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波西傑克森—迷宮戰場 The Battle of the Labyrinth By 雷克·萊爾頓 Richard Riordan

第一章 我和拉拉小隊大打一場

  世上的事,真是害怕什麼就來什麼。

  六月裡的第一個星期一,清晨,老媽帶著我驅車來到東八十一號大街古德高中。學校位於東大河邊,高大的教學樓、棕色的牆面,氣派不凡。一輛輛寶馬轎車和林肯加長型豪華轎車從學校大門魚貫而出。抬頭望著頗具氣勢的花崗岩拱門,我心裡惴惴不安,不知道這次能在堅持多久後被踢出這座樓門。

  “安心啦。”老媽的聲音聽上去一點都不“安心”,“這次就是先隨團來學校參觀一下,打個前站。記住,親愛的,保羅在這所學校教書。所以嘛,儘量別……哼,你自己心裡清楚。”

  “把學校給炸了?”

  “沒錯。”

  老媽的男朋友,保羅·布勞菲斯此刻正站在教學樓的石階上,向未來的九年級學生們打招呼。他穿著粗斜紋布衣服,外面套了件皮夾克,栗色的頭髮梳得十分精神。令人打眼一看,還以為他是個電影演員呢,其實,他只是一位語文教師。因為我有數次被開除學籍的“前科”,為了讓我進古德中學,保羅可是花了大力氣去說服學校的管理層。我竭力謝絕他的好意,可他不聽。

  我瞅了眼老媽,一臉狐疑地問:“你不會沒有告訴他我的真實身份吧?”

  老媽雙手放在方向盤上,手指緊張地輕輕敲打。顯然,今天的她也經過了一番特意的打扮,穿著她最喜愛的那套藍色衣服和高跟鞋。我只見過她在求職面試的時候才穿成這個樣子。

  老媽承認說:“這件事等等再說。”

  “哦,怪不得他沒有被嚇跑呢。”

  “放心,這次學校參觀游會很順利。波西,不過就是一個上午的時間罷了,出不了事。”

  我嘀咕說:“哼,說不定還沒等開學,我就被開除了。”

  “呸,呸,別烏鴉嘴。想開點兒,明天你就能去營地了!參觀遊結束後,你還有約會……”

  “這可不是約會。”我反駁說,“媽,對方可是安娜貝絲,您可別想歪了!”

  “她專程從營地來見你?”

  “這個嘛,是的。”

  “你們打算去看場電影?”

  “是啊。”

  “只有你們兩個?”

  “媽媽!”

  老媽舉起雙手做投降狀,臉上卻已忍不住露出了笑意。“你該進去了,親愛的。晚上見。”

  我從車裡出來,抬眼看見保羅正和一個紅頭髮的女孩兒說話。那女孩兒穿著深褐色T恤衫和破爛的牛仔褲。說話間,她微微側過頭。我看清她的面容,身上的汗毛頓時豎立起來。

  “波西?”老媽見我傻站著,於是奇怪地問,“你怎麼了?”

  我結結巴巴地說:“沒……沒事。教學樓有側門沒有?”

  “順著街道往右走。幹嗎問側門?”

  “呃,再見。”

  我怕紅發女孩兒看見我,沒等老媽發話,匆忙中下了車便跑。

  見鬼,她在這兒做什麼?天靈靈,地靈靈,保佑我今天千萬別黴運爆發。

  唉,我怎麼感覺可能又要有不好的事情發生呢?

  兩個身穿紫白色校服的啦啦隊長站在學校側門,專門等待我這種想偷偷溜進去的新生。

  “嗨!”她們熱情地打招呼。我還是頭一回,也可能是最後一次受到啦啦隊長的這般友善的對待。其中一個金髮碧眼,另一個則是非裔美國女孩兒,捲曲的頭發令我想起了可怕的美杜莎。儘管她們把自己的名字別在了校服上,不過對於有著閱讀障礙症的我,看見了也只當沒看見。

  金髮女孩兒說:“歡迎來古德中學。你一定會喜歡上這裡的。”

  不過從她打量我的表情上來看,更像是:“ ,這個沒出息的傢伙是誰?”

  另一個女孩兒更是擺出一副高人一等的樣子,緊貼著我站在面前。我仔細看了看別在她校服上的胸牌,認出上面的名字“凱莉”。她身上散發出玫瑰香味,還混雜著一種別的味道。我在騎術課上曾經聞到過,那是一種在剛洗完澡的馬的身上才會有的味道。或許是她沾染上馬或別的什麼東西的氣味了吧。先不管這些,她站得離我很近,我總感覺她想把我從臺階上推下去。

  那女孩兒盛氣淩人地問:“土豆,你叫什麼名字?”

  “土豆?”

  “新生都是‘土豆’。”

  “呃,我叫波西。”

  兩個女孩兒對視了一眼。

  金髮女孩兒說:“哦,波西。我們等的就是你。”

  聽見這沒頭沒腦的一句話,我感覺到一絲寒意從頭頂沿著後背貫通到腳跟。兩個女孩兒堵住大門,臉上露出不懷好意的微笑。我的手下意識地伸進口袋,握住激流筆。

  就在這氣氛微妙的時刻,忽然,保羅的聲音從教學樓內傳出:“波西?”我松了口氣,就像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

  這兩個啦啦隊長聽見有人叫我的名字,於是向後退開。我感覺到承受的壓力頓時減輕,哪裡還敢磨蹭,急忙從她們身旁溜走。匆忙中,我的膝蓋還不小心磕著了凱莉的大腿。

  咚!

  她的腿發出空心金屬的聲音,就好像我撞在了一根旗杆上。

  凱莉低聲斥道:“看著點路,土豆。”

  我朝下瞥了一眼,發現她的腿看上去和普通人的腿沒什麼區別。我此時早已被嚇得三魂丟掉了兩魂,連問也不敢多問,夾著尾巴灰溜溜地逃進教學樓。只聽見兩個女孩兒在身後放聲大笑。

  保羅看見我,急忙迎上來說:“可找到你了!歡迎來到古德中學!”

  “嗨,保羅……呃,布勞菲斯先生。”我朝後瞟了眼,那兩個女孩兒都已不見了蹤影。

  “波西,你看上去像見到鬼似的。”

  “嘿嘿,呃……”

  保羅在我的背上拍了一下:“我知道你很緊張,不過放心,我們這裡有許多患有多動症和閱讀障礙症的孩子。老師們很有這方面的教學經驗。”

  如果多動症和閱讀障礙症是我遇到的最大的麻煩,我恐怕做夢都會笑出聲來了。我心裡清楚,雖然保羅對我很好,但如果我把真相告訴他,他恐怕第一個就把我送到精神病院去。那兩個啦啦隊長,唉,我怎麼又想起她們了……

  我朝走廊外望了一眼,看見我在教學樓正門前遇見的那個紅發女孩兒正往這邊走來,頓時大感頭疼。

  “不要看見我,不要看見我。”我心裡暗暗禱告。

  那女孩兒看見了我,眼睛立時瞪大了。

  我急忙問保羅:“參觀團到哪兒了?”

  “他們在體育館,那邊。但……”

  “再見。”

  “波西?”保羅在身後叫著我的名字。我不敢停留,越走越快,最後終於跑了起來。

  終於甩掉她了。

  一大群孩子正朝體育館走去,我混進去,隨著這三百一十三名孩子擁進露天看臺。一支鼓樂隊演奏著迎賓曲,音調跑到了十萬八千里外,聽起來就像將一個塞滿了貓的袋子放在地上,然後用鐵棍在上面狠砸。有幾個大點兒的孩子,或許是學生會的吧,穿著校服,站得筆直筆直,環視全場的眼神仿佛是在說:“看,我們很帥吧。”老師們忙前忙後,面帶微笑地和學生們一一握手。體育館的牆上掛著紫白色相間的大橫幅,上面寫著“歡迎未來的新同學,古德中學是一個大家庭”。除此之外,還有其他一些酸得令人掉牙的標語。

  新生們一個個無精打采。也難怪,本以為從六月到九月都不用想學校的事情,卻被揪過來搞什麼新學校參觀遊,換作誰都會覺得鬱悶得要死。

  鼓樂隊停止了演奏。一個身穿細條紋西裝的男人走到台前,對著麥克風嗚裡哇啦地開始講起來。體育館內的回音很大,根本聽不清他在講什麼,我聽到耳朵裡只覺得那是漱口的聲音。

  忽然一個人抓住我的肩膀。“你怎麼會在這兒?”

  是她——紅頭髮的女孩兒,我的噩夢。

  我說:“嗨,芮秋·伊莉莎白·戴爾,你好啊。”

  芮秋吃驚得下巴都掉了,沒想到我居然還記得她的名字。“你好啊,波西什麼的。上次見面的時候你差點兒殺了我,而我卻連你的全名都不知道。”

  “我不是……我沒有……你來這兒幹什麼?”

  “和你一樣,新學校參觀遊啊。”

  “你在紐約住?”

  “怎麼,你以為我住在胡佛大壩呀?”

  這我倒還真沒想過。每當我想起她(我不是說自己想她,而是她時不時地跑進我的腦子裡,別誤會好嗎?),我總是理所當然地以為她住在胡佛大壩附近,因為我就是在那裡遇見她的嘛。我們在一起的時間大約共有十分鐘吧,我先是不小心拿劍砍她,然後她救了我,然後我就被一群殺人魔王追得到處亂跑。各種機緣巧合都湊到了一處。

  這時,我身後的一個人小聲說:“嗨,安靜。輪到啦啦隊長講話了!”

  “你們好,夥計們!”對著話筒講話的女孩兒正是我在樓門口遇見的那個金髮姑娘,“我叫苔米,這位是,嗯,是凱莉。”凱莉做了一個側身翻跟頭的動作。

  芮秋就像被人用針紮了一下似的,忽然尖叫了一聲。幾個小孩兒瞅過來,掩嘴偷笑。芮秋視若無睹,只是瞪大了眼睛看著臺上的啦啦隊長,臉上嚇得面無血色。苔米似乎沒有注意到芮秋引起的騷動,對著大家滔滔不絕地講起新生入學後的第一年將會過得如何如何的豐富精彩。

  “快跑。”芮秋對我說。

  “為什麼?“

  芮秋沒有解釋,顧不得踩著別人的腳,匆匆忙忙地朝露天看臺外擠去。被踩著的老師個個都大皺眉頭,小孩兒們無不大發牢騷。

  我一時猶豫不決,不知是否該跟上。此時,苔米的講話基本結束,開始指揮我們如何打散整個參觀團,分成各個小組進行參觀。凱莉向我這邊瞅來,臉上帶著意味深長的微笑,仿佛在等著看我的笑話。不行,我現在不能走。似乎不太合適,保羅就站在看臺下,我就這麼走了,他難免會犯嘀咕。

  隨即,我想起芮秋曾在胡佛大壩上顯露過的那種能夠看穿迷霧,認出骷髏武士真面目的特殊能力。我的心劇烈跳動起來,於是不再多想,跟上她走出體育館。

  當我在樂隊訓練室找到芮秋的時候,她正躲在一面大鼓後面。

  見到我,她壓低聲音招呼:“我在這兒!低下頭,小心磕著!”

  我過去蹲在她旁邊,看著周圍的鑼鼓,心裡感覺有幾分荒唐。

  芮秋問:“她們跟來了嗎?”

  “你指那兩個啦啦隊長?”

  芮秋緊張地點點頭。

  我說:“沒有跟來。她們是什麼東西?你看到什麼了?”

  她的眼睛裡充滿了濃濃的恐懼神色。我看著她,覺得她臉上的雀斑真像夜空中的星座。她的T恤衫上印著“哈佛大學美術系”七個大字。“你……你不會相信我的。”

  我說:“哼,我相信。我知道你能看穿幻影迷霧。”

  “看穿什麼?”

  “幻影迷霧。它……呃,它就像蒙在事物外面的一層面紗。有些凡人天生就有看穿迷霧的能力。你就是這種凡人。”

  芮秋驚異不定地打量著我,問:“你在胡佛大壩的時候不也認出了那些鬼東西嗎?你剛才叫我什麼?凡人。好像你不是似的。”

  我的腦袋嗡地一下子大了。我剛才是怎麼想的?這下好了,我既解釋不清,也不該解釋。

  芮秋懇求說:“告訴我吧,我看到的那些可怕的東西究竟是什麼?”

  “呃,這種事聽起來會很不著調。你讀過希臘神話沒有?”

  “你是說……人身牛頭怪,還有九頭蛇之類的嗎?”

  “是啊。不過我在場的時候,請儘量別說它們的名字,好嗎?”

  “還有復仇女神,”芮秋越說越來勁,“女妖塞壬,對了,還有……”

  “好啦!”我看了看周圍,確定沒有異常情況發生後,這才把提到嗓子眼兒的心放下來。走廊上聲音嘈雜,孩子們從體育館內走出來,開始進行分組。時間不多了。

  我說:“所有的這些魔獸,還有希臘神,都是真有其事。”

  “我就知道!”

  我本以為芮秋會罵我是個大騙子,沒想到看她的反應,倒像是終於印證了她最壞的猜測似的。

  她說:“你不知道我的日子有多難熬。這麼多年,我一直以為自己要發瘋了。無論見到多可怕的東西,我只能自己悶在心裡。我不能……”她的眼睛眯縫起來,“等一等。你究竟是誰?我想知道你的真實身份。”

  “放心,我不是魔獸。”

  “這個嘛,你不用說我也看得出。你的樣子就像……就像你本人。但你不是人類,對嗎?”

  我咽了口唾沫。雖然早在三年前我就對自己的身份習以為常了,但和一個凡人女孩兒談這種事,卻還是大姑娘上轎——頭一遭。當然啦,老媽不算在內。再說,老媽已經知道了真相。我不知道自己怎麼會向一個凡人女孩兒坦白,當時就是覺得有些話不吐不快。

  我說:“我是一個混血。只能算半個人類吧。”

  這時,苔米和凱莉走進來,甩手把門關上。

  “你在這兒啊,波西·傑克遜。”苔米說,“讓我帶你四處走走吧!”

  “她們的樣子真可怕!”芮秋驚懼地說。

  可是在我的眼裡,苔米和凱莉仍舊穿著紫白色相間的啦啦隊服,剛才在集會上用的花穗還拿在手裡。

  我問芮秋:“她們的真面目是什麼?”但她已嚇得說不出話來。

  “嗨,別管她了。”苔米沖我甜甜地笑著,走了過來。凱莉守住門口,防止我們逃走。

  我們已被困在這裡,只有奮起抗爭,才能夠活著出去。然而,我呆呆地看著苔米的笑容,竟然變得癡了。她的藍眼睛很漂亮,還有那披肩的金髮……

  “波西。”芮秋出聲示警。

  我傻傻地說:“呃?”

  “波西!”芮秋的聲音仿佛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快清醒過來!”

  雖然我的意志都已被苔米的魔法消磨掉了,但我仍潛意識地拿出激流筆,打開筆帽。筆頃刻變成三尺長的銅劍,劍身微微發出金光。苔米的笑容從臉上消失了,繼而代之的是不屑的神情。

  “別鬧啦,”苔米嗔道,“舞刀弄劍的幹什麼?不如讓我親你一下吧?”

  她的身上散發出一種混雜著玫瑰花香和沐浴後的動物才有的氣味,很怪異,但令人陶醉。

  芮秋在我的胳膊上狠狠掐了一把。“波西,她想吃你啊!你看她的樣子!”

  “喏,小姑娘嫉妒了。”苔米哧哧笑著,回頭問凱莉,“可以嗎,小姐?”

  凱莉站在門口,饑腸轆轆地舔了舔嘴唇,說:“上吧,苔米。他們都是你的。”

  苔米又向前踏了一步。我提起激流劍,對著她的胸口,喝道:“後退!”

  苔米臉上露出厭惡的神情,狠狠地說:“別忘了這是我們的學校,混血。在這裡,誰不順眼,我們就吃誰!”

  說著,她的皮膚變得像石灰一樣白,眼睛充滿了血紅色,嘴裡長出了細長的利牙。

  我驚得目瞪口呆:“吸血鬼!”這時,我看見她的裙子下麵,左腿上長滿了棕色的毛,末端處是一個驢蹄子。右腿倒很正常,只不過是銅做的。“啊,吸血鬼竟然還長著……”

  “不許說我的腿!”苔米吼道,“這太掃興了!”

  她挪動著兩條各不相同的腿,手裡還舉著花穗,樣子十分怪異。但我看著那雙血紅的眼睛和一口白森森的尖牙,絲毫笑不出來。

  “你說我們是吸血鬼?”凱莉笑道,“那種烏七八糟的傳說可是從我們這裡發源出去的啊。告訴你吧,我們是赫卡忒的僕人艾婆薩。”(希臘神話中,赫卡忒是幽靈和魔法的女神,代表了世界的黑暗面——譯者注)

  “哼哼,”苔米步步緊逼,“赫卡忒大人用黑魔法從動物、金屬銅和鬼魂中提取精華,塑造了我們!只有吸食年輕人的鮮血,我們才能夠存活。乖乖地過來,讓我親一口!”

  她露出了尖牙。我感到自己像打了麻藥,全身上下都不聽使喚。眼看著她就要咬向我的脖子,芮秋忽然朝她的頭扔來一個小軍鼓。

  這個叫苔米的艾婆薩怒吼一聲,揮手將小軍鼓打開。小軍鼓在樂譜架之間的過道上骨碌碌滾動,彈簧從鼓面繃了出來。芮秋又擲過來一個木琴,也被苔米擋開了。

  苔米連續遭到兩次騷擾,暴跳如雷地吼道:“平時我不殺女孩兒。但我可以為你破例一次。要怪就怪你的眼力好得有點過分,居然識破了我們的真面目!”

  她撲向芮秋。

  “不!”情急中,我揮動激流劍一記橫掃,苔米閃躲不及,被我的劍刃當胸劈開。只聽一聲慘叫,苔米突然炸成了一團粉塵,撲在芮秋身上。

  芮秋嗆得直咳嗽,灰頭土臉的,就好像剛從塵土堆裡爬出來一樣。

  我歉疚地說:“魔獸們死後都這樣。對不起了。”

  凱莉尖叫道:“你竟然殺死了我的學徒!我要讓你嘗嘗厲害,混血!”

  她金屬絲般的頭髮如同火焰一樣飄起,眼珠子變成了血紅色,嘴裡長出尖牙。她沖了過來,銅腳和驢蹄踏在地板上,發出很不協調的兩種聲音。

  “我是高級艾婆薩。”凱莉吼道,“一千年來,所有和我交手的英雄全部都是我的手下敗將。”

  “是嗎?”我說,“我看你是皮肉癢癢想挨揍了!”

  凱莉不愧為高級艾婆薩,動作比苔米敏捷了許多。她閃身避開我劈過去的一劍,不巧撞到擺在地上的一排長號,頓時丁零咣當的非常熱鬧。我站在芮秋身前,防止她受到傷害。凱莉的目光從我的身上移動到我手中的激流劍上。

  她不屑地說:“就憑這把小劍,你就想阻擋我的攻擊,真是可笑。”

  說著,她的身形開始發生變幻——一會兒是面目可怖的魔鬼,一會兒是容貌美麗的啦啦隊長。我竭力集中精神,但凱莉的幻術實在是太厲害了,令我根本無法靜下心來。

  “小可憐,”凱莉冷笑著說,“你還被蒙在鼓裡呢,是嗎?要不了多久,你們的小營地就會燃起一片大火,你的朋友都會變成時間之主的奴隸。而你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切發生。說起來,現在殺了你實在是慈悲啊,免得你日後傷心難過。”

  這時,走廊中響起嘈雜的腳步聲。一個參觀團正走過來。其中一個男子正在向大家介紹衣帽箱的使用情況。

  凱莉雙眼一亮,說:“太好了!這下可有熱鬧瞧了!”

  她拾起一支大號朝我扔來。芮秋和我急忙躲開。大號經過我們的頭頂,從窗戶飛了出去。咣當!

  走廊裡的聲音頓時停止了。

  “波西!”凱莉忽然裝出驚恐的樣子,尖叫道,“你在亂扔什麼?”

  我聽了一怔,還沒等反應過來,凱莉已經撈起一個樂譜架在訓練室裡一通亂打,將椅子和各種樂器都打倒在地。

  我急忙叫道:“住手!”

  這時,外面走廊的人正朝我們這裡走過來。

  “該去迎接我們的參觀者了!”凱莉獰笑著,朝門口沖去。我手持激流劍跟上,只想著要在她在人群中造成傷害前阻止她。

  芮秋急叫:“波西,不要去!”但當我明白凱莉的企圖時,為時已晚。

  凱莉嘭地一下撞開門,走廊上的人都嚇得往後退。

  見我提著劍奔過來,凱莉忽然轉身面對著我,佯裝成一副受害者的樣子,尖叫道:“不,求你別殺我!”這時,我手中的劍已經揮出,半途根本停不下來。

  就在劍刃將要接觸到凱莉身體的時候,凱莉突然自爆了,炸成一團絢爛如雞尾酒的火焰。雖然我從未見過魔獸竟會出現這種變化,但情急中無暇多想,反身沖回到音樂室裡。走廊裡火焰滔天。

  “是波西嗎?”保羅看著火焰另一邊的我,完全驚呆了,“你都幹了些什麼?”

  孩子們驚叫著向樓外跑去。火警大作,天花板上的灑水器開始噴出水來。

  混亂中,芮秋拽著我的袖子,叫道:“你趕快離開這兒!”

  她說得對。凡人們不能看穿迷霧,肯定以為這把火是我放的。在他們的眼裡,剛才是我在眾目睽睽之下追殺一名可憐無助的啦啦隊長。遇上這種事,我就是長了一百張嘴也說不清楚。想到這裡,我三步並作兩步,從音樂室的窗戶逃了出去。

  剛從窗戶跳到東八十一號大街上,安娜貝絲迎面沖來。

  “嗨,你提前出來了!”她看見是我,笑著扶住我的肩膀,讓我站穩,“走路看著點兒,海藻腦袋。”

  安娜貝絲看起來心情不壞,她穿著牛仔褲、橘紅色的營地T恤衫,脖子上戴著陶珠項鍊,金色的頭髮向後梳成馬尾辮,灰色的眼睛閃閃發亮。看樣子,她為今天的電影特意作了一番打扮。

  這時,芮秋·伊莉莎白·戴爾也沖了出來,身上仍舊沾滿了魔獸死後化成的粉塵。她大叫:“波西,等等我!”

  安娜貝絲臉上的笑容不見了。她瞪著芮秋,然後看了看學校,這才注意到學校裡已經濃煙滾滾,四面火警鈴聲大作。

  她皺著眉頭問我:“你剛才幹了什麼好事?這位又是誰?”

  “呃,芮秋,她是安娜貝絲。安娜貝絲,她叫芮秋。嗯,芮秋算是我的一個朋友吧。”

  說起來,我幾乎不認得芮秋,也不知道該如何稱呼她。不過,她已經陪著我在鬼門關上走了兩遭,總不能再把她完全當成陌生人吧。

  “嗨。”芮秋打了個招呼,然後對我說,“這下你的麻煩大了。而且,你還欠我一個合理的解釋呢!”

  警車的鳴笛聲從濱河大道上傳來。

  安娜貝絲冷冷地說:“波西,我們該走了。”

  “我想知道更多關於混血者的事情。”芮秋堅持說,“還有魔獸,還有關於諸神的事。”她抓起我的手,突然拿出一根永久保色的黑筆,在我的手上寫了一串電話號碼,“給我打電話解釋,好嗎?你欠我的。現在快走吧。”

  “可……”

  芮秋說:“放心,我會編幾個故事,告訴他們這一切並不是你的過錯。快走吧!”

  說完,她扭身跑回學校。

  安娜貝絲盯著我瞅了半晌,轉身就走。

  “嗨!”我小跑著追上,解釋說,“剛才有兩個艾婆薩變成了啦啦隊長。她們說營地要著火了,而且……”

  “你把混血的事告訴了一個凡人女孩兒?”

  “她能看穿幻影迷霧。就連我都沒有看出來的魔獸,她都能看破。”

  “因此你就告訴她真相了。”

  “她在胡佛大壩見過我,因此……”

  “你以前見過她?”

  “呃,去年冬天的事吧。不過說真的,我對她瞭解不多。”

  “她長得挺招人喜歡的。”

  “我……我倒沒有想過這個。”

  安娜貝絲腳步不停地向約克大街方向走。

  我轉移話題說:“學校的事我來處理好了。放心,不會有什麼問題的。”

  安娜貝絲連正眼都不瞧我一下。“看來我們下午的計畫要泡湯了。現在員警在四處找你,我們得離開這裡。”

  我回頭看了眼古德中學上空的黑色煙柱,恍惚間似乎看到了一張面孔——一張瞪著血紅的眼睛,正嘲笑我的女惡魔的面孔。

  我想起凱莉的話:“要不了多久,你們的小營地就會燃起一片大火,你的朋友都會變成時間之主的奴隸。”

  我心裡一沉,對安娜貝絲說:“你說得對。我們必須趕回混血營地。現在就去。”

第二章 來自地獄的惡作劇電話

  沒有什麼能比大清早就得乘著計程車趕長途更令人掃興了,更何況車裡還坐著一個怒容滿面的女孩兒。難熬啊!

  我幾次逗安娜貝絲說話,但她根本不答理我,看她臉上的表情,就像我揍了她家的長輩似的。經過一番艱苦卓絕的努力,我好歹知道了她在魔獸聚居的三藩市市住了一個春天;耶誕節後,她曾兩次回到營地,至於原因嘛,她卻不肯說(這令我感到有些窩火,因為我都不知道她竟然在紐約);還有,她對尼克·德·安吉洛的下落也不清楚。

  我問:“盧克有什麼消息嗎?”

  她搖了搖頭。我就知道這個話題能觸動她。安娜貝絲曾經很崇拜盧克,他是赫爾墨斯族的前任輔導員,後來背叛營地加入到泰坦巨人克洛諾斯那一邊。儘管安娜貝絲嘴上不承認,但我知道她對盧克仍舊餘情未了。去年冬天在塔梅爾佩斯山的一場大戰中,盧克從數十米高的懸崖上落下,居然僥倖逃生。據我目前所知,他現在正乘著他那艘裝滿魔獸的輪船周遊世界呢。克洛諾斯也在他的船上休養生息,一點點地恢復肉體,等待機會捲土重來。借用神之子的行話,我們管這個叫“麻煩”。

  安娜貝絲說:“塔梅爾佩斯山上仍然魔獸橫行,我不敢太過靠近。不過我覺得盧克不在山上。如果他在上面,我會有感覺的。”

  我聽了心裡一陣不舒服,問:“格洛弗怎麼樣?”

  她說:“格洛弗在營地。我們今天就能見到他。”

  “他在尋找潘神的事情上有什麼進展沒有?”

  安娜貝絲用手指輕撫著陶珠項鍊。每次她做出這個動作的時候,都表明她有所擔心。

  但她沒有多解釋,只是簡單地說了句:“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前往布魯克林的路上,我用安娜貝絲的手機給家裡打了一個電話。一般情況下,混血儘量避免使用手機,因為無線電信號會把我們的聲音向周圍散發出去,這就好比向魔獸們發出了邀請函:“我在這裡!快來吃我吧!”不過這個電話的確很重要。我在家裡的語音電話上留了一條資訊,把我在古德中學發生的事解釋了一通;然後告訴她無須擔心,我打算在營地住一陣子,等事態冷卻後再說。我還請她向保羅·布勞菲斯轉達我的歉意。

  打完電話,我和安娜貝絲都沉默良久。我們從高速公路上下來,拐進一條鄉間小路,經過許多蘋果園、釀酒廠和農莊。

  我看著芮秋寫在我手上的電話號碼,心裡湧起一股給她打電話的衝動。或許她能幫我想明白艾婆薩的話究竟是什麼意思呢——火燒營地,囚禁我的朋友們。還有,凱莉怎麼會炸成了一團火焰呢?

  對於魔獸來說,根本沒有真正意義上的死亡。最終——也許幾個星期,幾個月或者幾年之後——凱莉會在地獄中從一團噁心兮兮的混沌形態重新恢復原形。但這一個過程漫長而艱難,因此魔獸們臨被消滅前總要反抗一番。問題是:凱莉真的被消滅了嗎?

  計程車載著我們穿行在北岸的樹林裡,直到一排低矮的山脈出現在視線內。安娜貝絲讓司機把車停在山腳下。

  司機皺起眉頭,說:“這附近荒無人煙的,小姐。你真想在這裡下車嗎?”

  “是的,謝謝您。”安娜貝絲遞給他一疊鈔票。司機接了錢,自然也就不再說什麼了。

  安娜貝絲和我徒步走到山頂。只見那條年輕的守衛龍正盤在大松樹上打盹。聽到我們的腳步聲,守衛龍抬起深銅色的頭,任由安娜貝絲在他的下巴上輕輕撫摸,鼻孔像茶壺一樣向外噝噝地噴著熱氣,兩隻鬥雞眼充滿了愉悅的光芒。

  “你好,珀琉斯。”安娜貝絲說,“沒有什麼異常情況吧?”

  上次我見到這條龍的時候,他只有六尺長,如今卻長了足有一倍,身子也和旁邊的大松樹一般粗。在他頭頂上方的枝頭上懸掛著金羊毛,營地的防護魔法就是由金羊毛來推動的。從守衛龍安逸的樣子來看,目前營地運轉良好。

  低頭俯瞰,混血營洋溢著平和的氣息——綠草茵茵,樹木繁茂,白色的希臘式建築煥然一新。那座被我們稱為“大堂”的四層農舍巍然矗立在草莓田的中央。北邊的長島灣在陽光下波光粼粼。

  不過,這裡仍然有些不大對頭。空氣裡隱含著一絲緊張的意味,仿佛整座大山都在屏住呼吸,給人一種大難臨頭的感覺。

  我們走進山谷,發現暑期訓練已經如火如荼地開展起來了。大部分的營員早在上個星期便已到達,相比起來,我倒是一個落後分子了。半羊人們在草莓田裡演奏樂曲,用叢林魔法使植物加速生長。營員們正在上騎術課,騎著天馬在樹林上空折衝往返。濃煙從匠爐中滾滾而出,只聽叮叮咣咣的一片打鐵聲,那是藝術品與工具之族的孩子們在為自己打造兵器。雅典娜族和得墨忒耳族的營員們則繞著跑道進行戰車比賽。獨木舟湖裡,一些孩子乘著一艘古希臘式戰船,正在和一條橘紅色的巨型海蟒奮勇搏鬥。營地內,一切都在有條不紊地進行著。

  安娜貝絲說:“我要找克拉麗絲談談。”

  我驚詫地看著她,就好像聽見她剛才在說“我要吃一隻臭烘烘的大靴子”。我瞪著眼睛問:“你找她幹什麼?”

  阿瑞斯族的克拉麗絲是我的死對頭。她卑鄙無恥、忘恩負義、欺負弱小。時不時地,她會找上門來修理我一頓,就差把我打成肉醬了。除了剛才我提到的那些外,克拉麗絲為人還算不錯。

  安娜貝絲說:“我們一直在合計一些事情。晚些我再去找你。”

  “你們在合計什麼?”

  安娜貝絲瞅向樹林,說:“我去跟喀戎說一聲,就說你回來了。他想在聽證會開始前和你談談。”

  “什麼聽證會?”

  抬眼一看,安娜貝絲已經朝射擊場小跑而去,連頭都不回一下。

  我抱怨說:“連聲招呼都不打就走了。”

  走在營地裡,遇到相識的朋友我便打個招呼。大堂的車道上,赫爾墨斯族的斯偷爾兄弟(康納和特拉維斯)正趴在一輛越野車上,手持兩根電線對碰,想要通過短路的方式啟動車輛。阿芙洛狄忒族的首席輔導員騎著一匹天馬從上方經過,揮手向我致意。我找了半天,也沒看見格洛弗的影子。於是,我信步走到了劍擊場。平時我心情不好的時候,我經常來這裡找個對手比比劍,舒緩一下情緒。這麼做或許是為了從我的強項中獲取一些心理安慰吧。

  剛邁進圓形廣場,我的心臟忽然間幾乎停跳了。廣場中央,一條體型巨大的地獄犬正背對著我趴在地上。

  我發誓,這是我見過的地獄犬中個頭最大的一個。在我十二歲時,差點被一條犀牛般大小的地獄犬殺死。可是眼前的這一條竟然比坦克的體積還要大。這麼大個頭的地獄犬,居然能躲過營地的魔法防護,想到這裡便令人產生陣陣寒意。而且,這頭地獄犬神態安閒,就像是臥在自個兒家裡一樣,一邊對著一個假人的腦袋撕咬,一邊嘴裡還發出愜意的嗚嗚聲。儘管它沒有注意到我,但我知道自己稍有動作,它便會立刻驚覺。現在找人幫忙是不可能了。於是,我緩緩拿出激流筆,拔開筆帽。

  “殺!”我暴喝一聲,沖過去舉劍朝地獄犬的後背劈過去。

  當的一聲巨響。橫空裡忽然伸過來一柄劍,擋住了我的殺招。

  那只地獄犬立刻豎起耳朵。“汪!”

  我縱身後退,想都沒有多想,反手揮劍,直接朝阻擋我的那名劍手削了過去。揮出劍後,才注意到那名劍手一頭灰發,穿著希臘式戰甲。他輕鬆地擋開我的攻擊。

  “誤會!快住手!”他連聲叫道。

  “汪!”地獄犬的叫聲之大,連廣場都為之微微顫抖。

  我說:“這是只地獄犬,錯不了!”

  那劍手急忙說:“它是歐拉芮夫人,不傷人的。”

  聽到自己的名字,那只地獄犬又叫了一聲。我聽出它的聲音裡並沒有憤怒,而是興奮。它用鼻子將那個被咬得稀巴爛的假人推給我面前的劍手。

  劍手誇讚道:“好姑娘。”伸出沒有持劍的那只手一把抓住假人的後領,甩到了露天看臺上,對地獄犬說:“抓回來!抓回來!”

  “歐拉芮夫人”立刻撲了過去,狠命地咬假人的頭盔。

  劍手乾笑了幾聲。

  我抽空仔細打量了這個劍手一番。他大約五十歲左右,健壯的身材,灰白色的短髮,修剪整齊的鬍鬚,顯得頗為精神。他穿著黑色的登山褲,橘紅色的營地T恤衫外面套了一件精銅護胸甲。在他的脖頸下有一塊青斑,可能是胎記,或者是刺青。還沒等我進一步看清楚,他拉了一下戰甲系帶,就把青斑遮住了。

  “歐拉芮夫人是我的寵物。”他解釋說,“我總不能讓你把劍插在它的背上吧,是嗎?它可能會受到驚嚇的。”

  “你是誰?”

  “我把劍挪開,但你保證不趁機殺我,行嗎?”

  “好吧。”

  他把劍插回劍鞘,伸出一隻手,說:“我叫昆圖斯。”

  我握了握他的手,感覺像握到了一塊粗砂紙。

  我說:“我叫波西·傑克遜。很抱歉,剛才差點傷到你的……你是怎麼,呃……”

  “弄一隻地獄犬當寵物的,對嗎?說來話長,為了得到它,我在鬼門關轉了好幾趟,其間還廢了一些假人。哦,對了,我是營地新任的劍術教員。狄先生不在,我就過來給喀戎幫把手。”

  “噢。”我看見歐拉芮夫人將假人的盾牌連帶著胳膊撕扯下來,像玩飛盤一般噙在嘴裡甩來甩去。我忽然想起了什麼,急忙問:“等一等。你說狄先生不在?”

  “是啊,哦……最近出了許多事,就連狄奧尼索斯都忙得脫不開身。他外出拜訪幾位老朋友,確保他們不會投靠敵人那一邊。我只能告訴你這麼多。”

  狄奧尼索斯不在營地是我一天當中得到的最好的消息。因為他酒後戲弄山林仙子,被宙斯神罰下凡間,擔任混血營的營長。為此他耿耿於懷,於是就拿我們這些營員洩憤。沒有他的混血營,這個夏天應該會好過許多。但從另一個角度看,如果狄奧尼索斯真的拍屁股走人,為了應對泰坦巨人的危險而四處招兵買馬,這說明現在的局勢的確不容樂觀了。

  咚的一聲響從我的左方傳來。六個野餐桌大小的木箱子堆放在那裡,此時正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音。歐拉芮夫人警覺地抬起頭,然後跳了過去。

  “哇噢,姑娘!”昆圖斯說,“別碰那些箱子。”說著,他抓起銅盾充當飛盤,引逗芮歐拉夫人回來。

  我看過去,見木箱子的側面標著幾個大字。因為閱讀障礙症,我花了好幾分鐘才認出來那幾個字是:

  三G農場易碎品

  此端向上

  沿著箱子的底線印有一行小字:小心打開。三G農場對於貨物的毀損或人身傷亡概不負責。

  我問:“箱子裡是什麼東西?”

  昆圖斯說:“專門為明天晚上的訓練準備的一些小玩意兒。你會喜歡的。”

  我說:“呃,好吧。”但我不明白箱子上為什麼要標注“人身傷亡”的字樣。

  昆圖斯將銅盾遠遠扔出去,歐拉芮夫人懶洋洋地過去追趕。

  昆圖斯說:“你們年輕人需要更多磨煉。我小時候,混血營可不像現在這麼稀鬆。”

  “你……你是混血者?”我吃了一驚,因為我還從沒見過一個上了年紀的混血者。

  昆圖斯笑了笑,說:“不是所有的混血者都會出現在可怕的預言裡。因此有些還是能活到成年的。”

  “你知道關於我的預言嗎?”

  “多少聽說過一些。”

  我正想問那個“一些”是什麼的時候,喀戎踩著蹄聲來到了劍擊場。“波西,你在這兒啊!”

  想必是聽到我到達的消息後他便急匆匆地從射擊場趕過來,所以弓和箭袋還背在身上。因為夏天天熱,他特意把卷毛剪短了,四條腿上沾滿了泥土和雜草。

  “我想你已經認識了我們的新教員。”喀戎刻意使用輕鬆的語調,但他的眼神暴露了他內心的不安,“昆圖斯,我能和波西單獨談談嗎?”

  “您請便,喀戎老師。”

  “你不用稱呼我‘老師’。”雖然喀戎嘴上這麼說,仍掩飾不住內心的竊喜,“跟我來,波西。我有話對你說。”

  我向昆圖斯道了個別,又瞅了一眼歐拉芮夫人,見它正在撕咬假人的腿。

  走遠後,我小聲對喀戎說:“昆圖斯看上去有點兒……”

  “神秘?”喀戎介面說,“看不透?”

  “是啊。”

  喀戎點點頭,說:“他是混血者中的佼佼者,優秀的劍手。我只希望你能明白……”

  也不知他想到了什麼,忽然止住了口:“先說重要的吧,波西。安娜貝絲告訴我說你遇到了艾婆薩。”

  “沒錯。”我把發生在古德中學的那場大戰說了一遍,以及凱莉如何爆炸成了一團火焰。

  喀戎沉吟說:“通常實力強大的魔獸都有這個本領。凱莉沒有死,波西。她逃走了。哼,就連女魔怪們都動起來了,這可不是好事情。”

  我問:“她們在那兒幹什麼?就為等我嗎?”

  “有這個可能。”喀戎皺了皺眉,“慶倖的是你沒有被殺死。她們的魅惑力……但凡遇到她們的男性混血者,幾乎都會被迷惑住心智,最後成為她們腹中的美餐。”

  我承認說:“要不是芮秋,我也難逃這一劫。”

  喀戎點點頭:“沒想到居然是一個凡人救了你。不管怎樣,我們欠她一份人情。至於艾婆薩說的關於營地遇襲的事情,我們必須進一步商議。現在我們先去樹林裡,格洛弗在那兒等著你呢。”

  “在哪兒等我?”

  喀戎臉色陰沉地說:“在他的聽證會上。偶蹄族元老會會議正在舉行,這次會議的結果將決定格洛弗的命運。”

  喀戎因為要趕時間,所以讓我騎在他的背上。經過宿舍的時候,我朝餐廳瞥了一眼——餐廳採用古希臘式的露天風格,建立在一處小山上,可俯瞰大海。去年夏天以來,這還是我頭一次再看見它。重回故地,不由得勾起心底裡那段不愉快的回憶。

  山林仙子躲在樹後看著我們經過。林中的陰影處隱隱可見一些龐大的軀體,那都是專門為營員們進行實戰演練而關押的魔獸。

  經過兩個夏季的奪旗比賽後,我以為對這一帶的樹林已經瞭若指掌了,但喀戎帶我走的這一條路卻陌生得很。穿過一條柳樹林蔭道,經過一處小瀑布,最後來到一片鮮花遍地的林間空地。

  一群半羊人在草叢間席地而坐,圍成圓圈。格洛弗坐在中間,對面是三個玫瑰花編織而成的王座,上面分別坐著三個年老體胖的半羊人。看樣子,他們應該就是偶蹄族元老會了。

  格洛弗似乎正在向他們敘述什麼事,兩隻手不安地揉搓著衣角。或許是半羊人的年齡比人類長得慢的緣故,格洛弗的樣子看上去和我去年冬天見到他時沒有太大的變化。不過,他的臉上也開始長出了粉刺,頭上的小角略微長了一點,剛好冒出鬈髮。我忽然發現自己的個子已經比他高了。

  安娜貝絲站在圈外,旁邊是克拉麗絲和一個我不認識的女孩兒。喀戎馱著我走過去。

  克拉麗絲的棕色頭髮向後梳起,用一塊迷彩手帕裹住。或許是經常鍛煉的緣故,她的膚色變深了一些。

  看見我到來,她瞪了我一眼,嘀咕說:“小無賴。”我心裡頓時一寬,知道她現在心情不錯。因為平時她都是用拳頭來向我打招呼的。

  安娜貝絲挽著的那個女孩兒好像在哭泣。她嬌小的身材外穿了一件長裙,黃褐色的頭髮梳成小綹,模樣精靈般美麗。

  那女孩兒用手帕抹著眼角,抽泣說:“格洛弗這次完了。”

  “別亂講。”安娜貝絲輕拍她的肩頭,“他會沒事的,茱妮弗。”

  安娜貝絲看著我,用口形對我說:“格洛弗的女朋友。”

  我看懂了她想說的話,卻覺得有些荒唐。格洛弗有女朋友了?我仔細看了茱妮弗幾眼,發現她的耳朵尖尖,眼睛並沒有因為哭泣而發紅,而是淺綠色的。原來她是一位樹精靈。

  “格洛弗!”左邊的一位元老打斷格洛弗的闡述,呵斥說,“你真的以為我們會相信這些鬼話!”

  格洛弗結結巴巴地說:“可……可這都真的呀,賽勒訥斯。”

  那個叫賽勒訥斯的元老轉頭對另外兩個同伴低聲交談起來。喀戎慢跑到前面,和三位元老站在一起。我這才想起喀戎是元老會的榮譽會員。坦白地說,那三個老半羊人的模樣實在令人不敢恭維。看見他們,我立刻聯想起兒童愛畜動物園裡的山羊——肥大的肚子,昏昏欲睡的神情,昏花的眼睛只看得見身邊的同類。我不明白格洛弗為什麼會緊張。

  賽勒訥斯拽了拽肚皮上的黃色球衣,正襟危坐後,開口說:“格洛弗,六個月以來——六個月了——一直不斷地有流言傳出,說你聽到了潘神講話。”

  “這不是流言,是真的!”

  左邊的一名元老厲聲呵斥:“放肆!”

  喀戎說:“馬隆,耐心點嘛。”

  馬隆聲色俱厲地說:“耐心點!哼,就是因為太耐心了,才會坐在這裡聽他胡說八道。裝模作樣,好像自然之神真的會和……和他講話似的。”

  茱妮弗氣得俏臉通紅,就要衝過去打架。安娜貝絲和克拉麗絲急忙抓住她。克拉麗絲沉聲說:“現在打不是時候,小姑娘。等開完會再說。”

  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平日裡好勇鬥狠的克拉麗絲居然制止別人打架。而且,她和安娜貝絲本來看彼此都不順眼,此時卻貌似合作得還不錯。

  “六個月了。”賽勒訥斯繼續說,“我們一直對你容忍有加,格洛弗。我們授予你搜尋者執照,讓你周遊四方。我們在等你拿回可靠的事實依據,來證明你荒謬可笑的宣稱。你在外面跑了六個月,可曾有什麼發現嗎?”

  格洛弗懇求說:“我只要再多一點點時間而已。”

  “什麼都沒有!”居中的那位元老喝道,“你什麼都沒發現!”

  “可是,萊尼爾斯……”

  賽勒訥斯舉起一隻手。喀戎斜過身去對那三位元老說了幾句話。三位元老的臉色很不好看。他們低聲爭論起來。最後不知喀戎又說了些什麼,賽勒訥斯歎了口氣,不情願地點點頭。

  他宣佈說:“格洛弗,我們決定再給你一次機會。”

  格洛弗欣喜地說:“謝謝各位元老!”

  “多給你一個星期的時間。”

  “什麼?可是,先生!在這麼短的時間內,不可能有進展啊!”

  “就多一個星期,格洛弗。期限屆滿之日,如果你仍然不能拿出可靠的證據,我看就給你換份工作好啦。一份能發揮你演戲天分的工作,例如木偶表演,或者跳踢踏舞。”

  “可是,先生,我……我不能沒有搜尋者執照啊。我這一生都……”

  “元老會現在休會。”賽勒訥斯宣佈,“現在,請大家盡情享用豐盛的午宴吧!”

  他拍了兩下手,一群端著各種蔬菜、水果、罐頭和其他山羊美食的山林仙子從樹林中走出。本來圍成圓圈而坐的半羊人們頓時如餓虎撲食般沖了過去。格洛弗灰心喪氣地朝我們走來,退色的藍T恤衫上印著一個半羊人的圖案。

  “嗨,波西。”傷心的格洛弗甚至忘記了和我握手,“會議的結果還不錯,是嗎?”

  茱妮弗憤憤地說:“這些老古董!唉,格洛弗,他們不知道你是多麼的努力啊!”

  克拉麗絲陰沉著臉說:“你還有另一個法子。”

  茱妮弗搖頭說:“不,不,格洛弗,我不會讓你那麼做的。”

  格洛弗面如死灰。“我……我好好想想。可我們連一點頭緒都沒有啊。”

  我問:“你們到底在說什麼?”

  遠處,號角聲隱隱傳來。

  安娜貝絲撅起小嘴說:“我遲些再告訴你,波西。現在還是先回宿舍吧,內務檢查開始了。”

  本來嘛,我剛回到營地,連屁股都沒碰到椅子就開展內務檢查,實在對我不公平。但這種事我說了也不算,頂多腹誹兩句罷了。每天下午,都會有一名高級輔導員在營區裡轉悠,手裡拿著的卷軸上列著必要的檢查項目。獲得第一名的宿舍能夠優先享受洗澡水,這種情況下,就能自始至終洗到熱水。最後一名的宿舍則要在晚餐後打掃廚房。

  這對我是個難題:因為在波塞冬族的舍區裡住宿的只有我一個人,而且我這個人也不怎麼講究整潔。負責打掃衛生的鷹身女妖們只在暑假的最後一天才來舍區清理一次,因此,屋子裡的衛生是我在寒假離開時什麼樣,現在還是什麼樣:糖紙和零食袋子散落在床上,奪旗比賽時穿的盔甲七零八落地扔了一地。

  因此,聽到要進行內務檢查,我就像屁股著了火似的沖向舍區。舍區裡建有十二個木屋——每一個木屋都代表了一位希臘主神——呈U字形排列。得墨忒耳族的營員正興高采烈地大掃除,窗臺上擺滿了花盆(得墨忒耳是掌管農業的豐饒女神,因此該族在植物生長方面有特殊優勢——譯者注)。只需要打個響指,金銀花藤便自動纏繞上門廳,茉莉花鋪滿屋頂,這簡直是欺負人嘛。有這種魔法,得墨忒耳族根本就不用擔心排名靠後。赫爾墨斯族的營員們則慌亂成一團,急忙把髒衣服臭襪子塞到床底下。這些混血也夠邋遢的,不過我比他們強不了多少。

  經過阿芙洛狄忒族的時候,只見賽勒娜一邊往外走,一邊審視卷軸上所列的檢查項目。我在心裡狠狠腹誹了幾句。賽勒娜人不錯,只是絕對有潔癖,讓她檢查內務,別人還活不活了?她喜歡漂亮的事物,可我瞅瞅自己,覺得怎麼著自己也同“漂亮”兩個字不沾邊呀。想到這裡,我眼前幾乎浮現出自己在廚房裡辛辛苦苦擦地板的慘狀,連胳膊都沉得抬不起來了。

  波塞冬族的宿舍在男生區的最後一個。它是由掛滿貝殼的灰色海岩砌成的,看起來活像個碉堡。唯一的好處就是窗戶朝向大海,因此經常能夠享受到海風的吹拂。

  我沖進宿舍,如果抓緊時間,說不定能把內務整理成赫爾墨斯族的標準呢。一進門,赫然看見我的弟弟泰森正在掃地。

  “波西!”泰森驚喜地叫著,扔掉手中的掃帚朝我奔過來。看著這位身材巨大、穿著碎花圍裙和橡膠手套的獨眼巨人如一座小山般壓過來,我不由得打了個寒戰。

  “嗨,大個子!”我說,“噢,小心我的肋骨。肋骨啊!”

  我使足力氣才沒被他的熊抱擠成肉餅。他將我放下,咧開大嘴呵呵傻笑,那只棕色的大眼睛充滿了激動的神色。他的牙還是那麼黃,頭髮也蓬亂。碎花圍裙下是一身破爛的牛仔褲和法蘭絨襯衫。就是這麼個醜陋的大個子,在我的眼睛裡卻顯得無比親切。自從他去海底在獨眼巨人匠爐廠那裡工作後,我們快有一年沒見面了。

  泰森問:“你還好嗎?沒有被魔獸吃了?”

  “你看,連一個零件兒都沒少。”我向他展示了一下手腳齊全的身體,泰森高興地拍起巴掌。

  “萬歲!”他說,“現在我們能一起吃花生醬三明治,騎海馬駒兒玩啦!我們還能一起和魔獸打仗,一起看安娜貝絲,還有,一起把東西炸成稀巴爛!”

  我告訴他事情要一件一件地辦,這個暑假肯定樂趣多多。泰森對每件事都表現出高漲的熱情,在他的感染下,微笑也不知不覺地爬上了我的臉龐。

  我說:“不過,我們先得把內務檢查應付過去再說。我們應該……”

  我的目光在屋子裡轉了一圈,這才發現泰森剛才並沒有閑著。地板掃好了,床鋪好了,屋角處的海水噴泉被擦得鋥光瓦亮。窗臺上,泰森擺了幾個盛著海水的花瓶,裡面是他特意從海底採集的幾種奇光異彩的植物。論視覺效果,得墨忒耳族與之相比簡直就是小兒科。

  “泰森,宿舍裡看起來……太神奇了!”

  泰森樂不可支地說:“看見那些海馬駒兒了嗎?我把它們掛在天花板上了!”

  只見天花板上懸掛著一群用精銅製作的海馬迷你雕塑,看上去就像在空氣中遊動一般。我瞅著泰森的巨手,真不知道他是怎麼做出如此精巧的工藝品的。我的目光朝床鋪那邊瞥了一下,居然看見我的盾牌掛在牆上。

  “你補好它了!”

  去年冬天與獅身蠍尾魔的一場大戰中,我的盾牌遭到嚴重損毀。可是它現在再次完好無損,就連一絲裂紋都沒有。

  我看著泰森,內心的感激無以言表。

  忽然,我身後有人驚歎道:“天啊!”

  賽勒娜正站在門口,手裡拿著卷軸。她走進屋內迅速轉了一圈,然後詫異地看著我:“呃,我本來沒料到是這個樣子。你竟然把屋子打掃得這麼漂亮,波西。我記住啦。”

  說著,她沖我眨了眨眼睛,轉身離去。

  整個下午,泰森都和我在一起廝混。早上被兩個魔鬼啦啦隊長襲擊後,能過一個這麼輕鬆的下午,什麼煩惱都忘記了。

  我們一起到貝肯道夫那裡坐了一會兒,泰森把他學到的製作魔法武器的技能略微進行了展示。他打造的雙刃戰斧,速度快品質好,就連貝肯道夫都讚不絕口。

  打造戰斧的時候,泰森把一年來的情況說了一遍。當他談起獨眼巨人的匠爐和波塞冬的宮殿時,眼睛都發亮了。不過他也說起一些不如意的事情。泰坦時代曾經統治海域的上古神靈們開始向我的父親宣戰。到泰森離開時,大西洋已經是戰火連連。聽到這個消息,我心急如焚,恨不能馬上過去參戰。不過泰森說父親囑咐我們兩個務必留在營地。

  “大海外面也有許多壞蛋。”泰森說,“我們能把他們全都炸成稀巴爛。”

  從貝肯道夫那裡出來後,我們又去湖邊找安娜貝絲玩耍。泰森的到來令安娜貝絲十分高興,但她仍有些心不在焉,時不時地往樹林那邊瞅。這也難怪,會議結束後格洛弗就不知躲到哪裡去了。我知道他心情很糟,因為尋找潘神可以說是他的人生目標。為了這同一個夢想,他的父親和叔叔都已失蹤了多年。去年冬天,格洛弗在腦海裡聽到了一個聲音:“我等你。”他堅信這是潘神的聲音,但這種事顯然虛無縹緲,根本無從著手。如果這時再被元老會吊銷了搜尋者執照,格洛弗只怕會立刻崩潰。

  我問安娜貝絲:“克拉麗絲曾提到‘別的辦法’,那指什麼?”

  她撿起一塊石頭,朝湖面打了個水漂。“那是克拉麗絲找出的一個方法。這件事上我也出了點兒力。不過,這個辦法太危險了,尤其是對格洛弗。”

  泰森咕噥說:“我害怕山羊男孩兒。”

  我聽了大感奇怪。泰森是誰?他可是面對噴火魔牛、深海魔獸和食人族巨人時眼睛都不眨一下的主兒啊!“你怎麼會害怕格洛弗呢?”

  泰森心有餘悸地囁嚅道:“他又長蹄子又長腳的,而且羊毛撩得我鼻子怪癢癢的。”

  我和安娜貝絲一起無語。

  晚飯前,我帶著泰森回到劍擊場。昆圖斯見有人來,表現得十分熱情。雖然他不肯透露木箱子裡到底裝的什麼,但教了我幾手劍術。這個昆圖斯在劍術上確實造詣非凡。他就像一位象棋大師在布棋局——你根本看不出他每個動作的用意,但這些表面上毫無意義的招式一經組合,立刻便發出超強的攻擊力,導致最後你總是以咽喉被劍指著而收場。

  “這招不錯。”他對我說,“可是你的防守偏低了點兒。”

  他撲了過來,我橫劍封擋。

  我邊打邊問:“你是不是專攻劍術啊?”

  他躲開我的當頭豎劈,回答:“我會的可不止一項。”

  說著,他挺劍疾刺,我向旁邊跨了一步。這時,他肩膀上的系帶向下滑落,我頓時看清了他脖子上的那塊印記——那是一塊紫色的斑痕,而且圖案頗為規則——是一隻收攏了翅膀的鳥,像是鵪鶉什麼的。

  我脫口問道:“你脖子上的是什麼?”這個問題很唐突,但我有閱讀障礙症,說話向來不經大腦。

  昆圖斯的招式有些散亂,我瞅准破綻,重重砸在他的劍柄上。他的劍頓時脫手而飛。

  他搓了搓手指,將系帶拉回來蓋住脖子上的印記。那絕對不是刺青,而是一塊被燙傷的傷疤,貌似他被人燒了一個烙印。

  “這是個紀念。”他撿起地上的劍,強笑道,“咱們還接著比嗎?”

  接下來的對打中,他加重了攻勢,逼得我連說話的機會都沒有。

  我們這邊打得激烈,泰森在那邊和歐拉芮夫人也玩得熱鬧。他們為了一面銅盾在地上扭打。泰森還把假人扔出去,然後叫歐拉芮夫人追回來。太陽落山時,昆圖斯的額頭上幹幹的,一滴汗也沒出,真是奇怪。我和泰森卻都是大汗淋漓,身上黏糊糊的。於是我們去痛痛快快地沖了個澡,準備吃晚飯。

  這才是正常的營地生活嘛,我就喜歡這樣。晚飯時間,所有的營員都依其所屬的神族排成佇列進入餐廳。大部分營員都沒有留意入口處大理石地板上的足有十尺長的裂紋,但我卻忍不住多看了兩眼。

  “好大的裂縫。”圍著餐桌坐下後,泰森說,“發生地震了?”

  我搖了搖頭:“不是地震。”

  這個秘密只有我、安娜貝絲和格洛弗知道,我拿不准是否該告訴泰森。但是當我看著他那只大眼睛時,卻又不忍心對他隱瞞真相。

  我壓低嗓門說:“這條裂縫是尼克·德·安吉洛弄出來的。他是我們去年冬天帶回來的一個小混血。在一次探秘行動中,他……呃,他請我照顧他的姐姐,但我沒能做到。於是他把姐姐的死歸罪到我的頭上。”

  泰森皺眉說:“所以他就在地上弄出了條裂縫?”

  我說:“當時我們遭到幾個骷髏武士的襲擊。尼克大叫著讓他們離開,接著地板就裂開了,把骷髏武士們全都吞了進去。尼克……”我環顧四下,見沒有人聽我們的談話,於是繼續說,“尼克是冥王哈迪斯的兒子。”

  泰森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說:“那是掌管死人的神靈。”

  “是啊。”

  “這麼說,尼克現在走了?”

  “我……我想是吧。整個春季我都在找他。安娜貝絲也在找,但都一無所獲。泰森,這件事別告訴別人,好嗎?如果被人發現他是哈迪斯的兒子,他就處境危險了。就連喀戎你都不能讓他知道。”

  泰森說:“又是關係到那個預言吧。泰坦巨人們若是知道有尼克這麼個人,肯定會大作文章。”

  他這句話倒著實有幾分人情練達的味道,我幾乎無法把眼前的他和那個孩子氣十足的小獨眼巨人聯繫起來。按照預言所示,“三巨頭”的孩子們當中,下一個年滿十六歲的將是奧林匹斯神界生死存亡的關鍵。大多數人都認為我就是那個孩子。但是,如果我未滿十六歲時就夭折了,眾人的目光自然會轉移到尼克身上。

  我說:“你說得一點都不錯。所以……”

  “封好嘴巴。”泰森答應說,“就像封住地板上的裂縫一樣。”

  那一晚我躺在床上輾轉反側,聽著海浪一下一下地拍打著海岸,樹林中不時傳出貓頭鷹的梟鳴和魔獸的低吼。我睜大了眼睛就是不敢入睡,因為害怕自己會再做噩夢。

  我們混血者能夠在夢中獲得某種資訊。夢裡的情景撲朔迷離,通常是正發生在朋友或敵人身上的事。但有時我們也能夠看到過去或未來。當我睡在營地的時候,所做的夢尤其生動,就像真實發生的一樣。

  我睜著眼睛,看著上方的床板發怔。忽然,屋子裡多了一抹奇異的光彩,原來是海水噴泉在發光。

  我從被窩裡爬出來,輕手輕腳地走過去。一團團的蒸汽從熱海水表面冒起,月光從窗戶照進來,在霧氣中形成一條彩虹。接著,一個悅耳動聽的女子聲音從水霧中傳出:“請投入一枚德拉克馬金幣。”

  我回頭看了眼睡在上鋪的泰森,聽他呼嚕打得震天響,顯然睡得正香。

  我以前從未接收過彩虹資訊,頓感有點手足無措。一瞥眼看見池底的一枚金幣,於是伸手進水中撈出來,將其投進水霧中。金幣一眨眼間便消失了。

  “彩虹仙子,幫我接通……”我忽然想起這是接收資訊,於是改口說,“呃,把資訊接通進來吧。”

  水霧中泛起波紋,一條大河的景象出現在眼前。河面上大霧彌漫,河岸是漆黑嶙峋的火山岩石。一個小男孩兒在岸邊生起篝火,火焰發出藍瑩瑩的詭異光芒。火光的掩映下,我看清了小男孩兒的臉——是尼克。他正往篝火裡添加紙片。我認得那些紙片是他在神話遊戲中所用到的交易卡片。

  尼克只有十歲左右,但卻顯出一種與年齡不相匹配的深沉。他的頭髮長可及肩,眼眸漆黑深邃,原本黃褐色的皮膚如今卻多少有些蒼白。他穿著破爛的黑色牛仔褲和多處磨損的飛行員夾克。他的臉色陰鬱,眼神桀驁不馴,看起來就像一個街頭小混混。

  我原以為他會轉頭看見我,然後跳起來指著我的鼻子大罵是我害死了他的姐姐,但他卻似乎並有注意到我。

  我靜靜地站著,不敢走開,心裡生出疑問:如果不是他發送的這條彩虹資訊,那會是誰呢?

  尼克又朝火裡扔了一張卡片,喃喃說:“全是垃圾。真不敢相信我以前竟然喜愛這些東西。”

  “這種遊戲的確太幼稚了,主人。”附和的聲音從火堆旁響起,但我看不清說話的人是誰。

  尼克面朝河水。河對岸霧濛濛的,透著一股陰森的氣氛。我認出那裡是地獄,隨即知道眼前的這條大河正是環繞地獄的冥河。

  尼克喃喃說:“我失敗了。她再也回不來了。”

  剛才說話的人沒有做聲。

  有個東西晃動了一下。起初我以為是火光投影的緣故,後來才發現那是形態似人的一股藍煙,一團黑影。正眼看他時,什麼也看不到。只有側過頭用眼角餘光去瞅,才能看到他的形態,原來是一縷鬼魂。

  鬼魂說:“這件事確實很棘手。不過也不是全無辦法。”

  尼克的眼中閃過一道淩厲的目光,他命令說:“說來聽聽。”

  鬼魂說:“可以進行靈魂交易。以靈魂換取靈魂。”

  “我已經把靈魂奉上了!”

  “不是用你的靈魂換。”鬼魂說,“你的父親要你的靈魂沒用。一來無法搜集,二來也不忍心讓你死去。我所說的靈魂是那種使用欺騙的手段來躲避死亡的人的靈魂。”

  尼克臉色一沉:“這種話我以後不想聽第二遍。你這是讓我去謀殺啊!”

  鬼魂說:“我說的不是謀殺,而是復仇,是替天行道。”

  “這根本不是一回事。”

  鬼魂乾笑兩聲,說:“等你再長幾歲,就不會這麼看了。”

  尼克凝視火焰,沉聲說:“為什麼我連召喚她都不成?我好想和她說說話。她會……她會幫我的。”

  鬼魂說:“幫你的人是我。難道不是我救了你很多次嗎?難道不是我領著你走出迷宮,並且教會你使用自己的力量嗎?你到底還想不想為你的姐姐報仇了?”

  鬼魂說話的語氣令我回想起在學校裡的一位同學。那個無賴總是慫恿別的同學去幹壞事,例如偷學校裡的實驗器材,破壞教師們的車子等等。許多同學都為此被學校嚴重處分,他卻一點事也沒有。

  尼克不想讓鬼魂看見他的臉,於是側過了頭。我恰好看得分明,只見一滴眼淚順著他的臉頰流下。他說:“你有什麼計畫嗎?”

  “哈,是的。”鬼魂暗暗竊喜,“前面的路不會輕鬆。我們必須開始……”

  這時,畫面忽然產生波動,尼克的圖像消失了。只聽那個女子的聲音提示:“如繼續接收下一個五分鐘的資訊,請投入一枚德拉克馬金幣。”

  水池裡唯一的金幣已經被我用了。我摸了摸睡衣口袋,然後又跑到床頭櫃去翻找零錢。然而彩虹視屏已經消失了,屋裡又陷入黑暗。

  屋內,噴泉汩汩;屋外,浪濤嘩嘩。我失落地站在原地。

  尼克還活著,並且正努力將姐姐從地獄中救出來。我心裡隱隱感覺到那個鬼魂想用誰的靈魂作交易——用欺騙的手段躲避死亡,復仇。

  這兩條綜合起來,我知道尼克就要找上門了。

第三章 我們和巨蠍玩捉人遊戲

  第二天吃早飯的時候,營地裡鬧哄哄亂成一片。

  我這才知道昨晚有一條衣索比亞翼龍對營地的防護發動了攻擊。因為夜裡的一番折騰,我睡得特別死,所以外面的喧鬧根本沒有影響到我。聽營員們傳言,那條翼龍攻擊營地防護無果後並不急於離去,而是不緊不慢地圍著混血大山遊逛,尋找魔法防護的薄弱點。直到阿波羅族的李·弗萊徹帶了幾個同族的兄弟出營迎戰,經過了一輪齊射,幾隻箭卡在了翼龍身上盔甲的縫隙中,翼龍這才知難而退。

  “它仍在營外徘徊。”李警告大家,“二十支箭全部射中它的身體,而它竟然毫髮無損。那傢伙足足有十米長,渾身透著綠光。它的眼睛……”李說到這裡,心有餘悸地打了個寒戰。

  喀戎輕拍他的肩膀,安慰說:“你做得很好,李。每個人都要保持警惕,但也沒必要慌亂,這種事並不是頭一回發生。”

  “沒錯。”坐在主餐桌的昆圖斯贊同說,“昨晚不是第一次,而且也不是最後一次。今後此類事情會越來越頻繁。”

  營員們紛紛交頭接耳。

  營地裡流言傳得滿天飛:盧克和他的魔獸大軍正密謀入侵混血營。大部分人推測這場仗會在夏天開打,但具體時間和方式卻沒人知道。再加上混血營的營員數量在減少,這場戰役不容樂觀。我們現在總共僅有八十名營員,而三年前這個數量是一百名。這期間,有的營員犧牲了,有的投靠了盧克,還有的下落不明。

  “這下我們師出有名了。”昆圖斯的眼睛閃過兩道淩厲的目光,“今天晚上有好戲看了。”

  “是啊……”喀戎說,“好吧,通知到此結束。讓我們一起進行餐前祈禱吧。”他舉起手中的高腳杯,“敬諸位神靈!”

  我們齊齊舉起玻璃杯,跟著喀戎誦念。

  泰森和我端著盤子走到火爐邊,分出一部分食物倒進火裡。希望諸神能喜歡葡萄乾麵包和脆脆圈的味道。

  “波塞冬,”我低聲禱念,“請幫助我處理好尼克、盧克和格洛弗的事情……”

  麻煩太多了,讓我站在這裡一一敘述,我能說上大半天。

  開始進餐的時候,喀戎和格洛弗坐了過來。格洛弗的眼睛有些淤腫,襯衫也裡外穿反了。他把餐盤往桌上一撂,一屁股坐在我的旁邊。

  泰森渾身不自在地向外挪了挪,說:“我去……呃……擦亮我的銅海馬駒兒。”

  說完,他連飯都顧不上吃便夾著尾巴逃走了。

  喀戎為了緩解大家的緊張情緒,臉上擠出了一絲笑容,俯身問我:“波西,昨晚睡得怎麼樣?”

  “呃,還好吧。”我猜不透喀戎為什麼問這個。難道他知道我昨晚接到的那個彩虹資訊嗎?

  喀戎說:“我特意把格洛弗叫來,就是想讓你們兩個好好談談。我先走一步,還有幾個彩虹資訊要發送出去。再見吧。”他給了格洛弗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然後踏著蹄聲離開餐廳。

  我問格洛弗:“他在說什麼?”

