會有一支箭射中她們彎彎曲曲的軀幹,或是脖子,或是擊中盔甲,被射中的蛇形女怪便從方陣中脫離出來,然而大多數箭卻被幾乎密不透風的盾牌擋了下來。她們身後,還跟有一百個怪獸。

  地獄犬不時地跳到佇列前。它們大多都被箭射死,但其中一頭抓住了一個阿波羅營員,將他拖走了。我沒看到接下來發生了什麼,我也不願知道。

  “在那兒!”安娜貝絲在馬背上喊。

  沒錯,在進攻的軍團中央,便是牛頭怪米諾陶。

  上次我見到米諾陶的時候,他只穿著一條內褲。我不知道那是為什麼,也許他是直接被搖下床來追趕我的。而這一次,他是有備而來。

  從腰部以下,他穿戴著標準的希臘戰鬥裝備——一條如蘇格蘭短裙似的用皮革和金屬片製成的圍裙,青銅脛甲包裹著腿部,腳穿緊繃的皮涼鞋。他的上半部是牛身——牛毛、牛皮與肌肉,連接著一個碩大無比的腦袋,本應該在牛角的重量下就應該讓他重心不穩而倒下。他似乎比我上次見的時候個子更大,至少有十英尺高。背上背著一把雙刃斧,可他連用都不想去用。他一看見我們在頭頂上盤旋(更有可能是嗅到了我的存在,因為他的眼神不大好使),便大吼一聲,舉起一輛白色的汽車。

  “黑傑克,俯衝!”我大叫。

  “什麼?”天馬問,“這不可能——我的天哪!”

  我們至少有一百米高,可汽車徑直向我們飛來,在空中不停旋轉,就像是一個重達兩噸的迴旋鏢。汽車從我頭頂上掠過,與我只差一點點。它飛過大橋的吊索,掉進東河裡去了。

  怪獸們一個個嘲笑著、大叫著,米諾陶又舉起另一輛汽車。

  “把我們放在阿波羅營員的戰線後面,”我告訴黑傑克,“別走遠,但待在安全的地方!”

  “都聽你的,老大!”

  黑傑克俯衝到一輛校車後面,那兒藏了兩個營員。馬蹄一踏上地面,我和安娜貝絲就翻身下了馬。黑傑克與豬派飛上了夜空。

  邁克爾跑了上來。他絕對是我見過的最矮的突擊隊員。他胳膊上纏了一條繃帶,雪貂一樣的面孔沾滿了塵土,箭筒幾乎空了,可他依然面露微笑,似乎很是自得其樂。

  “很高興有你們加入,”他說,“其他的增援都在哪兒?”

  “目前為止,就我們倆。”我說。

  “這麼說我們死定了。”他說。

  “你的戰車帶來了嗎?”安娜貝絲問。

  “沒有,”邁克爾說,“留在營地了。我告訴克拉麗絲歸她了。你知道嗎?不值得再爭來爭去,可她說太晚了,我們已經最後一次侮辱了她的榮譽,諸如此類的東西。”

  “至少你盡力了。”我說。

  邁克爾聳聳肩:“是啊,好吧,她說她依然不會參戰,我叫了她一些外號。我懷疑這恐怕沒什麼好處。醜八怪們來了!”

  他抽出一支箭,向敵人射去。箭帶著尖嘯聲飛了出去,落地的時候引起一陣爆炸,仿佛電吉他上彈奏的弦通過世界上最大的擴音器被放大。最近的汽車爆炸了。怪獸們扔下武器,痛苦地捂住耳朵。一些怪獸逃走了,另一些就地化成了灰燼。

  “那是我最後一支聲波箭。”邁克爾說。

  “你爸爸給你的禮物?”我問,“音樂之神?”

  邁克爾壞笑說:“音樂太大聲也對人不好。可惜,它並不總能致命。”

  沒錯,大多數怪獸重新集合起來,擺脫了剛才的混亂。

  “我們必須撤退了,”邁克爾說,“我已經讓凱拉和奧斯丁在遠一點的地方設下了陷阱。”

  “不,”我說,“叫你的營員向前推進到這個位置,等我的信號。我們要把敵人趕回到布魯克林去。”

  邁克爾笑了:“你打算怎麼做?”

  我抽出激流劍。

  “波西,”安娜貝絲說,“讓我跟你一起去。”

  “太危險了,”我說,“再說我需要你説明邁克爾整頓防線。我來引開怪獸,你們重新在這裡集結。把睡著的凡人都搬開,然後趁我吸引怪獸的注意時,你們一個個幹掉怪獸。如果別人都能做到,你也能。”

  邁克爾哼了一聲:“太謝謝了。”

  我凝視著安娜貝絲。

  她不情願地點點頭:“好吧,我們行動。”

  在我失掉勇氣之前,我說:“難道我就得不到一個幸運之吻?這是個傳統,不是嗎?”

  我原以為她會給我一拳,可她拔出刀,望向正朝我們推進的敵人:“活著回來,海藻腦袋,到時候再說。”

  我想這是最好的結果了,於是我從校車後走出來,走到大橋中間最顯眼的地方,迎頭向敵人走去。

  米諾陶看見我的時候,眼裡充滿了仇恨。他怒吼一聲,那是介於咆哮、牛叫聲,還有一個大嗝兒之間的聲音。

  “嘿,牛頭小子,”我沖他回喊,“你難道不是已經被我滅了嗎?”

  他的拳頭捶在一輛雷克薩斯的引擎蓋上,汽車如同鋁箔一樣皺成了一團。

  幾個德西納向我擲出幾支燃燒的標槍,我把它們擋到了一旁。一頭地獄犬向我撲來,我向旁邊一個閃躲。我本可以用劍殺了它,可我猶豫了。

  這不是歐拉芮夫人,我提醒自己,這是一頭無法控制的野獸。它將會殺了我,還有我所有的朋友們。

  它又跳了起來。這一次,我的激流劍劃出一條致命的弧線。地獄犬頓時化成了一堆塵土與皮毛。

  更多的怪獸向前擁來——毒蛇、巨人、特爾金,然而米諾陶咆哮一聲,他們全都退了回去。

  “我們單挑?”我喊,“就像從前一樣?”

  米諾陶的鼻孔在抖動。看樣子他的盔甲口袋裡著實需要裝一袋蘆薈面巾紙,因為他的鼻子又紅又濕,噁心極了。他抽出斧子,四下揮舞。

  斧子還算漂亮,從某種殘酷、“收拾你如同小菜一碟”的意義上來說。它的兩個刀鋒是歐米茄形狀——Ω,也就是希臘文的最後一個字母。也許正是因為這樣,這把斧子是他的受害者最不願意看見的。斧柄幾乎和米諾陶的個頭一樣高,青銅外包裹著皮革。每個刀鋒的底部掛著許多珠串項鍊。我發現那都是混血營的項鍊,來自於被殺害的混血者。

  我憤怒極了,我可以想像自己的眼睛和米諾陶一樣噴發著怒火。我舉起手中的劍。怪獸軍團在為米諾陶歡呼,然而當我躲過他的第一劈,並把他的斧子在手柄處砍成兩截之後,歡呼聲頓時沒有了。

  “哞!”他嘟囔。

  “哈!”我一轉身,踢在他的鼻子上。他向後一個趔趄,重新站穩後,低頭向我沖了過來。

  我不會給他半點機會。我的劍光閃過,砍掉他的一隻角,接著是另外一隻。他企圖抓住我,我往地上一滾,撿起斷斧子的另外一截。其他怪獸驚得一聲也叫不出來,向後退去,在我們身邊圍成了一個圈。米諾陶狂怒地大吼。一開始他還很狡猾,然而此刻怒火已經讓他失去了理智。他向我猛撲過來,我從一排德西納中間殺出一條道,向橋邊跑去。

  米諾陶一定嗅到了勝利的氣息。他以為我奪路而逃了。他的走狗們歡呼雀躍。在橋邊,我回身將斧子牢牢撐在欄杆上,等待他的進攻。米諾陶一點兒也沒減慢速度。

  哢!

  他低下頭,驚異地發現斧柄從他的胸甲上穿了進去。

  “謝謝合作。”我對他說。

  我抓住他的雙腿,將他舉到空中,從橋邊扔了下去。他一邊下墜,一邊分崩瓦解,化做了塵土,他的精髓也回歸了塔爾塔羅斯。

  我回身面對他的軍團。現在只剩下一百九十九比一了。我做出了最自然不過的舉動,我向他們沖去。

  你一定會問,這樣刀槍不入是如何實現的——我究竟是奇跡般地躲避掉每一種武器,還是說武器擊中了我但我毫髮無損呢。說真的,我也不記得了。我只知道,我不能讓這些怪獸侵犯我的家園。

  我如同切紙似的切開盔甲,一個蛇形女怪炸開了。地獄犬化成了灰燼。我不停地橫劈豎砍,轉身,也許還笑過一兩次——那瘋狂的笑聲不僅嚇壞了敵人,也嚇壞了我自己。我知道阿波羅營員們都在我身後放箭,挫敗了敵人每一次重新集結的企圖。終於,怪獸們夾起尾巴逃跑了,兩百個怪獸只剩下了大約二十個。

  我窮追不捨,阿波羅營員跟在我身後。

  “太好了!”邁克爾大喊,“這就是我說的!”

  我們把敵人趕回到橋另一面的布魯克林。東方的天空已開始發白,我看見了前方的公路收費站。

  “波西!”安娜貝絲在喊我,“你已經趕走怪獸了,快回來!我們追得太遠了!”

  從內心深處,我知道她的話沒錯,可我興頭正盛,希望消滅掉最後一個怪獸。

  這時候,我看到了橋墩下的人。撤退的怪獸徑直向增援跑去。那是一小股敵人,大約三四十個身披盔甲的混血者,騎著骷髏馬。其中一個手舉一面帶黑色鐮刀標誌的紫色旗子。

  領頭的騎士驅馬小跑向前。他脫下頭盔,我認出那就是克洛諾斯,他的眼睛像是熔化的金子。

  安娜貝絲和阿波羅營員們猶豫了。我們追趕的怪獸已經跑到了泰坦的前鋒線上,融入了剛剛前來的軍隊中。克洛諾斯注視著我們的方向。他大約在四分之一英里外的地方,可我發誓我看見了他在微笑。

  “現在,”我說,“我們撤退。”

  泰坦巨神的隊伍拔劍發起了衝鋒。骷髏馬的馬蹄發出雷鳴般的聲響。我們的弓箭手一齊放箭,射倒了幾個敵人,可剩下的敵人卻繼續向我們沖來。

  “快撤退!”我告訴朋友們,“我來拖住他們!”

  轉瞬之間,他們已經沖到了我跟前。

  邁克爾和他的弓箭手準備撤退,可安娜貝絲卻留在了我身邊,用她的匕首和反光盾牌與敵人搏鬥,我們慢慢向橋上退去。

  克洛諾斯的騎兵圍上了我們,手中揮舞著武器,口吐狂言。泰坦巨神則悠閒地向前走來,仿佛世界上所有的時間都屬於他。作為時間之王,我想的確如此。

  我試圖打傷他的人,而不是殺死他們,這讓我的行動慢了下來。他們並不是怪獸,只是落入克洛諾斯魔咒的混血者。我看不見他們戰盔下的面孔,然而他們之中很可能有我曾經的朋友。我斬斷馬匹的腿,讓他們的坐騎分崩瓦解。隨著前面的幾個混血者跌倒在地,其餘的便明白過來,棄馬而戰是更好的選擇。

  我和安娜貝絲肩靠著肩,背對著背。一個黑色的身影從我頭頂掠過。我抬頭望去,黑傑克和豬派如同巨大的自殺式鴿子似的俯衝下來,踢中敵人的頭盔,然後又向上飛去。

  快退到橋中央的時候,奇怪的事情發生了。我感到脊樑一陣冰冷,如同老話說的,一個人走在自己的墳墓上。我身後,安娜貝絲痛得大叫起來。

  “安娜貝絲!”我回頭一看,發現她抱緊胳膊,倒了下去。一個混血者手拿帶血的匕首,站在她身旁。

  這一刻,我明白了發生的一切。他的目標本來是我,從他刀刃的位置來看,他差一點就刺中了我——也許僅僅是因為運氣——在我後背上的那一小塊,我唯一的弱點。

  安娜貝絲用她自己的身體擋住了匕首。

  可是為什麼?她並不知道我的弱點。沒有人知道。

  我的目光與對手交織在一起。他的戰盔下戴著一副眼罩——伊桑·中村,涅墨西斯之子。他逃脫了“安德洛墨達公主”號上的爆炸。我用劍柄狠狠敲在他臉上,他的頭盔上留下一個小坑。

  “退後!”我的劍在空中劃過一個大大的圓弧,將其他混血者從安娜貝絲身邊趕開,“誰敢動她!”

  “很有意思。”克洛諾斯說。

  他騎在骷髏馬上,比我高出一大截去,一手握著鐮刀。他眯起眼睛審視著局面,仿佛能夠感覺到我剛剛從死神手中逃脫,如同一匹狼能夠嗅到獵物的恐懼。

  “你很勇敢,波西·傑克遜,”他說,“但是該投降了,否則這女孩死定了。”

  “波西,不能投降。”安娜貝絲呻吟著,鮮血浸透了她的襯衣。我必須帶她離開這裡。

  “黑傑克!”我大聲喊。

  如閃電般迅速,天馬俯衝下來,用牙齒咬住了安娜貝絲的盔甲。還沒等敵人來得及反應,黑傑克已經從河面飛向了高高的天空。

  克洛諾斯咆哮道:“不久的將來,我要把天馬燉了喝湯,可是現在……”他下了馬,鐮刀在晨光中閃亮,“我需要解決另一個混血者。”

  我的激流劍擋住了他的第一擊。巨大的衝擊力讓整座橋搖晃起來,但我穩如泰山。克洛諾斯的笑容間閃過一絲陰影。

  我大呼一聲,來了一個掃堂腿,他的鐮刀從地面劃過。我向下刺去,可他向旁邊一滾,重新站了起來。他的鐮刀飛回到他手中。

  “這麼說……”他打量著我,顯得有些惱怒,“你有勇氣到了冥河。我用盡辦法施加壓力,才說服了盧克這麼去做。要是給我提供身體的是你就好了……不過沒關係,我仍然比你強大,因為我是泰坦。”

  他的鐮刀柄向大橋敲去,一波純淨的力量在我身後炸開了。吊索晃來晃去,我向曼哈頓滑出了好長一段。

  我搖搖晃晃地站起身。剩下的阿波羅營員已經跑到了橋的盡頭,除了邁克爾,他坐在離我幾米遠的一根吊索上。他的最後一支箭已經箭在弦上。

  “邁克爾,快走!”我大叫。

  “波西,大橋!”他喊,“它快撐不住了!”

  一開始我沒明白他的話,可當我低下頭,我發現地面上出現了一道道裂痕。一塊塊路面已經被希臘烈焰燒化,再加上克洛諾斯的衝擊波和爆炸的箭,大橋受損嚴重。

  “炸了它!”邁克爾喊,“利用你的能量!”

  這是個孤注一擲的辦法——它不可能成功——我將激流劍插進了橋裡。帶有魔力的劍鋒帶著劍柄深深插進了瀝青。咸水從裂縫噴湧出來,仿佛我剛剛打中了一眼噴泉。我拔出激流劍,裂縫開始擴散開來。大橋搖晃著,開始倒塌。一塊塊如房子般大小的碎片紛紛落入東河之中。克洛諾斯的手下們驚恐地大叫,慌不擇路地向後爬去。一些摔倒在地。幾秒鐘之間,一條五十英尺長的裂縫出現在威廉斯伯格大橋上,將我和克洛諾斯分開了。

  晃動停息了。克洛諾斯的軍隊趴在橋邊,看著一百三十英尺下的河面。

  我並沒感覺到安全。吊索仍然連接著大橋,如果他們有足夠勇氣的話,依然能跨過大橋,或許克洛諾斯的魔力能將裂縫重新連接。

  克洛諾斯思索著問題的解決辦法。他回頭看了一眼東升的旭日,然後沖裂縫露出了微笑。他舉起鐮刀做了個敬禮的手勢。“咱們到晚上再說,傑克遜。”

  他騎上馬,一轉身,向布魯克林奔去,戰士跟在他的身後。

  我回頭想感謝邁克爾,可話到嗓子眼兒卻哽住了。二十英尺外,一把弓橫躺在街道上,它的主人已不知所蹤。

  “不!”我在大橋的廢墟中搜尋著,又望望河面。什麼也沒有。

  我憤怒與沮喪地大叫一聲。聲音在清晨的寧靜中迴響。我正要吹口哨讓黑傑克幫我尋找,我媽媽的手機響了起來。液晶顯示幕上顯示,來電的是芬克雷斯坦事務所,也許是哪個營員用剛借來的手機打來的。

  我接起了電話,希望聽到的是好消息。顯然,我錯了。

  “波西?”希蓮娜聽起來像在哭,“廣場酒店。你最好馬上來,帶上一個阿波羅營房的治療師。是……是安娜貝絲。”

第十二章 芮秋做的壞交易

  我拉起阿波羅營房的威爾·索雷斯,告訴他的兄弟姐妹們繼續尋找邁克爾。我們向一個熟睡的騎手借了一輛雅馬哈FZ1摩托車,用足以讓我媽媽突發心臟病的速度向廣場酒店飛馳。我以前從未騎過摩托車,可這並不比騎天馬難到哪裡去。

  一路上,我注意到很多空空如也的雕像底座。二十三號計畫看來奏效了。我不知道這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

  五分鐘後,我們趕到了廣場酒店。這是一座老式白色石頭酒店,藍色三角形屋頂,坐落在中央公園東南角。

  從戰術上講,廣場酒店是作為指揮部的最佳地點。它不是城裡最高的建築,也不在市中心。多年以來,它老式學校的風格吸引了很多著名的混血者來到這裡,比如甲殼蟲樂隊、阿爾弗雷德·希區柯克等等,所以我想這地方應該不錯。

  我在路邊加大油門,一個拐彎停在酒店外面的噴泉邊。

  我和威爾跳下車。噴泉頂上的雕像對我們喊:“哦,好吧,我想你也需要我替你們看車子!”

  這是一尊真人般大小的青銅雕像,立在一個花崗岩石盆中央。她腿上裹著青銅衣物,手裡舉著一籃金屬水果。以前我從未注意過她,再說以前她也從沒跟我說過話。

  “你應該是得墨忒耳吧?”我問。

  一個銅蘋果飄到我頭頂。

  “每個人都認為我是得墨忒耳!”她抱怨道,“我是彭彭娜,羅馬的富裕女神,不過你們怎麼會關心呢?沒人在意我們這些小神。如果你們在意小神的話,你們就不會輸掉戰爭了!為摩耳甫斯和赫卡忒高呼三聲!”

  “看好摩托車。”我告訴她。

  彭彭娜用拉丁文罵了句什麼,扔過來更多的水果,我和威爾向酒店裡跑去。

  其實我還從未走進過廣場酒店。大堂的水晶吊燈和暈過去的有錢人蔚為壯觀,不過這些並不能引起我的注意。兩個狩獵者為我們指引了電梯的方向,我們來到頂樓的套間。

  混血者占滿了頂上的幾層。營員和狩獵者疲憊地在沙發上睡覺,在浴室裡清洗,撕下真絲窗簾包裹傷口,或者是從客房的小酒吧裡補充食物和蘇打水。兩頭雪狼正從馬桶裡喝水。看到這麼多朋友經過一夜激戰倖存下來,我感到一些寬慰,不過每個人都顯得筋疲力盡。

  “波西!”傑克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們得到報告……”

  “待會兒再說,”我說,“安娜貝絲在什麼地方?”

  “在露臺上,她還活著,夥計,不過……”

  我推開他。

  換做別的時候,我一定會很喜歡陽臺上的景致。它正對中央公園,而這個早晨也格外晴朗清澈,對野餐或是遠足來說再好不過。只要不是與怪獸戰鬥,別的什麼都行。

  安娜貝絲躺在一張安樂椅上,臉色蒼白,頭上一粒粒豆大的汗珠。雖然她裹在毯子裡,卻還在發抖。希蓮娜正用一條冷毛巾替她擦去額頭的汗水。

  我和威爾從一堆雅典娜營員中擠到前面。威爾揭開安娜貝絲的繃帶,檢查傷勢,我差點兒暈了過去。血已經止住,但傷口卻很深。傷口周圍的皮膚露出可怕的綠色。

  “安娜貝絲……”我說不出話來。她為我擋住了這一刀。我怎麼會讓這種事情發生呢?

  “匕首上有毒,”她喃喃道,“我真傻,是嗎?”

  威爾松了一口氣:“還不壞,安娜貝絲。只要再多幾分鐘,我們就難辦了。毒液還沒有浸入肩膀,躺著別動,什麼人幫我取一點瓊漿來。”

  我抓過一個水壺。我握住安娜貝絲的手,威爾用神酒替她清洗傷口。

  “哎喲,”她叫,“哎喲哎喲!”我的手指被她捏成了紫色,但她乖乖按照威爾的吩咐一動不動地躺著。希蓮娜在一旁輕聲說著鼓勵的話。威爾在傷口處敷上一塊銀色的藥膏,又用古希臘語念了幾句話——獻給阿波羅的讚美詩。接著,他給安娜貝絲纏上新繃帶,搖搖晃晃地站起身。

  治療一定讓他耗費了很多能量,他的臉色幾乎與安娜貝絲一樣煞白。

  “這應該就好了,”他說,“不過我們還需要一些凡人的東西。”

  他抓過一張酒店的信箋,草草寫了幾行字,把它遞給雅典娜營房的一個人:“第五大道上有家杜安·裡德藥店。通常我決不偷……”

  “我去。”特拉維斯自告奮勇地說。

  威爾瞪了他一眼:“無論你拿了什麼,留點兒現金或者德拉克馬算做是付的錢。不過現在事情緊急,我有種預感,我們可能有更多的傷患。”

  沒人對此表示異議。幾乎找不到毫髮未損的營員,除了我。

  “來吧,夥計們,”特拉維斯說,“讓我們給安娜貝絲騰點兒地方,我們要去洗劫一家藥店……我是說,光顧。”

  混血者們紛紛回到屋內。離開之前,傑克抓住我的肩膀:“我們晚點兒再說,不過事態都控制住了。我在用安娜貝絲的盾牌留意著戰事的發展。不知道為什麼,黎明的時候敵人撤退了,可我們還是在每座橋樑和隧道都設了警戒。”

  “謝謝了,夥計。”我說。

  他點點頭:“你別著急。”

  他隨手關上露臺門,把希蓮娜、安娜貝絲和我留在了露臺上。

  希蓮娜把一塊冷毛巾敷在安娜貝絲的額頭:“這都是我的錯。”

  “不,”安娜貝絲虛弱地說,“希蓮娜,這怎麼會是你的錯呢?”

  “我在營地什麼用也沒有,”她咕噥道,“不像你和波西。要是我是個更好的戰士……”

  她的嘴唇在發抖。自從貝肯道夫死後,她的情況變得更糟了。每一次我只要看見她,我總會為貝肯道夫的死感到憤怒。她的表情讓我想到了玻璃,她會在任何時候碎裂。我對自己發誓,要是找到那個害死她男朋友的內奸,我一定把他交給歐拉芮夫人,當做它的狗骨頭玩具。

  “你是一個偉大的成員,”我告訴希蓮娜,“你是我們最棒的天馬騎手,你和大家相處得很好。相信我,任何能與克拉麗絲做朋友的人都有天賦。”

  她看著我的目光仿佛是我剛剛提醒了她什麼:“對了!我們需要阿瑞斯營房。我可以去跟克拉麗絲談談。我相信能說服她來幫助我們。”

  “哇,希蓮娜。即便你能離開曼哈頓島,克拉麗絲太固執了,一旦她生起氣來……”

  “求你,”希蓮娜說,“我能騎天馬去。我一定能回到營地,讓我試試吧。”

  我和安娜貝絲交換了一個眼色。她微微點了點頭。

  我不喜歡這個主意。我並不認為希蓮娜能夠說服克拉麗絲加入戰鬥。另一方面,希蓮娜現在心神不寧,很可能會在戰鬥中傷到自己。也許派她回營地能讓她分散一些注意力。

  “好吧,”我告訴她,“我找不到更合適的人選了。”

  希蓮娜擁抱了我一下,然後笨拙地退到一邊,看著安娜貝絲:“嗯……對不起。謝謝你,波西!我不會讓你們失望的!”

  她一出門,我就跪倒在安娜貝絲身邊,摸了摸她的額頭。她還在發燒。

  “你擔心的樣子很可愛,”她低聲道,“眉毛都擰到一塊兒去了。”

  “我還欠你一個情,所以你不能死,”我說,“你為什麼要替我挨那一刀?”

  “換做是你也會這麼做的。”

  這是事實,我想我們倆都清楚這一點。可我依然覺得好像有人在用一把冰冷的鐵棍戳我的心那麼難受。“你怎麼知道?”

  “知道什麼?”

  我四下望瞭望,確信只有我們倆在這裡。然後我湊到她近前,低聲對她說:“我的阿喀琉斯弱點。要不是你替我受了這一刀,我死定了。”

  她的眼神有些恍惚。她的呼吸中有一股葡萄的味道,也許是來自瓊漿的味兒。“我不知道,波西。我只是預感到你有危險。哪兒……你的弱點在哪兒?”

  我不該把這個秘密告訴任何人,可這是安娜貝絲,如果我連她都信不過,那我還能信任誰呢?

  “我背後的這個小地方。”

  她抬起手:“哪兒?在這兒嗎?”

  她的手摸到我的脊樑上,我的皮膚感到一陣刺痛。我把她的手指挪到將我與世界相連的那一點。仿佛一千伏的電流穿過了我的身體。

  “你救了我的命,”我說,“謝謝你。”

  她把手挪開,我卻沒有鬆手。

  “那你欠我一個情,”她虛弱地說,“還有什麼消息?”

  我們凝望著太陽照亮的整座城市。此刻的紐約本來應該是車水馬龍,然而今天卻沒有了汽車喇叭的鳴叫,人行道上也少了熙熙攘攘的人群。

  遠處,我能聽到一輛汽車的警笛聲在街道間回蕩。一縷黑煙在哈萊姆地區上空嫋嫋升起。不知道摩耳甫斯的咒語襲來的時候有多少爐子被點燃著,又有多少人在做晚飯的時候悄然入睡。很快,城市裡就將燃起更多的火。紐約的每一個人都處在危險之中,而他們的生死全靠我們了。

  “你問過我,為什麼赫爾墨斯對我那麼大的怒氣。”安娜貝絲說。

  “嘿,你現在需要休息……”

  “不,我想告訴你,這長久以來一直是我的心結,”她挪了挪肩膀,往後縮了縮,“去年,盧克到三藩市來看我。”

  “親自?”我感覺仿佛被她用錘子鑿了一下,“他到你家去了?”

  “這是在我們去迷宮之前,在……”她猶豫了,可我知道她的意思——在他變成克洛諾斯之前,“他是帶著停戰的旗子來的,還說只需要五分鐘跟我談談。他看起來很害怕,波西。他說克洛諾斯會利用他來征服世界,他想逃走,像舊日裡一樣。他想讓我跟他一起走。”

  “可你並不信任他。”

  “當然不,我以為那是個詭計,再說……嗯,自從那些日子以來,很多事情都變了。我告訴盧克這不可能,他很生氣。他說……他說我還不如就在那兒同他打一仗,因為那是我最後的機會。”

  她的額頭又冒出一股冷汗,講述耗費了她太多的精力。

  “沒關係,”我說,“你先休息一下。”

  “你不明白,波西。赫爾墨斯沒錯,如果我跟他一起走的話,我也許能改變他的想法。也許……我有刀,而盧克身無寸鐵,我本可以……”

  “殺了他嗎?”我說,“你知道那樣是不對的。”

  她用力閉上眼睛:“盧克說,克洛諾斯會利用他作為墊腳石。這就是他的原話。克洛諾斯利用了盧克,變得更加強大。”

  “他做到了,”我說,“他佔有了盧克的身體。”

  “可是如果盧克的身體只是一個過渡呢?如果克洛諾斯打算變得更加強大呢?我本來可以阻止他的,這場戰爭是我的錯誤。”

  她的故事讓我感覺好像回到了冥河中,漸漸溶化在河水裡。我記得去年夏天,雙面神傑納斯警告安娜貝絲必須作出一個重要的選擇,而那發生在她見到盧克之後。潘神也對她說了同樣的話:你將責任重大,雖然這將並非你所想像的責任。

  我很想問她赫斯提亞讓我看到的那些畫面,關於她從前與盧克和塔莉亞在一起的日子。我知道這一定與我的預言有關,而我一直沒有弄明白。

  還沒等我鼓足勇氣開口,露臺門被推開了,康納·斯偷爾走了進來。

  “波西,”他看了看安娜貝絲,仿佛不願當著她的面提到糟糕的事情,可我看得出來,他帶來的不是什麼好消息,“歐拉芮夫人剛剛和格洛弗回來了。我想你應該跟他談談。”

  格洛弗正在客廳裡吃東西。他身穿樹皮和金屬絲做成的盔甲,木棍和蘆笛掛在腰間。

  得墨忒耳營員從酒店廚房裡搜羅出一頓豐盛的自助餐,從比薩餅到鳳梨冰淇淋應有盡有。可惜格洛弗卻在啃傢俱。他已經將一把高檔椅子裡的泡沫咬了下來,現在正在津津有味地啃著椅子扶手。

  “兄弟,”我說,“我們可只是暫借這地方。”

  “咩——”他臉上到處是泡沫,“對不起,波西。這可是……路易十六時代的傢俱,太美味了。再說我總是想吃傢俱,在我……”

  “在你緊張的時候,”我說,“是的,我知道,那又能怎麼樣呢?”

  他跺了跺蹄子:“我聽說安娜貝絲的事情了,她……”

  “她會好起來的,正在休息呢。”

  格洛弗深吸了一口氣:“那就好。我已經調動了城裡的大部分自然精靈……嗯,當然是那些聽我話的,”他撓了撓額頭,“我真不知道被橡子砸中這麼疼。不管怎麼樣,我們會盡最大可能幫助你們。”

  他跟我講了路上見到的一些小範圍的戰鬥。它們大多集中在上城,那兒沒有足夠的混血者。地獄犬出現在各個地方,在我們的防線內作影子旅行,而得裡雅德仙女和半羊人將它們擊退了。一頭小龍出現在哈萊姆,十幾個樹仙女在怪獸被打退之前犧牲了。

  格洛弗正講著,塔莉亞帶著她的兩個副官走了進來。她神色嚴峻地沖我點點頭,走到露臺上看了安娜貝絲的傷勢,然後又回到屋裡。她聽格洛弗講完了他的經歷,細節變得越來越慘烈了。

  “在華盛頓堡抵抗巨人的戰鬥中,我們損失了二十個半羊人,”他的聲音有些發抖,“差不多一半是我的家人。河流精靈最後淹死了巨人,可是……”

  塔莉亞提了提她的弓:“波西,克洛諾斯的軍隊仍然在每一座橋樑和隧道邊集結。克洛諾斯不是唯一的泰坦。我的一個手下發現一個身穿金甲的巨人在澤西海岸集合軍隊。我不知道他是誰,不過他散發的能量像是泰坦或者神。”

  我記起了夢中的那個金色巨人,在俄特律斯山上變成火焰的巨人。

  “太好了,”我說,“難道就沒有什麼好消息嗎?”

  塔莉亞聳聳肩:“我們封鎖了進入曼哈頓的地鐵隧道,由我最好的陷阱狩獵者親自行動。還有,敵人似乎在等待今夜發動進攻。我想盧克……”她說到一半改了口,“我的意思是說克洛諾斯,每一次戰鬥過後,他都需要時間再生。他還不大適應他的新外形,所以需要很多能量來減慢整個城市的時間。”

  格洛弗點點頭:“他的大部分軍隊在夜裡更加強大,他們會在日落後回來。”

  我努力整理著自己的思緒:“好吧,神祇們有沒有帶什麼話過來?”

  塔莉亞搖搖頭:“我知道如果可能的話,阿耳忒彌斯女神會趕來,還有雅典娜女神。不過宙斯命令她們留在他身邊。我聽說的最新消息是,堤豐正在毀滅俄亥俄山谷。他應該會在正午到達阿帕拉契脈。”

  “這麼說最好的情況下,”我說,“在他到來之前我們還有兩天時間。”

  傑克·梅森清了清嗓子。他一直一聲不吭地站在那裡,我幾乎忘記了他的存在。

  “波西,還有一些情況,”他說,“從克洛諾斯出現在威廉斯伯格大橋的方式來看,他似乎知道你會到那兒。他把軍隊轉移到了我們最薄弱的地方。我們剛剛部署完,他就改變了戰術。他幾乎沒有去碰林肯隧道,那兒的狩獵者們最強。他選擇了我們最薄弱的環節,他似乎對此瞭若指掌。”

  “他有內部消息,”我說,“來自內奸。”

  “什麼內奸?”塔莉亞問。

  我告訴他克洛諾斯給我看的銀色飾物,他的通信裝置。

  “這很糟糕,”她說,“太糟糕了。”

  “任何人都有可能,”傑克說,“波西發令的時候,我們所有人都在場。”

  “可我們能怎麼辦呢?”格洛弗問,“搜查每一個混血者,直到我們找到鐮刀飾物嗎?”

  所有人都看著我,等我作出決定。我不能顯露出我心中的惶恐,無論一切是多麼絕望。

  “我們繼續戰鬥,”我說,“不能被這個內奸困擾。如果我們互相猜疑,只會讓我們內部分裂。你們昨晚幹得非常好,我找不到比你們更勇猛的戰士了。讓我們輪流當警衛,儘量抓緊時間休息。還有一個漫漫長夜在等待我們。”

  營員們低聲表示贊同。他們分別去睡覺,吃東西或者修理武器去了。

  “波西,你也是,”塔莉亞說,“我們會保持警戒的。去躺下,我們今晚需要你保持良好的狀態。”

  我沒有爭辯什麼。我走到最近的臥室,倒在床上。我本以為自己會興奮得無法入睡,可我的眼立刻就合上了。

  在夢裡,我看見尼克獨自待在哈迪斯的花園裡。他在珀耳塞福涅的花床上挖了一個洞,我認為女王會為此很不高興。

  他往洞裡倒了一杯葡萄酒,開始吟唱起來:“讓死者再次品嘗,讓他們起身接受這供奉,瑪麗亞·德·安吉洛,請你現身!”

  白色的煙霧開始聚集。一個人形出現了,但那人卻不是尼克的媽媽。那是一個黑頭發、橄欖色皮膚,身穿狩獵者銀色服裝的女孩。

  “比安卡,”尼克說,“可是……”

  “不要召喚我們的母親,尼克,她是你禁止見面的靈魂之一。”

  “為什麼?”他追問,“我們的父親究竟在隱藏什麼?”

  “痛苦,”比安卡說,“仇恨,一個可以追溯到偉大預言的詛咒。”

  “那是什麼意思?”尼克說,“我必須知道!”

  “知情只會給你帶來傷害,記住我說過的話:心存怨恨是哈迪斯的子嗣致命的弱點。”

  “我知道,”尼克說,“可我跟從前不同了,比安卡。別再試圖保護我了!”

  “尼克,你不明白……”

  尼克向迷霧中抓去,然而比安卡的身影消散了。

  “瑪麗亞·德·安吉洛,”他又說,“對我開口吧!”

