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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西傑克森—神火之賊 The Lightning Thief By 雷克·萊爾頓 Richard Riordan

第一章 我讓數學老師人間蒸發了

  瞧,我其實不願意當一個混血者的。

  如果你認為自己可能也是其中之一,而來讀這本書的話,我的建議是:趕緊合上書。無論你的媽媽爸爸對你的身世撒了多大的謊,都不要懷疑,然後試著去過普通人的生活。

  作為一個混血者總是危機四伏,隨時都得提心吊膽,惶惶終日。絕大多數情況下,你都可能會以痛苦而噁心的方式被殺。

  如果你只是個普通的孩子,只把這本書當做小說來閱讀的話,那就好極了。請接著讀下去吧!我羡慕你們能夠把這些發生過的事情都當做虛構的故事。

  但如果你從某些章節裡認清了自己——如果你感覺內心有什麼東西躍躍欲試——請立即停止閱讀。你可能是我們中的一員。而一旦你意識到這一點,那麼他們能感應到你也只是時間問題了。他們會找上你的。

  可別說我沒警告過你。

  我的名字是波西·傑克遜。

  我今年十二歲。直到幾個月前,我還是揚西學院的一名寄宿生。揚西學院是坐落於紐約州北部的一個專為問題兒童所開設的私立學校。

  那麼,我是一個問題兒童嗎?

  沒錯,你可以這麼說。

  我能用自己短暫而悲慘的人生中的任何一個方面來證明這一點。不過,從今年的五月份開始,事情的確變得越來越糟糕了。那時候我們整個六年級的學生正去曼哈頓進行校外實踐——二十八個精神問題兒童和兩位老師登上了一輛黃色的校車,前往紐約市的大都會博物館,去參觀那些古希臘和羅馬的展品。

  我知道——這聽起來像是一場折磨。揚西學院的校外實踐幾乎每一次都這樣。

  但這次是由我們的拉丁語老師布倫納先生擔任領隊,所以我還抱有一絲希望。

  布倫納先生是一位坐在電動輪椅上的中年男人。他留著稀疏的頭髮,鬍子拉碴,穿著一件磨掉了邊的呢絨外套,那衣服聞起來總有股咖啡味兒。你肯定不覺得他會很酷,但他總是講故事,說笑話,還讓我們在課堂上做遊戲。他還有很多了不起的收藏品,全是古羅馬的盔甲和武器,所以他是唯一不會令我在上課時昏昏欲睡的老師。

  我衷心希望這趟旅行順順當當。最起碼,我希望自己不會陷入麻煩中,哪怕就這一次也好。

  朋友,我大錯特錯了。

  你看,壞事總在校外實踐時發生在我身上。就比如上五年級的時候吧,我們去參觀薩拉托加戰場,我在一架美國獨立戰爭時期的加農炮旁出了點兒意外。雖然當時我並沒有瞄準校車,但很顯然我最後還是被開除了。而在那之前,我上四年級的時候,我們正在海洋世界的鯊魚池邊進行一場飼養員體驗之旅,我不小心稍稍碰到了根錯誤的操縱杆,於是全班都進行了一場計畫外的游泳活動。而在那之前還有……總之,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這次旅行,我下決心要自己乖乖的。

  在進城的這一路上,我一直在容忍著南茜·鮑伯菲特。她是個紅頭髮的女生,滿臉雀斑,小偷小摸成癖。她正在用大塊大塊的番茄花生醬三明治砸著我最好的朋友格洛弗的後腦勺。

  格洛弗很容易被當成下手的目標。他長得骨瘦如柴,而且遇到挫折時還會掉眼淚。他肯定已經留過好幾次級了,因為他是唯一在六年級就長青春痘的男生,下巴上還開始冒出胡茬。除了這些之外,他還是個跛子。他可以不用去上後半輩子所有的體育課,因為他的腿患有某種肌肉疾病。他走起路來姿勢很滑稽,好像每邁一步都會受傷。不過別讓這些糊弄住你,你可沒見過當食堂提供墨西哥玉米卷的時候他跑得有多快。

  不管怎麼說,南茜·鮑伯菲特正在往他的棕色鬈髮上扔三明治碎塊,而且她知道我現在沒法對她進行任何報復行為,因為我已經在假釋中了。校長以留校停課關禁閉的懲罰死命威脅我,說如果在這次旅程中發生了任何壞事、尷尬的事,甚至是輕微的搞怪事件,他都不會饒了我。

  “我要殺了她。”我咕噥著說。

  格洛弗試圖讓我冷靜下來。“這沒什麼。我喜歡花生醬。”

  他躲開了南茜的另一片午餐三明治。

  “就這樣定了。”我開始站起來走過去,但格洛弗把我拉回到了座位上。

  “你已經在假釋期間了,”他提醒我說,“如果真有什麼事情再發生,你也清楚倒楣的是誰。”

  回想起來,我真希望那時自己好好地教訓一頓南茜·鮑伯菲特。跟我將要陷進去的麻煩相比,校內禁閉簡直根本不算什麼。

  布倫納先生帶隊開始了博物館之旅。

  他向前搖著輪椅,引領我們穿過有回聲的大畫廊,經過許多大理石塑像和玻璃櫥櫃,櫥櫃裡裝滿真正的黑色和橙色相間的古代陶器。

  這些東西讓我不禁聯想到,它們已經存在了兩三千年的歲月。

  他讓我們聚攏在一個三米多高的石柱前面,這石柱頂上雕著一個巨大的獅身人面獸。布倫納先生開始給我們講述,這個石柱是一個莊嚴的紀念碑,是一座豐碑,紀念的是與我們同齡的一個女孩子。他給我們講述上面雕刻的銘文。我努力去聆聽他說的內容,因為這令人很感興趣,但我周圍的每個人全在講話,每一次我告訴他們閉嘴的時候,另一個陪護老師,多茲夫人,就向我投來惡毒的目光。

  多茲夫人是一個從佐治亞州來的小個子代數老師,儘管已經五十多歲了,她也總是穿著一件黑色的皮夾克。她看上去脾氣十分暴躁,簡直就像能騎著哈雷摩托直沖到你的儲物櫃裡一樣。她是今年才半路來到揚西學院的,因為我們前一位數學老師得了精神衰弱症。

  從多茲夫人來到學校的第一天起,她就很喜愛南茜·鮑伯菲特,而把我視做萬惡之源。她會用她那枯槁的手指指著我,然後說:“現在,親愛的。”真是悅耳的聲音啊,然後我就知道自己得被罰放學後留校一個月了。

  有一次,她罰我擦掉舊數學練習簿上的答案,我一直擦到午夜之後才做完。我告訴格洛弗,我認為多茲夫人簡直不是人類。而格洛弗嚴肅認真地看著我,然後說:“你這話絕對正確。”

  布倫納先生還在繼續講授希臘的墓葬藝術。

  最後,南茜·鮑伯菲特開始對著石碑上的裸體人像哧哧竊笑,我轉過身去說:“你能把嘴閉上嗎?”

  這句話的聲調比我預想的大了些。

  整個隊伍都開始爆笑。布倫納先生停下了他的故事。

  “傑克遜同學,”他說,“你有什麼高見嗎?”

  我的臉整個通紅了起來。我說:“沒有,先生。”

  布倫納先生指著石碑上的一幅圖畫:“或許你可以告訴我們,這幅畫想表現的是什麼內容?”

  我看向那幅畫,感覺臉紅稍稍減輕了些,因為我居然認識畫裡的人物。“那是克洛諾斯正在吃自己的孩子,對嗎?”

  “是的,”布倫納先生明顯還沒完全滿意,“那麼他這樣做是因為?”

  “呃……”我絞盡腦汁回憶著,“克洛諾斯是諸神之王,而且——”

  “諸神?”布倫納先生問道。

  “泰坦神,”我趕忙自我糾正,“而且……他並不信任自己的孩子們,也就是那些神。所以,嗯,克洛諾斯吃掉了他們,對吧?但是他的妻子把還是嬰兒的宙斯藏了起來,用一塊大石頭作為替身給克洛諾斯吃了下去。因此,後來當宙斯長大成人後,他愚弄了他的父親,讓克洛諾斯將他的兄弟姐妹又都吐了出來……”

  “噁心!”我身後的一個女生叫了出來。

  “而這就是諸神與泰坦神之間大戰的緣起,”我繼續說道,“最後諸神贏得了戰爭。”

  隊伍裡傳來了幾聲竊笑。

  在我身後,南茜·鮑伯菲特正和一個朋友嘟囔著:“就好像這東西我們能在現實生活中用到似的。就好像以後的工作招聘時都會考‘請解釋克洛諾斯為何要吃掉自己的孩子’一樣。”

  “那麼,傑克遜同學,”布倫納說道,“闡述一下鮑伯菲特小姐那絕佳的問題吧,這與現實生活有什麼關係?”

  “真不巧。”格洛弗低聲嘟囔道。

  “閉嘴。”南茜發出噓聲,她的臉現在比她的頭髮看起來還要紅。

  至少南茜也得到了報應。布倫納先生是唯一能在她亂說話的時候逮住她的人。他有著雷達般的耳朵。

  我考慮了一下這個問題,隨後聳聳肩:“先生,我不知道。”

  “我明白了。”布倫納先生看上去很失望。“那麼,給傑克遜同學加半學分。宙斯的確給克洛諾斯喝下了一種酒與芥末的混合物,讓他把其他的五個孩子都吐了出來。這五位當然也是不朽的諸神,他們在這位泰坦神的肚子裡沒有被消化掉,而是一直活著並完全長大成人。諸神打敗了他們的父親,用克洛諾斯自己的鐮刀把他切成了碎塊,並把這些遺體分散在塔爾塔羅斯的各處,那是地獄裡最黑暗的所在。在我們結束了這個愉快的解釋後,到了午飯時間了。多茲夫人,請你把我們帶回到外面去吧!”

  整個班級魚貫而出,女生們都扶著自己的胃部,男生們則像笨蛋一樣彼此互相推擠著。格洛弗和我正要跟著隊伍一起出去,布倫納先生喊住了我:“傑克遜同學。”

  我就知道會這樣。

  我告訴格洛弗先往前走,然後轉向布倫納先生:“先生?”

  布倫納先生露出一副“不讓你走”的表情。他有著一對熱情深邃的棕色眼睛,仿佛已經存在了上千年,看盡世間滄桑變幻。

  “你必須掌握我的那些問題的答案。”布倫納先生對我說。

  “關於泰坦神的那些?”

  “關於現實生活的。你學到的東西如何在現實中應用。”

  “噢。”

  “你從我這裡學到的這些,”他說,“都是極其重要的。我希望你能認真對待。我只接受你的最佳表現,波西·傑克遜。”

  我有些生氣了,這傢伙把我逼得實在太緊了吧!

  我的意思是,的確,布倫納先生有時是很酷。在校園錦標賽的日子,他會穿上一整套古羅馬盔甲然後喊著“呀喝”來挑戰我們,劍鋒與粉筆對抗,我們要跑到黑板前然後寫出每個曾經存在過的古希臘和羅馬人的名字,他們的母親是誰,他們信仰的神又是誰。但布倫納先生總期望我能和其他同學的成績一樣好,儘管實際上我患有閱讀障礙症和注意力缺陷多動症,而且我這輩子還從來沒有得過C以上的成績。不,他甚至都不是期望我成為好學生,而是要求我能更加優秀。雖然我總是記不住全部的名稱與事件,更不要說把它們拼寫正確了。

  我支吾著,表示要繼續努力,而布倫納先生卻以哀傷的眼光久久地注視著那石碑,就好像他正在石碑紀念的那個女孩的葬禮上一樣。

  隨後,他讓我出去吃午飯了。

  整個班級都聚集在博物館門前的臺階上,在這兒我們能看到第五大道上人潮湧動。

  頭頂上,一場暴風雨正在醞釀,黑雲壓城,比我見過的所有烏雲都更加陰沉。我估計這也許是全球變暖或是什麼其他事件的徵兆,因為從耶誕節開始,整個紐約州的天氣就越來越奇怪。我們已經經歷過巨大的雪災、洪水、閃電引燃的森林火災。如果再來一場大颶風什麼的,我也一點不覺得驚訝。

  但其他人好像完全沒有注意到這件事。有些傢伙正把飯盒裡帶的餅乾丟給鴿子吃。南茜·鮑伯菲特正在嘗試從一位女士的皮包裡偷出些什麼,當然,多茲夫人仍舊裝做什麼都沒看到。

  格洛弗和我遠離其他人,坐在噴泉的邊上。我們總覺得,如果這麼做的話,或許周圍路人就不會知道我們是從那所學校來的——那所為沒處可去的失敗者和怪胎們開設的學校。

  “他罰你留校了?”格洛弗問我。

  “不,”我說,“布倫納先生沒罰我。我只是希望他有時能對我要求松一點。我的意思是說——我又不是什麼天才。”

  有那麼一小會兒,格洛弗什麼話也沒說。之後,當我以為他要開始向我發表深刻的哲學上的長篇大論好讓我感覺好起來的時候,他開口說道:“你的蘋果能給我吃嗎?”

  我並沒有什麼食欲,所以我讓給他吃了。

  我望著第五大道上的計程車排成長龍,想念著我媽媽的小公寓,它坐落在離我們現在坐的位置沒多遠的住宅區裡。我從耶誕節開始就沒有見過她了。我是如此渴望能直接跳上一輛計程車,沖回家裡。媽媽肯定會擁抱我,很高興能見到我,但她同樣也肯定會感到失望。她會把我再送回揚西學院,教育我要更加努力學習,即使這是我在六年的上學期間換的第六所學校,而且還很有可能再一次被開除。那時我肯定承受不住媽媽那傷心的表情。

  布倫納先生把他的輪椅停在殘疾人專用通道的邊上。他一邊啃著芹菜一邊讀著一本簡裝本小說。一把紅色的陽傘從他坐椅的背後撐出來,遠遠看上去就像一個移動露天咖啡桌一樣。

  我正準備打開自己的三明治,南茜·鮑伯菲特帶著她那群醜陋的朋友出現在我面前——我猜她已經厭倦了從遊客們那兒偷竊東西這項消遣——然後她把一堆吃剩下的午餐都丟在了格洛弗的膝蓋上。

  “哎喲。”她露出嘴裡歪歪扭扭的牙齒朝我咧嘴笑。她的雀斑都是橘紅色的,就好像有人把溶化了的奇多圈噴灑在她臉上一樣。

  我努力保持冷靜。學校的心理輔導顧問已經跟我說了一百萬遍:“從一數到十,就能控制你的情緒了。”但我現在是如此生氣,頭腦裡是一片空白。好像有海浪聲在我耳邊咆哮。

  我完全不記得自己碰到了她,但是接下來我所看到的是南茜一屁股坐在了噴泉水池裡,尖叫著:“是波西推的我!”

  多茲夫人如同閃電般出現在我們旁邊。

  一些孩子開始竊竊私語:“你看見了嗎?”

  “……水流……”

  “……就好像是水把她卷過去的……”

  我不知道他們在談論些什麼。我只知道我又惹大麻煩了。

  多茲夫人在確定可憐的小南茜安然無恙,並保證在博物館的禮品部再給她買一件新的襯衫等等等等之後,馬上轉向我。她眼中燃燒著狂熱的火焰,就好像我做的事情她已經等了整個學期,終於等到了。“現在,寶貝——”

  “我知道,”我低聲抱怨道,“罰我清理練習冊一個月。”

  這可不是這種情況下該說的話。

  “跟我來。”多茲夫人說。

  “等等!”格洛弗叫喊著說,“那是我幹的。是我推的她。”

  我難以置信地看著他,幾乎不能相信他這是在為我做掩護。要知道格洛弗害怕多茲夫人怕得要死。

  多茲夫人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格洛弗那多毛的下巴就開始嚇得顫抖。

  “安德伍德同學,我可不這麼認為。”她說。

  “但是——”

  “你——得——待——在——這兒。”

  格洛弗失望地看向我。

  “沒事的,哥們兒。”我對他說,“謝謝你的努力。”

  “寶貝,”多茲夫人朝我厲聲大叫,“現在!”

  南茜·鮑伯菲特又開始傻笑。

  我瞪了她一眼,向她使出最高級的“我過會兒就會宰了你”的眼神殺人大法,然後轉過身面對著多茲夫人,但她並不在我身邊,而是已經站在博物館的入口處,朝著臺階的頂層走去。她很不耐煩地用手勢示意我趕緊跟過去。

  她怎麼能那麼快就一下子跑到那兒去?

  我經常會出現像剛才那樣的狀況,我的大腦就好像時不時會睡著或者走神去做其他的事情,隨後我知道的只是自己錯過了什麼事,就好像宇宙萬物中有那麼令人迷惑的一部分缺失了,而讓我一直盯著隱藏在其後的空白部分。校內的心理輔導顧問告訴我,這是注意力缺陷多動症的症狀之一,我的大腦總是會曲解某些事情。

  我不大確定是否如此。

  我跟在多茲夫人後面。

  爬臺階爬到一半時,我回頭瞥了一眼格洛弗。他看上去臉色蒼白,目光在我與布倫納先生之間轉來轉去,就好像他很希望布倫納先生注意到現在正在發生什麼,但是布倫納先生一直沉浸在他讀著的小說裡,沒有注意到。

  我轉過頭向上看去。多茲夫人再一次消失了。她現在已經進入了博物館裡面,走到入口大廳的最遠端了。

  很好,我想,她這是要讓我去博物館的禮品商店給南茜買一件新襯衣了。

  但顯然這並不是她的計畫。

  我跟隨著她深入到博物館內。當我終於追上她的時候,我們又回到了古希臘和古羅馬那個展廳。

  除了我們兩個人之外,整個走廊空空如也。

  多茲夫人把兩隻胳膊交叉抱在胸前,站在一座雕有希臘諸神的大型雕塑前,喉嚨裡還發出奇怪的聲音,就好像動物在低聲咆哮。

  即使沒聽到那種聲音,我的神經也夠緊張了。跟一個老師單獨待在一起感覺很怪異,尤其是多茲夫人這樣的人。她盯著那座大型雕塑看的眼神有些古怪,就好像她想要把它碾成粉末……

  “寶貝,你一直在給我們惹麻煩。”她說。

  為了安全起見我回答說:“是的,夫人。”

  她用力拉扯著身上穿的皮夾克的袖子。“你真的以為自己能僥倖逃脫嗎?”

  她的眼光中透出的已經不光是瘋狂了。那是邪惡。

  她是一位老師,我神經質地想。她應該不大可能傷害我。

  我說:“我……我會更加努力的,夫人。”

  雷聲撼動著這座建築。

  “我們並不是傻瓜,波西·傑克遜,”多茲夫人說道,“把你找出來,對我們來說僅僅是時間上的問題。懺悔吧,這樣你經受的痛苦會小一點。”

  我完全不知道她在說什麼。

  我能想到的是要麼老師們一定發現了我藏起來的想在寢室外面兜售的違禁糖果,要麼就是他們意識到我那篇關於《湯姆·索亞歷險記》的讀後感是來自網際網路,我自己根本沒讀過那本書,所以他們現在要取消我的分數,或者更糟的是,他們要強迫我把那本書讀完。

  “那麼?”她命令道。

  “夫人,我其實沒有……”

  “你的時間到了。”她噝噝地說著。

  之後,最最怪異的事情發生了。她的眼睛開始冒出紅光,就像燒烤時冒著亮光的灼熱火炭。她的手指伸長了,變成了帶鉤子的爪子。身上的皮夾克漸漸變化成了巨大的皮質翅膀。她不是人類。她變成了一個乾癟枯縮的老太婆,有著巨大的蝙蝠翅膀和尖利的爪子,滿口黃色的尖牙,正打算撲過來把我撕成一片一片的。

  然後事情變得越發奇異了。

  一分鐘前還在博物館大門口外面的布倫納先生,現在轉動著他的輪椅沖進畫廊展廳的入口,手中還握著一支筆。

  “呦呵,波西!”他大叫著,隔空把那支筆朝我扔過來。

  多茲夫人朝我猛撲過來。

  伴隨著一聲叫喊,我側身避開了攻擊,同時感覺到帶鉤的爪子擦著我的耳朵撲了個空。我抓住空中飛過來的圓珠筆,但當它碰到我手指的一瞬間,就已經不是一支筆了。它變成了一柄劍——布倫納先生的青銅劍,他在競技日經常會用的那把。

  多茲夫人眼中帶著兇殘的眼神,轉過身朝我直沖過來。

  我的膝蓋像灌了鉛似的,雙手顫抖得很厲害,以至於差點把劍掉在地上。

  她咆哮著說:“去死吧,寶貝!”

  隨後她直直地朝我飛撲過來。

  一種純粹的恐懼貫穿了我的身體。我做的唯一一件事是來自本能的反應:我揮起了那把劍。

  金屬的劍刃砍在了她的肩膀上,貫穿了她整個身體,就像她整個人是由水組成的一樣。噝!

  多茲夫人就像是在強力鼓風機前被吹散的一座沙雕城堡一樣,爆成了黃色的粉末,然後當場蒸發殆盡,空氣中只留下了一股硫黃的味道,一聲垂死的尖叫,還有一陣邪惡的寒意,就好像那兩隻冒著紅光的眼睛依然盯著我一樣。

  我現在獨自一人了。

  那支圓珠筆握在我手上。

  布倫納先生並不在這裡。除了我這裡沒有任何人。

  我的雙手依然在顫抖。我剛吃下去的午飯裡肯定被什麼毒蘑菇或者其他東西污染了。

  剛才那整件事情都是我自己幻想出來的嗎?

  我回到了外面。

  天上已經開始下起雨來了。

  格洛弗坐在噴泉邊,一張博物館的地圖蓋在他頭上。南茜·鮑伯菲特依然站在那兒,因為剛才在噴泉裡遊了一圈而渾身濕透,她正在喋喋不休地向那些醜陋的朋友發著牢騷。當她看到我的時候,說道:“我希望克爾夫人能狠狠地踢你的屁股。”

  我問道:“誰?”

  “廢話!我們的老師。”

  我吃驚地眨了眨眼睛。我們並沒有名叫克爾夫人的老師。我問南茜她到底在胡說些什麼。

  她卻只是翻了個白眼掉頭走開了。

  我去問格洛弗,多茲夫人哪裡去了。

  他說:“誰啊?”

  但是他最開始的時候停頓了一下,而且說話時並沒有看著我的眼睛,所以我認為他在故意迷惑我。

  “夥計,這可不那麼好玩,”我對他說,“這事很嚴肅。”

  雷電在我們頭頂上轟隆隆作響。

  我看到布倫納先生坐在他的紅傘底下,讀著一本書,就好像根本沒有移動過位置。

  我走上前去。

  他抬頭看我,臉上的表情有些心不在焉。“啊,那應該是我的筆。以後請記得帶你自己的文具,傑克遜同學。”

  我把那支筆遞給布倫納先生。我之前甚至都沒意識到自己仍然握著它。

  “先生,”我說,“多茲夫人在哪裡?”

  他面無表情地注視著我。“你說誰?”

  “另一位陪護教師,多茲夫人。我們的代數老師。”

  他皺起眉頭,身子向前傾了傾,看起來溫和而充滿關切。“波西,這次出行中就沒有什麼多茲夫人。而且據我所知,揚西學院從來沒有過一位叫做多茲夫人的老師。你現在感覺還好吧?”

第二章 編織死亡之襪的三個老婦人

  我已經習慣了不時經歷一些靈異體驗,但通常它們都結束得很快。而這樣每天二十四小時每週七天不間斷的幻象可就遠遠超出了我的接受範圍。在這一學年剩下的日子裡,全校師生都像是聯合對我進行某種惡作劇一樣。學生們看起來都毅然決然地堅信克爾夫人從去年耶誕節以來就是我們的代數老師——而直到校外實踐結束時她登上我們的汽車之前,我從來沒見過這位充滿活力的金髮女人。

  我時不時地會找別人提起多茲夫人的事情,只是想看看我能不能逮到他們露出破綻的時候,但他們只是盯著我看,就好像我完全是一個精神病患者一樣。

  這使我幾乎已經相信他們了——多茲夫人從未存在過。

  幾乎而已。

  但是格洛弗騙不了我。當我向他提起多茲這個名字的時候,他遲疑了一下,然後才開始聲稱她並不存在。但我知道他在撒謊。

  有些事情正在發生。在博物館裡已經發生過什麼。

  在白天,我並沒有多餘的時間去亂想,但是到了晚上,多茲夫人長著帶鉤的長爪和皮革般翅膀的那些景象卻總會讓我渾身冷汗地驚醒過來。

  反復無常的糟糕天氣仍在繼續,這對我的情緒沒有起到任何好作用。一天晚上,一場暴雨打掉了我寢室的窗子。而幾天之後,哈得孫河谷地區發生過的史上最大的龍捲風就在距揚西學院僅五十公里的地方經過。我們在社會研究課上學到的時事中就說,最近因突發風暴而在大西洋失蹤的小型飛機數目異常增多了。

  我絕大部分時間都感到情緒不穩,煩躁不安。我的學習成績從D滑到了F。我和南茜·鮑伯菲特那幫人的衝突發生得更多了。幾乎每節課我都會被轟到走廊上罰站。

  最後,當我們的英語老師尼科爾先生第一百萬次問我,為什麼我會懶惰到連拼寫測驗都不願意複習準備的時候,我腦子裡那根弦終於啪的一聲斷了。我喊他老騷特。我其實不確定這個詞是什麼意思,但是念起來感覺很爽。

  校長在接下來的那周給我媽媽寫了封信,官方公告表示:下一學年我將不允許再回到揚西學院讀書了。

  很好,我告訴自己。這樣很好。

  我好想家。

  我想和媽媽一起住在位於上城區東側的我們那間小小的公寓裡,雖說那樣的話我就不得不去公立學校上學了,同時還得忍受我那面目可憎的繼父以及他那群愚蠢的牌友。

  然而,揚西學院也有一些我會想念的事物。從我寢室的窗子望下去能看到的那片樹林,遠處的哈得孫河,松樹林的味道。我會想念格洛弗的,即使他有一點點奇怪,但的確是一位非常好的朋友。我擔心下一學年沒有我的話,他要怎麼才能在這地方生存下去。

  我還會想念拉丁語課——布倫納先生那些瘋狂的競技日,還有他堅信我可以做得很好的信念。

  隨著考試周即將臨近,拉丁語是唯一一門我在複習的科目。我不會忘記布倫納先生對我說過的話,他說這門學科對我來講性命攸關。我不大明白他這麼說是為什麼,但是我得相信他。

  在期末考試的前一天晚上,我感到如此挫敗,以至於把那本《劍橋導學版希臘神話》從寢室的這頭扔到了那頭。那些單詞就好像都從書頁上游走到外面,繞著我的腦袋轉來轉去,每個字母都好像在玩滑板一樣在做一百八十度大轉身。我已經不可能去記住喀戎和卡隆的差別(喀戎是希臘神話裡著名的半人馬,博學多才,是希臘多位英雄的老師。卡隆是希臘神話中冥河上擺渡的船夫——譯者注),波呂迪克忒斯和波呂丟刻斯也一樣會搞混(他們都是希臘神話裡的人名,前者是一位國王,刁難過著名英雄珀修斯,後者是金羊毛傳說裡“阿爾戈”號上的英雄之一——譯者注)。更不要說那些拉丁語動詞的變化形式了。

  我在房間裡踱來踱去,感覺有許多螞蟻在我衣服裡面爬個不停。

  我還記得布倫納先生嚴肅的表情,他那仿佛歷經千年的深邃目光。我只接受你的最佳表現,波西·傑克遜。

  我深深地吸了口氣,拾起了神話課本。

  我之前還從沒有找老師尋求過幫助。或許如果我和布倫納先生談談,他就能幫我畫一些重點。至少我也可以對即將在他那門考試中得到的F分而道個歉。我不願意在離開揚西學院時還讓他以為我沒有用過功。

  我下樓走向教職員工辦公室。絕大多數辦公室現在已經是人去屋空,又黑又暗,但布倫納先生那間屋子的門還是半開著,光從窗子裡透過來,投射到走廊的地板上。

  我還差三步就走到門把手那兒的時候,忽然聽到辦公室裡傳來說話聲。布倫納先生正在問什麼問題。一個聽起來確定無疑是格洛弗的聲音答道:“……很擔心波西,先生。”

  我一動不動僵在那裡。

  我平時不愛偷聽別人說話,但假如你正好聽到最好的朋友和一位成年人在談論你,有種你來試試看,看能不能忍住完全不去聽。

  我慢慢移動過去,湊得更近些。

  “……僅僅這個夏天,”是格洛弗在說話,“我是說,一個‘仁慈女神’出現在學校裡!現在不但我們確認無誤了,他們也知道了……”

  “如果我們倉促行事的話,只會把事情弄得更糟,”布倫納先生說,“我們必須得等這個孩子變得更成熟才行。”

  “但他也許沒什麼時間了。夏至日的截止期限就要——”

  “沒有他的話,事情也得解決,格洛弗。就讓他享受這種無知狀態吧,在他還能這樣做的時候。”

  “先生,他已經看到她了……”

  “那是他的想像,”布倫納先生強調說,“籠罩在所有學生和教職員工周圍的迷霧足可以讓他相信這一點。”

  “先生,我的職責……我不能再一次失敗了。”格洛弗的聲音有些哽塞,充滿感情,“你知道那意味著什麼。”

  “你並沒有失敗過,格洛弗。”布倫納先生和藹地說,“我早就應該看出她是什麼人的。現在我們只來操心一件事:如何保證波西能活到下一個秋天……”

  神話課本從我的手裡掉下來,落在地上發出一聲悶響。

  布倫納先生安靜了下來。

  我的心怦怦跳著,我拾起書趕忙回到了大廳。

  一個影子從亮著燈的布倫納先生辦公室的門上滑過,那影子比我那位一直待在輪椅上的老師要高大許多,他手裡還握著什麼東西,形狀看上去很奇怪,像一把射手用的長弓。

  我打開離身邊最近的一扇門,溜了進去。

  幾秒鐘之後,我聽到一陣緩慢的“嗒,嗒,嗒”聲,就像木塊碰到地面發出的聲音,隨後就在我待的屋子門外,又傳來一陣聽起來好像動物在抽鼻子的聲音。一個高大的黑影在門玻璃外停留了一下,隨後走開了。

  一滴汗水從我脖子後面流下來。

  在走廊的某處,傳來布倫納先生說話的聲音。“什麼也沒有,”他低聲說道,“從冬至日開始我的神經就緊張得不正常。”

  “我也沒發現什麼,”格洛弗說道,“但我可以發誓……”

  “回寢室去吧,”布倫納先生對他說,“你明天還有很漫長的考試日要度過呢。”

  “別提醒我這個了。”

  布倫納先生辦公室的燈光也熄滅了。

  我又在黑暗中繼續等了一會兒,感覺時間過得十分漫長,一刻好像就是永遠。

  最後,我慢慢溜回走廊中,回到了寢室。

  格洛弗躺在他的床上,複習著拉丁語課的筆記,就好像他整個晚上都待在那裡一樣。

  “嘿,”他睡眼惺忪地說,“考試你已經複習好了?”

  我並沒有答話。

  “你看起來很糟糕,”他皺著眉頭說,“一切都還好嗎?”

  “我只是……有點累。”

  我轉過身去,這樣他就不能看到我臉上的表情了,然後我收拾收拾準備睡覺。

  對於在樓下聽到的內容,我其實並不是很明白。我更願意相信整件事情都是自己的幻覺。

  不過有一件事情很清楚:格洛弗和布倫納先生在背後談論我。他們認為我正陷入某種危險之中。

  第二天,我的眼睛跟著所有我可能拼錯的希臘和羅馬名字飄移了一個下午,正打算離開考了三個小時拉丁語的考場時,布倫納先生把我叫了回去。

  有那麼一瞬間,我擔心他發現了昨天晚上是我在外面偷聽,但實際上那並不是問題所在。

  “波西,”他說,“對於離開揚西學院這件事,不要沮喪。這是……這是最好的選擇。”

  他的語氣很溫和,但那些話語仍然令我感到尷尬。即使他說話的聲音很小,其他學生也會聽得到的。南茜·鮑伯菲特朝我得意地假笑,還諷刺地朝我拋來告別的小飛吻。

  我咕噥道:“好吧,先生。”

  “我的意思是說……”布倫納先生前前後後地搖著他的輪椅,好像自己也不確定將要說些什麼,“這裡不是適合你的地方。這只是時間問題而已。”

  我的眼睛感到一陣刺痛。

  我最喜愛的老師在這兒,在全班面前,告訴我我不能適應這裡。在整整一年裡他都說著多麼相信我,而現在他正告訴我,我是註定要被踢出去的。

  “對的。”我顫抖著說。

  “不,不,”布倫納先生說,“噢,該死的!我想要說的意思是……你並不是一個普通人,波西。這沒有什麼好——”

  “謝了,”我突然說道,“非常感謝您,先生,謝謝您提醒我這些。”

  “波西——”

  但我已經離開了。

  在這學期的最後一天裡,我把我的衣服都塞進了手提箱。

  其他的傢伙們正在周圍嬉笑打鬧,談論著他們的假期計畫。其中有一個人要去瑞士徒步旅行。另一個則要去加勒比海坐船遊玩一個月。他們全都是惡劣的不良少年,這一點和我一樣,但他們是有錢的不良少年。他們的父親都是企業巨頭、國家大使,或者是社會名流。而我平凡無奇,來自一個同樣平凡無奇的普通家庭。

  他們問我這個夏天想要做些什麼,我告訴他們我要回到紐約城裡去。

  我沒有告訴他們的是,整個夏天我都要打工去遛狗,或者是去推銷訂閱雜誌,然後再用我的閒置時間來憂心秋天來臨的時候我要到哪兒去上學。

  “噢,”其中一個傢伙說道,“這很酷。”

  他們轉過頭去繼續聊天,就好像我從沒存在過一樣。

  唯一一位我極不想說再見的人就是格洛弗了,但好在最後我並不需要這樣做。他預訂了一張去曼哈頓的車票,和我是同一輛“灰狗”公車,所以我們又能坐在一起,朝著城裡進發了。

  在公車行駛的途中,格洛弗一直緊張而神經質地盯著兩排席位間的過道,看著其他的乘客。這讓我想起當我們離開揚西的時候,他總是表現得緊張兮兮、煩躁不安,就好像他已經預料到什麼不好的事情要發生。在從前,我總是以為他這是在擔心被別人欺負,但在這輛灰狗上不可能有人去欺負他啊。

  最後我再也忍不了了。

  我說:“在找‘仁慈女神’?”

  格洛弗差點兒就從座位上蹦起來了。“什——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對他坦白了考試前那個晚上偷聽到他與布倫納先生的談話。

  格洛弗的眼睛一陣抽搐:“你實際上聽到了多少?”

  “哦……其實不是特別多。什麼是夏至日的截止日期?”

  他畏縮了一下。“看,波西……我只是很擔心你而已,明白嗎?我的意思是說,你產生的那些關於惡魔數學老師的幻覺……”

  “格洛弗——”

  “然後我就和布倫納先生說,也許你是因為壓力太大了或者別的什麼,根本就沒有多茲夫人這個人,而且……”

  “格洛弗,你真是一個非常、非常差勁的撒謊者。”

  他的耳朵變成了粉紅色。

  他從襯衫口袋裡慢慢翻出一張髒兮兮的名片。“拿著這個,好嗎?如果這個夏天你需要我的話。”

  名片上印的是花體字,對於我那有閱讀障礙的眼睛來說十分要命,不過最後我還是辨認出了如下的內容:

  格洛弗·安德伍德

  守護人

   混血者之丘

  長島,紐約

  (800)009-0009

  “什麼是混——”

  “別大聲說出來!”他大吼道,“那是我的,呃……夏天避暑時的地址。”

  我感覺心情沮喪。格洛弗有一幢避暑別墅。我從沒想過他的家庭也會和揚西學院裡其他人一樣富得流油。

  “好吧,”我愁眉苦臉地說,“所以,就是說,如果我想去你家的宅子參觀的時候,可以去找你。”

  他點點頭:“或者……或者在你需要我的時候。”

  “為什麼我會需要你呢?”

  這句話聽起來比我本想表達的意思更加刺耳。

  格洛弗已經從耳朵紅到了喉結。“你看,波西,事情的真相是這樣的,我……我有點兒覺得必須去保護你。”

  我瞪著他看。

  整整一年裡,我總是在跟人打架,才能讓那些欺軟怕硬的傢伙們離他遠一點。我整夜失眠,擔心下一學年我不在的時候他會被人暴打。而現在他在這兒居然假裝自己才是那個保護我的人。

  “格洛弗,”我說,“說實在的,你到底要從什麼人那兒保護我呢?”

  我們的腳下傳來了一陣巨大的摩擦聲。一股黑煙從汽車的儀錶盤下面冒出來,整輛公車彌漫著一股臭雞蛋的味道。司機一邊咒駡著一邊把這輛灰狗顛簸著停到了公路的路邊。

  在引擎室裡叮叮噹當鼓搗了幾分鐘以後,司機宣佈所有乘客都得下車一趟。我和格洛弗與其他人一起挨個走下了車。

  我們正位於鄉間公路的一條支線上——如果不是在這裡拋錨的話,沒人會注意到這個地方。在我們停車的這一側路上,除了一些楓樹和從路過的車裡扔下的垃圾以外,什麼都沒有。在另一側是一個老式的水果攤,中間隔著的四條柏油車道在下午的高熱下微微閃著光。

  水果攤上的貨物看起來真是不錯:堆得很高的箱子上有血紅色的櫻桃、蘋果,還有核桃和杏子,一壺壺的蘋果汁放在一個滿是冰的高腳木桶裡。那邊現在沒有什麼顧客,在一棵楓樹的樹蔭下面,只有三個老婦人正坐在搖椅裡,編織著我平生見過的最大號的襪子。

  我估計那些襪子得有普通毛衣那麼大,但它們的確是襪子。坐在右邊的老婦人正在編織其中一隻,左邊的那位正織著另一隻。中間那位老婦人則捧著一大筐靛藍色的絲線。

  三位老婦人看起來都很古怪,有著蒼白的臉色,皺紋多得像是皺縮了的水果的表皮,銀色的頭髮用一條白色的大手帕束在背後,瘦骨嶙峋的雙臂露在退色了的棉布外衣外面。

  最最古怪的地方在於,她們好像正直直地看著我。

  我轉過頭去,想跟格洛弗說說這件事,卻看到他臉上血色全無。他的鼻子也在抽動個不停。

  “格洛弗?”我問道,“嘿,夥計——”

  “告訴我她們並沒有在看你。她們一直在看,不是嗎?”

  “是的。很奇怪吧,啊?你覺得那些大襪子適合我嗎?”

  “這可不好笑,波西。一點也不好笑。”

  中間的那位老婦人拿出一把巨大無比的剪刀——金銀相間,刀刃很長,就好像切割鋸。我聽到格洛弗重重地倒吸了一口氣。

  “我們趕緊上車吧。”他對我說,“來吧。”

  “什麼?”我說道,“那車裡的溫度得有一千度呢。”

  “快來!”他扳開了車門爬了進去,但我待在外面還沒有動。

  在馬路對面,那幾個老婦人仍然在盯著我看。中間那位剪斷了絲線,而我發誓隔著四條交通車道,我都能聽到那剪刀的哢嚓聲。她的兩個同伴卷起了那些靛藍色的大襪子,我繼續猜測著這些襪子到底是織給什麼人的——傳說中的北美大腳野人,還是哥斯拉?

  在公共汽車的後部,司機用扳手從引擎室裡擰下了一大塊冒著煙的金屬。汽車開始啟動,引擎咆哮著重獲新生。

  旅客們歡呼起來。

  “好嘞!”司機大叫著,用帽子拍打著汽車,“大家都回到車上來!”

  當我們又開始上路的時候,我開始感到一陣焦躁發熱,就好像我得了流感一樣。

  格洛弗看起來也沒有好到哪裡去。他不停地發抖,牙齒也在上下打戰。

  “格洛弗?”

  “怎麼?”

  “你有什麼事情沒有告訴我嗎?”

  他用襯衫袖子輕輕地擦著自己的前額。“波西,你在那個水果攤後面看到了什麼?”

  “你是說那些老婦人?夥計,這和她們有什麼關係?她們並不像……多茲夫人那樣子,不是嗎?”

  他的表情很難讓人看懂,但我有種感覺,關於這些水果攤的老婦人的隱情,比起多茲夫人的還要更加、更加糟糕。他隨後說道:“先告訴我你看見了什麼。”

  “中間的那個拿出了一把剪刀,剪斷了絲線。”

  格洛弗閉上了眼睛,用手指做了個動作,感覺像是在為自己交叉手指祈禱,但又不儘然。這手勢好像有著其他的意義,而且更加古老。

  他說:“你看到她剪斷了絲線。”

  “是的。所以能怎樣?”但即使我嘴上這麼說,我也知道事情好像很嚴重了。

  “這不會發生的,”格洛弗喃喃道,他開始咬自己的大拇指,“我可不想又跟上次一樣。”

  “什麼上一次?”

  “總是在六年級的時候。他們全都沒能扛過六年級。”

  “格洛弗,”我說道,他這樣子真的開始嚇到我了,“你到底在說什麼啊?”

  “到了公車站以後讓我陪你走回家吧,答應我。”

  這對我來說真是個奇怪的請求,但我還是答應了他。

  “這是某種迷信習俗或是別的什麼嗎?”我問道。

  沒有回答。

  “格洛弗——剪斷絲線的那一下,是不是就意味著有什麼人將要死掉?”

  他悲哀地看著我,那神情就好像已經在我的墳墓前放上了一束我最愛的花一樣。

第三章 格洛弗弄丟了他的褲子

  懺悔時間:一到公共汽車的終點站,我馬上就拋下了格洛弗。

  我知道,我知道。這樣是很粗魯無禮的。但是格洛弗真要把我弄瘋了,他看我的樣子就像我是個死人一樣,還一直在喃喃自語著“為什麼總會發生這個?”和“為什麼總是要在六年級的時候?”

  每當格洛弗感到心煩意亂的時候,他的膀胱總會出些問題,所以我們一下公車,他讓我保證我會等著他,然後就直沖洗手間,對此我一點也不感到驚訝。只不過我沒有等他,而是拿起我的手提箱,溜到外面,搭上一輛計程車直奔城市的住宅區。

  “東區一百零四號一門。”我對司機如是說。

  在你們見到我媽媽之前,我先來介紹一下她。

  她名叫薩莉·傑克遜,是世界上最好的人,而她證明了我的理論:好人總是沒好報。在她五歲的時候,她的雙親死於一場飛機墜毀事故,她是被一位幾乎沒怎麼關照過她的叔叔帶大的。她曾經想要當一位小說家,所以高中時代她一直打工賺錢,想要攢出足夠的錢來上一所在創作方面是強項的大學。之後她的叔叔得了癌症,她不得不在畢業那一年離開學校去照顧他。在他去世以後,她孤身一人,沒有親人,沒有財產,更沒有文憑。

  她人生中遇到的唯一好的轉捩點就是遇見了我爸爸。

  我對我爸爸一點印象也沒有,只記得那種溫暖的光芒感,也許這是對他的笑容留下的最大印象。媽媽並不是很願意談起他,因為這讓她感到傷心。她也沒有留下任何他的照片。

  你看,他們並沒有結婚。媽媽告訴我他既家財萬貫又身居要職,而他們的關係是秘密的。後來有那麼一天,他在某次重要的旅程中航海出行,橫跨大西洋,然後再也沒有回來。

  失蹤在大海裡,我媽媽如此告訴我。沒有死,只是失蹤在大海裡。

  媽媽後來一直打零工,為了重新拿到高中文憑而晚上去讀夜校,就這樣一個人把我養大。她從不抱怨,更沒有崩潰過,一次都沒有。但我知道自己並不是一個讓家長省心的小孩。

  最後,她嫁給了蓋博·烏戈裡阿諾。這個人在我們結識他的前三十秒鐘內表現良好,隨後就顯示出了他是個世界級大笨蛋的真我本色。當我年紀還小的時候,我給他起外號叫“臭蓋博”。雖然這麼叫很沒禮貌,但這個詞可是名副其實。這個人渾身發出惡臭,就好像把發黴了的大蒜比薩塞到穿過的運動短褲裡之後的味道。

  夾在我們這樣兩個人之間,媽媽的生活真的是非常艱辛。無論是臭蓋博對待她的態度,還是他和我相處時候的樣子……呃,我回到家裡發生的事情就是一個好例子。

  我走進我家那小小的公寓,期待著媽媽已經下班回家了。然而事與願違,臭蓋博正待在起居室裡,和他那些狐朋狗友們打著撲克。體育電視網的節目正大聲播放著。地毯上丟滿了炸薯片和啤酒罐。

  他在雪茄的煙霧中幾乎頭都不抬地說:“這麼說,你到家了。”

  “我媽媽在哪兒呢?”

  “正上班呢,”他回答說,“你身上有現金嗎?”

  就是如此了。才不會有什麼歡迎回家、很高興見到你、在最近這六個月裡過得怎樣之類的歡迎話語呢!

  蓋博又長胖了不少。他看起來像一隻穿著廉價品商店買來的衣服的沒牙的胖海象。他腦袋上大概也就還剩下三根毛兒,全都梳得蓋在他那光禿禿的頭皮上,就好像這樣能讓他顯得更帥些或是怎麼樣似的。

  他在紐約皇后區管理著一個大型的電器市場,但絕大多數時間他都宅在家裡。我不知道這麼長時間以來他為什麼還沒有被炒魷魚。他只是一直領著工資,然後把錢都花在那些氣味令我作嘔的雪茄上。當然,還有啤酒,沒完沒了的啤酒。無論什麼時候,我一回到家裡,他就盼著我能為他提供賭博資金。他把這種事稱為我倆“男人間的秘密”。這意思是說,如果我敢告訴我媽媽,他就會把我揍一頓。

  “我身上一點錢也沒有。”我告訴他。

  他揚起了油膩膩的眉毛。

  蓋博就像一條訓練有素的獵犬一樣,能夠聞出錢的味道來。這可真令人驚奇,因為他自己身上的臭味早就應該蓋過其他任何事物的味道才對。

  “你從公共汽車站打了輛計程車回來的,”他說道,“大概是用一張二十美元的鈔票付車費。那肯定能有六七塊錢的零錢找給你。一個人要是想生活在這個屋簷底下,他就應該承擔起自己該負責的那份。埃迪,我說得對嗎?”

  埃迪是我們這座公寓樓的樓長,他以令人心痛的同情目光看著我。“算了吧,蓋博,”他說,“這孩子才剛進門啊!”

  “我說得對嗎?”蓋博重複道。

  埃迪皺皺眉頭,轉去對著自己那碗椒鹽脆餅不說話了。另外兩個傢伙則默契地扯著閑天。

  “好吧。”我說,我從口袋裡挖出一些卷成團的美元,把這些錢扔到桌子上,“我真希望你輸掉。”

  “你的成績單已經寄到家裡來了,天才少年!”他在我身後大喊,“我要是你,才不敢顯得這麼傲慢呢!”

  我砰的一聲關門進了自己房間。事實上這已經不算是我的房間了。在我去學校上學的幾個月裡,這間房就是蓋博的“書房”。他其實從沒在裡面讀過任何書,除了一些過期的汽車雜誌。但是他很喜歡把我的東西都堆進壁櫥裡,把他那雙骯髒的靴子留在我的窗臺上,而且還盡最大努力使這個地方散發著他那噁心的古龍香水和雪茄還有快過期的啤酒混在一起的味道。

  我把手提箱丟到床上去。家,甜蜜的家。

  蓋博的臭味比起那些關於多茲夫人的噩夢要可怕得多,甚至超過賣水果的老婦人們用剪刀剪斷絲線時的聲音。

  但當我一想到這些的時候,就感到一陣腿軟。我還記得格洛弗那驚惶的表情……以及他如何讓我承諾自己不會在沒有他的情況下獨自回家。一陣突如其來的寒意流過我全身。我感覺此時此刻好像有什麼人,或者什麼東西正在尋找著我,或許那東西現在正在一步步走上樓,伸出長長的、可怕的爪子來。

  隨後我就聽到了媽媽的聲音:“波西?”

  她打開了我臥室的門,我的眼淚一下子流了出來。

  只是走到房間裡來,媽媽就能讓我的感覺好了不少。她的眼睛閃閃發光,在光線下能改變顏色。她的笑容比被子還要貼心溫暖。她的棕色長髮裡已經混進了點點花白,但我永遠不會認為她開始變老了。當她看向我時,就好像她正看著關於我的所有美好的事情,任何壞事都不會發生。我從來沒有聽過她抬高嗓門,或是對任何人說過什麼不溫和的話,甚至對我和蓋博也是如此。

  “噢,波西!”她緊緊地擁抱著我,“我真不敢相信。從耶誕節到現在你又長大了不少!”

  她那紅白藍相間的美式糖果制服聞起來簡直充滿了世界上最美好的東西:巧克力,甘草,還有其他她在中央車站的糖果店裡賣的東西。她給我帶來了超大的一袋“免費試吃裝”,在我回到家裡時她總是這麼做。

  我們一起坐在床邊上。當我向藍莓酸果串發起進攻的時候,媽媽則撫著我的頭髮,想要知道我之前沒有寫在信裡的每一件事。關於我被開除的事情,她沒有提過一個字。她似乎一點也不在意這種事。只想知道我過得好不好,她的小男孩是不是一切平安。

  我告訴媽媽她快要讓我喘不過氣來了,能不能鬆開我一下。但在我自己心裡,能見到媽媽,我是真的、真的非常歡喜。

  蓋博在另一個房間裡大喊大叫:“嘿,薩莉——弄點青豆沙拉醬來,哈?”我不禁開始咬牙切齒。

  我的媽媽是世界上最美好的女子。她本應該嫁給一個百萬富翁,而不是像蓋博這樣的大蠢蛋。

  因為她的緣故,我努力使自己在揚西學院最後的日子聽起來十分樂觀。我告訴她,對於這次開除我並沒有特別失落。這一次我幾乎堅持下來了整個學年。我也交到了一些新朋友。我在拉丁文這門課上表現得特別好。而且老實說,我打的那些架並沒有校長描述的那麼糟糕。我喜歡揚西學院。我是說真的。在這一年裡我表現得還不錯,我幾乎自己都要相信自己已經做到了。我開始有點激動得說不出話來,心裡想念著格洛弗和布倫納先生。甚至南茜·鮑伯菲特忽然間都沒有那麼討厭了。

  直到我說到去博物館的那次旅行。

  “什麼?”我的媽媽問道。她的眼光直抵我內心深處,努力想把隱藏著的秘密拽出來。“那兒有什麼東西嚇到你了嗎?”

  “什麼都沒有,媽。”

  這樣撒謊讓我感覺很不好。我很想告訴她關於多茲夫人和那三個織絲線的老婦人的事情,但我覺得這些聽起來很蠢。

  媽媽抿起了嘴唇。她知道我有所隱瞞,但是並不逼我說出來。

  “我有個驚喜要告訴你,”她說,“我們會去海灘玩。”

  我睜大了雙眼:“蒙托克海灘?”

  “在外面住三個晚上——還住在那個小木屋裡。”

  “什麼時候去?”

  媽媽笑了:“只要我換好衣服就出發。”

  我幾乎不敢相信。媽媽和我在之前的兩個夏天沒能去蒙托克,因為蓋博一直在說錢不夠不能去。

  蓋博出現在房間門口,咆哮著說:“青豆醬呢,薩莉?你難道沒聽到我說的話嗎?”

  我真想揍他一頓,但是看到媽媽的眼光後,我明白了,她想要和我訂一個協議:對蓋博的態度稍微好一點。只要忍到她作好準備出門去蒙托克時就行。之後我們就能離開這兒了。

  “我正要去弄呢,寶貝。”她對蓋博說,“我們剛剛正在討論這次旅行。”

  蓋博的眼睛擠在一起變得更小了。“旅行?你的意思是說你這是真的想要去?”

  “我就知道,”我嘟囔著說,“他不可能讓我們去的。”

  “他當然會答應,”媽媽平靜地說,“你的繼父只是在擔心錢的問題。僅此而已。話說回來,蓋博,”她又加了一句,“你不用擔心只吃一個味道的青豆醬。我會做好滿滿七層的什錦沙拉醬,夠吃一整個週末的。還會加上鱷梨沙拉醬、優酪乳油。全部都弄好。”

  蓋博的態度稍稍軟化了一點點。“那麼這次你們去旅行的錢……是從你們買衣服的預算裡扣,對不對?”

  “是的,寶貝。”媽媽回答道。

  “而且除了往返的路程,你們不許把我的汽車開到任何別的地方。”

  “我們一定會非常小心的。”

  蓋博搔著自己的雙下巴。“如果你能趕緊做好什錦沙拉醬的話……或許再加上這孩子要為他打斷了我的撲克牌局而道歉才行。”

  或許再加上我踢中你的要害,然後讓你哀號上整整一星期的話,我心想。

  但媽媽的眼神警告我,不要把他惹急了。

  為什麼她會幫著這傢伙?我真想大喊一聲。為什麼她會在意他怎麼想的?

  “我很抱歉,”我嘟囔說,“對於打斷了您那難以置信、重要萬分的撲克牌局,我感到十分抱歉。請您現在就回去繼續那牌局吧。”

  蓋博的小眼睛擠在了一起。他那小腦袋大概正在努力從我的語言中搜尋著是否有什麼諷刺的地方。

  “好吧,管他呢。”他最後決定說。

  於是他回去繼續打牌了。

  “謝謝你,波西。”媽媽說,“等我們到了蒙托克,我們就能再多談談那些……你剛才忘記告訴我的事情,好嗎?”

  有那麼一瞬間,我覺得自己從她的眼光中看到了一絲擔憂——與回家時我在汽車上從格洛弗眼裡看到的同樣的恐懼——就好像媽媽也從空氣中感覺到了一絲寒意一樣。

  但隨後她的笑容又恢復了,所以我覺得自己剛才一定是看錯了。她親昵地揉亂了我的頭髮,隨後去給蓋博做他的沙拉醬了。

  一小時後,我們準備出門了。

  蓋博從他那撲克牌遊戲中抽出了一點時間,看著我把媽媽的行李拖到他的汽車上。他不停地抱怨呻吟著一整個週末媽媽都沒法給他做飯了——當然,更重要的,他在心疼自己那輛78型的卡美羅汽車(美國通用公司的一個系列車型,《變形金剛》真人電影中的大黃蜂就是這種品牌的車型——譯者注)。

  “一條劃痕都不許有,天才少年。”在我搬完最後一個行李包的時候他如此警告我說,“一丁點兒的劃痕都不行。”

  就好像我才是那個要開車的人一樣。我才十二歲。但這對蓋博來說並不算什麼。如果一隻海鷗剛好停在他塗好的油漆上大便,他也會同樣找理由去臭駡我一頓。

  看著他緩慢地朝著公寓樓移動回去,我心裡冒出一陣怒火,忽然間做出了一些我自己也不能解釋的事情。當蓋博走到門口的時候,我做出了那個在公車上看到格洛弗做過的手勢,一種防禦邪惡用的手勢,手指蜷起來放在心口上,然後朝著蓋博做出了一個前推的動作。公寓的紗門砰的一聲猛然關上,其力量如此之大,以至於狠狠地撞到了蓋博的屁股,讓他直接飛進了樓梯間,就好像他是被一門加農大炮發射出去的一樣。也許這只是因為風的作用,或者是大門鉸鏈出了什麼奇怪的問題,但我並沒有留下來把原因弄清楚。

  我坐進卡美羅,告訴媽媽可以踩油門出發了。

  我們租的海邊小木屋位於南海岸,在長島頂端的出口處。那只是一個掛著已經退色的窗簾的淡色房間,房間的一半都快埋到沙丘裡了。那兒的床單上總是有沙子,壁櫥裡也有不少蜘蛛,而且絕大多數時間裡那兒的海水都太冰冷,不能在裡面游泳。

  而我愛那個地方。

  從我是一個嬰兒開始,我們就總是去那兒。媽媽更早前就去過那裡。她沒有專門提到過,但我知道為什麼這個海灘對她來說是如此特殊。這兒就是她遇到我爸爸的地方。

  當我們越來越接近蒙托克的時候,媽媽看起來變得年輕了許多,長年累月的憂愁和勞累都從她的臉上消失不見了。她的眼睛變成了大海的顏色。

  我們在日落時分抵達,打開了小木屋所有的窗戶,並且進行了一番例行的收拾。我們在海灘上散步,喂藍色的玉米和土豆片給海鷗們吃,大快朵頤著藍色軟糖,藍色的太妃糖,還有其他那些免費試吃裝,都是媽媽從她工作的地方帶來的。

  關於這些藍色的食物,我大概來解釋一下。

  你看,蓋博曾經有一次告訴我媽媽不會有那種東西的,他們為此而吵架,雖然在那時看來,這種事情真的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細節。但從那開始,我媽媽盡可能地去吃藍色的食物。她會烘焙藍色的生日蛋糕,做藍莓沙冰,她會買藍色的墨西哥玉米餅和土豆片,並且從糖果店帶回藍色的糖果。這就是她並沒有完全屈服于蓋博的證明——另一件事是媽媽保留了她婚前的姓氏:傑克遜,而不是稱自己為烏戈裡阿諾夫人。她的確還是有著那種叛逆的傾向的,就像我一樣。

  當天色漸漸變暗的時候,我們點起了篝火,在火上烤著熱狗和棉花軟糖。媽媽給我講起了她小時候的故事,那時候她的雙親還沒有在飛機墜毀事故中去世。她跟我談起那些她總有一天要寫成的書,只要她攢夠了錢可以離開那家糖果店。

  終於,我鼓起勇氣去問那個自從我們來到蒙托克就一直盤繞在我腦海裡的話題——我的爸爸。媽媽的眼光中開始彌漫著水汽。我估計她又會用之前一直不變的內容來回答我,但聽著那些陳年舊事我卻一點也不覺得厭煩。

  “他的人真是特別好,波西,”她說,“身材高大,十分俊朗,而且還強大有力,但卻十分溫文爾雅。你知道的,你長著他那樣的黑頭發,還有他綠色的眼睛。”

  媽媽從糖果袋裡摸出一塊藍色的軟糖。“我真希望他能看到你,波西。他一定會非常自豪的。”

  我不明白媽媽為什麼這麼說。我有什麼值得自豪的地方嗎?我只是一個患有閱讀障礙症和注意力缺陷多動症的普通男孩,成績卡上的分數全是D+,而且還在六年之內被學校開除了六次。

  “那時候我多大?”我問道,“我是說……當他離開的時候。”

  媽媽的眼睛盯著火焰。“他只和我一起度過了一個夏天,波西。就在這個海灘上,這間小木屋裡。”

  “但是……他在我還是個嬰兒的時候見過我啊。”

  “不,寶貝。他知道我很想要個孩子,但是他從未見過你。在你出生前,他就不得不離開我們了。”

  我努力去把事實和我印象裡的記憶對應起來……那些關於爸爸的事情。溫暖的光芒,還有笑容。

  我總是以為他在我還是個嬰兒的時候見到過我。媽媽從未直接提到過這一點,但一直以來,我還是覺得事情一定是這個樣子的。可現在我卻被告知他從來沒有見到過我……

  對於爸爸,我開始感到氣憤。也許聽上去很愚蠢,但我真的很怨恨他非要去做什麼海上航行,怨恨他沒有勇氣和我媽媽結婚。他離開了我們,而現在我們被困在那個臭蓋博的身邊。

  “你已經打算好再把我送出去了嗎?”我問媽媽,“去另一個寄宿學校?”

  她從篝火裡抽出一串烤棉花糖。

  “我不知道,寶貝。”她的聲音聽起來很沉重,“我覺得……我覺得我們必須得做點什麼。”

  “因為你不想讓我留在你身邊?”這句話一說出口我就感覺後悔了。

  媽媽的眼中充滿了淚水。她拉起我的手,用力握著。“噢,波西,別這樣。我……我不得不……寶貝。這是為了你自己好。我不得不再把你送出去。”

  她這番話讓我想起了布倫納先生說過的——離開揚西對我來講是最好的事情。

  “因為我不是個普通人。”我說。

  “你這樣說就好像這是一件壞事一樣,波西。但是你還沒意識到自己有多麼的重要。我以為揚西學院已經足夠遠了。我以為你終於能安全了。”

  “哪方面的安全?”

  她與我目光相對,一股記憶的洪流在我的腦子裡翻湧——發生在我身上的那些古怪而嚇人的事情,那些我努力去忘記的事情。

  在我上三年級的時候,一個身穿黑風衣的男人一直跟蹤我到了學校的操場上。當老師們威脅他說要報警的時候,他才咆哮著離開了,但是當我告訴大家在那個男人的寬邊帽下頭,只長了一隻眼睛,就在腦門正中央的時候,沒有人相信我。

  在那之前則是一段非常古怪的記憶。當時我剛上幼稚園,有個老師偶然把我安置在一間小屋裡好讓我小睡一下,結果溜進來了一條彎曲盤繞著的大蛇。當媽媽要接我回家的時候,她尖叫著發現我正在玩著一條軟趴趴的、長著鱗片的“繩子”。我不知怎的就用自己肉乎乎的小手把那條大蛇扼死了。

  在每一所我上過學的學校裡,都會發生一些令人毛骨悚然的奇怪而危險的事情,所以我不得不到處轉學。

  我知道我應該告訴媽媽關於水果攤上那些老婦人的事情,還有博物館裡的多茲夫人,在我那些怪異的幻覺裡,我用一柄劍把我的代數老師變成了粉末。但是我沒法說服自己去告訴媽媽。我有一種奇怪的感覺,感覺這些事情會毀掉我們這次到蒙托克的旅程,而我不想那麼做。

  “盡我所能把你留在身邊的做法令我疲憊不堪,”媽媽繼續說道,“他們告訴我這樣做是錯誤的。然而這麼一來,就只剩下另一個選擇了,波西——去那個你的爸爸想要送你去的地方。而我只是……我只是很不想那麼做。”

  “我爸爸想讓我到一個特殊的學校去念書?”

  “不是學校,”她輕柔地說,“是一個夏令營。”

  我感覺一陣頭暈目眩。為什麼我的爸爸——一個甚至都沒有等著看到我出生的人——會告訴我媽媽關於一個什麼夏令營的事情?然而如果這件事是如此的重要,為什麼媽媽之前卻從來沒有提到過?

  “我很抱歉,波西。”媽媽看出了我的懷疑,“我之前是不會提到這件事的。我……我一直很不想送你到那個地方。那樣可能就意味著要永遠和你說再見了。”

  “永遠?但如果那兒只是一個夏令營……”

  媽媽轉頭看向火焰,而我從她臉上的表情知道如果我再繼續問下去,她肯定會開始哭泣的。

  那個晚上我做了一個生動而鮮活的夢。

  海灘上一片暴風驟雨,那兒有兩隻美麗的動物:一匹潔白的高頭大馬和一隻金色的雄鷹,它們正在浪尖上搏鬥,想要殺死對方。雄鷹俯衝下來,用它那巨大的爪子抓向白馬的鼻子。而白馬舉起前蹄踢向雄鷹的翅膀。就在它們爭鬥的同時,地面發出隆隆聲,一個巨大而怪異的聲音從地下的某處傳來,鼓勵著這兩隻動物去更加激烈地爭鬥。

  我跑向它們,心裡知道自己必須阻止它們互相殘殺,但腳下卻邁不開步子。我心裡清楚自己已經遲了。我看到那只雄鷹一頭紮下來,它的尖喙正沖向白馬的大眼睛,我尖叫道:不!

  我一下子驚醒,跳了起來。

  外面風雨大作,暴雨如此猛烈,好像就要摧毀房屋,把大樹連根拔起一樣。海邊並沒有什麼白馬或者雄鷹,閃電照在空中光芒如同白晝,六米高的巨浪就像大炮一樣衝擊著沙丘。

  在雷聲再一次響起的時候,我媽媽也醒了。她坐起身來,瞪大眼睛說:“颶風來了。”

  我知道這真的很瘋狂。在夏天裡,長島從來沒有這麼早就開始刮颶風。但是現在外面這海洋好像已經忘記了這一點。在強風的咆哮聲中,我聽到了一聲遙遠的怒吼,那聲音是如此怒氣衝衝,痛苦而扭曲,讓我的頭髮根根倒豎。

  附近忽然傳來一陣聲響,就像棒子打在沙灘上。一個絕望的聲音——有什麼人大叫著,用力捶打著小木屋的屋門。

  我媽媽穿著睡衣從床上一躍而起,打開了門。

  在傾盆大雨的背景之下,格洛弗靠著門廊站在屋門口。但是他……他並不完全算是那個格洛弗。

  “我找了整個晚上,”他氣喘吁吁地說,“你到底在想什麼呀?”

  媽媽以恐懼的眼神看著我——她好像並沒有被格洛弗的樣子嚇到,而是對他可能到來的原因驚嚇不已。

  “波西,”媽媽在雨聲中大叫著說,“在學校發生了什麼?有什麼事情你沒有告訴我?”

  我呆若木雞,一直盯著格洛弗看,不明白自己看到的到底是什麼。

  “O Zeu kai alloi theoi!”(古希臘語,意思是:“宙斯和所有的天神啊!”——譯者注)他大叫道,“那東西就在我後面追著!你什麼都沒告訴她?”

  我當時處於極度震驚狀態,都沒有注意到他剛才是在用古希臘語咒駡,而我居然完全明白他話裡的意思。而震驚中的我同樣沒想過格洛弗自己一個人在大半夜的時候是如何能找到這裡的,因為格洛弗現在並沒有穿褲子——而他身上應該長著腿的地方……應該長著腿的地方……

  我的媽媽嚴肅地看著我,用一種從未有過的語氣說:“波西,趕快告訴我!現在!”

  我結結巴巴地開始講述那些怪事:水果攤前的老婦人們,還有多茲夫人。媽媽一動不動地盯著我看,在閃電的照耀下,她臉上一片蒼白死寂。

  她抓起自己的手包,把雨衣丟給我說:“到汽車上去。你們兩個,快去!”

  格洛弗跑向那輛卡美羅——實際上,他並不是在“跑”。他是在搖動著自己毛茸茸的後臀和腿快步走。突然之間,我明白了他那個關於自己腿部肌肉疾病的托詞。我明白了為什麼他能跑得飛快而在走路的時候依然跛著腳了。

  因為在他身上應該長著腳的地方,並不是真正人類的腳,而是兩隻前端分岔的動物蹄子。

第四章 鬥牛

  我們在黑暗的鄉間公路上衝破夜色,風馳電掣。狂風衝擊著這輛卡美羅,大雨在車外使勁敲打著擋風玻璃。我不知道媽媽怎麼能看清楚外面的東西,但她的腳一直牢牢地踩在油門上。

  每一次閃電劃過的時候,我都朝和我一起坐在後座上的格洛弗看過去,我估計自己是精神錯亂了,要不就是他穿著一種用粗毛毯做成的褲子。但是,不對啊,他身上的這種氣味我有印象,上幼稚園的時候去參觀寵物動物園的那次聞到過——那是羊毛脂,聞起來很像羊毛,好像是某種穀倉附近養著的動物的味道。

  我能想出來要問的話也只有如此了:“這麼說,你和我媽媽……互相認識?”

  雖然我們身後並沒有什麼汽車,格洛弗的眼睛還是掃過後視鏡觀察著。“並不完全是,”他說,“我的意思是說,我們並沒有真正見過對方。但是她知道我一直在照看著你。”

  “照看著我?”

  “密切關注你,確保你一切都好。但我並沒有假裝是你的朋友,”他急忙補充道,“我就是你的朋友。”

  “呃……那麼確切地說,你到底是誰?”

  “以現在的情勢來說,這並不重要。”

  “並不重要?從腰以下算起,我最好的朋友居然是一頭驢——”

  格洛弗發出一聲沙啞而刺耳的“咩——哈哈”。

  我以前就聽到過他發出這種聲音,但我總以為那只是種緊張狀態下的笑聲。現在我意識到它還是一種惱怒狀態下的鳴叫。

  “是山羊!”他喊道。

  “什麼?”

  “我從腰部以下是一隻山羊。”

  “你剛剛還說這並不重要呢。”

  “咩——哈哈!很多半羊人在遭受那樣的侮辱之後可是會拿後蹄踹飛你的!”

  “噓——等等。半羊人,你是說就像……就像布倫納先生講過的那些神話?”

  “水果攤前的那些老婦人只是神話嗎,波西?多茲夫人只是神話嗎?”

  “所以你承認多茲夫人是存在的!”

  “當然了。”

  “那麼為什麼——”

  “你所知道的越少,吸引來的怪物就越少,”格洛弗說,就好像這原因早已顯而易見,“我們在人類肉眼所見的範圍內布下迷霧。我們也希望你認為那些復仇女神也是一種幻覺,但這樣並不好。你已經開始察覺到自己是什麼了。”

  “我是什——等一下,你這是什麼意思?”

  那種怪異的吼聲再一次從我們身後的某處響起,聽上去比剛才的距離更近了。無論正在追逐我們的是什麼東西,它仍然緊咬住我們的尾巴不放。

  “波西,”我媽媽說道,“要解釋的東西太多,而時間有限,我們必須要把你送到安全的地方。”

  “對什麼來說是安全的地方?誰在緊追不捨?”

  “噢,其實也沒有什麼,”格洛弗明顯還在為剛才我把他當做驢子而生著氣,“只是死亡之神和他手下幾個嗜血的下屬罷了。”

  “格洛弗!”

  “對不起,傑克遜夫人。你開得再快點吧,拜託了。”

  我努力讓自己的思維跟上現在發生的一切,但是沒能成功。我知道這不是一場夢。我沒有什麼想像力,也從來沒有夢到過什麼事比現在的情況還要古怪。

  媽媽忽然向左急轉彎。我們拐到一條更加狹窄的公路上,一路飛馳,經過那些滅了燈的農舍,長滿樹的小山坡,還有“新鮮草莓,自助採摘”的看板釘在尖木樁圍成的籬笆上。

  “我們這是要去哪兒?”我問道。

  “我和你提到過的那個夏令營。”媽媽的聲音聽起來很緊張,她正為了我而努力不讓自己感到害怕,“你爸爸想要送你去的那個地方。”

  “也是你不想讓我去的那個地方。”

  “拜託了,親愛的,”媽媽請求道,“這一切已經夠艱難的了,試著理解一下吧。你現在很危險。”

  “因為某些老婦人剪斷了什麼絲線?”

  “那些可不是什麼老婦人,”格洛弗說,“那是命運三女神。你知道那意味著什麼嗎——她們出現在你面前的實際原因是什麼?她們只有在你快要……在某個人快要死了的時候才會那麼做。”

  “噓。你說的人是‘你’。”

  “沒,我沒那麼說。我說的是‘某個人’。”

  “你想說的就是‘你’這個字。也就是指我。”

  “我的意思是說第二人稱指代的那個‘你’,指代的就是‘某個人’。不是說你,這個你。”

  “孩子們!”媽媽叫道。

  她使勁把方向盤打到右側,此時我一眼瞥到了她一直在迂回著躲避的那個人影——一個搖晃著的黑影,在風雨中消失在我們身後。

  “那是個什麼東西?”我問道。

  “我們馬上就要到那兒了,”媽媽不理會我剛才的問題,“再有一裡地就好。拜託了,拜託了,拜託了。”

  我不知道那兒是哪兒,但我發現自己正在車裡向前傾著身體,期待著我們能安然抵達。

  車窗外,除了雨水和黑暗空無一物——就是那種在離開長島的路上經常能見到的空曠的鄉村環境。我回想著多茲夫人,想著她變成長著尖牙和皮革翅膀的怪物的那一刻。遲來的震驚感讓我四肢僵硬。她真的就不是人類,而且她想要殺死我。

  然後我又想到了布倫納先生……還有他丟給我的那柄長劍。在我有時間向格洛弗詢問這些事以前,我脖子後面忽然感到一陣汗毛倒豎。外面閃過一陣令人目眩的刺眼閃光,一聲刺耳的轟響!然後我們的車爆炸了。

  我還記得那種天旋地轉的失重感,就好像粉碎碾壓、煎炒烹炸、大雨沖刷這些事情同時加在我身上一樣。

  我把腦門從駕駛座的背後撤出來,然後哎喲叫了一聲。

  “波西!”媽媽大叫起來。

  “我沒事……”

  我努力從一片混亂中弄明白發生了什麼。我並沒有死掉,這輛車也沒有真正爆炸。我們只是轉彎太急拐到了溝裡。駕駛位那一側的車門嵌到了泥裡。車頂摔裂了,就好像蛋殼那樣破了個洞,雨水從洞裡灌進來。

  是因為閃電。這是唯一的解釋了。我們是被閃電從公路上劈下來的。在後座上挨著我的是一大攤毫不動彈的東西。“格洛弗!”