  格洛弗咬了口雞蛋,心不在焉地將叉子和雞蛋一起在嘴裡嚼碎了咽進肚裡。他咕噥說:“他想讓你說服我。”

  忽然一個人坐了過來,是安娜貝絲。

  她說:“讓我告訴你吧。是關於魔幻迷宮的事。”(在希臘神話中,魔幻迷宮是傳說中的一位能工巧匠專門為克裡特國王建造的,其功能在於囚禁人身牛頭怪——譯者注)

  這時大家異樣的目光都向我們這邊投射過來。

  我知道這是為什麼,於是對安娜貝絲說:“你不該坐這裡的。”

  安娜貝絲說:“可我有話對你說。”

  “但營裡的規矩……”

  按照混血營的規定,營員是不能隨便換座位的。半羊人由於不屬於真正意義上的混血者,因此不在限制範圍之內。但是混血者只能坐在自己所屬神族的座位上。我不清楚如果違犯這條規定會受到何種懲罰,因為大家都遵守得好好的。如果此時狄先生在這裡,很可能會用葡萄藤之類的東西勒死不守規矩的安娜貝絲。只是他不在,而喀戎也剛剛離去。只有昆圖斯在餐廳,但他僅僅揚了一下眉毛,並沒有說什麼。

  安娜貝絲說:“聽著,格洛弗現在有大麻煩,眼下我們只有一個辦法能幫他。那就是魔幻迷宮。你不是想知道我和克拉麗絲去哪兒偵察了嗎?就是那裡。”

  我的腦子急速轉動。“你說的是過去曾囚禁人身牛頭怪的那個魔幻迷宮?”

  安娜貝絲說:“正是。”

  “這麼說……它現在不在克里特島的王宮下,”我猜測說,“而是位於美國境內的某個建築物下面嘍?”

  我知道許多重要的地方都在隨著西方文明中心的轉移而變換位置,就好像奧林匹斯山坐落在帝國大廈樓頂,地獄入口則在洛杉磯市。我不過僅花了幾年時間就把這些事弄明白了,厲害吧?

  安娜貝絲眼珠一轉。“誰告訴你在建築物下面的?拜託,波西。迷宮可大著呢,比一個城市還要大,更不要說是某個建築物了。”

  我想起尼克坐在冥河邊的情景,於是說:“這麼說……魔幻迷宮是地獄的一個組成部分啦?”

  安娜貝絲皺眉說:“不是。不過嘛,魔幻迷宮裡好像倒是有幾條通道通往地獄,我也不十分確定。地獄在很深很深的地底下,而魔幻迷宮則貼著地表,就好像表皮下的皮層一樣。數千年來,迷宮的面積一直在擴大,如今已是四通八達。你可以經由魔幻迷宮到達任何地方。”

  格洛弗咕噥說:“前提是不會在裡面迷路,並且還要活著出來。在迷宮裡,一不小心就會死得很慘。”

  安娜貝絲說:“格洛弗,迷宮裡肯定有一條正確的路。克拉麗絲不就出來了嘛。”

  格洛弗說:“她那是瞎貓逮住了死耗子!而另一個人卻……”

  “他也沒死啊,只不過是有點精神失常罷了。”

  “嘿,好消息呀!”格洛弗的下唇顫抖著,“這下我一點都不擔心了。”

  我說:“哇噢,趕緊打住。克拉麗絲和那個瘋子是怎麼回事?”

  安娜貝絲朝阿瑞斯族的餐桌那邊望了一眼。克拉麗絲也正向這邊瞅來,似乎知道我們在談論什麼,但她隨即將目光移向桌子上的餐盤。

  安娜貝絲壓低聲音說:“去年,克拉麗絲被喀戎派出去執行一項任務。”

  “我記得這件事。”我說,“還是個秘密任務哩。”

  安娜貝絲點點頭。雖然她表情很嚴肅,但至少不再生我的氣了。說實話,想到她寧願違犯營規也要坐過來,我忍不住暗暗歡喜。

  安娜貝絲說:“這的確是個秘密。因為她找到了克裡斯·羅德里格斯。”

  “啊,就是赫爾墨斯族的那個傢伙?”我想起來了,克裡斯是背叛營地,投靠敵人的營員之一。兩年前,我們在安德洛墨達公主號上曾偷聽過他和盧克的談話。

  安娜貝絲說:“是啊。去年夏天他在亞利桑那州鳳凰鎮,克拉麗絲的母親家附近出沒。”

  “你說他在那附近‘出沒’是什麼意思?”

  “他在將近五十度高溫的沙漠裡漫無目的地走著,嘴裡不停地念叨著線繩。”

  我奇怪地問:“線繩?”

  “是啊。他那時已經完全瘋了。克拉麗絲怕凡人將他送進精神病院,於是帶他回母親家靜養。喀戎曾前往克拉麗絲的母親家和克裡斯見了一面,但沒什麼效果。他們從克裡斯嘴裡套出的唯一一件事情就是:盧克正派人在魔幻迷宮內探察。”

  也不知為什麼,我聽到這裡竟然不由得打了個寒戰。可憐的克裡斯……他這人一向不算太壞,是什麼令他精神失常了?

  我看了眼格洛弗,見他正把剩下的叉子放進嘴裡嚼碎。我問:“他們探察迷宮幹什麼?”

  安娜貝絲說:“我們也不能肯定。克拉麗絲去那裡就是為了查明原因。喀戎不想在營內引發恐慌,因此知道這件事的總共沒幾個人。他讓我參與進來是因為……嘿,魔幻迷宮是我最喜愛的建築之一。”說到這裡,安娜貝絲的眼睛裡流露出嚮往的神色,“迷宮的建造者代達洛斯是一個天才。但這件事的關鍵在於,魔幻迷宮內有著通往各處的出口。如果盧克掌握了這些出口,他的軍隊就能神出鬼沒地出現在任何地方。”

  “但迷宮內的環境卻錯綜複雜,對嗎?”

  格洛弗說:“那裡面佈滿了可怕的陷阱。處處充斥著死路和幻影,還有專殺山羊的瘋子魔獸。”

  “除非你手上有阿裡阿德涅的線繩。”安娜貝絲插口說,“當年忒修斯就是依靠阿裡阿德涅的線繩才走出魔幻迷宮的。它是建造者代達洛斯發明的一種導向工具。克裡斯念念不忘的那個‘線繩’,指的就是阿裡阿德涅的線繩。”(阿裡阿德涅是希臘神話中克里特島國王米諾斯的女兒,她的母親帕西法厄生了一個牛頭人身的怪物,米諾斯把它幽禁在一座迷宮裡,並命令雅典人民每年進貢七對童男童女餵養這個怪物。雅典王子忒修斯發誓要為民除害,他借助阿裡阿德涅給他的線球和魔刀,殺死這個怪物後沿著線順來路走出了迷宮——譯者注)

  我說:“這麼說盧克也是在找阿裡阿德涅的線繩嘍。可他找那個線繩想幹什麼?”

  安娜貝絲搖了搖頭。“我不知道。我原以為他或許想通過迷宮來襲擊營地,可其中有些環節說不通。根據克拉麗絲的探察,迷宮最近的出口在曼哈頓,盧克若從那裡出來,對破解我們營地的魔法防護並沒有什麼幫助啊。克拉麗絲曾試著往迷宮的更深處探察,可那裡太危險了……好幾次差點兒出不來了。我查遍了關於代達洛斯的資料,但仍想不出盧克能有什麼企圖。不過,我也不是全無所獲:起碼我知道魔幻迷宮或許是解決格洛弗眼下難題的一處關鍵所在。”

  我眨了眨眼睛。“你是說,潘神在地底下?”

  “這就能解釋通為什麼大家找不到他了。”

  格洛弗畏懼地說:“半羊人們對地底下有排斥心理。所有的搜尋者都沒有進入地下尋找過。那下面既沒有陽光,也沒有鮮花,更沒有咖啡館!”

  安娜貝絲說:“但是你幾乎可以經由迷宮去往任何地方。它能知道你的心思,然後產生相應的幻境來愚弄你,甚至殺死你;可如果你能讓魔幻迷宮為你所用……”

  “它就能帶你找到自然之神。”我介面說。

  “我做不來的。”格洛弗害怕地捂住肚子,“即便是想像一下,我都嚇得要吐出來了。”

  安娜貝絲說:“格洛弗,這或許是你最後的機會了。元老會的決定可不是鬧著玩的。一個星期過後,如果再找不到潘神的線索,你就等著去學踢踏舞吧。”

  這時,坐在主餐桌邊的昆圖斯用力咳嗽了兩聲。我知道他是在提醒我們安娜貝絲在這兒坐的時間太長了。

  “我們遲些時候再談。”安娜貝絲在我的胳膊上狠狠掐了一下,“好好勸勸他。”

  說完,她回到雅典娜族的那一桌,完全無視聚集在自己身上的目光。

  格洛弗雙手捂住臉,痛苦地說:“我真的做不來,波西。搜尋者執照,潘神,都和我的緣分到頭了。我只能開一家木偶劇團了。”

  “別說洩氣話!我們會想出辦法的。”

  他淚眼汪汪地看著我。“波西,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在獨眼巨人洞穴裡的情形你也看到了,你真認為我能在地底下……”

  他沒有繼續往下說。我回憶起他被關在魔獸之海中的獨眼巨人洞穴裡的那一幕。雖然在那之前他不喜歡地底下的生活,可經過那次悲慘的經歷後,所謂的“不喜歡”就變成徹底的痛恨了。這種痛恨的情緒跟獨眼巨人有很大的關係。即使連泰森……格洛弗雖然沒有明言,但由於我和他之間有心靈鎖鏈,因此我對他的情緒變化感受得非常清楚。

  “我得走了,”格洛弗淒聲說,“茱妮弗還在等我呢。像我這麼懦弱的人居然能夠得到她的垂青,實在是前生修來的福氣。”

  格洛弗走後,我朝昆圖斯那邊瞅了一眼。他臉色陰鬱,對我會意地點了點頭。然後他收回目光,用力切下了一段香腸。

  下午,我到天馬廄逛了一圈,去看望老朋友黑傑克。

  “嗨,老大!”黑傑克歡喜雀躍地扇動著一對大翅膀,“你給我帶糖吃了嗎?”

  “你知道吃糖對你不好,黑傑克。”

  “是啊,是啊。這麼說你給我帶了些,是嗎?”

  我笑了一笑,遞給它一把方糖。黑傑克是幾年前我從盧克的魔鬼船上救出來的。從那之後,它覺得欠了我的情,總是主動要求幫我點什麼。

  “又有任務了?”黑傑克問,“我隨時準備起飛,老大!”

  我在它的口鼻部輕拍了兩下,說:“還沒有定下來具體任務。現在大家都在議論地下迷宮的事情。”

  黑傑克立馬從英雄變成了狗熊:“咳,咳,這種事就別找我這匹老馬了!你不會神經大發,要去迷宮裡闖闖吧,老大?你會死在裡面的。”

  “或許你說得沒錯,黑傑克。這件事還是走一步看一步吧。”

  黑傑克劈劈啪啪地嚼著方糖,過癮地搖了搖馬鬃,說:“哇噢!糖真是好東西!老大,什麼時候來興致了想上天飛一圈,你只要吹個口哨就成啦。老黑傑克會帶著它的朋友為你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我對它說這份心意我領了。這時,一群低年級的營員們沖進馬廄,開始了他們的騎術課程。我和黑傑克道了聲別後離開了。我有種感覺,這一去,恐怕有很長時間不能和黑傑克再見面了。

  吃過晚飯後,昆圖斯喊大家都穿上盔甲,看架勢是要進行奪旗比賽了。不過,和尋常相比,營裡的氣氛卻驟然緊張了許多。劍擊場中的那幾個木箱子已經空空如也。我隱隱覺得箱子裡的魔獸只怕就在樹林裡。

  “好啦。”昆圖斯站在主餐桌上招呼說,“大家都圍過來。”

  飄忽不定的火光中,他的灰頭發令他看起來就像一個鬼魂。歐拉芮夫人在他身旁跳來跳去,興高采烈地席捲著桌子上的殘羹剩菜。

  昆圖斯宣佈:“你們分成兩個人一組。”大家一聽,立刻開始尋找自己的夥伴,卻聽昆圖斯又說,“小組名單我已經確定好了。”

  大家齊聲發出抱怨的歎息。

  “你們的目標很簡單:奪取金桂冠。樹林裡一共有六隻魔獸,每一隻魔獸的背上都系著一個銀絲袋子,但只有一個袋子裡有金桂冠。先拿到金桂冠的小組獲勝。當然,要想拿到金桂冠,必須先殺死魔獸。大家要小心,比賽中隨時可能有生命危險。”

  營員們群情激昂地議論紛紛。這次任務聽起來不怎麼難嘛。在場的各位沒有哪個手上沒沾過魔獸的鮮血。我們所接受的訓練就是如何殺死魔獸。

  “嗚嗚!”歐拉芮夫人的頭已經完全埋進了一盤比薩餅裡。

  昆圖斯拿出一個卷軸,開始念小組名單。貝肯道夫聽到他和賽勒娜一組,頓時眉開眼笑,一副吃了天鵝肉的樣子。斯偷爾兄弟兩個向來形影不離,這回自然也是一組。克拉麗絲和阿波羅族的李·弗萊徹被分到了一組——這兩個人一個擅長進攻,一個擅長遠射,是非常有競爭力的組合。

  昆圖斯一路不停地念下來,直到念道:“波西·傑克遜和安娜貝絲·蔡斯。”

  “太棒了。”我沖安娜貝絲咧嘴直樂。

  “你的盔甲穿得有些歪。”她幫我正了正系帶。

  只聽昆圖斯又念:“格洛弗·安德伍德和泰森。”

  格洛弗立刻像坐到了炭火似的跳起來:“什麼?可……可是……”

  “不,不。”泰森更過分,居然哭了起來,“您肯定分錯了。山羊男孩兒……”

  “不許提出異議!”昆圖斯斬釘截鐵地說,“大家按分好的小組去準備,給你們兩分鐘時間!”

  泰森和格洛弗,兩個人三道哀求的目光向我投來。我沖他們一點頭,毫不吝嗇地送出了精神鼓勵。泰森哭起了鼻子,格洛弗則在緊張之下開始啃咬手上的木棒。

  “他們行的,你不用操心。”安娜貝絲說,“咱們還是先擔心自己吧,待會兒可別連小命都丟了。”

  此時雖然天色已晚,但從地平線上仍若有若無地透出幾絲光線來。然而一旦踏進樹林,天空立刻被遮擋得嚴嚴實實,宛如時值深更半夜一般。儘管是夏季,林子裡的空氣仍然透著些許寒意。安娜貝絲和我幾乎同時在地面上發現了腳印,從腳印的繁雜程度來看,應該是許多雙腳留下的。

  我們沿著腳印尋找。跨過一條小溪時,忽然聽見附近有枯枝斷裂的聲音。我和安娜貝絲急忙俯身在一塊巨石後,不久便見斯偷爾兄弟跌跌撞撞地走過來,嘴裡還罵個不停。唉,父親號稱偷神,怎麼生下的兩個兒子走起路來卻像河馬呢。

  等斯偷爾兄弟經過後,我們繼續向西邊的密林裡進發,那裡的魔獸更加兇猛。來到一處沼澤的岸邊,安娜貝絲忽然說:“我們上次就是一直找到了這裡。”

  我怔了一下,然後才明白她指的什麼。去年冬天,我們四處尋找尼克,一直來到這裡才放棄了繼續找下去的打算。當時,格洛弗、安娜貝絲和我就是站在同一個地點,我勸說他們先別把尼克是冥王哈迪斯之子的事情告訴喀戎。不為別的,就是想在尼克的身份暴露之前,把事情先安排好,我覺得這樣才對得起比安卡的死。如今六個月過去了,我卻連尼克的影子都沒找到。想到這裡,我心裡便一陣發苦。

  我說:“我昨晚見到他了。”

  安娜貝絲不解地問:“你說什麼?”

  我把昨晚接到彩虹資訊的事說給她聽。等我敘述完後,安娜貝絲盯著密林深處的黑影,說:“他在召喚死靈?那可不是好事。”

  我說:“那個鬼魂給他出了個餿主意。慫恿他去報仇。”

  “哼……鬼出的自然是鬼主意了。這些鬼魂對於活人們無論出於嫉妒也罷,痛恨也罷,絕不會安什麼好心。”

  我說:“所以尼克遲早要找上我。那個鬼魂還提到了迷宮。”

  安娜貝絲點點頭:“事已至此,探察魔幻迷宮的事不能再耽擱了。”

  “或許吧。”我不安地說,“可是,是誰發來的這條彩虹資訊呢?如果尼克不知道我在場……”

  劈啪!又是枯枝折斷的聲音。隨即就聽見枯葉的沙沙聲。顯然,有一個體型巨大的東西在樹林裡移動。

  安娜貝絲悄聲說:“不是斯偷爾兄弟。”

  我們不約而同地拔出寶劍。

  我們快速趕到“宙斯之拳”。“宙斯之拳”是位於西面樹林中央的一堆巨石。混血營組織狩獵遠征時常常在這裡集合。不過此時周圍卻一個人影都沒有。

  安娜貝絲小聲說:“在那邊。”

  “不對,等等。”我說,“在我們身後。”

  這太古怪了。腳步聲似乎從不同的方向傳來。我們圍住巨石堆,手裡提著劍。忽然,身後有人說話:“嗨。”

  我們急忙轉身,卻是虛驚一場,原來是樹精靈茱妮弗。

  茱妮弗看見我們手上的劍,生氣地說:“快把它們放下!不要在精靈面前舞刀弄槍的,好嗎?”

  安娜貝絲深吸了口氣,問:“茱妮弗,你在這兒幹什麼?”

  “我住這兒啊。”

  我垂下劍尖。“你住在石頭堆裡?”

  茱妮弗指著空地邊緣說:“當然是住在杜松裡面呀。笨。”(茱妮弗為杜松音譯,因此茱妮弗嘲笑波西的反應。杜松是一種常綠灌木,會結漿果——譯者注)

  對呀,我怎麼沒想到呢?看來自己的腦袋確實不大靈光。別看我和這些樹精靈同在一個營地裡,但往日還真沒有打過交道。除了知道她們不能離開自己的樹木太遠之外(因為那是她們的生命本源),對於其他真就瞭解得不多。

  茱妮弗問:“你們現在忙嗎?”

  我說:“這個嘛,我們正在玩一個遊戲,對手是幾個魔獸。而且我們還要儘量活下來。”

  安娜貝絲說:“我們不忙。出什麼事了,茱妮弗?”

  茱妮弗抽泣著,她用絲袖在眼角拭了拭,說:“還不是格洛弗。他現在煩得要死。整整一年,他都在外面尋找潘神,每次回來情緒就會變得更糟。起初,我以為他是不是又看上了別的樹精靈。”

  說著,茱妮弗開始哭起來。安娜貝絲勸解說:“不會,我能肯定他並沒有移情別戀。”

  茱妮弗悲戚地說:“他以前就曾對一株藍莓草動過心。”

  安娜貝絲說:“茱妮弗,格洛弗對其他的樹精靈連看都沒看一眼。他是在擔心自己的搜尋者執照被吊銷啊。”

  “他對地下有恐懼症!”茱妮弗不滿地說,“你們別讓他去那裡。”

  安娜貝絲表情不自然地說:“可這是唯一能幫到他的辦法。再說,我們也得先知道從哪兒進去啊。”

  “啊,”茱妮弗從臉頰拂去一滴綠色的淚水,“關於這個……”

  樹林裡又響起沙沙聲。茱妮弗急叫道:“快閃!”

  我還沒反應過來,就聽噗的一聲,茱妮弗化成了一團綠色的煙霧。

  安娜貝絲和我轉身看去,卻見樹林裡走出一個油光發亮的琥珀色昆蟲。昆蟲足足有十尺長,長著一對剛硬的大鉗子,尾巴上的刺居然和我的激流劍一般長。是巨蠍。蠍子的背上赫然捆縛了一個紅色的布包。

  看著巨蠍哢嗒嗒地走過來,安娜貝絲說:“一個人在前面吸引它的注意,另一個人繞到後面斬斷它的尾巴。”

  我說:“明白,你是想使用隱身帽呀。”

  安娜貝絲點點頭。一場場戰鬥打下來,我們對彼此的戰略戰術早就瞭若指掌。眼前這場仗對我們來說就是小菜一碟。可這時,穩贏的局面突然發生變化,只見又有兩隻巨蠍從樹林裡爬了出來。

  “三個?”安娜貝絲驚呼,“這不可能!這麼大的一片森林,我們就招來了一半的蠍子?”

  我咽了口唾沫,心中苦笑。對付一個,不在話下。對付兩個,有點棘手。對付三個,門兒都沒有。

  巨蠍們急速沖了過來,舞鉗擺尾的架勢,對我們似乎就是殺之而後快。安娜貝絲和我依託著距離最近的一塊巨石。

  我說:“爬上去嗎?”

  她說:“時間不夠。”

  安娜貝絲說得對。三隻蠍子已經包抄過來,我都看見它們嘴邊泛起的泡沫了。那副饞樣,好像我們兩個已經是到嘴的肥肉似的。

  “當心!”安娜貝絲用劍身擋開紮過來的一根巨刺。我挺劍疾刺,但那只蠍子怒吼著後退閃開。我們繞著石堆和對方三個魔獸周旋。對於這些巨蠍,進攻時要冒很大的風險。如果我砍它的身體,那麼尾巴就會插過來。如果我專攻它的尾巴,兩隻大鉗子就會從兩側夾過來。我們只能被動防禦,但這樣無法堅持太久。

  我又向旁挪開一步,突然感到身後一空。原來那兩塊體積最大的巨石並沒有緊挨在一起,而是有著一條縫隙。縫隙的間距不是很寬,我有可能通過,但……

  “進這裡。”我說。

  安娜貝絲削出了一劍,轉頭像看一個瘋子似的看著我:“進那裡去?太窄啦!”

  “我掩護你。快進去!”

  她躲在我的背後,開始朝縫隙裡面擠。忽然她驚呼一聲,抓住了我的盔甲系帶。頃刻間,我連帶著和她一起跌進一個剛才還不存在的深井內。跌落中,我朝上瞥了一眼,看見了巨大的蠍子、深紫色的夜空和茂密的樹木。隨後,井口就像照相機的鏡頭一樣關閉了,周圍頓時陷入一片黑暗。

  呼吸聲從周圍的石牆反射回來。這裡潮濕陰冷。我跌落後便坐在地上,感覺到地面凹凸不平,似乎是磚頭鋪成的。

  我舉起激流劍,微弱的劍光中,恰好照見安娜貝絲那充滿驚懼的容顏。借著微光,我發現左右兩邊是長滿青苔的石牆。

  “我們這是在……在哪兒?”安娜貝絲問。

  “不管怎樣,小命是暫且保住了。”雖然我也很害怕,但依舊做出鎮定自若的樣子。巨石後面不可能有山洞,對此我敢以人格擔保。剛才就像是地面突然裂開了一道口子,然後把我們吞了進來。此時我能想起來的就是餐廳外的那條裂縫。去年夏天,那幾個骷髏武士就是被陡然出現的裂縫吞噬進了地底。也不知道我們是否遇到了同樣的遭遇。

  我舉劍往四周照了照,咕噥說:“這個房間可真長。”

  安娜貝絲抓緊我的胳膊:“這不是房間,而是通道。”

  她說得對。儘管一片漆黑,但我感覺前方空蕩蕩的。暖風拂面,令人產生了一種在地鐵裡的錯覺,只不過這條通道更古老、更陰森。

  我正要邁步向前,安娜貝絲忽然抓住我。“別再往前走了。我們先要找到出口再說。”

  她聽上去的確是被嚇得不輕。

  “放心。”我拍著胸脯說,“這裡就位於……”

  我朝上方瞅了瞅,這才發現根本看不出我們是從哪裡掉下來的。通道的頂部是嚴絲合縫的石頭,而通道本身卻向四面八方延伸開去,深不見底。

  安娜貝絲的小手縮進了我的掌心裡。如果換一個環境,我會十分難為情。但在這個除了黑暗還是黑暗的陌生地方,我卻感到了一絲慰藉。畢竟,這樣我還能肯定她就在我身邊。

  “向後退兩步。”安娜貝絲建議說。

  我們一起向後退。

  她說:“好了。幫我查看一下牆壁。”

  “找什麼?”

  安娜貝絲擺出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說:“代達洛斯的記號呀。“

  “呃,好吧。是什麼樣……”

  “找到了!”她籲了一口氣,將手按在牆上的一條細微裂縫上。裂縫立刻發出藍光,一個希臘字元顯現:Δ(德兒塔)。

  通道的頂部隨即打開,夜空繁星又映入眼簾。天色比剛才跌進來時黑了許多。一架鐵梯出現在牆面,直通頂部。我聽到外面有人在呼喊我們的名字。

  “波西!安娜貝絲!”泰森的聲音最大,不過其他人的聲音也不小。

  我緊張地看了眼安娜貝絲,兩個人開始順著梯子向外爬。

  我們爬出石堆,正好撞見趕來的克拉麗絲和一群手舉火把的營員。

  “你們兩個去哪兒了?”克拉麗絲問,“找了你們這麼長時間,再不出來,我都要老死在這裡了。”

  我說:“哪有那麼誇張,不過幾分鐘而已。”

  這時,喀戎帶著泰森和格洛弗也匆匆趕過來。

  “波西!”泰森說,“你們沒事吧?”

  我說:“我們掉進了一個洞裡,不過沒什麼事。”

  大家都用懷疑的目光看著我,然後又看向安娜貝絲。

  我說:“沒騙你們!剛才有三個蠍子追我們,所以我們就藏在石堆裡。也不過就是一兩分鐘的事嘛。”

  喀戎說:“你們已經失蹤了將近一個小時。比賽已經結束了。”

  格洛弗嘀咕說:“是啊,要不是一個獨眼巨人坐在我的身上,我們已經贏了。”

  “那是意外!”泰森反駁說,說著打了個噴嚏。

  克拉麗絲戴著金桂冠,不過她對虛名一向看得很淡,因此也不在別人面前吹噓。

  安娜貝絲深吸了口氣,掃了眼其他的營員,說:“喀戎……或許我們應該在大堂說這件事。”

  克拉麗絲驚詫地說:“你們不會是已經找到它了吧?”

  安娜貝絲苦笑說:“我……咳,是啊,我們找到了。”

  營員們開始七嘴八舌地問問題,看上去和我一樣是一頭霧水。喀戎舉手示意安靜,說:“這裡不是久留之地。這件事以後再向大家解釋。宵禁的時間已經過了,你們先都回去睡覺。今天的比賽進行得非常成功。”

  眾營員憤憤不平地離去,私下裡兀自議論紛紛,時不時地朝我投來充滿疑問的目光。

  克拉麗絲說:“這樣一來,盧克的企圖就徹底清楚了。”

  “打住。”我說,“你剛才說什麼?我們究竟找到什麼了?”

  安娜貝絲轉頭看著我,烏黑的眼珠充滿了擔憂的神色。她說:“我們找到了魔幻迷宮的一個入口。通過這個入口,敵人就能一路暢通無阻,直搗混血營的心臟。”

第四章 違反紀律的安娜貝絲

  喀戎堅持要我們到第二天早晨再向他報告我們的奇遇。我聽了總有種“嗨,你已經危在旦夕了,抓緊時間多睡會兒吧!”的味道。本以為會睡不著,哪知道頭一挨著枕頭便立刻沉入了夢鄉。這一次,我夢見了一個監獄。

  我看到一個身穿希臘式長袍的男孩兒正蜷縮在一間寬敞的石屋裡。石屋雖然露天,但四面的大理石牆壁卻足足有二十尺高,而且牆面被打磨得十分光滑。屋子裡散落著許多木箱,一些已經完全裂開了,似乎是被人隨意扔進來的一樣。其中一隻破木箱內的銅制工具被抖落出來,有一個指南針、一把鋸子,還有許多我不認識的玩意兒。

  那男孩兒雙手抱胸,縮在角落裡,不知是因為恐懼或是寒冷,身體抖個不停。他的身上粘滿了泥巴,胳膊、腿和臉部全是擦傷,看上去像是和這些木箱子一道被人拖進來的。

  我正在打量的當口,卻聽那兩扇橡木門吱嘎一聲開啟,兩個全身銅甲的守衛夾著一個老年男子走進來,往地上一摜。

  “父親!”男孩兒撲了過去。那個老年男子的長袍已經被撕扯得不成樣子,頭髮已成灰白,臉上的鬍子長得都打卷兒了。他的鼻子和嘴唇都爛了,血肉模糊的一片。

  男孩兒將父親的頭抱在懷裡。“他們怎麼把您打成這個樣子?”然後他悲憤地沖著兩名守衛怒吼,“我要殺了你們!”

  “休要口出狂言。”一個聲音說。

  守衛向兩側讓開,顯露出一位身穿白袍的高個男子。他的頭上戴了一個細細的金環,濃密的虯髯根根直立,雙眼射出淩厲的目光。“是你幫著那個雅典人殺了我的人身牛頭怪,代達洛斯,是你蠱惑我的女兒背叛父親。”

  老年男子聲音嘶啞地說:“那是您咎由自取,自作自受,陛下。”

  一個守衛狠狠地在他的肋骨上踢了一腳,痛得他悶哼了一聲。那個男孩兒驚叫:“住手!”

  國王說:“既然你那麼喜歡你的迷宮,我索性就成全你,讓你待在這裡,為我工作,供我取樂。每座迷宮都要有一隻魔獸來坐鎮。而你,就是這裡的魔獸!”

  老年男子呻吟說:“我不怕你。”

  國王呵呵冷笑,目光鎖在男孩兒身上。“可是天下沒有不愛惜子女的父母,是嗎?下次若再膽敢忤逆我,老東西,遭受皮肉之苦的可就不是你了,而是你的兒子。”

  國王說完,帶著守衛走出房間。大門砰的一聲關閉,黑暗的屋子裡只剩下一對父子。

  男孩兒哀聲道:“我們該怎麼辦?父親,他們會殺了你的!”

  老年男子艱難地咽了口唾沫,臉上強擠出一絲微笑。但是,這絲笑容從他那血肉模糊的嘴角浮現,反而顯得可怖。

  “千萬要振作,兒子。”他仰頭望著星空,“我……我會找到一條出路的。”

  咣當,門閂落下。我猛然驚醒,發覺渾身上下已被冷汗浸濕。

  直到第二天早晨喀戎召集大家開一個軍事會議的時候,我仍然有些魂不守舍。會議的地點定在劍擊場,現場的情景顯得有些怪異——我們在討論混血營前途命運的時候,歐拉芮夫人卻在旁邊對一隻橡皮牛發起猛烈攻擊。

  喀戎和昆圖斯站在兵器架的前方。克拉麗絲和安娜貝絲坐在一起,向大家簡要彙報近來發生的事情。泰森則距離格洛弗遠遠地坐著。其他參加會議的還有茱妮弗、賽勒娜、斯偷爾兄弟、貝肯道夫和李·弗萊徹。由於此次會議的重要性,就連百眼巨人也列席了會議。要知道,除非重大事情,他可是很少出現在類似場合的。他的一百雙藍眼睛死死盯著正在發言的安娜貝絲,整個身體因為充血而發紅。

  “盧克肯定知道魔幻迷宮的這個入口所在。”安娜貝絲說,“哪怕是營地裡的一棵草,他都知道它的具體位置。”

  我怎麼聽怎麼覺得她這句話裡帶有一絲的驕傲,似乎她沒有因為盧克的邪惡而減弱對他的欽佩。

  茱妮弗清了清嗓子,說:“我昨晚就想說這件事了。迷宮的這個入口存在已久,實際上,盧克曾經從那裡進出過。”

  賽勒娜秀眉微蹙。“你既然知道營地裡有迷宮的入口,為什麼不早點彙報?”

  茱妮弗的臉綠了一下,扭捏地說:“我本來沒放在心上。不就是一個破洞嘛,我躲還躲不及呢。”

  格洛弗讚歎說:“她的視力的確很好。”

  “要不是……要不是盧克,我連注意都不會注意呢。”說到這裡,她越發不好意思了。

  格洛弗氣鼓鼓地說:“我收回剛才那句話。”

  “有意思。”昆圖斯一邊抹拭著寶劍,一邊說道,“這麼說,你們認為盧克會利用這個入口作為突破口了。”

  “他絕對會這麼做。”克拉麗絲說,“如果他帶領大批魔獸從這個入口進入營地,一定會將我們打個措手不及。不用費多大工夫,他就能將整個混血營一鍋端。幾個月來,他肯定一直在佈置這項計畫。”

  安娜貝絲說:“他不停地派人進迷宮內探察。我們之所以知道這個情況,是因為……因為他派出去的人當中,有一個落到了我們的手裡。”

  “是克裡斯·羅德里格斯。”喀戎一邊解釋,一邊意味深長地看了昆圖斯一眼。

  昆圖斯驚訝地“啊”了一聲,說:“就是那個……噢,我明白了。”

  我好奇地問:“哪個呀?”

  克拉麗絲瞪了我一眼,說:“重點在於,盧克一直在打迷宮的主意。他的目標就是代達洛斯的工作室。”

  我想起昨晚夢中那個身穿破舊長袍的老年男子,於是說:“你指的是建造迷宮的那個人?”

  “沒錯。”安娜貝絲說,“史上最偉大的建築師和最偉大的發明家。如果傳說所言不虛,他的工作室就位於迷宮中央。代達洛斯是唯一一個能夠通曉迷宮內各處通道的人。一旦盧克找到了他的工作室並且得到了代達洛斯的幫助,他就不必像沒頭蒼蠅似的在迷宮內亂闖亂撞了。他可以率領魔獸軍隊安全快捷地到達任何地方。首當其衝的就是我們混血營。然後……就是奧林匹斯山。”

  大家都陷入了沉默,劍擊場內只聽那個玩具橡皮牛在歐拉芮夫人的啃咬下發出“唧唧”的聲音。

  良久,貝肯道夫將一雙大手往桌子上一拍,說:“安娜貝絲,你剛才說‘得到代達洛斯的幫助’。難道代達洛斯還活著?”

  昆圖斯咕噥說:“難以置信。他那個時代距離現在有三千多年了,是嗎?退一萬步講,就算他沒死,希臘神話中怎麼說來著,他不是已經從魔幻迷宮中逃出去了嗎?”

  喀戎來回踱了幾步,說:“問題就出在這裡,昆圖斯。沒有人知道確切情況。那些都是謠傳……呃,關於代達洛斯,長期以來一直是眾說紛紜。其中有一個說法是他最後又回到了迷宮,後來再也沒有出來過。如果這個說法是真的,那麼他有可能還在那裡。”

  我回想夢裡的那個老年男子。他看上去很虛弱,似乎連一個星期都撐不下來,更別說三千年了。

  安娜貝絲決然地說:“我們必須趕在盧克之前,找到代達洛斯的工作室。如果他還沒死,務必要將他爭取到我們這一邊。總之,我們決不能讓‘阿裡阿德涅的線繩’落入盧克之手。”

  “等等,”我說,“既然大家擔心敵人會從這處入口入侵營地,為什麼不乾脆炸了它得了?豈不一了白了?”

  “好主意!”格洛弗立刻附和,“炸藥包在我身上!”

  “事情沒你想像的那麼簡單,白癡。”克拉麗絲氣衝衝地吼道,“這一招我們在鳳凰鎮的那個迷宮入口已經用過了,根本無效。”

  安娜貝絲點頭對我說:“魔幻迷宮會運用自身非常強大的魔法力來保住入口。在鳳凰鎮的時候,克拉麗絲曾經推倒了一整棟大樓,想封住入口,但那道入口僅僅往旁邊挪開了幾尺,就令克拉麗絲的一番努力化為烏有。眼下最好的應對之策就是阻止盧克探察迷宮。”

  李·弗萊徹說:“既然我們已經知道了入口的位置,就可以在周圍佈置防禦。一旦敵人露頭,我們便給他們來一個迎頭痛擊,豈不甚好?”

  喀戎同意說。“防禦自然是要做的。不過克拉麗絲說得沒錯,混血營之所以能夠安然存在成百上千年,全在於強大的魔法防禦。但如果盧克能率領大軍繞過魔法防禦,直接從營內突襲的話……以我們目前的力量,只怕是以卵擊石啊。”

  我們聽了心裡都為之一顫。喀戎向來為人樂觀,如果連他都對營地的前景不看好,那麼只能說明現在的事態的確是非常嚴峻了。

  “我們必須要先一步到達代達洛斯的工作室。”安娜貝絲毅然地說,“搶在盧克之前將‘阿裡阿德涅的線繩’拿到手。”

  我說:“話是這麼說,可進去之後,又有幾個能活著出來呢?”

  她說:“我在建築學方面頗有造詣。以我對魔幻迷宮的瞭解,不會遜於任何人。”

  “就憑你看的那點文字資料?”

  “這個嘛,是啊。”

  “那只怕遠遠不夠。”

  “不夠也得夠!”

  “還是不夠!”

  “你到底打不打算幫我?”

  大家看我們兩個鬥嘴,就像看一場勢均力敵的網球公開賽似的。這時就聽“噗哧”一聲,橡皮牛的頭被歐拉芮夫人扯掉了。

  喀戎清了清嗓子,說:“萬事也分個輕重緩急。探秘行動是必不可少的。我們要派人進入迷宮,找到代達洛斯的工作室,最終粉碎盧克利用迷宮入侵營地的企圖。”

  克拉麗絲說:“這次行動非安娜貝絲莫屬。”

  大家齊聲同意。我知道安娜貝絲從小就盼望著能夠領導一次探秘行動,但當這一刻到來的時候,她卻有些過意不去了。

  “你出的力氣不比我少,克拉麗絲。”安娜貝絲說,“你也應該去啊。”

  克拉麗絲搖了搖頭。“我不會再回那裡去。”

  特拉維斯·斯偷爾笑道:“別告訴我你害怕了,嗯,小妞?”

  克拉麗絲霍然站起。我還以為她要衝特拉維斯發飆呢,誰知她卻顫聲說:“你懂什麼,臭流氓。我決不會再去那裡,決不!”

  說完,她旋風般沖出劍擊場。

  特拉維斯訕訕地說:“我不是有意……”

  喀戎抬起手,說:“可憐的姑娘今年過得很不順。言歸正傳,你們同意此次探秘行動由安娜貝絲帶領嗎?”

  眾人一致點頭。只有昆圖斯沒有表態,抱著手,呆呆地盯著桌面。我不知道大家注意到他的異常了沒有。

  “很好。”喀戎轉頭對安娜貝絲說,“親愛的,你現在該去找先知了。等你安然無恙地從先知那裡回來之後,我們再討論下一步的安排。”

  等安娜貝絲比我自己去找先知更令人心焦。

  之前,我曾兩次親耳聽到先知宣佈預言。第一次是在她住的那間閣樓上。第二次嘛,她竟然跑到了樹林裡,向大家宣佈預言。為此,我至今還在做噩夢呢。

  我在先知身邊的時候倒沒什麼感覺。不過聽人說有的營員會出現一些幻覺,其逼真程度足以把人嚇死或嚇瘋。

  我在劍擊場內來回踱步,看著歐拉芮夫人把一百多磅的碎牛肉和幾塊足有垃圾桶蓋子大小的狗食餅乾吃進肚內。也不知道昆圖斯從哪裡搞來那麼大塊的狗食餅乾,反正超市里肯定買不到。

  喀戎正在與昆圖斯和百眼巨人進行激烈的交談。看來三個人意見不合,昆圖斯不停地搖頭。

  劍擊場的另一邊,泰森和斯偷爾兄弟正拿著戰車模型進行比賽。那些戰車模型都是泰森用戰甲碎片製造而成的。

  我踱了一會兒步子,實在心煩,於是走出劍擊場,遠遠望著大堂閣樓的窗戶。到底是什麼令安娜貝絲在那裡待了這麼長時間?我敢說,她比我曾在那裡待的時間長多了。

  “波西。”一個女孩兒的聲音低聲說。

  我轉頭看去,只見茱妮弗正從灌木叢裡走出來。說來奇怪,她只要往樹木中那麼一站,立刻就變得好像隱形了一般。

  她焦急地搓著手說:“有件事你需要知道,我在石洞附近瞅見的可不止盧克一個人。”

  “什麼意思?”

  她往劍擊場裡瞟了一眼,說:“我本來想說的,可那個人就在場,當著他的面我不方便說。”

  “誰啊?”

  “就是那個劍術老師。”茱妮弗說,“我曾看見他在石堆附近轉悠。”

  我心裡怦地一跳,急問:“是昆圖斯嗎?什麼時候的事?”

  “我不清楚。我的腦子裡沒有什麼時間概念。大概是一個星期以前吧,就在他剛來營地的時候。”

  “他都做了些什麼?他進去了嗎?”

  “我……我不確定。波西,這件事想起來就令人毛骨悚然。我甚至沒看見他是怎麼到那兒的,忽然間,他冷不丁地就出現了。你一定要叮囑格洛弗,這件事太危險了……”

  “茱妮弗?”格洛弗在劍擊場內喊道,“你在哪兒?”

  茱妮弗歎了口氣,說:“我該走了,記住我剛才說的話。千萬別相信那個人!”

  大廳的門廊處安靜到了極點,透著幾分詭秘。若在往日,狄奧尼索斯會坐在火爐旁,一邊玩撲克牌,一邊吃葡萄,偶爾還會敲打敲打伺候他的半羊人。但他此時不在營地。

  我順著走廊進去,腳下的木地板發出輕微的吱嘎聲。走到樓梯口,我停下腳步。樓梯上四層樓高的地方是一處活板門。安娜貝絲就在上面。我靜靜地聽了一會兒,誰知卻聽到了出乎意料的聲音。

  抽泣聲,而且這哭聲不是來自樓上,而是來自樓下。

  我悄悄繞到樓梯後,發現地下室的門開了一條縫。我從不知道大堂裡居然還有個地下室。我趴在門縫上往裡窺視,看見屋子的角落裡有兩個人坐在一堆儲備的食品中間。一個是克拉麗絲,另一個是十幾歲的西班牙男孩兒,穿著破爛的迷彩褲和髒兮兮的黑色T恤衫,頭髮油乎乎的,糾結成了一團。他正抱著肩頭哭泣。我認出那是投靠盧克的克裡斯·羅德里格斯。

  “別擔心了。”克拉麗絲對他說,“再吃點兒仙饌吧。”

  “你是我的幻覺,瑪麗!”克裡斯縮到角落裡,“走……走開。”

  “我的名字不叫瑪麗。”克拉麗絲的聲音很柔和,但卻帶有掩飾不住的悲傷,我還從未見過她能這麼細聲細氣地說話呢,“我叫克拉麗絲。求求你記住我的名字。”

  克裡斯尖叫:“這裡很黑!太黑了!”

  “那就走到外面去。”克拉麗絲循循誘導,“曬曬太陽對你有好處。”

  “一……一千個骷髏。大地在為他療傷。”

  “克裡斯,”克拉麗絲苦苦哀求,聽上去快要哭了,“你一定要振作起來。求你了。狄先生很快就會回來的,他是治療精神病方面的專家。你千萬堅持住啊!”

  克裡斯的眼神就像被逼到死角的老鼠,慌亂而絕望。“沒有出去的路,瑪麗。沒有出去的路。”

  這時,他眼一瞥看見我,立刻殺豬似的驚叫:“你是波塞冬的兒子!太可怕了!”

  我急忙後退,硬著頭皮等克拉麗絲跑出來罵我個狗血淋頭。可等了一會兒,卻聽她在懇求克裡斯再吃一點仙饌。也許她以為剛才是克裡斯的瘋病又發作了吧,可是……波塞冬的兒子?雖然我和克裡斯見過幾次面,為什麼我卻不記得和他說過話呢?

  而克拉麗絲所展現出來的溫柔——我從未想過她除了剛硬之外,居然還有另一面。聽她稱呼克裡斯的口氣……嗯,想必在克裡斯背叛營地之前,克拉麗絲就已經認識他了,而且兩個人的關係肯定不一般。如今看著昔日好友躲在陰暗的地下室裡不敢出去,嘴裡還不停念叨著瑪麗這個名字,難怪克拉麗絲不想再去魔幻迷宮呢。克裡斯在那裡究竟發生了什麼?

  這時我聽見樓上嘎吱一聲,像是活板門開啟的聲音,於是我急忙往大門跑,免得別人在大堂裡撞見。

  “親愛的,你回來了。”喀戎說。

  安娜貝絲走進劍擊場,坐在石條凳上,一言不發地盯著地面發呆。

  “怎麼了?”昆圖斯問。

  安娜貝絲先瞅了我一眼,我不清楚她是在警告我呢,還是在發洩內心的恐懼。然後她的目光轉向昆圖斯:“我得到預言了。尋找代達洛斯工作室的探秘行動將由我帶領。”

  沒有人歡呼。雖然安娜貝絲的人緣一向不錯,而且我們也都想讓她領導一次探秘行動。可這一次非同尋常,太危險了。見過了克裡斯的結局,我甚至不敢想像安娜貝絲進入那個詭異的迷宮之後會發生什麼。

  喀戎的一隻蹄子摩擦著地面,說:“預言是怎麼說的,親愛的?每一個字都非常重要。”

  安娜貝絲深吸了口氣:“我,呃……好吧,預言說,‘你們將在迷宮那無盡的黑暗中探尋……’”

  我們聽她往下說。

  “死人、叛徒和失蹤者將得勢。”

  格洛弗馬上說道:“失蹤者!那肯定在指潘神了!太好了!”

  “還有死人和叛徒。”我說,“那就不好了。”

  “還有呢?”喀戎問,“剩下的幾句是什麼?”

  安娜貝絲說:“你們的繁榮與衰亡將操于鬼王之手,取決於雅典娜之子女的最終立場。”

  每個人臉上的表情都變得不自然起來。安娜貝絲就是雅典娜的女兒,而“最終立場”這四個字聽起來也很刺耳。

  賽勒娜說:“嗨……我們不應該急於下結論。安娜貝絲又不是雅典娜唯一的孩子,對不對?”

  沒有人回答。我想起那段關於尼克正在搜集靈魂的彩虹資訊,心裡隱隱覺得預言可能和此事有關。

  “還有嗎?”喀戎問,“聽起來預言似乎不完整啊。”

  安娜貝絲遲疑了一下,說:“我記不起來了。”

  喀戎雙眉微微上揚。安娜貝絲的博聞強記是出了名的。只要她聽過一遍,萬萬沒有記不住的道理。

  安娜貝絲有些坐立不安,說:“大概是什麼……‘隨著一位英雄的最後一口氣而滅亡’。”

  “還有呢?”喀戎問。

  安娜貝絲站起身。“聽著,關鍵在於我必須去迷宮。我要找到工作室,阻止盧克。而且……我需要幫手。”她轉頭問我,“你來不來?”

  我不假思索地回答:“算我一個。”

  她嫣然一笑。這些天來,我還是頭一次見到她的笑容,值啦。

  她又問格洛弗:“你也去嗎?自然之神在等著你呢。”

  預言裡那句“失蹤的人”已經徹底激發了格洛弗的血性,就連自己對地下的排斥心理都忘記了,大聲說:“我再去找些環保袋子來,好多裝些食品!”

  安娜貝絲說:“泰森,我們也需要你。”

  “萬歲!又可以打打殺殺嘍!”泰森激動地用力鼓掌,把貓在角落裡打瞌睡的歐拉芮夫人都吵醒了。

  “等一下,安娜貝絲。”喀戎說,“你這麼做可就違反古法典了。一個英雄只能帶兩個同伴。”

  安娜貝絲堅持說:“我需要他們全都去。喀戎,這一點至關重要。”

  我不知道她為什麼如此肯定,不過我也不願把泰森孤零零地留在營地裡。他長得五大三粗,對機械方面的東西又很在行。而且,他不像半羊人那樣對地下有排斥心理。

  “安娜貝絲。”喀戎緊張地晃著尾巴,“你要三思啊!違反了古法典,後果會很嚴重的。去年冬天,他們五個人參加營救阿耳忒彌斯的探秘行動,結果只回來了三個。‘三’是一個神聖的數字,例如,命運三女神、復仇三女神、克洛諾斯之三神子。這個數字蘊涵著強大的魔力,能夠對抗許多危險。‘四’這個數字嘛……太不吉利了。”

  安娜貝絲深吸了口氣,說:“我知道。但我們一定要去。求你網開一面吧。”

  我看出喀戎十分不以為然。

  昆圖斯的目光在我們幾個的身上轉來轉去,仿佛在掂量哪一個才是最終能夠活著回來的幸運兒。

  喀戎歎息說:“好吧,會議到此結束。這次行動的成員必須親自打點行裝。明天拂曉,我們便送你們進入魔幻迷宮。”

  會議解散後,昆圖斯將我獨自叫到一旁。

  “我對這次行動並不看好。”他對我說。

  歐拉芮夫人奔跑過來,歡快地搖著尾巴。它將那面用盾牌充當的飛盤噙到我腳邊,我撿起後扔了出去。昆圖斯看著歐拉芮夫人蹦蹦跳跳地過去追趕。我忽然想起茱妮弗剛才對我說過的話。雖然我並不信任昆圖斯,但我在他的目光中卻看到了切切實實的擔憂。

  他說:“我覺得不管你們之中任何一個人,都不該到那下面去。但如果你們非去不可的話,我希望你能記住一件事情。魔幻迷宮能夠迷惑人的心智,分散人的注意力。這一點,對於我們這些天生注意力不集中的混血來說,是非常危險的。”

  “你去過那裡?”

  “很久以前的事了。”沙啞的聲音裡難以掩飾那股子蒼涼,“我這條命差點兒便丟在那裡。可比起大多數人來說,我算幸運的了。”

  他抓住我的肩頭,說:“波西,在迷宮裡的時候你要把所有的意念都放在重要的地方,好鋼要用在刀刃上。如果你能做到這一點,你或許能找到迷宮的出路。喏,這是我給你的東西。”

  他遞給我一根小銀管。我接過來後頓時感覺觸手極度冰冷,一驚之下差點兒失手掉在地上。

  “這是一根哨子?”我問。

  “是狗哨。”昆圖斯說,“用來召喚歐拉芮夫人的。”

  “呃,謝謝。但……”

  “在迷宮裡怎麼用,是嗎?我對這根哨子的效果也不敢說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但歐拉芮夫人是地獄犬,只要一聲哨響,無論相距多遠,它都能立刻出現在眼前。緊急時你可以啟用它;不過提醒你一句,這根哨子的材料是地獄玄冰,使用的時候小心一點。”

  “什麼冰?”

  “這種冰是從冥河中取的,質地脆弱,難以加工。這把哨子雖然不會融化,只不過你一旦吹過,它便會化為碎末。因此,你只能使用一次。”

  我想起當年盧克也是在我執行探秘行動之前送給我一份禮物——魔法鞋子。但那雙鞋子最後害得我差點兒喪命。但昆圖斯看上去人不錯,也很關心我。既然歐拉芮夫人如此喜歡他,多少說明了這個人有值得信賴的地方。這時,歐拉芮夫人將口水淋漓的飛盤放在我的腳邊,興奮得汪汪直叫。

  我有些慚愧,感覺自己有點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味道。不過我轉念一想:以前我不是也稀裡糊塗地就信任了盧克嗎?

  尋思到這裡,我道了聲謝,將冰冷的口哨揣進兜裡,心裡卻打定主意,這把哨子以後說什麼也不能用。

  說起來我也算是個老營員了,但我還從來沒進過安娜貝絲的宿舍。

  這是一棟樸實無華的銀色建築,素白的窗簾,門廊上雕刻了一隻石貓頭鷹。當我走近的時候,貓頭鷹的兩隻瑪瑙眼珠也隨著我移動。

  “有人嗎?”我朝門裡喊。

  沒人應答。我徑直邁步進屋,按捺不住心中的一絲緊張。這個地方算得上人才濟濟,住的都是些頭腦發達的傢伙。所有的床鋪都被推到牆邊,似乎這裡的人都不怎麼睡覺似的。大部分地方擺放著書桌、凳子以及工具和武器。屋子的最裡面是一間寬敞的實驗室,裡面也都塞滿了古老的卷軸和羊皮書。實驗室裡還有一張建築師專用的畫圖桌,上面胡亂堆放著尺子、分度儀和幾個3D建築模型。天花板是用石膏吊頂,圖案竟然是古戰爭的戰場推演圖。成套的盔甲掛在窗戶上,精銅甲片在陽光下燦燦生光。

  安娜貝絲就在實驗室裡,埋頭在一堆古卷軸中翻找。

  “咚,咚,咚。”我嘴裡念著敲門聲。

  她轉頭一看。“呃……嗨。沒聽見你進來。”

  “你沒事吧?”

  她看著手裡的卷軸,秀眉凝成了一團。“我在研究一些資料。代達洛斯的魔幻迷宮實在太龐大了。這些傳說各有各的說法,根本沒有一致的意見。再有,我雖然看了大量的地圖,但仍然找不到一條清晰的線路。”

  我想著昆圖斯剛才所說的“魔幻迷宮能夠迷惑人的心智,分散人的注意力”那番話,不知道安娜貝絲是否已經知道了這個情況。

  她說:“自打七歲那一年起,我就想領導一次探秘行動了。”

  “你一定會做得很棒。”

  她感激地看了我一眼,目光隨即移到她從書架上抽出的那一大摞書和卷軸上。“我很擔心,波西。或許我不該讓你,或者泰森和格洛弗,加入這次行動。”

  “說什麼呢,我們可是你的朋友啊。有難同當嘛。”

  “可是……”她頓了一下。

  我問:“什麼事?是預言嗎?”

  “預言沒什麼問題。”安娜貝絲的聲音細不可聞。

  “最後一句是什麼?”

  出乎意料的是,她眨了眨黑眼睛,忽然將頭埋進了胳膊裡。

  我走上前抱住她,心裡如同有一隻小鹿似的在狂跳。

  “嗨,這……這不都挺好的嘛。”我輕拍她的後背。

  那一刻,我發現自己的感覺變得異常靈敏,仿佛就連書架上任何一本書上的最小的字,我也能認得出來。安娜貝絲的秀髮散發出陣陣的檸檬清香。她的身體在微微顫抖。

  “喀戎也許說得對。”她喃喃說,“我違反了法則。可是,除此之外我別無選擇啊。我需要你們三個的力量。我也不知為什麼,就是覺得應該叫上你們。”

  我安慰她說:“別再亂想這些事了。無論發生什麼,反正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唄。”

  “這次不同。我不想讓任何事情發生在……你們任何一個人的身上。”

  這時,我身後有個人清了清嗓子。

  原來是安娜貝絲同母異父的兄弟瑪律科姆。他紅著臉說:“呃,打擾。劍術課就要開始了,安娜貝絲,喀戎喊你去呢。”

  我從安娜貝絲身邊走開,搭訕著說了一句蠢話:“我們剛剛在看地圖。”

  典型的照貓畫虎,越描越黑。瑪律科姆做出心照不宣的樣子說:“明白,嘿嘿,明白。”

  安娜貝絲說:“你去告訴喀戎,我隨後就到。”瑪律科姆得到消息後,急匆匆地離去。

  安娜貝絲揉了揉眼睛,說:“你去忙你的吧,波西。我要準備上劍術課了。”

  我點了點頭,心頭生出一種生平未有的迷茫。我真想跑出這間屋子,但我沒有。

  “安娜貝絲?”我說,“關於預言中所說的那句一個英雄最後一口氣……”

  “你想知道指的是哪一個英雄嗎?實話告訴你,我也不知道啊。”

  “不,我要說的不是這個。我在想,預言的最後一句通常都會和前一句押韻。能和‘滅亡’這個詞押韻的……最後一個詞是不是‘死亡’啊?”

  安娜貝絲低頭看著卷軸,說:“你該走了,波西。好好準備一下。咱們……咱們明早見面。”

  我離開的時候,她仍盯著那些錯綜複雜的地圖;我忽然生出一個念頭,覺得這一去,我們當中將有一個人不能夠活著回來。

第五章 尼克請活死人大吃大喝

  至少我在出發之前能睡一個安穩覺,對嗎?

  別想了。

  夢裡,我站在安德洛墨達公主號的特等艙裡。從開著的窗戶朝外能看見月光下的海面。寒風吹得天鵝絨窗簾沙沙作響。

  盧克跪在克洛諾斯金棺前的一塊小毯上。借著月光,我看見盧克原先的金髮已經變成了一頭白髮。他穿了一件古希臘式白色長袍。在白衣的映襯下,他看起來仿佛處在靜止的時間當中,顯得有些不真實。我曾在奧林匹斯山上的一個低級神靈身上見過類似的感覺。上次見到盧克的時候,他從塔梅爾佩斯山上摔下,骨骼寸斷,遍體鱗傷。如今他的氣色卻很好。不,不止很好,幾乎是滿面紅光了。

  “我們的密探傳來了好消息,大人。”他說,“正如您所預測的那樣,混血營派出了探秘小隊。我們的承諾差不多完成了。”

  “非常好。”克洛諾斯的聲音裡透著一股刺骨的寒意,雖然只是短短幾個字,竟如一把尖刀插在我的內心,“一旦我們有了探察的手段,我要親自擔任先鋒,帶領隊伍進去。”

  盧克閉上眼睛,似乎在整理思路。“大人,或許您有些操之過急了。或許該由克利俄斯或者許珀裡翁率領……”(克利俄斯、許珀裡翁與克洛諾斯一樣,都屬於泰坦十二巨神——譯者注)

  “不,”克洛諾斯的聲音很平靜,卻帶有不容置疑的堅定,“我要親自出馬。只要再有一位加入我們的事業就已足矣。最終,我將徹底從地獄深淵中崛起。”

  “但您的肉體,大人……”盧克的聲音開始發顫。

  “把你的劍拔出來,盧克·卡斯特蘭。”

  我頓時如遭電擊。我以前從來沒有聽說過盧克的姓,也從來沒有對此加以留意。

  盧克拔出了他的那柄名為“回噬”的神劍,劍的雙刃發出詭異的光芒——一半是鋼,一半是精銅。我曾經有幾次差點兒在這把神劍之下喪命。它具有強大的邪惡魔力,既能殺死凡人,也能屠宰魔獸。神兵利器之中,我最忌憚的就是這件武器。

  “你對我發過誓。”克洛諾斯提醒他,“這把劍就是你當初誓言的佐證。”

  “是的,大人。只不過……”

  “你想要力量,我便給了你力量。如今你已經成為不死之身,不久的將來你還要統治天下的神靈和魔獸。難道你不想報仇雪恨嗎?難道你不想看著奧林匹斯神界滅亡嗎?”

  盧克的身體一顫,回答說:“想的。”

  金棺發出的金色光芒暫態充滿整個房間。“既然如此,你就應該抓緊時間準備那雷霆一擊。一旦交易完成,我們就要出發了。首先要讓混血營化為烏有,等那些令人討厭的英雄被清除後,我們將進軍奧林匹斯山。”

  這時,忽然傳來敲門聲。金棺的光芒頓時熄滅。盧克站起身,插回“回噬”神劍,整理了一下衣冠,然後深吸了口氣。

  “進來吧。”

  大門打開。兩個蛇女滑行進來——她們的下肢是蛇尾,而不是兩條腿。走在蛇女中間的居然是曾在古德中學想把我當飯吃的艾婆薩凱莉。

  “你好,盧克。”凱莉的微笑風致嫣然。一身紅裝更令她顯得婀娜多姿。光看表面,誰也猜不出她居然是一個青面獠牙、血睛紅發的大惡魔。

  盧克冷冷地說:“什麼事,魔鬼?我說了,不許人進來打擾。”

  凱莉嗔道:“嘖嘖,這話說得可就見外了。你的臉色不好,想不想聽好消息呀?”

  盧克後退了一步,板著一張臉說:“有事情就報告,沒有事情就請離開!”

  “我不知道這幾天你是不是吃嗆藥了,說話這麼沖。原先跟你在一起可是很好玩的喲。”

  “自從你在西雅圖想殺了那個男孩兒之後,你還指望我會給你好臉色看嗎?”

  “呃,在我眼裡他連個屁都不是。”凱莉渾不在意地說,“不過就是一頓飯罷了。你知道我的心是屬於你的,盧克。”

  “承蒙小姐青睞,不過還是謝謝了。有事情報告,沒事情走人。”

  凱莉聳了聳肩膀。“怕你啦。遵照你的要求,先遣隊已經就緒。我們能隨時……”她忽然皺起眉頭。

  盧克問:“怎麼了?”

  凱莉說:“你的感覺越來越遲鈍了,盧克。有人在監視我們。”

  她的目光在艙內掃了一圈,突然盯住了我。一張豔麗的俏臉突然變成了一副老巫婆的面容,張開血盆大口朝我撲過來。

  我猛然驚醒過來,心裡壓制不住地一陣狂跳。剛才凱莉的尖牙距離我的喉頭僅有一寸之距,若不是及時醒過來,就要被撕成碎片了。

  躺在旁邊鋪位上的泰森睡得正香,我聽著一重又一重的鼾聲,已經提到嗓子眼兒的心漸漸落了下來。

  我可是在做夢啊,凱莉怎麼能感覺到我的存在呢?我敲破了腦袋也想不出原因。無論怎樣,我還是聽到了對方的大秘密。一支軍隊已經集結完畢,克洛諾斯將御駕親征。敵人現在是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了。一旦摸清迷宮內的通道,他們就會發動雷霆萬鈞之勢,一鼓作氣蕩平混血營。而從盧克剛才的話來推測,雙方的交戰已為時不遠。

  想到這裡,我恨不得大半夜地就去叫醒安娜貝絲,把這個驚天消息告訴她。這時,我發現屋子裡比平時光亮了許多,一道藍綠色的光從海水噴泉裡發出,甚至比昨晚還要明亮和急促。我感覺噴泉裡的水就差發出嗡鳴聲了。

  於是我下床走過去。

  這一次,噴泉裡沒有像昨晚那樣發出提示語音。我隱隱感覺噴泉是在等我主動請求。

  也許我應該什麼都不想,回到床上睡大覺吧。可是我回憶起昨晚見到的那詭異的一幕——尼克坐在冥河岸邊。

  於是我說:“你是不是有事對我說?”

  噴泉內沒有回應。

  我說:“好吧,請顯示尼克·德·安吉洛。”

  甚至沒有等我投入金幣,水面就開始了波動。仿佛有一種強大的力量控制了噴泉裡的水,而這股力量絕非來自彩虹仙子。水面波動了一陣後,尼克出現在畫面裡。不過他這次並不是在地獄,而是站在一個墓地裡。

  深夜,繁星滿天,巨大的柳樹黑影在他的周圍乍隱乍現。

  一聲聲鍁鏟钁鑿,一片片黃土從一個地洞內向外拋出。尼克身穿黑色披風,靜靜地站在地洞旁看著別人在挖掘。夜裡霧氣很大,空氣溫暖而濕潤,四周蛙鳴陣陣。一隻沃爾瑪超市購物袋放在尼克的腳邊。

  尼克問:“挖得夠深了吧?”口吻中充滿了怒氣。

  “差不多了,主人。”說話的正是我曾在彩虹視屏裡見到的那個鬼魂,“可是主人,這一切都毫無必要。我已經給過你建議了。”

  “我想採用別的方法!”尼克打了個響指,挖鑿聲停了下來。兩具骷髏從地洞內爬上來,身上的衣服早已經稀巴爛。

  尼克說:“謝謝,你們可以走了。”

  兩具骷髏頓時癱成兩堆骨架。

  鬼魂抱怨說:“或許你還應該對鐵鏟道一聲謝,它們的感情不比這些骨頭少。”

  尼克沒有理會他,而是拾起購物袋,提出一捆十二罐裝的可樂。“撲哧”一聲打開其中的一罐,尼克並沒有喝進嘴裡,而是將罐內的可樂倒進了地洞。

  “讓死去的人重新品嘗,”尼克小聲念誦,“讓他們站起來,接受饋贈。讓他們恢復記憶。”

  將剩餘的可樂倒完之後,尼克又拎起一隻印有卡通圖畫的白色紙袋。雖然有幾年沒見過了,但我還是一眼便認了出來,那是一隻麥當勞歡樂餐的袋子。

  尼克將食品袋倒轉過來,在石洞上方抖了抖,將炸薯條和漢堡包也全部扔了進去。

  鬼魂咕噥說:“在我那個時代,食用動物的血就行。那些死人根本嘗不出什麼區別來。”

  尼克說:“我可不會用假貨糊弄他們。”

  鬼魂心疼地說:“那至少也該把裡面的玩具留給我吧。”

  “閉嘴!”尼克命令道。他倒空了另外的十一罐可樂和三袋子歡樂餐,然後開始用古希臘語進行吟唱。我只聽出了其中的幾句,都是些關於死人呀,記憶呀,從墳墓裡復活之類的話。

  墓穴開始冒出氣泡。棕色的泡沫液體升至地面,整個洞內仿佛充滿了汽水。霧氣更加濃重了,青蛙也不再鳴叫。許多藍色的身影從墓穴裡爬出來,隱約能認出是人體的形態。尼克居然用可樂和漢堡包就召喚出了幽靈。

  “人數太多了。”鬼魂的語氣有些緊張,“你還不瞭解自身能力的極限。”

  尼克說:“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中。”但他的聲音有些虛弱。他拔出一把黑黢黢的短劍,劍身既不是精銅也不是精鋼,或許是鐵吧?墓穴裡爬出的那些幽靈一看到這把黑色短劍,都忙不迭地向後退。

  尼克喝道:“一個個來。”

  一個幽靈飄飄忽忽地上前跪在已經變成了水池的墓穴邊,咕嘟咕嘟地大口喝著,若有若無的鬼手還伸進池內撈了些炸薯條出來,這才重又站起身。經過這一番吃喝,我看見他的身體竟然結實了許多——原來是一個身穿希臘戰甲的十幾歲孩子,捲曲的頭髮,碧綠的眼睛,一個形同貝殼的夾子嵌在斗篷上。

  尼克說:“你叫什麼名字?”

  小孩兒皺著眉頭苦苦思索,仿佛在努力回想自己的身份,半晌後方才回答:“我叫忒修斯。”聲音幹啞,如同脆紙的撕裂聲。(忒修斯是希臘神話中的英雄,相傳其十六歲時來到雅典,後來在克裡特公主阿裡阿德涅的幫助下打進迷宮,殺死牛頭人身怪,救出同胞,勝利返航。但是由於他們過度高興,竟忘了把黑帆換為白帆。忒修斯的父親看到船上掛的仍舊是黑帆,以為自己的兒子離開了人世,於是悲痛萬分,投海自盡——譯者注)

  我心裡大叫,不會吧。這個孩子怎麼會是忒修斯呢?我是聽著忒修斯的傳奇故事長大的。在我幼小的心目中,他的形象絕對是屬於高大威武級別的。可我眼前的這個小屁孩兒別說高大威武了,恐怕當著我的面他還得管我叫聲哥吧。

  尼克問:“我怎樣才能令姐姐復活?”

  忒修斯毫無生命氣息的眼睛轉了一下,告誡說:“這種事太瘋狂了,千萬不要去嘗試。”

  “這你管不著,直接告訴我方法就行了!”

  “我的繼父死了。”忒修斯一邊回憶一邊說,“他以為我喪命於魔幻迷宮內,於是悲痛之下投海自盡。我也想讓他活轉過來,但我不能這樣做。”

  尼克手下的那個鬼魂惡狠狠地說:“主人,問問他靈魂呼喚術的事!”

  忒修斯突然驚叫道:“你的聲音,我記得你的聲音。”

  鬼魂說:“胡說八道!快回答主人的問題,不許有絲毫隱瞞!”

  忒修斯苦苦思索,堅持說:“我肯定認識你。”

  尼克說:“我想向你打聽關於我姐姐的事。你說,這次探秘行動能幫助我的姐姐復活嗎?”

  忒修斯目光逡巡,試圖找出那個鬼魂,卻怎麼也看不見他。找了一會兒沒有結果,這才將目光緩緩回到尼克的身上。“魔幻迷宮真正稱得上是一處險地。我能從那裡出來,是因為獲得了一位凡人姑娘的芳心。那位公主給了我一根線繩,引導我走出迷宮。”

  鬼魂說:“主人,不用這麼麻煩,我能給你帶路。問問他靈魂互換是否真有其事。”

  尼克問:“他所說的‘一魂換一魂’,是不是真的有這種事?”

  “這……也不能說沒有。可是幽靈……”

  鬼魂厲聲喝道:“你只需要回答是或不是,你這個無賴。”

  忽然,水池邊的其他幽靈騷動起來。他們惶恐不安,緊張地喃喃低語。

  尼克焦急地問:“我要見我的姐姐!她在哪兒?”

  “他來了!”忒修斯驚懼地說,“他感應到了你的召喚。他來了。”

  尼克問:“誰啊?”

  “他來尋找這股力量的源頭。”忒修斯說,“快放我們離開!”