  一個不同的身形出現了。與其說是一個靈魂,不如說是一幅畫面。迷霧中,我看到尼克·德·安吉洛還很小的時候,在一間雅致的酒店大堂裡玩耍,在大理石柱子間追逐嬉戲。

  一個女人坐在近旁的沙發上。她身穿黑衣,戴著手套,帽子上垂下黑色面紗,如同二十世紀四十年代老電影中的明星。她有著比安卡的笑容、尼克的眼睛。

  她身旁的一把椅子上,坐著一位身材高大,皮膚油膩,身穿黑色細條紋西服的男人。我吃驚地發現,那人竟是哈迪斯。他向女人彎著腰,說話的時候揮舞著雙手,顯得很激動的樣子。

  “求你了,親愛的,”他說,“你一定得跟我到冥界去。我可不管珀耳塞福涅怎麼想!在那兒我能保證你的安全。”

  “不,我的愛人,”她帶著義大利口音,“在死亡之地養育我們的孩子?我可不會這麼做。”

  “瑪麗亞,聽我說。歐洲的戰爭讓其他諸神與我為敵。已經有了一個預言,我的孩子們不再安全。波塞冬和宙斯逼迫我達成協議,我們再也不能生下混血的孩子。”

  “可你已經有了尼克和比安卡,當然……”

  “不!預言提到了一個年滿十六周歲的孩子。宙斯命令我現在的孩子必須到混血營接受適當的訓練,可我知道他是什麼意思。他們最好的情況是被看管起來,囚禁起來,讓他們和自己的父親作對。更可能的結果是,他不會冒這個險,不會讓我的混血孩子活到十六歲。他會想辦法殺了他們,我不能冒險!”

  “總有一天,”瑪麗亞說,“我們會待在一起,宙斯是個蠢貨。”

  我不由得佩服她的勇氣,可是哈迪斯緊張地望著天花板:“瑪麗亞,求你了,我告訴過你了,宙斯給了我最後一個星期的期限,讓我交出孩子們。他發怒的時候會很可怕,我也不可能永遠把你藏起來。只要你跟孩子們在一起,你就有危險。”

  瑪麗亞露出了微笑,她與女兒長得如此相像,讓人覺得有些怪異。

  “你是個神,我親愛的。你會保護我們,我不會讓尼克和比安卡到冥界去。”

  哈迪斯握緊了雙手:“那麼,還有另外一個辦法。我知道沙漠裡有一個地方,那裡的時間是靜止的。我可以把孩子們送到那兒,就那麼一陣子,為了他們的安全,而且我們還能夠在一起。我會在冥河邊為你建一座金色的宮殿。”

  瑪麗亞·德·安吉洛輕聲笑了:“你是個好人,親愛的,一個慷慨的男人。其他的神都應該像我這樣看待你,他們不該對你如此懼怕。可尼克和比安卡需要他們的媽媽,再說他們還只是孩子,神祇並不會真正傷害他們。”

  “你不瞭解我的家人,”哈迪斯陰沉地說,“求你了,瑪麗亞,我不能失去你。”

  她用手指輕輕碰觸著他的嘴唇:“你不會失去我。你等我一會兒,我去取我的錢包。看好孩子們。”

  她親吻了死亡之神,從沙發上站起身。哈迪斯目送她走上樓梯,仿佛每一步都讓他痛苦不堪。

  過了一會兒,他突然緊張起來。孩子們也停止了玩耍,仿佛也感覺到了什麼。

  “不!”哈迪斯說。然而就連他的神力也太慢了,他剛來得及在孩子們周圍豎起一道黑色的能量牆,酒店就爆炸了。

  爆炸的衝擊波太過猛烈,畫面消失了。當圖像重新變得清晰起來時,我看到哈迪斯跪倒在廢墟間,懷抱著瑪麗亞·德·安吉洛殘缺的身體。他身邊的火還在燃燒,閃電劃過天空,雷聲轟鳴。

  小尼克和比安卡不解地望著他們的媽媽。憤怒的阿勒克圖出現在他們身後,扇動著她皮革般的翅膀。孩子們似乎並沒有注意到她。

  “宙斯!”哈迪斯的拳頭向空中揮去,“我要把你粉身碎骨!我要讓她起死回生!”

  “我的主啊,你不能,”阿勒克圖提醒他,“永生的神祇必須遵守死亡的規則。”

  哈迪斯眼中充滿了怒火。我以為他會現出原形,蒸發掉自己的孩子,可在最後時刻他控制住了自己。

  “把他們帶走,”他告訴阿勒克圖,說著抽泣了一下,“在勒忒河中洗去他們的記憶,再把他們帶到蓮花賭場。在那個地方宙斯不會傷害他們。”

  “遵照您的吩咐,我的大人,”阿勒克圖說,“這個女人的屍體呢?”

  “也帶上她,”他痛苦地說,“用古老的儀式埋葬她。”

  阿勒克圖、兩個孩子,還有瑪麗亞的屍體消失在了影子裡,留下廢墟上形單影隻的哈迪斯。

  “我警告過你。”另外一個聲音說。

  哈迪斯回過頭。一個身穿彩衣的女孩站在冒煙的沙發旁。她一頭黑色短髮,眼神中充滿了哀傷。她看起來不到十二歲。我不認識她,然而不可思議的是,她的模樣卻讓我感到熟悉。

  “你還敢到這兒來?”哈迪斯咆哮,“我早該把你炸為塵土!”

  “你不能,”女孩說,“特爾菲的神力會保護我。”

  我打了個冷戰,這才明白自己看到的是特爾菲的先知,在她活著,依然年輕的時候。見到她這般模樣,比見到她的木乃伊更嚇人。

  “你殺了我心愛的女人!”哈迪斯怒吼,“你的預言帶來了這樣的結果!”

  他的身子向女孩逼近,但她絲毫沒有退縮。

  “宙斯下令炸死兩個孩子,”她說,“因為你公然藐視他的命令。此事與我無關,而且我提醒過你,讓你儘快把他們藏起來。”

  “我不能!瑪麗亞不讓我這麼做!再說,孩子是無辜的。”

  “可他們是你的孩子,這給他們帶來更多的危險。即使你把他們藏到蓮花堵場,你也只能拖延問題的發生。只要他們年滿十六歲,尼克和比安卡就再也不能重返這個世界。”

  “都是因為你所謂的‘偉大的預言’。你強迫我發誓不再生別的孩子,讓我什麼也沒有留下!”

  “我只是預見未來,”女孩說,“我無法將它改變。”

  黑色的火焰點燃了哈迪斯的眼睛,我知道不幸就要發生。我希望大聲叫喊,讓女孩藏起來或是逃走。

  “那麼,先知,讓你聽聽哈迪斯的話語吧,”他怒吼道,“也許我不能讓瑪麗亞起死回生,也不能讓你提前死去,不過你的靈魂卻是會死的,而我能夠詛咒你。”

  女孩瞪大了眼睛:“你不會……”

  “我發誓,”哈迪斯說,“只要我的孩子們被放逐,只要我還在你‘偉大的預言’下煎熬,特爾菲的先知就不會再有另一個凡人宿主。你將永不得安息,沒人能代替你的位置,你的身體將枯萎死去,而先知的靈魂將被禁錮在你的身體裡。你將繼續講述你惡毒的預言,直到你化為灰燼。先知將與你一同死去!”

  女孩尖叫起來,朦朧的身形被炸成了碎片。尼克跪倒在珀耳塞福涅的花園裡,他蒼白的臉上寫滿了震驚。站在他面前的是真正的哈迪斯,身穿黑袍,高大無比,對他的兒子愁容滿面。

  “你究竟,”他問尼克,“覺得自己在幹什麼?”

  一陣黑色的爆炸充盈了我的夢境,圖像隨之改變。

  芮秋走在一片白色的沙灘上。她一身泳裝,腰間圍了件T恤衫,肩膀和臉都有被太陽曬傷的痕跡。

  她跪下來,用手指在浪花間書寫著。我努力辨認著一個個字母。我覺得我的閱讀障礙症在困擾著我,卻發現她寫的原來是古希臘文。

  那不可能,夢境一定是假的。

  芮秋寫完了幾個字,自言自語道:“在這個世界上?”

  我能讀懂希臘文,可我剛剛認出一個字來,海水就把剩下的沖刷得無影無蹤:Περσεζ,也就是我的名字波西。

  芮秋忽然站起身,從海浪邊退開了。

  “啊,神啊,”她說,“那就是它的含義。”

  她轉身跑了起來,踢起數不清的沙粒,一股腦兒地跑回了她家的別墅。

  她咚咚咚地跑上門廊的階梯,上氣不接下氣。她爸爸從《華爾街日報》上抬起頭。

  “爸爸,”芮秋走到他跟前,“我們得回去。”

  她爸爸的嘴扭曲了,像是在努力回憶如何去微笑:“回去?我們才剛到這兒。”

  “紐約出事了,波西有危險。”

  “他給你打電話了嗎?”

  “沒有……他沒有打,可是我知道,我有感覺。”

  戴爾先生把報紙疊起來:“我和你媽媽為這次假期盼望了很長時間。”

  “不,你們沒有!你們倆都不喜歡海灘,你們只是頑固不肯承認罷了。”

  “現在,芮秋……”

  “我告訴你,紐約出事了!整座城市……我不知道究竟是什麼,可那兒受到了攻擊。”

  她爸爸歎了一口氣:“要是那樣,我們應該在新聞裡聽到點兒什麼。”

  “不,”芮秋堅持,“不是這樣的攻擊,自從到了這兒,你接到過任何電話嗎?”

  她爸爸皺皺眉:“沒有……不過現在是週末,時值盛夏。”“平常你總有電話,”芮秋說,“你得承認,這很奇怪。”

  她爸爸猶豫了一下:“我們不能就這麼離開,我們為此花了不少的錢。”

  “瞧,”芮秋說,“爸爸……波西需要我。我必須傳達一個資訊,這事關生死。”

  “什麼資訊?你在說什麼啊?”“我不能告訴你。”

  “那麼你就不能走。”

  芮秋閉上眼,仿佛是在鼓起勇氣:“爸爸……讓我走,我跟你做個交易。”

  戴爾先生往前坐了坐,交易是他最擅長的東西:“我在聽。”

  “克拉裡恩女子學校。我答應你秋天去那裡上學,並不再抱怨,可你得讓我馬上回紐約去。”

  他沉默了好一會兒,然後打開手機,撥了個電話。

  “道格拉斯嗎?準備好飛機。我們要去紐約,是的……馬上。”

  芮秋張開雙臂抱住了他,她爸爸顯得有些驚訝,仿佛她以前從來沒擁抱過他似的。

  “我會補償你的,爸爸!”

  他笑了,可表情卻顯得有些冷漠。他打量著她,仿佛看到的不是自己的女兒,而只是一個他希望塑造的年輕女士,在完成克拉裡恩女子學校的學業之後。

  “好的,芮秋,”他說,“你一定會。”

  畫面漸漸消失了。我在夢中囈語:“芮秋,不要!”

  我在床上滾來滾去,這時候塔莉亞搖醒了我。

  “波西,”她說,“快來,已經快到傍晚了,我們有些訪客。”

  我坐起身,暈頭轉向。床太舒適了,我痛恨在大白天裡睡覺。

  “訪客?”我說。

  塔莉亞嚴肅地點點頭:“一個泰坦想見你,帶著停戰旗。他帶來了克洛諾斯的口信。”

第十三章 泰坦帶來的禮物

  半英里外我們就能看見白旗了。它有足球場那麼大,一個三十米高的巨人把它舉在手裡。巨人淺藍色皮膚,冷冷的發灰。

  “一個海帕波瑞恩,”塔莉亞說,“北方巨人。他們與克洛諾斯結盟,這是個很糟糕的徵兆。他們通常是樂於和平的。”

  “你以前見過他們?”我問。

  “嗯。他們在阿爾伯塔省(加拿大)有一大塊聚居地。你可不願意跟這些傢伙打雪仗。”

  巨人越走越近,我看到了與他同行的三個普通人個頭的使者——一個身穿盔甲的混血者,一個身穿黑衣,頭髮熊熊燃燒的恩布莎魔,還有一個身著燕尾服的高個子男人。恩布莎魔手挽著燕尾服男人的胳膊,就像是一對前往百老匯大街觀看演出的夫婦,除了她燃燒的頭髮與毒牙。

  一行人從容地向赫克舍遊樂園走來。秋千與球場空空如也,只有裁判岩的噴泉傳來的水聲。

  我看看格洛弗:“那個穿燕尾服的傢伙是泰坦嗎?”

  他緊張地點點頭:“他看來像個魔術師,我最討厭魔術師。他們通常都有兔子。”

  我瞪了他一眼:“你害怕兔子嗎?”

  “咩咩!它們都是暴徒,總是從毫無防備的半羊人那裡偷走他們的芹菜!”

  塔莉亞咳嗽一聲。

  “怎麼了?”格洛弗問。

  “我們得晚點兒再討論你的兔子恐懼症,”我說,“他們來了。”

  燕尾服男人走上前。他比正常人稍高,大約有七英尺。他的黑頭發梳著條馬尾辮。黑色圓框眼鏡遮住了他的眼睛,不過最令我注意的還是他臉上的皮膚。他臉上到處是抓痕,仿佛被某種帶爪的小動物攻擊過,某種極度瘋狂的倉鼠之類的東西。

  “波西·傑克遜,”他絲綢般柔滑的聲音說,“非常榮幸。”

  他的女性朋友沖我發出噝噝聲,她也許聽說過,去年夏天我如何殺死了她的兩個姐妹。

  “親愛的,”燕尾服男人對她說,“你為什麼不到那邊去待會兒呢?”

  她放開他的胳膊,飄到了一條長凳上。

  我瞟了一眼燕尾服男人身後的混血者。他戴著新頭盔,所以剛才我沒認出來,原來是老在我背後使壞的傢伙伊桑·中村。自從我們在威廉斯伯格大橋的戰鬥後,他的鼻子變得像個捏扁的土豆。這讓我感覺好點兒了。

  “嘿,伊桑,”我說,“你氣色不錯。”

  伊桑瞪了我一眼。

  “讓我們言歸正傳吧,”燕尾服男人伸出手,“我是普羅米修士。”

  我驚呆了:“盜取火種的人?被拴在岩石上任兀鷹啄食的傢伙?”

  普羅米修士向後縮了一下。他摸了摸臉上的傷痕:“請別再提那些兀鷹,不過是的,我從宙斯那兒偷來了火種,交給了你的祖先們。為了報復,仁慈的宙斯把我捆在岩石上,讓我永生遭受折磨。”

  “可是……”

  “我是怎麼得到自由的?赫拉克勒斯救了我,在很久以前。所以你明白,我對英雄都頗有好感,你們中一些人可以非常有教養。”

  “跟你的同伴可不大一樣。”我說。

  我看了伊桑一眼,可普羅米修士顯然認為我指的是恩布莎魔。

  “噢,惡魔並不總是那麼壞的,”他說,“你只是得讓他們吃飽。現在,波西·傑克遜,讓我們談判吧。”

  他伸手指了指一張野餐桌,我們到桌邊坐下。塔莉亞和格洛弗站在我身後。

  藍色巨人把白旗靠在一棵樹上,開始心不在焉地玩起來。

  他踩倒幾根猴杆兒(供兒童攀爬),罵了一聲,不過看起來他並沒有生氣。他只是皺皺眉說:“哦……哦。”然後,他走到噴泉處,把大水泥盆掰成了兩半,“哦……哦。”他的腳踩到的地方,水立刻結成了冰。他腰帶上掛了幾個填充玩具,人們在商業中心玩遊戲能獲得的那種大獎。他讓我想起了泰森,與他為敵的念頭讓我有些哀傷。

  普羅米修士往前坐了坐,把手指交叉在一起。他顯得真誠,親切且機智。“波西,你現在的處境不妙。你很清楚,你無法再阻止新的一輪攻擊。”

  “我們走著瞧吧。”

  普羅米修士露出痛苦的神色,仿佛真的很關心我的命運:“波西,我是個能預見未來的泰坦,我知道將會發生什麼。”

  “他還是狡猾委員會的泰坦,”格洛弗插了進來,“擅長的是狡猾。”

  普羅米修士聳聳肩:“這是事實,半羊人,可我在上次的戰爭中幫助過眾神。我告訴克洛諾斯說:‘你沒有足夠的實力,你會輸掉戰爭。’事實證明我說對了。所以你看到了,我知道如何選擇獲勝的一方。這一次,我站到了克洛諾斯一邊。”

  “因為宙斯把你捆在了岩石上。”我推測道。

  “這是部分的原因。我並不否認我有報復的意圖,可那並不是我幫助克洛諾斯的唯一原因。這是最明智的選擇。我到這裡來,是因為我覺得你也許願意聽一些道理。”

  他用手指在桌上畫出一張地圖。他的手指所碰到的地方,都會出現一條條金線,在混凝土上閃亮。“這是曼哈頓,我們在這裡……這裡……還有這裡都部署了軍隊。我們知道你們的確切人數,我們與你們是二十比一。”

  “我們的內奸讓你們無所不知。”我說。

  普羅米修士略帶歉意地笑了:“無論如何,我們的軍隊數量在一天天增加。今晚,克洛諾斯將會發動進攻。你們將會被征服。你勇敢地加入了戰鬥,然而你們不可能守住曼哈頓的每一個地方。你們將會被迫撤退到帝國大廈,在那裡你們將會被消滅。我已經看到了這一切,它必將發生。”

  我想起芮秋在我夢中畫的那張畫,一支軍隊聚集在帝國大廈樓底。我想起夢中那個年輕女先知的話:“我預見未來,我無法將它改變。”普羅米修士的話帶著十足的肯定,讓人很難不相信他。

  “我不會讓這一切發生的。”我說。

  普羅米修士從燕尾服翻領上撣掉一粒細小的灰塵:“明白了,波西。你在這裡重複特洛伊戰爭。歷史總在重複著自己,它們如同怪獸般反復出現。大圍困,兩支軍隊,而唯一的區別在於你所能抵抗的時間。你們就是特洛伊,你也知道特洛伊人最後的下場,不是嗎?”

  “這麼說你們會往帝國大廈的電梯裡塞進一匹木馬?”我問,“祝你們好運。”

  普羅米修士笑了:“特洛伊被夷為了平地,波西。你不希望同樣的下場發生在這裡。只要你們撤走,紐約就會被寬恕。你們的軍隊將會獲得大赦。我個人保證你的安全。把奧林匹斯交給克洛諾斯吧,誰在乎呢?堤豐反正都要殺掉諸神。”

  “對了,”我說,“我應該相信克洛諾斯真的會放過這座城市。”

  “他只想要奧林匹斯山,”普羅米修士保證,“神的力量與他們所處的位置直接相關。你看到了,當波塞冬的海底宮殿被攻擊的時候,他發生了什麼?”

  我打了個冷戰,想起父親蒼老的面孔。

  “是的,”普羅米修士哀傷地說,“我知道這對你來說很艱難。只要克洛諾斯摧毀了奧林匹斯山,所有神祇都將從此衰落。他們將變得虛弱而不堪一擊。克洛諾斯讓堤豐把眾神引到了西邊,以便達到他的這個目的。這樣要容易多了,也會減少雙方的犧牲。不過別犯錯,你們最多只能減緩我們的速度。到了後天,堤豐就會到達紐約,到那時你們就沒有任何機會了。諸神與奧林匹斯山都將被消滅,只不過那時的局面就要糟糕得多了,對你和你的家園來說都要難看得多。無論何種方式,泰坦終將統治世界。”

  塔莉亞的拳頭重重地捶在桌上:“我為阿耳忒彌斯效力。狩獵者們將戰鬥到最後。波西,你不會真的聽信這個滑頭的話,對吧?”

  我以為普羅米修士會對她發火,可他卻笑了:“你的勇氣確實可嘉,塔莉亞·格雷斯。”

  塔莉亞驚呆了:“那是我媽媽的姓,我從不用它。”

  “隨你的便,”普羅米修士漫不經心地說,可我看得出來,他說到了她的痛處。我從來沒有聽過塔莉亞的姓。不知怎的,這讓她顯得平平常常,失去了神秘感與力量感。

  “至少,”普羅米修士說,“你不需要成為我的敵人。我一直都是人類的幫手。”

  “一派胡言,”塔莉亞說,“當人類最初為神供奉的時候,你欺騙他們把最好的部分獻給你。你給我們火種,故意激怒神祇,並不是因為你關心我們。”

  普羅米修士搖搖頭:“你不明白,我幫助塑造了你們的天性。”

  他手上出現了一團扭動的泥土。他把泥土捏成了一個有胳膊有腿的小娃娃。泥人沒有眼睛,可他在桌上摸索著,被普羅米修士的手指絆倒。“自從你們存在以來,我一直對這個人的耳邊說話。我代表你們的好奇心、你們的開拓欲、你們的創造力。讓我來幫助你們拯救自己,波西。這麼做了之後,我會送給人類一個新禮物——一個新的啟示,能夠讓你們到達火種所能到達的任何地方。在諸神的統治之下,你們不可能有這樣的進步。他們決不會允許這種事情發生。然而這對你們來說卻是一個嶄新的黃金時代。否則……”他用手一捏,把泥人捏成了薄餅。

  藍色巨人又發出隆隆的聲音:“哦……哦。”在公園長椅上,恩布莎魔露出毒牙笑了。

  “波西,你知道泰坦和他們的後代並不都是壞的,”普羅米修士說,“你已經見過卡裡普索了。”

  我感到臉上發燙:“那不一樣。”

  “怎麼不一樣?就像我一樣,她並沒有做錯什麼,然而就因為她是阿特拉斯的女兒,就要將她永遠流放。我們不是你們的敵人,別讓最壞的可能發生,”他懇切地說,“我們帶給你們和平。”

  我看看伊桑·中村:“你一定不喜歡這樣。”

  “我不懂你的意思。”

  “如果我們接受這個條件,你們不能再實施報復,不能把我們趕盡殺絕,而這難道不是不如你的願了嗎?”

  他的眼裡放著光:“我只想得到尊重,傑克遜,神祇從來都不曾給我的。你希望讓我加入你們愚蠢的營地,讓我擠進赫爾墨斯的營房,是因為我無足輕重嗎?甚至得不到認可?”

  他的口氣與四年前盧克在營地的樹林裡想殺掉我的時候一模一樣。回憶讓我的手隱隱作痛,那正是深淵蠍子刺傷我的地方。

  “你媽媽是復仇之神,”我告訴伊桑,“值得我們尊重嗎?”

  “涅墨西斯代表的是平衡!當人們得到太多好運的時候,她就從他們手中剝奪這一切。”

  “這就是為什麼她拿走了你的眼睛?”

  “這是代價,”他低聲咆哮,“作為交換,她答應我有一天,我能對權力的平衡發表自己的意見,我能帶給小神尊重,一隻眼睛只不過是一點微不足道的代價。”

  “偉大的母親。”

  “至少她會遵守自己的諾言,不像奧林匹斯眾神。她總會清償她的債務,無論善良與邪惡。”

  “是啊,”我說,“所以我救了你的命,你卻以喚醒克洛諾斯來報答我。那的確很公平。”

  伊桑抓住了劍柄,但普羅米修士攔住了他。

  “好啦,好啦,”普羅米修士說,“我們是為外交使命而來。”

  普羅米修士審視著我,仿佛是想弄明白我的怒氣從何而來。他點點頭,似乎已經從我腦子裡得到了點兒什麼想法。

  “發生在盧克身上的事情讓你憤憤不平,”他說,“赫斯提亞並沒有將完整的故事告訴你。也許你能理解……”

  普羅米修士伸出手來。

  塔莉亞大叫著警告我,可還沒等我反應過來,普羅米修士的食指已經碰到了我的額頭。

  突然間,我回到了梅·卡斯特蘭的客廳。燭光在壁爐架上搖曳,映照在牆邊的鏡子中。透過房門,我看到塔莉亞坐在桌邊,卡斯特蘭太太在給她包紮腿上的傷口。七歲大的安娜貝絲坐在她身邊,玩著一個美杜莎豆袋玩具。

  赫爾墨斯和盧克站在客廳裡。

  燭光下,旅者之神的面孔顯得飄忽不定,仿佛還沒有決定採用什麼樣的外形。他身穿海軍藍色的慢跑服,“銳步”標牌上帶著翅膀。

  “為什麼這時候現身?”盧克問,他肩頭緊繃,似乎在期待一場爭鬥,“這麼多年來我一直在呼喚你,祈禱你能出現,卻什麼都沒有得到。你把我扔給了她。”他指了指廚房,似乎連看都不願看他媽媽一眼,更別說提起她的名字。

  “盧克,請尊重她,”赫爾墨斯警告他,“你媽媽盡了最大的努力。對我來說,我不能干擾你成長的道路。神祇的孩子必須找到他們自己的路。”

  “這麼說都是為了我好。在街上長大,自己照料自己,與怪獸抗爭。”

  “你是我的兒子,”赫爾墨斯說,“我知道你有這個能力。當我還是個嬰兒的時候,我就爬出搖籃,向……”

  “我不是神!哪怕一次,你能夠對我說點兒什麼。你本可以幫助我,在……”他的呼吸急促起來,壓低了嗓音,以免廚房裡的人聽到,“在她爆發的時候,她使勁搖晃我,嘴裡念叨著關於我命運的瘋話。我習慣了把自己躲在儲藏室裡,不讓她找到我,避開她……她那雙燃燒的眼睛。你在乎我有多害怕嗎?你知道我不得不離家出走嗎?”

  廚房裡,卡斯特蘭太太東拉西扯地嘮叨著什麼,給塔莉亞和安娜貝絲倒上果汁,一面給他們講述盧克小時候的故事。塔莉亞緊張地摸了摸纏上繃帶的腿。安娜貝絲望向客廳,手裡舉著一塊烤焦的曲奇餅,好讓盧克看見。她的口形在說:我們可以走了嗎?

  “盧克,我非常在乎,”赫爾墨斯緩緩地說,“然而神不能直接干預人間的事情,這是我們古老法律的規定,特別是當你的命運……”他的聲音沒有了。他盯著燭光,仿佛記起了什麼令人不快的事情。

  “什麼?”盧克問,“我的命運?”

  “你本不應該回來,”赫爾墨斯小聲說,“這只會讓你們倆都感到不快。但是,我知道你已經太大,不能再任由你無助地四處遊蕩。我會跟混血營的喀戎談一談,讓他派一個半羊人來接你。”

  “沒有你的幫助我們也過得很好,”盧克低聲說,“你說的我的命運是怎麼回事?”

  赫爾墨斯銳步運動衣上的翅膀不停地扇動著。他打量著自己的兒子,似乎在努力將他的面容記在心裡。突然,一種冰冷的感覺將我籠罩了。我意識到,赫爾墨斯明白梅·卡斯特蘭念叨的那些話意味著什麼。不知道怎的,當看著他的表情時我完全可以肯定,赫爾墨斯很清楚將來的某一天盧克會發生什麼,他又如何歸於邪惡。

  “我的孩子,”他說,“我是旅者之神,道路之神。如果說我知道什麼,我知道你必須走自己的路,即使那會讓你心碎。”

  “你不愛我。”

  “我保證……我真的愛你。到營地去吧,你很快就有一個追求的目標。也許你能打敗九頭蛇,或是偷走赫斯珀裡得斯的金蘋果。你有機會成為一個偉大的英雄,然後……”

  “然後什麼?”盧克的聲音在顫抖,“我媽媽看見了什麼,會讓她變成那樣?我究竟會發生什麼?如果你真的愛我,那就告訴我。”

  赫爾墨斯的表情繃緊了:“我不能說。”

  “那你就是不在乎我!”盧克大聲嚷嚷。

  廚房裡,談話忽然中止了。

  “盧克!”梅·卡斯特蘭喊,“是你在喊嗎?我的孩子沒事吧?”

  盧克扭過頭去,不讓人看見他的臉,可我看到了他眼中的淚水:“我沒事,我有了一個新家,我不需要你們兩個。”

  “可我是你的父親。”赫爾墨斯不肯放棄。

  “父親應該陪伴左右,可我幾乎從來沒見過你。塔莉亞,安娜貝絲,快來!我們得走了!”

  “我的孩子,別走!”梅·卡斯特蘭在他身後喊,“我準備好了你的午飯!”

  盧克沖出房門,塔莉亞和安娜貝絲急急忙忙地追了上去。梅·卡斯特蘭想跟上來,但赫爾墨斯攔住了她。

  紗門關上的時候,梅·卡斯特蘭倒在赫爾墨斯的臂彎裡,開始不停搖晃。她的眼睛睜得好大,閃爍著綠光,她絕望地抓住赫爾墨斯的肩膀。

  “我的兒子,”她用乾巴巴的聲音輕聲說,“危險,可怕的命運!”

  “我知道,我的愛人,”赫爾墨斯悲傷地說,“相信我,我知道。”

  圖像消失不見了。普羅米修士把手從我額頭上拿開了。

  “波西?”塔莉亞問,“那……那是什麼?”

  我這才發現自己被汗水浸濕了。

  普羅米修士同情地點點頭:“令人震驚,不是嗎?神祇知道將會發生什麼,可他們什麼也不會做,甚至對自己的孩子也一樣。過了多長時間他們才告訴你關於你的預言,波西·傑克遜?難道你認為你父親會不知道將有什麼發生在你身上嗎?”

  我目瞪口呆,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波西,”格洛弗提醒我,“他在玩弄你的心智,故意激怒你。”

  格洛弗能讀懂情感,所以他知道普羅米修士達到了目的。

  “你真會責怪你的朋友盧克嗎?”他問我,“還有你自己呢,波西?你會掌握自己的命運嗎?克洛諾斯許給了你一個更好的條件。”

  我攥緊了拳頭。雖然我痛恨普羅米修士讓我看到的,但我更憎恨克洛諾斯:“讓我給你提個條件,去告訴克洛諾斯,停止他的進攻,放開盧克的身體,回到暗無天日的塔爾塔羅斯。這樣我就沒必要殺死他了。”

  恩布莎魔咆哮起來,她的頭髮迸發出更多的火焰,而普羅米修士只是歎了口氣。

  “如果你改變主意的話,”他說,“我有一件禮物送給你。”

  一個希臘水瓶出現在桌上。瓶子大約三英尺高,一英尺寬,表面是黑色與白色的幾何圖案。陶瓷蓋子用牛皮緊緊固定在瓶子上。

  看到這個,格洛弗抽泣起來。

  塔莉亞猛吸了一口氣:“那不是……”

  “沒錯,”普羅米修士說,“你認出來了。”

  看到瓶子,我感到一種莫名的恐懼,可是我不知道為什麼。

  “這屬於我弟弟的妻子,”普羅米修士對我解釋,“潘朵拉。”

  我的嗓子哽住了:“潘朵拉盒子的潘朵拉?”

  普羅米修士搖搖頭:“我不知道盒子是怎麼開始傳出來的,它根本就不是個盒子,而是個陶瓷罎子,一個儲物用的瓶子。我想是因為‘潘朵拉的瓶子’聽起來沒那麼響亮吧,不過這無關緊要。是的,她的確打開了瓶子,裡面裝的是如今困擾人類的噩夢——恐懼,死亡,饑餓,疾病。”

  “別忘了還有我。”恩布莎魔得意地說。

  “的確如此,”普羅米修士說,“第一個恩布莎魔就是關在這個瓶子裡的,後來被潘朵拉放了出來。然而我對這個故事感到好奇的地方是——被指責的總是潘朵拉,她因為好奇而備受懲罰。神祇讓你們相信這樣一個教訓:人類不應該探索,他們不該提問,只能按照吩咐去做。事實上,波西,這個瓶子是宙斯和其他神祇合謀設計的陷阱。它旨在報復我和我全家,我可憐而單純的弟弟埃庇米修斯和他的妻子潘朵拉。眾神知道她會打開瓶子,他們樂於讓全人類與我們一道接受這個懲罰。”

  我想起了夢裡的哈迪斯和瑪麗亞·德·安吉洛。宙斯毀滅了整個酒店來清除兩個混血者,僅僅是為了自己的面子,因為那個預言讓他感到害怕。他殺死了一個無辜的女人,但他也許並不會因此感到絲毫不安。哈迪斯也好不到哪裡去。他的能力不足以報復宙斯,但他卻詛咒先知,讓一個年輕的女孩無法逃脫可怕的命運。赫爾墨斯呢,他為何要遺棄盧克?為何他甚至沒有提醒盧克,或是更盡責地養育他,避免讓他走向邪惡呢?

  也許普羅米修士的確在玩弄我的心智。

  可如果他是對的呢?我心中有一部分在問自己,這些神祇又比泰坦好在哪裡呢?

  普羅米修士敲打著潘朵拉瓶子的蓋子:“潘朵拉打開它之後,只有一個神靈留在了裡面。”

  “希望。”我說。

  普羅米修士顯得很高興:“很好,波西。厄爾庇斯,希望之神不會將人類遺棄。沒有得到允許,希望是不會離開的。她只能由一個人類的孩子來釋放。”

  普羅米修士把瓶子往桌子這邊推了推。

  “我把這個送給你,時刻提醒你神祇都是什麼樣,”他說,“如果你願意,留下厄爾庇斯吧。可如果你已經看夠了毀滅,看夠了徒勞無益的苦難,打開瓶子,放厄爾庇斯出來吧。放棄希望,我就知道你投降了。我保證克洛諾斯會網開一面,他會寬恕倖存者。”

  我看了看瓶子,感覺糟糕透了。我猜潘朵拉一定是個十足的注意力缺陷多動症,跟我一樣。我從來不會放過任何東西,我不喜歡誘惑,如果這是我的選擇又會怎樣呢?也許預言會說,我打開或者沒有打開這個瓶子。

  “我不想要這東西。”我說。

  “太遲了,”普羅米修士說,“禮物已經送出,不能再拿回來了。”

  他站起身,恩布莎魔走上前,用胳膊挽住了他。

  “莫林!”普羅米修士對藍色巨人喊道,“我們該走了,拿上你的旗子。”

  “哦……哦。”巨人說。

  “我們很快會再見的,波西·傑克遜,”普羅米修士說,“無論以何種方式。”

  伊桑·中村又狠狠地看了我一眼。和談代表團轉過身,向中央公園信步走去,仿佛這只是一個普普通通、陽光明媚的星期日下午。

第十四章 飛豬

  回到廣場酒店,塔莉亞把我拽到一旁:“普羅米修士讓你看到了什麼?”

