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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殿:沙丘(聖殿沙丘) Chapter House: Dune By 弗蘭克·赫伯特 Franklin Herbert

 

第1章

  唯有控制了歷史的書寫,才能讓昨日重現。

  ——貝尼·傑瑟裡特教義

  死靈幼體從貝尼·傑瑟裡特的首個伊納什洛罐中誕生後,大聖母達爾維·歐德雷翟在中樞頂層她的私人餐廳召集了一場冷清的慶祝會。天色尚早,儘管歐德雷翟令其私人大廚備齊了早餐,她的兩個顧問團成員——塔瑪拉尼和貝隆達——還是對傳召顯出了不耐煩。

  “不是每個女人都有機會看到自己父親的誕生。”聽到那兩人抱怨說太忙了,不想浪費時間在這種“無聊的事”上之後,歐德雷翟打趣道。

  年事已高的塔瑪拉尼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貝隆達豐滿的臉龐上沒有表情,通常這是她用來替代皺眉的方式。

  貝爾[1]是在對大聖母周身相對奢侈的裝飾表示不滿嗎?歐德雷翟暗自揣測著。儘管這間寓所突顯了她獨特的地位,但地位帶給她的是更多的責任,而不是淩駕于其他姐妹會成員之上。就像這間小小的餐廳,主要是為了能讓她在用餐時也能聽取助理們的意見。

  [1]貝爾(Bell):貝隆達(Bellonda)的昵稱。——編者注

  貝隆達的目光左顧右盼,顯然急於離去。花了這麼多心思,也未能打破她冷漠的外殼。

  “懷抱著這孩子,想著‘他是我父親’,感覺真是太奇怪了。”歐德雷翟說道。

  “你已經說過一遍了!”貝隆達從肚子深處發出了一聲男中音般的悶哼,仿佛每說出一個字都會讓她消化不良。

  但她聽懂了歐德雷翟話中的戲謔。老霸撒米勒斯·特格的確是大聖母的父親。歐德雷翟本人親自採集細胞(用指甲刮下了小碎屑),培養了這個新死靈。它一直是某個長期“應變計畫”中的一部分,關鍵在於她們是否能成功複製特萊拉人的罐子。然而,貝隆達寧願被趕出貝尼·傑瑟裡特,也不想贊同歐德雷翟的看法,認為這個設備對姐妹會來說至關重要。

  “我覺得這一切都太過兒戲了,”貝隆達說道,“那些瘋女人正在獵殺我們,滅絕我們,你卻想要一場慶祝會!”

  歐德雷翟儘量平和了自己的語氣:“如果尊母找到我們時,我們仍未準備好,可能就是因為我們已喪失了鬥志。”

  貝隆達默默地盯著歐德雷翟的眼睛,目光中滿是憤懣的指責:那些可怕的女人已經毀滅了屬於我們的十六顆行星!

  歐德雷翟並不認為貝尼·傑瑟裡特擁有這些行星。經歷了大饑荒和大離散之後,各行星政府成立了鬆散的聯邦,儘管它很大程度上仰仗了姐妹會來提供關鍵的服務和可靠的通信,但古老的派系依舊存在——宇聯商會、宇航公會、特萊拉人、分裂之神教會的殘餘勢力,甚至還有魚言士的輔助人員及殘餘人員組成的小團體。分裂之神留給了人類一個分裂的帝國——然而,帝國中的各種派系突然間都隱匿了,其原因就是遭到了從大離散歸來的尊母猛烈的攻擊。貝尼·傑瑟裡特——很大程度上依舊保持著古老的體系——自然成為進攻的主要目標。

  貝隆達的思考從未偏離過尊母的威脅。歐德雷翟察覺到了她的這一弱點。有時,歐德雷翟會權衡是否要換掉貝隆達,但如今連貝尼·傑瑟裡特內部都出現了派系,而且貝爾是個大家公認的出色組織者。在她的指導之下,檔案部門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效。

  如同往常一樣,貝隆達無須明言,就已成功地將大聖母的注意力轉移到了咬著她們不放的獵手上。這破壞了歐德雷翟今早想要小範圍慶祝的氣氛。

  她強迫自己想著新死靈。特格!如果能喚醒他的初始記憶,那麼姐妹會將再次擁有一個最棒的霸撒。一個門泰特霸撒!一個軍事天才,他的英勇已成為舊帝國的傳說。

  但是,特格真的能對付這些從大離散歸來的女人嗎?

  以無論哪個神的名義,不能讓尊母找到我們!還不到時候!

  特格代表了太多令人不安的未知及可能。他死於沙丘星毀滅前的那段經歷一直籠罩於神秘之中。他肯定在伽穆上做了些什麼,才點燃了尊母無邊的怒火。他在沙丘上自殺式的行徑尚不至於招來如此狂暴的回應。沙丘星末日之前,關於他在伽穆上的日子,只有些零星的傳言。他能飛速移動,人眼都無法捕捉!他真的能做到嗎?又一個因為厄崔迪基因而顯露的超能力、變異,或只是又一則特格的傳說?姐妹會必須儘早瞭解清楚。

  一位侍祭端來了三份早餐,姐妹們飛快地吃著,仿佛早餐是個不必要的中斷,必須儘快了結。浪費時間是危險的。

  甚至兩人都離開後,貝隆達未說出口的恐懼仍在震懾著歐德雷翟。

  那也是我的恐懼。

  她起身,走向寬大的窗戶,目光越過外面低矮的房頂,看著圍繞著中樞的環狀果園和草場。才到春末時節,卻已能看到一些剛成形的果實。重生。新的特格在今天誕生了!她的思緒中並沒有歡欣。通常這個想法讓她興奮,今早卻不同。

  我真正的優勢是什麼?我有什麼牌?

  大聖母掌握的資源令人生畏:忠心耿耿的部下、由特格訓練出的霸撒所率領的軍隊(目前大部分士兵都駐紮在遠方,守衛著學院行星蘭帕達斯)、工匠和技工、遍佈舊帝國的間諜和特工、無數依賴姐妹會保護免於尊母侵害的勞動者,再加上所有的聖母,她們的記憶能溯及生命之初。

  歐德雷翟知道自己已達到了聖母能力的峰值,這並不是一種自大。如果她個人的記憶無法提供所需的資訊,她能依靠其他人的來補充。還有機器存儲的資料,不過,她對此有種天生的不信任感。

  此刻,歐德雷翟產生了一種欲望,想要挖掘她體內攜帶的、他人的次要記憶——它們一層層埋於意識深處的記憶。或許,她能在其他人的經驗中找到應對眼前困境的妙方。危險!你會迷失自己好幾個小時,沉醉於不同的人格變幻之間。還是讓其他記憶在體內維持平衡吧,只在必要的時候才去提取。自我意識才是她人生的支點,才是她對自我身份的認同。

  鄧肯·艾達荷那奇特的門泰特式暗喻可以幫助理解。

  自我意識:你面對穿行於宇宙中的鏡子,鏡子裡一路上倒映出新的背景——連綿不絕的自我映射於背景之中。宇宙雖無涯,鏡中卻有限,就好比意識只攫取了無涯現實中感知到的點滴。

  這是她聽到過的、最接近不可言說的自我意識的描繪了。“特殊的複雜,”艾達荷稱之為,“我們收集、組合並映射我們的秩序體系。”

  的確,這就是貝尼·傑瑟裡特的世界觀,進化產生了人類,進而創造了秩序。

  這能幫助我們來對抗那些獵殺我們的瘋女人嗎?她們又處於進化樹上的哪一枝?進化是神的另一個名字嗎?

  她的姐妹們會對這種“無端猜測”嗤之以鼻。

  其他記憶裡可能會有答案。

  啊,多麼誘人!

  她多麼想將困境中的自我投射到過去的身份上,去感覺一下過去的生活。誘惑的危險讓她戰慄。她感覺到其他記憶簇擁在意識的邊緣。“就像這樣!”“不對!更像這樣!”她們真是太貪婪了。你必須學會挑選,讓過去成為不連貫的畫面。這才是意識的意義,代表你仍活著的精髓。

  從過去挑選,與現實比對:研判後果。

  這就是貝尼·傑瑟裡特的歷史觀。遠古時期桑塔亞那的聲音仍然在她們生命中迴響:“那些不能銘記過去的人註定要重蹈覆轍。”

  中樞,作為貝尼·傑瑟裡特所有建築中最能代表權勢的,無論從哪個方向來觀察,都反映了這一歷史觀。設計的主旨是保持傳統。這座貝尼·傑瑟裡特的中心建築,既能慰藉鄉愁,又不會浪費空間。姐妹會不需要考古學家。聖母就是歷史。

  漸漸地(比往常慢得多),憑窗遠眺讓她平靜了下來。她的目力所及之處,皆為貝尼·傑瑟裡特的秩序。

  然而,尊母可能會在下一瞬間終結這種秩序。姐妹會的處境比在暴君時期經歷的磨難還要糟得多。如今,很多她被迫做出的決定令人憎惡。她的工作室也由此讓人敬而遠之。

  放棄帕爾馬的貝尼·傑瑟裡特堡壘?

  工作臺上,貝隆達今早提交的報告中提出了這份建議。歐德雷翟打上了准許的戳記:“同意。”

  放棄是因為尊母的進攻近在眼前,我們既無法保衛她們,也無法將她們撤離。

  一千一百名聖母,再加上只有命運才能掌握確切數字的侍祭、學員等,都死了,或比死亡還糟糕。都因為這個詞。更別提那些在貝尼·傑瑟裡特影子下生活的“普通生命”了。

  做出這種決定的壓力讓歐德雷翟產生了一種新的疲倦。是我的靈魂疲倦了?真的有靈魂存在嗎?她感覺累極了,她的意識無法判斷勞累的原因。疲倦、疲倦、疲倦。

  甚至連貝隆達看起來都壓力過重,要知道貝爾可是享受暴力的人。只有塔瑪拉尼表現得較為超脫,但這騙不了歐德雷翟。塔瑪[2]已經進入了超觀察的年紀,每個活得足夠長的姐妹會成員最終都會抵達這個階段。除了觀察和判斷,其他都無關緊要。而且,多數的判斷都不會說出口,只是顯露在滿是皺紋的臉上。近來,塔瑪拉尼說得更少了,她的意見是如此簡要,以至於都顯得有些荒唐:

  [2]塔瑪(Tam):塔瑪拉尼(Tamalani)的昵稱。——編者注

  “多買些無艦。”

  “通知什阿娜。”

  “看一下艾達荷的記錄。”

  “問一下默貝拉。”

  有時,她只會發出哼哼聲,仿佛說出的詞語會背叛她似的。

  別忘了獵手一直在附近巡邏,掃蕩著各個空間,尋找能定位聖殿星的線索。

  私下裡,歐德雷翟把尊母的無艦看成是航行在恒星間無際之海中的海盜船。它們沒有懸掛黑色的骷髏旗,但你能在心裡看到旗子。她們可不是什麼浪漫的傳說。殺戮和掠奪!在他人的鮮血裡累積自己的財富。汲取他人的能量,打造自己的殺手無艦,行駛在由鮮血潤滑的航道上。

  而且,她們並不認為自己會淹死在紅色的潤滑劑之中,她們打算沿著這條航道一直航行。

  在催化了尊母的人類大離散時期,肯定生活著很多憤怒的人。他們活著的唯一目的:幹掉別人!