  這時,我面前噴泉裡的水開始顫動,發出震人心魄的嗡鳴。我這才發覺是整個屋子都在晃動,而且越來越劇烈。畫面中的尼克發出刺眼的強光,令人不能逼視。

  我大聲喊:“住手,快住手!”

  噴泉“哢嚓”一聲崩裂了。泰森睡夢中嘟囔了幾句,翻了個身子,繼續呼呼大睡。紫色光芒中,恐怖詭異的黑影投射在屋子的牆壁上,仿佛幽靈們就要從噴泉的畫面中逃出來。

  情急之下,我拔出激流劍,用力劈在噴泉上。噴泉轟然崩開,原本巨大的石塊頓時被劈得七零八落,海水四散飛濺。泰森又嘟囔了幾句,但鼾聲依然不斷。

  我渾身的力氣仿佛一下子都被抽幹了,癱倒在地上。回想剛才看到的情景,心裡仍湧起一陣陣的寒氣。直到泰森第二天醒來看到我的時候,我仍然在望著四分五裂的噴泉,呆呆地出神。

  天色剛剛破曉,我們幾個探秘行動的小組成員便在“宙斯之拳”集合。我早已經整裝待發——幾袋天神食品、幾瓶天神飲料、睡袋、繩索、衣服、手電筒和一大堆備用電池。激流筆按慣例放在衣兜裡。除了以上物品,我還特意把泰森送我的能變成盾牌的手錶戴在了手腕上。

  太陽出來後,濃霧散盡,晴空碧藍。營員們又開始了一天的訓練課程:騎飛馬,練射箭和攀岩。與此同時,我們卻要進入黑暗的地下。

  茱妮弗和格洛弗這一對小情人站得離我們遠遠的。茱妮弗吧嗒吧嗒地掉著淚珠,一遍遍地叮囑格洛弗要注意安全。她關愛備至地拉平格洛弗身上的衣服,豎直他頭上的帽子,拈去他外衣上的羊毛。因為誰也不知道我們這一路將會遇見什麼東西,所以為保險起見,格洛弗穿戴成了人的樣子,把雙角藏在帽子下面,把兩條羊腿塞在牛仔褲、假腿和旅遊鞋裡。

  喀戎、昆圖斯和幾名營員前來為我們送行。不過我總感覺到有些人的口氣與其說是依依惜別,倒不如說是熱烈歡送更為準確。“宙斯之拳”旁支起了幾頂帳篷,營地專門派人駐守在裡面。貝肯道夫和他的同胞們在周圍精心設置了壕溝和鹿角。這些措施都是喀戎為了預防“魔幻迷宮”的入口發生突發事件而作出的安排。

  安娜貝絲正在檢查背包,看見我和泰森走來,皺著眉說:“波西,你的臉色怎麼這麼難看?”

  泰森坦白說:“他昨晚砸了一口噴泉。”

  “什麼?”安娜貝絲問。

  還沒等我解釋,便見喀戎走過來說:“看來大家都已經準備好啦!”

  雖然他竭力做出一副樂觀振奮的樣子,但我知道他的內心其實非常焦慮。我實在不想再拿別的事來嚇唬他,可是當我的腦子裡閃過昨晚的夢境,便不由自主地說:“嗨,呃,喀戎,我走之前能請你幫個忙嗎?”

  “當然啦,孩子。”

  “我去去就來。”說著,我朝樹林那邊揚了揚頭,喀戎會意地和我一同走過去。

  避開大家的耳目,我這才對喀戎說:“昨晚我夢見盧克和克洛諾斯了。”於是我把夢裡的細節一一敘述給他聽。這個消息似乎把他的肩膀壓得更低沉了。

  “我害怕的就是這種事情。”喀戎說,“同我的父親克洛諾斯作戰,我們贏的可能性簡直微乎其微。”

  喀戎很少稱呼克洛諾斯為“父親”。不過事實就是如此。在希臘神話世界裡,神靈、魔獸和泰坦巨人之間多少都有點親緣關係。不過喀戎決不會因此而這般吹噓說:“聽好了,我父親是威力無比的、邪惡的泰坦王,他要毀滅整個西方文明!我長大了要像他一樣!”

  我問:“你知道克洛諾斯所說的‘交易’是什麼嗎?”

  “不能肯定,但如果他們是同代達洛斯作交易,那可就糟了。如果那個老發明家的確還活在世上,如果他還沒有被上千年的迷宮生活逼瘋……唉,只要是克洛諾斯想招攬的人,沒有他得不到的。”

  “不是所有人都吃他那一套。”我保證道。

  喀戎勉強笑了笑,說:“是啊,或許吧。可是,波西,你一定要提高警惕。我擔心克洛諾斯是為了別的原因找代達洛斯,而不單單是想穿越迷宮。”

  “他還想要什麼?”

  “我和安娜貝絲曾談過這件事。你還記得安德洛墨達公主號的事嗎?你說你就是在那裡第一次看到金棺的?”

  我點點頭說:“盧克當時說克洛諾斯正在死而復生,他每多招募到一員,就會有一片克洛諾斯的碎片出現在金棺裡。”

  “如果克洛諾斯複生,盧克說他們會做什麼?”

  一縷寒意頓時順著我的脊樑骨鑽了下去。“他說他們會給克洛諾斯做一個新的軀體,那個軀體和赫菲斯托斯的匠爐的價值一樣大。”

  “沒錯。”喀戎說,“代達洛斯是世上最偉大的發明家。他建造的可不僅僅是魔幻迷宮啊。機器人、會思索的機器等等都是出自他的手筆……如果克洛諾斯希望代達洛斯為他製造一個新的軀體呢?”

  這個推測太可怕了。

  “我們必須搶先找到代達洛斯,”我說,“並且說服他不要為克洛諾斯效力。”

  喀戎開始朝樹林裡走去。“還有一件事我不明白……就是最後加入到他們陣營的那個鬼魂。那可不是什麼好兆頭啊。”

  我的嘴巴閉得死死的,一句話都不敢說,但心裡卻感到十分愧疚。我不想讓喀戎知道尼克是哈迪斯的兒子。可是那些靈魂——如果克洛諾斯知道尼克的身份怎麼辦?如果他把尼克帶壞怎麼辦?這些考慮都令我忍不住想對喀戎吐露真相,但是我沒有。因為我不知道喀戎對這件事會作何反應。我必須自己找到尼克,對他進行好言相勸。

  “我不知道啊。”最後我說,“不過,呃,茱妮弗對我說過一件事,或許你也該聽聽。”於是我把茱妮弗發現昆圖斯在亂石堆出沒的事說了一番。

  喀戎恨恨地說:“對此我一點都不感到驚訝。”

  “這不奇怪……你的意思是你早已知道?”

  “波西,當初昆圖斯主動來營地效力……哼,防人之心不可無啊!”

  “那你幹嗎還收留他?”

  “因為有時把你不信任的人擱在身邊,你就能更好地監視他呀。他或許真如其所聲稱的那樣,是一個尋找歸宿的混血者。當然啦,目前為止他還沒有公然做出對我們不利的事情。不過我會盯……”

  或許是想知道我們為什麼在這裡談了這麼久的緣故吧,安娜貝絲過來問道:“波西,你準備停當了嗎?”

  我點點頭,手伸進口袋裡握住了昆圖斯送給我的那個冰哨。我回過頭去,恰好看見昆圖斯正盯著我。看見我扭過頭,他抬起手揮了揮,向我告別。

  “我們的密探傳來了好消息。”盧克當時就是這麼說的。我們這邊剛剛決定派出探秘小組,盧克那邊便立刻得悉這一消息了。

  “多保重。”喀戎對我們說,“祝你們滿載而歸。”

  “彼此,彼此。”我說。

  我們走到被稱為“宙斯之拳”的亂石堆。我凝視著巨石之間的那一道裂隙,那就是魔幻迷宮的門戶之一。

  格洛弗緊張地說:“再見啦,陽光。”

  泰森接腔說:“你們好啊,石頭和土塊。”

  於是,我們一行四人終於踏進了黑暗的迷宮。

第六章 長了兩張臉的神靈

  才走出一百英尺左右,我們就已經完全迷路了。

  這條通道一點也不像我和安娜貝絲上回進入的那條。它由紅磚頭砌成,每隔十英尺便有一個被鐵條封住的下水道口,令這裡活像一條污水管道。出於好奇,我用手電筒往一個下水道口裡照了照,卻見裡面黑黢黢的望不到盡頭。我隱約聽到那裡面有聲音,但或許僅僅是風聲吧。

  安娜貝絲一心想當個好嚮導。她想出了一個法子,讓我們都摸著左側的牆走。

  “如果我們摸著左側的牆走,就能沿著原路返回。”她說。

  可惜的是,她剛說完這句話,左側的牆便延伸到了盡頭。也不知怎麼的,我們發現自己忽然身處在一個圓形房間,一共有八條通道通向外面。

  格洛弗緊張地說:“呃,我們是從哪條通道進來的?”

  安娜貝絲說:“肯定是身後的那一條啦。”

  於是我們一起轉身,卻分別面對著不同的方向。這下可鬧笑話了,誰也不確定走哪條路才能返回營地。

  “左側的牆真壞,”泰森說,“現在該走哪邊?”

  安娜貝絲用手電筒在八條通道的拱門上逐一照過。我覺得它們都建得一模一樣。

  “往那邊走。”安娜貝絲說。

  我奇怪地問:“你怎麼知道?”

  “推理出來的。”

  “這麼說……你是在猜嘍。”

  “別說廢話啦。”她說。

  沒走出多遠,安娜貝絲選擇的這條道路便迅速變得狹窄了。牆壁不再是紅磚而是水泥構成。天花板也變得低矮,我們不得不彎腰前進,個子高大的泰森更是得趴在地上匍匐。

  迷宮內最響的還要數格洛弗粗重的呼吸聲了。“我受不了啦。”他小聲說,“我們還沒走出去嗎?”

  安娜貝絲對他說:“我們進入迷宮內不過五分鐘而已啊。”

  “這裡的時間比外面的快。”格洛弗說,“潘神為什麼找這種鬼地方?這裡根本與‘自然’兩個字格格不入嘛!”

  我們艱難前行,就在我覺得這條道路越來越窄,即將鎖死的時候,忽然我們來到了盡頭處的一所大房間內。我用手電筒在屋內照了一圈,驚歎道:“哇!”

  整個屋子的牆面都鑲嵌有馬賽克瓷磚。雖然壁畫已經年深日久,蒙著一層厚厚的灰塵,畫面也比較暗淡,但我仍能認出上面的幾種顏色——紅色、藍色、綠色和金色。壁畫描繪的內容是奧林匹斯諸神正在舉行宴會。畫面上,我父親波塞冬攜著三叉戟,正把一串葡萄遞給狄奧尼索斯,讓他變出美酒來。宙斯則與半羊人們舉杯歡宴。赫爾墨斯穿著他那雙飛行鞋在空中飛舞。儘管圖畫十分美麗,但我發現它畫得並不怎麼準確。我見過那些神靈。狄奧尼索斯並不像畫上的那樣英俊,而赫爾墨斯的鼻子也被加大了。

  房間的中央是一座乾枯的三階噴泉。

  “這是什麼地方?”我悄聲說,“看起來像是……”

  “羅馬。”安娜貝絲說,“牆上的馬賽克大約有兩千年了吧。”

  “可是他們怎麼能是羅馬的呢?”雖然我對古歷史不熟,但也知道古羅馬帝國早就滅亡了呀。

  安娜貝絲說:“我以前就對你說過,魔幻迷宮是一個開放性建築,它總是不斷地在延伸、添加和擴展。這是唯一一座能自我成長的建築作品。”

  “聽你的語氣它就像有生命似的。”

  我們前方的通道裡忽然回蕩起一聲沉悶的呻吟。

  “我們別再說它有生命了,好嗎?”格洛弗小聲說。

  安娜貝絲說:“好吧。往前走。”

  “還往前走嗎?那兒可有可怕的聲音呀。”就連泰森都有些緊張了。

  安娜貝絲說:“是啊,這裡的建築風格變得越來越古老,這是個好現象,因為代達洛斯的工作室是迷宮內最古老的部分。”

  她說得很有道理。但很快我們就被迷宮給耍了——僅僅前進了大約五十英尺,牆壁便又變成了水泥結構,上面還架設有銅管。牆面上噴了許多塗鴉。

  “我覺得這不是古羅馬的風格。”我好心提醒說。

  安娜貝絲深吸了口氣,頭也不回地快步向前走。

  每隔幾米通道就會轉一次彎,並且出現更多的分支。地面也在水泥地、土地和磚頭地之間迴圈變換,令你根本無從推斷。最後,我們闖進了一個酒窖——木架上擺滿了蒙著灰塵的酒瓶——就好像我們行走在某個人的地下室裡。只不過出口不在頭頂上,而是前方的幾條通道。

  又走了一會兒,天花板變成了木板結構,並且還傳下來嘈雜的腳步聲。看樣子上面似乎是一家酒吧。這種來自俗世的聲音令我們心安了不少,可是這裡同外面的世界仍舊隔了一層無法穿透的障礙。忽然,我們看見了一具骷髏。

  他身上穿了一件白色的工作服,旁邊還放著一個裝滿玻璃瓶的箱子。

  “他是送奶工。”安娜貝絲說。

  “什麼?”我問。

  “就是專門負責送牛奶的工人。”

  “哦,我知道‘送奶工’是幹什麼的,可是……可那是老早以前的事了,那時連我老媽都還是小孩兒呢。這個‘送奶工’來這兒幹什麼?”

  安娜貝絲說:“有些人是誤闖進迷宮的。有些則是來探險結果卻回不去的。很久很久以前,克里特島人甚至把活人投進來當祭祀品。”

  格洛弗忽然倒吸了口涼氣。“他在這兒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了。”他指著骷髏身邊的那些蒙著灰塵的玻璃瓶說。那具骷髏的指甲扒著磚牆,看樣子那個人臨死前曾拼命地想出去。

  泰森說:“他只是幾根骨頭罷了,沒什麼好怕的,山羊男孩兒。送奶工已經死翹翹了。”

  格洛弗說:“我擔心的不是這個送奶工。而是一股氣味,魔獸的氣味。你聞不到嗎?”

  泰森點頭說:“我的確聞到了魔獸的氣味,而且還很多。不過地底下就是這個味道。既有魔獸也有死翹翹的送奶工。”

  “呃,那就好。”格洛弗嘀咕說,“我還以為是我的鼻子出問題了呢。”

  安娜貝絲說:“我們必須往迷宮的更深處走。肯定有一條路是通向迷宮中央的。”

  她帶著我們先往右走,然後又往左轉。經過了一條類似於通風管道的不銹鋼通道後,我們又回到了那個有噴泉的羅馬風格的房間裡。

  這一次,房間裡可不止僅有我們幾個了。

  他的那張臉,不,是兩張臉,實在太引人注目了。由於頭的兩側各長了一張臉,因此他的腦袋比普通人的要大上許多,看起來活像一個雙鰭鯊的魚頭。正面看過去,只能看到兩兩重疊的耳朵和一模一樣的鬢角,那種視覺效果恰似一個人的頭貼在鏡子上。

  他穿戴的像一個大城市裡的門衛:黑色的大衣,閃亮的皮鞋,碩大的腦袋上勉強罩了頂大禮帽。

  左側那張臉說:“你是安娜貝絲嗎?快走啊!”

  右側那張臉說:“別理他。他這個人太不懂禮貌。請您這邊走,小姐。”

  安娜貝絲差點兒驚掉了下巴:“呃……我不……”

  泰森皺著眉頭說:“那個滑稽的人有兩張臉。”

  “嗨,滑稽的人長著耳朵呢!”左側那張臉怒斥道,“跟我走,小姐。”

  右側的臉馬上說:“不,不,請您這邊走,小姐。請您只和我說話就好了。”

  兩張臉都拉直了眼睛,竭力用眼角余光瞅安娜貝絲。想要同時看到兩張臉是不可能的,一次只能注視一張臉。我心裡忽然閃過一個念頭,知道這個雙面人想幹什麼了——他想要安娜貝絲做出選擇。

  也不知什麼時候,他的身後竟然出現了兩個出口,每個出口都木門緊閉,上面掛有巨大的鐵鎖。雙面人拿著一把銀鑰匙,在左右兩手之間互換。

  原先我們走過的路,此時已被馬賽克磚牆封閉,根本無法沿原路返回。

  安娜貝絲說:“出口都關著呢。”

  左側的臉冷冷地說:“廢話!”

  安娜貝絲問:“兩個出口都通往什麼地方啊?”

  “一個出口可能通往你想去的地方,”右側的臉回答說,“另一個出口則通向死亡。”

  “我……我知道你的來歷了。”安娜貝絲忽然說。

  “哼,看不出你倒有幾分眼光!”左側的臉嗤之以鼻地說,“可你知道應該選擇哪一個出口嗎?我可不會花一整天的工夫在這兒跟你們耗著。”

  安娜貝絲問:“你為什麼要故弄玄虛?”

  右側的臉微笑著說:“親愛的,無論哪一種選擇,都是由你說了算。你不就想要這樣的自主權嗎?”

  “我……”

  左側的臉說:“我們認識你,安娜貝絲。我們知道每一天你的內心都無時無刻不進行著鬥爭。我們知道你在彷徨不決。但是,你遲早要做出選擇。而你的選擇可能會將你置於死地。”

  我聽得一頭霧水。不過好歹也知道他們說的絕不僅是選擇哪一道門那麼簡單。

  安娜貝絲的臉刷地一下子白了,顫聲說:“不……我不……”

  我憤憤地說:“不許煩她。你到底是誰?”

  右側的臉說:“我是你們最好的朋友。”

  左側的臉說:“我是你們最可怕的敵人。”

  “我是兩面神。”兩張臉齊聲說,“把守門戶之神。掌管天下的起點、終點和選擇。”

  右側的臉說:“珀修斯·傑克遜,我們很快就能見面。不過現在先輪到安娜貝絲。”說著,他不懷好意地笑起來,“這太有趣了!”

  “閉嘴!”左側的臉說,“這可不是開玩笑。一個選擇不當,不但是你自己,就連你的朋友都會性命不保。不過別有心理壓力,安娜貝絲。趕快選一個吧!”

  我聽到這裡猛地一驚,只覺身上的雞皮疙瘩都起來了。我清清楚楚地記得預言裡有那麼一句話:雅典娜之子女的最終立場。

  “不要聽他的。”我說。

  右側的臉興高采烈地說:“只怕她別無選擇了。”

  安娜貝絲舔了舔乾燥的嘴唇,說:“我……我選……”

  還沒等她做出最後決定,忽然一陣強光湧進室內。

  雙面神急忙捂住眼睛。強光過後,噴泉上赫然站著一個女人。

  她身材修長,氣質高雅,巧克力色的長髮用金色的絲帶結成長辮。她穿了一身素白裙子,然而當她走動的時候,長裙卻像漂浮在水面的油花一樣泛起七色的光暈。

  她說:“雙面神,你們又在找別人的麻煩了?”

  “沒……沒有,尊貴的夫人。”雙面神的右側臉結結巴巴地說。

  但左側臉卻斬釘截鐵地回答:“是的!”

  “閉嘴!”右側臉說。

  那女人眉頭一皺,問:“你說什麼?”

  “不是在說您,尊貴的夫人!我在同自己說話呢。”

  那位夫人說:“這幾個小孩兒還未成年。那個女孩兒的時間也還沒有到。這一點不用我說,想必你也非常清楚吧?所以我給你一個選擇,要麼你把這幾個英雄交給我處置,要麼我把你變成一扇門,然後將你拆得七零八落。”

  “變成哪一種門?”雙面神的左側臉問。

  右側臉說:“快閉嘴!”

  左側臉想了想,然後說:“就變成法國式的門吧。那種門上發出的自然光澤十分好看。”

  “閉嘴,快閉嘴!”右側臉哀號道,“我不是在說您,尊貴的夫人!我已經玩夠了,現在當然選擇離開啦。接下來該看您的了,由您給他們提供選擇。”

  “不是提供選擇,而是令她產生猶豫。”那個女人糾正道,“現在,你們從我面前立刻消失!”

  左側臉滿腹牢騷地咕噥說:“真是個人來瘋!”說著,他將銀鑰匙插進空氣裡,整個人轉眼間便不見了。

  那個女人轉過頭看著我們,目光攝人心魄。“把這幾個英雄交給我處置”,這句話可是來意不善呀。想到這裡,我幾乎後悔剛才沒在那兩道門中選一道算了。

  然而,女人忽然笑了起來,說:“你們一定餓了。大家坐下來,邊吃邊聊。”

  說著,她揮了揮手,那個古羅馬噴泉立刻噴出了汪汪清水,一張大理石桌出現在我們面前,桌上堆滿了一摞摞的三明治和成罐的檸檬汁。

  我問:“你……你是誰?”

  那個女人微笑說:“我是天后赫拉。”

  我在眾神會議上曾經見過天後赫拉,不過當時那些神靈正為是否殺我而爭得面紅耳赤,那種場合下,我哪會注意天后長得什麼樣子呀。

  現在看起來,她也蠻普通的嘛。當然,這些大神在奧林匹斯山的時候足有六七米高,不過等她縮小了身材之後,也就是大眾化的一般人。

  赫拉熱情地招呼我們。

  “格洛弗,親愛的,”她說,“把餐巾系好。不許你吃了它。”

  格洛弗恭敬地說:“遵命,夫人。”

  “泰森,看看你,都變瘦了。還想再吃一份花生醬三明治嗎?”

  泰森硬生生憋回去了一個飽嗝,說:“好的,好心的夫人。”

  “赫拉天后,”安娜貝絲說,“我不敢相信這是真的。您怎麼會在魔幻迷宮裡呢?”

  赫拉嫣然一笑,伸出手指稍稍晃動了一下,安娜貝絲的頭髮立刻自動梳理整齊了,臉上的污垢也都瞬間消失。

  赫拉說:“我自然是來找你們的。”

  我和格洛弗對視了一眼,心裡都惴惴不安。當神靈找上門的時候,基本上都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

  不過,緊張歸緊張,但並不影響我往嘴裡塞三明治的速度。我的肚子就像一個無底洞,怎麼也填不滿似的。泰森也是鯨吞海飲,花生醬三明治一個接一個地被扔進肚內。格洛弗則在愜意地享用檸檬汁,把硬塑膠杯子當成冰棒放進嘴裡咯嘣咯嘣地嚼著。

  “我以為……”安娜貝絲頓了一下,“呃,我以為你對英雄並沒有什麼好感呢。”

  赫拉放聲大笑:“你是因為我和赫拉克勒斯之間的小小衝突才這麼想的?唉,僅僅一次衝突,就能損壞你在世人心目中的形象啊。”

  安娜貝絲問:“難道你不是曾經要殺了他嗎?而且還不止一次。”

  赫拉不屑一顧地揮了揮手:“都是一些陳年舊事了。況且,他是我丈夫和別的女人生下的野種,我本來就看他不順眼。這一點我承認。不過從那以後,宙斯和我上了幾次非常棒的婚姻輔導課,我們現在已經是無話不談的知己了,尤其是經歷了那次小小的意外之後。”

  “你是說他生下塔莉亞之後嗎?”話一出口我便後悔極了。

  赫拉看著我,冷冷的目光都能凍死人了。“你是波西·傑克遜,對嗎?波塞冬的……孩子。”我估摸著她實在是找不到別的詞了,才勉強用了“孩子”這個詞,“我記得在冬至會議上我可是支持不殺你的呀。我希望自己當時的決定沒有錯。”

  然後她重又看著安娜貝絲,臉上的寒霜立刻冰消瓦解,微笑說:“不管怎樣,我對你並沒有惡意。我欣賞你這種不畏艱難的作風,特別是在你的探秘行動裡還得應付雙面神這樣的討厭鬼。”

  安娜貝絲垂下目光。“他怎麼會在這兒?我都快被他逼瘋了。”

  “他的確有這個本事。”赫拉表示同意,“低級神靈因為自己在宇宙中處於底層地位,因此時常鬱悶不已。只怕他們當中有一些因此而對奧林匹斯山心存怨恨,從而輕易被我的父親爭取過去。”

  “你的父親。”我說,“呃,知道了。”

  我差點忘了克洛諾斯是赫拉的父親這一事實。其實不但如此,克洛諾斯還是宙斯、波塞冬以及所有古神靈的父親。照這個輩分來算,我還得喊他一聲爺爺呢。想到這裡,我不由得哆嗦了一下,趕緊把這個念頭從腦子中踢出去。

  赫拉說:“我們必須看緊諸如雙面神、赫卡忒和夢神等這些低級神靈。他們表面上效忠于奧林匹斯山,但卻……”

  “原來狄奧尼索斯是去視察低級神靈們了。”我恍然大悟。

  “沒錯。”赫拉凝視著馬賽克牆上的奧林匹斯諸神的畫像說,“在局勢惡化的時候,就連神靈都喪失了信仰。他們開始信奉錯誤的東西和不成氣候的勢力,一葉障目,不見泰山,變得自私自利,沒有大局觀念。不過我作為婚姻之神,明白世界上的許多事情都如同婚姻一般,你需要看破其中的瑣碎爭執,對心中的目標堅韌不拔。”

  安娜貝絲問:“你的目標是什麼?”

  赫拉笑了笑,說:“我的目標當然是維繫我的家庭,亦即奧林匹斯神界的大團結了。此時此刻,我發現最好的辦法就是幫助你們。儘管宙斯不願意讓我涉入過深,但大約每一百年中,他也都允許我插手一件我最關心的探秘任務,給予他們一個希望。”

  “一個希望?”

  “在你提出希望之前,讓我給你們幾個免費建議吧!我知道你們在找代達洛斯。他的這個魔幻迷宮不但對你們來說非常神秘,就連我也看不透它。但是如果你們想知道他後來的命運,我會去找我的兒子火匠之神赫菲斯托斯。代達洛斯是唯一一位能夠獲得赫菲斯托斯高度讚賞的凡人建築大師。如果說有誰能持續關注代達洛斯並且知道他後來的結局的話,那必定是赫菲斯托斯了。”

  安娜貝絲問:“但我們去哪兒找他呢?這就是我的願望。我想要魔幻迷宮內的正確線路。”

  赫拉的臉上露出失望的神情,說:“俗話說‘騎驢找驢’,你現在的情況就是這個樣子。”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方法已經在你們的手中了。”赫拉的目光投向我,“波西知道答案。”

  “我?”

  安娜貝絲說:“但我們想知道具體是什麼。”

  赫拉搖了搖頭。“知道是一碼事,運用則是另一碼事……兩者的概念完全不同。想必你的母親雅典娜也明白其中的差別吧。”

  這時,屋內響起隆隆聲,仿佛從遠方傳來的雷鳴一般。赫拉站起身說:“這個就是我的線索,宙斯已經等得不耐煩了。安娜貝絲,好好想想我剛才說過的話,去找赫菲斯托斯吧。我估計這一路你會走得很艱難。但你一定要堅持到底,無論你所知道的方法看起來有多麼的不起眼,都要去用上一用。”

  說完,她隨意指了幾下,那兩扇木門頓時化作虛無,露出了兩條漆黑的走廊。“最後告訴你一件事,安娜貝絲。我並沒有取消你的選擇,而是僅僅作了一些延期。不久,你將如兩面神所說的那樣,作出一個選擇。後會有期!”

  赫拉揮了揮手,變成了一縷青煙。桌子上的食物也消失了,泰森正要吃另一個三明治,結果一口咬下去,什麼都沒咬著。噴泉也不再噴湧。馬賽克牆漸漸暗淡,又變回原先斑駁陸離的樣子。看看眼前的這個屋子,很難想像我們剛才竟然在這裡用過了一頓美餐。

  安娜貝絲頓足道:“這是哪門子幫助?‘別客氣,吃一個三明治,許一個願望。哎喲,我沒法幫助你!’轉眼間,什麼都沒有了!”

  “什麼都沒有了。”泰森看著眼前的空盤子,唉聲歎氣地表示贊同。

  格洛弗歎了口氣,說:“哦,她說波西知道答案。應該有什麼深意吧。”

  大家都看向我。

  我說:“可我並不知道啊。我都不明白她在說什麼。”

  安娜貝絲歎息說:“那好吧,現在也只好走一步說一步了。”

  我問:“往哪條道走啊?”我真想問問赫拉關於安娜貝絲需要作出選擇的事。

  格洛弗和泰森卻忽然變得緊張兮兮的,就像專門排演過似的,站起來同聲說:“走左邊那條。”

  安娜貝絲眉頭一皺,問:“你們怎麼確定的?”

  格洛弗說:“因為有東西正從右邊的那條走道裡過來。”

  泰森附和說:“是一個很大的東西。咱們還是快離開這兒吧。”

  “往左邊走聽起來非常有道理。”我大力贊同。隨後,我們幾個人一起走入了漆黑的通道裡。

第七章 泰森帶領我們越獄

  好消息是:左側的這條通道是一條直行道,既沒有旁開的側門,也沒有複雜的岔路和彎曲。壞消息是:這條通道竟然是一條死路。我們跑出了大約百米的時候,忽然看見一塊巨石堵在通道的正當口。身後,拖動的步伐和粗重的呼吸聲音響徹整個通道。我聽得十分清楚,追來的那個東西絕非人類。

  我說:“泰森,你能……”

  “沒問題!”泰森用肩膀朝巨石狠狠撞去,整個通道都為之一顫,灰塵簌簌地從洞頂落下。

  “加把勁兒啊!”格洛弗說,“不過別把洞頂弄塌了。”

  巨石終於在可怕的吱吱嘎嘎聲中被頂開了,錯開了一條縫,我們急忙縮身鑽了過去。

  “把入口封死嘍!”安娜貝絲說。

  我們一起用力,將巨石推回原位,重新封住了通道。只聽那個追逐我們的怪物也趕到了,在巨石另一端氣得連連怒吼。

  我如釋重負地說:“終於堵住它了。”

  格洛弗說:“或者說,是堵住我們自己了。”

  我轉過身,發現我們身處在一個二十平方英尺的狹小空間內,對面是一道金屬柵欄門。這條通道的盡頭竟然是一處牢房。

  “什麼鬼地方?”金屬柵欄在安娜貝絲的大力拉拽之下紋絲不動。透過柵欄門,我們發現這裡不僅僅是我們這一處牢房,而是圍著一個漆黑的廣場建了整整一圈,起碼有三層。每一層都是一圈的金屬柵欄門,門外是狹窄的金屬過道。

  我說:“這裡是監獄。或許泰森能闖……”

  “噓,”格洛弗突然說,“你們聽。”

  從我們的上一層傳來低沉而空曠的抽泣聲。除此之外,還有另一個沙啞的聲音在低聲說話。那個聲音說的話屬於一種陌生的語言,鏗鏘有力。

  我聽了一會兒沒聽懂,於是悄聲問:“這是哪種語言?”

  泰森睜大了眼睛,驚訝地說:“這不可能。”

  我問:“什麼不可能?”

  泰森抓住兩根鐵欄杆,向兩旁一拉,分開了一個巨大的口子,就連獨眼巨人也能輕鬆鑽過去。

  “等等!”格洛弗急忙制止。

  但泰森並沒有因此而停下腳步。我們沒有辦法,只好跟著他跑出去。整個監獄一片黑暗,僅有幾個發出慘澹光芒的日光燈,而且還在不停地閃爍。

  安娜貝絲對我說:“我認識這個地方。這裡是惡魔島。”(惡魔島音譯為阿爾卡特拉茲島,是美國三藩市的頭號觀光景點,曾是聯邦監獄所在地——譯者注)

  “你說的是三藩市的那個惡魔島?”

  安娜貝絲點點頭,說:“我們學校曾經組織過一次參觀,所以我認得這裡。”

  在魔幻迷宮裡這麼走了幾步,忽然就從美國的另一端冒出來。聽上去這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但安娜貝絲為了監視塔梅爾佩斯山,好歹也在三藩市住了整整一年,不可能會認錯地方的。

  “停下。”格洛弗忽然出聲警告。

  泰森仍然繼續往前走。格洛弗情急中拉住他的胳膊,用足了吃奶的力氣將他往後拽,低聲喝道:“快停下,泰森!你沒看見它嗎?”

  我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胃裡頓時如同翻江倒海一般。就在我們對面的第二層的平臺上,站著一個猙獰恐怖的魔獸。

  那個魔獸有點類似於人馬怪,自腰部以上的半身是一個女人,但下半部分的身體卻不是馬,而是龍身——至少二十英尺長的軀體,黑鱗遍體,粗長的爪子,尾巴上長滿了倒鉤。她的腿乍一看,還以為纏滿了葡萄藤,但如果你仔細看的話,將會發現那些葡萄藤居然是無數條盤繞的小蛇,昂首吐芯,仿佛隨時都在尋找著獵物。女人的頭髮和美杜莎一樣,也都是毒蛇組成的。最為怪異的是,就在人身與龍身連接處的腰部,皮膚表面不斷地鼓起變形,時不時地會出現一個動物的頭顱——兇殘的狼、熊和獅子。令人感覺就像是在看一個生長成形的東西,似乎這個魔獸是在遠古時代萬物成形的混沌世界中產生的。

  泰森咕噥說:“就是她。”

  “快趴下!”格洛弗說。

  我們急忙躲在陰影處。但那個魔獸只顧對著牢房裡的一個人說話,根本沒有發現有人接近。剛才的哭泣聲就是從那間牢房裡傳出來的。

  我聽見那個龍女在用她那種奇怪的語言嘰裡咕嚕地說話,於是對泰森說:“她在說什麼?那是什麼語言?”

  “那是上古語言的發音。”泰森聲音顫抖地說,“是大地女神對泰坦巨神……和其他子女說的那種語言。在那個遠古時代裡,就連神靈都還沒有出現。”

  “你聽得懂嗎?”我問,“翻譯一下?”

  泰森合上單眼,開始用一個沙啞的女聲說話:“你最好效忠主人,否則有你的罪受。”

  我們聽得毛骨悚然。安娜貝絲打了個哆嗦,說:“我就怕他玩這一手。”

  模仿別人說話是獨眼巨人的天賦能力,泰森自然也會。而且,當他進行模仿的時候,仿佛進入了催眠狀態一般。

  “你休想。”泰森用那個低沉的聲音說。

  繼而他又用那個女聲說:“那麼我就讓你嘗嘗生不如死的滋味,布雷爾瑞斯。”泰森說到這個名字的時候,突然停頓了一下。我十分奇怪,因為以前他在模仿別人說話的時候從來沒有出現過這種情況。他咽了口唾沫,繼續模仿說:“別以為你原先第一次的入獄生活難以忍受。跟這次比起來,那只算小兒科罷了。我回來之前,你好好考慮一下吧。”

  說完,那個龍女踩著重重的步子朝樓梯井走去,纏在腿上的毒蛇緩緩扭動,乍一看如同草裙一般。龍女呼哧一下展開身後的翅膀,雙腳向下一點後騰空而起,飛過廣場。我們嚇得急忙縮回到暗處。只覺一股火熱的帶有硫黃味的風迎面而來,龍女從我們頭上飛過,在拐角處不見了。

  “太……太……太可怕了。”格洛弗戰戰兢兢地說,“我還從來沒有在哪個魔獸身上聞到這麼濃的氣味呢。”

  泰森咕噥說:“這個莰蓓是獨眼巨人的噩夢。”

  我問:“誰啊?”

  泰森咽了口唾沫,說:“她在獨眼巨人當中可謂家喻戶曉。如果小孩兒不聽話,大人們就用她的故事來嚇唬他們。她曾經把無數個獨眼巨人投入牢獄。”

  安娜貝絲點頭說:“我也想起來了。在泰坦巨人的統治時代,他們抓了許多比他們先出生的烏拉諾斯和蓋亞的子女,也就是他們的哥哥和姐姐——獨眼巨人和海克頓凱裡斯。”

  我問:“海克什麼?”

  她說:“也就是百手巨人。他們之所以被這麼稱呼,是因為……呃,因為他們確實長了一百隻手。說起來,他們還是獨眼巨人的哥哥哩。”

  泰森說:“他們非常強大,身長與天同高,力量之大,可劈山斷川!”

  我撇了撇嘴,表示不信。

  泰森繼續說道:“莰蓓是司獄官,為克洛諾斯效力。她把我們的哥哥們關進了地獄深淵,不停地對他們施加折磨。這種暗無天日的關押直到宙斯出現後才結束。他殺了莰蓓,把獨眼巨人和百手巨人們從牢房裡放出來,與他們共同對抗泰坦巨人。”

  我說:“如今莰蓓又回來了。”

  “非常糟糕。”泰森說。

  我問:“那麼現在被關在牢房裡的那個人是誰?你剛才叫他什麼來著……”

  “布雷爾瑞斯!”泰森立刻振奮起來,“他是一個百手巨人。他們的身長與天同高,力量之大……”

  “知道啦,能夠劈山斷川嘛。”我說。

  我抬頭看了看樓上的監獄,無論怎麼看也不覺得與天同高的人竟能窩在那麼小的牢房裡。還有,他為什麼哭呢?

  安娜貝絲說:“趁著莰蓓回來之前,我們還是上前看個究竟吧。”

  隨著我們漸漸靠近,哭泣聲也越來越大。當我第一眼朝牢房內看去的時候,我真不知道那到底是個什麼怪物。他的身材和普通人一般大小,皮膚蒼白沒有血色,腰上像裹尿布似的纏了條布帶。與整個身子相比,他的兩隻腳顯得不成比例地大,腳趾甲裡藏滿了污垢。每一隻腳各有八個腳指頭。你只有看他的上半身,才能看出怪異來。可以這麼說,兩面神站在他面前,就算是個普通人了。他的胸口長了許多胳膊,我數都數不過來。那些胳膊的形狀倒還算正常,不過數量也太具有壓倒性優勢了吧,都糾纏到一起了,活像一團義大利細麵條。

  我們過來的時候,他正用幾隻手捂著臉痛哭。

  我嘀咕說:“要麼就是天的高度的標準降低了,要麼就是他變矮了。”

  泰森沒有理會我,而是跪在柵欄門外,輕聲呼喚:“布雷爾瑞斯!”

  哭聲停止了。

  “偉大的百手巨人啊!”泰森說,“請幫幫我們吧!”

  布雷爾瑞斯抬起頭,一張長臉充滿了悲傷欲絕的神色,歪曲的鼻子,一口牙齒顆顆都是齲齒。他的兩隻眼睛呈深棕色——我所說的這個“深棕色”可是非常純正的那種,既沒有眼白,也沒有黑色瞳人,整個眼睛就像黏土捏成的一樣。

  “趁著沒有被抓住,趕緊跑吧,獨眼巨人。”布雷爾瑞斯淒然說,“我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了。”

  泰森認真地說:“你是百手巨人啊!世上沒什麼事能夠難住你!”

  布雷爾瑞斯抹了把眼淚,竟然很浪費地用上了五六隻手。誰讓人家手多呢。他的有些手在鼓搗從牢房裡的那張破床上拆下來的金屬和木片,就像我以前看泰森擺弄小零件時所表現的那樣,手指上下翻飛,一會兒工夫就製作出了一艘玩具船,但隨即又以同樣快的速度拆散了。還有幾隻手在隨意地摳著水泥地板。其餘的手,有的在玩弄石塊、紙片、剪刀等等,有的則照著牆壁表演手影。

  “我並非無所不能,”布雷爾瑞斯哀歎說,“莰蓓已經重現人間!泰坦巨人們捲土重來,將把我們扔回地獄深淵。”

  “別這麼愁眉苦臉的,精神一下給我們看看!”泰森恨鐵不成鋼。

  布雷爾瑞斯的臉立刻變了另外一個樣子,同樣的棕色眼睛,但眼形不同了,鼻孔向上翻起,眉毛勾成弓形。不過才過了幾秒鐘,他的臉形就又變了回去。

  布雷爾瑞斯歎道:“愁眉苦臉慣了,想要變個樣子也不容易啊!”

  我問:“你的臉怎麼變出那麼多花樣來?”

  安娜貝絲用胳膊肘頂了我一下:“話別說得這麼難聽嘛。百眼巨人能夠變化出五十種不同的面容呢。”

  我感歎說:“這種變臉遊戲肯定屬於高難度動作了吧。”

  泰森仍舊不死心地鼓勵道:“別灰心,布雷爾瑞斯!我們會幫你的!呃,你能給我簽個名嗎?”

  布雷爾瑞斯抽泣著說:“你那兒有一百支筆嗎?”

  “夥計們,”格洛弗插話說,“我們得趕快離開這裡。莰蓓隨時會回來,我們的氣息根本瞞不住她。”

  安娜貝絲說:“把牢門打開。”

  “沒錯!”泰森驚喜地說,臉上帶著驕傲的微笑,“布雷爾瑞斯非常強壯,就連獨眼巨人都不是他的對手!偶像,打一個叫他們開開眼界!”

  布雷爾瑞斯嗚嗚咽咽,幾十隻手開始玩拍手遊戲,但就是沒有騰出哪怕一隻手來打開牢門。

  我狐疑地說:“如果他真像你說的那麼強壯,為什麼還會被關在牢房裡呢?”

  安娜貝絲又撞了我一下,悄聲說:“他被莰蓓關在地獄深淵裡已經有上千年了,膽子早已被嚇破。不信,換成你試試看?”

  百眼巨人又捂住了臉。

  泰森問:“布雷爾瑞斯?出……出什麼問題了?讓我們見識一下你的力量啊!”

  安娜貝絲說:“泰森,我覺得由你來打開牢門比較合適。”

  笑容從泰森的臉上一絲絲地消失了。

  “好,就讓我打開牢門吧。”說著,泰森抓住牢門用力一拽,鐵門輕輕鬆松地被摘掉了,就好像從豆腐上取下來那般容易。

  安娜貝絲說:“快啊,布雷爾瑞斯,跟我們離開這兒。”

  說著,她伸出雙手。那一瞬間,布雷爾瑞斯的臉上流露出希望的神情,慢慢伸出了幾隻手。但緊接著,那伸出的幾隻手卻被兩倍以上的手打了回去。

  他說:“我不走,她會懲罰我的。”

  “沒事的。”安娜貝絲向他保證,“你曾經勇敢地對抗泰坦巨人,而且你贏了,還記得嗎?”

  “我記得那場戰爭。”布雷爾瑞斯的面容再次發生變化——皺著眉頭,撅著大嘴,我估摸著這個就是他思索問題的表情,“天空中電閃雷鳴,整個世界都為之震顫。我們扔了許多石頭。泰坦巨人和魔獸們差點就贏了。聽莰蓓說,如今他們又變得強大起來了。”

  我說:“別聽她胡說八道。跟我們走吧!”

  布雷爾瑞斯並沒有聽我的。雖然我知道莰蓓不久就會回到這裡,但要我不管布雷爾瑞斯,自己一走了之,我卻做不到。因為泰森會為此哭上幾個星期的。

  “石頭、剪子、布,一局定勝負。”情急中我脫口而出,“如果我贏了,你乖乖地跟我們走。如果你贏了,我們拍拍屁股就走,就讓你待在監獄裡。怎麼樣?”

  安娜貝絲吃驚地看著我,看她的眼神,似乎以為我發神經了。

  布雷爾瑞斯的面容變成疑惑的表情。“玩石頭、剪子、布,我可是高手。”

  “那你還猶豫什麼!”我左手握拳,右手伸掌,一拳一掌撞擊了三下。

  布雷爾瑞斯也做出同樣的動作,不過他用的是一百隻手,同樣的動作,陣勢可就大了許多,那聲音好像軍隊齊步走一樣。頓時,石頭如雪崩一樣砸下,剪刀如不要錢似的飛出來,而布呢,都夠做一百套衣服了。

  “我告訴過你,”他唉聲歎氣地說,“玩這個我可是……”忽然,他的臉變成了迷茫的表情,“你出的是什麼啊?”

  “是一把槍。”我伸出兩根手指,比畫成手槍的樣子。當初我和保羅·布勞菲斯玩這個遊戲的時候,他就用這個方法陰了我一把。“手槍能打爛所有的東西。”

  “你賴皮。”

  “咱們又沒有事先規定不准賴皮。再說了,我們再不走的話,莰蓓可不會跟你講規矩。看見牢門被拆掉,她會狠狠懲罰你的。快走吧!”

  布雷爾瑞斯哭著說:“混血者都是大騙子。”罵歸罵,他還是緩緩地站起來,跟著我們走出牢房。

  我松了一口氣。事情還算順利,只要走下樓梯,找到迷宮的入口,一切就都OK啦。就在希望的曙光即將出現的時候,忽然,泰森停下腳步,整個人僵在了那裡。

  樓下,莰蓓正兇神惡煞般地看著我們。

  “往另一個方向走。”我急忙說。

  大家一起往回跑。這一次,布雷爾瑞斯倒是乖乖地跟著我們。說“跟著”其實不大確切,應該說他沖在了最前方,一百隻手在驚恐中亂舞。

  只聽耳後傳來翅膀撲扇的聲音,莰蓓騰空飛起,嘴裡發出兇狠的吼聲。雖然她用的是遠古時代的語言,不過我不用翻譯也知道那些都是狠話。

  我們跌跌撞撞地跑下樓梯,穿過走廊,經過一個守衛室,進入到另一個獄區。

  “往左。”安娜貝絲說,“我來這兒參觀過,還記得路。”

  一鼓作氣沖過去之後,我們突然發現來到了監獄的一個庭院裡,四周是瞭望塔和鐵絲網。在迷宮中待久了,突然來到陽光下面,眼睛頓時被刺得睜不開了。庭院裡到處是來往穿梭的遊客,舉著照相機四處拍照。暖風吹散了海灣的寒氣。南面,三藩市陽光燦爛,如沐春風。然而在北面,就在塔梅爾佩斯山的上空,一團黑色的風暴正緩緩旋轉。那裡是阿特拉斯扛天的地方。同樣還是在那裡,奧澤拉斯山的泰坦神殿正在平地拔起。眼看著塔梅爾佩斯山上出現了那個神秘的大風暴,這些遊客竟然視若無睹,真令人難以置信啊!

  “那裡的情況更加惡化了。”安娜貝絲極目北眺,“雖說風暴一整年都沒有散去,但……”

  “別停下啊,”布雷爾瑞斯哀號道,“她還在追我們呢!”

  我們急忙跑到庭院對面,離牢房區遠遠的。

  我抱著一絲僥倖說:“莰蓓的體積太大,想必被門卡住了。”

  忽然一聲巨響,牆體崩塌了。

  遊客們嚇得驚叫起來,濃厚的灰塵散去後,莰蓓赫然出現在庭院裡,舒展的翅膀和庭院一般長短。她手持兩把半月形的彎刀,刀身發出詭異的綠色光暈。一團綠色的蒸汽從彎刀上散發出來,入鼻酸臭不堪。即使站在庭院的另一端,我們也能感覺到那刀子上發出的熱度量。

  “是毒氣!”格洛弗大叫,“別接觸到刀子,否則……”

  “否則會死嗎?”我猜測說。

  “這個嘛……在你慢慢地精血乾枯,最後化為粉末時,是的,你會死的。”

  “大家避開那兩把彎刀!”我警告說。

  “布雷爾瑞斯,打啊!”泰森焦急地說,“快恢復原形!”

  然而,布雷爾瑞斯不但沒有恢復原形,身材反而變得更矮小了。此時他的臉上絕對是那種恐懼型的面容。

  莰蓓挾著風雷之勢撲了過來,身上盤繞的毒蛇愈發瘋狂亂舞。

  那一刻,我被莰蓓的兇狠嚇破了膽,怎麼也不敢把激流劍拔出來與她對抗。這時只聽安娜貝絲把我腦子裡的那個字喊了出來:“跑!”

  這是一種很另類的交鋒,沒有激烈的打鬥,只有亡命地狂奔。我們一個比一個跑得快,轉眼間就奔出了監獄大門。龍女莰蓓在後面窮追不捨,凡人們尖叫著四散奔跑。一時間,警鈴大作。

  當我們沖向碼頭的時候,恰好有一艘遊艇靠岸,一群新遊客正從船上下來,忽然被眼前的情景驚呆了,瞪著眼睛看著我們幾個跑過來,跟在我們後面的是驚慌失措的遊客,而跟在遊客後面的……我不知道他們透過幻影迷霧看到的到底是什麼,不過從他們的表情來看,肯定不是美好的東西。

  “上船吧?”格洛弗問。

  泰森說:“船太慢了。要想甩掉莰蓓,只有回到魔幻迷宮裡去。”

  安娜貝絲說:“我們必須分散她的注意。”

  泰森將一根路燈柱從地裡硬生生地拔出來,喝道:“你們繼續跑。我來引開她。”

  我說:“我幫你。”

  “不。”泰森說,“你不能留下。雖然獨眼巨人並非百毒不侵,但絕不會被毒藥殺死。”

  “你說真的?”

  “快走,哥哥。我們在迷宮內會合。”

  我心中難以割捨。我曾經差點兒失去了泰森,這次我不想再冒同樣的風險了。但在眼下這種十萬火急的情況下我們沒有時間爭論,而且我也確實沒有更好的辦法。於是,安娜貝絲、格洛弗和我各自拽著布雷爾瑞斯的一隻手,拖著他往監獄裡的便利店跑去。泰森大吼一聲,端著長長的路燈柱,如同勇敢的騎士,威風凜凜地向莰蓓沖去。

  莰蓓一雙眼睛死死地盯著布雷爾瑞斯,沒想到居然半路被人橫插了一杠子,猝不及防之下,被泰森的路燈柱頂在胸口,一直推到獄牆上。她厲聲尖叫,兩柄彎刀從左右向中間砍去,瞬間就將路燈柱削成幾段。毒液從刀上滴落,掉在水泥地板上發出噝噝的腐蝕聲。

  泰森急忙後退,躲開莰蓓頭上和雙腿等處的毒蛇的攻擊。一個似是而非的獅子頭像從莰蓓的腰部顯出來,發出震天的獅子吼。

  慌忙中我回頭望去,只見泰森抄起了一個冷飲攤,朝莰蓓擲了過去。冰淇淋和毒汁飛濺各處,莰蓓來不及閃躲,被潑了個滿身都是,顯得十分狼狽。

  這時,我們已經奔回到了監獄的庭院裡。

  布雷爾瑞斯大口喘氣,頹喪地說:“我們逃不掉的!”

  “泰森為了救你,把命都豁出去了!”我氣得沖他大吼,“你就這麼放棄了,對得起他嗎?”

  將要跑到獄區時,我聽見身後傳來一聲怒吼。我轉頭看見泰森正全速朝我們這裡會合,頭上仍舊頂著冰淇淋的莰蓓緊追不捨。她腰部的一個熊頭正戴著一副太陽墨鏡。

  “快跑啊!”安娜貝絲多此一舉地喊著,好像我還需要她教似的。

  我們終於回到了最初進來時的那間牢房,但牢房內的牆壁上光溜溜的,根本找不到任何可以推開的痕跡。

  安娜貝絲說:“找標記!”

  “在這裡!”格洛弗在牆上摸到一條細小的裂紋。在他的觸碰下,那條裂紋立刻變成了希臘字母Δ,並且發出藍色光芒。隨後,巨石緩緩打開。

  太慢了。這時泰森已經沖進牢房,莰蓓手持雙刀追在後面,也不管牢房內的空間如何狹小,揮舞著彎刀便是一陣亂砍。

  我急忙把布雷爾瑞斯推進迷宮,安娜貝絲和格洛弗緊跟而入。

  “你能行的!”我大聲為泰森鼓勁。但很快我便發現泰森撐不住了。莰蓓漸漸佔據了上風,壓得泰森幾乎沒有還手之力。不行,我得幫泰森抵擋一下。慌忙中,我摘下手腕上的手錶,輕輕一按,手錶立刻變成了一面銅盾。我用力將銅盾甩出,朝莰蓓的臉上砸過去。

  中了!銅盾在她的臉上打了個正著。泰森受到的壓力頓時減輕,趁著這一瞬間的空隙,回身鑽入了迷宮。我不敢拖延,也鑽了進去。

  莰蓓又沖了過來,但為時已晚。石門轟然關閉,將她隔絕在外面。莰蓓幾乎氣瘋了,徒勞地在石門上一陣亂踢亂撞。我們可不願意在這裡多逗留哪怕一秒鐘。好不容易又撿了條小命回來,進入黑暗中的那一刻,我居然覺得這座迷宮看起來是那樣的賞心悅目。

第八章 誤入惡魔農場

  我們最後來到一個“四面環水”的房間裡。地面上有一個大水池,水流從盤繞在牆上的破水管裡落進水池裡。水池很深,即使用手電筒照也看不到池底。

  布雷爾瑞斯背靠牆壁癱坐在地上,伸出十幾隻手從水池裡掬起清水潑在臉上,嘴裡喃喃說:“這個水池直通地獄深淵。我乾脆跳進去得了,省得你們操心。”

  “別胡說,”安娜貝絲對他說,“你可以和我們一起回到混血營,幫助我們對抗泰坦巨人。若論這方面的經驗,你比任何人都豐富。”

  布雷爾瑞斯說:“我失去了所有的東西,已經沒什麼可以效勞的了。”

  泰森問:“你的兩個哥哥呢?他們仍舊頂天立地,像大山一樣偉大啊!我們能帶你去找他們。”

  布雷爾瑞斯的表情變得更加悲傷,這是他沉痛型的面容。“那都是過去的事。如今他們已經衰亡了。”

  水嘩嘩地流著。泰森凝視著水池,默默地滴眼淚。

  我問:“你剛才說的‘衰亡’是指什麼?我以為魔獸和神靈們一樣,都是長生不老啊。”

  格洛弗黯然說:“波西,即使神仙也有活到盡頭的那一天。有時……有時魔獸們會忘記自己是誰,從而喪失活下去的意志。”

  我看著格洛弗的臉,懷疑他是否聯想起了潘神。我記得美杜莎曾經說過:她那兩個同為蛇發女怪的姐姐是如何死去的,只留下她孤零零地活在世上。我還記得阿波羅談起過老太陽神赫利俄斯失蹤的事,把太陽神的職責都放在了他的身上。我以前並沒有對這方面考慮過多,可是現在看著布雷爾瑞斯,我忽然意識到長生不老似乎也不是原先想像的那般美好——親人離去,形單影隻。

  布雷爾瑞斯說:“我必須走了。”

  “克洛諾斯的軍隊就要攻打營地,”泰森急切地說,“我們需要幫助啊。”

  布雷爾瑞斯苦惱地抱住頭:“我做不到,獨眼巨人。”

  “你有著無窮的力量,怎麼會做不到呢?”

  “那是以前。”布雷爾瑞斯站起身。

  “嗨。”我抓住他的一隻胳膊,將他拉到一邊,利用嘩嘩的流水聲遮蔽住我們的談話,“布雷爾瑞斯,我們需要你。可能你沒有注意到,泰森對你可是毫無保留地信任啊。為了你,他甚至願意犧牲生命。”

  我告訴了他近來發生的許多事情——盧克入侵營地的計畫,魔幻迷宮在營地裡的入口,代達洛斯的工作室以及克洛諾斯的金棺等等。

  布雷爾瑞斯只是不停地搖頭。“我做不到,混血者。我不可能僅憑著一把手指槍去贏得這場比賽。”為了更加形象,他用一百隻手比畫出了一百把手槍。

  我說:“或許這就是魔獸們衰亡的原因吧,因為你們自己都自暴自棄了。”

  他的臉上顯出羞愧的神情,轉身朝走廊內走去,不一會兒就消失在黑暗中。

  泰森哭了起來。

  “別難過。”格洛弗遲疑了一下,最終還是伸出手輕輕拍了拍泰森的肩膀。

  一時之間,我不知道該如何安慰他才好。

  安娜貝絲站起身,背上背包說:“走吧,哥兒幾個。這裡怪瘮人的。咱們去找個好點兒的地方夜宿吧。”

  我們在大理石通道裡安頓下來。火把銅座斜插在牆壁上,就像在希臘古墓裡看到的那樣。估計這裡屬於迷宮中比較古老的部分,反正安娜貝絲覺得好。

  “代達洛斯的工作室肯定就在附近。”她說,“大家今晚好好休息,明天一早接著趕路。”

  格洛弗問:“我們怎麼知道是不是到早晨了?”

  “睡你的覺吧。”

  格洛弗不敢再倔,隨手從背包裡掏出一把乾草來,往嘴裡胡亂塞了一些咽進肚內,剩餘的攤成一個枕頭,躺倒便睡,不一會兒鼾聲就起來了。泰森一時間也睡不著,手裡把玩著幾個金屬零件,裝了拆,拆了又裝,表現得十分煩躁。

  我對他說:“抱歉,我把盾牌給扔了。為了修復它,你花了不少心思呢。”

  泰森抬起頭,眼睛裡仍帶著哭泣後的血絲。“別過意不去,哥哥。你是為了救我呀。唉,如果布雷爾瑞斯肯出手相助,事情就不至於發展到這個地步。”

  我說:“他只是膽怯罷了。我相信他會振作起來的。”

  “他現在落魄得很。”泰森說,“根本不像當年那樣威風八面。”

  說著,他深深地歎了口氣,合上雙眼。過了半晌,他也發出了鼾聲,手裡的零件滑落在地。

  我翻來覆去地睡不著,想起剛才被一個拿著劇毒彎刀的龍女追趕,就不由得心驚肉跳。躺了一會兒,我乾脆站起來,把床鋪拖到安娜貝絲坐著的地方,坐下來陪著她一起守夜。

  “你怎麼還不去睡覺?”安娜貝絲說。

  “睡不著啊。你感覺怎麼樣?”

  “還行吧。領導探秘行動的第一天就這麼精彩,很難得啊!”

  我說:“放寬心,我們會趕在盧克之前找到工作室的。”

  她將耳邊的鬢髮掠在耳後。看著她略帶污漬的臉蛋兒,我能想像得出當年她小時候和塔莉亞、盧克流浪街頭的情景。她曾經將塔莉亞和盧克從一個邪惡的獨眼巨人的老巢裡救出來,那時她才僅僅七歲啊。即使在她驚慌失措的時候,心中仍保持著不屈不撓的鬥志。

  “我只希望這次探秘行動不要顯得這麼不著邊際。”她抱怨說,“我是說,我們在這裡亂闖瞎逛,根本不知道哪裡才是盡頭。你說說,一天之內,我們竟然從紐約走到了三藩市,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在魔幻迷宮裡,空間概念和我們平時認識的不一樣。”

  “我懂,我懂,只是……”她遲疑了一下,“波西,我其實就是在自欺欺人。作了一整套的計畫,查閱了那麼多的資料,到頭來我連該往哪兒走都不知道。”

  “你已經表現得很好了。況且,我們一直不都這麼迷迷糊糊過來的嗎,而且事情的結局都還不錯,還記得瑟茜島嗎?”

  安娜貝絲撲哧笑了。“你被變成了一隻可愛的荷蘭豬。”

  “還有在沃特蘭德,你是怎麼把我們扔下去的?”

  “我把你們扔下去的?你倒會惡人先告狀啊,那全都怪你!”

  “看到了吧?最後我們不照樣活得好好的。”

  她抿嘴笑了,可還沒等我鬆口氣,那點微笑就像雪見陽光一樣立刻消失了。

  “波西,赫拉說你知道迷宮裡的路,究竟怎麼回事?”

  我聳聳肩膀。“老實說,我也是一頭霧水。”

  “如果你知道,會告訴我嗎?”

  “那還用說。或許……”

  “或許什麼?”

  “或許預言的最後一句,對我會有些啟發。”

  安娜貝絲身子顫抖了一下。“不行,我不能在這兒說。這裡太黑了。”

  “好吧,那麼兩面神提到的那個選擇又是怎麼回事?赫拉說……”

  “住口。”安娜貝絲怒喝道,她顫顫悠悠地吸了口氣,“對不起,波西。我現在壓力很大,但我不……讓我好好想想吧。”

  我們默默地坐著,聽著迷宮裡不知從哪兒傳來的詭異的吱嘎聲和呻吟聲。由於經過通道的幾番彎曲周折,那些聲音變得十分空曠。眼前的黑暗令我想起那天晚上我看見尼克時的情景,心裡忽然閃過一個念頭。

  “原來尼克是在這裡啊。”我說,“怪不得他無緣無故地就從營地裡消失了呢。他發現了魔幻迷宮,然後又找到了一條通往地獄的路。可如今他為了追殺我,現在又回來了。”

  安娜貝絲沉默良久,然後說:“波西,但願你是錯的。可萬一被你說中了……”她凝視著手電筒照在牆壁上形成的光圈。我隱隱覺得她此刻正在想那個預言,因為我從沒見過她如此疲憊不堪。

  “讓我來值第一班崗吧。”我說,“如果有什麼動靜,我會叫醒你的。”

  安娜貝絲不情願地點點頭,躺下後合上雙眼。

  夢中,我又回到了迷宮內那位老年男子的牢房。

  屋內經過整理後,已經具有了幾分工作室的味道。桌子上擺放著各種測量儀器,屋角的匠爐燒得火紅。上次在夢裡見到的那個小孩兒如今的身材已長高了許多,看上去大約和我的年齡相仿,此時正努力拉風箱往匠爐裡鼓風。匠爐的煙囪連著一根奇特的管子,爐內產生的熱氣和煙塵都沿著這根管子排入地道。

  這間牢房並沒有屋頂,抬頭便可看見碧藍的天空。在這個曲徑通幽、錯綜複雜的地下迷宮裡,居然還有這麼個露天場所,我心裡不由得暗暗稱奇。

  那個老人形銷骨立、一臉病容,常年的勞作在他的一對手掌上留下了厚厚的老趼。長長的白髮遮住眼簾,外衣上油漬斑斑。此時,他正俯身在工作臺上,將許多金屬片拼湊起來,貌似一副鎖子甲。

  他拿起一根精巧打造的青銅彈簧鑲嵌在裡面之後,欣慰地說:“好啦,終於搞定了。”

  他拎住那件美麗的作品,抖展開來。我的心怦地一跳,原來他竟然用成千上萬個銅片嵌合成了巨大的翅膀。這種翅膀一共有兩副,除了他手中的一副之外,另一副擺在工作臺上。代達洛斯將翅膀完全展開,足足有二十英尺寬。在我看來,想讓這麼沉重的東西飛起來簡直就是天方夜譚。排除實用性不說,這件手工作品的確製作精良。無數片金屬羽毛交相輝映,流光溢彩。

  大汗淋漓的男孩兒放下手中的風箱,也湊上前看,開心的笑容綻放在污穢的小臉上:“父親,您真是天才啊!”

  老人自得地笑道:“還用你說,伊卡羅斯。我們得加快進度了,穿上這對翅膀至少要花一個小時時間。幹活吧。”

  伊卡羅斯說:“您先穿。”

  老人怎麼可能答應,但伊卡羅斯非常堅持。“父親,這兩對翅膀是您親手製作的。為表示敬意,理應由您先穿上。”

  說著,伊卡羅斯拿起一片甲胄蓋在父親的胸口,將從手腕至肩膀連接過來的皮帶系緊。然後,他用熱膠槍一樣的圓筒擠出黏稠的液體,將銅片之間的縫隙粘牢。

  “我用蠟製作的這種膠水應該能撐上幾個小時。”代達洛斯緊張地說,“飛行中要保持適當高度,既不能太高也不能太低。太低的話海水會浸濕蠟膠……”

  “太高的話太陽會烤化蠟膠。”伊卡羅斯完成了手中的活計,“知道啦,父親,我聽得耳朵都生出趼子來啦!”

  “小心駛得萬年船啊。”

  “我對您的發明倒是信心十足哪,父親!您是有史以來最聰明的人。”

  老人喜得眼睛發亮,顯然,這個寶貝兒子是他的心頭肉啊。“讓我幫你穿上翅膀吧。”

  老人的手哆哆嗦嗦,緩慢地系緊皮帶。粘固銅片的時候,他幹得非常吃力。他本來年紀就大了,再穿上這麼一件沉重的金屬翅膀,無形中增加了許多負擔。

  老人焦急地喃喃說:“進度太慢了,我幹得太慢了。”

  伊卡羅斯說:“別著急,父親。守衛上班的時間還……”

  砰!

  工作室大門劇烈震動。雖然代達洛斯特意在大門後加裝了一個門閂,但連接大門與門框的鉸鏈卻經不住如此強烈的撞擊。

  “快點兒!”伊卡羅斯催促說。

  砰!砰!

  某個重物狠狠撞在大門上,頓時砸出了數條裂紋。

  慌亂中,代達洛斯不小心將熱蠟噴在了伊卡羅斯的肩膀上,伊卡羅斯被燙得縮了一下,強忍住沒有叫出聲來。加固完了左翼,代達洛斯開始加固右翼。

  “時間不夠啊,”代達洛斯喃喃說,“他們來得太早了!”

  “別緊張。”伊卡羅斯安慰說,“幫我挪開井蓋……”

  哢嚓!大門裂開一個窟窿,一根銅棍伸進來。兩個守衛用斧頭將大門徹底劈開後,沖進工作室。國王在兩人的護衛下,走了進來。

  “哼哼,”國王獰笑著說,“這是想去哪兒啊?”

  代達洛斯父子倆驚呆了。

  “我們要離開這裡,邁諾斯。”老人說。

  邁諾斯國王嘿嘿笑道:“我一直想知道你最終能發明出什麼樣的精巧玩意兒。說真的,你的表現非常不錯。”

  他打量這一對父子,譏笑說:“你們看起來活像鐵公雞。或許我們該把你們投進鍋裡,煮一鍋雞湯喝。”

  國王的兩個守衛呵呵傻笑。

  其中一個湊趣地說:“鐵公雞,呵呵,雞湯。”

  “閉嘴。”國王喝道,然後他對代達洛斯說,“老傢伙,就是因為你,我的女兒跑了,我的妻子也瘋了。你殺了我的魔獸,讓全地中海的人都看我的笑話!”

  伊卡羅斯忽然抓住熱膠槍,朝國王臉上噴去。國王急忙後退。他的守衛們搶上前,但都被噴了一臉的熱蠟。

  “打開排氣口!”伊卡羅斯沖他的父親喊道。

  “抓住他們!”國王雷霆大怒。

  老人和兒子合力撬開井蓋,一股蒸汽頓時噴湧而出,形成汽柱。代達洛斯父子倆在這股蒸汽的幫助下,展開翅膀飛上天空。國王目瞪口呆,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放箭,快放箭!”國王終於回過神來了。但兩個守衛並沒有隨身攜帶弓箭。其中一個比較機靈,一甩手將手上的劍扔了出去。可惜代達洛斯父子兩個已經飛遠了。他們在迷宮上空盤旋了一圈,然後飛過城市,飛過克里特島的海岸。

  伊卡羅斯開懷大笑:“自由啦,父親!您成功了。”

  他展開翅膀,迎著海風飛翔而去。

  “別著急!當心啊!”代達洛斯大喊。

  然而,伊卡羅斯已飛至海面上,他被好運沖昏了頭腦,興高采烈地往北方飛去。他忽而盤旋高飛,將一隻飛行中的老鷹嚇得閃躲不及;忽而俯衝墜落,擦著海面轉折複起,顯示出非凡的飛行天賦。

  “別鬧啦!”代達洛斯高喊。但喊聲很快被海風吹散了,而他的兒子依舊沉浸在初獲自由的興奮中。

  老人年紀大了,用盡了力氣才勉強跟上兒子的速度,但滑翔姿態已顯得吃力笨拙。

  轉眼間,兩人已飛出了數裡,伊卡羅斯一扭頭,看見父親憂心忡忡的樣子,不由得笑道:“別擔心,父親!您真是個天才!我對您的手藝充滿信心……”

  忽然,一片金屬羽毛從他的翅膀上脫落下來,隨風飄去。接著又掉了一片。伊卡羅斯開始在空中搖晃。大量的金屬羽毛猛地脫落飄走,猶如一群受驚的鳥兒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伊卡羅斯!”代達洛斯驚叫道,“快展開雙翼,盡可能保持姿態穩定!”