  雖有些勉強,但我還是把梅·卡斯特蘭家的情景告訴了她。塔莉亞揉了揉大腿,好像記起了舊傷。

  “那是個可怕的晚上,”她說,“安娜貝絲還太小,我想她並不真正明白看到的一切,她只知道盧克很生氣。”

  我望向窗外的中央公園。北面還有小火在燃燒,但城市顯得不同尋常地寧靜。“你知道梅·卡斯特蘭究竟怎麼了嗎?我是說……”

  “我知道你想問什麼,”塔莉亞說,“我從沒見過她……嗯,發狂的時候,不過盧克告訴了我發光的眼睛,還有她說的奇怪的話。他讓我發誓不要對任何人說。至於究竟是怎麼造成的,我也不清楚。如果盧克知道的話,他從未對我講過。”

  “赫爾墨斯知道,”我說,“不知道為什麼讓她看到了盧克的未來,赫爾墨斯也知道將會發生什麼——盧克投向了克洛諾斯。”

  塔莉亞皺皺眉:“無法完全肯定是這樣。剛才普羅米修士在操縱你看到的景象,波西,他讓你看到的是最模糊的部分。赫爾墨斯的確深愛盧克,我只要看見他的面容就知道這一點。那晚赫爾墨斯到了那兒,因為他來看望梅,照料她。他並不是那麼壞。”

  “可這還是不對,”我說,“盧克只是個孩子。赫爾墨斯從未幫助過他,也沒有制止他離家出走。”

  塔莉亞推了推弓箭。我又一次猛然意識到,自從她不再衰老後,變得強壯了許多。你在她四周可以看到銀色的光環——阿耳忒彌斯的保佑。

  “波西,”她說,“你不能同情盧克。我們都有艱難的東西需要去面對,所有的混血者都是如此。我們的父母幾乎從不在身邊,然而盧克作出了一個錯誤的選擇,沒有人強迫他這麼做。事實上……”

  她向走廊裡望瞭望,確信只有我跟她在一起:“我很擔心安娜貝絲。如果在戰鬥中她必須面對盧克,我不知道她是否下得了手,她總是容易被他打動。”

  血液湧上了我的臉頰:“她會做好的。”

  “我不知道。那個晚上,我們離開他媽媽的房子之後,盧克就變了一個人。他變得魯莽輕率且喜怒無常,好像希望證明什麼。格洛弗找到我們,準備把我們帶到營地……好吧,我們遇到這麼多麻煩的部分原因是因為盧克的隨心所欲。他非要跟我們碰見的每個怪獸爭個勝負。安娜貝絲並不覺得那是個問題,盧克是她心目中的英雄。她只知道是她的父母讓他變得如此傷心,所以處處為他辯護,至今依然如此。我所說的這些話……你不能落入同一個陷阱,盧克已經把自己獻給了克洛諾斯,我們不能再對他心慈手軟。”

  我望著哈萊姆燃燒的火光,不知道此刻有多少睡夢中的凡人因為盧克的決定而身處險境。

  “你說得對。”我說。

  塔莉亞拍拍我的肩膀:“我去看看狩獵者們,然後在天黑之前再睡一覺。你也應該這樣。”

  “我再也不想做更多的夢了。”

  “我知道,相信我。”她嚴峻的神色讓我猜想她會夢到什麼,這是混血者常常遇到的問題,形勢越是危險,夢境就越頻繁,越糟糕,“可是波西,不知道你什麼時候才有機會再休息了,這會是一個漫長的夜,也許是我們最後的一個夜晚。”

  我不喜歡這幾句話,可我知道她是對的。我無奈地點點頭,把潘朵拉的瓶子遞給她:“幫我一個忙,把這東西鎖進酒店的地下室好嗎?我覺得我對瓶子過敏。”

  塔莉亞笑了:“沒問題。”

  我找到最近的一張床,昏睡過去。自然,睡眠只會帶給我更多的噩夢。

  我夢見了父親的海底宮殿。敵人的軍隊已經攻得更近了,佔領了宮殿外幾百米的地方。堡壘的高牆已經完全被摧毀,我父親曾用做指揮部的廟宇也在希臘烈焰中燃燒。

  圖像拉近到了軍械庫,我弟弟和其他一些獨眼巨人正在午餐休息,吃著大罐的四季寶牌特濃花生醬(可別問我這在水下嘗起來是什麼滋味,因為我不想知道)。我正看著,軍械庫的外牆爆炸了。一個獨眼巨人戰士跌跌撞撞地跑進來,摔倒在午餐桌前。泰森跪下來幫助他,可已經太遲了,獨眼巨人溶進了淤泥之中。

  敵方的巨人從背後殺了過來,泰森撿起死去的戰士留下的棍子。他沖鐵匠同伴喊了幾句什麼,也許是“為了波塞冬!”,可他嘴裡塞滿了花生醬,聽起來就像是“砰皮嘣”。他的同伴們一個個都抓起了錘子和鑿子,大叫“花生醬!”,跟隨泰森加入了戰鬥。

  畫面變了。我在敵人的營地,與伊桑·中村在一起。看到的景象令我打了個冷戰,一半是因為敵人的隊伍如此浩大,另一半是因為我認得這個地方。

  我們在新澤西的森林地帶,一條破舊的道路旁是衰敗的商店和破爛的看板。一片被踩倒的籬笆周圍,一個巨大的院子裡擺滿了水泥雕塑。倉庫頂上的標牌已模糊難辨,紅色字跡非常潦草,不過我知道那上面寫的是什麼:埃姆阿姨的花園侏儒商店。

  我已經多年想不起這地方了。顯然這裡早已廢棄,破損的雕塑上畫滿了塗鴉。一個水泥半羊人,格洛弗的叔叔斐迪南已經少了一條胳膊。倉庫的屋頂已經部分坍塌。門上一塊黃色的標誌寫著“報廢”。

  房屋周圍立起幾百頂帳篷,燃起篝火。我見到的多數是怪獸,但其間也有疲憊的人類雇傭軍和身穿盔甲的混血者。一面紫色與黑色相間的旗子掛在商店外,由兩個藍色海帕波瑞恩巨人把守著大門。

  伊桑靠在最近的營火旁。兩個混血者與他坐在一起,打磨著手中的劍。倉庫門開了,普羅米修士從裡面走出來。

  “中村,”他喊,“主人有話要跟你講。”

  伊桑小心地站起來:“出什麼事了嗎?”

  普羅米修士笑了:“這你得問他去。”

  另一個混血者哧哧地竊笑:“認識你很高興。”

  伊桑整了整劍帶,向倉庫走去。

  除了屋頂的大洞,這地方跟我記憶中沒什麼兩樣。雕塑是嚇壞的人凝固在尖叫聲中。速食櫃檯、野餐桌被挪到了一旁。蘇打水售賣機和椒鹽卷餅加熱器中間,有一個金色的王座。克洛諾斯斜靠在王座上,鐮刀放在大腿上。他穿了一件T恤衫、牛仔褲,沉思的樣子讓他與人類幾乎沒什麼分別,比我在圖像中見到的,懇求赫爾墨斯講述他命運的盧克更加年輕。盧克看見了伊桑,他的臉扭曲著露出非人類的微笑。他的金色眼睛閃亮著。

  “中村,你覺得外交使命進行得怎麼樣?”

  伊桑猶豫了一下:“我相信普羅米修士更適合向您彙報……”

  “可我在問你。”

  伊桑尚存的那只眼睛來回張望,注意到站在克洛諾斯身邊的衛兵:“我……我認為傑克遜不會投降,永遠不會。”

  克洛諾斯點點頭:“你還有什麼別的想跟我說嗎?”

  “沒……沒有了,主人。”

  “你很緊張,伊桑。”

  “沒有,主人。只是……我聽說這個洞穴是……”

  “美杜莎的?一點兒沒錯。不錯的地方,哈?可惜美杜莎被傑克遜殺死以後沒能重生,所以你不必擔心成為她的戰利品。此外,這房間裡還有更危險的軍隊。”

  克洛諾斯看著一個萊斯特律戈涅人,他正很響地大嚼炸薯條。克洛諾斯沖他擺擺手,巨人僵住了,一根薯條懸在他的手和嘴之間的半空中。

  “有什麼必要把他們變成石頭,”克洛諾斯問,“當你能凍結時間的時候?”

  他的金色眼睛似乎鑽進了伊桑的心:“現在再跟我說說另一件事情。昨天晚上在威廉斯伯格大橋發生了什麼?”

  伊桑在發抖,額頭上冒出一粒粒冷汗:“我……我不知道,主人。”

  “不,你當然知道,”克洛諾斯從椅子上站起身,“當你進攻傑克遜的時候,發生了一些事情,一些不大正常的事情。那個女孩,安娜貝絲,擋住了你的劍。”

  “她想救他。”

  “可他是不會受傷的,”克洛諾斯平靜地說,“你自己也看到了。”

  “我無法解釋,也許她是忘了。”

  “她忘了,”克洛諾斯說,“對了,一定不會是這樣。噢,親愛的,我忘記了我的朋友是不會受傷的,所以就替他挨了這一刀。哎呀,告訴我伊桑,你向傑克遜刺去的時候瞄準了他的哪個位置?”

  伊桑皺了皺眉。他的雙手緊握在一起,仿佛手裡拿著刀,做了個刺的手勢:“我不知道,主人,事情發生得太快,我並沒有專門瞄準哪一個特別的地方。”

  克洛諾斯的手指在鐮刀的刀刃上敲打著。

  “我明白了,”他愣愣地說,“如果你想起什麼來了,我希望……”

  突然,泰坦巨神向後退去,角落裡的巨人動了,薯條掉進他的嘴裡。克洛諾斯跌跌撞撞地退後幾步,倒在王座上。

  “我的主人?”伊桑向前走去。

  “我……”那個聲音很虛弱,短暫的一刻那是盧克的聲音。接著,克洛諾斯的表情僵硬了。他抬起手,慢慢活動著手指,好像是在強迫它們服從指揮。

  “沒什麼,”他說,聲音又變得冷酷無情,“一點小小的不適。”

  伊桑舔了舔嘴唇:“他還在跟您抗爭,是嗎?盧克……”

  “胡說,”克洛諾斯罵了一聲,“再說這樣的話,我就把你的舌頭割掉。那孩子的靈魂已經被粉碎了。我只不過還在適應他身體的限制。身體需要休息。這很煩人,不過只是暫時的煩惱而已。”

  “當然了,主人。”

  “你!”克洛諾斯用他的鐮刀指了指一個綠色盔甲、綠色王冠的德西納,“德西納女王,你說是嗎?”

  “是……的,大人。”

  “我們的小驚喜準備好了嗎?”

  德西納女王露出她的毒牙:“噢,是……的,大人。可愛的驚喜。”

  “很好,”克洛諾斯說,“告訴我兄弟亥伯利恩,把我們的主力南移到中央公園。混血者混亂不堪,他們無法再堅守下去。你現在就去,伊桑。好好提高你的記憶力。等我們奪下曼哈頓之後,我還要找你談談。”

  伊桑鞠了個躬。我的夢境又一次變換了,我看到營地的大房子,但那是在一個不同的時代。房子漆成了紅色,而不是現在的藍色。排球場上的營員們梳著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的髮型,這也許是防禦怪獸的一個好辦法。

  喀戎站在門廊前,與赫爾墨斯和一個懷抱嬰兒的女人交談著什麼。喀戎的頭髮比現在更短,也更黑。赫爾墨斯穿著他慣常的慢跑運動服,上面有帶翅膀的標誌。女人個子高挑,容貌美麗。她滿頭金髮,有著閃亮的眼睛,可人的微笑。她懷中的嬰兒在藍色的毯子裡扭來扭去,仿佛混血營是他最不願意來的地方。

  “你的到來是我們的榮幸,”喀戎對女人說,雖然他聽來有些緊張,“很久都沒有凡人被允許到營地來了。”

  “別慫恿她,”赫爾墨斯抱怨,“梅,你不能這樣。”

  我驚訝地發現那竟是梅·卡斯特蘭。她與我之前見過的那個老女人截然不同,充滿了生命力,是能用微笑感染身旁所有人的那種。

  “噢,別太擔心,”梅說著搖了搖嬰兒,“你需要一個先知,不是嗎?之前的已經死去差不多二十年了吧?”

  “更久。”喀戎心情沉重地說。

  赫爾墨斯惱怒地抬起胳膊:“我給你講那個故事,並不是讓你照著做。這很危險,喀戎,你來告訴她。”

  “的確很危險,”喀戎警告說,“多年以來,我一直禁止所有人嘗試。我們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人類似乎失去了作為先知宿主的能力。”

  “我們已經談過這些了,”梅說,“我知道我能行。赫爾墨斯,這是我的機會,讓我能做一些好事。我被賦予了視覺上的天賦,這是有原因的。”

  我想大叫阻止梅·卡斯特蘭,因為我知道接下來將會發生什麼。我終於明白她的生活是如何被毀掉的。可我無法動彈,也說不出一個字來。

  赫爾墨斯受傷的表情比擔心更甚:“成為先知之後你就不能再結婚了,”他抱怨,“你再也不能見到我了。”

  她的手握住了他的臂膀:“我不可能永遠擁有你,不是嗎?你的生活很快就將繼續,你是長生不老的。”

  他想要爭辯,可她用手撫摸著他的胸膛:“你知道這是事實!別再介意我的感情了。再說,我們有了這樣一個漂亮的孩子。成為先知之後我同樣可以養育盧克,對嗎?”

  喀戎咳嗽了一聲:“是的,不過說真的,我不清楚這會如何影響到先知的靈魂。一個已經生過孩子的女人——就我所知,這從來沒有過先例。如果靈魂不能……”

  “它會的。”梅堅持。

  不要,我想大喊,它不會。

  梅·卡斯特蘭親吻了懷中的孩子,把繈褓遞到赫爾墨斯手上:“我馬上回來。”

  她最後給他們一個自信的微笑,登上了臺階。

  喀戎與赫爾墨斯默默無語地走著,孩子還在扭來扭去。

  房子的窗戶上映出一道綠光。營員們停下了排球比賽,抬頭向閣樓望去。一陣冷風從草莓地刮過。

  赫爾墨斯也一定感覺到了。他大叫:“不!不!”

  他把嬰兒往喀戎胳膊上一塞,向門廊上跑去。還沒等他跑到門口,梅·卡斯特蘭可怕的尖叫便打破了晴朗午後的寧靜。

  我猛地坐起身,腦袋撞在了什麼人的盾牌上。

  “哎喲!”

  “對不起,波西。”安娜貝絲伏在我身上,“我正打算叫醒你。”

  我揉了揉腦袋,驅趕掉那些煩人的畫面。突然,很多事情一下子顯得明朗了:梅·卡斯特蘭試圖成為先知,她並不知道哈迪斯的詛咒會阻止特爾菲的靈魂尋找另一個宿主,就連喀戎和赫爾墨斯也都不知道。他們沒有意識到,作出這樣的嘗試會讓梅發瘋,爆發的時候令她的眼睛發出綠光,她也能夠看到孩子未來的支離破碎的片段。

  “波西,”安娜貝絲問,“出什麼事了?”

  “沒什麼,”我沒說實話,“你……你穿盔甲幹什麼?你應該好好養傷。”

  “噢,我沒事了。”她說,臉色依舊蒼白,右胳膊幾乎動不了了,“瓊漿和神食讓我恢復了。”

  “啊哈,你不能這麼出去戰鬥。”

  她伸出另外一隻手,把我扶起來。我的腦袋砰砰直跳。窗外,天空已經變成了紫紅色。

  “你需要調動這裡的每一個人,”她說,“我剛通過盾牌看了看,一隊敵人……”

  “正向南往中央公園集結,”我說,“是的,我知道。”

  我跟她講了一部分的夢境。我略過了梅·卡斯特蘭的部分,因為談起她會讓人難過。我也沒有提起伊桑猜測盧克與體內的克洛諾斯抗爭的部分,我不希望重新燃起安娜貝絲的希望。

  “你覺得伊桑會懷疑到你的弱點嗎?”她問。

  “我不知道,”我坦陳,“他沒有跟克洛諾斯說什麼,但如果他意識到……”

  “我們不能讓他這麼做。”

  “下次我得在他腦袋上敲得重一點,”我說,“克洛諾斯說的驚喜,猜得到是什麼嗎?”

  她搖搖頭:“我在盾牌上什麼也沒看到,可我不喜歡驚喜。”

  “我也一樣。”

  “那麼,”她說,“你還打算攔著不讓我去嗎?”

  “不了,你剛把我打得夠戧。”

  她努力笑了笑,那笑聲聽起來真好。我抓起我的劍,我們集合了隊伍。

  塔莉亞與高級顧問首腦們已等在了水庫邊。城市的燈光在暮色下點亮。我想它們中很多是由自動計時器控制的。街燈在湖岸邊閃亮,讓湖水與樹木顯得更為詭異了。

  “他們就要來了,”塔莉亞說,用一支銀箭指了指北方,“我的一個偵察員剛剛報告,他們正越過哈萊姆河,沒有辦法遏制他們。軍隊……”她聳聳肩,“太龐大了。”

  “我們在公園攔住他們,”我說,“格洛弗,你準備好了嗎?”

  他點點頭:“好得不能再好了。如果說我的自然精靈能擋住他們,那就是這地方了。”

  “沒錯,我們能行!”另一個聲音說。一個又老又胖的半羊人從人群中擠了過來,差點兒被自己的矛絆了一跤。他身上的樹皮盔甲只遮住了半個肚皮。

  “萊尼爾斯?”我說。

  “別那麼驚訝,”他氣喘吁吁地說,“我是元老會的首領,再說是你讓我找格洛弗的。好啦,現在我找到他了,沒有我的幫助,我可不能讓一個被流放者領導半羊人!”

  萊尼爾斯身後,格洛弗做出了作嘔的動作,可老半羊人笑吟吟的,仿佛他是今天的救星。“不要害怕!我們要給這些泰坦一點兒顏色瞧瞧!”

  我不知道是該開心還是生氣,可我儘量不露聲色:“嗯……是啊,好吧,格洛弗,你們不會孤軍作戰。安娜貝絲和雅典娜營房的人會堅守在這裡。還有我,以及……塔莉亞?”

  塔莉亞拍拍我的肩膀:“什麼也別說了,她們都準備好了。”

  我看了看其他顧問:“剩下的人有一個同樣重要的任務。你們必須守住曼哈頓的其他入口。你們知道克洛諾斯有多麼狡猾。他會用大部隊來引開我們,讓別的軍隊從別的地方溜進來。你們的職責是阻止這樣的事情發生。每個營房都選好橋樑或者隧道了嗎?”

  顧問們一個個神色嚴峻地點點頭。

  “那就讓我們動手吧,”我說,“大夥兒狩獵愉快!”

  還沒有見到敵人,我們已聽到了他們的叫喊聲。

  那聲音像是密集的炮火加上整個橄欖球賽場人群的嘈雜,仿佛新英格蘭愛國者隊的球迷帶著火箭筒向我們發動了攻擊。

  水庫背面,敵人的前鋒突破了森林——一個金甲戰士率領著一個營的萊斯特律戈涅人,全部手持巨大的銅斧。數百個怪獸跟在他們後面,如潮水般湧來。

  “各就各位!”安娜貝絲喊。

  她營房的同伴們迅速行動。我們的想法是讓敵軍突破到水庫附近。為了繼續向前,他們只能走小路,也就是說他們必須在水邊分兩路排成一列前進。

  一開始,我們的計畫似乎奏效了,敵人分成兩路,沿岸邊朝我們的方向魚貫而行。他們走到半途,我們的防衛戰就打響了。平日裡人們跑步用的小道上,希臘烈焰爆炸開來,頓時將眾多怪獸燒成了灰燼。其他的怪獸慌不擇路,被綠色的火焰吞沒了。雅典娜營員用抓鉤將領頭的巨人拖倒在地。

  右面的樹林裡,狩獵者們一連串的銀箭射向敵人的鋒線,殺死了二三十個德西納,然而更多的敵人向前而來。一陣閃電劈過天空,將一個萊斯特律戈涅人燒成了灰燼,我知道那一定是塔莉亞在施展她“宙斯女兒”的本領。

  格洛弗舉起蘆笛,吹奏出一段歡快的旋律。樹林兩邊爆發出一陣怒吼,每一棵樹、每一塊岩石、每一叢灌木似乎都具有了生命力。得裡雅德仙女和半羊人舉起他們手中的大棍沖了上去。樹木纏住了怪獸,將他們勒死。小草纏住敵人弓箭手的腳踝。石頭在空中向敵人飛去,正砸中幾個德西納的臉。

  敵人繼續向前猛攻。巨人在樹木間拼命撕開一條口子,失去了生命源泉的那伊阿得仙女倒了下去。一頭地獄犬向雪狼猛衝過來,將它撞到一旁,向湖頂直撲而來。

  一枚希臘烈焰炸彈在地獄犬頭頂上炸開了,但它抬起爪子,從空中將火焰吸進了肚子。

  “亥伯利恩,”安娜貝絲驚歎道,“光之神,東方泰坦。”

  “很難對付?”我問。

  “他是僅次於阿特拉斯的最偉大的泰坦戰士。在過去,四個泰坦控制著世界的四個角落。亥伯利恩是東方泰坦,也是最強大的一個。他是赫利奧——第一位太陽神的父親。”

  “讓我來拖住他。”我說。

  “波西,就算是你也無法……”

  “把我們的軍隊集中在一起。”

  我們選擇水庫是有充分理由的。我對湖水集中意念,感覺到它的力量向我洶湧而來。

  我在水面上向亥伯利恩跑去。沒錯,夥計,我們倆單挑。

  二十英尺外,亥伯利恩舉起了劍。他的眼睛跟我在夢中見到的一模一樣——與克洛諾斯同樣的金色,但更亮,仿佛兩個小太陽。

  “海神的搗蛋孩子,”他自言自語,“就是你又把阿特拉斯困在了天穹之下?”

  “那算不了什麼,”我說,“你們泰坦的智力跟我的運動襪有一拼。”

  亥伯利恩咆哮起來:“想知道泰坦的厲害嗎?”

  從他的身體裡噴出一道光與熱。我連忙把頭扭到一邊,但還是被晃得什麼也看不見了。

  我本能地舉起了激流劍,時機剛好,兩個劍峰相交在一起。衝擊波在湖面上激起一道十英尺高的水柱。

  我的眼睛還在刺痛,我必須滅掉他的強光。

  我將意念對準了水柱,迫使它反轉過來。趕在水柱擊中我們之前,我借著一股水流向上一躍而起。

  “啊——”水流擊中了亥伯利恩,他倒下了,身上的光芒也隨之熄滅了。

  我落在湖面上,亥伯利恩掙扎著站起身。他的金甲濕漉漉地滴著水。他的眼睛不再發亮,但依然目露凶光。

  “我要燒死你,傑克遜!”他怒吼。

  我們的劍峰再一次相交,空氣中充斥著臭氧的味道。

  我們身邊的激戰還在繼續。在右翼,安娜貝絲帶領她的同伴發動了進攻。在左翼,格洛弗和他的自然精靈正在重新整合,用灌木和雜草與敵人糾纏在一起。

  “遊戲結束了,”亥伯利恩對我說,“我們到陸地上再戰。”

  我正準備說一些俏皮話,比方說“不”,這時候他大叫一聲。一堵能量牆從空氣中向我猛擊過來,跟克洛諾斯在橋上使出的詭計一樣。我身子向後飛出去三百米,重重地摔在地上。要不是因為我的新能力,我早就全身筋骨俱裂了。

  我呻吟著爬起來:“我最恨你們泰坦使這一招。”

  亥伯利恩以驚人的速度向我撲來。

  我集中意念對準了水面,從中吸收著能量。

  亥伯利恩撲了上來,他力量巨大,速度驚人,可他似乎並不能展開有效的打擊。他腳下的大地不斷噴發出火焰,但我隨即就將它們撲滅了。

  “停下!”亥伯利恩咆哮,“讓風停下!”

  我不知道他為什麼要這麼說。我忙於應戰。

  亥伯利恩仿佛被什麼東西推開了似的,一個趔趄。湖水噴濺在他臉上,刺痛著他的眼睛。風又刮了起來,亥伯利恩跌跌撞撞地向後退去。

  “波西!”格洛弗驚訝地對我喊,“你怎麼做到的?”

  做什麼?我心想。

  我低下頭,發現自己站在一團旋風中央——我自己的旋風。一團團水霧圍繞著我旋轉,狂風向亥伯利恩猛擊,將二十米半徑內的草都吹彎了腰。敵方的戰士向我扔出了標槍,然而狂風讓它們無法靠近我分毫。

  “太好了,”我喃喃道,“再多來一點!”

  閃電在我周圍不停閃過,雲層更暗了,雨也旋轉得越來越快。我向亥伯利恩靠近,將他吹離了地面。

  “波西!”格洛弗又喊,“把他送到這兒來!”

  我跟著自己的直覺一陣砍殺,亥伯利恩再也無法抵擋。他的眼睛還試圖噴火,然而暴風雨撲滅了他的每一團火焰。

  然而,我無法讓這樣的風暴保持下去。我感到自己的能量正在漸漸枯竭。我使出最後一點力量,將亥伯利恩向前一推,將他送往格洛弗的方向。

  “我不能容忍被這樣玩弄!”亥伯利恩低聲吼道。

  他使勁兒站起身。格洛弗將蘆笛放到唇邊吹奏起來,萊尼爾斯也加入。在小樹叢周圍,每一個半羊人唱起了歌——一首神秘的曲調,仿佛小溪在石縫間流淌。亥伯利恩腳下的大地裂開了。長滿節瘤的根莖裹住了他的雙腳。

  “這是什麼?”他掙扎道,拼命想甩掉樹根,可他依然還很虛弱。樹根越來越濃密,他腳上仿佛穿了一雙木頭靴子。

  “停下!”他大叫,“你們的森林魔法對付不了泰坦!”

  可他越是掙扎,樹根就長得越快。它們在他身上纏繞著,越來越密,變成了堅硬的樹皮。他的金甲包裹進了樹裡,變成了一棵巨大的樹幹。

  音樂還在繼續。亥伯利恩被吞沒之後,他的軍隊驚愕地向後退去。他伸出胳膊,卻變成了樹枝,更小的枝條從他胳膊上生長出來,還冒出了新葉。大樹越長越高,越來越茂盛,只剩下樹幹中間他的臉。

  “你們不能囚禁我!”他低聲咆哮,“我是亥伯利恩!我是……”

  樹皮將他的面孔完全蓋住了。

  格洛弗放下蘆笛:“你是棵漂亮的楓樹。”

  幾個半羊人精疲力竭,暈了過去,但他們出色地完成了任務。亥伯利恩已被完全封進了巨大的楓樹裡。樹幹的直徑至少有二十英尺,枝條茂密參天,仿佛已經在這裡生長了數個世紀。

  泰坦的軍隊開始撤退了。雅典娜的營員們爆發出一陣歡呼,然而勝利卻並沒有維持多久。

  因為就在這時,克洛諾斯的驚喜到來了。

  “呼——”

  尖厲的叫聲在曼哈頓上空回蕩,讓混血者與怪獸全都驚呆了。

  格洛弗驚慌地看了我一眼:“那聲音怎麼像是……不可能!”

  我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麼。兩年前我們收到一份來自潘神的“禮物”,一頭巨型野豬載我們穿過西南部(在它試圖殺死我們之後)。野豬的叫聲與剛才那個聲音非常相似,但這聲音似乎更高更尖,幾乎像是野豬狂怒的女朋友。

  “呼——”一頭巨大的粉色動物在水庫上升了起來,如同梅西感恩節遊行的噩夢飛艇長出了翅膀。

  “母豬!”安娜貝絲大叫,“快隱蔽!”

  營員四處散開,長翅膀的母豬猛撲下來。它粉色的翅膀猶如火烈鳥,與它身上的皮膚搭配得很好,然而當它的蹄子落在地面上的時候,很難用“可愛”一詞來形容它。它差一點踩中安娜貝絲的一個同伴。它四處踐踏,推倒了半英畝內的樹木,吐出一片有毒的雲團。接著,它又升上天空,盤旋著準備發動下一輪攻擊。

  “別告訴我那東西是從希臘神話裡來的。”我說。

  “恐怕是的,”安娜貝絲說,“克拉斯莫野豬,從前它就曾讓希臘城鎮提心吊膽。”

  “讓我猜猜,”我說,“赫拉克勒斯打敗了它。”

  “沒有,”安娜貝絲說,“就我所知,還沒有任何英雄打敗過它。”

  “好極了。”我咕噥道。

  泰坦的軍隊從剛才的打擊中恢復了過來。我猜他們明白過來,野豬不是來追趕他們的。

  幾秒鐘之後,敵人發動了反攻,而我們的軍隊嚇呆了。每一次野豬噴出毒氣,格洛弗的自然精靈就會發出哭喊,變回了原先樹木的模樣。

  “必須把野豬趕走。”我從安娜貝絲的一個同伴手裡拿過一個抓鉤,“讓我來對付它,你們擋住剩下的敵人,把他們趕回去!”

  “可是波西,”格洛弗說,“要是我們抵擋不住了呢?”

  他已經非常疲憊。剛才的魔力讓他消耗太大。安娜貝絲帶傷上陣,也好不了多少。我不知道狩獵者們的情況如何,然而右翼的敵軍此刻正處在他們和我們中間。

  我不忍讓朋友們處於這樣疲憊的狀態,可野豬是目前最大的威脅。它會摧毀一切,房屋、樹木、沉睡的人們。我必須阻止它。

  “如果有必要就撤退,”我說,“只要拖住他們就行。我會儘快趕來。”

  不等自己改變主意,我把抓鉤像套索一樣轉動起來。野豬再次發動攻擊的時候,我用盡全力將抓鉤拋了出去。鉤子纏住了野豬翅膀的根部。它憤怒地尖叫一聲,改變方向,將我和繩子一道拽上了天空。

  如果從中央公園前往市中心,我的建議是乘坐地鐵。野豬要快得多,不過危險性可就大多了。

  野豬從廣場酒店上空飛過,徑直飛到第五大道。我原本打算順著繩子爬到野豬背上,然而我在空中蕩來蕩去,不停躲避著街燈和建築,無暇抽身上爬。

  我學會的另一點是:在體育課上爬繩子是一回事,而要在以一百英里時速的飛行途中爬上不停扇動的野豬翅膀則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我們沿之字形飛過了幾個街區,繼續向南飛到了公園大道。

  “老大!嘿!老大!”眼角的餘光裡,我發現黑傑克正加速向我們飛來,來回閃躲著野豬的翅膀。

  “當心!”我對它喊。

  “快跳上來!”黑傑克長嘶一聲,“我能抓住你……也許吧。”

  這可不那麼讓人放心。中央車站就在前方,入口處聳立著赫爾墨斯的巨大雕像。我猜它沒有被啟動,因為離地太高。我徑直向它飛去,速度足以讓一個混血者粉身碎骨。

  “小心!”我告訴黑傑克,“我有個辦法。”

  “噢,我不喜歡你的辦法。”

  我用盡全力向外蕩去。我躲過赫爾墨斯雕像,橫著繞了過去,繩子纏在了它的胳膊上。我本以為這樣會將野豬牢牢系住,然而我低估了一頭三十噸重的野豬在飛行中的衝力。野豬將雕像從底座上拉下來的一刻,我鬆開了手。赫爾墨斯向空中飛去,替代了我的位置。我向街道上自由下落。

  短暫的一刻,我回想起從前媽媽在中央車站糖果店工作的那些日子。如果我在人行道上摔成了一堆爛泥,那會是多糟糕呢?

  一個影子嗖一下飛到了我身下,咚——我落在了黑傑克的背上。降落算不得舒服,實際上我大叫一聲“哎喲!”,我的聲音比平時高了八度。

  “對不起,老大。”黑傑克喃喃道。

  “沒問題,”我大叫,“跟上那頭野豬。”

  野豬在東四十二街右拐,向第五大道飛回去。它飛過屋頂,我看到城市裡到處都在燃燒。看樣子我的朋友們並不好過,克洛諾斯從幾個方向發動了進攻。然而此刻,我還有自己的問題要解決。

  赫爾墨斯的雕像還被拴在繩子上。它不停地撞上屋頂,轉來轉去。野豬飛過一幢寫字樓,赫爾墨斯撞進了屋頂上的水塔,水和木頭炸得到處都是。

  這時候,我想起了什麼。

  “飛近一點。”我告訴黑傑克。

  它長嘶一聲,表示不滿。

  “只要能讓它聽見我的喊聲就行,”我說,“我得跟雕像講幾句話。”

  “現在我發現你是真瘋了,老大。”黑傑克說,可它還是服從了命令。當我能看清雕像的面容時,我大聲喊:“嘿,赫爾墨斯!指令順序:代達洛斯二十三號計畫。殺死野豬!開始啟動!”

  雕像的腿立刻動了起來。當它發現自己並不在中央車站頂上時,似乎有些疑惑。它看到自己被一頭長翅膀的野豬拽著飛在空中,撞碎了一幢磚樓的一角,我猜它一定有些生氣。它搖搖頭,開始沿繩子向上爬去。

  我低頭望向街道。我們正飛過公共圖書館,大理石獅子守衛在階梯兩旁。突然我有了個異想天開的主意——石頭雕像會不會也是機器人呢?這樣的可能性似乎不大,不過……

  “再快點兒!”我告訴黑傑克,“飛到野豬前面去,奚落它!”

  “嗯,老大……”

  “相信我,”我說,“我能做到……有可能。”

  “噢,當然了,捉弄一匹馬還差不多。”

  黑傑克沖向高空。只要願意,它可以飛得很快。它飛到野豬前面,赫爾墨斯雕像已經爬到了野豬背上。

  黑傑克長嘶一聲:“你有股火腿的味道!”它用後蹄對準野豬鼻子踢了一下,然後猛地向下一沉。野豬憤怒地尖叫一聲,跟了上來。

  我們徑直向圖書館前的階梯飛去。黑傑克放慢速度,我跳下馬背,它繼續飛向大門。

  我大喊:“獅子!指令順序:代達洛斯二十三號計畫。殺死飛豬!開始啟動!”

  獅子立起身看了看我。它們也許以為我在捉弄它們,但接著:“呼——”

  巨大的粉紅野豬咚的一聲降落在它們面前,把人行道砸開一道裂縫。獅子瞪著它,不敢相信自己會這麼好運。它們躥了起來。與此同時,被撞得夠戧的赫爾墨斯雕像跳上了野豬頭,用手杖狠命敲打起來。獅子的爪子也毫不留情。

  我拔出激流劍,然而其實並沒有太多需要我親自動手的了。野豬在我眼前轟然倒塌。我甚至有點為它感到惋惜。我希望它能在冥界裡尋找到它的夢中情豬。

  野豬終於化做了塵土,獅子和赫爾墨斯雕像迷茫地看看四周。

  “現在你們也可以保衛曼哈頓,”我告訴它們,可它們似乎聽而不聞,沿公園大道飛奔而去。我猜它們會繼續尋找野豬,直到有人解除指令。

  “嘿,老大,”黑傑克說,“我們可以吃點兒甜甜圈休息一下了嗎?”

  我擦了一把眉毛上的汗水:“大個子,我倒是希望,不過戰鬥還在繼續。”

  事實上,我已聽到它向我飛來。我的朋友們需要幫助。我跳上馬背,朝著爆炸聲傳來的北方飛去。

第十五章 派對小馬

  中城成了戰場,小規模的戰鬥隨處可見。一個巨人將布萊恩特公園的樹一棵棵拔起,得裡雅德仙女用堅果進行還擊。華爾道夫酒店外,一尊本傑明·佛蘭克林的銅像正用卷起的報紙猛擊一頭地獄犬。赫菲斯托斯的三個營員在洛克菲勒中心迎擊一隊德西納。

  我很想停下來幫忙,但從煙霧和雜訊傳來的方向看,真正的戰鬥已經轉移到更南面的地方。我們的防線正在崩潰,敵人正在向帝國大廈逼近。

  我們在鄰近地區迅速查看了一番。狩獵者們在奧林匹斯山北面兩個街區的第三十七街築起了防線。公園大道東面,傑克·梅森和其他幾個赫菲斯托斯營員帶領一隊雕像抵抗著敵人。西面,得墨忒耳營房的人員和格洛弗的自然精靈已經將第六大道變成了一片叢林,這有效阻止了克洛諾斯的一支混血者小隊的推進。南面此刻暫時安寧,但敵軍的側翼正在迂回,再過幾分鐘,我們就會被完全包圍。

  “我們必須降落在最需要我們的地方。”我說。

  “那就是任何地方,老大。”

  我看到一面熟悉的銀色貓頭鷹旗幟,位於戰鬥的西南角,公園大道隧道與第三十三街交匯的地方。安娜貝絲和兩個同伴正攔截一個海帕波瑞恩巨人。

  “去那兒!”我告訴黑傑克。它向戰場俯衝而下。

  我跳下馬背,落在巨人頭頂。他抬起頭,我從他臉上滑下,給他鼻子上來了個盾擊。

  “嗷!”巨人向後倒去,藍色的血液從他鼻孔滴淌下來。

  我落地後一陣小跑。海帕波瑞恩巨人噴出一團白霧,溫度驟然降低。我剛落地的地方被一層厚厚的冰覆蓋了,我渾身也蓋滿了冰霜,活像是個沾滿糖霜的油炸麵包圈。

  “嘿,醜八怪!”安娜貝絲大吼一聲。我希望她指的是巨人,而不是我。

  藍色傢伙咆哮一聲,身子轉向了她,露出腿後側沒有盔甲保護的部分。我猛撲上去,刺中了他的膝蓋後面。

  “啊!”海帕波瑞恩巨人兩腿一軟。我等他轉過身來,可他卻僵住了。我是說,他真的凍成了堅硬的冰塊。從我刺中他的地方開始,他的身上出現了一條裂縫。裂縫擴展得越來越大,巨人最後坍塌成了一座藍色碎片堆成的小山。

  “謝謝。”安娜貝絲退後幾步,大口喘氣,“野豬呢?”