  一個允許這種理念自由傳播的宇宙是危險的。好的文明不會讓這種理念燎原,甚至都不會讓它的星火產生。當它真的產生了,不管出於什麼原因,一定要儘快處理,因為它天生就極具吸引力。

  歐德雷翟驚訝於尊母沒看到這一點,或者是看到了卻沒有重視。

  “一夥沒救的瘋子。”塔瑪拉尼這麼稱呼她們。

  “仇外者。”貝隆達不同意她的觀點。每次她都要糾正她,仿佛掌管了檔案部讓她對現實有了更深的理解。

  她們倆都對,歐德雷翟想著。尊母的行為像是瘋子。外面全是敵人。她們唯一還算信任的人是她們的男性奴隸,但就這也有一定的限度。據默貝拉(我們唯一的尊母俘虜)所述,她們會不斷地考驗,來檢測她們的控制是否牢靠。

  “有時,只是因為一點小事,她們就會處決某個人,好給其他人一個教訓。”默貝拉的原話。她們又追問了一個問題:她們也想讓我們成為別人的教訓嗎?“看到了沒!這就是那些想反抗我們的人的下場!”

  默貝拉說:“你們惹到她們了。一旦被惹到了,她們不會罷手,直到把你們消滅為止。”

  除去異己!

  異常的直接。歐德雷翟想著,如果我們能好好加以利用,這會成為她們的弱點。

  仇外到了一個荒謬的極端?

  很可能。

  歐德雷翟捶了一下工作臺,意識到這個動作會被那些始終在記錄大聖母行為的姐妹看到。於是,她對著攝像眼和在它們後面的監察員大聲說道:“我們不應該坐以待斃!我們已經變得像貝隆達一樣臃腫(讓她不高興去吧!),錯誤地認為我們創造了一個牢固的社會和永恆的結構。”

  歐德雷翟用目光掃視著熟悉的房間。

  “這地方就是我們的弱點之一!”

  她坐在了工作臺後的椅子上,想起了(在這麼多事面前!)建築設計和社區規劃。怎麼說呢,這是大聖母的權利!

  姐妹會很少會任社區自然生長。甚至,在她們接手了現有的結構之後(如同她們接手了伽穆上的哈克南古要塞時一樣),她們依然會制訂重建計畫。她們需要氣動管道來分揀小包裹和信件,需要光纜和硬射線投影機來傳輸加密資訊。她們把自己當作保護通信的大師。侍祭和聖母信使(她們發誓寧願自殺也不會背叛她們的上級)則用來傳遞更重要的資訊。

  她想像著窗戶外的情景,想像著這顆行星之外的情景——她的網路組織嚴密、人員整齊,每個貝尼·傑瑟裡特都是其他人的延伸。儘管姐妹會的生存受到威脅,但成員的忠誠度依然堅固。可能會有人產生動搖,有時還會鬧出挺大的動靜(如同暴君的祖母潔西嘉夫人),但動搖的程度都不大。多數的不滿都是暫時的。

  這些都是貝尼·傑瑟裡特的模式。一個弱點。

  歐德雷翟承認自己認同貝隆達的恐懼。但是,我才不會讓這些東西剝奪了生命的樂趣呢!這就等同于向瘋狂的尊母繳械。

  “獵手想要的是我們的力量,”歐德雷翟看著天花板上的攝像眼說道,“就像古時的野人吃掉敵人的心臟。好吧……我們會給她們吃的!她們在發現無法消化之前已經太晚了!”

  除了為侍祭和學員量身定做的初期課程,姐妹會不怎麼會用到箴言,但是,歐德雷翟有她自己的暗語:“總有人要去耕地。”她笑了,彎腰開始處理手頭的工作,感覺輕鬆多了。這個房間,這個姐妹會,這些是她的花園,這裡有需要鋤去的野草,有需要播下的種子。還有施肥。千萬不能忘了施肥。

第2章

  當我帶領人類走上金色通道,我保證會給他們一個深入骨髓的教訓。我知道人類最大的特點就是言行不一。他們說他們尋求安全和寧靜,他們稱之為和平。然而,他們嘴上這麼說,暗中卻播下了動盪和暴力的種子。

  ——神帝雷托二世

  原來她稱我為蜘蛛女王!

  大尊母半躺在一張高臺上的大椅子裡。她乾癟的胸部隨著暗笑晃動著。一旦我把她逮進我的網裡,她知道會發生些什麼!把她吸幹,這就是我想幹的。

  她是個身材瘦小的女人,長著一張平凡的臉,肌肉會因為緊張而微微抽動。她往下看著,天空照亮了會客廳地板上鋪著的黃色地磚。一個貝尼·傑瑟裡特聖母趴在了那裡,身上綁著志賀藤。俘虜並沒打算掙扎。志賀藤是最好的選擇。能切斷她的胳膊!

  她所處的這間客廳與大尊母的地位十分相稱,不光是因為它的面積,更因為它是從別人手裡搶來的。足有三百平方米,它曾經被公會的宇航員用於在交叉點的集會,每位宇航員都躺在巨大的罐子裡。現在,黃色地板上的俘虜看上去就像是大地上的一粒塵埃。

  這只老鼠,在告訴我她所謂的大聖母是如何稱呼我時,似乎很享受嘛!

  不過,大尊母心裡想著,這仍然是個美妙的早晨。美中不足的是,在這些女巫身上無法施展酷刑或精神刑訊。你怎麼才能折磨一個能夠做到在過程中隨時自殺的人呢?真有人就這麼死了!她們還有壓抑痛感的方法。真狡猾,這些未開化的人。

  她還吞下了大量的謝爾!一旦攝入了這種該死的藥物,死後身體很快就會開始瓦解,不會給刑訊留下太長的機會。

  大尊母朝著某個手下示意了一下。那人用腳把趴著的聖母翻了過來,接著又在下一個示意下松了松志賀藤,好讓俘虜能做些必要的活動。

  “你叫什麼,孩子?”大尊母問道。她的聲音因年齡和強裝的溫柔而有些刺耳。

  “我叫薩班達。”聲音年輕而又清脆,尚未受到刑訊之苦的影響。

  “你想看我們抓個弱男人並征服他嗎?”大尊母問道。

  薩班達知道該如何應對。她們受到過警告。“我會死在前面。”她平靜地說道,抬頭盯著那張蒼老的臉孔。臉孔上的顏色如同在太陽下曬得太久的乾枯根莖,一雙老太婆式的眼裡有奇怪的橙色斑塊。發怒的表現,監理曾跟她說過。

  她身披一襲松垮的紅金色長袍,上面繡著數條黑龍,長袍下是紅色的緊身衣,這些都更加突顯了那具瘦弱的身軀。

  大尊母表面上不動聲色,暗地裡卻在詛咒這些女巫:都該去死!“在我們抓到你之前,你在這顆骯髒的行星上是做什麼的?”

  “教導孩子的老師。”

  “恐怕我們連一個孩子都沒留下。”嗯?她在笑嗎?為了觸怒我!明白了!

  “你教導你的孩子們去膜拜女巫什阿娜嗎?”大尊母問道。

  “我為什麼要教導孩子們去膜拜一位姐妹呢?什阿娜不會喜歡的。”

  “不會……說得好像她又活過來了,你還認識她一樣。”

  “我們只認識活著的人嗎?”

  年輕女巫的聲音既清脆又無畏。她們具備驚人的自控力,不過,這也挽救不了她們的命運。奇怪,什阿娜的邪教竟這麼具有生命力。必須把它剷除,像消滅女巫那樣把它一起消滅。

  大尊母舉起了右手的小手指。早已守候一旁的手下立刻給俘虜打了一針。或許這種新藥物能撬開女巫的嘴,或許還是不行。無所謂。

  薩班達在針頭刺進脖子時皺了下眉。沒過幾秒鐘,她死了。僕人們抬走了她的屍體。屍體會被喂給關押著的混合人。混合人並沒有什麼用處。在囚禁期間它們不會繁殖,連最簡單的命令也不會服從。只是心存怨恨,等待著。

  “馴獸師在哪兒?”它們會問。或是從它們人形的嘴裡冒出一些無意義的其他詞語。不過,混合人還是能帶來些娛樂。囚禁也揭示了它們其實很脆弱。跟這些原始的女巫一樣。我們會找到女巫的藏身之所。早晚會找到。

第3章 · 1

  一定要將常識闡釋成新理論的人是可怕的。我們不想改變常識。這種要求讓我們遭受威脅。“我已經瞭解了重要的事!”我們說。然而,改變者硬將我們的舊想法扔到一邊。

  ——禪蘇菲大師

  米勒斯·特格喜歡在圍繞著中樞的果園裡玩耍。他還在蹣跚學步時,歐德雷翟第一次將他帶到了這裡。他早期的鮮活記憶之一:剛滿兩歲,他就知道自己是個死靈了,儘管還不清楚這個詞的全部含義。

  “你是個特別的孩子,”歐德雷翟說道,“我們從一個很老的男人的細胞裡生出了你。”

  儘管他是個早熟的孩子,而且她的聲音有點陰森,他還是對奔跑在夏日樹下的高草叢中起了興趣。

  後來,有了第一次之後,他又增添了幾次果園經歷,並將它們與歐德雷翟及其他人教授給他的知識疊加起來。他很早就意識到,歐德雷翟和他一樣喜歡散步。

  在他四歲時的一個午後,他告訴她:“我最喜歡春天。”

  “我也是。”

  在七歲時,他已經表現出了與全息記憶的耦合。那是一種卓越的精神力量,正是這力量使得姐妹會賦予了他之前的轉世以重任。他開始將果園視為一個能讓他探究內心深處的場所。

  這是他第一次意識到,自己攜帶著一些無法回憶的記憶。他深感不安,轉身看著午後陽光下歐德雷翟身軀的輪廓,說道:“有些東西我想不起來!”