  但伊卡羅斯卻竭力地揮舞雙臂。

  左側翅膀的縛帶首先繃斷了。

  “父親!”伊卡羅斯驚叫道。右側的翅膀終於也掉落了,身上只余登山馬甲和白色束胸衣的伊卡羅斯拼命伸長雙臂,想維持滑翔,但終究無濟於事。

  忽然,我感覺從空中跌落的仿佛是我自己一般,猛地從夢中醒來。廊內漆黑一片。從魔幻迷宮內發出的嗡鳴聲裡,我恍恍惚惚似乎聽到代達洛斯眼睜睜看著兒子從數百米高空直線墜落入大海時所發出的那種撕心裂肺的呼喚。

  迷宮內分不清早晚,不過大家醒來後照例享用了一頓豐盛的早餐。直到大家重新上路,我都沒有講起昨晚的夢。夢裡的內容把我嚇壞了,我不想讓別人和我一道擔驚受怕。

  古舊的石道走到盡頭是一片金燦燦的沙粉,有點金礦的感覺。

  安娜貝絲憋了一肚子火,氣呼呼地說:“怪了,石頭都被鬼吃了。”

  這裡是一個石窟,洞頂懸掛著鐘乳石,地面中央有一個長方形、狀如墓穴的深坑。

  格洛弗膽戰心驚地說:“我怎麼覺得這裡瘮得慌啊。”

  我眼一瞥看見深坑邊有一點亮光,是一個箔紙包裹。我拿手電筒往坑裡晃了一下,看見棕黑色的污水上漂浮著半個被啃過的乳酪三明治。

  我說:“是尼克。他又在召喚亡靈了。”

  泰森立刻被嚇哭了。“鬼魂來過這裡,我討厭鬼魂。”

  “我們得抓緊找到他。”也不知為什麼,站在深坑邊,我心裡產生了一種莫名的緊迫感。我能感覺得到,尼克就在附近。我不能讓他整天在死人堆裡廝混。於是我跑了起來。

  “波西!”安娜貝絲叫我。

  我一頭鑽進了一條巷道,看到前方隱隱有亮光透出。等安娜貝絲、格洛弗和泰森趕來的時候,看見我正仰頭瞅著頭頂上方的一個鐵柵欄。透過柵欄,我可以看見綠樹和藍天。

  “這是哪兒啊?”我好奇地問。

  這時,柵欄上方出現了一個牛頭。看模樣它倒是很普通,只是顏色挺古怪,鮮豔的紅色,活像熟透的草莓。原來牛還可以是這種顏色的啊。

  那頭牛哞哞叫著,抬起一隻蹄子碰了碰柵欄,趕緊後退開。

  格洛弗說:“這是個牛守衛。”

  “什麼?”我沒聽明白。

  “它們被用來守住牧場的大門,以防牧場裡的牛外逃。”

  “你是怎麼知道的?”

  格洛弗氣鼓鼓地哼哼道:“凡是長了蹄子的動物,沒有不知道牛守衛的。我一看見它們就惱火!”

  我問安娜貝絲:“赫拉提到過牧場嗎?尼克可能就在上面,我們需要去查查看。”

  安娜貝絲遲疑地說:“好吧,可是我們怎麼出去呢?”

  這個問題是由泰森來解決的。就聽當的一聲大響,接著聽見一聲慘痛的“哞”,那只牛守衛夾著尾巴,一溜煙逃得無影無蹤。

  泰森在後面紅著臉大聲喊著:“對不住了,牛牛!”

  我們踩著他的肩膀鑽出了地道。

  沒錯,這裡正是一片牧場。連綿的群山延展至天際,橡樹、仙人掌和巨石零落點綴。牧場四周用帶鉤的籬笆圍了起來。鮮紅色的牛們徜徉其中,啃食著多汁的嫩草。

  安娜貝絲說:“原來是紅牛啊。它們是太陽之牛。”

  我問:“什麼?”

  “它們是用來祭祀太陽神阿波羅的。”

  “那它們是聖牛嘍?”

  “正是這樣。可是它們在幹什麼……”

  “噓,”格洛弗忽然說,“你們聽。”

  剛開始似乎沒什麼聲音,可不一會兒我就聽見了:遠遠傳來的犬吠聲。聲音越來越大。接著灌木叢裡發出沙沙聲響,兩隻狗沖了出來。不,確切地說應該是一隻雙頭犬。那只狗身體細長,外形很像地獄犬,只是從脖子處分出了兩個頭顱。兩個頭都面色不善,沖著我們一通亂吼。

  “可惡的兩面狗!”泰森嚷嚷說。

  “嗚嚕嗚嚕!”格洛弗對它說了句什麼,然後抬起手打了個招呼。

  雙頭犬露出了鋒利的牙齒。看來格洛弗的“獸語”並沒有贏得它的好感。直到狗的主人從樹林裡緩緩走了出來,我這才意識到原來雙頭犬還算不上最大的麻煩。

  狗的主人長了一頭白髮,頭上戴了頂牛仔帽,花白的鬍子打了個結兒——有點兒像克洛諾斯。當然,如果前提條件是克洛諾斯穿著一身夾克,作農民打扮的話。狗的主人穿著一條牛仔褲,身上套了件印有“不許在德克薩斯搗亂”的T恤衫,粗紋夾克衫的袖子撕裂了幾處,露出鼓鼓囊囊的肌肉。在他右臂的肱二頭肌上文著一個雙劍交叉的圖案。他手提一根狼牙棒,棒頭足有一個核彈頭那麼大,上面佈滿尖刺。

  “後退,奧特休斯。”他對雙頭犬吩咐道。

  雙頭犬又沖我們狂叫一番,這才回到主人的腳邊。那個男人雙手握緊狼牙棒,上下打量著我們。

  “你們來這裡做什麼?”他問,“想偷牛嗎?”

  安娜貝絲說:“我們正在執行探秘任務,所以路經此地。”

  那個男人的眼角抽動了一下,說:“你們是混血者,對嗎?”

  我介面說:“你怎麼知道……”

  安娜貝絲將手搭在我的胳膊上,打斷我的話說:“我是雅典娜的女兒安娜貝絲。這位是波西,波塞冬的兒子。這位是半羊人格洛弗。這位是泰森……”

  “獨眼巨人。”那個男人截住話頭,“哼,我看得出來。”他盯著我說,“我之所以知道混血者,是因為我也是其中之一。我叫歐律提翁,阿瑞斯的兒子,同時是這個牧場的牧牛人。我猜,你們和其他人一樣,都是從魔幻迷宮來的吧。”

  “其他人?”我問,“你是指尼克·安吉洛嗎?”

  “從魔幻迷宮來的客人很多。”歐律提翁面色陰鬱地說,“有些人再也沒有離開過。”

  “哈,”我說,“你們還真好客呀!”

  牧牛人朝身後瞅了一眼,仿佛有人正監視這裡。接著,他壓低聲音說:“聽著,這話我只說一遍。趁現在來得及,你們趕快回迷宮去吧。”

  安娜貝絲堅持說:“見不到來到這裡的那個混血者,我們決不離開。拜託了。”

  歐律提翁哼了一聲,說:“既然如此,我也別無他法了,小姐。我這就帶你們去見老闆。”

  一路上,歐律提翁的態度還算友善。他扛著狼牙棒走在我們旁邊。雙頭犬奧特休斯不停地叫喚,一會兒嗅嗅格洛弗的腿,一會兒又鑽進灌木叢裡追逐小動物,令歐律提翁不得不時時對它進行約束。

  我們經過一條仿佛永遠也走不到盡頭的泥濘小路。這裡的溫度肯定超過了三十八度,對我們這些剛從三藩市來的人來說,更加熱得難以忍受。熱量從地表蒸發出來。叢林中的各種昆蟲的嗡鳴聲不絕於耳。沒走多久,我已是大汗淋漓。蒼蠅對我們糾纏不休。我們時不時地能看到全身通紅的牛或其他更奇怪的動物。當我們經過一處裹著石棉的畜欄的時候,看見一群噴火的馬正在欄內晃悠。馬槽內的乾草都著了火,地面上冒起股股黑煙,但這些馬卻顯出一副安之若素的樣子。一匹高大的駿馬瞅瞅我們後嘶叫了一聲,一團團火焰頓時從它的鼻孔中噴了出來。我不由得擔心它的鼻孔是否會被燒壞。

  我問:“養這些馬匹作什麼用?”

  歐律提翁陰沉著臉說:“都是替顧客們豢養的。有阿波羅、狄俄墨得斯,還有……其他人。”

  “是誰啊?”

  “無可奉告。”

  我們終於走出了森林。前方,一座巨大的牧屋建在小山上,屋子由白石和巨木壘成,牆面上開了多扇寬大的窗戶。

  安娜貝絲說:“這房子看上去很像弗蘭克·羅伊德·賴特的風格!”

  我估摸她又在說建築學上的詞語了。在我眼中,那棟房子是一個能令某些混血陷入麻煩的地方。

  當我們拾級而上時,歐律提翁警告說:“你們要規規矩矩的,不許爭鬥,不許拔出武器。而且,禁止評論老闆的樣貌。”

  我問:“為什麼?他長什麼樣啊?”

  歐律提翁未及回答,只聽一個陌生的聲音說:“歡迎光臨三G農場。”

  聲音的主人就站在牧屋的門廊前,謝天謝地,他的頭還算正常,常年經陽光暴曬的棕色的臉上佈滿了年月的風霜。他的頭發黑而柔順,一臉濃密的短茬兒絡腮胡,整個兒一副老電影中的惡棍形象。他皮笑肉不笑地看著我們,其中“哈哈,又有送上門的了!”的意味十分明顯。

  沒等我對他的這個笑容多加思索,我忽然注意到了他的身體……不,是身體們。他竟然有三個身體。你也許會認為自從我見過兩面神和百手巨人之後,就算面對再古怪的身體也會不以為奇了,但眼前這個卻是由三個身體組合而成的。他的脖子長在中間的那個胸口上,這一點與常人沒什麼兩樣,可是在中間胸膛的兩側卻分別又有一個胸膛與肩膀相連,三個胸膛之間僅隔數寸。他的左臂長在左側的胸膛邊,右臂連在右側的胸膛邊,這樣一來,他就長了兩條胳膊,但卻有四個腋窩。當然,如果胸膛之間的連接處也算作腋窩的話。三個胸膛連成一副巨大的軀體,下半身是兩條粗壯有力的腿。腿上套了條我所見過的最大號的牛仔褲。他的三個上半身,每一個都穿了一件不同顏色的西部襯衫——綠色的、黃色的和紅色的,好像交通燈一般。我不知道他是怎麼給中間的那個上半身套上襯衫的,因為沒有胳膊呀。

  牧牛人歐律提翁推了我一把,說:“快向吉里昂先生問好。”

  “嗨,”我說,“很漂亮的胸膛……呃,牧場!您的牧場真漂亮。”

  三體人尚未答話,忽然尼克·德·安吉洛從屋內沖了出來。“吉里昂,我不想等……”

  他一眼看見我們,二話不說就拔出寶劍。那劍刃如同我在夢中看到的那樣短而鋒利,猶如午夜的夜色般烏黑。

  吉里昂見狀嗤笑了一聲,說:“把劍收起來,安吉洛先生。我不會讓客人們自相殘殺的。”

  “可他們是……”

  “波西·傑克遜,”吉里昂介面說,“安娜貝絲·蔡斯。還有他們的兩個魔獸朋友。這我知道。”

  “魔獸朋友?”格洛弗氣得直翻白眼。

  泰森好像剛剛發現了什麼似的,大驚小怪地說:“這個人竟然穿了三件襯衫。”

  “我姐就是他們害死的!”尼克怨憤無比,聲音顫抖著說,“如今他們又來追殺我了!”

  我急忙舉起雙手說:“尼克,我們不是來殺你的。比安卡的事其實是……”

  “不許提她的名字!你不配!”

  “等一等。”安娜貝絲指著吉里昂問,“你是怎麼知道我們的名字的?”

  三體人吉里昂眨眨眼睛說:“我做的這種生意能打聽到各種最新消息啊,小姑娘。總有人時不時地闖入我的牧場裡,而他們都會或多或少地有求於我。聽著,安吉洛先生,快把你的那把破劍拿開,否則我就讓歐律提翁動手了。”

  歐律提翁歎了口氣,提起手中的狼牙棒。他腳邊的奧特休斯開始咆哮起來。

  尼克遲疑了一下。他的面容比我在彩虹視屏裡看到的更消瘦,臉色更加慘白。我懷疑他這一個星期以來到底吃飯了沒有。他的一身黑衣在魔幻迷宮裡蹭得全是塵土,黑色的眸子裡充滿著仇恨。只不過他的年齡太小了,雖然滿臉怨憤,但仍無法令人產生畏懼之心。在我的眼中,他依舊是那個整日無憂無慮,只懂玩卡片的孩童。

  最後,尼克不情願地將寶劍插回到劍鞘裡。“波西,如果你敢靠近一步,我就叫幫手了。我保證,到時候會讓你吃不了兜著走。”

  我說:“這一點我信。”

  吉里昂拍了拍尼克的肩膀,說:“放心,大家會相處好的。跟我來吧,夥計們,讓我帶你們到牧場裡轉轉!”

  吉里昂有一輛列車,就是公園裡帶小朋友們兜圈子的那種。車身漆成了花花牛的圖案。車頭上方安裝了一組牛角樣的喇叭,喇叭的聲音聽起來像牛叫。我估摸著那些來到這裡的人坐在一輛發出哞哞叫的列車裡,十有八九會羞憤欲死吧。

  尼克坐在最後的座位上,或許是為了方便監視我吧。歐律提翁拎著狼牙棒坐在尼克旁邊,牛仔帽往下一拉,看來要大睡一場。奧特休斯跳到坐在前排的吉里昂旁邊,嘴裡發出歡快的嗚嗚聲。

  安娜貝絲、泰森、格洛弗和我坐在中間的兩節車廂內。

  花花牛列車啟動後,吉里昂吹噓說:“我這輛列車的動力超級棒!拉車的不光有馬和牛,還有各種各樣的稀奇物種。”

  越過一座小山時,安娜貝絲驚奇地叫道:“居然是雞馬怪!我以為它們已經滅絕了呢!”

  山腳下是一個畜圈,裡面有幾十隻我所見過的最古怪的動物。它們的前半身是馬,後半身卻像大公雞。後腿長著黃色大爪子。身體的兩側長有紅色的翅膀,屁股後是長長的雞尾。此時,它們當中的兩個正為一堆草籽兒在打鬥。兩個動物都後腿撐地,身體直立起來,忽扇著翅膀,發出馬兒的嘶叫聲。經過短暫的交鋒,那匹個頭稍小的動物蹦跳著落荒逃走。

  “公雞馬駒啊,”泰森驚喜地喊道,“它們能下蛋嗎?”

  “一年下一回吧!”倒車鏡裡的吉里昂咧嘴笑道,“做炒雞蛋是足夠了!”

  “您怎麼能這樣?”安娜貝絲說,“它們可是瀕危物種啊!”

  吉里昂一擺手。“物有所值嘛,小姑娘。你不知道炒雞蛋有多好吃呢。”

  “這麼做是不對的。”格洛弗小聲嘟囔著,但吉里昂沒有理會他,而是開始解說起沿途的風景來。

  “你們看這邊,”他說,“你們在進來的路上想必已經看過這些噴火的馬了吧。不用說,它們自然是為了戰爭而飼養的。”

  我問:“什麼戰爭啊?”

  吉里昂詭笑說:“這個無關緊要啦。再往那兒看,那是我們的紅牛。”

  一個小山腰上,成百上千頭猩紅色的牛正在吃草。

  “真多啊!”格洛弗說。

  “沒錯,阿波羅忙得都顧不上照看它們。”吉里昂解釋道,“所以他就委託我們飼養。我們之所以大力養殖這種牛,是因為存在著巨大的需求。”

  “什麼需求?”我問。

  吉里昂一揚眉,說:“當然是為了吃肉啦!軍隊離不開糧草啊。”

  格洛弗說:“你竟然敢殺太陽神的牛去做牛肉漢堡?那可是觸犯了法律古典啊!”

  “呃,別那麼較真兒嘛,半羊人。它們只不過是些畜生罷了。”

  “只是些畜生!”

  “沒錯。如果阿波羅真介意的話,他怎麼會不吱聲呢?”

  “那也得他知道啊。”我小聲嘟囔。

  尼克探過來身體說:“我不管這些閒事,吉里昂。我們的正事還談不過來呢!”

  “談事情要看時機嘛,安吉洛先生。看這裡,欣賞點異國風物吧。”

  我們經過一片用鐵絲網圍起來的區域,整個圈內爬滿了巨型蠍子。

  “三G農場,”忽然間,我恍然大悟,“我曾在混血營裡見過幾隻箱子,箱子上的標記和這裡的一樣。原來昆圖斯竟然是從你這裡買的蠍子啊。”

  “昆圖斯……”吉里昂笑了,“那個短短的白髮,肌肉發達的劍手嗎?”

  “是啊。”

  吉里昂說:“這個我就不知道了。你們看,這裡就是我引以為自豪的馬廄!你們一定要看看。”

  其實根本不用看,因為方圓三百米的範圍內已經充滿了它們的氣味。就在一條碧水清幽的小河邊,有一個足球場大小的馬場。馬廄建在馬場的一側,足足有成百上千匹馬正繞著一個泥土堆轉悠——我說的這個“泥土堆”,確切講其實是一個馬糞堆。這裡是我見過的最噁心的景象了,好似天上下了整整一個晚上糞雨,令地上積了足足有四英尺厚的馬糞。看著這些馬踩著糞泥走路,我強忍著沒有嘔吐。而那些馬廄與之相比也絲毫不弱,裡面散發的臭氣比東大河上的垃圾船還要濃烈一千倍。

  就連尼克也掩著鼻子問:“那是什麼?”

  “我的馬廄呀!”吉里昂說,“其實嘛,埃勾斯才是它們的主人,我們不過是幫他看管吧,每月只收一點點的看管費喲。怎麼樣,它們長得可愛吧?”(埃勾斯是希臘神話中雅典國王忒修斯之父——譯者注)

  泰森說:“就是馬糞多了點。”

  “你怎麼能這樣對待動物呢?”格洛弗打抱不平地說。

  “不要大驚小怪嘛,”吉里昂說,“一群專供食用的馬而已。而且它們喜歡這裡的環境。”

  “而且,你還省下了一大筆清潔費。”帽子下面的歐律提翁突然冒出了一句。

  “閉上鳥嘴!”吉里昂斥道,“好啦,好啦,這些馬廄或許髒了點,而且說實話,如果站在下風向,那種味道也確實令人有些噁心。可那又如何?顧客們給錢多呀。”

  我問:“什麼顧客?”

  “哈,願意付錢買食用馬的人多了去啦。這些馬可都是處理生活垃圾的好手,而且還能拉出來嚇唬嚇唬你的對手。如果在生日宴會上牽一匹出來,嘿,帥呆了!我們牧場的租馬業務一向開展得不錯。”

  “你比魔獸還魔獸。”安娜貝絲說。

  吉里昂驟然停下花花牛列車,轉頭凝視著安娜貝絲說:“此話怎講?是因為我長了三個身體嗎?”

  格洛弗說:“拜託,你做點好事,快放了這些動物吧!”

  “你的那些顧客估計也不是什麼好人。”安娜貝絲說,“你其實在為克洛諾斯效力,是嗎?你為他的軍隊提供馬匹和食物,以及其他一切他們所需要的東西。”

  吉里昂聳了聳肩膀。呃,確切地說,是六個肩膀齊聳。看樣子他一個人就能玩整套波浪動作了。“小姑娘,有錢能使鬼推磨,我可是地道的商人啊。只要有錢賺,要我賣什麼都行。”

  說著,他從花花牛列車裡下來,朝馬廄走過去,似乎那裡能呼吸到新鮮空氣似的。這裡的風景非常美麗,蜿蜒曲折的小河,鬱鬱蔥蔥的林木,連綿不斷的群山,只是那一大片馬糞實在是大煞風景。

  尼克急忙從車上下來,快步攆上吉里昂。原本在打盹的歐律提翁立刻睡意全無,抓起狼牙棒跟了過去。

  尼克說:“吉里昂,我是來這裡談生意的,而你還沒有給我答覆。”

  “嗯,”吉里昂端詳著一株仙人掌,左手撓了撓位於中間的那個胸脯,“放心,交易的事好說。”

  “我的鬼魂對我說你能帶我們找到合適的魂魄。”

  “等一等,”我說,“我以為你要的是我的魂魄呢。”

  尼克像看一個瘋子似的看著我。“你?我要你的魂魄幹嗎?一千個你的魂魄也頂不上比安卡的一個!吉里昂,我的忙你到底幫還是不幫?”

  “這個嘛,問題應該不大。”吉里昂說,“順便問一下,你的那個鬼魂朋友現在在哪兒?”

  尼克表情不自然地說:“他無法在光天化日之下顯形,不過他就在附近。”

  吉里昂笑了笑,說:“這是自然。邁諾斯的一貫作風便是……知難而退。”

  “邁諾斯?”我回憶起夢中的那個頭戴金冠,虯髯胡,眼神淩厲的男子,“你說的是那個邪惡的國王邁諾斯嗎?就是他給你出的鬼主意?”

  “不關你的事,波西。”尼克轉身看著吉里昂,“你說的那個‘知難而退’是什麼意思?”

  吉里昂歎了口氣,說:“聽我說,尼克……我能稱呼你尼克嗎?”

  “不能。”

  “聽著,尼克,盧克為了獲得混血者不惜付出大價錢,尤其對那些實力強大的混血者更是不計血本。我敢說,一旦他得知了你的小秘密,你的真實身份,他甚至願意拿出一座金山來。”

  尼克拔出寶劍,但被歐律提翁一掌劈在手腕,寶劍頓時掉在地上。我正要起身,奧特休斯迅速跳上我的胸膛,對著我的臉發出低沉的吼聲。

  吉里昂警告說:“所有人都給我乖乖地待在車廂裡。不然的話,奧特休斯就咬斷傑克遜先生的喉嚨。歐律提翁,請幫忙照看好尼克。”

  歐律提翁朝草地上吐了口唾沫,不滿地說:“非做不可嗎?”

  “是的,笨蛋!”

  歐律提翁伸出一隻胳膊圈住尼克,將他提了起來。

  “把他的劍也帶上。”吉里昂臉現厭惡之色,“我最討厭的東西就是冥鐵。”

  歐律提翁提起尼克的寶劍,小心翼翼地避開劍鋒。

  吉里昂這才興高采烈地說:“好啦,觀光到此結束。我們回去用點午餐,然後給我在泰坦大軍裡的朋友發一封彩虹資訊。”

  “你的朋友!”安娜貝絲驚叫道。

  吉里昂微笑說:“別擔心,寶貝兒。等我把安吉洛先生交出去之後,你和你的朋友們就可以離去了。我一向善待來賓,更何況,有人出大價錢請我給你們提供一條秘密頻道,不過嘛,安吉洛先生不在此列。”

  安娜貝絲問:“誰出的錢?你究竟在說什麼?”

  “恕不奉告,親愛的。我們可以走了嗎?”

  “等一下!”我剛一出聲,奧特休斯隨即狂吠起來。我害怕它咬斷我的喉嚨,於是連一根小指頭也不敢動,“吉里昂,既然你自詡是個商人,那我這裡就有筆交易。”

  吉里昂眯縫起眼睛。“什麼交易?你帶有金子嗎?”

  “我有比金子更好的東西。咱們現貨交易。”

  “可是傑克遜先生,我看不出你身上帶有什麼好東西呀。”

  歐律提翁天真地建議道:“你可以讓他清潔馬廄。”

  “可以!”我說,“如果我食言,你可以把我們交給盧克以換回金子。”

  吉里昂說:“前提是你沒有被這些馬吃了。”

  “就算那樣,你手上還有我的朋友們啊。可如果我將馬廄打掃乾淨了,你就得放我們走,其中包括尼克。”

  “不!”尼克厲聲道,“別假惺惺的,波西。我不需要你的説明!”

  吉里昂嘿嘿笑道:“波西·傑克遜,那些馬廄已經有上千年沒有被清理過了……如果你能把馬糞都清理掉,我就能有更多的空間來養馬了。”

  “既然這樣,那你是穩賺不賠嘍?”

  吉里昂猶豫了一下,說:“好吧,我同意這筆交易,但你必須在太陽落山前將這裡清理乾淨。如果你食言,我就拿你的朋友們去換錢。”

  “一言為定。”

  吉里昂點點頭道:“我帶你的朋友們回牧屋裡等候你的消息。”

  可能是出於同情吧,歐律提翁沖我咧了咧嘴,然後吹了聲口哨,奧特休斯猛然離開我,接著跳上安娜貝絲的大腿,嚇得安娜貝絲發出尖叫。我心裡清楚,那條惡犬將安娜貝絲作為人質,泰森和格洛弗就不敢輕舉妄動。

  我走出車廂,和安娜貝絲對視著。

  她輕輕地說:“我希望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我也是。”

  吉里昂坐上駕駛位,歐律提翁則拎著尼克坐進後排。

  “記住,要在太陽落山前完成。”吉里昂提醒我道,“過時不候。”

  他又沖我笑了笑,然後按響牛角喇叭。花花牛列車緩緩遠去。

第九章 鏟馬糞

  當我看見那些馬的牙齒的時候,我幾乎要崩潰了。

  我用襯衫捂住鼻孔,慢慢靠近馬廄。一匹馬踩著泥濘的馬糞走過,怒視著我,露出尖利的牙齒。

  於是我用上了老辦法,試圖通過心語和他交談。

  “你好啊,”我對他說,“讓我來清理你們的馬廄,好不好?”

  那匹馬說:“非常好呀。快進來!讓我一口吃了你!可口的混血!”

  我分辯說:“我是馬的創造者波塞冬的兒子。”

  通常情況下,我一旦把老子的名頭搬出來,就會在馬的世界裡獲得特殊優待,但這一次有點不同。

  “太好了!”那匹馬興奮地說,“波塞冬也可以進來!父子兩個都是海鮮!”

  “海鮮!”其他的馬一邊歡呼著一邊經過。天氣炎熱,臭氣蒸騰,蒼蠅群舞。我的腦海裡忽然靈光一閃,頓時有了主意,因為我想起大力神赫拉克勒斯是如何處理類似事情的。他將一條小河引入馬廄,將那裡沖得乾乾淨淨。既然我能夠操控水流,何不也採用這個方法呢。只不過如何安安全全地靠近那些馬,倒真是個大難題哩。還有,最近的河水也在山腳下,如何能跨過這麼遠的距離調過來呢?越是靠近馬廄,地上的馬糞就顯得越多。我拾起一把鏟子,嘗試著從圍欄邊鏟起了一鍁馬糞。唉,不過是從沙漠裡剔除了一粒沙子而已。

  太陽開始西沉,我最多只有幾個小時了,引入河水是我唯一的希望。最起碼,先站在河邊想想辦法,也比傻待在這裡強吧。於是我朝山下跑去。

  到了河邊,我看見一位姑娘站在那裡等我。她穿著牛仔褲、綠色T恤,棕色長髮用河草紮了起來。她看見我過來,於是抱著胳膊,一臉嚴肅地說:“我不許你這麼做。”

  我凝視著她問:“你是水中仙子嗎?”

  她翻了翻白眼,說:“當然!”

  “你怎麼從水裡出來啦,而且還說英語?”

  “什麼,你以為我們不會像人類一樣活動?”

  這一下可問住了我。雖然混血營裡也有水中仙子,不過她們一向是躲在加農湖裡沖我揮手嬌笑。

  我說:“你看,我來這兒是想……”

  “我知道你是誰,”她說,“而且我知道你的打算。答案是不行!我可不許別人再用我的河水去澆那個臭馬廄了。”

  “可是……”

  “哼,醒醒吧,小夥子。你們這些海神的子孫總認為自己比小小的河流高人一等,是不是?告訴你,本仙子決不會因為你有個海神爹爹就任憑你呼來喝去。這裡可是淡水流域,不歸你父親管。上次有個比你帥得多的傢伙曾用花言巧語說服了我,但那是我一生中所犯的最嚴重的錯誤!你知道那些馬糞會給我的這片生態系統帶來多麼大的破壞嗎?你是不是覺得我這條小河是個汙水處理廠呀?我的魚兒會成群死去。那些糞便根本無法清理出去,我要受好多年的罪。不,絕對不行!”

  她的講話方式令我想起我的那位凡人朋友芮秋——說話時伶牙俐齒,咄咄逼人。這也不能怪水中仙子,換作是我,如果有人往我的家裡倒屎倒尿,我也會發瘋的,可是……

  “我的朋友們危在旦夕。”我對她說。

  “這個嘛,真糟糕!可那不是我的問題。反正不許你破壞我的小河。”

  她緊握雙拳,貌似一副要打架的樣子。但我從她的聲音中聽出了一絲顫抖。我忽然明白了,別看她表面氣勢洶洶的,其實內心怕得要死。她可能以為我要用武力奪取這條河流。

  想明白了這一層,我忽然為自己感到悲哀。我的行為簡直和無賴一般無二,恃仗蠻力大耍威風。

  我頹然坐在一根木樁上,說:“好吧,你贏了。”

  水中仙子吃驚地問:“你說真的?”

  “我不會和你打架的。這是你的河流。”

  她的肩膀放鬆下來。“呃,呃,這太好了。我是說,算你識相啦。”

  “可是如果我不能在太陽落山前將馬廄清理乾淨,我和我的朋友們就要被賣給泰坦軍隊了。我現在不知該如何是好。”

  小河歡快地流淌著。一條蛇滑過水面,將頭紮進水裡。半晌,水中仙子歎了口氣。

  “讓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吧,海神的兒子,捧起一把土。”

  “什麼?”

  “好話不說二遍。”

  我蹲下身子,捧起一把德克薩斯的土壤。土壤呈黑色,很乾燥,中間夾雜著白色的碎石片……不,不是碎石片,而是別的東西。

  “那些是貝殼,”水中仙子說,“確切講,是石化的貝殼。遠在百萬年前,甚至在眾神時代之前,那時宇宙由蓋亞和烏拉諾斯統治,這片陸地就處於海底。”

  她的話猛然點醒了我。我看著手裡的這些生長在古海裡的小玩意兒,這些軟體動物的貝殼。即便是石灰岩裡也鑲嵌了許多貝殼碎片。

  “好吧,”我說,“你說這些對我有什麼用呢?”

  “我們之間是如此的不同,混血者。就算我離開了水面,水依然存在於我的體內。水是我生命的本源。”說著,她後退幾步站在水中,臉上露出微笑,“但願你能找到救出朋友的辦法。”

  說完,她的全身化作了流水,與河流再也難分彼此。

  回到馬廄時,太陽已經觸碰到山尖尖了。不知是誰已經來喂過了飼料,此時那群馬正在撕咬著某種大型動物的屍體。至於是什麼動物,我可不想知道,真的不想。如果還有什麼方法能夠使這個馬廄更加噁心的話,五十匹馬同時撕扯血淋淋的屍體是當然的首選。

  “海鮮!”一匹馬看見我後,用心語興奮地喊道,“快進來!我們還沒吃飽呢。”

  我該怎麼辦?河流是指望不上了。儘管我知道這裡在數百萬年前曾經汪洋一片,可又能如何呢?我低頭看看手裡的貝殼,又抬頭望望“雄偉的糞山”。

  沮喪中,我隨手將貝殼扔進糞堆裡,正要轉身欲另尋出路時,忽然,我聽到了一個聲音。

  “噗!”就像洩氣的皮球一般。

  我低頭一看,只見貝殼掉落的地方竟然冒出了一股清泉。

  “不會吧。”我喃喃說。

  猶豫了一會兒,我終於走近圍欄,對那股清泉說:“再大一些。”

  嘩!

  水柱一直躥到了三米高。這簡直不可能,但事實又明擺在眼前。有兩匹馬溜達過來看究竟。其中一匹伸嘴入噴泉中,但立刻縮了回去。

  “呸!”它說,“鹹的!”

  德克薩斯的牧場中央居然冒出了海水。我急忙又捧起一把土,撿出其中的貝殼化石。說真的,當時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只是本能地繞著馬廄跑,將手中的貝殼一一撒進糞堆中。貝殼掉落的每一處地方都冒出了泉水。

  “快住手!”群馬怒吼道,“我們要吃肉!我們不要洗澡!”

  泉水並沒有溢出馬廄流向山下,而是將糞便溶解開之後,連著糞便一道滲進土裡。

  “繼續噴湧!”我大聲疾呼。

  忽然,我感到內臟仿佛被用力扯了一下,泉水驟然噴薄爆發。瘋狂的群馬奔跑躲避,但照樣從頭到尾被海水淋了個遍。糞山如同烈陽下的冰雪一般迅速消融。

  內臟撕扯的感覺愈加強烈,但看著四處噴湧的海水,我又感到無比的興奮。眼前的大場面完全出自我的手筆,是我把海水帶到了高山之上。

  “停下,大人!”一匹馬哀叫著,“求您快停下!”

  馬廄裡到處是海水,那些馬個個被淋得如同落湯雞一般。內心的驚恐加上地面的泥濘,有些馬甚至連站都站不穩了。堆積如山的馬糞徹底消失了,馬廄裡的水面開始抬高,最後溢出馬廄,分出幾百股小溪,流入山下的河裡。

  我對水流說:“停止吧。”

  水流沒有任何反應。我的內臟越來越痛。如果我不能及時止住海泉,這些苦咸水就會流進河裡,毒害淡水中的魚和植物。

  “停止!”我集中所有的意念去關閉泉眼。

  泉湧驟然止住了,我也精疲力竭,癱坐在地上。此刻的馬廄已經煥然一新,五十匹馬的身上泛著微光。水流的力量十分巨大,就連他們嚼在嘴裡的肉都沖走了。

  “我們不會吃你的!”群馬哀求道,“求您呀,大人!不要再給我們洗鹽水澡了!”

  我說:“我有個條件。從今往後,你們只能吃供給的食物,不許再吃人了。否則,我就讓你們洗個過癮!”

  群馬連連發誓,保證以後痛改前非,重新做馬。太陽快要落山了,我沒時間在這裡和它們閒扯,於是轉身下山,撒開腿朝牧屋奔去。

  遠遠地我就聞到了一股烤肉的味道,頓時心急火燎,因為烤肉對我來說就是天下第一美味。

  牧屋內仿佛在開晚會似的,欄杆上掛著彩帶和氣球。吉里昂正在往一個油桶改造成的烤臺上擱漢堡包。歐律提翁斜靠在桌子上,用一把小刀修指甲。雙頭犬奧特休斯跑來跑去,一會兒嗅嗅彩帶,一會兒又嗅嗅烤臺上的漢堡包。而我的朋友們,泰森、格洛弗、安娜貝絲和尼克則像大粽子一樣手腳被綁縛在一起,扔在角落裡,就連嘴也被塞嚴實了。

  我連氣都沒喘勻便喝道:“快放開他們!馬廄已經清理乾淨了!”

  吉里昂轉過身。只見他的三個上半身各穿了一件圍裙,每一件上都印了一個字,合起來念作:好——廚——師。

  “真的?這麼快?你怎麼做到的?”他問。

  儘管我耐心有限,但仍對他說了一遍事情的經過。

  他贊許地點點頭,說:“很有頭腦嘛。如果你能把廢水排進河裡去就更完美了,不過這也不錯。”

  我說:“按照我們的交易,你可以放了我的朋友們了。”

  “嘿,我也想這樣啊。可問題在於,放了他們,我能得到什麼好處呢?”

  “你承諾過我的!”

  吉里昂嘖嘖道:“可是你有沒有讓我以冥河的名義發誓呀?你沒有吧。所以我的承諾根本不算數。做生意的時候千萬別忘了立誓為證呀。”

  我氣得一下子拔出寶劍。奧特休斯吼了一聲,齜著牙逼近格洛弗腦袋。

  吉里昂說:“歐律提翁,這個男孩兒惹我生氣了,殺了他。”

  歐律提翁上下打量著我。就憑他的那個大個頭和他的那根大棒槌,我的勝算實在不樂觀。

  歐律提翁說:“要殺你自己去殺。”

  吉里昂雙眉一揚:“你再說一遍?”

  歐律提翁哼哼說:“我說得已經很清楚了。你總是派我去幹壞事,而你卻肆無忌憚地到處挑釁。我不想再為你賣命啦。你想殺這個孩子嗎?好啊,自己上啊。”

  我竟然從戰神兒子的口中聽到了我所聽過的最沒有“戰神精神”的話。

  吉里昂扔掉手中的抹刀。“你竟敢違抗我的命令?我現在就該活活烤了你!”

  “如此一來,誰又去照看你的牲口呢?奧特休斯,退後。”

  雙頭犬立刻停止了狂叫,乖乖回到主人的腳邊坐下。

  “好吧!”吉里昂怒喝道,“先讓我收拾了這個小子,遲些再找你算帳!”

  說著,他撿起兩把雙人匕首朝我甩過來。我用劍磕飛了一把,另一把則紮在了餐桌上,距離歐律提翁的手僅有幾寸。

  我持劍展開反擊,吉里昂一手持燒得通紅的火鉗抵擋,另一手的餐叉直刺向我的臉部。我側身避開,挺腕送劍在他中間的胸膛上刺了個透明窟窿。

  “啊!”吉里昂跌跌撞撞地跪倒在地。然而片刻之後,他並沒有像大多數魔獸那樣化為齏粉,而是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身上的那個傷口也開始癒合。

  “幹得漂亮,小傢伙。”他說,“可惜我有三個心臟。完美的備用系統。”

  他一腳踢翻烤肉台,火炭頓時四散飛濺。其中一顆挨著安娜貝絲的臉飛了過去,嚇得她發出嗚嗚的驚叫。泰森拼命掙脫,只是力氣不足以扭斷縛在身上的繩索。我必須儘快解決了吉里昂,否則朋友們就可能受到傷害。

  我又刺中他的左胸,不過僅引來他的一陣嗤笑而已。再戳他的右腹,仍無效果。看他的反應,好像我這幾劍刺的都是稻草人似的。

  三顆心臟,完美的後備系統,一次只刺中一個沒有作用……

  我飛奔入屋。

  “膽小鬼!”他喊叫道,“回來受死吧!”

  屋內客廳裡擺滿了狩獵用品和戰利品——鹿的標本、龍頭、槍匣子、劍和配有一支箭的弓。

  吉里昂擲出餐叉,貼著我的頭皮紮進牆內。接著,他從牆上抽取了兩把寶劍。“我要把你的頭掛在這裡,傑克遜!就掛在那顆熊頭的旁邊!”

  一個念頭忽然閃過我的腦海。我放下激流劍,一把從牆上將弓抓了下來。

  我對射箭簡直可以用“一竅不通”四個字來形容。在混血營的時候,我連一次靶都沒有射中過。但我現在別無選擇。僅靠激流劍,我是無法取勝的。我心裡默默向阿耳忒彌斯和阿波羅這兩位孿生神箭手禱告,希望他們能保佑我一次。“拜託了,大哥大姐,就一箭,千萬拜託。”

  我向弓內扣入一支翎箭。

  吉里昂譏笑道:“蠢貨!棄劍用弓,效果還不是一樣?”

  他提起雙劍削了過來。我向旁躲開,不等他轉身,我瞅准他的右胸一箭射了過去。嚓,嚓,嚓!三聲連響,翎箭接連貫穿了他的三個胸膛,最後從左胸飛出,恰好紮在那顆熊頭標本上。

  吉里昂手中的雙劍掉落在地。他轉身瞪著我:“你不可能會射箭啊。他們對我說你不會……”

  隨即臉色迅速轉為青灰色,他跪倒在地,片刻之後,地上除了三件圍裙和一雙大號牛仔靴之外,僅餘下一堆齏粉。

  我解開朋友們身上的繩索。歐律提翁並沒有試圖阻止我。接著,我往烤爐裡添了幾把柴火,然後扔進去一些食物作為供奉阿耳忒彌斯和阿波羅的祭品。

  我禱念道:“謝謝你們了。你們的恩情我記在心裡。”

  遠處的天空中響起幾聲悶雷,我猜自己供奉的那些漢堡包的味道大概還不錯吧。

  “真有你的,波西!”泰森豎起大拇指。

  尼克問:“我們要把這個牧牛人綁起來嗎?”

  “好啊!”格洛弗同意道,“還有那條惡狗,我差點兒就死在它的嘴下了!”

  歐律提翁仍舊懶洋洋地斜靠在餐桌上,奧特休斯趴在一旁,將雙頭擱在主人的膝蓋上。

  我問他:“吉里昂要多久才能復活?”

  歐律提翁聳了聳肩膀,說:“上百年吧?他不是那種能夠迅速復活的魔獸,這一點要感謝老天爺了。你幫了我一個大忙。”

  我問:“你适才說自己以前為他賣命,此話怎講?”

  “我為這個人渣效力有幾千年的歷史了。剛開始我只是個普通的混血者,但我父親賜予我永生。唉,接受父親的賜予是我一生中所犯的最大錯誤。如今我被牢牢限制在這個牧場的範圍內,寸步不得離開。平日裡我就幫吉里昂照看牲口,與人發生爭鬥時我便充當他的打手。我們就像同一根繩上的螞蚱。”

  我說:“也許你能夠改變現狀呢。”

  歐律提翁眯縫起眼睛。“怎麼個改變法?”

  “你可以對那些動物好一些。仔細照料它們。不再把它們當做食物出賣,也不再和泰坦巨人作交易。”

  歐律提翁想了想,說:“這倒也不錯。”

  “只要你贏得了這些動物的信任,它們也會反過來幫助你。等吉里昂回來的時候,他也許要給你打下手了。”

  歐律提翁咧嘴笑道:“這個嘛,我倒可以考慮一下。”

  “你還會阻止我們離去嗎?”

  “瞧你說的,當然不啦。”

  安娜貝絲揉著青腫的手腕,將信將疑地說:“你的老闆說有人出錢為我們提供秘密頻道。那個人是誰?”

  歐律提翁聳了聳肩膀,說:“也許他是在編造瞎話騙你們吧。”

  我問:“泰坦巨人那邊呢?你們有沒有通知他們尼克的事?”

  “沒有,吉里昂本想吃完烤肉後再做這件事。他們現在仍一無所知。”

  尼克瞪著我。我不知道該拿他怎麼辦。讓他跟我們走似乎不大可能,但我也不能因此而對他放任自流。

  於是我對他說:“你可以待在這裡直到我們執行完探秘任務後回來。這裡比較安全。”

  “安全?”尼克說,“你還在乎我安不安全嗎?我的姐姐就是被你害死的!”

  “尼克,”安娜貝絲說,“你姐姐的死不怨波西。吉里昂並沒有說謊,克洛諾斯的確想抓住你。如果他一旦知道你的真實身份,他就會想方設法拉你入夥。”

  “我誰的夥也不入。我無所畏懼!”

  安娜貝絲說:“別不知天高地厚。你姐姐可不想……”

  “如果你們真的關心我姐姐,那就幫我帶她回來?”

  “用一個靈魂換得另一個靈魂嗎?”我問。

  “是的!”

  “可是,如果你要的不是我的靈魂……”

  “我不會向你解釋任何事情!”尼克擠出眼中的淚花,“我一定要把姐姐救回來。”

  我說:“比安卡不會願意你用這種方式救她的。”

  “你又不瞭解她!”尼克喊道,“你怎麼知道她願不願意?”

  我凝視著篝火,心裡想著安娜貝絲敘述的那句預言:“你們的繁榮與衰亡將操于鬼王之手。”這句話中的“鬼王”指的必定是邁諾斯了。我必須說服尼克,令他不受到邁諾斯的蠱惑。

  於是我說:“那我們直接問比安卡好了。”

  一瞬間,天空似乎暗了下來。

  尼克難過地說:“我曾經嘗試過,可姐姐沒有回應。”

  “那就再試一次。有我在這裡,她會回應的。”

  “為什麼?”

  我忽然有一種十分確信的感覺,於是說:“因為她不斷地在給我發送彩虹資訊。她想告訴我發生在你身上的一切,要我保護你。”

  尼克搖頭說:“那不可能。”

  “有一個辦法可以確定。既然你說你無所畏懼。”我轉頭對歐律提翁說,“我們需要一個類似墓穴的坑,以及水和飲料。”

  安娜貝絲警告說:“波西,這不是個好……”

  “好吧,”尼克說,“我願意試試。”

  歐律提翁捋著鬍鬚說:“我這裡倒是有一個坑,原本想用來埋毒液箱的。小獨眼巨人,你去廚房把我的冰櫃抬出來。但願那些死人喜歡喝我的根汁汽水。”

第十章 要命的猜謎遊戲

  天黑後,我們來到位於毒液箱前方的一個深約七米的大坑邊,開始了召喚儀式。毒液箱為鮮黃色,正面上畫著一張小臉和紅色的大字:歡樂汙水處理公司。這幅圖案和我們這個召喚儀式的氣氛並不大吻合。

  月盈成圓,夜空中的雲層被塗抹上一層銀色的光輝,緩緩飄動。

  尼克皺眉道:“現在已是深夜,邁諾斯也該出現了。”

  “或許他失蹤了呢。”我仍存有僥倖心理。

  尼克將根汁汽水倒進坑內,又放入烤肉,然後開始用古希臘語吟唱。刹那間,樹林裡的蟲鳴噤聲一片。我口袋裡的冥冰狗哨也變得更加冰冷,將同側的大腿都凍僵了。

  泰森悄聲對我說:“讓他別再唱了。”

  我心裡隱隱同意。這一切也太詭異了,夜晚的空氣有種瘮人的冰冷。我正要開口阻止,第一批鬼魂突然出現了。硫黃霧在地面擴散開來。朦朦朧朧的黑影開始凝聚成人形。一個藍色的陰影飄至坑邊,雙膝跪地,大口地進行啜飲。

  “快攔住他!”尼克忽然中止了吟唱,“只有比安卡能喝坑裡的飲料!”

  我急忙拔出激流劍。群鬼看見精銅製作的激流劍,忙不迭地紛紛後退,嘴裡齊聲發出怒吼。但這時第一個鬼魂已經喝到了飲料,只見他的身影越來越凝實,最後形成一個身穿白袍的留鬍鬚的男子。他的頭上戴了一個環狀的金冠,雖然是死人,但目光中仍然掩飾不住一種銘心刻骨的仇恨。

  “邁諾斯!”尼克說,“你想幹什麼?”

  “很抱歉,主人。”那個鬼魂說,但他的聲音裡並沒有包含絲毫的歉意,“祭品的氣味太誘人了,我無法經受住這種誘惑。”他審視了一下自己的雙手,然後微笑道,“終於又見到自己的身體了。差一點就能凝成實體……”

  “你打斷了儀式!”尼克抗議道,“離……”

  這時群鬼開始發出幽幽綠光,尼克急忙繼續吟唱,群鬼這才逐漸安靜下來。

  “做得很好,主人。”邁諾斯饒有興趣地說,“繼續吟唱,不要停下來。我來這裡只是為了保護你,免得你被這些謊話連篇的傢伙騙了。”

  他轉過頭,像看一隻蟑螂似的看著我:“波西·傑克遜……嘿嘿,幾百年過去了,波塞冬的兒子還是一個個都不成器嗎?”

  我真想在他的臉上來一拳,不過知道自己的拳頭只會從一團霧氣中穿過,根本無法對他造成傷害。我不客氣地說:“我們找的是比安卡。這兒沒你的事,快滾吧。”

  鬼魂嘿嘿笑道:“我知道你曾經徒手殺死了我的幾隻牛頭怪。不過,魔幻迷宮裡還有更精彩的東西在等著你呢。你真以為代達洛斯能幫到你嗎?”

  群鬼中又開始產生騷動。安娜貝絲拔出匕首,和我一起攔阻他們接近土坑。格洛弗緊張地抓住泰森的肩膀不放。

  邁諾斯警告說:“代達洛斯根本不把你們的事放在心上,混血們。你們不要信任他。他的年齡之大根本數不過來,正所謂老奸巨猾。他因為謀殺而內疚不已,他遭到了眾神的詛咒。”

  “因為謀殺而內疚?”我問,“他殺誰了?”

  “不要岔開話題!”邁諾斯呵斥道,“你們想勸說尼克放棄自己的目標,那是誤人子弟。我要讓他成為王者!”

  尼克命令說:“夠了,邁諾斯。”

  鬼魂嗤笑道:“主人,他們都是你的敵人,千萬不要聽信讒言!讓我來保護你吧!我只要略施手段,就會像以往對其他人那樣把他們都變瘋。”

  “其他人?”安娜貝絲倒吸了口涼氣,“你說的是克裡斯·羅德里格斯?是你把他變瘋的?”

  鬼魂說:“魔幻迷宮是我的,而不是什麼代達洛斯的!那些侵入者活該變瘋。”

  “下去吧,邁諾斯!”尼克命令說,“我想見到姐姐!”

  鬼魂強抑怒火,說:“遵命,主人。不過我可警告你,你不要信任這些英雄。”

  說完,他的身形漸隱漸弱,化成了一團霧氣。

  其他的鬼魂又向前沖,但均被我和安娜貝絲擋了回去。

  尼克吟誦道:“比安卡,現身吧!”他越唱越快,周圍的鬼魂群魔亂舞。

  格洛弗喃喃說:“比安卡隨時都可能出現。”

  忽然,一道銀光在樹林裡閃現——那是一個鬼魂,比其他鬼魂要更明亮、更強大的鬼魂。她越來越近,隱隱有個聲音對我說,不要阻攔它。那個鬼魂跪在坑邊喝了一口飲料。當她站起來的時候,已經變成了比安卡的模樣。

  尼克的吟唱霍然停止。我也垂下手中的劍。其他鬼魂開始向前湧動,但比安卡僅抬了抬胳膊,他們便立刻退回到了樹林裡。

  “你好,波西。”比安卡說。

  她看上去和生前一模一樣:烏黑的長髮,歪戴著一頂綠色的帽子,漆黑的眸子,白如凝脂的皮膚。她穿著牛仔褲和一件銀色的夾克衫,這是阿耳忒彌斯手下狩獵者們的標準行頭。一張銀弓斜挎在她的肩膀上。她臉含微笑,渾身上下閃爍著銀光。

  我招呼道:“比安卡。”我的聲音有些乾澀。長期以來,我都感到自己對於她的死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但當此時看見她站在面前時,我的內疚感更比平日強烈了數倍,好似她的死是剛剛發生過的事情一樣。我想起她為了打敗巨銅人而犧牲自己的生命,我想起自己在巨銅人的殘骸中到處翻找她的遺體,卻什麼也沒找到。

  我說:“我對不住你。”

  “你沒有對不起我,波西。那是我自己的決定,我死而無悔。”

  尼克從最初的震驚中清醒過來,踉蹌向前道:“比安卡!”

  她轉頭看著弟弟,臉上充滿了悲傷的表情,仿佛她一直在擔心眼前發生的一幕。“你好啊,尼克。你都長這麼高啦。”

  尼克哭泣說:“你為什麼不早點回應我?幾個月來,我一直在找你啊!”

  “我本想等你放棄的。”

  “放棄?”尼克的聲音令人心碎,“你怎麼能這麼講話?我在努力救你啊!”

  “不,你救不了我,尼克,別再這樣了。波西說得沒錯。”

  “不!是他害死你的!他不是你的朋友。”

  比安卡伸出一隻手,仿佛想觸摸弟弟的臉龐,但她的身體是霧氣形成的。當她的手接近活人的皮膚時,立刻便霧化了。

  她說:“你務必要聽姐姐的話。對於哈迪斯的孩子來說,心存怨氣是非常危險的,這是我們的致命弱點。你必須學會寬恕。你一定要答應姐姐。”

  “不,我決不,永遠不。”

  “波西一直在擔心你,尼克。他能幫你的忙。我把你的近況通知給他,就是希望他能夠找到你。”

  我說:“如此說來,給我發送彩虹資訊的人果真是你了。”

  比安卡點點頭。

  尼克尖叫道:“你為什麼幫他而不幫我?這不公平!”

  比安卡對他說:“你終於說出實話了。其實你生氣的並不是波西,而是我。”

  “不是。”

  “你生我的氣是因為我離開你去做阿耳忒彌斯的狩獵者。你生我的氣是因為我死後丟下你孤零零的一個人。對不起,尼克,真的對不起。但是你必須克制住自己的怒氣,別再因為我的選擇而責怪波西了。這是你的命啊。”

  安娜貝絲插言說:“你姐姐說得對。克洛諾斯正在崛起,尼克。只要他認為某個人對他的事業有用,他就會扭曲那個人的心靈。”

  尼克說:“我才不管克洛諾斯呢。我只想要回我的姐姐。”

  比安卡柔聲說:“你做不到,尼克。”

  “我是哈迪斯的兒子!我能做到。”

  比安卡說:“別再嘗試了。如果你愛我的話,不要……”

  她的聲音戛然而止。群鬼又聚攏過來,他們似乎在發怒。他們的身影飄忽不定,到處是低吟的聲音:危險!

  比安卡說:“地獄深淵裡發生了騷動。你的力量已經引起了克洛諾斯的注意。地獄才是死人的歸宿。我們在陽間並不安全。”

  “等一等,”尼克說,“求求你……”

  “再見了,尼克,我愛你。記住我說過的話。”

  比安卡的身體波動了一下之後消失了,群鬼也不見了蹤影,只留下站在“歡樂汙水處理公司”的毒液箱前的我們和天上那輪圓圓的、冷冷的月亮。

  大家都不想走夜路,於是決定等天亮後再離去。我和格洛弗睡在皮沙發上,和在迷宮裡的睡袋相比,沙發簡直是天壤之別;不過,噩夢卻沒有任何改觀。

  我夢見自己跟著盧克走在塔梅爾山上的黑暗宮殿裡。宮殿已經完好如初,而不是上次見到那種斷壁殘垣。沿牆擺放的火盆內冒起綠幽幽的火焰。頭頂露天,地面上則鋪著光滑的黑色大理石。冰冷的穿堂風吹過,直吹向上方的夜空。天空中,烏雲凝聚成黑壓壓的一片,緩緩旋轉。

  盧克全副武裝:迷彩褲,黑色的T恤衫,黃燦燦的精銅護胸甲,不過他那柄取名“暗傷”的劍並沒有隨身帶著,劍鞘中空空如也。我們走進一處寬闊的廣場,那裡有數十名武士和蛇女整裝待發。

  一干混血者和魔獸們看見盧克,立刻起立致敬,用手中的劍敲擊著護盾。

  一個蛇女問:“該出發了嗎,大人?”

  盧克說:“等不了多久了。繼續幹好你們的工作吧。”

  “大人。”一個聲音自盧克身後響起。只見艾婆薩凱莉笑顏如花,穿了一件藍色的裙衫,令人有一種邪惡而美麗的奇特感覺。她的眼睛閃著光,有時是深棕色的,有時又是血紅色的。她的頭髮披肩而束,仿佛一把熊熊燃燒的火炬。

  我的心猛然一跳,生怕如前幾次一般,被她發現後逐出夢境,不過這次她似乎並沒有注意到我的存在。

  她對盧克說:“您有客人來訪。”說完,她朝旁邊站開。盧克抬眼一看,頓時愣了。

  魔獸莰蓓從天而降。她的腿上纏著發出噝噝聲的毒蛇,長在腰間的獸頭們咆哮怒吼。出鞘的毒劍泛著藍瑩瑩的光。當她的蝙蝠翅膀完全展開時,整個通道都被她占滿了。

  “是你啊。”盧克的聲音微微顫抖,“我不是讓你在阿爾卡特拉斯等候命令嗎?”

  莰蓓眨了眨眼睛,她的眼皮不是上下分開,而是如爬行動物那般左右分開。她說的是一種奇怪的嘰裡咕嚕的語言,但在我的腦海裡卻自動變成了:“我是來效力的。我要報仇雪恨。”

  盧克說:“你是牢頭兒,你的本職工作是……”

  “沒有人能逃出我的手心,他們全都得死。”

  盧克遲疑了一下,然後一臉笑容說:“那好吧,你可以和我們在一起。你可以負責掌管阿裡阿德涅的線繩,職責重大呀。”

  莰蓓沖著天上的星星長嘯一聲,還劍入鞘,踏著重重的步伐離去。

  盧克不滿地說:“真不該放她從地獄深淵裡出來。她固然實力雄厚,但卻不守規矩。”

  凱莉柔媚地笑著說:“您不該懼怕力量呀,盧克,要學會利用力量!”

  盧克說:“我們要儘早出發。這種日子我過夠了。”

  “嗯,”凱莉同情地說,用手指輕輕劃過盧克的手臂,“你是不是不忍心毀滅混血營啊?”

  “這話我可沒說。”

  “你敢說自己就沒有什麼,嗯,其他的想法?”

  盧克板著臉說:“我一向忠於職守。”

  “那就好。”凱莉說,“你覺得我們的攻擊力量夠嗎?需不需要我向赫卡忒聖母求援呀?”

  盧克冷冷地說:“不用勞她老人家操心了吧。如今萬事俱備,只欠東風,我只要協商出一條能夠順利通過角鬥場的路,交易就完成了。”

  凱莉說:“嘿嘿,那好啊。我可不想看見你那顆英俊的頭顱被懸掛在長矛上。”

  “我不會失敗的。魔鬼,你就沒有別的事可做嗎?”

  “當然,”凱莉輕笑道,“我要除掉那些膽敢來偷聽的人,說幹就幹。”

  說著,她猛然直盯著我,利爪完全張開,頃刻間便撕裂了我的夢境。

  我隨即來到了另一個地方。

  這裡是一座傍依大海、俯瞰懸崖峭壁的石塔,我就站在塔的頂端。年邁的代達洛斯弓著背趴在一張工作臺上,專心致志地擺弄著一個航海工具,看外形像是個巨大的羅盤。他比我上次見到的蒼老了許多,腰也彎了,背也駝了,一雙手瘦得只剩下了骨頭。他嘴裡念念叨叨,用古希臘語咒駡著,手下摸摸索索,似乎即使在大白天,他也看不見自己手中的活兒一般。

  “叔叔!”一個聲音喊道。

  一個與尼克年齡差不多大小的男孩兒蹦蹦跳跳地沖進來,手裡端著一個木匣子。

  “你好啊,波迪克斯,”老人的語調很冷淡,“任務完成啦?”

  “是啊,叔叔。太簡單了!”

  代達洛斯訓斥道:“簡單?不用水泵而將水汲取到山上的問題很簡單?”

  “嗯,沒錯!您看!”

  男孩兒雙手一翻,將木匣中的東西嘩啦倒在地上,一通翻找之後,撿起一卷畫滿代碼和附注的草紙給代達洛斯看。我看得一頭霧水,代達洛斯卻勉強地點了點頭,說:“嗯,還算不錯。”

  “國王很喜歡!”波迪克斯說,“他說我有可能比你聰明!”

  “這話是他現在說的?”

  “但我不相信。很高興聖母能派我來向您學習!我想學到您所有的本領。”

  代達洛斯喃喃說:“是啊,這樣你就能在我死後取代我的位置了,對嗎?”

  男孩兒吃驚地睜大眼睛:“不,不是,叔叔!但我一直在想……為什麼人會死呢?”

  代達洛斯臉色陰沉地說:“這是自然規律,小夥子。除了神以外,所有人都會死。”

  男孩兒兒固執地說:“那也未必。如果你能捕捉到‘靈思’這種靈魂變體……嗯,叔叔,您曾對我說過您發明的那些機器人,比如銅牛、銅鷹、銅龍啊,還有銅馬。為什麼不製造一個銅人呢?”

  “不可能,孩子。”代達洛斯尖刻地說,“真是個異想天開的娃娃。那怎麼可能呢?”

  波迪克斯堅持道:“那可未必。如果要用上一點點魔法……”

  “魔法?呸!”

  “是啊,叔叔!魔法與機械相結合,哪怕就結合一丁點兒,就能製造出一個和真人看上去一模一樣的機器人。喏,這是我記錄的一些想法。”

  他遞給代達洛斯一個厚厚的卷軸。代達洛斯接過來展開,眯著眼睛看了好一會兒,然後又盯著男孩兒瞅了半晌,這才將卷軸合上,清了清嗓子說:“你的想法行不通,孩子,等你長大後,你就明白了。”

  “這樣啊。叔叔,我能幫您修理那個羅盤嗎?您的膝蓋又腫起來了嗎?”

  老人緊咬著牙說:“我很好,勞你關心了。你還有事嗎?”

  波迪克斯似乎並沒有注意對方的憤怒。他從倒在地上的那堆雜物裡又抓起一個銅甲蟲,然後跑到高塔邊緣。塔臺的邊緣有一圈高度僅達男孩兒膝蓋的圍欄。

  我好想對他說“危險,往後退”,但我根本發不出聲來。

  波迪克斯給銅甲蟲上了幾圈發條,然後將它扔了出去。銅甲蟲展開翅膀,嗡嗡飛走了。波迪克斯笑了,笑得好開心。

  “比我聰明。”代達洛斯喃喃道,聲音低得令男孩兒無法聽到。

  “叔叔,您的兒子真的是死在飛行事故中嗎?我聽說您給他製造了一對大翅膀,可惜翅膀出故障了。”

  代達洛斯攥緊了拳頭,喃喃道:“讓你取代我的位置。”

  高塔上風大,男孩兒衣襟飄飄,髮絲飛舞,說道:“我想飛到天上。我要做一對不會發生故障的翅膀。您覺得我行嗎?”

  或許在夢中也會眼花吧。忽然,我似乎看見雙面神憑空出現在代達洛斯身旁,將一把銀鑰匙在兩手間拋來拋去,低聲對老發明家說:“選擇,快選擇呀。”

  代達洛斯撿起另一隻銅甲蟲,氣得滿臉通紅。

  “波迪克斯,”他高聲道,“接著。”

  說著,他用力扔了出去。男孩兒滿心歡喜,伸手去接,卻沒有接住。一陣大風吹來,由於男孩兒的身子探得過長,一下子被吹了出去。慌忙中,他抓住了高塔邊緣,懸吊在半空。

  “救命!叔叔,救我呀!”

  代達洛斯面無表情,只是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

  “叔叔!”男孩兒終於抓持不住,鬆開了手,從高空墜入懸崖下的大海。

  周圍死一般的沉寂。雙面神不見了。忽然,一聲驚雷震徹天空,一個嚴厲的女人聲音響起:“代達洛斯,你將為自己的行為付出代價。”

  那個聲音很耳熟,我聽出是安娜貝絲的母親雅典娜在說話。

  代達洛斯仰天怒喝:“聖母,長久以來,我都對您恭敬有加。為了遵從您的指示,我犧牲了自己的一切。”

  “可是這個男孩兒也獲得了我的保佑,而你卻害死了他。就為這個,你要付出代價。”

  “代價,又是代價!”代達洛斯狂吼,“我已經無可付出了。我知道自己將會下地獄。可是……”

  他拾起男孩兒的卷軸,審視了一番後塞進袖口內。

  雅典娜冷冷地說:“看來你仍然執迷不悟啊。對你的懲罰不僅是在將來,現在已經開始。”

  代達洛斯忽然打了一個踉蹌。他的感覺隨即傳遞到了我的身體。我立刻覺得自己仿佛被一把火鉗卡住了脖子,眼前頓時一黑。

  黑暗中,我驚醒過來,雙手兀自掐著自己的脖子。

  “波西?”另一個沙發上傳來格洛弗的聲音,“你沒事吧?”

  我急喘幾下,呼吸逐漸平穩下來。格洛弗的問題令我無法回答,因為就在剛才,我親眼目睹我們多方尋找的代達洛斯殺害了自己的侄子。這種情況下,我怎麼會沒事呢?電視仍然開著,屋內閃著藍色的光線。

  “現在……現在幾點鐘了?”我的聲音略帶嘶啞。

  格洛弗說:“夜裡兩點。我睡不著,一直在看自然頻道。”他抽噎了一聲,“我很想念茱妮弗。”

  我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說:“呃,咳……你很快就能見到她了。”

  格洛弗傷感地搖搖頭說:“你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嗎?我剛剛從電視上得知,今天是六月十三號呀。我們已經離開營地足足七天了。”

  “什麼?你該不是看錯了吧?”

  格洛弗提醒說:“魔幻迷宮內的時間要比外部的時間走得快。記得上次你和安娜貝絲掉到迷宮裡,你還以為只過去了幾分鐘,對嗎?實際上是一個小時啊。”

  我說:“哦,沒錯。”我忽然明白他這番話的意思,頓時感到喉嚨又像被火鉗卡住了似的,“偶蹄族元老會給的你期限到了。”

  格洛弗把電視遙控器塞進嘴裡,哢嚓一聲咬下一截兒,含著滿嘴的塑膠渣說:“是啊。超過了期限,只要我回去,就會被他們沒收搜尋者執照,我以後就再也出不來了。”

  我說:“我們去說說,讓他們給你多寬限幾天。”

  格洛弗咽了口唾沫,說:“他們做事很少通融。波西,整個世界都在凋亡,而且一天比一天糟糕。大自然……我能感覺到大自然在衰竭。我必須要找到潘神。”

  “你會的,夥計。我對你有信心。”

  格洛弗用他那雙哀傷的羊眼看著我:“你真夠朋友,波西。你今天所做的事,就是從吉里昂的手裡救了那些牲畜,真太棒了!我……我真得好好跟你學學。”

  “嗨,”我說,“別這麼說。你本來就是個英雄……”

  “不,我不是。我很努力,但是……”他歎了口氣,“波西,沒有找到潘神之前,我決不回去。你理解我的難處,對嗎?如果失敗,不要說面對茱妮弗了,我連自己都無法面對啊。”

  我聽了暗自難受。雖然我們風風雨雨走過了這麼多年,但我還從沒從他的口中聽過如此意志消沉的話。

  我說:“辦法總會有的。你一定能成功。半羊人中就數你最了不起了,對嗎?茱妮弗知道這一點,我也知道。”

  格洛弗合上雙眼,喪氣地喃喃道:“最了不起。”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終於睡著了,我卻依然睜著眼睛,呆呆地看著牆面上反射的電視光線。

  第二天一早我們步行下山,告別離去。

  臨去前,我忍不住說道:“尼克,跟我們一起走吧。”昨晚的夢境不斷地閃現在眼前,看見尼克,我就不由得想起了那個叫波迪克斯的男孩兒。

  尼克搖了搖頭。雖然大家都沒有在那座鬼氣森森的牧屋裡睡好,但尼克的臉色最為難看:紅紅的眼睛,面無血色。他穿了一件長袍,那件長袍想必是吉里昂的,因為袍子的尺寸即使對於成年人來說也足足大了三倍。

  “我需要時間來考慮。”雖然他沒有正視我,但我能從他的語氣中聽出他仍然餘怒未消。他的姐姐能因為我而出現,卻一直回避見他,這肯定令他感到很不爽。

  “尼克,”安娜貝絲說,“比安卡希望你能振作起來。”

  說著,她伸手去搭尼克的肩膀,卻被後者閃開了。他轉身朝山上的牧屋走去。或許是錯覺吧,我似乎看到一團晨霧也尾隨而去。

  安娜貝絲對我說:“我很擔心他。如果他又和邁諾斯的鬼魂廝混在一起……”

  歐律提翁拍著胸脯說:“我保證他沒事。”這位牧牛人今早穿了件嶄新的牛仔褲和乾淨的襯衣,就連鬍子都被精心修理過,因此顯得神采奕奕。他腳上的靴子顯然是吉里昂的。“這孩子可以留下來整理一下自己的思緒,想留多久都可以。有我在這裡,他很安全。”

  我問:“那你呢?”

  歐律提翁輕撓著雙頭犬奧特休斯的下巴,緩緩說:“從今天起,這個農場要有一個翻天覆地的新氣象,從此不再經營牛肉生意。我看賣豆餡餅就很好。而且,我還要善待那些食肉馬,利用它們組織一些騎術表演什麼的。”

  這個主意令我汗毛都豎立起來了,我說:“這個嘛,祝您好運啦。”

  “嗯。”歐律提翁朝草地裡吐了口唾沫,“你們現在要去找代達洛斯的工作室嗎?”

  安娜貝絲眼睛一亮:“你能幫上忙?”

  歐律提翁瞅了牛守衛幾眼,我想他大概是對代達洛斯工作室的這個產品有所提防吧。猶豫了片刻,歐律提翁這才說:“雖然我不知道工作室的具體方位,不過赫菲斯托斯可能知道。”

  安娜貝絲同意道:“赫拉也是這麼說的。可我們上哪兒找赫菲斯托斯啊?”