  “成豬排了。”我說。

  “很好。”她活動了一下肩膀,顯然,傷口還在困擾著她,可她看見了我的表情,白了我一眼,“我沒事的,波西。快來!我們還有很多敵人要面對。”

  她說得沒錯。接下來的一個小時是一場混戰。我從未像今天這般戰鬥過——我沖進德西納軍團,每一擊都放倒十幾個特爾金,消滅恩布莎魔,打倒敵軍的混血者,然而無論我消滅了多少敵人,似乎有更多敵軍向我們撲來。

  我和安娜貝絲從一個街區跑到下一個街區,拼命撐住我們的防線。眾多友軍受傷倒在了街上,還有很多不見了蹤影。

  夜在慢慢過去,月亮越升越高,我們一點點退防,直到四面八方離帝國大廈都只剩下一個街區。在一個地方格洛弗與我站到了一起,他用棍子猛擊德西納的腦袋。隨後他消失在人群中,塔莉亞又出現在我身邊,用她的魔法盾牌擋住怪獸前進的步伐。歐拉芮夫人不知道從什麼地方鑽了出來,咬住一個萊斯特律戈涅人,把他像個飛盤似的扔了出去。安娜貝絲用她的隱形帽溜到了敵人的鋒線後面。但凡有怪獸不知緣由、帶著詫異的表情倒下時,我知道那一定是安娜貝絲的功勞。

  可是這一切依然不夠。

  “守住你們的防線!”凱蒂在左邊的某個地方大聲喊。

  問題在於我們人手太少,根本守不住任何地方。通往奧林匹斯山的入口離我身後只有二十英尺了。勇敢的混血者、狩獵者和自然精靈圍成一個圈,守住了大門。我左劈右砍,無所不摧。我已感到疲憊,卻不能同時出現在所有地方。

  敵軍身後向東幾個街區,一道亮光開始閃現,我原以為那是日出,但我後來發現,那是克洛諾斯駕著金色戰車向我們駛來。十幾個萊斯特律戈涅人在前面手持火炬。兩個海帕波瑞恩巨人高舉著他的黑紫色大旗。泰坦魔王顯得精神抖擻,能量達到了頂峰。他從容不迫地向前推進,等我將能量消耗殆盡。

  安娜貝絲出現在我身旁:“我們只能撤到門口去,不惜一切代價守住那兒!”

  她說得對。我正要發出撤退的命令,這時我聽到了狩獵者的號角聲。

  那聲音如同火警穿透了戰鬥的嘈雜。從我們四周傳來一片號角聲,回應著它。號角聲在曼哈頓的高樓大廈間起伏。

  我看了一眼塔莉亞,可她皺了皺眉。

  “不是狩獵者,”她說,“我們的人都在這裡。”

  “那會是誰呢?”

  號角聲更加嘹亮了。回聲讓我無法判斷出它們的方位,但聽起來一支龐大的軍隊似乎正在靠近。

  我擔心更多的敵人爭先向我們蜂擁而來,然而克洛諾斯的軍隊跟我們一樣摸不著頭腦。巨人放下大棍,德西納發出噝噝聲,就連克洛諾斯的光榮衛士也露出不安的神色。

  這時候,我們左面的一百個怪獸齊聲大吼,克洛諾斯的整個北翼向前奔來。我以為這下我們完了,但他們並沒有發動攻擊,而是從我們身邊跑過,向他們南面的聯軍跑去。

  又一陣號角聲震撼著夜空。散發著微光。還沒來得及看清,一整支騎兵隊伍仿佛以光速出現在我們面前。

  “耶,寶貝兒!”一個聲音大叫,“派對!”

  一陣箭雨從我們頭頂掠過,飛向敵人的陣營,幾百個怪獸頃刻蒸發。這並不是些普通的箭,它們帶著嗖嗖的聲音:“呼——”一些箭上帶有風車,還有一些戴著拳擊手套,而不是箭頭。

  “人馬!”安娜貝絲大叫。

  派對小馬軍隊令人眼花繚亂地沖進了我們中間——紮染襯衣、彩色非洲假髮、特大號太陽鏡、印第安征戰裝束。有一些人馬側面還潦草地寫著標語:“人馬勝利”,或者是“克洛諾斯慘敗”。

  幾百個人馬佔據了整個街區。我的腦子都有些忙不過來了,不過我知道如果我是敵人,我最好撒腿就跑。

  “波西!”喀戎在一片狂野人馬的海洋中對我喊,他腰部以上穿著盔甲,弓箭拿在手中,露出滿意的笑容,“對不起,我們來晚了!”

  “夥計!”另一個人馬喊,“待會兒再聊,不能讓怪獸跑了!”

  他給雙管噴漆槍裝填好彈藥,向敵軍的一頭地獄犬射出一道明亮的粉光。油漆一定是混合了仙銅粉末或者是什麼別的,一碰到地獄犬,它就發出淒厲的叫聲,化成了一攤粉色與黑色的泥。

  “派對小馬!”一個人馬嚷嚷,“佛羅里達南部分會!”

  戰場上的某個地方,一個琴弦般動人的聲音回應:“德克薩斯中部分會!”

  “夏威夷給你爭光!”第三個聲音喊。

  這是我見過的最漂亮的東西了。泰坦軍隊轉身落荒而逃,追趕他們的是潮水般的油彩彈、弓箭、劍,還有棒球棍。人馬將敵人踩得七零八落。

  “不許跑,你們這些傻瓜!”克洛諾斯嚷嚷,“給我站住,哎呀!”

  後面的半句話是因為一個海帕波瑞恩巨人慌慌張張地後退,一屁股坐在了他身上。時間之王消失在一個巨大的藍色屁股下。

  我們追趕了幾個街區,喀戎喊道:“別追了!守住你們的陣地,停下!”

  做到這一點可不那麼容易,但命令最後從上到下傳遍了人馬,他們開始回撤,任敵人落荒而逃。

  “喀戎很聰明,”安娜貝絲說著抹了一把臉上的汗,“如果再追,我們就會過於分散。我們需要重整隊伍。”

  “可是敵人……”

  “他們並沒有被打敗,”她說,“不過黎明就快來了,至少我們贏得了一些時間。”

  我不喜歡撤退,但我知道她是對的。我眼看著最後幾個特爾金匆匆向東河逃去,這才戀戀不捨地轉過身,向帝國大廈走去。

  我們設置了兩個街區的週邊防線,又在帝國大廈設立了指揮帳篷。喀戎告訴我們說,派對小馬已經派出了聯盟的幾乎所有分部——四十個來自加利福尼亞,兩個來自羅德島,三十個來自伊利諾。總共差不多五百個分部響應了他的號召,不過雖然來了這麼多,我們也只能防守幾個街區而已。

  “夥計,”一個叫拉裡的人馬說,他的T恤衫上寫著“大胸男,新墨西哥分部”幾個字,“這比我們上次在拉斯維加斯的集會還好玩!”

  “沒錯,”南達科他州的歐文應和道,他穿一件黑色皮夾克,頭上戴一頂老式的“二戰”鋼盔,“我們把他們打得落花流水!”

  喀戎拍拍歐文的後背:“你們幹得不錯,我的朋友們,不過千萬不能掉以輕心,克洛諾斯決不容低估。現在,大家到西三十三街的餐廳去吃點兒自助餐怎麼樣?我聽說德拉瓦分部找到些根汁啤酒。”

  “根汁啤酒!”幾個人馬興奮地嚷嚷起來。大家一溜煙向外跑去,差點兒把彼此踩倒在地。

  喀戎笑了。安娜貝絲給他一個熱情的擁抱,歐拉芮夫人也舔了舔他的臉。

  “哎呀,”他嘟囔,“夠了,大狗。我也很高興見到你。”

  “喀戎,謝謝你,”我說,“多虧你幫助我們反敗為勝。”

  他聳聳肩:“抱歉花了這麼長時間。人馬跑得很快,這你們都知道。我們奔跑的時候能夠將距離彎曲。即便這樣,要把所有人馬集中到一起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兒。派對小馬不是太聽從領導。”

  “你們是如何通過城市魔力防線的呢?”安娜貝絲問。

  “它們的確減緩了我們的速度,”喀戎說,“不過它們主要是針對凡人,克洛諾斯不希望弱小的人類阻擋他偉大的勝利。”

  “也就是說,其他的增援部隊也能通過。”我滿懷希望地說。

  喀戎捋了捋山羊鬍子:“有這個可能,雖然我們的時間很緊張。一旦克洛諾斯重整好部隊,他就會再次發動攻擊。我方已經沒有了出奇制勝的先機……”

  我明白他的意思。克洛諾斯並沒有被打倒,這樣的衝擊打不垮他。我真有點兒希望克洛諾斯剛才被海帕波瑞恩巨人的大屁股壓得粉碎,可我知道那不可能,他還會回來,最遲今晚。

  “堤豐怎麼樣?”我問。

  喀戎臉色陰沉下去:“諸神已疲憊不堪。狄奧尼索斯昨天剛剛失去了戰鬥能力。堤豐粉碎了他的戰車,酒神跑到阿帕拉契脈的某個地方去了。沒有人再見到他。赫菲斯托斯也退出了戰鬥。他被摔得不輕,在西維吉尼亞州又摔出了一個新的湖泊。他會好起來,但無法在短時間內重上戰場。其他的神都還在浴血奮戰。他們盡全力拖住堤豐,但無法阻止他。到明天這個時候他就會抵達紐約。一旦他和克洛諾斯會合……”

  “那我們還有什麼機會呢?”我說,“我們不可能再多堅持一天了。”

  “我們必須這麼做,”塔莉亞說,“我會在防線周圍再布些陷阱。”

  她顯得精疲力竭,外套上沾滿了塵土和怪獸化成的灰燼,可她還是使勁站起身,蹣跚著步履走了。

  “我去幫她,”喀戎說,“我得確信我的同族們不會喝得忘乎所以。”

  “忘乎所以”這個詞用在派對小馬身上再貼切不過。喀戎慢步跑了,只留下我和安娜貝絲。

  她清理著怪獸在匕首上留下的黏液。我已經不下數百次這樣看她,可我總也搞不明白,她為什麼這麼在乎刀刃。

  “至少你媽媽沒事。”我說。

  “如果你把與堤豐交戰叫做‘沒事’的話,”她的目光緊緊鎖住了我,“波西,雖然有人馬的幫助,我還是在想……”

  “我知道,”我有一種不祥的感覺,這或許是我們最後一次談話,我感覺有數不清的話想對她說,“聽我說,赫斯提亞讓我看到一些……一些畫面。”

  “關於盧克的?”

  雖然只是猜測,但我卻感覺安娜貝絲仿佛知道我隱瞞了些什麼,也許她也有自己的夢境。

  “是的,”我說,“關於你、塔莉亞和盧克。在你們第一次見面,碰見赫爾墨斯的時候。”

  安娜貝絲將匕首插回刀鞘:“盧克向我保證,他永遠不會讓我受到傷害。他說……他說我們是個新的家庭,會比他自己的家更好。”

  她的眼睛讓我想起了小巷裡那個七歲大的女孩,憤怒,恐懼,渴望朋友。

  “塔莉亞先前跟我談過了,”我說,“她擔心……”

  “我無法面對盧克。”她痛苦地說。

  我點點頭:“不過還有些別的事情你應該知道。伊桑·中村認為盧克在他的身體裡仍然活著,甚至還有可能在與克洛諾斯抗爭。”

  安娜貝絲想隱藏自己的內心,可我已經將她看透,她在思索著各種可能的結局,甚至開始對此燃起了希望。

  “我原本不打算告訴你。”我向她坦白。

  她抬頭望向帝國大廈:“波西,在我生命的這麼長時間裡,無時無刻,我感到每一件事情都在變。我沒有任何足以依靠的人。”

  我點點頭,多數混血者都能理解這樣的情感。

  “七歲的時候我就離家出走了,”她說,“後來跟盧克和塔莉亞在一起,我以為找到了一個家,可一切剛剛開始便又結束了。我想說的是……我痛恨被人所負,痛恨事情只是過眼雲煙。我覺得這就是為什麼,我希望做一個建築師。”

  “去修築一些永久的東西,”我說,“可以流傳千年的紀念碑。”

  她望著我的眼睛:“這可能是我的又一個致命弱點吧。”

  多年以前,在魔獸之海,安娜貝絲對我說她最大的缺點是自負,以為自己能修理好一切。我曾經看見過她內心深處的願望,通過塞壬的魔法展示給她。安娜貝絲幻想著父親和母親相聚在一起,佇立在新近重修的曼哈頓,設計者正是安娜貝絲。盧克也在那兒,恢復了往日的善良,歡迎她歸來。

  “我明白你的感受,”我說,“不過塔莉亞說得對,盧克已經多次背叛了你。甚至在成為克洛諾斯之前,他就已經歸於邪惡了。我不希望你再次被他傷害。”

  安娜貝絲撅起嘴。我知道,她在壓制胸中的怒氣。她說:“我依然希望你是錯的,你應該可以理解。”

  我把目光挪開了。我覺得我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可那樣並沒有讓我感覺好些。

  街對面,阿波羅營員建起了一所戰地醫院,照料著傷患——受傷的已有幾十個營員,數量與狩獵者們相當。我望著忙碌的戰地醫生們,心中卻在想:我們守住奧林匹斯山的機會微乎其微……

  突然,我整個人好像離開了戰場。

  我站在一間昏暗的酒吧,面對黑色的牆、霓虹燈廣告、一群狂歡的成人。酒吧上方的一條橫幅上寫著“生日快樂,博比·厄爾”。擴音器裡播放著鄉村音樂。身穿牛仔褲和工作服的大個子擠在酒吧裡。女服務生端著飲料託盤,彼此大聲叫喊。這是我媽媽決不會讓我踏進一步的地方。

  我被堵在了房間後面,靠近廁所(味道著實不大好聞)和兩台老掉牙的電子遊戲機的地方。

  “噢,太好了,你在這兒呢,”電子遊戲機邊的男人說,“幫我要一杯健怡可樂。”

  這是個個子矮胖,身穿豹紋夏威夷襯衣、紫色短褲、紅色運動鞋和黑襪子的男人,這讓他顯得與眾人格格不入。他鼻子紅亮,捲曲的黑頭發外裹著一圈繃帶,似乎剛剛遭受了腦震盪。

  我眨眨眼:“狄先生嗎?”

  他歎了一口氣,眼睛始終沒有離開遊戲機:“說真的,彼得·詹森,你究竟要多久才能一眼把我認出來?”

  “那得看你要多久才能記得我的名字,”我嘟囔,“我們這是在哪兒?”

  “怎麼,當然是博比·厄爾的生日晚會了,”狄奧尼索斯說,“美國鄉下一個可愛的地方。”

  “堤豐一巴掌把你拍到了天外,聽說你一個跟頭栽了下來。”

  “你對我的關心太動人了。我的確是栽了下來,很痛。事實上,我還有一部分仍被埋在一個廢棄煤礦一百英尺下的煤堆裡。我還需要幾個小時才能具有足夠的力氣把自己修理好。可是同時呢,我還有部分的意識跑到了這兒。”

  “在酒吧裡玩遊戲機。”

  “暫時的,”狄奧尼索斯說,“顯然你已經聽說了,無論哪兒有派對,人們都會叫我來。正因為這個,我才可以同時存在於不同的地方,唯一的問題是找到派對。我不知道你是否明白,在紐約的安全小天地之外,事態是多麼的嚴重……”

  “安全小天地?”

  “可是相信我,中部的凡人正驚慌不已。堤豐嚇壞了他們。幾乎沒有人再開派對了。顯然博比·厄爾和他的朋友們反應有點兒慢,我應該祝福他們。他們到現在還沒搞明白,世界末日就要來了。”

  “這麼說……我並沒有真的到這兒?”

  “沒有,過一會兒我就把你送回到平庸而無足輕重的生活裡去,仿佛什麼都沒有發生一樣。”

  “那你為什麼要把我帶到這兒來呢?”

  狄奧尼索斯哼了一聲:“噢,我並不是特意要你來。你們中間任何一個傻瓜英雄都行。那個叫安妮的女孩……”

  “安娜貝絲。”

  “重點在於,”他說,“我把你拉到我的派對來,是為了給你一個警告,大家都有危險。”

  “天哪,”我說,“可憐我們這麼久都沒想明白這事兒,真謝謝了。”

  他盯著我,暫時把遊戲忘到了一邊。遊戲中的派克人被紅色的厲鬼吃掉了。

  “咿呀卡拉卡斯,布林基!”狄奧尼索斯罵道,“我要奪去你的靈魂!”

  “哈,他不過是個電子遊戲的角色。”我說。

  “沒什麼藉口好講!你毀了我的遊戲,喬根森!”

  “傑克遜。”

  “管他呢!聽著,形勢比你想像中還要嚴重。如果奧林匹斯淪陷,不僅僅神祇會衰落,任何與我們相關的東西都會崩潰。你們脆弱文明的組成部分……”

  遊戲奏響了音樂,狄先生已經玩到了第二百五十四關。

  “哈!”他大叫,“接招,你這個精神失常的惡魔!”

  “嗯,文明的組成部分。”我提醒他。

  “對了,對了,你們的整個社會將會瓦解。也許不是馬上,不過記住我的話,泰坦的混亂將意味著西方文明的終結。藝術、法律、品酒、音樂、電遊、真絲襯衣、黑色天鵝絨畫,所有讓生活值得去擁有的東西都將消失!”

  “那為什麼眾神不趕回來幫助我們呢?”我說,“我們應該把所有力量集中在奧林匹斯山,不用管什麼堤豐。”

  他不耐煩地打了個響指:“你忘了我的健怡可樂。”

  “神啊,你可真煩人。”我喚來女招待,要了杯愚蠢的可樂,把它記在了博比·厄爾的賬上。

  狄先生長長地喝了一口,他的眼睛一直沒離開電子遊戲:“說實在的,皮埃爾……”

  “波西。”

  “其他的神決不會承認這一點,但我們的確需要你們人來拯救奧林匹斯。你瞧,我們是你們文明的表現,如果你們不用心自己去拯救奧林匹斯……”

  “如同潘神,”我說,“必須依靠半羊人來拯救野外的世界。”

  “非常正確。當然,我將會否認我說過的這些話,不過神祇需要英雄,總是離不開他們,否則我們就不會讓你們這些煩人的小毛孩混跡於此了。”

  “我深切感覺到了自己的重要性,謝謝。”

  “利用我在營地給你的訓練。”

  “什麼訓練?”

  “你知道的,所有那些英雄的技能,還有……不!”狄先生在遊戲櫃上猛地一拍,“最後一關!”

  他看看我,眼中冒著紫色的火焰:“我記得我曾經預言說,你將會變得跟所有人類英雄一樣自私。好吧,這就是你最好的機會,讓你證明我錯了。”

  “是啊,讓你揚揚自得正是我最重要的事情。”

  “你必須拯救奧林匹斯,佩德羅!把堤豐留給奧林匹亞神,拯救我們的力量源泉。不能失敗!”

  “太棒了,真是令人愉快的交談。現在如果你不介意,我的朋友們會擔心……”

  “還有呢,”狄先生警告我,“克洛諾斯並沒有展現他全部的能量,那個混血者的身體只不過是個臨時的辦法。”

  “我們已經猜到了。”

  “那你們是否也猜到,最多還有一天,克洛諾斯就會燒掉那個混血者的身軀,變回他泰坦魔王的真身呢?”

  “那也就是說……”

  狄奧尼索斯往遊戲機裡又塞了一枚硬幣:“你知道神的真身。”

  “是的,如果正眼看他們,人就會燃燒。”

  “到那時,克洛諾斯將比現在強大十倍。他一出現就會把你燒成灰。一旦他實現了這一點,他還會將能量賦予其他的泰坦。與不久的將來相比,他們現在還很弱,除非你能阻止他們,否則世界將會淪陷,眾神將會滅亡,我也將永遠無法從這台愚蠢的遊戲機上得到滿分。”

  也許我應該感到害怕,可說實在的,我早就已經怕得不能再怕了。

  “我可以走了嗎?”我問。

  “最後一件事,我的兒子波呂丟刻斯,他還活著嗎?”

  我眨眨眼:“是的,我剛剛還見過他。”

  “如果你能讓他繼續活下去,我將感激不盡。去年,我已經失去了他的兄弟卡斯托耳。”

  “我沒有忘記,”我望著他,盡力讓自己不去想,狄奧尼索斯或許是個富有愛心的父親,我不知道此刻還有多少神在掛念著他們的混血孩子,“我一定盡力。”

  “盡力,”狄奧尼索斯低聲說,“好啦,那並不能讓我安心多少。去吧,你要去對付克洛諾斯討厭的驚喜,而我必須打敗布林基!”

  “討厭的驚喜?”

  他擺擺手,酒吧消失了。

  我回到了第五大道。安娜貝絲沒有動,也沒有表現出任何我突然失蹤的詫異。

  她發現我眉頭緊皺,凝視遠方:“你怎麼了?”

  “嗯……沒什麼。”

  我向大街上望去,不知道狄先生所說的“討厭的驚喜”究竟指的是什麼,事情還會變得比現在糟糕多少呢?

  我的目光停在了一輛坑坑窪窪的藍色汽車上。引擎蓋上到處是坑,仿佛有人企圖用錘子在車身上砸出幾個大洞來。我忽然感到身上一陣發麻。那輛汽車為什麼那麼眼熟呢?這時我才看出來,那是一輛豐田普銳斯。

  保羅的普銳斯。

  我在大街上狂奔。

  “波西!”安娜貝絲在身後喊我,“你要去哪兒?”

  保羅昏睡在駕駛座上,我媽媽在他身旁發出微微的鼾聲,我心中感到一陣悲傷。在這之前我怎麼沒發現他們呢?他們在車流裡已經坐了一天有餘,戰鬥如火如荼,我卻絲毫沒有注意到他們。

  “他們……他們一定看見了空中的藍光,”我拉拉車門,但門被反鎖了,“我得把他們弄出來。”

  “波西。”安娜貝絲輕聲叫我。

  “我不能把他們留在這裡!”我的聲音有些發狂,拳頭重重地敲打在擋風玻璃上,“我得把他們挪走,我得……”

  “波西,你……你等等,”安娜貝絲沖喀戎揮揮手,他正在下個街區與人交談著什麼,“我們可以把汽車推到一條小路上去,好嗎?他們不會有事的。”

  我的手在發抖。經歷了這幾天的一切,我覺得自己愚蠢又脆弱,父母的出現更讓我幾乎無法再堅強下去。

  喀戎一路小跑而來:“什麼……噢,親愛的,我明白了。”

  “他們是來找我的,”我說,“我媽媽一定感覺到了什麼不對。”

  “很有可能,”喀戎說,“不過波西,他們不會有事的。我們現在能為他們做的,就是集中精力完成我們的使命。”

  這時候,我注意到普銳斯後座上有一件東西,令我的心跳幾乎停止。我媽媽身後的座位上,安全帶系著一個黑白花紋的希臘水瓶,大約三英尺高,蓋子用牛皮包裹著。

  “不可能。”我喃喃道。

  安娜貝絲把手貼在車窗玻璃上:“那不可能!我以為你把它留在廣場酒店了。”

  “還鎖進地窖裡了。”我說。

  喀戎看到水瓶,眼睛瞪得老大:“那不是……”

  “潘朵拉的瓶子。”我把與普羅米修士的談判告訴了他。

  “那這水瓶是你的了,”喀戎神色嚴峻地說,“它會一直跟著你,誘惑你將它開啟,無論你把它留在什麼地方,它都會在你最脆弱的時候出現。”

  比如現在,我心想,看看我無助的爸爸媽媽。

  我仿佛看到普羅米修士在笑,急切想幫助我們這些凡人。放棄希望吧,我就知道你投降了。我保證克洛諾斯會網開一面。

  我胸口湧起一陣怒火。我拔出激流劍,像切塑膠袋一樣切開了駕駛座的車窗。

  “我們把擋位放到空擋,”我說,“把他們推到邊兒上去,然後把這愚蠢的瓶子帶回奧林匹斯。”

  喀戎點點頭:“想法不錯,可是波西……”

  不知道他想說什麼,反正他猶豫了。一陣機械的敲打聲在遠處響起,那是直升機的螺旋槳傳來的嘩嘩聲。

  在紐約一個平常的星期一早晨,這並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然而在兩天的沉寂之後,一架普通直升機的轟鳴卻是我聽過的最怪異的聲音。東面的幾個街區外,直升機的出現引得怪獸軍團大呼小叫。這是一架暗紅色的民用直升機,側面印著鮮明的“DE”標誌。標誌下面的字母小得看不大清,不過我很清楚那寫的是什麼:戴爾企業。

  我感到嗓子眼兒一緊。我看了一眼安娜貝絲,她也認出了那個標誌,面頰變得跟直升機一樣通紅。

  “她到這兒來幹什麼?”安娜貝絲問,“她是怎麼突破障礙的呢?”

  “誰?”喀戎不解地問,“哪個凡人會瘋狂到這種地步……”

  直升機突然向下一沉。

  “摩耳甫斯的魔法!”喀戎說,“愚蠢的飛行員睡著了。”

  我驚恐地看見直升機向旁邊一傾,朝一排寫字樓墜落下去。即便它不會墜毀,天空中的神祇也會因太靠近帝國大廈而將它拍到九霄雲外。

  我驚得一動也動不了,然而安娜貝絲沖天馬吉多吹了聲口哨,它從不知道的什麼地方俯衝下來。

  “是你在召喚英俊天馬?”它問。

  “快來,波西,”安娜貝絲沖我嚷嚷,“我們得去救你的朋友。”

第十六章 假冒克拉麗絲的女孩

  這就是我對“不好玩”的定義:騎一匹天馬沖向一架失控的直升機。如果吉多的飛行技術糟糕哪怕一點點,我們就會被剁成“天女散花”。

  我聽到芮秋在機艙裡尖叫。不知什麼原因,她並沒有睡著,不過我看見飛行員趴在控制台上東倒西歪,直升機搖搖晃晃地向一幢寫字樓撞去。

  “有辦法嗎?”我問安娜貝絲。

  “你必須帶吉多離開。”她說。

  “那你怎麼辦?”

  作為回答,她大叫一聲:“哎呀!”

  吉多一個俯衝。

  “低頭!”安娜貝絲嚷嚷。

  螺旋槳擦面而過,我感到它削到了我的頭髮。我們向直升機側面加速飛去,安娜貝絲抓住了艙門。

  然而就在這時候,意外發生了。

  吉多的翅膀拍在了直升機上。它帶著我猛地往下一沉,把安娜貝絲掛在了機身上。

  我嚇得腦子裡一片空白,然而當吉多盤旋下落的時候,我眼角的余光發現芮秋把安娜貝絲拖進了機艙。

  “堅持住!”我對吉多喊。

  “我的翅膀,”它呻吟,“撞壞了。”

  “你一定行!”我拼命回憶著從前希蓮娜在天馬課程上教給我們的內容,“放鬆翅膀,讓它展開滑翔。”

  如同一塊石頭,我們徑直向三百英尺下的人行道墜落。就在最後一刻,吉多展開了翅膀。我看見地面上的天馬們一張張目瞪口呆的面孔。我們終於停止自由下落,在滑翔了五十英尺之後摔在人行道上,我被天馬壓在了身下。

  “嗷!”吉多在呻吟,“我的腿,我的腦袋,我的翅膀。”

  喀戎帶著急救包跑上來,開始在天馬身上忙碌著。

  我爬起身,抬頭望去,心都懸到了嗓子眼兒,再過幾秒鐘直升機就要撞上大樓了。

  這時候,直升機突然奇跡般地正了過來。它轉了幾圈,盤旋著,開始慢慢下降。

  這一刻顯得如此漫長,可隨著砰的一聲,直升機終於重重地落在第五大道中央。透過擋風玻璃,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緊握操縱杆的人竟是安娜貝絲。

  我狂奔過去,螺旋槳停止了轉動。芮秋打開側門,把飛行員拽了出來。

  芮秋的一身打扮就像還在度假,沙灘短褲、T恤衫、涼拖鞋。她頭髮亂糟糟的,剛才的驚險一幕讓她臉都綠了。

  安娜貝絲最後一個爬了出來。

  我吃驚地望著她:“我一直不知道你會開直升機。”

  “我自己也不知道,”她說,“我爸爸對航太格外癡迷,而且代達洛斯有一些關於飛行器的筆記。我只不過對操縱杆做了盡可能的猜測。”

  “你救了我的命。”芮秋說。

  安娜貝絲活動了一下受傷的肩膀:“是的,嗯……只要不搞成習慣就行。你到這兒來幹什麼,芮秋?你難道不知道飛進戰區的危險?”

  “我……”芮秋看看我,“我必須到這兒來,我知道波西有危險。”

  “猜得沒錯,”安娜貝絲嘟囔,“好吧,借光,我有一些受傷的朋友需要照料。很高興你順道過來看看,芮秋。”

  “安娜貝絲……”我叫她。

  她已經怒氣衝衝地跑了。

  芮秋撲通一聲坐在路邊,用雙手捂住了臉:“對不起,波西。我不是有意的……我總把事情搞糟。”

  我不可能與她爭辯什麼,可我很高興她脫離了險境。我向安娜貝絲跑掉的方向望去,她已經消失在人群之中。我無法相信她剛剛所做的一切——她救了芮秋的命,迫降了一架直升機,然後若無其事地走開了。

  “沒事的,”我對芮秋說,雖然我的話顯得有些空洞,“你有消息要帶給我?”

  她皺皺眉:“你怎麼知道的?”

  “一個夢。”

  芮秋並不感到驚訝。她扯了扯沙灘短褲,褲子上畫滿了各種東西,對她來說這倒是再正常不過,不過我能辨認出其中的一些符號:希臘字母,營地項鍊珠上的圖畫,怪獸的草圖,神祇的面容。我不明白芮秋是怎麼知道這些東西的,因為她從未來過奧林匹斯山,也沒去過混血營。

  “我也一直看到些東西,”她低聲說,“我說的不僅僅是看穿迷霧,這不一樣。我一直在畫畫,寫下一些神秘的東西……”

  “在古希臘,”我說,“你知道人們是怎麼說的嗎?”

  “這正是我想跟你談的。我希望……好吧,如果你跟我們去度假的話,我希望你能幫我弄明白,在我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

  她懇切地看著我。她的臉有些曬傷,鼻子正在脫皮。我依然沒有從她的突然出現中回過神來。她逼迫家人縮短假期,不惜答應上一所可怕的學校,還乘坐一架直升機闖入怪獸的戰鬥區,這一切僅僅是為了見到我。以她的方式來說,她的勇敢絲毫不亞于安娜貝絲。

  然而發生在她身上的這些事讓我感到毛骨悚然。也許對於能夠看透迷霧的凡人來說這沒什麼特別,可我卻從來沒聽媽媽提起過類似的事。赫斯提亞關於盧克媽媽的話不斷在我耳邊響起:梅·卡斯特蘭走得太遠,她試圖看到太多。

  “芮秋,”我說,“我真不知道如何作答,也許我們應該問問喀戎……”

  她觸電似的往後縮了一下:“波西,就要出事了,一個以死亡為終結的陰謀。”

  “你說什麼?誰的死亡?”

  “我不知道,”她緊張地四處張望,“難道你感覺不到嗎?”

  “這就是你想帶給我的資訊?”

  “不,”她猶豫了,“對不起,我真的搞不懂,可那個想法突然就從我腦子裡冒了出來。我在海灘上寫下的那條資訊與以往不同,那上面有你的名字。”

  “珀修斯,”我回憶道,“我古希臘的名字。”

  芮秋點點頭:“我不知道它的意思,不過我知道這很重要。你一定得聽一聽:波西,你不是那個英雄。”

  我瞪著她,仿佛她剛剛給了我一記耳光:“你不遠萬里來到這裡就是為了告訴我,我不是那個英雄?”

  “這很重要,”她不肯放棄,“它將會影響你的行動。”

  “不是預言中的英雄?”我問,“不是打敗克洛諾斯的英雄?你在說什麼呀?”

  “我……我很抱歉,波西,我知道的就這麼多了。我必須得告訴你,因為……”

  “啊!”喀戎小跑著來到我們身邊,“這一定是戴爾小姐吧。”

  我真想大叫讓他走開,但顯然我不能這麼做。我盡力控制著自己的情緒,感覺又一場屬於我的風暴開始在我四周旋轉。

  “喀戎,這是芮秋·戴爾,”我說,“芮秋,這是我老師喀戎。”

  “你好。”芮秋悶悶不樂地說。喀戎是個人馬,可她對此一點兒也沒表現出驚訝。

  “你沒有被催眠,戴爾小姐,”他說,“但你只是凡人?”

  “我是個凡人,”她的口氣聽起來仿佛這是個令人沮喪的事實,“我們一過河飛行員就睡著了,不知道我為什麼沒有。我只知道我必須到這兒來,來警告波西。”

  “警告波西?”

  “她看到了一些東西,”我說,“通過寫字還有畫畫。”

  喀戎眉毛一揚:“真的嗎?快告訴我。”

  她把剛才的內容又重複了一遍。

  喀戎捋了捋鬍鬚:“戴爾小姐……也許我們該談談。”

  “喀戎,”我脫口而出,我眼前突然出現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混血營那個可怕的影像,梅·卡斯特蘭尖叫著沖出閣樓,“你……你會幫助芮秋,對嗎?我是說,你得提醒她當心這類事情,別讓她走得太遠。”

  一到緊張的時候他的尾巴就搖來搖去:“是的,波西。我會盡最大努力搞明白發生了什麼,並給戴爾小姐我的建議,可這需要一點時間。與此同時,你應該休息一下。我們已經把你父母的車子移到了安全的地方。此刻敵人還在按兵不動。我們在帝國大廈搭了一些床鋪,去睡會兒吧。”

  “每個人都告訴我去睡覺,”我嘟囔,“我不需要睡覺。”

  喀戎勉強笑笑:“你最近照過鏡子嗎,波西?”

  我低頭看看身上的衣服,經過連日的戰鬥,它已經破破爛爛,到處是燒焦的痕跡。“我的樣子一定糟糕透了,”我說,“可發生了這麼多事情,我哪裡還睡得著呢?”

  “在戰鬥中你是不會受傷的,”喀戎責備我,“可那只會讓你的身體疲憊得更快。這讓我想起了阿喀琉斯。只要不打仗的時候,那小夥子就在睡覺。他每天都要打二十個盹兒。波西,你也需要休息,你也許是我們唯一的希望了。”

  我想反駁說我不是他們唯一的希望。按照芮秋的說法,我甚至不是那個英雄。然而喀戎的眼神分明在告訴我,他不會接受“不”這個回答。

  我拖著步子向帝國大廈走去。回頭望去,芮秋和喀戎一邊走一邊神色嚴峻地交談著什麼,仿佛他們談論的是一場葬禮的安排。

  大廳裡,我找到一張空床,倒在床上,以為自己決不可能睡著。一秒鐘剛過,我的眼睛合上了。

  在夢裡,我回到了哈迪斯的花園裡。死亡之神踱著步子,捂住了耳朵。尼克跟在他身後,胳膊激動地揮來揮去。

  “你必須這麼做!”尼克堅持。

  得墨忒耳與珀耳塞福涅坐在她們身後的早餐桌旁。兩位女神露出厭倦的神色。得墨忒耳將麥片倒進四個大碗。珀耳塞福涅魔幻般地改變著桌上的插花,讓花兒從紅色變成了黃色再變成帶圓點的花紋。

  “我什麼也不必做!”哈迪斯的眼神冒著怒火,“我是神!”