  “總有一天你會想起來的。”她說道。

  他無法在明亮的陽光下看清她的臉。她的聲音來自一個模糊的地方,仿佛是她發出的,又仿佛是來自自己的體內。

  那年,他開始學習霸撒米勒斯·特格的生平。那個人的細胞給了他生命。歐德雷翟舉起了指甲,跟他解釋了一部分:“我從他脖子的皮膚上取下了一小片細胞,它們已足夠賦予你生命。”

  那年的果園更加茂盛,果實也更大更沉,蜜蜂似乎都發了狂。

  “因為南方的沙漠在生長。”歐德雷翟說道。在清晨的露水中,她牽著他的手,走在茂密的蘋果樹下。

  特格的目光穿過樹叢,注視著南方,卻很快又對點綴在葉子間的陽光著了迷。他學習過沙漠,覺得自己能感覺沙漠對此地的壓力。

  “樹木能感覺到它在接近,”歐德雷翟說道,“在受到威脅時,生命的繁殖力會更加旺盛。”

  “空氣很乾燥,”他說道,“肯定是因為沙漠。”

  “看到了嗎?有些葉子變黃了,邊也卷了起來。今年,我們需要加大灌溉。”

  她很少會以這種平等的態度跟他對話,他喜歡這樣。就像是一個人在對另一個人說話一樣。他看到了黃葉上的卷邊。是沙漠造成的。

  在果園深處,他們安靜地聽了會兒小鳥與昆蟲的叫聲。在附近草場上苜蓿叢中工作的蜜蜂前來探查。和其他能在聖殿自由行走的人一樣,他攜帶有資訊素。它們嗡嗡地飛過他身邊,感覺到了身份標誌,隨後又飛走了,繼續在鮮花叢中辛勤勞作。

  蘋果。歐德雷翟指向了西面。桃子。他的注意力跟隨著她指引的方向。是的,在他們東面草場的盡頭還有櫻桃。他看到了枝間掛著的果子。

  她說,大約一千五百年以前,首艘無艦帶來了種子和嫩芽。它們被滿懷著愛意播種於此。

  特格想像著一雙雙手挖著土,溫柔地拍打著嫩芽的周圍,盡心地灌溉,樹起圍欄,將牲畜圈養在聖殿星最初的種植園和建築物四周的草場中。

  現在,他已開始學習姐妹會從拉科斯運來的那條巨型沙蟲的歷史。它死後產生了被稱為沙鮭的生物。沙鮭是沙漠生長的推手。這段歷史的某些場面與他之前的轉世有關聯——一個她們稱為“霸撒”的男人。一個偉大的戰士,在一群叫作尊母的可怕女人摧毀拉科斯時犧牲了。

  特格發現這種學習既有趣又苦惱。他感覺到自己體內有缺失,缺了那些本該存在的記憶。有時,缺失會在夢中拜訪他。有時,當他進入冥想,眼前會出現一張張臉。他幾乎能聽到他們在說話。還有時,他知道一些東西的名字,儘管還沒人教過他。尤其是武器的名字。

  他意識到一些極其重大的事情將要發生。整個行星將變成沙漠,而之所以會產生這一變化,是因為尊母想消滅這些養育了自己的貝尼·傑瑟裡特。

  控制他生活的聖母使他感到敬畏——身著黑袍,性格嚴厲,眼睛是徹底的藍色,沒有一點眼白。她們說是因為香料。

  只有歐德雷翟向他展示了他真正喜愛的一切,而且她還是個大人物。每個人都稱她為大聖母。她也要求他這麼來稱呼她。不過,他們倆單獨待在果園裡時可以除外,在那裡,他可以叫她母親。

  他九歲那年,臨近收穫季節的一個早晨,在漫步於中樞北面蘋果園裡的緩坡上時,他們遇到了一個淺淺的窪地。那裡面沒有種樹,卻長滿了各式的植物。綠草和小花間有條小徑。歐德雷翟將一隻手摟在他肩上,引著他,踏上了蜿蜒小徑上的黑色墊腳石。她有種奇怪的情緒。他能從她的語氣裡聽出來。

  “擁有是一個有趣的問題,”她說道,“我們擁有這顆星球嗎?還是它擁有我們?”

  “我喜歡這兒的味道。”他說道。

  她放開了他,和藹地催促他走到她前面去:“我們在這裡種的東西就是給鼻子享用的,米勒斯。芳香草藥。仔細觀察一下,等回圖書館後再到書裡查找它們。哦,隨便踩!”他剛想避開腳下的一棵植物。

  他把右腳使勁踏在了綠色的觸鬚上,並聞到了刺鼻的氣味。“它們天生經得起踩踏,還會釋放出氣味,”歐德雷翟說道,“監理應該教過你怎麼應對思鄉病了。她們跟你說過,思鄉病通常是由氣味引起的嗎?”

  “是的,母親。”他轉頭看著他踩過的地方,“這是迷迭香。”

  “你怎麼知道的?”她口吻緊張。

  他聳了聳肩:“我就是知道。”

  “這可能是個初始記憶。”她聽上去很欣慰。

  他們繼續行走在芳香窪地中,歐德雷翟的語氣再次變得深沉:“每顆星球都有自己的特點,我們儘量將該特點與地球老家某種特徵相匹配。有時,我們只是創造了一幅粗糙的素描。但是,在這裡,我們成功了。”

  她俯身從一株淺綠色的植物上掐下了一截嫩枝,用手指將它碾碎,然後舉到了他鼻子底下:“鼠尾草。”

  她說對了,但他說不出他是怎麼知道的。

  “我在食物裡聞到過這個味道。它和美琅脂一樣嗎?”

  “它能給食物調味,但無法改變意識。”她挺直了身體低頭看著他,“記住這個地方,米勒斯。我們的先祖之地已經消失了,但是,這地方重現了我們部分的源起。”

  他感覺她在教他些重要的東西。他問歐德雷翟:“你怎麼會覺得,也可能是這個星球擁有我們?”

  “我的姐妹會相信我們是大地的管家。你知道什麼是管家嗎?”

  “就像羅提洛,我朋友尤該的父親。尤該說,他的大姐將來也會成為他們家種植園的管家。”

  “對。在有些星球上,我們居住的時間比任何已知的人類都要久,但我們只是管家。”

  “如果你不擁有聖殿,那它是誰的呢?”

  “可能誰的都不是。我的問題是:我的姐妹會和這顆星球,我們將互相留下什麼印記?”

  他抬頭看了看她的臉,隨後又低頭看著自己的手。聖殿正在給他留下印記嗎?

  “多數印記深埋在我們體內,”她拿起了他的手,“走吧。”他們離開了芳香窪地,爬上了羅提洛的管轄地,一路上她都在說話。

  “姐妹會很少會建造花園,”她說道,“園子的產出,必須能遠超於僅供眼睛和鼻子享用。”

  “食物?”

  “是的,必須優先用來維持我們的生命。園子生產食物。剛才那個窪地的收穫可用於我們的廚房。”

  他感覺她的話流入了他體內,在體內的缺失處徘徊。他感知到了好幾個世紀之前的計畫:樹幹用來替換建築物的柱子,樹林當作集水區,植物能防止湖泊與河流的堤岸崩塌,防止表層水土的流失,以及維持海岸的形狀,水下的植物甚至能給魚類創造繁殖的場所。貝尼·傑瑟裡特還想到了用樹林製造陰涼和休憩所,或是在草地上投下有趣的影子。

  “樹林及其他植物與我們是共生關係。”她說道。

  “共生?”這是個新詞。

  她用他自己已有的經歷來解釋——他和其他人一起去采蘑菇。

  “真菌只有在友好的植物底下才能生長。每種真菌都與某種特別的植物有共生關係。每個生長的生命都會從其他生命那裡獲取些有用的東西。”

  她說了一大段,他覺得有些無聊,踢了下腳邊的一團草。隨後,他看到了她正用冷冷的目光注視著他。他惹著她了。為什麼有的植物可以踩,有的卻不行呢?

  “米勒斯!草能防止風把表層土吹到不該去的地方,比如河底。”

  他熟悉這個語氣。譴責。他低頭看著被他侵犯了的草叢。

  “這些草喂飽了我們的牲畜。有些還能提供撒在麵包或其他食物上的種子。還有些藤草能起到防風作用。”

  他懂!為了不讓她揪著不放,他說道:“防風?”還故意將音發得奇怪。

  她沒有笑。他意識到自己太天真了,還以為能騙到她呢。於是,他開始順從地傾聽她接下去的講課。

  當沙漠到來時,她告訴他,葡萄的主根能紮入地下好幾百米,可能是最後一種死去的植物。果樹會率先凋亡。

  “它們為什麼要死?”

  “為了給更重要的生命讓路。”

  “沙蟲和美琅脂。”

  他看出了她的欣慰,因為自己知道沙蟲與貝尼·傑瑟裡特生存所需的香料之間的關係。他不太確定這關係是怎麼運作的,但他想像了一個輪回:從沙蟲到沙鮭再到美琅脂,然後再重新開始。貝尼·傑瑟裡特從輪回中獲取所需的東西。

第3章 · 2

  然而,他還是覺得這些教導無聊,便問道:“如果這些東西都會死,為什麼我還要去圖書館學習它們的名字?”

  “因為你是人類,人類會本能地想去分類,給所有的東西貼上標籤。”

  “為什麼我們要給東西命名?”

  “因為我們聲稱對我們命名的東西擁有所有權。但擁有是危險的,會將我們引入歧途。”

  她又回到了擁有這個話題上。

  “我的街道,我的湖泊,我的行星,”她說道,“什麼都是我的、我的。然而,你給一個地方或一件東西貼上的標籤,可能都不如你本人活得長久,除非有哪個征服者願意展現他的大度……或是為了讓人想起這個名字就覺得恐怖。”

  “沙丘星。”他說道。

  “你的反應很快!”