  歐律提翁從脖子上取下一根銀項鍊,鏈子上墜著一個銀色的小圓盤。銀盤的圓心處有個大拇指肚大小的凹陷。

  歐律提翁將項鍊遞給安娜貝絲,說:“赫菲斯托斯是這裡的熟客。他經常到這裡觀察動物的行為,以便製造出相應的機器動物。上一次,我……呃……幫了他一個小忙。其實也不過就是同我父親阿瑞斯和阿芙洛狄忒開了一個小玩笑啦。當時他送了我這根鏈子作為謝禮,聲稱只要我找他,這個銀盤就能引領我到他的匠爐那裡。不過銀盤的使用是一次性的。”

  安娜貝絲說:“那你還把它送給我們?”

  歐律提翁紅著臉說:“我這裡應有盡有,不需要看他的匠爐,小姐。在盤子中心按一下,你們就能上路了。”

  安娜貝絲依言輕輕按下,那張圓盤立刻變成了一個長著八隻腳的金屬活物,嚇得她尖叫一聲,趕緊扔到地上。

  “蜘蛛!”安娜貝絲驚叫道。

  格洛弗見歐律提翁一頭霧水,於是解釋道:“她,呃,有點兒蜘蛛恐懼症。可能是雅典娜與阿拉克涅之間的宿怨的緣故吧。”(阿拉克涅是希臘神話中呂底亞的科洛豐少女,精于織布,與雅典娜比賽織布,雅典娜將阿拉克涅的織繡毀掉,阿拉克涅想自縊,被雅典娜點化成蜘蛛——譯者注)

  “呃,”歐律提翁略帶尷尬地說,“抱歉,小姐。”

  唉,真後悔早些時候沒有給機械蜘蛛拴上一根繩子。這個小東西八爪齊飛,在迷宮的通道裡上躥下跳,搞得我很難見到它的蹤影。如果不是依仗泰森和格洛弗的不凡聽力,我們早就跟丟了。

  我一馬當先,沖過又一個拐彎,忽然腳下一空,身體急速降落。幸虧泰森眼疾手快,急忙伸手抓住我的衣領,將我提了上來。只見前方的路上橫亙著一個寬度足足有一百英尺、深不見底的深淵。屋頂上嵌著一架橫梯,那只機械蜘蛛噴出金屬蛛絲,從一根梯梁蕩到另一根梯梁,已經起勁地爬到了一半。

  安娜貝絲說:“蕩天梯呀。這可是我的拿手好戲。”

  說著,她一躍而起抓住了頭根梯梁,和機械蜘蛛比賽起攀爬速度來。我緊隨其後。泰森讓格洛弗騎在自己背上,由於他手臂很長,所以僅用了三蕩就通過了。只不過在最後一蕩落地的時候,由於用力過大,將梯梁都拽了下來。

  我們繼續前進。路上,我們遇見一具零散的骷髏架。骷髏的身上罩著西裝,打著領帶。機械蜘蛛的速度絲毫不見放緩。我只顧埋頭趕路,突然腳下一滑,頓時摔倒在地。我爬起來往地上照了照,原來是一堆被折成半截的鉛筆。

  通道盡頭是一間光線通明的大屋子。等我們的眼睛逐漸適應過來,這才看見屋內的地板上散落著許多骷髏。有些白森森的骷髏顯然已經年深日久,而有些骷髏則是新近不久產生的,因此看上去噁心得多。這裡的味道雖然不如吉里昂的馬廄難聞,不過也快有得一比了。

  我看見屋內一個光閃閃的講臺上赫然坐著一個長著女人頭和獅子身相結合的魔獸。她的頭髮梳成了一個小圓髻,本來還算漂亮的臉上塗著厚厚的妝。她的這個樣子令我想起了三年級的那位合唱隊老師。魔獸的胸口佩戴著一個藍絲帶勳章,上面寫著:魔獸界傑出人物!

  泰森悄聲說:“她是斯芬克司。”

  泰森小的時候曾經被一隻斯芬克司襲擊過,背上的那道傷疤至今仍未消退,因此當看到斯芬克司時,他仍然心有餘悸。

  聚光燈打在講臺上那只斯芬克司的身上。屋子內唯一前進的出口就在講臺後。只見機械蜘蛛已經爬過斯芬克司的指間,消失在她的身後了。

  安娜貝絲向前走了兩步,斯芬克司忽然大吼一聲,面容變得猙獰可怖。接著,屋子裡所有入口和出口的鐵柵欄一齊落下。

  斯芬克司立刻換上了一副笑嘻嘻的面容,大聲宣佈道:“歡迎來到這裡,幸運的競賽者們!請準備……回答那個謎語!”

  天花板上傳來預先錄製的熱烈掌聲。聚光燈四下裡亂掃,照在地上的白骨上,發出一閃一閃的光,當真有種迪斯可舞廳的感覺呢。

  斯芬克司說:“獎品十分可觀!如果成功過關,就能繼續前進!如果過關失敗,就要做我的腹中餐!你們誰來參賽呀?”

  安娜貝絲抓住我的胳膊,小聲說:“讓我來吧。我知道她要問什麼。”

  對此我無話可說。雖然我不想讓安娜貝絲冒這個危險,但在猜謎語方面,我們之中還有誰能比得上她呢?

  她走到競賽臺上,一把將一具身穿校服、趴在講臺上的骷髏推開,說道:“不好意思。”

  “歡迎參賽,安娜貝絲·蔡斯!”魔獸高喊,儘管安娜貝絲並沒有自報家門,“準備好答題了嗎?”

  “是的,請提出謎語吧。”

  斯芬克司欣然道:“本賽統共二十道謎題!”

  “什麼?可在過去……”

  “哼,我們已經提高門檻了!要想過關,你必須答對所有的謎題。怎麼樣,夠刺激吧?”

  掌聲立刻譁然一片,隨即又靜止下來,仿佛有人在掌控開關一般。

  安娜貝絲緊張地朝我看了一眼,我對她點點頭,以示鼓勵。

  她對斯芬克司說:“好啦,出題吧。”

  一通擊鼓聲過後,斯芬克司的眼中閃動著興奮的亮光:“請問……保加利亞的首都是哪裡?”

  安娜貝絲皺緊了眉頭。我心裡忐忑不安,生怕她被問蒙了。

  “是索菲亞。”安娜貝絲終於回答,“但……”

  “回答正確。”答錄機裡發出熱烈的掌聲。斯芬克司笑得合不攏嘴:“請用2B鉛筆將你的答案記在答題紙上。”

  安娜貝絲困惑地問:“什麼答題紙?”話音未落,一份答題紙出現在她面前的講桌上,旁邊還擱著一根削尖的鉛筆。

  斯芬克司說:“請把答案旁邊的圓圈塗滿,記住不要塗到圓圈外面。若需要改正,請擦乾淨,不要留下痕跡,否則機器將無法識別你的回答。”

  安娜貝絲問:“什麼機器?”

  斯芬克司指了指遠處一個由齒輪和軸承組成的黃銅盒子,盒子的側面印有古希臘字母“Δ”,那是赫菲斯托斯的標誌。

  “請聽下一道題。”斯芬克司說。

  “等一等,”安娜貝絲提出抗議,“你怎麼不問‘什麼動物早晨用四條腿走路’那道題呢?”

  “你說明白一點。”斯芬克司的聲音裡帶了幾分慍怒。

  “就是那個關於人類的謎語啊!早上用四條腿走路,因為他是嬰兒;中午用兩條腿走路,因為他成人了;晚上用三條腿走路,因為老人走路要用拐杖嘛。這個謎語你以前經常問啊。”

  “就是因為以前問過,我才要改換題目!”斯芬克司生氣地說,“你都知道答案了,我還問個什麼勁兒?聽下一道題,十六的平方根是幾?”

  “等於四,”安娜貝絲回答,“可……”

  “回答正確!哪一任美國總統簽署了《解放奴隸宣言》?”

  “亞伯拉罕·林肯,可是……”

  “回答正確。第四道謎題。多少……”

  “打住!”安娜貝絲叫道。

  我真想捂住她的嘴,讓她別再叫了。她回答得這麼好,早通過早離開呀。

  安娜貝絲說:“你問的不是謎語。”

  斯芬克司斥道:“不得無理取鬧!我問的當然是謎語啦。這張測試卷的設計者是大名鼎鼎的……”

  安娜貝絲堅持道:“這張卷子考的不過是一些枯燥無味的事實罷了。真正的謎語是用來測試一個人的思考能力的。”

  “思考?”斯芬克司緊鎖眉頭,“我怎麼能測得出來你具不具備思考能力呢?真荒唐!繼續聽題,多少……”

  “停住!”安娜貝絲固執地說,“你問的都是些假謎語。”

  “咳,咳,安娜貝絲,”格洛弗神色緊張地插言,“你能不能先把題目答完,然後再發表不同意見呢?”

  安娜貝絲說:“我是雅典娜的孩子。回答這種問題是對我的聰明才智的侮辱。所以我拒絕回答這些蠢問題。”

  雖然我很欽佩她堅持真理的勇氣,但她這麼做會害死大家啊!

  聚光燈驟然加強,斯芬克司開始目露凶光。

  “為什麼這樣偏執呀,小姑娘?”魔獸淡淡地說,“如果你回答不完這張考卷,你們就算過關失敗。而我又勢必不能放你們回去,所以只有吃了你們!”

  斯芬克司露出鋒利鋥亮的牙齒,後腿一蹬,朝講臺上飛躍而去。

  “住手!”泰森立刻沖了過去。雖然我知道泰森一向很愛護安娜貝絲,但考慮到他曾經從斯芬克司爪下死裡逃生的經歷,我沒想到他此時竟然英勇至此。

  泰森在半空撞上斯芬克司,和對方雙雙跌落在骨頭堆裡。安娜貝絲這才反應過來,急忙拔出了寶劍。泰森站起來,身上的衣服已被扯成了碎片。

  我拔出激流劍,奔到安娜貝絲身前,對她說:“快隱身。”

  “我能打!”

  “不成!”我急吼道,“斯芬克司的目標就是你!這事讓我們解決。”

  誠如我所預料,斯芬克司一頭將泰森撞開,沖我身旁撲了過去。格洛弗拾起一根死人腿骨,朝她的眼睛戳去。斯芬克司痛吼一聲,安娜貝絲借著這一線遲緩,立刻戴上了隱身帽。就在安娜貝絲消失的一刹那,斯芬克司已撲來了,利爪一撈,恰好打在空處。

  “騙子!大騙子!”斯芬克司號啕大哭。

  既然找不到安娜貝絲,斯芬克司自然將目標放在了我的身上。我拔出激流劍正要砍過去,泰森已經把答題記分器從地上拔了起來,對著斯芬克司的頭砸去。斯芬克司的髮髻被砸得亂蓬蓬的,記分器摔在地上,到處都是碎片。

  “我的記分器!”斯芬克司心疼地喊道,“我的命根子啊!”

  所有出口的鐵柵欄都打開了,我們一起沖了出去。在這種情況下,我只能替安娜貝絲自求多福了。

  斯芬克司正要緊追不捨,格洛弗已經拿出了蘆笛,嗚嗚啦啦吹了起來。頃刻間,地上的鉛筆回憶起了自己曾經是樹木的那段經歷,一個個都圍聚在斯芬克司的爪邊,開始生根、發芽、抽條,樹枝緊緊纏住了魔獸的四肢。等到斯芬克司掙脫開的時候,我們已經贏得了寶貴的時間。

  格洛弗剛被泰森拽進通道,只聽咣當一聲,柵欄在我們的身後落下。

  “安娜貝絲!”我一下子急紅了眼。

  “我在這兒!”我身邊忽然響起她的聲音,“別停下腳步!”

  我們一路跑過漆黑的通道,遠遠地,只聽斯芬克司不是在大發牢騷,卻是在抱怨以後記分的事只能靠自己親自動手了。

第十一章 我坐上了噴發的火山

  正當我以為失去了蜘蛛的蹤跡時,泰森忽然聽到一陣微響。於是我們回過頭向後搜尋,轉了幾道彎之後,終於在一個金屬門前找到正用頭撞門的機械蜘蛛。

  這扇門非常類似於那種老式潛水艇中的封閉門——圓形,圓周打了一圈鉚釘,門上沒有把手,而是在中央部位有一個轉輪。由於日久年深,門上長著厚厚的苔蘚,偶有薄弱之處可以看見裡面的黃銅底色。門的正中央刻著古老的希臘文字“Δ”。

  我們面面相覷。

  格洛弗緊張地問:“準備好去見赫菲斯托斯了嗎?”

  我坦白說:“沒有。”

  泰森躍躍欲試地說:“準備好啦!”就去轉門上的轉輪。

  銅門剛一打開,機械蜘蛛立刻便爬了進去,泰森緊隨而入。我們其餘的幾個人只得心不甘、情不願地挪了進去。

  門內的房間超級大,看上去就像一個大車間,內部還裝有幾台液壓升降機。部分升降機上停著汽車,其他的上面則堆放著稀奇古怪的東西:一隻無頭且尾根處暴露著花花綠綠的電線的銅雞馬(一種身體前部為馬,後部為公雞的怪物,常為英雄的坐騎——譯者注),一頭正充電的金屬獅子和一架冒著火焰的古希臘戰車。

  許多小裝置堆在幾個工作臺上。牆上掛著各種工具,每一個掛鉤下都畫有工具的外形,不過這些工具都沒有擺在自己的位置上:錘子放在了本應是螺絲刀的位置,射釘槍掛在鋼鋸的位置等等。

  就在一個停放著豐田花冠車的升降機下伸出了一雙腿,腿上套著皺巴巴的灰色褲子,腳上的鞋比泰森的還要大。其中一條腿還裝有金屬支架。

  機械蜘蛛迅速鑽到那台升降機下,就聽“咣咣”幾聲之後就再也沒有了聲息。

  “嗯,嗯,”升降機下傳出低沉的聲音,“是哪位貴客至此呀?”

  一輛四輪底盤車從升降機下滑了出來,車上的工程師直起身子。由於我曾在奧林匹斯山上與赫菲斯托斯有過一面之緣,因此對於他形容的古怪還是略知一二的,但此時仍被他的打扮嚇了一跳。

  看見他現在的樣子,我敢打保票赫菲斯托斯在去奧林匹斯山之前一定精心修飾了一番,要麼就是施展了某種魔法以顯得不那麼邋遢。如今在自己的工作間裡,他就不怎麼關心形象了。連身衣褲上沾滿了油漬,前胸大口袋上印著“赫菲斯托斯”。裝有金屬支架的那條腿稍微一動就發出哢嚓聲。他的左肩矮於右肩,因此無論站得多麼筆直,旁人看來總覺得是在斜著身子。他的頭不但長得大,而且還略顯畸形。看他臉上的神情,好像別人永遠欠著他的。黑色的大鬍子冒著煙,發出噝噝聲,時不時會冒出一小團火焰來。儘管手掌寬大,手指粗短,但卻異常靈活,僅三下五除二的工夫,他就將機械蜘蛛拆成了兩半,然後又迅速組合在一起。

  “這樣就好多了。”他自言自語道。

  機械蜘蛛在他的掌心上歡快地翻了個跟頭,接著朝天花板上噴出了一根金屬蛛絲,晃晃悠悠地蕩開了。

  赫菲斯托斯這才瞪眼問我們:“你們應該不是我製造出來的吧?”

  “呃,應該不是吧,先生。”安娜貝絲回答。

  赫菲斯托斯嘟囔說:“那就好。怪不得做工這麼粗糙。”

  他仔細打量著安娜貝絲和我,說:“原來是些混血者。嗯,可以改造成機器人,不過難度比較大。”

  我對他說:“先生,我們見過面。”

  “是嗎?”這位神靈大人有些心不在焉。我有種感覺,似乎他對我們之間是否認識並不在意,他所關心的,是我們的下巴究竟是如何一開一合的。“嗯,既然我在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沒有把你壓成肉餅,現在也會手下留情啦。”

  他看了眼格洛弗,皺眉道:“是個半羊人。”然後又看了看泰森,眼睛頓時一亮,“哈,來了個獨眼巨人。很好,很好。你大老遠地跑這裡來幹什麼?”

  “呃……”泰森瞪大了眼睛看著赫菲斯托斯,不知該怎麼回答。

  “沒錯,說得好。”赫菲斯托斯贊同道,“你們最好為你們的打擾行為找一個合理的解釋。要知道,這輛豐田車的停工可不是個小問題。”

  “先生,”安娜貝絲小心翼翼地說,“我們在尋找代達洛斯。我們以為……”

  “代達洛斯?”神靈大人頓時暴跳如雷,“你們想找那個老無賴?你們竟敢找他!”

  他的鬍鬚熊熊燃燒起來,兩隻黑眼睛簡直要冒出火來。

  “呃,是的,先生。求您幫幫忙啦。”安娜貝絲說。

  “哼,你們這是在浪費時間。”說著,他皺眉端詳了一會兒工作臺上的某個東西,然後一瘸一拐地走過去,撿起幾隻彈簧和幾塊金屬片,一陣鼓搗之後,一隻銅鷹出現在他的手上。銅鷹張開翅膀,目光如炬,呼呼啦啦地飛到半空,繞著屋內飛行。

  泰森大笑鼓掌。銅銀鷹降落在他的肩膀上,用喙輕柔地啄著他的耳朵。

  赫菲斯托斯讚賞地看著泰森,臉上雖然仍舊一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神情,但眉眼間已經帶了少許的慈祥。

  “你是不是有話要對我說呀,獨眼巨人?”赫菲斯托斯問。

  泰森臉上的笑容消失了:“是……是的,大人。我們遇見那個長著一百隻手的傢伙了。”

  赫菲斯托斯點點頭,並沒有表現出任何驚奇:“呃,是百手巨人吧?”

  “是的。他……他如今惶惶不可終日,也不願意幫我們的忙。”

  “你在為他擔心呀。”

  “是的!”泰森的聲音略微顫抖,“百手巨人應該是強大的百手巨人!他比獨眼巨人的閱歷更豐富,力量更強大。而他卻選擇了逃避。”

  赫菲斯托斯不滿地說:“曾幾何時,百手巨人是我的偶像。那還是第一次諸神戰爭的時代啦。可是人類、魔獸,就連神靈都變心啦,小獨眼巨人。你絕對不能信任他們。看看我那位可愛的母親,赫拉天后吧。你們已經見過她了,是嗎?她會和顏悅色地告訴你家庭如何如何的重要,哼。可是當她看到我這張醜陋的臉龐時,卻毫不猶豫地把我從奧林匹斯山上踢了出去。”

  “拋棄你的不是宙斯嗎?”我問。

  赫菲斯托斯清了清嗓子,朝銅痰盂裡吐了一口痰,然後打了個響指。那只銅銀鷹立刻飛回到工作臺上。

  “那個是母親對外宣傳的版本,”他氣哼哼地說,“令她在眾人的眼裡更加可敬可愛,不是嗎?把黑鍋都推到我的父親身上。實際情況是,我的母親的確重視家庭,但她重視的是那種完美的家庭。當她第一眼看見我的時候……嘿,我似乎不大符合她的標準吧,對嗎?”

  說著,他從銅銀鷹的背上抽出了一根羽毛,那只銅銀鷹頓時四分五裂。

  “相信我的話,小獨眼巨人。”赫菲斯托斯說,“千萬別信任別人。你能信任的就只有你親手製作出來的東西。”

  一個人要真這麼活著,該多沒勁兒啊!而且,我其實對赫菲斯托斯製造出來的東西也並非抱有十足的信心。上次在丹佛的時候,他的機械大蜘蛛差點要了安娜貝絲和我的小命。還有去年,比安卡就是被一個銅巨人害死的,相信那也是赫菲斯托斯的作品吧。

  赫菲斯托斯眯縫著眼睛盯著我,仿佛看穿了我心中的想法,若有所思地說:“哦,看來有人不以為然呀。不過沒關係,反正冷眼我見得多了。你有什麼事要我幫忙啊,小混血?”

  我說:“剛才已經說過了,我們要找代達洛斯。事情是這樣的,有一個叫盧克的傢伙,他為克洛諾斯賣命,他想在魔幻迷宮裡找出一條可靠的路徑,以圖謀襲擊我們的營地。如果我們不能搶先找到代達洛斯……”

  “我講過了,孩子。尋找代達洛斯是在浪費時間。他不會幫你們的。”

  “為什麼不幫?”

  赫菲斯托斯聳了聳肩膀。“我們當中的一些神靈被踢出奧林匹斯山。還有些神靈……為信任人類付出了更為慘重的代價。找我要點金子,或者要一把削鐵如泥的寶劍,或者一匹魔力戰馬,都是小意思。不過指點你們找到代達洛斯嘛,這份人情可就大了去嘍。”

  “這麼說,你知道他的去向了。”安娜貝絲逼問道。

  “姑娘,識相的就別刨根問底了。”

  “我的母親說智慧就是產生於刨根問底。”

  赫菲斯托斯皺了皺眉頭,問:“你母親又是哪位?”

  “雅典娜。”

  “原來如此。”赫菲斯托斯歎了口氣,“她是一位高貴的女神。只可惜她發誓永不婚配。好吧,混血者,我可以告訴你們想要的答案,不過你們要付出點代價才成。”

  “開個價吧,我們一定辦到。”安娜貝絲說。

  赫菲斯托斯大笑,那聲音活像鼓風機發出的呼呼聲。他說:“你們這些混血啊,總是急於作出承諾。真是令人感到振奮!”

  他按了一下工作椅上的按鈕,牆上立刻打開了一扇金屬百葉窗。窗後也不知是窗戶還是一面超大螢幕,我分不太清楚。反正是一幅森林的畫面,森林周圍環繞著大山。由於山頂處冒著股股濃煙,因此想必是一座活火山。

  赫菲斯托斯說:“我雖然有許多匠爐,但這個曾經是我最常用的一座。”

  格洛弗說:“是聖海倫火山啊。那兒的森林非常美麗。”

  我問:“你去過那裡?”

  “嗯,去找……唉,找潘神啦。”

  “慢著,”安娜貝絲對赫菲斯托斯說,“你說這個‘曾經’是你最常用的火爐。那後來呢?”

  赫菲斯托斯捋了捋正在悶燃的鬍子,說:“這個嘛,魔獸堤豐被關在那裡。他原先被關押在埃特納火山之下,不過在我們神靈轉移到美國之後,他也相應被移到聖海倫火山了。那裡的火力十分充足,但有點危險。稍有疏忽,堤豐就可能逃出來。最近以來,聖海倫火山一直不太穩定,時常有噴發現象。看來隨著泰坦的崛起,就連堤豐也變得不安分了。”

  我說:“你想讓我們做什麼?和他打一架?”

  赫菲斯托斯嗤之以鼻。“那是自尋死路。一旦堤豐脫困,就連神靈也要聞風而逃。你躲都躲不及,更別說找上門去打架了。不過近來我發覺有人進入到了那座火山裡。有人或有某種東西在利用我的匠爐。當我趕到那裡的時候,卻又毫無發現,但我能肯定匠爐被動用過。他們一定是趁我到達之前就藏了起來。於是我派了機器人過去偵察,但那些機器人一去不返。有某種……古老的東西在那裡,而且是邪惡的東西。我想知道是誰膽敢侵入我的領地,以及他們是不是在圖謀放出魔獸堤豐。”

  我說:“你想讓我們去找出侵入者。”

  “沒錯,”赫菲斯托斯說,“如果你們去那裡,應該不會被他們察覺,因為你們畢竟不是神靈嘛。”

  “很高興你能注意到這一點。”我嘟囔說。

  赫菲斯托斯說:“去好好找找看,然後把見到的情況彙報給我,我就把代達洛斯的情況告訴你們。”

  安娜貝絲說:“一言為定。我們怎麼到那裡?”

  赫菲斯托斯拍了拍巴掌。機械蜘蛛晃蕩著從房梁上懸下來,落在安娜貝絲的腳邊,嚇得後者打了個寒戰。

  赫菲斯托斯說:“我做的這個小東西會帶你們去那裡。從魔幻迷宮走,路程不會太遠。儘量保住小命,好嗎?人類要比機器人脆弱得多。”

  一路上還算順利,最後來到一片暴露的樹根前。機械蜘蛛在樹根間穿梭而過,我們不敢怠慢,緊緊跟在後面。走至半路,格洛弗忽然看見路旁的地上有一個地洞被掩蓋在樹根下,立刻停下腳步。

  我說:“怎麼了?”

  格洛弗瞠目結舌地看著那個地洞,身上的卷毛都豎立起來了。

  “走啊!別停下。”安娜貝絲催促道。

  格洛弗充滿敬畏地喃喃道:“就是這條路。就是這裡。”

  我問:“什麼路啊?你是說……通往潘神的路?”

  格洛弗向泰森瞧去:“你聞不到嗎?”

  泰森說:“有泥土味兒,還有植物的味道。”

  “沒錯!就是這條路。我百分之百地肯定!”

  遠處,機械蜘蛛已經爬上了石廊,照此情形,要不了兩分鐘我們就會失去它的蹤跡。

  安娜貝絲承諾道:“等我們從聖海倫火山回來,一定立刻辦這件事。”

  格洛弗說:“可到那時這個地洞早就沒影了。我不能走,地洞的門不會永遠敞開著!”

  安娜貝絲說:“可聖海倫火山的事也很緊迫呀!”

  格洛弗哀傷地看著她:“安娜貝絲,這件事我現在非做不可。難道你不明白我的苦衷嗎?”

  安娜貝絲露出急迫而無奈的樣子,分明在告訴別人自己根本不明白。眼看機械蜘蛛就要爬出視線,我這時想起昨晚和格洛弗的那番談話,於是明白眼下不得不這麼辦了。

  “我們分開行動好了!”我說。

  “不行!”安娜貝絲反對說,“這樣太危險。我們怎麼會合呢?不能讓格洛弗一個人去冒險。”

  泰森把手搭在格洛弗的肩膀上,說:“我……我陪他去。”

  “什麼?”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是認真的?”

  泰森點點頭。“小羊娃需要幫助。我們會找到那個神靈的,而且我也不喜歡赫菲斯托斯。我所信任的是朋友。”

  格洛弗深吸了口氣。“波西,我們一定能夠會合。別忘了我們之間的心靈鎖鏈呀。我……這件事我非做不可。”

  我不怪他。尋找潘神是他一生的理想。如果這一次外出他再一無所獲,偶蹄族元老會絕對不會給他第二次機會了。

  “希望你的選擇是對的。”我說。

  “我相信自己的選擇。”

  相識這麼長時間,除了他認為芝士肉卷比雞肉卷美味,我很少聽到他對某件事如此確信過。

  我對他說:“一路保重。”然後我又看向泰森。他嗚咽著狠狠擁抱住我,把我擠得眼珠子差點兒掉下來。最後,他和格洛弗消失在漆黑的地洞中。

  安娜貝絲說:“這個主意太餿了。分開行動是餿得不能再餿的主意。”

  我安慰她說:“我們會再見面的。上路吧,蜘蛛已經走遠了!”

  進入隧道後不久,氣溫就逐漸熱了起來。

  石壁泛著微光,悶熱的空氣令人感覺到像走在狹長的微波爐中一般。隧道傾斜而下,我隱隱能聽到一種液體金屬流動時發出的咆哮聲。安娜貝絲跟在機械蜘蛛後面只顧埋頭趕路。

  “嗨,我有話說。”我叫住她。

  她回過頭問:“什麼事啊?”

  “方才赫菲斯托斯說的那些……關於雅典娜的事。”

  安娜貝絲說:“如同阿耳忒彌斯和赫斯提亞(希臘神話中的女灶神、家宅的保護者——譯者注),她也曾發誓永不婚嫁。歷史上有許多守身如玉的女神,我的母親就是其中之一。”

  我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竟然還有人說雅典娜是處女?“既然如此,可……”

  “為什麼她會生下混血小孩呢?”

  我滿臉羞紅地點點頭。唉,但願炙熱的溫度能夠掩蓋我的窘迫吧。

  “波西,你知道雅典娜是怎麼出生的嗎?”

  “她是從宙斯的腦袋裡蹦出來的,出生時好像還穿著盔甲什麼的。”

  “沒錯。她出生的方式與眾不同。確切說,她是從思想中孕育出來的。因此,她在生育時沿襲了這種方式。雅典娜與凡人之間產生的是一種精神戀愛,這種戀愛方式曾出現在她和奧德修斯的古老愛情故事中。她認為這種心靈的交融才是世界上最純粹的愛。”

  “所以你父親和雅典娜……所以說你不是……”

  “確切講,我不是胎生,而是腦生。”安娜貝絲說,“雅典娜的孩子綜合了神靈的聖潔和凡人的靈巧,是從兩者思想中孕育而來。我們是來自上天的禮物,是雅典娜送給她所心儀的男子們的祝福。”

  “可是……”

  “波西,再不抓緊時間,就看不到蜘蛛了。你不會真的要我把自己的出生過程仔細描述給你聽吧?”

  “呃……還是算了吧。”

  安娜貝絲撲哧一樂:“我想也是。”說著,她當先跑去。我跟在後面,再看安娜貝絲時,感覺已經有所不同。唉,有些事還是保持點神秘感好啊。

  咆哮聲越來越大。又走出了大約半英里地的樣子,我們進入到一個方圓有“超級碗”(Super Bowl是美國美式足球聯盟的年度冠軍賽,勝者被稱為“世界冠軍”——譯者注)體育場大小的石窟內。機械蜘蛛進入石窟後停下腳步,收回四肢縮成了一個小球。這裡,就是赫菲斯托斯的匠爐。

  石窟內沒有地面,只有密密麻麻如蛛網般遍佈其內的金屬橋。橋下幾百英尺是滾燙的岩漿。我們站立的地方是環繞石窟的一座石橋。石窟中央有一個寬大的平臺,上面有各種各樣的機器、鍋爐、匠爐和我見過的最大的鐵砧……足足有一幢房子那麼大。平臺上影影綽綽地有許多活動的物體……外形奇特,但由於距離太遠,因此不能看得仔細。

  我說:“要想神不知鬼不覺地接近過去,難度很大啊。”

  安娜貝絲撿起機械蜘蛛揣進兜內。“我能。你在這兒等著。”

  “慢著!”沒等我反對,安娜貝絲已經戴上了隱身帽,身體立刻消失了。

  我不敢出聲喊她,但也不放心讓她獨自接近那片危險區域。如果那些怪物能夠感知到神靈的接近,安娜貝絲又如何能倖免呢?

  我回頭看了看魔幻迷宮的通道,心裡十分想念格洛弗和泰森。留在這裡袖手旁觀終究不是辦法,於是我沿著岩漿湖邊匍匐前進,想尋找一個便於觀察的視角。

  這裡的溫度幾乎能把人蒸熟。與之相比,吉里昂的農場簡直就是小兒科。不一會兒,我全身都被汗水浸透了,眼睛也被濃煙熏得刺痛。我悄悄朝石窟中央爬過去,直到被一輛礦井中常用的那種推車擋住了去路。我掀起蓋在推車上的帆布,發現裡面裝有半車的金屬碎片。我正要從推車旁擠過去,忽然聽到前方斜開的一條通道內傳出話語聲。

  “推進去嗎?”一個聲音問。

  “當然。”另一個聲音回答,“電影都快演完了。”

  我嚇得心膽俱裂。這時候根本來不及後退回去,也沒有可供躲藏的地方,除非……躲進推車裡。我急忙爬進車內,拉起帆布蓋在身上,心裡暗念神靈保佑,同時手握激流劍,以備作戰。

  推車開始向前行進。

  “哎喲,”一個低沉沙啞的聲音說,“這一車只怕有一噸重了。”

  另一個聲音說:“都是純精銅啊。你還指望能輕得了呀?”

  車子拐了一個彎,從石壁的回聲判斷,我們應該是經過了一條隧道,進入到了一個小房間內。我暗暗祈禱,但願別被倒進熔爐裡。只要他們開始傾倒,我就是豁出命來也要殺出一條血路。屋子裡喧鬧得很,聽起來不像人類發出的聲音,有點像海豹在嚎叫,又有點犬吠的意思。除此之外,還有其他的聲音,似乎是那種老式電影的播放機和細聲細氣的旁白。

  “把車推到裡屋。”屋內響起一個新的聲音,“小傢伙們,集中注意力看電影。等看完後再進行討論。”

  屋內的喧嘩聲靜下來,我才得以聽到電影裡的聲音。

  “作為一名年輕的成年海妖,”旁白說道,“身體內會發生巨大的變化。你們或許發覺自己的牙齒變長了,從心底裡產生出吃人的衝動。這些變化很正常,是每一個魔獸都會經歷的。”

  屋內響起激動興奮的號叫。那位老師——據我猜想應該是老師吧——大聲制止,待大家安靜後,電影繼續播放。裡面說的許多事我都聽不太懂,而且還不敢抬頭看,反正都是些青春期發育和因為長期在匠爐旁工作而導致的痤瘡問題,以及保持腳蹼衛生的醫學常識。最後,電影終於結束了。

  那位老師說:“聽著,小傢伙們,你們知道應該怎樣稱呼我們的種族嗎?”

  一個學生大喊:“我們都是海妖!”

  “不對。還有誰回答?”

  另一個魔獸高喊:“我們是塔利金族。”

  “回答正確。”老師說,“那麼,我們為什麼會在這裡呢?”

  一些學生回答:“為了報仇!”

  “沒錯,沒錯,但為什麼呢?”

  一隻魔獸回答:“因為宙斯壞透了。就因為我們施展了幾個魔法,他就把我們投進了地獄深淵!”

  “一點也不假!”老師說,“我們為神靈們製作了最精良的武器,就連波塞冬的三叉戟也出自我們的手筆,當然啦,我們也幫助泰坦巨人們造武器!可是,宙斯拋棄了我們,反倒重用那些沒出息的獨眼巨人。這就是我們要從赫菲斯托斯手裡奪回匠爐的原因,並且很快我們還要佔領海底的匠爐,那裡才是我們祖先的家!”

  我握緊激流劍。波塞冬的三叉戟是這些狂徒製造的?真是鬼扯!我連“塔利金族”這個名字都沒有聽說過。

  只聽那個老師繼續說:“既然如此,小傢伙們,我們應該向誰效力啊?”

  學生們齊聲回答:“克洛諾斯!”

  “當你們長大後,會為他的軍隊打造兵器嗎?”

  “一定!”

  “非常好。我們準備了些材料給你們練習用。有多少才能都展示出來吧!”

  匆忙的腳步和興奮的叫囂逐漸逼近。我握著激流劍,待身上的帆布剛一揭開,立刻跳了起來,定睛一看,發現自己面前竟然是一群狗。

  呃,反正我覺得他們都長了一張狗臉:黑色的口鼻,棕色的眼睛和尖尖的耳朵。他們的身體如海象一般漆黑而修長,兩腿短粗,末端為腳蹼,兩隻手倒是和人類相似,只是長著利爪。這麼說吧,如果你把一個小孩兒、一隻德國短毛獵犬和一隻海象糅合在一起,就能得到我所看見的形象了。

  一個魔獸叫道:“他是混血者!”

  另一個叫道:“吃了他!”

  我二話不說,直接將手中的激流劍橫掃,沖在最前面的小魔獸們頓時化為煙霧。

  “全部後退!”我色厲內荏地喊道。他們的老師站在魔獸群的後面,身長有六英尺,正兇狠地盯著我。我壯起英雄膽,用目光回敬過去。

  “再給你們上一課,”我大聲喊,“大部分的魔獸一旦被精銅打造的兵器削中,就會被蒸發掉。這種改變很正常,如果再不後退,就讓你們嘗嘗厲害!”

  令我意外的是,這一番恐嚇居然奏效了。不過他們足足有二十個之多,我的威懾持續不了太久。

  於是我跳出推車,一邊大聲疾呼“課堂解散!”一邊沖向出口。

  魔獸們叫嚷著窮追不捨。原以為長著短腿和腳蹼的這些魔獸根本跑不快,哪知道他們搖搖晃晃的竟然頗為迅速。幸虧老天保佑,我看到了一扇通往石窟的大門,急忙奔過去,反身將大門關上,轉動轉輪將門鎖死。雖然暫時過了這一關,但我懷疑他們很快就能打開大門。

  我有點手足無措。也不知隱身的安娜貝絲在哪裡。潛伏偵察計畫已經失敗。沒有別的辦法,我只好朝岩漿湖中央的平臺奔去。

  “安娜貝絲!”我高聲叫道。

  “噓!”一隻無形的手忽然捂住我的嘴巴,最後將我按在一個巨大的銅鍋爐下。“你想害死我們嗎?”

  我估摸出她的頭所在的位置,一把揪下她的隱身帽。安娜貝絲出現在我的面前,臉上沾滿了煙灰,怒氣衝衝地說:“波西,你腦子進水啦?”

  “我們有追兵!”接著,我把剛才見到的情形快速敘述了一遍。安娜貝絲的眼睛睜大了。

  她說:“我早該料到是這些塔利金族在搗鬼。你說他們在製造……呃,快看。”

  我們從鍋爐上方窺去,只見平臺中央站著四個塔利金族魔獸,看其身高至少有八英尺,顯然都已成年。火光掩映之下,他們的皮膚泛著微光,四個魔獸掄起錘頭砸向一塊火紅的金屬,不時有火花四濺。

  一個魔獸說:“劍鋒快成形了,還需要在血裡冷卻,以便融合金屬。”

  另一個說:“對!這樣的話就會比以前打造的要鋒利許多。”

  我悄聲問:“什麼意思?”

  安娜貝絲搖搖頭:“他們不斷提到融合金屬,也不知道……”

  “他們一直在說要打造泰坦巨人最強大的武器。”我說,“而且他們……他們說我父親的三叉戟是出自他們之手。”

  安娜貝絲說:“塔利金族背叛了神靈。他們使用黑魔法。具體情況我也不清楚,反正最後宙斯將他們扔進了地獄深淵。”

  “克洛諾斯也在那裡啊。”

  她點點頭。“我們得想法子出去……”

  還沒等安娜貝絲的話說完,就聽“轟隆”一聲,被我鎖死的那扇大門炸開了。那群小魔獸一擁而出,你推我擠,一時間亂作一團。

  “戴上你的隱身帽,”我說,“快出去!”

  “什麼?”安娜貝絲尖叫道,“不行!我不會丟下你一個人在這裡。”

  “我自有打算。聽我說,我去引開他們的注意力,你趁機溜出去,讓機械蜘蛛帶路回去找赫菲斯托斯,把這裡發生的情況告訴他。”

  “可你會被殺死的!”

  “我沒事。除此之外,我們也沒有別的辦法了。”

  安娜貝絲瞪著我,看樣子恨不得使勁揍我一拳。然而,接下來她卻做了一件令我大吃一驚的事情——她吻了我。

  “保重,海藻腦袋。”她戴上隱身帽,消失在我的眼前。

  如果不是那些魔獸將我拉回到現實,今天剩下的時間裡我恐怕都要呆呆地看著岩漿湖,連自己的名字都要忘掉了。

  “在這裡!”一個魔獸高喊。整個班級的小魔獸們都爭先恐後地撲了過來。我急忙朝平臺中央跑去,那四個成年魔獸猝不及防,嚇得扔掉了手中火紅的刀刃。只見那柄刀大約六英尺長,彎如新月。我自詡還算經歷過不少世面,但這種可怖的武器卻是第一次見到。

  四個成年魔獸從最初的震驚中恢復過來,立刻分散開來,各自把守一個平臺的出口,徹底封鎖住了我的出路。

  個子最高的魔獸惡狠狠地說:“嘖嘖,我猜是什麼貴客來訪,原來是波塞冬的兒子呀!”

  另一個大叫:“不錯,我能嗅到他血液中的海洋味道。”

  我舉起激流劍,心裡撲通亂跳。

  第三個魔獸說:“想要逃走?簡直連門兒都沒有。你那卑鄙的父親得了我們的好處,然而在我們被投入地獄深淵的時候卻連句好話都不說。我們要睜大了眼睛,看著他和那幫奧林匹斯山的神靈們不得好死。”

  剛才我為了說服安娜貝絲離開這裡,於是哄騙她說自己有“打算”。可真到了眼前這個地步,我也只能天靈靈、地靈靈,祈求諸神保佑了。這裡也許就是我的葬身之地了。在火山中心,遭受一群長著狗臉海象身的魔獸的折磨。預言啊,為什麼我沒有得到這樣的預言呢?那群小魔獸們也沖上了平臺,嘴裡叫囂著,等待著一場好戲上演。

  我忽然感到大腿側面一陣刺骨冰涼。褲袋裡的冰哨變得越來越冷。昆圖斯囑咐我遇到危難情況時才能用這把口哨,現在可不正是時候嗎?但我不敢信任昆圖斯的禮物。

  就在我猶豫不定的時候,只聽個子最高的魔獸說:“讓我們見識一下這小子究竟有多厲害吧。看看他在岩漿裡能堅持多久!”

  說著,他從火爐中掬起一捧岩漿。儘管他的手指都冒起了火,但他卻顯出一副渾然無事的樣子。其他三個魔獸也都依樣捧起岩漿。第一個魔獸手一甩,把岩漿投擲過來。我的褲子頓時著火了,就連胸口也被濺了兩團滾燙的岩漿。我被嚇得魂飛天外,急忙用劍拍打身上的火苗,但頃刻之間,我就被火焰吞噬了。怪事發生了,我並沒有感覺到劇烈的灼痛,反倒覺得暖洋洋的。不過與此同時,溫度也在逐漸增加。

  一個魔獸說:“別以為你父親遺傳給你的魔力能保護你。不可能,小傢伙,別做夢了。”

  一坨坨岩漿接二連三地擲了過來,我嚇得高聲尖叫,身上無處不在冒火。那種灼痛是我從沒有經受過的。我越來越筋疲力盡,無助地趴在地板上,耳朵裡聽見那群小魔獸們發出熱烈的歡呼聲。

  忽然,我想起農場裡水中仙子的一句話:水存在於我的體內。

  我需要海水。想到這裡,我的內臟忽然被扯動了一下。可是這裡沒有任何水源啊。既沒有河流,也沒有水龍頭,即使連一片石化的貝殼都沒有。況且,上次我在農場裡釋放這種魔力的時候,幾乎面臨油盡燈枯的危險。

  拼啦!我開始召喚大海。我閉目冥想,回憶波濤洶湧的場面,體會大海那無窮無盡的力量。然後,我引導那股力量猛然間噴湧而出。

  接下來的場面我無法用語言來確切描述。一片汪洋突然炸開,漫天大水朝我湧來,我立足不穩,立刻隨著大水一起被沖下岩漿湖。冰冷的水和滾燙的岩漿終於相觸了,激發出強烈的蒸汽,只聽一聲驚天爆響,如同海嘯中的一葉扁舟,我被巨大的氣浪拋到了天空,一路沖出了火山口。飛呀飛呀,也不知到底飛了多高,然後就開始下落。我被嚴嚴實實地裹在濃煙、大火和水中,如同一顆彗星般朝地面狠狠砸去。

第十二章 永遠的假期

  當我醒來的時候,依然感覺到自己仿佛被架在火上烤一般。身上的皮膚火辣辣地痛,喉嚨幹得簡直要冒煙了。

  我睜眼看見上方的藍天和大樹,聽見汩汩流動的泉水,嗅到杜松、雪松和其他植物的芬芳。更有那水浪拍岸的聲音持續不斷。如果不是曾經到過地獄,知道那裡沒有藍天的話,我真的會懷疑自己已經死去。

  我正欲坐起身,稍一用力,便感到四肢如同散架了一般。

  “躺著別動。”一個女孩兒的聲音說,“你現在還很虛弱,需要靜養。”

  她在我的額頭上搭了一塊冰涼的毛巾,用勺子往我的嘴裡滴注飲料。液體滋潤了我乾渴的喉嚨,在我的嘴裡留下巧克力般的餘香。啊,是神靈食用的瓊漿玉液。這時,一張女孩兒的面孔出現在我的眼睛上方。

  她長著美麗的琥珀色眼眸,棕色的秀髮輕輕挽在一側的肩膀上。她的年齡大約有十五歲,或是十六歲,我說不清楚。仿佛她的容顏永遠不會隨著歲月的流逝而衰老。當她唱起美妙的歌曲時,我身上的痛楚迅速減輕了。很明顯,她的歌曲帶有魔力。我感覺到那輕柔的曲調無聲無息地浸潤我的皮膚,修復好每一處燒傷。

  我聲音沙啞地問:“你是誰?”

  “噓,勇敢者,”她說,“好好休養。在這裡,你不會受到任何傷害。我是卡裡普索。”

  當我第二次醒來的時候,已經置身在一個山洞中,身體依然虛弱得很。洞頂閃著五顏六色的水晶寶石,白色的、紫色的和綠色的,就好像躺在萬花筒裡。我枕著軟和的皮枕頭,身下鋪著雪白的純棉床單,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山洞被白色的紗簾分成若干個隔間。一側的石壁邊擺著一個巨大的紡車和一把豎琴。另一側的石壁邊是貨架,上面整整齊齊地擺放著存儲的各色鮮果。洞頂吊著花籃,裡面有許多種乾燥的花瓣,迷迭香、百里香等等。如果媽媽在這裡,一定能說出這些花瓣的全部名稱來。

  壁爐燒得正旺,火上坐著一個瓦罐,咕嘟嘟地冒著牛肉湯的誘人香味。

  我強忍著劇烈的頭痛坐起身,檢查了一番自己的手臂。我本以為兩條胳膊必定已被燒得慘不忍睹了,沒想到只是比平常略微泛紅而已。我原先穿的衣服不見了,不知什麼時候被換上了白色純棉T恤和純棉吊帶褲。腳上的鞋子也不見了。我猛然想起一事,急忙伸手摸口袋,一摸之後方才松了口氣,原來激流劍好好地就在口袋裡。不止激流劍,就連那把冰哨也在。仿佛它長了腳似的,我走到哪裡,它就能跟到哪裡。想到這裡,我又隱隱感覺到有些不安了。

  我吃力地下床,踩在冰涼的石地板上。一轉身,看見自己出現在一面大銅鏡中。

  “我的神呀。”我喃喃自語。我看起來仿佛瘦下去了足足二十磅,用“形銷骨立”四個字來形容一點也不為過,頭髮亂蓬蓬的像老鼠窩,和赫菲斯托斯的鬍子一樣打著卷兒。這麼說吧,如果我在馬路的十字路口上遇見這麼一個人問我要錢,我一定立刻把車門鎖得死死的,說什麼也不會開。

  我轉過身,朝著洞口射進陽光的地方走去。

  出了山洞,面前是一片碧綠的草坪。左側的雪松林挺拔秀麗,右側的花園芬芳多彩。草坪上,四股水柱各自從半羊人石像的頭頂噴射上天。草坪緩坡而下,盡頭處是一個開闊的湖面。湖上泛著微波,輕輕拍打著礁石嶙峋的湖岸。我之所以把這一方水體稱為湖,是因為,呃,我本能地就知道,因為那裡的水是淡水,而不是咸水。晴空萬里,湖面上波光粼粼。這裡簡直就是天堂啊!這個突然產生的念頭讓我非常緊張。這幾年一直在和各種神話人物打交道,就是再笨,也早就知道了天堂是人死後才能去的地方呀。

  我遠遠看見那個叫卡裡普索的女孩兒站在湖邊和別人說話。由於湖面反射的陽光太過強烈,我看不清那個人的臉,不過他們顯然在爭吵。我在腦子裡苦苦搜索神話中關於卡裡普索的敘述。這個名字我很耳熟,但也僅耳熟而已了。她是魔獸嗎?她是不是專門設下圈套捕殺英雄呢?可是,如果她是壞人的話,我又怎麼會活得好好的呢?

  我慢慢走過去,兩腿依然有些僵硬。草坪逐漸稀稀落落,變成了沙石地,我不得不小心翼翼地看著腳下的路。再抬起頭時,那個人已經不見了。女孩兒穿著一件無袖古希臘式長裙,脖頸上戴了一條金項鍊。她的眼睛紅紅的,似乎剛剛哭過。

  “嗨,”女孩兒強顏歡笑,“瞌睡蟲終於醒了。”

  “你剛才和誰說話?”我的嗓音聽起來就像剛從微波爐裡端出來的青蛙。

  她說:“呃……只是個信差罷了。你感覺好些了嗎?”

  “我昏迷多久了?”

  “時間,”卡裡普索若有所思地說,“在這裡很難定義時間。波西,我真的沒法給你答案。”

  “你知道我的名字?”

  “從你的夢話中得知的。”

  我的臉刷地一下紅了。“哦。以前……呃,以前有人對我說過。”

  “嗯。安娜貝絲是誰啊?”

  “呃,普通朋友而已。我們一起……等等,這是什麼地方?我又是怎麼到這裡的?”

  卡裡普索伸手理了理我淩亂的頭髮。我緊張地急忙後退兩步。

  她說:“抱歉。這幾天一直是我在照顧你,養成習慣了。至於你是怎麼來的嘛,你是從天上掉下來的,落進了湖裡。就在那兒。”她抬手指了一下,“我也不知道你是怎麼活過來的。看起來是因為湖水的緩衝,你才沒有被摔死。至於這兒是什麼地方,這裡是奧傑吉厄島。”

  她的發音有些生硬,聽起來像“奧——傑——傑——啊”。

  我的地理知識實在太差,於是問:“奧傑吉厄島距離聖海倫火山近嗎?”

  卡裡普索忍俊不禁,似乎覺得我的問題十分好笑,但又怕我丟面子,於是想笑卻又不敢大笑。她笑起來真好看。

  “勇敢者,這裡距離哪兒都不近。”她說,“奧傑吉厄島是我的幽靈島。它獨立自存於世界,無處存在卻又無所不在。你什麼都不用怕,安心在這裡養傷便好。”

  “可我的朋友們……”

  “你說安娜貝絲、格洛弗和泰森嗎?”

  我說:“對!他們身處險境,我必須回去找他們。”

  她觸摸著我的臉龐,這一回我沒有回避。“先養好身子,否則你回去只能給朋友們添累贅。”

  聽到這裡,我才忽然意識到自己有多麼疲憊。“你不是個壞女巫,對嗎?”

  她害羞地微笑道:“你怎麼會這麼想?”

  “這個嘛,我曾經遇見過女巫瑟茜,她也有一個美麗的小島。只不過她喜歡把男人都變成荷蘭豬罷了。”

  卡裡普索又害羞地微笑道:“我保證不會把你變成荷蘭豬。”

  “變成別的東西也不行。”

  卡裡普索說:“我不是壞女巫,而且也不是你的敵人。看看,你的眼皮都快要耷拉下來了,快休息去。”

  她說得沒錯。我的膝蓋又酸又軟,如果沒有卡裡普索扶著,我早就面朝下趴在沙石地上了。她的秀髮散發出桂皮的芳香。也許是她的力氣大,也許是我太過瘦弱,反正我在她的攙扶下走到噴泉邊的一個軟沙發旁躺下。

  “好好休息。”她叮囑道。於是,我伴著噴泉的水聲和杜松的芬芳睡去。

  當我再次醒來時,天色已黑。但我分不清現在是當天晚上還是幾天之後的晚上。我發現自己又回到了山洞裡的床上,於是站起身,抓起一條毛巾裹在身上,信步走出山洞。夜空中是絢爛的星河,通常我只在鄉間才能看得如此清晰。安娜貝絲曾經給我講解過幾個星座,至今我仍能全部認出它們:摩羯座、天馬座和射手座。還有那邊,靠近地平線的夜空上,有一個嶄新的星座:女獵手座。那是由我的一個朋友在去年身殞後所化而成。

  “波西,你在看什麼?”

  我收回目光,頓時被卡裡普索的容貌驚呆了。天上的星星光彩奪目,但她比星辰還要美麗。我曾經遇見過美神阿芙洛狄忒。下面的話就是打死我也不會在阿芙洛狄忒面前承認的,別說是我說的。卡裡普索的美是阿芙洛狄忒無法相比的。她的美是那樣的自然,並沒有刻意去修飾,而是渾然天成。她秀髮挽了一個松結,穿著一件白色長裙,在月光下顯得冰清玉潔。她手裡捧著一棵精美的銀色小花。

  “我正在看……”我發現自己在盯著她的臉,“呃……沒看什麼。”

  她甜甜一笑。“嗯,既然你已經起來了,就幫我把這些花草種上吧。”

  說著,她遞給我一塊泥土,上面長著一株植物。當我接過的時候,植物上的花朵們發出輕柔的光輝。卡裡普索撿起一把園丁小鏟,帶著我走到花園邊,然後開始挖土。

  “此花名叫月蕾。”卡裡普索說,“這種花只能在夜間種植。”

  我看著花瓣邊緣閃動著的銀色光華,問:“它有什麼作用?”

  “作用?”卡裡普索若有所思地說,“說實話,它並沒有什麼實際作用。它自生自滅,它散發光芒,它給世界帶來美麗。難道它非得有什麼作用嗎?”

  我說:“我想不必吧。”

  她從我的手中接過月蕾,手指相觸的那一瞬間,我感覺到了溫暖。種好月蕾,她後退兩步,欣賞自己的工作成果。“我熱愛這片花園。”

  我附和道:“的確很棒。”雖然在照顧花花草草方面我不是那塊料,但花園裡的美我還是看在眼裡的。這裡僅玫瑰花就有許多種顏色,還有盤繞花架的金銀花,成排的葡萄藤上掛滿了紅色和紫色的果實,恐怕就連狄奧尼索斯見了都要垂涎三尺。

  我說:“我母親時常念叨著想要一個花園。”

  “她為什麼不建一個呢?”

  “這個嘛,我們住在曼哈頓啊,而且還是住在公寓樓裡。”

  “曼哈頓?公寓樓?”

  我吃驚地看著她:“你該不會是沒有聽說過這些吧?”

  “恐怕沒有。我留在奧傑吉厄島已經……很久了。”

  “噢,曼哈頓是一個大城市的名字,那裡可供建花園的地方實在不多。”

  卡裡普索緊皺眉頭。“這太可悲了。赫爾墨斯經常來這裡拜訪。他說如今外面的世界變化很大。我不知道變化如此之大,居然連種花的地方都沒有了。”

  “你為什麼不離開這座小島?”

  她目光低垂。“這是對我的懲罰。”

  “為什麼?你做了錯事嗎?”

  “我嗎?沒有。不過我的父親做過的壞事倒是有一籮筐。他的名字叫阿特拉斯。”

  我背上的汗毛頓時豎立起來。就在去年冬天,我還見過阿特拉斯一面,他對我所關心的每一個人都欲除之而後快。

  我遲疑地說:“即使如此,也不能因為你父親的過錯而懲罰你呀。我認識阿特拉斯的另一個女兒,名叫若依。她是我見過的最勇敢的人了。”

  卡裡普索端詳了我好一會兒,眼睛裡充滿了悲傷。

  “你怎麼了?”我問。

  “你……你的傷痊癒了嗎?你作好離開的準備了嗎?”

  “什麼?”我問,“我不知道。”我挪動了幾下腿,仍感到有些僵硬。站的時間稍長,我就感到有些困乏。“你希望我離開嗎?”

  “我……”她頓了一下,接著說,“明天見,睡一個好覺吧。”

  說完,她朝湖邊跑去。我一頭霧水地看著她漸漸消失在夜色中。

  也不知道時間過去了多久。正如卡裡普索所說,在這座小島上根本沒有什麼時間概念。我盤算著該離開這裡了。往最好的方面考慮,我的朋友們肯定在擔心我的安危。從壞處想,他們現在可能正處在生死危難當中。我甚至不知道安娜貝絲是否安全走出聖海倫火山。我曾幾次試圖用心靈鎖鏈來聯繫格洛弗,但都沒有成功。對朋友們的掛念使我憂心如焚。

  另一方面,我的身體確實非常虛弱。即使站立幾個小時也會把我累垮的。我在聖海倫火山的所作所為把我力氣完全抽幹了,這是前所未有的。

  我不喜歡被囚禁在某個地方。我想起在拉斯維加斯的蓮花賭場酒店的那段經歷。那裡的遊戲令人沉溺其中而樂不思蜀。可奧傑吉厄島與蓮花賭場酒店完全不同啊。我時時刻刻都在思念安娜貝絲、格洛弗和泰森。我依然保持理智,知道自己必須離開的理由。我只是不願離卡裡普索而去。

  卡裡普索很少談論自己,但她越是回避,我就越想知道。幾天來,我坐在草坪上啜飲著瓊漿玉液,努力把注意力放在鮮花和湖光雲影上,可是當卡裡普索工作的時候,我卻忍不住凝視她。當她跪在地上挖土的時候,小綹的秀髮落下,遮住她秀麗的容顏。我喜歡看她梳理頭髮的樣子。有時,她會伸出雙臂,讓林中的鳥兒暫時棲息在上面,有青綠色的小鸚鵡、大鸚鵡,還有鴿子。她會向它們問早安,詢問它們在巢穴裡過得好不好。那些鳥兒唧唧喳喳鳴叫一番,然後歡快地飛走。這時,卡裡普索的眼中就會閃耀著快樂的光芒。她會朝我看來,於是我們對視微笑。但她臉上的神情總是突然暗淡下來,然後轉過頭去。我不知道她到底有什麼心事。

  一天晚上,我們在湖邊共進晚餐。隱身僕人早已經支起餐桌,端上了牛肉湯和蘋果酒。你也許會覺得晚餐未免粗糙了些,那是因為你沒有品嘗過它們的味道啊。最初我並沒有注意到這些隱身僕人,但經過一段時間之後,我發現床會自己鋪好,飯能自動烹飪,而衣服也有看不見的手在搓洗。

  言歸正傳。卡裡普索和我一起享用晚餐,燭光下,她顯得更加秀麗脫俗。我給她講述紐約和混血營裡發生的故事,就連格洛弗的醜事我也挑了幾件講給她聽。卡裡普索笑得樂不可支,那笑容真令我著迷。但接著她便垂下了目光。

  “又來了。”我說。

  “什麼?”

  “你總是在抑制自己的快樂。”

  她凝視著酒杯。“波西,我對你說過,我受到了懲罰。用你的話講,就是被詛咒了。”

  “究竟是什麼懲罰?告訴我吧。我想幫你。”

  “別這麼說。求你別這麼說。”

  “告訴我你受到了何種懲罰。”

  卡裡普索將餐巾蓋在沒有喝完的湯上,立刻有一個隱身僕人上前將湯碗端走了。“波西,這座奧傑吉厄島就是我的家,我出生的地方。可這裡也是我的牢獄。我……被軟禁了,我猜你會這麼說。我永遠也不能一睹你們的曼哈頓,或者其他地方。我只能孤零零地待在這裡。”

  “你父親雖然有錯,但你是無辜的啊。”

  她說:“神靈們的猜疑心很重。神之常情啊,我也無可抱怨。與其他監獄相比,這裡的條件已經是好得不能再好了。”

  我說:“但這不公平。你們之間雖然存在血緣關係,但並不代表你支持阿特拉斯呀。我認識他的另一個女兒夜影若依,她就反抗自己的父親,而且她也沒有被關押起來。”

  卡裡普索柔聲道:“可是,波西,在第一次諸神戰爭中我的確支持過他啊。他畢竟是我父親。”

  “什麼?可泰坦巨人是壞蛋呀!”

  “是嗎?所有的泰坦巨人都是壞蛋?難道他們就沒有做過好事嗎?”她撅起小嘴,“波西,我不想和你爭論什麼。可是你有沒有捫心自問過,你支持諸神是因為他們都是善良之輩,還是因為他們同你有親緣關係呢?”

  我頓時啞口無言。去年冬天,就在我和安娜貝絲挽救了奧林匹斯山之後,諸神還在殺不殺我的問題上爭論不休。那種以怨報德的行為當然令我感到很不舒服。可是,就因為波塞冬是我父親,所以我依然支持他們。

  卡裡普索說:“也許我在那次戰爭中做得不妥。憑良心說,諸神給我的待遇還算不錯。他們時不時地來拜訪我,和我聊聊外界發生的事情。只不過他們能隨時離去,而我卻只能困守在此。”

  我問:“你沒有朋友嗎?我是說……難道就沒有別人和你共同生活嗎?這麼好的地方,實在可惜了。”

  一滴眼淚沿著她的臉頰滴落。“我……我曾發誓永不談及此事。可是……”

  忽然,湖中傳來一聲巨響。只見天邊出現了一團亮光。光團越來越近,越來越亮,掠過湖面飛了過來。

  我急忙站起身,握住激流劍。“那是什麼東西?”

  卡裡普索歎了口氣。“是我的一位客人。”

  等那根光柱到達湖邊,卡裡普索上前施禮。火焰的光芒逐漸消退,現出一個身穿灰色長衫、一條腿上裝有支架、頭髮和鬍子悶燒冒煙的男子。

  “赫菲斯托斯大人,”卡裡普索說,“歡迎您的大駕光臨。”

  火中的神靈嘟囔說:“你好,卡裡普索,還是這麼漂亮啊。抱歉,我能和波西·傑克遜單獨談談嗎?”

  赫菲斯托斯動作笨拙地坐在餐桌旁,叫了一瓶百事可樂。隱身僕人立刻獻上,但由於瓶蓋打開得過於急促,瓶內的汽水噴射出來,濺了赫菲斯托斯一身。他氣得破口大駡,一巴掌將汽水瓶打飛。

  “一群蠢僕人。”赫菲斯托斯抱怨道,“她早該找幾個機器人來伺候了。機器人從來不會犯這種低級錯誤!”

  “赫菲斯托斯,”我說,“出什麼事了?安娜貝絲……”

  “她很好。”他說,“她的確足智多謀,自己逃出來之後,把那裡發生的事都告訴我了。她現在為你擔心得要死。”

  “你沒有把我的事告訴她嗎?”

  赫菲斯托斯說:“所有人都以為你死了。沒有確定你是否回去之前,我暫時不能透露你的下落。”

  “你這是什麼意思?”我說,“我當然要回去啦!”

  赫菲斯托斯認真打量了我一會兒,然後從口袋裡掏出一個iPod大小的金屬光碟。他在光碟上點擊了一下,光碟立刻變成一個銅殼微型電視機。螢幕上播放的是報導聖海倫火山的片段,只見一股粗大的火柱直沖上天。

  播音員報導說:“暫時無法肯定火山會否再次噴發。作為預防措施,當局已經組織大約五十萬居民撤出該地區。與此同時,火山灰所造成的影響較為廣泛,已經遠及塔霍湖和溫哥華。聖海倫火山方圓一百英里的地區的交通臨時封閉。此次災難目前尚沒有人員傷亡,僅導致少部分群眾受傷和患病……”

  赫菲斯托斯關掉電視。“你造成的爆炸可不小啊。”

  我呆呆地看著螢幕。五十萬人撤離?受傷,患病。我幹的這叫什麼事啊?

  “塔利金族魔獸都不見了。”赫菲斯托斯對我說,“一些被當場蒸發。但肯定有漏網之魚。不過我認為他們短時間內不敢再返回來。另一方面,我暫時也不打算啟用這個匠爐。這次爆炸可能會攪擾熟睡中的魔獸堤豐。情況如何發展,還需要靜觀其變……”

  “我不可能把他放出來,對不對?我是說,我可沒那麼大本事!”

  赫菲斯托斯不滿地說:“沒那麼大本事?哼,連大地震都能被你鼓搗出來,就少在我面前賣乖了。小夥子,你不清楚自己的力量有多強大。”

  我最害怕聽到的就是這句話了。在火山之中,我確實控制不了自己的力量。強大力量的瞬間爆發,幾乎抽幹了我的生命力。我的行為幾乎摧毀了美國西北部,還差點喚醒被諸神囚禁的最可怕的魔獸。也許我是個危險人物。或許讓朋友們以為我已經死了比較好些。

  我問:“格洛弗和泰森的情況怎麼樣?”

  赫菲斯托斯搖了搖頭。“不知道。只怕是被魔幻迷宮困住了。”

  “那我該怎麼做?”

  赫菲斯托斯忙不迭說:“千萬別徵求一個老瘸子的意見。不過我可以提醒你一點。你見過我的老婆了?”

  “你是說阿芙洛狄忒?”

  “就是她。小夥子,她很有手段呀。對於愛情方面的問題,你要謹慎對待。愛情能沖昏人的頭腦,令人不辨是非。”

  我回想起去年冬天和阿芙洛狄忒在卡迪拉克車裡的那次會面。她曾表示對我非常感興趣,而且因為對我有好感,所以她會在愛情方面給我出些難題。

  “這是她計畫中的一部分嗎?”我問,“是她讓我降落在這裡的?”

  “有可能。她這個神靈很難講。不過如果你決定離開這裡——我可沒說這樣做對不對——我答應將指點你去找代達洛斯。實話告訴你吧,阿裡阿德涅的線繩並不是關鍵所在。當然啦,那根線繩也能起到一定作用。泰坦巨人的軍隊就是為此而苦苦尋找。不過,通過魔幻迷宮的最佳途徑……忒修斯曾得到過阿裡阿德涅公主的幫助。然而,這位公主確實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凡人,血管裡不含一丁點兒神的血液,但她卻非常有智慧。我要說的是,我想你應該知道如何穿越魔幻迷宮了吧。”

  我心裡一沉,自己原先怎麼沒想到呢?天后赫拉說得沒錯,答案一直都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我說:“噢,是的,我知道了。”

  “該決定離開或留下了。”

  “我……”我本該毫不猶豫地決定離開,可話到嘴邊卻吐不出口。我看著遠處的湖面,突然發覺原來離去是一件多麼困難的事啊!

  “先別急於下結論,”赫菲斯托斯建議,“等黑夜過去後再說。破曉時分最有利於作決定。”

  “代達洛斯肯幫助我們嗎?”我問,“我是說,如果他給盧克指出了一條通過魔幻迷宮的路徑,我們就死定了。我在夢裡曾見到……代達洛斯殺死他的侄子。他很苦悶,脾氣變得暴躁,而且……”

  “做一個才華橫溢的發明家非常不容易。”赫菲斯托斯沉聲道,“要經常忍受寂寞和誤解。這種情況之下,一個人很容易陷於苦悶的境地,時間長了,就可能釀成大錯。和人打交道遠比同機器打交道要困難得多。人一旦受到傷害,是難以修復的。”

  赫菲斯托斯把衣服上的可樂擦拭乾淨。“起初,代達洛斯的日子過得很舒心。就因為他欠了阿裡阿德涅公主和忒修斯的人情,所以幫了他們一把。可從那以後,他的生活就被毀掉了。難道這對他公平嗎?”他聳了聳肩膀,“我不知道代達洛斯是否會幫助你,小夥子,但在你設身處地、站在他人角度考慮問題之前,先別急於評價別人,好嗎?”

  “我……我試試看吧。”

  赫菲斯托斯站起身。“再見,小夥子。你把塔利金族摧毀了,幹得漂亮。我會時常記在心裡的。”

  說完,他化成了一道火柱掠過湖面,回到外面的世界。

  我沿著湖岸走了好幾個小時。眼看著天色將明,大約淩晨四點或五點的樣子吧,我回到草坪上,發現卡裡普索居然還在花園裡,正借著星光照料花草。月蕾發出銀色的光輝,其他植物在魔法的作用下也都放射出紅色、黃色和藍色的光。

  “他來命令你回去的吧?”卡裡普索猜測道。

  “這個嘛,倒也不是命令。他讓我自己選擇。”

  卡裡普索凝視我的眼睛。“我說過,我不會請求你。”

  “請求什麼?”

  “你明白的。”

  我說:“你想讓我留下,是……永遠嗎?”

  卡裡普索平靜地說:“在這裡你將長生不老,既不會衰老,也不會死亡。波西·傑克遜,讓其他人去打個你死我活吧,在我這裡你不必擔心任何預言。”

  我盯著她,腦子有點兒發蒙。“就這些?”

  她點點頭。“就這些。”

  “可是……我的朋友們。”

  卡裡普索站起身握住我的手,我頓時感到一股暖流湧遍全身。“波西,你曾問我被下了什麼詛咒。現在不妨告訴你。其實,諸神時不時地會送來夥伴。每隔千年,都會有一個英雄被水沖上湖岸,一個需要幫助的英雄。我細心照料他,仔細呵護他。然而,這些英雄都是經過挑選的,命運女神總是確保她們送來的英雄……”

  她的聲音微微發顫,無法繼續說下去。

  我握緊她的手問:“怎麼了?我做了什麼令你傷心的事了?”