  “父親,”尼克說,“如果奧林匹斯陷落,你自己的宮殿是否安全也無關緊要了。你也會隨之衰落。”

  “我不屬於奧林匹斯神!”他怒吼,“我的家人已經表示得再清楚不過了!”

  “的確,”尼克說,“無論你喜歡與否。”

  “你看到他們對你媽媽都做什麼了,”哈迪斯說,“宙斯殺了她,你卻要讓我幫助他們?他們現在是咎由自取!”

  珀耳塞福涅歎了一口氣,手指在桌上敲打著,心不在焉地將銀器變成了玫瑰:“我們能不能別再談論那個女人了?”

  “你知道怎麼才能幫助這個孩子嗎?”得墨忒耳自言自語,“農耕。”

  珀耳塞福涅白了她一眼:“媽媽……”

  “讓他犁地六個月,對他的性格塑造非常有益。”

  尼克走到父親跟前,迫使哈迪斯不得不面對他。“我媽媽理解家庭的意義,這就是為什麼她不願離開我們。你不能因為自己的家人做了可怕的事情就離棄他們,你不也對他們做過可怕的事情嗎?”

  “可瑪麗亞死了!”哈迪斯說。

  “你不能就這樣與其他神斷絕一切往來!”

  “幾千年來,我一直這樣做得很好。”

  “那樣讓你感覺好些了嗎?”尼克問,“對先知的詛咒幫到你什麼了嗎?心存怨恨是致命的錯誤,比安卡警告過我,而她是對的。”

  “除非是為了混血者!我永生不朽,法力無邊!如果其他神來求我,我不會出手相助,但如果波西·傑克遜親自來求我……”

  “你與我一樣無依無靠!”尼克大聲嚷嚷,“別再為此憤憤不平了,做點兒有用的事情吧,這是為你贏得尊敬的唯一辦法!”

  哈迪斯的手掌上充滿了黑色的火焰。

  “來吧,”尼克說,“讓我粉身碎骨,這恰恰是你在其他神心目中的印象,你即將證明他們是對的。”

  “是的,快動手吧,”得墨忒耳抱怨,“趕緊讓他閉嘴。”

  珀耳塞福涅歎息一聲:“唉,我不知道。我寧願參戰也不願再吃一碗麥片,都快無聊死了。”

  哈迪斯憤怒地咆哮起來。他的火球擊中了尼克身邊的一株銀色的樹,將它熔化成了一攤金屬液體。

  我的夢境變了。

  我站在聯合國總部大樓外,帝國大廈東北面一英里的地方。泰坦軍隊在聯合國總部四周搭起了帳篷。旗杆上掛滿了駭人的戰利品,從死去的營員身上獲得的頭盔和盔甲碎片。第一大道上,巨人在磨斧子,特爾金在臨時搭起的熔爐上修理盔甲。

  克洛諾斯走到了廣場上,揮舞著手中的鐮刀,他的德西納保鏢躲到了一旁。伊桑·中村和普羅米修士站在不遠的地方,躲避在鐮刀所及的範圍之外。伊桑抓住盾牌上的皮帶,坐立不安,而身穿燕尾服的普羅米修士卻與從前一樣從容鎮定。

  “我恨這個地方,”克洛諾斯說,“聯合國,就跟人類真能聯合起來似的。等我們摧毀奧林匹斯山之後,一定要提醒我推倒這幢大樓。”

  “好的,主人。”普羅米修士笑了,仿佛主人的怒氣逗樂了他,“我們是不是也要推倒中央公園裡的馬廄?我知道你很煩那些馬。”

  “別嘲笑我,普羅米修士!那些可惡的人馬會為自己插手這件事感到後悔的。我要拿他們喂地獄犬,從我的兒子開始,那個窩囊廢喀戎。”

  普羅米修士聳聳肩:“那個窩囊廢人馬用箭滅掉了特爾金一整個軍團。”

  克洛諾斯鐮刀一揮,將一根旗杆砍成了兩半。巴西國旗轟然倒塌在軍隊中,壓扁了一個德西納。

  “我們要殺了他們!”克洛諾斯咆哮,“是時候該把德拉貢放出來了。中村,你去辦。”

  “是……是的,大人,等到日落嗎?”

  “不,”克洛諾斯說,“馬上就去。奧林匹斯的守衛者傷得不輕,他們絕對不會想到我們這麼快就發動反攻。另外,我們都知道,他們是鬥不過德拉貢的。”

  伊桑露出不解的樣子:“主人?”

  “不用你操心,中村,照我的吩咐去做就行了。我希望在堤豐抵達紐約的時候,奧林匹斯已經成了一片廢墟,然後我們再徹底消滅眾神!”

  “可是,主人,”伊桑說,“你的再生。”

  克洛諾斯指了指伊桑,伊桑呆住了。

  “難道,”克洛諾斯說,“我看來還像需要再生的樣子?”

  伊桑沒有回答。當你被凝固在時間裡的時候,要想回答是很難的。

  克洛諾斯打了個響指,伊桑跌倒在地。

  “很快,”泰坦低聲吼道,“我就再也不需要這副外表了。成功在望,我是不會休息的。快去!”

  伊桑跌跌撞撞地跑了。

  “主人,這太危險,”普羅米修士提醒他,“不能就這樣倉促上陣。”

  “倉促?在塔爾塔羅斯地獄裡苦悶了三千年,你還說我倉促?我恨不得馬上把波西·傑克遜碎屍萬段。”

  “你已經三次與他交手,”普羅米修士說,“而你總是在說,與純粹的凡人交戰有辱泰坦的尊嚴。我不知道是否你的凡人之身在影響你,削弱你的判斷力。”

  克洛諾斯的金眼睛看了看其他泰坦:“你說我虛弱?”

  “不,主人,我只是說……”

  “你對我的忠誠是不是有所保留?”克洛諾斯問,“也許你還在懷念你舊時的朋友,那些神祇。你是不是還想加入他們呢?”

  普羅米修士臉色發白:“我說錯了,主人。我立即執行您的命令。”他轉身對軍隊大呼,“準備戰鬥!”

  軍隊開始躁動起來。

  聯合國大廈後面的什麼地方,一聲怒吼震撼著整個紐約,那是德拉貢被喚醒的聲音。那聲音如此可怕,我從夢中驚醒過來。我發現,一英里之外都能聽到那可怕的聲音。

  格洛弗站在我身邊,神色緊張:“那是什麼?”

  “他們發動進攻了,”我告訴他,“我們有大麻煩了。”

  赫菲斯托斯營房已經用光了希臘烈焰,阿波羅營房和狩獵者們剩餘的箭也寥寥無幾。大多數混血者攝入了太多的神食與瓊漿,不敢再吃更多。

  我們剩下十六個營員、十五名狩獵者和六個半羊人保持戰鬥隊形。其餘的人都躲進了奧林匹斯。派對小馬們本打算列隊,但他們東倒西歪,咯咯傻笑,渾身散發著根汁啤酒的味道。德克薩斯與科羅拉多頂上了頭,密蘇裡正與伊利諾爭執不休,整支軍隊更可能會自相殘殺而不是同仇敵愾。

  喀戎馱著芮秋跑了過來。我心中感到一陣惱怒,因為喀戎極少載人,而且從來沒載過凡人。

  “你的朋友有些不錯的見地,波西。”他說。

  芮秋臉紅了:“只是我在頭腦中看見的一些東西。”

  “德拉貢,”喀戎說,“呂底亞的德拉貢,確切地說,這是最古老最危險的一個種類。”

  我盯著她:“你是怎麼知道的?”

  “我說不上來,”芮秋承認,“不過這頭德拉貢的命運很特別,它只能被阿瑞斯的孩子殺掉。”

  安娜貝絲交叉著胳膊:“你怎麼會知道呢?”

  “我只是看到,無法解釋。”

  “那麼,還是讓我們希望你看錯了吧,”我說,“因為我們這裡缺少的就是阿瑞斯的孩子……”一個可怕的念頭出現在我腦海裡,我用古希臘語罵了一句。

  “什麼?”安娜貝絲問。

  “內奸,”我告訴她,“克洛諾斯說過:‘我們都知道,他們是無法打敗德拉貢的。’看來內奸已經把這個情況通報給了他。克洛諾斯知道阿瑞斯營房沒有參戰,所以他特意選擇了一頭我們無法殺死的怪獸。”

  塔莉亞怒氣衝衝:“如果抓到這個內奸,我一定讓他後悔莫及。也許我們能再傳遞一條資訊給營地……”

  “我已經這麼做了,”喀戎說,“黑傑克正在趕往營地的途中,不過如果連希蓮娜都無法說服克拉麗絲,我懷疑黑傑克是否能……”

  一陣吼聲震撼了大地,就在不遠的地方。

  “芮秋,”我說,“快到樓裡去。”

  “我想留下來。”

  一個陰影突然遮天蔽日。街對面,德拉貢順著摩天大樓爬了過來。它怒吼一聲,數不清的窗戶立刻裂成了碎片。

  “算了,”芮秋小聲說,“我還是到大樓去吧。”

  讓我解釋一下:世上有龍,也有德拉貢。

  德拉貢比龍還古老數千年,而且體形更龐大。它們外表像是巨蛇,多數沒有翅膀,也不會噴火(雖然有的能)。所有的德拉貢都有毒,身體格外強壯,鱗片比鈦金屬還要堅硬。單單是它們的眼神就能讓你動彈不得,並非美杜莎那種“把你變成石頭”的類型,而是“天哪,這條大蛇會吃了我”,嚇得你呆若木雞的類型。二者都好不到哪裡去。

  我們在營地接受過對付德拉貢的訓練,然而當一頭兩百英尺長,校車般粗的大蛇向你爬過來的時候,什麼訓練都是白搭。它的黃眼睛猶如探照燈一般,血盆大口全是剃刀般鋒利的毒牙,足以輕易撕碎一頭大象。

  它的出現甚至讓我有些懷念野豬。

  與此同時,敵軍正沿第五大道向前挺進。我們盡了最大努力,把汽車推到一邊,將人類帶到安全的地方,然而這麼做也為我們的敵人掃清了障礙。派對小馬緊張地搖著尾巴。喀戎在他們編隊前跑來跑去,向他們呼喊激勵的口號,讓他們保持堅忍,想著勝利與根汁啤酒,可我覺得他們隨時會奪路而逃。

  “讓我來對付德拉貢,”我嚇得聲音變得尖尖的,“我來對付德拉貢!別的人,堅守陣地對抗敵人!”

  安娜貝絲站在我身邊。她把貓頭鷹頭盔拉得更低了,但我看得見她通紅的雙眼。

  “你會幫我嗎?”我問。

  “我會,”她言語中帶著悲傷,“為朋友兩肋插刀。”

  我覺得自己是個十足的渾蛋。我真想把她拉到一邊,向她解釋芮秋的出現不是我的本意,也不是我讓她到這裡來的,可是我們已經沒有時間了。

  “你快隱形,”我說,“去尋找它鱗片上的薄弱環節,讓我來吸引它的注意。你一定要當心。”

  我吹了個口哨:“歐拉芮夫人,上!”

  “汪——”地獄犬從一排人馬頭頂上一躍而過。它給我一個吻,聞起來好像有義大利辣腸比薩的味道。

  我拔出激流劍,向怪獸發起了衝鋒。

  德拉貢比我們高出足足三層樓,它沿一幢幢大樓爬來,同時判斷著我們的軍力。它目光所到之處,人馬被嚇得一動不動。

  敵軍從北面攻入了派對小馬的佇列,我們的防線被突破了。德拉貢一陣猛攻,還沒等我靠近便一口吞下三個加利福尼亞人馬。

  歐拉芮夫人向空中一躍,它致命的黑影露出了牙齒與尖爪。通常,一隻躍起的地獄犬是可怕的,然而在德拉貢的映襯下,歐拉芮夫人顯得如同小孩子的洋娃娃一般。

  它的爪子從德拉貢的鱗片上抓過,德拉貢毫髮無損。它咬住怪獸的喉嚨,德拉貢身上連一點印記也沒有留下。然而,它高高躍起,卻足以將德拉貢從高樓上拉到地面。德拉貢笨拙地甩動了一下身子,落在人行道上,地獄犬與大蛇扭打在一起。德拉貢企圖咬住歐拉芮夫人,然而地獄犬離大蛇的嘴太近。它的毒液噴得到處都是,將幾個人馬,順帶著幾個怪獸化成了灰燼,不過歐拉芮夫人在它的腦袋周圍來回閃躲,看準時機又抓又咬。

  “呀——”我將激流劍深深插進怪獸的左眼。探照燈熄滅了,德拉貢發出噝噝的聲響,立起後背準備撲過來,我連忙滾到一旁。

  它從人行道上咬下游泳池大小的一塊石頭,扭頭用剩下的一隻眼睛盯著我。我目不轉睛地望著它的毒牙,以免被它的目光麻痹。歐拉芮夫人努力吸引著它的注意,它跳上大蛇的頭頂,一通亂抓,大聲咆哮,像極了一頂發狂的黑色假髮。

  別處的戰鬥進行得也不順利。面對巨人和怪獸的猛攻,人馬驚慌失措。間或有一件橘黃色的營地T恤衫出現在戰鬥的海洋中,但很快便消失了。箭聲呼嘯,火球一波接一波地在雙方的陣營中爆炸。可是,戰鬥漸漸越過街道,向帝國大廈入口推進,我們正在一點點失去陣地。

  突然,安娜貝絲在德拉貢背上現身了。當她將匕首插入大蛇鱗片中的一個縫隙時,隱形帽從她頭上滾落下來。

  德拉貢怒吼著,翻滾糾纏,將安娜貝絲摔倒在地。

  她落地的時候,我已經趕到了她身邊。我拖著她向旁邊躲去,大蛇一個翻滾,壓碎了她剛才所在的路燈柱。

  “謝謝。”她說。

  “我說過讓你小心!”

  “是的,不過……低頭!”

  這次輪到她救我了。怪獸的牙齒在我頭頂上一咬,她把我往下一按。歐拉芮夫人的身體撞上德拉貢的臉,引開它的注意,我們趁機滾到了一旁。

  與此同時,我們的聯軍已經退守到帝國大廈門邊,被敵人團團圍住。

  我們沒有選擇了。不會有更多的援軍趕到,我和安娜貝絲必須撤退,趕在我們被阻隔在帝國大廈外之前。

  這時候,我聽到南面傳來一陣隆隆聲,那聲音並不是常能在紐約聽到的。我立刻就辨認了出來:戰車的車輪聲。

  一個女孩的聲音在大聲高呼:“阿瑞斯!”

  十二輛戰車沖進了戰場,每一輛車上都飄揚著一面鮮紅的旗幟。旗幟上是野豬頭標誌。一輛輛戰車各由幾匹骷髏馬牽引,馬的鬃毛是熊熊燃燒的火焰。一共三十名精神抖擻的戰士,盔甲鮮明,眼神裡充滿了仇恨。他們放平手中的長矛,構築起一道鋒利的死亡之牆。

  “阿瑞斯的孩子們!”安娜貝絲驚訝地說,“芮秋怎麼知道的?”

  我沒有答案。領頭衝鋒的是一個紅色盔甲,我再熟悉不過的女孩。她的面孔隱藏在一頂野豬頭戰盔後面,手中高舉的長矛閃動著電光,是克拉麗絲趕來增援了。六輛戰車向怪獸軍團發動衝擊,克拉麗絲帶領其餘六輛向德拉貢奔去。

  大蛇弓著後背,將歐拉芮夫人扔了出去。可憐的地獄犬尖叫一聲,撞上了一幢大樓。我跑過去幫它,大蛇又將目標對準了新的威脅。雖然只剩下一隻眼睛,它的目光依然麻痹了兩名駕駛戰車的營員,戰車改變方向朝一排汽車沖了過去。另外四輛戰車繼續一陣猛衝,怪獸露出毒牙正要攻擊,卻被塞進了一嘴青銅鑄成的標槍。

  “噝噝!”它尖叫,也許這就是德拉貢的“嗷”!

  “阿瑞斯,給我勇氣!”克拉麗絲大聲喊,她的聲音比平日裡更尖。考慮到她面臨的對手,這倒沒什麼好奇怪的。

  街對面,六輛戰車的到來給了派對小馬新的希望。他們重新聚集在帝國大廈門前,敵軍頓時被打得摸不著頭腦。

  此時,克拉麗絲的戰車圍繞著德拉貢盤旋。長矛刺穿了怪獸的表皮。伴隨一陣陣長嘶,骷髏馬噴射著火焰。兩架戰車翻了過去,但營員們立刻爬起來,拔劍沖了上去。他們刺進怪獸鱗片間的縫隙,躲避著它噴灑的毒液,仿佛一生都在為此而訓練。當然,事實也是如此。

  沒人能否認阿瑞斯營員們的勇氣。克拉麗絲沖在最前面,將長矛插進了德拉貢的腦袋,試圖刺瞎它另外一隻眼睛。然而我正看著,形勢卻開始逆轉了。德拉貢一口咬住一個阿瑞斯營員,撞開另外一個,將毒液噴到第三個身上,他的盔甲在消失,他慌忙向後退去。

  “我們得去幫忙。”安娜貝絲說。

  她說得沒錯,我剛才一直在發呆。歐拉芮夫人拼命想爬起來,又尖叫了一聲。它的一隻爪子在流血。

  “女孩,退後,”我告訴它,“你已經做得夠多的了。”

  我和安娜貝絲跳到怪獸的背上,向它的腦袋跑去,將它的注意力從克拉麗絲身上引開。

  克拉麗絲的同伴繼續投擲標槍。標槍大多數都折斷了,但也有一些紮進了怪獸的牙縫中間。它猛咬了幾下下巴,嘴裡滿是綠色的血液、黃色的泡沫毒液,還有武器的碎片。

  “你能行!”我對克拉麗絲尖叫,“阿瑞斯的孩子註定會殺死它!”

  透過頭盔,我只能看見她的眼睛,可我看得出來,有什麼地方不對勁。她的眼睛裡閃爍著恐懼。克拉麗絲從來不會這樣,而且她的眼睛並不是藍色。

  “阿瑞斯!”她用一種奇怪的尖厲嗓音大叫。她放低長矛,向德拉貢沖去。

  “不,”我喃喃道,“等等!”

  怪獸低頭看了她一眼,好像帶著輕蔑的目光,一團毒液向她的臉噴了過去。

  她大叫一聲倒下了。

  “克拉麗絲!”安娜貝絲從怪獸背上跳下來,跑過去幫她,其他的阿瑞斯營員也拼死保衛著他們倒下的領袖。我把激流劍刺進怪獸的鱗片,只想讓它注意到我。

  我被德拉貢拋了出去,但我雙腳穩穩地落在地面:“來吧,你這條愚蠢的長蟲!看著我!”

  在接下來的幾分鐘裡,我滿眼看見的全是牙齒。我不停後退,閃躲著毒液,但卻傷不到它一絲一毫。

  透過眼角的餘光,我看見一輛戰車落在了第五大道上。

  一個人在向我們跑來,那是一個女孩的聲音,悲痛而顫抖的聲音在哭喊:“不!該死的,為什麼?”

  我冒險朝那個方向看去,但我所目睹的一切卻怎麼也講不通。克拉麗絲倒下的地方,她的盔甲在毒液的腐蝕下冒著煙。安娜貝絲與阿瑞斯營員正替她解開頭盔,但跪在他們身邊,滿臉淚水,一身營地裝扮的女孩,竟然是克拉麗絲。

  我一扭頭。我剛才怎麼沒有注意到呢?身穿克拉麗絲盔甲的女孩比她瘦弱,個子也沒那麼高。可是,為什麼會有人假裝克拉麗絲呢?

  我愣了一下,差點兒被德拉貢咬成兩半。我連忙一個躲閃,怪獸的腦袋撞進了一堵磚牆。

  “為什麼?”真正的克拉麗絲問,用胳膊緊緊抱住那個女孩。其他營員們奮力替她取下被毒液腐蝕的戰盔。

  克裡斯·羅德里格斯跑向了戰車。戰車一定是他和克拉麗絲從營地駕駛到這裡的。他們是在追趕跟隨這個女孩的阿瑞斯營員。營員們一定以為她就是克拉麗絲。然而,這一切還是讓人摸不著頭腦。

  德拉貢從磚牆裡抽出腦袋,憤怒地尖叫起來。

  “當心!”克裡斯提醒大家。

  德拉貢並沒有轉向我,而是扭頭向克裡斯的聲音撲了過去。它沖一群營員吐出滿嘴的毒牙。

  真正的克拉麗絲抬頭望了一眼德拉貢。她的神情中充滿了憎恨。這般強烈的仇恨,我以前只見過一次。我在一次戰鬥中與她的父親阿瑞斯交手的時候,她有著同樣的神情。

  “你想死嗎?”克拉麗絲對德拉貢大叫,“那就來吧!”

  她從地上抓起女孩的長矛,顧不上盔甲與盾牌,就向德拉貢沖了上去。

  我想上去幫忙,但克拉麗絲比我更快。怪獸一個猛撲,將她身前的地面撞得粉碎,她往旁邊一跳,緊接著她跳到了怪獸的腦袋上。德拉貢抬起頭,克拉麗絲將長矛刺進了它剩下的那只眼睛。她使出渾身的力氣,矛柄斷開了,釋放出魔力武器的所有能量。

  閃電穿透了怪獸的腦袋,它全身戰慄起來。克拉麗絲跳下蛇頭,一個翻滾來到路邊。德拉貢嘴裡冒出陣陣濃煙,大蛇的身體在消失,最後變成了一具佈滿鱗片的空殼。

  我們用敬畏的目光凝視著克拉麗絲。我從來沒見過有人能單手拿下如此的龐然大物。然而克拉麗絲卻顧不得這些,連忙跑回到偷走她盔甲的受傷女孩身邊。

  安娜貝絲終於揭開了女孩的頭盔。阿瑞斯營員、克裡斯、克拉麗絲、安娜貝絲還有我,所有人都圍在女孩身邊。第五大道上,激戰還在繼續,然而這一刻對我們來說仿佛別的什麼都不存在了,只剩下我們這個小小的圈子,還有受傷的女孩。

  她的面容曾經美麗,卻被毒液嚴重燒傷。我知道,不管用多少瓊漿和神食也無法再挽救她。

  就要出事了,芮秋的話迴響在我耳邊,一個以死亡為終結的陰謀。

  現在,我終於明白了這句話的含義,我也知道了剛才是誰帶領阿瑞斯營員們沖進了戰場。

  我低頭望向希蓮娜垂死的臉龐。

第十七章 如坐針氈

  “你究竟在想什麼?”克拉麗絲把希蓮娜的頭輕輕放在自己的大腿上。

  希蓮娜努力吞咽了一下,但她的嘴唇乾裂了:“不會……聽。阿瑞斯營房只……跟隨你。”

  “所以你偷走了我的盔甲,”克拉麗絲不敢相信,“趁我和克裡斯出去巡邏,偷走我的盔甲,假扮成我。”她望著她的同伴,“難道你們誰都沒注意到?”

  阿瑞斯營員們一個個低頭望著靴子,沉默不語。

  “別怪他們,”希蓮娜說,“他們願意……相信我就是你。”

  “你這個阿芙洛狄忒的傻女孩,”克拉麗絲抽泣起來,“你就這樣沖向德拉貢?為什麼?”

  “都是我的錯,”希蓮娜說著,一行淚珠從臉龐滑下,“德拉貢,貝肯道夫的死……營地的危脅……”

  “別說了!”克拉麗絲說,“那不是真的。”

  希蓮娜攤開手。她掌心裡有一串銀色項鍊,醒目的鐮刀標誌——克洛諾斯的標誌。

  一隻冰冷的手將我的心團團圍住:“你就是那個內奸?”

  希蓮娜用力點點頭:“在我……在我愛上貝肯道夫之前,盧克對我很好。他是那麼……迷人,英俊。後來,我不想再幫他,可他威脅說要把這事說出去。他保證……說我這是在拯救生命,避免更多人受到傷害。他告訴我他不會傷害……貝肯道夫。他騙了我。”

  我的目光與安娜貝絲交織在一起,她臉色蒼白,仿佛有人從她腳底下奪走了整個世界。

  在我們身後,戰鬥還在繼續。

  克拉麗絲怒視著她的營員們:“快,去幫助那些人馬,保護好大門,快去!”

  他們爭先恐後地加入了戰鬥。

  希蓮娜發出沉重而痛楚的呼吸聲:“原諒我。”

  “你不會死的。”克拉麗絲不願放棄。

  “貝肯道夫……”希蓮娜的眼神游離了,“見到貝肯道夫……”

  她再也沒有說一個字。

  克拉麗絲抱住她痛哭失聲。克裡斯拍拍她的肩頭。

  終於,安娜貝絲替希蓮娜合上了眼睛。

  “我們要去戰鬥,”安娜貝絲的聲音變得冷酷而堅決,“她用自己的生命幫助了我們,我們必須給她以光榮。”

  克拉麗絲抽泣一聲,擦了擦鼻子:“她是個英雄,明白嗎?一個英雄。”

  我點點頭:“來吧,克拉麗絲。”

  她從一位陣亡的同伴身邊撿起一把劍:“一定要讓克洛諾斯血債血償。”

  我很願意說是我把敵人從帝國大廈趕走了,而事實是,這一切都是克拉麗絲的功勞。即便沒有盔甲和長矛,她在戰場上依然所向披靡。她駕著戰車沖進泰坦的軍隊,將一切壓在了滾滾車輪之下。

  她激勵了所有人的心,就連驚慌失措的人馬也開始重新集合隊伍。狩獵者們從犧牲的同伴身上搜集箭支,一輪接一輪向敵人射去。阿瑞斯營員橫劈豎砍,殺敵是他們最喜好的事情。怪獸漸漸向第三十五街退去。

  克拉麗絲駕車飛奔到德拉貢的屍體前,將一個抓鉤鉤進它的眼窩。她一拍馬,戰車騰空而起,德拉貢被拖在車後,仿佛中國新年的巨龍。她向敵軍追去,對他們大罵,激他們與她對戰。她的戰車向前飛去,我發現她真的在燃燒,一片紅色火焰圍繞在她周圍。

  “阿瑞斯的保佑,”塔莉亞說,“我第一次親眼目睹。”

  這時候,克拉麗絲與我一樣刀槍不入。敵人向她射出的矛與箭全都無法靠近她。

  “我是克拉麗絲,德拉貢殺手!”她大叫,“我要殺光你們!克洛諾斯在哪兒?快把他交出來!他是個懦夫嗎?”

  “克拉麗絲!”我沖她喊,“快停下,撤退!”

  敵人沒有應聲。慢慢地,他們撤到了一片由德西納組成的盾牆後面,而克拉麗絲在第五大道盤旋,繼續向敵人挑戰。兩百英尺長的德拉貢屍體在人行道上摩擦,發出空空的聲音,仿佛有一千把刀在劃響。

  與此同時,我們照料著傷患,把他們帶進大廳。敵人已離開我們的視線很久,克拉麗絲還在帶著她可怕的戰利品在大街上穿梭,叫喊克洛諾斯與她對戰。

  克裡斯說:“我去看看她,她一定會累的,我得讓她回到裡面來。”

  “營地怎麼樣?”我問,“那兒還有人嗎?”

  克裡斯搖搖頭:“就只剩下阿耳戈斯和自然精靈了,珀琉斯還在看守著大樹。”

  “他們肯定堅持不了多久,”我說,“不過很高興你們能來。”

  克裡斯哀傷地點點頭:“很抱歉這麼久才來。我試圖跟克拉麗絲講道理,我說如果你們都死了,看守營地就失去了意義,我們所有的朋友都在這裡。我很抱歉希蓮娜……”

  “我的手下會幫助你們防守,”塔莉亞說,“安娜貝絲和波西,你們倆應該到奧林匹斯去。我有種感覺,他們那兒會需要你們設立最後的防線。”

  大廳裡的門童已經不見了。他的書倒扣在桌上,椅子空空如也。然而,大廳的其餘地方塞滿了受傷的營員、狩獵者與半羊人。

  康納和特拉維斯在電梯迎候我們。

  “是真的嗎?”康納問我,“關於希蓮娜?”

  我點點頭:“她死得很壯烈。”

  特拉維斯不自在地挪了挪身子:“哦,我還聽說……”

  “就這樣吧,”我說,“別再說了。”

  “好吧,”特拉維斯咕噥,“聽我說,我們分析,泰坦的軍隊進電梯時會遇到麻煩,他們得幾個一批地上去,巨人們就根本進不去了。”

  “這是我們最大的優勢,”我說,“有沒有辦法讓電梯停運?”

  “這有點兒難度,”特拉維斯說,“通常需要鑰匙卡,可是門童不見了。這說明防守已經崩潰,現在任何人都能走進電梯,直達頂層。”

  “那麼我們就不能讓他們靠近電梯門了,”我說,“我們必須把他們遏制在大廳裡。”

  “我們需要增援,”特拉維斯說,“他們會不停往裡沖,最終還是會打垮我們。”

  “再沒有增援了。”康納訴苦道。

  我看了看大廈外的歐拉芮夫人。它正對著玻璃門嗅來嗅去,到處沾滿了它的口水。

  “也許並非如此。”我說。

  我走到屋外,用手拍了拍歐拉芮夫人的嘴巴和鼻子。喀戎已經替它包紮好爪子,可它依然一瘸一拐。它的皮毛上沾滿了泥土、樹葉、比薩餅渣和已經幹了的怪獸血。

  “嘿,女孩,”我裝出樂觀的樣子,“我知道你累了,不過我還需要你幫我一個大忙。”

  我靠在它身邊,對它耳語起來。

  歐拉芮夫人影子旅行離開之後,我回到大廳裡安娜貝絲的身邊。去往電梯的路上,我們發現格洛弗跪在一個受傷的老半羊人身邊。

  “萊尼爾斯!”我說。

  老半羊人的樣子糟糕極了,他嘴唇發藍,肚皮上插了一支折斷的長矛,他長毛的山羊腿痛苦地扭曲著。

  他努力想看清,可我想他並沒有看見我們。

  “格洛弗?”他嘟囔。

  “我在這兒呢,萊尼爾斯。”格洛弗拼命忍住淚水,雖然萊尼爾斯曾經對他說了那麼多可怕的話。

  “我們……我們勝利了嗎?”

  “嗯……是的,”他撒謊了,“多虧了你,萊尼爾斯,我們把敵人趕走了。”

  “我告訴過你,”老半羊人咕噥,“真正的領袖,真正的……”

  他最後一次閉上了眼睛。

  格洛弗大口大口地喘著氣。他把手放在萊尼爾斯的額頭上,對他說著古老的祝福。老半羊人的身體化做一堆新鮮泥土上一棵幼小的樹苗。

  “月桂樹,”格洛弗驚訝地說,“噢,那只幸運的老山羊。”

  他將小樹苗捧在手裡:“我……我應該把它種下,種在奧林匹斯山的花園裡。”

  “我們正好要去那兒,”我說,“一起來吧。”

  電梯播放著輕音樂一路上升。我想起了第一次來到奧林匹斯山的時候。那年我十二歲,安娜貝絲和格洛弗還不認識我。而他們現在與我在一起,這讓我感到快慰。我有種感覺,這也許是我們最後一次一起冒險了。

  “波西,”安娜貝絲輕聲說,“關於盧克,你是對的。”這是她第一次說起希蓮娜的死。她注視著電梯上顯示的數位變化成魔力數位——四百,四百五十,五百。

  我和格洛弗交換了一個眼色。

  “安娜貝絲,”我說,“我很抱歉……”

  “你一直想告訴我,”她的聲音有些發抖,“盧克不好,我就是不相信你的話,直到……直到我聽說他利用希蓮娜。現在我明白了,我希望你高興。”

  “這並不能讓我感到高興。”

  她把頭靠在電梯壁上,避開我的目光。

  格洛弗小心地把樹苗捧在手上:“好吧……又能在一起可真好。爭吵,與死神擦肩而過,近乎絕望的恐懼。噢,瞧,我們到了。”

  門叮的一聲開了,我們走上飄浮在空中的通道。

  “壓抑”通常並不是用來形容奧林匹斯山的,可它的確代表了現在的樣子。火盆裡冷冷清清,窗戶黑洞洞的,街道上空無一人,大門緊閉。唯一在忙碌的是公園裡,那裡是戰地醫院。威爾·索雷斯與其他幾個阿波羅營員手忙腳亂,照顧著傷患。那伊阿得仙女與樹精也來幫忙,用自然魔力的歌曲幫他們治癒燒傷與毒液的侵害。

  格洛弗種下了月桂樹苗,我和安娜貝絲四處走了走,希望能幫傷患振作起來。我走過一個斷了腿的半羊人,一個從頭到腳綁滿了繃帶的營員,一具身上覆蓋著阿波羅營房金色護罩的屍體。我不知道那下面躺著的是誰,我也不願知道。

  我的心如同灌了鉛一般沉重,可我們盡力往好的方面去講。

  “你很快就會站起來,重新與泰坦搏鬥!”我對一個營員說。

  “你看起來棒極了。”安娜貝絲對另一個營員說。

  “萊尼爾斯變成了一棵樹!”格洛弗告訴一個正在呻吟的半羊人。

  我發現狄奧尼索斯的兒子波呂丟刻斯靠在一棵樹上。他斷了一條胳膊,但其他地方都還沒事。

  “我還能用另一隻手作戰。”他咬著牙說。

  “不,”我說,“你已經做得夠多了,我需要你待在這兒,幫助別的傷患。”

  “可是……”

  “答應我待在安全的地方,”我說,“好嗎?就算幫我一個忙。”

  他猶豫地皺了皺眉。這與我們是好朋友無關,但我不能告訴他這是他父親的請求,那樣只會讓他感到難堪。最後他總算是答應了。他坐下來,松了一口氣。

  我、安娜貝絲和格洛弗繼續向神殿走去。那兒將會是克洛諾斯的目標。只要他乘上電梯,而且他毫無疑問會這麼做,無論以什麼方式,他都會摧毀神殿——眾神力量的中心。

  大銅門吱吱嘎嘎地開了,我們的腳步聲在大理石地面上回蕩。星座冷冷地閃耀在大廳的屋頂。壁爐裡的火光變成了深紅色。赫斯提亞以棕袍小女孩的身形出現在我眼前,縮在壁爐邊發抖。貝茜在水球裡憂傷地游來遊去。它看見我,不大熱情地哞了一聲。

  火光下,寶座投下醜陋的影子,仿佛一隻只攫取的手。

  站在宙斯的王座下抬頭望著星星的,是芮秋。她手捧一隻希臘瓷瓶。

  “芮秋?”我說,“嗯,你拿著那東西幹什麼?”

  她盯住我看,仿佛剛剛從夢中醒來:“我找到了它,這是潘朵拉的瓶子,不是嗎?”

  她的眼睛比平日裡更亮了,我突然閃過一陣令人不快的重播:發黴的三明治和燒焦的曲奇餅。

  “請把瓶子放下。”我說。

  “我能看到裡面的希望,”芮秋用手指在陶瓷花紋上敲打著,“非常脆弱。”

  “芮秋!”

  我的聲音似乎把她帶回到現實中。她舉起瓶子,我把它接了過來,陶瓷感覺冰涼。

  “格洛弗,”安娜貝絲嘟囔,“我們在周圍巡邏一下,說不定能找到更多的希臘烈焰或是赫菲斯托斯陷阱。”

  “可是……”

  安娜貝絲用胳膊肘推了推他。

  “好吧!”他尖叫一聲,“我喜歡陷阱!”

  她把他拽出了神殿。

  火邊的赫斯提亞縮在自己的袍子裡,來回搖晃著。

  “來吧,”我對芮秋說,“我想讓你見個人。”

  我們坐到了女神身邊。

  “赫斯提亞女神。”我說。

  “你好,波西·傑克遜,”女神喃喃道,“越來越冷了,很難讓火苗繼續燃燒。”

  “我知道,”我說,“泰坦已經近在咫尺了。”

  赫斯提亞看了一眼芮秋:“你好,我親愛的,你終於來到我們的壁爐邊了。”

  芮秋眨了眨眼:“你在等我嗎?”