  “尊母焚毀了沙丘星。”

  “要是她們找到了我們,也會對我們這麼做。”

  “不會,我是你的霸撒!”這句話脫口而出,並沒有經過他的頭腦,但一旦說出口之後,他覺得還是有道理在其中的。圖書館裡的記錄說,霸撒只要一出現在戰場上,就會讓敵人顫抖。

  歐德雷翟仿佛知道他在想什麼,她說道:“霸撒特格避免不必要的戰爭,這方面的成就和他的戰績一樣聞名。”

  “但是,他確實和你的敵人打過仗啊。”

  “千萬不要忘了沙丘星,米勒斯。他死在了那裡。”

  “我知道。”

  “監理讓你開始學習卡拉丹了嗎?”

  “是的。在我的歷史課裡,它叫丹恩。”

  “標籤,米勒斯。名字是有趣的提示,但多數人不會注意到它後面的聯繫。歷史真的無聊嗎,嗯?名字——有用的線索,但只有跟你一類的人才會注意到?”

  “你跟我是一類人嗎?”這個問題在他腦海裡琢磨了很久,直到這一刻他才找到合適的詞語來表達。

  “我們都是厄崔迪,你和我。在你回到卡拉丹的學習上時,別忘了。”

  他們往回穿過了果園,走上了草場中一個隆起的小土丘,從這裡能看到中樞的一側。特格看著這棟管理中心和將其圍起的種植園,心中有了新的感悟。在他們沿著圍欄旁的小路走向第一街的拱門時,他將感悟埋在了心底。

  “一顆有生命的珠寶。”歐德雷翟給中樞的稱呼。

  當他們穿過拱門時,他抬頭看著蝕刻在拱門上的街名。優雅的加拉赫文字,配上流動的線條,典型的貝尼·傑瑟裡特裝飾。所有的街道和建築都用同樣的字體做了標記。

  看著他身旁的中樞,看著前方廣場上靈動的噴泉,看著四處精美的細節,他感覺到了一種深刻的人類體驗。貝尼·傑瑟裡特讓這地方展現了某種支持力,他還無法理解這力量的源泉。他對平時課程及果園散步中學到的、那些簡單的和複雜的東西,又有了新的理解。這是種潛在的門泰特反應,但他還不懂,只是感覺自己那可靠的記憶閃回了幾下,然後就有了理解。他突然停了下來,看著他們來的方向——在覆蓋著頂棚的街道上,透過拱門能看到遠處的果園。萬物彼此間都有聯繫。中樞的廢水能產出甲烷和化肥(他和監理一起參觀過工廠)。甲烷為各種泵及冷藏系統提供動力。

  “你在看什麼,米勒斯?”

  他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但是,他記起了一個秋日的下午,歐德雷翟帶著他乘坐一架撲翼機飛到了中樞的上空,跟他講解了所有的聯繫,給了他一個“概論”。那時,他只聽懂了那些詞,但現在那些詞有了意義。

  “這是我們能創造的、最接近封閉的生態系統,”歐德雷翟在撲翼機內說道,“氣象管理部門的軌道監視器監視著它,並給氣流下指令。”

  “你為什麼站著不動,一直盯著果園,米勒斯?”她的語氣裡充滿了命令,他無法不服從。

  “在撲翼機內,你說它既美麗又危險。”

  他們只一起乘坐過一次撲翼機。她立刻明白了他在說什麼。“生態圈。”

  他轉身抬頭看著她,等待著。

  “封閉,”她說道,“壘起高牆,阻隔變化,多誘人啊。在自我滿足的舒適中腐爛。”

  她的話讓他覺得很不舒服。他感覺以前就聽到過它……在另一個地方,一個不同的女人同樣抓著他的手。

  “任何形式的封閉都是滋生仇外的沃土,”她說道,“它只會帶來苦澀的收穫。”

  不是每個詞都一樣,但說的是同一個教訓。

  他跟在歐德雷翟身旁慢慢走著,他的手在她掌心裡微微冒汗。

  “你怎麼這麼安靜,米勒斯?”

  “你們是園丁,”他說道,“這才是你們貝尼·傑瑟裡特真正所做的事。”

  她立刻明白發生了什麼,這是門泰特訓練在他身上的體現,他本人還不知道。最好先別提,還沒到時候。“我們關心所有能生長的東西,米勒斯。你能看到這一點,說明你有很強的觀察力。”

  在他們分手時,她要回到她的高樓,他要回到學校內他的住所,歐德雷翟說道:“我會告訴你的監理,讓她把教學重點放在如何更巧妙地使用武器上。”

  他誤解了:“我已經開始了鐳射槍訓練。她們說我很棒。”

  “我也聽說了。但是,有些武器是無法靠手去操控的,只能靠你的精神。”

  規則造就了堡壘,小人們躲在堡壘後分封領地。在最好的時光裡孕育風險,等危機降臨時化為災難。

  ——貝尼·傑瑟裡特箴言

  大尊母的寢宮內黑得如地獄一般。勞格諾,一位樞機,同時也是這位至高無上者的高級助理,在接到命令後從沒有燈光的走廊裡走了進來。在看到黑暗之後,她開始顫抖。這些沒有亮光的對談讓她恐懼,她知道大尊母樂於見到她這樣。但是,這不可能是維持黑暗的唯一原因。大尊母是在害怕攻擊嗎?曾經是有幾位至高無上者死在了床上。不……不會這麼簡單,這可能只是部分的原因。

  黑暗中傳來哼哼聲和呻吟聲。

  有些尊母私底下打趣說,大尊母敢和混合人睡在一張床上。勞格諾覺得這很有可能。這位大尊母敢幹很多事情。她不是在大離散的災難中收集了很多特別的武器嗎?混合人又怎麼樣?姐妹們知道混合人無法被性束縛。至少人類無法用性束縛它們。不過,多面人之敵或許可以做到。誰知道呢?

  寢宮內有股毛皮的味道。勞格諾關上了身後的門。無論大尊母在屏障般的黑暗中幹些什麼,她都不喜歡被打擾。但是,她允許我稱她為達瑪。

  又一聲哼哼,隨後:“坐在地上,勞格諾。是的,就坐在門邊。”

  她真的能看到我嗎,還是靠猜的?

  勞格諾沒有勇氣去證實。毒藥。總有一天我要通過藥物來弄死她。她很謹慎,但也會分心。雖然可能為姐妹們所不齒,但若是為了換代,即使是用毒藥也沒問題……只要繼任者能用其他手段來維持她的地位就好。

  “勞格諾,你今天和那幾個伊克斯人談過了。關於那件武器,他們說了什麼嗎?”

  “他們不清楚它的功能,達瑪。我沒告訴他們它是什麼。”

  “當然不能。”

  “你想再次建議讓武器與彈藥結合嗎?”

  “你在嘲諷我嗎,勞格諾?”

  “達瑪!絕對不會。”

  “希望如此。”

  寂靜。勞格諾知道她們兩個都在思考同一個問題。大災難發生後,只殘留了三百件那樣的武器,每件只能用一次,而且還有個前提,即顧問團(她們掌握了彈藥)同意裝彈。因此,儘管大尊母本人控制著武器,但她只掌握了那巨大殺傷力的一半。沒有彈藥的武器,只是拿在手裡的一根黑管子罷了。裝了彈藥之後,它會在飛行弧線所及之處切割出一道無情的死亡之線。

  “多面人。”大尊母喃喃自語道。

  勞格諾朝著黑暗中話音傳來的地方點了點頭。

  或許她能看到我。我不知道她還收藏了什麼,或是伊克斯人給她提供了什麼。

  那些多面人,我要對他們下永恆的詛咒。是他們製造了災難。他們和他們的混合人!除了少數的幾把,幾乎所有這種武器都被沒收了。那力量太驚人了。在回到那場戰鬥之前,我們必須更好地武裝自己。達瑪是對的。

  “那顆行星——巴塞爾,”大尊母說道,“你確定它沒有防衛?”

  “我們沒有偵測到防衛。走私販說它不設防。”

  “它上面可是有數量驚人的蘇石!”

  “在舊帝國內,人們一般不敢招惹女巫。”

  “我不相信那顆行星上只有幾個她們的人!那應該是某種陷阱!”

  “這種可能性總是存在的,達瑪。”

  “我不相信走私販,勞格諾。再去綁幾個來,拷問他們巴塞爾的事。女巫的實力可能不行,但她們不是笨蛋。”

  “是,達瑪。”

  “告訴伊克斯人,如果他們無法複製那種武器,我們會很不高興。”

  “但是,沒有彈藥的話,達瑪……”

  “等到必要的時候,我們再來處理這個問題。現在,退下吧。”

  在出去時,勞格諾聽到了一聲喘息,“啊……”。跟寢宮相比,走廊即便黑暗,也讓人覺得舒適。她快步向光亮處走去。

第4章

  我們傾向於變成敵人中最糟糕的那部分人。

  ——貝尼·傑瑟裡特箴言

  又是水的影像!

  我們正在把這顆該死的行星變成沙漠,我卻見到了水的影像!