  他完全癱倒不動,有血從嘴角的一側流下來。我搖晃著他覆蓋著皮毛的臀部,心想,不!即使你是半隻穀倉動物,你也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可不希望你死掉!

  之後他呻吟著:“吃的……有吃的嗎……”我才覺得有點安心下來。

  “波西,”媽媽說,“我們必須……”她的聲音忽然遲疑起來。

  我向身後看去。在閃電的光芒中,透過車後面濺滿泥土的擋風玻璃,我看到了一個身影正從路邊朝著我們緩慢移動過來。那景象令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只能看到一個巨大的傢伙的側面輪廓,塊頭大得就像個美式橄欖球運動員。他看上去在自己的腦袋上捧著一張毛毯。他的上半身龐大而模糊,而抬起的雙臂看上去好像是腦袋上長了角那樣。

  我重重地吞了口口水。“那是——”

  “波西,”媽媽的語氣異常嚴肅,“趕快從車裡出去。”

  媽媽自己撞向駕駛位那一側的車門。門完全被泥土塞住了打不開。我試了試我這邊,一樣被堵住了。我絕望地看向車頂上的破洞。這大概能當做一個出口,但在洞的邊緣還不停地冒著煙,發出噝噝聲。

  “從乘客位那一側爬出去!”媽媽對我說,“波西——你必須努力跑。看到那棵大樹了嗎?”

  “什麼?”

  另一道閃電劃過,從車頂上冒著煙的洞口中我看到了她所指的樹:一棵巨大的,像白宮聖誕樹那種型號的松樹長在離這裡最近的山頂上。

  “那就是分界線,”媽媽說道,“跑到那座小山上,你會看到下面的山谷裡有一座大農莊。使勁跑,不要往後看,大聲呼救。在你到達那裡的屋門前都不要停下來。”

  “媽媽,你也和我一起來。”

  她的臉色一下子變得蒼白,眼裡充滿了悲哀,就像她以前望向大海的時候一樣。

  “不!”我大吼道,“你必須和我一起來。幫我扛著格洛弗。”

  “有啥吃的?”格洛弗繼續呻吟著,聲音比剛才大了一點。

  頭上裹著毛毯的那個人朝我們沖過來,同時大聲哼哼著,鼻孔噴著氣。看著他逐漸接近,我忽然意識到他不可能在頭上舉著一條毛毯,因為他那巨大而強壯的手臂正在身旁來回擺動。那兒並沒有什麼毛毯。那也就意味著他頭上那龐大而模糊到不可能是他的腦袋的一團……的確是他的腦袋,而上面那像角一樣的突起……

  “他要的並不是我們,”媽媽對我說,“他要的是你。而且,我也不可能跨過那條分界線。”

  “但是……”

  “我們沒有時間了,波西。趕快走。拜託了。”

  我忽然十分憤怒——對媽媽感到憤怒,對那只山羊格洛弗感到憤怒,也對那個長角的東西感到十分憤怒。那東西正緩緩地朝我們過來,看上去完全就像一隻公牛。

  我從格洛弗身上跨過去,在雨中推開了車門。“我們一起走。來吧,媽媽。”

  “我告訴你了——”

  “媽媽!我不會離開你的。幫我扶一下格洛弗。”

  我不等她回答就爬了出去,然後把格洛弗從車裡拖了出去。他的體重出奇的輕,但如果不是媽媽在旁邊幫忙的話我還是沒法扛著他走太遠。

  我們母子兩人合力,一人一邊把格洛弗的胳膊架在肩膀上,開始跌跌撞撞地在齊腰深的濕草地裡爬上山坡去。

  我向後瞥了一眼,這才頭一次看清這只怪物的樣子。他有兩米多高,胳膊和腿都粗壯得像是出自《肌肉先生》雜誌的封面。他長著強壯的隆起的二頭肌、三頭肌,還有其他什麼肌,就好像一個個棒球全都鼓鼓囊囊塞在靜脈血管底下。他除了一件內褲以外什麼都沒穿——內褲還是很顯眼的白色——這讓他看起來十分滑稽,當然,除去他那十分駭人的上半身以外。粗糙的棕色長毛從他的肚臍開始往上長,長在肩膀周圍的毛尤其濃密。

  他的脖子就是一大團肌肉與毛髮,上面支撐著他龐大的腦袋,臉上的鼻子像是動物的,突出來的部分跟我的胳膊一樣長,淌著鼻涕的鼻孔上鑲著一個閃閃發光的大銅環,眼睛冷酷而烏黑,頭上還長著角。那是一對黑白相間的巨大長角,用自動削筆機都不可能削出那麼尖利的頂端來。

  好吧,我認出了這個怪物。他就是布倫納老師在第一次上課時給我們講的故事中的人物。但他不可能真實存在啊!

  我眨著眼睛,好把眼中的雨水弄出去。“那個是……”

  “帕西法爾之子,”媽媽回答道,“真希望我以前就知道,他們是如此地想要你的命。”

  “但是他可是米……”

  “不要說出他的名字,”她警告我說,“名字會具有力量。”

  那棵松樹還在很遠的地方,至少還要一百米才能到達山頂。

  我再一次向身後瞥去。

  那個半牛人正扒在我們的車上,往車窗裡面看——或者不能完全說是在“看”,他更像是在抽著鼻子聞。我不明白他為什麼要這麼折騰,其實我們離他只有十五米遠而已。

  “吃的……”格洛弗又開始呻吟。

  “噓……”我對他小聲說,“媽,那東西這是在幹什麼?他看不見我們嗎?”

  “他的視覺和聽覺都一團糟,”她回答說,“他一般是靠聞的。不過很快他就會找到我們在哪裡的。”

  就好像有了什麼線索一樣,牛頭人開始狂怒地大吼。他抓住了裂開的車頂,把蓋博的卡美羅車完全舉了起來,擠壓得車底盤吱吱作響。他把那輛汽車高舉過頭,往公路上丟去。汽車重重地砸在潮濕的柏油路上,一路摩擦出火星來,在地面上滑行了幾百米才停下。然後油箱爆炸了。

  一點劃痕都不要有,我記得蓋博這麼說過。

  哎呀……

  “波西,”我媽媽說,“當他看到我們以後,他會沖過來。你要等到他沖過來前的最後一刻,跳出馬路,直接跳到側面。他在衝鋒的時候是不能輕易地改變方向的。你明白了嗎?”

  “你怎麼會知道這些的?”

  “一直以來我都擔心會有這麼一場攻擊。我應該早點料到的。我太自私了,總是把你留在我身邊。”

  “把我留在你身邊?但是——”

  又一聲怒吼傳來,牛頭人開始跺著腳往山上走來。

  他聞到了我們。

  松樹離我們只有幾米的距離了,但山路變得越來越陡峭也越來越滑,而格洛弗一點也沒變輕。

  牛頭人越來越近,再有幾秒鐘他就會趕上我們了。

  媽媽肯定已經筋疲力盡,但她仍然用肩膀扛著格洛弗。“快跑,波西!分頭跑!記著我剛才說的。”

  我並不想跟她分開,但我有種感覺,她是對的——這是我們唯一的機會。我躍向左側,轉過身去,看到那個生物正向我沖過來。他的黑眼睛中閃爍著仇恨的光芒,身上散發出像腐肉一樣的惡臭。

  他低下頭髮起了衝鋒,那對比刺刀還尖利的長角直直地瞄準我的胸膛。

  來自心底的恐懼讓我很想就這麼逃走,但是肯定沒有用,我絕對不可能比這東西跑得快。所以我停穩腳步,在最後一刻,躍起跳到了一邊。

  那個牛頭人像一列貨運火車一樣猛衝了過去,隨後發出一聲受挫的怒吼,他轉身回來,但這次不是沖向我,而是朝著我媽媽沖過去了,而她正把格洛弗弄到草地上。

  我們已經來到了山丘的頂端。向另一邊看去能夠看到山谷,就像媽媽之前說的一樣,有座農莊在雨中閃爍著昏黃的燈光。離這裡還有幾百米遠,我們卻沒法一下子到達。

  牛頭人咆哮著,用蹄子跺著地面。他正一直盯著我媽媽。而她正慢慢地往山丘下面撤退,回到之前的公路上,想要把那只怪物從格洛弗身邊引開。

  “快跑,波西!”她對我說,“我沒法走得再遠了。跑啊!”

  但我卻仍然愣在那裡,因恐懼而一動不動,眼睜睜看著那怪物朝她沖過去。她極力向側面避開,就像之前告訴我的那樣,但那怪物已經吸取了教訓。當她想避開的時候,怪物的手伸了出來,抓住了她的脖子,把她舉了起來。她在空中拳打腳踢,揮舞著四肢。

  “媽媽!”

  她和我目光相遇,艱難地擠出最後一個字:“逃!”

  忽然,伴隨著一聲憤怒的吼叫,那怪物勒緊了抓住我媽媽脖子的拳頭,然後她在我眼前漸漸融化,融到一片光芒裡,金光閃閃,就好像她只是一道道全息影像的光束一樣。在一陣耀眼的強光過後,她就這麼……消失了。

  “不!”

  憤怒代替了恐懼,新生的力量充斥著我的四肢百骸——和當時看到多茲夫人長出鉤爪的時候,我身體裡那種能量湧動的感覺一樣。

  牛頭人又朝格洛弗沖去,而他正無助地躺在草地上。那怪物正朝他彎下腰去,用鼻子嗅著我最好的朋友,就好像他正打算也把格洛弗舉起來然後讓他融化掉一樣。

  我決不允許那種事發生。

  我脫下了身上的紅色雨衣。

  “嘿!”我大叫道,同時揮舞著那件雨衣,跑到怪物的一側,“嘿!你個傻大個!你個牛肉餡!”

  “哞——”那怪物晃著長滿橫肉的拳頭朝我沖了過來。

  我有了一個主意——也許是個蠢主意,但總比什麼主意都沒有要來得好。我後背靠著那棵大松樹,在牛頭人的面前揮舞著我的紅雨衣,考慮著要在最後一刻跳到一邊去。

  但事情並沒有像預想的那樣發展。

  牛頭人沖過來的速度實在太快了,無論我往哪個方向躲避,他的胳膊都能抓住我。

  時間忽然慢了下來。

  我繃直雙腿。既然不能跳到一旁,我乾脆直直朝前跳起來,踩著那個生物的腦袋,把它當成跳板,在半空中轉身,落到他的脖子上。

  我是如何做到的?當時沒時間多想。千分之一秒之後,那怪物的腦袋重重地撞到了樹上,衝擊力差點把我的牙齒震掉。

  牛頭人拼命晃來晃去,想把我弄下來。我用胳膊死死地抓住他的角,以免自己被甩出去。雷鳴和閃電仍然猛烈地繼續著。雨水落進我的眼睛裡。腐肉的惡臭充斥著我的鼻孔。

  那怪物不斷地搖晃著自己,身子拱得就像馴獸表演會上的公牛一樣。他其實應該轉過身背朝大樹,用樹幹把我碾成片才對,於是我開始意識到,這個東西只會一招:向前沖。

  與此同時,格洛弗在草地上開始呻吟起來。我很想朝他大喊讓他閉嘴,但我現在的位置搖晃得厲害,如果張嘴說話肯定會咬掉自己的舌頭。

  “有啥吃的?”格洛弗呻吟道。

  牛頭人轉身朝向他,又開始用蹄子跺著地面,準備沖過去。我一想到這怪物剛剛將媽媽的生命捏碎,讓她在一陣閃光中消失,怒氣就像高性能燃料一樣充滿全身。我用雙手緊緊地握住一隻牛角,然後使盡全身力量向後拽。那怪物身體繃緊了,發出一聲表示驚訝的咕噥聲,隨後——哢嚓一聲。

  牛頭人尖叫著把我甩到空中。我後背著地平攤著摔到草地上,腦袋狠狠撞到一塊石頭上。當我站起來的時候,視線還很模糊,不過現在我手裡握著一隻角,這可是和一把小刀差不多的粗制武器。

  那怪物沖了過來。

  我不假思索地直接滾到一旁,直立身體跪了起來。怪物快速沖過來的時候,我用那斷角直接刺到他身體的一側,正好刺進他那覆蓋著皮毛的胸腔。

  牛頭人極度痛苦地哀嚎著。他朝著自己的胸膛又打又抓,然後開始碎裂瓦解。並不像我媽媽一樣融化在一道金光裡,而是像剝落的沙礫,被風吹散成一塊一塊的,和多茲夫人碎裂的時候一模一樣。

  那怪物消失不見了。

  雨停了,暴風雨仍然隆隆作響,不過漸漸遠去了。我聞起來一身牲口味,膝蓋也在瑟瑟發抖,同時頭痛欲裂。我感到震驚而虛弱,還因剛剛看到媽媽的消失而滿心悲憤,顫抖不已。我很想躺下來放聲大哭,但格洛弗還在那裡,他還需要我的説明,於是我盡力把他拖了起來,架著他蹣跚著朝山谷裡亮著燈光的農場走去。我淚流滿面,呼喊著媽媽,但仍舊盡力撐著格洛弗——我不想再失去他了。

  我所記得的最後一件事情是我倒在一個木制的門廊前,向上看到天花板上的風扇在頭頂上轉著,有飛蛾繞著黃色的燈光飛來飛去,隨後是一張長著鬍子的嚴肅面孔,看起來很眼熟,還有一個漂亮的女孩,她金色的鬈髮使她看起來就像一位公主。他們全都俯身看著我,然後那個女孩說道:“他就是那個人。肯定是。”

  “安靜,安娜貝絲,”那個男人說,“他現在還有意識。帶他進去。”

第五章 我和一匹馬玩匹諾克紙牌

  我做著古怪的夢,夢裡滿是農莊的各種動物。絕大多數動物都想殺了我。剩下的則找我要食物。

  我肯定醒過好幾次,但是我對聽到的看到的東西都沒什麼意識,所以又繼續昏睡過去了。我只記得自己躺在一張柔軟的床上,被人用勺子喂著什麼食物,味道很像黃油爆米花,但口感卻只可能是布丁。那個金色鬈髮的女孩陪在我身邊,一邊笑著一邊用勺子刮掉流到我下巴上的湯汁。

  當她看到我睜開眼睛,就問我:“夏至日的時候到底會發生什麼?”

  我嘶啞地擠出一句話:“什麼?”

  她環顧左右,就好像擔心隔牆有耳。“到底是怎麼回事?被盜的是什麼?我們只剩下幾周的時間了!”

  “不好意思,”我含糊地說,“我不……”

  有人在敲門,女孩飛快地塞了我一嘴布丁。

  我再一次清醒過來的時候,女孩已經不在了。

  一個高大健壯的金髮男子,打扮得像個飆網者,站在這間臥室的角落裡一直在觀察我。他長著藍色的眼睛,至少有十來隻,臉頰、前額,甚至手背上都長著眼睛。

  當我終於完全清醒的時候,發現周遭並沒有任何稀奇古怪的東西在,只是周圍的東西比我以前見過的都要好。我坐在搖椅上,身處一個巨大的露臺,放眼望去是一片草地,遠處有綠色的山丘。微風裡有草莓的味道。我的腿上蓋著一條毛毯,脖子後面還墊了一個枕頭。所有這一切都很棒,只是我嘴裡感覺好像有只蠍子在安家落戶,舌頭發幹,噁心想吐,每一顆牙齒都在隱隱作痛。

  我旁邊的桌子上有一個高腳杯,看起來裡面像是冰鎮蘋果汁,插著一根綠色的吸管,邊上還有一把小紙傘插在一顆酒漬黑櫻桃上面。

  我的手十分虛弱無力,以至於當我用手指去握杯子的時候,差一點就把它掉下去了。

  “當心點。”一個熟悉的聲音說道。

  格洛弗正斜倚在露臺的欄杆上,看上去他並沒有昏睡上一個星期。他在胳膊底下夾著一隻鞋盒子。他穿著藍色的牛仔褲、匡威的高筒鞋和一件鮮橙色的T恤,上面寫著“混血大本營”五個大字。現在他只是純粹的老格洛弗,不是那個山羊人了。

  所以也許我只是做了一場噩夢。也許媽媽安然無恙。我們仍然在度假,而且因為某種原因而停留在這間大房子裡。而且……

  “你救了我的命,”格洛弗說,“我……哦,至少我可以做一些……我又去過那個山丘。我覺得你或許想留下這個。”

  他恭恭敬敬地把那個鞋盒子放到我的膝蓋上。

  盒子裡面是一隻黑白相間的公牛角,底部有折斷時留下的缺口,尖端上還殘留著乾涸的血液。這不是一場噩夢。

  “米諾陶。”我說。

  “呃,波西,這樣不大好……”

  “這就是他在希臘神話裡的名字,不是嗎?”我詢問道,“米諾陶。人身牛頭怪。”

  格洛弗不大自在地轉移了話題:“你已經昏睡了兩天了。你還記得什麼嗎?”

  “我的媽媽。她是不是真的……”

  他低下了頭。

  我望向那片草地。那裡有一片小樹林,一條蜿蜒的小溪,還有一片廣闊的草莓田,景物在藍天下延展開去。山谷被群山環繞,而我們正前方是最高的那座山,山頂上長著一棵巨大的松樹,在陽光下面看起來十分美麗。

  媽媽不在了。整個世界黑暗而寒冷,美好的事物蕩然無存。

  “我很抱歉,”格洛弗抽抽鼻子,“我就是個失敗者。我……我是全世界最糟糕的半羊人。”

  他哀歎著,同時用力地跺著腳,把它跺掉了。我的意思是說,那只匡威的高筒鞋掉了下來。裡面塞滿了泡沫塑料,只有一隻蹄子形狀的洞。

  “噢,斯提克斯河啊!”他咕噥道。

  雷聲響徹晴朗的天空。

  當他極力把自己的蹄子塞回那只假腳裡時,我想,噢,原來他是如此搞定的。

  格洛弗是一個半羊人。我可以打賭,如果剃掉他那棕色的鬈髮,我肯定能在他腦袋上發現兩隻小羊角。但我實在太過悲痛,完全沒有在意什麼半羊人的存在,甚至米諾陶也一樣。這些事情只是意味著我媽媽真的被擠成一片虛無,融化在黃色的光芒之中。

  我現在孤身一人,一個孤兒。我不得不和……和臭蓋博生活在一起?不。這種事絕對不可能發生。首先我得露宿街頭,然後假裝自己已經年滿十七歲,去參軍。我必須得做些什麼養活自己。

  格洛弗仍然在抽噎著。這個可憐的孩子——可憐的山羊,半羊人,隨便什麼都好——他看上去很需要安撫。

  我說:“這並不是你的錯。”

  “是的,其實就是。我本應該去保護你的。”

  “是我媽媽拜託你去保護我嗎?”

  “不是。但那是我的職責。我是一個守護人。至少……曾經是。”

  “但為什麼……”我忽然間一陣目眩,眼前天旋地轉。

  “別硬撐著了,”格洛弗說道,“這個給你。”他幫我握住杯子,把吸管放到我唇邊。

  飲料的味道讓我畏縮了一下,我以為那是蘋果汁,但和我想的大相徑庭。它其實是碎巧克力小甜餅,液態的小甜餅。而且不是別的味道,居然就是我媽媽手工烘焙的藍色碎巧克力小甜餅,奶味十足,熱氣騰騰,上面的巧克力還半融化著。喝著它,我全身都感到溫暖舒適,活力十足。我的悲傷並沒有消失,但我能感覺到媽媽正用手輕撫著我的臉頰,像小時候一樣拿給我一塊餅乾,告訴我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在意識到怎麼回事以前,我已經喝完了一整杯。我盯著杯裡,確定剛才自己喝的是一杯熱飲,但裡面放著的冰塊卻完全沒有融化。

  “好不好喝?”格洛弗問道。

  我點點頭。

  “嘗起來什麼味道?”他的聲音充滿渴望,弄得我有些負罪感。

  “對不起,”我說道,“我應該讓你也嘗嘗的。”

  他瞪大了眼睛。“不!我不是那個意思的。我只是……在好奇。”

  “碎巧克力甜餅,”我說,“我媽媽親手做的那種。”

  他歎了口氣:“那麼你現在感覺如何?”

  “我能把南茜·鮑伯菲特丟到一百米之外。”

  “這樣就好,”他說,“這樣就好。我覺得你最好不要再冒險去喝那東西了,一點也別碰了。”

  “這是什麼意思?”

  他極度小心謹慎地從我這兒把空杯子拿走,放回桌子上,就好像那東西是炸藥一樣。“來吧,喀戎和狄先生都在等著你。”

  農莊的周圍全都環繞著門廊。

  我的腿還有些在打晃,努力向外走去。格洛弗幫我托著米諾陶的角,不過我仍然用手握著它的一段。我付出了艱辛的代價得到的這個紀念品,不會再讓它離開我。

  當我們來到房子的另一端時,我不禁屏住了呼吸。

  我們一定是在長島的北部海岸,因為在房子的這一側,山谷和水光緊密相連,一公里以外的地方波光粼粼。我的腦子完全沒法處理在海岸和房子之間地帶所看到的一切。視野裡佈滿了建築物,但看上去都像是古希臘的建築風格:露天涼亭,圓形大劇場,圓形競技場,只不過它們看起來嶄新無比,一根根白色的大理石圓柱在太陽下閃閃發光。在附近的沙坑裡,十二個高中生年紀的小孩子和半羊人們在打排球。一條條獨木舟在小湖面上劃過。幾座小木屋安靜地立在樹林裡,周圍有一群穿著和格洛弗身上一樣的鮮橙色T恤的小孩正在追逐嬉戲。其中一些人在射箭場練習射箭,其他人則騎馬穿行在林中小徑。除非我又產生幻覺了,不然我好像看到有些馬匹長著翅膀。

  在陽臺的盡頭,兩個男人正面對面坐在一張牌桌兩端。那位用勺子喂我爆米花味布丁的金髮女孩正倚在他倆旁邊的欄杆上。

  面朝著我的那個男人身材矮胖。他長著一個紅鼻頭,兩隻水汪汪的眼睛,一頭鬈髮黑到甚至有些發紫。他看上去就像油畫裡那些會飛的胖嬰兒,他們一般被叫做什麼來著?吵鬧鬼?不,帶翅膀的小天使,就是這個說法。他看起來很像一個在活動房屋停放場來回溜達的中年天使。他穿著一件虎紋花樣的夏威夷襯衫,應該很適合加入蓋博的撲克牌同黨,不過我感覺這傢伙都贏不了我繼父。

  “這位是狄先生,”格洛弗囁嚅地對我說,“他是這個營地的營長。要禮貌點。那個女孩是安娜貝絲·蔡斯。她是個營員,但她在這裡的時間比其他任何人都要長。另外你已經認識喀戎了……”

  他指著那個背對著我的人。

  一開始,我發現他坐在輪椅上。隨後我認出了那件粗花呢夾克,稀疏的棕色頭髮,還有那亂糟糟的鬍子。

  “布倫納先生!”我叫了出來。

  我的拉丁文老師轉過身來朝我微笑。他的眼中閃出調皮的光芒,就好像之前在課堂上,他突然搞了一場隨堂測驗,並且把所有選擇題的答案都安排成B選項的時候那樣。

  “啊,波西,很好,”他說道,“現在我們有四個人,能玩匹諾克了。”

  他拉開狄先生右手邊的椅子讓我坐下。狄先生用他那佈滿血絲的眼睛看了我一會兒,重重地歎了一口氣。“噢,我想我應該說‘歡迎來到混血大本營’。好了。現在,別指望我真的會很高興見到你。”

  “哦,謝謝。”我把椅子從他那邊挪遠了一點點,如果能有一件事情是我從與蓋博的共同生活中學到的,那就是學會了分辨一個成人有沒有沉浸在可以解憂的酒裡面。如果狄先生是個滴酒不沾的人的話,那我就是個半羊人算了。

  “安娜貝絲!”布倫納先生叫了那個金髮女孩一聲。

  她走上前來,布倫納先生介紹彼此讓我們認識。“波西,就是這位年輕的女士照顧你直到你恢復健康的。安娜貝絲,我親愛的,你能去確認一下波西的床位嗎?我們現在把他安置在第十一號小木屋裡。”

  安娜貝絲回答說:“好的,喀戎。”

  她大概也就我這個年紀,不過可能比我高上兩英寸,整個人看起來很有活力。她有著曬黑了的皮膚,金色的鬈髮,看上去就像是傳統意義上的加州女孩,但她的一雙眼睛否定了這個形象。她的眼睛是令人吃驚的灰色,就像帶著暴風雨的烏雲,很漂亮,但是咄咄逼人,就好像她已經分析出來了如何能在戰鬥中以最優的方式撂倒我一樣。

  她瞥了一眼我手裡握著的米諾陶的角,然後轉過身去。我想像她接下來會說“你居然殺死了一隻米諾陶!”或者“哇,你可真厲害!”之類的話。

  然而她卻說道:“你睡著的時候還會流口水。”

  隨後她便笑著跑到了下面的草坪上,金髮在身後飄動飛舞。

  “這麼說,”我著急地想轉移話題,“布倫納先生,你,呃,在這裡工作?”

  “我並不是布倫納老師,”這位“前布倫納老師”說,“我得說那只是一個化名。你可以叫我喀戎。”

  “好吧。”我完全被搞糊塗了,又轉向那位營長,“那麼狄先生……狄是什麼的代稱嗎?”

  狄先生停下了手裡正在洗著的牌,就像我剛才大聲打了一個嗝兒那樣看著我:“年輕人,名字是具有力量的東西。你不能在沒什麼理由的情況下就隨便用。”

  “噢,好的,不好意思。”

  “我得跟你說,波西,”這位喀戎-布倫納插話說,“我很高興看到你還活著。我已經很久沒有為一個潛在的營員而出外勤了,我真不想認為自己完全浪費了自己的時間。”

  “出外勤?”

  “是指我在揚西學院那一年,為了去教你。當然,我們在絕大多數學校裡都安排了半羊人,保持警惕和注意。但格洛弗一遇到你,就讓我留心你。他感覺你某些地方很特殊,所以我才決定北上。我確信剩下那位拉丁文老師是去……去休假了。”

  我努力回憶這個學年剛開始的時候,感覺已經是很長時間以前的事情了。對我在揚西學院上第一周時那另一個拉丁文老師,我只有非常模糊的印象。後來,在毫無解釋的情況下,那個人就消失了,布倫納老師接過了課程。

  “你來到揚西學院只是為了能教我?”我問道。

  喀戎點點頭:“老實說,剛一開始我對你不大確定。我們也聯繫了你的母親,讓她知道我們正在關注你,以便你準備好來到混血大本營。但你仍然有很多東西要學。不過,你已經活著到達這裡,而這就是第一個試煉。”

  “格洛弗,”狄先生不耐煩地說,“你到底是玩還是不玩?”

  “是,先生!”格洛弗顫抖著坐到了第四把椅子上。我不明白他為什麼會如此害怕這樣一個穿著虎紋夏威夷襯衫的矮胖小男人。

  “你真的知道怎麼玩匹諾克嗎?”狄先生懷疑地看著我。

  “恐怕不太會。”我說。

  “是恐怕不太會,先生。”他糾正道。

  “先生。”我重複道。我越來越不喜歡這位夏令營營長了。

  “其實,”他對我說,“這個東西,是除了競技場角鬥和吃豆小精靈電子遊戲以外,人類發明的最偉大的遊戲之一。我希望所有有教養的年輕人都能明白它的規則。”

  “我確定這孩子能學會。”喀戎說道。

  “拜託了,”我說,“這裡到底是什麼地方?布倫納先……喀戎,為什麼你只是為了教我就跑去揚西學院?”

  狄先生從鼻子裡往外噴了口氣:“我也問過他同樣的問題。”

  營長開始發牌。每當一張牌丟到格洛弗那堆的時候,他就會畏縮一下。

  喀戎同情地朝我微笑,跟以前在拉丁語課上一樣,好像在讓我知道,無論我的成績如何,我都是他的明星學生。他期待我能給出正確的答案。

  “波西,”他說,“你的母親什麼也沒告訴過你嗎?”

  “她說……”我回憶起了她望向海面時那悲傷的眼神,“她告訴我說她很害怕把我送到這裡,雖然我爸爸想讓她這麼做。她說我一旦來到這裡,可能就再也沒法離開了。她想要留我在她身邊。”

  “很典型,”狄先生說,“這就是為什麼他們經常會被殺害。年輕人,你要不要叫牌?”

  “什麼?”我問道。

  他不耐煩地解釋著如何在匹諾克裡叫牌,於是我照著做了。

  “恐怕有太多的東西要說明給你,”喀戎說,“我估計我們一般地介紹影片不夠充分。”

  “介紹影片?”我問道。

  “別管它了。”喀戎下定了決心,“那麼,你已經知道你的朋友格洛弗是一個半羊人。你也知道——”他指著鞋盒子裡的牛角,“你殺死了米諾陶。孩子,那可是一項豐功偉績。你也許不知道的是,那些偉大的力量會一直在你的整個生命中起作用。諸神——那些你稱之為希臘眾神的強大存在,他們可是活生生的。”

  我環視著桌旁的其他人。

  我等著有某個人跳出來大喊,不是這樣的!但卻只等來狄先生在大叫:“噢,K碰Q,皇室婚禮對兒。走牌了走牌了!”他一邊計算著自己的得分,一邊咯咯地笑著。

  “狄先生,”格洛弗膽怯地問道,“如果你不打算留著吃的話,能把你的健怡可樂罐給我嗎?”

  “嗯?噢,行啊。”

  格洛弗從空鋁罐上咬下一大片,悶悶地咀嚼著。

  “等等,”我對喀戎說,“你是在跟我說,上帝那樣的事物是存在的?”

  “哦,其實,”喀戎說,“上帝,一神論的那個上帝,和我們現在所說的完全不是一回事。我們不去管那些形而上學的東西。”

  “形而上學?但是你剛才說的那些……”

  “啊,諸神,這可是有很多位,他們是掌控自然之力與人類的力量的偉大存在:奧林匹斯的不朽諸神。這事比較容易點。”

  “容易點?”

  “是啊,很容易。我們在拉丁文課上討論過那些神。”

  “宙斯,”我說,“赫拉,阿波羅。如果你指的是他們的話。”

  再一次發生了這種事——在萬里無雲的天空裡,遠方傳來雷聲。

  “年輕人,”狄先生說,“如果我是你的話,我真的會儘量避免隨意拋出那些名字來。”

  “但他們只是故事啊,”我說,“他們只是……神話,是人們用來解釋閃電、季節變化以及其他事情的。他們只是在科學發展前人們所信仰的寄託。”

  “科學!”狄先生嘲笑地說,“那麼告訴我,珀修斯·傑克遜——”當他叫出我的全名時,我不禁畏縮了一下,我從未告訴過任何人我的全名。“兩千年以後,那時的人類會如何看待你所謂的‘科學’?”狄先生繼續說道,“啊?他們會稱其為原始的封建迷信。就是這樣。噢,我愛凡人,他們絕對沒有什麼遠見卓識。他們覺得自己已經進步到很深很深的程度了。真的是這樣嗎,喀戎?看看這男孩,告訴我答案吧。”

  我是不大喜歡狄先生,但他叫我為凡人的那種方式,就好像……就好像他自己不是一樣。這已經足夠讓我啞口無言,也明白了為什麼格洛弗如此恭敬地認真玩牌,嚼著他的汽水罐,把嘴巴閉得緊緊的了。

  “波西,”喀戎說道,“無論你選擇信與不信,事實是那些不朽的天神就是不朽的。你可以想像一下,他們永遠不死,永不消失,像你現在活著一樣永恆存在著。”

  我本打算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說這樣聽起來真不錯,但喀戎的語氣讓我遲疑了。

  “你的意思是說,無論人類是否相信他們?”我說。

  “就是這樣,”喀戎贊許道,“如果你是一位神,你會願意被看成一個神話,一個用來解釋閃電形成的古老故事嗎?而如果我對你說,珀修斯·傑克遜,某天人們也會把你看成神話,只是用來解釋小男孩們是如何克服失去媽媽的痛苦的,你會有什麼感覺?”

  我的心猛烈地跳動起來。出於某種原因,他好像想要激怒我,但我不會讓他得逞的。我說:“我不會喜歡那樣的。但我也不相信諸神的存在。”

  “噢,你最好如此,”狄先生咕噥道,“然後等到某個神把你燒成灰時再相信吧。”

  格洛弗開口說:“拜……拜託了,先生。他只是剛剛失去母親,還在震驚中呢。”

  “他同時也很幸運。”狄先生一邊擺弄手裡的牌一邊抱怨道,“我被局限在這悲慘的工作中才叫倒楣呢,還要和這些甚至都不相信的小男孩們打交道。”

  他揮揮手,一個高腳杯出現在桌子上,就好像陽光立刻扭曲了起來,交織著空氣一起注入杯子裡。高腳杯自動斟滿了紅葡萄酒。

  我的下巴掉了下來,但喀戎根本連頭都沒抬。

  “狄先生,”他警告說,“你的限制令。”

  狄先生盯著酒杯,假裝很驚訝的樣子。

  “哎呀!”他抬頭望天,大叫了一聲,“老習慣了!不好意思!”

  又一道雷聲。

  狄先生再次揮揮手,這次酒杯變成了一罐健怡可樂。他很不高興地歎口氣,拉開汽水的拉環,回到他的撲克遊戲中。

  喀戎朝我眨眨眼。“不久之前狄先生惹怒了他的父親,因為他迷上了一個不應該惹上的森林甯芙(寧芙是一種美麗的水妖精,一般生活在山林的河流泉水中,她們極其美貌,常與諸神和人類發生愛情故事——譯者注)。

  “森林寧芙。”我重複著他的話,眼睛仍然在盯著那罐健怡可樂,就好像它是從外太空來的一樣。

  “是啊,”狄先生承認說,“父親很喜歡懲罰我。第一次下限制令的時候真是可怕極了!絕對恐怖的十年啊!第二次——呃,她的確是很漂亮,我沒控制住自己——第二次他就送我來到這裡了。混血者之丘。為了像你這樣乳臭未乾的小孩們開辦的夏令營。‘做出點好影響來,’他這麼跟我說的,‘跟年輕人一起工作比把他們扯碎要好得多。’哈,真是不公平。”

  狄先生聽起來就像一個六歲左右,撅著嘴不滿的小孩子。

  “那麼……”我結結巴巴地說,“你的父親是……”

  “Di immortales(拉丁語:諸神啊——譯者注),喀戎啊,”狄先生說道,“我以為你已經教過這孩子最基礎的常識了。我的父親當然就是宙斯了。”

  我從希臘的神話傳說中開始搜尋狄字打頭的名字。紅葡萄酒。虎皮衣料。半羊人都在這邊工作。還有格洛弗卑躬屈膝的樣子,就好像狄先生是他的主人一樣。

  “你是狄奧尼索斯,”我說,“酒神狄奧尼索斯。”

  狄先生翻了翻眼睛。“這些日子以來他們都怎麼說的來著,格洛弗?那些孩子是這麼說的嗎?‘完全廢話!’”

  “是……是的,狄先生。”

  “那麼,完全是廢話!波西·傑克遜。難道你認為我有可能是阿芙洛狄忒嗎?”

  “你是一位神祇。”

  “是的,孩子。”

  “一位神。你是神。”

  他轉過身來直接對上我的視線,我看到他的眼中閃過一陣紫色火焰,暗示著這位愛發牢騷的矮小男人在我面前僅僅展露了最微小的一點點本色。我看到了各種影像:不信神的人被葡萄藤纏繞勒死;醉酒的戰士們陷入癲狂的戰鬥渴望;水手們尖叫著,他們的手掌被變成蹼狀,臉也被抻長變成了海豚的樣子。我知道如果我再刺激他,狄先生會讓我看到更糟糕的景象。他大概會在我的腦子裡種上一種疾病,讓我穿著捆瘋子的束縛衣在橡膠房間裡度過餘生。

  “你還想要再試試嗎,孩子?”他平靜地說。

  “不,不了,先生。”

  那火焰減弱了。他轉過身去回到牌局上:“我覺得這局我贏了。”

  “不見得如此啊,狄先生。”喀戎說,他打出了一套順牌,計算了一下分數,然後說道,“這局歸我了。”

  我以為狄先生會讓喀戎從他坐著的輪椅上蒸發掉,不過他只是從鼻孔向外歎了口氣,好像他經常被我的拉丁文老師打敗一樣。他站起身來,格洛弗也跟著站了起來。

  “我累了,”狄先生說,“在今晚的跟唱歌詠會以前,我覺得我得回去小睡一下。不過這之前,格洛弗,我們得談談,再次談談關於你在這次任務中的差勁表現。”

  格洛弗的臉上佈滿冷汗:“好……好的,先生。”

  狄先生轉身對我說:“十一號小木屋,波西·傑克遜。以後注意你的禮貌。”

  他迅速走進農舍內,格洛弗一臉慘澹地跟著他。

  “格洛弗會沒事吧?”我問喀戎。

  喀戎點點頭,雖然他看起來有些擔憂。“狄奧尼索斯並沒有真的發瘋。他只是痛恨他的工作。他是被……呃,被重罰了一頓,我想你會這麼說,而且他還要再等上一個世紀才能被允許回到奧林匹斯呢,他可不好熬。”

  “奧林匹斯山,”我說,“你是說那地方真的有一座宮殿嗎?”

  “呃,這樣說吧,的確是有一座奧林匹斯山在希臘。而諸神的家園,他們力量的彙聚之地,的確曾經是位於奧林匹斯山上。波西,出於尊重,現在那地方仍然被叫做奧林匹斯山,但是宮殿卻搬離了那裡,諸神也一樣。”

  “你是說希臘諸神現在在這兒?在……在美國?”

  “是啊,當然了。諸神是隨著西方文明的中心而移動的。”

  “什麼中心?”

  “好好思考下,波西。當人們提到‘西方文明’這個說法的時候,你以為這只是個抽象的概念嗎?不,它是活生生的力量。是一種閃耀了數千年時間的集體的覺醒。諸神是其中的一部分。你甚至可以說,他們是一切的源頭,至少他們與此密切相關,不可或缺。如果他們有可能消失,那麼西方文明也會不復存在。文明的火焰開始於希臘。隨後,就像你所瞭解的,或者說我覺得你會瞭解的,畢竟你已經通過了我上課時的考試,文明之火的核心轉移到了羅馬,諸神也如此。噢,不過他們有些用了不同的名字:朱庇特代替了宙斯,維納斯代替了阿芙洛狄忒,等等。但本質上他們是相同的力量,相同的神祇。”

  “然後他們就逝去了。”

  “逝去?不。難道整個西方都消失了嗎?沒有,諸神只是在遷移,他們移到德國,到法國,到西班牙,時間都不長。無論是哪裡,只要文明的火光最為耀眼,諸神就會在那裡。他們花了幾個世紀的時間留在英國。只要看看建築學就知道了,人們不會把諸神遺忘的。在過去的三千年以來,他們統治過的每個地方,你都能在繪畫、雕塑、最重要的建築等地方看到他們的身影。是的,波西,他們當然現在處在你的美國。看看你們的國家象徵,那是代表宙斯的雄鷹。看看洛克菲勒中心的普羅米修士雕像,你們華盛頓政府建築物的希臘式前廳。我倒想讓你找找看,有沒有哪個美國城市不存在任何明顯的與奧林匹斯諸神相關的事物。不管你喜不喜歡,美國現在都是文明之火的中心,而且相信我,不喜歡羅馬的也是大有人在。這裡是西方文明的偉大力量,所以奧林匹斯諸神也在這裡,所以我們也在這裡。”

  這內容太沉重了,特別是似乎我自己也被喀戎包含到那個“我們”裡面去了,就好像我是某個俱樂部的一員一樣。

  “你到底是誰,喀戎?我……我又是誰?”

  喀戎微微一笑。他動了動身體的中心,就像要從他的輪椅上站起來一樣,但我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他從腰部以下都癱瘓了。

  “你是誰?”他若有所思地說,“好吧,這是我們所有人都想知道的答案,不是嗎?但是現在,我們應該先給你在十一號小木屋弄上一張床位。那裡有新朋友要見。明天要上的課也不少。說起來,今晚的營火晚會上會有燒烤巧克力夾心餅的,我很喜歡巧克力。”

  隨後,他真的從輪椅上直起身來。但他做這個動作時感覺總有點奇怪。毛毯從他的腿上滑落下來,但腿卻沒有任何移動。他的腰還在往上升高,已經超過了腰帶的位置。起初,我以為他是穿著非常長的白色天鵝絨內衣,但當他一直升高,超過椅子,變得比任何人都要高的時候,我意識到那個白天鵝絨內衣並不是什麼衣服,我看到的是某種動物的正面身體,粗糙的白色毛皮覆蓋在肌肉和肌腱之上。而那把輪椅也不是椅子,而是某種容器,一個安裝著輪子的巨大箱子,而且箱子上面一定被施了魔法,因為它完全不可能裝下喀戎整個人。一條長長的腿邁了出來,膝蓋上長著節,下端是一隻光滑的蹄子。另一條前腿也邁了出來,隨後是兩條後腿。箱子裡什麼也不剩,只有一個金屬殼,還有一雙人類的假腿安置在上面。

  我盯著這匹剛剛從輪椅中躍出的馬:這是一匹巨大而潔白的駿馬。但脖子以上的位置還是我拉丁文老師的上半身,他的身體完美地嫁接在了馬的軀幹上。

  “總算能輕鬆一下了,”這位半馬人說道,“我被束縛在那裡很久了,全身關節都快要睡著了。好了,波西·傑克遜,來吧。讓我們去見見其他營員。”

第六章 浴室之王

  一旦我接受我的拉丁文老師是一匹馬這個現實,我們就能相處得很愉快了,不過我還是儘量避免走到他身後去。我曾經在感恩節的遊行中擔任過幾次負責收拾馬糞的清潔員,所以,我很抱歉地說,比起喀戎的前面,我可是一點也不信任他的身後。

  我們經過一個排球場,那裡有幾個營員正在用手肘互相推擠著。其中一個人指著我手裡拿著的米諾陶之角。另一個人說道:“那個人就是他啊。”

  大部分營員都比我年齡大。他們的半羊人夥伴也比格洛弗要壯很多,而且半羊人們都只穿著橙色的混血大本營T恤到處跑來跑去,長滿粗毛的後臀和後腿就這麼直接露在外面。我通常不容易感到不好意思,但他們盯著我看的方式讓我不大舒服。我覺得他們就好像在期待我做個後空翻或者其他什麼一樣。

  我回頭看向農舍。那房子比我想像中的大了許多,有四層樓高,整體裝飾以天藍色和白色為主,看上去就像高級的海邊度假村。我看向房頂上黃銅老鷹狀的風向標,忽然間有個東西吸引了我的注意。在閣樓山牆最上面的那個窗子裡有個影子,有什麼人正在撥著窗簾,在那麼一瞬間,我有種奇怪的感覺,覺得自己正在被監視。

  “那裡是幹什麼的?”我問喀戎。

  他往我指的地方看去,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只是個閣樓而已。”

  “有人住在裡面嗎?”

  “沒有,”他果斷地說,“一個活著的東西也沒有。”

  我能感覺到他說的是真話,但我也確定剛才有東西碰到了那個房間的窗簾。

  “來吧,波西,”喀戎說,他那原本輕快的嗓音現在帶著一點點壓迫感,“還有很多要看的呢。”

  我們穿過草莓田,那兒有些營員正在摘草莓,產量很大,還有一個半羊人正在用蘆笛吹奏曲子。

  喀戎告訴我,營區的農作物都長得很好,足夠供應紐約的各大飯店,以及奧林匹斯山。“這就能提供給我們不少經費,”他解釋說,“這裡的草莓種起來是最不費力氣的。”

  他說狄先生能對植物的生長起到影響:當他在附近的時候,植物們就會瘋長。長得最好的當屬釀酒用的葡萄,可是狄先生被禁止去種這種水果,於是作為替代品,他們就種了草莓。

  我看著那個吹笛子的半羊人。他的音樂可以讓昆蟲成群結隊地離開草莓藤,就好像災民正在逃離火災現場一樣。我不知道格洛弗能不能使出這樣的音樂魔法,也不知道他現在是不是正在農莊裡被狄先生罵個狗血淋頭。

  “格洛弗不會有太多麻煩吧,會嗎?”我問喀戎,“我的意思是說……他其實是個很好的守護人。真的。”

  喀戎歎了口氣。他脫下身上的粗花呢夾克,蓋在自己的馬背上,就好像一副馬鞍。“格洛弗有個很大的夢想,波西。那夢想也許超越了常理。為了讓他的目標成真,他必須先成為一個成功的守護人來證明自己的偉大勇氣,也就是說,他得找到一名新營員並且把他安全帶到混血者之丘。”

  “但是他做到了啊!”

  “我也許同意你的話,”喀戎說,“但這不是由我來評判的事情。狄奧尼索斯和半羊人長老會才能決定這些。恐怕他們不會認為這次任務很成功。畢竟,格洛弗在紐約時把你弄丟了,然後又發生了你母親的……不幸命運。而且當你把他拖過分界線的時候他處於失去知覺的狀態。長老會也許會質疑,這些事是否體現了格洛弗的勇氣。”

  我很想抗議。沒有一件事的發生是格洛弗的錯。我同時也有了深深的負罪感。如果我在公車站沒有從格洛弗身邊偷偷溜走,他也許就不會惹上這些麻煩了。

  “他會得到第二次機會的吧,不是嗎?”

  喀戎臉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恐怕這次就是格洛弗的第二次機會了,波西。長老會其實也不著急再給他另一次機會的。畢竟,考慮到五年前他第一次任務時發生的事情……奧林匹斯諸神知道,我勸過他耐心等待後再去試第二次。他年紀還太小……

  “他今年多大了?”

  “哦,二十八了。”

  “什麼?他不是才上六年級嗎?”

  “半羊人發育的速度是人類的一半,波西。在過去的六年裡,格洛弗基本上和一個中學生差不多。”

  “那也太可怕了。”

  “的確,”喀戎贊成地說,“無論怎麼講,格洛弗都是晚熟的孩子,即使從半羊人的標準來看也是。而且他的森林魔法也沒怎麼學好。唉,他太渴望去追尋自己的夢想了。也許他現在應該另外找些事情去做……”

  “那可不公平,”我說,“在他第一次的時候發生了什麼?真的有如此糟糕嗎?”

  喀戎很快地移開了目光。“讓我們再往前走走吧。”

  但我還沒準備好那麼快就改變話題。有些東西在我腦子裡一閃而過,當喀戎談及我母親的不幸的時候,他好像有意地避免用死這個字。一個想法在我腦中萌生,一點點微小的希望之光,開始逐漸形成。

  “喀戎,”我說,“如果諸神和奧林匹斯都是真實的話……”

  “是啊,怎麼了,孩子?”

  “那也就意味著,冥界也是真實的了?”

  喀戎的表情沉了下來。

  “是的,孩子。”他停頓了一下,好像在小心地斟酌詞句,“的確有一個地方是死後的靈魂們要去的。不過,現在……在我們掌握更多消息之前……我強烈建議你把這件事先放在腦後。”

  “‘在我們掌握更多消息之前’是什麼意思?”

  “走吧,波西,我們去森林那邊看看。”

  當我們走近時,我才意識到這座森林有多麼大。森林至少占了整個山谷的四分之一,樹木是如此粗壯繁茂,想像一下就好像自從美洲土著人消失後就沒人在這裡居住過一樣。

  喀戎說:“森林裡有些東西,如果你想試試運氣的話,不要忘記帶武器防身。”

  “有什麼東西?”我問,“用什麼武器?”

  “你之後就會知道的。奪旗大賽在週五晚上舉行。你現在有自己的長劍和盾牌了嗎?”

  “我自己的什麼?”

  “噢,”喀戎說,“我估計你還沒有。五號大小的應該正適合你。一會兒我去軍械庫看看。”

  我很想問問哪種夏令營還會有個軍械庫,但仍然有許多其他的事情要考慮,所以我們就繼續往前走了,經過了射箭場、劃獨木舟的湖、馬廄(喀戎看起來不大喜歡這裡)、標槍場、跟唱歌詠會的圓形劇場,還有圓形競技場,喀戎說那裡會舉行長劍與長槍的格鬥比賽。

  “長劍與長槍的格鬥比賽?”我問道。

  “各個小木屋成員之間的挑戰賽,還有其他類似的比賽。”他解釋道,“不會有什麼生命危險,我是說在通常情況下。哦,還有,這兒就是用餐大廳。”

  喀戎指著一個露天的涼亭,坐落於一個可以俯瞰大海的小山坡上,主體結構是希臘式的柱子。十二張石質野餐桌擺在那裡。但沒有房頂,也沒有牆壁。

  “下雨的時候要怎麼辦?”我問道。

  喀戎看著我,好像我這個問題問得很奇怪。“那我們仍然得吃飯啊,不是嗎?”於是我決定還是換個話題。

  最後,他帶我去看了小木屋。一共有十二幢木屋,坐落在湖邊的森林裡。這些小屋排成一個U字形,有兩幢在最裡面,剩下的分成兩排,每排五幢。它們毫無疑問是我所見過的最奇異的建築大集合了。

  除了每幢小屋的房門上都有一個大大的黃銅門牌,上面寫著編號(奇數的在左側,偶數的在右側),這些屋子完全沒有其他的相似之處。九號小屋有很多煙囪,看起來就像一個小工廠。四號的牆壁上爬滿番茄藤蔓,房頂上鋪滿了真正的草皮。七號看起來完全是用純金打造的,在陽光下閃閃發光,讓人幾乎無法直視。所有的屋子都面朝一個足球場那麼大的空地,那裡擺放著一些希臘雕像,還有噴泉和花床,甚至還有一對籃球架(這令我不禁加快腳步)。

  在空地的中心是一個由石頭搭成的巨大火爐。即使現在這樣一個暖和的午後,爐火仍然在悶燒著。一位大概九歲大的女孩子正在照看著火焰,用棍子撥著爐子裡的煤塊。

  在空地最前端的兩座小屋,門牌號是一號和二號,看起來就像一對夫妻合在一起的陵墓,巨大的白色大理石箱子外面裝飾著沉重的希臘圓柱。一號小屋是這十二幢裡最龐大也是最厚重的一幢。光滑的青銅大門閃耀得如同全息鐳射圖像,不同角度的閃電式門閂橫在大門之上。相比之下,二號小屋就顯得優雅得多,較細的圓柱上圍繞著石榴和花朵組成的花環。牆壁上則雕刻著孔雀的圖案。

  “宙斯與赫拉?”我猜測說。

  “正確。”喀戎說。

  “他們的小屋看起來是空的。”

  “的確。有幾個小屋是這樣。其中一兩間還從來沒有住過人。”

  好吧。所以說,每一間小屋都對應著一個不同的神,就像吉祥物。十二幢小屋對應著十二位奧林匹斯的天神。但為什麼有些是空著的呢?

  我在左側第一個小屋前停下了腳步,這是三號小屋。

  這幢小屋沒有一號的高大,但是更長而低矮,堅固可靠。外牆的質地是粗糙的灰色石材,上面鑲嵌著各種貝殼和珊瑚,就好像那石材是直接從深海的海床上挖起來的一樣。我從開著的門裡偷偷望進去,喀戎說:“噢,如果我是你,我不會那樣做的!”

  在他把我拉回來之前,我聞到了房間裡面鹹鹹的味道,就好像蒙塔克海岸邊吹過的風。內室的牆壁閃耀著鮑魚貝殼的光澤。裡面有六張覆蓋著真絲床單的床位,但完全不像曾有人住過的樣子。這地方讓人感覺如此哀傷而寂寞,所以當喀戎把手放在我肩膀上時,我很高興地聽他說道:“走吧,波西。”

  其他大部分小屋裡都擠滿了營員。

  五號小屋是鮮紅色的,牆上的油漆真是漆得亂七八糟,就好像那顏色是直接用桶裡的油漆潑灑上去的一樣。房頂上成排地掛著帶倒鉤的線繩。一顆野豬的大頭掛在門廳之上,它的眼睛好像在跟著我轉。房間裡有一群看起來很叛逆惡劣的小孩,男孩女孩都有,他們有的在比賽腕力,有的在相互爭吵,刺耳的搖滾樂響徹整個房間。其中吵鬧聲音最大的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女孩,她在迷彩夾克底下穿著一件特特特大號的混血大本營T恤。她盯住我,露出了一個邪惡的冷笑,不禁讓我想起了南茜·鮑伯菲特,不過這個營員女孩更加高大,看起來也更加難纏,她的頭髮也不是紅色的,而是棕色的長直發。

  我繼續往前走著,小心地避開喀戎的蹄子。“我們還沒遇上其他的半馬人呢。”我注意到了這點。

  “的確沒有,”喀戎悲哀地說,“我的那些親戚都是粗狂野蠻的傢伙們。你也許會在荒野或是主要的運動賽事上和他們偶遇,但在這兒卻不可能見到。”

  “你說你的名字是喀戎,你真的是那位……”

  他俯下身子朝我微笑。“那個故事裡的喀戎嗎?赫拉克勒斯以及其他英雄的教練嗎?是的,波西,我就是。”

  “但,你不應該已經死了嗎?”

  喀戎停頓了一下,好像這個問題讓他感覺到很複雜。“我其實真的不知道應該的事情會是怎樣的。事情的真相是,我不可能會死。你知道的,千萬年前,諸神同意了我的願望。我可以一直繼續我愛著的這項工作。只要人類需要我,我可以一直把英雄們的老師這個職業進行下去。我從這個願望中獲得了許多……也放棄了許多。但我現在仍然在這兒,所以我認為自己還是被需要著的。”

  我想像了一下當上三千年的老師會是什麼感覺,結果確定這種事絕不會被我列入願望列表裡的前十位。

  “難道你從來沒覺得厭煩嗎?”

  “不,不,”他說,“有時真是令人沮喪到可怕,但從來不會厭煩。”

  “為什麼會感到沮喪呢?”

  喀戎似乎完全不想再聽到這句話。

  “噢,看啊,”他說,“安娜貝絲在等著我們。”

  我在主樓裡遇到的金髮女孩正在左側最後一間小屋的門口讀著一本書,那是十一號小屋。

  當我們來到她面前時,她用一種審視的眼光看著我,就好像她還在考慮我流過多少口水一樣。

  我看看她在讀的是什麼書,可發現完全看不懂題目。我以為這又是閱讀障礙症在作怪,後來我意識到,那標題根本不是英語的。那些字母看起來很像希臘文。我的意思是說,就是字面上的希臘文的意思(西方諺語裡常把看不懂的複雜文字比喻為希臘文,作者這裡的意思是說不是比喻意,而就是字面意思——譯者注)。書裡有一些廟宇和雕像的圖片,還有幾種不同類型的圓柱,就好像建築學書籍裡的那種圖一樣。

  “安娜貝絲,”喀戎說,“我得去教下午的箭術課了。你能帶波西過去嗎?”

  “好的,先生。”

  “十一號小屋,”喀戎指著那門廳對我說,“先把這裡當成自己家吧。”

  在所有的小屋裡,十一號最像正常的老式夏令營小屋,而且要特別強調“老式”這個詞。因為門檻已經磨損得差不多了,褐色的油漆也顯得十分斑駁。門廳之上有一個醫生的標誌圖案:一支有翼的手杖上纏繞著兩條蛇。這圖案叫什麼來著?啊,對,神使雙蛇杖。

  屋裡塞滿了人,男孩女孩都有,看起來人數比床位的數量還要多。地板上到處都是攤開的睡袋,看起來就像是紅十字會用來安置疏散難民的體育場。

  喀戎沒有跟著進來。那道門對他來說太低了,不過屋裡的營員們看到他都站起身來恭敬地鞠著躬。

  “那麼,波西,”喀戎說,“祝你好運。晚餐時候見!”

  他往射箭場的方向飛奔而去。

  我站在門廳裡,看向那些孩子。他們現在沒有在鞠躬了,而是注視著我,上下打量我。我很瞭解這種慣例,我在好多學校都經歷過。

  “哦,”安娜貝絲提醒我說,“進去吧。”

  我進門的時候很自然地就踉蹌了一下,讓我自己完全像個傻瓜一樣。營員中傳來一陣竊笑,不過沒人說話。

  安娜貝絲宣佈說:“這位是波西·傑克遜,先到十一號報到。”

  “他是確定的,還是沒確定的?”有人問道。

  我完全不知道該說什麼,但安娜貝絲介面說:“不確定。”

  每個人都開始交頭接耳竊竊私語。

  一個看起來比其他人年長的人走上前來。“那麼,安靜,營員們。這是我們為什麼來到這裡的原因。歡迎你,波西。你的位子在地板上的那片地方,就在那邊。”

  這個傢伙大概有十九歲,看起來很酷。他長得又高又壯,有一頭栗色的頭髮,臉上掛著友善的笑容。他穿著一件橘黃色的夾克背心,褲腿很短的短褲,還有羅馬式的系帶涼鞋,一條皮質項鍊掛在脖子上,上面穿著五個不同顏色的黏土珠子。在他外表上唯一不諧調的是一道粗重的白色傷疤,從右眼之下一直貫到下巴,就像一道舊刀疤。

  “這位是盧克。”安娜貝絲的聲音聽起來有什麼地方有些不同。我瞥了她一眼,發誓她現在臉紅了。她發覺我在看她,臉上的表情又繃得嚴肅起來了。“從現在開始他是你的輔導員了。”

  “從現在開始?”

  “你還沒有被確定,”盧克耐心地解釋道,“他們不知道該把你安置到哪個小屋去,所以你先住在這裡。十一號小屋接待所有的新生和來訪者。一般情況下,我們都會接納的。我們的守護神是赫爾墨斯,旅者之神。”

  我看著他們分配給我的那一小塊空間。我沒有什麼東西可以放在這裡標誌出我的鋪位,沒有行李,沒有衣物,也沒有睡袋。只有這只米諾陶之角。我本來想把它放在這兒,但我忽然記起赫爾墨斯也同樣是盜賊之神。

  我環視著這些營員的臉龐,有些人陰沉而多疑,有些人則呆呆地咧嘴笑著,還有些人看我的眼神就好像他們正等著機會從我這裡撈走點什麼。

  “我要在這裡住多久?”我問道。

  “問得好,”盧克說,“直到你被確定以後。”

  “那要花上多長時間?”

  營員們全都開始大笑起來。

  “來吧,”安娜貝絲對我說,“我帶你去看看排球場。”

  “我已經看過那裡了。”

  “走吧。”她拖著我的手腕把我拽了出去。我仍然能聽到身後傳來的十一號小屋裡孩子們的笑聲。

  當我們走出幾米遠後,安娜貝絲對我說:“傑克遜,你必須要表現得更好些才行。”

  “什麼?”

  她翻了翻眼睛,低聲嘟囔道:“我真不敢相信我會認為你就是那個人。”

  “你到底有什麼問題啊?”我現在有些生氣了,“我所知道的只是我殺了個牛頭人……”

  “不要這麼說!”安娜貝絲對我說,“你知道在這個營地裡有多少小孩希望獲得你這樣的機會嗎?”

  “被殺的機會?”

  “和米諾陶搏鬥的機會!不然你以為我們為什麼要接受訓練?”

  我搖了搖頭。“你看,如果跟我戰鬥的那個東西的確是那只米諾陶,和故事裡的怪物是同一個……”

  “是的。”

  “那麼那種怪物只有一隻。”

  “沒錯。”

  “那麼他早就死了,在好幾百萬年前就死了,不是嗎?忒修斯在迷宮裡殺了他的。所以說……”

  “米諾陶是不死的,波西。他們可以被殺掉,但是他們不會死。”

  “哦,謝謝。解釋得可真清楚啊。”

  “他們並不像你我一樣都擁有靈魂。你可以驅散他們一段時間,運氣好的話,也許整個一生都不會再遇到他們。但他們是最原始的力量,喀戎稱其為‘原型’。最終,他們還是會再次重生。”

  我想到了多茲夫人。“你的意思是說,如果我偶然地用一把劍殺死一個……”

  “一個複……我是說,你的代數老師。沒錯,她仍然還活著。你只是剛好讓她非常、非常的生氣。”

  “你怎麼會知道多茲夫人的事情?”

  “你在睡著時夢話裡說的。”

  “你剛才要叫她什麼來著?復仇女神?她們是哈迪斯的行刑者,對嗎?”

  安娜貝絲緊張地盯著地面,就好像她害怕地面會突然裂開把她吞下去一樣。“你不應該直接用名字稱呼她們,即使在這裡也一樣。如果非要談到她們,我們一般稱她們為仁慈女神(希臘人很敬畏復仇女神,認為直呼其名會招致厄運,一般都以仁慈女神或友好善良的女神等稱呼來代替——譯者注)。”

  “好吧,到底有什麼是我們可以直接說出來而不會打雷的嗎?”我聽起來肯定牢騷滿腹,連我自己都這麼覺得了,不過我不大在乎,“不管怎樣,為什麼我必須得住在十一號小屋?為什麼那麼多人都要擠在一起?那邊不是有很多空床位嗎?”

  我指著編號靠前的幾座小屋,安娜貝絲的臉色變得蒼白起來。“這不單純是選擇小屋的問題,波西。這要取決於你的父母是誰,或者……你的父母之一。”

  她盯著我看,等著我把問題想明白。

  “我的媽媽叫薩莉·傑克遜。”我說道,“她在中央車站的糖果店工作。至少,之前她是在那兒的。”

  “對你母親的事情,我感到很遺憾,波西。但我指的並不是那個意思。我說的是你的另一位家長,你的爸爸。”

  “他死了。我從來沒有見過他。”

  安娜貝絲歎了口氣。很明顯,她以前和其他的孩子也進行過這種談話。“波西,你的父親並沒有死。”

  “你怎麼會這麼講?你認識他?”

  “不,當然不認識。”

  “那你怎麼能說……”

  “因為我認識你。如果你不是我們其中一員的話,是不可能來到這裡的。”

  “可我的事情你一點也不瞭解。”

  “不瞭解嗎?”她揚起了眉毛,“我敢打賭,你一定總是從一所學校轉學到另一所學校。我還能打賭說你被好多學校開除過。”

  “你怎麼知……”

  “你被診斷為閱讀障礙症。可能還會有注意力缺陷多動症。”

  我努力壓下我的困窘之情。“那這些事情間又有什麼關係呢?”

  “綜合在一起,這就是個明顯的徵兆了。在你讀書的時候,感覺字母都在書頁上飄來飄去,對吧?那是因為你的語言思維已經固定成古希臘語的模式了。而多動症的話——你好動,坐不住,根本沒法安靜地待在教室裡。那是因為你自身有著戰鬥衝動。在真實的戰鬥中,這會幫你保命的。那些注意力不集中的問題,波西,原因並不是因為你知道得太少了,而是因為你知道得太多了。你的各種感官比凡人要好上許多。你的老師自然想要用藥物治療你,因為他們絕大多數都是怪物假扮的,他們不想讓你看出他們是什麼。”

  “你的話聽起來……好像你也經歷過同樣的事情?”

  “這裡的絕大多數孩子都經歷過。如果你不是像我們這樣的,你不可能從米諾陶面前生還,更別提那些神食和神飲了。”

  “神食和神飲?”

  “就是我們當時給你吃的那些能讓你迅速好起來的食物飲料。那種東西是神的食物,普通的小孩碰了後會死。它會讓人類的血液燃燒殆盡,骨骼化為沙塵而死去。面對現實吧,你就是個混血者。”

  一個混血者。

  我腦海中糾纏著許多問題,卻不知該從哪裡開始問起。

  一個嘶啞的聲音叫了起來:“呀!有個新來的!”

  我環顧四周。那個難看的紅色小屋裡的那個壯女孩正朝我們走過來。她身後還有其他三個女生,全都和她一樣醜陋而壯實,也一樣刻薄,每個人都穿著迷彩夾克。

  “克拉麗絲,”安娜貝絲歎了口氣,“你為什麼不去擦擦你的長矛或是幹點別的事情?”

  “當然了,公主殿下,”壯女孩說道,“那樣我就能在週五晚上的時候用它把你戳出個窟窿來了。”

  “Erre es korakas!”安娜貝絲說道。我居然不知為什麼明白那句話是希臘語裡“下地獄去吧!”的意思,不過我感覺那裡的詛咒意味比字面上聽起來的更加深刻。“你一點機會都不可能有。”

  “我們會把你碾得粉碎的。”克拉麗絲說,但她的眼睛有些抽搐,似乎不大確定這恐嚇是否真的能成真,她轉身朝向我,“這個矮冬瓜是誰?”

  “波西·傑克遜,”安娜貝絲說,“這位是克拉麗絲,阿瑞斯的女兒。”

  我眨著眼睛:“是那位……戰爭之神?”

  克拉麗絲一聲冷笑:“你對此有什麼問題嗎?”

  “沒有,”我恢復了冷靜,“怪不得有股臭味。”

  克拉麗絲咆哮著說:“我們為新來的準備了個入會儀式,皮西。”

  “是波西。”

  “管他呢。來吧,我會讓你見識見識。”

  “克拉麗絲……”安娜貝絲想說些什麼。

  “待在外面,智慧的姑娘。”

  安娜貝絲看上去很苦惱,但她還是留在了外面,而我也真的不需要她的説明。我是個新來的,本就應當自己闖出名聲來。

  我把米諾陶之角交給安娜貝絲,然後做好打架的準備,但在我還沒搞清楚狀況之前,克拉麗絲就摟住我的脖子,把我拖向一個煤渣砌成的建築,我突然意識到那是一間浴室。

  我拳打腳踢,發現自己雖然以前有許多打架的經驗,但這個壯女孩克拉麗絲的手臂就如同鋼鐵般堅硬。她把我拖進了女生用的浴室。房間裡一側是一排馬桶,另一側則立著一排噴頭。這裡聞起來就和其他那些公共澡堂一樣,於是我在想——在克拉麗絲快要把我的頭髮拽光的同時盡可能地想著——如果這地方屬於諸神,那他們應該能負擔得起更漂亮的浴室才對。

  克拉麗絲的那些朋友全都大笑起來,我極力想發揮出自己和米諾陶戰鬥時那麼大的力氣,但現在空空如也。

  “就好像他能是‘三巨頭’那塊料一樣。”克拉麗絲邊說邊把我推向一個廁所隔間。“是啊,沒錯。米諾陶肯定是因為笑到打跌才失手的,他那樣子看起來完全是個傻瓜。”

  她的朋友們開始諷刺地竊笑。

  安娜貝絲站在角落裡,從手指縫間看著這邊。

  克拉麗絲壓得我雙膝著地,她開始把我的腦袋往馬桶池裡塞。那裡散發著生銹水管的味道,還有,呃,還有那些應該進入馬桶的東西的味道。我緊繃著身體,努力抬起頭,盯著池子裡的髒水,心想,我才不要被按進去呢。不要。

  隨後有什麼事情發生了。我感到身體裡有一股強大的力量把我向後拉,我聽到管道中發出隆隆的聲音,連水管都在震動。克拉麗絲緊抓住我頭髮的手鬆開了。有水從馬桶裡噴了出來,在我頭頂上直接噴出一道弧線,接下來我知道的事情就是我倒在浴室地板的瓷磚上,而克拉麗絲在我身後尖叫著。

  我轉過身時,水再一次從馬桶裡噴出來,直接打在克拉麗絲的臉上,力道如此之大,把她沖得一屁股摔倒在地上。水柱像是從消防水管裡噴出來的一樣,一直朝著她噴射,把她推得後退到了一個淋浴噴頭底下。

  她氣喘吁吁地掙扎著,她的朋友也開始朝這邊過來幫她。但這時,其他的馬桶也爆發了,池子裡噴出六道水柱把她們噴得退了回去。淋浴噴頭也開始運作起來,所有的設備一起運作,把這些迷彩女生直接沖出了浴室,沖得她們的身體打著旋兒,就好像正被水沖走的垃圾一樣。

  當她們被沖出門以後,我馬上感到身體裡的力量消退了下去,而水流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馬上關閉了,和它突然開啟的時候一樣。

  整個浴室都在淹水。安娜貝絲也沒有倖免。她全身上下濕淋淋的,但是卻沒有被沖出門外。她一直站在原地不動,正震驚地瞪著我。

  我低頭看了看,才意識到我正坐在整間屋子裡唯一一塊乾燥的地方。我周圍的一圈地板都是幹的,衣服上一滴水也沒有沾上,一滴都沒有。

  我站起身來,腿卻還在發抖。

  安娜貝絲說:“你是怎麼……”

  “我也不知道。”

  我們走到門口。在門外,克拉麗絲和她的朋友們正癱倒在泥漿裡,周圍圍了一大群營員目瞪口呆地看熱鬧。克拉麗絲的長髮完全披散在臉上,迷彩夾克濕得一塌糊塗,整個人聞起來簡直像一攤污水。她用絕對憎恨的眼光狠狠盯著我:“你死定了,新來的男生。你絕對是死定了。”

  我也許應該就此作罷,但我還是回答道:“你還想用馬桶水漱口嗎,克拉麗絲?不然就閉上你的嘴。”

  她的朋友們把她拉了回來,拖著她回到了五號小屋,其他營員都紛紛避開她被拖過時經過的地方。

  安娜貝絲注視著我。我不知道她是覺得我討厭,還是對我害得她全身濕透表示氣憤。

  “什麼?”我詢問道,“你在想什麼?”

  “我正在想,”她回答說,“我希望你在奪旗大賽中加入我的隊伍。”

第七章 天神的晚餐

  浴室裡發生的事件很快被傳開了。無論我走到哪裡,營員們都在對我指指點點,低聲議論著廁所污水什麼的。或許他們只是在盯著安娜貝絲看,因為她仍舊全身濕透,衣服向下滴著水。

  她又帶我去看了幾個其他的地方:鐵匠鋪(幾個孩子正在鍛造自己的劍),藝術和工藝品製作室(半羊人們正用砂輪打磨著一個巨大的大理石半羊人雕像),還有攀岩牆,在那裡有兩面對著的攀岩牆劇烈地搖晃著,掉落著大石塊,噴湧出岩漿來,如果你爬到頂端的速度不夠快,那兩面牆就會撞到一起。

  最後我們回到了獨木舟湖,那有一條小路通往小屋那邊。

  “我還有訓練,”安娜貝絲平靜地說,“晚餐時間是七點半。和你同屋那些營員一起去用餐大廳就行。”

  “安娜貝絲,剛才廁所裡的事情我很抱歉。”

  “別提了。”

  “這真的不怪我。”

  她懷疑地看著我,我才意識到這好像的確是我的錯。是我讓浴室的設備噴出水柱來的。但我不明白自己是如何辦到的,只是廁所的確回應了我。我看我和抽水馬桶是密不可分了。

  “你需要去問一下神諭。”安娜貝絲說。

  “問誰?”