  卡裡普索低聲說:“她們送來的英雄都不可能留下,即使是短時間的停留。可是偏偏……我卻難以自拔地陷入愛河。”

  寂靜的夜裡,只有噴泉的汩汩聲和浪花拍岸的嘩嘩聲。好一會兒過去,我才恍然大悟。

  “你在說我?”

  儘管淚花晶瑩,卡裡普索仍忍俊不禁。“瞧你那傻樣。我自然是在說你啊。”

  “那這些天來,你為什麼總悶悶不樂呢?”

  “我也想快樂起來,可命運女神太殘忍了。她們之所以把你送來,是因為知道我會為你心碎。”

  “可是……我只是……我是說,我一無是處,不值得姑娘青睞。”

  卡裡普索:“我愛的是你這個人。我不停地告誡自己不要向你表白,甚至不要出言挽留。可是我忍不住。我猜命運女神早就知道事情會如此變化。波西,要是你真的想幫我,就留下來和我一道長相廝守吧。”

  我凝望遠方,一絲紅色的曙光點亮天際。我可以永遠地留下來,從此在世界上消失。我可以和卡裡普索生活在一起,每天享受隱形僕人們無微不至的服務。我們可以在花園裡種花,在湖邊散步,和歌聲清脆的小鳥們說話,在藍天白雲下暢遊,沒有戰爭,沒有預言,不用再選擇陣營。

  “我不能。”我對她說。

  卡裡普索哀傷地垂下雙目。

  我說:“我永遠也不想傷害你,可是朋友們需要我,而我現在知道該怎樣幫助他們了。我必須得回去啊。”

  她摘下一朵帶葉的月蕾花,插在我的上衣口袋裡。月蕾發出的銀光在朝陽下逐漸暗淡。赫菲斯托斯曾叮囑過:“破曉時分最有利於作決定。”

  卡裡普索踮起腳跟,祝福般在我的額頭上輕輕印了一吻。“既然這樣,我的英雄,隨我到湖岸邊,讓我送你一程。”

  十平方英尺的木筏由多根原木紮成,桅杆上系著一塊白色亞麻布船帆,看起來十分簡陋,根本不像能經受風浪的樣子。

  卡裡普索向我保證道:“這艘船非常安全,能載你到任何想去的地方。”

  我握住她的手,但她輕輕把手縮了回去。

  “也許我以後還會來看你。”我說。

  她搖了搖頭。“一旦離開,就再也找不到這裡了。波西,今夕一別,從此天涯永隔。”

  “可是……”

  “快走吧,求你了。”她嗚咽道,“命運女神太殘忍了。波西,記得我就好。”接著,她強顏歡笑地說,“你能為我在曼哈頓種植一片花園嗎?”

  “我保證。”木筏在我踏上之後立刻駛離湖岸。

  我隨波而行,心裡感歎命運女神的無情。她們給卡裡普索送來了一個夥伴,一個令她既無能為力卻又愛得無法自拔的英雄。卡裡普索註定是我今生難以忘懷的女子,給我留下抱憾終生的思念。

  木筏的行駛速度很快,幾分鐘之後,奧傑吉厄島已消失在湖面上的霧氣中。一葉扁舟,朝著朝陽升起的方向航行。

  我告訴了木筏一個目的地,那是我唯一能想到的地方。在那裡,我能夠得到朋友的慰藉和心靈的平靜。

  “載我到混血營,回家去。”

第十三章 我們雇用了一位新嚮導

  數小時之後,我的木筏被沖上了混血營的海岸。我不知道怎麼到的,反正不知不覺中,水體由淡水變成了海水。熟悉的長島海岸出現在遠方,兩隻友善的大白鯊浮出海面,在前面給我領航。

  剛一踏上陸地,我就感覺到營地的氣氛有些荒涼。此時下午已經過去一半,但射擊場上卻沒有人影,教室和宿舍也都空空如也。接著,我看見從競技場那邊升起嫋嫋煙霧。現在生篝火未免太早了吧,我可不相信他們在吃燒烤。於是我急忙趕了過去。

  還沒到那裡,就聽見喀戎在大聲宣佈,仔細聽來,頓時感覺啼笑皆非。

  “認定他已死亡。”喀戎說,“事情過去了這麼久,祈禱者們沒有得到他的任何音信。我已經請他劫後餘生的朋友為他作最後的悼詞。”

  我走進競技場,所有人都在朝前看,沒有人注意到我。只見安娜貝絲拿起一件祭奠用的上面繡有“三叉戟”的綠色長衫放進火裡。原來他們在焚燒我的壽衣呀。

  安娜貝絲的眼睛哭得紅腫,她神情黯然地對在場的人說:“他也許是我最勇敢的朋友了。他……”忽然她看見了我,臉色頓時漲得通紅,“天哪,他就在那兒呀!”

  人群轉向,眾人瞠目結舌。

  “波西呀!”貝肯道夫高興得咧嘴直樂。一群小孩子全都圍了上來,親熱地和我打招呼。我聽到阿瑞斯族那邊傳出幾聲咒駡,但克拉麗絲只是翻了翻白眼,顯然不相信我居然能夠死裡逃生。喀戎踩著馬蹄走過來,每個人都自覺地讓出道路。

  “籲,”他長長地出了口氣,“我還從未為一個營員的歸來而如此高興呢。但你必須老實交代……”

  “你死到哪裡去了?”安娜貝絲從人群中推搡著走過來。那副氣勢洶洶的樣子,我還以為她準備狠狠揍我一拳呢。孰料她上來便一把將我緊緊抱住,我的肋骨都差點兒被勒斷了。四周突然變得鴉雀無聲,安娜貝絲激動過後,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急忙把我推開。“我……我們還以為你死了呢,海藻腦袋!”

  我說:“對不起,我迷路了。”

  “迷路?”安娜貝絲喊道,“兩個星期了呀,波西?你到底……”

  “安娜貝絲,”喀戎插言道,“也許我們該私下裡討論這件事,好嗎?其他同學,別湊熱鬧了,恢復正常上課!”

  說完,沒等我和安娜貝絲反抗,他便將我們兩個像銜小貓一般輕輕銜起,頭一揚,甩在自己的背上,放開四蹄朝大堂跑去。

  我並沒有把全部詳情和盤托出。由於心中悲戚,所以關於卡裡普索的事情我隻字不提,只是解釋我如何製造了聖海倫火山的大爆炸,然後被轟出了火山。我對他們說自己被困在一個荒無人煙的小島上,最後赫菲斯托斯找到了我,才用魔法木筏送我回到營地。

  說完這些事情後,我的手心裡捏了一把的汗。

  “你失蹤了兩個星期。”安娜貝絲仍未從最初的震驚中恢復過來,但語調已經平穩了許多,“當我聽到爆炸聲的時候,我以為……”

  “我知道,”我說,“對不起。可我找到了通過魔幻迷宮的方法。我和赫菲斯托斯已經談過了。”

  “方法是他告訴你的?”

  “這個嘛,他說我已經知道方法,於是我就自己想出來了。”

  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他們。

  安娜貝絲驚得下巴差點兒掉到地上。“波西,你也太異想天開了吧!”

  喀戎坐回到輪椅上,捋著鬍子說:“這倒是有先例可循。忒修斯不也得到過阿裡阿德涅的幫助嗎?就因為有此先例,於是赫爾墨斯的女兒哈裡特·塔布曼在修建自己的地鐵系統時,也雇用了許多凡人呢。”

  安娜貝絲說:“但這次是我的探秘行動,要由我說的算。”

  喀戎不滿地說:“親愛的,誰也奪不走你的探秘行動。但你需要幫助啊!”

  “這就是所謂的幫助?拜託!幫倒忙還差不多。這是懦弱的想法。這是……”

  “一件很丟面子的事情,因為我們居然需要凡人的説明。”我說,“但這麼做沒錯。”

  安娜貝絲恨恨地瞪著我:“我還從沒見過你這麼討厭的人呢!”說完,如一陣旋風般沖出門去。

  我心裡十分不痛快,真想拿某個東西暴扁一頓出出氣。“做她的最勇敢的朋友可真難啊。”

  喀戎說:“她不過是在氣頭上罷了。小夥子,她在吃醋呀。”

  “真是不可理喻。她不……不像……”

  喀戎呵呵笑道:“別放在心上。別怪我沒提醒你,安娜貝絲對朋友的佔有欲可是很強的喲。你不在的這幾天,都快把她急瘋了。如今你平安歸來,我想她是在懷疑你究竟被困在了什麼地方吧。”

  我和喀戎對目而視,心裡清楚他大概已經猜到了卡裡普索的事情。對於一個訓練英雄足足三千年的傢伙,你很難對他有所隱瞞,什麼都別想逃過他的眼睛。

  “我們無意干涉你的決定。”喀戎說,“只要你回來就好。”

  “這句話還是對安娜貝絲講吧。”

  喀戎笑道:“明天一早,我就讓百眼巨人送你們去曼哈頓。你可以順便探望母親,波西。她……必定憂心如焚啊。”

  我的心驟然停了一拍。在卡裡普索的島上,我從沒想過母親的感受。得知我的死訊後,她一定崩潰了。我究竟吃錯了什麼藥,竟然連老媽都忘了?

  “喀戎,”我說,“有格洛弗和泰森的消息沒有?我認為……”

  “我不知道,孩子。”喀戎凝視著空蕩蕩的壁爐,“茱妮弗悲痛欲絕,她的枝葉都變黃了。偶蹄族元老會已經吊銷了格洛弗的搜尋執照。假如他能活著回來,也肯定被逐出族群。”他歎了口氣,“格洛弗和泰森都足智多謀,我們仍有希望啊。”

  “我不該任由他們去的。”

  “格洛弗有自己的使命,泰森跟他一起走也是出於義氣。再說了,一旦格洛弗有生命危險,你不是也能感應到嗎?”

  “應該是吧,畢竟我們之間有心靈鎖鏈。可是……”

  “有些事我該告訴你,波西。”喀戎說,“呃,確切講,是兩件壞事。”

  “真不錯。”

  “克裡斯·羅德里格斯,我們的那位客人……”

  我想起那天在地下室裡,克裡斯·羅德里格斯迷迷糊糊中說起魔幻迷宮,克拉麗絲一直努力想從他嘴裡得到更多的消息。“他死了嗎?”

  “還沒有。”喀戎憂心忡忡地說,“不過他的狀況一直在惡化。他在醫務室裡靜養,身體虛弱得連移動都不能。克拉麗絲一直在床邊陪護著他,所以我不得不強行命令她回去正常上課。克裡斯如今對什麼都反應冷漠,一整天不吃不喝。對於這種喪失了生存意志的病人,我的藥也起不到任何作用。”

  我心裡一顫。儘管我和克拉麗絲之間有些芥蒂,但此時也不由得很同情她。從魔幻迷宮裡經歷過一遭回來,我非常明白為什麼邁諾斯竟然能把克裡斯給逼瘋了。如果換作是我,孤零零的如沒頭蒼蠅般在迷宮中瞎摸亂撞,只怕也無法倖免於難啊。

  喀戎繼續說道:“很遺憾地告訴你,另一個消息也不怎麼令人振奮。昆圖斯消失了。”

  “消失了?怎麼回事?”

  “三天前的夜晚,茱妮弗親眼看見他鑽進魔幻迷宮。顯然,你對他的看法或許是正確的。”

  “他是盧克派來的臥底。”我把三G農場的事給喀戎講了一遍——昆圖斯就是從那裡購買的蠍子,而吉里昂一直在為克洛諾斯的軍隊提供給養,“這不可能是巧合。”

  喀戎重重地歎了口氣。“家賊難防啊。我原本希望昆圖斯能夠證明自己靠得住。看來我識人有誤呀。”

  我問:“歐拉芮夫人怎麼樣?”

  “那只地獄犬仍然留在劍擊場,不讓任何人接近。我現在無心把它關在籠子裡……或處置它。”

  “昆圖斯不會丟下它不管的。”

  “波西,如我所講,看來我們都有看走眼的時候啊。走吧,去準備一下,明天早上出發。你和安娜貝絲還有許多事要做。”

  臨走時,我看見喀戎仍舊出神地看著壁爐,眼中流露著悲傷的目光。也不知道他究竟有多少次坐在這裡,徒勞地等待著一去不返的英雄。

  晚飯前,我到劍擊場逛了一圈。只見歐拉芮夫人蜷成一團臥在場地的中央,嘴裡咬著武士假人的頭。

  看見我到來,它瘋狂地叫著朝我撲來。我以為自己死定了,只來得及喊出一聲“媽呀!”,就被它撲倒在地,開始舔我的臉龐。作為波塞冬的兒子,身上濕淋淋的是家常便飯,我能夠任意操縱水流,但這種能力對狗的口水顯然不起作用,於是我便痛快地被洗了個口水澡。

  “哇,姑娘!”我大叫,“我呼吸不過來啦。快讓我起來!”

  我費了好大力氣才把它從身上推下去。我揉了揉它的耳朵,發現它身上的灰都結成硬殼了。

  “你的主人去哪兒了?”我問它,“他怎麼把你留在這裡?”

  歐拉芮夫人嗚嗚咽咽,似乎它也想知道原因。雖然我已經確信昆圖斯不是好人,但我仍不明白他為什麼會丟下歐拉芮夫人不管。如果有一件事我可以肯定,那就是昆圖斯非常鍾愛他的這只巨犬。

  我一邊尋思,一邊用毛巾擦掉臉上的口水。忽然聽到一個女孩的聲音說:“沒有被它一口把頭咬下來算你走運。”

  我抬眼望去,看見克拉麗絲俏生生地站在劍擊場的另一側,手持寶劍和盾牌。她抱怨說:“我昨天就來練習了,結果差點兒被狗當成肉包子。”

  “它很善解人意。”我說。

  “你說話真逗。”

  克拉麗絲朝我走來。歐拉芮夫人汪汪叫著,我急忙輕拍它的頭,令它安靜下來。

  “真是一隻不開竅的地獄犬。”克拉麗絲說,“它總是不讓我在這裡訓練。”

  我說:“我聽說克裡斯的事了。”

  克拉麗絲繞著劍擊場走了一圈。當她來到一個假人旁時,忽然拔劍砍掉了它的腦袋,然後用力戳進它的腹部。拔出劍後,她繼續向前走。

  “呃,世上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她的聲音微微發顫,“受到傷害的總是英雄,他們……一個接一個地死去,但魔獸卻怎麼也殺不乾淨。”

  她撿起一根長矛,用力投擲出去。長矛嗖地從一個假人的眉間貫穿。

  克拉麗絲竟然把克裡斯稱作英雄,好像他從沒有投靠過泰坦巨人似的。這令我想起安娜貝絲談起盧克時的情形。我決定不在這個問題上過多糾纏。

  “克裡斯很勇敢,”我說,“希望他能好起來。”

  克拉麗絲狠狠瞪了我一眼,仿佛我是她的下一個目標。歐拉芮夫人立刻叫了起來。

  “幫我一個忙。”她對我說。

  “請講。”

  “如果你找到代達洛斯,不要信任他。別向他求助,二話不說一劍刺死他。”

  “克拉麗絲……”

  “波西,哪種人會造出魔幻迷宮那種變態的地方?他很邪惡,非常邪惡。”

  那一刻,我想起了她的那個同父異母的老哥哥,牧牛人歐律提翁。他的目光中充滿滄桑,仿佛是經歷了兩千年滄桑、厭倦了生活的老人。她還劍入鞘。“訓練結束。從今以後,唯有實戰。”

  那一夜我睡在自己的床鋪上,而且自打從奧傑吉厄島歸來,噩夢第一次找上了我。

  我身處一個國王的宮殿內,白色的殿堂中立有數根大理石石柱,殿上有一把木頭王椅。坐在王椅上的是一個紅色鬈髮、頭戴王冠的肥胖老頭。在他的身側站著三個姑娘,看模樣應該是他的女兒。她們都是紅色鬈髮,穿著藍色長袍。

  殿門吱嘎打開,內侍唱名:“克裡特國王邁諾斯晉見!”

  我心裡猛地一緊,卻見那個坐在王椅上的老頭笑著對女兒們說:“我等不及要看看他臉上的表情了。”

  邁諾斯,那位尊貴的國王輕手輕腳地走進殿內。高大的個頭使得他在其他國王中間顯得鶴立雞群。“雪花”已經爬上了邁諾斯的虯髯鬍子。和我在上次夢中見到的樣子相比,他清瘦了許多。他的涼鞋上濺滿了泥漿,看似有些狼狽,但他的目光依然是那麼淩厲。

  邁諾斯身體僵硬地朝王椅上的老頭鞠了一躬,朗聲道:“科卡洛斯國王,我想您應該已經解出了那個小謎題吧?”

  科卡洛斯微笑道:“邁諾斯,就憑你向全世界發佈懸賞公告,許諾你將給解出謎題的人一千金幣,只怕這個謎語不能算‘小’吧。你的許諾當真嗎?”

  邁諾斯拍了拍巴掌,立刻有兩個膀大腰圓的侍衛氣喘吁吁地抬過來一個箱子,放在科卡洛斯的腳邊後打開箱蓋。一摞摞的金條燦燦生輝,看樣子值不少錢。

  科卡洛斯高興地吹了聲口哨。“支付了這麼一大筆錢,你的國家只怕要破產了,我的朋友。”

  “此事不勞你操心。”

  科卡洛斯聳了聳肩膀。“謎題的確很簡單。單憑我的一個門客就能解得出。”

  “父親。”其中一個女兒不滿地說。看外貌她應該是老大,在三姐妹中個子最高。

  科卡洛斯沒有理會她。他從衣內取出了一個鸚鵡螺的螺殼。一根銀線像穿項鍊般從中穿過。

  邁諾斯上前接過海螺,說:“你是說,解開謎題的是你的門客?他是如何不打破海螺而把線穿過去的?”

  “他用了一隻螞蟻,難以相信吧?在螞蟻的腿上系一根銀線,然後於海螺的另一端塗上蜂蜜,螞蟻受到了蜂蜜香氣的引誘,就帶著銀線穿過了海螺。”

  邁諾斯說:“這個人真是天才啊!”

  “呃,的確。他擔任我女兒的老師。三個女兒都十分愛戴他。”

  邁諾斯的眼神變得陰冷。“換作是我,會小心對待他的。”

  我真想警告邁諾斯(是紅發國王科卡洛斯吧?):“別相信這個傢伙!快把他扔到地牢裡喂獅子去!”可是那個紅發國王嘿嘿笑道:“別擔心,邁諾斯。別看我女兒年紀小,心眼兒卻很多呀。休說閒話,我的金子……”

  “放心。”邁諾斯說,“但這筆金子應該屬於解開謎題的人才對。而這個世界上只有一個人能夠解開我的謎題,那就是代達洛斯。”

  科卡洛斯不安地挪動了一下身子。“你怎麼知道他的名字?”

  邁諾斯說:“他是個小偷,曾在我手下工作,最後卻唆使我的女兒背叛我。他幫助一個逆賊在我的宮殿裡愚弄我,事後卻逃之夭夭。十年來,我一直在找他。”

  “我對此一無所知呀。不過我許諾過要保護他。他是一個最能幹……”

  “我給你一個選擇。”邁諾斯說,“要麼拿走金子,把逃犯交給我,要麼與我為敵。你不會想樹立一個克裡斯王國這樣的敵人吧?”

  科卡洛斯臉色蒼白。我沒想到他這麼愚蠢,在自己的宮殿裡被一個外來的國王嚇倒。邁諾斯只帶了兩名侍從,只要科卡洛斯一聲號令,就能將他就地拿下。可是他竟然被嚇得直冒冷汗。

  “父親,”他的大女兒說,“你不能……”

  “閉嘴,艾麗婭。”科卡洛斯擰著鬍子,目光又落在那箱金條上,“邁諾斯,你這可就讓我為難了。我已經對代達洛斯有過承諾,如今背棄諾言是要觸犯諸神的。”

  “諸神同樣厭惡那些窩藏罪犯的人。”

  科卡洛斯點點頭。“有道理。我同意把人交給你。”

  “父親!”艾麗婭又抗議。接著,她忽然想到了什麼,於是聲音轉為柔和。“至……至少應該先款待一下客人吧。他大老遠來的,應該洗一個舒舒服服的熱水澡,換上一套新衣服,吃一頓豐盛的晚餐。請允許我親自安排洗浴。”

  她沖邁諾斯甜甜一笑,老國王頓時有些神魂顛倒。“呃,那好吧,洗個澡也耽誤不了事。”他對科卡洛斯說,“那咱們就在晚餐時見嘍。記得把罪犯也帶來。”

  “這邊走,陛下。”艾麗婭說。三姐妹引領邁諾斯走出宮殿。

  我隨著他們走進一間鋪滿瓷磚的浴室內。熱水從一個水龍頭注入浴盆。艾麗婭和她的妹妹們將玫瑰花瓣以及類似于現代沐浴液的古希臘香精灑了進去,片刻之後,水面上已經是蓋了一厚層的泡沫。三姐妹側轉過去,讓邁諾斯脫下長袍跳入浴盆。

  “爽啊。”邁諾斯高興地說,“這個澡洗得舒服。親愛的,謝謝你們。這次遠行的路途的確長了些。”

  “您追捕那個逃犯整整十年了,大人?”艾麗婭眨巴眨巴眼睛,問道,“您一定志在必得了吧。”

  邁諾斯咧嘴笑道:“我這個人睚眥必報。你父親答應了我的請求,他是個明智的人。”

  “識實務者為俊傑嘛,大人!”艾麗婭說。我覺得她的恭維實在是太肉麻了,但邁諾斯居然安之若素。艾麗婭的妹妹將芳香油塗在國王的頭上。

  艾麗婭說:“大人,其實代達洛斯猜到您會到來。雖然他早就知道這個謎題是個陷阱,但就是忍不住解開它。”

  邁諾斯皺緊眉頭。“代達洛斯和你談起過我?”

  “是的,大人。”

  “公主殿下,他不是好人。我自己的女兒就中了他的蠱惑。千萬別聽他那一套。”

  艾麗婭說:“他是個天才。而且他認為女人和男人同樣聰明。長這麼大,我們還是頭一回被看做有思想的人。或許,你的女兒和我們的感受相同吧。”

  邁諾斯正要坐起來,艾麗婭的妹妹們忽然將他按回到水裡。艾麗婭手持三個小圓球走上前。起初我以為那是三枚浴珠,卻見她將小圓球扔進水裡。三枚珠子突然吐出無數根銅絲,纏住邁諾斯的腳踝,將他的手腕牢牢縛在身側,然後勒住了他的脖子。雖然我痛恨邁諾斯,卻也有些不忍目睹他如此慘狀。邁諾斯一邊呼救一邊拼命掙扎,但三姐妹的力氣很大,三下五除二就將他徹底制伏。銅絲依舊不停地一根根纏過來,如同一個蠶繭般緊緊裹住他的身體。

  “你們想幹什麼?”邁諾斯厲聲質問,“為什麼這麼做?”

  艾麗婭微笑道:“代達洛斯對我們很好,陛下。而且,我不喜歡你威脅我的父親。”

  邁諾斯大叫:“告訴代達洛斯,就算我死了也不會放過他!如果老天有眼,我做鬼也要抓住他!”

  艾麗婭說:“勇氣可嘉呀,陛下。但願老天能在地獄裡對你開開眼吧。”

  銅絲終於裹上了邁諾斯的臉部,將他變成了一個銅制的木乃伊。

  浴室門打開了。代達洛斯拎著一個背包走進來。

  他的頭髮經過了精心修剪,鬍子已變得花白。代達洛斯神情憔悴地上前在木乃伊的前額上點了一下,銅絲立刻鬆開,沉在盆底。奇怪的是,邁諾斯不見了,仿佛被徹底溶解了似的。

  代達洛斯若有所思地說:“沒有痛苦地死去算是便宜他了。謝謝你們,我的公主們。”

  艾麗婭上前擁抱說:“老師,此地不宜久留。如果我們的父親發現……”

  “沒錯。”代達洛斯說,“只怕我給你們帶來麻煩了。”

  “噢,別為我們擔心。父親巴不得佔有那個老頭的金子呢,而且克裡特王國遠隔千山萬水,但是父親會因為邁諾斯的死而向你發難。你必須遠走高飛,找一個安全的地方住下。”

  “安全的地方。”代達洛斯喃喃道,“我成年累月地東躲西藏,就是想找一個安全的地方啊。恐怕邁諾斯沒有說大話,他到死也不會放過我的。一旦今天的事情被宣揚開來,太陽之下將沒有我的安身之處。”

  艾麗婭問:“那你打算去哪兒呀?”

  代達洛斯說:“去一個我曾發誓永不進入的地方。如今看來,我的監獄將是唯一的避難之地了。”

  艾麗婭說:“老師,我聽不明白。”

  “聽不明白最好。”

  “他說要在地獄裡找您算帳,那可怎麼辦呀?”艾麗婭的一個妹妹說,“人終歸是要死的啊。”

  代達洛斯說:“那倒未必。”他從背包裡拿出一個卷軸——我在上次的夢境裡曾見過,在那個卷軸上有他的侄子的筆跡。

  他拍了拍艾麗婭的肩膀,然後和三個姐妹告別祝福。最後,他的目光落在浴盆底的銅絲上。“有膽量就來找我吧,鬼王。”

  說完,他轉身在牆上的一塊瓷磚上按了一下。一個閃亮的標記出現了——希臘字母Δ,牆體向兩側滑開。公主們吃了一驚。

  艾麗婭說:“您一直忙個不停,還從沒有給我們講過秘密通道的事呢。”

  “是為魔幻迷宮忙個不停。”代達洛斯糾正說,“別跟著我,親愛的,如果你們不想發瘋的話。”

  夢境發生了轉移。我來到地底下的一個石室內,看見盧克和另外一個混血武士打著手電筒,在研究一張地圖。

  盧克罵道:“怎麼還有拐彎,這不該是最後一個了嗎?”他抓起地圖團了團,扔在地上。

  “先生!”他的夥伴不滿地說。

  “在這裡地圖沒用。”盧克說,“別擔心,我會找到出路的。”

  “先生,據說人越多……”

  “越有可能迷路嗎?這句話沒錯。不然我為什麼要派人單獨探察呢?不過別擔心。只要拿到線繩,我們就能帶領先頭部隊通過迷宮。”

  “但怎樣才能拿到線繩呢?”

  盧克站起身,活動了一下手指。“呃,昆圖斯會來的。我們現在要做的就是到達劍擊場,那裡位於迷宮的一個樞紐。要想去別的地方必須先通過那兒,所以我們才會和劍擊場的管事人達成協議。我們只需要保住性命,直到……”

  “長官!”另一個身著希臘盔甲的人手持火把跑進來,“蛇女發現了一個混血!”

  盧克臉色陰沉地問:“一個人?在迷宮裡遊蕩?”

  “是的,長官!請您快點過去。他們已經把他堵在隔壁的石室內了。”

  “他是誰?”

  “沒人認得,長官。”

  盧克點點頭。“這是克洛諾斯大人在保佑。這個混血者或許對我們有用。走,瞧瞧去!”

  他們跑出石室。我隨即醒了過來。“一個混血者,獨自在迷宮中遊蕩。”我心裡充滿了無數的疑問,再也無法入眠。

  第二天,我給歐拉芮夫人準備了足夠的口糧,又不顧貝肯道夫的推託,叮囑他對歐拉芮夫人多加留意。諸事安排妥當後,我才步行上山,同安娜貝絲和百眼巨人在公路上會面。

  坐在貨車內,安娜貝絲的話不多。至於百眼巨人嘛,他從不講話,據說他連舌頭上都長眼睛了,為了避免尷尬,於是不輕易張嘴。

  安娜貝絲的臉色很憔悴,似乎她昨晚睡得比我更差。

  “做噩夢了?”後來我問。

  她搖了搖頭說:“歐律提翁給我發來了一條彩虹資訊。”

  “歐律提翁!尼克出什麼事了?”

  “他昨晚離開農場,回迷宮裡去了。”

  “什麼?歐律提翁沒有攔阻他嗎?”

  “尼克在他醒來之前就走了。奧特休斯循著他的氣味一直追到牛守衛那裡。歐律提翁說最近幾個晚上他經常聽到尼克自言自語,此時回想起來,想必是尼克在同邁諾斯講話。”

  “他現在很危險。”我說。

  “別開玩笑。雖說邁諾斯是地獄判官,但他的實力有限。我不知道他對尼克抱有何種目的,但……”

  “我說的不是邁諾斯。我昨晚做了一個夢同這件事相印證……”於是我把盧克提到了昆圖斯,後來又在迷宮裡發現混血的事告訴了安娜貝絲。

  她聽了之後也覺得事態非常不妙。“這太糟了。”

  “我們該怎麼辦?”

  安娜貝絲揚起眉毛。“這個嘛,想必你已經有主意嘍,對嗎?”

  星期六的城市交通尤其繁忙。我們大約在中午時分到達老媽的公寓。當她開門看見是我時,立刻給我一個大力的擁抱,那種感覺就像被地獄犬撲過來一樣。

  “我就說你不會有事的嘛。”老媽嘴上這麼說,但語氣中明明流露出一種剛把塌下來的天從肩頭卸掉的感覺——相信我,我曾身臨其境,知道那種輕鬆的感覺。

  她招呼我們在餐桌邊坐下,端上她最拿手的藍色巧克力餅乾。我把這次探秘任務的經過簡要敘述了一遍,當然啦,最嚇人的部分自然被我略過不提。不過由於驚險情節太多,整個故事便顯得藏頭露尾,令媽媽更加擔心了。

  當我提到吉里昂和馬廄的事時,媽媽聽了做出一副恨不能掐死我的樣子。“我求爺爺告奶奶都難得要你清理一回房間。你倒好,跑去幫一個魔獸的馬廄清除了上百噸的馬糞。”

  安娜貝絲大笑。好長時間以來,我還是頭一次聽到她的笑聲,感覺真好。

  聽我敘述完故事,媽媽說:“這麼說來,是你摧毀了阿爾卡特拉斯島,引發聖海倫火山大爆炸,導致五十萬人遷移。不過還好,至少你還安安全全的。”老媽看問題總能看到好的一面。

  我附和道:“沒錯,還是老媽總結得好啊。”

  “保羅在這兒就好啦。”媽媽沉吟說,“他想和你談談。”

  “呃,是關於學校的事吧。”

  近來發生了許多事情,我幾乎把古德中學的那一茬兒給忘了——當我從熊熊燃燒的樂廳逃走時,保羅恰好看見我狼狽地從窗戶跳出來。

  “你對他怎麼講的?”我問。

  媽媽搖搖頭道:“還能怎麼說?他知道你與眾不同,不過他很聰明,知道你不是個壞人。不過學校在一直對他施加壓力,而他自己也被蒙在鼓裡。畢竟,你是他介紹入學的嘛。他需要拿出可信的理由,才能把你和校園大火的事撇清。然而當時你跑得無影無蹤,給人一種畏罪潛逃的感覺。”

  安娜貝絲同情地看著我。我知道她對此事感同身受。凡人世界對於混血來說可不好混啊。

  我承諾道:“等我們完成探秘任務,我一定和保羅談談。只要你答應,我甚至能把真相和盤托出。”

  媽媽按住我的肩膀,問:“你說真的?”

  “呃,當然啦。不過,他會以為我們是瘋子。”

  “他已經這麼認為。”

  “那就沒什麼可擔心的了。”

  “謝謝你,波西。我會告訴他你……”她皺了皺眉頭,“你什麼時候回來?現在你又想搞什麼鬼名堂?”

  安娜貝絲把手中的餅乾掰開,說:“波西已經胸有成竹啦。”

  我無可奈何地把計畫對老媽講了。

  她緩緩點頭說:“聽起來很危險啊。不過這個計畫也許能成。”

  我問:“你是不是也有同樣的能力呀?你也能看透幻影迷霧嗎?”

  媽媽歎了口氣。“現在不行嘍。我年輕那會兒,這種事對我來說輕而易舉。是的,我曾看到過許多可怖的東西。這也是你父親看上我的原因之一。你們一定要保重自己啊!”

  安娜貝絲說:“我們儘量,傑克遜夫人。不過,您的兒子太不安分,要保證他的安全可不是件容易事兒。”她抱著雙臂瞅向窗外。我拿起餐巾,強壓下和她爭吵的衝動。

  媽媽皺了皺眉頭,問:“你們兩個怎麼回事?吵架了?”

  我們兩人都不說話。

  媽媽說:“我明白了。”對此我深表懷疑。她嘴上說明白了,我敢肯定她根本不知道我和安娜貝絲之間的真實狀況。“咳,記住,”她說,“格洛弗和泰森還指望你們兩個呢。”

  “我知道。”安娜貝絲和我異口同聲地說,這令我更加尷尬。

  媽媽微笑說:“波西,你該去客廳裡打電話了。祝你好運。”

  儘管我對要做的事情感到緊張,但走出廚房後,仍然長籲了口氣。走到電話前拿起話筒,雖然我早就把手上的那個號碼洗掉了,不過無所謂,因為我早已將它牢牢記在了心裡。

  我們約好在時代廣場見面。當我們在紐約馬奎斯萬豪酒店前找到芮秋·伊莉莎白·戴爾的時候,她全身塗成了金色。

  她的臉、頭髮、衣服,每一寸都不放過,就像被點石成金的邁達斯國王點了一下似的。和她站在一起的另外五個小孩也都塗成了金屬色,黃銅、青銅還有白銀。他們都固定成某個姿勢。熙熙攘攘的遊客們或匆匆而過,或駐足觀看。有些遊客還把錢幣放在地上鋪開的帆布上。

  只見芮秋的腳邊寫著“兒童城市藝術,謝謝捐款”幾個大字。

  安娜貝絲和我站在一旁瞅了大約五分鐘,芮秋目不斜視,連眼睛也不帶眨的,根本沒有發覺我們的到來。對於患有多動症的我來說,要做到她這個樣子簡直比登天還難。渾身金色的芮秋顯得十分怪異,有點像某個著名女演員的雕像。幸好她的眼睛還是原本的綠色。

  安娜貝絲建議道:“不如我們把她推倒吧。”

  我覺得這個主意有點壞,不過芮秋聽了卻一點反應也沒有。又過了幾分鐘,一個渾身銀色、坐在酒店計程車站的椅子上歇息的小孩兒走了過來,站在芮秋旁邊擺了一個正在作公開演講的姿勢。芮秋終於能活動了。

  “嗨,波西。”她咧嘴笑道,“來得正巧!走,喝咖啡去。”

  我們走到西大街43號,一個叫“爪哇麋鹿”的咖啡館。芮秋點了一杯義大利超濃咖啡,格洛弗也喜歡這個口味。安娜貝絲和我則要了兩杯鮮榨果汁。三個人找了一張桌子坐下,旁邊就是一隻麋鹿標本。儘管芮秋金光閃閃,但館內的顧客們瞧了一眼之後就移開了目光。

  “這位想必就是安娜貝爾了,對嗎?”她說。

  “是安娜貝絲,”安娜貝絲糾正說,“你是不是經常塗成金色呀?”

  芮秋說:“偶爾啦。我們正在為小學兒童的藝術課程搞募捐活動。你們知道嗎?他們在學校裡根本學不到真正的藝術。我們每個月開展一次這個活動,碰上好的週末能募集到五百多美元呢。不過我猜你們的來意並不在此吧。你也是混血嗎?”

  “噓!”安娜貝絲朝周圍張望了一番,“你想讓全世界都知道呀?”

  “好吧。”芮秋站起來,當真大聲說道,“嗨,大家聽著!這兩位不是人!他們是希臘半神!”

  館內一如既往,甚至沒有人看過來。芮秋聳了聳肩膀,坐下說:“他們看起來並不在意呀。”

  安娜貝絲說:“這一點也不好玩。不許拿這件事開玩笑,凡人女孩。”

  我連忙制止。“你們兩個別吵了,大家都平靜下來。”

  “我很平靜。”芮秋說,“每次我遇見你,都被魔獸襲擊。有什麼可緊張的!”

  我說:“聽著,關於音樂室的事我很抱歉,希望他們沒有難為你。”

  “才沒有呢。他們問了我一大堆問題,我給他們來了個裝聾作啞。”

  “喲,那可不容易呀!”安娜貝絲譏諷道。

  “好啦,住口!”我急忙插言,“芮秋,我們有件事找你幫忙。”

  芮秋眯縫起眼睛瞅向安娜貝絲。“你們需要我的説明?”

  安娜貝絲用吸管攪動杯子裡的果汁,陰沉著臉說:“是的。也不一定。”

  我把魔幻迷宮以及急於找到代達洛斯的事告訴了芮秋。

  聽完之後,她說:“所以你們想讓我當你們的嚮導,穿越一個我從來沒有去過的地方。”

  我說:“你和阿裡阿德涅一樣,能看破幻影。我敢打賭你能看出正確的路。魔幻迷宮想糊弄你可沒那麼容易。”

  “要是你錯了呢?”

  “我們就會迷路。不管怎麼說,這件事都很危險,十分危險。”

  “有生命危險嗎?”

  “有的。”

  “你曾說過魔獸根本不把凡人放在心上。你們的劍……”

  “是啊,”我說,“精銅製作的武器不能對凡人造成傷害。大多數魔獸會對你視若無睹。可是盧克……他才不管什麼凡人不凡人呢。無論凡人、混血還是魔獸,只要有用他都會利用。而且,他會殺死任何礙事的人。”

  “好傢伙。”芮秋說。

  安娜貝絲辯解說:“都是泰坦巨人把他帶壞了。他也是因為受騙上當才會如此。”

  芮秋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她,然後說:“好吧,算我一個。”

  我大感意外,沒想到她答應得居然這麼痛快。“你想好了?”

  “嗨,這個暑假我過得真無聊,你們的邀請恰逢其時呀。需要我找什麼東西?”

  安娜貝絲說:“我們先得找到魔幻迷宮的入口。混血營裡有一個,但你不能去那裡。混血營禁止凡人進入。”

  她特意加重了“凡人”兩個字的語氣,隱隱含有警告的味道。不過芮秋只是點點頭,說:“好吧。迷宮的入口是什麼樣子?”

  安娜貝絲說:“什麼樣子都有可能:一段牆,一塊大石頭,一扇門,一個下水道入口。不過入口處都有代達洛斯的標記,一個閃著藍光的希臘字母‘Δ’。”

  “是這個嗎?”芮秋用手指蘸了點水,在桌子上畫了一個符號。

  安娜貝絲說:“就是這個。你認識希臘文字?”

  芮秋說:“不認識。”她從口袋裡拿出一把塑膠梳子,梳去頭髮上的金粉,“我先把妝卸了吧。你們跟我去馬奎斯萬豪酒店走一趟。”

  “為什麼?”安娜貝絲問。

  “因為酒店的地下室裡有一個這種入口,我們的服裝恰好放在那兒。那裡就有一個代達洛斯的標記。”

第十四章 我和哥哥的生死決鬥

  鐵門被半掩在一個衣物筐的後面,筐內裝滿了酒店內待洗的髒毛巾。我看了半天也沒有看出異樣,最後還是芮秋指了一下某個地方,我這才注意到刻在鐵門上的那個藍色標記。

  安娜貝絲說:“這個入口已經棄用很久了。”

  芮秋說:“我曾出於好奇試著打開,但鐵門鏽死了。”

  “不,”安娜貝絲走上前,“只有混血者才能將門打開。”

  果不其然,安娜貝絲剛把手放在標記上,它立刻放射出藍光。鐵門哢嚓一聲打開了,露出一條黑黢黢的通往地下的樓梯。

  “哇。”芮秋看起來不動聲色,但我不知道她是否在故作平靜。此時她已經換上了一件邋遢的現代藝術館的紀念襯衫和往常穿的那件斑點牛仔褲。藍色塑膠梳子插在口袋裡,一頭紅色秀髮紮在背後,不過頭髮上和臉部仍有些金粉的痕跡。“嗨……你們先請。”

  安娜貝絲戲謔道:“你才是嚮導,理應在前面帶路呀。”

  樓梯通往一個寬闊的磚結構通道。裡面一片漆黑,我頂多能看清兩英尺遠,幸好安娜貝絲和我早就準備了手電筒。剛一打開手電筒,芮秋立刻發出尖叫。

  只見一具骸骨正沖著我們咧嘴發笑。它至少有十英尺高,顯然並不屬於人類。骸骨被繩索捆住四肢吊了起來,形成一個巨大的“X”擋住通道。不過真正令我感到驚懼的是骸骨頭顱上的那個孤零零的眼眶。

  “是獨眼巨人。”安娜貝絲說,“看樣子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它應該不是……我們認識的某個人。”

  我知道她想說“它不是泰森”。不過我心裡仍感到不安,覺得有人故意將它放在這裡當做警告。不管殺死這個成年獨眼巨人的是何方神聖,我都不想與之碰面。

  芮秋咽了口唾沫,問:“你有一個獨眼巨人朋友?”

  我說:“他叫泰森,是我同父異母的兄弟。”

  “同父異母的兄弟?”

  我說:“希望我們能在這裡找到他吧。還有格洛弗,他是個半羊人。”

  “哦,”她的聲音很小,“既然如此,我們還是快趕路吧。”

  她從骨骸的左臂下鑽過。安娜貝絲和我對視了一眼,然後聳聳肩膀。我們跟在芮秋後面深入迷宮。

  大約走了五十英尺遠,我們來到一個十字路口。往前走仍然是磚結構通道。往右走,牆壁變成了古老的大理石板。往左走,通道內都是泥土,而且有許多盤繞的樹根。

  我指向左側,說:“泰森和格洛弗走的好像就是這條路。”

  安娜貝絲皺眉說:“是啊,可是從建築特點來看,右側的通道是由古石板建造而成,應該更可能通向迷宮中的一個古老的地方,通向代達洛斯的工作室。”

  芮秋說:“我們應該直走。”

  安娜貝絲和我都瞅向她。

  “那是最不可能的方向了。”安娜貝絲說。

  芮秋問:“難道你們看不見嗎?看地板。”

  我仔細瞅了一會兒,除了破磚爛瓦之外什麼都沒看到。

  “往那兒走有亮光啊。”芮秋堅持道,“儘管亮光很弱,但方向肯定不會錯。往左走的通道裡,那些樹根會自己移動,令人瘮得慌。往右前方大約二十英尺處,有一個陷阱。那兒的牆壁上有許多洞孔,可能會射出利箭。我想我們不該冒這個險吧。”

  她講的那些東西我一個也看不到,不過我仍然點頭說:“好吧,咱們直走。”

  安娜貝絲問:“你相信她的話?”

  我說:“是啊,你不相信嗎?”

  安娜貝絲張了張嘴,卻什麼也沒說,只是朝芮秋揮揮手,示意她帶路。我們一起沿著磚結構通道走下去。道路彎彎曲曲,不過再也沒有岔路。地勢微微傾斜,似乎通往地底的更深處。

  我不安地問:“沒有陷阱嗎?”

  “沒有。”芮秋擰緊眉頭,“竟然會這麼容易嗎?”

  我說:“不知道。以前可不是這樣的。”

  安娜貝絲問:“芮秋,你打哪兒來?”

  她說這句話的口氣像在問:“你從哪個星球來的?”

  不過芮秋聽了毫不在意,回答說:“布魯克林。”

  “如果你回家晚了,你的父母會擔心嗎?”

  芮秋深吸了口氣。“不太可能。就算我一個星期不在家,他們也不會注意的。”

  “為什麼?”這次安娜貝絲不再帶有譏諷的語氣了,因為她和父母的關係也不怎麼和諧呀。

  沒等芮秋回答,忽然前方響起哢嚓一聲,似乎是一扇巨門開啟了。

  “什麼東西?”安娜貝絲問。

  芮秋說:“不知道。應該是金屬門軸發出的聲音吧。”

  “哼,廢話。我問的是:‘開門的是什麼東西?’”

  接著,我聽到一陣沉重的腳步聲,就連通道都為之震動,正朝我們這個方向走來。

  “跑不跑?”我問。

  “跑。”芮秋說。

  於是我們撒丫子朝來路飛奔,可是僅僅跑出不足二十英尺遠,就與幾位老朋友撞了個正著。兩個身穿希臘盔甲的蛇女用長矛頂在我們的胸口。而那位啦啦隊長,名叫凱莉的艾婆薩就站在蛇女中間。

  “冤家路窄呀。”凱莉說。

  我急忙拔開激流筆的筆帽,安娜貝絲也拔出匕首;然而還沒等我的筆變成寶劍,凱莉已經朝芮秋下手了。她將芮秋緊緊盤繞住,使後者絲毫動彈不得,同時雙手變成了利爪,一把掐住了芮秋的脖子。

  “帶你的這位小凡人寵物散步來啦?”凱莉問我,“這些脆弱的東西呀,只要輕輕一捏,就會粉身碎骨!”

  身後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一個巨大的身影逐漸變得清晰,原來竟是一個身長八英尺、凶面獠牙的食人魔。

  食人魔瞅瞅我們,一邊舔著嘴唇一邊說:“我能吃了他們嗎?”

  凱莉說:“不行,他們是你的主人想要的人。這下可有好戲看啦。”她面帶微笑地看著我,“乖乖走吧,混血者們,否則就讓你們在這裡血濺三尺,先拿這個凡人女孩開刀。”

  這簡直是我的噩夢,最慘的噩夢。別忘了,我可是做噩夢長大的喲。兩個蛇女一左一右押著我們,凱莉和食人魔走在後面,封住我們的退路。他們倒不擔心我們朝前跑,因為前方恰恰是他們想讓我們去的方向。

  兩扇大約十英尺高的銅門出現在眼前,門上印著一對交叉的雙劍。門後傳來被捂住嘴後發出的嗚嗚聲,聽起來還不止一個人。

  左側的蛇女說:“嘿嘿,你一定會受到主人的熱烈歡迎呀。”

  儘管我從沒有如此近距離地看過蛇女,不過說實話,這種機會並不令人感到高興。她的容貌其實不賴,只不過舌頭分岔,眼睛是黃色的,而且瞳孔呈細條狀。她穿了一件僅及腰身的盔甲,腰部以下不是雙腿,而是兩條粗大的、長滿青綠色花紋的蛇身。她走路時就像溜冰一樣,半是邁步半是滑動。

  我問:“你的主人是誰?”

  她獰笑道:“呃,你很快就知道了。你們兩個可是老朋友了。畢竟,他是你的兄弟。”

  “我的什麼?”我立刻想到了泰森,但隨即否定了這個荒唐的念頭。她究竟在說什麼?

  巨人上前推開銅門,抓住安娜貝絲的衣服將她拎起來道:“你留在這裡。”

  “嗨!”安娜貝絲不滿地嚷嚷。但人家的個頭是她的兩倍,而且她的匕首和我的劍也被沒收了,不能不低頭哇。

  凱莉大笑,利爪仍舊卡在芮秋的脖子上。“進去,波西。演一場好戲給我們看。別忘了,你的朋友還在我們手裡,一定要賣力氣喲。”

  我對芮秋說:“對不起,我會救你的。”

  儘管被卡住脖子,芮秋仍努力點頭說:“那太好了。”

  蛇女持著長矛押我順著走廊走到盡頭,我深吸了口氣,邁步踏入角鬥場。

  雖然這個不是我見過的最大的角鬥場,但考慮到這是在地底下,面積便相當可觀了。場地呈圓形,如果駕駛技術好的話,你甚至可以在這裡賽車了。角鬥場中央,一個巨人和一個人馬怪正打得如火如荼。人馬怪的臉上充滿驚懼,手持長劍和盾牌圍著對手打轉,不與其作正面對抗。再看那個巨人手中揮舞的長矛,足足有電線杆那麼長。觀眾群中不時發出熱烈的喝彩。

  第一排觀眾席距離角鬥場地面大約十二英尺高。席位都是石板凳,早已是人滿為患。既有巨人、蛇女、半神和塔利金,也有長著蝙蝠翅膀的惡魔,有的生物更加古怪,一半是人的樣子,另一半卻是人們熟知的動物——鳥、爬行動物、昆蟲和哺乳動物。

  不過最令人毛骨悚然的還是那些充斥各處的骷髏。它們被擺在圍欄邊和上下席位之間充當裝飾品,有的甚至吊在天花板垂下的鐵鍊上。有些骷髏看起來很古舊,不是別的,就是骨頭更白些。另一些則像剛被剔過的。我吐,不想再描述他們的樣子了,也免得大家看了噁心。

  最令我感到震驚的還是掛在觀眾席下方的圍牆上的那一面綠色的大旗,旗的中央處竟然印著波塞冬的三叉戟圖案。這種地方怎麼會出現父親的標記?

  旗幟正上方的主席臺上,赫然坐著我的老對手。

  “盧克。”我忍不住說出聲。

  或許他透過吵鬧的喧嘩聽見了我的聲音,臉上露出一絲冷笑。盧克的衣著和我夢中見到的一樣:迷彩褲,白襯衫,護胸甲。不過令我感到不解的是,他此時並沒有佩劍。坐在他旁邊的是一個我所見過的最高大的巨人,甚至比角鬥場上的那個巨人還要魁梧。光看個頭就有十五英尺,寬大的身體佔據了三個席位。他的身上僅穿了一件相撲手的那種繩帶短褲。深紅的皮膚上刺著波浪紋理。我估摸著他應該是盧克的新任保鏢了。

  這時忽聽角鬥場中一聲慘叫,那名人馬怪摔在了我的腳邊。

  我們兩個恰好四目相對,他哀求道:“救命!”

  我急忙拔劍,一摸之下發覺口袋裡空空如也,這才想起激流劍已經被收走了。

  巨人步步逼近,手中高舉長矛。人馬怪掙扎著想站起來。

  一隻爪子忽然搭在我的肩膀上。“如果你不想讓你的朋友們喪命,”蛇女說,“最好別插手。別著急,一會兒就輪到你上場了。”

  因為折了一條腿,人馬怪無法起身。巨人上前抬腳踩在人馬怪的胸口上,抬頭朝盧克看去。觀眾群中爆發出呼喊:“殺死他!殺死他!”

  盧克毫無動作,不過他身旁的那個相撲裝巨人則站了起來,低頭看著苦苦哀求的人馬怪,臉上露出猙獰笑容。

  然後他豎起大拇指做了一個朝下按的姿勢。

  我閉上眼睛不忍再看。那名巨人角鬥士雙臂使力送出長矛,人馬怪頃刻間灰飛煙滅。巨人角鬥士從灰燼中拾起一個馬蹄,高舉起來向觀眾們展現。觀眾群中立時爆發出熱浪般的喝彩。

  場內對面的大門打開,巨人角鬥士雄赳赳、氣昂昂地邁出場地。

  相撲裝巨人抬起雙手,示意大家安靜。

  “非常精彩!”他高聲說,“不過沒什麼新鮮感。盧克,赫爾墨斯的兒子,你還準備了什麼節目?”

  盧克哼了一聲,顯然不喜歡別人稱他“赫爾墨斯的兒子”。不過他並未因此而動怒,反而兩眼放光,顯然心情不錯。

  他朗聲道:“安泰大人,您一向以熱情好客而聞名於世!為了感謝您讓我們通過您的地盤,我們將獻上能令您開心的節目。”

  安泰大聲說:“我還沒有正式批准呢。我要看精彩的節目!”

  盧克鞠躬道:“我現在有一個人選,他比人馬怪更適合出現在您的角鬥場。”他朝我指來,“那個人就是他,您的弟弟,波塞冬的兒子波西。”

  臺上的觀眾開始發出嘲笑譏諷,紛紛向我投擲石塊。我躲開了大部分的石頭,但仍然有一塊砸中我的臉頰,劃開了一道血口。

  安泰兩眼精光大放。“波塞冬的兒子?那應該很能打嘍!或者死得很壯烈!”

  盧克說:“如果他的死能給您帶來快樂,您能讓我們的軍隊通過貴寶地嗎?”

  安泰含糊地說:“或許吧!”

  盧克對於“或許”兩個字顯然不太滿意。他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仿佛在警告我要好好地死、死出點花樣來,否則有我好果子吃。

  “盧克!”安娜貝絲大喊,“快住手。放開我們!”

  盧克驟然聽到她的聲音,頓時愣住了:“安娜貝絲?”

  “不要著急,待會兒會專門留出時間進行女人之間的打鬥。”安泰說,“波西·傑克遜,你選什麼武器?”

  蛇女把我推到場中央。

  我抬頭朝安泰看去。“你怎麼可能會是波塞冬的兒子呢?”

  安泰大笑,其他人也都跟著哄笑。

  笑罷,安泰說:“我可是他最喜愛的兒子呀!你看,這座供奉父親的神廟,就是我用以他的名義屠殺後所獲得的骷髏建造而成!而你,將是其中的一具!”

  我驚懼地看著成百上千的白骨骷髏和那面波塞冬大旗。這怎麼可能是父親的神廟呢?父親是一位好神靈啊。他從沒有問我索要過一件禮物,更別說某個人的骷髏啦。

  “波西!”安娜貝絲大喊,“他的母親是蓋亞!蓋……”

  看押她的食人魔大手一捂,安娜貝絲立刻發不出聲來。她的母親是蓋亞,大地女神蓋亞。安娜貝絲冒著危險告訴我這一個事實,肯定其中有很重要的原因。可是我想不出來。或許她想告訴我這個傢伙的雙親都是神靈,所以很難對付吧。

  我說:“安泰,你簡直瘋了。如果你以為自己向波塞冬獻上了一份厚禮,那你就太不瞭解他了。”

  席上的觀眾們叫嚷呵斥,安泰舉手示意安靜。

  “選兵器吧。”他聽了我的話後不為所動,“讓我們看看你會怎麼死。你使用斧頭嗎?盾牌?網?噴火器?”

  “用我自己的劍就可以。”我說。

  看臺上的魔獸們哄堂大笑。不過,當閃著精銅微光的激流劍出現在我的手上時,一些笑聲戛然而止。

  安泰宣佈道:“第一局開始!”大門緩緩打開,一個蛇女滑行而入。她一手拿著三叉戟,另一手持網——標準的角鬥士配備。經過多年混血營的訓練,我對這種格鬥方式早已經駕輕就熟了。

  她挺著三叉戟,試探性地朝我戳來。我側跨一步避開。蛇女隨即扔出手中的羅網,想纏住我持劍的手。我輕易躲開,隨後出劍削斷她的長矛,再反手直刺,從她的面頰穿透過去。只聽一聲慘叫,蛇女立刻化為烏有,原本喧鬧的喝彩聲隨之停止。

  “不!”安泰大喊,“太快啦!你只有等我下達命令之後才能殺死對手!”

  我望著安娜貝絲和芮秋,心裡暗思營救的方法。要救人,或許先得引開看押魔獸的注意。

  “幹得漂亮,波西。”盧克微笑道,“你的劍術又有長進了啊,恭喜。”

  “第二局開始!”安泰喊道,“這一次打得要慢一些!要讓大家看得過癮!在取對方性命之前,必須等候我的命令!”

  大門再次打開,這一次出來的是一位年輕的武士。他大約十六歲的樣子,比我稍大一點,淩亂的黑髮,左眼上戴了一個眼罩。他的體型很瘦,盔甲穿在身上鬆鬆垮垮。站定之後,他把長劍插在地上,整理好盾牌上的系帶,然後戴上頭盔。

  “你是誰?”我問。

  他說:“伊桑·中村。我要殺了你。“

  “為什麼?”

  “嗨!”看臺上一個魔獸高叫道,“別光說不練,快開戰呀!”其他魔獸跟著起哄。

  伊桑對我說:“要想加入到他們當中,我必須證明自己的實力。”

  話音剛落,他便沖了過來。我們的寶劍在空中相接,魔獸們興奮得大喊大叫。這叫什麼事?我在這裡拼死爭鬥,卻讓那群魔獸找樂子。可是伊桑的攻勢根本不容許我手下留情。

  他招招進逼,劍法純熟。據我所知,混血營裡可並沒有他這一號人物,他一定是在其他地方訓練的格鬥技術。他擋開我的攻擊,要不是我還算身手靈活,差點就被他的護盾砸中了。他趁勢追擊,運劍橫掃,又被我一個懶驢打滾躲開了。我們之間你來我往,雙方攻中有守,都在摸索對方的格鬥套路。我幾次想從伊桑盲眼的那一側下手,但都被他識破了。顯然,他已經習慣了獨眼戰鬥,把自己的左側防守得滴水不漏。

  “我們要見血!”魔獸們齊聲叫嚷。

  伊桑朝看臺上望去。我心裡一動,明白了對方的破綻所在:他需要在魔獸們面前努力表現,而我則沒有這個顧慮。

  他發出一聲厲吼,朝我沖來。我揮劍擋開,轉身就跑。伊桑在後面緊追。

  “渾蛋!”安泰說,“不許跑,戰鬥!”

  伊桑接連進逼,雖然我沒有護盾,但擋開他的進攻也並非難事。他穿的那一身厚甲防護得非常嚴密,我雖然身無寸鐵護身,但卻勝於靈活敏捷。我們已經打了將近五分鐘,場上卻還沒有見到一滴鮮血。看臺上的魔獸們大聲抱怨著,石塊不斷地砸過來。

  終於,伊桑露出了破綻。他挺劍刺我的中腹,被我抓住他的劍柄用力一扭,將長劍擰落在地。我緊跟著反手將劍柄砸在他的頭盔上,奮力向前一推。身穿重甲的他失去重心之後立足不穩,頓時向後翻倒。這一下摔得他頭暈眼花,筋骨酸麻。我不敢怠慢,急忙上前用寶劍指著他的胸口。

  “給我個痛快。”伊桑呻吟說。

  我抬頭看了看安泰。只見他板著臉,豎起大拇指後向下一按。

  “算了吧。”我把激流劍插回劍鞘。

  伊桑呻吟說:“別犯傻了,這樣做我們誰都活不了。”

  我向他伸出手。他猶豫了一下,不情願地握住,讓我將他從地上拉起來。

  安泰厲聲喝道:“遊戲規則不容褻瀆!你們兩個的頭都將成為獻給波塞冬的祭品!”

  我對伊桑說:“你瞅准機會就逃跑。”然後我轉身面對安泰,“既然你想要刺激,為什麼自己不下場和我比鬥呢?如果父親真的在保佑你,那就下來證明給我看吧!”

  看臺上的魔獸們開始起哄。安泰環視了一周,知道自己別無選擇,此時再不下場,就會被手下們視為懦夫。

  “臭小子,我可是世界上最厲害的摔跤手。”他警告說,“自從第一屆pankration開賽以來,我就開始摔跤了。”

  “pankration?”我疑惑道。

  伊桑回答說:“那是一種野蠻的摔跤比賽,沒有任何規則,直到有一方死亡才算決出勝負。它一度是奧運會的比賽項目。”

  “多謝提示。”我說。

  “不客氣。”

  芮秋睜大眼睛看著我。安娜貝絲也在沖我直搖頭,儘管食人魔仍舊捂住她的嘴巴。

  我抬起劍尖對著安泰,說:“勝者為王!我贏了,你放我們走!你贏了,我們甘願就死。我向冥河起誓,如有違背,天誅地滅!”

  安泰大笑道:“戰鬥不會持續太久,我以你們的死期起誓!”

  說著,他跨過圍欄跳入場內。

  伊桑說了句“祝你好運”,迅速退至場邊。

  安泰兩手的手指關節握得劈啪作響,臉上露出獰笑。我看見他的那口黃牙長得歪歪扭扭、參差不齊,估計飯後得需要花很大力氣才能刷乾淨。

  “你選什麼武器?”他問。

  “我仍用這把劍。你呢?”

  他攤開那雙巨手,舞動著手指道:“有這雙手就足夠了!盧克大師,你來當這場比賽的裁判。”

  盧克笑吟吟地看了看我,回答說:“榮幸之至。”

  安泰雙足一跺,離地躍起。我從他的腿下滾過,趁機刺中了他的大腿。

  “啊!”他痛呼一聲。不過,那道傷口流出的並不是鮮血,而是沙子。仿佛我适才刺中的不是他的身體,而是一個沙漏。地上的塵土如流水般被吸到他的腳上,頃刻之間,他腿上的傷口竟然平復如初。

  安泰再次沖過來。幸好我有對付大塊頭的豐富經驗,閃身避開後隨手又刺入他的側肋,直沒劍柄。這一下可不輕呀。不過糟糕的是隨著安泰的轉身,我急切間抽不出激流劍,只得鬆手撒劍。

  安泰痛得吼叫連連。我站在一旁,好整以暇地等待他的解體。沒有魔獸能夠經受住激流劍的正面一擊,精銅的威力將徹底摧毀他們的魔骸。然而,意料之中的場景並沒有發生。安泰竟然將激流劍從肋下緩緩拔出,擲於地下。大量的沙子從傷口中流出,但隨即地上又有更多的沙土彙聚過來,從兩腳裹至肩膀。沙土散落後,安泰的傷口又完全長好了。

  安泰得意地說:“混血者,現在你明白我為什麼從來沒有失敗過了吧!過來讓我碾碎你。我會給你一個痛快!”

  安泰擋在我和激流劍之間。我絕望地朝兩邊看去,迎上安娜貝絲的雙目。

  我心想:安娜貝絲剛才特意說到“土地”,她想提示我什麼?安泰的母親是大地之母蓋亞,最古老的女神。而安泰的父親則有可能是波塞冬,不過能夠令安泰具有不死之軀的卻是來自蓋亞的魔力。只要他接觸土地,我就無法傷害他分毫。

  我努力與安泰周旋,不過他已經預料到了我的下一步動作,搶先擋住我的去路,將我逼入了死角。他揚揚得意地獰笑著,想要在殺死我之前先進行一番戲耍。

  情急中我抬眼看見天花板上懸吊骷髏的鐵鍊,忽然腦中閃過一個念頭。

  我佯裝朝另一個方向閃躲,又被安泰攔住。這時觀眾席上的魔獸們開始不耐煩起來,吆喝著要安泰儘快結果我的小命。不過安泰此時正玩得高興,根本不理會魔獸們的催促。

  “臭小子,”他說,“你根本不配當波塞冬的兒子!”

  我感覺到激流筆又回到了我的口袋裡。但是安泰對此並不知情,以為激流劍還在他的身後呢。他認為我現在所有的動作都是為了奪回激流劍。就是這種錯判為我贏得了一絲微不足道的轉機。

  我對著他的正面沖了過去,臨近時忽然雙腿彎曲做下蹲狀,給他一種我想要從他雙腿間爬過去的錯覺。安泰急忙屈身,準備守株待兔。我瞅准機會用力一跳,踩著他的前臂,像爬梯子一樣攀上了他的肩膀,緊接著又踩上他的頭。安泰暴跳如雷,自然而然地站直身體。我雙腳猛然使力,借助他起立時的抬力跳了起來,一把抓住天花板上的吊鏈。攀上鐵鍊之後,我急忙將兩腿纏在上面,緊接著拔出激流劍將周圍一根帶鉤子的鏈鎖砍了下來。

  安泰大吼:“快下來,膽小鬼!”他想抓我下來,可惜胳膊不夠長。我懸吊在半空,大喊:“有本事上來抓我呀!怕自己動作太慢,還是太胖會摔下來?”

  他氣得大呼小叫,又跳了起來。這一次他抓住了一根鐵鍊,於是順著鐵鍊向上攀爬。就在他埋頭苦爬的時候,我悄悄地將手裡帶鉤子的鐵鍊伸了下去,經過兩次失敗之後,終於鉤住了安泰的繩帶短褲。

  “哇!”安泰吃了一驚。我飛快地將那根鐵鍊系緊在我懸掛的這一根上。安泰發覺不妙,想回到地面上,可是由於他的內褲被掛住了,為了避免頭下腳上,他只有牢牢抓住周圍的鐵鍊。我暗求老天保佑,使他的繩帶短褲和鐵鍊能夠多堅持幾秒。就在安泰罵罵咧咧掙扎的同時,我已經開始像瘋狂的猴子一樣,把周圍所有的鐵鍊和鉤子都纏在了安泰的身上。真不知道我從哪裡學來的這個本事,反正媽媽總說我有纏亂麻的天賦。而且,為了營救朋友們,從而急中生智也是原因之一。不管怎樣,幾分鐘之後,巨人安泰已經被嚴嚴實實地裹在了半空,雖然嘴裡仍在不乾不淨地罵著,但卻絲毫動彈不得了。

  我回到地面上,大口喘著氣,身上的衣服都被汗水浸透了。兩手因為爬鐵鍊而火辣辣地痛。

  “快放我下來!”安泰命令道。

  盧克也說:“放開他!不得對主人放肆!”

  我拔出激流劍,說:“我這就放開他!”

  說著,我挺劍刺入安泰的肚腹。他大吼一聲,沙子從傷口傾瀉而出。但這一回由於距離地面太遠,地上的沙土根本無法飛起來對他的身體進行修補。隨著沙子的不斷流出,安泰的身體一點點地被侵蝕掉。到了最後,他終於消失了,只有掛著線繩短褲以及許多骷髏的鐵鍊還在半空蕩悠。骷髏們咧著嘴晃晃悠悠,仿佛終於看見了值得一笑的事情。

  “傑克遜!”盧克厲聲喝道,“我真該早點就殺了你!”

  “那得你有這個本事才成!”我不客氣地回敬道,“放了我們,盧克。安泰和我之間發過誓。如今我贏了。”

  果然不出我所料,盧克耍賴皮道:“安泰既然死了,誓言自然解除。不過今天我心腸好,就讓你痛痛快快地死吧!”

  他指了指安娜貝絲,命令道:“不許傷害她,在……在大捷之前,我還有話對她說。”

  看臺上的所有魔獸不是亮出了兵器,就是伸出了利爪。我們處在了重重包圍之中。

  忽然,我感覺到口袋裡的那個冰哨變得越來越寒冷。是狗哨,我伸手握住了它。因為害怕中了昆圖斯的圈套,我一直不敢使用這把狗哨。可是現在,我別無選擇了。於是,我從口袋裡取出冰哨,用力吹了起來。奇怪的是,冰哨並沒有發出聲音,而是直接裂成碎片,在我的手心中融化了。

  盧克大笑:“你在搞什麼名堂?”

  忽然,我的身後傳來一聲驚呼。隨後只見看押安娜貝絲的那名食人魔嗖地一下從我身邊飛過,狠狠撞在了牆上。

  “媽呀!”

  艾婆薩凱莉發出尖叫,她被一條五百多磅重的巨無霸像叼玩具一樣叼起來甩了出去,劃過一道抛物線恰好跌進盧克的懷裡。歐拉芮夫人汪汪叫著,嚇得兩個蛇女守衛忙不迭地後退。整個角鬥場上的魔獸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呆了。

  “我們走!”我對朋友們喊道,“歐拉芮夫人,跟上!”

  芮秋叫道:“從遠處那扇門出去!那兒是正路!”

  伊桑聞言點點頭。我們幾個朝遠處的出口沖去,歐拉芮夫人緊隨其後。我們一邊跑,一邊聽到後面響起雜亂的腳步聲。如夢初醒的敵人紛紛從看臺上躍下,朝我們追來。

第十五章 偷來的翅膀飛得高

  “往這邊!”芮秋叫道。

  “憑什麼聽你的?”安娜貝絲不服氣地問,“就是你把我們引到了那個死亡陷阱的!”

  芮秋說:“因為那裡是你們的必經之地,如今這條路也是。快呀!”

  安娜貝絲一臉的不高興,但見到我們大家都聽從芮秋的指引,也只得跟上。芮秋看上去一副老馬識途的樣子,無論遇到多麼詭異的拐彎都不曾停留,就連走到十字路口也沒有任何遲疑。有一次她忽然說:“低頭!”我們急忙蹲下。繼而一柄巨斧貼著我們的頭皮而過。接著我們就像沒事人兒一樣繼續趕路。

  也不知轉了多少個彎,反正我已經徹底暈頭轉向了。我們一口氣趕到一個體育館大小,裡面豎著大理石柱的房間前。我站在門廊裡聽了一會兒,沒有聽到追兵的聲音。顯然,我們已經把盧克和他的那幫狗腿子甩得不知蹤影了。

  忽然,我發現了一件事:歐拉芮夫人不見了。我不知道它什麼時候不見的,也不知道它是跑丟了還是被那群魔獸抓住了。我心裡如同墜了一個鉛塊沉甸甸的。它救了我們大家的命,而我卻沒能確保它不掉隊。

  伊桑癱倒在地上。“你們都瘋了。”他脫去頭盔,臉上大汗淋漓。

  安娜貝絲吃驚地說:“我認得你!你就是幾年前赫爾墨斯族的那幾個逃兵之一。”

  伊桑瞪著她說:“哼,你是安娜貝絲。我也認得你。”

  “你的……你的眼睛怎麼了?”