  歐德雷翟坐在工作室裡,在早晨慣常的嘈雜聲包圍中,感覺到了海之子浮在水面上,並隨著波浪起伏。波浪是血的顏色。她的海之子期待著流血的時刻。

  她知道這些影像的源頭:很早以前,聖母尚未支配她的人生,伽穆海邊那漂亮的家,她的童年。儘管眼下有那麼多煩惱,她還是沒能忍住微笑。爸爸準備的牡蠣。她仍然喜歡這道菜。

  在海中漂浮是她對童年最深的記憶。漂浮能讓她感覺到自我。海浪的起伏,望不到邊的地平線,在這個水世界蜿蜒的界限外還有奇怪的新世界。海浪、地平線、新世界,到處都有危險,她漂浮在危險的邊緣,並沒有沉淪。所有的這一切都表明了她就是海之子。

  在那裡,爸爸顯得更平靜。西比亞媽媽也更快樂,臉迎著風,黑髮飄揚。那裡的時光輻射出平衡。一種古老的語言,甚至比歐德雷翟所擁有的、最古老的其他記憶還要古老,說著讓人舒心的話語。“這是我的地方,我的培養液。我是海之子。”

  她健康的心智來自那些時光。在陌生的海洋裡保持平衡的能力。在面對突發的巨浪時保持最深處的你自己。

  早在聖母來接走她們“隱藏的厄崔迪血脈”之前,西比亞媽媽就給了歐德雷翟這個能力。西比亞媽媽,雖然只是個養母,卻教會了歐德雷翟要愛自己。

  在貝尼·傑瑟裡特社會裡,任何形式的愛都會受到質疑。因此,這成了歐德雷翟最深的秘密。

  從根本上說,我對自己很滿意。我不在乎獨自待著。但在經歷了香料之痛,灌入了其他記憶之後,聖母都不再是真正意義上的獨自一人了。

  西比亞媽媽,是的,還有爸爸,作為貝尼·傑瑟裡特委派的監護人,在她那些躲藏的年月裡,給她種下了強大的力量。連聖母們都無法與之抗衡,只是加強了那種力量。

  監理曾嘗試抹除歐德雷翟體內對“親近的渴望”,但最後還是失敗了,或者說不是很確定她們是否成功了,一直有所懷疑。後來,她們派她去了敗臼一,一個有意仿造了薩魯撒·塞康達斯最糟之處的地方,一顆能不斷對人進行考驗的行星。從某些方面來說,那地方比沙丘星更糟糕:高聳的懸崖,乾枯的峽谷,炙熱的風和冰冷的風,太少的水分和太多的水分。姐妹會把它看作是一個試煉之地,以考驗那些註定要前往沙丘星的人。但是,這一切都沒能觸及歐德雷翟體內的秘密核心。海之子依然完好如初。

  現在,海之子對我發出了警告。

  是預知力發出的警告嗎?

  她一直具備這方面的天賦,小小的悸動預示著姐妹會即將面臨危險。厄崔迪基因提醒了它們的降臨。是對聖殿的威脅嗎?不……她無法觸及的悸動告訴她,是別的東西。同等重要的東西。

  蘭帕達斯?她的天賦沒有明示。

  育種聖母曾嘗試將這危險的預知能力從厄崔迪的血脈中清除,但效果有限。“我們無法承受再出現一個魁薩茨·哈德拉克!”她們知道大聖母體內也存在著這種天緣,不過歐德雷翟已逝的前任塔拉紮仍建議“謹慎地利用她的天賦”。塔拉紮要求歐德雷翟只能用預知力來警告貝尼·傑瑟裡特即將面臨的威脅。

  歐德雷翟同意了。在某些不由自主的時刻,她瞥見過威脅。僅是瞥見。現在,她卻開始做夢。

  那是個逼真的、反復出現的夢境,夢中所有的感覺都和她頭腦揮之不去的陰影一致。她走在一根橫跨峽谷的繩索上,有人(她不敢回頭看是誰)從她身後趕來,手裡拿著斧子,要砍斷繩索。她感覺光著的腳底踩在了粗糙的纖維上。凜冽的寒風在呼嘯,風中有燒焦的味道。她知道拿斧子的人已經很近了!

  每踏出一步都面臨著危險,每踏出一步都消耗了她全部的能量。一步!再一步!繩索在搖晃,她朝兩側伸開了雙臂,竭力保持著平衡。

  如果我墜落了,姐妹會也會一起墜落!

  貝尼·傑瑟裡特將終結於繩索下的深谷中。和任何有生命的東西一樣,姐妹會總有一天也會消亡。連聖母都無法拒絕承認這一點。

  但不是這裡。不是墜落於斷繩之下。我們不能讓繩索被砍斷。我必須在揮斧者到來之前越過山谷。“必須!必須!”

  夢總是結束於此處。在臥房內醒來時,她自己的聲音猶在耳邊迴響。戰慄。沒有出汗。即使在夢魘中掙扎,貝尼·傑瑟裡特的控制力也不允許她有過激的反應。

  身體不需要出汗?還是身體無法出汗?

  坐在工作室裡回味著夢境,歐德雷翟明白脆弱繩索的意象代表了深刻的現實:我正帶領著姐妹會行走在鋼絲上。海之子感覺到了厄運的逼近,並預示了血水的景象。它不是簡單的警告。它是個噩兆。她想站起來高呼:“小雞們,快躲進草叢裡!快跑!快跑!”

  這會嚇壞那些監察員的!

  大聖母的職責要求她必須隱藏自己的恐懼,要表現出除了手頭的工作,其他事都無關緊要的樣子。必須避免恐懼!決定的重要性還在其次,關鍵是她需要表現出平靜的態度。

  她的有些小雞已經跑了,跑到了未知世界,或在其他記憶中分享生命。剩下的在聖殿裡的小雞知道該在什麼時候跑。當我們被發現的時候。屆時,她們的行為將由那個時刻的需要來決定。重要的是她們接受過的超凡訓練。那才是她們最有效的準備。

  每個新的貝尼·傑瑟裡特細胞,不管最終它會去向何方,都跟聖殿一樣做好了最終的準備:徹底的毀滅,而不是投降。呼嘯之火將吞沒珍貴的肉體和文件。征服者只會得到一片毫無意義的廢墟:灰燼裡點綴著零星的殘垣。

  有些聖殿的姐妹可能會逃走。但是,在受到攻擊時逃離——太沒出息了!

  關鍵人物都分享了其他記憶。做好了準備。但大聖母還沒這麼做。為了士氣!

  逃到哪裡,誰能成功出逃,誰會被抓?這些是關鍵的問題。什阿娜在新沙漠的邊緣等待著或許永遠都不會出現的沙蟲,要是她們抓住了她呢?什阿娜加上沙蟲:一種強大的宗教力量,尊母可能知道該如何加以利用。要是尊母抓住了艾達荷的死靈或是特格的死靈呢?無論是哪種情況出現,我們再也沒有藏身之所了。

  要是?要是?

  她內心的焦慮在呼喊:“應該在抓到艾達荷的時候就殺了他!我們就不應該製造特格的死靈。”

  她的顧問團成員、高級助理和幾位監察員跟她有同等的疑慮。但她們都保留了意見。她們無法對這兩個死靈百分百放心,甚至在破解了那艘無艦,讓它對呼嘯之火喪失防禦力之後都未能改變心意。

  特格在英勇犧牲前的最後時刻,看到了看不到的東西嗎(包括無艦)?他怎麼知道要去沙丘星的沙漠跟我們會合?

  如果特格能做到,那麼鄧肯·艾達荷,憑藉可怕的天分,再加上他累積了無數代的厄崔迪(以及未知的)基因,可能也會獲得這個能力。

  我自己動手吧!

  突然間,她有所感悟。她第一次意識到,塔瑪拉尼和貝隆達在看著她們的大聖母時,心中的恐懼和歐德雷翟看著兩個死靈時是一樣的。

  僅僅是知道這是可行的——人類可以察覺到無艦和其他類似的隱身罩——就會對她們的宇宙造成失衡。它肯定會讓尊母加速行動。宇宙裡遊蕩著無數的艾達荷後代。他總是在抱怨自己不是“姐妹會該死的種馬”,但還是幫了她們很多次。

  我始終感覺他這麼做是為了他自己。可能他就是這麼想的。

  委員會懷疑,特格展現出的這種天賦,可能存在於任何一個厄崔迪家族的直系後代中。

  那麼多的年月都去哪兒了?時間都去哪兒了?又到了收穫的季節,但姐妹會仍處於不安定的狀態。歐德雷翟注意到早晨已過半了。中樞那熟悉的聲音和氣味包裹著她。外面的走廊上有人在走動。公共食堂內煮著雞肉和白菜。一切都正常。

  什麼是正常?在工作時間卻淹沒在水景裡,正常嗎?海之子忘不了伽穆,忘不了那裡的氣味;那裡的微風拂動海草,清新的空氣讓每一口呼吸都飽含氧氣,還有那些她身邊的人,他們說話和走路的樣子是那樣自由。海上的對話以一種她未能察覺的方式深植於她內心。甚至連日常的小會話都有深意,就像是海洋深處的洋流在朗誦。

  歐德雷翟感覺自己必須讓身體躺在兒時的海洋裡。她需要再次掌握那種力量,她知道它在哪裡,她需要再次沐浴于她于純真年代已熟知的養分裡。

  臉朝下埋在咸水裡,盡可能長時間地屏住呼吸,漂浮在海浪沖刷的時光裡,所有的煩惱都被洗淨了。這才是最本質的壓力管理。她全身都放鬆了。

  我漂浮,故我在。

  海之子預警,海之子撫慰。她亟須撫慰,儘管從未承認過。

  昨晚,歐德雷翟在工作室的窗玻璃上看到了自己的倒影,凹陷的臉頰和耷拉的嘴角讓她震驚:年紀和責任,再加上疲倦,豐滿的嘴唇已經變薄,臉上曾經柔和的線條也歷經了風霜。只有全藍的眼睛依然如炬,挺拔的身材依舊有力。

  衝動之下,歐德雷翟拍下了一個按鈕,眼睛盯著桌子上升起的投影:停泊在聖殿地面航太站上的無艦,那艘由神秘的機器堆砌而成的龐然大物,與時空保持著隔離。在半休眠的年月裡,它把著陸平臺壓出了一大片下陷區,看上去就像卡在了那地方似的。處於怠速的引擎,剛好夠它在預知搜索者面前隱藏自己龐大的身軀,特別是那些宇航公會的宇航員,他們可是會迫不及待地出賣貝尼·傑瑟裡特。

  為什麼她要調出這個畫面呢?