  “不是誰,而是什麼。神諭。我會去問問喀戎的。”

  我盯著湖水水面,真希望有人能一次給我個直接的答案。

  但我沒料到真的有人從湖底回望我,所以當我注意到兩個十幾歲的少女盤著腿坐在水下幾米處的碼頭基座上時,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她們穿著藍色的牛仔褲和閃閃發光的綠色T恤,而棕色的頭髮披散在肩膀上,隨水流漂動著,還有小魚在其中游來遊去。她們微笑著朝我揮手,就好像我是一個許久未見的老朋友一樣。

  我不知道要做些什麼才好,於是也朝她們揮揮手。

  “別去鼓勵她們了,”安娜貝絲警告我說,“水中仙女總是愛到處亂放電的。”

  “水中仙女。”我重複著,感覺自己已經完全被弄崩潰了,“愛咋地咋地吧,我現在只想回家。”

  安娜貝絲皺起了眉頭。“你還沒明白嗎,波西?你現在已經在家裡了。對於我們這樣的小孩來說,這裡是地球上唯一安全的地方。”

  “你是指那些有精神障礙的小孩嗎?”

  “我是指那些非人類的孩子。或者應該說不是完全的人類。半人。”

  “半人半什麼?”

  “我以為你肯定會知道的。”

  我一點也不想承認,但恐怕我的確已經知道了。我感到四肢一陣顫抖,就好像媽媽以前提起爸爸時的感覺一樣。

  “天神,”我說,“另一半是半神。”

  安娜貝絲點點頭:“你的父親並沒有死,波西。他是奧林匹斯諸神之一。”

  “這也太……太瘋狂了。”

  “會嗎?在那些老故事裡,諸神最常做的事情是什麼?他們跑到人間來,和人類墜入愛河並誕下子嗣。你以為在最近這幾千年裡,他們的習慣就會改變嗎?”

  “但那些只是……”我差一點又說出“神話”這兩個字,隨後我記起了喀戎的警告,他說過在兩千年以後,我也會被世人當成是一個神話,“但如果這裡的所有小孩都是半個神……”

  “半神半人,”安娜貝絲說,“這是正式的稱呼,或者混血者。”

  “那,你爸爸是誰?”

  她的手緊緊地握住了碼頭的欄杆,我感覺我大概是涉及了一個敏感的話題。

  “我的爸爸是西點軍校的一個教授,”她說,“從我很小的時候開始我就沒有見過他了。他在那裡教美國史。”

  “他是人類。”

  “什麼?你以為只有男性神祇會去找一個有吸引力的人類女性嗎?這也太性別歧視了。”

  “那麼,你媽媽是誰?”

  “六號小屋。”

  “什麼意思?”

  安娜貝絲直接講了出來:“雅典娜。智慧與戰爭女神。”

  好吧,我想著,這有何不可?

  “那麼我的爸爸呢?”

  “還沒有被確定。”安娜貝絲說,“就像我以前告訴過你的,沒有人知道。”

  “除了我媽媽,她肯定知道。”

  “也許她也不知道,波西。神祇通常不會透露他們的真實身份的。”

  “我爸爸肯定會的。他愛她。”

  安娜貝絲小心地看了我一眼。她也許是不想讓我的幻想破滅。“或許你是對的。或許他會留下什麼記號。這是確定你身份的唯一方式:你的父親必須留下標記,宣稱你是他的兒子。有時候他們就會這樣。”

  “你的意思是他們有時候不會?”

  安娜貝絲用手在欄杆上滑來滑去。“眾神都很繁忙。他們有許多孩子,所以他們並不是一直都……呃,有些時候他們根本不在乎我們,波西。他們會忽視我們。”

  我想起了赫爾墨斯小屋裡的一些孩子,那些十幾歲的少年看起來陰沉而沮喪,就好像他們在等待著一通永遠也不會打來的電話一樣。我在揚西學院也見過那樣的孩子,被有錢的父母拖到寄宿學校來上學,他們的父母完全沒有時間與他們在一起。但難道諸神在這方面不應該做得更好些嗎?

  “所以我被困在這裡了。”我說,“是這樣吧?我的餘生都要困在這兒了。”

  “那也不一定。”安娜貝絲說,“有些營員只在這裡過暑假。如果你是阿芙洛狄忒或者得墨忒耳的孩子,你可能一點實際的戰鬥力都沒有。那些怪物可能就會忽略掉你。所以你只要每年夏天的時候過來幾個月進行訓練,剩下的時間還是能生活在凡人的世界裡的。但我們其中也有一些人,如果離開這裡就會身處險境,所以全年都會住在這裡。在凡人的世界中,我們就會吸引來怪物。他們能感覺到我們,並向我們發出挑戰。絕大多數時候,他們會先忽略我們,等到我們長大到足以引起麻煩的時候才出現——大概在十到十一歲左右。在那之後,絕大多數的半神半人要麼是已經來到了這裡,要麼就是已經被殺了。也有極少數人成功地在外面的世界中存活下來,並成為著名人士。相信我,如果我說出他們的名字,你肯定會認識他們。他們中有些人甚至還沒有意識到自己是半神半人。但是這種例子是極少極少的。”

  “那麼怪物不能來到這裡?”

  安娜貝絲搖搖頭:“不能,除非他們是故意被放入森林的,或者是營裡的某個人特意召喚出來的。”

  “為什麼會有人想要召喚出一隻怪物來?”

  “戰鬥練習。或者是惡作劇。”

  “惡作劇?”

  “關鍵在於,營區的邊緣是封閉的,能夠防止凡人和怪物入內。從外部看來,凡人們望向這個山谷時不會看到任何不尋常的東西,只是一片草莓田。”

  “所以……你也是一整年都住在這裡?”

  安娜貝絲點點頭。她從T恤衫的領子下面拽出一條皮質項鍊,上面拴著五個不同顏色的黏土珠子。看起來和盧克的很像,不同之處是安娜貝絲的項鍊上還拴著一枚大個兒的金戒指,看起來很像一枚大學紀念指環。

  “我從七歲開始就一直在這裡了,”她說,“每年八月,在夏季課程結束的那天,你都能得到一顆珠子,證明你又多活了一年。我比絕大多數的輔導員待在這裡的時間還要長,他們很多人都已經上大學了。”

  “為什麼你這麼小的時候就來到了這裡?”

  她用手擰著脖子上的戒指。“不關你的事情。”

  “噢。”我站在那裡不自在地沉默了一分鐘,“所以說……如果我想的話,我現在也可以直接走出這裡?”

  “那將是自殺行為。但如果狄先生和喀戎允許的話,應該就可以。不過他們在暑期的課程結束之前都不會頒發允許令的,除非……”

  “除非?”

  “除非你被指派了一項任務。但基本上不太可能。上一次的時候……”

  她的聲音漸漸地低了下去。從她的語氣中我能感到上一次一定出了什麼問題。

  “說起來,在醫護室的時候,”我說,“當你喂給我那種東西吃的時候……”

  “神食。”

  “對的,那時候你問了我什麼關於夏至日的事情?”

  安娜貝絲的肩膀緊繃起來。“那麼說你的確知道些什麼?”

  “呃……不是的。我之前在那所學校的時候,曾經在無意中聽到格洛弗和喀戎談起過這個。格洛弗提到過夏至日。他說了一些我們已經沒有太多時間了,最後期限就快到了之類的話。這到底是什麼意思?”

  她握緊了拳頭。“我真希望自己知道。喀戎還有那些半羊人,他們知道,但是他們不肯告訴我。奧林匹斯上有什麼事情不對勁了,非常重要的事情。但上一次我去那兒的時候,一切看起來都如此的正常。”

  “你去過奧林匹斯?”

  “我們這樣全年常駐的營員——比如盧克、克拉麗絲、我還有其他幾個人,我們會在冬至日的時候到那裡進行校外實踐。那時也是諸神召開年度大型議會的時候。”

  “但是……你怎麼才能到達那裡?”

  “當然是坐長島鐵路的火車了。在佩恩車站下車。到帝國大廈,然後搭乘特殊的電梯抵達第六百層。”她看著我,就好像確定我早就瞭解這點了。“你真的是一個紐約人,對吧?”

  “噢,是的。”但據我所知,帝國大廈的樓層只有一百零二層,不過,我覺得還是不要指出這一點比較好。

  “就在我們上次參觀過以後,”安娜貝絲繼續說道,“天氣就開始越來越奇怪,就好像諸神開始打鬥一樣。那之後我有兩次偷聽到半羊人之間的談話。能推測出的最可能的結論是有個很重要的東西被盜了。而且如果在夏至日的時候那東西還沒有被歸還的話,那麻煩可就大了。當你來這裡的時候,我本希望……我的意思是說,雅典娜和每位神的關係都不錯,除了阿瑞斯。當然,她和波塞冬也有過競爭。但是,我是說,撇去那些不提,我認為我們能夠合作的。我以為你會知道一些事情。”

  我搖了搖頭。我真希望自己能夠幫上她,但是我現在感覺又餓又累,精神上也不堪重負,什麼問題也不想再問了。

  “我曾經去申請過外出任務,”安娜貝絲喃喃自語道,“我已經不算太小了。如果他們能告訴我問題是什麼的話……”

  我聞到附近傳來的烤肉香味。安娜貝絲一定沒有聽到我的肚子正在咕嚕咕嚕叫。她告訴我先往前走,一會兒她會趕上我。我離開了,留她一個人待在碼頭,她的手指來來回回在欄杆上移動,就好像她正在策劃著一個作戰計畫一樣。

  回到十一號小屋,每個人都在講話,聊天打鬧著,等待著晚餐時間的到來。我第一次注意到了許多營員都長著相似的五官:尖尖的鼻子、揚起的眉毛、頑皮的笑容。他們都是那種會被學校老師牢牢貼上“麻煩製造者”標籤的小孩。謝天謝地,當我走到自己在地板上的那塊地方,並且把米諾陶之角砰的一聲掉到地上的時候,沒有什麼人注意到我。

  輔導員盧克走了過來。他也有著赫爾墨斯家族明顯的相貌特徵。雖然右頰上的傷疤影響了他的外表,但他的微笑仍然完美無瑕。

  “我幫你找到了個睡袋,”他說,“還有這個,我從營區商店裡偷了一些洗漱用品給你。”

  關於偷竊那部分,我真不知道他是否只是在開玩笑。

  我說:“謝謝。”

  “客氣什麼,”盧克坐到我旁邊,後背靠著牆壁,“難挨的第一天?”

  “我不屬於這裡,”我說,“我甚至不相信諸神。”

  “是的,”他說,“我們開始的時候全是這樣。即使你已經開始相信他們,事情也不會變得容易多少。”

  他聲音中的苦澀讓我感到吃驚,因為盧克看起來似乎是一個非常好相處的人。他看上去就好像能解決任何問題一樣。

  “那麼說你的爸爸是赫爾墨斯?”

  他從背後的口袋裡掏出一把彈簧刀,有那麼一瞬間我以為他要捅了我,不過他只是用它來刮掉涼鞋鞋底上沾著的泥巴而已。“是啊,赫爾墨斯。”

  “那位足上生翼的信使?”

  “就是他。信使,藥師,旅人,商人,盜賊。任何一位使用道路的人。這也是為什麼你會在這裡,好好享受十一號小屋的好客之情吧!赫爾墨斯對他守護的人從不挑剔。”

  我理解盧克並不是沒把我放在眼裡,他只是心裡有太多的事情。

  “你見過你的爸爸嗎?”我問道。

  “見過一次。”

  我等著他告訴我具體的情況,如果他願意告訴我的話。很顯然,他並不想說。我猜這故事也許和他臉上的疤痕怎麼來的有關。

  盧克抬起頭來,擠出一個笑容:“別擔心了,波西。這兒的營員,絕大多數都是好人。畢竟,我們其實是個大家庭,不是嗎?大家都互相照顧著。”

  他似乎理解我有多失落,而對這一點我非常感激,畢竟他這樣一個年長的學長,而且還是個指導員,大可以用一種指指點點的態度來教育我這樣一個缺乏自信的後輩。但是盧克卻歡迎我來到這個小屋。他甚至還給我偷來了洗漱用品,這大概是在這一天裡別人為我做的最好的事情了。

  我決定問他最後一個問題,這問題已經困擾了我整個下午:“克拉麗絲,阿瑞斯那邊的那位,嘲笑我說什麼‘三巨頭’的料。然後安娜貝絲又提過兩次……她說我可能是‘那個人’。她說我應該去問問神諭。這些到底是什麼意思?”

  盧克折起了他的刀子。“我討厭預言。”

  “什麼意思?”

  他臉上的傷疤抽搐了一下。“就這麼說吧,是我搞砸了大家的事情。過去的兩年,自從我那次赫斯珀裡得斯(赫斯珀裡得斯是為天后赫拉守護金蘋果的仙女們——譯者注)花園之旅讓人失望以後,喀戎就沒有再批准過任何新任務。安娜貝絲非常想到外面的世界去,她跑去煩了喀戎許多次,最後喀戎告訴她,他已經知道了她的命運。他從神諭那裡知道了一個預言。喀戎沒有告訴她全部的事情,但他說安娜貝絲命裡註定不能再有外出任務。她必須要等到……等到某個特別的人來到營裡。”

  “某個特別的人?”

  “別介意這個,孩子,”盧克說道,“安娜貝絲把每個新來到這裡的營員都當成是她一直在等著的那個預兆。現在,起來吧,到了晚餐時間了。”

  在他說話的同時,遠方有號角聲響了起來。不知為什麼,雖然我沒有聽過這種聲音,我卻知道那是海螺傳出的聲音。

  盧克大喊道:“十一號,排隊!”

  整個小屋大概二十幾個人,排成一隊來到前院空場上。我們是以來到這裡的年資來排隊的,所以我當然會在最後面。其他小屋的營員也都出來了,除了最裡面那三間小屋,還有八號。八號小屋在白天看起來普普通通,在太陽落山之後卻閃耀著銀色的光輝。

  我們一起走上山,來到露天用餐涼亭。半羊人們從草地上過來加入我們。水中仙女從獨木舟湖中浮出水面。還有一些女孩從樹林中走出來——我說從樹林裡,是指直接從一棵棵樹裡面。我看到一個女孩,大概九到十歲,從一棵松樹中浮現出來,蹦跳著跑上山丘。

  這裡總共大概有一百個營員,幾十個半羊人,十幾位不同種類的甯芙和水中仙女。

  在涼亭裡,火炬照耀著大理石的圓柱,在中央有一個浴盆大小的青銅火盆,裡面燃燒著熊熊的篝火。每間小屋都有自己的一張桌子,覆蓋著紫色鑲邊的潔白桌布。四張桌子是空的,但十一號小屋的桌邊則擠滿了人。我被擠到一張長凳的最邊兒上,還有半個屁股懸空著。

  我看到格洛弗與狄先生一起坐在十二號桌旁,同桌的還有幾個半羊人,兩個胖乎乎的金髮小男孩,看起來和狄先生長得很像。喀戎站在桌子的一側,對半馬人而言,這種野餐桌的確太小了。

  安娜貝絲坐在六號桌,還有一群表情嚴肅的、運動型的小孩,他們都和她一樣有著灰色的眼睛和蜂蜜色的金髮。

  克拉麗絲坐在我後邊阿瑞斯那一桌。她很明顯已經把被淋成落湯雞的事情放到了腦後,因為她正對著她的朋友大笑,還打著嗝兒。

  最後,喀戎重重地用蹄子踏著涼亭的大理石地面,每個人都安靜下來。喀戎舉起了杯子:“敬諸神!”

  每個人也都舉起杯子:“敬諸神!”

  森林寧芙走上前來,送上大盤大盤的食物:葡萄、蘋果、草莓、乳酪、新鮮麵包,當然,還有烤肉!我的杯子是空的,但盧克說:“對著它點吧,無論你想要什麼——當然,得是無酒精的。”

  我說道:“櫻桃可樂!”

  杯子裡注滿了冒著氣泡的焦糖色液體。

  隨後我想到一個主意:“藍色櫻桃可樂。”

  汽水迅速變成了亮藍色。

  我小心地抿了一口,非常完美。

  我喝下這杯,敬我的媽媽。

  她並沒有離開,我對自己說。無論怎樣,並沒有永別。她現在只是在冥界。而如果那裡真的是真實存在的地方,那麼總有一天……

  “這是給你的,波西。”盧克說著遞給我一盤煙熏雞胸。

  我接過盤子,正要咬下一大口,卻注意到周圍每個人都站起身來,端著他們的盤子走向涼亭中央的篝火。我在想他們是不是要去拿甜點還是別的什麼東西。

  “來吧。”盧克對我說。

  當我走過去之後,我才看到每個人都把盤中的一部分食物丟向火中:熟透了的草莓,最鮮嫩多汁的牛排,熱乎乎的奶油卷。

  盧克在我的耳邊低聲說道:“這是燒給諸神的祭品。他們喜歡這種味道。”

  “你是在開玩笑吧。”

  他的眼神在警告我不要把這事當兒戲,但我還是忍不住要想,為什麼一個不朽的全能的存在會喜歡食物燃燒起來的味道。

  盧克走近火焰,低頭鞠躬,把一大串飽滿的紅葡萄拋進火焰中然後說:“赫爾墨斯。”

  下一個就輪到我。

  我真希望自己能知道該叫出哪個神祇的名字。

  最後,我沉默地懇求道:無論你是誰,請告訴我,拜託了。

  我向火焰裡丟了一大塊雞胸肉。

  當我聞到了一點煙霧時,不禁目瞪口呆。

  那煙氣聞起來一點也不像焚燒食物的味道。它聞上去就像熱巧克力、剛烤好的布朗尼蛋糕、烤肉漢堡、野花,還有一百多種美好的事物,這些東西不可能很好地融合在一起,但事實的確如此。我甚至幾乎相信沒有這種煙氣,諸神根本就活不下去了。

  當每個人都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並吃完晚餐以後,喀戎再一次敲打著蹄子,提醒大家注意。狄先生站起身來長歎一聲:“好吧,我想我應該跟你們這些毛頭小鬼問好。那麼,大家好。我們的活動導師喀戎說下一次奪旗大賽在週五舉行。五號小屋目前保持領先地位。”

  一陣難聽的歡呼聲從阿瑞斯那桌傳來。

  “就我個人來說,”狄先生繼續說道,“我才不在乎怎麼樣呢。不過還是恭喜了。另外,我也應該告訴你們,我們今天有個新營員加入了。他叫做彼得·詹森。”

  喀戎在旁邊低聲說了幾句。

  “呃,波西·傑克遜,”狄先生更正說,“那才是正確的名字。好啦好啦,現在快去參加你們那愚蠢的營火晚會吧。去吧!”

  每個人都歡呼起來。我們都朝圓形露天劇場走去。阿波羅小屋的營員們帶領大家開始了跟唱歌詠會。我們唱著有關諸神的營歌,吃著烤棉花糖夾心餅,一片歡聲笑語。最有趣的是,我不再覺得每個人都在盯著我看了。我感覺自己回家了。

  夜更深了,當營火的火焰被風捲入夜空,化為點點星光,海螺的號角聲又再一次吹響,我們排隊回到了各自的小屋。當我躺倒在借來的睡袋裡時,才意識到自己是多麼的精疲力竭。

  我的手指環繞在米諾陶的角上。我想念著我媽媽,但腦海裡想著的都是那些美好的回憶:她的微笑,在我小時候她給我讀過的床邊故事,還有她教我如何不讓臭蟲咬到的方法。

  我一閉上眼睛,馬上就睡著了。

  這就是我在混血大本營度過的第一天。

  真希望這時候我已經能瞭解到,我享受這個新家的時間竟也如此短暫。

第八章 奪旗大戰

  接下來的幾天裡,我適應了這裡的作息,如果不去在意我在跟著半羊人、寧芙和一位半馬人學習的話,這種生活幾乎和普通人一樣。

  每天早上我都會和安娜貝絲學習古希臘語,然後我們會用現在式來談論諸神和女神們,這實在是很奇怪。我發現安娜貝絲說的關於我閱讀障礙症的事情是對的:古希臘文對我來說就沒那麼難懂了。至少,比英語簡單得多。在兩個上午以後,我已經能磕磕絆絆地讀完幾行《荷馬史詩》,而且還不會覺得有多麼頭痛。

  這一天餘下的時間裡,全都是戶外課程,還要嘗試找出某項我擅長的運動。喀戎盡力教我學射箭,但我們很快就發現,我對弓和箭一點也不在行。儘管喀戎還要把我失手射到他尾巴上的一根箭矢拔掉,他也絲毫沒有抱怨。

  徒步賽跑呢?也完全不擅長。森林甯芙教練遠遠地把我拋到一團塵土之後。她們告訴我不用擔心,她們可是花了幾個世紀練習跑步,專門為了避開那些得了相思病的神祇。儘管這樣,跑得比一棵樹還慢依然還是很丟人的。

  那麼摔跤呢?別提了。每一次我站到摔跤墊上,克拉麗絲都會把我碾得粉碎。

  “還有顏色給你瞧呢,笨蛋。”她在我耳邊如是說。

  唯一讓我覺得擅長的事情是劃獨木舟,但那可不是什麼人們想要在打敗米諾陶的孩子身上看到的英勇的技能。

  我知道高年級的營員和輔導員們都在看著我,想確定我的爸爸是誰,但這並不容易。我並不像阿瑞斯的孩子們那樣強壯有力,也不像阿波羅的孩子們那樣精於弓箭。我完全沒有赫菲斯托斯在金屬加工方面的技術,也沒有(諸神已經禁止的)狄奧尼索斯那種讓葡萄藤生長的能力。盧克跟我說我可能是赫爾墨斯的孩子,十八般武藝都會,卻樣樣稀鬆。但我能感覺到他只是在努力安慰我。他也完全搞不清楚我到底應該是誰的孩子。

  拋開這點不提的話,我很喜歡這個營地。我已經習慣於海邊的晨霧,午後高溫下草莓田的味道,甚至夜晚樹林裡怪物們發出的奇怪聲響。我和十一號小屋的營員們一起吃晚飯,把食物切下來丟進火裡,然後努力去感受和我親生父親的某種連連。什麼也沒有發生。只有那種我一直以來都能感受到的溫暖的感覺,就好像記憶裡他的笑容一般。我努力不去想太多有關媽媽的事情,但心裡仍然在疑惑著:如果諸神和各種怪物都是真實存在的,如果這些魔法事物也是可能的,那一定就有什麼辦法能夠救媽媽,把她帶回來……

  我開始理解盧克的苦澀,還有他對他父親赫爾墨斯的怨恨了。那麼好吧,也許諸神真的有很多重要的事情要處理。可是他們就不能花點時間來打個招呼,在天上打個雷,或者別的什麼東西?狄奧尼索斯能從空氣中變出健怡可樂來,為什麼我的爸爸,無論他是誰,不能打一通電話過來呢?

  在星期四的下午,也就是我來到混血大本營的三天后,我上了第一堂劍術搏鬥課。十一號小屋的每個人都聚集在圓形競技場裡,盧克是我們這節課的教練。

  我們開始進行最基本的穿刺和揮砍動作,用穿著希臘式盔甲的稻草人傀儡當做對象來練習。我猜我做得還不錯。至少,我完全明白自己都要做什麼,而且我的反應也很不錯。

  問題在於,我沒法找到一把稱手的劍當做武器。它們不是過重,就是太輕,要麼就是太長了。盧克盡力幫我尋找適合我的,但最後他也認為沒有一柄練習用劍適合我用。

  我們兩人一組開始進行決鬥練習。盧克宣佈說,因為這是我的第一次,所以他自己要來當我的搭檔。

  “祝你好運,”其中一個營員對我說,“盧克是近三百年以來最優秀的劍客。”

  “也許他會對我放放水。”我說。

  那個營員對此嗤之以鼻。

  盧克把穿刺、格擋、盾牌防禦等招式展示給我看。每一次重擊以後,我身上就會多些淤青和傷痕。“注意你的防守,波西。”他一邊說著一邊用劍身的鈍面狠狠地擊打著我的肋骨。“不對,不要那麼靠上!”狠狠一下!“突刺!”再狠狠一下!“現在,注意後面!”又是狠狠一下!

  當他叫停喊休息的時候,我全身已經大汗淋漓。眾人都蜂擁到冷飲機那邊。盧克把冰水倒到自己頭上,看起來是個好主意,於是我也跟著照做了。

  頃刻之間,我就感覺好多了。有力量重新湧入我的雙臂。那把劍握起來也沒有那種笨拙的感覺了。

  “好了,所有人都圍過來!”盧克命令道,“如果波西不介意的話,我要和你一起為大家做個小示範。”

  真棒,我心想,讓所有人都來看看波西是怎麼被打倒的吧。

  赫爾墨斯家的孩子們圍攏了過來。他們都忍俊不禁。我明白他們以前肯定都經歷過這種事情,現在等不及要看盧克把我當成沙袋痛打了。盧克告訴大家,他將要演示一個解除敵人武裝的技巧:如何用你自己劍身的鈍面扭轉敵人劍刃的方向,讓他毫無選擇只能繳械投降。

  “這很困難,”他強調說,“我要波西用這個招式來和我對打。現在大家不要嘲笑波西。絕大多數劍客都要花上好多年才能練成這招。”

  他用慢動作向我演示招式動作。不出意料,長劍哐啷一聲從我的手裡飛了出去。

  “這次就是實戰演示了。”在我重新拾起武器以後他說道,“我們一直繼續下去,直到其中一個人的武器脫手。準備好了嗎,波西?”

  我點點頭,盧克進入了戰鬥。不知為何,我一直避開他,讓他碰不到我的劍柄。隨後我忽然靈機一動,看到他攻過來,便給予回擊。我向前踏了一步,嘗試自己做出突刺的動作。盧克很輕易地化解開了,但我看到他臉上的表情有了變化。他的眼睛眯了起來,開始用更大的力量壓制我。

  手裡的劍變得越來越沉,開始失去平衡。我知道再過幾秒鐘,盧克把我擊倒是遲早的事情,所以我想,這算怎麼回事啊?

  我試著使用那招解除武器的策略。

  我的劍刃擊中了盧克的劍柄,隨後繞了一圈,把我全身的重量都壓在向下的猛力一擊中。

  哐啷!

  盧克的劍撞到了石頭上。我的劍尖離他毫無防備的胸膛只有咫尺之遙。

  其他的營員全都鴉雀無聲。

  我放低手裡的劍:“呃,對不起。”

  有那麼一瞬間,盧克驚得說不出話來。

  “對不起?”他那留著疤痕的臉上綻出了一個笑容,“看在諸神的分兒上,波西,為什麼你要說對不起啊?再做一次給我看看!”

  我不想如此。那短暫迸發出來的狂熱力量已經完全棄我而去。但是盧克堅持如此。

  這一次就沒什麼好爭取的了。我們兩把劍接觸的那一刻,盧克就擊中了我的劍柄,把我手裡的劍打飛,在地板上滑出了很遠。

  在一段很長的沉默之後,觀眾之中有人說:“也許剛才那只是新手的運氣。”

  盧克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珠,以一種全新的眼光來評價著我。“也許吧,”他說,“但我很想知道如果波西有一把稱手的劍,他能到什麼水準……”

  星期五下午,在經歷了一場差點累死人的攀岩體驗之後,我和格洛弗坐在湖邊休息。格洛弗就像一隻真正的山羊那樣蹦跳著爬上了攀岩的頂端,但我卻差點被岩漿吞沒。我的衣服上全是冒著煙的破洞,頭髮也燒焦了不少,落在胳膊上。

  我們坐在碼頭,看著水中仙女在水下編織著籃子。最後我終於鼓起勇氣向格洛弗問起他和狄先生的談話進行得怎樣。

  他的臉色陰沉下來,滿臉發黃。

  “挺好,”他說,“就算很好了。”

  “你的事業生涯仍然在軌道上吧?”

  他緊張地瞥了我一眼。“喀戎告訴……告訴你我很需要一個搜索者執照了嗎?”

  “哦……沒有。”我不知道搜索者執照是個什麼東西,不過現在好像不是問這個問題的時候,“他只是說你有個很偉大的計畫……而且你需要完成一次看護人的任務以博取信任。那麼你算完成了嗎?”

  格洛弗低下頭看著水中仙女們。“狄先生把裁判暫緩了下來。他說我在保護你的這次任務上不算成功,也不算失敗。所以我們的命運依然連在一起。如果你獲得了一個任務,我會和你一起去並且保護你。當我們兩個都活著回來的時候,他也許就會認為我的工作完成了。”

  我精神一振。“是嗎,那事情也不算太糟糕,對吧?”

  “咩——哈哈! 他仍然可以把我調走去清理馬廄什麼的。你能獲得一個任務的機會實在是……而即使你真的得到了機會,你會想要我跟著一起去嗎?”

  “我當然想要你跟我一起去!”

  格洛弗陰鬱地盯著水裡看。“編籃子……擁有一項有用的技能的感覺一定很好。”

  我想向他保證,他其實有很多天分的,但這樣只能讓他更加痛苦。我們談了一會兒劃獨木舟和劍術的事情,然後又討論了不同神祇的正反兩面。最後,我問起了有關那四間空著的小屋的事情。

  “第八號,銀色的那間,屬於阿耳忒彌斯,”他說,“她發過誓言,永遠不嫁。所以當然不會有小孩。那間小屋是為了……你也知道,是出於榮譽的考慮。如果她沒有的話,肯定會很不高興。”

  “噢,明白了。但另外三個呢?在最裡面的那三個。他們就是三巨頭?”

  格洛弗緊張了起來,這表示我們接近了一個敏感的話題。“不,其中一間,也就是第二號,是赫拉的。”他說,“那也是一間從榮譽角度上蓋的小屋。她是已經結了婚的女神,所以當然不可能和人類到處糾纏不清。那是她丈夫愛做的事情。而我們所說的三巨頭,是指力量最強大的三兄弟,克洛諾斯的三個兒子。”

  “宙斯,波塞冬,哈迪斯。”

  “是的。你也知道,在和泰坦巨魔驚天動地地大戰之後,他們從其父親的手裡接管了這個世界,並且抽籤決定誰分得哪部分。”

  “宙斯得到了天空,”我記得這個,“波塞冬得到了海洋,而哈迪斯則得到了冥界。”

  “嗯嗯。”

  “但是哈迪斯在這裡並沒有小屋。”

  “沒有。他在奧林匹斯也沒有王座。他就好像一直悶在冥界做著他自己的事情。如果他在這兒也有小屋的話……”格洛弗打了個寒噤,“呃,那不會是令人很愉快的事情。我們還是別討論這個了。”

  “但是宙斯和波塞冬——他們倆在神話中都有過,也願意有數不清的小孩。為什麼他倆的小屋也是空著的呢?”

  格洛弗不自在地挪動著蹄子。“大概六十年前,在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之後,三巨頭就達成了共識,他們不再留下任何混血英雄的子嗣。他們的孩子力量太過強大,會對人類各種重大事件的過程影響太深,也會導致太多的殺戮。第二次世界大戰,你知道,基本上就是宙斯和波塞冬的孩子們站到同一陣營,去對抗另一邊哈迪斯的孩子們的戰爭。獲勝的一方,宙斯和波塞冬,逼著哈迪斯和他倆一起發下誓言:不再和凡間女子戀愛生子。他們仨全都指著冥河斯提克斯發誓了。”

  雷聲隆隆。

  我說:“這可是諸神能發出的最嚴重的誓言了。”

  格洛弗點點頭。

  “那麼這三兄弟遵守了諾言,不再有孩子了嗎?”

  格洛弗的臉色沉了下來。“十七年前,宙斯馬失前蹄。有一位元電視明星,留著八十年代那種大蓬蓬頭——她讓宙斯不能自已。隨後他們的孩子出生了,是一個叫做塔莉亞的小女孩,於是……冥河斯提克斯對待諾言可是十分嚴肅的。宙斯自己因為是不朽的神祇所以逃過了懲罰,但他卻為自己的女兒帶來了可怕的命運。”

  “但這樣是不公平的。根本不是那個小女孩的錯。”

  格洛弗躊躇了一下。“波西,三巨頭的孩子們力量比其他的混血者強大太多。他們身上氣味強烈,這種味道能吸引怪物。當哈迪斯發現了這個女孩的存在後,他對宙斯打破誓言感到非常不悅,所以他放出了塔爾塔羅斯裡最可怕的怪物去追捕塔莉亞。當塔莉亞十二歲的時候,一個半羊人被指派為她的看護人,但他什麼忙也幫不上。他想把她和她另外兩個混血者朋友護送到這裡來。他們已經盡全力跑到山頂上來,幾乎就要成功了。”

  格洛弗指著山谷那頭的松樹,也就是我曾和米諾陶戰鬥的地方。“三個仁慈女神都在後面追趕他們,還有一群地獄犬。他們馬上就要被追上時,塔莉亞告訴她的半羊人要保護另外兩個混血者的安全,她自己留下來對付怪物們。她當時受了傷,精疲力竭,而且不想活得像個被追捕的獵物一樣。那半羊人不想離開她,但又無法改變她的決定,而且他必須保護其他兩個人。所以,塔莉亞最終獨自一人留在山頂上……在她死後,宙斯十分惋惜,把她變成了那棵松樹。她的靈魂仍然保護著這個山谷的邊界。這也是為什麼這個山丘會叫做混血者之丘。”

  我望向遠處的那棵松樹。

  這故事讓我感到茫然而負罪。一個和我一樣大的女孩子為了拯救朋友們而犧牲了自己。她面對的是一群怪物大軍。與她相比,我對米諾陶的勝利似乎微不足道。我在想,如果當時我改變做法,是不是就能救出我媽媽了?

  “格洛弗,”我說,“英雄們會接到前往冥界的任務嗎?”

  “有時候會,”他說,“比如奧菲斯、赫拉克勒斯、胡迪尼。”

  “那他們有沒有讓什麼人起死回生過?”

  “沒有,從來沒有。奧菲斯差一點點就成功了……波西,你不是真的想……”

  “不是,”我撒謊說,“我只是想知道而已。那麼,一個半羊人總是要指定去保護一個半神半人嗎?”

  格洛弗仔細地打量著我。我還沒讓他完全相信我已經丟開了下到冥界的那個念頭。“也不一定,我們會潛伏在很多學校裡,試著嗅出那些能成為偉大英雄的混血者。如果找到了氣味強烈的混血者,比如三巨頭的孩子,我們就會向喀戎示警。他會一直留意著他們,因為他們真的可能會引起大麻煩。”

  “那麼你找到了我。喀戎說我可能是個很特別的存在。”

  格洛弗看著我,就好像我正給他挖了個陷阱讓他跳進去一樣。“我並沒有……噢,聽著,別那麼想。如果你是——你知道的——那你就再也不可能會被允許有外出任務,我也就再也拿不到我的執照了。你很可能是赫爾墨斯家的小孩,又或者是次階神祇的孩子,比如說復仇之神涅墨西斯之類的。所以別擔心了,好嗎?”

  我覺得,比起讓我安心,他更像是在說服他自己。

  那天晚上晚餐之後的活動比起平常可要刺激許多。

  最後,到了奪旗大賽的時候了。

  當所有的盤子都被收走以後,海螺號角聲響了起來,我們全都站在桌旁。

  當安娜貝絲和她的兩位同伴扛著一面絲質的旗子跑進亭子的時候,營員們爆發出一陣歡呼。那面旗子大概有三米長,散發著灰色的光芒,上面畫著一隻貓頭鷹停在一棵橄欖樹上。在亭子的另一端,克拉麗絲和她的夥伴們則扛著另一面旗子走了過來,旗子的大小和另一面相同,但卻是俗豔的大紅色,上面畫著一柄血淋淋的長矛和一顆野豬頭。

  我轉向盧克,壓過一片嘈雜聲大喊道:“那些就是要爭奪的旗子嗎?”

  “對的。”

  “阿瑞斯和雅典娜總是當領隊嗎?”

  “也不一定,”他說,“但經常是。”

  “那麼,如果其他小屋奪得了旗子,要怎麼做呢?——重新畫一面旗子嗎?”

  他咧嘴笑了起來。“到時候你就明白了。不過首先我們得先奪到一面旗子再說。”

  “我們要站在哪一邊?”

  他詭秘地看著我,就好像知道什麼我不知道的秘密,臉上的那道傷疤讓他在火炬的光芒下顯得更加邪惡了。“我們和雅典娜有個暫時的聯盟。今晚,我們要從阿瑞斯那裡奪得旗子。你也得一起來幫忙。”

  團隊的組合方式公佈了。雅典娜與阿波羅和赫爾墨斯這兩個人數最多的小屋結成聯盟。顯然,各種特權已經交易好了——包括淋浴的次數,打雜的時間表,活動時的最佳座位等等——都是為了獲得彼此的支援。

  阿瑞斯則和其他的小屋結盟,包括狄奧尼索斯、狄米特、阿芙洛狄忒以及赫菲斯托斯。以我所見,狄奧尼索斯的孩子倒是很不錯的運動員,然而他們只有兩個人。狄米特的孩子們在自然技能和戶外運動方面比較佔優勢,但是他們都沒有太大的進取心。關於阿芙洛狄忒的兒女們,我倒是一點也不擔心。在每次活動的時候,他們基本上只會坐在一邊,看著自己在湖水裡的倒影,梳理著頭髮,閒談著。赫菲斯托斯的孩子們長得不是很漂亮,而且他們只有四個人,但因為每天都在鐵匠鋪工作,每個人都很強壯結實。他們也許會是個阻礙。剩下的當然就是阿瑞斯的孩子們:十二個全長島,或許是全地球上最強壯也最醜陋、最低劣的孩子。

  喀戎在大理石地面上敲打著自己的蹄子。

  “英雄們!”他宣佈,“你們都瞭解規則。小溪就是分界線。整個森林都是比賽場地。所有的魔法物品都是允許使用的。旗幟必須明顯地展露出來,而且護旗手不能超過兩人。可以使俘虜繳械,但不能綁住俘虜或是封口。殺人或者讓人殘廢是絕對不允許的。我來擔任裁判和戰地醫生。現在,武裝起來吧!”

  他伸開雙手,桌子上忽然間就堆滿了裝備:頭盔,青銅劍,長矛,包裹著金屬的牛皮盾等。

  “呀,”我說,“我們真的要用上這些東西?”

  盧克看我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個瘋子。“除非你想要被五號小屋的朋友們穿成烤肉串。拿著這個——喀戎覺得這些應該適合你。你的任務是在邊界巡邏。”

  我的盾牌跟NBA比賽上的一塊籃板差不多,中間是一個大大的神使雙蛇杖圖案,拎起來感覺有幾百萬磅之重。我應該能把這塊滑雪板舉起來,但我希望沒人真的會指望我跑得很快。我的頭盔就像雅典娜這邊的其他人一樣,上面裝飾著藍色的馬鬃毛。阿瑞斯和其同盟的頭盔上則是紅色的鬃毛。

  安娜貝絲大喊:“藍隊,前進!”

  我們大聲歡呼,揮舞著手裡的長劍,跟著她沖進南面的森林。紅隊則一邊大聲地叫喊嘲笑我們,一邊沖向北邊。

  我成功地在沒有被自己的裝備絆倒的情況下追上了安娜貝絲。“嘿。”

  她繼續保持前進。

  “那麼你的計畫是什麼?”我問道,“有什麼魔法物品可以借給我嗎?”

  她的手移向了口袋,就好像擔心我會偷走什麼東西似的。

  “只要小心克拉麗絲的長矛就行,”她說,“你不會想要那東西刺到你的。其他的就不用太擔心了。我們會從阿瑞斯那裡奪得旗幟的。盧克分配好你的工作了嗎?”

  “邊界巡邏,我還不知道那是什麼意思。”

  “這很簡單。站在小溪邊,攔住紅隊的人。剩下的就交給我吧。雅典娜總會有辦法的。”

  她沖向前去,留我一人在揚起的沙塵中。

  “好吧,”我咕噥道,“很高興你邀請我加入你的隊伍。”

  這是一個溫暖而潮濕的晚上。樹林中十分黑暗,只有螢火蟲明明滅滅地閃著光。安娜貝絲安排我停留在小溪旁,溪水在卵石上汩汩地流淌著,隨後她帶著隊伍裡的其他人分散到了林子裡。

  獨自一人站在這裡,頭上戴著大號的藍毛頭盔,手裡握著巨大的盾牌,我覺得自己像個傻瓜。那把青銅劍,就像所有我試過的長劍一樣,拿起來還是不稱手,平衡上有問題。皮革包裹的劍柄握在手裡就像個保齡球。

  不可能有什麼人真的來攻擊我,不是嗎?我的意思是說,奧林匹斯一定有什麼責任分配的規定吧?

  在遠處,我聽到海螺號角響了起來,還聽到森林裡傳出大喊大叫的聲音,金屬碰撞在一起,孩子們在打鬥。一位同樣頭戴藍色鬃毛的阿波羅友軍像一頭鹿一樣從我身邊越過,跳過小溪,消失在敵人的陣地中。

  很好,我想,和平常一樣,我又錯過了所有有意思的事情。

  隨後,我聽到一陣讓我後脊背發寒的聲響,一陣低沉的狗吠聲,就在附近的某處。

  我本能地舉起了盾牌,感覺到有什麼東西正潛伏著向我靠近。

  隨後那陣吠聲停止了。我感到有什麼東西撤退了。

  在小溪的另一側,灌木叢中傳來了爆炸聲。五個阿瑞斯的戰士大喊大叫著從黑暗中沖了出來。

  “打垮那些笨蛋!”克拉麗絲嘶吼著。

  她那醜陋的豬眼睛從頭盔的縫隙中向外瞪視著,手裡揮舞著一柄長矛,有著倒刺的金屬矛尖閃爍著紅光。她的同伴則只有標準配置的青銅劍當武器——不過這並不能讓我感覺好到哪裡去。

  他們開始越過溪水衝鋒過來。視線所及的範圍內我都找不到什麼援軍。我可以跑掉,或者選擇獨自對抗阿瑞斯小屋的一半成員。

  我成功地閃過了第一個小孩揮舞過來的劍刃,不過這些傢伙可不像米諾陶那麼笨。他們把我圍起來,克拉麗絲舉起長矛刺向我。我用盾擋開了矛尖,但仍然感到一陣難受的刺痛遍及全身。我的頭髮根根倒豎,舉著盾牌的手臂整個麻掉了,周圍的空氣也灼熱起來。

  是電。她那愚蠢的長矛是帶電的。我明白過來了。

  另一個阿瑞斯的孩子用劍柄狠狠地打中了我的胸膛,我被擊倒在地上。

  他們本可以把我踢成一團爛泥,但現在他們只是忙著大笑不止。

  “把他的頭髮剪掉,”克拉麗絲說,“抓住他的頭髮。”

  我努力站了起來,舉起手裡的劍,但是克拉麗絲用長矛把它打到一邊,火花四濺。現在我的兩隻手臂都被打得麻木不已。

  “噢,”克拉麗絲說,“我害怕這傢伙,真的好嚇人啊!”

  “旗子在那邊。”我對她說。我很想裝得很生氣,但是恐怕沒有什麼效果。

  “沒錯,”她其中一個同伴說道,“但是你看,我們才不在意那旗子呢。我們在意的是一個讓我們小屋看起來像笨蛋一樣的傢伙。”

  “你們不用我幫忙就已經做到這點了。”我對他們說。不過這大概不是什麼明智的言論。

  兩個傢伙朝我靠過來。我往小溪方向後退,同時舉起盾牌,但克拉麗絲的速度太快了。她的矛尖直直地戳到我的肋骨上。如果我身上沒穿盔甲的話,她已經把我刺成烤肉串了。與此同時,帶電的矛尖震得我的牙齒在嘴裡上下打戰。她的一個室友用劍砍到我的胳膊,留下一個很大的傷口。

  看到自己的鮮血讓我感到一陣眩暈——那是一種寒冷與溫熱同時存在的感覺。

  “規則說不能把人弄殘。”我勉強說道。

  “哎呀,”那個傢伙說,“我猜我以後吃飯時會被禁止甜點了。”

  他把我推進小溪,我倒在水裡,濺起一片水花。他們全都大笑不已。我明白當他們取笑過後,我就死定了。但這時好像有什麼事情發生了。溪水似乎喚醒了我的感官,就好像我剛吃下了一袋媽媽給我的雙倍濃咖啡軟糖一樣。

  克拉麗絲和她那些同伴都跳到水裡來,我站起身來面對他們。我知道該做些什麼。我揮起手中的劍,用劍身打中了第一個傢伙的腦袋,敲掉了他的頭盔。我撞他的力量如此之大,以至於當他跌進水裡時,我都能看到他的眼眶在抽搐。

  蠢蛋二號和蠢蛋三號朝我撲過來。我用盾牌擊中了其中一個傢伙的面門,又用劍砍斷了另一個傢伙頭上的馬鬃裝飾。他們兩個人很快都站起身來撤退了。蠢蛋四號看起來不大想進行攻擊了,但克拉麗絲還是繼續撲上來。她的長矛尖在空氣中劈啪作響,帶著能量。當她進行突刺的那一刻,我用盾牌的邊緣和長劍夾住了矛柄,像折斷一根樹枝那樣折斷了它。

  “啊!”她尖叫起來,“你這個白癡!你這個呼吸屍臭的臭蟲!”

  她也許還會說出更難聽的話,不過我用劍柄敲中了她的鼻樑,讓她四腳朝天摔進了溪水裡。

  隨後我聽到了呐喊聲,興高采烈的尖叫聲。然後我看到盧克高高舉著紅隊的旗幟朝著邊界線跑過來。兩個赫爾墨斯家的孩子在側面護衛著他撤退,一些阿波羅家的人跟在他們後面,正把赫菲斯托斯的孩子們打退。阿瑞斯家的人站起身來,克拉麗絲茫然地低聲咒駡著。

  “詭計!”她大喊道,“這是個詭計!”

  他們搖晃著想要去追盧克,但這已經太晚了。當盧克跑到我方友軍的領地時,每個人都聚攏到了小溪邊。我們這邊爆發出一陣歡呼。紅色的旗幟散發出微光,隨後變成了銀色。野豬頭和長矛被一支巨大的神使雙蛇杖所取代,那是十一號小屋的象徵。藍隊的所有人把盧克舉了起來,將他拋向空中。喀戎從森林中慢慢跑出來,吹起了海螺號角。

  比賽結束,我們獲勝了。

  我本想加入歡呼的人群,但安娜貝絲的聲音從我右側的小溪附近響了起來。她說:“不錯嘛,英雄。”

  我四下望望,但是她並沒有出現。

  “你是從哪兒學到那見鬼的招式的?”她問道。空氣中一陣閃光,隨後她現身了,手裡還拿著一頂美式棒球帽,好像剛從頭上摘下來的一樣。

  我感到很生氣,連她剛剛隱形了的事實都沒顧得上。“你擺了我一道,”我說,“你把我安排在這裡是因為你知道克拉麗絲會來找我尋仇,這樣你就能讓盧克去側面進攻了。你把一切都計算好了。”

  安娜貝絲聳聳肩。“我和你說過。雅典娜總是,總是會有計劃的。”

  “一個要害死我的計畫。”

  “我已經盡可能快地趕過來了。我本打算跳進來幫忙,不過……”她繼續聳聳肩,“你根本不需要人幫忙。”

  隨後她注意到了我胳膊上有傷口的地方。“怎麼弄成這樣的?”

  “被劍砍的。”我說,“不然你以為怎麼樣?”

  “不不,應該說這裡曾經被劍砍過而已。你自己看看。”

  血跡消失了。那個巨大的傷口現在只是一條白線,而且還在逐漸退色。在我的注視下,那裡的痕跡慢慢變小,最後完全消失了。

  “我……我不明白。”我說。

  安娜貝絲努力地思考,我幾乎都能看到她腦袋裡的齒輪在轉個不停。她低頭看看我的腳,然後又看看克拉麗絲那斷掉的長矛,說:“從水裡邁出來吧,波西。”

  “這是什……”

  “就這麼做做看。”

  我走出溪水,忽然感到全身骨頭就像散架一樣。胳膊也再一次開始麻起來。腎上腺素開始從我體內消失。我差點摔倒,還好安娜貝絲扶住了我。

  “噢,冥河斯提克斯啊,”她咒駡道,“這可不大妙。我可不想……我一直以為是宙斯……”

  我還沒有來得及問她這是什麼意思,就又聽到了那陣犬吠聲,不過比剛才更加接近了。忽然,一聲嚎叫劃破森林的夜空。

  營員們的歡呼聲立即沉寂下來,喀戎用古希臘語大喊著什麼,這種語言我應該能聽懂。只用了一會兒我就完全明白了他的意思:“準備好!我的弓箭!”

  安娜貝絲拔出了她的劍。

  我們上方的岩石上出現了一隻黑色的獵犬,有犀牛那麼大個,長著熔岩般鮮紅的眼睛和匕首一樣鋒利的尖牙。

  它直直地盯著我。

  沒有人動彈。除了安娜貝絲,她在朝我大叫:“波西,快跑!”

  她試圖擋在我前面,但那條獵犬的速度實在太快了。一個龐大的長著尖牙的陰影越過了她,直接朝我撲過來,我向後仰倒時,感覺到它那剃刀般的利爪直接抓破了我的盔甲,隨後傳來一陣急促的嗖嗖聲,就好像四十張紙一張張地被撕開。獵犬的脖子上插滿了一大堆箭矢。這怪物就死在了我腳邊。

  我仍然活著,這簡直是個奇跡。我都不大想低頭看看在撕破的盔甲碎片之下,我的身體傷成了什麼樣子。我的胸口又濕又熱,我知道自己受傷很重。再晚一秒鐘,那怪物肯定就能把我扯成一大盤熟肉片了。

  喀戎快步跑到我倆身邊,他的弓箭握在手裡,臉色十分嚇人。

  “諸神在上!”安娜貝絲說,“那可是從懲罰之地來的地獄犬啊。他們不會……他們不應該能……”

  “有人召喚了它,”喀戎說,“營裡的某個人。”

  盧克跑了過來,他手裡的旗幟已經被遺忘了,他那榮光的時刻已經過去。

  克拉麗絲大喊道:“全是波西的錯!是波西召喚的它!”

  “安靜,孩子。”喀戎對她說。

  我們看著地獄犬的屍體在陰影中漸漸融化,被土地慢慢吸收,直至消失。

  “你受傷了,”安娜貝絲對我說,“快點,波西,快回到水裡去。”

  “我沒事。”

  “你這樣不可能叫沒事,”她說,“喀戎,看看他。”

  我太累了,不想爭辯。我邁進溪水裡,整個營的營員都聚集在我身邊。

  頃刻之間,我就覺得好多了。我能感到胸膛上的傷口正在癒合。有些營員倒吸了一口氣。

  “那個,我……我不明白這是為什麼,”我是想和大家道歉,“我很抱歉……”

  但是他們並沒有在看我正在癒合的傷口,而是一直在盯著我頭上的什麼東西看。

  “波西,”安娜貝絲指著我頭上,“呃……”

  我抬起頭的時候這個跡象正在漸漸消失,但我仍然能看到那種全息鐳射圖像般的綠色閃光,旋轉閃爍。那是一個有著三個矛尖的長槍:三叉戟。

  “你的父親……”安娜貝絲喃喃道,“這樣真的不大妙……”

  “已經確定了。”喀戎宣佈說。

  圍繞在我身邊的所有人都開始跪了下來,連阿瑞斯小屋的也不例外,雖然他們看上去並不情願。

  “我爸爸是?”我完全被搞糊塗了。

  “波塞冬,”喀戎說,“撼動大地者,風暴之主,萬馬之父。萬歲,珀修斯·傑克遜,海神之子。”

第九章 分配任務

  第二天早上,喀戎把我移到三號小屋。

  我不需要再和別人分享空間了。我有足夠的地方來放自己的東西:米諾陶之角,一套替換的衣服,和一套盥洗用品。我現在可以坐在自己的晚餐桌前,自由選擇自己想參加的活動,當我想要關燈的時候就喊一句“熄燈”,不需要聽任何其他人的意見。

  而我也完全陷入了悲慘境地。

  正當我剛開始接受,剛開始感到十一號小屋是自己的家,自己也是一個普通的小孩——或者說在混血者裡我已經夠普通了——我卻被隔離了出去,就好像得了什麼罕見的疾病一樣。

  沒人再提起過地獄犬的事情,可是我覺得他們都在背後悄悄議論著。那次襲擊嚇到了所有人,而且顯示了兩條資訊:第一,我是海神之子;第二,怪物們會不惜一切追殺我,它們甚至能入侵到一直被認為安全的營地裡。

  其他營員盡可能地避開我。看到我在森林裡如何對付那些阿瑞斯的傢伙們之後,十一號小屋的人在上劍術課的時候對我十分緊張,所以現在我的課變成了和盧克的一對一教學。比起以前,他把我逼得緊多了,而且一點也不擔心在訓練過程中我會受傷。

  “你需要所有能學到的訓練,”在我們揮舞著長劍和燃燒的火炬上課時他對我保證道,“現在再來試試斬蛇式。重複五十次。”

  安娜貝絲仍然在每天早上教我希臘語,但是她看起來總是心煩意亂。每次我想要說點什麼,她總是皺著眉頭,就好像我剛才朝著她的臉打了一拳一樣。

  上完課之後,她就會一邊走開,一邊喃喃自語:“任務……波塞冬?……糟糕透頂……得做個計畫……”

  即使克拉麗絲都和我保持距離,雖然她那惡毒的表情清楚地表示出,因為我弄斷了她的魔法長矛,她很想宰了我。我很希望她能大吼大叫,揍我一頓或者做些別的什麼。比起被所有人無視,我寧願過著每天都打架的日子。

  我知道營裡有人對我很怨恨,因為有天晚上當我回到我的小屋時,發現一張凡人的報紙扔在門廳裡,那是一份《紐約日報》,打開在地鐵版那張。那篇文章我花了將近一個小時才讀完,因為我越是憤怒,就越覺得單詞全在紙面上飄來飄去,無法捉摸。

  <p class="center1">離奇車禍

  <p class="center1">男孩和母親仍然失蹤

  <p class="center1">(愛琳·史密森報導)

  薩莉·傑克遜及其子波西在神秘地失蹤了一個星期後,仍然下落不明。這家人所駕駛的78型卡美羅汽車嚴重燒毀,上週六在長島北部的公路上被發現。汽車的車頂掀開且前軸斷裂。在爆炸前,汽車在路面上翻滾滑行了幾百米遠。

  母子二人本來要在蒙托克度過週末假期,然而他們基於不明原因而匆忙離開了。在汽車內部和現場附近都發現了少量血跡,但除此之外並沒有其他線索去尋找失蹤的傑克遜母子。當地居民表示,在車禍發生的時候並沒有看到任何反常現象。

  傑克遜女士的先生蓋博·烏戈裡阿諾宣稱他的繼子波西·傑克遜是一個問題少年,曾經被多所寄宿學校開除,而且還有暴力傾向。

  警方並未說明波西是否是其母失蹤案件的嫌疑犯,但也不能排除這種可能。以下是薩莉·傑克遜與波西的近照。警方呼籲,任何有線索的市民可撥打下面的犯罪終結免費熱線。

  電話號碼被人用黑色記號筆勾了出來。

  我把報紙揉成一團,丟在一邊,然後倒在空空如也的小屋中間的床上。

  “熄燈。”我鬱悶地對自己說。

  那天晚上,我做了個有史以來最糟糕的噩夢。

  在一陣風暴中,我沿著海濱奔跑。城市在我身後,不是紐約城。城市的構造完全不同:建築物更加分散,遠方還有棕櫚樹和低矮的山丘。

  在一百米高的海浪之下,兩個男人正在爭鬥。他們看起來很像電視上的摔跤手,肌肉發達,蓄著鬍鬚,留著長髮。兩個人都穿著飄逸的古希臘長袍,其中一個人一身藍衣,另一人則是綠色的。他們扭打在一起,角力,相互踢打,用頭撞擊,每次他們接觸到一起,閃電就會劃過,天空變得更加黑暗,風起雲湧。

  我必須阻止他們。我不明白這是為什麼。但我越努力往前跑,狂風就越吹得我不斷後退,等我跑到那地方的時候,我的腳一直在徒勞地挖著沙子。

  在風暴的咆哮聲中,我能聽到穿藍袍的人對穿綠袍那位大吼著:還給我!還給我!就好像一個幼稚園的小孩為了玩具在打架一樣。

  海浪越來越大,浪花四濺打在海灘上,帶著鹽分落在我身上。

  我大吼著:停下來!不要打了!

  大地震動起來。在地下的某處有笑聲傳來,那聲音如此幽深如此邪惡,讓我的血液頓時凍結成冰。

  下來吧,小英雄,那聲音低聲說道,下來吧!

  沙灘在我腳下裂開,一條大裂谷直抵地心深處。我腳下一滑,隨後黑暗吞沒了我。

  我醒了過來,掉落的感覺很清晰。

  我現在仍然躺在三號小屋的床上。生物鐘告訴我現在是早上,但外面的天色仍然暗著,雷聲隆隆響徹山谷。一場暴風雨就要到來。我現在沒有在做夢。

  我聽到門口傳來一陣蹄聲,一隻蹄子正在敲打著門檻。

  “我能進來嗎?”

  格洛弗跑進屋裡,看上去很擔憂。“狄先生想要見你。”

  “為什麼?”

  “他想要殺了……我是說,讓他自己告訴你比較好。”

  我焦急地穿好衣服和他出去,心裡知道自己的麻煩大了。

  這些天來,我其實有些期待著來自主樓的召喚。現在我已經被宣佈是波塞冬的兒子,而身為三巨頭之一的他是不應該有小孩的,我明白自己活著都是一種罪惡。其他的神祇大概已經討論完畢要如何懲罰我的存在了,而現在狄先生已經準備好宣佈他們的判決。

  在長島的上方,天空看起來就像快要煮沸的墨水湯。一道濛濛雨簾朝我們這個方向打過來。我問格洛弗我們需不需要一把雨傘。

  “不,”他說,“這裡從來不會下雨,除非我們需要。”

  我指著頭頂上的暴風雨:“那這見鬼的東西是什麼,啊?”

  他不安地瞥了一眼天空:“那會直接繞過去的。壞天氣總是會這樣的。”

  我意識到他是正確的。我來到這邊已經好幾周了,這裡從來沒有過陰天。我只見過零星的烏雲從山谷的邊緣繞過去飄走。

  但是這場暴風雨……真的會非常激烈的。

  在排球場,阿波羅小屋的孩子們正在和半羊人們進行一場晨間球賽。狄奧尼索斯家的雙胞胎則正在草莓園裡漫步,讓植物生長。每個人都在進行著自己通常的工作,但他們看起來都很緊張。大家都盯著這場暴風雨。

  格洛弗和我走上了主樓前面的陽臺。狄奧尼索斯坐在撲克牌桌前,穿著他那虎紋的夏威夷襯衣,拿著健怡可樂,就像我來這裡的第一天時一樣。喀戎坐在桌子對面他那張假輪椅上。他們正在和看不見的對手們打牌——兩組牌懸停在半空中。

  “哎呀哎呀,”狄先生根本沒抬頭看我,“我們的小名人啊。”

  我等待著。

  “靠過來點,”狄先生說,“不過可別指望我會沖你磕頭,凡人,你老爸不過是個藤壺大鬍子。”

  閃電的光芒交織成網狀,透過雲層打下來。雷聲隆隆,搖撼著房間的窗戶。

  “嘖嘖,嘖嘖,嘖嘖。”狄奧尼索斯說。

  喀戎假裝專心於手裡的匹諾克牌。格洛弗緊靠著欄杆畏縮了一下,蹄子前前後後地挪動著。

  “要是我能按自己的想法去做,”狄奧尼索斯說,“我就會讓你身上的分子全都爆出火焰來。之後我們只要把灰塵打掃乾淨就萬事大吉毫無麻煩了。但是喀戎好像會覺得,這樣就違背了我來到這個該死的夏令營的使命了:要保護你們這些臭小鬼的安全,不被傷害。”

  “人體自燃從某種角度上說也是種傷害,狄先生。”喀戎插話。

  “真荒唐,”狄奧尼索斯說,“小孩們不會感到什麼痛苦的。不過不管怎麼說,我都同意要控制一下自己的想法,不然,我把你變成只海豚算了,這樣還能送你到你爸爸那邊。”

  “狄先生……”喀戎警告說。

  “噢,好吧,”狄奧尼索斯溫和起來,“還有一個選擇,但真是超級愚蠢。”狄奧尼索斯站起身來,那兩個無形的玩家把牌丟到了桌上,“我現在要離開,去奧林匹斯參加緊急會議。如果我回來時這男孩仍然在這裡,我就會把他變成一隻大西洋瓶鼻海豚。你明白嗎?波西·傑克遜,如果你腦袋還算靈光,你就會知道,比起去做喀戎認為你必須去做的事情,當一隻海豚或許是更明智的選擇。”

  狄奧尼索斯拿起一張撲克牌,在手裡扭了扭,那牌變成了一張長方形的塑膠卡片。是信用卡嗎?不,是一張通行證。

  他彈了彈手指。

  環繞在他周圍的空氣變形、彎曲。他變成了全息圖像一樣的光束,一陣風之後,他就消失不見了,只剩下鮮榨葡萄的味道飄散在空氣中。

  喀戎朝我微笑,但他看起來疲憊不堪,壓力巨大。“請坐下,波西。格洛弗也是。”

  我們照著做了。

  喀戎把手裡的牌放到桌上,那是一手會贏的牌,他還沒有打出去。

  “告訴我,波西,”他說,“你對那地獄犬都做了什麼?”

  光聽到這個名字就讓我一陣戰慄。

  喀戎也許想聽見我說:得了吧,那不算什麼。我能把地獄犬當成一碟小菜吃下去。但我可不想撒謊。

  “它把我嚇壞了,”我說,“如果你沒有射中它,我就必死無疑了。”

  “你會見到更多更可怕的東西,波西,更加誇張的怪物,在你完成之前。”

  “完成……什麼?”

  “當然是你的任務了。你會接受任務嗎?”

  我瞥了格洛弗一眼,他正在交叉手指祈禱好運。

  “嗯,先生,”我說,“你還沒有告訴我具體是什麼事情呢。”

  喀戎扮了個鬼臉。“哦,細節總是最麻煩的部分。”

  雷聲隆隆,越過這個山谷。帶著暴風雨的烏雲現在已經飄到了海邊。在我目力所及之處,海天連成一片,一起沸騰翻滾起來。

  “波塞冬和宙斯,”我說,“他們正在為了什麼重要的東西而爭鬥……有什麼東西被偷了,是這樣嗎?”

  喀戎和格洛弗交換了個眼神。

  喀戎坐在輪椅上,身體前傾:“你是這麼知道這個的?”

  我的臉頰一陣發熱。真希望自己剛才沒有那麼大嘴巴。“自從耶誕節以來天氣就變得十分古怪,就好像海洋和天空正在打架一樣。我之前和安娜貝絲聊過這個,她說她無意間聽到過一些關於某次盜竊的事情。而且……我也做了有關這些事情的夢。”

  “我就知道。”格洛弗說。

  “噓,半羊人。”喀戎命令道。

  “可這就是他的任務!”格洛弗雙眼發亮,激動不已,“肯定是!”

  “只有神諭才能決定。”喀戎理著他那茂密的鬍子,“不過話說回來,波西,你說的是正確的。你的父親和宙斯正陷入幾個世紀以來最嚴重的爭執中。他們為了某樣重要物品的被盜而爭鬥。實話說吧,丟的東西是閃電權杖。”

  我神經質地笑了出來。“是什麼?”

  “可別以為這是什麼隨便的事,”喀戎警告說,“我可不是在說那種在二流舞臺上用錫紙包起來的Z字形道具。我說的是用最高級的天界青銅鑄成的兩尺來長的圓柱體,兩端裝滿了神級的爆炸物。”

  “噢。”

  “宙斯的閃電權杖,”喀戎越來越激動,“那是他權力的象徵,也是其他所有閃電權杖的原型。在對抗泰坦巨魔的戰爭中,獨眼巨人幫他鑄成的第一件武器就是這個。閃電權杖離開埃特納山的山頂,把克洛諾斯從他的寶座上掀翻下來。比起閃電權杖蘊藏的力量,凡人的氫彈簡直就像是鞭炮一樣。”

  “那麼它不見了?”

  “被偷了。”喀戎說。

  “誰偷了?”

  “是被誰偷走,”喀戎糾正了我的語法錯誤,真是一日為師終生為師啊,“被你偷走了。”

  我的下巴掉到了地上。

  “至少——”喀戎舉起了一隻手說,“宙斯是這麼認為的。在冬至日的時候,上一次諸神議會上,宙斯和波塞冬起了爭執。一開始都是那些無關緊要的荒唐話,什麼‘瑞亞媽媽總是最喜歡你一個’、‘空難總是比海難更加驚人’等等。後來,宙斯發現他放在王座廳的閃電權杖不見了,從他眼皮底下直接被偷走了。他立即就怪罪到了波塞冬的頭上。你看,一位神祇是不允許直接僭取另一位神祇的權力象徵的——這是在古老的神法裡就被禁止的。但宙斯認為你的父親派了一個人類英雄偷走了它。”

  “但我並沒有——”

  “耐心地聽下去,孩子,”喀戎說,“宙斯有很充分的理由懷疑。獨眼巨人們的鍛造工廠設在海底,這就使得波塞冬多少可以影響到他兄弟的閃電權杖製造者們。宙斯覺得波塞冬之所以偷走閃電權杖,是想讓獨眼巨人們秘密地建造一個兵工廠,非法複製閃電權杖,然後好把宙斯趕下臺。宙斯唯一不確定的是波塞冬派了哪個混血英雄來偷。現在波塞冬公開聲稱你是他的兒子。你整個冬天又一直待在紐約。你可以很輕易地溜到奧林匹斯去。宙斯認為他已經找到那個竊賊了。”

  “但我從來沒有去過奧林匹斯!宙斯真是瘋了!”

  喀戎和格洛弗緊張地望向天空。烏雲並沒有像格洛弗所說的那樣離開我們,而是翻卷著湧進山谷,像棺材蓋一樣把我們封在裡面。

  “呃……波西……”格洛弗說,“我們一般不用……瘋這個詞來形容天空之主。”

  “也許那叫妄想症。”喀戎建議說,“我們繼續吧。波塞冬曾經想要逼迫宙斯退位。我記得這是你們期末考試的第三十八道題……”他盯著我看,就好像真的期待我能記起這第三十八道題一樣。

  怎麼會有人指責我偷了一個神祇的武器呢?我連在蓋博的撲克牌聚會上偷走一塊比薩都會被發現。喀戎正在等待著我的答案。

  “你是說有關金網的事情嗎?”我猜測到,“波塞冬、赫拉還有幾個其他的神祇……他們好像設陷阱逮住了宙斯,逼他承諾要當個更好的領導者,否則不會放他出來。是這個嗎?”

  “正確。”喀戎說,“從那以後,宙斯就沒有再真正信任過波塞冬。當然,波塞冬矢口否認是他偷走的閃電權杖。在這樣嚴重的指控下他感到很受傷害。這兩位前前後後爭吵了幾個月,互相威脅著要發動戰爭。而現在,你出現了——這真是諺語所謂的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我只不過是個小孩!”

  “波西,”格洛弗插嘴說,“如果你是宙斯,而且你覺得你的兄弟正在策劃著如何推翻你,他忽然承認自己打破了自‘二戰’之後就發出的神聖誓言,而且還宣稱自己是一個新的混血英雄的父親,而這個混血者又很可能會被他當做武器來對付你……你難道不會很糾結這件事嗎?”

  “可我就是什麼都沒有做。波塞冬——我爸爸——他不會真的是偷走閃電權杖的人吧?不會吧?”

  喀戎歎了口氣。“絕大部分有理智的旁觀者都會認為,偷竊實在不是波塞冬的風格。但是海神太過驕傲,不想自己去和宙斯解釋。宙斯要求波塞冬在夏至日之前把閃電權杖還回來。也就是六月二十一號,從現在算起的十天后。波塞冬也要求宙斯在同一天為把他誤認成賊而道歉。我希望這種和平的外交方式可以奏效,赫拉、得墨忒耳和赫斯提亞都想讓這兄弟倆保持理智。但是你的出現讓宙斯火氣大漲。現在這兩位神祇沒有一個人想要退一步。除非有人從中調停,或者閃電權杖在夏至日前被找到並且歸還給宙斯,不然的話,戰爭就會爆發了。而你知道如果爆發全面的戰爭會怎麼樣嗎,波西?”

  “很糟糕?”我猜測。

  “想像一下世界如何陷入徹底的混沌之中吧。自然界自己與自己爭鬥不休。奧林匹斯眾神被迫要在宙斯和波塞冬之間選擇一邊。毀滅、屠殺、成千上萬的傷亡。西方文明將會變成一個大戰場,其規模之大讓當年的特洛伊戰爭就像用水球打仗一樣渺小。”

  “真糟糕。”我重複道。

  “而你,波西·傑克遜,將是第一個體會到宙斯憤怒的人。”

  天上開始下雨。排球場的運動員們停止了比賽,他們驚訝不已,沉默地盯著天空。

  是我把這場風暴帶到了混血者之丘。宙斯因為我而懲罰了整個營地。我感到狂怒不已。

  “所以我必須要找到閃電權杖,”我說,“並且把它還給宙斯。”

  “還有什麼更加和平的提議,”喀戎說,“比得上讓波塞冬的兒子歸還宙斯的財產呢?”

  “如果波塞冬沒有拿的話,這個東西會在哪裡呢?”

  “我覺得我知道。”喀戎的表情變得很可怕,“幾年前我聽到了一個預言……呃,幾個線索都給了我提示。但在我告訴你更多資訊之前,你必須正式接受這次任務。你必須去尋求神諭。”

  “你就不能提前告訴我閃電權杖在哪裡嗎?”

  “如果我這樣做了,你可能就會因為太害怕而不敢去接受這個挑戰了。”

  我吞了吞口水:“真是好理由啊。”

  “那麼,你同意了?”

  我看看格洛弗,他朝我點點頭以示鼓勵。

  對他來說這可真容易。我才是那個宙斯想要宰了的人好吧。

  “好吧,”我說,“這比起被變成一隻海豚要好得多了。”

  “那麼到了你該去尋求神諭的時候了。”喀戎說,“上樓去吧,波西·傑克遜,到閣樓上去。當你下來的時候如果還能保持理智的話,我們會繼續下面的話題。”

  往樓上走了四段樓梯,我來到了一個綠色的活板門前。

  我拉了一下繩索,大門向下打開,一座木質的樓梯哢嗒一聲出現。

  溫暖的空氣從上面傾瀉下來,聞起來像是發黴腐朽的木頭的味道,還有些其他的東西……那味道我記得我在生物課上聞到過。是爬蟲類,蛇的味道。

  我屏住呼吸爬了上去。

  閣樓裡堆滿了希臘英雄用的零零碎碎:盔甲立在那裡,上面覆蓋著蜘蛛網;曾經鮮亮的盾牌鏽跡斑斑;老舊的皮質行李箱外面貼滿寫著伊薩卡、塞斯之島,還有亞馬遜之地的標籤。一條長桌上堆滿玻璃瓶,瓶子裡面浸泡著各種東西:切下來的毛茸茸的爪子,巨大的黃色眼睛,怪獸們的各種身體器官。一個滿是灰塵的戰利品標本掛在牆上,看起來像是一條巨蛇的頭,但又長著角,還有滿口鯊魚的牙齒,說明牌上寫著:九頭蛇許德拉的頭,第1號,伍斯托克,紐約,1969。

  窗邊坐在木質三腳凳子上的,是整間屋子裡最令人毛骨悚然的古物——一個木乃伊。這不是那種纏滿了布條的類型,而是一個人類女性的身體,乾枯皺縮,空剩一副軀殼。她穿著一件紮染的太陽裙,脖子上戴著好幾條珠鏈,黑色的長髮上覆蓋著一條頭巾。她臉上的皮膚很薄,又像皮革般有韌性,緊貼在她的頭骨上,眼睛則只剩下玻璃質般的兩條白縫,好像真正的眼睛已經被換成大理石的了。她一定已經死了很長很長的時間。

  看著她讓我後脊樑陣陣發涼。她忽然在凳子上坐直,張開了嘴。一團綠色的煙霧從木乃伊的嘴裡飄散了出來,在地板上像藤蔓一樣盤旋捲曲著,就像兩萬條蛇在一起一樣噝噝作響。我跌跌撞撞地想要退到活板門口,但門卻一下子關上了。有個聲音從我一邊的耳朵滑了進來,在我的腦海裡迴響:“我是德爾斐的靈魂,巨蟒裴松的殺戮者,福玻斯·阿波羅的預言人。探尋者,靠過來,提問吧。”

  我真想說:不了,謝謝,我走錯門了,我其實只是在找洗手間。但我努力強迫自己,先深呼吸一下。

  那木乃伊並沒有活過來。她只是某種東西的一類容器,令人毛骨悚然,那種力量現在正在我周圍以綠色的煙霧盤旋打轉。但這種感覺並不是非常邪惡,不像我那惡魔一樣的數學老師多茲夫人和米諾陶那樣。倒更像是我在公路邊的水果攤前見到的編織絲線的三個命運女神:古老而強大,絕對不可能是人類。而且對於殺掉我這件事沒什麼興趣。

  我終於鼓起勇氣開口問道:“我的命運是什麼?”