  赫斯提亞伸出手,煤塊燃燒起來。我看到了火焰中的影像:我媽媽、保羅和我在廚房的桌子邊吃感恩節晚餐;我和朋友們在混血營的篝火旁唱歌,烤棉花糖;我和芮秋開著保羅的普銳斯在海邊兜風。

  我不知道芮秋是否看見了這些圖像,可她緊張的肩膀漸漸放鬆了,爐火的溫暖傳遍了她全身。

  “想要贏得你在壁爐邊的位置,”赫斯提亞告訴她,“就必須消除你心中的雜念。這是你生存的唯一辦法。”

  芮秋點點頭:“我……我明白。”

  “等等,”我說,“她在說什麼?”

  芮秋顫抖著吸了一口氣:“波西,我到這兒來的時候……我覺得我是為你而來的,但我並不是。你和我……”她說著搖搖頭。

  “等等,現在我成了雜念了嗎?是不是因為我不是‘那個英雄’還是什麼?”

  “我不知道如何用言語來表達,”她說,“我被吸引到你身邊是因為……因為你為我打開了這一切的大門,”她指了指神殿,“我需要理解我真實的視界,可是你和我並不屬於其中。我們的命運並沒有相連在一起。我想你一直都瞭解這一點,從內心深處。”

  我凝視著她。說到女孩,也許我算不上世上最聰明的人,但我可以肯定的是,芮秋剛剛甩了我。其實根本不能這麼講,因為我們從來就沒真正在一起過。

  “這麼說……”我說,“‘謝謝你把我帶到奧林匹斯山,再見?’這就是你想說的?”

  芮秋凝望著火苗。

  “波西·傑克遜,”赫斯提亞說,“能說的她都已經說了。芮秋的時刻就快來了,但你的決定會來得更快,你準備好了嗎?”

  我想說沒有,我離準備好還差得太遠。

  我看了看潘朵拉的瓶子,我第一次有種想打開它的衝動。對我來說,希望此刻顯得毫無用處。那麼多的朋友已離我而去,芮秋跟我一刀兩斷,安娜貝絲還在生我的氣,我的父母在街上的某個地方沉睡,怪獸軍隊包圍了帝國大廈,奧林匹斯山面臨淪陷的邊緣,而我也親眼目睹了神所做的那麼多殘忍的事情:宙斯炸死了瑪麗亞·德·安吉洛,哈迪斯詛咒最後的先知,赫爾墨斯雖知道兒子將歸於邪惡卻對盧克不聞不問。

  投降,普羅米修士的話在我耳邊響起,否則你的家園將會被摧毀,你珍愛的營地會變成一片火海。

  我看了看赫斯提亞,她的紅眼睛裡散發著溫暖的火光。我記起我在她的壁爐裡見到的場景——朋友、家人,每一個我關心的人。

  我想起克裡斯說過的話:如果你們都死了,守衛營地就失去了意義。我們所有的朋友都在這裡。還有尼克,公然對抗他父親哈迪斯:如果奧林匹斯淪陷,他說,你自己的宮殿是否安全已無關緊要了。

  我聽到了腳步聲。安娜貝絲和格洛弗回到了神殿。他們看到我們時停下了腳步。我臉上的表情一定很古怪。

  “波西?”安娜貝絲聽起來不再生氣,只剩下了關切,“我們是不是該……嗯,再出去一下?”

  突然,我覺得仿佛有人往我體內注入了鋼鐵,我明白該做什麼了。

  我看看芮秋:“你不會做出什麼愚蠢的事情吧,對嗎?我是說……你已經跟喀戎談過了,不是嗎?”

  她裝出微微的一笑:“你擔心的是我做出什麼愚蠢的事情?”

  “我是說……你不會有事吧?”

  “我不知道,”她說,“那取決於你是否能夠拯救世界,英雄。”

  我拿起潘朵拉的瓶子。希望的神靈在裡面飛舞,努力溫暖著冰冷的容器。

  “赫斯提亞女神,”我說,“我把它作為供奉獻給你。”

  女神腦袋一歪:“我是眾神中最微不足道的,你為什麼要把它託付給我?”

  “你是最後的奧林匹斯神,”我說,“也是最重要的。”

  “為什麼這麼說,波西·傑克遜?”

  “因為在壁爐裡,希望會保存更好,”我說,“為我看管好它,讓我不會再有放棄的衝動。”

  女神露出了微笑。她接過瓶子,它開始閃亮。壁爐火燒得更旺了。

  “好樣的,波西·傑克遜,”她說,“眾神保佑你。”

  “我們很快就會明白,”我看著安娜貝絲與格洛弗,“來吧,夥計們。”

  我們向父親的王座走去。

  波塞冬的王座在宙斯右邊,卻遠不及宙斯的那麼宏偉。黑色皮椅固定在可旋轉的底座上,一側有兩個鐵環,可以用來固定釣魚竿(或三叉戟)。它很像深海漁船上的一把椅子,如果你想捕獵鯊魚、槍魚或者海洋怪獸,這便是你最好的選擇。

  眾神的原形有二十英尺高,所以我伸出胳膊也只能剛剛夠到椅子邊。

  “幫我爬上去。”我告訴安娜貝絲和格洛弗。

  “你瘋了嗎?”安娜貝絲問。

  “也許吧。”我回答。

  “波西,”格洛弗說,“神祇最不喜歡有人坐到他們的寶座上。我是說,他們會‘把你化做一團灰燼’。”

  “我需要引起他的注意,”我說,“這是唯一的辦法。”

  他們不安地對視了一下。

  “好吧,”安娜貝絲說,“這的確會引起他的注意。”

  兩人將手臂搭在一起,仿佛一個階梯,將我推上了王座。我感覺自己仿佛一個小孩,兩腿高高地懸在半空。我左右看了看其他昏暗而空蕩蕩的王座,足以想像坐在奧林匹斯委員會的感覺——強大的力量,卻也少不了爭執,其他的十一個神祇都希望獨行其道,這很容易讓你變得多疑,為自己的利益紛爭四起,特別如果我是波塞冬的話。坐在他的王座上,我感覺整個海洋都在我掌控之下——巨大的海洋翻騰著能量與神秘。為什麼波塞冬還要聽別的神說什麼呢?為什麼他不做十二神中的老大呢?

  我搖搖頭,集中精神。

  王座發出隆隆聲,一陣狂風暴雨似的憤怒猛然撲進了我的心:

  “誰敢……”

  聲音突然停下了。怒氣在消散,這是件好事,因為這兩個字已幾乎將我的心靈震成了碎片。

  “波西,”我父親的聲音依然帶著怒氣,但卻壓制住了,“你跑到我的王座上幹什麼?”

  “對不起,父親,”我說,“我需要引起你的注意。”

  “這是件非常危險的事情,即便對你也是如此。如果我沒看上一眼就動手的話,你現在已經是一攤海水了。”

  “對不起,”我又說,“聽我說,這裡的形勢不大妙。”

  我跟他講述了戰鬥的經過,然後對他說了我的計畫。

  他沉默了很長時間。

  “波西,你的要求是不可能的,我的宮殿……”

  “爸爸,克洛諾斯故意派一支軍隊去進攻你,他的目的就是要把你和其他諸神分開,因為他知道您能讓天平傾斜。”

  “就算是如此,他進攻的是我的家。”

  “我現在就在你的家,”我說,“奧林匹斯山。”

  大地震撼了。一股怒火沖進我的腦子,我覺得自己似乎有點兒得寸進尺了。不過,搖晃漸漸停止了。在我精神紐帶深處,我聽見了水底的爆炸聲,還有戰鬥的呼喊聲——獨眼巨人在咆哮,人魚戰士在呼喊。

  “泰森沒事吧?”我問。

  這個問題似乎讓爸爸吃了一驚:“他沒事。表現比我預料好多了,雖然用‘花生醬’作為戰鬥口號顯得有點兒奇怪。”

  “你讓他自己參加戰鬥了?”

  “別東拉西扯了!你知道自己在要求我做什麼嗎?我的宮殿會被毀掉。”

  “然而奧林匹斯將會得救。”

  “你知不知道需要多長時間我才能重建這座宮殿嗎?單單遊戲室就花了六百年。”

  “爸爸……”

  “好吧!就按照你說的辦,不過兒子,祈禱你會成功。”

  “我已經在祈禱了,我正在對你告白,不是嗎?”

  “噢……是的,說得好,安菲特裡忒——當心!”

  巨大的爆炸聲震斷了我們的聯絡。

  我從王座上滑下來。

  格洛弗緊張地打量著我:“你還好吧?你臉色發白,而且……你開始冒煙。”

  “我沒有!”我看看自己的胳膊,衣袖裡霧氣繚繞。我胳膊上的毛髮都有點兒燒焦了。

  “如果你再多坐一會兒,”安娜貝絲說,“你就會自燃了。我希望剛才的對話值得你這麼做。”

  “哞——”貝茜在水球裡說。

  “我們很快就知道了。”我說。

  這時候,神殿的大門被推開了。塔莉亞走了進來。她的弓斷成了兩半,箭囊也已經空了。

  “你們得下去看看,”她告訴我們,“敵人攻進來了,領頭的是克洛諾斯。”

第十八章 爸爸媽媽加入戰鬥

  我們回到大街上時,一切都太遲了。

  營員們和狩獵者們一個個受傷倒地。克拉麗絲一定是不敵海帕波瑞恩巨人,因為她和她的戰車被凍在了一大塊冰裡。到處見不到人馬的蹤影,他們要不是慌亂而逃,要不就是已經灰飛煙滅了。

  泰坦的軍隊包圍了帝國大廈,逼近到距大門約二十英尺的地方。克洛諾斯的先鋒伊桑·中村沖在最前面,身披綠盔的德西納女王,還有兩個海帕波瑞恩巨人。我沒有看見普羅米修士,這只狡猾的黃鼠狼也許躲在他們的總部了。可是克洛諾斯卻親自站在了隊伍前面,手舉鐮刀。

  擋在他面前的只有一個身影……

  “喀戎。”安娜貝絲的聲音在顫抖。

  如果喀戎聽見了我們在叫他,他也沒有回答。他箭在弦上,瞄準了克洛諾斯的臉。

  克洛諾斯一看到我,金色的眼睛便熊熊燃燒起來。我身體的每一寸肌肉都僵硬了。泰坦魔王的目光又回到喀戎身上:“讓開,小兒子。”

  聽見盧克把喀戎叫做兒子已經夠怪異的了,可是克洛諾斯的話裡還帶著輕蔑,仿佛“兒子”是他能想到的最壞的詞了。

  “恐怕我不能。”喀戎的聲音冷酷而鎮定,他非常生氣的時候就是這樣。

  我想移動,可我的腳仿佛灌了鉛一樣。安娜貝絲、格洛弗和塔莉亞也全身緊繃繃的,他們與我一樣動彈不得。

  “喀戎!”安娜貝絲喊,“當心!”

  德西納女王不耐煩了,往前撲了上來。喀戎的箭射中了她兩眼之間,她蒸發了,空空的盔甲叮叮噹當地散落在瀝青路面上。

  喀戎把手伸到背後,但箭囊已經空了。他把弓往地上一扔,拔出他的劍。我知道他不喜歡用劍,這從來就不是他喜歡的武器。

  克洛諾斯哈哈大笑。他向前走了一步,喀戎的馬身緊張地抬起前腿,尾巴掃來掃去。

  “你是個老師,”克洛諾斯冷笑道,“不是個英雄。”

  “盧克曾經是個英雄,”喀戎說,“他以前很好,直到你害他墮落。”

  “蠢貨!”克洛諾斯的聲音震撼著城市,“你給他的腦袋裡填滿了空洞的許諾,你說過眾神會在乎我!”

  “我,”喀戎說,“你剛才說的是‘我’。”

  克洛諾斯露出迷惑的神色,趁著這時候,喀戎發動了攻擊。他虛晃一招,劍鋒向他的臉刺去。這一招非常巧妙,連我自己也不過如此。然而克洛諾斯卻更快,他擁有了盧克的所有戰鬥技能。他將喀戎的劍鋒向旁邊一擋,大叫一聲:“回去!”

  一道炫目的白光在克洛諾斯和喀戎之間炸開了。喀戎向大廈的牆上飛去。強大的力量震碎了一面牆,坍塌在他身上。

  “不!”安娜貝絲失聲痛哭。我們身上冰凍的魔咒解除了。我們向老師奔去,但已經不見了他的蹤影。我和塔莉亞無助地扒開一塊塊瓦礫,泰坦的軍隊傳來一陣難聽的笑聲。

  “你!”安娜貝絲對盧克說,“一想到我……還以為……”

  她拔出了匕首。

  “安娜貝絲,別這樣。”我伸手去抓她的胳膊,可她把我推開了。

  她向克洛諾斯攻去,他得意的微笑漸漸消失了。也許盧克的部分存在還記得,那是他曾經喜愛的女孩,在她還小的時候,自己曾照顧過她。她的匕首刺向他盔甲間的束帶,那兒正是鎖骨的位置。刀尖本應刺進他的胸膛,但卻被彈開了。安娜貝絲一彎腰,胳膊收回到腹部的位置。這樣大的力量也許足以讓她受傷的胳膊脫臼。

  克洛諾斯揮起鐮刀,我把她拽了回來。鐮刀砍到了她剛才所在的地方。

  她掙扎著大叫:“我恨你!”我不知道她說的是誰,我、盧克還是克洛諾斯。她滿是塵土的臉上流下道道淚珠。

  “我必須與他戰鬥。”我告訴她。

  “波西,這也是我的戰鬥!”

  克洛諾斯笑了:“鬥志十足。我現在明白為什麼盧克要我放過你了。可惜這不可能。”

  他舉起鐮刀,我準備應戰,然而還沒等克洛諾斯發動進攻,從泰坦軍隊身後傳來一陣狗叫:“嗷——”

  我不能企望太多,可我還是大喊:“歐拉芮夫人!”

  敵軍不安地騷動起來。最奇怪的事情發生了。他們向兩旁分開,讓出一條路來,仿佛身後有什麼東西迫使他們不得不這麼做。

  很快,第五大道中間出現了一條通道,站在街區盡頭的是我的大狗和一個身穿黑色盔甲的瘦小身影。

  “尼克?”我喊。

  “嗷——”歐拉芮夫人向我跳了過來,不理會兩旁吼聲如雷的怪獸。尼克大步向前走來,敵人紛紛後退,仿佛他散佈的是死亡,當然事實也的確如此。

  骷髏形狀的頭盔護罩下,他臉上帶著微笑:“收到了你的資訊,現在參加派對會不會太晚?”

  “哈迪斯的兒子。”克洛諾斯往地上啐了一口,“你這麼喜歡死亡,是不是也想自己親身體驗一下?”

  “你的死亡,”尼克說,“對我來說棒極了。”

  “我是不死之身,你這個傻瓜!我從地獄逃了出來,那兒沒事可做,也沒有活的機會。”

  尼克拔出了劍——三英尺長,透露著殺機的冥鐵劍,如噩夢般黑暗:“我可不這麼認為。”

  大地震撼起來。街道、人行道、建築上現出了一條條裂縫。死者爬向生的世界,骷髏手在空中亂抓。它們有好幾千個,從地下冒出來,泰坦的怪獸們心驚肉跳,紛紛向後退去。

  “守住陣地!”克洛諾斯命令,“這些死者根本不是我們的對手。”

  天空變得冰冷而陰暗。影子越來越厚重。一陣淒厲的戰鬥號角吹響了,死亡士兵組成了方陣,手握步槍、劍、矛,一輛巨大的戰車在第五大道上隆隆駛來,在尼克身邊停下了。戰車前面的馬是活動的影子,源自於黑暗。戰車上鑲嵌有黑曜石與黃金,裝飾的畫面是痛苦的死亡。手握韁繩的正是死亡之神哈迪斯,得墨忒耳與珀爾塞福涅佇立在他身後。

  哈迪斯身穿黑甲,斗篷的顏色如鮮血一般。他蒼白的頭上是黑暗戰盔,散發出絕對恐怖的王冠。我正看著,它改變了形狀——從龍頭變成一圈燃燒的黑色火焰,再變成人骨花環。然而這還不是最可怕的部分。頭盔侵入了我的內心,點燃我最可怕的噩夢與最隱秘的恐懼。我真想鑽進一個地洞藏起來,然而我知道敵人的感受也一定與我相同。只是克洛諾斯的能量與權威阻止著他們立刻四散奔逃。

  哈迪斯冷冷地笑了:“你好,父親,你顯得那麼……年輕。”

  “哈迪斯,”克洛諾斯咆哮,“我希望你和女士們是來向我表示你們忠誠的。”

  “恐怕不是,”哈迪斯歎息道,“我的兒子說服了我,也許我應該將敵人的名單分清先後,”他遠遠地望了我一眼,“雖然我並不喜歡某些傲慢自負的混血者,但我也不願意見到奧林匹斯陷落。我會懷念與我的同胞們爭吵的時光。如果說我們能在一件事上面取得共識的話,那就是,你是個可怕的父親。”

  “的確如此,”得墨忒耳喃喃道,“不尊重農業。”

  “母親!”珀爾塞福涅抱怨。

  哈迪斯拔出劍來,那是一把雙刃冥鐵劍,中間帶有銀色蝕刻。“出手吧!從今天起,哈迪斯一家將成為奧林匹斯的拯救者。”

  “我可沒時間跟你胡鬧。”克洛諾斯怒吼。

  他用鐮刀向地上砍去,一條裂縫向兩面延伸開來,將帝國大廈圍在其中。一堵力量的高牆沿裂縫微微發光,將克洛諾斯的前鋒、我的朋友們和我與兩支大軍分割開來。

  “他在幹什麼?”我嘀咕。

  “把我們封鎖起來,”塔莉亞說,“他正在移除曼哈頓周圍的魔力屏障,只隔斷帝國大廈,還有我們。”

  的確,屏障外,汽車的引擎開始轟鳴。行人蘇醒過來,不解地盯著他們身邊的怪獸與僵屍。不知道他們透過迷霧看到了什麼,不過我敢肯定一定可怕極了。汽車門打開了。街區盡頭,保羅和我媽媽走下了普銳斯。

  “不,”我說,“別……”

  我媽媽能看穿迷霧。從她的表情可以看出,她明白了事情的嚴重性。我希望她能想到逃跑,可她卻緊盯著我,跟保羅說了幾句話,兩個人徑直向我跑來。

  我不能叫喊,因為我不能讓克洛諾斯注意到她。

  好在哈迪斯吸引了克洛諾斯的注意。他向能量牆沖去,但他的戰車撞在牆上翻了。他爬起身,嘴裡叫駡著,用黑色能量向能量牆射出,屏障巋然不動。

  “攻擊!”他大叫。

  死亡軍團與泰坦怪獸廝殺在一起。第五大道上爆炸成一片混亂。凡人們尖叫著到處躲藏。得墨忒耳用手一揮,一整隊巨人變成了一片麥田。珀爾塞福涅將德西納的長矛變成了向日葵。尼克在敵軍中來回廝殺,全力保護著行人。我的父母向我跑來,躲避著怪獸與僵屍,可我一點兒也幫不上他們。

  “中村,”克洛諾斯說,“跟我來,巨人,繼續對付他們。”

  他指了指我和我的朋友們,然後一彎腰走進了大廳。

  這一刻,我驚呆了。我本期待著一場惡戰,但克洛諾斯卻完全沒有理會我,仿佛我不值得他費這麼多勁。這使我惱怒至極。

  第一個海帕波瑞恩巨人用棍子向我猛敲過來,我從他兩腿間翻滾到他身後,將激流劍插進他的屁股。他化做了一堆冰。第二個巨人對安娜貝絲呼出一團冰霜,她差一點倒下,格洛弗忙將她拽到一旁,塔莉亞接管了剩下的事情。她如同一隻羚羊跳上巨人的後背,她的獵刀在巨人的藍色脖子上劃過,創造出世界上最大的無頭冰雕。

  我望向屏障外。尼克奮力向我媽媽和保羅一路殺去,但他們並沒有停下來等待幫助。保羅從一個陣亡的英雄手中抓過一把劍,令一個德西納手忙腳亂。他刺中她的肚皮,讓她化成了灰燼。

  “保羅?”我感到很驚訝。

  他轉身沖我一笑:“我希望殺死的是個怪獸。在大學裡,我可是莎士比亞劇演員!學過一些劍術!”

  我感到自己更喜歡他了。這時,一個萊斯特律戈涅人向我媽媽撲了上來,她在一輛廢棄的警車裡摸索著,也許是在找緊急無線電,她正背對著巨人。

  “媽媽!”我大叫。

  巨人撲到身邊的時候她剛好回身。我開始以為在她手裡拿著的是一把雨傘。她拉開槍栓,霰彈槍將巨人轟出了二十英尺開外,剛好落在尼克的劍下。

  “好樣的。”保羅說。

  “你什麼時候學會用霰彈槍的?”我問她。

  我媽媽吹了吹面前的頭髮:“兩秒鐘以前。波西,我們沒事的,你快去!”

  “沒錯,”尼克說,“我們來對付敵人的軍隊,你去抓克洛諾斯!”

  “快走,海藻腦袋!”安娜貝絲說。我點點頭,這時我看到街邊的一堆瓦礫,我的心扭到了一起。我差點兒把喀戎忘了。我怎麼會這樣呢?

  “歐拉芮夫人,”我說,“快——喀戎被壓在那下麵。只有你能把他挖出來,找到他!幫助他!”

  我不知道它明白了多少,可它立刻跳到瓦礫堆上開始刨起來。我、安娜貝絲、塔莉亞和格洛弗向電梯奔去。

第十九章 我不是英雄

  通向奧林匹斯山的橋正在消失。我們走出電梯,剛踏上白色的大理石通道,裂縫便立刻出現在我們腳下。

  “快跳!”格洛弗說,這對他來講很容易,因為他是半隻山羊。

  他跳向下一個石板,我們劇烈地搖晃起來。

  “神啊,我痛恨高的地方!”塔莉亞大叫。我和她也跟著跳了出去。安娜貝絲沒有動,她跌倒在地,對我大叫:“波西!”

  石塊向下墜落的同時,我抓住了她的手,石塊化成了粉末。這一刻,我覺得她會把我們倆一起拽下去。她的兩腳懸在空中,手也開始往下滑,我們只剩下手指緊緊鉤在一起。格洛弗和塔莉亞趕過來抓住我的腿,我終於得到了支撐,讓安娜貝絲不會掉下去。

  我使勁兒把她拽了上來,我們躺在石板上發抖。我沒注意到我們的胳膊抱在了一起,直到她猛然醒悟過來。

  “嗯,謝謝你。”她喃喃道。

  我想對她說“這沒什麼”,可脫口而出的卻是:“嗯。”

  “接著向前走!”格洛弗扯了扯我的肩膀。我們鬆開彼此,跳過一塊塊石板,更多的石頭向下落去,消失得無影無蹤。棧橋的最後一塊崩塌的時候,我們終於到達了山邊。

  安娜貝絲回頭望望電梯,此刻它已與我們遙不可及了——閃亮的金屬門掛在空中,無依無靠,位於曼哈頓六百層之上。

  “我們沒有退路了,”她說,“只能孤軍奮戰。”

  “咩咩!”格洛弗說,“奧林匹斯與美洲的連接消失了,如果失敗的話……”

  “這一次,眾神不會再搬到別的國家去了,”塔莉亞說,“這將是奧林匹斯山的歸宿,最終的歸宿!”

  我們跑過街道。大廈在燃燒,雕像被砍倒,公園裡的樹木被炸成了碎片,仿佛什麼人用巨大的除草機將城市變成了廢墟一片。

  “克洛諾斯的鐮刀。”我說。

  我們沿著彎彎曲曲的小路向神殿跑去。我以前從沒覺得這條路這般漫長。也許是克洛諾斯減慢了時間,抑或是恐懼讓我們放慢了腳步。整個山頂已是一片狼藉,很多漂亮的房子和花園都消失了。

  幾個小神和自然精靈曾試圖攔住克洛諾斯,他們的軀體散落在街道上,隨處可見盔甲碎片、破爛的衣衫、斷成兩半的劍和矛。

  我們前面的某個地方,克洛諾斯的聲音在叫嚷:“一塊接一塊!我發誓,要把它一塊磚一塊磚地推倒!”

  一座金色穹頂的白色大理石廟宇突然爆炸了。穹頂像個茶壺蓋似的飛上天空,炸成了無數碎片,碎石如雨點般落在城市。

  “那是阿耳忒彌斯的神祠,”塔莉亞說,“他一定要為此付出代價。”

  我們跑進一道大理石拱門之下,門上豎立著高大的宙斯與赫拉雕像。整座山開始呻吟,如同風暴中的小舟左右搖擺。

  “小心!”格洛弗叫喊。拱門碎裂了,我一抬頭,發現二十噸重,滿臉怒容的赫拉雕像向我們倒了下來。我和安娜貝絲眼看就要被壓扁,但塔莉亞從身後把我們向前一推,我們脫離了危險。

  “塔莉亞!”格洛弗哭喊道。

  當塵埃落定,山不再搖晃之後,我們發現她還活著,但她的腿被壓在了雕像下。

  我們拼命想把雕像挪開,但這需要幾個巨人的力氣。我們試圖把她拖出來,她疼得大叫。

  “經過了這麼多戰鬥我都沒死,”她恨恨地說,“一塊愚蠢的石頭卻讓我無可奈何!”

  “是赫拉,”安娜貝絲憤怒地說,“她總跟我過不去,如果不是你把我們推開,我已經死在她的雕像下了。”

  塔莉亞做了個鬼臉:“好啦,別傻站在這兒!我不會有事的,你們快走!”

  我們不願意把她一個人扔下,但我聽見克洛諾斯的笑聲已經逼近了神殿。更多的建築爆炸了。

  “我們一定回來。”我向她保證。

  “我哪兒也不去。”塔莉亞呻吟道。

  一團火球在山邊爆炸了,應該在神殿的大門附近。

  “我們得跑了。”我說。

  “我希望你說的不是逃跑。”格洛弗滿懷希望地說。

  我向宮殿沖去,安娜貝絲緊跟在我身後。

  “我就擔心這個。”格洛弗歎了一口氣,嘚嘚嘚地跟了上來。

  神殿的大門足以開進去一艘郵輪,但它們已經被輕而易舉地從鉸鏈上卸了下來,撞得粉碎。我們得爬過一大堆碎石和扭曲的金屬才能進入神殿。

  克洛諾斯正站在神殿中央,展開雙臂,望著繁星點點的屋頂,仿佛要將一切收入囊中。他的笑聲在回蕩,比在塔爾塔羅斯還要響亮。

  “終於到了這一天!”他咆哮,“奧林匹斯——如此驕傲非凡,我應該先摧毀哪一個寶座的力量呢?”

  伊桑·中村站在一旁,躲避著主人的鐮刀。壁爐已幾近全滅了,只剩下深深的灰燼中幾個煤塊還在發亮。赫斯提亞不見了蹤影,也沒有芮秋的影子。我希望她沒事,我已經見過了太多的毀滅,甚至不敢再去想。貝茜還在水球裡,遊到了屋子最邊上的角落,明智地不發出一點聲響,但用不了多長時間克洛諾斯就會發現它了。

  我、安娜貝絲和格洛弗走進了火炬的亮光之下。伊桑首先看到了我們。

  “主人。”他警告。

  克洛諾斯回過頭,透過盧克的面孔笑了。除了金色的眼睛,他與四年前歡迎我到赫爾墨斯營房去的時候沒什麼兩樣。安娜貝絲嗓子裡發出痛苦的響聲,仿佛什麼人讓她出其不意地遭受了打擊。

  “我是否應該先消滅你呢,傑克遜?”克洛諾斯問,“這就是你要作出的選擇——與我在戰鬥中死去,而不是卑躬屈膝?預言從來都沒有過好結局,這你是知道的。”

  “盧克用劍戰鬥,”我說,“但我猜你沒有他的本事。”

  克洛諾斯冷笑一聲。他的鐮刀開始變幻,變成了盧克的武器——“回噬”神劍,半鋼、半仙銅鑄造的鋒刃。

  我身邊,安娜貝絲突然開口了,仿佛她有了一個辦法:“波西,劍鋒!”她拔出匕首,“英雄的靈魂,將被邪惡的鋒刃摧毀。”

  我不明白為什麼她此刻會提起“偉大的預言”。這並不能激勵我的士氣。然而我還沒開口,克洛諾斯已經舉起了劍。

  “等等!”安娜貝絲大叫。

  克洛諾斯如旋風般向我襲來。

  我的本能占了上風。我一躲,一劈,一滾,但我感覺自己面對的是一百個劍客。伊桑躲到一邊,想悄悄溜到我身後,但安娜貝絲攔住了他,兩人廝殺在一起。我無暇顧及他們的戰況。我依稀感到格洛弗吹響了蘆笛。那聲音讓我充滿了熱情與勇氣,我感覺到陽光、藍天、寧靜的草原,遠離戰爭的地方。

  克洛諾斯把我逼到了赫菲斯托斯的王座旁——一張巨大的機械休閒椅,覆蓋著銅與銀的機關。克洛諾斯一個橫劈,我一個箭步跳上王座。坐椅上的秘密裝置發出呼呼與嗡嗡的聲音。“防禦模式,”它警告,“防禦模式。”

  好得不能再好了。我跳過克洛諾斯的頭頂,王座向四面八方射出一股股電流。其中一股擊中克洛諾斯的臉,從他的身體一直傳到劍上。

  “啊!”他彎腰跪倒,“回噬”神劍跌落在地。

  安娜貝絲找准了機會。她一腳踢開伊桑,向克洛諾斯奔去:“盧克,聽我說!”

  我想叫住她,告訴她跟克洛諾斯講道理太過瘋狂,但我沒有時間。克洛諾斯用手輕輕一彈,安娜貝絲向後飛去,撞上她媽媽的王座,摔在地上。

  “安娜貝絲!”我驚叫。

  伊桑·中村也爬了起來。他站在安娜貝絲和我中間。如果我向他發動攻擊,則將不可避免地把後背暴露給克洛諾斯。

  格洛弗的曲調變得急切了。他向安娜貝絲移動,但他吹奏的同時無法加快速度。神殿的地上長出了青草,細小的根從大理石的裂縫中鑽了出來。

  克洛諾斯單膝跪起。他的頭髮有些燒焦,臉上也留下被電擊的印記。他向劍伸出手去,但這次武器並沒有自動飛到他手中。

  “中村!”他哼了一聲,“證明你自己的時候到了。你知道傑克遜弱點的秘密。殺了他,你將得到數不清的獎賞。”

  伊桑的目光聚集在我腹部之上,我明白他已經知道了。即便他無法殺了我,也只需要告訴克洛諾斯,讓我無法永遠防衛自己。

  “看看你四周,伊桑,”我說,“世界末日。難道這就是你要的獎賞?你真的希望一切歸於毀滅——善與惡同歸於盡?所有的一切?”

  格洛弗已靠近了安娜貝絲。地上的草越來越濃密,根已經有差不多一英尺長,好像一根根胡楂兒。

  “這裡沒有涅墨西斯的寶座,”伊桑說,“沒有我母親的位置。”

  “這沒錯!”克洛諾斯想站起來卻又跌倒在地,在他左耳之上,一團金髮還在悶燒,“打倒他!他們咎由自取。”

  “你說過你媽媽是平衡女神,”我提醒他,“小神應該得到更多尊重,伊桑,但完全毀滅並不是平衡。克洛諾斯並沒有建立什麼,他只會毀滅。”

  伊桑看了看噝噝作響的赫菲斯托斯寶座。格洛弗的音樂還在吹響,伊桑有些動搖了,仿佛樂曲讓他充滿了思鄉之情,令他希望見到美好的日子,去往任何別的地方,而不是這裡。他剩下的一隻眼睛眨了眨。

  接著他沖了出去,但不是向我。

  克洛諾斯還跪在地上,伊桑的劍對準了他的脖子。這本該讓克洛諾斯即刻斃命,但劍鋒卻碎裂開來。伊桑捂住肚子向後倒去。一塊劍鋒的碎片從地面反彈起來,刺穿了他的盔甲。

  克洛諾斯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的僕人。“叛徒!”他咆哮道。

  格洛弗的音樂連綿不斷,青草圍繞伊桑的身體在生長。伊桑望著我,面孔因為痛苦而緊繃著。

  “應該得到更多尊重,”他氣喘吁吁地說,“如果他們……擁有王座……”

  克洛諾斯跺著腳,伊桑·中村四周的地面裂開了。涅墨西斯之子從裂縫跌落在奧林匹斯山的中心,跌向無邊無際的深淵。

  “他差不多了,”克洛諾斯撿起了劍,“現在該輪到你們了。”

  我唯一的念頭只是不讓他靠近安娜貝絲。

  格洛弗來到她身邊。他放下蘆笛,為她灌下一些神食。

  無論克洛諾斯走到哪裡,草根都會裹住他的腳踝,但格洛弗的魔力停止得太早,草根還不夠濃密與強壯,除了讓他平添些怒氣之外並起不了多大作用。

  我們一直戰鬥到了壁爐邊,煤塊與火星被我們踢飛到空中。克洛諾斯砍掉了阿瑞斯王座的一隻扶手,這對我來說倒沒什麼,但接著,他把我逼到了我父親的王座旁。

  “噢,對了,”克洛諾斯說,“這一把正好用來給我的新壁爐當柴火!”

  我們的劍鋒碰撞出一片火花。他比我更強壯,但此時我感到海洋的力量在我手上。我將他向後一推,緊跟著一劍,激流劍狠狠地砍在他胸甲上,在盔甲上砍出一道刀口。

  他又一跺腳,時間變慢了。我試圖進攻,但我的速度宛若冰川流動。克洛諾斯從容地向後退去,連喘了幾口氣。他審視著盔甲上的刀口,我掙扎著向前,在心中一陣怒駡。他可以隨心所欲地暫停,也能輕易將我凝固在空間裡。我唯一的希望便是耗費的能量會把他拖垮。如果我能消耗他……

  “太遲了,波西·傑克遜,”他說,“看這個。”

  他說著指了指壁爐,煤塊在燃燒。一陣白煙從火上升起,顯現出資訊的圖像。我看見尼克和我父母在第五大道上,繼續著一場無望的戰鬥,被敵人圍困在中央。在背景中,哈迪斯在他的黑色戰車上,從地下召喚出一波接一波的死亡戰士,但泰坦的軍隊似乎無窮無盡。與此同時,曼哈頓正在走向毀滅。凡人已經全部醒來,驚慌四散。汽車橫衝直撞,亂成一團。

  畫面一轉,我看見一幅更可怕的圖像。

  一場風暴正向哈得孫河逼近,迅速掠過澤西海岸。多輛戰車圍繞它盤旋,與雲中的東西展開著激戰。

  眾神發動了進攻。雷電閃過,金色銀色的箭如火箭般向烏雲射去,爆炸開來。漸漸地,雲層被撕開了,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了堤豐。

  我知道只要我還活著(雖然這可能不會太長久了),那景象就永遠難以從我心中抹去了。堤豐的腦袋不停地變幻,每一刻他都是一個不同的怪獸,一個比一個可怕。看到他的面孔會令我瘋狂,所以我把目光集中在他的身體上,然而即便這樣也好不了多少。他是人形,但皮膚卻讓我想起鎖在什麼儲物櫃一年之後的人肉卷三明治。他渾身綠色的斑斑點點,膿包有房子那麼大,經過億萬年的沉積已經發黑。他的手像是人類,但卻帶有鷹爪,腿上長滿如爬行動物的鱗片。

  “奧林匹斯眾神在做最後的掙扎,”克洛諾斯大笑,“多麼可悲啊。”

  宙斯從戰車上擲出一團雷電,爆炸點亮了天空。我在奧林匹斯山都感受到了震動,但當塵埃過後,堤豐卻依然屹立。他搖晃了一下,畸形的腦袋上露出一個冒煙的彈坑,但他怒吼著繼續向前走來。

  我的腿放鬆了,克洛諾斯似乎沒有注意到。他的注意力完全放在了戰鬥與最後的勝利上。如果我能再多堅持幾秒,如果我爸爸遵守他的諾言……

  堤豐踏進哈得孫河,河水才剛剛沒到他的小腿。

  就是現在,我心想,懇求著煙霧中的影像,求你,必須馬上。

  如奇跡般,煙霧繚繞的視線中傳出一陣貝殼號角的聲音。那是大海的召喚,波塞冬的召喚。

  堤豐身邊,哈得孫河噴湧起來,卷起四十英尺高的巨浪。水中駛出一輛嶄新的戰車,拉著戰車的是巨型海馬,它們在空中的身姿與在海水裡一樣自如。我父親身上閃耀著藍色的能量光環,駕車圍著巨人的腿挑戰性地轉了一圈。波塞冬不再是一個老人,他又變回了原來的樣子——皮膚黝黑,身材魁梧,黑色鬍鬚。他揮一揮三叉戟,河流立刻回應,在怪獸身邊形成一片漏斗雲。

  “不!”克洛諾斯驚呆片刻之後大叫,“不!”