  因為三個幽禁在那裡的人——斯凱特爾,最後一位在世的特萊拉尊主;默貝拉和鄧肯·艾達荷,被欲望糾纏的一對,他們無法掙脫相互之間的羈絆,就如同無艦將他們困住了一樣。

  不簡單,統統都不簡單。

  大多數貝尼·傑瑟裡特的重大決定背後都有異常複雜的原因。無艦和它體內的凡人只能籠統地說是一項嘗試。耗費不菲。能源的耗費不菲,即使處於怠速模式也一樣。

  在耗費面前,計量儀的量程都窄得有些吝嗇,足以說明能源危機的降臨。那是貝爾的擔憂之一。甚至在她最客觀的時候,你都能從她的語氣中聽出來:“已經到底了,沒地方再砍了!”每一位貝尼·傑瑟裡特都知道會計們警惕的眼睛在盯著她們,算計著她們消耗的能量。

  貝隆達闖進了工作室,左胳膊下夾著卷利讀聯晶紙卷軸。她走路的樣子仿佛和地板有仇,跺著腳像是在說:“看啊,吃我一腳!再吃一腳!”地板僅僅因為在她腳下就成了一種罪過。

  歐德雷翟注意到了貝爾眼中的神色,心突然抽緊了。貝隆達將利讀聯晶紙甩在了桌子上,發出啪的一聲。

  “蘭帕達斯!”貝隆達說道,語氣中含著悲憤。

  歐德雷翟無須打開卷軸。海之子的血水已成為現實。

  “有倖存者嗎?”她有些緊張。

  “沒有。”貝隆達倒在了歐德雷翟桌子旁她的犬椅裡。

  塔瑪拉尼也走了進來,坐在了貝隆達身後。兩人都流露出受打擊的神情。

  沒有倖存者。

  歐德雷翟允許自己體內發出了一陣戰慄,從她的胸口一直散發到了腳趾。她不在乎其他人看到自己的失態。這間工作室見識過姐妹們更糟的行為。

  “誰報告的?”歐德雷翟問道。

  貝隆達說道:“報告來自我們在宇聯商會的間諜,它上面有特殊的標記。毫無疑問是拉比提供了消息。”

  歐德雷翟不知道該如何回應。她瞥了眼同伴們身後那扇寬闊的拱形窗,看到了輕柔的雪花在飛舞。是的,這個消息值得冬天展示它的威力。

  聖殿的姐妹們不喜歡突然就墜入冬季,然而她們的處境迫使氣象人讓溫度猛降。沒有時間去平緩地入冬,對生長的作物也沒有展現仁慈。每個晚上都會降溫三到四攝氏度。整個過程要在一周內結束,將一切都置於冗長的寒冷之下。

  寒冷,匹配著來自蘭帕達斯的消息。

  天氣變化其中的一個結果就是起霧。她能看到,隨著陣雪的結束,霧在逐漸彌漫。非常令人疑惑的天氣。霧氣在凝結點液化,然後又在潮濕的地面昇華,如同薄紗般籠罩著無葉的果園,像是一團毒氣。

  沒有一個倖存者?

  貝隆達將頭從一邊搖向另一邊,以回應歐德雷翟詢問的眼神。

  蘭帕達斯——姐妹會行星網路中的明珠,上面有她們最珍貴的學院,也成了一團毫無生機的灰燼和熔毀的金屬。霸撒埃利夫·伯茲馬利和他親手挑選的衛隊。都死了?

  “都死了。”貝隆達說道。

  伯茲馬利,老霸撒特格最喜愛的學生,死了,死得毫無價值。蘭帕達斯——偉大的圖書館、優秀的教師、一流的學生……都死了。

  “連盧西拉也……”歐德雷翟問道。聖母盧西拉,蘭帕達斯的副統領,曾受命一旦見到危險的跡象就須逃離,並通過其他記憶的存儲帶走儘量多註定要死去的人。

  “間諜說她們都死了。”貝隆達堅持道。

  它給剩下的貝尼·傑瑟裡特傳遞了一個冰冷的信號:“你或許就是下一個!”

  什麼樣的人類社會能冷酷到犯下這種暴行?歐德雷翟不知道。她想像著尊母在基地內的早餐會上討論著這個消息:“我們又摧毀了一顆貝尼·傑瑟裡特的行星。她們說死了一百億人。這個月已經有六顆行星了,不是嗎?麻煩遞一下奶油,可以嗎,親愛的?”

  歐德雷翟的目光因恐懼而變得幾乎呆滯。她拿起了報告,迅速流覽了起來。來自拉比,確認無疑。她放下了它,看著她的顧問們。

  貝隆達上了年紀,體態豐滿,臉色紅潤。這位元門泰特檔案員還戴上了老花鏡,也顧不上這一行為暴露了她的年齡。她咧著嘴,露出了牙齒,沒有說什麼。她看到了歐德雷翟對報告的反應。她心底可能會再次爭辯說需要以牙還牙。對於一個以天生刻薄而聞名的人來說,這個想法再自然不過了。她需要進入門泰特模式才會變得有分析力。

  貝爾的反應也沒什麼錯,歐德雷翟想著。但是,她不會喜歡我的想法。我必須小心選擇現在該說的話。以免過早地暴露我的計畫。

  “以暴制暴有其局限性,”歐德雷翟說道,“我們必須謹慎從事。”

  就得這麼說!這會堵上貝爾的爆發。

  塔瑪拉尼在椅子上稍稍挪動了身子。歐德雷翟看著這位年紀更老的女人。塔瑪,戴著耐心的面具,表現鎮靜。雪白的頭髮覆蓋在瘦長的臉頰上:年長與智慧的象徵。

  然而,透過塔瑪的面具,歐德雷翟看到了極端的不安,表明她厭惡看到和聽到的一切。

  貝爾豐滿的身材讓人感覺柔軟,塔瑪拉尼與她相反,骨架突出,顯得剛毅。她依然注重身材,肌肉也達到了協調的最高級。然而,她的眼睛出賣了她:她放棄了,已將自己抽離於生命之外。雖然她仍然在觀察,但內心已開始了最後的撤退。塔瑪拉尼廣為人知的智慧已成了某種小聰明,多數時候都憑藉過去的經驗,而不是對當下的觀察。

  我們必須做好替換她的準備。什阿娜可能是合適的人選。什阿娜對我們有危險,但她有很大的潛力。而且,什阿娜在沙丘星上流過血。

  歐德雷翟注視著塔瑪拉尼稀疏的眉毛。它們掛在眼瞼上的樣子就像是隱藏著紊亂。是的,安排什阿娜替代塔瑪拉尼。

  塔瑪知道她們面臨著棘手的局面,她應該會同意這個決定。歐德雷翟知道,在宣佈決定的時候,只須讓塔瑪的注意力集中到她們所面臨的巨大困境上就行了。

  我會想她的,該死的!

第5章 · 1

  你無法理解歷史,除非你理解了領袖是如何來順應歷史洪流的。每一位元領袖都需要有外人的配合才能永續他的統治。檢視我的一生:我是個領袖,也是個外人。不要以為我只是創造了一個教會國家。那是我作為領袖的工作,而且我只是複製了歷史上的先例。我同時期的野蠻藝術展現了我是個什麼樣的外人。最喜愛的詩:英雄史詩。最受歡迎的戲劇主題:英雄主義。舞蹈:廣遭遺棄。遭到剝奪之後的人民用這些刺激來填補空缺。我剝奪了他們什麼?選擇在歷史中成為何種角色的權利。

  ——雷托二世(暴君)

  維舍爾翻譯

  我要死了!盧西拉想著。

  求你們了,親愛的姐妹們,不要讓我現在死去,我必須將頭腦裡那些珍貴的責任傳遞出去。

  姐妹們!

  貝尼·傑瑟裡特很少會表現出家庭觀念,但它依然是存在的。從基因上來說,她們之間都有聯繫。而且,因為其他記憶的存在,她們通常知道聯繫在哪裡。因此,她們並不需要一些特別的稱呼,像是“二表哥”或是“大姨媽”。她們看著彼此之間的聯繫,就像是織工看著織布。她們知道經緯線是如何紡成織布的。織布,一個比家庭更合適的詞。正是貝尼·傑瑟裡特這塊大織布組成了姐妹會,古遠的家庭概念則提供了它的經緯線。

  現在,盧西拉只想把姐妹們當成家人。她的家庭需要她攜帶的東西。

  我真是個笨蛋,怎麼會想到來伽穆避難!

  但是,她受損的無艦已無法前行。尊母的殘忍實在是令人髮指!這背後喻示的仇恨也讓她恐懼。

  蘭帕達斯周圍的逃生路線上佈滿了死亡陷阱。折疊空間的邊界上散落著小型的球狀無殿,每座無殿都配備了力場投影儀和觸發式鐳射槍。當鐳射觸發,擊中球狀無殿內的霍爾茨曼發生器時,產生的鏈式反應會釋放出原子能。闖進陷阱區,致命的爆炸就會無聲地向你襲來。昂貴,但是有效!足夠多的爆炸甚至能將宇航公會的巨艦變成虛空中的廢鐵。她船上的防禦系統識別到了陷阱,但已經太晚了。好在,她猜自己的運氣還算可以。

  當她從這幢孤獨的伽穆村屋的二樓窗戶往外看時,卻感覺不到運氣。窗戶開著,午後的微風帶來的肯定是油的味道,遠處有火光和渾濁的黑煙。哈克南家族在這顆星球上留下了油膩的印記,如此之深,難以消除。

  她在此處的接頭人是個退休的蘇克醫生,但是,她知道他的身份遠不止於此。這是個隱藏得很深的秘密,貝尼·傑瑟裡特中只有有限的幾位姐妹知道。它屬於一個特殊的分類:甚至在我們自己人之間,也不會談論這些秘密,因為這麼做會傷害我們。我們不會在分享的生命中將這些秘密從一個姐妹傳遞到另一個姐妹,因為沒有路徑。只有在必要的時候,我們才敢去瞭解這些秘密。一次,因為歐德雷翟的半遮半掩的評論,激起了盧西拉的好奇心。

  “你知道伽穆上有什麼有意思的事嗎?嗯……那裡有一個團體,他們通過只吃聖潔的食物來維繫族群的存在。一個由從未被同化過的移民帶來的傳統。自我封閉,禁止跟外族通婚等之類的事情。當然,他們會引發些猜忌:耳語、謠言。有助於他們更為隔離。他們想要的就是這個。”

  盧西拉知道有個古老的社會能完美地符合這個描述。她有些好奇。她印象中的那個團體應該在第二次跨空間移民之後不久就消亡了。對檔案的徹底查詢更加深了她的好奇。生活方式,流言中對宗教儀式的描繪——尤其是燭臺——保持特殊的聖日,嚴禁在這些日子裡工作。而且,他們不只存在于伽穆!

  一天早晨,趁著不常有的空閒,盧西拉走進了工作室來驗證她的“投射推斷”,一種不如門泰特的結論可靠,但比純猜測要更進一步的東西。

  “我感覺你有新的任務要派給我。”

  “我看到你花了不少時間在檔案裡。”

  “只是覺得在當下這麼做有意義。”

  “看出什麼聯繫了?”

  “一個推斷。”那個伽穆上的秘密團體——他們是猶太人,是嗎?