  環繞在周圍的霧越來越濃了,聚集到我面前,圍繞在擺著那些怪物器官標本的玻璃罐子的桌前。忽然間霧裡出現了四個男人圍攏在一張桌旁打著撲克。他們的臉越來越清晰。那是臭蓋博和他的狐朋狗友們。

  雖然明知道這場撲克牌局不是真實的,我仍然握緊了雙拳。這是由霧氣製造出來的幻想。

  蓋博轉身朝向我,用鋼銼一般的聲音說出神諭:“你將向西行進,面對變化了的神祇。”

  坐在他右邊的朋友抬起頭,以同樣的聲音說:“你將找到失竊物品,並將它安然歸還。”

  左邊的傢伙丟出兩張撲克牌,然後說:“你將被一個稱你為朋友的人背叛。”

  最後,由我們的樓長埃迪說出了最糟糕的一句:“你最後將失敗,無法救出最重要的存在。”

  霧氣形成的人形開始消散。最開始的時候我因為太震驚而啞口無言,當霧氣隱去,盤卷成為一條綠色的長蛇蜿蜒地鑽進木乃伊的嘴裡時,我回過神來大叫:“等等!你這是什麼意思?什麼朋友?我會在什麼上失敗?”

  霧氣形成的蛇的尾巴消失在木乃伊的嘴裡。她再一次癱倒斜倚在牆邊。她的嘴巴緊緊地閉著,就好像一百年來都沒有打開過一樣。閣樓再一次沉寂下來,仿佛被人遺忘一般,剩下的只有滿屋子的標本和古物。

  我感覺就算我站在這裡站到渾身結滿蜘蛛網,我也不會再知道更多的事情了。

  尋求神諭這件事算是結束了。

  “怎樣?”喀戎問我說。

  我陷進撲克牌桌前的一把椅子上。“她說我將會取回失竊的東西。”

  格洛弗身子前傾,激動地嚼著剩下的健怡可樂罐子。“太棒了!”

  “神諭的完整原話是什麼?”喀戎強調說,“這很重要。”

  我的耳朵仍然被那個像爬蟲類一樣的聲音震得作響。“她……她說我要向西去,面對一個變化了的神祇。我將會找到失竊的東西並將它安然歸還。”

  “我就知道。”格洛弗說。

  喀戎看起來並不滿意。“還有其他的內容嗎?”

  我不想告訴他。

  哪個朋友會背叛我?我的朋友本來就不多。

  而且最後一條——我將在救出最重要的存在時失敗。這是哪種神諭,派給我任務後還會告訴我,啊,順便說一下,你會失敗。

  我怎麼可能直接說得出口呢?

  “沒了,”我說,“就這麼多了。”

  他仔細觀察我的表情。“好的,波西。不過你要知道,神諭通常是有雙重含義的。別對它們想太多。在事情真正發生以前,真相總是不那麼清晰的。”

  我有種感覺,他知道我隱瞞了什麼不好的事情,所以嘗試開導我讓我感覺好一點。

  “好吧,”我著急地想轉移話題,“那麼我們要去哪兒?那個在西邊的神祇會是誰呢?”

  “啊,想想看,波西,”喀戎說,“如果宙斯和波塞冬在戰爭中互相消耗力量的話,誰會從中得益呢?”

  “某個想要取而代之的神嗎?”我猜測。

  “是的,非常正確。某個一直隱藏著恨意的神,某個在千萬年前世界劃分時就對自己得到的結果不甚滿意的神,而他的國度將會隨著數百萬人的死亡而力量大漲。那個神對他的兄弟們強迫他立誓不再有小孩而懷恨在心,而他的兄弟們現在卻都打破了那個誓言。”

  我回憶起夢境裡的景象,那個邪惡的聲音是從地下傳來的。“哈迪斯。”

  喀戎點點頭:“死亡之神是唯一的可能。”

  一塊鋁片的碎屑從格洛弗嘴裡掉出來。“哦呀,等等。什……什麼?”

  “有一個復仇女神緊跟著波西,”喀戎提醒他,“她一直觀察著這個孩子,直到她確定了他的身份,然後就想要殺掉他。復仇女神們只聽從一個主人的號令:哈迪斯。”

  “是這樣,但是……但是哈迪斯憎恨所有的混血英雄,”格洛弗反對說,“尤其是在他發現波西是波塞冬的兒子以後……”

  “一條地獄犬出現在森林裡,”喀戎繼續說道,“那種生物只能從懲罰之地召喚出來,而且肯定是這個營裡的人發出的召喚。哈迪斯肯定在這裡安插了一個間諜。他一定已經推測到波塞冬想讓波西幫他洗清罪名。所以哈迪斯很想在波西接受任務之前就殺掉這個小混血者。”

  “太好了,”我咕噥道,“現在已經有兩個主神想要殺我了。”

  “但是這任務是……”格洛弗吞了吞口水,“我是說,難道閃電權杖不是在緬因州那種地方嗎?這個時候的緬因州可是非常棒的。”

  “哈迪斯一定派了一個手下偷走了閃電權杖。”喀戎堅持自己的看法,“他把閃電權杖藏在冥界,心裡很清楚宙斯會怪罪到波塞冬頭上。我並不能完全理解死亡之神做這件事的動機,也不知道為什麼他要挑這個時間來發動戰爭,但有一件事是確定的。波西必須去冥界,找到閃電權杖,讓真相大白。”

  一束奇異的火焰開始在我的心裡燃燒。最詭異的事情是,那不是恐懼,而是意料之中。是復仇的渴望。哈迪斯到現在已經試圖殺我三次了,分別派出了復仇女神、米諾陶和地獄犬。而且也是因為他才害我媽媽消失在一道閃光裡。現在他又想要為了我們從未做過的事情來誣陷我和我爸爸是賊。

  我已經準備好要會會他了。

  而且,如果我媽媽正在冥界的話……

  我腦海中一小塊地方始終還清醒著,它對我說:哦呀,孩子,你只是個小孩。哈迪斯可是位天神。

  格洛弗嚇得渾身發抖,他開始啃起撲克牌,就像在吃薯片。

  這可憐的傢伙要和我一起去完成一項任務才能拿到他的搜索者執照,無論那執照是什麼,我怎麼可能讓他和我一起去擔負任務呢,尤其是神諭已經說我命定會失敗的。這簡直是在自殺。

  “看,如果我們知道那是哈迪斯的話,”我對喀戎說,“為什麼我們不能直接告訴其他神祇呢?宙斯或波塞冬就能直接下到冥界去逮捕那幾個頭頭了。”

  “懷疑和確定可是兩回事。”喀戎說,“再說,就算其他神都懷疑哈迪斯——我估計波塞冬也是這麼認為的——但他們不能自己去取回閃電權杖。除非被邀請,否則神祇是不能夠跨越到其他神的領地上的。這也是另一個亙古以來就存在的律法。而另一方面,混血英雄們就有著一定的特權。他們可以去任何地方,挑戰任何人,只要他們足夠大膽足夠強壯。神祇不需要為英雄的行為負責。不然你以為諸神為什麼要通過人類來操控世界呢?”

  “你的意思是說我被利用了。”

  “我是說波塞冬現在承認你一點不意外。這是一次大膽的冒險,而他正身處絕望的境地。他需要你。”

  我的爸爸需要我。

  各種感情在我身體裡翻滾,就好像萬花筒裡不停轉動的碎玻璃片。我不知道是該感到不滿還是感激,高興還是生氣。波塞冬忽略了我十二年,現在忽然間他需要我了。

  我看向喀戎。“你從一開始就知道我是波塞冬的兒子,是不是?”

  “我有我的懷疑。就像我說的……我也是詢問過神諭的。”

  我感覺他並沒有把他聽到的預言內容全告訴我,不過我決定現在先不去考慮那些。畢竟,我對他也隱瞞了一些資訊。

  “所以,讓我來總結一下。”我說,“我將要去冥界,對抗死亡之神。”

  “正確。”喀戎說。

  “並找回宇宙中最強大的武器。”

  “沒錯。”

  “而且還要在夏至日之前把它帶回奧林匹斯,十天之內。”

  “正是如此。”

  我看看格洛弗,他正在嚼著紅桃A。

  “我剛才有沒有說過這個季節的緬因州非常棒?”他無力地說。

  “你不必和我一起去,”我對他說,“我不能要求你去。”

  “哦……”他晃動著蹄子,“也不是……只是半羊人和地底世界……呃……”

  他深深地吸了口氣,然後站起身來,從T恤上撣去撲克牌和易開罐的碎屑。“你救了我的命,波西。如果……如果你真的想讓我一起去,我不會讓你失望的。”

  我覺得很感動,想要哭出聲來,雖然我不認為那麼做很有英雄氣概。格洛弗是唯一和我交往超過幾個月的朋友。我不知道一個半羊人對對抗死神的力量有什麼幫助,但知道他會和我在一起時,我感覺好多了。

  “好吧,探長先生,”我轉身對喀戎說,“那麼我們要去哪兒?神諭只說要往西方去。”

  “冥界的入口總是在西方的,和奧林匹斯一樣,隨著年代的變遷它總是在搬來搬去。而現在,當然了,也在美國。”

  “哪裡?”

  喀戎看起來很驚訝:“我以為答案已經足夠明顯了。冥界的入口在洛杉磯啊。”

  “噢,”我說,“自然是那裡。所以我們只要去坐趟飛機……”

  “不要!”格洛弗尖聲叫道,“波西,你在想什麼啊?你這輩子坐過一次飛機嗎?”

  我搖了搖頭,覺得很難堪。我媽媽從不帶我坐飛機。她總是說我們沒有那個錢。而且,她的雙親都死於一場空難。

  “波西,想想看,”喀戎說,“你是海神的兒子。你爸爸的老對頭是宙斯,也就是天空之主。你媽媽很清楚不能讓你坐進飛機裡。一旦你進入了宙斯的領域,你就不可能活著下來了。”

  頭頂上,閃電炸開,雷聲隆隆。

  “好吧,”我決定不去理會頭上的風暴,“所以,我要從陸路走。”

  “這就對了,”喀戎說,“兩個夥伴會和你同行。格洛弗是其中之一。而另一位已經自願報名了,只要你願意接受她的幫助。”

  “咦,”我裝做驚訝地說,“還有誰會笨到自願去參與這樣的任務?”

  喀戎身後的空氣一陣閃光。

  安娜貝絲現身了,她正把美式棒球帽塞進身後的口袋裡。

  “我等待任務出現已經等了很長時間了,海草腦袋,”她說,“雅典娜對波塞冬沒興趣,不過如果你是要去拯救世界,我是看著你不要把事情搞成一團糟的最佳人選。”

  “既然你說得如此自信,”我說,“我猜你已經有詳細計畫了吧,智慧女孩?”

  她的臉頰紅了起來。“你到底需不需要我的説明?”

  事實上,我的確需要。我需要任何可以得到的説明。

  “三人一組,”我說,“的確不錯。”

  “太棒了!”喀戎說,“今天下午會有人最遠把你們帶到曼哈頓的汽車終點站,在那以後,你們就只能靠自己了。”

  閃電大作,暴雨傾盆打在草地上,這是預料不到的惡劣天氣。

  “沒有時間可浪費了,”喀戎說,“我覺得你們仨應該趕緊去收拾行李了。”

第十章 我毀壞了一輛公車

  我收拾行李的時間並不長。我決定把米諾陶的角留在小屋裡,所以只要把一些換洗衣服和一把牙刷塞進格洛弗幫我找來的背包裡就行了。

  營地商店借給了我一百塊凡人用的美元和二十個古希臘金幣。這些金幣和女童子軍的餅乾一樣大,一面印著希臘諸神,另一面則是帝國大廈。喀戎告訴我們,古代的希臘錢幣是銀質的,但奧林匹斯諸神從不用純金以下的材質。喀戎說這些錢到時候可以用在不是凡人的交易上,先不管他說的是什麼意思了。他給了安娜貝絲和我一人一罐神飲,和一塑膠袋密封著的方形神食。這些只能用在緊急狀況下,我們受重傷時。那是神的食物,喀戎提醒我們說,能夠治癒幾乎所有的損傷,但對凡人來說則是致命的。吃太多這個也會讓混血者過度興奮,如果過量的話會讓全身都著火,字面意義上的燃燒,毫不誇張。

  安娜貝絲帶著她的魔法棒球帽,她告訴我那是她媽媽送給她的十二歲生日禮物。她還帶了本有著著名古典建築的書,用古希臘語寫的,這樣無聊的時候可以讀一讀。還有一柄青銅小長刀,藏在她的袖口裡。我很確定這把小刀會讓我們在通過金屬探測器時第一時間就被逮起來。

  格洛弗穿著他的假腳和長褲裝成普通人類。他戴著一頂牙買加風格的綠色帽子,這樣下雨的時候就不會打濕卷髮,不然的話他的頭髮會貼在頭上,露出羊角的尖端。他那鮮橙色的背包裝滿了金屬碎片和蘋果,打算在路上當零食。口袋裡裝著一根蘆笛,那是他的爸爸為他雕刻的。不過他只會吹奏兩首曲子:莫札特的《第十二號鋼琴協奏曲》以及希拉蕊·達芙的《愛情過去式》,這兩首歌用蘆笛吹起來都很難聽。

  我們向其他的營員道別,最後看了一眼草莓園、大海和主樓,然後登上混血者之丘,來到宙斯之女塔莉亞變成的大松樹前。

  喀戎在輪椅上等著我們。在他身邊站著的是我在病房恢復時見過的一身衝浪裝扮的那個人。格洛弗和我提到過,這個人是營地的警備隊長。恐怕他全身上下都長著眼睛,所以永遠不會被驚嚇到。不過今天他穿了一件司機的制服,所以只能在他的手上、臉上和脖子上看到多出來的眼睛。

  “這是阿耳戈斯(希臘神話中的百眼巨人,曾為諸神當過守衛——譯者注)。”喀戎告訴我,“他會開車把你們帶到城裡,而且,呃,也會隨時注意周圍的情況。”

  我聽見身後傳來腳步聲。

  盧克跑上山丘,手裡拿著一雙籃球鞋。

  “嘿!”他氣喘吁吁,“很高興我趕上了。”

  安娜貝絲的臉紅了起來,只要盧克在周圍出現,她就會變成這個樣子。

  “我只是想對你說聲祝你好運。”盧克對我說,“而且我覺得……呃,也許你會用得上這個。”

  他把球鞋遞給我,那鞋子看起來很普通,甚至連氣味都和普通球鞋一樣。

  盧克說:“瑪亞!”

  鞋子的腳後跟生出了白鳥般的翅膀,我嚇了一跳,把鞋子向外一丟。鞋子拍打著翅膀緩緩降落在地上,翅膀折疊收起,隨後消失了。

  “太牛了!”格洛弗說。

  盧克微笑著說:“這東西在我執行任務的時候幫了很大的忙。爸爸給的禮物。當然,這些日子以來我都沒怎麼用到過……”他的表情開始傷感起來。

  我不知該說些什麼好。盧克趕來道別的方式真是太酷了。我曾擔心他會記恨我在這些天搶了他太多的風頭,但現在他送給我這個魔法禮物……這讓我滿臉通紅,和安娜貝絲一樣。

  “嘿,哥們兒,”我說,“謝謝了。”

  “聽著,波西……”盧克看起來不大自在,“我們的很多希望都系在你身上,所以……幫我多滅掉幾隻怪物,好嗎?”

  我們握了手。盧克在格洛弗的兩隻角之間拍了拍他的頭,然後給了安娜貝絲一個告別的擁抱。安娜貝絲看起來快要暈倒了。

  當盧克離開後,我對她說:“你剛才呼吸急促,換氣過度哦。”

  “才沒有呢。”

  “你讓他代替你去奪取旗子,不是嗎?”

  “噢……為什麼我要跟著你這樣的人到處跑啊,波西?”

  她跺著腳,走向山丘的另一邊,那裡有輛白色的SUV汽車停在路基上,阿耳戈斯跟了過來,他身上的汽車鑰匙叮噹作響。

  我彎腰拾起了飛翼鞋,心裡忽然出現一種不好的感覺。我看向喀戎:“我是不是不能用這個啊,對嗎?”

  他搖了搖頭:“盧克是一番好意,波西。但是飛到空中……對你而言可不是太明智的選擇。”

  我點點頭,有些失望,但隨後我有了一個主意:“嘿,格洛弗。你想要一件魔法物品嗎?”

  他的眼睛亮了起來:“我?”

  我們很快地把球鞋綁在了他的假腳上,隨後世界上第一隻飛天山羊男孩就準備發射升空了。

  “瑪亞!”他叫道。

  他離地起飛時沒有問題,隨後就歪向一側,整個背部拖在草地上往前沖。飛翼鞋上下撲騰,就像一匹小野馬。

  “練習,”喀戎在他身後叫著,“你只是需要多加練習!”

  “啊啊啊啊……”格洛弗歪著飛下山丘,像一架發了瘋的割草機,朝著汽車沖過去。

  在我跟上去之前,喀戎握住了我的胳膊。“我應該把你訓練得更強些,波西。”他說,“要是時間再多些就好了。赫拉克勒斯,伊阿宋……他們都受過更多的訓練。”

  “這沒關係。我只希望……”

  我停下了話語,再說下去讓我覺得自己很像一個乳臭未乾的小孩。其實我只希望我爸爸能送給我一件很酷的魔法物品幫我完成這個任務,一個像盧克的飛翼鞋或者安娜貝絲的隱身帽一樣棒的東西。

  “我到底在想什麼啊!”喀戎說,“我怎麼能讓你不帶這個就出門呢?”

  他從外套口袋裡拿出一支筆,遞給我。那是一支普通的一次性圓珠筆,黑色筆芯,還帶著個筆帽。大概三十美分一支吧。

  “咦,”我說,“謝謝。”

  “波西,這是你爸爸的禮物。在不知道你就是我在等著的那個孩子之前,我已經保管它很多年了。但預言現在已經成真,你就是那個人。”

  我想起那次在大都會藝術博物館的社會實踐,當我讓多茲夫人蒸發掉的時候,喀戎丟給我一支筆,它變成了一把劍。難道這就是……

  我拔下筆帽,筆桿在我手裡逐漸伸長變重。半秒鐘之後,我手裡握著的是一把閃閃發光的青銅雙刃劍,皮革包裹在劍柄上,上面還釘著金色的裝飾釘。這是第一把讓我感覺稱手的武器。

  “這把武器有著悠遠而悲慘的歷史,我就先不多說了。”喀戎告訴我,“它的名字叫阿納克盧斯摩斯(Anaklusmos)。”

  “激流。”我翻譯了出來,驚訝地發現古希臘語對我來說是如此的簡單。

  “只有在緊急情況下才能使用它。”喀戎說,“而且只能用來對抗怪物。除非絕對必要的狀態下,英雄是不能夠傷害到凡人的。當然,這把劍實際上也不可能傷害到他們。”

  我看著那鋒利無比的劍刃:“你說這不會傷害到凡人?怎麼可能不會呢?”

  “這把劍是由神級的青銅打造的。獨眼巨人們在埃特納火山的深處打造成後,再放進忘川冷卻。它對怪物和任何來自冥界的生物來說都是致命的,可以讓你占得先機。但是劍刃砍向凡人時則會直接穿過去,像幻影一樣。對這把劍來說,凡人無關緊要,不需要它出手。而且我必須警告你:作為一個半神半人,天神和凡間的武器都能夠殺死你。你的弱點可是雙倍的。”

  “很高興知道這個。”

  “現在把筆帽蓋上吧。”

  我用筆帽碰了一下劍尖,激流劍迅速變回圓珠筆的樣子。我把它塞進口袋裡,心裡稍微有點擔心,因為我在學校的時候以愛丟筆而聞名。

  “你不會的。”喀戎說。

  “不會怎樣?”

  “不會弄丟這支筆。”他說,“它被施了魔法,永遠都會出現在你的口袋裡。試試看。”

  我有點擔心,但還是盡可能遠地把這支筆丟向山丘,看著它消失在草叢中。

  “可能要花上幾秒鐘。”喀戎告訴我,“現在檢查一下你的口袋吧。”

  圓珠筆確確實實在我口袋裡。

  “好吧,太酷了!”我承認說,“然而如果有凡人看到我拔出這把劍怎麼辦?”

  喀戎笑了起來:“迷霧是很有力量的東西,波西。”

  “迷霧?”

  “是的。讀一讀《伊利亞特》(古希臘經典名著《荷馬史詩》其中一部——譯者注)吧!裡面有很多事情可以參考。只要諸神、怪物和凡人們的世界混淆到一起時,他們就會放出迷霧,模糊人類所見的景象。作為一個混血者,你可以看到事物原本真實的樣子,但是人類的解釋卻大不相同。值得注意的是,人類會將這段時間裡他們看到的東西解釋成他們自以為真實的樣子。”

  我把激流劍放回了口袋裡。

  這是第一次,我感覺到這個任務很真實。我是真的就要離開混血者之丘,去向西方。沒有大人的監護,沒有備用計畫,甚至連一部手機都沒有。(喀戎說怪物們可以追蹤手機的信號,如果我們帶著手機,那比帶著個閃光信號燈還要糟。)我除了這把劍以外沒有任何武器可以擊退怪物,抵達死亡之地。

  “喀戎……”我說,“你之前說過諸神是不朽的……我是說,在他們之前還有過其他的時代吧,對嗎?”

  “準確來說,在他們之前有過四個時代。泰坦們的時代是第四紀,有時也被叫做黃金時代,實際上這完全是個誤稱。西方文明發展的時代,也就是宙斯統治著的時代,是第五紀。”

  “那麼在諸神以前……世界是什麼樣子的?”

  喀戎抿了抿嘴唇:“即使是我,也沒有古老到能記得那些歲月,孩子。不過我知道對凡人來說,那是一個黑暗而野性的時代。泰坦之王克洛諾斯稱他統治的時代為黃金時代,是因為人類當時活在天真而無知的狀態。這只是一種宣傳手法。除非想開胃或者當做一種廉價的娛樂,不然泰坦之王對你們這個種族一點也不關心。只有在神王宙斯統治的初期,才有一位善良的泰坦——普羅米修士為人類帶來了火種,這個種族才開始進步。但正因如此,普羅米修士也被打上了激進派思想者的烙印。你應該還記得,宙斯嚴厲地懲罰了他。當然,最終諸神還是讓人類得到了溫暖,而西方文明也就此誕生。”

  “但諸神現在也不會死,對吧?我是說,只要西方文明還存在,他們就會一直活著。所以……即使我任務失敗,也不會發生什麼糟糕的事情而讓一切都亂作一團吧?”

  喀戎悲哀地朝我笑了笑:“沒有人知道西方文明的時代會持續多久,波西。諸神的確是不朽的,沒錯。但泰坦神也是如此。他們也一樣存在著,被關押在不同的牢獄裡,被強迫著忍受無盡的痛苦與懲罰,雖然力量減弱,但仍然有著活力。也許命運女神阻止了諸神也去承擔那樣的厄運,又或者讓我們不用再次回到昔日的黑暗與混沌。孩子,我們所能做的只是順從自己的命運。”

  “我們的命運……那還得是在我們知道它到底是什麼的情況下吧……”

  “放鬆些,”喀戎對我說,“保持清醒的頭腦。並且記住,你將會阻止人類歷史上最大規模的戰爭。”

  “放鬆,”我說,“我已經很放鬆了。”

  當我走到山腳下時,回頭望去,在曾經是宙斯之女塔莉亞的松樹下,喀戎以整個半馬人的身形站在那裡,高舉著他的弓向我們致意。這可真是一個典型半馬人的典型夏令營送別場面啊!

  阿耳戈斯開車載著我們穿過鄉村,進入長島的西部。再一次回到公路上來的感覺很奇怪,安娜貝絲和格洛弗坐在我旁邊,就好像我們只是普通的一起搭車的乘客。在混血者之丘生活了兩周以後,真實的世界反而像幻想一樣了。我發現我自己正盯著路邊的每一家麥當勞,每一個坐在父母汽車後座上的小孩子,每一塊看板和每一個購物中心。

  “目前為止一切順利,”我對安娜貝絲說,“十公里之內一隻怪物都沒有。”

  她憤怒地看了我一眼:“那麼說話會倒楣的,海草腦袋。”

  “這倒再次提醒了我——為什麼你這麼討厭我啊?”

  “我可沒討厭你。”

  “你這可騙不了我。”

  她把手裡的隱身帽折來折去。“你看……本來我們大概就沒法和睦相處,是嗎?我們的父母可是競爭對手。”

  “為什麼?”

  她歎了口氣:“你想要多少個原因啊?有一次我媽媽逮到波塞冬和他的女朋友在雅典娜神廟裡幽會,那可真是大大的不敬。還有一次,雅典娜和波塞冬互相競爭雅典城守護神的位置。你爸爸創造了些愚蠢的鹽水噴泉作為他的禮物。我媽媽創造了橄欖樹。人們覺得我媽媽的禮物更好,所以才用她的名字給雅典城命名。”

  “那他們一定是很喜歡橄欖了。”

  “噢,別提了。”

  “現在來說,如果她發明比薩的話——那我也能完全理解了。”

  “我說了,別提了!”

  阿耳戈斯在前座微笑著。他什麼也沒說,但脖子後面有一隻藍色的眼睛朝我眨了眨。

  進入皇后區以後交通越來越擁擠。當我們到達曼哈頓的時候,太陽已經落山,開始下起雨來。

  阿耳戈斯把我們放在居民區東面的灰狗公車站,離我媽媽和蓋博的公寓不遠。一個郵筒上貼著一張濕漉漉的傳單,上面有我的照片,還寫著:你見過這個男孩嗎?

  在安娜貝絲和格洛弗注意到這個之前,我把傳單撕了下來。

  阿耳戈斯把我們的行李弄好,確保我們都拿到車票,然後就駕車離開了,在他駛出停車場的時候,手背上的眼睛一直睜著望向我們。

  我在想,我現在和以前的公寓離得如此近。平常這時候,我媽媽已經從糖果店回到家裡了。而臭蓋博肯定會在那兒玩著撲克,一點都不會考慮到她。

  格洛弗背起了他的背包,沿著我的視線往街道的那個方向看去。“你想知道為什麼她會和那個人結婚吧,波西?”

  我盯著他:“你這是在對我用讀心術還是什麼其他的本事?”

  “只能感覺到你的情緒,”他聳聳肩,“估計是我忘記告訴你半羊人有這種能力了。你是在想你的媽媽和你繼父的事情吧,不是嗎?”

  我點點頭,想著還有什麼事情是格洛弗忘記告訴我的。

  “你媽媽是為了你才和蓋博結婚的。”格洛弗對我說,“你給他起外號叫‘臭蓋博’,但你其實沒太大感覺,這個人的氣味……極其討厭。我從這兒都能聞得到。我能聞到你身上留下的他的氣味,儘管你已經兩星期都沒接近過他了。”

  “謝謝哈,”我說,“離這兒最近的澡堂在哪裡?”

  “你應該心懷感激,波西。你的繼父味道這麼誇張,他可以掩蓋任何半人半神的存在。我坐到他的汽車裡吸了一口氣就知道了:蓋博已經掩蓋你的味道好多年了。如果你不是每個夏天都和他一起生活的話,你可能早就被怪物們發現了。你媽媽和他在一起是為了保護你。她是個聰明的女士。她一定很愛很愛你,才會忍受和那個傢伙在一起——如果說這些能讓你感覺好一點的話。”

  其實並沒有,可我強迫自己不要表現出來。我會再一次見到她的,我堅信,她並沒有離開。

  我在想如果我把所有情緒都混雜在一起的話,格洛弗是否還能讀得出來。我很高興他和安娜貝絲都在我身旁,但不能坦誠地直面他們讓我有種負罪感。我沒有告訴過他們,我接受這個瘋狂任務的真正原因。

  真相是,我對取回宙斯的閃電權杖,或者拯救這個世界,抑或是幫助我爸爸解決麻煩這些事情並不在乎。我越是想著這些,就越怨恨波塞冬從來沒有看過我,也從沒有幫助過媽媽,甚至都沒有寄來過兒童贍養費的支票。他只是在需要我完成任務的時候才承認了我。

  我所在乎的只有我媽媽。哈迪斯用不正當的手段抓走了她,那麼哈迪斯就應該把她放回來。

  你將被一個稱你為朋友的人背叛。神諭的低語在我腦海中迴響。你最後將失敗,無法救出最重要的存在。

  閉嘴,我說。

  雨還在一直下著。

  我們坐立不安地等著公車,決定用格洛弗的蘋果來玩丟沙包。安娜貝絲實在是太不可思議了。她可以用膝蓋、手肘、肩膀等等任何部位來頂起蘋果。當然我自己玩得也不差。

  當我把蘋果丟向格洛弗的位置離他的嘴巴非常近的時候,遊戲結束了。山羊的超級大嘴張開一咬,我們的沙包從此消失——無論是果核還是梗,全都不見了。

  格洛弗滿臉漲紅。他想要道歉,可是安娜貝絲和我已經笑得前仰後合了。

  最後公車終於來了。當我們排隊準備上車的時候,格洛弗開始東張西望,不停地嗅著空氣,就好像他正聞著最喜愛的學校食堂裡的美味佳餚——墨西哥玉米卷。

  “怎麼了?”我問道。

  “我不知道。”他緊張地說,“也許什麼事情也沒有。”

  但我可不覺得什麼事情都沒有。我也開始像他一樣東張西望了。

  我們最後終於上了車,在車尾找到一排位子坐下來之後,我的心才放了下來。我們把背包在行李架上放好。安娜貝絲緊張地用她的棒球帽敲打著大腿。

  最後一批乘客上車了,安娜貝絲用手掐住我的膝蓋。“波西。”

  一位老婦人正登上汽車。她穿著一件皺巴巴的天鵝絨大衣,戴著蕾絲手套,頭上形狀不整齊的橙色羊毛帽子遮住了她的臉,她手裡還拎著一個大大的渦紋手提包。她抬起頭,黑色的眼睛閃閃發光,我的心猛地一跳。

  那是多茲夫人。更加衰老,更加乾癟,但那邪惡的臉龐卻絲毫未變。

  我向位子裡縮了縮。

  在她後面又上來了兩個老婦人:一個戴著綠色的帽子,另一個則是紫色的。除此之外,她們看上去和多茲夫人一模一樣——同樣瘦骨嶙峋的雙手,同樣花紋的手提包,同樣皺巴巴的天鵝絨大衣,三位惡魔老太太。

  她們坐在最前面一排,就在司機的正後方。坐在靠走道的兩位伸出腿橫跨在過道上,形成一個X形。這種動作很偶然,但在她們來講就傳遞了一個清楚的資訊:誰也不許走。

  公車駛離車站,我們朝著平坦的曼哈頓街道前進。“她並沒有死很久,”我努力控制著自己的聲音,不要顯出發抖來,“我以為你說我這輩子裡她們都不會再出現呢。”

  “我說的是,如果你幸運的話,”安娜貝絲說,“很顯然你沒戲。”

  “三個都來了,”格洛弗嗚咽著,“諸神在上!”

  “沒事的,”安娜貝絲明顯在努力想辦法,“復仇三女神。冥界裡三個最糟糕的怪物。沒問題的,沒問題的,我們只要溜出窗戶就行了。”

  “窗子沒法打開的。”格洛弗呻吟道。

  “車後面的逃生出口呢?”她提議說。

  車後面沒有出口。即使有的話,也於事無補。此時此刻我們正行駛在第九大道上,朝著林肯隧道前進。

  “有目擊者在周圍的情況下,她們是不會攻擊我們的吧,”我說,“是這樣嗎?”

  “凡人的眼力可不好,”安娜貝絲提醒我說,“他們的大腦只能處理他們通過迷霧看到的東西。”

  “他們會看到三個老婦人殺了我們吧,不是嗎?”

  她想了想:“這可不好說。但我們不能指望凡人幫忙。或許緊急出口是在車頂……”

  我們沖進了林肯隧道,除了走道裡的燈,整個公車一片黑暗。雨聲也消失不見,車子陷入一片詭異的安靜中。

  多茲夫人站起身來。她用像是提前排練過的平實聲音,對整個車廂的人宣佈說:“我要用一下洗手間。”

  “我也去。”第二個姐妹說。

  “我也去。”第三個姐妹說。

  她們全都來到了走道上。

  “我想出來了,”安娜貝絲說,“波西,戴上我的帽子。”

  “什麼?”

  “你才是她們要找的人。隱身然後站在走道上,讓她們從你身邊走過。這樣你就能走到前面下車離開了。”

  “但你們怎麼……”

  “有很小的可能性是她們注意不到我們,”安娜貝絲說,“你可是三巨頭之一的兒子。你的氣味能蓋過我們。”

  “我不能就這麼丟下你們。”

  “別擔心我們了,”格洛弗說,“快走!”

  我雙手發抖,感覺自己像個懦夫,但還是拿了棒球帽戴在頭上。

  當我低頭往下看的時候,發現我的身體已經消失不見了。

  我開始悄悄在過道上潛行,成功地走過了十排座位,在復仇三女神經過的時候閃到了旁邊的一個空位子上。

  多茲夫人停了下來,嗅著空氣,直直地看向我的方向。我的心怦怦地跳個不停。

  顯然她什麼也沒有看到。她和姐妹們繼續往前走了。

  我能自由行動了。我走到公車的前面,現在汽車就要開出林肯隧道了。當我正準備按下緊急情況停車按鈕的時候,我聽到車後排傳來了可怕的哀號聲。

  老婦人們已經不再是老婦人了。她們的臉倒是沒什麼變化——不可能再變得更醜了——但她們的身體皺縮成覆蓋著棕色皮革的女巫身體,長出了蝙蝠翅膀,手則變得像石像鬼的爪子一樣。手裡的手提包變成了燃燒著火焰的鞭子。

  復仇三姐妹圍住格洛弗和安娜貝絲,抽打著手裡的鞭子,噝噝地說:“在哪兒?在哪兒?”

  公車上的其他人開始尖叫起來,縮在位子上瑟瑟發抖。看來,他們還是能看見一些東西的。

  “他不在這裡!”安娜貝絲叫喊著,“他已經走了!”

  復仇女神舉起了手裡的鞭子。

  安娜貝絲抽出她的青銅匕首。格洛弗則從他的零食包裡抓出一個罐頭,準備朝她們丟出去。

  我接下來做的事情是如此的衝動而危險。我應該被評為全年度最佳注意力缺陷多動症兒童才是。

  公車司機有些分神,想要從後視鏡看清到底發生了什麼。

  我仍然保持著隱身狀態,從他手裡一下子搶過方向盤,打到了左邊。每個人都大叫著,身體被拋向右邊。我聽到了想聽到的聲音——三個復仇女神狠狠地撞到了玻璃上。

  “嘿!”司機大喊道,“嘿——哇哦!”

  我們爭搶著方向盤。公車撞在隧道的邊緣,車身金屬與牆面摩擦出聲,火花四濺,在我們身後擦出一公里來長。

  我們傾斜著沖出了林肯隧道,回到了雨幕中。人類和怪物都在汽車裡顛來倒去,周圍其他的汽車則像保齡球瓶子那樣被撞得亂七八糟。

  忽然間司機發現了一個出口。我們駛離了公路,穿過六個紅綠燈,最終在一條通往新澤西的鄉村道路上減緩了速度。你不會相信,離開紐約只跨過一條河的距離,這裡就變得如此的荒涼。我們的左面是一片森林,右邊則是哈得孫河,而司機看起來想要朝著大河轉過去。

  另一個偉大的想法出現:我撞向了緊急刹車。

  汽車哀鳴著,在潮濕的柏油路上旋轉了整整一周,撞進了樹林裡。應急燈亮了起來。車門打開,司機是第一個逃出去的人,乘客們叫喊著,跟在他後面蜂擁而出。我跳到了司機的座位上,好給人們讓出通路來。

  復仇女神重新恢復了平衡。她們對安娜貝絲抽出鞭子。安娜貝絲舉起匕首,用古希臘語大喊著,呵斥她們退後。格洛弗往外丟著罐頭。

  我看著打開的車門。其實我可以離開,但我不能丟下我的朋友們。我摘下了隱身帽,大叫著:“嘿!”

  復仇女神轉過身來,朝我露出黃色的尖牙,這時候我忽然意識到,從出口逃走也許才是個明智的主意。多茲夫人高視闊步地走在過道上,就像以前她在課堂時一樣,正要過來給我的數學成績打上一個F。每當她甩起鞭子的時候,就會出現紅色的火焰沿著有倒刺的皮鞭跳動。

  她那兩個醜陋的姐妹,一人沿著一側座位在上方朝我爬過來,就像兩隻巨大而噁心的蜥蜴一樣。

  “珀修斯·傑克遜,”多茲夫人以一種確定無疑是佐治亞州南部的口音說著,“你惹怒了諸神。你必須死。”

  “我還是更喜歡你當數學老師時候的樣子。”我告訴她。

  她咆哮起來。

  安娜貝絲和格洛弗小心翼翼地移動到復仇女神身後,等待著機會。

  我從口袋裡拿出圓珠筆,拔下筆帽。激流劍伸長變大,變成那柄閃閃發光的雙刃寶劍。

  復仇女神遲疑了一下。

  多茲夫人以前體驗過激流劍的劍刃。很明顯她不想再一次看到它了。

  “屈服吧,”她噝噝地說,“這樣你就不會承受永恆的痛苦了。”

  “說得不錯。”我對她說。

  “波西,小心啊!”安娜貝絲叫喊道。

  多茲夫人揮舞著鞭子纏上我的劍身,與此同時,另外兩個復仇女神也分別從兩側朝我撲過來。

  我的手像是接觸到了熔化著的鉛,但我極力握穩激流劍。我用劍柄刺向左側的復仇女神,把她打倒在座位裡。我轉過身砍向右側的那位,當劍刃接觸到她脖子的一刹那,她尖叫著,爆裂成了灰塵。安娜貝絲用摔跤的姿勢從背後扭住多茲夫人,與此同時,格洛弗從她的手裡把鞭子扯掉。

  “噢!”他大喊著,“噢!好燙!燙死了!”

  我剛才用劍柄擊倒的那個復仇女神又朝我撲過來,爪子張開。我揮起激流劍,她像節日陶罐一樣被砍得粉碎。

  多茲夫人想要把後背上的安娜貝絲甩下來。她用力又踢又打,嘶吼著用爪子抓來抓去,但安娜貝絲一直緊抓不放。同時格洛弗用多茲夫人的鞭子把她自己的腿纏了起來。最後他倆一起向後一拉,把她拉倒在過道上。多茲夫人努力想要爬起來,但她沒有足夠的空間去伸展自己的蝙蝠翅膀,只能一直倒在地上。

  “宙斯將會毀滅你!”她詛咒道,“哈迪斯會得到你的靈魂!”

  “Braccas meas vescimini!”我大吼。

  我不知道這句拉丁語是從哪裡冒出來的。我覺得那意思大概是:“吃我的褲子吧!”

  雷聲撼動著這輛汽車。我脖子後面的汗毛倒豎。

  “快出來!”安娜貝絲朝我大喊,“馬上!”我不需要她的鼓勵也必須這樣。

  我們沖了出去,發現其他的乘客都茫然恍惚地走來走去,有的在和司機爭吵,有的則繞著圈子跑來跑去,嘴裡大吼著:“我們就要死了!”一個穿著夏威夷襯衣的乘客在我還沒有把劍重新蓋上變成圓珠筆時,沖著我哢嚓就拍了張照片。

  “我們的包!”格洛弗忽然意識到,“我們把包落在……”

  嘭!

  公車的車窗炸裂開來,乘客們四散奔逃尋找掩蔽處。閃電把車頂劈開了一個巨大的洞,但從車裡傳出一聲憤怒的哀號,告訴我多茲夫人並沒有死掉。

  “跑!”安娜貝絲說,“她正在搬救兵!我們必須離開這裡!”

  我們沖進了森林之中,頭上是瓢潑大雨,汽車在我們身後燃燒著,而前方空無一物,只有一片黑暗。

第十一章 花園侏儒商店

  從某種角度來說,知道希臘諸神還存在其實很不錯,因為這樣在出現問題的時候,你就有地方可以埋怨了。比如說,當你從一輛公車中跑出來,那車剛被怪物老妖婆襲擊過,又被閃電炸出個洞來,頭頂上雨下個不停淋得渾身濕透的時候,絕大多數人會認為這只是走黴運而已。而當你是個混血者的時候,你就會明白,有些神聖的力量真的是想要把你的日子攪成一團糟。

  於是安娜貝絲、格洛弗和我沿著新澤西的河岸走進了樹林裡,紐約城的燈光把我們身後的夜空染成一片昏黃,哈得孫河的味道充斥在我們的鼻子裡。

  格洛弗瑟瑟發抖,他那大大的山羊眼睛眯成了一條縫,充滿了恐懼。他大叫著:“三個仁慈女神啊,一次三個都來了啊!”

  我自己也完全處在震驚中。汽車玻璃爆炸的聲音仍然在我的耳膜上轟響。不過安娜貝絲仍然在拉著我們前進,她說:“加油!我們走得越遠,就越安全。”

  “我們所有的錢都丟在那裡了,”我提醒她說,“還有食物和衣服,所有的裝備。”

  “如果當初你沒有跳進來加入戰鬥……”

  “你要我怎麼做?難道就看著你們被殺?”

  “你不需要來保護我,波西。我會沒事的。”

  “像三明治麵包一樣被切成塊,”格洛弗插進來說,“那也叫沒事。”

  “閉嘴,你這只山羊。”安娜貝絲說。

  格洛弗嘶叫著悲歎:“空罐頭啊……我那完美的一大包空罐頭啊。”

  我們歪歪扭扭地踩過爛泥地,穿過噁心的怪樹叢,那味道聞上去就像發酸發臭的髒衣服。

  幾分鐘之後,安娜貝絲並排走在我身邊。“那個,我……”她的聲音支支吾吾的,“我很感激你能為了我們沖回來。那真的很勇敢。”

  “我們是個團隊,不是嗎?”

  她沉默不語地走了幾步。“如果你死了……對你自己來說很糟糕不說,這也就意味著這次任務結束了。這或許是我唯一一次能見到真實世界的機會了。”

  暴雨終於停歇了。城市的光線在我們身後逐漸消失,留下的只是黑暗。我基本上看不到安娜貝絲,除了她金髮上反射出的一點亮光。

  “你自從七歲起就沒離開過混血大本營嗎?”我問她。

  “沒有……除了偶爾的校外實踐。我爸爸他……”

  “那個歷史學教授。”

  “對。我不想一直待在家裡。我的意思是說,混血大本營就是我的家。”她的話語傾瀉而出,就好像擔心有什麼人會阻止她說話一樣,“在營地裡你總是在訓練啊訓練。這的確是很酷,一切也都很棒,但真實世界才是怪物會存在的地方。只有在真實世界裡,你才會知道自己是不是夠優秀。”

  如果我不是已經很瞭解她的話,我會以為自己從她的聲音裡聽出了不自信。

  “你用那柄匕首用得很好啊。”我說。

  “你這麼認為嗎?”

  “任何一個能騎在復仇女神後肩上的人都會讓我這麼認為的。”

  我看不太清楚,但我覺得她應該是笑了起來。

  “你知道嗎?”她說,“也許我應該告訴你……剛才在公車後面有件事情很有趣……”

  無論她想說的是什麼,都被一陣尖銳的嘟嘟聲打斷了,那聲音就好像被嚴刑拷打的貓頭鷹發出來的一樣。

  “嘿,我的蘆笛還能用!”格洛弗大叫著,“如果我能記起來《尋路曲》怎麼吹,我們就能走出這片森林了!”

  他吹起了一小段旋律,但聽起來還是很可疑,像希拉蕊·達芙。

  於是我們不但沒有找對路,突然之間我還撞到了一棵樹上,頭上腫起了一個超大號的包。

  這一項要加入我所沒有的超能力中:紅外線夜視。

  在摔倒爬起、咒駡不已和其他悲慘的感受之後,我們又走了大概一公里,我開始看到前方有了燈光:是霓虹燈看板之類。我能聞到食物的味道,炸好的超棒食物。我忽然意識到,自從來到混血大本營以後,我就再也沒吃過任何不健康的食物,在那裡我們都以葡萄、麵包、乳酪和寧芙們準備的去脂肪純烤瘦肉為食。而現在,我這個男孩子則需要一份雙層乳酪大漢堡。

  我們繼續往前走著,直到在森林裡看見了一條廢棄的雙車道公路。路的一側是一家倒閉了的汽車加油站,旁邊破破爛爛的看板上貼著的還是九十年代的電影。而另一側則還有店面在營業中,那裡就是霓虹燈光和食物香味的來源。

  這並不是我希望中的快餐館。而是一家奇怪地開在路邊的古董紀念品商店,賣那些草編火烈鳥、印第安木雕、水泥灰熊之類的工藝品。主建築是一間低矮的長條形倉庫,周圍擺放著幾英畝面積的雕像。大門之上的霓虹燈招牌閃爍著字樣,但我不可能讀得懂。比標準英文更加重我閱讀障礙症的,當然是上面的紅色花體霓虹燈式英文了。

  在我眼中看來,那上面寫的是:姨阿姆埃園的儒朱典(ATNYU MES GDERAN GOMEN MEPROUIM)。

  “那個見鬼的東西上寫的是什麼?”我問道。

  “我也不知道。”安娜貝絲說。

  她平時這麼愛看書,我差點忘了她也有閱讀障礙症了。

  格洛弗翻譯著:“埃姆阿姨的花園侏儒商店。”

  在入口的兩側,如同廣告般矗立著兩尊水泥做的花園侏儒雕像,留著醜陋的小鬍子,正在微笑著揮手,就好像他們正在擺姿勢好被人拍成照片一樣。

  我穿過街道,跟隨著漢堡包的味道。

  “嘿……”格洛弗警告我。

  “裡面的燈還亮著,”安娜貝絲說,“也許這裡開著門。”

  “說不定是個餐廳。”我渴望地說。

  “是餐廳。”她同意道。

  “你們兩個瘋了嗎?”格洛弗說,“這地方透著一股子古怪。”

  我們無視他的話。

  前廳簡直是一片雕像的森林:有水泥做的各種動物,水泥的孩子們,甚至還有一隻水泥半羊人正在吹奏著蘆笛,這讓格洛弗渾身一顫。

  “咩——哈哈!”他咩了一聲,“這看上去好像我的斐迪南叔叔!”

  我們在倉庫門前停下腳步。

  “別敲門,”格洛弗懇求我們,“我聞到了怪物的味道。”

  “你的鼻子被那些復仇女神蒙蔽了,”安娜貝絲告訴他,“我聞到的只有漢堡味。難道你不餓嗎?”

  “肉食!”他輕蔑地說,“我是個素食主義者。”

  “你吃的可是乳酪墨西哥玉米卷和鋁罐啊。”我提醒他。

  “那些就是素的。來吧,咱們走吧。這些雕像……在盯著我看。”

  倉庫門吱吱呀呀地打開了,站在我們面前的是一位很高的中東婦女,至少我覺得她是中東人,因為她穿著一件黑色的長袍,全身除了雙手以外的部位都覆蓋在衣服裡面,她頭上也整個纏著面紗。我只能看到她的眼睛在黑色的面紗後面閃閃發光。她那咖啡色的雙手看起來很蒼老,但是指甲修剪得很好,顯得很優雅,所以我想像這位老婦人年輕的時候一定曾經是一位很美麗的夫人。

  她的口音聽起來也很含糊,有點中東腔調。她說:“孩子們,現在已經很晚了,不能單獨待在外面。你們的父母呢?”

  “他們……呃……”安娜貝絲想要說些什麼。

  “我們是孤兒。”我說。

  “孤兒?”那婦人說道,從她嘴裡發出來的語言聽起來好像外國話,“噢,我親愛的孩子們!不會吧?”

  “我們和大篷車隊分開了,”我說,“我們馬戲團的車隊。馬戲團團長告訴我們,如果迷路的話就到加油站那裡等他,但也許他忘記這件事了,要不就是他指的是另一個加油站。不管怎麼說,我們迷路了。請問這是食物的味道嗎?”

  “噢,我親愛的孩子們,”那婦人說,“你們一定要進來,可憐的孩子們。我是埃姆阿姨。進來一直走到倉庫的後面吧,那邊有用餐區。”

  我們對她表示感謝,然後走了進去。

  安娜貝絲沖我嘟囔說:“馬戲團的車隊?”

  “永遠要有辦法,不是嗎?”

  “你的腦袋裡真是塞滿了海草。”

  倉庫裡裝著更多的雕像——各種擺著不同姿勢的人們,服裝不盡相同,臉上的表情也很豐富。我在想,得擁有一個非常巨大的花園才能擺下這些雕像,因為他們全都是真人大小的。不過我現在幾乎滿腦子想的都是食物。

  來吧,叫我白癡吧,誰讓我只因為肚子餓就走進了這樣一家由奇怪的婦人開的店呢,但我有時候就是會做出一些很衝動的事情來。再說,你沒有聞到過這位埃姆阿姨的漢堡包香味。這味道濃烈得就像看牙醫時使用的笑氣一樣,能讓你轉移一切注意力。我完全沒注意到格洛弗緊張的嗚咽聲,也沒有注意到那些雕像的眼睛好像都在跟著我動,更沒有注意到埃姆阿姨在我們身後鎖上了門。

  我所關心的只有儘快找到用餐區。果然就在倉庫的後面,整個速食櫃檯上有烤肉架、汽水機、脆餅乾加熱架,還有烤乾酪玉米片供應機。想要的一切都應有盡有,再加上面前的幾張不銹鋼野餐桌。

  “請坐吧。”埃姆阿姨說。

  “太棒了。”我說。

  “呃,”格洛弗不大情願地說,“夫人,我們可沒有錢。”

  在我要戳格洛弗的肋骨之前,埃姆阿姨說:“不,不用的,孩子們。不用付錢了。這是特殊情況,不是嗎?就算是我對一些好孤兒的招待吧。”

  “謝謝您,夫人。”安娜貝絲說。

  埃姆阿姨全身僵了一下,就好像安娜貝絲做錯了什麼事情一樣,不過老婦人很快就又恢復了放鬆狀態,讓我覺得剛才那瞬間肯定是自己想像出來的。

  “這沒關係的,安娜貝絲。”她說,“孩子,你有一雙非常美麗的灰眼睛。”事後我才想到,她是怎麼知道安娜貝絲的名字的?我們還沒有自我介紹過呢。

  我們的女主人消失在小吃櫃檯後開始準備食物。在我們反應過來之前,她已經端上來了一大塑膠盤的食物,有雙層乳酪漢堡、香草奶昔,還有超超大號的法式薯條。

  頃刻之間我已經幹掉了一大半漢堡。

  安娜貝絲吸幹了奶昔。

  格洛弗拿起薯條,眼睛卻盯著託盤上墊著的蠟紙襯墊,他好像很想吃這個,但還是太緊張了不敢去吃。

  “那噝噝聲是什麼?”他問道。

  我聽了聽,但什麼也沒聽到。安娜貝絲搖搖頭。

  “噝噝聲?”埃姆阿姨問,“也許你聽到的是油鍋裡熱油的聲音。你的耳朵很靈敏啊,格洛弗。”

  “我經常吃維生素。為了維持好聽力。”

  “那可真令人欽佩。”她說,“但是在這兒,請放鬆。”

  埃姆阿姨什麼也沒有吃。她並沒有把頭巾拿下來,即使在烹飪的時候也一樣,現在她坐在我們面前,交叉著手指看我們吃東西。有人一直盯著我看而我卻看不到她的臉,這讓人稍微有點不安。不過在吃完漢堡後,我感到心滿意足,而且有些想打盹兒。不過我覺得至少要跟招待我們的女主人稍微聊一聊比較好。

  “那麼,您賣的是那些侏儒?”我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很感興趣。

  “噢,是的,”埃姆阿姨說,“還有各種動物,還有人像。花園裡能擺的任何東西,全看顧客的需求。你要知道,雕像現在很流行的。”

  “在這條路邊開店,生意會很多嗎?”

  “不算很多。自從高速公路修好以後就……大部分汽車現在都不走這邊了,因此每個顧客我都很珍惜。”

  我脖子上的汗毛倒豎,就好像還有什麼人正在盯著我看。我轉過身去,卻只看到一個年輕姑娘的雕像,她手裡拿著個復活節的籃子,細節逼真到不可思議,比你見過的任何花園雕塑都要細緻。不過她的臉上有什麼不大對勁。看上去她滿臉驚恐,甚至可以說非常害怕了。

  “啊,”埃姆阿姨傷心地說,“你也注意到我的有些作品就沒有那麼好了。它們各有瑕疵,屬於非賣品。臉部總是最難做好的地方,總是臉上出問題。”

  “這些雕像是你自己雕的?”我問。

  “噢,是啊。以前我還有兩個姐妹,她們幫我一起照顧生意,現在她們都去世了,埃姆阿姨是孤單一人。我所擁有的只有雕像了。這也是為什麼我要做出他們。你知道吧,他們就是我的夥伴。”她聲音中透出的悲傷是如此深刻而真誠,讓我不禁也為她感到難過。

  安娜貝絲停止了吃東西。她身體前傾,問道:“兩個姐妹?”

  “那是個可怕的故事,”埃姆阿姨說,“真的不適合孩子們聽。你看,安娜貝絲,曾經有個壞女人嫉妒我,那是在很多很多年前,我還年輕的時候。我有一位……一位男朋友,而這個壞女人打算拆散我們倆。她製造了一場可怕的事故。我的姐妹們站在我這邊。她們盡自己所能分擔了我的厄運,但最終還是都死了,棄我而去。我獨自一人活了下來,但是代價慘重,如此大的代價啊……”

  我不大明白她說的意思,但我為她感到難過。我的眼皮越來越沉重,填滿了的胃口讓我充滿睡意。可憐的老夫人。誰會傷害這麼一位好人呢?

  “波西?”安娜貝絲搖晃著我,喚起我的注意,“也許我們該走了。我是說,馬戲團團長還在等著我們呢。”

  不知道為什麼,她的聲音聽起來很緊張。格洛弗在嚼著盤子裡墊著的那張蠟紙,不知道埃姆阿姨注意到這件怪事沒有,不過她什麼都沒有說。

  “如此漂亮的灰眼睛,”埃姆阿姨又對安娜貝絲說了一遍,“我啊,嗯,我很久很久前也見過這麼一雙灰眼睛。”

  她伸出手來,好像想要撫摸安娜貝絲的臉頰,但安娜貝絲突然站起身來。

  “我們真的該走了。”

  “是啊!”格洛弗吞下嘴裡的蠟紙站了起來,“馬戲團團長在等我們呢!趕緊!”

  而我卻不願意離開。我感到飽足而溫暖。埃姆阿姨人那麼好,我想在她身邊多留一會兒。

  “噢,拜託了,親愛的孩子們,”埃姆阿姨央求我們,“我很少能跟孩子們在一起。在你們離開之前,至少坐在那邊擺個姿勢吧。”

  “擺個姿勢?”安娜貝絲警惕地問。

  “拍張照片嘛。我會用它來當圖樣設計出一組新的雕塑。你們要知道,小孩子很受歡迎的。大家都喜歡孩子。”

  安娜貝絲把身體的重心從一隻腳移到另一隻腳。“我覺得我們還是不了,夫人。快點吧,波西……”

  “我們當然能。”我說。我對安娜貝絲如此蠻橫而粗魯地對待一個剛剛免費招待過我們吃飯的老婦人感到十分憤怒,“只是拍張照片而已,安娜貝絲,拍了又能怎麼樣呢?”

  “是啊,安娜貝絲,”老婦人高興地咕噥著,“不會怎麼樣的。”

  我能感覺到安娜貝絲並不喜歡這樣,但她還是跟著埃姆阿姨走到前門,走進放著許多雕像的花園。

  埃姆阿姨帶我們走到一張公園長凳前,旁邊就是那只石頭半羊人。“現在,”她說,“我給你們擺好姿勢。我覺得年輕的姑娘應該坐在中間,兩位小紳士坐在兩邊好了。”

  “這裡拍照的話光線可不夠啊。”我注意到這點。

  “噢,足夠了。”埃姆阿姨說,“足夠我們看見彼此了,不是嗎?”

  “你的相機呢?”格洛弗問道。

  埃姆阿姨往後退了一步,就好像正在取景。“現在,到了臉這個最有難度的部分了。你們每個人都能對著我微笑嗎?要燦爛地笑。”

  格洛弗瞥了一眼他旁邊的石頭半羊人,喃喃自語道:“這真的非常像我的斐迪南叔叔。”

  “格洛弗,”埃姆阿姨責備地說,“親愛的,看這邊。”

  她手裡仍然沒有拿著什麼照相機。

  “波西……”安娜貝絲說。

  直覺提醒我應該聽安娜貝絲的話,但是我正在和睡意作鬥爭,食物和這位老婦人溫和的嗓音讓我舒服得睡意濃濃。

  “只要一下子就好,”埃姆阿姨說,“你看,我包著這該死的面紗沒法看清楚你們……”

  “波西,有什麼東西不對勁。”安娜貝絲堅持說。

  “不對勁?”埃姆阿姨開始伸手去解開包在頭上的東西,“不會的,親愛的。今晚我這裡來了如此高貴的同伴們,怎麼會有不對勁的地方呢?”

  “那個就是斐迪南叔叔!”格洛弗倒抽了一口冷氣。

  “別看她的臉!”安娜貝絲大吼著。她猛地掏出她那美式棒球帽戴在頭上,隱形了起來。她用看不見的手把格洛弗和我推離長凳。

  我倒在地上,看著埃姆阿姨穿著涼鞋的腳。

  我能聽到格洛弗在往一個方向爬去,安娜貝絲逃往另一個方向。但我仍然不知所措,沒有動彈。

  隨後我聽到頭頂上傳來一陣奇怪的紗窗窸窸窣窣聲。我抬起眼睛,看到埃姆阿姨的雙手,它們開始變得枯黃乾瘦,疙疙瘩瘩,指甲上長出了尖利的銅爪。

  我差點想再往上看,但從左邊某處傳來安娜貝絲的驚叫聲:“不!不要看!”

  更多窸窸窣窣聲傳來——那是很多小蛇蠕動的聲音,就在我頭頂上,來自……來自埃姆阿姨的腦袋那個位置。

  “快跑!”格洛弗咩咩叫著。我聽到他迅速地跑過碎石路,大吼著“瑪亞”,好啟動他的飛翼鞋。

  我無法動彈,只能盯著埃姆阿姨那疙疙瘩瘩的長爪子,努力與這老婦人在我身上施下的昏沉沉的睡意作鬥爭。

  “要是毀掉這張如此英俊的年輕臉龐實在太可惜了。”她安撫我說,“留下來陪我吧,波西。你只要再往上看看就行了。”

  我極力抵抗著自己身體想服從她的話的衝動。我往相反的方向看去,那邊有一個人們經常用來裝飾花園的玻璃製品——一個玻璃晶球。我能從那橘黃色的玻璃上看到埃姆阿姨陰沉的身影:她的頭巾已經不見了,顯露出來的臉龐就像是一個閃耀的白圈。她的頭髮四處扭動著,就像蛇群一般翻騰著。

  埃姆阿姨。

  “M”阿姨。

  我怎麼會這麼笨?

  努力思考,我告訴自己說。想想在神話裡美杜莎(希臘神話裡著名的蛇發女妖,看到她的臉的人都會變成石頭——譯者注)是怎麼死的。

  可是我想不出來。印象中在神話裡,美杜莎被和我同名的英雄珀修斯殺死時,是在睡著的狀態下。她現在可是毫無困意。如果她想要,甚至現在就可以用她那長爪子劃破我的臉。

  “那個灰眼睛的女神把我弄成這樣的,波西。”美杜莎的聲音聽上去一點也不像個怪物,她的聲音慫恿我抬頭向上看,好去對這位可憐的老太太表示同情,“安娜貝絲的媽媽,那個該死的雅典娜,把我從一個美女變成了這樣。”

  “別聽她的!”安娜貝絲的聲音從某個雕像後傳過來,她大喊著,“快跑啊,波西!”

  “安靜!”美杜莎怒吼著,隨後她的聲音又調整成安撫人的呢喃聲,“你看,這就是為什麼我一定要毀掉這個姑娘,波西。她是我敵人的女兒。我會把她的石像碾成齏粉。而你,親愛的波西,你不需要遭受這種待遇的。”

  “不。”我呻吟著,努力想讓自己的雙腿移動起來。

  “你真的願意幫助諸神?”美杜莎問道,“你瞭解在這個愚蠢的任務中等待著你的將會是些什麼嗎,波西?如果你到達冥界,又會發生些什麼?我親愛的,不要去當奧林匹斯諸神的爪牙了。你最好還是變成一尊雕像吧。這樣痛苦更少些,痛苦會更少些的。”

  “波西!”我聽到身後傳來蜂鳴聲,就像一隻兩百磅重的大蜂鳥正俯衝過來,格洛弗吼叫著,“閃開啊!”

  我轉過身去,看到格洛弗在夜空中從十二點鐘方向俯衝過來,飛翼鞋拍打著翅膀。他舉著一根棒球棒那樣粗的樹枝,眼睛閉得緊緊的,腦袋轉來轉去。他正只靠耳朵和鼻子來控制飛行方向。

  “閃開!”他再次大吼道,“我要打她!”

  最後關頭我終於可以動彈了。我確定格洛弗肯定不會打中美杜莎,他會撞到我身上的,所以我猛地閃到一側。

  砰的一聲。

  最開始我以為是格洛弗撞到了樹上,隨後美杜莎開始憤怒地咆哮起來。

  “你這個該死的半羊人!”她怒吼著,“我會把你加入我的收藏品的!”

  “這一擊是為了斐迪南叔叔!”格洛弗吼了回去。

  我爬到一邊,藏在一尊雕像後面。與此同時格洛弗俯衝下來,發起了另一次攻擊。

  砰砰!

  “啊!”美杜莎大吼不已,她那蛇發噝噝地吐著芯子。

  安娜貝絲的聲音就在我身邊響起:“波西!”

  我跳了起來,跳得如此之高,差點超過身邊的一個花園侏儒像。“噓!別這樣!”

  安娜貝絲摘下了棒球帽,在我旁邊現身。“你必須砍掉她的腦袋。”

  “什麼?你瘋了嗎?我們趕緊從這兒逃出去吧。”

  “美杜莎是個大威脅。她極其邪惡。我很想自己解決她,但是……”安娜貝絲吞吞口水,就好像她正在經歷一個困難的決定,“但你有更好的武器。而且,我根本無法接近她。因為我媽媽的關係,她會把我撕成碎片的。你……你還有機會。”

  “什麼?我可做不……”

  “聽著,你難道想讓更多無辜的人被她變成雕像嗎?”

  她指著一對情侶雕像,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擁抱在一起,他們被這怪物變成了石頭。

  安娜貝絲從附近的花台支架上抓起一個綠色的玻璃晶球。“用打磨光亮的盾牌當然更好。”她用挑剔的眼光研究著這個球體,“凸面會導致一定的變形。反射的圖像大小要減去干擾因素的影響……”

  “你能說英語嗎?”

  “我說的就是!”她把那個玻璃晶球扔給我,“只能通過玻璃去看她,絕對不要直接看。”

  “嘿,夥計們!”格洛弗在我們頭頂上某處喊道,“我覺得她已經被打昏了!”

  “嗷嗷嗷!”

  “也許還沒有……”格洛弗更正。他準備用樹枝再一次進行進攻。

  “趕緊,”安娜貝絲對我說,“格洛弗的鼻子超級棒,但他最終總會撞錯的。”

  我掏出筆,拔下筆帽,激流劍的青銅劍刃在手中伸展開來。

  我跟隨著美杜莎的頭髮發出的噝噝吐芯聲走了過去。

  我的眼睛緊盯著玻璃球,這樣我就只會看見美杜莎的倒影,而不是她的真實形象。之後,在綠色的玻璃晶體中,我看到了她。

  格洛弗正要再次發動進攻,但這次他飛得有一點點低。美杜莎抓住他手裡的棍子,把他扯得偏離飛行路線。他在空中踉蹌著跌了下來,一頭撞在一尊石頭灰熊的前臂上,隨後傳來一聲疼痛的大叫:“啊!”

  美杜莎正要朝他猛衝過去,這時我大叫一聲:“嘿!”

  我一手握劍一手拿著玻璃晶球朝她前進,這可不容易。如果她朝我沖過來,我很難有時間做好防禦。

  但她卻由著我接近——還有六米,還有三米。

  我現在能看到她臉孔的反射成像,其實並沒有那麼醜陋。但玻璃晶球裡的綠色螺旋紋路扭曲了圖像,她的樣子看起來更加糟糕。

  “你不會傷害一個老太太的,波西。”她輕柔地低吟著,“我知道你不會的。”

  我遲疑了下來,玻璃中反射出的臉孔懾住了我,讓我動彈不得。雖然隔著綠色的玻璃,她那雙仿佛燃燒起來的眼睛直射向我,令我的胳膊酸軟無力。

  從石頭灰熊那邊傳來了格洛弗的呻吟聲:“波西,不要聽她的!”

  美杜莎高聲笑著:“太晚了!”

  她揮舞著爪子撲向我。

  我揮起寶劍向上砍去,聽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刷的一聲,隨後傳來如同疾風沖過山洞發出的噝噝聲——那是怪物正在瓦解碎裂的聲音。

  有什麼東西掉在我腳邊的地上。我用自己全部的意志力控制住身體,不要去看。我能感到溫熱的液體浸透了腳上的襪子,有只垂死中的小蛇頭正用力扯著我的鞋帶。

  “噢,真噁心。”格洛弗說,他的眼睛仍然緊緊地閉著,不過我猜他也聽到了那東西汩汩地流出液體和變成蒸汽的聲音,“超級噁心。”

  安娜貝絲走到我身邊,她的眼睛向上望天。她手裡舉著美杜莎的黑色面紗,對我說:“先別動。”

  她極其小心,絕對不向下看去,跪在地上摸索著用那塊黑布覆蓋住了怪物的頭,然後拿了起來。那東西還在往下滴著綠色的汁液。

  “你沒事吧?”她問我,聲音顫抖不已。

  “嗯,”我確定,雖然我現在的感覺就好像丟掉了雙層乳酪漢堡一樣,“為什麼……為什麼這個頭不會一起消失?”

  “只要你砍掉它,它就會變成一種戰利品。”她說,“就像你那個米諾陶之角一樣。但千萬不要打開這塊布,它依然有能讓人石化的力量。”

  格洛弗呻吟著從灰熊的雕像上爬下來。他的額頭上有一道被打過的傷痕。綠色的牙買加風格帽子吊在頭上的一隻小羊角上。他的假腳從蹄子上脫落下來。魔法飛翼鞋漫無目的地繞著他的腦袋飛啊飛。

  “英雄飛行員啊,”我說,“哥們兒,幹得好!”

  他不好意思地咧嘴笑了:“這可真的不好玩。雖然說,用棍子打中她這部分是蠻有意思的。但撞到一隻灰熊身上,可一點也不好玩。”

  他抓住了空中飄著的鞋子,我蓋上筆帽收起了寶劍。我們三個人跌跌撞撞地一起回到了倉庫裡。

  我們從零售櫃檯後面找到幾個老舊的雜貨店塑膠袋,把美杜莎的頭又包了幾層,然後把它丟到了我們剛才吃晚飯的桌子上。我們圍著桌子坐下來,一個個筋疲力盡,不想說話。

  最後我開口說道:“所以我們應該為了這個怪物而感激雅典娜了?”

  安娜貝絲惱怒地瞪著我:“實際上,該感謝的是你爸爸。你難道不記得了嗎?美杜莎是波塞冬的女朋友。他們倆在我媽媽的神殿裡幽會。因為這個雅典娜才把她變成了怪物。美杜莎,還有幫助她溜進神殿的兩個姐妹,她們被變成了三位戈耳工(戈耳工,蛇發三女妖的統稱。她們的目光都有使人石化的能力——譯者注)。這就是為什麼美杜莎想要把我撕成碎片,而想把你保留下來做成完美的雕像。她仍然對你爸爸抱有感情。你大概讓她回憶起了他吧?”

  我的臉上開始發燒:“噢,這麼說來我們碰到美杜莎都是因為我的錯了?”

  安娜貝絲挺直身子,模仿著我說話的聲音,不過不怎麼像:“只是拍張照片而已,安娜貝絲,拍了又能怎麼樣呢?”

  “別提了,”我說,“你一點都不像。”

  “你才讓人沒法忍呢。”

  “你是……”

  “嘿!”格洛弗打斷了我們,“你們兩個讓我覺得偏頭疼,而半羊人根本不會偏頭疼的。我們現在要拿這顆頭怎麼辦?”

  我盯著那個東西。一條小蛇吊在塑膠袋的一個破洞外面。袋子的一側印著幾個字:鳴謝惠顧!

  我很生氣,不光是因為安娜貝絲或者她媽媽的事情,還有和整個任務有關的所有神祇,更因為我們之前被炸出公路,在離開營地的第一天就遭遇了兩場大戰。照這樣下去,我們根本沒法活著到洛杉磯,更不要說趕在夏至日之前了。

  美杜莎之前說了什麼?

  我親愛的,不要去當奧林匹斯諸神的爪牙。你最好還是變成一尊雕像吧。

  我站起身來。“等我一下,馬上回來。”

  “波西,”安娜貝絲在我身後叫道,“你要幹什……”

  我在倉庫的後部搜索了一番,最後找到了美杜莎的辦公室。她的帳目記錄顯示,她最近的六筆生意,所有的貨品都是發送到冥界,去裝飾哈迪斯和珀耳塞福涅(哈迪斯的妻子,冥界之後——譯者注)的花園。根據一筆運費帳單顯示,冥界的收貨地址是加利福尼亞州西好萊塢的DOA音像工作室。我把這張帳單疊起來,塞進口袋裡。

  我在收銀機裡找到二十美元,幾個古希臘的金幣,還有一些赫爾墨斯通宵快遞的寄送單,每張單子上都附著一個皮質的小袋子,用來裝金幣的。我仔細翻找著辦公室裡的其他東西,終於找到了一個大小合適的盒子。

  我回到野餐桌前,把美杜莎的頭打包完畢,填好了一張如下的寄送單:

  紐約州紐約市 帝國大廈 六百樓

  奧林匹斯山 諸神 收

  致以最美好的祝願

  波西·傑克遜

  “他們不會喜歡這樣的,”格洛弗警告我說,“他們肯定會認為你這是莽撞無禮。”

  我往小袋子裡倒進去了幾個古希臘金幣。當我系好袋子的時候,裡面傳來了收銀機一樣的聲音。包裹從桌子上飄到空中,噗的一聲消失了!