  “現在,我的同胞們!”波塞冬的聲音驚天動地,我都分不清這究竟是來自煙霧中的影像還是從城市的另一頭傳來,“為了奧林匹斯而戰!”

  戰士從河裡沖了出來,跨下的鯊魚、龍、海馬乘風破浪。這是獨眼巨人軍團,帶領他們衝鋒陷陣的是……

  “泰森!”我大喊。

  我知道他聽不見我的叫聲,我吃驚地望著他。他的個子如魔法般長大了,他一定有三十英尺高,與比他年長的表兄堂兄一樣高大,他第一次穿上了全副戰鬥盔甲。跟在他身後的是布雷爾瑞斯——百手巨人。

  所有的獨眼巨人都手持巨大無比的黑色鐵鍊,足以固定一艘軍艦,鐵鍊盡頭帶有抓鉤。他們把鐵鍊如套索般舞動,開始將堤豐圍攏。他們向巨人的腿和胳膊拋出一條條鐵鍊,利用潮水一圈圈纏繞,漸漸將他套在其中。堤豐晃動身子大叫,拼命拉扯身上的鐵鍊,把一些獨眼巨人從他們的坐騎上拽了下來,但無奈鐵鍊太多。獨眼巨人軍營的全部重量開始將堤豐壓了下去。波塞冬擲出三叉戟,正好刺穿怪獸的咽喉。金色的血液,不朽的膿液從傷口噴湧而出,形成一道比摩天大樓還高的瀑布。三叉戟飛回到波塞冬手中。

  其他神祇恢復了能量,繼續加入了戰鬥。阿瑞斯駕駛戰車刺中了堤豐的鼻子。阿耳忒彌斯用十二支銀箭射中了怪獸的眼睛。阿波羅射出一連串熊熊燃燒的火箭,點燃了怪獸的腰帶。宙斯繼續用雷電重擊,水慢慢升了上來,將堤豐像蠶繭一樣包裹起來,他在鐵鍊的重壓下開始下沉。堤豐痛得大叫,拍起的浪花沖上了澤西海灘,浸濕了一幢五層樓高的建築,濺到了華盛頓大橋上——我父親在河底為他打通了一條特殊的隧道,一條無窮無盡的水滑道將他直接送往塔爾塔羅斯。巨人的腦袋被捲入了翻滾的旋渦,接著便消失了。

  “哼!”克洛諾斯尖叫,他的劍往煙霧中一揮,圖像被砍成了碎片。

  “他們馬上就趕來了,”我說,“你輸了。”

  “我還沒有開始呢。”

  他以令人眼花繚亂的速度向前奔來。格洛弗,這個勇敢卻有些呆頭呆腦的半羊人想要保護我,然而克洛諾斯把他像個布娃娃似的扔到了一邊。

  我往旁邊避開一步,向克洛諾斯的護甲下猛刺。這本是個不錯的招數,但不幸的是,盧克對此早有所料。他擋住我的攻擊,用他曾經教我的第一招奪去了我的武器。我的劍在地板上滑過,徑直掉下了裂縫。

  “住手!”安娜貝絲不知道從什麼地方冒了出來。

  克洛諾斯一轉身,“回噬”神劍向她劈了過去,安娜貝絲用刀柄接住了這一招——只有最敏捷,最熟練的匕首戰士才能做到。別問我她從哪裡來的這麼大力氣,她接近敵人,刀鋒與他交織在一起,這一刻她與泰坦魔王面對面,突然之間他不動了。

  “盧克,”她緊咬牙關說道,“我現在明白了,你必須相信我。”

  克洛諾斯怒吼:“盧克已經死了!等我重現我的真身,他的身體就會被燒掉!”

  我想動,但我的身體又僵住了。安娜貝絲,身負重傷而筋疲力盡的她,如何有力量與克洛諾斯這樣的泰坦抗衡呢?

  克洛諾斯用力一推,想挪開劍鋒,但她牢牢抓住了他,他強迫自己的劍向她脖子上滑去,她的胳膊在顫抖。

  “你媽媽,”安娜貝絲說,“她看到了你的命運。”

  “為克洛諾斯效力!”泰坦咆哮,“這就是我的命運。”

  “不!”安娜貝絲堅定地說,淚水眼看就要奪眶而出,我不知道那是悲傷還是痛苦,“這不是一切的終結,盧克。預言,她看到了你將會怎麼做,你一定會這樣!”

  “我要讓你粉身碎骨,孩子!”克洛諾斯咆哮。

  “你不會,”安娜貝絲說,“因為你答應過我,到現在你都還在阻止克洛諾斯。”

  “撒謊!”克洛諾斯又推了一把,這一次,安娜貝絲失去了平衡。克洛諾斯用另外一隻手拍在她臉上,她向後滑去。

  我調動我所有的意念,拼命想站起來,但我卻像支撐著整個天空的重量,動彈不得。

  克洛諾斯向安娜貝絲逼近,劍舉到了空中。

  她的嘴角滲出了鮮血,咳嗽起來:“家庭,盧克。你答應過我的。”

  我艱難地向前挪了一步。格洛弗也站了起來,靠在赫拉的王座邊,然而無論他如何掙扎依然一動不動。我們倆都還沒能靠近安娜貝絲之前,克洛諾斯搖晃起來。

  他盯住安娜貝絲手中的刀,還有臉上的血:“答應過。”

  接著,他張開嘴喘著粗氣,仿佛沒有了空氣:“安娜貝絲……”那不是克洛諾斯的聲音,是盧克,他向前倒去,仿佛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身體,“你在流血……”

  “我的刀,”安娜貝絲想舉起手中的刀,卻從手中滑落了,她的胳膊扭曲成了一個奇怪的角度,她乞求地看著我,“波西,求你……”

  我的身子又動了。

  我撲上前撿起她的刀,打掉盧克手中的“回噬”神劍,劍飛進了壁爐。盧克幾乎沒有注意到我,他向安娜貝絲走去,但我將身體攔在了中間。

  “別碰她。”我說。

  怒色在他臉上湧起。克洛諾斯的聲音又響了起來:“傑克遜……”這是我的想像嗎?還是說他的全身都在發光,變成金色?

  他又開始大口喘氣。盧克的聲音:“他在變化。幫幫我。他……他就快準備好了,他不再需要我的身體裡。求你……”

  “不!”克洛諾斯大吼一聲。他到處找他的劍,卻發現劍在壁爐的煤塊中發亮。

  他跌跌撞撞地向劍撲去。我想攔住他,可他一把將我推開,我飛落在安娜貝絲身邊,腦袋撞上了雅典娜王座的底部。

  “匕首,波西,”安娜貝絲低聲道,她的呼吸已經微弱,“英雄……邪惡的鋒刃……”

  當我回過神來,我發現克洛諾斯抓起了他的劍。他痛苦地號叫一聲,劍從手上跌落下去。他的手上冒著煙,燒焦了一大片。壁爐的火焰已變得火紅,鐮刀與火焰並不相容。我看到赫斯提亞的身影在灰燼中搖曳,對克洛諾斯怒目而視。

  盧克轉身倒下了,緊緊抓住自己被燒焦的手:“求你,波西……”

  我掙扎著站起身,拿著刀向他走去。我必須殺了他,這就是我的計畫。

  盧克似乎知道我在想什麼,他舔了舔嘴唇:“你不能……不能一個人做。他會擺脫我的束縛,他會防衛,只有我的手,我知道在哪兒。我能……我能控制住他。”

  此刻的他真的在燃燒,他的皮膚開始冒煙。

  我舉起刀。我看了一眼安娜貝絲,格洛弗把她抱起來,並擋在她身前。我終於明白她想告訴我什麼了。

  “你不是那個英雄,”芮秋說,“它將會影響你的行動。”

  “求你,”盧克呻吟,“沒有時間了。”

  等到克洛諾斯化做真身,任何東西都無法再阻止他。堤豐跟他比起來也不過是小巫見大巫。

  預言在我腦子裡迴響:英雄的靈魂,將被邪惡的鋒刃摧毀。我的整個世界仿佛翻轉過來,我把刀遞給了盧克。

  格洛弗尖叫:“波西?你……嗯……”

  瘋了,失去理智了,神經不正常了,也許吧。

  盧克抓起了刀把。

  我站在他面前,毫無防禦。

  他扯開盔甲側面的帶子,露出左邊胳膊下的一小塊皮膚,那兒是很難被傷及的一個部位。艱難地,他對準自己刺了進去。

  刀傷並不深,但盧克號叫起來。他的眼睛如岩漿般在燃燒。神殿在震動,將我摔倒在地。一輪能量的光環包圍了盧克,變得越來越亮,越來越亮。我閉上眼睛,感到一股核爆炸似的衝擊侵蝕著我的皮膚,撕裂著我的嘴唇。

  漫長的寂靜。

  等我睜開眼睛,發現盧克趴在壁爐邊。他身邊的地板上是一圈圈發黑的灰燼。克洛諾斯的鐮刀化做了一攤金屬水,一滴滴淌進壁爐的煤塊中間。壁爐的火焰熊熊燃燒,仿佛鐵匠的熔爐。

  盧克身體左側淌著鮮血。他眼睛睜開著——藍色的眼睛,與舊日裡一樣。他的呼吸發出哢哢的聲響。

  “匕首……不錯。”他咳嗽起來。

  我跪倒在他身邊。安娜貝絲在格洛弗的攙扶下一瘸一拐地走來。兩人眼中含滿了淚水。

  盧克端詳著安娜貝絲:“你都知道。我差一點兒殺了你,不過你知道……”

  “噓。”她的聲音在顫抖,“盧克,你是最後的英雄,你將去往天堂。”

  他費力地搖搖頭:“我想……重生。給我三次嘗試。祝福島。”

  安娜貝絲抽噎道:“你總給自己太多壓力。”

  他舉起發黑的手,安娜貝絲觸摸著他的指尖。

  “你……”盧克咳嗽起來,嘴唇通紅,“你愛過我嗎?”

  安娜貝絲擦掉眼淚:“我曾經以為……我以為……”她看了看我,仿佛在享受我的存在,我發現我也和她一樣。世界在崩塌,而此刻對我來說最重要的是,她還活著。

  “你像我的哥哥一樣,盧克,”她輕聲說,“可我沒有愛過你。”

  他點點頭,仿佛這便是他所期待的答案。他疼得身子一縮。

  “我們去取神食,”格洛弗說,“我們能……”

  “格洛弗,”盧克大口喘氣,“你是我認識的最勇敢的半羊人。可是不用了,我不會好了……”緊接著他又是一陣咳嗽。

  他抓起我的袖子,我感到他的皮膚如火焰般炙熱:“伊桑,我,所有沒人關心的混血者,別……別讓這樣的事情再發生。”

  他的眼中有憤怒,也有懇求。

  “我不會,”我說,“我保證。”

  盧克點點頭,他的手鬆開了。

  幾分鐘後,神祇們帶著他們的權杖趕到了。他們急衝衝地走進神殿,準備迎接一場惡戰。

  他們發現安娜貝絲、格洛弗和我站在一個面目全非的混血者屍體前,緊挨著壁爐暗淡的火光。

  我轉身面對所有奧林匹斯神。

  “我們需要一個護罩,”我聲音嘶啞地說,“赫爾墨斯兒子的護罩。”

第二十章 令人眼花繚亂的獎賞

  命運三女神親自帶走了盧克的遺體。

  自從我十二歲時看她們在一個路邊水果攤剪斷一條生命線開始,我已經很久沒見到這幾位年老的女士了。她們一直令我感到恐懼,至今依然如此——三個鬼魅般的老奶奶,帶著一袋袋編織針與紗線。

  其中一個看了看我,雖然她一句話也沒說,我的一生卻在我眼前閃動起來。突然我已二十歲,隨後步入中年,最後衰老凋零。所有的力量保存在我的體內,我看到我自己的墓碑和一個敞開的墳墓,一具棺材被放入了地下。所有的一切發生在瞬息之間。

  “結束了。”她說。

  命運三女神舉起一小段藍色紗線——我知道,那與我四年前見過的是同一條,我親眼看她們剪斷的生命線。我曾以為那就是我的生命,而現在我終於明白,那是盧克的。她們一直在讓我看到這樣一些生命,他們必須犧牲自己,以換得世界和平。

  她們聚在盧克的遺體邊,現在已經裹上了白色與綠色的護罩,開始將他抬出神殿。

  “等一等。”赫爾墨斯說。

  旅者之神身穿他標準的白色希臘長袍,涼鞋,頭戴頭盔。一邊走,他頭盔上的翅膀在一邊扇動。喬治與瑪莎兩條蛇盤在他的手杖上低語:“盧克,可憐的盧克。”

  我想到了梅·卡斯特蘭,孤零零地待在她的廚房裡,烤制曲奇餅,做好三明治,為了一個再也不能回家的兒子。

  赫爾墨斯揭開盧克的護罩,在他額頭上親吻了一下。他用古希臘語小聲念著最後的祝福。

  “再見。”他低聲說。接著他點點頭,讓命運三女神帶走他兒子的遺體。

  她們走後,我想到了“偉大的預言”。現在,我終於明白了那些話。英雄的靈魂,將被邪惡的鋒刃摧毀。這個英雄就是盧克。邪惡的鋒刃,就是他很久以前送給安娜貝絲的刀——之所以邪惡,是因為盧克違背了他的諾言,背叛了他的朋友們。一個選擇將會結束他的歲月。我的選擇——把手裡的刀送到他手中,如安娜貝絲那樣相信他依然能夠作出正確的決斷。奧林匹斯面臨倖存或是毀滅。他以自己的犧牲拯救了奧林匹斯。芮秋說得對,在最後,真正的英雄並不是我,而是盧克。

  我還明白了一些別的事情:當盧克下到冥河時,他必須集中意念想著一件重要的事情,這聯繫著他的凡人生命,否則他就會溶化。我在那個時候見到了安娜貝絲,我覺得他與我一樣,他的腦海中也浮現出赫斯提亞給我看過的場景——在舊日的歡樂裡,他與塔莉亞和安娜貝絲在一起,承諾他們會親如一家。在戰鬥中傷害安娜貝絲的舉動震動了他,令他回憶起過去的承諾。這讓他凡人的良知重新歸來,打敗了克洛諾斯。而他的弱點——阿喀琉斯的腳後跟——拯救了我們所有人與神。

  我身邊的安娜貝絲膝蓋一軟,我連忙扶住她,可她痛得大叫起來。我這才發現,我抓住了她受傷的胳膊。

  “噢,神啊,”我說,“安娜貝絲,對不起。”

  “沒關係。”她說著,在我臂彎裡暈了過去。

  “她需要幫助!”我嚷嚷。

  “讓我來。”阿波羅走上前來,他燃燒的盔甲如此明亮,讓人無法正眼去看,與他極為相配的太陽鏡,加之完美的微笑,讓他看上去仿佛一個身著戰鬥裝束的男模,“醫藥之神,願為你效勞。”

  他的手在安娜貝絲臉上揮過,伴隨著幾句咒語,安娜貝絲的傷立刻消失,刀傷與疤痕也不見了。她伸直胳膊,在睡夢中歎息一聲。

  阿波羅笑了:“再過幾分鐘她就沒事了,我剛好可以利用這點時間為我們的勝利作一首詩:‘阿波羅和他的朋友們拯救奧林匹斯’很響亮的題目,不是嗎?”

  “謝謝,阿波羅,”我說,“我還是把詩歌的事交給你吧。”

  接下來的幾個小時對我來說是一片模糊。我記起了對媽媽的承諾。當我提出這個奇怪請求的時候,宙斯連眼都沒眨一下。他打了個響指,告訴我帝國大廈頂上現在亮起了藍光。凡人們不會知道那意味著什麼,但我媽媽卻能明白:我活下來了,奧林匹斯得救了。

  眾神開始維修神殿。有了十二個超級強大的神祇,工作快得異乎尋常。我和格洛弗去照料傷者。等天橋重新接上之後,我們去看望了活下來的朋友們。獨眼巨人從雕像下救出了塔莉亞。她拄上了拐杖,不過別的地方並無大礙。康納和特拉維斯只受了些輕傷,他們保證說沒有在城市裡大肆洗劫。他們還告訴我,我父母一切安好,雖然他們不能進入奧林匹斯山。歐拉芮夫人從廢墟裡挖出了喀戎,把他送回了營地。斯偷爾兄弟有些擔心老半人馬的狀況,不過至少他還活著。凱蒂·加德納報告說,她見到芮秋在戰鬥結束後跑出了帝國大廈。她沒有受傷,但沒人知道她去了哪裡。這讓我感到有些擔憂。

  尼克來到奧林匹斯山,受到了英雄般的歡迎。雖然哈迪斯通常只在冬至日到訪奧林匹斯,但他也跟在尼克身後到來了。他的家人們親熱地在他背上拍拍,這樣的舉動讓死亡之神顯得很驚訝。我懷疑他還從未受到過這般熱情的歡迎。

  克拉麗絲也走了進來。由於長時間被凍在冰塊裡,她身上還在發抖,阿瑞斯開心地說:“那是我的女兒!”

  戰神故意弄亂了她的頭髮,在她背上捶了幾下,稱她是自己見過的最棒的戰士。“德拉貢殺手?那就是我要說的!”

  她顯得有些局促不安,只會點頭眨眼,似乎害怕他會打她,但最後她臉上終於露出了微笑。

  赫拉與赫菲斯托斯走到我身邊。雖然赫菲斯托斯對我跳上他的王座有些不快,但他覺得我“總體上非常出色”。

  赫拉輕蔑地哼了一聲:“我想我現在不會為難你和那個小女孩了。”

  “安娜貝絲拯救了奧林匹斯,”我告訴她,“是她說服盧克阻止了克洛諾斯。”

  “嗯。”赫拉說。她氣衝衝地轉身走了,不過我們算是安全了,至少短時間內是這樣。

  狄奧尼索斯的腦袋上還纏著繃帶。他上下打量了我好幾遍才說:“啊,波西·傑克遜,我看到波呂丟刻斯安然無恙,所以我覺得你還算不上完全無能。多虧了我對你的訓練,我想是的。”

  “嗯,是的,先生。”我說。

  狄先生點點頭:“作為對我勇敢的感謝,宙斯把我在營地的查看期縮短了一半,我現在只剩下五十年,而不是一百年了。”

  “五十年,哈?”我想像自己變成老頭的時候還在忍受狄奧尼索斯,如果我能活那麼長的話。

  “別太高興了,傑克遜,”他說,我發現他終於說對了我的名字,“我仍然打算讓你過得可憐而悲慘。”

  我忍不住笑了:“很正常。”

  “這麼說我們達成了共識。”他轉身修理他那被火燒焦的葡萄藤王座去了。

  格洛弗待在我身邊。他還在不時地掉下眼淚:“這麼多自然精靈都死了,波西,這麼多。”

  我抱住他的肩膀,遞給他一塊布,讓他擦擦鼻子:“幹得不錯,格洛弗。我們會東山再起的。我們將種下新的樹苗,清理公園。你的朋友們將去到一個充滿幸福的世界。”

  他傷心地抽了抽鼻子:“我……我也這麼想,可一切都很難回到從前了,我依然被放逐在外,沒有人願意聽我講關於潘神的事,現在他們還會聽我的嗎?我帶他們走進了一場悲劇。”

  “他們會聽的,”我安慰他,“因為你關心他們,你比任何人都要關心自然。”

  他努力擠出一絲笑容:“謝謝你,波西。我希望……我希望你明白,能做你的朋友是我的驕傲。”

  我拍拍他的胳膊:“有一件事盧克是對的,格洛弗。你是我見過的最勇敢的半羊人。”

  他臉紅了,可沒等他開口,海螺號角吹響了,波塞冬的軍隊開進了神殿。

  “波西!”泰森大叫。他張開雙臂向我撲了過來。所幸的是,他縮回了原來的大小,所以他的擁抱只跟撞上拖拉機沒什麼兩樣,而不是整個農場。

  “你沒死!”他說。

  “是啊!”我說,“很不錯,哈!”

  他拍拍手開心地大笑:“我也沒死,耶!我們抓住了堤豐,太好玩了!”

  在他身後,五十個全副武裝的獨眼巨人點頭大笑,互相擊掌。

  “是泰森率領了我們,”一個巨人隆隆地說,“他很勇敢!”

  “最勇敢的獨眼巨人!”另一個嚷嚷。

  泰森臉紅了:“這算不了什麼。”

  “我都看到了!”我說,“你簡直不可思議!”

  我以為可憐的格洛弗會暈過去,因為他怕死了獨眼巨人,但他克服了自己的緊張說:“是啊,嗯……我們為泰森高呼三聲!”

  “呀——”獨眼巨人們狂呼。

  “請別吃了我。”格洛弗嘀咕,可我想除了我之外沒人聽見他的話。

  海螺號角又一次吹響。獨眼巨人分開了,我父親身披盔甲走進了神殿,三叉戟在他手中閃亮。

  “泰森!”他大叫,“幹得不錯,我的兒子。波西……”他變得神色嚴肅起來,手指沖我擺了擺,我一開始還擔心他會殺了我,“我甚至原諒你坐上我的王座,你拯救了奧林匹斯!”

  他張開胳膊給了我一個擁抱。我有點難為情,我竟然還從來沒有擁抱過爸爸。他很溫暖,如常人一般,身上有一股鹹鹹的沙灘與新鮮海風的味道。

  放開我的時候,他對我露出慈祥的笑容。我感覺好極了,我承認,我的眼眶有些濕潤。直到這一刻之前,我一直不敢想在過去的幾天裡我有多麼的害怕。

  “爸爸……”

  “噓——”他說,“沒有英雄能超越恐懼,波西,而你已經超越了每一個英雄,包括赫拉克勒斯……”

  “波塞冬!”一個聲音在喊。

  宙斯走上了王座。他目光炯炯地注視著我爸爸,其他神已陸續就座。就連哈迪斯也在壁爐下一張簡單的賓客椅上落座了。尼克盤腿坐在父親身前的地板上。

  “好了,波塞冬,”宙斯有些不悅,“你得意得都不願加入我們的會議了嗎,我的兄弟?”

  我以為波塞冬會被激怒,但他對我使了個眼色:“我很榮幸,宙斯神。”

  我覺得奇跡即將發生。波塞冬大步走到他的釣魚椅邊,奧林匹斯會議召開了。

  宙斯開始了他的講話,關於眾神的勇氣之類的長篇大論。安娜貝絲走進來坐在我身邊。對於一個剛剛還在昏迷的人來說,她氣色不錯。

  “我錯過什麼了嗎?”她低聲問我。

  “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人打算殺了我們。”我低聲回答。

  “今天開始以來頭一次。”

  我忍不住想笑,但格洛弗推了推我,因為赫拉正不悅地看著我們。

  “我的兄弟們,”宙斯說,“我們得感謝……”他清了清嗓子,仿佛這句話很難說出口,“嗯,感謝哈迪斯的幫助。”

  死亡之神把腦袋一偏,臉上露出沾沾自喜的神情,可我認為這是他應得的。他拍拍兒子尼克的肩膀,我從未見過尼克這麼高興。

  “當然,”宙斯接著說,雖然他的樣子好像褲子著了火似的,“我們還必須……嗯……感謝波塞冬。”

  “對不起,哥哥,”波塞冬說,“沒聽清。”

  “我們必須感謝波塞冬,”宙斯低吼道,“沒有他……我們將很難……”

  “很難?”波塞冬假裝不明白。

  “不可能,”宙斯改口說,“不可能打敗堤豐。”

  眾神低語表示贊同,敲敲各自的武器一致通過。

  “現在只剩下,”宙斯說,“只剩下對我們年輕混血者英雄們的感謝了。他們如此出色地保衛了奧林匹斯,雖然我的王座上多了幾個坑。”

  他首先叫了塔莉亞的名字,因為她是他的女兒,他答應說會幫助擴充狩獵者的隊伍。

  阿耳忒彌斯笑了:“幹得不錯,我的隊長,我為你感到驕傲。所有犧牲的狩獵者們將永遠被銘記,我確信她們將升上極樂天堂。”

  她瞪了一眼哈迪斯。

  他聳聳肩:“也許吧。”

  阿耳忒彌斯又瞪了他幾眼。

  “好吧,”哈迪斯嘟囔,“我會簡化她們的申請程式。”

  塔莉亞露出驕傲的笑容:“謝謝你,我的女神。”她給眾神鞠了個躬,甚至包括哈迪斯,然後一瘸一拐地站到了阿耳忒彌斯身邊。

  “波塞冬的兒子,泰森!”宙斯喊。泰森顯得有些緊張,但他站到了眾神中央,宙斯哼哼了幾聲。

  “他不會錯過任何美餐,是吧?”宙斯低語,“泰森,為了表彰你在戰爭中的勇猛,以及對獨眼巨人的領導,你被任命為奧林匹斯軍隊的一名將軍。你將從此領導你的同胞們,在神祇需要的時候投入戰鬥。同時,你將得到一把新的……嗯……你喜歡什麼樣的武器?劍?或者是斧子?”

  “棍子!”泰森說著舉起手裡折斷的棍子。

  “很好,”宙斯說,“我們會賜予你一把新的,嗯,棍子。我們所能找到的最好的棍子。”

  “呼啦!”泰森歡呼。他回到大家中間,所有的獨眼巨人為他歡呼,拍拍他的後背。

  “半羊人格洛弗·安德伍德!”狄奧尼索斯喊。

  格洛弗不安地走上前。

  “噢,別咬你的襯衣了,”狄奧尼索斯罵他,“說實在的,我不會殺了你的。鑒於你的勇敢和犧牲,也因為我們不幸的職務空缺,諸神提議你作為偶蹄元老會成員。”

  格洛弗頓時暈倒在地。

  “噢,太好了。”狄奧尼索斯歎了一口氣,幾個那伊阿得仙女走上來扶起他,“好吧,等他醒來的時候,你們什麼人告訴他,他將結束流放,所有的半羊人,那伊阿得,以及其他的自然精靈從此將他視為荒野之王,擁有所有的權力、特權與榮譽。現在,請把他抬走,趁他醒過來在地上卑躬屈膝之前。”

  “食……物……”格洛弗呻吟,自然精靈把他抬走了。

  我想他應該沒事。他醒來就會成為荒野之王,有一群美麗動人的那伊阿得仙女伺候,生活是如此美妙。

  雅典娜喊:“安娜貝絲·蔡斯,我的女兒。”

  安娜貝絲捏捏我的胳膊,然後走上前,在她媽媽腳邊跪下。

  雅典娜面帶微笑:“我的女兒,你超出了我對你的期待。你運用你的智慧,你的力量,還有你的勇氣保衛了這座城市,保衛了我們的力量源泉。我們注意到奧林匹斯已經……千瘡百孔。泰坦魔王造成的破壞必須進行修復。當然,我們將用魔力進行重建,讓它完好如初。不過眾神覺得應該同時改善我們的城市。我們把這看做一次機會,而你,我的女兒,將完成改造的設計。”

  安娜貝絲抬起頭,驚訝得說不出話來:“我……我的女神。”

  雅典娜露出一絲苦笑:“你是建築師,不是嗎?你學到了代達洛斯的技能,誰還會比你更能勝任這個工作,讓它成為下個億萬年的標誌建築呢?”

  “你是說……我能隨心所欲地設計?”

  “發自你的內心,”女神說,“讓它名垂青史。”

  “條件是要有很多我的雕塑。”阿波羅說。

  “還有我的。”阿芙洛狄忒也說。

  “嗨,還有我!”阿瑞斯說,“大雕塑,邪聖劍,還有……”

  “夠了!”雅典娜打斷了他們,“她都知道了,起身,我的女兒,奧林匹斯的官方設計師。”

  安娜貝絲站起身,一臉茫然地走回到我身邊。

  “太棒了。”我笑著對她說。

  這一次,她沒有言語:“我……我得開始計畫……繪圖紙,嗯,還有鉛筆……”

  “波西·傑克遜!”波塞冬宣佈。我的名字在大廳裡迴響。

  所有人都安靜下來。神殿裡靜悄悄的,只剩下壁爐火發出的劈啪聲。大家都注視著我,所有的神、混血者、獨眼巨人、精靈。我走到神殿中央。赫斯提亞對我露出欣慰的微笑。她又變成了女孩,滿意而快樂地坐在火邊。她的微笑給了我勇氣,我大步向前走去。

  我先對宙斯鞠了個躬,然後跪倒在我父親跟前。

  “起身,我的兒子。”波塞冬說。

  我不安地站起身。

  “一個偉大的英雄應該得到獎賞,”波塞冬說,“這裡有誰能說這一切不是他應得的呢?”

  我等著有人開口。眾神對任何問題都難以達成一致,他們中不少的神仍然不喜歡我,不過沒有一個人表示反對。

  “大會一致同意,”宙斯說,“波西·傑克遜,你可以從諸神得到任何你想要的禮物。”

  我頓了一下:“任何禮物?”

  宙斯神色嚴峻地點點頭:“我知道你想要什麼,天下最偉大的禮物。是的,如果你想要,它就是你的了。這麼多個世紀以來,眾神還從未將這件禮物贈與過一個凡人英雄,然而波西·傑克遜,如果這就是你的願望,你將成為一個神,永生不朽,長生不老。你將永遠輔佐你的父親。”

  我呆呆地看著他:“嗯……做一個神?”

  宙斯白了我一眼:“顯然是個又傻又笨的神。不過是的,委員會全體一致通過,我能讓你獲得永生。我將不得不永遠忍受你了。”

  “嗯,”阿瑞斯沉思道,“也就是說,我什麼時候想把他砸成爛泥都可以了,反正他每次都會活過來。我喜歡這主意。”

  “我也同意。”雅典娜說,雖然她的目光還在安娜貝絲身上。

  我扭頭望去,安娜貝絲逃避著我的目光,臉色顯得有些蒼白。我想起兩年以前,她打算向阿耳忒彌斯宣誓,成為一名狩獵者的時候,我也是這般驚慌失措,因為我害怕將失去她。她現在的樣子就和我當時一樣。

  我想到了命運三女神,想到了剛才閃現過我的一生。現在我可以避免這一切了,不會衰老,沒有死亡,更沒有墓地裡的遺體。我可以永遠像個十幾歲的孩子,保持最佳的狀態,強大而不朽,為我的父親效力。我能擁有強大而永久的生命。

  誰能拒絕這樣的禮物呢?

  我看了看安娜貝絲,我想到了營地的朋友們——貝肯道夫、邁克爾、希蓮娜,還有很多已經離開我們的人。我想到了伊桑·中村和盧克。

  我知道該怎麼抉擇了。

  “不。”我說。

  委員會寂靜無聲。眾神皺著眉互相交換著眼色,他們覺得一定是聽錯了。

  “不?”宙斯說,“你這是……在拒絕我們最慷慨的禮物?”

  他的聲音裡有一種危險的信號,仿佛雷電般一觸即發。

  “我很感激,”我說,“千萬不要誤會我的意思。只是……我還有很多生活要去面對,並不希望在我二年級的時候就達到巔峰。”

  眾神一個個對我怒目而視。安娜貝絲用手捂住了嘴,眼睛在閃亮,這是對我最大的安慰。

  “我的確想要一樣禮物,”我說,“你能答應滿足我的願望嗎?”

  宙斯想了想:“如果是我力所能及的。”

  “的確是,”我說,“而且一點兒都不難,但我需要你對冥河發誓。”

  “什麼?”狄奧尼索斯嚷嚷,“難道你還不相信我們嗎?”

  “有人曾經告訴過我,”我望著哈迪斯說,“一定要有莊嚴的宣誓。”

  哈迪斯聳聳肩:“罪過。”

  “很好!”宙斯怒道,“以委員會的名義,我們對冥河發誓,在我們力所能及的範圍內,滿足你的合理要求。”

  其他的神低聲表示贊同,雷聲滾滾,震動著神殿。我們達成了一致。

  “從現在開始,我希望你們真正認可神的孩子們,”我說,“所有神的……孩子。”

  奧林匹斯眾神不自在地挪動著身子。

  “波西,”我父親說,“你究竟是要什麼呢?”

  “如果不是眾多的混血者覺得被他們的父母拋棄,克洛諾斯這一次是不可能東山再起的,”我說,“他們感到憤怒、怨恨、缺少關愛,而且他們有充足的理由。”

  宙斯高貴的鼻孔在冒煙:“你竟敢指責……”

  “不再有無神認領的孩子,”我說,“我希望你們承諾認領你們的孩子——你們所有的混血者孩子——在他們年滿十三歲的時候。這樣,他們便不必在世上無依無靠,任由怪獸去支配。我希望他們被自己的父母認可,送到營地來接受正確的訓練,得以生存。”

  “等一等。”阿波羅說,可是我滔滔不絕,無法住口。

  “對於小神,”我說,“涅墨西斯、赫卡忒、摩耳甫斯、傑納斯、赫柏,他們都應得到特赦,並在混血營獲得一席之地。他們的孩子們不應被忽視。獨眼巨人和其他愛好和平的泰坦應該被寬恕。還有哈迪斯……”

  “你把我叫做小神?”哈迪斯嚷嚷。

  “不,我的大王,”我飛快地說,“但你的孩子不應被排除在外。他們在營地應該有自己的營房。尼克已經向大家證明了這一點。無神認領的孩子不應該全被塞進赫爾墨斯營房,整天去猜想他們的父母是誰。他們將擁有自己的營房。廢止三巨頭協定,反正它也無濟於事。你們不應該再拼命除掉強大的混血者。我們將訓練他們,接受他們。神的孩子將得到應有的歡迎與尊重。這就是我的願望。”

  宙斯哼哼一聲:“就這些?”

  “波西,”波塞冬說,“你要求太多,太自以為是了。”

  “我有你們的誓言,”我說,“所有神的誓言。”

  冷冷的目光向我射來。奇怪的是,雅典娜先開了口:“這個孩子說得沒錯。我們忽視自己孩子的舉動是不明智的。在這場戰爭中,它成了我們的戰略弱點,差一點帶來了我們的毀滅。波西·傑克遜,我以前一直對你心存疑慮,可是也許……”她看了看安娜貝絲,接下來的話酸溜溜的,“也許我錯了,我提議眾神接受他的計畫。”

  “哈,”宙斯說,“讓一個小孩子來教訓你該做什麼,可我覺得……”

  “一致同意。”赫爾墨斯說。

  眾神都舉起了手。

  “嗯,謝謝。”我說。

  我轉身剛要離去,波塞冬叫道:“儀仗隊!”

  獨眼巨人們擁上前,在王座與大門之間排成兩列。我在他們中間向前走去,巨人們紛紛立正向我致意。

  “向你致敬,”泰森說,“奧林匹斯的英雄……我的哥哥!”