  伊桑別過頭去,顯然不想提起這個話題。

  我說:“在我的夢中,盧克的手下抓到的那個混血者想必就是你了。原來不是尼克呀。”

  “尼克是誰?”

  “這無關緊要。”安娜貝絲飛快地說,“你怎麼會想要明珠暗投呢?”

  伊桑嗤笑說:“什麼是暗,哪個又是明?諸神從來就沒有關心過我們。我為什麼不能……”

  “加入一個用你的死亡來取樂的軍隊?”安娜貝絲說,“老天,你怎麼不長腦子?”

  伊桑吃力地站起來,說:“我不想和你吵架。多謝援手之情,不過我要離開了。”

  我說:“我們在找代達洛斯。和我們一起吧。如果我們能走出迷宮,歡迎你重回混血營。”

  “如果你們以為代達洛斯會提供幫助,那你們就真的是頭腦不清了。”

  安娜貝絲說:“他幫也得幫,不幫也得幫。我們有的是手段。”

  伊桑不屑地說:“嘿嘿,那就祝你們好運啦。”

  我抓住他的胳膊說:“你要獨自去闖迷宮嗎?這簡直是自殺啊!”

  他強忍怒氣地看著我。他的眼罩邊緣已經磨損,黑色的布料也有些退色,看起來戴的時間也不短了。“傑克遜,你不該饒我一死。這場戰爭中,仁慈就是自取滅亡。”

  說完這句話,他朝我們的來路跑去,消失在黑暗之中。

  安娜貝絲、芮秋和我都已經累得走不動路,乾脆就在這所屋子內支起帳篷歇息。我找來一些木柴生起篝火。屋子內頓時映著四周的大理石柱的陰影,令人有種置身于樹林的感覺。

  “盧克有點兒不對勁。”安娜貝絲用小刀撥著柴火,小聲道,“你們注意到他今天的表現了嗎?”

  我說:“我覺得他今天的心情很好呀,興致勃勃地折磨我們這些英雄。”

  “不對!他有點兒不對勁。他看起來……很緊張。他不許那些魔獸傷害我。他有事情想告訴我。”

  “他也許是想說:‘嗨,安娜貝絲!過來坐哥身邊,看哥把你的朋友們五馬分屍。很好玩的!’”

  “你真是不可理喻。”安娜貝絲憤憤地把匕首插回鞘內,對芮秋說,“嗨,指南針,接下來該往哪條路走?”

  芮秋沒有理會她。自從逃出角鬥場後,芮秋就變得沉默寡言。不論安娜貝絲的話講得多麼刻薄,她都一概置若罔聞。芮秋拿起一根前端被燒成黑炭的木棍,不停地在牆上畫那些魔獸的形象。寥寥幾筆,一個蛇女的畫像便栩栩如生地出現在牆上。

  “我們應當沿著地上有亮光的方向走。”芮秋說。

  安娜貝絲問:“你說的是把我們引入虎穴的亮光嗎?”

  我說:“安娜貝絲,別跟她過不去了。人家可一直都很努力呀。”

  安娜貝絲氣呼呼地站起身說:“柴火不夠了,我再去找些來。你們兩個人好好商量發展大計吧。”說完,她轉身走進黑暗中。

  芮秋用木棍又畫了一幅安泰被吊在鐵鍊上的圖畫。

  我對她說:“安娜貝絲平時不這樣的。也不知道她犯什麼毛病了。”

  芮秋眉毛一揚,問:“你真不知道?”

  “什麼意思?”

  “男孩兒的眼睛都白長了。”她嘟囔說。

  “嗨,你怎麼也來挖苦我?聽著,我很抱歉把你牽涉到這件事裡。”

  芮秋說:“不,你說得對,我能看見路。我解釋不了原因,反正就是能看得很清楚。”說著,她指著房間的遠端,那裡一片漆黑,“工作室就在那個方向。那裡便是迷宮的心臟。我們現在已經很接近了。我不知道為什麼這條路會經過角鬥場。我……我對不住你,害得你差點死在那兒。”

  她的聲音有些嗚咽,幾近哭了出來。

  我連忙安慰說:“嗨,這對我來說是家常便飯。你千萬別往心裡去。”

  她仔細看著我,問:“這麼說,你每年夏天都在做這種事情?同魔獸們打仗?拯救世界?難道你從來就沒有過正常的生活嗎?”

  我倒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我上次的正常生活是在什麼時候來著?讓我想想……呃,對了,一次也沒有。“大概混血們都已經習慣了這種生活吧。即使可能會不習慣,但……”我有些不自然地避開這個話題,“說說你吧?你平時都做什麼?”

  芮秋聳了聳肩膀。“除了畫畫就是大量閱讀書籍啦。”

  我心想:好吧,到目前為止我們之間的相似度為零。“你的家人呢?”

  我發覺自己觸碰到了一個敏感的話題,因為她立刻含糊其詞起來。“呃……家人嘛,就是家人嘍。”

  “你曾說就算你失蹤了,他們也不會注意到。”

  芮秋放下手中的木棍。“呵,我真的累了,想睡一會兒,好嗎?”

  “呃,當然可以。我不是有意……”

  沒等我說完,芮秋已經蜷起身子,把背包枕在頭下。她合上雙眼,躺在那裡一動不動。但我覺得她並沒有真的睡著。

  過了一會兒,安娜貝絲回來了。她往篝火裡添了些柴火後,看了看芮秋,然後又看看我。

  “我守第一班崗。”她說,“你也該睡了。”

  “你其實不必那樣。”

  “哪樣啊?”

  “就是……算啦。”我心情鬱悶地躺在地上。身體的疲乏很快就將我引入了夢鄉。

  在夢裡,我聽到了笑聲,冰冷、刺耳的笑聲如同磨刀。

  我站在地獄深淵的邊緣。深淵內如墨池一般的黑霧在劇烈地沸騰。

  “小英雄,死到臨頭自己還被蒙在鼓裡呢。”克洛諾斯的聲音響起。

  他的聲音和以前略有不同,相比之下剛才的聲音凝實了許多,而原來的聲音則比較虛幻。如果說現在的聲音像從實實在在的身體裡發出的,則原來的聲音就像從被剁成碎塊的身體發出,還真不好形容。

  只聽克洛諾斯又說:“我簡直對你感激涕零。如果不是你,我能否捲土重來仍是未知之數。”

  洞穴內的陰影愈發黑暗。我想從深淵邊往後退,但感覺就像在油裡游泳,有種有力無處使的感覺。時間流逝的速度在減慢,我的呼吸幾乎快要停止了。

  “提醒你一句。”克洛諾斯說,“泰坦大人有仇必報,有債必討。或許被你拋棄的那些朋友們的匆匆一瞥……”

  這時,我身邊的黑暗發生了波動,瞬間我就被轉移到另外一個洞穴。

  “快啊!”泰森叫喊著飛奔進洞內。格洛弗跌跌撞撞地跟在後面。就在他們出來的那個通道內傳來隆隆聲,隨後一個巨大的蛇頭突然進入到洞內。這條巨蛇的身體幾乎將通道堵得死死的,鱗片如銅片一般覆蓋全身。頭呈三角狀,黃色的眼睛裡發出仇恨的目光。當它張開血盆大口的時候,我看見它的牙齒的長度都攆上泰森的身高了。

  巨蛇向格洛弗發出猛的一擊,格洛弗倉皇閃躲。巨蛇咬了個空,吃了一嘴泥土。泰森搬起一塊石頭擲了過去,正好砸在巨蛇的雙眼之間,但巨蛇僅僅縮了一下頭,全然不當做一回事。

  格洛弗大聲警告泰森:“它要吃了你!”

  “你怎麼知道?”

  “它剛剛告訴我了!快跑!”

  泰森一個健步朝另一邊跑,卻被巨蛇猛地一甩頭掀翻在地。

  “不!”格洛弗驚叫道。巨蛇哪容泰森站起身,直接撲過去將他死死纏住。

  泰森使勁向外撐,但巨蛇越纏越緊。格洛弗用蘆笛瘋狂地擊打巨蛇的身體,但每一擊都像打在了石牆上一般堅硬。

  隨著巨蛇肌肉的繃緊,整個洞穴開始搖晃起來。

  格洛弗開始用蘆笛吹奏音樂,洞頂上的鐘乳石如雨般紛紛砸下。眼看洞穴就要坍塌……

  我被安娜貝絲晃醒了。“波西,快醒醒!”

  “泰森……泰森有麻煩了!”我說,“我們得去救他!”

  “先把眼前這一關過了再說吧。”安娜貝絲說,“大地震啦!”

  我這才發覺整個房間都在顫抖,急忙喊道:“芮秋!”

  芮秋立刻睜開眼睛,抓起背包翻身而起。就在我們三個人快要跑到出口的時候,我們身後的一根大理石柱轟然倒塌,上百噸的石塊四散開來。

  我們終於進入通道時,房間內的石柱正接二連三地開始崩塌,白色的粉塵迅速擴散。

  安娜貝絲一邊跑,一邊嘴裡還不閑著:“你猜怎麼著?我覺得這條路還是蠻好的。”

  沒跑出多久,前方便出現了一道亮光,看樣子像是從普通燈泡發出的。

  芮秋說:“去那邊。”

  我們跟著她跑進一個不銹鋼的門廳內,那一刻我還以為到了現代太空站呢。天花板上懸掛著螢光燈,地板上則鋪的是金屬格柵。

  猛然從黑暗中進入到光亮中,我只得眯著眼睛看東西。安娜貝絲和芮秋則在強烈的光線下顯得面色蒼白。

  “去這邊。”芮秋說著又跑了起來,“就快到了!”

  安娜貝絲說:“這太荒唐了!工作室應該在迷宮中最古老的地方才對。這裡不可能……”

  她的話音戛然而止,因為我們來到了一道金屬雙開門前。就在門上高及平視的地方,刻著一個巨大的藍色希臘字母Δ。

  “我們到了。”芮秋宣佈說,“這裡就是代達洛斯的工作室。”

  安娜貝絲在標記上按了一下,大門緩緩打開。

  “這個古建築未免也太現代化了吧。”我說。

  安娜貝絲對我怒目而視。我們一起走進門內。

  剛一進門,最令我感到驚訝的就是陽光了,強烈的光線透過寬大的窗戶照射進來,陽光這種東西在地牢裡可不常有。天花板距離地面足足有三十英尺高,工業電燈、刨光的大理石地板和窗臺下的手工台,使得這間工作室就像一位藝術家的畫室。一個螺旋式樓梯通往二層樓閣。有六個畫架上陳列著手工製作的建築和機械結構圖,看過去就像在看達·芬奇的畫稿一般。桌子上隨隨便便地擺放了幾個筆記型電腦。一個貨架上擺著盛裝綠色油狀物質的玻璃罐,屬於一種希臘燃劑。室內還有幾個我說不出到底是什麼東西的發明裝置。譬如說,有一個上面纏滿電線的銅椅,一個成年人大小的金屬圓蛋,還有一個純玻璃製造的落地鐘,從外面能清楚地看到鐘錶內部齒輪的運轉。在牆上還掛著銅銀打造的翅膀。

  “不朽的傑作。”安娜貝絲喃喃道,她快步跑到最近的一處畫架前,仔細看著上面的畫稿,“他真是個天才啊。你們看這個建築的曲線!”

  “而且還是個藝術家。”芮秋也驚歎道,“這些翅膀太神奇了!”

  牆上的金屬翅膀比我在夢裡見到的那兩對要精緻得多。羽毛之間連接得更加緊密,不是用蠟粘合,而是用細鏈將彼此聯合。

  我的手始終握著激流筆。儘管代達洛斯不在這裡,但那幾個正在運行的筆記型電腦,工作臺上吃了一半的藍莓蛋糕和咖啡杯,無不表明他離去不久。

  我走到窗戶前。外面的景色令人驚歎。遠方連綿起伏的正是洛基山脈。我們位於一個五百多英尺高的小山頂,山谷內是淩亂的石堆,仿佛某個幼年巨人用摩天大樓般大小的石頭堆砌了一個城市模型,然後又將其推倒。

  “這是哪裡?”我問。

  “科羅拉多斯普林斯。”我們身後響起一個聲音,“諸神花園。”

  抬眼看去,只見螺旋樓梯上站著一個手持長劍的劍客,赫然是我們久違的劍術老師昆圖斯。

  “是你?”安娜貝絲說,“你究竟和代達洛斯有什麼勾結?”

  昆圖斯微微一笑。“相信我,親愛的。見到他可不是什麼好事兒。”

  安娜貝絲厲聲道:“聽著,叛徒先生,我這一路和龍(蛇)女打過仗,和一個三體男人進行過惡鬥,還差點兒被發神經的斯芬克司吃掉,可不是來見你的。老實告訴我,代達洛斯在哪兒?”

  昆圖斯提著劍走下樓梯。他穿著牛仔褲和牛仔靴,上身套了一件混血營的教官T恤,對於我們這些已認定他為間諜的人來說,這具有幾分侮辱的意味。我不知道自己能否打敗他。他的劍術超絕,但我就算明知不敵,也要拼死一戰。

  他說:“你以為我是克洛諾斯的走狗,在盧克手下工作?”

  安娜貝絲說:“事情明擺著。”

  “盧克提到過你。”我說,“吉里昂也認識你。你去過他的農場。”

  昆圖斯說:“當然。我幾乎到過所有地方,即使是這兒。”

  他視若無睹地從我身邊走過,站在窗戶前。“這裡的景色每天都在變化。”他若有所思地說,“但不論怎麼變,都是出現在某個地方的高處。昨天是在能夠俯視曼哈頓的摩天大樓上。前天呢,能將密西根湖一收眼底。不過最後總是回到諸神花園。我覺得魔幻迷宮喜歡這個地方,大概是因為名字的緣故吧。”

  我說:“你以前來過這裡?”

  “嗯,是的。”

  我問:“外面是幻景嗎?還是迷宮安裝有推進器一類的東西?”

  “才不是呢。”芮秋嘟囔說,“外面的景色是真的。我們的確在科羅拉多州。”

  昆圖斯打量了她一番,說:“你能夠看穿幻影,是嗎?你讓我想起了另一個凡人姑娘。她是一位公主,但下場並不好。”

  “別再打哈哈了。”我說,“你和代達洛斯之間到底是什麼關係?”

  昆圖斯凝視著我。“孩子,你真的該從你的朋友身上學學如何認清真相了。我就是代達洛斯。”

  我本來可以對此有多種回答,比如說“我就知道”、“你撒謊”以及“我還是宙斯呢”等等。

  但當時我唯一想到並且脫口而出的話卻是:“但你不可能是發明家啊!你是劍手!”

  昆圖斯說:“我兩者都是,而且還要再加上建築師和學者的頭銜。還有,作為一個從兩千多歲才開始練習籃球的人來說,我打得相當不錯了。一位真正的藝術家必定是一位全才。”

  “說得沒錯。”芮秋說,“就拿我來說吧,我用腳畫畫和用手畫得一樣好。”

  昆圖斯說:“看到了吧?想不到小丫頭還多才多藝呀。”

  我不服氣地說:“但我在夢裡見過代達洛斯,你和他長得一點都不像。而且……”我的腦海裡忽然閃過一個可怕的念頭。

  “是的,”昆圖斯說,“你終於猜到真相了。”

  “你是一個機器人。你為自己造了一個身體。”

  “波西,”安娜貝絲不安地說,“這不可能。他……他不可能是機器人。”

  昆圖斯嘿嘿笑道:“親愛的,你知道‘昆圖斯’三個字的含意嗎?”

  “那是拉丁語中‘第五’的意思。可是……”

  “這是我的第五個身體。”劍手伸出前臂,在胳膊肘上按了一下,他的手腕上頓時彈起一塊長方形的皮膚。只見他的胳膊內部是急速轉動的銅齒輪和發光的電線。

  芮秋說:“這太神奇了!”

  安娜貝絲說:“你竟然能把魂魄裝在機器裡面?這是……違反自然規律的。”

  “呃,親愛的,你放心,我仍然是代達洛斯。我們的母親雅典娜讓我永遠也忘不掉這一點。”他朝後拽開領子。在他的頸部我看見烙著一個飛鳥的圖案。

  “殺人犯的烙印。”安娜貝絲說。

  “是因為你的侄子波迪克斯吧。”我猜測說,“是你將他推下高塔的。”

  昆圖斯凝望著窗外灰濛濛的群山。“波西,我對自己的所作所為非常後悔。我痛恨自己,內心備受煎熬。可是,已經發生的事情無法改變,而且雅典娜永遠不會讓我忘記。波迪克斯死後,雅典娜將他變成了鳥類——一隻山鶉。她在我的脖子上烙了這個鳥的圖案,就是對我的時時警醒。不論我換了多少身體,這個烙印總會出現在我的皮膚上。”

  我看著他的眼睛,認出他的確是我夢中見到的代達洛斯。儘管他換了一張面孔,但是那種充滿智慧和哀傷的眼神卻沒有改變。

  我說:“你真的是代達洛斯呀。可是你到營地去幹什麼?為什麼刺探我們?”

  “為了看看你們的營地是否值得拯救。盧克給我講了一個故事,但我要依靠自己的判斷來下結論。”

  “這麼說,你和盧克談過話了。”

  “呃,不止一次呢。他很善於說服別人。”

  “但是如今你已經見過營地了呀!”安娜貝絲說,“所以你知道我們需要你的幫忙。你不能讓盧克通過迷宮!”

  代達洛斯把劍放在工作臺上。“迷宮早已不再受我的控制了。沒錯,是我創造了它。事實上,它和我的生命力緊密相聯。但是我允許它自我成長。為了欺瞞,我必須這麼做。”

  “對誰欺瞞呀?”

  代達洛斯說:“欺瞞諸神和死亡。我活了兩千多年,一直都在躲避死亡。”

  我問:“可是你怎麼能瞞過哈迪斯呢?我是說……哈迪斯的手下有復仇女神呀。”

  他說:“他們並非無所不知。波西,你已經和他們見過面了,知道我沒有說假話。一個聰明人能夠潛藏很長時間,而且我把自己埋得很深。就連那位在到處找我的死對頭都發現不了我的蹤跡。”

  我說:“你說的是邁諾斯。”

  代達洛斯點點頭。“他不停地追捕我。現在他是地獄判官了,沒有什麼比把我抓回去定罪更令他上心的事。自從被科卡洛斯的女兒殺死之後,邁諾斯就開始在我的夢裡出現,對我進行百般折磨。他發誓要抓住我。為此,我只有從人間徹底隱退,獨自索居在魔幻迷宮內。我想欺騙死亡可以算得上我今生最大的成就了。”

  “而你卻欺瞞了兩千年。”儘管代達洛斯做了許多惡事,但安娜貝絲的語氣卻依然充滿讚歎。

  就在這時,走廊內忽然傳來狗吠聲,隨後便見歐拉芮夫人沖了進來。先是對著我的臉一陣狂舔,然後又歡快地朝代達洛斯來了一個飛撲。

  “啊,老朋友來了!”代達洛斯摸著歐拉芮夫人的頭說,“在漫長的孤獨歲月裡,它是我唯一的夥伴。”

  我說:“是你讓它救我的。狗哨確實管用。”

  代達洛斯點點頭。“當然啦,波西。那是因為你心腸好,而且我知道歐拉芮夫人也喜歡你。我之所以想幫你,或許也是因為……因為內疚吧。”

  “為什麼內疚?”

  “因為你們的探秘行動要功虧一簣了。”

  “什麼?”安娜貝絲說,“可是你仍能幫我們呀。你不能不幫呀!只要把阿裡阿德涅的線繩給我們,盧克就拿不到了。”

  “這個嘛……線繩。我曾向盧克建議一個能看穿幻影的凡人女孩兒才是最好的嚮導,可是他不聽。他對有魔力的事物太過迷信了。線繩的確有作用,只不過比不上你這位凡人朋友定位精確罷了。但是已經夠用了,夠用了。”

  安娜貝絲問:“線繩現在在哪兒?”

  代達洛斯黯然道:“在盧克那裡。對不起,親愛的。但你們來晚了幾個小時。”

  我猛然一驚,頓時醒悟到盧克為何在角鬥場上心情大好。其實他已經拿到了線繩,只不過他的軍隊要經過安泰的地盤。而我則殺死了安泰,幫助他掃清了障礙。

  “克洛諾斯承諾給我自由。”昆圖斯說,“一旦哈迪斯被推翻,他就讓我統治地獄。我能令兒子伊卡羅斯起死回生,能補救對小波迪克斯犯下的錯誤。我要看著邁諾斯的鬼魂被投入地獄深淵,從此擺脫他的糾纏。而且,我再也不需為逃避死亡而東躲西藏了。”

  “這就是你的偉大構想?”安娜貝絲怒斥道,“你要讓盧克毀滅我們的營地,殺戮數以百計的混血戰士,然後攻擊奧林匹斯山嗎?你為了滿足自己的那一點私欲就讓整個世界陪葬嗎?”

  “親愛的,你罵得很對。當我在營地工作了一段時間之後,我就發現自己鑄成了大錯。可是,你無法阻擋克洛諾斯的力量。”

  “胡說八道!”安娜貝絲怒喝。

  “我也是身不由己呀,親愛的。克洛諾斯的條件實在是太誘人了。對不起。”

  安娜貝絲氣憤之下,猛然將身邊的畫架推倒。建築設計畫稿頓時散落了一地。“我一直都很尊敬你。你是我的英雄,我的偶像!你……你總能造出神奇的東西來,能解決各種疑難問題。現在……我覺得你好陌生。雅典娜的子女擁有的不能僅是聰明,更應該是智慧。或許早在兩千年前你就應該死了,如今的你只是一台機器罷了。”

  代達洛斯並沒有動怒,而是提醒道:“你們應該回去向營地發出警告。現在盧克已經得到了線繩……”

  忽然,歐拉芮夫人豎起雙耳。

  芮秋警告道:“有人來了!”

  工作室的大門砰的一聲爆開,尼克帶著手銬被推了進來。凱莉和兩個食人魔隨後出現,跟在後面的竟然是邁諾斯的鬼魂。這位花白鬍子的國王就像擁有了真正的肉體一樣。

  邁諾斯一進門,眼睛便死死地盯著代達洛斯。“終於找到你了,我的老朋友。”

  代達洛斯怒視凱莉,質問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盧克派我給你送禮物來啦。”凱莉說,“他覺得您可能想見見您的老雇主邁諾斯。”

  代達洛斯說:“這可不在我們之間的協議之內。”

  “確實不在。”凱莉說,“不過我們已經從你這裡得到了想要的東西,於是我們就另外簽訂了一個協定。邁諾斯有求於我們,他想推翻這位年輕的混血。”說著,她伸出手指挑起尼克的下巴,“他的利用價值很大。而作為回報,邁諾斯想要你的人頭,老東西。”

  代達洛斯氣得臉色蒼白。“背叛,可恥。”

  “你會習慣的。”凱莉說。

  “尼克,”我說,“你沒事吧?”

  尼克的臉色很難看,點點頭說:“對……對不起,波西。邁諾斯對我說你們身陷危難,把我哄回到迷宮裡。”

  “你是來幫我們的?”

  “我上當了。”他說,“他把我們都騙了。”

  我看著凱莉,問:“盧克在哪兒?他怎麼不來?”

  女魔鬼被逗樂了,好像我剛才說了一個笑話似的。“盧克……很忙。他正為進攻作準備。不過別擔心,我們還有更多的朋友正加入進來。至於現在嘛,我想要吃一頓大餐!”話音剛落,她的手立刻變成了利爪,頭髮爆炸似的散開,雙腿也現出了原形,一條是驢腿,另一條則是青銅假腿。

  “波西,”芮秋悄聲說,“那些翅膀。你覺得……”

  “把它們取下來。”我說,“我儘量給你爭取時間。”

  工作室裡頓時如炸開了鍋一般開始混戰。安娜貝絲和我沖向凱莉,食人魔朝代達洛斯下手,卻被死命護主的歐拉芮夫人攔住。尼克被推倒在地上,只聽邁諾斯怪叫道:“殺了那個發明家!殺了他!”

  沒有人注意到芮秋正從牆上取下翅膀。凱莉把進攻矛頭對準了安娜貝絲,我想從側面擊倒她,但這個女魔鬼不但出手狠辣,而且行動敏捷。為了阻擋我們的接近,她推倒了桌子,隨手撿起代達洛斯發明的小玩意兒朝我們砸來。爭鬥中,我的眼角余光看見歐拉芮夫人咬住了一個食人魔的胳膊,後者頓時發出慘叫,一揮臂膀將歐拉芮夫人甩了出去。代達洛斯正要取檯子上的長劍,但另一個食人魔已經搶先一步,舉拳砸爛了工作臺,那柄長劍立刻橫飛出去。一個裝著希臘燃燒劑的罐子跌落在地,轟地一下,綠色的火焰迅速擴散開來。

  “聽我的召喚!”邁諾斯叫道,“亡靈們!”他舉起雙手,周圍的空氣開始活躍起來。

  尼克驚叫道:“不!”他已經站了起來,正努力去除手上的鐐銬。

  “你根本控制不了我,小傻瓜。”邁諾斯嘲諷道,“一直以來,都是我在控制你!一魂換一魂,固然不錯。可起死回生的卻不是你姐姐,只要我殺了代達洛斯,那個人將是我!”

  無數的亡靈開始朝邁諾斯身邊聚集,閃著微光,從虛無中變幻出克利特島的士兵。

  “我是哈迪斯的兒子。”尼克喝道,“你們都給我回去!”

  邁諾斯大笑道:“比力量你根本不如我。我是亡靈之王!天下的鬼王!”

  “不。”尼克拔出寶劍,“我才是。”

  說著,他用力往下一刺,黑色長劍頓時刺豆腐般插入地面。

  “癡心妄想!”邁諾斯的身形開始了晃動,“我不會……”

  大地開始顫抖。窗戶瞬間爆成碎片,新鮮空氣頓時吹入室內。地面上出現了一道裂縫,邁諾斯和他的亡靈們在哀號聲中被吸入了那道裂縫的虛空中。

  儘管邁諾斯被解決了,但戰鬥仍在繼續。凱莉的身手實在敏捷,打得我幾乎沒有還手之力。稍不留神之下,激流劍被她砸飛,我站立不穩摔倒,頭部磕在工作臺上,眼前頓時冒起無數的星星。

  凱莉大笑道:“你的肉吃起來一定很鮮美!”

  她露出獠牙,正要朝我咬來,忽然身體一僵,血紅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她張大了嘴,臨死前說道:“你……偷……襲……”

  安娜貝絲從她的背後抽回匕首。只聽一聲慘叫,凱莉化成了一團黃煙。

  安娜貝絲上前兩步扶我站起。雖然我的頭仍感眩暈,但此時不容休息。歐拉芮夫人和代達洛斯仍陷於同食人魔的苦鬥當中,我聽到通道內傳來叫喊吆喝聲。大批的魔獸就要攻進來了。

  我說:“我們必須幫幫代達洛斯!”

  “沒時間啦。”芮秋說,“敵人殺進來了!”

  她已經套上了翅膀,並且正幫助尼克穿上另一件。後者因為和邁諾斯經歷了一番生死較量,已是臉色慘白、大汗淋漓。芮秋動作麻利,三下五除二就幫尼克穿好了。

  “該你穿了!”她對我說。

  瞬間,尼克、安娜貝絲、芮秋和我都已經裝配完畢。雖然還沒有起飛,我已經感覺到從窗外吹入的氣流隱隱地將我往上抬升。火焰已經吞噬了桌子和傢俱,順著樓梯向上蔓延。

  “代達洛斯!”我高聲叫道,“快走!”

  代達洛斯遍體鱗傷。但流出的不是血,而是金色的油。他一手拿著劍,另一手舉著一塊桌板充當盾牌。

  “我是不會丟下歐拉芮夫人的!”他說,“你們快走!”

  現在顯然不是爭辯的時候。何況即使我們留下幫忙,唯一的結局也是陪葬而已。

  尼克叫嚷道:“我們對飛行一竅不通啊!”

  “現在正是學習的時候!”我說著,和安娜貝絲、尼克、芮秋一起跳出窗外。

第十六章 打開金棺

  從離地五百英尺的窗戶往下跳可不是件好玩的事。尤其是當我穿上青銅翅膀的時候,我感覺自己就像一隻鴨子,拼命地拍打翅膀,如同鉛錘般砸向堆滿亂石的山谷。

  這樣下去,我非得變成諸神花園的一團肉泥不可,充當土地的養料了。這時,我的頭頂上傳來安娜貝絲的叫聲:“伸開手臂!把翅膀完全打開!”

  還好我的大腦沒有完全被恐懼吞噬,剩餘堅守陣地的那一小部分聽到了安娜貝絲的提示,並且立即指揮雙臂作出反應。我剛剛將翅膀展開,在風力的承托下,我的跌落速度頓時放緩。雖然我還在下落,但已經不是垂直降落了,而是如同風箏般進行俯衝。

  我緩過神來,試探性地扇動了一下翅膀。效果大出意外,我立刻轉而向上疾飛,大風在耳邊呼呼地響。

  我興奮地大叫:“妙啊!”經過短暫的磨合,我感覺翅膀仿佛成為我身體的一部分。盤旋,俯衝,爬升,我在高空中能夠隨心所欲地做出各種動作。

  我回頭朝其他三個人看去,只見他們也都在天上翱翔,金燦燦的翅膀在太陽下閃耀著美麗的光輝。遠處,滾滾濃煙從代達洛斯工作室的視窗向外湧出。

  “降落吧!”安娜貝絲大喊,“這些翅膀會損壞的!”

  “還能堅持多久?”芮秋叫道。

  “我可不想試試看!”安娜貝絲說。

  我們對著諸神花園俯衝下去。我在盤旋最後一圈時,經過了一個石堆,把目睹奇景的兩個登山者嚇壞了。我們四人掠過山谷,從一條公路上飛過,最後降落在遊客中心的一個露天臺上。這時已經接近傍晚,遊客中心裡看不到任何人影。不過我們還是快速地將翅膀卸下。待脫下後檢查時,才發現將翅膀連接在我們後背處的封蠟已經快要熔化了,青銅羽毛也即將脫落。可惜的是我們無法對其進行修補,又不能隨便扔在這裡讓凡人看到,最後只得藏在咖啡館外的垃圾桶內。

  我借著支在地上的觀光望遠鏡朝代達洛斯的工作室望去,卻見山上空空如也,工作室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既不再有濃煙,也看不到破碎的窗戶,只有孤零零的小山包。

  安娜貝絲猜測道:“工作室轉移走了。誰也不知道它的確切方位。”

  我問:“那我們現在該怎麼辦?怎樣才能回到迷宮裡?”

  安娜貝絲凝望著遠處的派克峰。“也許回不去了。如果代達洛斯死了……他說魔幻迷宮和他的生命緊密相聯。現在,整座迷宮很可能灰飛煙滅。這倒也好,盧克的進攻計畫或許就此流產了呢。”

  我想起泰森和格洛弗仍在迷宮裡。還有代達洛斯……雖然他做過許多壞事,而且把我的好朋友們置於險境,但我仍然不忍心看到他落得如此下場。

  尼克忽然說:“不,他沒有死。”

  我問:“你怎麼知道?”

  “如果有人死亡,我會立刻知道的。那種感覺有些類似於耳鳴。”

  “泰森和格洛弗怎麼樣?”

  尼克搖搖頭說:“這我就說不清了。他們既不是人類也不是混血。他們沒有凡人的靈魂。”

  “我們必須進城裡去。”安娜貝絲說,“在城裡找到迷宮入口的機會更大。我們一定要趕在盧克之前返回營地。”

  芮秋說:“我們可以坐飛機去啊。”

  我打了個寒戰,立刻反對說:“我可不飛。”

  “但你剛剛不是飛了嗎?”

  我說:“剛才是低空飛行,不過那也已經很冒險了。在高空飛行,哼,那裡可是宙斯的地盤。不行,絕對不行。況且,我們現在也沒有時間去機場了。魔幻迷宮是回去的最快途徑。”

  雖然我沒有明說,但我真的希望能在迷宮裡回去的路上找到格洛弗和泰森。

  安娜貝絲說:“既然要進城,那我們就需要一輛車。”

  芮秋朝停車場望去。她臉色陰鬱,似乎要做什麼違心的事一般。“我來辦這件事。”

  安娜貝絲問:“怎麼去找車?”

  “只管等著坐車就是。”

  安娜貝絲不以為然,但仍點點頭說:“好吧,我去禮品店買一個棱鏡,用它折射出彩虹來給營地發送彩虹資訊。”

  尼克說:“我正好餓了,和你一塊去。”

  我說:“那我就陪芮秋好啦。大家在停車場見。”

  芮秋皺了皺眉頭,似乎不太情願。雖然我見了心裡有點不是滋味,但仍然跟著她一起往停車場走去。

  她向停車場邊緣處的一輛黑色豪華轎車走去。轎車的司機穿黑西裝、打領帶,正靠著車身在看報紙。

  我問芮秋:“你打算怎麼做?”

  “你就在這裡等著吧,拜託。”芮秋悶悶不樂地說。

  她徑直走到黑衣司機面前,說了幾句話。那個司機皺起眉頭。芮秋緊接著又說了幾句。司機的臉色刷地一下子白了,迅速合上手中的報紙。他小雞啄米似的連連點頭,同時忙不迭地掏出手機。短暫的通話之後,他打開後車門請芮秋坐進去。芮秋朝後指了指我所在的方向,那個司機急急地點頭,意思明顯是:“好的,女士,一切聽從您的吩咐。”

  我真不明白他為什麼那樣慌亂。

  芮秋回到我的身邊,這時尼克和安娜貝絲也從禮品店出來了。

  “我和喀戎通上話了。”安娜貝絲說,“他們在積極為戰鬥做準備,不過他仍希望我們回去。畢竟,營地裡英雄越多越好。怎麼樣,找來車了嗎?”

  芮秋說:“司機就等我們出發了。”

  只見那位黑衣司機正同一個身穿哢嘰褲、保羅衫的男子說話,看樣子似乎是租用他轎車的顧客。那位顧客不停地抱怨,但我聽見司機說道:“對不起,先生。實在是緊急情況。我已經為您叫了另一輛車來。”

  “咱們走吧。”芮秋說著,帶領我們坐進車裡,對那個倒楣的顧客甚至連正眼都沒有瞧上一眼。一分鐘後,我們已經駛上了公路。車裡異常寬敞,真皮座位,前座的背後嵌有寬屏電視,不僅如此,還有一個小冰箱,裡面有礦泉水、汽水和零食。我們立刻對這些吃的展開了清掃行動。

  “你要去哪兒,戴爾小姐?”司機問。

  芮秋說:“我現在不確定,羅伯特。先進城裡轉轉吧。”

  “悉聽尊便,小姐。”

  我問芮秋:“你認識他?”

  “不認識。”

  “可他為了你竟然把手中的活都扔下了。為什麼?”

  芮秋避而不答,只是說:“只管睜大了眼睛幫我一起盯著。”

  我們花了大約半個小時的時間穿過科羅拉多溫泉鎮,一路上並沒有發現可疑的地方。芮秋的肩膀緊緊靠在我的身上。我不停地推測她的身份,以及她是如何隨隨便便地找一個司機聊上兩句,就能找來一輛豪華轎車的。

  一個小時後,出於在大城市裡找到迷宮入口的機會更大的考慮,我們掉頭向北駛向丹佛。時間一分一秒地在流逝,大家的心情都非常緊張。

  然而,就在將要離開溫泉鎮的時候,芮秋騰地一下子坐起身,說:“駛出主路!”

  司機回頭問:“怎麼啦,小姐?”

  “我想我看到了什麼。就從這裡出去。”

  司機猛打方向盤,橫穿馬路從出口下了主路。

  我問:“你看到什麼了?”這裡是荒郊野外,除了山,草地還有幾個農房之外什麼都沒有。芮秋吩咐司機沿著一條土路行駛。經過一處路牌前,由於車速太快,沒等我看清就錯過去了。只聽芮秋念道:“西部礦業及工業博物館。”

  說是博物館,實在太過牽強——一座小破屋,仿佛老舊的火車站。屋外陳列著幾台鑽機、水泵和挖土機。

  “在那兒。”芮秋指著附近小山上的一個山洞,那是一處已經被封閉的隧道,“就是那個老礦井。”

  “那是進入迷宮的大門?”安娜貝絲問,“你怎麼能肯定?”

  “這個嘛,當然用眼睛看的唄!”芮秋說,“我是說……我能看出來,這麼說行不?”

  她謝過司機後,我們從車內出來。司機既沒有要錢,也沒有要別的報酬,而是問道:“戴爾小姐,您確定沒什麼問題嗎?是否需要我打電話給您的……”

  “不需要!”芮秋說,“真的不需要。你的好意我心領了,羅伯特。不過我們很好。”

  博物館已經關閉了,因此當我們爬上山來到礦井前時,並沒有遇到任何阻撓。我看見鐵鎖上果然刻著代達洛斯的標記,只是不知芮秋是如何遠在公路上就能看見這麼微小的標記的。我在鐵鎖上按了一下,鎖鏈立刻脫落。我們踹開幾塊門板後走進礦井。不論是好是壞,反正我們重新回到了魔幻迷宮。

  土壁變成了石壁,隧道彎彎曲曲,岔路橫生,分明就是想擾亂我們的方向。但這些花裡胡哨的路徑根本迷惑不住芮秋。我們只是告訴她要去紐約,然後她就在前面帶路,即使遇到交叉口也沒有停下腳步。

  出人意料的是,芮秋和安娜貝絲開始彼此交談了。安娜貝絲幾次詢問芮秋的出身來歷,都被後者轉移開話題。於是他們便開始談論建築學。由於芮秋喜愛藝術,因此對於建築學也略知一二。她們起勁地聊著紐約市的各類建築,“你見過那個嗎”等等,我只好稍後幾步,和尼克在一起走。我們兩個人都不說話。

  最後我說:“謝謝你來找我們。”

  尼克的眼睛眯縫起來。他不再像以往那般怒氣騰騰,只是有幾分猜忌和謹慎。“在農場我欠了你一條命,波西。而且……我自己也想見代達洛斯。某種程度上講,邁諾斯說得沒錯。代達洛斯早就該死了。死亡是不該被逃避的。這違反自然規律。”

  我說:“可那正是你在苦苦尋求的呀。以代達洛斯的靈魂換回你姐姐的靈魂。”

  尼克默默走了一會兒,方才回答說:“我過得其實很艱難。周圍的夥伴只有死人。我永遠都不會被活人接受。只有死人尊重我,而且能夠不知畏懼地執行命令。”

  我說:“誰說活人不接受你?你可以在營地內交朋友呀。”

  尼克凝視著我。“這句話只怕連你自己都不相信吧?”

  我沒有回答。事實上,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雖然尼克向來與眾不同,但自從比安卡死後,他就變得有點可怕了。他的眼睛像他的父親一樣犀利而狂亂,令你懷疑他究竟是個天才還是個瘋子。而且他消滅邁諾斯的方式,以及自稱“鬼王”,雖然令我很佩服,但同時也感到有些不安。

  就在我暗自尋思該如何回答他的時候,突然撞在停下腳步的芮秋身上。我們來到了一個丁字路口,既可以繼續往前走,也可以向右拐——右側是在火山岩中開鑿出的一條隧道。

  “怎麼了?”我問。

  芮秋凝視著黑洞洞的隧道。借著手電筒的微光,我看見她的臉色蒼白,頗有幾分尼克手下那些鬼魂的意味。

  安娜貝絲問:“是朝那兒走嗎?”

  “不是。”芮秋緊張地說,“絕對不是。”

  我問:“那你停下來幹嗎?”

  尼克忽然說:“你們聽。”

  我聽見隧道裡呼呼的風聲,仿佛出口被封閉了。接著,我嗅到一股似曾相識的氣味,是那種令我產生不好的回憶的氣味。

  “是桉樹。”我說,“和我在加利福尼亞聞到的一樣。”

  去年冬天,當我們在塔梅爾佩斯山上遇見盧克和泰坦巨人阿特拉斯的時候,嗅到的就是這種氣味。

  “那條隧道裡有邪惡的東西。”芮秋說,“那東西非常強大。”

  “還有死亡的氣息。”尼克補充了一句讓我聽了更要命的話。

  安娜貝絲和我交換了一下目光。

  她猜測說:“可能是盧克控制的那個位於泰坦神殿的迷宮入口吧。”

  “我去查查看。”我自告奮勇地說。

  “波西,不。”

  我說:“盧克可能就在那裡。或者……或者是克洛諾斯也說不定。此事必須要搞清楚才行。”

  安娜貝絲遲疑地說:“那我們一起去吧。”

  “不行。”我說,“這太危險了。如果他們抓住了尼克或者芮秋,克洛諾斯就會想辦法利用他們的超能力。你留在這裡保護好他們。”

  我沒有說出口的是,我也在擔心安娜貝絲。我不知道她見到盧克後會作何反應。畢竟,以前她曾經多次受到盧克的欺騙和操縱。

  芮秋說:“波西,別自己一個人過去。”

  “我很快就回來。”我保證說,“放心吧,我不會做任何蠢事的。”

  安娜貝絲從口袋中拿出隱身帽,說:“至少你該戴上這個。多加小心。”

  “謝謝你。”我想起上回在聖海倫火山安娜貝絲和我分別時的情形,那一次她送了我一個祝福吻,而這一次卻只是一頂帽子。

  我戴上隱身帽,說了聲“我去了”,便悄悄地摸進漆黑的石壁通道。

  還沒走到通道盡頭,我就聽見了海魔鐵匠塔利金族那類似於狗叫的吵鬧聲。

  “至少我們救回了這柄刀,”其中一個說,“主人會獎賞我們的。”

  “是啊!是啊!”另一個尖聲叫道,“獎賞多得數都數不過來!”

  這時,一個比較像人類的聲音說:“嗯,那很好呀。好啦,如果這兒沒我什麼事的話……”

  “不,混血者!”一個塔利金族魔獸說,“你必須幫我們完成這件東西。這是一個光榮的任務!”

  我匍匐至通道出口,心裡不住默念“別人看不見我”、“別人看不見我”。

  那個混血者說:“哼,多謝看重啦。”我這時聽出這個聲音的主人竟然是我從角鬥場救出來的伊桑。

  剛一出通道,立刻便感到冷風颼颼的。這裡已經接近塔梅爾佩斯山的峰頂,天上是綿延萬里的烏雲密佈,山下是一望無際的太平洋。兩個塔利金族魔獸正將一個狹長的被黑布包裹的東西放在一塊大石頭上。伊桑幫著他們打開包裹。

  “小心,笨蛋。”一個塔利金斥責道,“只要輕輕一碰,這柄刀就能把你的魂魄和肉體切開。”

  伊桑緊張地咽了口唾沫,說:“既然這樣,我還是別插手啦。”

  我朝山頂望去,只見一個黑色的大理石城堡巍然聳立,和我在夢中看到的情景一模一樣。我想起那個高達五十英尺的超大型棺材。我心裡正犯嘀咕,暗想也不知那些凡人怎麼都瞎啦,這麼大的建築物杵在那兒也沒人看見。忽然,山峰下的景物變得模糊不清了,仿佛有一層厚紗隔在我們之間一般。我這才知道原來這裡被佈置了魔法,非常強大的幻影迷霧。天上的烏雲也形成了一個巨大的漏斗。我沒有看見阿特拉斯,但我聽到他的抱怨聲從堡壘的後方傳來。他還在幹扛天這份苦力呀。

  “成啦!”一個塔利金族魔獸虔誠地提起了包裹中的武器,我一看之下頓時如墜冰窟。

  那是一柄鐮刀,刀刃彎曲,恰如新月,刀柄為木制,外面裹纏了一層真皮。刀身呈兩種不同的顏色,鋼的雪亮和銅的青幽。那就是克洛諾斯的武器,他曾用這把刀劈死了父親烏拉諾斯。後來諸神從他手中奪下了這把刀,將克洛諾斯碎屍萬斷後投入地獄深淵。如今,這件武器又重現人間了。

  那個塔利金魔獸說:“我們要用血來祭刀。混血者,你留在這兒,等大人醒來後將武器呈獻給他。”

  我快步朝城堡奔去,耳內聽見血管怦怦的搏動聲。若照我平時的意思,我會離那具棺材能多遠就多遠。可是我現在必須要去阻止克洛諾斯的復蘇。這可能是我唯一的機會了。

  我沖過黑暗的門廳,跑進亮錚錚的黑色大門。主廳內,黑色的大理石雕像沿牆而列,雖然我不認得它們的臉部,但我知道這些雕像的原型都是那些在諸神時代前統治世界的泰坦巨人。主廳的盡頭是一個靈壇,兩邊各有一個銅火盆。就在靈壇上,赫然是那具金棺。

  整個大廳裡除了火盆內發出的劈啪聲外再沒有別的聲音。盧克不在這裡,連一個守衛都看不見。

  雖然事情順利得不同尋常,但我還是朝靈壇走去。

  正如我記憶中的一樣,金棺大約十英尺長,遠遠超過一個正常人的身長。棺面上雕刻著各種死亡和毀滅的景象:戰車從神靈身上碾過,滿目瘡痍的神廟和熊熊燃燒中的聞名於世的建築。整個棺材散發出極度冰冷的氣息,令我有種身處冰庫的感覺。呼出來的空氣也凝結成了白霧。

  我拔出激流劍,心裡安定了少許。

  以往,每當我靠近克洛諾斯的時候,他的聲音都會出現在我的意識裡。如今他怎麼不說話了?他已經死在了自己的彎刀之下,並且被跺成了千段萬片。打開棺蓋後我會看到什麼?他們是如何給他重塑肉體的?

  我一無所知。我只認准了一條,那就是一旦他暴起傷人,我必須在他拿到彎刀之前將其擊倒。我必須想方設法阻止他。

  我站在棺材邊。棺蓋的圖案雕刻得比側面更為精緻。就在一幅幅的大屠殺畫面的中央,有一段比希臘字母更加古老的文字,那是一種魔語。雖然我不認識這種文字,但我卻知道文字的含意是“時間之王克洛諾斯”。

  我的手觸碰到了棺蓋,指尖立刻變成了藍色。劍上也凝結了一薄層寒霜。

  這時,我聽到身後傳來腳步聲。機不可失,時不再來。我奮力推開棺蓋,只聽轟的一聲巨響,棺蓋落在地上。

  我急忙舉起激流劍,正要刺下去。可是眼前的一幕令我驚呆了。凡人的腿上穿著灰色長褲,雪白短袖衫,雙手折疊放在肚腹上。在他的心臟部位有一個大洞,邊緣十分整齊,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彈孔。他雙眼緊閉,皮膚蒼白,金色的頭髮……還有左側臉頰上的那道疤痕。

  躺在金棺內的竟然是盧克的屍體。

  我本該拿著激流劍一陣砍削,然而我徹底地蒙了,心裡都是空白。我不知道眼前的死敵、叛徒為什麼會躺在金棺裡,而且死得不能再死了。

  這時塔利金族魔獸的腳步聲已經來到我的身後。

  一個塔利金族魔獸看到落在地上的棺蓋,驚叫道:“大事不好!”我跌跌撞撞地跑下靈壇,躲在一根柱子後面,渾然忘記別人根本看不見自己。

  “當心!”另一個塔利金族魔獸警告說,“或許他快要醒了。我們必須現在就把祭品呈上去。立刻動手!”

  兩個塔利金族魔獸捧著下麵墊有黑布的彎刀,慌慌張張地跑上前。其中一個說:“主啊,我們已經將您無上權力的標誌重新鑄好了!”

  金棺內沒有任何動靜。

  “你這蠢貨,”另一個塔利金族魔獸開口罵道,“大人最先要的祭品是混血者!”

  伊桑嚇得趕緊後退。“哇噢,你們什麼意思,我是他的祭品?”

  “膽小鬼!”第一個塔利金族魔獸罵道,“不是用你的死亡來祭獻,而是你的忠誠。發誓向大人效忠,然後咒駡諸神。這樣就行啦。”

  “不!”我不假思索地沖了過去,一把拽掉隱身帽,“伊桑,別那樣做!”

  伊桑轉過頭來,他的眼罩隱沒在燈光的陰影中。他的臉上浮現出好似憐憫的表情。“波西,我早就告訴你不要饒我一命。你聽過‘以眼還眼’這句古話嗎?我可是付出了慘重代價之後才明白這句話的——那時我才知道自己原來是復仇女神的兒子。而復仇就是我的命運。”

  說完,他面對靈壇高聲發誓:“該死的諸神啊!他們對我可曾有過幫助!我願意看著他們滅亡。我將效忠於克洛諾斯。”

  整座古堡開始顫動起來。一道藍光從伊桑的腳下升起,如同純淨的能量湧入金棺。

  盧克騰地從金棺中坐起。他的眼睛不再是往日的那種藍色,而是變成了金棺那樣的金黃色。他的胸口上的那個彈孔也已經消失了。盧克輕輕一縱,從金棺內跳了出來,雙腳剛一著地,在他腳下的大理石地板上立刻結成了寒冰。

  他那雙可怖的金眼睛瞅了瞅伊桑和兩個塔利金族魔獸,仿佛一個剛出生的嬰兒般帶著些許茫然。然後他的目光落在了我的身上,嘴角微微上翹,一絲熟悉的笑容出現在他的臉上。

  “這個男孩兒已經過精心準備了。”他的聲音如同一把刀刃刮過我的皮膚。他的身體是盧克的,但聲音卻不是。他的聲音滄桑、冰冷,如同金屬在岩石上刮擦。“我說得對不對呀,波西?”

  我一動不動,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克洛諾斯放聲大笑,臉上的疤痕愈發顯得猙獰。

  “盧克很怕你啊。”克洛諾斯的聲音又說,“他的嫉妒和憤怒就是我最有力的工具,令他對我服服帖帖。這件事我還要多謝你啦。”

  伊桑嚇得癱倒在地,雙手捂住臉龐。兩個塔利金族魔獸渾身發抖,高高舉著彎刀。

  最初的震驚過後,我終於找回了勇氣。我挺劍朝那個外表是盧克的魔鬼刺去,只聽叮的一聲,他的肌膚就如同鋼鐵一般將這一劍擋開了。他戲謔地看著我,輕輕揮了揮手,我立刻橫飛出去,狠狠撞在了立柱上。

  等我掙扎著站起來,眼前的金星逐漸消退後,克洛諾斯已經拿回了那柄彎刀。

  “哈……很好,很好。”他說,“盧克保存得不錯呀!這柄刀終於可以一展所長了。”

  我呻吟道:“你把盧克怎麼樣了?”

  克洛諾斯舉起彎刀,說:“他把整個身體都讓給我了。但不同之處在於,他害怕你,我可不怕。”

  我想都不想,完全出於自然反應地撒腿就跑。“鬥爭”這個詞在心裡連閃都不閃一下——老天爺,我該站直了跟他再打一仗嗎?沒門兒。三十六計,走為上。

  但我感覺到雙腿像灌了鉛一樣。時間的速度驟然減慢,世界仿佛充滿了果醬一般變得十分黏稠。我曾經有過同樣的經歷,知道他的威壓之巨大甚至改變了時間的速度。

  “跑啊,小英雄,”他大笑道,“跑啊!”

  我朝後瞥了一眼,看見他正好整以暇地走過來,揮動著他的彎刀,似乎很享受那種重掌武器的感覺。

  眼看他走到了相距十英尺的地方,我忽然聽到有人大喊:“波西!”

  是芮秋。

  只聽嗖的一聲,一把藍色梳子正插在克洛諾斯的眼睛上。

  “噢!”他吃痛大叫。這一次的叫聲完全是盧克的聲音,充滿了震驚和痛苦。我的四肢頓時感到恢復了自由,一溜煙跑到了門廳。芮秋、尼克和安娜貝絲正焦急地在那裡等待。

  “是盧克?”安娜貝絲吃驚地說,“可是……”

  我抓住她的衣服,拽著她跟我一起跑出了古堡。就在我們快要到達迷宮入口的時候,忽聽一聲巨吼,那是克洛諾斯的聲音,顯然他又重新掌控了盧克的身體。“抓住他們!”

  “不!”尼克大叫。他雙掌一合,一塊尖塔狀的巨石突然從古堡前的地面上冒了出來。引發的地震使得古堡門廳的立柱相繼倒塌。頃刻間粉塵四起,只聽古堡內傳出無數塔利金族魔獸沉悶的驚叫聲。

  我們一頭紮進了迷宮,繼續不停地奔跑。泰坦王克洛諾斯巨吼連連,整個世界都為之顫動。

第十七章 潘神的囑託

  我們直到把自己的每一分力氣都跑光了、跑淨了,這才停下來休息。一路上仍然是芮秋在領路,使我們避開了許多陷阱。但是我們根本沒有目的地,只要遠離那座黑暗的山峰,遠離克洛諾斯的咆哮就好。

  我們在一個潮濕的白石洞內歇腳。儘管身後的追殺聲已經消失,但我仍感到一種迫在眉睫的危險。我的腦海裡不停地出現著那雙金眼睛,那種四肢逐漸變成石頭般僵硬的感覺現在回想起來仍然記憶猶新。

  芮秋撫著胸,大口喘氣說:“我跑不動了。”

  安娜貝絲哭了一路,坐下來後便把頭埋進雙膝之間,通道內回蕩著她的啜泣聲。尼克和我並肩而坐。他把劍擱在地上,顫悠悠地長吸了口氣。

  他說:“真是一塌糊塗。”我覺得他這句話總結得很好。

  “你救了大家的命。”我說。

  尼克抹去臉上的塵土。“是這兩個女孩兒硬把我拽過去的。她們在這一點上倒是出奇地一致,都認為如果不去幫幫你,事情就會被你搞得一團糟。”

  “她們還真是看得起我啊。”我拿起手電筒往石洞內照了照,凝露如同小雨般從石鐘乳上滴下,“尼克……你,呃,把自己暴露了。”

  “什麼意思?”

  “還記得剛才你變出的那塊石頭?那一招實在是厲害。即使克洛諾斯以前不知道你的身份,現在他也會知道你是地獄之子。”

  尼克眉頭一皺,說:“這有什麼了不起的。”

  我知道他雖然表面上若無其事,但其實是在掩飾內心的恐懼。

  安娜貝絲抬起頭,兩眼哭得紅紅的,問:“盧克……盧克怎麼了?他們對他做了什麼?”

  我把自己看到的金棺內的那一幕,以及伊桑起誓之後,克洛諾斯的最後一份靈魂碎片進入到盧克體內等等情形都告訴了她。

  “不,”安娜貝絲說,“這不可能是真的。他不會……”

  “他把自己全都獻給了克洛諾斯。”我說,“很遺憾,安娜貝絲。但盧克的確死了。”

  “他沒死!”安娜貝絲固執地說,“芮秋打中他的時候你也看到了。”

  我點點頭,佩服地看著芮秋。“你竟然用一把塑膠梳子打中了威名赫赫的克洛諾斯。”

  芮秋不好意思地說:“我當時手上只有那把梳子,於是就扔出去了。”

  “但是你們都看見了。”安娜貝絲堅持說,“當梳子打中他的時候,他發蒙了。那一刻他顯然恢復了神志。”

  我說:“這麼說來,可能克洛諾斯並沒有完全佔領住他的身體吧。但這並不表明盧克能掌控自己的身體呀。”

  “你巴不得他變得邪惡,對吧?”安娜貝絲大叫,“波西,你根本不瞭解他。我瞭解他!”

  “你這是怎麼了?”我生氣地說,“為什麼總是為他開脫呢?”

  芮秋說:“嗨,你們兩個都消停會兒吧。”

  安娜貝絲的矛頭立刻對準了她。“少管閒事,凡人女孩兒!如果不是你……”

  也不知她想說什麼,反正她忽然就說不下去了,把頭重新埋在兩個膝蓋之間,悲傷地哭泣起來。我想去安慰她,卻不知該怎麼做,腦子裡都變成了一盆糨糊,似乎克洛諾斯的時間停滯術已經影響到了我的腦子。适才發生的一切令我感到目不暇接。克洛諾斯復活了,而且找回了他的武器。世界的滅亡或許近在眼前。

  “我們不能停留太久。”尼克說,“他會派魔獸追殺我們的。”

  所有人都累得有些虛脫了,但尼克說得沒錯。於是我強撐著站起身後去扶芮秋。

  “在古堡裡,你幹得非常漂亮。”我稱讚她說。

  她勉強地笑了一下。“是嗎?呃,我生怕你死了呢。”她的臉突然紅了一下,“我是說……只是因為,呃,你還欠了我很多人情債沒有還呢。如果你死了,我找誰討要去?”

  我在安娜貝絲身旁跪下,道歉說:“嗨,對不起。我們得趕路了。”

  “我知道。”她說,“我……我沒事。”

  儘管她一點都不像“沒事”的樣子,但還是勉強站了起來。四人搖搖晃晃地又開始在迷宮裡轉悠了。

  “回紐約去吧。”我說,“芮秋,你能……”

  我頓時驚呆了。只見前方不遠處,手電筒的光束照在地上的一團被踐踏得不成樣子的紅色布帛上。那是一頂長簷帽,格洛弗時常戴在頭上的那一頂。

  我顫抖著雙手撿起那頂長簷帽。看樣子它被一個粘滿泥巴的大腳踩過了。有過今天的經歷後,我實在不忍想像同樣的事情會發生在格洛弗的身上。

  接著,我注意到地面上大小兩種腳印。大的像是泰森留下的,而小的則是蹄印,兩種腳印都朝左方去了。

  我說:“我們跟著腳印走。他們去了那個方向,想必時間不長。”

  “混血營的事怎麼辦?”尼克說,“時間來不及了。”

  “我們必須要找到他們。”安娜貝絲堅持說,“他們是我們的朋友。”

  她拿起格洛弗那頂髒兮兮的帽子,當先領路。

  我一邊跟著,一邊為最壞的結果作好心理準備。這條路非常難行,有時會突然折轉向下,而且地面上長滿了滑溜的苔蘚。這一路,想要正常行走簡直是奢望,我們只能向前滑著走,稍不留神還要摔跤。

  滑下了一個大坡之後,我們終於來到了一個大石窟前,地面上冒出許多巨大的石筍。一條地下河流從石窟中央穿越,泰森正坐在河岸邊,格洛弗躺在地上,頭枕著泰森的大腿,兩眼緊閉,全身一動不動。

  “泰森!”我驚喜地叫道。

  “波西!快來!”

  謝天謝地,我們跑過去發現其實格洛弗並沒有死,但他顫抖得厲害,一副快要凍死的樣子。

  “怎麼回事?”我問。

  “一言難盡。”泰森喃喃說,“大蛇,大狗,還有劍客。可是……我們越往這邊逃,格洛弗就表現得越興奮。然後我們就來到了這間石窟,他突然便昏倒了。”

  我問:“他說了什麼沒有?”

  “他說:‘我們就要到了。’說完,他的頭磕在了石頭上。”

  我俯身跪在格洛弗旁邊。上次在新墨西哥的時候,由於感覺到了潘神的存在,他也是這樣不省人事,我打著手電筒往石窟內照了一圈。只見窟內的盡頭有一個通向另一個石洞的出口,出口兩邊豎立著兩根如同鑽石般晶瑩剔透的水晶石柱。而在出口的另一頭……

  “格洛弗,”我說,“快醒醒。”

  “咯咯咯咯。”

  安娜貝絲從河裡掬了一捧冰冷的河水淋在他的臉上。

  “阿嚏!”他緩緩睜開眼睛,“波西?安娜貝絲?這是……”

  “放心吧。”我說,“你剛才興奮得暈過去了。”

  “我……我想起來了,是潘神。”

  “是啊。”我說,“出口的那一頭有股強大的威壓。”

  我向泰森和格洛弗簡單地介紹了一下芮秋。聽到泰森稱讚芮秋的美麗,安娜貝絲氣得鼻子都歪了。

  “正事要緊。”我說,“格洛弗,我扶著你走。”

  安娜貝絲和我將他攙扶起來,幾個人一起橫渡地下河。河水及腰,水流很急促。我運用意念將河水分開以保持身體乾燥,但卻抵擋不住寒冷的滲透,好像走在雪堆中一般。

  “我覺得這裡是卡爾巴斯德石窟群。”安娜貝絲牙齒咯咯作響,“或許是還沒有被開發出來的區域。”

  “你怎麼知道?”

  她說:“卡爾巴斯德位於新墨西哥州。這也能解釋去年冬天的事。”

  我點點頭。我們去年經過墨西哥州的時候,格洛弗感覺到了潘神的存在,當時便興奮得昏了過去。

  從河裡出來繼續往前走,隨著水晶石柱在視野中逐漸放大,我開始感覺到從入口的另一端輻射過來的神力。我曾經和諸神有過接觸,但這一次的感受截然不同。我就像剛從一個好覺中醒過來似的精神頭十足。那股子勁好像電視裡播放的那種植物快速生長的鏡頭一般。四周並沒有地下常有的潮濕味,而是彌漫著樹木的清新和花朵的芳香。

  格洛弗興奮得喃喃自語,我也激動得說不出話,就連尼克也不吭一聲。剛一走進那間石洞,安娜貝絲就驚呼道:“哇,哇噢!”

  石壁上嵌滿了閃光的水晶,紅色、綠色和藍色。在這五顏六色的光彩之中,美麗的植物欣欣向榮,碩大的蘭花、星樣的花朵、橙色和紫色的漿果吊在葡萄藤上。地面上長著柔軟的青草。天花板的高度堪比大教堂,星光璀璨如同銀河。石洞中央擺著一張羅馬風格的U形大床,整個床體都鍍成金色。許多不同尋常的動物俯臥在大床周圍,有渡渡鳥、有幾分像狼幾分像虎的猛獸、有超大型荷蘭豬,而在床後,竟然還有一頭長毛猛獁象。

  一個老半羊人正躺在床上,眼睛如天空般湛藍,身上的卷毛和山羊胡潔白如雪,就連腿上的羊毛也已霜華斑斑。他的兩隻羊角尤其巨大,角體光潔彎曲,呈棕褐色。長著這樣大的羊角,他可不能像格洛弗那樣戴一頂高帽就能遮擋過去。他的脖子上戴了一串蘆笛。

  格洛弗跪在床前行禮:“潘神大人!”

  神靈溫和地笑了笑,眼神中透出掩飾不住的悲傷。“格洛弗,我親愛的、勇敢的半羊人。我一直在等你,等很久啦。”

  “我……我迷路了。”格洛弗滿懷歉意地說。

  潘神笑了。那笑聲如同一股春天的暖風,令整個石洞內都煥發出生機。那只虎狼獸歎了口氣,將頭枕在神靈的膝蓋上。渡渡鳥輕柔地啄在神靈的蹄子上,從鳥喙的後部發出奇怪的聲音。我發誓它絕對是在哼歌曲,而且是《世界真小》這首歌。

  潘神形容憔悴,身影不住地波動,似乎他的身體並不是真實的,而是幻影迷霧。

  我看見朋友們都一臉惶恐地跪在床邊,於是我也跪下,然後說了一句蠢話:“你的這只渡渡鳥會哼歌曲呀。”

  神靈高興地說:“是啊,它叫迪迪。是我的小女演員。”

  渡渡鳥迪迪有些生氣地啄了下潘神的膝蓋,然後哼起一首聽起來像葬禮挽歌的曲調。

  “這裡是最美麗的地方!”安娜貝絲說,“任何的建築都沒法同這裡相提並論。”

  潘神說:“很高興你喜歡這裡,親愛的。這裡是僅存的幾塊綠地中的一塊。只怕我的領地都已經消失得差不多了吧,綠地被大片地砍伐,物種在成批地滅絕。只有在這裡,生命才不會受到干擾……但也持續不了多久。”

  格洛弗說:“主啊,請您和我一起回去吧!否則我口說無憑,元老會不會相信的!看到您的歸來,他們一定欣喜若狂!您能拯救自然!”

  潘神伸手在格洛弗的頭髮上揉了揉,說:“你還年輕,格洛弗。你生性善良、真誠,我沒有選錯半羊人。”

  “你選我?”格洛弗說,“我……我聽不明白。”

  潘神的影像搖曳不定,忽然化為青煙。那只巨型荷蘭豬拱到床下,發出可怕的尖叫。猛獁象緊張地嗚嗚低吟。迪迪則嚇得把頭埋在翅膀下。過了好一會兒,潘神的影像才又清晰起來。

  “我已經沉睡了無數個年代。”潘神淒涼地說,“在夢裡,一切都是黑色的。中間我雖醒過幾次,但清醒的時間越來越短。此時看來,只怕是大限將至啊。”

  “什麼?”格洛弗驚呼道,“不!你不是好好的嗎?”

  潘神說:“我的半羊人啊,早在兩千年前我就努力把這個情況告訴給世人了。我曾對一個住在以弗所,名叫拉薩斯的半羊人談起過,並且叮囑他把這個消息透露出去,而他也照做了。”(以弗所是小亞細亞西岸的一座古希臘城市,位於現在的土耳其境內,是世界七大奇觀之一的狄安娜神廟所在地,它是早期基督教的一個重要中心;聖保羅曾在此傳教,傳說聖約翰曾在此居住過——譯者注)

  格洛弗說:“但那都是鬼話!”

  潘神說:“那是因為你們不願意去相信。你們這些可愛、固執的半羊人拒絕接受我死亡的事實。對此我感到十分欣慰,但你們這麼做只不過是將無可避免的結局稍稍延後而已。你們在徒勞地延長我痛苦的死亡過程,令我在黑暗的夢中多受折磨。這一切必須結束。”

  “不要啊!”格洛弗聲音顫抖地說。

  “親愛的格洛弗,”潘神說,“你必須接受事實。你的夥伴尼克明白我說的話。”

  尼克緩緩點頭。“他的確快死了。其實認真說起來,他很久以前就已經死了,現在的他只不過更像是意念罷了。”

  格洛弗說:“但神靈是不滅的。”

  潘神說:“如果神靈所代表的事物消亡,神靈的祭祀宗廟被拆除,他們的力量源泉就會枯竭,最終神靈也會滅亡。親愛的格洛弗,綠地已經四分五裂,而且被蠶食殆盡,對此即使是神靈也束手無策。這也是我要你幫我捎信的原因所在。你必須回到元老會,把我死亡的消息告訴給半羊人、樹精等自然精靈們。讓他們不要再將時間和精力無休止地用來尋找我了。你們必須自力更生,自我拯救。你們每一個都必須……”

  他停下來,皺眉看著又開始哼唱的渡渡鳥。

  “迪迪,你在幹什麼?”潘神問,“你又在唱Kumbaya這首歌了?”(《Kumbaya》是非裔美國嘎勒黑人的一首傳統聖歌,字面意思為“到這裡來吧”。該歌曲曾流傳至安哥拉,之後又再次流傳到了美國,並發展為一首流行的夏令營孩子們的必唱曲目——譯者注)

  迪迪抬起頭,無辜地眨眨黃眼睛。

  潘神歎了口氣。“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有點憤世嫉俗。可是,親愛的格洛弗,你們一定要奉行我的囑託呀。”

  “但……不!”格洛弗泣不成聲。

  潘神說:“堅強起來。你已經找到我了,下一步你要做的就是讓我得到解脫。你必須傳承我的精神。這種精神無法再依靠神靈來傳承,而是要依靠你們大家的力量。”

  潘神純淨的藍眼睛看著我,我意識到他方才說的可不僅是半羊人。他說的“大家”也指混血和人類。

  “波西·傑克遜,”潘神說,“我知道你今天看到了什麼。我知道你心存懷疑。不過我告訴你一個消息:當那一刻到來的時候,你將變得無所畏懼。”

  他轉頭對安娜貝絲說:“雅典娜之女,你的機會即將到來。屆時,你將起到非常重要的作用,但是那種作用可能與你原先想像的不同。”

  接著,他又看著泰森。“獨眼巨人大師,不要絕望。多數的英雄都不符合我們的期望。但是你,泰森……你的名字將在獨眼巨人中間流傳千古。至於你,芮秋·戴爾小姐……”

  芮秋聽到自己的名字後身體抖了一下。她好像做了什麼虧心事似的向後退縮,但潘神只是笑了笑,抬起手做了一個祝福的手勢。

  “我知道你覺得自己無法補償,”他說,“但其實你和你父親一樣都很重要。”

  “我……”一滴眼淚順著芮秋的臉頰流下。

  潘神說:“我知道你現在不相信我的話。不過只要肯耐心尋找,機會總要來的。”

  最後,他轉頭對格洛弗慈祥地說:“我親愛的半羊人啊,你會把我的消息傳遞出去嗎?”