  “我的確莽撞無禮。”我說。

  我看向安娜貝絲,準備面對她的批評。

  她並沒有說什麼。似乎她已經認清了這個事實,我最主要的天分就是觸怒諸神。“來吧,”她喃喃地說,“我們需要一個新計畫。”

第十二章 獅子狗的建議

  我們那天晚上真的很慘。

  我們露宿在森林裡,離主幹道大概有一百米遠。這裡比較濕軟的沼澤地顯然經常有當地的小孩們來辦聚會。地上到處都是踩扁的汽水易開罐和速食食品的包裝袋。

  我們從“埃姆阿姨”那裡拿出來了一些食物和毛毯,不過我們不敢生火烤幹身上的濕衣服。復仇女神和美杜莎已經給這一天帶來足夠多的刺激了,我們不想再吸引來任何怪物了。

  我們決定輪流睡一會兒。我自願守第一班崗。

  安娜貝絲蜷縮在毛毯裡,她的頭一挨到地面,馬上就開始打起鼾來。格洛弗啟動他的飛翼鞋,飛到最矮的一根大樹杈上,後背靠著樹幹,開始凝視著夜空。

  “你先睡一會兒吧,”我告訴他,“如果有麻煩的話我會叫醒你們的。”

  他點點頭,但仍然沒有閉上眼睛。“波西,我感覺很傷心。”

  “因為什麼呢?是因為你報名參加了這個愚蠢的任務嗎?”

  “不是。是這個讓我感到傷心。”他指著地上的各種垃圾說,“還有這天空,甚至都看不到星星。他們污染了天空。對半羊人來說,這是個糟糕的時代。”

  “噢,是啊。我猜你一定是個環保主義者。”

  他瞪了我一眼。“只有人類不是。你們這個物種如此迅速地把整個世界塞滿了……啊,別介意。對人類說教這些是沒用的。無論怎樣事情仍然會繼續發展。我永遠也找不到潘。”

  “盤?吃飯用的盤子?”

  “是潘!”他憤慨地說,“潘,偉大的潘神!不然你以為我想要搜索者執照是想幹什麼?”

  一陣奇異的微風吹到這片空地上來,暫時壓住了垃圾廢物散發的惡臭。清風帶來了漿果和野花的香味,還有乾淨雨水的味道,都是森林裡應該有的事物。忽然之間我湧起一股不可名狀的惆悵。

  “跟我說說搜索者的事情吧。”

  “曠野之神潘在兩千年前失蹤了,”他告訴我,“有個離開艾菲索斯海岸的水手聽到一個神秘的聲音從海濱處傳來:‘告訴他們,潘神已死!’當人類聽到了這個消息之後,他們相信這是真的。在那之後他們掠奪了潘的領土。但對半羊人來說,潘是我們的領主和導師。他保護我們以及地球上的野地。我們拒絕相信他已經死了。每一代半羊人中,都有最勇敢的人發誓用畢生去尋找潘。他們要找遍地球,搜尋所有的曠野之地,希望能找到他的藏身之處,把他從沉睡中喚醒。”

  “所以你也想要當個搜索者。”

  “這是我一生的夢想。”他說,“我爸爸就是個搜索者。我的叔叔斐迪南也是……就是你在剛才那地方看到的雕像……”

  “哦,我感到很遺憾。”

  格洛弗搖搖頭:“斐迪南叔叔知道這工作充滿風險,我爸爸也一樣。但我一定會成功,我會成為第一個活著回來的搜索者。”

  “等等…… 第一個?”

  格洛弗從口袋裡掏出了他的蘆笛。“沒有搜索者返回過。他們出發之後,全都失蹤不見了。從沒有人活著回來過。”

  “兩千年來一個人都沒有?”

  “沒有。”

  “那你爸爸呢?你完全不知道他都發生了什麼事?”

  “不知道。”

  “儘管如此你仍然要去,”我驚訝地說,“我的意思是說,你真的認為你會是那個找到潘的人嗎?”

  “我必須相信這一點,波西。每一個搜索者都是這樣。在我們見過人類對這個世界的所作所為之後,這是唯一能讓我們不至於絕望的事情了。我必須相信潘神仍然可以被喚醒。”

  我凝視著天空中的橙色薄霧,試圖去理解格洛弗是如何去追求一個似乎沒有希望的夢想的。話說回來,我自己難道就好很多嗎?

  “我們要怎麼進入冥界呢?”我問他,“我是說,我們有多大概率能和一個神祇對抗成功啊。”

  “我不知道,”他承認說,“但剛才在美杜莎那裡,你正在她的辦公室裡翻找東西的時候,安娜貝絲告訴我……”

  “噢,我忘記了,安娜貝絲總是能想出計畫的。”

  “別對她如此嚴苛,波西。她人是比較強硬,可絕對是個好人。畢竟,她原諒了我……”他的聲音開始支支吾吾起來。

  “這是什麼意思?”我問,“原諒了你什麼事?”

  忽然間,格洛弗好像十分專注地吹奏起了蘆笛。

  “等一下,”我說,“你第一個守護人的工作是在五年前。安娜貝絲在混血大本營待了五年。她該不會是……我是說,你第一次出任務的時候出錯了……”

  “我不想談起這件事,”格洛弗的下嘴唇顫抖著,如果我再逼得緊一下,他估計就會哭起來了,“繼續剛才說的,在美杜莎那裡,安娜貝絲和我都覺得這次任務中有什麼地方感覺很奇怪,和表面上看過去的不一樣。”

  “哦,是啊。我背上了偷走閃電權杖的駡名,而實際上是哈迪斯拿走的。”

  “我指的不是這個。”格洛弗說,“那些複……那些仁慈女神好像有所保留。就像在揚西學院時的多茲夫人……為什麼她等待了如此之久才對你動手?剛才在公車上也是,她們並沒有使出全部的攻擊力。”

  “對我而言已經足夠有攻擊力了。”

  格洛弗搖搖頭:“而且她們沖我倆大吼:‘那個在哪兒?在哪兒?’”

  “她們問的是我。”我說。

  “也許……但安娜貝絲和我,我們倆都有種感覺,她們在找的並不是一個人,用詞和口氣更像是在尋找一件物品。”

  “這說不通啊。”

  “我知道。但如果我們誤解了任務中的細節,而又只剩下九天的時間去尋找閃電權杖……”他看向我,希望能得到答案,但我也一樣不知如何是好。

  我回想起了美杜莎的話:我被諸神利用了。我以後要面對的事比被石化還要糟糕。“我沒有對你坦白,”我告訴格洛弗,“我一點也不在乎閃電權杖。我之所以同意去冥界,是因為我要把我媽媽帶回來。”

  格洛弗用蘆笛吹奏出一段舒緩的旋律。“我知道的,波西。不過你確定這是唯一的原因嗎?”

  “我這樣做才不是為了幫助我爸爸呢。他一點也不在乎我,我也不會在乎他的。”

  格洛弗從樹杈上向下注視著我。“你看,波西,我不像安娜貝絲那麼聰明,也不像你那麼勇敢。但我的確很擅長瞭解情緒。其實你很高興你爸爸還活著。他承認你的時候,你的感覺也很棒,你內心深處有部分想法,想讓他以你為榮。這也是為什麼你會把美杜莎的頭寄到奧林匹斯山。你想要他關注你做過的事情。”

  “是這樣嗎?也許半羊人的情緒和人類的不同。因為你說錯了,我根本不在乎他會怎麼想。”

  格洛弗把腳架在樹杈上。“好吧,波西。無所謂啦。”

  “再說,我還沒有做過任何值得誇耀的事情。我們勉強離開了紐約,現在又被困在這裡,沒有錢,也沒有辦法繼續往西。”

  格洛弗望向夜空,就好像開始思考這個問題。“不然我先來守第一班夜怎麼樣?你可以先睡一會兒。”

  我想要反對,但他開始吹奏起莫札特的曲子,旋律溫柔而甜美,我轉過身去,眼皮發沉。在《第十二號鋼琴協奏曲》的幾個小節之後,我墜入了夢鄉。

  在夢中,我站在一個黑暗的洞口,面前是一道巨大的裂谷。灰色迷霧狀的生物在我周圍來回翻騰,煙霧繚繞,不知為何,我知道那些是亡者的靈魂。

  他們用力地扯著我的衣服,想把我往回拉,但我感到一種強迫的力量逼我走到深淵的最邊緣。

  向下看去,我頭暈目眩。

  深淵的裂口如此之大,下面一片漆黑。我知道這一定是無底深淵。而且我有種感覺,有什麼東西正試圖從這無底洞中向上升起,某種巨大而邪惡的東西。

  “小英雄,”一個得意揚揚的聲音在無邊黑暗的底部盤旋回蕩,“太弱小,太年幼,不過或許你能做到。”

  這聲音聽起來非常古老——冰冷而沉重,就像鉛板一樣包裹在我的周圍。

  “他們在誤導你,孩子,”那個聲音說,“和我做交易吧。我會給你你想要的。”

  一個閃閃發光的影像在虛空中盤旋:是我媽媽,圖像停留在她消失在金光中的那一刻。她的臉龐因為痛苦而扭曲著,就好像米諾陶仍然緊緊扼住她的脖子一樣。她的眼睛直視著我,懇求我說:“快走!”

  我很想大叫出聲,但嗓子不聽使喚。

  冷冷的笑聲在深淵中回蕩。

  一股無形的力量把我向前推。如果不是已經屹立不倒,我就要被拽下深淵了。

  “幫助我升起來,孩子。”那個聲音變得更加饑渴,“把權杖給我帶來。對那些奸詐的諸神給予打擊!”

  亡者的靈魂全都在我的身邊低語:“不!快醒醒!”

  媽媽的影像開始退去。深淵裡的東西用無形的爪子更加緊緊地抓住了我。

  我意識到它的意圖並不是想把我拉下去。它是想利用我把自己拉上來。

  “很好,”它喁喁而語,“很好。”

  “醒醒!”亡靈低聲說著,“快醒醒!”

  有人搖晃著我。

  我睜開了眼睛,天已大亮。

  “很好,”安娜貝絲說,“這僵屍活過來了。”

  我還因剛才的夢境而顫抖不已。我仍然能感覺到那深淵底的怪物緊抓住我的胸膛。“我睡了多久?”

  “久到夠我做好早飯的了。”安娜貝絲丟過來一包烤乾酪味的玉米片,是從美杜莎的零售櫃檯拿出來的,“格洛弗剛才去探險了。你看,他找到了一個朋友。”

  我的眼睛很難對焦到一起。

  格洛弗盤著雙腿坐在一條毛毯上,膝蓋上有個毛茸茸的東西,是一個髒兮兮的毛絨玩具,整個都是不自然的亮粉色。

  不對。那不是毛絨玩具。那是一隻粉色的獅子狗。

  獅子狗猜疑地對我狂吠著。格洛弗說:“不,他沒有。”

  我眨著眼睛。“你是……在對著那個東西說話?”

  獅子狗又咆哮起來。

  “這個東西,”格洛弗警告說,“是我們西行的車票。要待它好一點。”

  “你可以和動物說話?”

  格洛弗不理會我這個問題。“波西,這位是劍蘭。劍蘭,他是波西。”

  我盯著安娜貝絲,猜想她會因為他倆一起對我搞的這個惡作劇而捧腹大笑,但她看起來極其嚴肅。

  “我不會對一隻粉紅獅子狗說你好的,”我說,“別鬧了。”

  “波西,”安娜貝絲說,“我已經對獅子狗說你好了。你也快點對他說。”

  獅子狗繼續吠叫著。

  我向獅子狗問了好。

  格洛弗解釋說,他在樹林裡偶然遇到了劍蘭,他們進行了一次聊天。獅子狗是從當地一個有錢人的家裡跑出來的,那家人懸賞二百美元,拜託路人幫他們找它回去。劍蘭自己本來不大想回到那個家,但如果這樣做能幫助格洛弗的話,它願意回去。

  “劍蘭怎麼會知道那個懸賞的?”我問。

  “廢話,”格洛弗說,“他讀了告示。”

  “當然是這樣,”我說,“我可真傻。”

  “我們把劍蘭送回去,”安娜貝絲用她那胸有成竹的語氣說,“我們會拿到錢,然後買票去洛杉磯。就這麼簡單。”

  我想著剛才的夢境——亡者的低語聲,深淵底的東西,還有媽媽消失在金光中的臉龐。所有的這些可能都在西方等待著我。

  “別再坐公車了。”我小心翼翼地說。

  “不坐了。”安娜貝絲表示贊同。

  她指著山下,昨天夜裡在黑暗中我沒有看到那邊的鐵軌。“往那個方向走半裡地,就會有全美鐵路公司的火車站。根據劍蘭所說,西行的火車在中午就會發車了。”

第十三章 墜入死亡

  我們在全美鐵路的火車上花了兩天的時間,向西駛去,穿過群山跨過大河,穿過琥珀色的麥浪。

  我們再沒遭到過攻擊,但我仍然不敢放鬆。我感覺我們就好像是在一個展示櫃裡旅行,頭頂上方總有人在看著我們,也許下方也是一樣,某個東西正等待著最佳時機。

  我努力保持低調,因為我的名字和照片出現在了東海岸的幾份報紙的頭版上。《特倫頓新聞通訊》上面刊登出了一位遊客拍下的我在離開灰狗公車時的照片。我的眼神狂野而瘋狂,手裡的劍模糊成一團金屬,看上去像是棒球棒或者曲棍球棍。

  圖片旁邊加了這樣的說明:

  十二歲的波西·傑克遜,作為兩周前在長島發生的其母的失蹤案的嫌疑人被通緝。照片中是他正從公車逃離。在那之前他曾和幾個年長的女性乘客攀談。在傑克遜離開現場後不久,那輛公車就在新澤西東部的公路旁爆炸了。根據目擊者的描述,員警認為這個男孩很有可能和另外兩位未成年同夥一起行動。他的繼父蓋博·烏戈裡阿諾願意支付懸賞獎金給提供線索的群眾。

  “別擔心,”安娜貝絲對我說,“凡人的員警不可能找到我們。”但她的話聽起來不是那麼確定。

  這一天裡餘下的所有時間我都花在用腳步丈量火車車廂的長度上了(因為我的確很難真正坐得住),不然就是一直往窗外看。

  有一次,我發現一個半馬人家庭正在一片麥田裡飛馳,弓箭握在手裡準備著,看起來是在為了午餐捕獵。那個小半馬人按馬匹的身形推斷,看起來也就兩歲大小,他注意到了我的目光,朝我揮手。我環顧整個車廂,沒有其他人注意到他們。成年的旅客們全把頭埋在筆記型電腦或者雜誌裡。

  還有一次,天快黑的時候,我看到有個巨大的東西正朝森林處移動。我發誓那是一隻獅子,雖然說美國不會有野生的獅子,而且這個東西的個頭有一輛悍馬越野車那麼大。它的皮毛在夕陽下閃爍著金光,隨後它躍進樹叢消失了。

  我們歸還獅子狗劍蘭得到的獎金只夠買到最遠通往丹佛的車票,當然也買不起臥鋪,只能坐在座位上打瞌睡。我的脖子睡得很僵,而且因為安娜貝絲坐在我旁邊,我還得努力不讓自己在睡著時流口水。

  格洛弗一直在打呼嚕,還咩咩叫了幾聲,把我吵醒了。有一次他的腳在地上拖來拖去,結果把假腳弄掉了。在其他乘客沒有注意到之前,安娜貝絲和我趕緊幫他把假腳又裝了回去。

  “說起來,”在我們終於幫格洛弗把假腳重新調整好之後,安娜貝絲問我說,“是誰想要你的幫助?”

  “什麼意思?”

  “你剛才睡著的時候,自己在嘟囔著什麼‘我不會幫你的’,你夢到的是誰啊?”

  我本來什麼都不想說,這是我第二次夢到從深淵中傳來的那個邪惡的聲音,但這實在太讓我困擾了,最後我還是告訴了她。

  安娜貝絲沉默了很長時間,最後開口說道:“這聽起來並不像是哈迪斯。他經常出現在一張黑色的王座上,而且他從來不笑。”

  “他要用我媽媽和我做交易。還有誰會這麼做呢?”

  “我猜猜……如果他說的是‘幫我從冥界升起來’,那麼他是想要和奧林匹斯諸神開戰。但如果他已經得到了閃電權杖,為什麼還要讓你給他帶過去呢?”

  我搖搖頭,真希望自己能知道答案。我想起了格洛弗告訴我的,復仇女神在公車上的時候好像是在尋找什麼東西。

  “那個在哪兒?在哪兒?”

  格洛弗可能感覺到了我的情緒。他在睡夢裡哼哼了一聲,嘴裡還嘟囔著蔬菜什麼的,然後又把頭轉過去了。

  安娜貝絲幫他整了整帽子,好蓋住他的羊角。“波西,你不能和哈迪斯做交易。你知道這一點的,對嗎?他虛偽、殘酷而貪婪。我不管他手下的仁慈女神這次是不是沒那麼有進攻性……”

  “這次?”我問,“你的意思是說你以前遭遇過她們?”

  她抬起手摸摸脖子上的項鍊,用手撥弄著上面的一顆光滑的白色珠子,上面畫著一棵松樹。那是她每年暑假結束後獲得的生存紀念珠子。“我只想說,我對死亡之主一點好感也沒有。你不能為了你的媽媽而冒險和他做交易。”

  “如果那是你爸爸的話,你會怎麼做呢?”

  “那很簡單,”她說,“我會放他爛在那裡。”

  “你不是認真的吧?”

  安娜貝絲的灰眼睛注視著我,她臉上的表情和那次在營地的森林裡,她拿劍對付地獄犬的那一刻一模一樣。“從我出生的那一天起,我爸爸就開始怨恨我,波西。”她說,“他根本不想要小孩。當我出生後,他去詢問雅典娜能不能把我帶回到奧林匹斯山上撫養,因為他的工作實在太忙了。她對這點很不高興。她告訴他,英雄必須由雙親中凡人的那一方撫養成人。”

  “但你是怎麼……我是說,我猜你不是在醫院裡出生的……”

  “我出現在我爸爸門口的臺階上,是放在一個金搖籃裡被西風之神從奧林匹斯山上帶下來的。你認為我爸爸一定會將這視做奇跡對吧?比如,也許他還會用數碼相機拍下幾張照片什麼的。但他總是說,我的到來是他這輩子最麻煩的事情。在我五歲的時候,他結婚了,完全忘記了雅典娜。他有了一個‘正常的’凡人老婆,還有了兩個‘正常的’凡人小孩。他平時就裝做我根本不存在。”

  我望向車窗之外。一座睡夢中的小鎮閃出的點點燈光漂流而過。我很想好好安慰安娜貝絲,卻不知道要說些什麼好。

  “我媽媽和一個非常糟糕的傢伙結婚了,”我告訴她,“格洛弗說她這樣做是為了保護我,把我藏在人類家庭的氣味之下。也許這也是你爸爸所考慮的。”

  安娜貝絲繼續撥弄著脖子上的項鍊。她捏了捏和珠子掛在一起的金質大學指環。這讓我想到,那個指環一定是她爸爸的。如果她這麼恨他,為什麼還會戴著這個東西?

  “他一點也不在乎我。”她說,“他的老婆——也就是我的繼母,把我當成一個怪胎。她不許我和她那兩個孩子一起玩。我爸爸也由著她來。無論什麼時候,只要一發生危險的事情,你也知道,就是那些怪物襲擊之類的,他們倆都會充滿憤恨地看著我,就好像在說:‘你怎麼敢讓我們家陷入危險?’最後,我領會到了他們的暗示,我是不被需要的,所以我離開了。”

  “那時候你幾歲?”

  “和我來到營地是在同一年。七歲。”

  “但……你不可能靠自己孤身一人就來到了混血大本營吧?”

  “當然不是一個人。雅典娜在看顧我,指引我尋求幫助。我意外地交到了兩個朋友照顧了我一路,儘管時間很短。”

  我想繼續問她後面發生了什麼,但安娜貝絲似乎沉浸在悲傷的記憶裡。所以我只是聽著格洛弗的鼾聲,注視著車窗外黑暗的俄亥俄州田野逐漸遠去。

  我們這兩天的火車之旅已經接近尾聲,六月十三號,離夏至日還有八天,我們穿過了幾座金色的山峰,越過密西西比河,進入了聖路易斯。安娜貝絲伸長脖子看著大拱門(美國的標誌性紀念建築之一,高度是紐約的自由女神像的兩倍——譯者注),在我看來,那東西就像是粘在城市上的巨大購物袋的手提把手。

  “我真想做那個。”她歎息著。

  “什麼?”我問道。

  “建造一個像那樣的建築物。你見過帕台農神廟嗎,波西?”

  “只在照片裡看過。”

  “總有一天,我要親眼看看那裡。我要為諸神建造最偉大的紀念碑。它將屹立一千年而不倒。”

  我笑了起來:“你?建築家?”

  不知道為什麼,一想到安娜貝絲會一整天安靜地坐著畫圖紙,我就會覺得很好笑。

  她的臉頰緋紅。“是啊,建築家。雅典娜希望她的孩子能去創造新事物,而不只是毀掉東西,就像我能想到的某個地震之神一樣。”

  我向下看去,看著密西西比河翻騰不已的褐色河水。

  “不好意思,”安娜貝絲說,“這樣說的確不大好。”

  “我們就不能好好合作嗎?”我懇求著,“我是說,難道雅典娜和波塞冬就沒有合作過嗎?”

  安娜貝絲考慮了一會兒。“我猜……造兩輪戰車的時候是這樣吧。”她嘗試地說著,“我媽媽發明了它,而波塞冬用浪花創造出了駿馬。所以他們必須要合作才能造好戰車。”

  “那我們也可以合作了,對吧?”

  我們的火車進入市區,安娜貝絲一直盯著大拱門,直到它消失在一座旅館的身後。

  “我想是吧。”最後她說。

  我們進入了市中心的火車站。廣播提醒我們,在開往丹佛之前,有三個小時的停車時間。

  格洛弗伸了個懶腰。在他完全清醒過來以前,他已經開始嚷嚷餓了。

  “來吧,山羊男孩,”安娜貝絲說,“我們觀光去。”

  “觀光?”

  “大拱門啊,”她說,“這大概是我唯一能到拱頂看看的機會了。你們兩個要不要一起來?”

  格洛弗和我交換了一下眼色。

  我很想拒絕,但我瞭解,如果安娜貝絲真的要去,我們就不能讓她單獨行動。

  格洛弗聳聳肩:“只要那裡有零食櫃檯,而且還沒有怪物。”

  大拱門離火車站有一公里遠。已經比較晚了,所以排隊進去參觀的人並不是特別多。我們一路穿過地下博物館,看到加了蓋子的四輪馬車以及一些其他十九世紀的舊展品。看到這些東西其實並不怎麼讓人興奮,不過安娜貝絲一直興沖沖地給我們講著大拱門建造時的逸事,同時格洛弗一直遞給我軟糖吃,所以我覺得還不錯。

  雖然如此,我還是一直環顧四周,注意著排隊的人。“你聞到什麼了嗎?”我低聲對格洛弗說。

  他把鼻子從軟糖袋子裡移開,嗅了嗅空氣,然後厭惡地說:“地下,地下的空氣聞起來總是跟怪物很像。也許什麼都沒有呢。”

  但我總覺得有什麼事情不對勁。我有種感覺,我們不應該在這兒。

  “夥計們,”我說,“你們知道諸神的權力象徵各自是什麼嗎?”

  安娜貝絲正沉浸在瞭解建造大拱門的建築儀器設備的介紹之中,不過她還是抬起頭來:“你說什麼?”

  “那個,哈迪斯……”

  格洛弗清了清嗓子:“我們現在是在公共場合……你是說,我們樓下的那位朋友嗎?”

  “呃,對的,”我說,“我們下方的那位朋友。他有沒有像安娜貝絲那樣的帽子?”

  “你是指黑暗之盔,”安娜貝絲說,“是的,那就是他的權力象徵。在冬至日諸神開會的時候,我在他的座位旁見過。”

  “他去參見了?”我問。

  她點點頭。“那是唯一允許他造訪奧林匹斯的日子——一年中黑暗最長的一天。不過他的頭盔可比我的隱身帽要強大得多,如果我聽說過的都是真的的話……”

  “它能讓他成為黑暗的一部分。”格洛弗確定地說,“他能融入陰影或穿透牆壁。別人摸不到,看不到,也聽不到他。他還能散發出極度的恐懼,讓你精神崩潰或是心跳停止。不然為什麼所有有理性的動物都恐懼黑暗呢?”

  “但那樣的話……我們要怎麼才能知道他有沒有在這裡,有沒有看著我們?”我問。

  安娜貝絲和格洛弗交換了一下眼色。

  “我們沒法知道。”格洛弗說。

  “謝謝,這樣我覺得好多了。”我說,“還有藍色的軟糖嗎?”

  當我看到那台我們即將要搭乘去拱頂的狹小電梯時,我差一點就控制不了自己緊繃的神經了。我知道自己有麻煩了。我痛恨封閉的空間,這會讓我抓狂。

  我們和一個大塊頭的胖女士一起擠進電梯裡,那女士還帶著她的狗,一隻脖子上掛著水鑽項圈的吉娃娃。我覺得這只狗也許是條導盲犬,因為建築物裡的保安什麼都沒有說。

  我們開始向上升,進入拱門裡面。我從來沒有搭過這種沿著弧形曲線爬升的電梯,而我的胃口對此也表示不大愉快。

  “父母沒跟著一起來?”胖女士問我們。

  她的眼睛又小又亮,被咖啡染色的牙齒尖尖的,戴著一頂邋遢的勞動布帽子,身上的勞動布牛仔套裝擠得鼓鼓囊囊的,整個人看起來就像個藍色牛仔服吹起來的熱氣球飛艇。

  “他們在下面,”安娜貝絲告訴她,“有恐高症。”

  “噢,這真可憐。”

  吉娃娃開始狂吠起來。那女人說著:“嘿,嘿,寶寶,注意點。”這只狗有著小而亮的圓眼睛,和它的主人一樣,令人感到聰明而惡毒。

  我問:“寶寶——這是它的名字嗎?”

  “不是。”女士回答我說。

  她微笑了起來,就好像這已經說明了一切。

  拱門最頂端的瞭望台讓我感覺像一個鋪著地毯的大罐頭。從成排的小窗子看出去,一面可以俯瞰整個城市,另一面可以看到大河。景色還算不錯,但要說什麼比封閉的空間更讓我討厭的,那就是一個在空中一百多米高的封閉空間了。我已經準備好以最快的速度離開這裡。

  安娜貝絲還在不停地講著關於結構支撐的事情,她還說她以後要如何把窗戶做大一點,還要設計一個全方位觀景台。她大概能一直在這邊耗上幾個小時,但對我來講幸運的是瞭望台的管理員宣佈說這裡在幾分鐘後即將關閉。

  我拉著格洛弗和安娜貝絲走向出口,把他們推進電梯裡,我正打算自己也走進去的時候發現裡面已經有另外兩個乘客了。電梯限乘四人,沒有我的地方了。

  管理員說:“先生,請搭乘下一班電梯。”

  “我們出去吧,”安娜貝絲說,“我們跟你一起等。”

  可是這樣會讓每個人都折騰半天,還會耽誤更多的時間,所以我說:“沒關係的,我一會兒在下面和你們碰面。”

  格洛弗和安娜貝絲兩人看起來都非常緊張,但電梯門還是關閉了。電梯逐漸消失在了斜坡上。

  現在留在瞭望臺上的人只有我,一個小男孩以及他的父母,瞭望台的管理員,還有帶著吉娃娃的胖女士。

  我不大自在地朝胖女士笑了笑,她也朝我微笑。她那分岔的舌頭在牙齒之間不停顫動著。

  等一下。

  分岔的舌頭?

  在我還沒有確認我是不是真看到了那種東西之前,她那只吉娃娃就跳了下來,開始沖我狂吠。

  “嘿,嘿,寶寶,”那女士說,“現在時間合適嗎?我們這裡有這麼多人在這兒呢。”

  “狗狗!”小男孩說,“看,一隻狗狗!”

  他的父母把他拉了回來。

  吉娃娃對我齜出尖牙,有泡沫從它的黑嘴邊流了下來。

  “好吧,兒子,”胖女士歎了口氣,“如果你堅持的話。”

  我的胃口開始冷凍結冰。“呃,您剛叫這只吉娃娃為兒子?”

  “是奇美拉(希臘神話中的怪物,獅頭羊身蛇尾,會噴火——譯者注),親愛的,”胖女士糾正我說,“不是吉娃娃。這是個很容易犯的錯誤。”

  她卷起勞動布做的上衣袖子,露出的手臂上長著鱗片,皮膚還是綠色的。當她笑起來的時候,我看到了她嘴裡的尖牙。她瞳孔的形狀狹長,就像是爬蟲類動物。

  吉娃娃的吠聲更大了,每吼一下,它就變得更大。開始像短毛獵犬那麼大,後來就變成和獅子一樣了。吠聲也變成了咆哮。

  小男孩尖叫起來。他的父母拉著他跑回出口,正好撞到管理員。管理員已經嚇得目瞪口呆,直直地站在那裡看著怪物。

  奇美拉已經變得非常巨大,它的後背直抵著天花板。它的獅子頭長著血紅色的鬃毛,身體和蹄子則是巨大的山羊,幾米長的菱形花紋長在多毛的背後,還有一條蛇尾巴。水鑽項圈仍然掛在它的脖子上,大如銀盤的狗牌上的字現在已經可以很清晰地認出來:奇美拉——兇猛、會噴火、有毒——發現它的話請聯繫塔爾塔羅斯——分機號954。

  我意識到我已經沒法拔出寶劍來了,我的手麻木不已。奇美拉的血盆大口距離我只有幾米。只要我動彈一下,這怪物就會猛撲過來。

  那個蛇女士發出了噝噝的聲音,好像在笑。“引以為榮吧,波西·傑克遜。神王宙斯很少允許我帶著我的小寶貝們來測試英雄呢。我是怪物之母,恐怖的厄喀德那(大地之母蓋亞的女兒,上半身為人形,下半身蛇形,生下過許多怪物,如地獄犬、九頭蛇、奇美拉、鷹身女妖等——譯者注)!”

  我盯著她看,直接把腦子裡想的說了出來:“那不就是一種食蟻獸(厄喀德那在英語裡與澳大利亞的針鼴鼠是同一個詞——譯者注)嗎?”

  她號叫著,爬蟲樣的臉因為憤怒而變成了棕色和綠色。“我討厭人類這麼說!我恨澳大利亞!怎麼能用我的名字為那種可笑的動物命名!就為了這個,波西·傑克遜,我的兒子也將會消滅你!”

  奇美拉準備衝鋒,亮出了它那獅子的牙齒咬過來,我側身躲過這一咬,剛好跳到那三口之家和管理員旁邊,他們全都大聲尖叫起來,拼命想打開緊急逃生通道。

  我不能讓他們受傷。我拔下筆帽亮出了劍,跑到瞭望台的另一側大叫:“嘿,吉娃娃!”奇美拉飛速地轉過身來,速度之快超出了我的預料。

  在我揮起劍之前,它就張開了大嘴,一股世界上最大的烤肉爐的臭氣飄了出來,一束火焰直直地朝我噴過來。

  我躥過了爆炸點,地毯燃燒了起來,那熱度如此強烈,差點把我的眉毛烤焦了。

  我剛才站著的地方是大拱門內側的一個凹洞,現在它邊緣的金屬已經開始熔化了。

  真好,我心想,我們正在對著國家紀念建築大肆噴火。

  激流劍已經在我手裡變成了那把閃閃發光的青銅利刃,當奇美拉轉過身來的時候,我砍向它的脖子。

  這成了我致命的失誤。劍刃擦過狗脖子上的項圈,並沒有造成什麼傷害。我試圖重新找到平衡,但因為太過專注於躲開獅子炙熱的大嘴,我完全忘記了它還有一條蛇尾巴,蛇尾朝我掃過來,毒牙刺入了我的小腿。

  我的整條腿都燃燒起來。我努力用激流劍猛戳奇美拉的嘴,但蛇尾纏住了我的腳踝,讓我失去平衡。寶劍從我手裡脫了出去,旋轉著飛出了拱門的洞外,順著密西西比河掉落了下去。

  我勉強站了起來,但我知道大勢已去。我手裡沒有武器,而且能感覺到致命的毒液已經向上流入我的胸膛。我記得喀戎說過激流劍會自己回來,但我在口袋裡就是找不到筆。或許它掉得太遠了,或者只能在筆的狀態下才會回來。我不知道,而且我大概也活不到弄明白這一點的那刻了。

  我退回牆上的凹洞處,奇美拉朝我步步緊逼,它嗥叫著,煙霧從嘴裡冒出來。蛇女士厄喀德那咯咯地笑著:“他們現在創造的英雄不如以往了,不是嗎,兒子?”

  怪物嗥叫著,既然我已經被打敗了,它現在看起來並不急於了結我。

  我瞥了一眼電梯管理員和那三口之家。那個小男孩正藏在他爸爸的腿後面。我必須保護這些人。我不能就這麼……死掉。我努力地想著對策,但我整個身子都火燒火燎,頭昏腦漲,而且還沒有劍了。我面對的是一隻會噴火的巨大怪獸,還有它的母親,我感到很害怕。

  已經沒有地方可以躲閃了,我退到了凹洞的邊緣。在很遠很遠的下方,河水波光粼粼。

  如果我死了,這些怪物會離開嗎?他們會放過這幾個人嗎?

  “如果你是波塞冬之子,”厄喀德那發出噝噝的聲音,“你就不會害怕水。跳吧,波西·傑克遜。展示給我看看,水不會傷害你。跳下去拿回你的劍,證明你的血統吧!”

  對啊,沒錯,我想。我曾在什麼地方讀到過,從兩層樓以上的高度跳進水裡,就好像跳到堅固的柏油路一樣。從這裡跳下去,那衝擊力肯定會摔死我。

  奇美拉的嘴發出紅光,它準備好了再一次噴火。

  “你沒有信仰,”厄喀德那對我說,“你根本不相信諸神。我沒法責怪你,膽小鬼。你最好現在死去。諸神是不可信的。毒液已經進入你的心臟了。”

  她是對的:我就快死了。我能感覺到自己的呼吸變緩。沒人能救我的命,甚至諸神也不能。

  我轉過身去看著下面的水流,記起當我是個嬰兒的時候,曾經見過的在一片溫暖光輝中我爸爸的微笑。他一定來看過我。當我還在繈褓裡的時候,他肯定曾經來見過我。

  我記起了奪旗大賽那天晚上,在我頭頂上打著轉的綠色三叉戟標誌,在那一刻波塞冬宣佈我是他的兒子。

  但這裡並不是大海。這裡是密西西比州,美國的正中心。這裡沒有海洋之神。

  “死吧,無信者!”厄喀德那怒斥道。奇美拉噴出一束火焰,直朝我的面門而來。

  “爸爸,救救我。”我祈禱著。

  我轉過身去一躍而下。身上的衣服著起火來,毒液流遍我全身,我直直地墜入大河中。

第十四章 我成了著名通緝犯

  我很想告訴你我在下墜的過程中經歷的心路歷程,比如說我認清了自己必死的命運,或是會微笑著直面死亡之類的。

  但真相是?我腦子裡想的只有:啊啊啊啊啊啊啊!

  密西西比河以一輛卡車般的速度朝我沖過來。下落中的大風讓我的肺無法呼吸。高塔、摩天大樓、大橋都在我的視野裡進進出出,翻攪成一團。

  然後就是撲通一聲。

  一片白茫茫的氣泡過後,我沉到了一片黑暗中。我一定會紮進幾十米深的淤泥裡,永遠消失。

  但我沖入水裡的時候一點也沒有受傷。我下落得十分緩慢,氣泡在我手指間輕輕漂過。我無聲地降落在河床上。一只有我繼父體形那麼大的鯰魚在我身旁遊過,又沒入黑暗之中。一團團的淤泥和各種垃圾在我身邊打著旋兒,有啤酒瓶子、舊鞋、塑膠袋等等。

  此時此刻,我才發現了幾件事情:首先,我並沒有被拍成煎餅,我也沒有被烤熟,甚至再也感覺不到奇美拉的毒液在我的身體內翻騰了。我還活著,這樣真好。

  隨後我意識到:我身上並沒有濕。我可以感覺到水流的涼意,也能發現衣服上的火焰被熄滅了。但當我觸摸到身上的衣服時,我發現它完全是幹的。

  我看了看周圍漂浮著的垃圾,抓住了一隻舊打火機。

  不會吧,我心想。

  我彈開了打火機,它居然擦出了火花。一點火光出現了,就在這密西西比河底。

  我從水流中抓住了一張濕透的漢堡包包裝紙,這張紙馬上就變幹了。我毫無阻礙地把它點燃。我鬆開手的一刹那,紙片上的火花就熄滅了。包裝紙也變成了一團黏糊的破紙。這可真奇怪。

  但最奇怪的事發生在我自己身上:我在呼吸。我在水底下,居然能夠正常呼吸。

  我站起身來,大腿陷入泥土裡,雙手顫顫巍巍。我應該已經死了的,但事實是我居然沒事,這簡直像是個……奇跡。我的想像中出現了一個女人的聲音,聽起來和媽媽有點像:“波西,你該說些什麼?”

  “呃……謝謝。”在水下,我的聲音聽起來就像在錄唱片,好像另一個歲數更大一點的孩子的聲音,“謝謝你……爸爸。”

  沒人回答。只有漆黑的垃圾流向下游,巨大的鯰魚在身旁滑過。夕陽的餘暉在很遠的河面上方閃耀,把一切都染成了黃油硬糖的顏色。

  為什麼波塞冬要救我?越想這一點我就越覺得慚愧。這樣說來,以前幾次我都只是運氣好而已。和像奇美拉這樣的怪物對抗,我一點勝利的機會都不會有。那些在大拱門上的可憐人可能已經被烤熟了。我沒有保護得了他們。我根本不是英雄。也許我就應該和那條鯰魚一起待在這河底,加入水底生物的行列。

  啪啦——啪啦——啪啦,一艘在河上行駛的小船的船槳在我頭上攪動,激起一片淤泥。

  在那兒,在我前方不到兩米的地方,我的劍插在淤泥裡,露出的青銅劍柄閃耀著光輝。

  我聽到那個女人的聲音再一次響了起來:“波西,拿起劍來。你的爸爸信任你。”這一次,我確定這聲音不是來自我的腦海裡,這不是我自己想像的。她的聲音似乎是從四面八方傳來的,像海豚的聲呐一般在水中激起圈圈漣漪。

  “你在哪兒?”我大聲喊。

  隨後,我在黑暗中看到了她——是一位與水色相同的女人,是水流的精靈。她漂浮在寶劍的上方,留著大波浪式的長髮,幾乎看不清楚的眼睛顏色和我的一樣,也是綠色的。

  有東西哽在我的喉嚨裡。我說:“媽媽?”

  “不,孩子,我只是一位信使。不過你母親的命運並沒有像你認為的那麼絕望。到聖莫妮卡的海灘去吧。”

  “什麼?”

  “這是你父親的意願。在你深入冥界之前,你必須去聖莫妮卡。拜託了,波西。我不能維持太長時間的身形。這裡的河水太污濁了。”

  “但是……”無論如何,我都確定這個女人是我的媽媽,或者是她的一個影像,“是誰……你是怎麼……”

  我想問的問題太多了,所有的話語都哽塞在我的喉嚨裡。

  “勇士啊,我沒辦法再待下去了,”那個女人說,她伸出手,我感覺到水流輕輕拂過我的臉頰,就像是在擁抱愛撫,“你必須去聖莫妮卡!而且,波西,不要相信禮物……”

  她的聲音漸漸減弱。

  “禮物?”我問,“什麼禮物?等等啊!”

  她努力想繼續說下去,但是再也發不出聲音。她的影像也漸漸消失在水中。如果她真是我媽媽,我又一次失去她了。

  我沮喪得像是要溺死。唯一的問題是:我是不可能溺死的。

  “你的爸爸信任你。”她這樣說。

  她還稱呼我為勇士……除非她剛才是在和鯰魚說話。

  我步履艱難地走向激流劍,把它從淤泥裡拔了出來。奇美拉也許還在岸上,還有它那蛇一樣的胖老媽,她們正等著結果我。而且退一步說,凡人的員警肯定已經來了,他們要弄清是誰在大拱門上噴火噴出了一個洞。如果他們發現了我,肯定有不少疑問等著解決。

  我收起了寶劍,把圓珠筆塞回口袋。“謝謝你,爸爸。”我再一次對著幽深的河水說。

  然後我從這堆淤泥中起身,踩著水往河面上游去。

  我和一個漂浮著的麥當勞漢堡一起登上了岸。

  一個街區之外,聖路易斯的所有救護車都擠在大拱門周圍。員警的直升機在頭頂上盤旋。圍觀的人多得像是在大年夜的時代廣場。

  一個小女孩說:“媽媽!那個男生從河水裡走了出來。”

  “那很好,親愛的。”她的媽媽一邊答著話一邊伸長脖子看著救護車。

  “但他身上沒有水!”

  “那很好,親愛的。”

  一個播新聞的女士正對著鏡頭講話:“據我們所瞭解到的情況,這或許不是一場恐怖襲擊,不過這只是非常初步的調查。就像大家現在看到的,損壞十分嚴重。我們正試圖找到一些倖存者,詢問他們關於目擊到有人從大拱門墜落下來的具體情況。”

  倖存者。我感到一陣輕鬆。也許那個管理員和那一家三口都安然無恙。我希望安娜貝絲和格洛弗也能平安無事。

  我努力推開人群往前擠,想去看看警戒線裡面的情況。

  “……一個未成年男孩,”另一個播報員說著,“五頻道由監視器的錄影得知,一個未成年男孩在瞭望台發狂,接著不知如何發生了這起瘋狂的爆炸事件。的確令人難以置信,約翰,但這的確是我們聽到的最新狀況。重複一次,目前為止沒有人喪生……”

  我轉身離開,努力低下頭。我必須順著警戒線繞一大圈,到處都是穿著制服的員警和新聞記者。

  當我對找到安娜貝絲和格洛弗幾乎絕望的時候,一個熟悉的聲音咩咩地叫了起來:“波西!”

  我轉過身,被格洛弗抓住來了一個大大的熊抱——或者應該說是羊抱。他說:“我們以為你用這種方式去見哈迪斯了!”

  安娜貝絲站在他身後,努力裝出生氣的樣子,但看到我她還是顯得很安心。“我們絕對不能讓你一個人單獨超過五分鐘以上!到底發生了什麼?”

  “只是掉下去了一下下。”

  “波西!那可是將近兩百米啊!”

  在我們身後,一個員警大喊起來:“讓開路!”人群分到兩邊,救護人員沖了出來,抬著一個擔架。擔架上的女人我一眼就認出來了,她就是那個在瞭望臺上的小男孩的媽媽。她嘴裡說著什麼“然後那只巨大的狗,那只大個兒的會噴火的吉娃娃……”

  “好的,夫人,”救護人員說,“冷靜下來。你的家人都平安無事。藥物治療開始生效了。”

  “我沒有發瘋!那個男孩跳出了洞口,怪物就不見了。”然後她看到了我,“就是他!就是那個男孩!”

  我迅速轉身,拉起安娜貝絲和格洛弗,三個人一起消失在人群之中。

  “然後發生了什麼?”安娜貝絲詢問我,“她說的是那只電梯裡的吉娃娃?”

  我告訴了他倆事情的經過,關於奇美拉、厄喀德那、我的高空跳水動作,以及水下夫人的資訊。

  “天哪,”格洛弗說,“我們一定得帶你去聖莫妮卡!你絕對不能無視來自你爸爸的召喚。”

  在安娜貝絲開口回答之前,我們又經過了一位元正在確認消息的播報員,當聽到他說的話時,我整個人都僵在那裡了:“波西·傑克遜。沒錯,丹。十二頻道已經得知,這個有可能導致這場爆炸的男孩符合當局正在通緝的三天前在新澤西造成嚴重交通事故的年輕人的外形描述。而且,據說,這個男孩正在往西行進。電視機前的觀眾,讓我們來看一下波西·傑克遜的照片。”

  我們繞過了新聞轉播車,溜進了一條小巷。

  “至關重要的是,”我對格洛弗說,“我們要先離開這個城市!”

  不知為何,我們回到全美鐵路車站的一路上都沒有被認出來。在開往丹佛的前一刻,我們趕上了火車。當黑夜降臨之際,火車開始向西行駛,而我們身後的聖路易斯夜空中,警車的燈光依然在閃爍著。

第十五章 騎摩托的戰神

  第二天下午我們的火車抵達了丹佛。當天是六月十四日,距離夏至日還有七天。自從火車在堪薩斯州那晚在餐車吃過東西之後,我們就再也沒吃過任何東西了。自從離開混血大本營,我們就全都沒有洗過澡,我確定這一點是顯而易聞的。

  “讓我們試著聯繫一下喀戎。”安娜貝絲說,“我想要告訴他你和河水精靈對話的事情。”

  “我們不能使用電話吧,對嗎?”

  “不是電話。”

  我們在鬧市區閒逛了半個多小時,我還是不知道安娜貝絲到底在找什麼。空氣乾燥而炙熱,在經歷過潮濕的聖路易斯之後,這裡讓人感到不大習慣。不管我們轉到哪個方向,洛磯山脈似乎都在盯著我看,就好像要化身潮水來粉碎這個城市一樣。

  最後我們找到了一個沒人的自助洗車場。我們挑了一個離街道最遠的車位,小心翼翼地留意著有沒有巡邏的車子經過。我們三個都是未成年人,沒有汽車還在洗車場裡閒逛,任何一個對得起自己職業的員警都能看出我們絕對是沒幹好事。

  “我們現在到底在幹嗎?”看著格洛弗拿出噴水槍,我忍不住問。

  “這要七十五美分,”他抱怨著,“我只有兩個二十五分的。安娜貝絲呢?”

  “別看我,”她說,“在餐車時我就花光身上的錢了。”

  我摸出自己的最後一點零錢,遞給格洛弗二十五美分。現在我身上只剩下兩個十分硬幣,和一個從美杜莎那裡拿來的古希臘金幣。

  “非常棒,”格洛弗說,“我們當然也可以用噴水壺來做,不過那樣的話連接效果就不是很好了,而且我的胳膊會弄得特別酸痛。”

  “你們倆到底在說什麼啊?”

  他把硬幣挨個塞進機器裡,把開關打到“細霧”這項。“伊利斯連接中。”

  “一粒絲?”

  “伊利斯的消息傳遞業務。”安娜貝絲糾正說,“彩虹女神伊利斯是為諸神傳遞資訊的。如果你知道如何請求,而她又正好不是很忙的話,她也會為混血者傳信的。”

  “你在用一支噴水槍召喚女神?”

  格洛弗指著空中的噴嘴,水飛濺出來,在空氣中形成一片厚重的白霧。“除非你知道還有更簡便的方法能製造出彩虹來。”

  無疑,傍晚的光線通過蒸汽中水滴的折射,變成七彩的顏色。

  安娜貝絲手心向上朝我伸過來:“古希臘金幣,請給我。”

  我遞給了她。

  她把金幣高舉過頭:“噢,女神,接受我們的供奉吧。”

  她將金幣扔進彩虹。它化成一道金光消失了。

  “混血大本營。”安娜貝絲請求說。

  有那麼一小會兒,什麼事情也沒發生。

  然後我就從霧氣中看到了草莓田,還有遠方的長島海峽。我們似乎來到了主樓的天臺。站在欄杆旁的人背對著我們,一頭沙色的金髮,穿著短褲和橘紅色的馬甲。他手裡握著一把青銅劍,似乎在心無旁騖地盯著下麵的草地。

  “盧克!”我喊出聲來。

  他轉過身,瞪大眼睛。我發誓隔著水霧看來,他站著的地方離我只有一米遠,不過在彩虹裡我只能看到他的一部分。

  “波西!”他那有著疤痕的臉綻出了笑容,“安娜貝絲也在那邊嗎?感謝諸神!你們都還好吧?”

  “我們……呃……挺好的。”安娜貝絲結結巴巴地說,她瘋狂地扯著自己的髒T恤,想把它撫平,還用手理了理垂在臉上的碎頭髮,“我們想……喀戎……我是說……”

  “他在小屋那邊。”盧克的笑容隱去了,“營員們有一些爭端。那個,你們遇到的事情都很酷嗎?格洛弗還好吧?”

  “我就在這兒呢,”格洛弗說,他把噴水槍維持在同一方向,然後走進了盧克的視線,“發生了什麼爭端?”

  就在這時一輛大型林肯車開進了洗車區,車上的音響大聲地放著嘻哈搖滾。當這輛車開進旁邊的車位時,喇叭裡放出的重低音如此之吵,甚至連路面都有些震動。

  “喀戎不得不……那雜訊是什麼?”盧克大吼著。

  “我去搞定。”安娜貝絲喊了回去,因為有藉口逃離盧克的視野,她看上去安心多了,“格洛弗,過來!”

  “什麼?”格洛弗說,“但是……”

  “把噴頭給波西,和我過來。”她命令說。

  格洛弗嘟囔著什麼女孩的心思比德爾斐的神諭還要難以理解,然後把噴水槍遞給我,跟著安娜貝絲走了出去。

  我調整好水管,這樣我既能讓彩虹繼續維持住形狀,又能看得到盧克。

  “喀戎必須去調停一場爭端。”盧克對我大吼,好蓋住音樂聲,“這裡的情況現在很緊張,波西。宙斯和波塞冬僵持不下的事情被洩露出去了。我們現在還不知道是如何洩露的——很可能和召喚地獄犬的那個人渣是同一個人。現在營員們開始分成兩派,很像是特洛伊戰爭又要再來一次了。阿芙洛狄忒、阿瑞斯和阿波羅或多或少都站在波塞冬這邊,而雅典娜支持宙斯。”

  一想到克拉麗絲的小屋會站在我爸爸這邊,我就有些不寒而慄。在隔壁的車位裡,我聽到安娜貝絲和什麼人在爭吵著,音響的聲音馬上減小了許多。

  “你那邊狀況怎麼樣?”盧克問我,“錯過了這次聯繫的機會,喀戎會很遺憾的。”

  我告訴了他所有的事情,包括我的夢境。能看到他讓我感覺很好,有那麼幾分鐘,我感覺自己就好像又回到了營地,我沒有注意到自己到底說了多久,直到噴水機發出嗶嗶聲,然後我意識到,在水流斷掉以前,我只剩下一分鐘了。

  “我真希望自己也能在你那兒。”盧克對我說,“我們在這邊恐怕幫不上什麼忙。不過聽著……一定是哈迪斯拿走的閃電權杖。在冬至日的時候他曾經出現在奧林匹斯。我帶隊去的校外實踐,我們都見到了他。”

  “但喀戎說神祇是不能直接接觸其他神的魔法物品的。”

  “那倒是,”盧克看起來很困惑,“我仍然覺得是他……哈迪斯擁有黑暗之盔。還有誰能夠偷偷溜到王座廳去偷走閃電權杖?那可必須得隱身才行吧?”

  我們倆都陷入了沉默,盧克忽然意識到他剛才說了什麼。

  “噢,嘿,”他聲明道,“我可不是在指安娜貝絲。她和我一直都很瞭解彼此。她永遠也不會做……我是說,對我來說她就像個小妹妹。”

  我在想安娜貝絲會不會喜歡這個說法。在我們旁邊的車位元裡,音樂聲已經完全停止了。一個男人恐怖地尖叫,車門砰的一聲關上,隨後林肯車沖出了洗車場。

  “你最好去看看那邊發生了什麼事,”盧克說,“對了,你穿著飛翼鞋嗎?如果它們對你真正有幫助的話,我會感覺非常棒的。”

  “噢……是啊!”我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不像是個負罪的撒謊者,“穿著它們很方便。”

  “真的嗎?”他笑了起來,“鞋子很合腳吧?”

  水流關閉了,水霧開始消失。

  “那麼,你們遠在丹佛自己要好好保重啊。”盧克大聲喊著,他的聲音漸漸微弱,“告訴格洛弗,這次好得多!沒有人會變成松樹了,如果他還……”

  霧氣消散了,盧克的影像也消失於無形。我一個人站在空蕩而潮濕的洗車間裡。

  安娜貝絲和格洛弗從附近笑著走回來,但當他們看到我的臉時,笑聲停止了。安娜貝絲收起了笑容:“發生了什麼,波西?盧克說了些什麼?”

  “沒什麼。”我撒謊說,同時感覺自己的胃就像是三巨頭的小屋那樣空空蕩蕩,“來吧,我們找點兒吃的去。”

  幾分鐘之後,我們坐在一個燈光昏黃的小餐館裡。周圍的人們都在吃著漢堡,喝著啤酒和汽水。

  最後女招待還是走了過來。她揚起眉毛懷疑地說:“嗯?”

  我說:“我們,呃,想要點些晚餐。”

  “你們這幾個小孩有錢付帳嗎?”

  格洛弗的下嘴唇顫抖著。我擔心他就要開始咩咩叫了,甚至更糟,他會開始嚼起地毯。而安娜貝絲看起來已經要餓昏過去了。

  我正打算沖著女招待編出一個令人動容的悲慘故事,這時一陣隆隆聲搖撼了整個建築:一輛有幼年小象那麼大的重型摩托車停在了路邊。

  餐廳裡所有人都停止了談話。摩托車的前燈發出了紅光。車子的油箱上畫著火焰的圖案,兩側各有一個槍套,裡面都裝好了一杆槍。座位是皮質的——但那皮革看起來很像……很像白種人的人皮。

  摩托車上的傢伙塊頭大得能讓職業摔跤手逃著找媽媽。他穿著紅色的無袖健美衫和黑色的牛仔褲,套著黑色的皮衣,大腿上用皮帶綁著一柄獵刀。他長著一張殘酷而野蠻的臉——很帥氣,但是也很邪惡,留著油光鋥亮的黑色短平頭,臉頰上因為長期的戰鬥而有著一道道的傷疤。最奇怪的事情是,我覺得我好像在哪裡見過這張臉。

  當他走進這家小餐館時,一道幹熱的風吹了進來。所有的人像被催眠了一樣站起身來,而這個摩托車手只是輕蔑地揮了揮手,所有人又都坐了下來,繼續剛才各自的談話。女招待眨眨眼睛,就好像剛才有人按了倒帶按鈕一樣,她又再一次問了我們一遍:“你們這幾個小孩有錢付帳嗎?”

  摩托車手說:“我來付。”他擠進我們的座位,這裡對他來說實在太小了,擠得安娜貝絲抵在了窗戶上。

  他抬頭看了看那個女招待,那個女招待也目瞪口呆地咧嘴看著他。他說:“你怎麼還在這裡?”

  他指著她,於是她全身僵硬,就像牽線木偶一樣轉過身去,直直地走進了廚房。

  摩托車手看著我。我看不到他在紅色太陽鏡後面的眼睛,但有種壞感覺在我的胃裡翻騰著。氣憤、怨恨與苦澀交織。我想要擊打牆壁,想找什麼人來打一場架。這個傢伙以為他自己是誰啊!

  他沖我露出了一個邪惡的笑容。“那麼你就是老海藻的孩子了,啊?”

  我應該感到驚訝,或者被嚇到,但相反,我就像正在看著我的繼父蓋博。我想要砍掉這個傢伙的腦袋。“這關你什麼事?”

  安娜貝絲用眼神給我警告:“波西,這位是……”

  摩托車手舉起了他的手。

  “沒啥,”他說,“我不會介意這些小情緒。時間久了你就會知道誰是老大。那麼你知道我是誰了吧,我的小堂弟?”

  我忽然意識到為什麼這個傢伙看起來如此熟悉。他那惡毒的冷笑就和混血大本營裡的某些小孩一樣,那些五號小屋的小孩。

  “你是克拉麗絲的爸爸,”我說,“戰爭之神阿瑞斯。”

  阿瑞斯咧嘴笑了起來。他摘下了太陽鏡,本該是眼睛所在的地方卻只有火焰在躍動,空空的眼窩裡閃耀著小型核爆炸般的光輝。“沒錯,小傢伙。我聽說你弄斷了克拉麗絲的長矛。”

  “那是她自找的。”

  “很有可能。這倒是很酷。你知道嗎?我不會因為我小孩的事情跟你計較的。我過來這裡是因為……我聽說你來到這個城鎮,我想給你提一個小小的建議。”

  女招待返回來,端了一大盤堆得高高的食物——有牛肉三明治、炸薯條、洋蔥圈和巧克力奶昔。

  阿瑞斯遞給她一些古希臘金幣。

  她緊張地看著那些錢幣。“但是,這些不是……”

  阿瑞斯抽出獵刀,開始清理指甲。“親愛的,有問題嗎?”

  女招待吞吞口水,拿著那些金子離開了。

  “你不能那麼做,”我對阿瑞斯說,“你不能就那樣用刀子來威脅別人。”

  阿瑞斯笑了起來。“你在開玩笑嗎?我愛這個國家。這裡是除了斯巴達以外最棒的地方。你不也帶著武器嗎,小傻瓜?你的確應該帶。這外面就是危險的世界。也正因如此我才會有這個提議。我需要你幫我個忙。”

  “我能為一個神祇幫什麼忙?”

  “有些事情神是沒時間親自去做的。並不是什麼大事。我把我的盾牌落在這個鎮子上的一個荒廢的水上公園裡了。我當時正有點……正跟我的女朋友在約會。我們被打斷了。我把盾牌留在那裡了。我想讓你幫我把它拿回來。”

  “為什麼你自己不回去拿呢?”

  他眼窩中的火焰燃燒得更加炙熱了些。

  “為什麼我不把你變成一隻草原土撥鼠,然後用我的哈雷摩托從你身上碾過去?因為我不想那麼做。一位神祇給了你一次證明自己的機會,波西·傑克遜。你想證明自己是個懦夫嗎?”他的身體往前傾,“還是你只能在有河水方便跳進去的地方戰鬥,好讓你的老爸能保護你?”

  我真想狠狠地揍這個傢伙,不過不知怎的,我知道他正等著我這麼做。阿瑞斯的神力能激起我的怒火。如果我攻擊他他會很高興,我可不想順了他的意。

  “我們對此不感興趣,”我說,“我們已經肩負著一個任務了。”

  阿瑞斯那火焰的眼睛讓我看到了不想見到的事物——戰場上的鮮血、硝煙與屍體。“小傻瓜,我知道所有關於你那個任務的事情。當那個東西剛被偷的時候,宙斯就派出了最強大的神祇們去尋找:阿波羅,雅典娜,阿耳忒彌斯,當然,還有我。如果我都沒有辦法嗅出那個威力強大的武器……”他舔了舔嘴唇,就好像想到那個閃電權杖就會讓他感到饑餓一樣,“那麼……如果我都沒找到它,你們也絕對沒戲。不過,我還是在試圖給你一些懷疑的好處。你爸爸和我是在一邊的。畢竟,我才是那個告訴他自己的懷疑的人,老屍臭那個傢伙很可疑。”

  “是你告訴他哈迪斯偷了閃電權杖?”

  “是啊。煽動別人開戰,書裡寫著的老把戲了。我一下子就認清了怎麼回事。可以這麼說,你得感激我為你這個小任務幫的忙。”

  “謝謝了。”我喃喃地咕噥。

  “嘿,我可是個慷慨的傢伙。只幫我做點小事,我就會幫你們繼續上路。我會幫你和你的朋友們安排好去西邊的交通工具。”

  “我們能自己來的。”

  “噢,是啊。沒有錢,沒有車。對你們即將要面對的東西毫無頭緒。幫助我的話,也許我會告訴你一些你想要知道的資訊,比如說關於你媽媽的事情。”

  “我媽媽?”

  他笑了起來。“這下子你感興趣了吧。那個水上公園在德蘭西往西一公里的地方。不會找不到的。進到裡面去找‘愛情之旅隧道’。”

  “到底是什麼打斷了你的約會?”我問,“什麼東西能嚇得你落荒而逃?”

  阿瑞斯沖我齜著牙,不過我早在克拉麗絲臉上見過這種威脅的表情。這表示一定有什麼事情出錯了,甚至讓他感到緊張了。

  “你遇到我應該感到幸運,小笨蛋,要是換做其他奧林匹斯諸神,他們可不會像我一樣輕易原諒你的粗魯無禮。你把事情都搞定後我會回來這裡跟你見面。別讓我失望。”

  在那之後我一定是昏迷或者精神恍惚了,因為當我再一次睜開眼睛,阿瑞斯已經不見了。我感覺這次談話就像一場夢境,但安娜貝絲和格洛弗的表情告訴我這的確是真實的。

  “情況不大好,”格洛弗說,“阿瑞斯是沖著你來的,這可不大好。”

  我盯著窗外。那輛摩托車也消失了。

  阿瑞斯是真的知道一些關於我媽媽的情況,還是只是在拿我尋開心?現在他走了,我身上的所有憤怒也隨之耗盡。我意識到阿瑞斯一定很願意攪亂人們的情緒。那是他的力量——當各種情緒被極度調動起來以後,人們的思考能力就會被削弱。

  “這可能只是某種騙局,”我說,“忘掉阿瑞斯,讓我們繼續上路吧!”

  “我們不能這樣,”安娜貝絲說,“你看,我像所有人一樣痛恨阿瑞斯,但你絕對不能無視一位神祇,除非你想得到可怕的厄運。他說要把你變成一個齧齒動物,可不一定是在開玩笑。”

  我低頭看看自己的牛肉三明治,忽然感覺它不再那麼有吸引力了。“那麼為什麼他會需要我們呢?”

  “或許這是個需要用頭腦解決的問題。”安娜貝絲說,“阿瑞斯很有力量。但他也只有這個了。即使力大無比,有時候也得向智慧低頭。”

  “但這個水上公園……他好像很怕去那裡。有什麼東西會讓一位戰神如此逃避呢?”

  安娜貝絲和格洛弗緊張地互相對視著。

  安娜貝絲說:“恐怕我們不得不去那裡找答案了。”

  當我們找到那個水上公園的時候,太陽已經沉到了群山的後面。從標示牌看來,這裡曾經叫做“水世界樂園”,但現在有些字母已經剝落了,看上去上面寫的就像“水介元”。

  公園的大門已經被鐵鍊鎖了起來,上面還蓋著有倒鉤的鐵絲網。在裡面,各種滑道、彎道、管道在各處曲折盤旋,都通向空空如也的水池。廢舊的門票和廣告在柏油路面上飄動著。伴隨著夜晚的降臨,這地方看起來既悲涼又令人毛骨悚然。

  “如果阿瑞斯把他女朋友帶到這裡來約會,”我注視著那有倒鉤的鐵絲網,“我才不想知道她會長成什麼樣呢。”

  “波西,”安娜貝絲警告說,“要再謙恭一點。”

  “為什麼啊?我以為你很討厭阿瑞斯的。”

  “再怎麼說他都是一位神祇。而且他的女朋友可是非常敏感的,喜怒無常。”

  “你絕對不會想批評她的長相的。”格洛弗補充說。

  “她是誰?厄喀德那嗎?”

  “不。是阿芙洛狄忒。”格洛弗的語調有點夢幻般的感覺,“愛神。”

  “我以為她和某個神結婚了呢,”我說,“不是赫菲斯托斯嗎?”

  “所以你想說明什麼?”他說。

  “哦,”我忽然覺得改變話題了,“那麼我們要怎麼進去呢?”

  “瑪亞!”格洛弗的鞋子騰起雙翼。

  他飛著越過了圍欄,在半空中意外地跌了個跟頭,接著又搖搖晃晃地跌倒在門的那側。他站起身來拍著牛仔褲上的土,就好像整套動作都是他提前計畫好的。“你們倆也進來吧?”

  安娜貝絲和我就不得不用老辦法爬進去了,我們爬到大門的上頭,在翻身過去的時候互相幫助對方壓住帶倒鉤的鐵絲網。

  當我們走在公園裡面的時候,影子逐漸越拉越長了。我們到處看著,這裡曾經有一些遊樂設施,比如“腳後跟咬人島”、“鞋跟敲腦袋”,還有“我的泳衣在哪裡”等等。

  沒有怪物來找我們,也沒有任何細微的聲響。

  我們找到了一間沒上鎖的紀念品商店。商品都還擺在貨架上:雪球,鉛筆,明信片,還有幾架子的……

  “衣服,”安娜貝絲說,“乾淨的衣服。”

  “是啊,”我說,“可是你不能就這麼……”

  “看著吧。”

  她把架子上一整排的東西都抓起來,消失在試衣間裡。幾分鐘後她走了出來,腿上穿著水世界的印花短褲,身上套著一件肥大的紅色水世界T恤,腳上是水世界的紀念衝浪鞋。一個水世界的背包背在她肩上,很明顯裡面塞滿了更多的東西。

  “真見鬼啊。”格洛弗聳聳肩。很短時間後,我們三個人都打扮成了這個廢棄的主題公園的活動看板。

  我們繼續去找那個“愛情隧道”。我總有種感覺,好像整個公園都屏住了呼吸。“那麼阿瑞斯和阿芙洛狄忒,”我努力不去注意越來越深的夜色,“他們之間有些曖昧?”

  “那都是老掉牙的緋聞了,波西。”安娜貝絲對我說,“三千年的老八卦了。”

  “那阿芙洛狄忒的丈夫會怎麼想呢?”

  “這個,你也是知道的,”她說,“赫菲斯托斯,工藝和鐵匠之神。他從嬰兒時就是個瘸子,因為是被宙斯從奧林匹斯上扔下去的。所以他真的不能算是有多帥。但他手很靈巧,人也很聰明,然而阿芙洛狄忒對好頭腦和有才能的人都不感興趣,這下你明白了吧?”

  “她喜歡摩托車手。”

  “誰知道呢。”

  “赫菲斯托斯知道這件事嗎?”

  “噢,當然了,”安娜貝絲說,“他曾經逮到過他倆在一起。我是說,是字面意義上的‘逮’到。他把他倆網在一個漁網裡,然後邀請了所有神祇過來參觀並嘲笑他倆。赫菲斯托斯總是準備羞辱他們。這也是為什麼他們要在如此人跡罕至的地方約會,比如在……”

  她停了下來,直直地看向前方:“比如在那種地方。”

  出現在我們面前的是一座空空的水池,在裡面玩滑板的感覺一定很棒。池子的直徑至少有五十米,形狀看上去就像個大碗。

  在池子的邊緣,有十二個丘比特的青銅雕像,他們的翅膀張開,箭在弦上準備發射。在我們這邊的對面有一個隧道的開口,可能是在水池裡的水滿著的時候,讓水流出去的地方。上面的告示牌這樣寫著:“激動人心的愛情之旅,這可不是你父母的那種愛情隧道!”

  格洛弗慢慢走到池邊:“各位,快來看。”

  一艘粉白色相間的雙人小船孤單地躺在池底,小船頂上有個遮篷,上面畫滿了小小的愛心。在左邊的座位上,閃爍著微光的東西就是阿瑞斯的盾牌。那是一面打磨得鋥亮的青銅圓盾。

  “這也太容易了,”我說,“於是我們只需要走下去把它拿上來就行?”

  安娜貝絲的手指在距離我們最近的丘比特雕像的底座上摸索著。

  “這裡刻著一個希臘字母,”她說,“埃塔。讓我想想……”

  “格洛弗,”我問,“你聞到什麼怪物的味道了嗎?”

  他在空中抽了抽鼻子。“什麼也沒有。”

  “沒有。在大拱門你聞著厄喀德那也說‘沒有’,還是說真的什麼也沒有?”

  格洛弗看上去很受傷。“我告訴過你,那裡是地下室。”

  “好啦,我很抱歉。”我深呼吸了幾下,“我要爬下去了。”

  “我和你一起下去。”格洛弗聽上去並沒有那麼熱心,但我能感覺到,他是想為在聖路易斯發生的事情而做出補償。

  “不了。”我對他說,“我要你穿著飛翼鞋待在上空。你是飛行英雄啊,還記得嗎?如果有什麼東西不對勁的話,我就指望著你能做我的後援了。”

  格洛弗稍微挺起了一點胸膛。“好的。可是能有什麼地方不對勁啊?”

  “我不知道。只有一種感覺而已。安娜貝絲,和我一起……”

  “你在開玩笑嗎?”她看著我,就好像我剛剛才從月球上掉下來。她的雙頰緋紅。

  “現在又是什麼狀況?”我質問道。

  “我,和你一起去坐這個……‘激動人心的愛情之旅’?這多令人難堪啊?假如有什麼人看到了怎麼辦?”

  “誰會去看你啊?”但其實我的臉也開始有些發燒。跟女孩子一起做事就是會把每件事都弄得很複雜。“好吧,”我對她說,“我自己去就好了。”不過當我開始往池子裡走的時候,她還是跟了過來,嘴裡嘟囔著什麼男孩子總會把事情搞砸之類的抱怨。

  我們到達了船的旁邊。盾牌靠在其中一個座位上,旁邊的座位放著一條女用絲巾。我開始想像阿瑞斯和阿芙洛狄忒在這裡,一對神祇約在一個廢棄了的娛樂公園見面。這是為什麼呢?隨後我注意到了剛才從上面看不到的情況:在水池的邊緣掛滿了鏡子,無論從哪個方向看去,我們都能看到自己。應該就是因為這個了。當阿瑞斯和阿芙洛狄忒互相親近的時候,他們仍然可以從鏡子裡看到自己最喜歡的人,也就是他們自己。

  我拿起那條絲巾。它微微閃爍著粉紅色的光芒,上面的香水味不可名狀——玫瑰或者山月桂的味道,很好聞的感覺。我微笑著,感覺有點夢幻。我正要用絲巾摩擦自己臉頰的時候,安娜貝絲從我手裡一把抽走了絲巾,把它塞進了自己的口袋。“噢,別,你可別這樣。離愛情的魔法遠一些。”

  “什麼?”

  “趕緊去拿起那盾牌,海草腦袋,然後我們就離開這裡。”

  當我碰觸到那盾牌的一瞬間,我就知道我們有麻煩了。我的手弄斷了盾牌上面連接著儀錶盤的什麼東西。我估計那是蜘蛛網,然而我發現手掌上系了一條繩索,好像是某種金屬細絲,非常纖細,幾乎看不見。這是個機關線。

  “等等。”安娜貝絲說。

  “太晚了。”

  “船的內側也有一個希臘字母,還是埃塔。這是個陷阱。”

  我們四周都爆發出很大的雜訊,好像有幾百萬個齒輪一起運轉。整個水池變成了一個巨大的機械。

  格洛弗大吼:“夥計們!”

  在水池上頭,那些丘比特開始把弓拉滿,準備發射。在我還沒來得及建議大家尋找掩蔽時,他們就開火了,但不是朝著我們。他們互相往水池對面的雕像位置射箭。絲質的纜線系在箭尾上,在水池上空劃過一個弧形。當它們落在對岸的時候,就形成了一個巨大的金色星形。隨後更神奇的是,開始有纖細的金屬線從這些纜線周圍伸出來,交織在一起,變成了一張網。

  “我們必須沖出去。”我說。

  “可惡!”安娜貝絲說。

  我抓起盾牌,我們開始跑路。可是沿著這個水池的斜坡往上跑,可不如溜下來時那麼容易。

  “快點啊!”格洛弗大喊。

  他試圖幫我們扯開一片金網,但當他的手指一碰到絲線,那些金線也開始纏住他的手掌。

  丘比特的頭砰的一聲打開來,出現了一排攝影機。聚光燈從水池底下升起,強光照得我們幾乎睜不開眼睛。一個擴音喇叭響起了低沉的聲音:“一分鐘後,開始奧林匹斯現場直播……五十九秒……五十八……”

  “赫菲斯托斯!”安娜貝絲尖叫起來,“我也太笨了。埃塔就是英語字母裡的H。他造了這個陷阱是想抓住他老婆和阿瑞斯。現在我們要被現場直播到奧林匹斯了,我們看起來就像是絕對的蠢蛋!”