  “你可能會需要掌握些特別的資訊,因為我們將派給你一個新的任務。”輕描淡寫。

  沒等歐德雷翟開口邀請,盧西拉就坐進了貝隆達的犬椅裡。

  歐德雷翟拿起尖筆,在一張一次性紙上寫了些東西,並以攝像眼看不到的方式把它遞給了盧西拉。

  盧西拉明白她的意思,她彎腰俯向紙條,用腦袋遮擋住了它。

  “你的推斷是正確的。你必須以死來捍衛這個秘密。這是換取他們合作的代價,不能辜負他們的信任。”盧西拉撕碎了紙條。

  歐德雷翟用眼睛和手掌的生物資訊打開了身後牆上的一個櫃子。她拿出了一小片利讀聯晶,並遞給了盧西拉。它是溫暖的,盧西拉卻感覺到了寒意。什麼秘密隱藏得這麼深?歐德雷翟從工作臺底下拉出了安全罩,並把它轉到正確的位置。

  盧西拉顫抖著手將晶紙放入容器,並將安全罩拉近蓋住了自己的頭。她頭腦中立即出現了資訊,一段口語,帶有異常古老的口音,一字一頓地便於聽者能夠聽清:“引起了你們注意的那些人被稱為猶太人。在很多個世代以前,他們就做出了防禦性的決定。有一個辦法可以躲避不斷重現的大屠殺,那就是從公眾的視野中消失。太空旅行讓它不但成為現實,而且還變得有吸引力。他們躲藏在無數的行星上而且有些行星上可能只有他們存在。那是他們自己的大離散。然而,這並不意味著他們放棄了從歷次逃生中養成的古老習俗。古老的宗教仍然存在,只是有些改變。在你這個時代,一個來自古代的拉比可能依然可以在猶太家庭的安息日燭臺後面找到合適的位置。他們對於自己的身份嚴格保密,你可能會跟一個猶太人工作一輩子卻不會起疑。他們稱之為‘完全隱身’,而且他們知道這麼做的危險。”

  盧西拉沒有猶豫就接受了這句話。埋藏如此之深的秘密,會被其他任何懷疑其存在的人視為威脅。“否則他們為什麼要保密,嗯?回答我!”

  晶紙仍在向她的意識傾吐著秘密:“在面臨被發現的威脅時,他們有一個標準的回應,‘我們追尋我們源起時的教義。它讓我們再生,帶給我們以前最美好的東西’。”

  盧西拉知道這種回應的用意。世上總有“瘋狂的復興主義者”。它保證能澆滅絕大多數的好奇心。“他們?哦,只是一幫子復興主義者而已。”

  “但是,這個掩蓋體系並沒有在我們這裡獲得成功(晶紙繼續著)。我們有保存完好的猶太歷史,還有大量的其他記憶告訴了我們,他們需要保密的原因。我們沒有去驚擾這個現狀,直到我,科林戰役期間和之後的大聖母(真的是很古老了!),看到了我們姐妹會需要一個秘密組織,一個能對我們的請求做出回應的團體。”

  盧西拉不禁感到一陣疑惑。請求?

  很久之前的大聖母預料到了疑惑。“偶爾,我們會提出些他們無法拒絕的要求。但是,他們也會對我們提出要求。”

  盧西拉沉浸在了這個地下社團的神秘之中。它隱藏得比絕密更深。她在檔案查詢時提出的簡單問題多數都遭到了忽視:“猶太人?那是什麼?哦,是的——古老的部落。自己去查吧。我們沒時間去做無聊的宗教研究。”

  晶紙還有更多的東西需要透露:“猶太人認為我們在某些方面學了他們,對此他們有時得意,有時又沮喪。我們的繁殖由女性的血統來控制配對模式,這被視為是猶太人的方式。只有當你的母親是猶太人時,你才能是個猶太人。”

  晶紙開始做出結語:“永世不忘大屠殺。保守這個秘密事關我們最高的榮譽。”

  盧西拉從頭上摘下了安全罩。

  “你是執行蘭帕達斯上某個棘手任務的合適人選。”歐德雷翟說道,並把晶紙放回了隱藏處。

  都過去了。看歐德雷翟的“棘手任務”把我搞成什麼樣了!

  從伽穆農家小樓的高處望出去,盧西拉注意到有輛大貨運車開進了場地。她下方立刻喧鬧起來。工人從各個方向擁來,手拿著一罐罐的蔬菜在車前會合。她聞到了西葫蘆斷莖發出的刺鼻氣味。

  盧西拉沒有從窗口挪開。她的東道主給她提供了本地的衣著——一件土灰色的舊長袍,還用淺藍色的頭巾蓋住了她的金髮。關鍵是不要做任何會引起別人注意的事。她看到過其他女人駐足觀察農田裡的工作。因此,她在此處的出現,可能也會被視作只是出於好奇。

  那是輛巨大的車子,它的懸架拼力支撐著鉸接的車鬥,鬥裡的貨物已堆成了小山一般。司機站在車頭透明的駕駛室裡,雙手放在了操縱杆上,眼睛瞪著正前方。他的雙腿叉得很開,身子倚靠著斜支的支撐網,左側臀部貼住了油門。他是個大個子男人,黝黑的臉龐上滿是深深的皺紋,頭髮也有幾縷花白。他的身體是機器的延伸——引導著身後那龐然大物的動作。他經過盧西拉時,朝她瞥了一眼,然後目光又回到了她下方建築物圍成的寬敞的裝載區上。

  和他的機器合二為一了,她想著,說明人類可以適應他們所從事的工作。盧西拉感覺這想法裡有一種無奈。如果你過分地適應於某種東西,其他方面的能力就會萎縮。我們所做的限制了我們自己。

  她將自己想像成了某種大機器的操作員,跟那個貨車裡的人沒什麼區別。

  大貨車重重地從她身邊經過,離開了場地,它的司機沒有再看她一眼。他已經看過她一次了,為什麼還要再看一次呢?

  她覺得東道主對於躲藏地的選擇十分明智。人煙稀少的區域,附近只有值得信任的工人,他們在經過此地時都不會有什麼好奇心。繁重的工作消磨了好奇心。在她剛被帶到此地時,她就注意到了這地方的特點。那時已是傍晚,人們正往家裡走去。你能通過放工時的景象來衡量一個地區的人口密度。早早上床,意味著你處於一個密度較小的區域。要是夜生活豐富的話,人們不會這麼早休息,因為周遭其他人的活動也會讓你的意識不安分。

  是什麼引發我進入了內省的狀態?

第5章 · 2

  在姐妹會第一次撤退時,尊母的殺戮尚未進入白熱化,盧西拉很難讓自己相信“外面有人在追捕我們,想把我們都殺光”。

  大屠殺!那天早晨,拉比在離開“去看看我能為你做什麼”之前,用了這個詞來形容。

  她知道拉比從久遠且苦澀的記憶中選擇了這個詞。大屠殺之後,她在伽穆上最初的經歷,讓她第一次體會到了受困於周遭無法控制的環境是什麼感覺。

  我也是個逃犯。

  姐妹會現在的情形和她們在暴君治下的遭遇有些類似。但是,神帝顯然(現在看來)沒打算根除貝尼·傑瑟裡特,只是想統治它。他顯然做到了!

  那個該死的拉比去哪兒了?

  他是個高大、熱情的男人,戴著老式的眼鏡。寬闊的臉龐被太陽曬成了棕色。儘管他的嗓音和動作都能證明他的年紀不小,臉上卻沒幾道皺紋。眼鏡讓人的目光無法不集中到他的雙眼,而他眼裡的目光正熱情地注視著她。

  “尊母,”在她向他解釋自己的困境時,他說(就在樓上這間光禿禿的屋子裡),“哦,老天!這不好辦。”

  盧西拉料到了這個回應,而且她還看出他其實已經知道了。

  “有個宇航公會的宇航員在幫她們搜索你,”他說道,“據說他是艾德雷克家族的人,很厲害的。”

  “我有賽歐娜之血,他看不到我的。”

  “也看不到我,或是我們的人,同樣的原因。我們猶太人必須做出必要的調整,你懂的。”

  “這位艾德雷克只是在裝裝樣子,”她說道,“他能做的有限。”

  “但是,她們把他帶來了。恐怕我們沒有辦法能把你安全地送離這個星球。”

  “那我們該怎麼辦?”

  “慢慢想辦法吧。我的人民並非完全無用,你明白嗎?”

  她聽出了真誠和關心。他還安靜地說起了如何抗拒尊母的性誘惑:“表現得低調些,不要引起她們的興趣。”

  “我要去聯絡幾個人。”他說。

  她竟然覺得寬慰。落入醫生的手裡之後,通常會發生些不近人情甚至是殘酷的事情。然而,她現在認識到,蘇克其實對你的需求很敏感,他們富有同情心且懂得關愛。(當然,在緊急情況下,這一切都會被拋棄在一旁。)

  她竭力讓自己平靜了下來,將注意力集中到了在獨自死亡課程中學到的咒語。

  如果我要死了,我必須超越自身的恐懼,我必須在寧靜中離去。

  這起到了點作用,但她還是覺得有些發顫。拉比離開得太久了。肯定是出了什麼問題。

  我信錯他了嗎?

  隨著越來越不祥的感覺,盧西拉迫使自己運用起貝尼·傑瑟裡特的歸真術,重新審視她與拉比的會面。她的監理稱它為“因缺乏經驗而自然表現出的純真,這種狀態經常被誤解為無知”。所有的事情開始返璞歸真。它及閘泰特的表現類似。資訊在沒有任何先見的情況下被重新輸入。“你是面鏡子,照著宇宙。鏡中像就是你所有的經驗。你的感官感應著鏡中像。猜想由此產生。即便是錯的猜想也很重要。因為在極端情況下,多於一個的錯誤也能產生可靠的決定。”

  “我們是你忠實的僕人。”拉比說過。

  這話絕對會讓聖母產生警覺。

  突然間,歐德雷翟的晶紙提出的解釋顯得不再充分。一切總是和利益相關。她認為,這種說法雖然有些憤世嫉俗,卻非常實在。那些想把它從人類行為中清除出去的嘗試,總是會失敗於過程中的動盪。不同的社會制度只是改變了計量利益的刻度而已。龐大的官僚體系——刻度就是權力。

  盧西拉提醒自己,利益的表現總是相同的。看看這位拉比的大農場!符合蘇克的退休養老之所嗎?她看到過這地方都有什麼:僕人、富麗堂皇的廳堂。肯定還有更多。不管在什麼制度下,利益的表現形式總是一致的:精美的飲食、美麗的愛人、豪華的旅行、輝煌的假日裝飾。

  當你對這種事見得足夠多時,甚至會覺得無聊。

  她知道自己的思緒變得很不安,但無力去阻止。

  生存。一個體系最基本的需求永遠是生存。我威脅到了拉比和他人民的生存。

  他討好過她。永遠要小心那些討好我們的人,他們只不過是在討好我們手中的權力。多麼愜意啊,大群的僕人伺候在旁,焦急地等待著我們的召喚。顯得那麼精心。

  尊母的錯誤。

  是什麼耽擱了拉比?