  “我……我不能。”

  “你行的。”潘神說,“你是最強壯、最勇敢的半羊人。你的心充滿真誠。你對我的信仰比其他任何人都要來得堅定,因此你一定都夠把我的消息傳播於世,因此你必須令我獲得解脫。”

  “可是我不想啊。”

  潘神說:“我知道。但是你知道‘潘’這個詞的最初來歷嗎?它意味著原始、樸素。但是經歷了多年的演變後,它的意思變為了‘全部’。所以,自然精神必須要由全部的生命來共同傳播。你必須告訴遇見的每一個生靈:如果你想要找到潘神,那麼就傳承潘神的精神吧。重新創造自然世界,一點一滴地積累,從世界的每一個角落著手。你們不能坐享其成,不能空等神靈的恩賜。”

  格洛弗抹去眼淚,緩緩站起來。“為了尋找到您,我用去了一生的時間。如今……我要讓你獲得解脫。”

  潘神微笑說:“謝謝你,親愛的半羊人。我把最後的祝福送給你們。”

  他合上雙眼,身體漸漸融入了迷霧,而白色的迷霧又變成了數股能量。這種能量完全不同於克洛諾斯那種可怕的能量。潘神的能量彌散在整個石窟內,然後分注進我們的嘴裡。不過我感覺格洛弗得到的能量最多。四壁上的水晶黯然失色。動物們哀傷地看著我們。只聽迪迪歎了口氣,它們都變成了白色,然後成為齏粉。葡萄藤也枯萎了。眨眼間,原本生機盎然的石窟內只剩下了一張孤零零的大床。

  我打開手電筒。

  格洛弗深吸了口氣。

  “你……你沒事吧?”我問他。

  悲傷令他顯得有些蒼老。他從安娜貝絲手中取過帽子,輕輕彈去上面的泥土,然後神情堅毅地將它戴在頭上。

  “我們現在該走了。”他說,“我要告訴大家,偉大的潘神已經去了。”

第十八章 嚇退敵人的格洛弗

  雖然迷宮內的路程比真實世界要短,但從新墨西哥州回到時代廣場時,我依然感覺到像走了二萬五千里似的。我們從馬奎斯萬豪酒店的地下室爬出來,站在烈日下的人行道上,眯縫起眼睛看著來來往往的車輛和行人。

  我不知道兩者之間哪個更加真實,是繁華的紐約,或是我看見神靈死亡的那個水晶洞。

  我帶著大家來到一個胡同裡,以獲得較好的回聲效果。我撮著唇用最大的力氣吹口哨,一連吹了五聲。

  一分鐘後,芮秋驚歎道:“它們好美啊!”

  一圈天馬在高樓中飛行穿梭後從天而降。黑傑克打頭,身後跟著五匹白色的夥伴。

  “嗨,老大!”黑傑克用心靈傳輸對我說,“你還活著!”

  “是啊,”我對他說,“運氣好而已。聽著,我們要馬上回營地去,越快越好。”

  “這可是我的強項!老天爺,你還帶了一個獨眼巨人?你,蓋兜!你馱他沒問題吧?”

  那匹叫蓋兜的天馬抱怨了幾句,最終還得老老實實地讓泰森騎上去。除了芮秋之外,大家都已騎馬上鞍。

  “呃,”芮秋對我說,“這件事就這樣結束了。”

  我不自然地點點頭。我們都知道她不能去營地。我瞅了眼安娜貝絲,見她正假裝忙著拾掇身下的那匹天馬。

  “謝謝你,芮秋。”我說,“要不是你,我們肯定會辦砸這趟差事。”

  “我可不會錯過這場熱鬧。我是說,除了差點丟掉小命,還有潘神……”她沒再往下說。

  我忽然想起一事,於是問她:“潘神提到了你的父親。那是什麼意思啊?”

  芮秋擰著背包帶,低聲說:“他在說我父親……我父親的工作。他是一個很有名的商人。”

  “你是說……你家很富?”

  “呃,可以這麼說吧。”

  “所以你才能找來那輛加長型豪華轎車?你只提了下你父親的名字,那個司機就……”

  “是啊,”芮秋插言說,“波西……我父親是一個房地產開發商。他飛往世界各地,四處尋找未開發的土地。”她顫悠悠地吸了口氣,“尋找綠地。他……他買下地塊,破壞了那裡的生態自然,建起一片片醜陋的社區和商業中心。如今我親眼目睹了潘神……潘神的死亡……”

  “嗨,你可別往自己身上攬責任呀。”

  “最壞的事我還沒說呢。我……我不想談論自己的家庭。我不想讓你知道我的來歷。對不起,我不該對你說這麼多。”

  “不,”我說,“這沒什麼呀。芮秋,你幹得非常好呀!你帶著我們穿越迷宮,表現得那麼勇敢。這就是我對你唯一的看法。我才不管你父親是幹什麼的呢。”

  芮秋感激地看著我。“嗯……如果你想和一個凡人女孩再出來逛逛的話……你可以給我打電話。”

  “呃,好的,好的。”

  她擰緊了眉頭。我猜想自己剛才的話大概有些言不由衷吧,其實我真沒那個意思。周圍的朋友們都看著,我怎麼好意思說話呢。說真的,最後這幾天,我對她的感覺挺複雜的。

  “我是說……那很好啊。”我說。

  芮秋說:“黃頁中查不到我的電話。”

  “我有你的電話。”

  “還在你的手上嗎?不可能吧。”

  “不是,我,呃……記在腦子裡了。”

  笑意重又回到芮秋的臉上,而且更加甜蜜。“再見啦,波西·傑克遜。為了我,去拯救世界吧,好嗎?”

  說完,她沿著第七大道離去,消失在人海中。

  當我回到朋友們中間時,正趕上尼克遇到了麻煩。原來馱他的那匹天馬一直躲避他,不讓他騎上去。

  “他身上有股死人味兒!”那匹天馬抱怨說。

  黑傑克說:“嗨,別斤斤計較啦,豬肉派。好多混血的身上都有怪味兒。這又不是他們的錯。呃……咳,老大,我可不是在說你呀!”

  “你們去吧,我不去!”尼克說,“反正我也不想再回營地了。”

  “尼克,”我說,“我們需要你的説明。”

  他雙手抱胸,一臉悶悶不樂的樣子。這時,安娜貝絲的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尼克,”她說,“和我們一起走吧,好不好?”

  尼克的臉色漸漸柔和下來,不情願地說:“看在你的面子上,好吧。但我不會長期留在那兒。”

  我沖安娜貝絲一抬眉,意思是“尼克怎麼忽然聽你的話了”,她則吐了吐舌頭。

  大家騎上各自的天馬直沖雲霄。從東河上空飛過時,長島已遙遙在望。

  我們剛在營地的木屋區降落不久,喀戎、大腹便便的半羊人賽利納斯和兩位阿波羅族的弓箭手便趕來相見。喀戎聽說了昆圖斯就是代達洛斯、克洛諾斯重生的事情後,反倒不如見到尼克時表現得驚訝。

  “擔心的事情終於發生了。”喀戎說,“我們必須抓緊時間備戰。希望你們橫插的這一杠子能夠延緩克洛諾斯的進攻,不過出於對鮮血的渴望,他的軍隊終歸還是要打過來。我們的大部分防禦均已就位。跟我來!”

  “等一等。”賽利納斯說,“尋找潘神的事辦得怎麼樣了?格洛弗,你已經超期三周了!你的搜尋執照已被撤銷!”

  格洛弗深吸了口氣,站起來直視著賽利納斯的眼睛說:“是否有搜尋執照不再重要了。偉大的潘神去了。我們已經傳承了他的精神。”

  “什麼?”賽利納斯面紅如血,“撒謊!你竟敢如此大逆不道!格洛弗,我要把你逐出族群。”

  “他沒撒謊。”我說,“潘神死的時候我們都在場。”

  “不可能!你們全都是騙子!破壞自然的罪魁禍首!”

  喀戎仔細地看了一會兒格洛弗的臉,然後說:“我們以後再談這件事吧。”

  “不行,現在非得弄個水落石出不可!”賽利納斯說,“我們必須處理……”

  “賽利納斯,”喀戎截斷他的話說,“我們的營地即將遭到進攻。潘神的事情已經等待了兩千多年,也不差這一時半會兒。先保住性命,其他的事晚些時候說也不遲嘛。”

  說完,他也不管我們是否跟得上,當先朝樹林裡走去。

  這是我在營地裡所見過的最大的軍事準備。所有人都身穿盔甲,集合在林中的空地上,不過這一回可不是進行奪旗比賽。赫菲斯托斯族已在魔幻迷宮的出口設置了許多陷阱——鐵絲網,裝滿希臘燃燒劑的陷坑,還有成排的用來抵擋衝鋒的尖木樁。貝肯道夫特意製造了兩台卡車大小的弩炮,炮口正對著“宙斯之拳”。阿瑞斯族擺出密集方陣守在第一線,由克拉麗絲擔任指揮。阿波羅族和赫爾墨斯族張弓搭箭,分佈在叢林中。就連林中仙子們也都持弓上陣。半羊人們則拿著木頭製作的棍棒和盾牌在周圍巡邏。

  雅典娜族的營員們支起了大大的帳篷,充當我們的臨時指揮部。由我們的安全主管百眼巨人負責守衛指揮部大門。阿芙洛狄忒族的營員則跑前跑後,為戰士們整理盔甲,將戰馬身上結團的毛梳開。就連狄奧尼索斯的孩子們都找了事情做。雖然這位神靈依然不知所終,但他的一對金髮雙胞胎兒子則忙活不停,為大汗淋漓的營員們提供礦泉水和果汁。

  儘管看起來已經準備得很充分了,喀戎仍然對我嘀咕說:“還不夠啊。”

  我想到迷宮內魔獸們整裝待發的氣勢,想到塔梅爾佩斯山上克洛諾斯的力量,心裡不由得一沉。喀戎說得不錯,但我們也只能做到這一步了。想起這些,我竟然破天荒地期盼狄奧尼索斯守在這裡。但是,就算他沒有離開,局面又能有什麼不同呢?諸神們被禁止直接參與人間的戰爭,而泰坦巨人們卻顯然百無禁忌。

  空地邊上,茱妮弗正拉著格洛弗的雙手,聽他訴說近來發生的故事。她一邊聽著,眼眶裡充滿綠色的淚水。

  泰森幫助赫菲斯托斯族的營員們準備防禦工事,收集了許多的巨石堆在弩炮旁邊。

  “和我待在一起。”喀戎說,“一旦戰役開始,我要你成為最強大的機動力量,而不要輕易投入到戰鬥中。”

  “我看見克洛諾斯了,”回想起來我仍然心有餘悸,“我直視著他的眼睛。雖然他外表是盧克……但那雙眼睛卻不是。”

  喀戎輕撫著他的長弓。“我猜他長了一雙金眼睛吧。而且當他出現以後,時間似乎變成了黏稠的液體。”

  我點頭說:“他怎麼可能佔據凡人的軀殼呢?”

  “我不知道,波西。雖然神靈能夠變化成凡人的模樣,但要真的去佔據他們的軀殼……我不知道盧克的身體為什麼沒有被撐爆。”

  “克洛諾斯說他的軀殼經過了精心準備。”

  “這句話聽起來令人有些毛骨悚然呀。不過克洛諾斯的力量也許就此不能得到充分施展。至少在短時間內,他被禁錮在了一個凡人的肉體內。這具軀殼既集合了他的靈魂碎片,但同時又限制了他的力量。”

  “喀戎,如果他率領這次進攻……”

  “我不這麼認為,孩子。如果他接近這裡,我能感覺得到。毫無疑問,他原本是打算親自參與這次進攻的。但是由於你們把他壓在了古堡下面,肯定多少對他造成了損傷,令他無法親自上陣。”說到這裡,喀戎語含責備,“我說的‘你們’是指你和哈迪斯的兒子尼克。”

  我頓時為之氣噎。“對不起,喀戎。我知道不該瞞你的。只不過……”

  喀戎抬起手示意我不用再說下去。“我理解你這麼做是出於保護他的考慮,波西。你感到自己對此擔負有責任。可是,孩子,如果我們想從這次大劫中倖存下來,就必須相互信任。我們必須……”

  他的聲音有些顫抖。不,是我們腳下的地面在發顫。

  空地中所有的人員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計。克拉麗絲吼出了一道簡單的命令:“盾牌準備!”

  隨後,泰坦大軍從迷宮內蜂擁而出。

  我以前打過不少仗,但這一回卻是一場大型戰役。頭一批沖出地面的是十多個食人魔,他們的喊殺聲幾乎將我的耳膜都震破了。他們手中的護盾其實是被踩扁的汽車,揮舞的狼牙棒有三個分杈,上面插滿了鋒利的矛尖。其中一個食人魔朝阿瑞斯族奔去,沖亂了他們的密集方陣,許多戰士像玩具娃娃一樣被甩飛到半空。

  “開火!”貝肯道夫大喝。弩炮加入了戰鬥。兩枚巨石砸入食人魔群裡,一個打在護盾上,只砸出了一個凹坑,另一個則正中一個食人魔的胸口,將他打倒在地。這時,一撥密密匝匝的箭雨從阿波羅族射出,將穿著厚重盔甲的食人魔射成了豪豬一般。有些箭透過盔甲的縫隙射進食人魔的皮肉,由於精銅的作用,被擊中的食人魔立刻化作煙霧。

  但就在這一批食人魔將要全軍覆沒的緊要關頭,第二批泰坦軍隊從迷宮中殺了出來。這一批攻擊隊伍由三四十名揮矛持網、全副武裝的蛇女組成。剛一沖出迷宮,她們便朝各個方向發動了全方位的攻擊。部分蛇女撞上赫菲斯托斯族早先設置的陷阱。一個蛇女被卡在木排中間,立刻成為弓箭手們的靶子。另一個蛇女則踩中引線,裝滿希臘燃燒劑的瓶瓶罐罐立時劇烈爆炸,綠色的火焰頃刻間便將數名蛇女吞噬。不過,仍有許多蛇女衝殺過來。百眼巨人和雅典娜族的營員們上前正面迎敵。我看見安娜貝絲拔出寶劍,和一個蛇女展開殊死搏鬥。泰森則騎在一個食人魔的頭上,高舉起銅牌狠狠往下砸,,,!

  喀戎臨危不懼,冷靜地拉開弓箭,箭箭殺敵。但是,從迷宮內殺出的敵人越來越多。只見一條地獄犬——不是歐拉芮夫人——跳了出來,徑直沖向半羊人們。

  “上!”喀戎對我吼道。

  我迅速奔向戰場,眼看著許多可怕的場面發生。狄奧尼索斯的一個兒子正和一名敵方的混血纏鬥,但兩者實力相差懸殊,幾個回合不到,便被敵人刺中了肩膀,他的頭部隨即又被敵人的劍柄砸中,立刻翻身倒地。另一名敵人不停地朝樹林裡射火箭,裡面潛伏的弓箭手和林中仙子頓時陣腳大亂。

  十幾名蛇女突然從主戰場脫身出來,如同事先計畫好似的,朝營地方向猛撲過去。一旦她們沖進營地放起大火,我們將大勢去矣。唯一能攔阻她們的只有附近的尼克。這時,他的劍剛剛刺中了一名塔利金族魔獸,黑色的地獄刀鋒片刻之間便將那個魔獸的魔力吸收殆盡,將其化為齏粉。

  我大吼一聲:“尼克!”

  尼克朝我手指的方向看去,立刻明白了怎麼回事。

  他深吸了口氣,舉起手中的地獄之劍,高聲喝道:“向我效忠吧!”

  大地頓時為之震動。一道裂縫突然出現在蛇女的前方,無數名身著軍裝的活死人從地縫裡爬出來,這些活死人士兵幾乎涵蓋了歷史上的各個時代——有美國獨立戰爭時期的革命軍,有羅馬帝國時代的百夫長,還有騎著骷髏馬的拿破崙手下的騎兵隊。他們紛紛拔出長劍,不約而同地朝蛇女們殺去。尼克晃了幾下,身體一軟跪在地上。

  激戰中我無暇過去幫忙。先前那只地獄犬在將半羊人們逐回到樹林裡之後,狂吼一聲,將一名半羊人嚇退,然後撲向另一名半羊人。那名半羊人動作稍慢,被地獄犬撲了個正著,手中的木盾立時被它踩裂。

  “嗨!”我急忙高喊。

  那只地獄犬轉過身,朝我撲了過來,要將我撕成碎片。我急忙向後翻倒,揮臂用力一甩,將手中裝滿希臘燃燒劑的瓶子擲進地獄犬的嘴裡。那條惡狗嗚嗚兩聲過後,便被燒得連渣都不剩了。我急忙爬向一旁,大口喘著粗氣。

  我看見剛才被地獄犬撲倒的那個半羊人躺在地上不動,於是跑過去查看。忽然聽見格洛弗的叫聲:“波西!”

  樹林裡大火熊熊燃燒。茱妮弗的本原之樹正被十英尺高的火焰吞沒。茱妮弗和格洛弗發瘋般地奮力撲火。格洛弗用蘆笛吹奏著《雨之歌》,茱妮弗則用她那條綠色的披巾拍打火苗,但他們的努力如同杯水車薪一樣難以奏效。

  我急忙跑過去,在激烈打鬥的戰士們之間穿梭,從巨人們的腿下爬過。最近的水源是半英里之外的溪流……我必須做點什麼。於是我集中意念,胃內只感到一陣翻湧,接著便聽見激流奔騰的咆哮聲。忽然,一堵水牆朝樹林拍了過來,不但熊熊大火被立刻撲滅,連帶著茱妮弗、格洛弗等一干精靈都被潑成了落湯雞。

  格洛弗吐出嘴裡的水,大贊道:“多謝啦,波西!”

  “小意思!”我轉身回到戰場。格洛弗和茱妮弗也跟了上來。格洛弗拎了一支大棒,茱妮佛則怒氣衝衝地舉著一根小細棍,仿佛準備找上某個敵人後,要在其背上狠狠鞭打一頓。

  就在敵我雙方的戰鬥出現膠著態勢的時候,我們仿佛看到了一絲勝利的希望,迷宮內忽然傳出一聲熟悉的厲吼。

  只見惡魔莰蓓展開寬大的蝙蝠翅膀從迷宮裡飛了出來,落在“宙斯之拳”上,昂首睥睨整個戰場。她臉露猙獰的笑容,腰上的怪獸頭髮出恐怖的叫聲。盤在腿上的毒蛇們噝噝地吐著蛇芯。在她的右手上那團閃光的線團正是阿裡阿德涅的線繩,只見她輕輕一拋,將線團拋入腰上的一個獅子頭的口中,然後拔出兩柄弧形劍。劍鋒顯然淬過了毒藥,發出綠瑩瑩的光。惡魔莰蓓又是一聲厲吼,一些營員頓時被嚇得四散逃開,任由地獄犬和巨人們逞兇肆虐。

  喀戎大喝一聲:“諸神保佑!”舉腕拉弓,一箭射了過去。但莰蓓仿佛有預感似的,雙翅一揮,以驚人的速度飛起。那支箭從她的腦袋旁邊擦過。

  泰森從已被他打暈的食人魔身上跳下,一邊叫喊一邊跑過來:“不要慌!大家一起上!跟她拼啦!”

  忽然,半路上跳出了一隻地獄犬將他撲翻在地。

  莰蓓落在雅典娜族支起的指揮營帳上,營帳吱嘎兩聲後轟然倒塌。我沖過去的時候,感覺到旁邊有人和我一起在奔跑,扭頭一看才知道是安娜貝絲。

  “營地可能不保了。”她說。

  “可能吧。”

  “很榮幸能和你並肩戰鬥,海藻腦袋。”

  “我也是。”

  惡魔莰蓓見我們擋住了她的去路,怒吼一聲,揮刀橫切過來。我騰挪閃躲,努力吸引她的注意。安娜貝絲則伺機尋找她的破綻。但莰蓓竟能兩隻手使用不同的招數,同時對付兩個敵人。她橫刀封住安娜貝絲的劍招,安娜貝絲忌憚她刀上散發出的毒霧,不得不後退躲開。由於害怕沾染上毒霧,我越打越感到處處掣肘,一股悶氣始終無法得到發洩。數十個回合過後,我和安娜貝絲逐漸露出體力不支的跡象。

  “快過來幫忙啊!”我高叫道。

  但這時大家激鬥正酣,旁人根本無暇顧及這裡。所有人不是已受傷倒地,便是正在進行殊死搏鬥,更有人被慘烈的戰鬥場面嚇得連步子都挪動不了。嗖,嗖,嗖,三響過後,莰蓓的胸前冒出了三支箭頭。原來是喀戎從後面放的冷箭。但惡魔莰蓓十分彪悍,受到了如此重的傷之後,更激發了她的凶性。

  “動手!”安娜貝絲說道。

  我們一起前沖,躲開莰蓓的毒刀,直接攻入了她的防禦圈內,差一點……僅僅差那麼一點,就能刺入她的胸口了。忽然,從莰蓓的腰部撲過來一個張開血盆大口的魔獸頭,若不是我們趕緊後退,難免要被咬住。

  砰!

  我只感到眼前一黑,等清醒過來時,發現我和安娜貝絲都已倒在地上。莰蓓一腳一個踩住我們的胸口,盤繞在她腿上的數百條毒蛇發出噝噝的聲音,仿佛在對我們狂笑。我心想:這下可在劫難逃了。

  忽然,我聽到汪汪的狗叫聲,隨後一道黑影閃過,惡魔莰蓓立刻橫飛出去。只見歐拉芮夫人已經站在我和安娜貝絲中間,對著莰蓓狂吼一聲,撲過去狠命撕咬。

  “好姑娘!”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我看見代達洛斯從迷宮內殺出了一條血路,朝我們這邊趕來。隨他一起殺出的還有一個比食人魔的個頭更大、長著一百條臂膀而且每只手都握有一塊石頭的巨人。

  “布雷爾瑞斯!”泰森驚喜地叫道。

  “振作點,弟弟!”百手巨人布雷爾瑞斯喝道,“戰鬥到底!”

  待歐拉芮夫人跳開後,百手巨人將手中的石頭一起擲向惡魔莰蓓。那些石頭剛一離開布雷爾瑞斯的手就變成了巨石,鋪天蓋地地朝莰蓓砸過去。

  轟!

  眨眼工夫,莰蓓原先站立的地方就多了一座小山。唯一能證明惡魔曾經存在的竟只有那兩柄從石縫中朝天插出的毒刀。

  眾營員們見之無不歡呼雀躍。但敵人們不會就此敗退。一個蛇女疾呼道:“殺光他們!不然克洛諾斯饒不了你們!”

  在敵我雙方力量格局徹底扭轉的情況下,這種威脅未免顯得有些色厲內荏。食人魔們一窩蜂地往前沖,想最後拼一把。喀戎猝不及防,被一個食人魔掃中了後腿,頓時人仰馬翻。有六個食人魔興奮地大叫著圍了過去。

  “不!”我驚叫道。但由於我和喀戎相距較遠,根本是鞭長莫及。

  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忽然,格洛弗張大嘴巴,發出了一種極為恐怖的聲音。那是比銅號還要響亮千百倍的恐懼之音。

  克洛諾斯的士兵們聽到這種聲音後,立刻扔下武器奪命而逃。食人魔們沖在最前面,甚至不惜將蛇女們踩在腳下。塔利金族魔獸、地獄犬和敵方的混血也都抱頭鼠竄。爭搶逃命中,迷宮的通道終於禁不起魔獸流的撞擊而轟然倒塌。我們終於贏得了這場戰鬥。除了未及撲滅的大火和躺在地上呻吟的傷患們,戰場被一種古怪的寂靜所籠罩。

  我扶起安娜貝絲,兩人一起奔至喀戎身邊。

  “傷著了嗎?”我問。

  喀戎側臥於地,幾番努力之後仍未能站起。“丟人丟到家了。”他恨恨地說,“放心,我還死不了……哎喲,腿斷了。”

  安娜貝絲說:“我從阿波羅族那裡學到了一種魔法,要不要用來幫你治一治?”

  “不用。”喀戎倔強地說,“還有許多重傷患需要照顧。別管我,我沒事。不過,格洛弗……遲些時候我們談談你剛才用的那個魔法。”

  “那招可真厲害。”我稱讚道。

  格洛弗紅著臉說:“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弄出來的。”

  茱妮弗緊緊地抱住他說:“我知道!”

  沒等她說更多,就聽泰森喊道:“波西,快過來看看尼克!”

  尼克身上的黑衣冒著青煙,他雙拳緊握,身周的小草全都變得焦黃。

  我輕手輕腳地將他翻轉過來,將手放在他的胸口上。他的心臟搏動得很微弱。“快取瓊漿來!”我大聲喊道。

  阿瑞斯族的一名營員連忙遞過來一個水壺。我拿起水壺略略傾斜,將瓊漿滴入尼克的嘴裡。片刻之後,他劇烈地咳嗽起來,眼皮緩緩睜開。

  “尼克,出什麼事了?”我問,“你能說話嗎?”

  尼克虛弱地點點頭。“我從沒有召喚過那麼多的亡靈,所以有些虛脫。不過……沒有什麼大礙。”

  我們扶他坐起來,繼續喂給他瓊漿。他迷惘地四處環顧,仿佛記不得我們是誰了。最後,他的目光落在了我身後的一個人身上。

  “代達洛斯。”尼克聲音嘶啞地說。

  “是我,孩子。”代達洛斯說,“我犯了一個大錯誤,所以趕來補救。”

  雖然代達洛斯身上的傷口正往外流金色的油狀物質,但他的臉色比我們大多數人都強。他的這個機械身體顯然具有快速修復的功能。歐拉芮夫人站在他旁邊,親熱地舔著他頭上的傷口,令他的頭髮濕淋淋地豎立起來,看起來既古怪又好笑。一群敬畏的營員和半羊人把布雷爾瑞斯圍在中間,爭先恐後地讓他在他們的盔甲、盾牌和T恤上簽名,搞得他都有點害羞了。

  代達洛斯解釋說:“在來的路上我遇見了百手巨人,詢問之下才知道他也是趕來幫忙的,只不過在迷宮裡迷了路。於是我們就結伴過來了。”

  “好啊!”泰森高興得上躥下跳,“布雷爾瑞斯!我知道你會來的!”

  “我原來並不想來。”百手巨人布雷爾瑞斯說,“但你的一席話點醒了我,獨眼巨人,你才是當之無愧的英雄。”

  泰森的臉立刻變得通紅。我拍了拍他的後背,說:“我很早就知道你能成為英雄。可是,代達洛斯……泰坦大軍雖然龜縮回迷宮內,但即使沒有了線繩,他們仍能夠在克洛諾斯的率領下殺回來。”

  代達洛斯把寶劍插回鞘內。“你說得對。只要迷宮存在,敵人就會利用它。這就是魔幻迷宮不能夠繼續留存於世的原因。”

  安娜貝絲凝視著他說:“可你曾說過魔幻迷宮和你的生命緊密相聯啊!只要你還活著……”

  “我是這麼說過,小建築家。”代達洛斯說,“如果我死了,迷宮也會隨之消亡。所以,我給你帶了一個禮物。”

  他卸掉背上的皮書包,從中取出了一個筆記型電腦。我曾在代達洛斯的工作室裡見過許多這樣的電腦,它們的蓋子上都有一個藍色的“Δ”標記。

  代達洛斯說:“這個筆記本是我從大火中搶救出來的,我的工作成果都在這裡了。有些筆記甚至記錄著一些尚未實現的構想,其中有我最引以為豪的作品。我不能在下一個千年中把這些發明製造出來,但又不敢將之在凡人世界裡公佈。或許你會對它們產生興趣吧。”

  說著,他把筆記型電腦遞給安娜貝絲。安娜貝絲小心翼翼地接過,就像捧著一個大金錠似的。“你捨得把這個給我?這可是無價之寶呀!這值……我甚至無法估量它的價值!”

  “只不過是對我的所作所為的一點小小補償罷了。”代達洛斯說,“安娜貝絲,你曾說過雅典娜的子女們追求的是智慧,而不是聰明。我想你說得很對。我沒有做到這一點。有一天,你會成為一位比我更偉大的建築師。吸收我的思想,將它發揚光大。在我去世之前,這是我能盡到的一點綿薄之力。”

  “啥?”我吃驚地說,“去世?你可千萬別自殺呀。這可是大錯誤!”

  代達洛斯搖搖頭說:“再錯也錯不過我逃避罪責長達兩千年吧。天才不能為自己的邪惡尋找藉口,波西。我的大限已經到了,我必須接受懲罰。”

  安娜貝絲說:“但你不可能得到公正的裁決,因為邁諾斯的鬼魂就是判官……”

  “無論發生什麼,我都會安心面對。”代達洛斯說,“而且,我相信地獄裡也必然有公理存在。我們要維護這種公理,是嗎?”

  他直視著尼克。

  尼克臉色陰沉地說:“是的。”

  “你會拿我的靈魂換回你姐姐的嗎?”代達洛斯問。

  “不會的。”尼克說,“我只想幫你解脫你的靈魂。比安卡已經死了,人死是不能夠複生的。”

  代達洛斯點點頭說:“不愧是哈迪斯的兒子,智慧已在你的心靈中成長。”然後他對我說,“波西·傑克遜,請你幫我最後一個忙。我走之後,歐拉芮夫人不能沒有人照料,但它又不想回地獄。你能照顧它嗎?”

  我看了眼歐拉芮夫人,見它仍在不亦樂乎地舔著代達洛斯的頭髮。雖然我知道老媽住宿的公寓裡不允許養狗,尤其是這種比房間還要大的狗,但我仍承諾說:“好啊。包在我身上了。”

  “後事料理完畢,我該去見我的兒子……和波迪克斯了。”代達洛斯說,“我要對他們說聲對不起。”

  安娜貝絲熱淚盈眶。

  尼克拔出他的寶劍。我還以為他要殺了老發明家呢,誰料他只是高聲說:“你的大限已經拖延很久了,安息吧。”

  代達洛斯的臉上浮現出一絲輕鬆的笑容。他頃刻之間就凝固成了一尊塑像,皮膚變得透明,內部轉動的齒輪清晰可見。這尊塑像旋即變成了灰白色,最後轟然解體。

  歐拉芮夫人悲傷地發出長吼,我輕拍它的頭,儘量撫慰它的哀痛。大地開始顫動——這是一場可能席捲國內各個大城市的地震——因為古老的魔幻迷宮解體了。我暗自禱告,希望迷宮的塌方能將參與這次進攻的敵軍殘餘埋葬於地下。

  我環視了一下戰場,看見大家都臉露疲憊,於是說:“都振作點,還有許多活兒等著我們幹呢。”

第十九章 議會上的分歧

  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悲歡離合。

  當晚,我終於見到營地內的裹屍布被派上用場了,但我寧願此景永遠不會重現。

  我看見阿波羅族的李·弗萊徹的屍體被裹上金色的壽布,上面沒有任何裝飾。他在這次戰鬥中被食人魔的狼牙棒打碎了頭。還有狄奧尼索斯的兒子卡斯托耳,他死於一名敵方的混血者之手,今年僅僅十七歲,現在卻成為了一具被纏著葡萄藤的紫色壽布包裹的冰冷屍體。我為自己與之相處三年卻直到此時才知曉他的名字而感到羞愧。他的孿生哥哥波呂丟刻斯在致悼詞時泣不成聲,令在場的營員們無不感悲落淚。隨後,犧牲的營員們的屍體被大火吞沒,他們的英魂隨著滾滾濃煙和飛濺的火星升入星空。

  第二天,我們開始醫治負傷人員,半羊人和林中仙子們則負責修復被大火損毀的叢林。

  下午時分,偶蹄族元老會在他們的聖地樹林中召開緊急會議。會議由三位元老級半羊人主持。喀戎也坐著輪椅列席這次大會。他的傷腿必須要幾個月的休養才能完好如初。會場上站滿了半羊人、林中仙子和水中仙子——足有千位之多。他們都迫切地想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茱妮弗、安娜貝絲和我站在格洛弗的旁邊。

  賽勒訥斯巴不得立刻將格洛弗逐出族群,但喀戎力主應當先問清事情原委之後再作處置。會議中,先由我們幾個把水晶洞內的變故闡述了一番,並傳達了潘神的遺言。隨後,幾個目擊者向大家描述了格洛弗在戰場上發出怪聲嚇退敵軍的場景。

  “那是恐懼之音。”茱妮弗堅定地說,“格洛弗召喚出了自然之神的力量。”

  “恐懼之音?”我問。

  喀戎解釋說:“波西,在第一次諸神之戰中,潘神大人發出了一種可怕的叫聲,嚇退了泰坦大軍。那種聲音充滿了世界上最純淨的恐懼元素,是潘神的最強大力量。在那次戰爭中,潘神憑藉著恐懼之音成就了蓋世功績。格洛弗使用的正是那種神力,他完全憑藉自己的力量發出了恐懼之音。”

  “胡扯!”賽勒訥斯吼道,“這是對潘神的褻瀆!這次的恐懼之音有可能是因為潘神在暗中保佑我們;也有可能是因為格洛弗演奏的音樂太難聽了,所以連敵人都被嚇跑了!”

  “不是這樣的,先生。”格洛弗的冷靜超乎我的意料。如果是我被如此當眾羞辱,肯定要大吵大鬧起來。只聽他繼續說道:“潘神把他的精神傳給了我們,我們必須行動起來,努力保護自然遺產,重建自然世界。我們要讓全世界都知道,潘神已經走了,我們可以依靠的只有自己。”

  “經過兩千年的搜尋,現在你要讓我們相信這些鬼話?”賽勒訥斯叫道,“決不!我們必須繼續展開搜尋。把這個叛徒驅逐出去!”

  一些年長的半羊人低聲呼應。

  “現在投票表決!”賽勒訥斯說,“有誰相信這個荒唐的小半羊人?”

  一個熟悉的聲音說道:“我相信。”

  大家轉頭看去,只見狄奧尼索斯昂首闊步走進會場。他穿了一身黑西裝,打著深紫色的領帶,裡面穿的是淺紫色襯衣。他的鬈髮經過了精心梳理,眼睛像往常一樣泛著血絲。那張通紅的胖臉與其說是喝醉了酒,倒不如說更像是因為悲傷過度而造成的。

  半羊人們全部俯首致敬。狄奧尼索斯揮了揮手,賽勒訥斯的身旁立刻出現了一把葡萄藤編成的椅子。

  狄奧尼索斯坐下後蹺起二郎腿。他打了個響指,立刻便有一名半羊人奉上盛有甜點和可樂的餐盤。

  酒神環顧四望,問:“想我了嗎?”

  半羊人們一起點頭躬身說:“是的,非常想念您,大人!”

  “哼,我卻不想念這個鬼地方!”狄奧尼索斯呵斥道,“朋友們,我帶了個壞消息,很壞很壞的消息。有少數神靈改變了立場。摩耳甫斯已經投敵,赫卡忒、傑納斯和涅墨西斯也都叛變。據宙斯所知,叛逃的神靈可能不止這幾個。”(摩耳甫斯是睡夢之神,赫卡忒是司夜和冥界的女神,傑納斯是雙面神,涅墨西斯是天罰女神——譯者注)

  遠處傳來雷聲轟鳴。

  “收回最後一句話。”狄奧尼索斯說,“就連宙斯也搞不清具體數目。現在我想聽聽格洛弗的故事。從頭再給我講一遍吧。”

  賽勒訥斯反對說:“可是,大人,他在胡說八道呀!”

  酒神的雙目閃過一層紫色的怒火。“賽勒訥斯,我剛剛得知自己的兒子卡斯托耳犧牲的消息。我現在的心情很不好,奉勸你不要來招惹我。”

  賽勒訥斯嚇得趕緊揮手示意格洛弗開始。

  聽格洛弗敘述完事情的整個經過後,狄奧尼索斯點頭說:“聽起來像是潘神的做派。格洛弗說得沒錯,搜尋活動至此已經畫上了句號。你們必須自己想出路了。”他轉頭對一個半羊人說,“給我拿一盤剝好的葡萄來,快去!”

  “遵命,大人!”那個半羊人一溜煙跑了。

  賽勒訥斯固執地說:“我們必須把這個叛徒逐出族群!”

  “我說不許。”狄奧尼索斯呵斥道,“你不是要投票嗎?這就是我的投票。”

  喀戎插言說:“我也投反對票。”

  賽勒訥斯緊咬牙關,恨恨地說:“有誰贊成驅逐的?”

  他和另外兩個年長半羊人舉起手。

  “三票對兩票。”他說。

  “呃,是嗎?”狄奧尼索斯說,“不過可惜的是,神靈的投票應當翻倍計算。如此說來,我們雙方是平局。”

  賽勒訥斯憤憤地站起來:“這是嚴重的違法!議會不能容忍平局的投票。”

  “那就先把這件事擱置下來吧!”狄先生說,“反正我不在乎。”

  賽勒訥斯勉強鞠了一躬,和他的兩個朋友走出會場。大約二十個半羊人也都隨之撤離。餘下的半羊人們則忐忑不安地竊竊私語。

  “別擔心,”格洛弗對他們說,“我們才不需要議會對我們指手畫腳呢。我們自己知道該做什麼。”

  他向大家重申了潘神的遺言——他們如何通過一點一滴地努力去拯救綠地。然後,他把半羊人們分成小組,一組負責國家級公園,一組負責尋找國內殘存的綠地,還有一組負責保護大城市內的植物園。

  安娜貝絲對我說:“格洛弗似乎長大了。”

  將近傍晚的時候,我在海灘上找到了泰森。他正和布雷爾瑞斯相談甚歡。百手巨人一邊說話,一邊分出了五十只手來蓋沙灘城堡。雖然他並沒有專心致志,但他造出的三層城堡卻非常複雜和精美,不但有城牆,還有護城河和吊橋。

  泰森正在沙地上畫一張地圖。

  “到了礁群後向左轉。”他對布雷爾瑞斯說,“一直向前走直到看見一艘沉沒的帆船,再向東行大約一英里,途中會經過一個美人魚的墓地,然後你就能遠遠看見火光了。”

  我問:“你在告訴他前往匠爐的路線嗎?”

  泰森點點頭說:“布雷爾瑞斯想出把力。他要教獨眼巨人們一些已經失傳的鍛造技術。有了這些技術,我們就能打造出更優良的武器和盔甲。”

  布雷爾瑞斯說:“我想見見那些獨眼巨人。一個人過日子實在太孤單了。”

  “到那兒之後,你的字典裡就再也不會有‘孤單’這個詞了。”我去過波塞冬的領地,自然對那裡的情況知道一些,“只怕到時候你想偷閒都不可能呢。”

  布雷爾瑞斯開心地說:“正合我意呀!我只希望泰森能跟我一起去。”

  泰森紅著臉說:“我想和我的哥哥待在這裡。布雷爾瑞斯,你能行的。謝謝你的好意啦。”

  布雷爾瑞斯和我握手告別,一連握了一百次。“波西,我們會再見面的,一定會的!”

  他給泰森來了一個八爪魚式的擁抱,然後大步走進海中。我們目送他離去,直到他的大腦瓜隱沒在浪濤中。

  我拍拍泰森的後背,說:“你幫了他一個大忙啊!”

  “我只不過和他說了些話而已呀。”

  “但你一直對他保持信心。若不是布雷爾瑞斯,我們不可能除掉惡魔莰蓓。”泰森咧嘴笑道:“他在投石頭方面很有一手!”

  我放聲大笑:“沒錯,他的確很在行。走吧,大個頭,咱們吃晚飯去。”

  能在營地裡享用一頓普通的晚餐原來是如此愜意啊。泰森和我坐在波塞冬族的桌子上。長島灣的夕陽無限美麗。雖然戰爭的創傷在短期內難以抹平,但當我走到火爐前,往火焰內投入獻給波塞冬的祭品時,心裡不由得充滿了感激之情。我和朋友們都還活著,而且營地也得以倖存。克洛諾斯經過這一次慘敗之後,短期內不會捲土重來。

  美中不足的是尼克孤零零地坐在餐廳的陰暗處。赫爾墨斯族邀請他一起就餐,他拒絕了。喀戎邀請他一同坐在首席,他也拒絕了。

  晚飯後,阿芙洛狄忒族說要在競技場舉辦一場演唱會以振作營員們的士氣,於是大家都往那兒走。只有尼克轉身消失在樹林裡。我遲疑了一下,也跟了過去。

  走在黑暗的林中,我這才意識到太陽已經完全落山了。雖然知道世界上存在著許多魔獸,但以前我並不害怕在叢林裡活動。可是,昨天的血腥場面至今仍在我的腦海中不停地閃現,此時回到現場,心裡不由得透著一股子寒意。

  我找不到尼克,於是就摸黑瞎轉悠,忽然看見前方出現了一點亮光。起先我以為是尼克點燃了一支火把,走上前後才發現那個發出亮光的事物原來是一個鬼魂——比安卡·德·安吉洛的鬼魂。她那波動的身影就站在林中的廣場裡。她臉含微笑地和弟弟說著什麼,然後伸出手觸摸著弟弟的臉龐,但成為虛影的她無法真正觸摸。然後,她的身影變得越來越淡。

  尼克轉頭看見我後並沒有發怒。

  “我來和姐姐告別。”他聲音嘶啞地說。

  我說:“晚飯時大家都希望和你坐在一起。如果你覺得不方便,可以坐到我那一桌。”

  “不用。”

  “尼克,你總不能頓頓不吃吧。如果你不住在赫爾墨斯族,大屋內還有很多房間,你可以住那裡。”

  “波西,我不會留下的。”

  “可是……你不能一走了之啊。一個混血在外面孤零零的,那很危險啊。你需要正規的訓練。”

  “我可以和亡靈們訓練。”尼克斷然地說,“我不屬於營地。他們沒有在這裡設置哈迪斯族是有原因的。正如奧林匹斯山不歡迎他一樣,這裡也排斥他。混血營不是我的歸宿,我必須離開。”

  我有心爭辯,但又知道他說得沒錯。不論我是否願意,尼克有他自己的黑暗之路要走。我想起在水晶洞裡,潘神臨死前分別叮囑了我們一番……唯獨沒有尼克。

  “你什麼時候走?”我問。

  “馬上。我有許多疑問等待解答。比如說,我母親是誰?比安卡和我的學費又是誰墊付的?把我們從蓮花賭場裡帶出來的那個律師究竟是什麼身份?我對自己的過去一無所知。我需要去找出答案。”

  “有道理。”我承認道,“不過我希望我們之間不要成為敵對雙方才好。”

  他垂下目光,說:“在比安卡的事情上是我做得不好。我該聽你解釋的。”

  “順便說一句……”我從口袋裡掏出一件東西,“清理宿舍時,泰森找到了這個。我覺得你可能想要。”說著,我把手中的哈迪斯小雕像遞了過去,正是去年冬天尼克離開營地時丟掉的那一個。

  尼克遲疑地說:“我不再玩這種小孩子的遊戲了。”

  我開玩笑說:“它可是有四千點的攻擊力呀,不要多可惜。”

  “是五千點攻擊力。”尼克糾正說,“而且只能在反擊中使用。”

  我微笑說:“或許玩一玩小孩子的遊戲也沒什麼不好。”說著,我把小雕像拋給尼克。

  尼克把雕像放在掌心上端詳了一會兒,然後揣進兜裡,說:“多謝了。”

  我伸出右手,他不情願地握了握。他的手很冰涼。

  “我還有許多事要去調查。”他說,“如有結果……呃,如果有對你們有用的結果,我會通知你的。”

  我並不明白他話裡的含意,只得點點頭說:“保持聯繫吧,尼克。”

  他轉身大步走進樹林。所過之處,樹叢的影子紛紛討好般地彎腰鞠躬。

  這時,我身後一個聲音歎息道:“經歷這麼多事,也真難為他了。”

  我扭頭看去,原來是仍穿著黑西裝的狄奧尼索斯。

  “跟我來。”他對我說。

  “去哪兒?”我充滿戒心地問。

  “放心,只是去營火那邊罷了。”他說,“我的心情稍稍好了些,因此想跟你一道走走,好讓心情變得差些。”

  “呃,多謝誇獎。”

  一路上,我們兩個都保持沉默。我注意到狄奧尼索斯其實並不是真的在走,而是雙腳懸浮距離地面大約一英寸的高度。我猜他是不想弄髒那雙光亮的黑皮鞋吧。

  “我們的隊伍裡出了許多叛徒。”他說,“局面對奧林匹斯山非常不利。不過,你和安娜貝絲挽救了混血營。我不知道是不是該為這件事謝謝你。”

  “這是大家的功勞。”

  他聳了聳肩膀說:“不管怎樣,你們兩個還是出了大力的。你們應該知道,這次我們並沒有損傷根本。”

  來到競技場後,狄奧尼索斯抬手指了指。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見克拉麗絲正和一個西班牙裔的大個男生坐在一起說笑話。那個男生不是別人,正是曾在迷宮中變瘋的克裡斯·羅德里格斯。

  我問狄奧尼索斯:“是你把他治好的?”

  “治療精神病是我的專長。這對我來說僅是舉手之勞罷了。”

  “可是……你怎麼做起好事來了?”

  狄奧尼索斯眼睛一瞪。“因為我本來就是好神靈嘛!現在只是不經意流露出一點而已。難道你沒有注意到嗎?”

  “這個嘛……”

  “或許我為兒子的犧牲感到悲痛,又或許我想給這個叫克裡斯的男孩兒第二次機會吧。不論怎樣,這件事看起來讓克拉麗絲的心情開朗了許多。”

  “你幹嗎告訴我這個?”

  酒神歎了口氣,說:“我要是知道才見鬼了。不過你要記住,孩子,善良的行為有時如同劍一樣鋒利呢。當我還是凡人的時候文不成武不就,一天到晚只會釀酒。村裡的人都嘲笑我。可是你看看現在的我。有時候,小事也能成就大人物呀。”

  說完後,他讓我一個人仔細體會這番話,自己走開了。克拉麗絲和克裡斯同聲高唱著一首愚蠢的營火歌。他們偷偷摸摸地手牽著手,自以為不會被別人發現,卻被我看得清清楚楚。

第二十章 不快樂的生日派對

  暑期的剩餘日子過得平平淡淡,反倒讓習慣了打打殺殺的我有些奇怪。每天的活動都是老一套:射箭、攀岩和騎術。其間我們還進行了一場奪旗比賽(但是繞開“宙斯之拳”舉行)。我們在營火邊高歌,在彎道上進行戰車追逐,互相串門談笑風生。不論去哪兒,我都帶著泰森和歐拉芮夫人。不過,每到夜晚,歐拉芮夫人都要對月長嘯,以發洩對舊主人的思念。安娜貝絲和我都刻意地回避對方。不和她在一起的時候我傷心,和她在一起的時候我更傷心。

  我幾次想和她談談克洛諾斯,但又不可避免地會提及盧克。盧克絕對是安娜貝絲的禁忌話題,每當我剛提了個開頭,她就會立即讓我閉嘴。

  七月匆匆而過,八月驕陽似火,田地裡的草莓都快要被烤熟了。終於,離開營地的日子到了。早飯後,一封標準格式的信件出現在我的床上,提醒大家務必在下午前離開,否則就會被負責打掃衛生的鷹身女妖吃掉。

  十點鐘的時候,我站在混血大山山頭,等候開往市區的營地大巴。我把歐拉芮夫人留在營地,拜託喀戎對其加以照料。泰森和我會輪流來看望它。

  我本來希望安娜貝絲能夠和我一起坐車到曼哈頓,不曾想她只是來和我告個別。她說她已經申請在混血營多住一段時間,一邊照顧行動不便的喀戎,一邊繼續潛心研究代達洛斯留給她的那份資料。最後,她要回三藩市市和父親一起住。

  “父親家附近有一所私立學校,”她說,“我可能不會喜歡那裡,但是……”她聳了聳肩膀。

  “好吧。呃,有事打電話,好嗎?”

  “那是自然。”她言不由衷地說,“我還要盯著……”

  又來了。但凡提到盧克的名字,她就像一個充滿悲傷、擔憂和憤怒的五味瓶。

  我說:“安娜貝絲,預言的剩餘幾句是什麼?”

  她默不做聲地望著遠處的樹林。

  “預言中說‘你們將在迷宮那無盡的黑暗中探尋’”,我回憶說,“‘死人、叛徒和失蹤的人將得勢。’我們曾召喚了許多亡靈,這算他們的得勢吧。我們還救了後來變成叛徒的伊桑,這也算他的得勢吧。我們還繼承了潘神的精神,他應該就是預言中所謂的‘失蹤者’了。”

  安娜貝絲搖了搖頭,好像不想聽我說下去。

  “‘你們的繁榮與衰亡將操于鬼王之手,’”我繼續刨根問底地說,“‘鬼王’指的並不是邁諾斯,而是尼克。他選擇站在我們這一邊,這才救了我們。至於‘取決於雅典娜之子女的最終立場’,說的應該是代達洛斯。”

  “波西……”

  “‘隨著一位英雄的最後一口氣而滅亡。’這可全都靈驗了。代達洛斯死了,然後魔幻迷宮毀滅。可是最後一句……”

  “‘失去所愛比死還痛苦。’”安娜貝絲熱淚盈眶,“這就是預言的最後一句。波西,你現在滿意啦?”

  我的心越發冰涼了。“唉,”我說,“這麼說盧克……”

  “波西,我不知道預言裡說的是誰。我……我不知道是否……”她的臉上充滿了彷徨無助的表情,“盧克和我……以往那幾年只有他是唯一真正關心我的人。我想……”

  沒等她說完,一道閃光突兀地出現在我們旁邊,仿佛某人憑空拉開了一道金色的窗簾。

  “你不需要對誰心存歉意,親愛的。”說話的是一位身穿白裙、披肩黑髮的高挑女子。

  “赫拉天后。”安娜貝絲驚訝地說。

  女神微笑說:“正如我所預料的那樣,你自己找到了答案。你的探秘行動很成功。”

  “成功?”安娜貝絲說,“盧克不見了。代達洛斯死了,就連潘神也死了。這也叫……”

  “但是我們的大家庭很安全。”赫拉堅持說,“那些人和神死了更好,親愛的。我為你感到驕傲。”

  我沒想到她竟會如此說話,頓時勃然大怒道:“是你買通吉里昂,讓他引誘我們進入迷宮的,是不是?”

  赫拉聳了聳肩膀,身上的長裙泛起七彩霞光。“我不過是加快了你們的進程而已。”

  “但你根本不關心尼克。你巴不得他投靠克洛諾斯。”

  “別傻啦。”赫拉不屑地揮了揮手,“他在庸人自擾。哈迪斯的兒子我們不要也罷。”

  “赫菲斯托斯說得一點不錯。”我憤憤不平地說,“你關心的只是維持你那個完美的家庭,壓根兒不管別人的死活。”

  赫拉的雙眼射出淩厲的目光。“不要沒大沒小,波塞冬的兒子。你們在迷宮裡受到我的幫助根本超出你們的認知程度。當你和吉里昂發生打鬥時,是我讓那支箭射穿了三個心臟;是我把你送到了仙女卡裡普索的島上;是我打開了通往塔梅爾佩斯山的道路。安娜貝絲,親愛的,你肯定不會像這個沒良心的小東西吃幹抹淨後不認帳吧,希望我的一番辛苦能換來一點祭品。”

  安娜貝絲猶如一尊雕像般一動不動地站著。她沒有說謝謝,也沒有拿出祭品慰勞赫拉,而是倔強地緊咬牙關。她的表現很像當初她面對斯芬克司時一樣……雖然只要回答一個簡單的問題就能脫離困境,但她就是不肯妥協。我忽然意識到她的這種倔強正是最令我感到心動的地方。

  “波西說得沒錯。”安娜貝絲對女神說,“你是一個無情無義的神靈。所以,你的這份人情我們原物奉還。”

  天后赫拉發出一陣比艾婆薩更可怕的冷笑聲,她的身影頓時光芒大作。“安娜貝絲,你會為今天的冒犯感到追悔莫及的。”

  一道強光令我趕緊將頭轉開,待回過頭再看時,天后赫拉已經蹤影全無。

  山頂又恢復了寧靜。遠處的松樹上,巨龍珀琉斯正臥在掛著金羊毛的樹下呼呼大睡,渾然不知這裡發生的事情。

  “對不起,”安娜貝絲對我說,“我……我該回去了。我會和你聯繫的。”

  “聽著,安娜貝絲……”我想著聖海倫火山和卡裡普索島上的經歷,想著盧克和芮秋·伊莉莎白·戴爾,想著事情是如何演變到如此複雜的境地。我正想告訴安娜貝絲自己並不是真的要疏遠她。

  忽然,馬路那邊傳來百眼巨人拉響的汽笛聲。

  “你該上路了。”安娜貝絲說,“多保重,海藻腦袋。”

  說完,她飛快地奔下山去,直到消失在木屋裡也沒有回頭看一眼。

  兩天后,我迎來了十五歲生日。對於生日,我一直沒有放在心上。因為每年的這一天我恰好剛從營地歸來,因此營裡的朋友們都無法聚在一起,而且我的凡人朋友也寥寥可數。更何況,自從那個“大預言”暗示我將在十六歲後毀滅或挽救世界之後,長大便成了一件不怎麼值得慶賀的事情。十五歲生日意味著我的時日不多了。

  媽媽在公寓裡為我舉行了一個小型生日派對,保羅·布勞菲斯也來了。由於喀戎小小施展了一下幻影迷霧,古德中學的所有人都認為我與上次的爆炸事件無關。當時在場的保羅和其他目擊者聲稱凱莉是一個到處亂扔炸彈的瘋子啦啦隊長,而我則是無辜的旁觀者,當時因為驚慌才逃離現場。因此,我下個月就能重新去古德中學上學啦。看來要想保持一年被開除一次的紀錄,我還得加勁努力呀。

  泰森也來為我慶祝生日,老媽特意為他烤了兩個大號的藍莓餡餅。泰森和老媽一起吹生日氣球,保羅·布勞菲斯則叫我到廚房幫忙。

  在斟潘趣酒的過程中,他說:“我聽說你母親已經同意你今年秋天考駕照了。”

  “是啊,我都等不及了。”

  如果在過去,一提到駕駛執照我便立刻眉飛色舞,但現在我卻有些提不起精神來。這個細微的變化馬上便被保羅捕捉到了。他和喀戎屬於同一個類型,都能夠看透別人的真實想法。我估摸著這也許是老師們的特異功能吧。

  “看來你的暑假過得很不好啊。”他說,“我猜你可能失去了某個重要的人吧。還有就是……感情問題。”

  我目瞪口呆地看著他。“你怎麼知道的?是我媽媽……”

  他馬上舉起雙手說:“你母親沒有透露過一個字,而且我也不愛打聽別人的私事。我只是覺得你有些不同尋常罷了,波西。你身上有太多我不明白的事情。不過我也是從十五歲這個年齡過來的,所以能從你的表情裡推測出十之八九……這麼說,你的暑假確實過得不好嘍。”

  我點點頭。我曾答應老媽把自己的真實身份告訴保羅,但現在似乎還不是時候。“我失去了一些夏令營裡的朋友。雖然不是交往密切的朋友,但仍……”

  “真令人遺憾。”

  “是啊,至於感情問題,呃,我想……”

  “給你。”保羅倒給我一些潘趣酒,“為你十五歲生日,為來年更加美好,乾杯!”

  我們輕碰了下紙杯,各自飲下杯中酒。

  “波西,我有件事想對你說,但又覺得難以啟齒。”保羅說,“不過我覺得必須這麼做。”

  “什麼事?”

  “感情問題。”

  我皺了皺眉頭。“什麼意思?”

  保羅說:“是關於你母親的。我打算向她求婚了。”

  我驚得差點兒丟掉手中的紙杯。“你是說……要娶她?你和她?”

  “這個嘛,大家都覺得我們兩個很般配。你會不會覺得有什麼不妥呢?”

  “你在徵求我的許可?”

  保羅撓了撓臉上的鬍子。“我不知道這算不算許可,不過她是你相依為命的母親。我覺得我們兩個男人之間先通一下氣會好一些。”

  “男人之間。”我重複了一句,心裡有種怪異的感覺。我回想了一下保羅和母親這一段時期的表現,回想了每當保羅出現在身邊的時候,母親是如何地開心,回想了保羅是如何為我入學的事情而跑前跑後的。“保羅,我覺得這很好啊。我支持你。”

  保羅笑了,笑得容光煥發,笑得真情流露。“乾杯,波西。讓我們盡情地玩吧!”

  我鼓起腮幫子正要吹蠟燭,忽然門鈴響了。老媽皺眉說:“這時候誰會來呢?”

  這聲門鈴來得確實奇怪,因為公寓樓裡的那個看門人從來沒有拜訪過我們。老媽打開門一看,頓時吃了一驚。

  是父親呀。如往日一樣,他穿著百慕大短褲、夏威夷花襯衫和肯史托克涼鞋、黑色的鬍子被精心修剪過,一雙海藍的眼睛炯炯有神;頭上的一頂舊帽子上印著“海王星幸運釣魚帽”幾個字,而且整個帽子都畫著各種魚餌的圖案。

  “波塞……”老媽急忙捂住口,通紅的臉頰像熟透的紅蘋果,“呃,你好。”

  “你好,莎莉。”波塞冬說,“你的美麗絲毫不減當年啊。我能進來嗎?”

  老媽回答了一句,聲音細得像蚊子哼哼,聽起來是“好的”,又似乎是“請便”。不管究竟是什麼,波塞冬一概視之為同意,於是抬腳進門。

  保羅的目光在我們之間掃來掃去,想從表情上猜測波塞冬和我們的關係。隨後,他走上前打招呼:“嗨,我叫保羅·布勞菲斯。”

  波塞冬握著他的手,驚訝地問:“你剛才說你叫河豚魚?”(河豚魚的英語發音與他的名字很相近——譯者注)

  “呃,您聽錯了,是布勞菲斯。”

  “噢,我知道了。”波塞冬說,“失禮了。其實我很喜歡河豚魚的。我叫波塞冬。”

  “波塞冬?這個名字倒很有趣啊!”

  “是啊,我喜歡這個名字。雖然我還有許多別的名字,但‘波塞冬’最合我意。”

  “您和海神的名字一樣。”

  “是的,簡直沒有區別。”

  “好啦!”老媽插言道,“呃,我們很高興你能來。保羅,他就是波西的父親。”

  “哦,原來如此。”保羅的臉色有些不愉快。

  波塞冬對我微笑說:“你好啊,孩子。泰森也在啊,嗨,兒子!”

  “老爸!”泰森大叫著從屋裡蹦出來,見面便給波塞冬來了個熊抱,差點兒沒把他的釣魚帽給碰掉。

  保羅瞠目結舌地看著我媽媽。“泰森是……”

  老媽趕緊解釋說:“不是我生的。說來話長了。”

  “我可不會錯過波西的十五歲生日。”波塞冬說,“原因嘛,如果在斯巴達,波西今天就成人了!”

  保羅說:“說得不錯。我曾當過古代歷史老師,斯巴達確實有這麼個規矩。”

  波塞冬莞爾微笑說:“好一個古代歷史。莎莉,保羅,泰森……我有話要和波西單獨說,你們介意嗎?”

  說著,他摟住我,將我帶進廚房。

  剛一進廚房,波塞冬立刻變得嚴肅起來。

  “你還好嗎,孩子?”

  “是啊,應該還好吧。”

  “這次探秘行動的事我已經聽說了。”波塞冬說,“不過我想直接聽你敘述,不要有任何遺漏。”

  於是我把整個經過詳細地講了一遍。我感到非常緊張,因為波塞冬聽得那樣專注,目光始終盯在我的臉上。他的表情從頭到尾一直保持不變,當我說完後,他才緩緩地點了點頭。

  “這麼說克洛諾斯的確複生了。看來,戰爭的全面爆發已為時不遠。”

  “盧克呢?”我問,“他離開軀體了嗎?”

  “我不知道,波西。這是最令我感到憂慮的事。”

  “可是他的軀體仍舊是血肉之軀,你把它毀掉不就萬事大吉了嗎?”

  波塞冬心煩意亂地說:“未必便是血肉之軀。孩子,盧克的身上肯定發生了什麼變化。我不知道他究竟作了哪些準備,才令他的軀體能夠容納下克洛諾斯的靈魂。現在看來,要毀掉他的肉體恐怕不容易。而且,我擔心如果我們把克洛諾斯送回地獄深淵,盧克就真的死了。讓我認真考慮考慮吧。不幸的是,我這邊也出大亂子了。”

  我想起泰森在暑期開始時對我講的那些事,於是問:“是關於老海神們的吧?”

  “沒錯。波西,我是首當其衝啊。其實我在這裡不能待太久。即使是現在,大海裡也在進行著激烈的戰鬥。我盡了十二分的努力才確保海嘯和颱風不會摧毀你們的地面世界。”

  我說:“讓我去參戰吧!”

  波塞冬微笑說:“還不到時候,孩子。我覺得這裡更需要你。對了,還有件事……”他掏出一枚海膽放在我的手上,“這是送你的生日禮物。別胡亂花掉。”

  “呃,花掉海膽?”

  “是的。要是在過去,一枚海膽能買許多東西呢。如果把它用在恰當的時機,你會發現它仍能買不少的物品。”

  “什麼時機?”

  波塞冬說:“屆時你自然知道。”

  我收下海膽,但仍感到有件事不吐不快。

  “爸爸,”我說,“我在迷宮裡遇上了巨人安泰。他說……呃,他說他是你最寵愛的兒子。他還用許多骷髏來裝飾角鬥場並且……”

  “並且說那些全都是為我而做的。”波塞冬補充說,“於是你就心存疑問,想知道某人怎麼能以我的名義去做如此可怕的事情。”

  我不自然地點點頭。

  波塞冬按住我的肩膀,認真地說:“波西,有些小人經常會以神靈的名義去作惡,但那並不意味著他們得到了神靈的贊同。那些小人表面上是為神靈做事,其實是在為自己牟利。而你,波西,才是我波塞冬最心愛的兒子。”

  我看著他臉上的微笑,頓時感到能夠和他在一起才是我得到的最好的生日禮物。這時,媽媽在客廳喊道:“波西,蠟燭都快要熔化啦!”

  波塞冬說:“去吧,孩子。不過,波西,還有一件事我應該讓你知道。就是聖海倫火山的那次意外……”

  我以為他談的是安娜貝絲吻我的那件事,於是臉立刻變得羞紅。誰知他說的卻是另一件事,一件大事。

  “火山噴發還在繼續。”波塞冬說,“惡魔堤豐正蠢蠢欲動。少則幾個月,多則一年,他就會撐開禁錮了。”

  “對不起,”我說,“我不是有意……”

  波塞冬抬起手示意我停止。“這不能怪你,波西。隨著克洛諾斯喚醒越來越多的上古巨魔,這件事的發生只是早晚而已。不過你要當心,如果堤豐為禍世界……那將是一場前所未有的浩劫。當初奧林匹斯諸神們集中所有的力量方才和他打了個平手。如果這次能夠掙開牢籠,他將直接來紐約,直接打上奧林匹斯山。”

  這個消息可以算得上是一份生日大禮了。波塞冬拍了拍我的後背,一副“這沒什麼大不了”的樣子。“我該走了。好好享用你的生日蛋糕吧。”

  說完,他便化為了一團煙霧,隨著溫暖的海風飄出窗外。

  我們費了一番工夫才讓保羅相信波塞冬是從消防梯下樓的。不過這也是唯一能解釋得通的說法,他總不會相信波塞冬平白無故就消失在空氣中了吧。

  我們飽餐了一頓餡餅和冰淇淋後,開始玩一些派對上通常玩耍的小遊戲,比如默劇字謎和“大富翁”。泰森在默劇字謎方面可以說是毫無天賦可言,他一邊手腳齊上比畫著,一邊卻把答案喊了出來。不過他玩“大富翁”遊戲卻很有一套。五輪之後,我便被他踢出了局。然後他開始著手令老媽和保羅也破產。我讓他們繼續玩,自己則走進臥室裡。

  我把一塊還未咬過的蛋糕放在碗櫃上,然後摘下混血營項鍊,將它擺在窗臺。項鍊上現在有三顆珠子了,代表著我在營地度過了三個暑期——三叉戟,金羊毛和這一次的迷宮。按照營員們的叫法,稱之為“魔幻迷宮之戰”。如果我還活著,如果混血營還存在,我不知道明年的珠子會是什麼。

  我看著床頭的電話,心裡忽然湧起一股想給芮秋·伊莉莎白·戴爾打電話的衝動。老媽本來問我還想邀請誰來過生日,我直接想到了芮秋。但不知為什麼,我一拿起電話,心裡就像初次進入迷宮一樣緊張。直到最後,我也沒有通知芮秋。

  我拍了拍口袋,把裡面的東西往外掏——激流筆,一包面巾紙,還有公寓鑰匙。然後我又拍了拍襯衣口袋,感覺裡面有鼓鼓的一小團。我流落在卡裡普索島的時候,穿的就是這件白色棉襯衫,但我想不起來口袋裡裝的是什麼東西了。我從中掏出了一小塊棉布,打開後才發現原來是仙女卡裡普索送給我的那枝月蕾花。雖然已經過去了兩個多月,但我依然能從這枝月蕾花上依稀嗅到那個迷人花園的氣息。我的心裡浮起一陣淡淡的哀傷。

  我想起了卡裡普索最後對我的囑託:“你能為我在曼哈頓種植一片花園嗎?”於是,我打開窗戶,爬上了消防梯。

  老媽在窗外擺了一個花盆。春天時,她經常在花盆內種上花花草草。不過現在盆內只有土而沒有花。今晚天空清朗,整條八十二號大街都沐浴在月光下。我小心翼翼地將月蕾花種植在花盆裡,從水壺裡倒了些瓊漿澆上去。

  起先什麼動靜都沒有。

  不久之後,一枝銀色枝蔓破土而出,幼嫩的月蕾在溫暖的夏夜裡閃著銀光。

  “好漂亮的植物。”一個聲音說。

  我嚇得跳了起來,扭頭一看才發現尼克·德·安吉洛就站在旁邊。真不知道他是從哪裡冒出來的。

  “對不起,”他說,“我不是有意嚇你的。”

  “沒……沒事兒。我是說……你來這兒幹什麼?”

  他比兩個月前高了大約一英寸,頭髮亂蓬蓬的。身上穿著黑T恤和黑牛仔褲,手上戴著一個形似骷髏的戒指。那把冥鐵寶劍懸掛在他的腰間。

  “我回去轉了一圈。”他說,“尋思著有件事你可能有興趣知道:代達洛斯已經受到了懲罰。”

  “你見到他了?”

  尼克點點頭。“邁諾斯原打算把他投進熱油鍋內,永遠不放出來。但我父親另有主意。為了緩解常春花園內的交通壓力,他指派代達洛斯在那裡修建道路和立交橋。事實上,我發現那個老傢伙幹得倒挺不亦樂乎的,因為那是他的老本行嘛。而且,他每週末還能見到他的兒子和波迪克斯。”

  “那就好。”

  尼克輕輕拍了拍他的銀戒指,說:“不過我並非專程為此而來。我發現了一些事情,因此想來給你提供一個建議。”

  “什麼?”

  “擊敗盧克的方法。”他說,“如果我猜得不錯,這將是你的唯一方法。”

  我深吸了口氣。“好吧,我洗耳恭聽。”

  尼克朝我的房間內瞄了一眼,皺眉問:“那是……那是藍莓生日蛋糕嗎?”

  看他那副饞樣,我懷疑這個可憐的傢伙是不是從來沒有過過生日,也從來沒人邀請他去過生日。

  “進來吃點蛋糕和冰淇淋吧。”我說,“看樣子我們要通宵長談了。”

——The End——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陳小小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