  當我們就要跑到水池邊緣的時候,那一整排鏡子都像艙口蓋那樣打了開來,成千隻細小的金屬……物件傾倒了出來。

  安娜貝絲大聲尖叫。

  那是一支會讓人毛骨悚然汗毛倒豎的爬蟲大軍:它們有著青銅齒輪連接的身體,好多細長的腿,還有鉗子一樣尖利的小嘴,在一片呼呼的金屬浪潮聲中朝我們哢嗒哢嗒地襲來。

  “蜘蛛!”安娜貝絲說,“蜘……啊啊啊啊啊!”

  我從來沒有見過她怕成這個樣子。她恐懼得不斷後退,幾乎完全被這支蜘蛛機器人大軍擊潰了。我把她拉起來,拖著她往小船的方向退回去。

  那些東西現在不斷地從水池邊緣湧出來,大概有幾百萬隻,如同洪水一樣朝著水池中央沖過來,完全地包圍了我們。我告訴自己,它們也許不是為了殺戮而設計的,只是想圍住我們,咬我們幾下,讓我們看起來像個傻瓜。再說了,這是為神祇設計的陷阱,而我們又不是神。

  安娜貝絲和我爬進小船裡。我開始不斷地踢掉這些蜂擁而來想登上小船的蜘蛛。我對安娜貝絲大吼,讓她幫我,但她完全癱在那裡,除了尖叫什麼也做不了。

  “三十,二十九……”擴音喇叭繼續數著。

  蜘蛛開始吐出金屬的絲線,想把我們纏起來。那些絲線最開始很容易扯斷,但絲線纏得越來越多,蜘蛛仍然不斷地湧過來。我踢掉一隻爬到安娜貝絲腳上的蜘蛛,它那鉗子嘴巴把我的新衝浪鞋扯掉一大塊。

  格洛弗穿著飛翼鞋在水池上空盤旋,極力想把網子扯松,但無濟於事。

  思考,我對自己說,好好思考一下。

  愛情隧道的入口在網子的底下。我們能把它當做逃生出口,不過那裡已經被幾百萬隻機械蜘蛛堵住了。

  “十五,十四……”擴音喇叭裡的聲音繼續響著。

  水,我想到,這個愛情之旅的水流是哪裡來的?

  隨後我找到了來源:鏡子後面各有一條巨大的水流管道,也就是蜘蛛們湧出來的地方。在網子上方,其中一尊丘比特的旁邊,那個玻璃窗的亭子,一定就是控制室了。

  “格洛弗!”我大吼,“進到那個亭子裡!找到開關打開它!”

  “可是……”

  “快去做!”這是一個瘋狂的希望,但同時也是我們唯一的機會。蜘蛛現在已經跑上船頭了。安娜貝絲尖叫得腦袋都快掉了。我必須想個法子讓我們離開這裡。

  格洛弗進到控制室裡了,挨個猛敲著按鈕。

  “五,四……”

  格洛弗絕望地看向我,舉起了手臂。他這是要我知道,他已經按過了每一個按鈕,但仍然什麼都沒有發生。

  我閉上眼睛,想像著波浪,奔騰的水流,密西西比河。我的體內湧出一股熟悉的力量,我努力想像著自己正在把海水拉到丹佛來。

  “二,一,零!”

  水流從水管裡洶湧而出,咆哮著沖進水池,把那些蜘蛛席捲而去。我把安娜貝絲拉到我旁邊的座位,幫她系好安全帶。隨後潮水沖入船中,蓋過小船上方,將蜘蛛一掃而空,也灌了我們一個透心涼,不過並沒有讓我們傾覆。小船搖搖晃晃,在洪水中轉彎上升,在旋渦中打著轉兒。

  水裡全都是短路了的蜘蛛,有些甚至用力撞向水池邊的混凝土牆壁,力量之大讓它們爆成了碎片。

  聚光燈照耀著我們,攝影機正在工作,向奧林匹斯實況轉播。

  不過此刻我只能集中精神控制著小船。我用意念操縱著水流,避免小船撞向牆壁。也許這是我的想像,但小船好像有所反應。至少,它並沒有撞成碎片。我們轉了最後一圈,現在的水位線幾乎高到能和金屬網子一起把我們擠碎。接著船頭轉向隧道入口,我們一下子沖入一片黑暗之中。

  安娜貝絲和我緊緊抱在一起。每當船急轉彎,或者緊貼著拐角,或者四十五度角沖入羅密歐與茱麗葉的圖片或者其他情人節的什麼東西之內時,我們兩個就一起放聲尖叫。

  隨後我們沖出了隧道,夜晚的空氣從我們的頭髮間呼嘯而過,小船直直地朝出口加速沖了過去。

  如果一切運轉正常的話,我們會沖下一個斜坡,通過軌道盡頭的愛之金門出口,再安全地落到出口的水池裡。但現在有一個問題。愛之門被鐵鍊鎖了起來。兩艘船在我們之前被沖出隧道,現在變成了擋在我們面前的路障——一艘沉到了水裡,另一艘斷成了兩截。

  “解開你的安全帶。”我對安娜貝絲大吼。

  “你瘋了嗎?”

  “除非你想要撞死在那裡。”我把阿瑞斯的盾牌綁在自己手臂上,“我們必須跳船。”我腦子裡的想法簡單而瘋狂。當船撞過去的時候,我們應該用衝擊的力量當做跳板,沖過那道門。我聽說過有人在車禍中就是這樣倖存下來的,被丟出現場十幾米遠,保住了性命。如果幸運的話,我們還能降落到水池裡。

  安娜貝絲似乎明白我的意思。當越來越接近出口的時候,她緊抓住了我的手。

  “聽我口令一起。”我說。

  “不!聽我口令!”

  “什麼?”

  “簡單物理學!”她大吼著,“力的大小乘以軌道傾角……”

  “好吧!”我大喊,“聽你的!”

  她等待著……等待著……然後大喊:“就是現在!”

  嘭!

  安娜貝絲是對的。如果按我以為的起跳位置跳的話,我們就會撞到門上。她算出了最大的上升角度和距離。

  不幸的是,這距離比我們需要的多了一點點。我們的船撞進了破船堆裡,我們則被拋向空中,直接越過出口大門,越過水池,朝著堅硬的柏油路落下去。

  有什麼東西從背後抓住了我。

  安娜貝絲大喊:“哎呀!”

  格洛弗!

  在半空中,他抓住了我的襯衣和安娜貝絲的胳膊,努力把我們往上拉,不讓我們墜在地上,但安娜貝絲和我的衝擊力太大了。

  “你們太沉了!”格洛弗說,“我們要落下去了!”

  我們盤旋著下降,格洛弗盡自己的最大力量減慢下落的速度。

  我們撞在了一塊供遊客拍照的看板上。格洛弗的頭直直地撞進了看板上的大洞,這是用來供遊客把自己的腦袋放進去,裝做自己是板子上那條友好的鯨魚的。安娜貝絲和我砰的一聲撞在地上,不過我們都還活著。阿瑞斯的盾牌也仍然綁在我的手臂上。

  我們全都找回了自己的呼吸,安娜貝絲和我把格洛弗從拍照看板中拉出來,感謝他救了我們的命。我回頭看看這個“激動的愛情之旅”,水正在慢慢消退。我們剛才坐的船已經在出口處被撞成碎片了。

  一百米之外,在入口的水池那邊,攝影機仍然工作著。青銅雕像轉動著角度,好讓攝影機對準我們,聚光燈打在我們臉上。

  “表演結束了!”我大吼,“謝謝各位!晚安!”

  丘比特回到了最初的位置上。燈光也熄滅了。公園又回歸黑暗與寂靜,只有一道細細的水流還在流向激動的愛情之旅的出口水池裡。我在想奧林匹斯的轉播會不會插播廣告,也不知道我們這個節目的收視率好不好。

  我討厭被戲弄,討厭被欺騙。我也有足夠的經驗去對付那些欺負我的惡棍。我掂了掂胳膊上的盾牌,轉過身去對我的朋友們說:“我們要跟阿瑞斯好好談一談了。”

第十六章 帶斑馬進賭城

  戰神正在餐館的停車處等著我們。

  “哎呀,哎呀,”他說,“你們沒有被殺掉啊。”

  “你早就知道那是個陷阱。”我說。

  阿瑞斯沖我露出了邪惡的笑容。“我敢打賭,那個瘸鐵匠發現自己網住的是一對笨小孩的時候,一定很驚訝。你們倆在電視上很上相呢。”

  我把他的盾牌塞給他:“你是個渾球。”

  安娜貝絲和格洛弗屏住了呼吸。

  阿瑞斯抓起了盾牌,把它像比薩面餅一樣拋向空中。盾牌旋轉著,變成了一件防彈背心。他拎起背心穿到了身上。

  “看到那邊的卡車了嗎?”他指著一輛停在餐館對面馬路旁邊的十八輪大卡車,“那就是你們的交通工具。開往洛杉磯的直達車,中間會在拉斯維加斯停一下。”

  十八輪大卡車的車後有一條標語。我能看懂它,因為它印成了陰文——黑底白字,這種顏色的組合倒是很適合閱讀障礙症患者。標語上寫著——仁慈國際機構:人道動物運輸。警告:內有野生動物。

  我說:“你一定是在開玩笑。”

  阿瑞斯彈彈手指。卡車的後門打開了。“免費的西行列車啊,小笨蛋。停止抱怨吧。這是對你們完成任務的一點小表示。”

  他拿起掛在他摩托車把手上的一個藍色尼龍袋,丟給了我。

  袋子裡面是為我們所有人準備的乾淨衣服,二十塊錢的現金,一小袋古希臘金幣,還有一包奧利奧雙層夾心。

  我說:“我才不要你的破……”

  “謝謝,尊敬的阿瑞斯。”格洛弗打斷了我的話,用眼神給了我一個最高級別的紅色警報,“非常感謝您。”

  我咬緊牙關。拒絕來自一位神祇的東西,也許是一種極大的侮辱,但只要是阿瑞斯碰過的東西,我一點都不想要。我很不情願地把背包扛在了自己的肩膀上。我清楚自己心中的怒火是來自於戰爭之神在面前的影響,但我仍恨不得狠狠給他的鼻子來一拳。他讓我想起了所有我遇到過的恃強淩弱的惡霸:南茜·鮑伯菲特、克拉麗絲、臭蓋博,還有那些嘲笑挖苦我的老師:這些蠢蛋在我上學的時候都說我是笨蛋,要麼就是在我拼錯單詞時拼命嘲笑我。

  我回頭看看餐館,那邊現在只有兩個客人了。剛才接待過我們的那個女招待正緊張地望向窗外我們這邊,仿佛擔心阿瑞斯會傷害我們。她把炸東西的廚師從廚房拉出來和她一起往外看,然後對他說了什麼話。他點點頭,舉起了一個小小的一次性照相機,抓拍了一張我們的照片。

  很好,我想。我們明天又會上報紙了。

  我想像著報紙的頭版標題:十二歲的歹徒痛打毫無反抗能力的摩托車手。

  “你還欠我一件事。”我對阿瑞斯說,同時努力讓自己的聲音平穩冷靜,“你對我承諾過,要告訴我關於我媽媽的消息。”

  “你確定自己能承受得住這消息?”他腳用力踩,發動了摩托車,“她並沒有死。”

  大地仿佛在我腳下旋轉。“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是說,在她還沒有死的時候,她就被米諾陶帶走了。她變成一道金光,不是嗎?那是變形魔法的效果,不是死亡。她現在是被關起來了。”

  “關起來,為什麼?”

  “你需要學習一下戰爭,小笨蛋。人質啊。先抓住某個人,好去控制另一個人。”

  “沒有人能夠控制我。”

  他笑了起來:“噢,是嗎?回頭見了,孩子。”

  我握緊了拳頭。“你可真是自命不凡啊,戰神阿瑞斯,可你是從丘比特雕像那裡倉皇逃走的傢伙。”

  火光在他的墨鏡後面燃燒起來。我感覺到一陣熱風吹過頭髮。“我們會再見面的,波西·傑克遜。下次見面時你將會陷入爭鬥中,提高警惕,小心背後。”

  他駕駛著哈雷摩托加速,咆哮著消失在德蘭西街道的盡頭。

  安娜貝絲說:“波西,這可不是很明智。”

  “我不在乎。”

  “你不會想要一個神祇作為自己的敵人的。特別是那位神祇。”

  “嘿,夥計們,”格洛弗說,“我是很討厭打斷別人的,但是……”

  他指著餐館的方向,櫃檯那邊,最後兩位客人正在買單。那兩個男人都穿著相同的黑色制服,後背上印著的白色標誌和那輛仁慈國際機構的卡車相同。

  “如果我們想要搭乘這輛動物園特快的話,”格洛弗說,“我們就必須趕快了。”

  我一點也不喜歡這樣,但我們實在是沒有更好的選擇了。再說,我也真看夠了丹佛了。

  我們跑過街道,從大卡車的拖車後面爬了進去,然後關上了身後的門。

  撲面而來的是一陣濃烈的味道,就好像進入了世界上最大號的貓砂盆子。

  拖車裡面很黑,於是我拔出了激流劍。劍刃散發出青銅般的光暈,映照出了一片悲哀的景象。縮在一排骯髒的金屬籠子裡面的是我有生以來見過的最悲慘的三隻動物:一匹斑馬,一隻雄性白獅子,還有某種我叫不出名字來的奇怪羚羊。

  有什麼人丟給過獅子一袋子蕪菁(一種和蘿蔔很像的蔬菜,有些地方也叫大頭菜——譯者注),很明顯它不想吃這個。斑馬和羚羊面前都各有一個泡沫塑料碟子,裡面放的則是肉餡。斑馬的鬃毛上粘著好幾塊嚼過的口香糖,就好像有人沒事就往它身上吐一樣。羚羊的一隻角上被綁上了一個愚蠢的銀色生日氣球,上面還寫著“開個小差”。

  很明顯,沒人願意跟這頭獅子靠得太近,以免被它當做大餐。然而這可憐的傢伙正在一塊污穢不堪的毯子上來回踱步,周圍的空間對它來說太過狹小,還要呼吸著拖車裡悶熱而不流通的空氣。蒼蠅在它粉色的眼睛周圍嗡嗡地盤旋著,它白色皮毛下的身體很瘦弱,肋骨的輪廓清晰可見。

  “這叫仁慈嗎?”格洛弗大喊出聲,“這叫人道動物運輸?”

  他很可能就這麼沖出去,用他的蘆笛痛毆那兩個卡車司機,而我也肯定會過去幫他出手,但就在此時,卡車的引擎咆哮著發動起來,拖車開始來回搖晃,我們在外力的作用下坐了下來,或者說跌了回去。

  我們在角落裡和幾個發黴的飼料袋一起擠作一團,還要努力去忽略車廂裡的臭氣、悶熱和蒼蠅。格洛弗用一種山羊般的咩咩聲對著這些動物說話,但它們只是悲哀地盯著他看。安娜貝絲很想把籠子打開,當場把它們放出來,不過我指出,在卡車停下來以前,這樣做並不是非常明智的。再說,我有種感覺,對獅子來說,我們比那些蕪菁看起來可是要美味得多。

  我找到了一個水壺,在它們的碗里加滿水,然後用激流劍把弄錯的食物從它們的籠子裡撥出來,把肉放到獅子那邊,把蕪菁撥到斑馬和羚羊那裡。

  在安娜貝絲用她的匕首割下羚羊角上的氣球時,格洛弗忙著讓羚羊冷靜下來。安娜貝絲還想把斑馬鬃毛上的口香糖割下來,但我們覺得卡車如此顛簸,這樣做很冒險。我們讓格洛弗對那些動物承諾,到了早上我們會幫它們做更多的事,隨後我們就先休息了。

  格洛弗蜷縮在一袋蕪菁上面;安娜貝絲打開一包雙層夾心的奧利奧,心不在焉地一小口一小口咬著吃;而我則努力鼓舞自己,集中注意力想著我們已經在去洛杉磯的半路上。距離我們的目的地只有一半的路程。現在才六月十四號,夏至日是二十一號呢。我們還有足夠的時間趕過去。

  另一方面,對於接下來會發生什麼,我一點概念也沒有。諸神一直在戲弄我。至少赫菲斯托斯很得體地誠實表示,他架設了攝像機,還把拍到的我的畫面當做娛樂節目一樣廣為傳播。但即使那些攝像機沒有在運轉,我也總是覺得在執行任務的全程都被監控著。我就是諸神娛樂消遣的來源。

  “嘿,”安娜貝絲說,“我很抱歉,波西,我在水上公園的時候太失態了。”

  “那沒關係的。”

  “只是因為……”她顫抖著,“蜘蛛。”

  “因為有關阿拉克涅的故事,”我猜測著,“她因為非要向你媽媽挑戰,進行編織比賽,而被罰變成了蜘蛛,對嗎?”

  安娜貝絲點點頭:“直至今日,阿拉克涅的孩子們還是會把仇報在雅典娜的孩子們身上。如果有一隻蜘蛛在我周圍一裡地以內,它就會找上我。我恨死這些讓人毛骨悚然的小東西了。不管怎麼說,我欠你的情。”

  “我們可是一個團隊啊,記得嗎?”我說,“再說了,多虧了格洛弗那新奇的飛行技術啊。”

  我以為他睡著了,但格洛弗卻在角落裡喃喃道:“我真的很棒,對吧?”

  安娜貝絲和我都笑了起來。

  她拿出一塊奧利奧,掰下一半遞給我。“在我們拜託彩虹女神伊利斯傳送資訊的時候……盧克真的沒有說過什麼?”

  我大口嚼著餅乾,考慮著該如何回答她。經由彩虹的對話內容也困擾了我整個晚上。“盧克說你和他認識很久了。他還說格洛弗這次不會失敗了。沒有人會變成松樹的。”

  在激流劍劍刃映出的青銅色黯淡光芒下,我看不清他們兩人的表情。

  格洛弗發出了一聲悲哀的嘶叫。

  “我應該從一開始就告訴你真相的。”他的聲音顫抖著,“我以為,如果你知道我以前失敗的具體情況,你就不會想要我和你一起來了。”

  “你就是那個嘗試去營救宙斯之女塔莉亞的半羊人吧。”

  他悶悶不樂地點點頭。

  “而和塔莉亞是朋友的另外兩個混血者,那兩個安全抵達營地的……”我看向安娜貝絲,“就是你和盧克,不是嗎?”

  她放下手裡的奧利奧,好像吃不下去了的樣子。“如同你所說,波西,一個七歲的混血者不可能一個人前進太遠的距離的。雅典娜指引我去尋求幫助。當時塔莉亞十二歲,盧克十四歲。他們兩個也都是從家裡跑出來的,和我一樣。他倆很願意帶上我一起走。即使從來沒有接受過訓練,他們也是……與怪物抗爭的絕佳戰士。我們從維吉尼亞州一路向北前進,沒有任何正式的計畫,在格洛弗找到我們前的兩星期裡,我們還成功打退了幾隻怪物。”

  “我本應該護送塔莉亞到營地去的,”格洛弗抽著鼻子說道,“只是塔莉亞一個人。喀戎對我下了嚴厲的命令,讓我不能做任何耽誤救援的事情。我們都知道哈迪斯就在她身後追她,但你看,我不能就這麼放著盧克和安娜貝絲自生自滅。我以為……我以為我可以保護這三個人全部安全抵達。仁慈女神們會追上我們都是我的錯。我當時呆住了。在返回營地的路上我心裡很害怕,走錯了好幾次路。如果那個時候我能再快一點的話……”

  “別說了,”安娜貝絲說,“沒有人會責怪你的。塔莉亞也沒有責怪你。”

  “她為了救我們犧牲了自己,”他戚容滿面地說,“她的死是我的錯。半羊人長老會也這麼說。”

  “就因為你不想把另外兩個混血者丟下不管?”我說,“這不公平啊。”

  “波西說得對,”安娜貝絲說,“如果沒有你,我今天也不會在這裡了,格洛弗。盧克也一樣。我們才不在乎長老會說什麼呢。”

  格洛弗仍舊在黑暗中抽著鼻子。“那只是我的運氣。我是最不中用的半羊人,然而我卻找到了本世紀最強大的兩個混血者:塔莉亞和波西。”

  “你才沒有不中用呢,”安娜貝絲堅持說,“你是我見過的所有半羊人裡最有勇氣的一位,不然還有誰有膽量到冥界去。你能在這裡,我打賭波西一定真的非常高興。”

  她踢了我的小腿肚子一腳。

  “是啊,”其實如果她不踢那一下,我依然會說的,“你能找到塔莉亞和我並不是因為運氣,格洛弗。你有著任何半羊人都比不過的雄心壯志。你是個天生的搜索者。正因如此,你一定會是那個找到潘神的半羊人。”

  我聽到了一聲帶著滿意的長歎。我等著格洛弗說些什麼,但他的呼吸聽起來越來越沉重了。當喘氣聲轉變為鼾聲時,我意識到他已經睡著了。

  “他怎麼能做到這樣的?”我實在很驚訝。

  “我也不清楚,”安娜貝絲說,“但你剛才對他說的話的確特別棒。”

  “我這是發自肺腑的。”

  我們在沉默中前進了好幾公里,整個人在飼料袋上隨著車子晃動顛來顛去。斑馬在一邊咀嚼著蕪菁。獅子舔光了嘴唇上最後一點肉餡,充滿期待地看著我。

  安娜貝絲摩挲著脖子上的項鍊,好像陷入了長遠的戰略思考。

  “那顆畫著松樹的珠子,”我說,“是你來營裡第一年時得到的嗎?”

  她低頭看了看,剛才她並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動作。

  “是的,”她說,“每年的八月,輔導員們會選出當年最重大的事件,畫在那一年的珠子上。我有塔莉亞的松樹、希臘木戰船失火、穿舞會裝的半馬人——那可真是個奇怪的夏天……”

  “那個大學紀念戒指呢?是你爸爸的?”

  “這不關你的……”她停了一下又說,“是的,這是我爸爸的。”

  “你不用非得告訴我的。”

  “沒關係的。”她顫抖著呼吸了一下,“兩年前的暑假,我的爸爸把它夾在一封信裡寄給我。這個戒指應該是他和雅典娜有關的重要紀念品。如果沒有她的話,他的博士文憑可能很難拿到的……那是一個很長的故事。不管怎樣,他說他想讓我留著這個戒指。他道歉說自己是個笨蛋,說他很愛我,也很想念我。他要我回家和他一起生活。”

  “聽起來還算不錯啊。”

  “對的。嗯……問題在於,我真相信了他。那一學年我嘗試回家過普通生活,但我的繼母還和原先一樣。她不願意讓自己的小孩冒著和一個怪胎一起住的危險。怪物一來襲擊,我們就爭吵不已。怪物又來襲擊,我們繼續吵。最後我連寒假都沒有忍到,就叫喀戎來接我回混血大本營了。”

  “你覺得你以後還會再回去和你爸爸住在一起嗎?”

  她沒有看我的眼睛。“得了吧。我可不想再自討苦吃了。”

  “你不應該放棄的,”我對她說,“你應該給他寫封信或者做點別的什麼。”

  “感謝忠告,”她冷冷地說,“不過對於跟誰生活在一起,我爸爸已經作出了他的選擇。”

  我們又陷入了幾公里的沉默中。

  “那麼,如果諸神真的開戰的話,”我說,“事情會升級到像特洛伊戰爭時那樣嗎?到時候雅典娜會與波塞冬對抗嗎?”

  她把腦袋枕在阿瑞斯給我們的背包上,閉上了眼睛。“我不知道我媽媽會怎麼做。我只知道我會與你並肩作戰。”

  “為什麼?”

  “因為你是我的朋友啊,海草腦袋。你還有什麼愚蠢的問題要問嗎?”

  我沒有想出她那問題的答案,幸好我也不用再想了。安娜貝絲已經睡著了。

  我可沒法像她一樣馬上入睡,格洛弗在一邊打著鼾,還有一隻白獅子在旁邊以饑餓的眼神看著我,但最終我還是閉上了眼睛進入夢鄉。

  我的噩夢又開始了,還是那重複了一百萬次的老樣子:我穿著約束衣(在醫院或精神病院經常用來縛住瘋子或罪犯的衣服——譯者注),被強迫進行標準化考試。其他的孩子都出去休息了,但老師還在不停地對我說著:“快點,波西。你不是笨蛋啊,對吧?快拿起你的鉛筆。”

  隨後夢境開始變得與平時不同。

  我抬起頭看向鄰桌,一個女孩坐在那裡,身上也穿著約束衣。她和我年紀相仿,有一頭桀驁不馴的黑色朋克頭髮,黑色的眼線畫在狂暴的綠眼睛周圍,鼻子上長著雀斑。不知為何,我知道她是誰。她是塔莉亞,宙斯的女兒。

  她努力想掙脫約束衣,然後用一種挫敗的眼神望著我,厲聲說道:“喂,是海草腦袋嗎?我們之中的一個人必須離開這裡。”

  她是對的,我在夢裡自己這麼想。我要回到那個大洞穴裡。我要告訴哈迪斯我的想法。

  我身上的約束衣融化了,我從教室的地板往下墜落。老師的聲音不停變化著,一直變得冰冷而邪惡,在巨大深淵的深處回蕩著。

  “波西·傑克遜,”那個聲音說,“是的,交易很順利,我知道。”

  我回到了黑暗的洞穴中,死去的亡靈們在我周圍飄蕩。在深淵底,某個怪物正在說話,不過這次它不是在對我發表演說。那聲音中毫無感情的力量好像正朝著另一個方向。

  “他一點都沒有懷疑嗎?”那個聲音問道。

  另一個聲音在我旁邊回答:“沒有,我的主人,他和其餘的人一樣愚昧無知。”這個聲音我聽起來好像很熟悉。

  我環顧四周,卻沒發現有什麼人,說話的人是隱形的。

  “騙局套著騙局,”深淵裡的那個東西若有所思地大聲說著,“棒極了。”

  “的確如此,我的主人。”我身旁的聲音說著,“您不愧為邪惡者。但這真的有必要嗎?我可以給您帶來我直接偷到的……”

  “你?”那個怪物輕蔑地說,“你已經顯示出了能力的極限。如果這次我沒有介入的話,你早就完全失敗了。”

  “但是,主人……”

  “安靜,小僕人。我們這六個月的時間很有收穫。宙斯的怒火越積越高,而波塞冬也打出了他最絕望的一張牌。現在我們應該用它來與他對抗。不久之後你就能得到想要的報償,還有復仇。只要這兩樣東西都交到我手上來……但等等,他在這裡。”

  “什麼?那個看不見的僕人突然變得很緊張。我的主人,你召喚了他嗎?”

  “沒有。”那個怪物的注意力帶著全部的力量現在完全傾注在我身上,令我僵在當場,“他父親那該死的血統——他太善變了,太不可預測了。這男孩是自己到此處來的。”

  “不可能!”僕人大喊道。

  “對你這樣的弱者來說,也許不可能。”那個聲音咆哮著,隨後他那冰冷的力量又轉回到了我身上,“那麼……你是希望夢到你的任務嗎,年輕的混血者?那麼我會讓你如願的。”

  場景又變換了。

  我站在一個巨大的王座廳裡,周圍是黑色的大理石牆面配著青銅色的地板。那個空蕩而令人毛骨悚然的王座是由人骨融合在一起組成的。站在王座下方的人是我媽媽,她手臂向前伸著,凍結在一片閃爍的金光裡。

  我想朝她走過去,但雙腿完全不能動彈。我想伸手夠到她,隨後發現我的手已經變成了乾枯的白骨。咧著大嘴的骷髏們包圍住我,身上都穿著希臘式的盔甲,他們把絲質的長袍覆蓋在我身上,用散發著奇美拉毒煙的月桂冠纏繞在我的頭上,灼燒著我的頭皮。

  那個邪惡的聲音開始大笑起來:“向凱旋的英雄致敬!”

  我一下子醒了過來。

  格洛弗正猛搖著我的肩膀。“卡車停下來了,”他說,“我們覺得他們會過來查看動物們。”

  “快躲起來!”安娜貝絲小聲說。

  對她來說這可非常簡單。她只要把她那魔法帽子戴到頭上就能消失不見。格洛弗和我就不得不躲在飼料袋後面,而且還要祈禱自己看起來像蕪菁一樣。

  拖車的門咯吱咯吱地打開了。陽光和熱氣一起湧了進來。

  “啊呀!”其中一位卡車司機一邊說著一邊在他醜陋的鼻子前揮動著手,“我真希望自己拉的貨是電器。”隨後他爬了進來,從一個罐子裡倒了一些水在動物們的盤子裡。

  “你熱不熱啊,大傢伙?”他問著獅子,隨後把罐子裡剩下的水潑到了獅子的臉上。

  獅子憤怒地咆哮著。

  “對,對,對。”這個司機說。

  在我旁邊的蕪菁袋子下面,格洛弗全身緊繃。對一個熱愛和平的食草動物來說,他看上去兇狠無比。

  卡車司機丟給羚羊一個捏爛的開心樂園餐包裝袋,然後沖著斑馬怪笑著:“你怎麼樣啊,黑白條紋?我們將會在這一站擺脫你了。你喜歡魔術表演嗎?以後你肯定會喜歡的。他們等著看你被劈成兩半呢!”

  斑馬睜著恐懼的雙眼,直直地盯著我看。

  明明周圍沒有任何聲音,但我卻清楚地聽到了它的話:“放我自由吧,主人。拜託了。”

  震驚中,我沒有反應過來。

  拖車的一側傳來了很響的咣咣咣的敲打聲。

  跟我們一起在裡面的卡車司機大吼著:“埃迪,你要幹嗎?”

  一個聲音從外面喊進來,那人一定就是埃迪:“莫里斯,你說什麼?”

  “你敲來敲去幹什麼?”

  咣,咣,咣。

  埃迪又在外面喊道:“敲什麼東西?”

  我們這位莫里斯翻了個白眼,走回了拖車外面,邊走邊咒駡著埃迪,說他是個白癡。

  不一會兒,安娜貝絲就出現在我旁邊。一定是她剛才敲的,好把莫里斯引到拖車外面去。她說:“這趟貨運業務一定是非法的。”

  “別開玩笑了,”格洛弗說著,隨後他頓了頓,仿佛正在聆聽著什麼,“獅子說那些傢伙是走私動物的人!”

  千真萬確,斑馬的聲音在我腦海中響起。

  “我們一定要放了它們!”格洛弗說。他和安娜貝絲兩人都看著我,等待著我的智慧。

  我的確聽到了斑馬在說話,但是聽不到獅子的。這是為什麼?或許是另一種學習障礙……我只能理解斑馬的語言?隨後我想到了:馬匹。安娜貝絲不是說過,是波塞冬創造了馬匹?斑馬和馬的血緣有多近?難道這就是我能聽懂它說話的原因?

  斑馬說:“打開我的籠子,主人,拜託了。之後我會沒事的。”

  埃迪和莫里斯仍然在外面互相大喊大叫,但我知道他們隨時都可能進來繼續虐待這些動物。我握起激流劍,砍掉了關著斑馬的籠子上的鎖頭。

  斑馬躥了出去。隨後它轉身向我鞠躬:“謝謝您,主人。”

  格洛弗舉起手,用山羊語對著斑馬說了些什麼,就像是在施以祝福。

  就在莫里斯正抓著腦袋,準備回到這裡檢查一下雜訊是怎麼來的時候,斑馬一躍而出,踩著他的頭沖到了街道上。外面喊聲大作,尖叫聲和汽車喇叭齊鳴。我們及時沖到拖車的門邊,看到斑馬正沿著滿是酒店、娛樂場所和霓虹燈的寬闊大道疾馳而去。我們剛剛在拉斯維加斯放走了一匹斑馬。

  莫里斯和埃迪追在斑馬後面,幾個員警又追在他倆後面喊著:“嘿!你們必須要有許可證的!”

  “現在正是離開的好時機。”安娜貝絲說。

  “先讓其他的動物走。”格洛弗說。

  我用劍砍斷鎖頭。格洛弗舉起雙手,對它們施以像剛才對斑馬那樣的山羊語祝福。

  “祝你們好運。”我對動物們說。羚羊和獅子都沖出了鐵籠子,雙雙來到了大街上。

  一些遊客開始尖叫起來。絕大多數人都往後退著,舉起相機拍照,他們可能認為這是某個娛樂場的一種新噱頭。

  “這些動物們會安然無事吧?”我問格洛弗,“我是說,那邊的沙漠,而且還有……”

  “不用擔心,”他說,“我在它們身上釋放了半羊人的庇佑法術。”

  “什麼意思?”

  “意思是說它們會平安抵達曠野,”他說,“它們會找到飲水、食物、陰涼,一切所需的東西,直到它們找到一個安全的所在生存下去。”

  “為什麼你不在我們身上也釋放這麼一個祝福呢?”我問。

  “這只能對野生動物起作用的。”

  “所以那只會對波西起作用。”安娜貝絲推論說。

  “嘿!”我抗議著。

  “開玩笑啦。”她說,“來吧。讓我們離開這骯髒的卡車。”

  我們跌跌撞撞地進入沙漠午後的熱天裡。現在的溫度肯定超過四十度了,而我們看上去也很像被油炸過的流浪者,但街上每個人的興趣全在那幾隻野生動物身上,所以沒有什麼人注意到我們。

  我們經過蒙特卡洛大酒店、米高梅大酒店,還有金字塔、一艘海盜船和自由女神像,雖然那雕像只是個非常小的複製品,但仍然讓我覺得很想家。

  對於我們在尋找什麼,我其實不是很確定。也許只是要找一個地方躲避這酷熱,稍微休息一下,找點三明治和檸檬水之類的吃的,再好好考慮下西行的新計畫。

  我們一定是轉錯彎了,因為我們來到了一條死路,在我們面前的是一座名為蓮花娛樂場大酒店的建築。入口處是一個巨大的霓虹燈組成的蓮花,花瓣一閃一閃地發著光。現在那裡沒有人出入,不過金光閃閃的鍍鉻大門仍然敞開著,飄出來的冷氣有花香——大概是蓮花的香氣吧。我從來沒有聞過蓮花,所以也不確定。

  看門人朝我們微笑:“嗨,孩子們。你們看起來很疲憊,要進來坐坐嗎?”

  最近的這一星期以來,我已經學會了凡事都要保持懷疑。任何人都有可能是個怪物或者是位神祇,只是你分辨不出來而已。不過這個人卻的確是個普通人。只要看一眼我就知道了。而且,聽到有人以這麼有同情心的態度和我說話,我感到很放心,於是我點點頭,表示我們很願意進去。進到裡面以後,我們環顧四周,格洛弗說:“哇!”

  整個大廳就是一個巨大的遊樂廳。我指的可不是那種只有乾巴巴的老式吃豆人遊戲或者投幣遊戲機的遊樂廳。這裡有一個室內滑水道,繞著至少有四十層樓高的玻璃電梯盤旋而下。建築物的另一邊有一面攀岩牆,還有一座室內的彈跳橋。類比真實場景的電玩設備都配有鐳射槍。還有上百種視頻遊戲,每一部都配著一個寬屏電視。基本上,只要你叫得出來的遊戲,這個地方應有盡有。有一些小孩子正在這裡玩,但人不是特別多。玩什麼遊戲都不用排隊等。周圍都是女服務生和小吃吧,你能想到的每一種食物全都能提供。

  “嘿!”一位元服務生說,至少我猜他應該是一位元服務生。他穿著一件黃白相間的夏威夷襯衫,上面印著蓮花的圖案,下面穿著短褲和人字拖鞋。“歡迎來到蓮花娛樂場。這是你們房間的鑰匙。”

  我一時語塞。“呃,但是……”

  “不用,不用,”他說著笑了起來,“帳單早已經處理好了。沒有額外的費用,也不收小費。請直接上到頂樓,4001號房間。如果你們還需要其他服務,比如想要在浴盆裡多加泡泡,或者是想在射擊區玩飛碟射擊,或者其他任何事情,只要打電話告訴前臺就好了。這是你們的蓮花現金卡,在所有的餐廳和遊樂設施區都可以使用。”

  他遞給我們每人一張綠色的塑膠信用卡。

  我知道這其中一定出了什麼問題。很顯然他以為我們是某些百萬富翁家的小孩。但我還是接過卡片問道:“這裡面有多少錢?”

  他的眉頭皺在了一起:“你的意思是?”

  “我是說,卡裡面的錢花完了怎麼辦?”

  他笑了起來:“噢,你一定是在開玩笑吧!嘿,這樣很酷。祝你們在這裡過得開心。”

  我們搭乘電梯來到了房間。這是一間有三個獨立臥室的豪華套間,還配有一個塞滿了糖果、汽水和薯片的吧台。屋裡有客房服務熱線電話,還有柔軟蓬鬆的毛巾,和配著羽毛枕頭的水床。一台超大螢幕的電視機配有衛星電視和高速網路。陽臺上有可以泡熱水澡的獨立浴缸,還有飛碟射擊器和一柄獵槍,這樣就能讓你對著拉斯維加斯的天空發射黏土鴿子狀的飛盤,然後用槍把它們打下來。我不能理解為什麼這樣做是合法的,但我覺得這實在太酷了。從這裡俯瞰拉斯維加斯的大道和沙漠真的很奇妙,不過有這樣棒的一間套房,我真的很懷疑我們還有時間能欣賞外面的風景。

  “噢,天哪!”安娜貝絲說,“這地方可真……”

  “美好,”格洛弗接著說,“非常非常美好。”

  壁櫥裡放著很多衣服,而且我穿起來都很合身。我皺了皺眉頭,覺得這一點上有些地方有點不對勁。

  我把阿瑞斯的背包丟進垃圾箱。現在不需要這個了,我們離開這裡的時候可以在酒店商店裡買一個新的。

  我沖了個澡,在經歷了長達一周的可怕旅程之後,這種感覺實在是棒極了。我換了身新衣服,吃掉了一包薯片,一口氣喝下了三罐可樂,很久沒有感覺這麼舒適了。在我腦袋裡的某個小角落,有個小小的問題仍然一直在煩擾著我。我好像夢到了什麼事情…… 我需要和朋友們談一談。但這件事可以等等再說。

  我從臥室裡走出來,發現安娜貝絲和格洛弗也都洗好澡換好了衣服。格洛弗正在心滿意足地吃著薯片,安娜貝絲正在用遙控器把電視轉到國家地理頻道。

  “有那麼多的電視頻道,”我對她說,“可你居然去看國家地理。你不是瘋了吧?”

  “這節目很有意思。”

  “我感覺很好,”格洛弗說,“我愛這個地方。”

  他腳上的鞋子正伸出雙翼,把他的一隻腳從地面上抬了起來,又放了回去,他甚至都沒有察覺到。

  “那麼現在幹什麼?”安娜貝絲說,“睡一覺嗎?”

  格洛弗和我對視了一眼,咧開嘴笑了。我們兩個都拿起了各自的綠色塑膠蓮花現金卡。

  “現在是遊戲時間。”我說。

  我已經記不起來上一次我玩得如此開心是什麼時候了。我來自一個比較窮的家庭,在我的觀念裡,出去吃一頓漢堡王,租一張碟來看看電影,已經算是很揮霍的事情了。享受一下五星級的拉斯維加斯大酒店,根本沒敢想過。

  我玩了五六次高空彈跳,又去坐了滑水道,在人造滑雪場滑了雪,還玩了虛擬實境的鐳射射擊,以及聯邦調查局狙擊手遊戲。我看到了格洛弗幾次,他也是從一個遊戲換到另一個遊戲到處玩。他真的很喜歡那個反轉獵殺——就是那種鹿會跳出來對著農民開槍的遊戲。我看到安娜貝絲在玩難題問答和其他需要動腦力的專案。這裡還有那種超大型的3D模擬遊戲,你能在裡面建造自己的城市,還能真實地看到全息鐳射建築圖像從顯示板上拔地而起。我對這個沒什麼感覺,但安娜貝絲很愛這遊戲。

  我不大確定從什麼時候開始,我才意識到有些事情不對勁。

  大概是從玩虛擬實境的狙擊遊戲時,我注意到站在我旁邊的那個傢伙開始的。我估計他大概十三歲,但穿的衣服卻非常奇怪。我覺得他可能是某個模仿貓王的表演者的孩子。他穿著喇叭口的牛仔褲,紅T恤上有著黑色的滾邊,而且他在燙過的頭髮上又上了厚厚一層髮膠,整個髮型就像是新澤西的女孩參加返鄉聯誼會時的樣子。

  我們一起玩了一局狙擊手遊戲,然後他說:“真是頂呱呱啊,哥們兒。我來這裡兩星期了,這些遊戲真是越來越好玩了。”

  頂呱呱?

  之後在我們聊天的時候,我提到了某個東西很“冏”,他驚訝地望著我,就好像從來沒有聽說過那個詞可以這麼用。

  他說他的名字叫達倫,但當我開始問他一些問題的時候,他可能覺得和我待在一起很無趣,就又回到了電腦螢幕面前。

  我說:“嘿,達倫?”

  “什麼事?”

  “現在是幾幾年?”

  他皺著眉頭看我:“在遊戲裡?”

  “不是,在真實生活裡。”

  他努力想了想:“一九七七年。”

  “不是吧。”我開始有些害怕起來了,“真的嗎?”

  “嘿,哥們兒,別鬧了。我正打遊戲呢。”

  在那之後他就完全把我忽略了。

  我開始到處找人交談,但這樣做真的不大容易。他們全都粘在電腦螢幕之前,要不就是視頻遊戲,或者是美食和其他東西。我遇到一個傢伙告訴我現在是一九八五年,而另一個人則對我說現在是一九九三年。他們全都信誓旦旦地說自己沒有到這裡多久,有些是來了幾天,最多的也不過幾個星期。他們不大清楚時間,也完全不在意。

  這時候我意識到了一個問題:我來這裡多久了?好像只有兩個小時,但實際上真的是這樣嗎?

  我試圖去回憶為什麼我們會來到這裡。我們是要去洛杉磯的。我們應該要去找到冥界的入口。我的媽媽……有那麼可怕的一秒鐘,我居然記不清楚她的名字了。薩莉,薩莉·傑克遜。我必須找到她。我必須阻止哈迪斯引發第三次世界大戰。

  我發現安娜貝絲仍然在建造著她的城市。

  “走吧,”我對她說,“我們必須離開這裡。”

  沒有回應。

  我搖了搖她:“安娜貝絲?”

  她不耐煩地抬頭看我:“什麼事?”

  “我們必須得走了。”

  “走?你在說什麼蠢話啊?我剛剛把塔樓都……”

  “這地方是一個陷阱。”

  她一直沒有反應,我只好又搖了搖她。“什麼啊?”

  “聽著,冥界。我們的任務!”

  “噢,拜託了,波西。只是耽誤幾分鐘而已。”

  “安娜貝絲,這裡有人是一九七七年就來了的,而且小孩永遠不會變老。只要你登記入住,你就會永遠留在這裡。”

  “那又怎麼樣?”她問道,“你還能找到什麼地方比這裡更棒嗎?”

  我抓住她的手腕,用力把她從遊戲裡拽出來。

  “嘿!”她尖叫著用力踢打我,但沒有任何人有時間抬頭來看看我們這邊。他們都太忙了。

  我設法讓她直視我的眼睛,然後說:“蜘蛛。很大只的,毛茸茸的蜘蛛!”

  這麼做總算警醒了她。她的眼神開始明亮起來。“噢,我的神啊,”她說,“我們在這裡待多久……”

  “我不知道,但現在我們必須找到格洛弗。”

  我們開始搜尋,然後發現他仍然在玩那個反轉角色的虛擬鹿獵人的遊戲。

  “格洛弗!”我倆一起大喊。

  他不停地在說:“死吧,人類!死吧,製造污染的噁心蠢貨們!”

  “格洛弗!”

  他舉著那把塑膠槍瞄準我哢嗒哢嗒地扣動扳機,就好像我只是螢幕上的另一個影像而已。

  我看看安娜貝絲,然後我們一起拉著格洛弗的胳膊把他拖離了那裡。他的飛翼鞋彈跳著上升,拖著他的腿飛往另一個方向,但他還是一直叫著:“不要!我剛剛新升了一級!不!”

  蓮花酒店的服務生趕忙朝我們跑了過來。“那麼,你們現在準備好申領白金卡了嗎?”

  “我們這就要離開了。”我告訴他。

  “真為你們遺憾,”他說,我感覺他這樣說是發自內心的,就好像我們要離開這件事真的讓他很傷心一樣,“我們才剛為白金卡的會員增添了全新的遊戲娛樂樓層。”

  他拿出了那些卡片,其實我很想要一張。但我知道如果我拿了的話,我就永遠也不會離開了。我會一直留在這裡,永遠開心,永遠在玩著遊戲,很快我就會忘記媽媽,忘記我的任務,也許連我自己的名字也忘光。我會和棒極了的迪斯可風格的達倫一直玩著虛擬神槍手遊戲,直到永遠。

  格洛弗伸手去接卡片,但安娜貝絲把他的胳膊拽了回來,說:“不了,謝謝。”

  我們朝門口走去,越走越覺得食物的香味和遊戲機的聲音更加吸引人。我想到了我們在樓上的房間。我們可以在這裡休息一晚,睡一次真正的床鋪……

  隨後我們沖出蓮花娛樂場大酒店的大門,跑到了人行道上。看上去現在是下午,和我們進入酒店的時刻差不多,但有什麼地方不大對勁。天氣完全變了個樣。現在的天空烏雲密佈,高熱的閃電閃過沙漠。

  阿瑞斯的背包仍然掛在我的肩上,這就很古怪了,我確定自己已經把它丟在4001房間的垃圾桶裡了,但此刻我還有更重要的問題要擔心。

  我跑到最近的書報亭,先看了看現在的年份。感謝諸神,還是我們出發的同一年。隨後我注意到了日期:六月二十日。

  我們在蓮花娛樂場大酒店裡待了五天。

  距離夏至日的到來只剩下一天的時間了。也只有一天的時間留給我們完成任務。

第十七章 水床店

  這是安娜貝絲的主意。

  她讓我們坐進一輛拉斯維加斯計程車的後座,就好像我們真的很有錢的樣子,然後告訴司機:“去洛杉磯,謝謝。”

  計程車司機咬著雪茄上下打量我們:“那可有四百多公里呢。你們得先付錢再走。”

  “你這兒能用娛樂場借記卡嗎?”安娜貝絲問。

  他聳聳肩:“某些酒店的可以。信用卡也是。我得先用打卡機試試看。”

  安娜貝絲遞給他那張綠色的蓮花現金卡。

  他懷疑地看著那張卡。

  “刷刷看。”安娜貝絲提議說。

  他這麼做了。

  他的計價器開始運轉個不停,上面的指示燈閃來閃去,最後以無限大的符號出現在美元單位旁邊。

  雪茄從司機的嘴裡掉了下來。他轉過頭睜大眼睛望著我們。“請問你們要到洛杉磯的哪裡……呃,小殿下們。”

  “聖莫妮卡碼頭。”安娜貝絲把身子坐正了一點,我能感覺到她很喜歡“小殿下”這個稱呼,“儘量開快一點,剩下的找頭算你的小費。”

  也許她不應該這麼告訴司機。穿過莫哈韋沙漠的整個路程中,計程車的時速表就沒有低於一百五十公里以下的時候。

  在這一路上,我們有足夠的時間交談。我告訴安娜貝絲和格洛弗我最近的那場夢,但我越是想努力回憶,那些細節就越來越模糊不清。蓮花娛樂場的經歷似乎讓我的記憶短路了。我回憶不起來那個隱形僕人的聲音聽起來像誰的,不過我確定那是一個我認識的人的聲音。那個僕人曾叫過那深淵中的怪物“主人”以外的稱呼……好像是什麼特殊的名號或頭銜……

  “沉默者?”安娜貝絲提醒我,“或者富有者?這兩個都是哈迪斯的綽號。”

  “也許吧……”我說,但兩個聽起來都不大符合。

  “那間有王座的房間聽起來像哈迪斯的,”格洛弗說,“通常的描述裡都是這樣子的。”

  我搖了搖頭:“還是有些不對的地方。王座廳並不是夢境的主要部分。而那個深淵之中的聲音……我說不好,聽起來不像是一位神祇的聲音。”

  安娜貝絲的眼睛忽然睜大了。

  “怎麼了?”我問。

  “哦……沒什麼。我只是……算了,那一定是哈迪斯。也許他就是這樣派出了那個竊賊,那個隱形的人,拿走了閃電權杖,然後有什麼事情出差錯了……”

  “比如說?”

  “我……我不知道。”她說,“但如果是他從奧林匹斯偷走了宙斯的權力象徵,而諸神又都在抓捕他,我的意思是說,這樣就很可能出差錯了。那樣的話那個賊就必須把閃電權杖藏起來,或者他不知怎麼弄丟了。不管怎樣,他沒有成功把它交給哈迪斯。你夢裡的那個聲音是這麼說的,對吧?那個傢伙失敗了。這也解釋了為什麼那些復仇女神跟我們上了公車後卻在找東西。也許他們認為我們已經取回了閃電權杖呢。”

  我不知道她這是怎麼了,她看上去臉色蒼白。

  “但如果我已經取回了閃電權杖,”我說,“為什麼我還要朝冥界進發呢?”

  “去威脅哈迪斯,”格洛弗建議,“要麼賄賂他,要麼要脅他,讓他把你媽媽還回來。”

  我吹了聲口哨:“作為一隻羊,你的思想真邪惡。”

  “是嗎?感謝誇獎。”

  “但深淵裡的那個傢伙說他在等著兩個東西。”我說,“如果閃電權杖是其中一個,那另一個是什麼?”

  格洛弗搖搖頭,完全迷惑不解了。

  安娜貝絲看著我,仿佛知道我下一個問題是什麼,但又暗自希望我不要問出來。

  “對於深淵裡那東西到底是什麼,你是有點想法的吧,不是嗎?”我問她,“我是說,如果那不是哈迪斯的話。”

  “波西……我們不要討論這個了。因為如果那不是哈迪斯的話……不了,那肯定是哈迪斯。”

  車窗外的荒原飛逝而去。我們路過了一個告示牌,上面寫著:加州地界,二十公里。

  我有種感覺,我錯過了一個簡單但極其關鍵的資訊。這種感覺就像我正盯著一個我應該認識的普通詞語看,但我不能理解它的意思,因為其中的一兩個字母總是在飄來飄去。我越思考關於這個任務的事情,就越覺得面對哈迪斯並不是真正的答案所在。還有什麼事情正在發生,而那將更加危險。

  問題在於:我們正以每小時一百五十公里的速度朝著冥界所在地狂奔而去,把結果賭在哈迪斯拿了閃電權杖上。如果到了那裡才發現我們弄錯了,就再也沒有時間去糾正錯誤。夏至日即將過去,而戰爭一觸即發。

  “答案一定就在冥界。”安娜貝絲堅定地對我說,“你看到了死者的靈魂,波西。只有一個地方會有那些。我們的選擇是正確的。”

  她努力提升我們的士氣,提出了幾種關於如何進入冥界的高明策略,但我的心思完全不在這方面。有太多太多未知的因素了。就好像死記硬背準備考試,卻還不知道到底考的科目是什麼一樣。相信我,這方面我經歷得足夠多了。

  計程車一路向西。每當死亡穀的強風襲來,聽起來都好像是亡靈的聲音。每一次聽到路上有十八輪大卡車刹車的噝噝聲,我都能回想起厄喀德那吐芯子的聲音。

  日落時分,計程車把我們放在了聖莫妮卡的海灘上。除了味道很難聞這一點之外,這裡看上去和電影中那些洛杉磯的海灘一模一樣。嘉年華的場地搭在碼頭上,人行道兩旁種著一排排棕櫚樹。無家可歸的人們睡在沙丘上,飆網者正在等待著最完美的浪頭過來。

  格洛弗、安娜貝絲還有我走向海岸邊的浪潮。

  “現在怎麼辦?”安娜貝絲問道。

  在晚霞的餘暉中,大西洋變成了金色。我在想,從我站在蒙托克的海邊到現在,已經過了多久,現在我則站在這個國家的另一端,望向一片不同的海域。

  怎麼會有一位神祇能控制所有這一切?我的自然課老師曾經說過:地球表面的三分之二是由海水覆蓋著的。我怎麼會是如此強大的存在的兒子?

  我邁向海浪。

  “波西?”安娜貝絲說,“你在幹什麼?”

  我繼續往前走,海水漲到我的腰,隨後沒過了我的胸膛。

  她在我身後叫喊著:“你知道這水污染得有多嚴重嗎?水裡有各種有毒物質……”

  這時候我的整個腦袋已經浸到水中了。

  一開始我還是屏住了呼吸。有意識地主動去吸水還是很困難的。最後我實在憋不住了,喘了一口氣。毫無疑問,我還是能正常地呼吸著。

  我沿著淺灘走下去。在黑暗與模糊中我本不應該看清東西,但不知為何我卻能清晰地感受到每一件事物。我能感覺到海底的螺旋地質構造,能夠清楚地知道沙海膽遍佈整個海底沙地,還能感覺到各種水流,暖流和寒流正打著旋兒交織在一起。

  我感覺到有什麼東西正在摩擦我的腿。低頭看去,嚇得我差點像彈道導彈一樣彈射出水面。在我旁邊滑來滑去的是一條一米多長的尖吻鯊魚。

  可是這傢伙並沒有攻擊我,它只是用鼻子蹭蹭我,就像一隻在蹭主人腳後跟的小狗一樣。我嘗試著拍了拍它背上的鰭。它把背拱起了一點點,就好像在邀請我抱得更緊些。我用雙手握住它的背鰭。鯊魚開始動起來了,拖著我前進,把我帶入黑暗之中。在大海邊緣的適當位置它把我放了下來,這裡是沙地的邊緣,連著一個很大的裂谷。就好像在午夜時分站在大峽谷的邊緣,雖然不能看得很清楚,但心裡知道下面就是一片虛空。

  海面上的閃光距離我這裡大概有幾十米高。我知道自己早就應該被水壓壓得粉身碎骨。而且,我不應該有呼吸的能力。我在想,如果我一直往大西洋的海底直直潛下去,不知道我最終能潛到多深的距離。

  隨後我看到下方的黑暗中有一絲光亮出現,然後越來越大越來越亮,就像朝著我飄過來一樣。一個女人的聲音在叫我,聽起來很像我媽媽:“波西·傑克遜。”

  隨著她的接近,她的身形也越來越清晰。她有著飄逸的黑髮,身穿綠色的絲衣,全身被閃爍的光芒包圍著。她的眼睛如此攝人且美麗,以至於我差點沒有注意到她騎著的是一匹種馬大小的海馬。

  她從海馬上下來。海馬和尖吻鯊魚遊到一起,開始玩起一個看著像魚餌的東西。這位水下的女士朝我微笑:“你遠道而來,波西·傑克遜。幹得漂亮。”

  我不大確定要如何反應,於是我鞠了一躬。“您就是那個在密西西比河裡同我說話的女士。”

  “是的,孩子。我是涅瑞伊得斯(希臘神話中海神涅柔斯的女兒,共有五十人,都是海中仙女——譯者注),海中的精靈。出現在那裡那麼遠的上游河流很不容易,好在我那些淡水的堂姐妹們,那伊阿得仙女(希臘神話中掌管河流泉水等的水澤女神——譯者注)能幫我維持生命力。雖然她們並不在波塞冬主人的宮殿裡服務,但她們都很仰慕他。”

  “那麼……你在波塞冬的宮殿裡服務?”

  她點點頭:“海神之子的誕生到現在已經過了很多年了。我們一直帶著極大的興趣照顧著你。”

  忽然間我記起來了,當我還是個小孩的時候,我曾在蒙托克海灘的浪花退去時看到過朝我微笑著的女子的臉龐。我生活裡充滿了如此多的古怪事件,而我以前從未多想過。

  “如果我爸爸也對我如此感興趣的話,”我說,“為什麼他現在不在這裡?為什麼他不和我說話?”

  一陣冰冷的水流從深處湧上來。

  “不要以如此粗暴的角度來評判海洋之主,”涅瑞伊得斯對我說,“他正處於一場並不想開戰的戰爭邊緣,有太多的事情佔據了他的時間。而且,他也被禁止對你進行直接的幫助。諸神是不能表現得太偏袒的。”

  “即使對他們自己的孩子也是這樣?”

  “尤其是對自己的孩子。諸神只能間接地使用自己的影響力。這也是為什麼我會在這裡,給你警告,給你禮物。”

  她朝我伸出手,手掌中有三顆白色的珍珠閃閃發光。

  “我知道你們正要前往哈迪斯的國度,”她說,“只有少數幾個凡人做到了這一點並成功生還:奧菲斯,他有著偉大的音樂天分;赫拉克勒斯,他有著過人的武力;胡迪尼,他的脫逃術在塔爾塔羅斯的深處也依然有效。但你有這些才能嗎?”

  “呃……沒有,女士。”

  “噢,但你有其他的優勢,波西。你自己擁有的天分你才剛剛開始瞭解呢。神諭已經預言給你一個偉大而艱辛的未來,你肯定會活下來並長大成人的。在你命定的最後時刻來臨前,波塞冬也不會讓你死的。所以,拿著這些。當你需要的時候,就用腳碾碎一顆珍珠。”

  “那樣會發生什麼?”

  “那就要看情況而定了,”她說,“但一定記住:屬於大海的總會回歸到大海。”

  “那警告的內容是什麼?”

  她的眼睛閃爍著綠色的光芒。“跟隨著你心靈的指引,否則你將迷失方向。哈迪斯靠懷疑與絕望為生。只要有可能,他一定會用詭計讓你對自己的判斷心生疑慮。一旦你進入他的國度,他絕對不會欣然讓你離開的。保持信念。祝你好運,波西·傑克遜。”

  她呼喚出了自己的海馬,騎著它往虛空而去。

  “等一等!”我大喊,“在河裡的時候,你告訴我不要相信禮物。什麼禮物?”

  “再會了,年輕的英雄,”她對我喊著,聲音逐漸消失在海洋深處,“你必須傾聽自己的心靈。”她變成了一道綠色的光點,隨後完全消失了。

  我很想跟隨她進入黑暗之中。我很想看看波塞冬的宮殿。但我抬起頭,看看夕陽餘暉下逐漸黯淡下來的海平面。我的朋友們還等著我。我們只剩下僅有的一點時間……

  我踩著水向上游回了海岸。

  當我一回到岸邊,身上的衣服瞬間就幹了。我告訴格洛弗和安娜貝絲剛才發生了什麼,並且把珍珠拿給他們看。

  安娜貝絲做了個鬼臉。“沒有禮物是不用付出代價就得來的。”

  “可這些就是免費的。”

  “不是。”她搖搖頭,“‘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這是一句古希臘的諺語在美國的標準翻譯。總會有代價的,等著瞧吧。”

  帶著這樣一個愉快的念頭,我們轉過身去離開大海。

  阿瑞斯的背包裡還有一點零錢,我們用它來坐公車去西好萊塢。我把從“埃姆阿姨”的花園侏儒商店裡撕下來的冥界地址拿給公交司機看,但是他說他從沒聽說過DOA音像工作室這地方。

  “你讓我想起了我在電視上見過的一個人,”司機對我說,“你是個童星演員還是什麼人?”

  “呃……我是個特技替身……許多童星都找我當替身演員。”

  “噢!原來如此。”

  我們對他表示感謝,並迅速在下一站下了汽車。

  我們步行了幾裡地,到處尋找DOA這個地方。好像沒有人知道它在哪裡。電話黃頁上也從沒出現過這個地址。

  有兩次,我們都要躲進小巷子裡以避開路上的警車。

  在經過一家電器商店的櫥窗時,我僵在了那裡。櫥窗裡的電視正播放著一個採訪節目,上面的人看起來和我的繼父臭蓋博非常相像。他正在與芭芭拉·沃特斯談話,那樣子看起來就好像他是什麼大名人一樣。她在我家公寓裡採訪他,背景是打了一半的撲克牌局,還有一位年輕的金髮女郎坐在他旁邊,輕輕拍著他的手。

  一滴鱷魚的眼淚在他的臉頰上閃爍著。他正在說著:“老實說,沃特斯女士,如果不是舒格,我那哀傷的顧問在這裡,我早就撐不住了。我那繼子奪走了我在意的一切事物。我的妻子……我的車子……我,我很抱歉。我沒法再談下去了。”

  “各位觀眾,你們想必都見到了,”芭芭拉·沃特斯轉向攝影機鏡頭,“一個心碎不已的男人。一個有著嚴重爭議的青春期少年。讓我們再來看一次,這是這位年輕的混亂逃亡者被拍下的最新照片,拍攝時間是一周前,地點在丹佛。”

  螢幕上現在切換成了一張顆粒很大的圖像,我、安娜貝絲和格洛弗正站在科羅拉多州的小餐館門口,與阿瑞斯在交談。

  “這張照片中的其他孩子是誰?”芭芭拉·沃特斯用非常戲劇性的語調發問,“和他們在一起的這個男人又是誰?波西·傑克遜到底是一個少年流氓,一個恐怖分子,抑或是被某個新興起的恐怖邪教洗腦的受害者?等一會兒我們將連線一位著名的兒童心理學家。請不要轉檯,我們馬上回來。”

  “快走吧。”格洛弗對我說。在我還沒來得及在電器商店的櫥窗上砸出個窟窿之前,他就徑直把我拖走了。

  天色暗了下來,一些看起來很饑餓的閒雜人等開始出來在街上晃來晃去。可別誤會我,我可是個紐約客,不是那麼容易就能被嚇到的。但是在洛杉磯,感覺和紐約就大不同了。在家的時候,每個地方都挨得很近的感覺。無論城市有多麼龐大,你想去哪裡都不會迷路。街道的式樣和地鐵的安排都很合理。事物運行自有一套系統。只要一個小孩子思維正常,他在街上都會一直安全無虞。

  但洛杉磯就不像這樣了。街道延伸得很遠,一團混亂,很難順暢地四處走動。這讓我聯想起了阿瑞斯。用詞語來形容洛杉磯的話,光說“大”是不夠的,得用“大吵大鬧”、“大得陌生”、“大到無法掌握”來形容它的龐大。明天就是夏至日了,我真不知道我們如何在這地方成功找到冥界的入口。

  我們看到很多不良少年、無業遊民,還有街頭小販,他們打量著我們,就好像在考慮我們是否值得去搶劫一下。

  當我們匆匆經過一個巷子口的時候,有個聲音從陰影處傳來:“嘿,說你呢。”

  我像個白癡一樣直接停下了腳步。

  在意識到怎麼回事之前,我們就被包圍了。一幫小孩繞著我們站了一圈,一共有六個人,都穿著昂貴的名牌衣服,表情十分惡劣。就像以前在揚西學院的那些孩子一樣:有錢家的小屁孩裝做小惡棍的樣子。

  我本能地亮出了激流劍。

  當劍鋒從虛空中出現的時候,這些小孩都向後退去,但他們領頭的那位不知道是真的太笨,還是的確太勇敢,他還是拿著一把彈簧小刀朝我逼過來。

  我揮劍向前,然後意識到自己犯了個錯誤。

  那個孩子大喊了一聲。但他一定是個百分百的凡人,因為劍刃直接透過了他的胸膛,毫髮無傷。他低頭看了看:“搞什麼啊……”

  我估計他從震驚轉成暴怒只需要三秒鐘。“快跑!”我朝著安娜貝絲和格洛弗大叫道。

  我們推開兩個小孩,沖到街道上去,完全不知道自己要去向何方。我們來了一個急轉彎。

  “往那裡!”安娜貝絲大叫著。

  眼前的街區只有一家店還開著門,霓虹招牌在櫥窗上閃耀著。門上的招牌好像是寫著:克提斯魯的誰床墊弓。

  “克魯斯提的水床宮殿?”格洛弗翻譯了出來。

  這名字聽起來不大像是我會去的地方,在緊急情況下可能會例外,而當下則正是確定無疑的緊急。

  我們沖進商店的大門,跑到一張水床後面躲了起來。幾秒鐘之後,那幫孩子從外面跑了過去。

  “我覺得咱們擺脫掉他們了。”格洛弗大口喘著氣說。

  一個聲音在我們身後忽然響了起來:“擺脫掉誰啊?”

  我們全都跳了起來。

  站在我們身後的傢伙看上去就像個穿著休閒服的猛禽。他至少有兩米來高,而且是個完完全全的光頭。他有著灰色如皮革一般的皮膚,厚重而下垂的眼瞼,笑容冰冷而卑下。他朝我們緩慢地移動過來,不過我總有種感覺,如果需要的話,他的行動也可以非常迅速。

  他身上的衣服也許是來自蓮花大酒店,因為那風格能追溯到赫赫有名的七十年代。襯衫是絲質的,有佩斯利渦旋花紋,扣子少系了一半,露出沒長胸毛的胸膛。天鵝絨外套上的翻領寬得就如同飛機場的跑道。脖子上繞滿了銀鏈子,根本數不清有多少條。

  “我是克魯斯提。”他微笑著,露出一嘴滿是牙垢的大黃板牙。

  我忍住衝動,沒有把“是的,你的確是”這句話說出口(克魯斯提在英語裡是“有硬殼的、髒兮兮”的意思——譯者注)。

  “抱歉,闖進來太魯莽了。”我對他說,“我們只是,呃,隨便逛逛看。”

  “你們其實是在躲那群壞小孩吧,”他嘟囔著說,“他們每天晚上都在這周圍晃蕩。不過托他們的福,我也有了不少進到這裡來的客人。那麼,你們想看看水床嗎?”

  我馬上就要說不了,謝謝,但他一掌猛拍到我的肩膀上,攬著我走進裡面的展示間。

  這裡有各種各樣的水床,只要你能想像得到:不同種類的木材,不同花樣的床單,皇后級別的,國王級別的,甚至宇宙之王級別的大小都應有盡有。

  “這是我這邊最受歡迎的樣品。”克魯斯提自豪地把手伸向一張鋪著黑色綢緞床單的大床,床頭板鑲嵌著火山熔岩燈。床墊顫動著,看上去就好像是橄欖油口味的果子凍。

  “百萬手掌按摩器,”克魯斯提對我們說,“來吧,上去試試看,小睡一下。沒關係的,反正今天沒打算做生意。”

  “呃,”我說,“我看不用了……”

  “百萬手掌按摩器!”格洛弗叫喊著跳進了床單裡,“噢,你們快來,這真的很酷!”

  “嗯,”克魯斯提摸著他那皮革般的下巴說,“差不多了,差不多。”

  “什麼差不多?”我問。

  他看看安娜貝絲:“寶貝,幫我個忙,試一試那邊那張床。應該比較適合你。”

  安娜貝絲說:“但這……”

  他安慰似的拍了拍她的肩膀,把她帶到一套遊獵風格的樣品床旁。那套床是柚木做的,床框上雕刻著獅子的圖案,床上鋪著豹紋花樣的被子。安娜貝絲並沒打算躺下,克魯斯提推了她一把。

  “嘿!”她抗議著。

  克魯斯提打了個響指。

  繩索忽然從床邊彈起,捆在安娜貝絲周圍,把她固定在床墊上。

  格洛弗想要站起身來,但也有繩索從他所在的黑綢緞床上彈出來,把他綁了回去。

  “真、真、不、酷、酷!”他大喊著,聲音從百萬手掌按摩器的震動中傳出,“一、點、點、也、也、不、酷、酷!”

  那個巨人看著安娜貝絲,然後轉過身來朝我咧嘴一笑:“差不多了。”

  我轉身跑開,但他的手伸過來直接鉗住了我的後脖子。“噓,孩子。別擔心。我們馬上就給你也找一個。”

  “放開我的朋友!”

  “噢,我當然會的。可是我得先讓他們尺寸合適才行。”

  “你這是什麼意思?”

  “所有的床都是一米八長,看到了嗎?你的朋友他們都太短了。得讓他們合適才行。”

  安娜貝絲和格洛弗仍然繼續掙扎著。

  “我真受不了有缺陷的尺寸,”克魯斯提咕噥著說,“哦噢!”

  新的一批繩索從床頭和床尾分別彈出,繞在格洛弗和安娜貝絲的腳踝上,隨後又繞在他們腋下。繩索開始繃緊,把我的朋友們往兩邊拉扯著。

  “別擔心,”克魯斯提對我說,“這只是一些伸展運動。或許能讓他們的脊柱再長一米,到時候他們還能活著。現在你為什麼不找一張你喜歡的床呢,嗯?”

  “波西!”格洛弗大喊。

  我的腦子在飛速運轉。我知道我不可能單槍匹馬對付這個巨大的水床推銷員。在我拔出劍來以前,他就能一下子扭斷我的脖子。

  “你真正的名字不叫克魯斯提,對嗎?”我問道。

  “實際上,我的本名是普羅克汝斯忒斯(希臘神話中的一個巨人強盜,他總是把人抓住然後綁在床上,比床短的就把人拉扯致死,比床長的就砍掉頭或腳。後來被英雄忒修斯殺死——譯者注)。”他承認說。

  “拉伸者。”我說。我記起了那個故事:這個巨人曾經在忒修斯去雅典的途中過分殷勤地招待他,實際卻是想要殺死他。

  “是我啊。”這推銷員回答說,“可是誰能念通順普羅克汝斯忒斯這一大長串名字?這樣不利於做生意啊。現在我叫克魯斯提,任何人都能朗朗上口。”

  “你說得對。這樣叫的確很響亮。”

  他的眼睛亮了起來:“你真的這麼覺得?”

  “噢,那是當然了。”我說,“而且你這些床的手工真棒!好得難以置信!”

  他咧開大嘴笑了,不過手指還是沒從我脖子上鬆開。“我總是這麼對顧客宣傳的,每次都是。可是都沒人注意到那些手工的品質。你見過多少床頭板是鑲嵌了火山熔岩燈的?”

  “的確沒多少。”

  “這就對了!”

  “波西!”安娜貝絲大吼,“你這是在幹什麼?”

  “別管她,”我告訴普羅克汝斯忒斯說,“她可讓人不能忍呢。”

  巨人笑了起來:“我所有的顧客都是這樣,從來都沒有正正好好一米八的。一點也不為別人著想。而且他們還總是在抱怨尺寸不合適。”

  “如果他們比一米八高的話,你要怎麼辦?”

  “噢,經常會有這種事發生。簡單地修理一下就好了。”

  他鬆開了我的脖子,但在我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就從附近的一張銷售櫃檯後面拿出一柄巨大的雙刃黃銅斧子。他說:“我一般都是把物件盡可能放在中心點,然後砍掉任何前後突出來的部分就好了。”

  “啊,”我感覺有些吞咽困難,“真明智。”

  “有你這樣一位有智慧的顧客,我真的很高興!”

  繩索還在拉伸著我的朋友們。安娜貝絲臉色慘白。格洛弗則發出咯咯的聲音,就像是一隻快要被勒死的鵝。

  “那麼,克魯斯提……”我努力讓自己的聲音顯得很輕快,我瞥到了一套心形的蜜月特別版套床上掛著打折的標籤,“這一款真的裝有動態穩定器,可以限制水床的晃動?”

  “當然了。試試看就知道了。”

  “嗯,我一會兒可能會試試。不過像你這樣的大傢伙用起來也沒問題嗎?真的一點也不會晃動?”

  “拍胸脯保證。”

  “我才不信。”

  “是真的。”

  “展示給我看。”

  他急切地坐到了床上,拍打著床墊。“一點也不晃動,看到了嗎?”

  我打起了響指。“啪。”

  繩索繞住了克魯斯提,把他平捆在床墊上。

  “嘿!”他大吼起來。

  “把他對準中心點。”我說。

  繩索在我的命令下,自動重新調整了位置。克魯斯提的整個腦袋都伸出了床頭之外,而他的腳則超過了床尾。

  “不要!”他說,“等等!這只是一個演示!”