第二十一章 黑傑克被劫走了

  我和安娜貝絲向外走去,我瞥見了庭院裡的赫爾墨斯。他正凝視著噴泉的水霧裡傳來的彩虹資訊。

  我看了安娜貝絲一眼:“待會兒在電梯見。”

  “你肯定嗎?”她打量著我的表情,“唉,看來你很肯定。”

  赫爾墨斯似乎並沒有注意到我的到來。彩虹資訊變化太快,令我無法理解。全國的被流放者一一閃過,堤豐的毀滅,曼哈頓留下的廢墟,總統在舉行新聞發佈會,紐約市長,一輛輛軍車駛上美國大道。

  “太好了,”赫爾墨斯喃喃道,扭頭看著我,“三千年了,我將永不會忽視迷霧的力量……也不會再忽視你們的存在。”

  “謝謝你。”

  “噢,應該道謝的並不是你,不過我有些不解,為何你會拒絕永生。”

  “這是個正確的選擇。”

  赫爾墨斯好奇地看了看我,將目光轉回了彩虹資訊。

  “看看,人們已經認定,堤豐是一系列反常的風暴。這也正是我所希望的。他們搞不明白為什麼曼哈頓的雕像都從底座上掉下來摔成了碎片,還不停播放著蘇珊·B.安東尼掐住弗裡德里克·道格拉斯的鏡頭,可他們無法找到合理的解釋。”

  “城市的損壞情況怎麼樣?”

  赫爾墨斯聳聳肩:“出乎意料,還不算太糟糕。人類受到了驚嚇,不過這可是紐約,我從未見過適應力這麼強的人類。我想過幾個星期他們就會恢復正常。我會幫助他們。”

  “你?”

  “我是眾神的信使。我的工作是監聽人類的談話,在必要的時候,幫助他們為發生的事情找到根據。我會讓他們安心。相信我,他們最終會把這歸到一場奇怪的地震,或者是太陽耀斑的爆發上,絕對不會猜到事情的真相。”

  他聽來很是悲傷。喬治和瑪莎盤繞在他的手杖上,但卻一言不發,這讓我覺得赫爾墨斯內心非常不快。我或許應該就此閉嘴,但我還是開口說:“我應該向你道歉。”

  赫爾墨斯審慎地看了我一眼:“為什麼?”

  “我原以為你是個不稱職的父親,”我承認,“我以為你遺棄了盧克,因為你瞭解了他的未來,卻什麼也沒有為他做。”

  “我的確瞭解他的未來。”赫爾墨斯傷心地說。

  “但你瞭解的不止是壞的部分——他歸於邪惡,你瞭解他最終的結局,瞭解他會作出正確的選擇,但你卻一個字也不能對他提起,對嗎?”

  赫爾墨斯凝視著噴泉:“沒人可以對命運橫加干涉。波西,即便是神也不行。如果我警告他將會發生什麼,或是企圖影響他的決定,事情只會變得更糟。我只能沉默不語,離開他的身邊……這是我做過的最艱難的事情。”

  “你必須讓他找到自己的路,”我說,“讓他承擔起拯救奧林匹斯的責任。”

  赫爾墨斯一聲歎息:“我不應該對安娜貝絲發火。盧克去三藩市看望她……我知道她也是他命運的一部分。我預見了很多。我覺得她也許能做到我無法做到的事情,去拯救他。當她拒絕與他同去時,我再也無法控制自己的怒氣。我應該明白這一切,我對自己感到懊惱。”

  “安娜貝絲的確救了他,”我說,“盧克死得像個英雄。他用自己的犧牲殺死了克洛諾斯。”

  “謝謝你這麼說,波西,但克洛諾斯並沒有死,泰坦是無法真正被殺死的。”

  “那……”

  “我不知道,”赫爾墨斯說,“沒有人知道。化做灰燼,隨風飄散。如果幸運的話,他會散落到很廣的地方,這樣他就永遠不能再形成有意識的形態,更別說完整的身體。不過不要以為他真的死了,波西。”

  我的胃裡一陣翻滾:“其他的泰坦呢?”

  “都躲起來了,”赫爾墨斯說,“普羅米修士給宙斯傳來了資訊,為自己成為克洛諾斯的幫兇找了一大堆藉口。‘我只是在努力將損害降低到最小’,諸如此類的話。如果他聰明的話,就會乖乖夾起尾巴待上幾個世紀。克裡奧斯逃走了,俄特律斯山成了廢墟。當得知克洛諾斯大勢已去的時候,奧西納斯溜回到深海。與此同時,我的兒子盧克死了,他到死都一直認為我不在乎他。我永遠不會原諒自己。”

  赫爾墨斯用手杖向迷霧中揮去,彩虹資訊消失了。

  “很久以前你告訴過我,”我說,“作為一個神最困難的是無法幫助自己的孩子。你還告訴我說,你不能放棄自己的家人,無論誘惑有多大。”

  “現在你明白我是個偽君子了?”

  “不,你做得對。盧克是愛你的。最後,他實現了自己的命運。我想他明白了為什麼你無法幫助他,他記得什麼才是最重要的。”

  “這對於他和我來說都太遲了。”

  “你還有別的孩子,認同他們,這是對盧克的最大安慰。所有的神都能這樣去做。”

  赫爾墨斯的肩膀垂了下去:“他們會盡力的,波西,我們都會盡力遵守我們的承諾。也許再過一陣就會變得好起來了。不過,我們神從來都不擅長遵守諾言。你的出生就是因為一個被違背的諾言,對嗎?我們終將會變得健忘。我們總是這樣。”

  “你可以改變。”

  赫爾墨斯笑了:“三千年了,你以為眾神的本性會這麼輕易改變嗎?”

  “是的,”我說,“我相信。”

  赫爾墨斯似乎對我的話感到驚訝:“你覺得……盧克真的愛我嗎?在所有的事情發生過後?”

  “我堅信這一點。”

  赫爾墨斯凝望著噴泉:“我會給你一個我所有孩子的清單,一個男孩在威斯康辛,兩個女孩在洛杉磯。你一定要把他們帶到營地去。”

  “我保證,”我說,“我不會忘記。”

  喬治和瑪莎在手杖上挪動。我知道蛇是不會笑的,但他們似乎在努力做出微笑的樣子。

  “波西·傑克遜,”赫爾墨斯說,“你給我們上了一課。”

  另一個神也在等我。雅典娜站在路中央,胳膊交叉在一起,她臉上的表情讓我覺得自己慘了。她脫掉了盔甲,身穿白色上衣、牛仔褲,可她好戰的外表並未因此而減弱。她灰色的眼睛閃亮著。

  “啊,波西,”她說,“你仍將擁有有限的生命。”

  “嗯,是的,女神。”

  “我想知道原因。”

  “我只想做個普通人,希望長大,擁有正常的高中生活。”

  “那我女兒呢?”

  “我不能離開她,”我感到嗓子眼兒乾巴巴的,“還有格洛弗。”我連忙加了一句,“還有……”

  “省省吧,”雅典娜走到我近前,我感到她的能量光環刺得我皮膚癢癢的,“我警告過你,波西·傑克遜,為了拯救一個朋友,你會毀滅世界。也許我錯了,你拯救了你的朋友們還有整個世界。不過好好想想你的未來,我暫且放過了你,別搞砸了。”

  為了證明她的看法,她噴出一團火焰,燒焦了我襯衣的前襟。

  安娜貝絲在電梯邊等我:“你怎麼有股燒焦的味道?”

  “說來話長。”我說。我們坐電梯向樓下降去,誰都沒有說話。音樂糟糕極了——尼爾·戴蒙德的歌曲。我真該把這也作為要求的一部分……換點兒好聽的電梯音樂。

  我們走進大堂。我發現媽媽和保羅在與禿頭保安爭執。他已經回到了自己的崗位上。

  “我告訴你,”媽媽嚷嚷,“我們必須得上去!我兒子……”她看見了我,眼睛都瞪大了,“波西!”

  她抱得我差點兒喘不過氣來。

  “我們看到了藍色的閃光,”她說,“不過你一直沒有下來,都上去好幾個小時了!”

  “她有點兒擔心。”保羅乾巴巴地說。

  “我沒事,”我讓媽媽放心,她又擁抱了安娜貝絲,“現在一切都好了。”

  “布勞菲斯先生,”安娜貝絲說,“真是漂亮的劍術。”

  保羅聳聳肩:“這算不了什麼。可是波西,真的……我是說,六百層的故事是真的?”

  “奧林匹斯山,”我說,“是的。”

  保羅出神地望著天花板:“我真想去看看。”

  “保羅,”媽媽罵他,“那不是人類能去的。不管怎樣,最重要的是大家都安全,所有人。”

  我打算放鬆一下,一切都讓人感覺那麼完美,我和安娜貝絲很好,媽媽和保羅安然無恙,奧林匹斯也得救了。

  然而作為混血者的生活卻從來不會那麼輕鬆。尼克從街上跑了進來,他的表情告訴我,一定出什麼事了。

  “芮秋,”他說,“我剛剛在第三十二街碰到了她。”

  安娜貝絲皺皺眉:“這次她又幹什麼了?”

  “是她去了什麼地方,”尼克說,“我告訴她,如果她這麼做會死掉的,可她就是不聽。她剛剛騎上了黑傑克,然後……”

  “她騎上了我的天馬?”我問。

  尼克點點頭:“她往混血營去了,還說必須到營地去。”

第二十二章 我被扔下了湖

  沒人能劫走我的天馬,就連芮秋也不行。我不知道自己是在生氣,是驚訝,還是擔心。

  “她究竟在想什麼?”一面向河邊跑,安娜貝絲一面問我。不幸的是,我已經猜到了八九不離十,這讓我害怕極了。

  交通糟糕透頂。所有人都走到大街上,目瞪口呆地看著戰爭留下的一片狼藉。警笛在每一個街區哀鳴。路上根本找不到一輛計程車,而天馬又被騎走了。要是能找到幾個派對小馬也好,可他們與中城的大部分根汁啤酒一道消失了。我們一路向前跑,推開堵在人行道上一臉茫然的人們。

  “她不可能穿越防線,”安娜貝絲說,“珀琉斯會把她吃了的。”

  我倒是沒想到這個問題。她與常人不同,能夠看穿迷霧,所以找到營房是不成問題的,不過我倒是希望魔力邊界會像力量場一樣擋住她。我沒想起來珀琉斯或許會發動攻擊。

  “我們得趕緊,”我看著尼克,“你能用魔法召喚幾匹骷髏馬來嗎?”

  他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太累了……連一根狗骨頭都召不來。”

  我們終於翻過堤壩來到河邊,我長長地吹了一聲口哨。我痛恨這麼去做,雖然海膽的魔力清潔了東河,但河水依然很髒。我可不願讓海洋動物生病,不過聽到召喚後它們都出現在水上。

  三條尾流的痕跡出現在灰色的水面上,幾隻海馬浮出了水面。它們不高興地發出幾聲長嘶,甩掉鬃毛上的幾團污泥。它們長得很漂亮,色彩斑斕的魚尾,頭部和前腿是白馬。最前面的海馬比其他的個頭都大——獨眼巨人的完美坐騎。

  “彩虹馬!”我喊,“你怎麼樣,夥計?”

  它不滿地一聲長嘶。

  “是的,我很抱歉,”我說,“不過事情緊急,我們需要趕到營地去。”

  它打了個響鼻。

  “你問泰森?”我說,“泰森很好!對不起,他不在這裡,他現在是獨眼巨人軍隊的大將軍了。”

  它又叫了一聲。

  “是的,他肯定會帶蘋果給你的。現在我們要去……”

  我、安娜貝絲和尼克沿東河飛速前進,速度比摩托艇還要快。我們從窄頸大橋下一掠而過,向長島海灣飛馳。

  我們心急如焚,營地的海灘終於出現在我們眼前。我們謝過海馬,涉水走上岸邊,卻發現阿耳戈斯正在等待我們的到來。他胳膊交叉在胸前,站在沙灘上,一百隻眼睛在瞪著我們。

  “她來了嗎?”我問。

  他嚴肅地點點頭。

  “一切都還好嗎?”安娜貝絲問。

  阿耳戈斯搖搖頭。

  我們跟他走上小徑。回到營地的感覺有些不真實,因為一切都顯得那麼寧靜——沒有燃燒的房子,沒有受傷的戰士。小屋在陽光下色彩豔麗,田地裡的露珠閃閃發光,然而這裡幾乎空無一人。

  大房子的地方,肯定有什麼東西不對勁。所有的窗戶在向外散發著綠光,跟我在關於梅·卡斯特蘭的夢境裡見到的一模一樣。迷霧,魔幻般的迷霧在院子裡旋轉。喀戎躺在籃球場邊一個馬匹大小的擔架上,一群半羊人圍在他身邊。黑傑克緊張地在草地上跑來跑去。

  “別怪我,老大!”看見我的時候它懇求道,“是那個古怪的女孩逼我這麼做的!”

  芮秋站在門廊的臺階下。她舉起胳膊,仿佛在等房子裡的什麼人扔出一個球來。

  “她在幹什麼?”安娜貝絲問,“她是怎麼穿越障礙的?”

  “她直接飛了進來,”一個半羊人說著,責難地看看黑傑克,“越過了龍,徑直闖進了魔力邊界。”

  “芮秋!”我喊。我正要向她走去,一個半羊人攔住了我。

  “別去,波西。”喀戎提醒我。他想挪動一下身子,卻疼得往後縮了一下。他的左胳膊吊著繃帶,兩條後腿上了夾板,腦袋上也纏滿了繃帶。“你不能打斷她。”

  “我以為你跟她都解釋清楚了!”

  “我的確解釋過了,是我邀請她到這兒來的。”

  我難以置信地望著他:“你說過不會再讓任何人嘗試了!你說過……”

  “我知道我說過的話,波西,但是我錯了。芮秋看到了哈迪斯的咒語,她相信現在可以解開咒語。她說服了我,我們值得一試。”

  “但是如果咒語沒有被解開呢?如果哈迪斯還沒有放棄呢,她會發瘋的!”

  迷霧圍繞芮秋旋轉。她仿佛被電擊似的戰慄著。

  “嘿!”我大喊,“停下!”

  我不顧半羊人的勸阻,向她跑去。離她十英尺遠的時候,我撞上了什麼東西,仿佛一個無形的巨大沙灘球,將我彈回來摔倒在草地上。

  芮秋睜開眼睛轉過身來。她仿佛是在夢遊,好像能看到我,但卻是在夢裡。

  “沒關係,”她的聲音顯得虛無縹緲,“這就是我到這裡來的目的。”

  “你會死的!”

  她搖搖頭:“我屬於這裡,波西,我終於明白這一切的緣由。”

  那聽起來很像是梅·卡斯特蘭說的話。我必須阻止她,可我連站都站不起來。

  房子轟隆隆地響了起來。門開了,綠光傾瀉而出。我聞到有種溫暖陳腐的味道。

  迷霧盤成了一百條煙蛇,爬上門廊的柱子,纏繞在房子上。先知出現在門口。

  乾枯的木乃伊身披彩虹袍,拖著腳步向前走來。她顯得比往常更加難看了。她披頭散髮,皮膚上顯出道道裂縫,仿佛舊汽車裡的坐椅。她呆滯的眼睛無神地望向天空。我有一種可怕的感覺,她被吸引著向芮秋走來。

  芮秋伸出雙臂,她並不覺得害怕。

  “你已等得太久,”芮秋說,“不過現在我來了。”

  陽光更加明亮了。一個男人出現在門廊,飄浮在半空中——一個金髮白袍的男人,頭戴太陽鏡,帶著狂妄自大的微笑。

  “阿波羅。”我說。

  他沖我使了個眼色,但把手指放在了唇邊。

  “芮秋·伊莉莎白·戴爾,”他說,“你擁有預言的天賦,但這也是一個詛咒。你確定想要它嗎?”

  芮秋點點頭:“這是我的命運。”

  “你也接受這與之相伴的風險嗎?”

  “我接受。”

  “那麼請走上前來。”太陽神說。

  芮秋閉上雙眼:“我接受這個職責,我向阿波羅,預言之神發誓。我睜開未來的眼睛,擁抱過去。我接受特爾菲——神之代言,迷之宣告者,命運之先知的靈魂。”

  我不知道她是從哪裡學會這些話的,隨著迷霧越來越濃,這些話仿佛是從她嘴裡流淌出來一般。一道綠色的煙柱猶如巨蟒從木乃伊嘴裡爬出來,滑下階梯,深情地盤繞在芮秋腳邊。先知的木乃伊四散碎裂開來,直到變成了紮染衣服中的一堆塵土。迷霧將芮秋包圍在柱子中。

  這一刻,我一點也看不見她了。隨後,煙霧漸漸散去。

  芮秋倒在地上,蜷成胎兒的姿勢。安娜貝絲、尼克和我向她跑去,但阿波羅說:“站住!這是最脆弱的時刻。”

  “怎麼了?”我問,“你在說什麼?”

  阿波羅關切地審視著芮秋:“這關係到先知的靈魂能否在她身上紮根。”

  “如果沒有紮根呢?”安娜貝絲問。

  “五個字,”阿波羅掰著手指頭說,“那就糟透了。”

  顧不得阿波羅的警告,我跑上前跪倒在芮秋身邊。來自閣樓的陳腐味道散盡了,迷霧沉入地裡,綠光也消失了,可是芮秋依舊臉色發白,呼吸微弱到了極點。

  這時候,她的眼睛睜開了,吃力地看著我:“波西。”

  “你還好嗎?”

  她想坐起來:“哎喲。”她用雙手捂住了太陽穴。

  “芮秋,”尼克說,“你的生命光環幾乎全部消失了,我看到你快死了。”

  “我沒事,”她喃喃道,“請幫我站起來。那些影像,它們有些讓我找不到方向。”

  “你肯定沒事?”我問。

  阿波羅從門廊上飄下來:“女士們先生們,請允許我介紹新的特爾菲先知。”

  “你在開玩笑吧。”安娜貝絲說。

  芮秋虛弱地笑了笑:“這對我來說也有些難以置信,可這就是我的宿命。我在紐約的時候看到了它。我知道我為什麼生來就被賦予了敏銳的目光,我註定要成為先知。”

  我眨眨眼:“你是說,你現在能為我們講述未來?”

  “並不是所有時候,”她說,“在我心中有幻覺、圖像、語言。當有人問我問題,我……噢,不……”

  “開始了。”阿波羅宣佈。

  芮秋仿佛被人揍了一拳,彎下了腰。接著,她站直身子,眼睛裡發著蛇眼一般的綠光。

  她開口的時候,聲音仿佛變成了原來的三倍,如同三個芮秋同時在說:

  “七個混血者接受召喚,世界必將迎來風暴或火焰,最後的呼吸伴隨著一句誓言,敵人來到死亡之門。”

  說完最後一個字,芮秋倒下了。我和尼克扶起她,幫她走到門廊。她有些發燒。

  “我沒事。”她說,聲音又恢復了正常。

  “你說的是什麼?”我問。

  她搖搖頭,一臉茫然:“我說了什麼?”

  “我相信,”阿波羅說,“我們剛剛聽到了下一個‘偉大的預言’。”

  “那是什麼意思呢?”我問。

  芮秋皺皺眉:“我甚至不記得我都說了什麼。”

  “不,”阿波羅沉思道,“神靈只會偶爾通過你傳達資訊。在其餘的時間,我們的芮秋會跟從前沒什麼兩樣。對她問這問那沒有意義,雖然她剛剛道出了世界的下一個預言。”

  “什麼?”我說,“可是……”

  “波西,”阿波羅說,“我並不擔心,上一個關於你的偉大預言花了差不多七十年才完成。在你的有生之年,新的預言也許不會發生了。”

  我想到芮秋怪異的聲音說出的幾句話,關於風暴與火焰,關於死亡之門。“也許吧,”我說,“不過聽起來可不大好。”

  “的確,”阿波羅高興地說,“當然是不好,但她一定會成為一個偉大的先知!”

  我們很難拋開這個話題,可是阿波羅堅持說芮秋需要休息。她也的確顯得有些迷惘。

  “對不起,波西,”她說,“在奧林匹斯山,我沒能向你解釋一切,上天的召喚嚇壞了我。我覺得你是不會理解的。”

  “到現在我還是不理解,”我說,“不過我為你感到高興。”

  芮秋笑了:“也許高興並不準確。預言未來並不容易,但那是我的宿命。我只希望我的家人……”

  她欲言又止。

  “你還會去克拉裡恩女子學校嗎?”我問。

  “我答應過我爸爸,我想我會在學校做一個正常的孩子,不過……”

  “不過你現在需要休息,”阿波羅責備她,“喀戎,我認為閣樓對於我們的先知來說不大合適,你說呢?”

  “當然不合適,”喀戎看起來已經好多了,阿波羅正為他療傷,“芮秋可以先用大房子的客房,我們再好好考慮一下今後怎麼安排。”

  “我想可以使用山上的岩洞,”阿波羅沉思道,“入口的地方點燃一排火炬,掛一張紫色的大簾子……絕對的神秘。不過在洞內,要鋪上華麗的墊子,安排一個遊戲室,還要有家庭影院系統。”

  喀戎很響地清了清嗓子。

  “什麼?”阿波羅問。

  芮秋吻了吻我的臉頰。“再見,波西,”她輕聲說,“我不用看到未來也能告訴你現在該幹什麼了,對嗎?”

  她的目光比以前更銳利了。

  我臉紅了:“不用了。”

  “那很好。”她說。她轉身跟阿波羅向大房子走去。

  這一天剩下的時間與開始一樣怪異。營員們乘坐汽車、天馬和戰車陸續從紐約回來了。傷患得到了治療,死者在營火前得到了安葬。

  希蓮娜的護罩是桃紅色的,上有電矛刺繡的圖案。阿瑞斯與阿芙洛狄忒營房都把她作為英雄,共同點燃了護罩。沒有人再提起“內奸”這個字眼兒。隨著品牌香水的煙霧飄向天空,這個謎也化做了灰燼。

  就連伊桑·中村也得到了護罩——黑色絲綢,天平下雙劍交叉的標誌。他的護罩熊熊燃燒,我希望伊桑明白,在最後一刻他令自己的生命具有了不同的意義。他付出的比一隻眼睛要多得多,諸多的小神終將得到他們應得的尊重。

  晚餐很低調,唯一的事件便是樹仙女茱妮弗尖叫著“格洛弗”,飛身給她男朋友一個擁抱,大家都為他倆歡呼。他們在月光下的海灘上漫步,我為他們感到高興,雖然這樣的場景也讓我想起了希蓮娜與貝肯道夫,令我有些感傷。

  歐拉芮夫人四處嬉鬧,把每個人的剩飯吃了個遍。尼克在主桌上與喀戎和狄先生坐在一起,沒人覺得這有什麼不妥之處。每個人都親熱地在尼克背上拍拍,稱讚他戰鬥的出色。就連阿瑞斯的孩子們也認為他酷斃了。嘿,帶領一支亡靈戰士軍隊突然出現並力挽狂瀾,不經意間就成了每個人的好朋友。

  漸漸地,晚飯的人群散去了。一些營員來到營火邊唱歌,另一些回屋睡覺。我獨自坐在波塞冬桌前,凝望月光下的長島海灘。我看見格洛弗與茱妮弗在海灘上手牽手說著悄悄話。一切是那麼安寧。

  “嘿,”安娜貝絲坐到長凳上我的身邊,“生日快樂。”

  她手裡舉著一個奇形怪狀的大紙杯蛋糕,蛋糕上是藍色的糖霜。

  我望著她:“什麼?”

  “今天是八月十八日,”她說,“你的生日,不是嗎?”

  我很是吃驚。我完全沒往這方面去想,不過她說得對,今天早上我剛滿十六周歲——也是同一個早晨我作出了選擇,把匕首遞給了盧克。預言如期變成了事實,而我根本沒有去想今天是我的生日。

  “許個願吧。”她說。

  “蛋糕是你自己烤的?”我問。

  “泰森也幫了些忙。”

  “這就解釋了為什麼它看起來像塊巧克力磚頭,”我說,“還額外鋪了藍色水泥。”

  安娜貝絲哈哈大笑。

  我閉目沉思了一陣,然後吹滅了蠟燭。

  我們把蛋糕切成兩半,用手指共同分享著它。安娜貝絲坐在我身邊,我們望向大海。樹林裡傳來蟋蟀和怪獸的聲音,除此之外一切都很平靜。

  “你拯救了世界。”她說。

  “我們拯救了世界。”

  “芮秋成了新的先知,也就是說她不能再同任何人約會了。”

  “聽起來你倒是一點兒也不失望。”我說。

  安娜貝絲聳聳肩:“噢,我不在乎。”

  “啊——哈。”

  她揚起眉毛:“你有什麼要對我說的嗎,海藻腦袋?”

  “說了你會踢我的屁股。”

  “你知道我會踢你的屁股。”

  我拍掉手上的蛋糕屑:“當我在冥河變得刀槍不入的時候……尼克說我必須集中意念想一個能讓我與世界聯繫的東西,這讓我希望繼續做一個凡人。”

  安娜貝絲的目光一直注視著地平線:“是嗎?”

  “後來在奧林匹斯山,”我說,“他們想讓我成為神,我一直在想……”

  “噢,這麼說你巴不得做個神了。”

  “也許有那麼一點兒,不過我沒有,因為我在想……我不願讓事情都成為永恆,因為它還會越來越好。我在想……”我的嗓子覺得好幹。

  “哪個特別的人呢?”安娜貝絲的聲音是那麼溫柔。

  我向她看去,發現她正在強忍住笑意。

  “你在嘲笑我。”我抱怨。

  “我沒有!”

  “你一點兒也不替我省事兒。”

  她終於忍不住笑了,用手摟住我的脖子:“我永遠也不會替你省事兒的,海藻腦袋,習慣點兒吧。”

  她吻我的時候,我感覺腦子都要化進我的身體裡了。

  我真希望時光永恆,但一個聲音在身後響起:“好啦,時間快到了!”

  亭子裡突然冒出無數的火炬與營員們。帶頭的是克拉麗絲,一群偷聽的人趕上我們倆,把我們抬上他們的肩頭。

  “噢,別這樣!”我抱怨,“給點兒隱私好不好?”

  “這對愛情鳥需要降一降溫!”克拉麗絲欣喜地說。

  “輕舟湖!”康納·斯偷爾取笑道。

  伴隨著巨大的歡呼聲,他們把我們抬上了小山,不過他們讓我們靠得很近,讓我倆手拉著手。安娜貝絲一直在笑,我滿臉通紅,終於也忍不住笑了。

  我們手拉著手,眾人把我們扔進了湖水裡。

  隨後,我大笑一聲,在湖底做了一個大大的氣泡。朋友們還在等我們浮上水面,可是,嘿,如果你是波塞冬的兒子,有什麼好著急的呢。

  這是有史以來最甜蜜的水下之吻。

第二十三章 算是告別吧

  這一年的夏令營推遲了。時間延長了兩周,直到新學年開始之前。我必須承認,這是我一生中最愉快的兩個星期。

  當然了,如果我不這麼說的話,安娜貝絲一定會殺了我。可是,還有好多別的樂子呢。格洛弗接管了半羊人探尋者,將他們派到世界各地區尋找無神認領的混血者。迄今為止,眾神遵守了他們的諾言。新的混血者出現在各地,不僅是美國,還有很多其他國家。

  “我們很難再繼續尋找下去了,”一天下午在池塘休息的時候格洛弗說,“我們需要更龐大的旅行經費,而且我還需要增加一百個半羊人。”

  “是啊,不過你手下的半羊人工作尤其賣力,”我說,“我覺得他們都怕你。”

  格洛弗臉紅了:“別傻了,我一點兒也不可怕。”

  “你是荒野之王,夥計,潘神的選擇,還是元老會成員……”

  “夠了!”格洛弗說,“你跟茱妮弗一樣壞,她接下來還想讓我去參加總統競選呢。”

  我們望著池塘邊正在修建的新營房。格洛弗嘴裡咬著一個罐頭盒子。U形營房很快就會變成一個長方形,混血者們以滿腔熱情投入到這件工作中。

  尼克和一些亡靈建築工在修建哈迪斯營房。雖然他是這個營房唯一的孩子,營房還是被修建得很酷——堅硬的黑曜石牆壁,門上刻有骷髏圖案,火炬二十四小時燃燒著綠色的火焰。在它旁邊是伊利斯、涅墨西斯、赫卡忒還有其他幾個我不認識的營房。藍圖上每天都會標出新的營房。一切進展得非常順利,安娜貝絲和喀戎討論再增加一排新的營房,讓大家都有足夠的空間。

  赫爾墨斯營房已不如從前那麼擁擠了,因為大多數無神認領的孩子都得到了他們父母的指引。這樣的事幾乎每晚都在發生,並且每晚都有更多的混血者跟隨半羊人來到這片土地上。通常會有一些討厭的怪獸追趕他們,不過大多數混血者都能堅持到這裡。

  “明年夏天將會大變樣,”我說,“喀戎預計,我們會有比現在多一倍的營員。”

  “是的,”格洛弗說,“還是在這老地方。”

  他滿意地歎了一口氣。

  我看見泰森帶領一群獨眼巨人建築工在為赫卡忒營房搬運大石頭。我知道這是件精細的工作,每塊石頭都被刻上了具有魔力的文字,要是它們掉下一塊來,要不就會爆炸,要不就會把半英里之內的所有人全都變成樹。我想除了格洛弗之外沒人喜歡看到這樣的結果。

  “我會四處旅行,”格洛弗說,“保護自然和尋找混血者。今後不能像現在這樣經常見面了。”

  “什麼都不會變,”我說,“你依然是我最好的朋友。”

  他笑了:“除了安娜貝絲。”

  “那不一樣。”

  “是啊,”他說,“當然了。”

  下午臨近傍晚的時候,我在岸邊最後一次散步,一個熟悉的聲音對我說:“真是釣魚的好天氣。”

  我爸爸波塞冬站在齊膝深的水裡,頭戴釣魚帽身穿一貫的百慕大短褲、一件精緻的湯米牌粉色與綠色巴哈馬襯衣。他手裡拿著一根深海魚竿。他一甩竿,魚線飛出去很遠,差不多有長島海灘的一半。

  “嗨,爸爸,”我說,“是什麼風把你吹到這兒來的?”

  他對我眨眨眼:“在奧林匹斯還沒有機會私下和你談談,我想謝謝你。”

  “謝謝我?是你在危難中救了我們。”

  “是的,我的宮殿也毀掉了,不過你知道,宮殿可以重修。我收到很多來自其他神祇的感謝賀卡。就連阿瑞斯都寫來了一張,雖然我覺得那是赫拉逼他寫的。這真讓人感到高興,所以我要謝謝你。我想就連神也能學到新的東西。”

  海面開始翻滾。我爸爸的魚線盡頭,一條巨大的綠色海蛇從水裡跳了出來。它一個勁兒亂蹦,掙扎著,可波塞冬只是歎了一口氣。他用單手握住魚竿,掏出刀子割斷了魚線。怪獸沉入了水中。

  “不夠吃的大小,”他說,“我必須把小的放掉,否則漁業監督官就會找我的麻煩了。”

  “這也叫小的?”

  他笑了:“順便說一句,你的那些新營房不錯,這意味著我能再尋找一些其他的兒女,明年給你送一些兄弟姐妹來。”

  “哈哈。”

  波塞冬收攏了他的空魚線。

  我動了動腳:“嗯,你是在開玩笑,對吧?”

  波塞冬沖我使了一個我們之間秘而不宣的眼色。我仍然不知道他是不是當真。“我很快會來看你,波西,你記住,要瞭解哪些魚夠大,能夠被釣上來,知道了嗎?”

  他消失在了海風裡,留下沙灘上一根孤零零的釣魚竿。

  這晚是夏令營的最後一個晚上——念珠儀式。赫菲斯托斯營房設計了今年的念珠。念珠上的圖案是帝國大廈。圍繞著帝國大廈,用細小的希臘文雕刻的,是所有在保衛奧林匹斯的戰鬥中犧牲的英雄的名字。名字很多,而我將念珠戴在身上時感到無比驕傲。我把珠子穿在我的營地項鍊上,到今天為止我已經有了四個。我覺得自己已經像是個老前輩。我想起了我照看的第一堆營火,那時我十二歲,讓我體會到回家的感覺。至少這一點兒都沒變。

  “永遠不要忘記這個夏天!”喀戎對我們說,他的傷已經好了大半,但走到營火前的時候腿還有點跛,“這個夏天,我們發現了勇敢、友誼與勇氣。我們維護了營地的榮譽。”

  他對我微微一笑,所有人歡呼起來。我看了看營火,一個穿棕色衣服的小女孩照料著火苗。她明亮的紅眼睛對我使了個眼色。沒有人注意到她,不過我覺得她更願意如此。

  “現在,”喀戎說,“早點上床睡覺!記得在明天中午之前你們必須搬出營房,除非已經安排好與我們在這裡共同待上一整年。做清潔的哈耳皮埃將吃掉拖拖拉拉的人,我可不願為今年夏天畫上一個不和諧的句號!”

  第二天一早,我和安娜貝絲站在山頂。我們看著校車與小貨車一輛輛駛離,把大多數營員帶回到他們的現實世界。幾個老營員留了下來,還有幾個新來的營員。我要回到中學去上二年級了,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連續兩年上同一所學校。

  “再見。”芮秋拉了拉書包對我們說。她顯得很緊張,因為她要遵守自己對爸爸的承諾,去克拉裡恩女子學校。要等明年的暑假,我們的先知才能回來。

  “你會過得很好的。”安娜貝絲擁抱了她。有趣的是,這些天來她似乎與芮秋相處得很好。

  芮秋咬著嘴唇:“借你吉言,不過我還是有點兒擔心。如果有人問我下次數學考試有什麼題目,或者我正上著幾何課就開始冒出預言怎麼辦?畢達哥拉斯定律將會是兩個問題……神啊,那太尷尬了。”

  安娜貝絲哈哈大笑,讓我寬慰的是,芮秋臉上也露出了微笑。

  “好吧,”她說,“你們倆要善待彼此。”瞧瞧,她看我的樣子就好像我是個愛惹是生非的人。我還沒來得及抱怨什麼,芮秋就對我們說下祝福的話,跑下山坐車去了。

  謝天謝地,安娜貝絲留在了紐約。她征得父母同意,上了城裡一所寄宿學校。這樣,她便能待在奧林匹斯山附近,監督重建工作。

  “離我也很近嗎?”我問。

  “哈,有人又開始自大了。”不過她的手指與我相交在一起。我記得她在紐約對我說過的話,關於構築一些永恆的東西,而我認為——只是也許——我們有了一個不錯的開端。

  守衛龍珀琉斯滿意地裹著金羊毛盤在松樹上,開始打起了呼嚕,每吐一口氣就會噴出一道蒸汽。

  “你一直在想芮秋的預言?”我問安娜貝絲。

  她皺皺眉:“你怎麼知道的?”

  “因為我瞭解你。”

  她用肩膀撞了我一下:“好吧,我的確在想。七位混血者接受召喚,他們會是誰呢。明年夏天我們將迎來那麼多的新面孔。”

  “是啊,”我說,“世界還將陷入風暴或火焰。”

  她撅起嘴:“敵人來到死亡之門。我不知道,波西,可我感覺不大妙。我以為……嗯,也許我們需要一些安寧。”

  “如果安寧的話,就不是混血營了。”我說。

  “你說得對……也許預言要多年之後才會發生。”

  “也許那就是下一代混血者的問題了,”我說,“到那時候,我們可以輕輕鬆松地看他們的熱鬧了。”

  雖然有些不安,她還是點了點頭。我沒有怪她。不過,在這樣幸福的一天,有她在身邊,想到我們不會就此分別,我才不會心煩什麼呢。我們還有很多的時間。

  “讓我們比賽,看誰先跑到大路上?”我說。

  “你輸定了。”她拔腿就往山下跑。我全速追了上去。

  這一次,我沒有回頭。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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