  我拔下了激流劍的筆帽。“簡單地修理一下下……”

  對我接下來要做的事,我的良心一點也沒有不安。如果克魯斯提是人類,那麼我不可能傷他分毫。但如果他是只怪物的話,接下來他應得的下場就是化為塵土。

  “我給你打最低價。”他對我說,“我給你打七折,是樣品處理價了。”

  “我覺得我應該從上頭開始修理。”我舉起了寶劍。

  “不用付首付!六個月全免息!”

  我揮起了寶劍。克魯斯提終於停止了討價還價。

  我割斷了其他床上的繩索。安娜貝絲和格洛弗撫摸著他們的腳,縮起身子不停呻吟,而且還一直咒駡我。

  “你看起來長高了。”我說。

  “這可真有意思。”安娜貝絲說,“下一次麻煩趕快點。”

  我看到了克魯斯提銷售櫃檯後面放著的公告板。上面有一條赫爾墨斯快遞服務的廣告,還有洛杉磯地區怪物們的最新花名冊——“你唯一需要的怪物電話黃頁!”在這下面是一張橙黃色的傳單,由DOA音像工作室所發,上面說會為獵取到英雄的靈魂的怪物提供賞金。“我們永遠在尋找新人才!”而DOA工作室的地址就在傳單的正下方,甚至還附了張地圖。

  “來吧。”我對朋友們說。

  “給我們一分鐘恢復一下,”格洛弗抱怨說,“我們剛剛可是幾乎被扯到死。”

  “那樣的話你們肯定已經準備好到冥界去了(一般到冥界的方法只有死亡,這裡波西在接著格洛弗的話開玩笑——譯者注),”我說,“距離這裡只有一個街區之遙。”

第十八章 安娜貝絲馴狗學校

  我們站在巴倫西亞林蔭大道的陰影中,抬頭看向雕刻在黑色大理石上的金色字母:DOA音像工作室。

  在那下方的玻璃門上也印著一行字:謝絕推銷。謝絕閒逛。謝絕活人。

  現在幾乎是午夜時分,但門廳裡依然燈火通明,擠滿了人。在安全警衛處的辦公桌後,坐著一位看起來很強壯的守衛,戴著太陽鏡,塞著耳機。

  我轉過頭對朋友們說:“好了。你倆記得我們的計畫吧。”

  “那個計畫,”格洛弗吞了吞口水,“是啊,我愛那個計畫。”

  安娜貝絲說:“如果計畫不起作用,那要怎麼辦?”

  “不要想得這麼悲觀。”

  “真好,”她說,“我們現在正要進入死亡之地,而我還不應該想得悲觀。”

  我從口袋裡掏出珍珠來,這三顆乳白色的小球是海中精靈涅瑞伊得斯在聖莫妮卡給我的。如果真有什麼事情出問題,這些珠子看上去也幫不上什麼忙。

  安娜貝絲把手放在我肩膀上說:“對不起,波西。你是對的,我們肯定能做到。一切都沒問題。”

  她用胳膊肘頂了格洛弗一下。

  “噢,是啊!”他附和道,“我們能做到的。我們會找回閃電權杖,救回你媽媽。絕對沒問題。”

  我看著他們兩個,心裡面由衷地感激著。就在幾分鐘前,我還差點讓他們在高級水床上被拉扯到死,而現在他們卻為了我而努力鼓起勇氣,努力讓我感覺好過一些。

  我把珍珠塞回到口袋裡。“讓我們好好地踢一下冥界眾人的屁股吧。”

  我們走進了DOA工作室的門廳。

  隱藏式的喇叭正播放著輕柔的背景音樂。地毯和牆面都是鋼灰色的。擺在角落的仙人掌盆栽看起來就像是骨架的手掌。傢俱都是黑色皮質的,每把椅子上都有人坐著。有些人坐在沙發上,有些人站著,有些人盯著窗外,還有些在等電梯。沒有人移動或是說話,他們什麼事情也不做。乍一看上去,我覺得他們都沒什麼不對勁的地方,但如果我一直特別盯著其中一個人看,就會發現他們開始變得……透明。我能看穿他們的身體。

  安全警衛處的辦公桌是在一個高起的檯子上,所以我們只能抬頭仰望守衛。

  他的個頭很高,氣質優雅,有著巧克力色的皮膚,淡金色的頭髮修剪成軍隊裡常見的樣式。他戴著的太陽鏡是玳瑁鏡框的,身穿義大利的絲質套裝,和他的頭髮很搭配。一枝黑玫瑰別在他的翻領上,上面壓著一個銀質的姓名牌。

  我看了一眼姓名牌上的字,很困惑地望向他。“你的名字叫卡隆?”

  他從桌子後面向前探出身子來。從他的眼鏡上什麼也看不出來,只有我自己的倒影,但他的笑容卻是既甜美又冰冷,就好像一條巨蟒在吃掉你之前的樣子。

  “多麼寶貝的一個年輕小夥子啊。”他的口音很奇怪——有可能像是英國腔,但也有可能是把英語當做第二語言的外國人,“哥們兒,告訴我,我長得像一個半馬人嗎?”

  “不……不像。”

  “你應該說‘先生,不像’。”他流利地補充了一句。

  “先生。”我說。

  他捏起姓名牌,用手指著上面的字母說:“哥們兒,你認識這個詞嗎?這讀卡隆。來跟我一起念:K-A,卡,L-ONG,隆。”

  “卡隆。”

  “棒極了!現在來念:卡隆先生。”

  “卡隆先生。”我說。

  “做得好。”他坐回到座位上,“我痛恨人們把我和那匹老馬人弄混。那麼,現在,我能為你們這些小死人做些什麼呢?”

  他的這個問題像一個高速球一樣砸到我的胃裡。我看向安娜貝絲尋求支援。

  “我們想要去冥界。”她說。

  卡隆的嘴角一陣抽動。“喲,這倒很爽快。”

  “什麼意思?”安娜貝絲問。

  “坦率而誠懇。沒有尖叫。也沒有吵著說‘一定有什麼地方弄錯了,卡隆先生’。”他挨個打量我們三個人,“那麼,你們是怎麼死的?”

  我用胳膊肘輕輕碰了碰格洛弗。

  “噢,”他說,“呃……淹死……在浴缸裡。”

  “你們三個全是這樣?”卡隆問道。我們點點頭。

  “那可真是個大浴缸。”卡隆看上去有那麼一點相信,“我不指望你們有錢來付通行費。你看,一般來說,成年人的話,我可以用美國快匯業務收費,或者是把擺渡費用加在有線付費帳單上。但對小孩子來說……唉,你們都沒準備好死去。估計幾個世紀後才會有空位留給你們吧。”

  “哦,不過我們的確有些錢幣。”我把三枚古希臘金幣放在他的辦公桌上,這是我從克魯斯提的銷售櫃檯裡找到的儲備裡的一部分。

  “噢,要是這樣的話……”卡隆舔了舔嘴唇,“這些是真的古希臘貨幣。真的古希臘金幣。我很久沒有看到過這個……”

  他的手指貪婪地在金幣的上空盤旋。

  我們幾乎就要成功了。

  而後卡隆看向我。他那隱藏在太陽鏡後的冰冷眼神看起來就像要在我的胸膛上鑽出個洞來。“如此說來,”他說,“你不能正常地讀出我的名字。小夥子,你有閱讀障礙症是吧?”

  “沒有,”我說,“我是個死人。”

  卡隆躬身向前用鼻子嗅了嗅。“你沒有死。我早該知道。你是個半神半人。”

  “我們必須去冥界。”我堅持說。

  卡隆從喉嚨深處擠出一聲咆哮。

  忽然之間,在這間等待室的所有人都站起身來,有人開始焦慮不安地來回踱著步子,有人點上了香煙,還有人用手來回理著頭髮,或者是在檢查手錶上的時間。

  “趁現在還走得了,趕緊離開吧。”卡隆對我們說,“我就收下這些,忘記我曾經見過你們這件事。”

  他開始向金幣伸出手去,可是我一把把它們搶了回來。

  “沒有服務就沒有小費。”我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比實際上有勇氣得多。

  卡隆再次咆哮起來,那是一種低沉而讓人不寒而慄的聲音。那些死者的亡魂都開始拍打著電梯大門。

  “其實很遺憾,”我歎了口氣,“我們本想給得更高的。”

  我掏出從克魯斯提的小金庫那裡拿到的整袋錢,伸進去抓出了一大把古希臘金幣,讓它們隨著我的手指再漏回袋子裡去。

  卡隆的咆哮變成了像獅子一樣發出的咕嚕咕嚕聲。“你覺得我會被收買嗎,混血者?呃……只是好奇問一下,你那裡有多少金幣啊?”

  “很多很多,”我說,“我敢打賭,雖然你做的是這麼辛苦的工作,哈迪斯並沒有付給你足夠的薪水。”

  “噢,個中辛苦你恐怕連一半都體會不到。誰願意整天都要照顧那些亡靈啊。它們總是在說‘求你了,我不想死’,要不就是‘讓我免費渡過去吧’。三千年了我都沒有加過一次薪水。你覺得像這樣的衣服會很便宜嗎?”

  “你的待遇應該更好些才對,”我表示贊同,“一些賞識和尊重。還有一個好薪水。”

  每說一個字,我都在桌面上疊起一枚金幣。

  卡隆低頭看看自己身上的義大利絲質外套,好像在想像自己穿著更高檔的衣服。“我必須得說,小兄弟,你說得有些道理。只有一點點哦。”

  我又摞上幾枚金幣。“當我和哈迪斯談話的時候,我會提醒他給你加薪的。”

  他歎了口氣。“好吧,反正船上也快滿了。我覺得加上你們三個也差不多,可以開船了。”

  他站起身來,把我們的錢撈起來,然後說:“跟我來。”

  我們從一大群等待著的亡靈中擠過去。有些亡靈拉住我們的衣服,但那感覺只是像風掠過一樣。他們的聲音在低語著一些我聽不懂的東西。卡隆把他們推開好讓出道路來,嘴裡還罵著:“吃白食的傢伙們。”

  他護送著我們進入電梯,裡面早就擠滿了成群的死者亡魂,每一個的手裡都拿著一張綠色的准乘證件。卡隆抓住了兩個試圖跟我們一起混進來的亡靈,把他們推回門廳。

  “很好。現在聽我說,在我離開的時候,誰也不許亂來。”他對著整個等待室大聲宣佈,“如果又有誰去動了我的便捷音樂電臺頻道,我一定會讓他在這裡再待個一千年。聽清楚了嗎?”

  他關上了門,把一張識別卡放進電梯控制台的插口中,我們開始下降。

  “那些在門廳等待著的亡靈都會怎麼樣?”安娜貝絲問道。

  “不會怎樣。”卡隆說。

  “他們要等多久?”

  “永遠,或者是直到哪天我大發慈悲了。”

  “噢,”她回應說,“這樣很……公平。”

  卡隆揚起眉毛。“有誰說過死亡是公平的呢?小姑娘,等著輪到你的時候吧。看看你正要去的地方,你很快就會徹底真死了。”

  “我們會活著出去的。”我說。

  “哈。”

  忽然間我有種頭暈目眩的感覺。我們並沒有繼續下降,而是在向前移動。周圍的空氣開始迷蒙起來。環繞在我周圍的亡靈們開始變幻著形狀。他們身上的現代衣服閃著光,開始變成了灰色帶兜帽的袍子。電梯的地板晃來晃去。

  我用力眨著眼睛。當我睜眼的時候,發現卡隆的奶白色義大利西服套裝換成了一件黑色的長袍。他的玳瑁眼鏡也消失不見了。本應露出眼睛的地方是空空的眼窩——就像阿瑞斯的眼睛,只不過卡隆的眼窩裡是全然的黑暗,充滿了暗夜、死亡與絕望。

  他注意到我在看他,於是問:“怎麼了?”

  “沒什麼。”我支吾著。

  我以為他會咧嘴笑一下,但是他沒有。他臉上的血肉開始變得透明,我能直接透過去看清楚他的頭骨。

  地板仍在搖晃著。

  格洛弗說:“我覺得自己有點暈船了。”

  我再一次眨了眨眼睛,電梯已經不再是電梯了。我們正站在一艘木制的平底船之上。卡隆正撐著船,帶領我們穿過一條黝黑而泛著油光的河流,河水裡漂著骨頭、死魚,還有其他一些奇怪的東西——比如塑膠玩偶、壓碎的康乃馨、濕透的鍍金文憑。

  “斯提克斯河,”安娜貝絲喃喃地說,“這裡如此的……”

  “污染。”卡隆接過話頭,“幾千年以來,你們人類在渡河時都往裡面扔進了各種東西——比如那些從未成真的希望、夢想和願望。如果你問我意見的話,我會說這是一種很不負責的廢物處理。”

  霧氣在污濁的水面上繞來繞去。在我們的頭上,鐘乳石構成的天花板在黑暗中若隱若現。在我們的前方,遠遠的岸邊閃爍著青綠色的光芒,就像是毒藥的顏色。

  一陣恐懼湧上了我的喉頭。我到底在這裡做什麼?這些在我周圍的人們……他們都死了。

  安娜貝絲緊緊地握住了我的手。在平時,她這樣會讓我很不好意思,但現在我十分理解她的感受。她是想要確定在這艘船上還有其他的人是活著的。

  我發覺自己正在咕噥著一段禱詞,雖然自己並不知道要向誰祈禱。在這裡,在這整個地下,都只和一位神祇有關係,而那位正好是我將要正面遭遇的對手。

  冥界的河岸已經出現在我們的視野裡。崎嶇嶙峋的巨石和黑色的火山砂延伸到內陸大概一百米的地方,直到一面高聳石牆的基部,這面牆一直延伸至所有我們視線能及的地方。青綠色的光芒下,一個聲音從附近某處傳出,在巨石間回蕩——這是一隻大型動物的嚎叫聲。

  “‘三頭小傢伙’餓了。”卡隆說,他的笑容在青綠色光線下轉變成了寒光森森的頭骨咧嘴,“半神半人們,你們真不走運。”

  船底板滑上了黑色的沙灘。亡靈們開始上岸。一個女人用手拉著一個小姑娘。一對老先生和老太太相互扶持著蹣跚前行。一個比我大不了多少的男孩正安靜地拖著他灰色的長袍走路。

  卡隆說:“我應該祝你好運的,哥們兒,不過下到如此深的地方,好運這種東西就不一定存在了。提醒你一句,別忘記到時候幫我提漲工資的事。”

  他把金幣數出來,放進自己的錢袋裡,隨後撐起船篙。在他劃著空空如也的平底船渡回河面上的時候,好像在用顫音唱著一首巴瑞·曼尼洛的歌。

  我們跟隨著亡靈,登上這條古來即有的小徑。

  我並不確定之前自己期待會看到什麼——珍珠般的大門,或者是一面巨大的黑色鐵閘門,或者其他什麼。但實際看來,冥界的入口其實就像是介於機場安檢和高速公路收費口之間的那麼一個通道。

  眼前是一扇巨大的黑色拱門,上面寫著:你正前往黑暗界(黑暗界又稱厄瑞波斯,希臘神話中的古老神祇之一。也用這個名字來代指他的住處。他所處的位置在冥界與大地之間,據說人在死後必須穿越厄瑞波斯才能抵達冥界——譯者注)。在拱門之下,有三個分開的入口,每個入口都裝有一個金屬探測器,頂上還安裝著安全攝像頭。在這些之後是由食屍鬼管理的收費亭,它們都穿著黑袍,很像卡隆。

  那種饑餓動物的嚎叫聲現在變得越來越大,但我看不到聲音的來源是哪裡。那只三頭地獄犬刻耳柏洛斯(刻耳柏洛斯是冥界地府的看門狗,在希臘神話中是厄喀德那的後代。《神譜》中記載它有五十個頭,後為雕刻方便改成三個頭——譯者注),本應該守在哈迪斯的大門口,現在卻不見蹤影。

  亡靈們排成三個隊伍,兩隊排在標著“例行檢查”的入口前,另一隊站在“免審”的標誌下。“免審”的隊伍一個接一個地向前移動著,另外兩隊則是慢慢蠕動。

  “你有什麼打算?”我問安娜貝絲。

  “前進得快的那隊一定是直接去到長春花之地(長春花是希臘神話中冥界裡四季長春的一種花朵。去到長春花之地的靈魂都是一般的凡人——譯者注)的,毫不爭辯。他們不想冒著被冥界法庭審判的風險,因為那樣的結果可能會更加不好。”

  “還有審理死人的法庭?”

  “當然了。一共有三位冥界審判官,他們輪流坐在審判席上。像米諾斯國王、湯瑪斯·傑弗遜、莎士比亞……他們這樣的人。法官們有時會審視這些人的一生,然後決定這個人是否可以得到一些特殊的獎賞——那就是去極樂境(Elysian,希臘神話裡冥界的永恆樂土,極樂之地,是有大德之人和英雄們死後會去的地方——譯者注)。有些時候法官也會給予懲罰。不過絕大多數人,呃,他們只是活過一次而已。沒有什麼特別之處,無論好壞。所以他們都會去長春花之地。”

  “去那裡會怎樣?”

  格洛弗說:“想像一下一直站在堪薩斯的麥田裡,直到永遠。”

  “夠慘的了。”

  “沒那人慘,”格洛弗咕噥著說,“你看。”

  一對黑袍的食屍鬼把一個亡靈推到了一邊,在安全台旁對他進行搜身。那個死去的男人的臉看起來稍微有點眼熟。

  “他就是以前上過新聞的那個傳教士,記得嗎?”格洛弗問我說。

  “哦,對啊。”我現在想起來了。我們還在揚西學院上學時,曾在電視上見過他幾次。他是一位來自紐約州北部的很討人厭的電視佈道者,以為孤兒募捐的名義收到了幾百萬美元,然後就把這些錢花在他自己的豪宅上,比如弄什麼黃金的馬桶圈啦,還有室內高爾夫球場什麼的。他是為了躲避員警的追捕,開著自己的蘭博基尼貴族跑車跌下懸崖而死的。

  我問:“他們要對他做什麼?”

  “來自哈迪斯的特殊懲罰。”格洛弗猜測說,“真正的壞傢伙們從一抵達這裡就會受到特別的關注。複……仁慈女神們會為他專門設立一個永恆的折磨酷刑。”

  一想到復仇女神們,我渾身打了個寒戰。我意識到自己現在正在她們的地盤上。那個老多茲夫人正舔著嘴唇蓄勢待發吧。

  “但他是個傳教士啊,”我說,“他的信仰裡應該是另一個不同的地獄……”

  格洛弗聳聳肩:“又有誰說他眼中見到的這個地方和我們所見的一模一樣呢?人類只能看到他們自己想看到的事物。你還真夠頑固的,或者說,堅持吧,無所謂。”

  我們離大門越來越近。嚎叫聲現在如此之大,以至於我腳下的地面都感覺到震動了,但我仍然沒有找到這聲音的來源。

  隨後,在我們前方大概十幾米的地方,青綠色的霧閃著微光。站在三條隊伍會聚之處的是一隻龐大而有陰影的怪物。

  我之前沒有看到它,是因為它和那些亡靈一樣,也是半透明的。在不移動的時候,整個怪物和身後的背景是融合在一起的。只有它的眼睛和牙齒看起來是固體,而那雙眼睛正直勾勾地盯著我瞧。

  我的下巴都快掉到地上了,腦子裡想到的話只有一句:“他是只羅威納犬(產自德國的一種短毛犬,體形健壯,警覺度高,常用來當做警犬或軍犬等——譯者注)。”

  我總是把刻耳柏洛斯想像成一隻巨大的黑色藏獒。但它現在明顯是一條純種的羅威納。只不過它的個頭有一隻長毛猛獁象的兩倍大,基本完全隱形,而且還有三個腦袋。

  亡靈們挨個從它身邊走過——絲毫不畏懼。“例行檢查”那兩列從它身旁兩側經過。“免檢”的亡靈們則從它的兩隻前爪間走過,通過它的肚皮下方,走過的時候甚至完全不用低頭。“我現在能比較清楚地看見它了,”我低聲說道,“為什麼會這樣?”

  “我覺得……”安娜貝絲抿了抿嘴唇,“我覺得這恐怕是因為我們越來越接近死亡的狀態了。”

  地獄犬中間的那顆頭朝我們這邊抬了起來。它嗅了嗅空氣,開始咆哮起來。

  “它聞得到活人的味道。”我說。

  “即使這樣也沒關係,”格洛弗在我身旁打著戰說,“因為我們已經有個計畫了。”

  “沒錯。”安娜貝絲說,我從未聽過她這麼小聲地說話,“計畫。”

  我們往怪物所在的方向移動過去。

  中間那顆頭朝我們咆哮,隨後開始狂吠起來,聲音如此之大,讓我的眼球都震動個不停。

  “你能聽得懂它的叫聲嗎?”我問格洛弗。

  “噢,是的,”他說,“我能聽懂。”

  “它在說什麼?”

  “我找不出來人類哪句髒話可以精確地翻譯出它的意思。”

  我從背包裡翻出一根大棒——那是我從克魯斯提的豪華狩獵風格套床陳列品上折下來的。我把它舉起來,努力想引導自己把刻耳柏洛斯當做快樂的小狗——愛寶狗糧廣告、可愛的小狗狗、消防水龍頭什麼的。我努力讓自己露出笑容,就好像不知道自己就要完蛋了一樣。

  “嘿,好傢伙,”我大喊出聲,“我打賭他們都沒有好好陪你玩。”

  “嗷嗷嗷嗷!”

  “好孩子。”我虛弱地說。

  我搖晃著大棒。地獄犬中間那顆頭跟著一起晃來晃去,其他兩顆頭也正用眼睛注視著我,完全忽略了周圍的那群亡靈。我完全吸引了刻耳柏洛斯的注意力,然而不確定這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

  “撿回來!”我把大棒丟到了黑暗中,劃出了個完美的弧線。我聽到大棒撲通一聲掉進了斯提克斯河。

  刻耳柏洛斯對我怒目而視,絲毫不動搖。它的眼神冰冷而邪惡。

  這計畫也不過如此。

  刻耳柏洛斯現在開始發出一種新的咆哮聲,來自三個喉嚨深處,低沉而兇狠。

  “呃,”格洛弗說,“波西?”

  “怎麼?”

  “我覺得你應該會想知道這個。”

  “什麼?”

  “刻耳柏洛斯,它說我們還有十秒鐘向我們選擇的神祇祈禱。還有就是……呃……它說它很餓。”

  “等等!”安娜貝絲說著,開始從背包裡狂翻一氣。

  啊噢,我想。

  “還有五秒鐘,”格洛弗說,“我們現在要跑嗎?”

  安娜貝絲掏出來了一個紅色的橡膠球,大小就像一顆葡萄柚。上面印著“丹佛,水世界公司”的標籤。在我還沒來得及阻止她時,她已經舉起球,直直跑到刻耳柏洛斯面前。

  安娜貝絲大喊:“看到這個球了嗎?你想要這個球嗎,刻耳柏洛斯?坐下!”

  刻耳柏洛斯看上去同我們一樣不知所措。

  它的三個大頭全都歪向一旁,六個鼻孔喘著粗氣。

  “坐下!”安娜貝絲再一次叫出來。

  我估計她隨時可能變成世界上最大塊的牛奶骨頭狗餅乾。

  但相反的是,刻耳柏洛斯舔了舔三個嘴唇,搖晃著腰一屁股坐下了,立即壓垮了一打排在“免檢”隊伍裡正通過它身子下方的亡靈。亡靈在消散時發出了沉悶的噝噝聲,就好像漏著氣的輪胎一樣。

  安娜貝絲說:“好寶貝!”

  她把球扔給刻耳柏洛斯。

  它用自己中間的那張嘴叼住球。這個球的大小正好可以讓它勉強叼住,其他兩顆腦袋則開始咬著中間這顆,想要得到這個新玩具。

  “扔掉它。”安娜貝絲下令說。

  刻耳柏洛斯的三顆頭停止打鬥,看著她。那個球現在正卡在它的兩顆牙齒之間,就像一小片口香糖。它發出了一聲膽怯的嗚咽,隨後把球鬆開丟到了安娜貝絲腳邊。那個球幾乎被咬掉了一半,表面黏黏糊糊的。

  “好寶貝。”她忽略掉上面沾著的怪物口水,撿起了球。

  她轉身對我們說:“現在趕快過去。‘免檢’那隊——那隊更快些。”

  我說:“但這樣……”

  “現在。”她用剛才馴狗的語氣對我們命令道。

  格洛弗和我小心翼翼地往前挪動。

  刻耳柏洛斯開始嚎叫。

  “別動!”安娜貝絲對怪物下命令,“如果你想要玩球,就不許動!”

  刻耳柏洛斯嗚咽著,但停留在原處沒有動彈。

  “那你怎麼辦?”在走過她身邊的時候我問安娜貝絲。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波西。”她低聲回答,“至少我很確定……”

  格洛弗和我從怪物的兩腿間走過。

  拜託了,安娜貝絲,我祈禱說,不要讓它再坐下來。

  我們順利通過了。刻耳柏洛斯的背面看起來也同樣恐怖得很。

  安娜貝絲說:“乖狗狗!”

  她舉起那個殘破不堪的紅色球,或許也得出了和我一樣的結論:如果她把球作為獎勵給了刻耳柏洛斯,那就沒有什麼可以用來再次唬住它的東西了。

  無論如何她還是把球丟了出去。怪物的左邊腦袋這次突然搶去了球,這次中間的腦袋去攻擊左邊的,而右邊的頭則發出抗議的抱怨聲。

  在怪物分心的時候,安娜貝絲一溜煙地從它的肚子底下跑了過來,在金屬探測器那邊與我們會合了。

  “你是怎麼學會這個的?”我感到很驚訝。

  “馴狗學校。”她氣喘吁吁地說,而我驚訝於看到她眼中居然閃著淚花,“在我很小的時候,我爸家養過一隻杜賓犬……”

  “別想那些了,”格洛弗用力拽著我的衣服,“快走吧!”

  我們正要通過“免檢”入口時,刻耳柏洛斯用三顆頭一起發出了聲可憐兮兮的哀號。安娜貝絲停下了腳步。

  她轉過身去面對著地獄犬,狗頭也轉了一百八十度正看著我們。

  刻耳柏洛斯期待地喘著粗氣,小紅球碎成了好幾塊,落在它腳邊的一攤口水裡。

  “好寶貝。”安娜貝絲說,但她的聲音聽起來悲哀而猶豫不定。

  怪物的頭歪向一邊,好像在為她擔心。

  “過一陣我會給你帶一個新的球來,”安娜貝絲微弱地承諾著,“你喜歡嗎?”

  怪物嗚嗚地叫著。我不需要理解狗的語言就能明白,刻耳柏洛斯仍然還在等著那個球。

  “乖狗狗。我會儘快來看你的,我……我保證。”安娜貝絲轉身對我們說,“咱們走吧。”

  格洛弗和我通過安檢的金屬探測器,探測器上的紅燈馬上閃個不停。它尖叫著報告:“非法財產!檢測到魔法!”

  刻耳柏洛斯開始吠叫起來。

  我們猛衝過免檢入口的大門,這也觸發了更多警報,警鈴大作,我們沖進了冥界。

  幾分鐘之後,我們上氣不接下氣地躲在一棵巨大的黑樹的腐爛樹幹裡。一個負責安全警衛的食屍鬼從我們身旁跑過,呼叫著復仇女神們前來支援。

  格洛弗嘟囔著說:“那麼,波西,我們今天瞭解了什麼?”

  “三個頭的狗狗都喜歡紅色橡膠球,不喜歡叼棍子?”

  “不。”格洛弗對我說,“我們瞭解到了你的計畫真的真的很刺激!”

  這一點其實我並不確定。我覺得也許安娜貝絲和我的想法都是正確的。即使在冥界這樣的地方,每個人——甚至每個怪物——有時候需要的都只是一點點關心。

  在我們等待著食屍鬼都走光的時候,我這樣想著。遠處傳來刻耳柏洛斯想念新朋友的悲切哭聲,我假裝沒有看到安娜貝絲正拭去她臉頰上的淚水。

第十九章 找到真相了嗎

  想像一下你見過的場面最大的演唱會,一個足球場上擠滿了上百萬個粉絲。

  現在再想像一下一個比足球場地大上一百萬倍的地方,到處塞滿了人,再想像一下這裡停電了,完全發不出一點聲音,也沒有一絲光線,沒有人群中此起彼伏的人浪。在後臺有什麼慘劇發生了。低語的人群在黑暗中亂逛,等待著一場永遠也不會開場的演唱會。

  如果你能想像出那樣的畫面的話,那麼你對長春花之地是什麼樣子就有一個很清晰明瞭的概念了。黑色的草地被千萬年以來的亡靈踩來踩去。溫暖而濕潤的風吹過,傳來像是沼澤一般的氣味。黑色的大樹叢生在各處,格洛弗告訴我,這些樹是白楊木。

  我們身處的這個洞穴頂部極高,上方感覺就好像是一朵烏雲的邊緣一樣,只不過有許多鐘乳石。鐘乳石都泛著灰色的光暈,露著看起來很邪惡的尖端。我努力讓自己不去想像它們隨時可能會掉落到我們身上,不過周圍隨處可見掉落下來的碎片,還有幾棵直直插在黑色的草坪上。我猜那些亡靈不需要擔心這些小危險,對他們來說這只不過是被火箭推進器大小的鐘乳石戳一下而已。

  安娜貝絲、格洛弗和我試圖混入人群之中,並且時刻注意著那些食屍鬼保安人員。我忍不住在長春花之地的這些靈魂中尋找熟悉的面孔,但這些亡靈都很難辨認。他們的臉孔閃著微光,看上去不是有點發怒就是困惑不已。有些甚至也會走上前來同你說話,但他們的聲音聽起來只是在低聲饒舌,聲音微小得就像蝙蝠在吱吱叫。一旦他們意識到你聽不懂,就會皺著眉頭移開。

  亡靈們並不可怕,只是讓人哀傷。

  我們悄悄地跟著新來的隊伍慢慢地從大門前進,隊伍蜿蜒地排至一個黑色的大帳篷外邊。帳篷上寫著這樣的招牌:

  極樂境或永恆地獄的審判所

  歡迎新亡靈!

  帳篷的後面又分出兩小排隊伍,不過人數少了很多。

  左邊那排,亡靈們都被食屍鬼在兩側看守著,他們要走過一條佈滿崎嶇岩石的小徑,朝著懲罰之地走去。遠處就是懲罰之地,那裡散發著煙霧和光線,是一片巨大而開裂的荒原,熔岩形成的河流流淌在上面,還有雷區,以及用幾公里長的鐵絲網分割開來的不同的酷刑地區。即使從這麼遠的地方,我也能看到有人影被地獄犬追趕,被綁在木樁上焚燒,被強迫一絲不掛穿過長滿仙人掌的地區或是去聽歌劇音樂。我能看到一座小小的山丘,上面有螞蟻大小的人影,那好像是西西弗斯(希臘神話中科林斯的君王,因用詭計矇騙諸神而受懲罰,死後要不停地把一塊大石頭推到山頂,但只要到達山頂,石頭就會滾落,如此周而復始永不停歇——譯者注)正奮力把一塊大鵝卵石往山頂上推。我還看到了其他更加惡劣的刑罰,那些事情我不想一一描述。

  從審判所大帳篷的右側走出的隊伍就顯得好多了。這個隊伍是朝著被圍牆圍起來的小山谷前進,一個有關卡的社區,這裡看起來像是冥界裡唯一存在幸福的地方。在警戒安全門之後是整排整排美麗的房屋,歷史上各個時期的建築都有,有古羅馬式別墅、中世紀城堡和維多利亞時代的高樓。草地上開滿金色和銀色的花朵,草原泛著彩虹色的光芒。我能聽到從那裡傳來的歡聲笑語以及烤肉的香氣。

  極樂境。

  山谷的中央是一座閃著微光的藍色湖泊,周圍分佈著三座小島,就好像巴哈馬群島的度假勝地一樣。那是神聖群島,是為那些選擇轉世三次,而三次都能在死後被極樂境接納的人所準備的地方。一瞬間我忽然明白了,那正是我在死後想去的地方。

  “就是那個地方,”安娜貝絲說著,就好像她剛剛看到了我腦中的想法一樣,“那就是英雄們歸屬的地方。”

  但我想到一點,在極樂境的人如此之少,比起長春花之地甚至懲罰之地,這裡住著的人真是少得可憐。在活著的時候做了好事的人是如此之少,這一點真令人沮喪。

  我們離開了審判所大帳篷,向長春花之地的深處移動。周圍越來越暗淡,我們身上衣服的顏色慢慢退去了。擠在一起的亡靈們的絮語聲也變得漸漸稀薄起來。

  又往前走了幾公里,我們開始聽到遠方傳來一種熟悉的尖叫聲。地平線盡頭隱隱約約出現一座宮殿,閃著黑曜石的光輝。在宮殿的圍牆上盤旋著三個陰影,一種蝙蝠狀的生物:復仇女神。我有種感覺,她們正在等著我們上門。

  “我估摸著現在要想回頭已經太遲了吧。”格洛弗憂慮地說。

  “我們會沒事的。”我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充滿信心。

  “也許我們應當先去別的地方找找,”格洛弗建議說,“就比如,極樂境那樣的地方……”

  “來吧,山羊小子。”安娜貝絲抓住他的胳膊。

  格洛弗大叫起來。他腳上的運動鞋伸出翅膀,帶動他的腿拼命往前沖,拉著他遠離安娜貝絲。他後背著地摔到了草地上。

  “格洛弗,”安娜貝絲責備他,“不要再胡鬧浪費時間了。”

  “但我並沒有……”

  他再一次大叫出聲。腳上的鞋子現在像瘋了一樣拍打著翅膀。它們從地面上懸浮起來,開始拽著他遠離我們往前沖。

  “瑪亞!”他大吼著,但是這個魔法咒語現在似乎沒有任何作用了,“瑪亞,我已經喊了啊!911!救命啊!”

  我剛從震驚中回過神來,想一把抓住格洛弗的手,但已經太遲了。他的速度越來越快,像個大雪橇一樣朝著坡下滑了過去。

  我們跟在他的身後跑。

  安娜貝絲大喊:“脫掉那雙鞋!”

  這真是個聰明的主意,但我猜如果你的鞋子正拖著你的腳在前面全速前進的話,這麼做還是很不容易的。格洛弗極力想坐起來,但根本沒法碰到鞋帶。

  我們一直跟在後面,保證他能在我們視野範圍之內。現在他正從下方沖過那些亡靈的雙腿,生氣的亡靈們不滿地對他絮絮低語著。

  我估計格洛弗馬上就要直接沖進哈迪斯宮殿的大門了,但他的鞋子忽然向右邊來了個急轉彎,將他拽到了不同的方向上去。

  斜坡越來越陡峭,格洛弗的速度又加快了。安娜貝絲和我必須用衝刺的速度才能跟上他。洞穴的周圍牆壁越來越狹窄,我意識到我們進入了隧道的岔路裡。這裡沒有黑色的草或者樹木,在腳下只有石頭,以及從頭頂上的鐘乳石散發出的黯淡光芒。

  “格洛弗!”我大喊,聲音回蕩在四周,“找個東西抓住了!”

  “什麼?”他吼回來。

  他開始在碎石地上亂抓,但沒有任何東西能大到足夠讓他抓住並減速。

  這條隧道越來越暗,越來越寒冷。我手臂上的汗毛都倒豎了起來。這下面聞起來有種邪惡的氣息。讓我想到很多從來不曾想過的事物——鮮血飛濺在古老的石質祭壇上,殺人犯特有的邪惡呼吸。

  隨後我看到了我們前方有什麼,我一下子停下了腳步。

  隧道變寬,延伸開去又變成了一個巨大的黑暗洞穴,在正中是像一個城區那麼大的深淵裂口。

  格洛弗正直直地朝著深淵的邊緣滑過去。

  “快走啊,波西!”安娜貝絲喊著,猛力地拉著我的手腕。

  “但那裡是……”

  “我知道!”她大叫起來,“是你描述過的夢中所見的地方!但如果我們不去抓住格洛弗的話,他就會掉下去了!”她說得當然很正確。格洛弗目前的危機讓我繼續前進。

  他還在尖叫著,用力拍打著地面,但飛翼鞋仍然拽著他朝深淵沖過去,我們很可能沒法及時抓到他了。

  救了他的是他自己的蹄子。

  飛翼鞋本來穿在他腳上就有一點松,所以格洛弗最後撞到一塊大石頭上的時候,左腳的鞋子掉了出去。那只鞋沖入了黑暗中,掉進了深淵裡。右腳的鞋子還在堅持拽著他往前,但速度就沒有那麼快了。格洛弗終於抓住了一塊大石頭,像拋錨一樣讓自己減速下來。

  當我們最終追上他的時候,他離深淵的邊緣只有三米了。我們拉住了他,把他拖上了斜坡。剩下的一隻飛翼鞋自己松脫了下來,繞著我們生氣地打轉,還踢我們的腦袋表示抗議,最後也飛進了深淵,去和另一隻鞋會合了。

  我們全都癱倒在黑曜石構成的碎石地上,精疲力竭。我的四肢如同灌了鉛一樣沉重無比。甚至肩上的背包都似乎更重了,就好像有人在裡面裝滿了石塊一樣。

  格洛弗身上被刮得很嚴重。他的手也在流血,眼睛則眯成一條縫隙,這是山羊的特點,當它們受到驚嚇時就會這樣。

  “我不知道怎麼回事……”他喘息著,“我不知……”

  “等等,”我說,“你們聽。”

  我聽到了什麼聲音——黑暗深處傳來的低語聲。

  過了幾秒鐘,安娜貝絲開口說道:“波西,這地方是……”

  “噓。”我站了起來。

  聲音越來越大,是一種喃喃自語,從我們下方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的邪惡聲響,來自深淵的底部。

  格洛弗坐直身子:“那……那聲音是什麼?”

  安娜貝絲現在也聽到了,我能從她的眼神中看出來。“塔爾塔羅斯。塔爾塔羅斯的入口。”

  我抽出了激流劍。

  青銅的劍刃伸展開來,在黑暗中發出光亮。那邪惡的聲音似乎遲疑了一下,不過只有一瞬間,隨即又開始了那種低吟。

  我現在幾乎可以識別出那些話語了,是一種非常古老、非常古老的語言,甚至比希臘語還要古老。就像是……

  “魔咒。”我說。

  “我們必須離開這裡。”安娜貝絲說。

  我們一起拽著格洛弗的蹄子,開始向上爬回隧道裡。我沒辦法走得很快,背包的重量壓得我舉步維艱。我們身後傳來的聲音越來越大,而且越來越憤怒,我們只好趕快往前跑。

  也就幾秒鐘的時間。

  一股寒冷的強風拉扯著我們的後背,就好像整個深淵正在用力吸氣。有那麼一個恐怖的瞬間,我覺得天旋地轉,腳在碎石地上滑動。如果我們離那深淵邊緣再近一點的話,很可能已經被吸進去了。

  我們繼續掙扎著向前,最後終於回到了隧道的頂端。隧道在這裡變寬,成為洞穴延伸到長春花之地的那頭。強風停止了。憤怒的呼嘯聲仍然在隧道深處回蕩著。有什麼東西對我們的安然離開感到十分不滿。

  “那是什麼?”格洛弗氣喘吁吁地說,我們現在全都癱倒在相對安全的黑色白楊木樹林中,“哈迪斯的一隻寵物?”

  安娜貝絲和我互相對望了一眼。我能感覺到她正醞釀著一個想法,很可能與她在往洛杉磯的計程車上時忽然出現的想法一樣,但她對這個想法的結果太過恐懼,不想說出來。而這一點也足夠讓我感到恐懼的了。

  我收起了寶劍,把筆放回口袋裡。“我們繼續前進吧。”我看向格洛弗,“你還能走路嗎?”

  他吞了吞口水。“當然,可以。其實我從來都不喜歡穿鞋子的。”

  他試圖讓自己更加勇敢一點,但實際上卻不停地在顫抖,安娜貝絲和我也一樣。在那個深淵中的東西,無論它是什麼,絕不可能是任何人的寵物。它古老而強大,無法用語言來形容。即使厄喀德那也沒有給我這種感覺。當我從那條隧道轉過身去,面對哈迪斯的宮殿時,我幾乎就要鬆懈起來了。

  但只是幾乎而已。

  復仇女神們在圍牆上方的黑暗裡高高地盤旋著。堡壘的外部圍牆閃著黑色的微光,兩層樓高的青銅大門毫無遮攔地敞開著。

  再接近一些,我看到了大門上的雕刻,都是死亡的場景。有些發生在現代社會——原子彈在城市上空爆炸,戰壕裡擠滿了戴著防毒面具的士兵,一隊非洲饑荒難民拿著空碗在等待食物——但這些景象似乎都早已在上千年前就雕刻在這面青銅大門上了。我覺得也許我正在看著的就是已經成真了的預言。

  進入庭院,眼前則是一座我從沒有見過的最奇特的花園。各種多彩的蘑菇,有毒的灌木,奇怪的發光植物,這些都不需要陽光就能生長。各種珍貴的寶石填滿了沒有花朵而留下的空缺,成堆的紅寶石每一塊都有我的拳頭一樣大小,還有一堆一堆的鑽石原石。花園中的各處都立著凝固起來的宴會賓客,應該都來自美杜莎的花園裝飾雕刻店——石化的孩童,半羊人,還有半馬人,臉上全都凝固著詭異的笑容。

  花園的正中央是一片石榴樹的果園,橙色的花朵如霓虹燈般在黑暗中閃耀。“珀耳塞福涅的花園。”安娜貝絲說,“趕緊繼續往前走。”

  我明白她為什麼讓我們趕緊離開。樹上的石榴散發出果子的酸味,讓人幾乎無法抗拒。我忽然有一種強烈的想吃掉它們的渴望,但我記起了珀耳塞福涅的故事。只要咬一口冥界裡的食物,我們就永遠也不可能離開了。我趕緊阻止想要去摘一個又大又多汁的石榴的格洛弗,把他拉走。

  我們沿著宮殿的臺階向上爬,兩側都是黑色的圓柱,再穿過黑色的大理石門廳,進入了哈迪斯的主屋。整個大廳的地面是一整塊擦得鋥亮的青銅地板,在火把光芒的反射下地面很像是在沸騰。屋裡沒有天花板,就是洞穴的頂部而已,離地面很高很遠。我猜門廳從不用擔心下雨怎麼辦的問題了。

  每個門廳都有一個配有裝備的骷髏來守衛。他們有些穿著希臘盔甲,有些穿著英國軍隊的紅色制服,還有些穿著迷彩服,肩膀上還有破爛的美國國旗。他們手裡的武器也各式各樣,有長矛,有步槍,還有M-16。不過他們都沒有打擾我們。當我們走過大廳時,他們只是用那空洞的眼窩盯住我們,直到走到門廳的另一端。

  兩個美國海軍陸戰隊的骷髏把守著大門。他們對我們咧嘴冷笑著,胸前挎著的是火箭推進式槍榴彈發射器。

  “你知道嗎,”格洛弗咕噥著說,“我敢打賭哈迪斯一點也不會為推銷員的上門推銷而煩惱。”

  我的背包現在像是有千斤之重。我不明白為什麼會變成這樣。我很想打開它檢查一下是不是裡面什麼時候被塞進去了一顆放錯地方的保齡球,但現在不是時候。

  “好吧,夥伴們,”我說,“我覺得我們應該……敲敲門?”

  一陣熱風吹過走廊,大門搖搖晃晃地打開了。守衛退到兩旁。

  “我猜這意味著entrez-vous(法語:請進——譯者注)。”安娜貝絲說。

  房間的內部看上去和我的夢裡完全一樣,只不過這次哈迪斯的王座上不是空蕩蕩的。

  他是我見過的第三位神祇,不過卻是第一位讓我感到強大的神祇氣場的神。

  他至少有三米高,穿著黑色絲質的長袍,頭上戴著黃金編制成的王冠。他的皮膚如白化病一般蒼白,烏黑的長髮披散到肩膀上。他沒有阿瑞斯那樣壯碩的肌肉,但卻散發出強大力量。他斜倚在那由人類骨骼製成的王座上,看上去輕柔而又優雅,如同黑豹一樣危險。

  我忽然有種感覺,該由他來發號施令。他的所知所見遠多於我。他應該成為我的主人。隨後我趕緊告訴自己打消這些念頭。

  哈迪斯的氣場正在影響著我,就像阿瑞斯那時候一樣。死亡之神的感覺很像我以前看到過的一些照片,比如阿道夫·希特勒,比如拿破崙,還有那些能指揮別人進行自殺式襲擊的恐怖主義領袖。哈迪斯也有著同樣熱情的眼神,同樣魅惑而邪惡的魅力。

  “你能來到這裡非常勇敢,波塞冬之子。”他用一種圓滑的聲音說道,“尤其是在你對我做了那種事以後,真的是非常非常的勇敢。也許,你只是單純地愚蠢罷了。”

  一種麻痹的感覺鑽進了我的四肢關節,引誘著我躺在地上,在哈迪斯的腳旁打個小盹兒,然後蜷曲在這裡,永遠地沉睡下去。

  我努力與這種感覺抗爭著,向前走了幾步。我知道我必須要說的話:“吾主,叔父大人,我來到這裡有兩個請求。”

  哈迪斯揚起了眉毛。當他從王座上向前傾身而坐的時候,身上黑袍的褶皺中出現了朦朧而虛無的臉龐,表情皆是痛苦而受折磨,好像這衣服是由那些陷入懲罰之地的亡靈們所縫製而成的,它們全都想掙脫這束縛。我思想中那患了注意力缺陷症的部分開始開起小差來,考慮著他身上其他部分的衣服是不是也用同樣的方式和材料製成的。到底是在活著的時候犯了多麼恐怖的罪行,才會在死後被編織進哈迪斯的內衣裡呢?

  “只有兩個請求?”哈迪斯說,“真是傲慢自大的孩子。就好像你還沒有拿個夠一樣。那麼,快說吧。最好是讓我感到高興的事情,這樣才不會罰你去死。”

  我吞了吞口水,這也正是我所擔心的事情。

  我瞥了一眼哈迪斯旁邊那個小一點的王座,上面空空蕩蕩沒有人。那王座的形狀像一朵黑色的花朵,閃著金色的光芒。我真希望冥後珀耳塞福涅能在這裡。我記得在神話裡,她就可以讓她丈夫的情緒冷靜下來。但現在是夏天,所以珀耳塞福涅自然是在上面的光明世界裡,與她的母親,豐饒女神得墨忒耳生活在一起。是她的定期造訪形成了一年四季,而不是因為什麼地球的傾斜角度。

  安娜貝絲清了清嗓子,用手指在我背後戳了我一下。

  “哈迪斯大人,”我說,“您聽我說,大人。諸神之間不能開戰。那樣會很……糟糕。”

  “真的很糟糕。”格洛弗得力地幫我補充。

  “把宙斯的閃電權杖交還給我吧,”我說,“拜託了,大人。讓我把它帶回奧林匹斯吧。”

  哈迪斯的眼睛發出危險的光芒。“你竟敢還在這裡如此虛偽地自誇?在你做了那種事以後?”

  我回頭看了看我的朋友們。他們和我一樣困惑不已。

  “叔……叔父,”我說,“您一直在說‘在你做了那種事以後,’請問我到底做了什麼事情啊?”

  王座廳開始強烈地震動起來,估計在它正上方的洛杉磯都能感覺到。洞穴上方的岩石開始掉落下來。所有的大門都轟然洞開,好幾百個骷髏戰士沖了進來,他們來自西方文明的各個時期和國家。骷髏戰士列隊排在房間的四周,堵住出入口。

  哈迪斯咆哮著:“你以為我想要開戰嗎?你這個小半神。”

  我想要說的是:呃,周圍的這些傢伙看起來就不像是和平主義者。不過我覺得這絕對是個危險的答案。

  “您是死亡之神,”我小心翼翼地說,“戰爭能擴大您的領土疆域,不是嗎?”

  “一個典型的我的兄弟們會說出的理論!你覺得我還需要更多嗎?你沒看到長春花之地雜亂無章地擴展的情況嗎?”

  “呃……”

  “你有沒有想過在過去的這個世紀裡,我的國度膨脹了多少,我不得不開闢多少額外的分部?”

  我張張嘴想要回答,但哈迪斯開始滔滔不絕。

  “要雇用更多的食屍鬼保安,”他悲歎著繼續抱怨,“審判所大帳篷附近的交通問題。員工的雙倍加班時間。我曾經是一位富有的神祇,波西·傑克遜。我掌握著地下所有的貴重金屬和礦藏。但看看現在我的開銷!”

  “卡隆想要漲點工資。”我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當考慮到現實狀況時已經晚了。話一出口,我就想縫住自己的嘴巴。

  “別跟我提卡隆了!”哈迪斯咆哮起來,“自從他發現有義大利名牌服裝這種東西以後,他就越來越不可理喻了!到處都是各種問題,我必須去親自處理所有事情。光是從宮殿到大門口的通勤時間就夠讓我抓狂的了!而那些死人還在不斷地擁到這邊來。小半神,我不要。我不需要再增加子民了!我一點也不想要開戰。”

  “但你拿走了宙斯的閃電權杖。”

  “一派胡言!”隆隆的地動聲更大了,哈迪斯從王座上一下子站了起來,像足球門柱一樣高高矗立,“你爸爸也許能糊弄宙斯,孩子,但我可沒那麼愚蠢。我知道他的計畫。”

  “他的計畫?”

  “你就是冬至日那天的竊賊。”他說,“你爸爸想留著你當做他的小秘密。他指示你進入奧林匹斯的王座廳。是你偷走了閃電權杖和我的頭盔。要是我沒有把復仇女神送到揚西學院讓她把你找了出來,波塞冬現在也許已經成功地隱藏了自己想要挑起戰爭的陰謀了。但現在你被迫現身在光天化日之下了。你是波塞冬安排的小偷這件事已經被揭穿,而我要拿回我的頭盔!”

  “可是……”安娜貝絲說,我能聽到她的頭腦在以每小時一百萬公里的速度飛速運轉,“哈迪斯大人,你的黑暗之盔也丟失了?”

  “不要跟我裝無辜,小姑娘。你和這只半羊人一直幫助這位英雄,毫無疑問也在用波塞冬的名義來到這裡威脅我,給我下最後通牒。難道波塞冬認為我會乖乖被勒索進而去支持他?”

  “不是這樣的!”我說,“波塞冬並沒有……我也沒有……”

  “我對頭盔不見了這件事隻字未提過,”哈迪斯咆哮著,“因為我對奧林匹斯的眾神會對我表示一丁點的正義都不抱任何幻想,更別提些許幫助了。所以我用自己的力量搜尋你,當確定你會過來找我傳達你們的威脅的時候,我就不再阻止你了。”

  “你不再阻止我們了?但是……”

  “現在把我的頭盔還給我,不然我就會讓死亡停止。”哈迪斯威脅說,“這就是我的回敬。我會打開地表,把死人傾倒回活人的世界。我會讓你們的地盤變成一場噩夢。而你,波西·傑克遜——你自己的骷髏將會領導著我的軍隊從冥府出發進軍。”

  骷髏戰士全部向前跨了一步,亮出了準備好的武器。

  就在這當口,我可能應該覺得恐懼。但奇怪的是,我只感到被冒犯。沒有什麼是比誣陷我、指控我犯有莫須有的罪行更令我發怒的事情了。我以前經歷過太多這種事。

  “你和宙斯一樣過分。”我說,“你以為是我偷了你的東西?這才是你派復仇女神來跟著我的原因?”

  “當然。”哈迪斯說。

  “那麼其他的怪物呢?”

  哈迪斯抿了抿嘴唇:“我可什麼都沒有叫它們做。我不想讓你那麼快死掉——我要你活著到我面前來,這樣才能讓你親自體驗懲罰之地的種種酷刑。不然你覺得我為什麼會讓你如此容易地進入我的國度啊?”

  “這還容易?”

  “把我的財產還回來!”

  “可我並沒有拿你的頭盔。我來這裡是為了閃電權杖。”

  “你明明已經擁有那東西了!”哈迪斯大吼著,“你帶著它來到我這裡,小笨蛋,你以為你可以用它來威脅我嗎?”

  “但我沒有!”

  “是嗎,那打開你的背包!”

  一陣極其恐怖的感覺向我襲來。背包裡增加的重量,那像保齡球一樣的東西,不會是……

  我從肩膀上卸下背包,拉開了上面的拉鍊。包裡面是一個兩尺長的金屬圓筒,兩端是尖的,發出充滿能量的嗡嗡聲。

  “波西,”安娜貝絲說,“怎麼會……”

  “我……我不知道。我不明白。”

  “你們這些混血英雄總是這樣,”哈迪斯說,“驕傲和自負讓你們變得愚蠢,居然以為自己可以帶著這樣的武器出現在我面前。我倒是沒想過要宙斯的閃電權杖,但鑒於它現在就在這裡,那麼就交給我吧!我確定這是個很不錯的談判籌碼。那麼現在……我的頭盔,到底在哪兒?”

  我啞口無言。我沒有什麼頭盔。我也不明白為什麼閃電權杖會出現在我的背包裡。我本想把這一切都歸咎于哈迪斯在玩弄的詭計,畢竟哈迪斯是個大壞蛋。但忽然之間乾坤大逆轉,我明白自己是被愚弄了。陰謀者另有其人,他使得宙斯、波塞冬和哈迪斯互相鉗制互不相讓。閃電權杖出現在背包裡,而這個背包是從某個……

  “哈迪斯大人,”我說,“這些事情全都大錯特錯了。”

  “大錯特錯?”哈迪斯怒吼著。

  骷髏戰士們舉起武器對準向我們。在高空中,傳來揮動皮革翅膀的聲音,三個復仇女神俯衝下來,棲在她們主人的王座之後。長著多茲夫人臉的那個怪物熱切地朝我咧嘴大笑,揮動著她手裡的鞭子。

  “完全沒有錯,”哈迪斯說,“我知道你為什麼來這裡——我知道你把閃電權杖帶到這裡的真實原因。你想要為了她來談判。”

  哈迪斯鬆開手掌,手中出現一個金色的火球,在我面前的臺階上爆開。那是我媽媽,凍結在一片金光裡,正是她快要被米諾陶勒死的前一刻。

  我說不出話,我伸出手想觸碰她,可那金光如同火焰般灼熱。

  “是的,”哈迪斯滿意地說著,“我抓了她。我知道你最終會來和我做交易,波西·傑克遜。把我的頭盔還回來,或許我會讓她離開。你知道的,她還沒有死,至少現在沒有。但如果你觸怒我的話,事情可能就不一樣了。”

  我想起口袋裡的珍珠。也許珍珠能帶我離開這裡,如果我只是要救出媽媽的話……

  “啊,那幾顆珍珠。”哈迪斯說出了讓我血液結冰的話,“是啊,我的兄弟和他的那些小把戲。把它們拿給我看看,波西·傑克遜。”

  我的手違背我自己的意願移動起來,露出了那些珍珠。

  “只有三顆,”哈迪斯說,“真可惜啊。你應該知道一顆珍珠只能保護一個人吧。那麼,試試只救你的媽媽吧,小半神。那樣的話你的哪位朋友會留下來和我度過永恆的時光呢?來啊,作出選擇吧。或者給我你的背包,接受我的條件。”

  我看向安娜貝絲和格洛弗。他們的表情都很嚴峻。

  “我們被設計了,”我對他們說,“上當了。”

  “沒錯,但這是為什麼?”安娜貝絲問,“還有那個深淵裡的聲音……”

  “我還不知道,”我說,“不過我打算去問個清楚。”

  “作決定吧,孩子!”哈迪斯大聲說。

  “波西,”格洛弗把他的手放在我肩膀上,“你不能給他閃電權杖。”

  “我知道的。”

  “把我留在這兒吧。”他說,“用第三顆珍珠救你媽媽。”

  “不!”

  “我是一個半羊人,”格洛弗說,“我們沒有人類那樣的靈魂。他可以把我折磨致死,但他不能永遠地囚禁住我。我會再次轉生,變成一朵花或是別的生命。這是最好的方式。”

  “不行,”安娜貝絲拔出她的青銅匕首,“你們兩個走。格洛弗,你必須保護波西。你必須要拿到搜索者執照,然後開始尋找潘神的任務。帶著他媽媽離開這裡,我來掩護你們。我本來就打算要留下來戰鬥的。”

  “沒門兒,”格洛弗說,“我要留在後面。”

  “山羊小子,再好好想想吧。”安娜貝絲說。

  “你們兩個,夠了!”我感覺自己的心好像被撕成了兩半。他們兩個都陪我經歷了這麼多。我記得格洛弗在雕像花園裡對美杜莎進行的俯衝攻擊,記得安娜貝絲從刻耳柏洛斯那裡救了我們,我們一起從赫菲斯托斯的水世界成功逃脫,還有聖路易斯大拱門、蓮花酒店。我花了幾千公里的旅程來擔心我會被某個朋友背叛,但這兩個朋友根本不會這麼做。除了救我以外,他們心無旁騖,一次又一次,而現在他們要犧牲自己來救我媽媽。

  “我知道該做些什麼,”我說,“拿著這個。”

  我遞給他們一人一顆珍珠。

  安娜貝絲說:“波西,但……”

  我轉身面對著我媽媽。我絕望地想孤注一擲,犧牲我自己,把最後一顆珍珠用在她身上,但我知道這樣她會說什麼。她絕對不允許我這樣做。我必須要把閃電權杖歸還給奧林匹斯,並且告訴宙斯事情的真相。我必須去阻止戰爭的發生。如果我為了救她而不去做這些,她永遠也不會原諒我。我想到了在混血者之丘時的預言,那仿佛已經是一百萬年以前的事情了。你最後將失敗,無法救出最重要的存在。

  “對不起,”我對她說,“我會回來的。我會找到方法的。”

  哈迪斯臉上那自以為是的得意表情消失了。他說:“小半神?”

  “我會找到你的頭盔的,叔叔。”我對他說,“我會把它歸還給你。記得給卡隆漲工資。”

  “不要挑釁我……”

  “還有,偶爾和刻耳柏洛斯玩一會兒也不會怎樣的。它喜歡紅色的橡膠球。”

  “波西·傑克遜,你不能……”

  我大叫起來:“夥伴們,就是現在!”

  我們把珍珠在腳邊碾碎。過了那麼提心吊膽的一瞬間,卻什麼都沒有發生。

  哈迪斯吼叫著:“滅了他們!”

  骷髏大軍開始朝前沖,劍拔弩張,槍械也都調成了全自動模式。三個復仇女神俯身沖過來,手中的鞭子燃起了火焰。

  就在骷髏們開火的瞬間,我腳下的珍珠碎片爆發出一團綠光,一陣強烈的新鮮海風吹過來。我被一個乳白色的球體包裹起來,開始飄離地面。

  安娜貝絲和格洛弗跟在我身後。我們不停地上升,長矛和子彈都沒法傷害到這個珍珠形成的泡泡。哈迪斯勃然大怒,發狂地咆哮,整個堡壘都撼動了,我知道今夜的洛杉磯一定不平靜。

  “看上面,”格洛弗喊著,“我們要撞上去了!”

  毫無疑問,我們正朝著鐘乳石的尖端沖過去,我覺得它們會刺穿泡泡,把我們穿成生肉串。

  “這東西要怎麼控制?”安娜貝絲也跟著喊。

  “我不覺得它能控制!”我也喊了回去。

  當泡泡猛砸到頂端的鐘乳石的時候,我們都開始尖叫起來,隨後……一片黑暗。

  我們死了嗎?

  沒有,我仍然能感覺到上升的速度。我們仍然在向上移動,穿過堅硬的岩石,就好像氣泡在水中上升那樣輕鬆。這就是那些珍珠的力量,我忽然意識到——屬於大海的總會回歸到大海。

  有那麼一會兒,我除了泡泡的光滑內壁以外什麼也看不到,後來珍珠衝破了海底,進入了海洋之中。另外兩個乳白色的球體,安娜貝絲和格洛弗,都跟在我後面,一起朝著水面驟然上升。然後……哢砰!

  我們沖出了水面,出現在聖莫妮卡海灣的中央,還打翻了一個飆網者的滑板,他憤怒地罵了一句:“看著點,老兄!”

  我拉住格洛弗,把他拖入一個救生圈,然後又抓住安娜貝絲,也把她拉了上來。有一隻好奇的鯊魚一直在我們旁邊打轉,那是一條三米來長的大白鯊。

  我對它說:“走開。”

  鯊魚轉身迅速遊走了。

  剛才那個飆網者就像吃了毒蘑菇一樣發瘋尖叫起來,竭盡全力拼命劃水逃離我們。

  不知道為什麼,我知道現在是什麼時候:六月二十一日的早晨。也就是夏至日。

  在遠處的洛杉磯陷入一片火海,整個城市的所有街區都升起白色的煙霧。那裡應該是剛剛發生了一場地震,好吧,那是哈迪斯的錯。他現在說不定已經派出一支骷髏軍隊跟在我身後了。

  但此時此刻,冥界並不是我最大的問題。

  我必須上岸去,必須把宙斯的閃電權杖歸還奧林匹斯。最重要的是,我必須和那位用詭計陷害我的神祇認真嚴肅地談一談。

第二十章 與笨蛋親戚的決戰

  一艘海岸警衛隊的船把我們救了起來,不過他們太忙碌了,沒法留我們太長的時間詢問,也沒工夫奇怪為什麼三個穿著街頭普通服裝的孩子會跑到海灣的深處去。有太多災難事故等著去收拾救援。他們的無線電裡滿是緊急呼救的資訊。

  他們把我們放在了聖莫妮卡碼頭,給了我們一人一條毛巾圍在肩膀上,還有一瓶水,上面印著“我是少年海岸警衛隊”,之後就沖過去營救更多的人了。

  我們的衣服全都濕透了,我自己的也不例外。當海岸警衛隊的船出現的時候,我默默地祈禱他們不會在把我拉出水面時發現我全身是滴水不沾的,這樣的話絕對會引起某些不必要的注意。所以我祈禱自己能全身濕透。果然,我通常可見的防水魔力這次離我而去了。而且我還打著赤腳,因為我把自己的鞋子給格洛弗了。讓海岸警衛隊去奇怪為什麼我們中的一個人光著腳總好過讓他們發覺我們中的一個人長了蹄子。

  到達乾燥的陸地上之後,我們蹣跚著離開海灘,看著以美麗的日出為背景的四處起火的城市。我覺得自己就好像剛從鬼門關回來一樣——實際上我的確去過了一遭。我的背包裡因為裝著宙斯的閃電權杖而沉重無比。但看到媽媽之後,我的心比背包還要沉重。

  “我不相信,”安娜貝絲說,“我們努力了這麼多……”

  “這是個詭計,”我說,“一個和雅典娜的智慧旗鼓相當的謀略。”

  “嘿。”她警告我說。

  “你知道是怎麼回事,不是嗎?”

  她垂下了眼皮,怒火消散而去。“是啊,我知道。”

  “喂,我可不知道!”格洛弗抱怨說,“到底是什麼人……”

  “波西……”安娜貝絲說,“關於你的媽媽,我很抱歉。真對不住……”

  我假裝沒有聽到她的話。如果現在開始談起有關我媽媽的事,我估計自己會像一個小孩子一樣開始哭泣。

  “預言是正確的,”我說,“‘你將向西行進,面對變化了的神祇。’不過那變了的人並不是哈迪斯。哈迪斯並不想挑起三巨頭之間的戰爭。另有其人在背後操縱小偷。有人偷了宙斯的閃電權杖,還有哈迪斯的頭盔,並且都嫁禍給我,因為我是波塞冬的孩子。波塞冬將會左右為難,兩邊受責怪。在今天日落的時候,就會有一場三方戰爭了。而我正是引發這場戰爭的人。”

  格洛弗困惑不解地搖搖腦袋:“但有誰那麼卑鄙呢?有誰願意見到如此慘烈的戰爭?”

  我停下腳步,往海灘的那一邊看過去:“哎呀,讓我想想是誰。”

  他就在那兒,正等著我們,穿著他那黑色的皮衣,戴著太陽眼鏡。一把鋁制的棒球棒扛在肩膀上。他那輛摩托車停在旁邊隆隆作響,車燈的光線把沙灘染成一片紅色。

  “嘿,小子,”阿瑞斯像是非常真心地願意見到我一樣,“你本來應該死定了的。”

  “你誣陷我,”我說,“是你偷了頭盔和閃電權杖。”

  阿瑞斯咧開大嘴笑了:“哈,這麼說吧,我並沒有親自去偷那些東西。神祇之間拿走對方的權力象徵,這是絕對辦不到的。但你並不是這世界上唯一可以派下差事的英雄啊。”

  “你利用的是誰?克拉麗絲嗎?她在冬至日的時候倒是的確在那兒。”

  這個想法似乎讓他覺得非常搞笑。“那都不重要。最關鍵的是,小子,你正在妨礙這場戰爭的進程。你看,你本應該死在冥界的。這樣老海草就會因為哈迪斯殺了你而發瘋。而老屍頭就會得到宙斯的閃電權杖,這樣宙斯也會對他發狂。而哈迪斯還是會在尋找這個東西……”

  他從口袋裡掏出了一頂滑雪帽,就是那些銀行劫匪經常愛戴在頭上的類型,他把那帽子丟在摩托車的車把中間。眨眼之間,帽子變形成為一頂精緻的青銅戰盔。

  “黑暗之盔。”格洛弗倒抽了一口冷氣。

  “完全正確。”阿瑞斯說,“剛才我說到哪兒了?噢,對,哈迪斯會對宙斯和波塞冬兩人同樣心存怒氣,因為他並不知道到底是誰偷了這個。過不了多久,我們就會看到一場精彩的三方決鬥了。”

  “但他們是你的家人!”安娜貝絲抗議著。

  阿瑞斯聳聳肩膀:“這才是最好的戰爭類型,總是最血腥的。沒有什麼比觀看親戚之間打架最精彩的了,我一直這麼覺得。”

  “你在丹佛的時候把這個背包給我的,”我說,“閃電權杖從那時開始就一直在裡面了。”

  “既是又不是,”阿瑞斯說,“對你這樣的凡人小腦筋,估計理解起來太過複雜了吧。其實背包是閃電權杖的護鞘,只是稍微有些變形而已。閃電權杖與背包是連在一起的,有點像你得到的那把劍,小子。那把劍不是總會回到你的口袋裡嗎,對吧?”

  我不知道阿瑞斯怎麼知道這個的,不過我猜,戰爭之神必須要負責瞭解所有的武器吧。

  “總之呢,”阿瑞斯繼續說道,“我用魔法又修改了一點點,這樣閃電權杖只會在你到達冥界的時候才會回到護鞘裡。當你接近哈迪斯的時候……叮咚一聲,你就收到這個郵包了。如果你在路上提前死了,我也沒什麼損失。反正我還留著這件武器。”

  “但為什麼你不自己留下閃電權杖呢?”我說,“為什麼非要送到哈迪斯那裡呢?”

  阿瑞斯的下巴抽動了一下。有那麼一會兒,他好像正在聆聽著另一個聲音,發自他頭腦的深處:“為什麼我不……是啊……用那種火力的武器……”

  他保持著這個恍惚的狀態,一秒鐘過去了……兩秒鐘過去了……

  我與安娜貝絲交換了一個緊張的眼神。

  阿瑞斯終於回過神來:“我其實是不想惹麻煩。讓你帶著這個東西被人贓俱獲地抓到是更好的選擇。”

  “你在撒謊。”我說,“把閃電權杖送到冥界去並不是你的主意,對不對?”

  “當然是我的主意!”煙霧從他的太陽眼鏡後面升騰起來,就好像那裡著起了火一樣。

  “你並沒有派出竊賊去偷,”我繼續猜測著,“而是另有其人,他派出了一個混血英雄去偷這兩樣東西。之後,宙斯派你去把賊抓捕歸案,你其實抓到了那個賊,但並沒有把他交給宙斯,有什麼東西說服你放走了他。你留著這兩件東西,然後等待另一個混血英雄出現,好讓他能完成這次傳送。是深淵裡的那個東西命令你這麼做的。”

  “我可是戰爭之神!沒有任何人和神可以命令我!我也不會做夢!”

  我遲疑了一下:“誰也沒有提到什麼關於做夢的事啊!”

  阿瑞斯看起來很焦慮,但他試圖用假意的微笑來掩飾過去。

  “讓我們回到現在的問題,小子。你現在還活著。我不能讓你把閃電權杖帶到奧林匹斯去。那些頑固的老白癡們說不定真的會聽信你的話。所以我必須殺了你。當然不是親自動手。”

  他打了個響指。腳下的沙子忽然爆開,冒出一隻大野豬,甚至比掛在混血大本營七號小屋的門前那只野豬要大上好幾倍,也更加醜陋。這野獸劃拉著沙地,用小圓珠子一樣的眼睛瞪視著我,低頭亮出鋒利的獠牙,等待著殺戮的命令。

  我踏入海浪之中。“你自己來跟我打,阿瑞斯。”

  他大笑起來,不過我聽得出他的笑聲中有些許……擔憂不安的成分。“你只有一項天賦,小子,那就是逃命。你從奇美拉麵前逃走了。你從冥界逃走了。你並沒有什麼本事。”

  “你怕了?”

  “做你的春秋大夢吧。”他雖然這麼說著,但太陽眼鏡已經在他眼中灼燒的熱度下開始融化,“神祇不能直接涉入。抱歉啦,小子,但你真不是我這個等級的。”

  安娜貝絲說:“波西,快跑!”

  巨型野豬開始沖過來。

  但我已經受夠了從怪物面前,或者從哈迪斯、阿瑞斯或者其他任何人面前逃離。

  當野豬朝我沖過來的時候,我拔下筆帽,閃到側面。激流劍出現在我手中。我向上揮動長劍,野豬獠牙被我砍斷,落在我腳邊。而那頭現在已經暈頭轉向的動物則直接沖進了大海。

  我大喊:“海浪!”

  忽然間,一個大浪頭憑空湧現,吞沒了野豬,像一張毛毯一樣完全覆蓋住了它。野獸發出尖厲的哀號聲,隨即消失不見,完全被大海所吞沒。

  我轉身看向阿瑞斯。“你現在要和我來打一架了嗎?”我問他,“還是你還想藏在另一隻寵物的後面?”

  阿瑞斯的臉因為憤怒而漲成青紫色。“你等著,小子,我能把你變成……”

  “一隻蟑螂?”我說,“或者一條蟲子?是啊,我確定你會這麼做的。只有這樣你才能保持天神的尊嚴而不會挨揍,不是嗎?”

  火焰在他眼鏡的上方躍動著。“噢,好小子,你現在真的是在邀請我,讓我把你碾成一塊油漬。”

  “如果我輸了,把我變成什麼都行,隨你喜好。閃電權杖你也可以拿走。如果我贏了,黑暗之盔和閃電權杖都是我的,而你必須離開。”

  阿瑞斯發出一聲冷笑。

  他從肩膀上卸下棒球棒揮舞起來。“你喜歡以哪種方式被碾碎呢?古典的還是現代的?”

  我對他舉起手中的劍。

  “這很酷,死小子。”他說,“這是古典型。”棒球棒變化成一支巨大的雙手劍。劍柄上雕刻著一隻銀色的大骷髏,骷髏口中叼著一塊紅寶石。

  “波西,”安娜貝絲說,“別這樣啊。他可是位神祇。”

  “他只是個懦夫而已。”我對她說。

  她吞了吞口水:“至少,戴上這個吧。保佑你好運。”

  她從脖子上摘下了自己的項鍊,上面有她五年份的結營紀念珠子,還有她爸爸送給她的戒指。她把這項鍊掛在了我的脖子上。

  “和解達成。”她說,“雅典娜和波塞冬站在一邊。”

  我的臉上感到有些發燒,但我還是盡力保持微笑。“謝謝。”

  “也帶上這個。”格洛弗說,他遞給我擠變形的易開罐空殼,這個錫罐子可能已經被他藏在口袋裡帶了好幾千里的路程了,“半羊人們都站在你這邊。”

  “格洛弗……我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

  他輕輕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把錫罐放進後面的口袋裡。

  “你們全都說完再見了嗎?”阿瑞斯朝我跑過來,他那黑色的皮衣披在肩膀後面,雙手劍上閃爍著如同日出和火焰般的光芒,“我可以永恆地戰鬥,小子。我的力量無窮無盡,我永遠是不死的。可是你有什麼呢?”

  我只有一點小小的自信,我這樣想著,但是什麼話也沒有說。我的腳仍然踩在海浪裡,我往水裡退去,讓水沒過我的腳踝。我回想起了安娜貝絲在丹佛的小餐館裡說過的話,那好像已經是在很久之前了:阿瑞斯很有力量。但他也只有這個了。即使力大無比,有時候也得向智慧低頭。

  他向我的腦袋揮劍砍來,不過我已經成功閃到一邊。

  我的身體自動思考起來。水流似乎把我推向了空中,於是我借勢躍起,在沖下來的時候向他砍了過去。但阿瑞斯的確行動神速,他轉身避開,我這一擊本來應該直接砍中他的脊椎,結果卻歪得只打中了他的劍柄末端。

  他咧嘴大笑:“還不錯啊,還不錯。”

  他再次向下砍過來,我被迫跳到了乾燥的土地上。我試圖避開他的攻擊,回到水裡,但阿瑞斯似乎知道我的想法。他想運用策略擊敗我,對我步步緊逼,我必須集中全部精力才能不被他切成碎片。我從海岸上一直後退,根本找不到回擊的機會。他的雙手劍比我手裡的激流劍要長好多。

  接近些,盧克曾經在給我們上劍術課時告訴過我,當你的武器比對方短的時候,要採取近攻。

  我向前跨了一步進行突刺,不過阿瑞斯正在等待這個機會。他把我的劍打脫了手,用腳踢中了我的胸部。我被打得飛了起來,飛出的距離大概有五米遠,甚至有十米遠。如果我沒正好撞在沙灘上,有鬆軟的沙丘做緩衝的話,我的後背估計已經斷了。

  “波西!”安娜貝絲大喊道,“有員警!”

  我看到的東西都變成重影的了,胸口感覺就好像剛被打樁機狠狠砸過一樣。不過我還是盡力自己爬了起來。

  我不能從阿瑞斯身上移開眼睛。我害怕他會趁此機會把我砍成兩半,但用一邊眼角的餘光,我看到海岸線那邊的大路上有紅光在不停閃爍,還聽到汽車車門砰的一聲關上的聲音。

  “那裡,長官!”有什麼人大喊著,“看到了嗎?”

  一個員警粗啞的聲音在說:“看起來像是電視上的那個小孩……真是活見鬼了……”

  “那個傢伙手裡有武器,”另一個員警說,“呼叫支援。”

  我滾向一邊,與此同時阿瑞斯的劍正砍在沙灘上。

  我跑向激流劍那邊,把劍拾起來,砍向阿瑞斯的面門,但我的劍刃又一次刺偏了。

  在我動彈之前,阿瑞斯似乎就能精確地掌握我的下一步動作。

  我向後退去,回到海浪之中,這樣他就不得不跟過來。

  “承認吧,小子。”阿瑞斯說,“你沒有希望了。我只是在陪你玩玩而已。”

  我的各項感官似乎在加班工作。我現在明白為什麼安娜貝絲說,得了注意力缺陷症能讓你在戰鬥中存活下來了。我現在完全清醒,能夠注意到任何一個小細節。

  我可以看到阿瑞斯現在全身繃緊。我也能知道他下一步會如何出招。與此同時,我還能注意到安娜貝絲和格洛弗,他們倆在我左側十來米遠的地方。我還看到第二輛警車停在不遠處,警笛聲大作。那些本因為地震而在大街上晃來晃去的人們開始聚集到這邊,紛紛圍觀。在人群中我還見到了幾個以奇怪的小碎步跑過來的行人,他們其實是偽裝成人類的半羊人。人群中也有亡靈的閃光出現,就好像亡者們都從哈迪斯的國度升到上面來觀看這場戰鬥。我還聽到頭頂上方某處傳來皮革翅膀盤旋拍動的聲音。

  更多的是警笛聲。

  我向水中跨了一大步,但阿瑞斯的速度更快。他的劍刃尖端劃開了我的袖子,從我手臂上擦過去。

  一個員警用擴音器大喊著:“把槍丟掉!把武器都放在地上,現在!”

  槍?

  我看向阿瑞斯的武器,上面仿佛閃動著光芒,有時看上去像一把霰彈獵槍,有時候才是一柄雙手劍。我不知道在普通人類眼中,我手裡的武器看起來是什麼樣子,不過我很確定他們不大會因為這東西喜歡我。

  阿瑞斯轉過身去怒視著圍觀的群眾,這正好給了我一會兒喘息的時間。現在已經來了五輛警車,一排員警蹲伏在警車之後,用手槍瞄準著我們。

  “這只是私人事務!”阿瑞斯咆哮著,“都滾開!”

  他揮了揮手,一面紅色的火焰牆朝著巡邏警車沖了過去。差一點員警們就沒有時間在汽車爆炸前尋找掩護了。圍觀的人群在他們身後尖叫著四散奔逃。

  阿瑞斯開懷大笑:“現在輪到你了,小英雄。我也把你放到烤肉串裡去好了。”

  他繼續砍向我,我側身躲過他的劍刃。我盡可能貼身攻擊,嘗試用佯攻來偽裝攻擊,但我的打擊都只能歪向一邊。海浪現在不停地拍打著我的後背。阿瑞斯大踏步朝我沖過來,對我發動猛烈攻擊。

  我能感受到海洋的節奏,當海潮滾滾而來的時候,海浪就會變得更大,忽然之間我有了個主意。海浪變小,我腦子裡這樣想著。我身後的潮水似乎馬上減弱了。我用意念的力量控制潮汐暫時停住,但卻任由潮水的拉力慢慢增大,就好像用軟木塞密封住的汽水裡的氣泡一樣。

  阿瑞斯邁向我,臉上掛著自信的笑容。我垂下劍鋒,做出已經精疲力竭而無法繼續打鬥的樣子。再等等,我在心裡對大海說。現在積蓄起來的壓力已經能從腳底把我沖飛了。阿瑞斯舉起了他的劍。我釋放海洋的拉力,跳了起來,踩在浪頭上直直地朝阿瑞斯急速沖去。

  一面兩米來高的水牆直接沖向了他的面門,打了他個滿臉花。他嘴裡全都是海草,但依然拼命詛咒著。我帶著一身水花,在他身後安然著陸,和之前一樣朝他的腦袋佯攻過去。他及時轉身舉起劍來,但這次他終於上當了,他沒預料到這次還是騙局。我改變了方向,刺向一邊,激流劍直直戳入水中,劍尖戳到了這位神的腳踵之上。

  隨後傳來的咆哮聲讓哈迪斯的地震也變得微不足道。海水從阿瑞斯身上退了回去,沙灘上留下了一個大概十幾米寬的環形水漬。

  靈液,也就是金色的神祇之血,從戰神的靴子上那大裂縫裡流了出來。他臉上的表情遠比仇恨更複雜。那是混雜了痛苦、震驚,全然不相信自己居然會受傷的表情。

  他一瘸一拐地朝我走過來,嘴裡不停地用古希臘語詛咒著。

  有什麼阻止了他的前進。

  就好像有烏雲遮住了太陽一樣,不過實際情況更糟。光亮都退去了,聲音和顏色也漸漸枯竭。我感覺到一種冰冷而沉重的東西從海灘上經過。時間變緩了,溫度下降到冰點之下,讓我覺得生命是如此的絕望,奮鬥毫無用處。

  黑暗升起。

  阿瑞斯看上去呆在了那裡。

  警車在我們的身後燃燒著。圍觀的人們四散奔逃。安娜貝絲和格洛弗站在沙灘上,極度震驚地看著海水再一次沖到阿瑞斯腳下,他那閃閃發光的金色靈液在潮水下沖刷殆盡。

  阿瑞斯垂下他的寶劍。

  “你樹了一個敵人,小半神,”他對我說,“你封死了自己的命運。每一次,當你在戰鬥中舉起武器的時候,每一次,當你希望成功的時候,你都會感受到我的詛咒。當心點吧,波西·傑克遜。當心點。”

  他的身體開始發光。

  “波西!”安娜貝絲大喊,“不要看他!”

  當戰神阿瑞斯顯露出他真正不朽的形體時,我連忙轉過身去。我不知怎的,心裡清楚,如果我看到了,那麼自己將會灰飛煙滅。

  光線完全消失了。

  我向身後看去,阿瑞斯已經不見了。海潮衝開,露出哈迪斯的青銅頭盔,那是黑暗之盔。我把它拾起來,走向我的朋友們。

  然而在我走到那邊之前,我聽到皮革翅膀拍動的聲音。三個滿臉兇神惡煞的老婦人頭戴花邊帽子,手持冒火的鞭子,從天空中飄下,降落在我面前。

  中間的那位復仇女神,也就是曾經是多茲夫人的那位,朝我走過來。她雖然露出了尖牙,但這次我感覺不到她是在威脅我。她看起來其實更加失落,就好像她已經打定主意要把我抓去當晚餐,卻發現我會讓她消化不良一樣。

  “我們看到了整個過程,”她噝噝地說,“那麼……真的不是你幹的了?”

  我把黑暗之盔丟給她,她非常驚訝地抓住了頭盔。

  “把這個還給哈迪斯大人,”我說,“告訴他真相。告訴他放棄戰爭吧!”

  她遲疑了一下,然後伸出分岔的舌頭舔了舔她那綠色的皮質嘴唇。“好好活著吧,波西·傑克遜。成為一個真正的英雄。如果你做不到的話,如果你再一次落入我的掌握的話……”

  她咯咯笑著,好好品味著這個想法,隨後便和她的姐妹們一起展開蝙蝠的翅膀升到空中,飛過煙霧彌漫的天空,消失不見了。

  我和格洛弗以及安娜貝絲會合到一起。他倆驚異地瞪著我看。

  “波西,”格洛弗說,“這也太難以置信了……”

  “極其恐怖。”安娜貝絲評論說。

  “那是酷!”格洛弗糾正她。

  我沒覺得恐怖,也沒覺得有多酷。我全身既疲倦又疼痛不堪,仿佛能量完全被耗盡了一樣。

  “你們兩個感覺到那個……那個什麼東西了嗎?”我問。

  他倆一臉擔憂地點點頭。

  “肯定是因為復仇女神在頭頂上盤旋吧。”格洛弗說。

  但我並不是那麼確定。有什麼剛才在阻止阿瑞斯殺我,無論那到底是什麼,他肯定都比復仇女神強大得多。

  我看向安娜貝絲,我們兩人之間達成了一個共識。我現在知道那個深淵裡的東西是什麼,也知道是誰在塔爾塔羅斯的入口處說話了。

  我從格洛弗那裡拿回了我的背包,往包裡看去。閃電權杖仍然還在包裡。這麼小的一個東西差一點就引發了第三次世界大戰。

  “我們必須回到紐約去。”我說,“今晚就到。”

  “那不可能,”安娜貝絲說,“除非我們……”

  “飛著過去。”我表示贊同。

  她瞪著我:“飛著過去,就比如,坐飛機?這是你被警告絕對不能做的事情啊,不然宙斯會把你從天上劈落的,更何況你還帶著這麼一個比原子彈的破壞力還大的武器?”

  “對啊,”我說,“完全正確,就是那樣。我們走吧。”

第二十一章 我貼好了標籤

  人類如何能將關於周遭事物的想法打包裝進腦子裡,又如何把事情都修改成他們自己所認為的真實版本,這真是件很有趣的事。喀戎很久以前告訴過我這個。像平時那樣,我當時並沒有讚歎他的智慧,直到很久以後,我才醒悟過來。

  根據洛杉磯的新聞報導,聖莫妮卡海灘上的爆炸事件是一個瘋狂的綁匪用霰彈獵槍朝一輛警車射擊而引起的。他意外地擊中了一根在地震中就已經破裂的主要輸油管道。

  這個瘋狂的綁匪(又名阿瑞斯)就是在紐約綁架我和另外兩名未成年人的人,他綁架著我們跨越了一個州,進行了十天可怕的旅程。

  可憐的小波西終究不是一個國際慣犯。他在新澤西的灰狗公車上造成的那場騷動,其實是想從綁架他的犯罪者手中逃跑。(事後,目擊者們甚至發誓說他們的確看到了一個穿著皮衣的男子出現在那輛公車上——“我最開始怎麼沒記得看到過他?”)這位瘋狂的男人也是聖路易斯拱門那場爆炸的罪魁禍首。畢竟,沒有小孩子能做出這種事情來的。來自丹佛的一位元熱心的女服務生表示,她曾看到過這個男人在她工作的餐館之外威脅他綁來的這幾個孩子,於是她找來了個朋友拍下照片,並通知了警方。最後,勇敢的波西·傑克遜(我開始喜歡上這個孩子了)在洛杉磯從綁架他的犯罪者那裡偷出了一把槍,然後在海邊真刀對真槍地和犯罪者進行搏鬥。警方及時到達了案發現場,但卻意外地發生了爆炸,共有五部警車被炸毀,而綁匪也趁機逃離現場。幸好沒有造成人員傷亡。波西·傑克遜和他的兩個朋友目前正安全地待在警方的監護之下。

  記者正在告訴我們全部的事情經過。我們只是點著頭,表現出熱淚盈眶和饑餓過度(這一點倒是絲毫不困難)的樣子,在攝像機前扮演起受害兒童的角色。

  “我只有一個願望,”我一邊說一邊壓抑著就要流出來的眼淚,“就是我想再一次見到我親愛的繼父。每一次我在電視上看到他,他把我說成是流氓、廢物的時候,我就知道……無論如何……我們之間會沒事的。而且我知道,他一定會想答謝每一個住在洛杉磯這座美麗的城市裡的廣大市民,他一定會免費為大家提供他的商店裡最暢銷的商品的。這裡是他的電話。”在場的員警和記者們被我如此感動,以至於他們找了個帽子當容器,相互傳遞著開始為我們進行募捐,三張飛往紐約的機票錢很快就被湊出來了。

  我知道自己現在別無選擇,只能飛著回去。我希望宙斯考慮一下現在的整體情勢,然後稍微放我一馬。然而,強迫自己登上飛機仍然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情。

  光是起飛就已經是場噩夢了。每一次碰到亂流都比碰到一隻古希臘怪物還要恐怖得多。直到我們安全降落在紐約的拉瓜迪亞機場之前,我一直都沒有把手從坐椅的扶手上鬆開過。當地的各家媒體正在等著我們走出安檢門,不過我們成功地擺脫了他們。這一點要感謝安娜貝絲,她戴上她的隱身帽,在人群裡大喊著:“他們在那邊的凍優酪乳店!快跟上!”之後她在行李領取處和我們成功會合。

  我們從計程車站開始就分開行動了。我告訴安娜貝絲和格洛弗,讓他們先回到混血者之丘,告訴喀戎發生過的一切。他們堅決反對這個方案,而且,在我們一起經歷過這麼多事情以後,讓他們離開我也是很難受的決定,但我知道,整個任務的最後這一部分,我必須獨立完成。假如事情出了什麼問題,假如諸神不相信我的話……我必須要安娜貝絲和格洛弗活下去,去把整件事情的真相告訴喀戎。

  我跳上一輛計程車,朝著曼哈頓出發。

  三十分鐘後,我走進了帝國大廈的一樓前廳。

  我看上去肯定很像無家可歸的流浪小孩,我身上的衣服破破爛爛,臉上也傷痕累累,而且我至少有二十四個小時沒有睡過覺了。

  我朝著前臺的保安走過去,對他說:“我要去第六百樓。”

  他正在讀一本巨大的書,書的封面上有一張畫著巫師的圖。我不大懂奇幻小說,不過這本書一定很有意思,因為過了好久之後保安才抬頭看向我:“小孩,這裡沒有這一層樓。”

  “我現在急需宙斯的接見。”

  他朝我露出了一個茫然的笑容:“對不起,你在說什麼?”

  “你聽到我的話了。”

  我差一點就認為這個傢伙只是個普通凡人了,那樣的話,我最好在他把精神病院的巡查隊喊過來以前趕緊逃離這裡,然而他忽然開口說道:“小孩,沒有預約,就沒有接見。宙斯大人從不接見任何突然的訪客。”

  “噢,我覺得這一次他應該會破例。”我從肩膀上卸下背包,拉開了拉鍊。

  這個保安看到了我背包裡的金屬圓筒,幾秒鐘的時間後他認出了那是什麼,然後他的臉色就變得一片慘白:“那個不是……”

  “是啊,就是這個,”我說,“你是要我把這東西帶走嗎,然後……”

  “別!別!”他趕緊從座位上一躍而起,在桌子抽屜裡摸索出一張電子出入卡,然後把卡交給我,“把這張卡插進安全門的插口裡。確定沒有其他的人和你一起進入電梯。”

  我按他所說的去做了。當電梯門關上的那一刹那,我把出入卡插進了插口。卡片消失不見了,在電梯的控制板上出現了一個新按鈕,紅色的按鍵,上面寫著:600層。

  我按下按鈕,等待,再等待。

  電子廣播的音樂響了起來:“雨滴不停地落在我頭上……”

  最後,叮的一聲,電梯門打開了。我走了出去,眼前所見差點讓我心臟病發作。

  我站在一條狹窄的石頭走道上,走道懸在半空之中。在我腳下是整個曼哈頓,這裡看起來就像是飛機才能飛到的高度。在我面前,白色大理石臺階在雲頭的斜坡上盤旋著延伸,一直通往天空之上。我的眼睛已經沿著階梯看到了盡頭的樣子,但我的大腦還無法接受自己眼前所見。

  再看看吧,我的腦子如此疑惑著。

  我們正在看啊,我的眼睛堅持己見。的確是這裡。

  在雲層的頂端升起的是一座巍峨的山峰,山頂覆蓋著積雪。十幾個高低錯落的宮殿沿著山勢矗立著,就好像一個高樓林立的城市一樣,所有房子都有著白色希臘圓柱門廊式的建築結構,鍍了金的露臺,上千個青銅火盆中,火光熊熊燃燒著。道路以一種瘋狂的角度向上延伸,直達山頂,山頂上是最大的那座宮殿,與白雪相互掩映。花園處於很高的地勢,看上去有些危險,裡面種滿了橄欖樹和玫瑰叢。我還看到一個露天的集市,裡面搭滿了各種五顏六色的貨攤帳篷。一座石質的圓形露天劇場建在山的一側,另一側則是競技場和大體育館等等其他建築。這是個古希臘的城市,只不過完全沒有成為廢墟的樣子。這裡新鮮乾淨而又色彩繽紛,兩千五百年前的雅典城一定就是這個樣子。

  這地方不可能出現在這裡,我對自己說。這山頂像一個上億噸重的小行星一樣,怎麼可能就這麼懸在紐約城市的上空?怎麼會有這樣的東西停留在帝國大廈的上空,就在上百萬人的眼皮底下,卻完全沒人注意到呢?

  然而它的確存在,而我現在也來到了這裡。

  我的奧林匹斯之旅簡直是一片茫然。我經過了幾個咯咯笑個不停的森林寧芙,她們從自己的花園裡向我丟橄欖過來。市場上沿途叫賣的小販想賣給我神食棒,一面嶄新的盾牌,甚至還有閃著金光的金羊毛複製品,和在赫菲斯托斯的電視上看到的一樣。九個繆斯女神(希臘神話中掌管藝術和娛樂的女神,每個人各司其職,各自負責喜劇、悲劇、舞蹈、詩歌等等,經常被藝術家信仰和讚美——譯者注)正在為了花園音樂會而調試樂器,有一小群觀看者聚集在那周圍,主要都是半羊人和水澤女神那伊阿得們,還有一群英俊的青少年,估計可能是未成年的神祇。似乎沒有人擔心這場迫在眉睫的內戰。實際上,每個人似乎心情都很好,如同過節一樣。他們中有幾個轉過身注視著我經過,互相交頭接耳地低語著。

  我走上主要幹道,朝著山頂上最大的宮殿走去。這座宮殿和冥界的那座完全相對應,如同翻版一般。

  只不過,在冥界的任何事物都是黑色和青銅色的,而在這裡,一切都閃耀著白色和銀色的光輝。

  我意識到哈迪斯一定是模仿這裡來建造他自己的宮殿的。除了冬至日那一天以外,他一直不被奧林匹斯所歡迎,所以他只好在地下自己建造一座他自己的奧林匹斯。儘管我對他印象很不好,但還是為這傢伙感到些許的遺憾。從這座宮殿裡被驅逐出去好像真的有些不公平。任何人都會覺得很痛苦吧?

  此時我已經進入了中央的庭院。穿過庭院,就來到了王座廳。

  用“廳”這個字來形容這裡是不大精確的。因為這個地方讓紐約中央車站看起來就像是個放掃帚的壁櫥。巨大的圓柱支撐著半球形的天花板,天花板的圓頂上鑲嵌著一個個正在緩緩移動中的星座。

  有十二個王座,排列成倒著的U字形,就像混血大本營那裡各間小屋的位置,王座大小則是依照哈迪斯那樣高大的神祇尺寸所製作。大廳中心是一個巨大的火盆,火焰在裡面劈劈啪啪地燃燒著。除了盡頭的兩個王座外,其他的王座上面都是空的。有人坐著的一個是為首的王座,在正中央右手邊,另一個則緊挨在為首王座的左邊。不需要任何人告訴我,我就知道坐在那裡正在等我走上前去的兩位神祇是誰。我朝他們走過去,雙腿瑟瑟發抖。

  兩位神祇的外形看上去都像是高大的人類,就像哈迪斯那樣,但是我幾乎無法直視他們,看向他們,我的身體就好像開始灼燒起來一樣,感到一陣刺痛。眾神之王宙斯穿著一件深藍色的細條紋套裝,坐在樣式簡單又堅固的純白金王座上。他那大理石一般的灰色和黑色鬍鬚,修剪得十分整齊,就像一片積雨雲。他的臉龐英俊驕傲,但十分冷酷。他的眼睛則是像下雨一般的灰色。

  當我接近他時,聽到空氣傳來輕微的爆裂聲,還有雨後清新臭氧的味道。

  坐在他旁邊的神祇是他的兄弟,這一點毫無疑問。不過他的打扮卻完全不同,讓我想起了基韋斯特港的海濱流浪者。他穿著皮革質的綁帶涼鞋,哢嘰布做的百慕大短褲,還有一件上面滿是椰子和鸚鵡圖案的巴哈馬襯衣。他的皮膚是深褐色的,雙手佈滿著疤痕,就如同古時候的漁夫一樣。他的頭髮是黑色的,和我的一樣。他臉上有種和我一樣的沉思著的表情,這一點讓我經常被人認做是叛逆的標誌。不過他的眼睛,是和我一樣的海綠色,現在環繞著陽光般的紋路,表明他現在在很開心地微笑著。

  他的王座是深海漁夫的風格。上面只是簡單用螺紋和旋渦裝飾,擺著黑色的皮墊和一個放著釣魚竿的皮套。只不過皮套裡插著的不是釣魚竿,而是一支青銅三叉戟,尖端閃著綠色的光芒。

  兩位神祇都沒有動作,也沒有出聲,但現場的氣氛很是緊張,就好像他們剛剛經歷了一場爭執一樣。

  我往前走到漁夫王座前,跪在他腳下。“父親。”我不敢抬頭看。我的心臟跳得很快。我可以感覺到兩位神祇所散發出的能量。如果我說錯了話,我確定他們能把我炸成灰燼。

  在我左邊,宙斯開口說話了:“你不應該先向這間房子的主人致意嗎,小男孩?”

  我依然低著頭,靜靜等待著。

  “冷靜點,兄弟。”波塞冬最後終於開口了。他的聲音喚起了我那些最久遠的記憶:在我還是嬰兒時憶起的那種溫暖的光芒,這位神祇把他的手放在我前額上的感覺。他說:“這孩子遵從他的父親。這是對的。”

  “你還是要堅持承認他嗎?”宙斯用威脅的口氣問道,“你宣稱這孩子是你的子嗣,也就是承認自己違背了我們之間神聖的誓言!”

  “我承認我做了錯事。”波塞冬說,“現在我想聽他說說。”

  做了錯事。

  有什麼東西哽在了我的喉頭。難道這就是我的意義?一件錯事?一個神祇犯錯以後的結果?

  “我已經饒過他一次了。”宙斯抱怨地說,“竟敢飛在我的領空中……啪!就沖他的冒失無禮,我也應該把他從空中擊落。”

  “冒著會毀掉你自己的閃電權杖的危險嗎?”波塞冬平靜地反問道,“讓我們先聽聽聽他有什麼要說的,兄弟。”

  宙斯又開始繼續抱怨。“我會聽的,”他決定說,“然後我再決定是否把這個小男孩從奧林匹斯扔出去。”

  “珀修斯,”波塞冬說,“抬起頭看著我。”

  我照做了,但我不確定從他臉上看到了什麼。他臉上沒有明顯的慈愛或贊許的神情,也沒有任何鼓勵我的表示。這感覺就像是看向大海般:雖然在有些日子裡,你能感覺出它的情緒,但在絕大多數時候,它總是神秘無比,難以理解。

  我感覺到,波塞冬是真的不知道該如何對待我,他不知道該不該為有我這樣一個兒子而感到開心。然而奇怪的是,波塞冬和我如此的遙遠,我其實是感到比較高興的。如果他試圖道歉,或者是告訴我他愛我,甚至只是對我微笑,這些都顯得太虛假了。如果那樣的話,他就像個普通人類的爸爸一樣,為自己不在孩子身邊而編出許多弊腳的藉口。但是現在這樣,我倒是可以接受。畢竟,我也還不太確定自己對他應該是什麼感覺。

  “孩子,向宙斯致意,”波塞冬對我說,“並告訴他你的故事。”

  於是我把所有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訴宙斯。我拿出了金屬圓柱體,它在天空之神面前開始火花四濺,我把它放在宙斯腳邊。

  接下來是一陣漫長的沉默,只能聽到爐火中細微的劈啪聲從空氣中傳來。

  宙斯張開手掌,閃電權杖飛到他的掌心。當他握拳時,金屬尖端閃著電光,然後他手中的東西逐漸變成典型的閃電形狀:一支六米長的閃電標槍,噝噝作響的能量讓我的頭髮都豎起來了。

  “我感覺這男孩說了實話。”宙斯喃喃說著,“可是阿瑞斯會做出這種事,實在……實在太不像他了。”

  “他既驕傲又衝動,”波塞冬說,“我們整個家族都是這樣。”

  “大人!”我說。

  他們一起說:“什麼事?”

  “阿瑞斯並不是一個人在策劃。還有另一個人……或者說另一個存在,在給他出謀劃策。”

  我描述了我的夢境,以及在海邊時的那種感覺,那刹那間的邪惡氣息,似乎讓整個世界都停止運轉了,這也使阿瑞斯停手而沒有直接殺了我。

  “在夢中,”我說:“那個聲音告訴我說,要我把閃電權杖帶到冥界去,阿瑞斯也提到過他在做夢。我覺得他和我一樣,都被利用了,好來引發戰爭。”

  “也就是說,你在指控哈迪斯?”宙斯問。

  “不是。”我說,“宙斯大人,我見過哈迪斯的,在海邊的感覺和他完全不同。海邊的感覺和我在接近冥界的深淵時是一樣的,那個深淵是塔爾塔羅斯的入口,不是嗎?那裡有股強大且邪惡的力量在深淵深處……某種比神祇們更加古老的……”

  波塞冬和宙斯互相對望。他們用古希臘語激烈地討論著,我只聽懂了一個字:父親。

  波塞冬提了某種建議,但宙斯打斷他。波塞冬想繼續爭論,宙斯生氣地舉起手。“我們不要再談這個了。”宙斯說,“我必須親自去用蘭姆諾斯島(愛琴海東北部的希臘島嶼——譯者注)的水淨化閃電權杖,將金屬上的人類氣味去掉。”

  他站起身看著我,表情稍微緩和了一點點。“小男孩,你幫了我一個忙。很少有英雄能夠完成到這個程度。”

  “大人,其實我有幫手。”我說,“格洛弗·安德伍德和安娜貝絲·蔡斯……”

  “為了表達我的感謝,我將饒你一命。我並不信任你,波西·傑克遜。我也不喜歡讓你的到來而影響奧林匹斯的未來,不過為了家族的和平,我會讓你活下去。”

  “呃……謝謝您,大人。”

  “不許再擅自飛行了。等我回來時,不要讓我發現你還留在這裡,否則你將嘗嘗閃電權杖的感覺,而那也會是你最後的知覺。”

  雷聲撼動著宮殿。在一陣令人炫目的閃電強光之後,宙斯消失了。

  我站在王座廳中,和我的父親獨處。

  “你的叔叔,”波塞冬歎了口氣,“他有種戲劇性退場的天賦。我覺得他如果去當戲劇之神估計會很不錯。”

  一陣令人不安的沉默。

  “父親,”我說,“深淵裡的東西到底是什麼?”

  波塞冬注視著我:“難道你還沒猜到嗎?”

  “克洛諾斯,”我說:“泰坦巨魔之王。”

  即使是在奧林匹斯王座廳,在這樣一個遠離塔爾塔羅斯的地方,克洛諾斯的名字仍然讓房間瞬間黯淡下來,連我身後的爐火似乎都沒那麼溫暖了。

  波塞冬緊握住他的三叉戟:“波西,在第一次戰爭時,宙斯將我們的父親克洛諾斯切成上千片,就像克洛諾斯對他父親烏拉諾斯所做的一樣。宙斯將克洛諾斯的身體丟到塔爾塔羅斯最黑暗的深淵中。泰坦族的軍隊潰散,他們在埃特納山上的堡壘被摧毀了,他們那些巨大而扭曲的怪物盟友都躲到了地球最遠的角落去。然而泰坦族是不會死的,就算是神祇也無法殺死他們。不管克洛諾斯現在剩下的形體是什麼樣,他仍然活在某個隱蔽的地方,仍然能清楚感覺到他那永恆的痛苦,也仍然在渴求著力量。”

  “他正在痊癒,”我說,“他正要回來。”

  波塞冬搖著頭說:“一年又一年,跨越萬年的光陰,克洛諾斯一直在激起事端。他能進入人類的噩夢中,給人類灌輸各種邪惡的想法。並從地球深處喚起各種焦躁不安的怪物。但即使如此,要說他能從深淵出來,又是另一回事了。”

  “那正是他想要做的,父親,他是這麼說的。”

  波塞冬沉默了很久很久。

  “在這個問題上,宙斯大人已經結束了討論。他不允許任何關於克洛諾斯的討論。你已經完成了你的任務,孩子。你要做的已經足夠了。”

  “可是……”我阻止了自己,爭論無法改變什麼,還可能會惹到唯一站在我這邊的神祇,“我……我會遵照您的意願的,父親。”

  他的嘴邊露出一絲絲笑意。“對你而言,服從不是天性,對吧?”

  “不是的,父親……”

  “我想,對此我必須負點責任吧,大海最不喜歡受拘束了。”他以自己完全的身高站起身來,拿起三叉戟,然後在閃光中再變成普通人的身高,走到我面前,“孩子,你該走了,不過在那之前,你該知道你媽媽已經回家了。”

  我睜大眼睛看著他,完全呆住了。“媽媽?”

  “你會在家裡看到她,在你把頭盔還給哈迪斯的時候,她就被送回家了,即使是死亡之神也要還個人情啊。”

  我的心怦怦跳著,不敢相信這是真的。“您是不是……可不可以請您……”

  我想問波塞冬是不是願意和我一起去看她,可是我隨即發現這個想法很荒謬。光是想像和海神一起坐上計程車,然後帶他到東部住宅區,我就覺得很誇張了。況且這些年來,假如他想看媽媽,他早就自己去了。而且,還有個臭蓋博在那裡需要解決。

  波塞冬的眼睛流露出一點點悲傷。“波西,你回到家之後,必須作一個重要的抉擇。你的房間裡會有一個包裹在等你。”

  “一個包裹?”

  “你看到就會明白了,波西,沒有人可以為你決定未來的路,你必須自己選擇。”

  我點點頭,雖然並不知道他是什麼意思。

  “你的母親是人類女性中的女王。”波塞冬帶著眷戀說,“這一千年來,我從沒遇到過這樣的凡人女子。我還是要說……孩子,我很抱歉將你生下來,我帶給你的是英雄的命運,而英雄的命運從來就不是充滿幸福的。除了悲劇,別無所有。”

  我努力不讓自己感到受傷。在我眼前的是我的爸爸,他告訴我說他很抱歉生下了我。“父親,我並不介意。”

  “那麼,我先離開了,”我笨拙地對他一鞠躬,“我……我不會再打攪您。”

  我轉身走了五步,這時他喊:“波西。”

  我回頭。

  他眼裡發出的光芒很不一樣,那是種熾烈的驕傲。“波西,你做得很好,別誤解我。不管你做什麼,你要明白你是屬於我的,你是海洋之神真正的兒子。”

  回程時,我穿過神祇的城市。談話聲停止了,繆斯女神暫停音樂會,人群、半羊人、水澤女神們都看著我,他們的臉上充滿敬意和感謝的神情。當我經過時,他們全都跪了下來,好像我是個真正的英雄一樣。

  十五分鐘後,仍處在恍惚狀態的我,已經回到曼哈頓街上。

  我叫了計程車直奔媽媽的公寓,按下門鈴。她真的在那裡,我美麗的媽媽,散發著薄荷和甘草的香味,當她看到我時,疲倦和憂愁從她臉上瞬間消失。

  “波西,哦,感謝上天!哦,我的寶貝。”

  她緊緊抱住我。我們站在門廊上,她一邊哭一邊用手摸著我的頭髮。

  我承認……我也有點淚眼迷蒙,我在發抖。看到她的那一刻,我頓時放下心來。

  她說她上午剛出現在公寓時,差點把蓋博嚇傻了。她不記得在見到米諾斯之後發生的事情。蓋博告訴她我是通緝犯,說我從東海岸跑到西海岸,還炸毀了國家的標誌紀念物時,她完全不能相信。她整天都擔心到快要瘋了,因為一直沒有我的消息。蓋博強迫她趕快去工作,要她趕快上工好補足少了一個月的薪水。

  我吞下怒氣,告訴她發生的事。我努力讓過程聽起來沒那麼恐怖,不過這不太容易。當我說到和阿瑞斯打鬥時,蓋博的聲音從客廳裡傳出來:“嘿,薩莉!肉餅做好了沒?”

  她閉上眼睛說:“波西,他不會太高興見到你,今天從洛杉磯打到店裡的電話大概有五十萬通吧,都是在講免費贈品的事。”

  “哦,對啊,那個啊……”

  她勉強擠出笑容:“別再惹他了好嗎?走吧。”

  在我離開的這個月,公寓已經變成蓋博的領土。垃圾堆到有腳踝那麼高,沙發都變成啤酒罐坐墊了,臭襪子和內衣褲掛在燈罩上。

  蓋博和他那三個討人厭的朋友正在桌子前玩撲克牌。

  蓋博看到我時,雪茄從嘴巴裡掉出來,臉漲得比火山熔岩更紅。“你還有膽來這裡,你這個小兔崽子,我想員警……”

  “他又不是逃犯。”媽媽打斷他,“蓋博,這樣不是很好嗎?”

  蓋博來來回回看著我們,似乎一點都不覺得我回家是件很好的事。

  “薩莉,這根本糟透了,我還得把你的保險賠償金還回保險公司。”他咆哮著,“快把電話給我,我要叫員警了。”

  “蓋博,不要!”

  他挑挑眉說:“你說不要就沒事了嗎?你以為我會再繼續忍受這個笨蛋嗎?我要將弄壞卡美羅汽車的這筆賬算在他頭上。”

  “可是……”

  他舉起手,我媽媽縮了一下身子。

  這是我第一次知道蓋博會打我媽。我不知道這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也不知道有多少次了,可似乎我確定他一定有。或許當我不在她身邊時,這件事已經存在了很多年。

  一股怒氣開始在我的胸膛膨脹,我走向蓋博,本能地從口袋拿出筆。

  他笑了出來:“幹嗎,小笨蛋?你要在我身上寫字嗎?只要你碰我一下,你就會永遠待在監獄裡,懂了嗎?”

  “嘿,蓋博,”他的朋友埃迪打斷他說,“他只是個孩子。”

  蓋博憤怒地看著他,還用假音模仿他說:“只是個孩子。”

  “兔崽子,本大爺對你大發慈悲吧。”蓋博露出被煙染黃的牙齒,“給你五分鐘,帶著你的東西滾出去,否則,我就叫員警。”

  “蓋博!”媽媽哀求他。

  “反正他離家出走過啊,”蓋博對她說,“讓他繼續失蹤就好了。”

  我氣得很想將激流劍的筆帽拿掉,可是這樣做沒什麼用,這把劍傷不了人類,而蓋博呢,用最寬鬆的定義來說,他大概算是人類。

  媽媽抓住我的手臂。“拜託,波西。來,我們先到你房間去。”

  我讓她把我拉走,但仍然氣得整雙手在發抖。

  我的房間完全堆滿了蓋博的垃圾,有一大堆用過的汽車電瓶,一把爛掉的慰問花束,上面還有張卡片,好像是看過芭芭拉·沃特斯專訪的人。

  “寶貝,蓋博只是有點沮喪。”媽媽說,“晚一點我再跟他說,我確定事情可以解決的。”

  “媽,事情不會解決的,只要蓋博在,就沒辦法解決。”

  她緊張地絞著手指:“我可以……這個夏天,我工作時會把你帶在身邊,然後秋天時或許幫你找另一間寄宿學校……”

  “媽。”

  她垂下眼睛說:“波西,我會試試,我只是……需要一些時間。”

  一個包裹出現在我的床上,我發誓剛剛這個東西並不在那裡。

  這是個磨損的硬紙盒,大小可以裝下一個籃球,位址條上是我的字:

  紐約州紐約市 帝國大廈 六百樓

  奧林匹斯山 諸神 收

  致以最美好的祝願

  波西·傑克遜

  頂端有用黑筆寫的工整筆跡,應該是男人的字,上面寫著我們公寓的地址,還有另外幾個字——退回寄件人。

  此刻,我明白波塞冬在奧林匹斯說的話了。

  一個包裹,一個選擇。

  不管你做什麼,你要明白你是屬於我的,你是海洋之神真正的兒子。

  我看著媽媽:“媽,你希望蓋博離開嗎?”

  “波西,這不是件簡單的事,我……”

  “媽,我只是要你老實告訴我,那個壞蛋一直這樣打你,你想不想要他離開或消失?”

  她遲疑了,然後用幾乎無法察覺的動作輕輕點頭。“波西,是的,我希望他離開,而且我正在努力鼓起勇氣告訴他。可是,你不可以為我做這件事,你不能解決我的問題。”

  我看著盒子。

  我能解決她的問題,我想將包裹打開,啪一聲丟到撲克牌桌上,然後取出裡面的東西。我可以開一間雕像花園,就在客廳裡。

  那是希臘英雄在故事裡做的事,我想著,那是蓋博應得的。

  可是英雄的故事總是以悲劇結束,波塞冬這樣告訴我。

  我記起在冥界的事。我想蓋博的亡魂會永遠在長春花之地遊蕩,也可能會被判到鐵絲網裡的懲罰之地接受恐怖刑罰,像是永無止境地玩撲克,或是坐在及腰深的沸油中聽歌劇。但我有權力送誰去那裡嗎?就算是像蓋博這樣的人?

  一個月前,我不會有半點遲疑,而現在……

  “我做得到。”我告訴媽媽,“只要往這個盒子裡看一眼,他就永遠不會再煩你了。”

  她看了包裹一眼,似乎馬上明白了。“波西,不行,”她邊說邊走開,“不可以這樣。”

  “波塞冬說你是人類中的女王,”我告訴她,“他說這一千年來,從沒遇過像你這樣的女子。”

  她的臉頰緋紅:“波西……”

  “媽,你該得到比現在更好的生活。你應該去上大學,取得學位。你可以寫小說,或許會再遇見一個好人,住在舒服的房子裡。你不用再為了保護我而勉強跟蓋博在一起,就讓我來幫你擺脫他吧。”

  她拭去臉頰上的淚水。“你講話的樣子和你爸爸好像。”她說,“他曾經為我停止海浪,為我在海底建造宮殿,他覺得他揮個手就可以幫我解決所有問題。”

  “出了什麼事嗎?”

  她多彩的眼睛似乎在我的心裡搜尋著。“波西,我想你知道的,我想我跟你一樣已經足以明白這個道理了。如果我的生命有一點意義,我必須靠自己活出來。我不能讓神祇照顧我,也不能讓兒子照顧。我必須……自己找到勇氣,你的尋找任務點醒了我。”

  我們聽著玩撲克牌的聲音、咒駡聲,還有客廳電視的ESPN頻道傳來的聲音。

  “我會將這個盒子留下,”我說,“如果他威脅你……”

  她臉色蒼白,可是她點點頭。“波西,你要去哪裡?”

  “混血者之丘。”

  “今年夏天,還是……永遠?”

  “我想,看情況再決定。”

  我們眼神交會,感覺已經達成共識。我們都明白這個夏天的尾聲要面對的是什麼。

  她親吻我的額頭說:“波西,你將會是英雄,你是最偉大的。”

  最後一次,我環顧我的臥室,我覺得不會再看到它了,然後我和媽媽一起走到大門口。

  “兔崽子,走得可真快啊!”蓋博在我後面喊,“終於解脫了。”

  最後這一刻,我還是有點懷疑,有點痛苦。我怎麼會拒絕這麼完美的報復機會?我正要離開這裡,而我沒有救出媽媽。

  “嘿,薩莉,”他大吼,“我的肉餅呢?”

  “親愛的,肉餅馬上來。”她告訴蓋博,“驚喜味的肉餅。”

  她看著我,眨眨眼睛。

  當門關上時,我最後看到的景象是媽媽凝視著蓋博,仿佛在盤算著要讓他變成什麼樣子的花園雕像。

第二十二章 預言成真

  在盧克之後,我們是第一批活著回到混血者之丘的人,所以大家當然把我們當做參加電視大冒險節目得到了冠軍回來一樣。依照營地的傳統,我們戴著大桂冠去參加他們為我們榮歸而準備的盛宴,然後領著大家排隊去營火處。在那裡,我們將小屋同伴在我們離開這段時間為我們所準備的喪服給燒掉。

  安娜貝絲的喪服非常漂亮,灰色絲質的衣服上繡著貓頭鷹。我跟她說,沒讓她穿上那衣服真是遺憾啊。她用力打我叫我閉嘴。

  作為海神之子的我沒有任何小屋同伴,所以阿瑞斯小屋的人自願幫我做喪服,他們找了一條舊床單,在邊緣畫了一圈眼睛打叉的笑臉,中央還寫著大大的“失敗者”三個字。

  燒掉它真是開心。

  當阿波羅小屋帶著大家唱歌,並且開始傳遞烤棉花糖夾心餅時,我被來自赫爾墨斯小屋的老夥伴、雅典娜小屋的朋友,還有格洛弗的半羊人弟兄們包圍著。他們很羡慕格洛弗剛從半羊人長老會那裡取得了搜索者執照,長老會說格洛弗在這次尋找任務中的表現是:“勇氣多到消化不良,羊角和鬍鬚美得前所未見。”

  唯一不想開派對的是克拉麗絲和她的小屋同伴。她們惡毒的表情告訴我,她們不會原諒我對她們父親的羞辱。

  我不在意她們。

  即使是狄奧尼索斯對我們榮歸的致辭也不足以打擊我的精神。“是啦,是啦,這個小搗蛋沒有害自己被殺,他以後就會更驕傲自大啦。那麼,讓我們為此歡呼吧。此外,我要宣佈,這星期六沒有劃獨木舟比賽。”

  我回到三號小屋,這裡不再讓我感覺孤獨。白天時,我和朋友一起接受訓練,晚上,我躺在床上傾聽海聲。我知道爸爸就在那裡,也許他對我的看法還不是那麼確定,也許他甚至不希望我出生,可是他正在看著我,而且,到目前為止,他對我所做的事感到光榮。

  至於媽媽,她抓住機會開啟了新生活。在我回到營地一星期後,我收到她的信。她說蓋博神秘地離開了,應該說他消失在地球表面。她向員警報案說他失蹤了,不過她有個奇妙的感覺,他們絕對找不到他。

  接下來,她說了個完全不相干的話題。透過蘇活區的畫廊,她賣出了第一尊真人大小的混凝土雕像給收藏家,作品題目是撲克牌玩家。她因此賺到不少錢。她將錢拿去付新房子的頭期款,還有紐約大學第一學期的學費。蘇活區的畫廊吵著跟她要新作品,他們評論她的作品是“超級醜怪的新寫實主義往前邁進了一大步”。

  “別擔心。”媽媽寫著,“我現在要開始寫作了,也處理了你留給我的那盒工具,我不會再做雕像了。”

  在信的最後,她寫道:“波西,我幫你在市區找到一間很好的私立學校,已經先付訂金保留了一個名額,萬一你突然想要註冊念七年級的話,就可以用得上,你可以住在家裡。不過,如果你想要在混血者之丘待一整年的話,我也可以理解。”

  我小心地將信折起,放在旁邊的桌子上,每天晚上睡覺前,我都會再讀一次,想想要怎麼回復媽媽。

  七月四日,全營的人集中到海邊看九號小屋的煙火表演。身為赫菲斯托斯的孩子們,他們不可能隨便做一點紅白藍的煙火就當做表演了。他們將一艘大遊艇在附近海上下了錨,船上載著愛國者導彈般大小的火箭。之前就看過煙火表演的安娜貝絲說,因為煙火釋放的時間排得很緊密,煙火圖案連起來看就像在空中播放動畫一樣,最後預定的高潮是一對三十多米高的斯巴達戰士在海面上劈啪作響,互相搏鬥,然後爆開成一百萬種色彩。

  當安娜貝絲和我一起攤開野餐墊時,格洛弗來向我們道別。他穿著平常的牛仔褲、T恤和運動鞋。不過這幾個星期以來,他的樣子開始變成熟,差不多是高中的年紀了。他的山羊胡變得更厚,體重也增加許多,角至少長了兩釐米,所以他現在得整天戴著牙買加寬邊帽才能成功裝成人類。

  “我要離開了,”他說,“我只是要來說……嗯,我們知道的。”

  我努力表現出替他高興的樣子,畢竟半羊人被允許去尋找偉大的潘神,並不是每天都有的事。可是說再見真的很困難,我只認識格洛弗一年,他卻是我認識最久的朋友。

  安娜貝絲給他一個擁抱,提醒他要記得穿上假腳。

  我問他要先從哪裡開始找。

  “秘密。”他說,表情有點窘迫,“我真希望你們和我一起去,可是人類和潘……”

  “我們瞭解。”安娜貝絲說,“你有帶夠這趟旅行用的空易開罐嗎?”

  “帶了。”

  “蘆笛記得帶上了嗎?”

  “哎呀,安娜貝絲,”他抱怨,“你很像一隻山羊老媽媽。”

  不過他的聲音聽起來並沒有覺得不開心。

  他緊握住手杖,將背包背上肩膀,看起來很像在大馬路上搭便車旅行的人,一點都不像當年那個揚西學院的矮小男孩,當時我還要保護他以免被惡霸欺負呢。

  “那麼,”他說,“祝我幸運啦。”

  他給安娜貝絲一個大擁抱,輕拍我的肩膀,然後回頭走過沙丘。

  煙火在頭上爆開,畫面是赫拉克勒斯正殺掉尼米亞之獅,阿耳忒彌斯正在追捕野豬,喬治·華盛頓(順便提一下,這個人是雅典娜的一個兒子)正橫越德拉瓦州。

  “嘿,格洛弗。”我叫他。

  他在森林邊緣轉過身。

  “不論你要去哪裡,我希望那裡都有好吃的墨西哥玉米卷。”

  格洛弗笑了起來,然後他離去,隱沒在森林中。

  “我們會再看到他的。”安娜貝絲說。

  我努力去相信她說的話,雖然事實上兩千年來沒有搜索者生還過……嗯,我決定不要這樣想,因為格洛弗將會是第一個生還者,他一定是。

  七月過去了。

  我花了許多時間策劃新的奪旗策略,然後和其他的小屋聯盟,保持旗子不會傳到阿瑞斯小屋手上的狀態。我首次成功到達攀岩牆頂部,並沒有被火山熔岩燒焦。

  日復一日,每當我走過主屋時總會抬頭看閣樓的窗子,想著神諭。我努力讓自己相信所有預言已經實現。

  “你將向西行進,面對變化了的神祇。”

  這句實現了。雖然背叛的神祇變成阿瑞斯,而不是哈迪斯。

  “你將找到失竊物品,並將它安然歸還。”

  沒錯,閃電權杖已經送回宙斯那裡,而黑暗之盔也回到哈迪斯那油膩膩的腦袋上。

  “你將被一個稱你為朋友的人背叛。”

  這一個仍然困擾著我,它應該是指阿瑞斯假裝成我的朋友,然後又背叛我。神諭一定就是這個意思......

  “你最後將失敗,無法救出最重要的存在。”

  我救不出媽媽,不過這是因為我讓她救自己,而且我確定這是對的。

  那麼,我為什麼仍然感到不安?

  暑假課程的最後一天很快就來臨了。

  學員們一起吃最後一餐,並且將部分晚餐燒給神祇。在營火旁,高級輔導員頒發夏季結束的紀念珠子。

  我得到一條專屬的皮項鍊。當我看到我第一顆夏天的珠子時,我很高興火光蓋住了我漲紅的臉。

  “這是全體一致的決定,”盧克宣佈,“這顆珠子是為了紀念本營中第一位海神之子,以及他所完成的偉大任務。他深入了冥界最黑暗的地方,阻止了一場戰爭!”

  全營的人都跳起來歡呼,即使阿瑞斯小屋的人也得順從地站起來,雅典娜小屋的人將安娜貝絲帶到最前面,好讓她一起分享大家的喝彩。

  我不知道現在是開心還是悲傷。我終於找到一個大家庭,大家都關心我,而且認為我做了對的事,但天一亮,大部分人就會結束今年的課程,動身離開。

  第二天早上,我發現一封列印的信放在我旁邊的桌上。

  一定是狄奧尼索斯在上面填上我的名字的,因為他總是會叫錯。

  <p class="left1">親愛的彼得·詹森:

  如果你想整年待在混血大本營,必須在今天下午前通知主屋。如果你沒有表明意願,我們將假定你已經搬出小屋或成為一具恐怖的死屍。負責清潔的哈皮鳥妖將在日落後開始工作,他們被授權要吃掉所有未登記的學員。所有未帶走的個人物品將在火山口焚化。

   祝你有快樂的一天!

  <p class="lk">營長:D先生(狄奧尼索斯 )

  <p class="lk">奧林匹斯眾神議會第十二號決議通過

  這一定是我的另一個閱讀障礙,最後期限對我來說十分不真實,而現在,事情迫在眉睫。暑假結束了,關於我是否會繼續待在這裡的事,我還沒有回復媽媽或者營地。我只有幾個小時可以決定。

  決定應該很簡單,我是說,是要九個月的英雄特訓,還是要坐在一般教室裡聽九個月的課。廢話。

  可是,要考慮到媽媽,這是第一次我有機會和她一起住一整年,沒有蓋博。我有機會待在家中,休閒時間可以在城市裡閑晃。我記得安娜貝絲很久以前在我們尋找任務時說過:“真實世界才是有怪物存在的地方,在真實世界裡,你才能知道你學得好還是不好。”

  我想起宙斯的女兒塔莉亞的命運。假使我離開混血者之丘,有多少怪物會攻擊我,假如我整學年都待在一個沒有喀戎或朋友們幫助的地方,媽媽和我可以活到明年夏天嗎?雖然這個問題的前提是拼字測驗和五段文章作文並沒有把我給了結掉。我決定到競技場去練劍,也許這樣可以讓我的腦袋清醒一點。

  在八月酷夏的陽光下,營地幾乎被遺忘了,所有學員不是在小屋裡打包,就是拿著掃把或拖把滿場跑,為最終檢查作準備。阿耳戈斯正在幫幾個阿芙洛狄忒的孩子搬運名牌行李箱和化妝包越過山丘。在那裡,營地的接送大巴等著要送他們去機場。

  先不要想離開的事,我告訴自己,練習,練習。

  我走到擊劍競技場,發現盧克也有同樣的想法,他的運動背包丟在檯子邊。他一個人在練習,對著假人揮劍猛擊。我從沒見過他手中那把劍,那一定是用普通的鋼製成的,因為他正砍掉假人的頭,然後刺穿假人的麥稈肚子。他的橙色指導員上衣滿是汗水,神情緊繃,像是生命真的遭受到威脅。我看得入迷。他挖去了一排假人的內臟,砍掉他們的四肢,基本上,假人已經被肢解成一堆麥稈和盔甲了。

  他們只是假人,但我仍然忍不住對盧克的劍術深感敬畏,他是一個不可思議的擊劍手。我忍不住暗暗揣想,他的任務怎麼可能以失敗收場。

  最後,他看到我,停住揮出一半的劍,說:“波西。”

  “呃,對不起。”我有些不好意思,“我只是……”

  “沒關係,”他說,將劍垂下,“我只是在做最後一刻的練習。”

  “那些假人不會再困擾別人了。”

  盧克聳聳肩:“我們每年夏天都會做新的。”

  這時他的劍不再旋轉,因此我能看到這把劍有點古怪,劍身是由兩種不同的金屬製成,猜想一側劍刃是青銅,另一側劍刃是鋼。

  盧克看到我在看他的劍,說:“哦,這個嗎?這是新玩具,這柄劍叫做‘背刺者’。”

  盧克將劍放在陽光下,劍身閃爍著邪惡的光。“一側是天界的青銅,另一側是鍛造的鋼,可以同時對付神祇和凡人。”

  我想起尋找任務開始時喀戎說過,英雄不能傷害凡人,除非是絕對必要的情況。

  “我不知道神祇可以做出這樣的武器。”

  “神祇可能不行。”盧克同意,“這他們做不出來。”

  他對我微微笑了一下,然後將劍滑入劍鞘。“你聽好,我正想去找你,在這最後一點時間裡,我們去森林裡找個什麼東西來比試一下,你覺得怎麼樣?”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遲疑,我應該要松一口氣才對,因為盧克對我這麼親切。自從我完成任務回來,他和我似乎有點疏遠,我擔心他是因為大家對我的注意而感到不高興。

  “這樣好嗎?”我問,“我是說……”

  “喂,來嘛。”他在他的運動背包裡翻來找去,拿出六罐可樂包成的一包,“我這裡有飲料。”

  我盯著可樂,想著他是打哪兒弄來這些東西。營地商店裡沒有賣凡人的汽水,也不可能偷偷從外面帶進來,除非是跟半羊人說,或許就是這樣吧。

  可樂裡的糖和咖啡因,粉碎了我的意志力。

  “好啊,”我說,“有何不可?”

  我們走進森林裡,晃來晃去想找怪物們打鬥,可是現在實在太熱了,只要是有知覺的怪物一定都在陰涼的山洞裡午睡吧。

  我們在溪邊找到一個陰涼處,這裡是我第一次參加奪旗大賽時打斷克拉麗絲的長矛的地方。我們坐在大石頭上喝著可樂,看著灑在森林中的陽光。

  一會兒之後,盧克說:“你會懷念做任務的時候嗎?”

  “懷念每走一米就被怪物攻擊嗎?開什麼玩笑!”

  盧克挑眉。

  “是啦,我很懷念。”我承認,“你呢?”

  一片陰影爬上他的臉。

  我曾經聽一些女生說盧克以往有多麼俊美,不過現在的他,看起來一臉疲倦而且憤怒,一點都不帥。他的金髮在陽光下是灰色,臉上的疤似乎比平常還深,我可以想像他變成老人的模樣。

  “從十四歲開始,我就整年住在混血者之丘。”他對我說,“自從塔莉亞……嗯,你知道那件事。在那之後,我一次又一次訓練自己,努力表現突出,終於能到外面去看看真實世界。那時他們丟給我一個任務,而當我再回來時,那感覺就像是有人跟你說:‘沒事了,旅程結束,好好過活吧。’”

  他捏扁可樂罐,丟進小溪中。這個動作讓我非常震撼,在混血營地裡最先學到的一件事就是禁止亂丟垃圾。你會從森林甯芙和水澤仙女那伊阿得們那裡聽到這件事,而且她們不止是說而已,她們會懲罰你,當你某天晚上要睡覺時,就會發現床單裡滿是蜈蚣和爛泥。

  “月桂冠算什麼!”盧克說,“我不會就這樣結束,我不會像主屋閣樓裡骯髒的神諭說的那樣。”

  “聽起來你好像正要離開。”

  盧克給了我一個古怪的笑容。“哦,我正要離開,波西,你說對了。我帶你來這裡,就是要跟你說再見。”

  他彈彈手指,一小點火光在我腳邊的地上燒出一個洞,有個黑暗的東西爬了出來,大約有手掌那麼大,是一隻蠍子。

  我伸手要拿筆。

  “沒有用的。”盧克警告我,“深淵蠍子可以向上跳四五米高,它的毒螯可以刺穿你的衣服,你會在六十秒內死亡。”

  “盧克,什麼……”

  這時,蠍子開始攻擊我。

  你將被一個稱你為朋友的人背叛。

  “你……”我說。

  他冷靜地站起身,拍拍牛仔褲上的灰塵。

  “波西,外面的世界我看多了。”盧克說,“你不覺得現在黑暗聚集,而怪物更壯大了嗎?你難道不明白這一切都是白費心思嗎?所有的英雄都是神祇的爪牙。神祇應該在幾千年前被推翻,可是他們今天仍然繼續掌權,這都要感謝我們混血人。”

  我不敢相信現在發生的事。

  “盧克……你說的是我們的父母。”我說。

  他笑了。“這表示我應該愛他們嗎?波西,他們所珍視的西方文明是病態的,那東西正在毀滅這個世界,唯一的解決方式就是將之燒為塵土,開闢另一個更好的新時代。”

  “你和阿瑞斯都瘋了。”

  他的眼中燃燒著怒火。“阿瑞斯是個笨蛋,他從來不瞭解他所服侍的真正主人。波西,假如我有時間的話,我可以跟你解釋,不過恐怕你活不到那個時候了。”

  蠍子爬上我的褲管。

  一定有辦法可以突圍,我需要時間想一想。

  “克洛諾斯,”我說,“他就是你的主人。”

  空氣變冷了。

  “你不應該直呼他的名字。”盧克警告我。

  盧克雙眼抽搐。“波西,他也對你說了,你該聽的。”

  “盧克,你被他洗腦了。

  “你錯了,他讓我知道我的天分白白浪費掉了。波西,你知道兩年前我的尋找任務是什麼嗎?我父親赫爾墨斯要我從赫斯珀裡得斯的花園裡偷出金蘋果,歸還給奧林匹斯。在我完成所有的訓練後,那竟是他所能想到的最佳任務。”

  “那並不容易。”我說,“赫拉克勒斯以前也成功過。”

  “沒錯。”盧克說,“重複其他人做過的事有什麼光彩可言?所有神祇都只會重演過去而已。我當時根本就不想執行這個任務,而果園裡的巨龍卻賞給了我這個。”他生氣地指著臉上的疤痕,“當我回來時,我所得到的只是同情,那時,我真想毀掉奧林匹斯,不過決定等待時機。我開始夢到克洛諾斯,他說服我去偷些有價值的東西,偷那種從沒有任何英雄敢拿走的東西。當我們冬至日去進行校外實踐時,等其他學員都睡了,我溜進王座廳,拿走宙斯王座上的閃電權杖,連哈迪斯的黑暗之盔也一起拿走。你不會相信這件事有多簡單,奧林匹斯的神祇們太傲慢了,他們從沒想過會有人敢偷他們的東西,他們的警衛糟透了。在穿過新澤西的半路上,我聽到雷聲大作,這時我知道他們發現東西被偷了。”

  蠍子現在伏在我的膝蓋上,用圓眼睛瞪著我。我努力讓聲音保持平靜:“那你為什麼不把東西帶去給克洛諾斯?”

  盧克的笑容有點僵住。“我……太過自信了。宙斯派他的兒女去找被盜的閃電權杖,像是阿耳忒彌斯、阿波羅、我爸爸赫爾墨斯,結果是阿瑞斯抓到我。我本來可以擊敗他,可是我不夠小心,被他繳了械,拿走這兩件寶物,威脅說要歸還奧林匹斯,並且將我活活燒死。這時克洛諾斯的聲音出現,告訴我該怎麼說,我將引起神祇大戰的念頭灌輸給阿瑞斯,我跟他說,他只需要把寶物藏起來一會兒,看著別人打鬥就好了。阿瑞斯的眼睛燃起邪惡的閃光,我知道他上鉤了。他把我放走,在被人發現我不在之前,我趕回奧林匹斯去。”盧克拔出他的新劍,他將手指放在劍身的平面上滑過,像是深深為劍的美麗而著迷,“後來,泰坦之王他……他以夢魘懲罰我,我發誓不再失敗。回到混血營地之後,我在夢中被告知第二個混血人即將到來,我可以設計他帶著閃電權杖和黑暗之盔繼續剩下的任務,將這兩樣寶物從阿瑞斯手中送到塔爾塔羅斯去。”

  “那晚在森林裡,是你召喚了地獄犬。”

  “我們必須讓喀戎認為營地因為你而不再安全,這樣他才能讓你開始出發去完成任務。我們必須加重他的憂慮,讓他以為哈迪斯在緊緊盯著你,而這方法的確奏效。”

  “飛翼鞋被下了詛咒。”我說,“飛翼鞋被設定要拖著我和背包進入塔爾塔羅斯。”

  “飛翼鞋是會這麼做,假使你穿著它們去的話。不過你卻將飛翼鞋扔給了半羊人,這不在計畫之內。只要被格洛弗碰到的事就會搞砸,沒想到他竟然能干擾詛咒。”

  盧克低頭看蠍子,現在它還伏在我的大腿上。“波西,你應該死在塔爾塔羅斯才對,不過別擔心,我會將你留給我的小小朋友,將事情調整回來。”

  “塔莉亞付出生命來救了你。”我咬牙切齒地說,“這就是你回報她的方式嗎?”

  “別提塔莉亞!”他大喊,“是神祇害死她的!他們要為許多事情付出代價,而這只是其中的一項。”

  “盧克,你被利用了,你和阿瑞斯都是,別聽克洛諾斯的話。”

  “我被利用?”盧克的聲音變得尖銳刺耳,“看看你自己,你爸爸為你做過什麼?克洛諾斯即將回來,你只是稍微拖延了他的計畫,他會將奧林匹斯眾神丟進塔爾塔羅斯,將人類趕回山洞去。只有服侍他的人得以倖免,能夠成為最強大的人。”

  “叫這只蟲離開,”我說,“如果你真的這麼強,自己來和我打。”

  盧克微笑著說:“波西,做得好,不過我不是阿瑞斯,我不會中計的。我的主人正在等著,他給我很多尋找任務,要我著手進行。”

  “盧克……”

  “波西,再見了,新的黃金時代就要來臨,而你不會參與其中。”

  他將劍揮了個弧形,消失在黑暗的漣漪中。

  蠍子撲上來。

  我用手將它猛力打落,然後拔出劍。這東西想跳到我身上,我在半空中將它切成兩截。

  我正準備要恭喜自己了,但一低頭卻發現手掌上出現了一道紅色的鞭痕,滲出黃色的黏液,還在冒著煙。那東西終於蜇到我了。

  我的耳朵裡轟轟作響,視線逐漸模糊。我想到了水,上次水曾經醫治過我。

  我蹣跚走進溪裡,將手浸入水中,不過似乎沒什麼作用。毒性太強了,我的眼前逐漸變黑,幾乎無法站立。

  “六十秒。”盧克說過。

  我必須回到營地去,假如倒在這裡,我的身體將成為怪物的晚餐,沒有人會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我的腳像鉛一樣重,額頭正在灼燒。我搖搖晃晃往營區小屋方向走,森林寧芙們從樹裡面跑出來。

  “救我,”我的聲音嘶啞,“求求你……”

  她們其中兩個抓著我的手臂拉著我前進,我記得到了一片空地,有個輔導員大聲呼救,一位半馬人吹起海螺號叫。

  接著,眼前一片漆黑。

  我醒來時,一根吸管在口中。我小口喝著飲料,味道像巧克力餅乾,是神飲。

  我睜開眼睛。

  在主屋的病房中,我上半身在床上坐起,右手正纏著繃帶,看起來像支球棒。阿耳戈斯站在角落守衛著,安娜貝絲坐在我旁邊,拿著我的神飲玻璃杯,用毛巾在我的額頭輕輕拍著。

  “我們又在這裡了。”我說。

  “你這笨蛋。”安娜貝絲說,我聽得出她看到我醒來非常高興,“我們找到你的時候,你全身發青,而且開始變成灰色,假如不是喀戎醫治好你的話……”

  “好了好了,”喀戎的聲音響起,“波西的體質也有些功勞。”

  他坐在床尾,以人類的樣子出現,難怪我剛才沒有看到他。他的下半身不可思議地塞進輪椅中,上半身穿著西服外套,而且打了領帶。他微笑著,不過他的面色疲憊又蒼白,他之前熬夜批改拉丁文報告時也是這樣。

  “你覺得如何?”他問。

  “很像身體裡面被冷凍起來,然後又拿去放進微波爐。”

  “這比喻很貼切。那是深淵蠍子的毒液,假如現在還可以說話,你必須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在吸著神飲之間的空當,我將事情經過告訴他們。

  “我不相信盧克會……”安娜貝絲的聲音顫抖,她的表情變得憤怒又悲傷,“好吧,好吧,我相信,願意神祇詛咒他……在上次完成任務之後,他和以前完全不一樣了。”

  “我必須報告奧林匹斯。”喀戎喃喃說著,“我馬上去。”

  “盧克到外面去了。”我說,“我必須去追他。”

  喀戎搖搖頭說:“不,波西,神祇們……”

  “不能談克洛諾斯的事。”我打斷他說,“宙斯宣佈終止這件事。”

  “波西,我知道這很困難,不過你不能魯莽沖去報仇,你還沒準備好。”

  我不喜歡這樣,可是我的一部分思想認識到喀戎是對的。我看著我的手,知道不可能馬上拿起劍來戰鬥。“喀戎……你從神諭那裡得到的預言……是關於克洛諾斯的,對不對?我也在裡面嗎?安娜貝絲呢?”

  喀戎緊張地瞥了天花板一眼。“波西,這不是以我的身份能……”

  “你被命令不可以對我說這些,是吧?”

  他是眼神充滿同情,還帶著悲傷。“孩子,你將會是個偉大的英雄,我會盡我所能幫你作準備。可是關於你眼前的道路,假如我是對的……”

  雷聲轟隆一聲打在頭上,震得窗子發出咯咯聲響。

  “好啦!”喀戎大喊,“我知道啦!”

  他歎了口氣,深感挫折。“波西,神祇有他們的理由,讓你知道太多未來的事並不好。”

  “但我們不能只是坐在這裡,什麼事都不做。”我說。

  “我們不會枯坐在這裡。”喀戎承諾,“可是你一定要小心,克洛諾斯想要將你解決掉,他想讓你生活大亂,腦子裡充滿恐懼和憤怒,別讓他如願。耐心鍛煉,你的時代即將來臨。”

  “假如我能活那麼久的話。”

  喀戎將手放在我的腳踝上。“波西,你必須相信我,你會活著,可是首先你要決定接下來這一年要走的路,我不能告訴你正確的決定是什麼……”我覺得他的意見非常明確,但他用全部的意志力忍住不要影響我。“你必須決定是要待在混血大本營一整年,還是回到凡人的世界念七年級,而只來這裡參加暑期夏令營。好好想一想,當我從奧林匹斯回來時,你必須告訴我你的決定。”

  我想要抗議,我想要問他更多的問題,可是他的表情告訴我,沒什麼好討論了,能說的他都已經說過了。

  “我會儘快回來。”喀戎承諾,“阿耳戈斯會照顧你。”

  他看了安娜貝絲一眼。“哦,親愛的……你準備好了的話,隨時都可以,他們在這裡了。”

  “誰在這裡?”我問。

  沒人回答。

  喀戎推著輪椅自己出了房間,我聽到輪椅小心下臺階的咚咚聲,一次兩輪一起下。

  安娜貝絲研究起我的飲料中的冰塊。

  “怎麼了?”我問她。

  “沒有。”她將杯子放回桌上,“我……有件事聽了你的勸告。你……嗯……你需要什麼東西嗎?”

  “嗯,扶我站起來,我想到外面去。”

  “波西,這不是好主意。”

  我將腳滑出床外,安娜貝絲在我摔碎在地板上之前抓住我,一陣噁心感湧上來。

  安娜貝絲說:“我就跟你說……”

  “我很好。”我堅持。我不想像個病人一樣躺在床上,現在盧克已經跑到外面,計畫毀掉整個西方世界了。

  我努力往前走一步,然後又一次重重癱倒在安娜貝絲身上。阿耳戈斯跟著我們走出去,不過仍然保持距離。

  這次我們到陽臺上了。我滿臉汗珠,胃好像打了結,不過我使盡全力到達欄杆邊。

  現在是黃昏,禁區裡看起來完全是一片荒蕪。小屋是暗的,排球場一片寂靜,湖面上沒有獨木舟穿梭,在森林和草莓園的遠處,長島海峽在夕陽餘暉中閃閃發光。

  “你要做什麼?”安娜貝絲問我。

  “我不知道。”

  我告訴她,我覺得喀戎是想要我整年留下來,用更多的時間訓練,可是我不確定我是不是想要這樣做。我承認讓她獨自留在這裡是很糟糕的事,這樣她就只能和克拉麗絲在一起……

  安娜貝絲抿一抿嘴,小聲地說:“波西,今年我要回家。”

  她的手指指向混血者之丘的山頂,在塔莉亞的松樹旁,在營區的魔法界限旁,有一個家庭站在那裡的輪廓,兩個小孩、一個女子,和一個高個子金髮男子,他們好像在等待。男子拿著一個背包,看起來像安娜貝絲從丹佛的水世界拿的那一個。

  “我們回來之後,我寫了封信給他。”安娜貝絲說,“像你建議的那樣,我告訴他……我很抱歉,假如他還想要我的話,我會回家念下一學期。他立即回信給我,我們決定……我們要重新試一次。”

  “這需要很大的勇氣。”

  她抿一抿嘴,說:“在凡人學校開學之後,你不會想做什麼蠢事吧?至少……別忘了請伊利斯傳訊息給我,好嗎?

  我擠出笑容。“我不會去找麻煩的,通常是麻煩來找我。”

  “明年暑假我們回來時,”她說,“一起去追捕盧克。我們去請求派給任務,假如沒有被准許的話,我們就自己溜出去。就這樣說定嘍?”

  她伸出手,我和她握握手。

  “保重,海草腦袋。”安娜貝絲對我說,“繼續努力啊。”

  “智慧女孩,你也一樣。”

  我看著她走上山丘和家人會合。她笨拙地擁抱她爸爸,然後回頭往山谷看了最後一眼,她摸著塔莉亞變成的松樹,然後才讓自己被帶著跨過山頂,進入凡人世界。

  這是第一次,我在營地裡感到真正的孤獨。我望著外面的長島海峽,想起爸爸說的話:“海洋不喜歡受拘束。”

  我決定了。

  我猜想著,假如波塞冬正在看著下面,他會不會贊成我的決定?

  “明年暑假我會回來。”我對他承諾,“我一定會活到那個時候。畢竟,我可是你的兒子。”我拜託阿耳戈斯帶我到三號小屋,讓我收拾行李回家去。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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