  他是在算計聖母盧西拉能賣多少錢嗎?

  樓下的一扇門被使勁摔上了,震動了她腳下的地板。她聽到了樓梯上傳來匆忙的腳步聲。這些人是多麼原始啊。樓梯!盧西拉在門被打開時轉過了身。拉比走了進來,夾帶著濃郁的美琅脂氣味。他站在門口觀察著她的情緒。

  “請原諒我這麼晚才來,夫人。我被宇航公會的宇航員艾德雷克召去盤查了。”

  這解釋了香料的氣味。宇航員永遠都浸泡在美琅脂橘色的氣體中,他們的形象通常在蒸汽裡模糊不清。盧西拉能想像宇航員那小小的楔形嘴巴和醜陋的鼻翼。嘴巴和鼻子在宇航員那張巨大的、有著搏動太陽穴的臉龐上顯得渺小。她能感受拉比的內心該有多麼緊張,同時聽著宇航員發出的如歌唱般的啼叫聲,以及被即時翻譯成的冷冰冰的加拉赫語聲。

  “他想要什麼?”

  “你。”

  “他知不知道……”

  “他肯定不知道,但是,我敢說他在懷疑我們。話說回來,他懷疑所有的人。”

  “他們跟蹤你了嗎?”

  “沒必要。他們隨時都能找到我。”

  “我們該怎麼辦?”她知道自己說得太快,聲音也太大了。

  “親愛的夫人……”他往前走了三步,她看到了他前額和鼻子上的汗珠。恐懼。她能聞到。

  “說吧,想說什麼?”

  “尊母行為背後的經濟觀——我們覺得很有意思。”

  他的話應驗了她的恐懼。我就知道!他出賣我了!

  “正如你們聖母所熟知的,經濟體系裡總是存在著漏洞。”

  “怎麼說?”充滿警惕。

  “對任何商品的貿易進行不徹底的壓制,總是會提高貿易商的利潤,尤其是高級批發商的利潤。”他的聲音裡有種令人不安的猶豫,“你覺得能在邊境擋住不受歡迎的毒品,這是種錯誤的想法。”

  他想跟她說什麼?他的話解釋了甚至連侍祭都懂的基本道理。提高的利潤總是會被用來買下繞過邊境警衛的秘密頻道,通常是買通警衛們自己。

  他買下了尊母的僕人?當然不會,他不相信這麼做是安全的。

  她等著他整理著自己的想法。顯然,他在組織一個他認為極有可能會被她接受的措辭。

  為什麼他要把她的注意力引向邊境警衛?他肯定這麼做過。當然,警衛們都有充分的理由來背叛他們的上司。“如果我不做,其他人也會做的。”

  然而,她不敢抱有幻想。

  拉比清了清嗓子。顯然,他已經找到了合適的措辭並組織好了秩序。

  “我不認為有什麼辦法能讓你活著離開伽穆。”

  她沒有料到他會這麼直接。“但是……”

  “你帶著的資訊,則是另外一回事。”他說道。

  這才是提起邊境和警衛的原因!

  “你不理解,拉比。我的資訊不只是些話語和警告。”她用手指敲擊著前額,“這裡面有很多珍貴的生命,大量無法替代的經驗,這些知識如此重要,以至於——”

  “嗯,我明白,親愛的夫人。問題是你不理解。”

  怎麼總是在理解還是不理解的問題上糾纏!

  “此刻,我需要仰仗你的榮譽。”他說道。

  哈,傳說中的貝尼·傑瑟裡特言出必行!

  “你知道我死也不會出賣你的。”她說道。

  他攤開了雙手,做了個無可奈何的動作:“我完全相信,親愛的夫人。但問題和背叛無關,而是和某些我們從未向姐妹會透露過的東西有關。”

  “你想跟我說什麼?”她的口氣強硬,幾乎用上了音言(她曾接到過警告,不要在猶太人身上使用它)。

  “我必須得到你的承諾。你必須親口保證,你不會用我將要透露給你的秘密對付我們。你必須保證接受我提出的、解決目前困境的辦法。”

  “在還沒瞭解是什麼辦法之前?”

  “我要求你相信我,我保證我們會履行對姐妹會的承諾。”

  她盯著他,想要看穿他設置在他倆之間的隔膜。他面上的反應可以被解讀,但是,他反常行為下的神秘無法被理解。

  拉比等著這個有些可怕的女人做出決定。聖母總是讓他覺得不安。他知道她會做出哪種決定,而且覺得她可憐。他知道她能看到自己臉上露出了可憐的表情。她們知道得那麼多,同時又是那麼少。她們的力量是那麼強大,她們對秘密以色列的情報是那麼危險!

  但是,我們欠她們的債。她不是上帝的選民,但債就是債。榮譽就是榮譽,真理就是真理。

  貝尼·傑瑟裡特已多次在緊急關頭幫助了秘密以色列。大屠殺是他的人民熟知的術語。大屠殺深深地鋆刻在了秘密以色列的心中。以不可說的名字起誓,上帝的選民永遠不會忘卻,也永遠不會原諒。

  在日常儀式中不斷得到加深的記憶(還有定期的社區分享會),在拉比必須做出的選擇上打上了光圈。這個可憐的女人!她同樣也被困在了記憶和境況之中。

  一起入甕吧!我們一起!

  “我向你保證。”盧西拉說道。

  拉比退回到了這屋子唯一的那扇門前,打開了門。一位穿著棕色長袍的老嫗站在了門外。在拉比的示意下,她走進了屋子。浮木色的頭髮整齊地在她腦後綁成了一個髻。臉上滿是皺紋,面色如同幹杏仁般暗沉。但是,那雙眼睛!全是藍色!還有裡面那凜冽的目光……

  “這位是呂蓓卡,我們自己人,”拉比說道,“而且,我相信你能看到,她做了件危險的事。”

  “香料之痛。”盧西拉輕聲說道。

  “她很早以前就做了,一直以來幫了我們很多。現在,她來幫你了。”

  盧西拉必須確認:“你能分享嗎?”

  “我從未試過,夫人,但是我知道怎麼做。”說話的時候,她一直在走向盧西拉,她倆之間幾乎要撞上了。

  隨後,她們互相貼近,直到額頭觸碰在一起。她們各自伸出雙手,抓住了對方的肩膀。

  在她們的意識聯通時,盧西拉投射出了一個想法:“必須把這些送到我的姐妹手裡!”

  “我保證,親愛的夫人。”

  在完全融合的意識中,不可能存在欺騙。有毒的美琅脂精華,立即且必然的死亡——古代弗雷曼人形象地稱為“小死亡”,確保了徹底的坦誠。盧西拉接受了呂蓓卡的承諾。這位野生的猶太聖母用生命做出了保證。還有別的!盧西拉看到之後倒吸了一口氣。拉比把她出賣給了尊母。貨車司機是她們派來的,來確認農場裡是否真的有一位符合盧西拉樣貌的女人。

  呂蓓卡的坦誠讓盧西拉無法拒絕。“這是我們唯一能拯救自己,並繼續贏得信任的方法。”

  這就是拉比讓她思考警衛和權力代理人的原因!聰明,聰明。我接受,正如他預料的那樣。

第6章

  你無法僅憑一根線來操控提線木偶。

  ——禪遜尼警句

  聖母什阿娜站在雕刻台旁,雙手裹著灰爪刻具,如同戴著副怪模怪樣的手套。臺上那黑色的感應模組已在她手下被撫弄了近一個小時。她感覺自己快要實現心中那狂熱湧現的構思。創作力的烈度燒得她的皮膚陣陣抽搐,她猜那些從她右邊大廳穿過的行人肯定都注意到了。灰色的光線穿過她工作室北邊的窗戶,投到了她身後,西邊的窗戶被沙漠落日點亮成了橙色。

  幾分鐘之前,什阿娜在沙漠監測站裡的高級助理普雷斯特就來到了門廊處。但是,整個站裡的人都知道,最好不要打斷什阿娜的工作。

  往後退了一步,什阿娜用手背捋了一下前額處一束在陽光下斑駁的棕色頭髮。面前立著的黑色模組是個挑戰,它的弧線和平面幾乎已能匹配她體內感應到的形象。

  每當我的恐懼到達頂峰,我就來到這裡創造。她想著。

  這想法抑制了創作欲望,她卻加大了努力想要完成雕塑。她戴著刻具的雙手在模組上上下翻飛,黑色的形狀追隨著她的每一次侵入,像是狂風下的波浪。

  北邊窗戶透進來的光線消失了,自動燈光從天花板邊緣投下了黃灰色的補償光,但那不一樣。那不一樣!

  什阿娜從她的工作旁退開。接近……但還不夠。她幾乎能觸摸到體內的形象,感覺到它掙扎著想要出生。但是,這模組還不對。她右手使勁揮了一下,將它打回成了檯子上的一個團塊。

  該死!

  她摘下了刻具,把它們放到了雕塑台旁的架子上。西邊窗戶外的地平線仍然保持著一抹橘紅。天色暗得很快,一如她體內退卻的創作欲望。

  快步走向落日照亮的窗戶,她剛好能及時看到今日最後一支搜索隊伍的歸來。它們的著陸燈明晃晃地刺向南方,那裡有一座建在沙漠前進道路上的臨時平臺。她從撲翼機慢悠悠降落的樣子就能看出他們沒有找到香料,或是任何跡象表明放生在那裡的沙鮭終於長成了沙蟲。

  我是一個牧蟲人,但我的蟲子可能永遠都不會來。

  窗戶倒映出了她朦朧的影像。她能看到香料之痛留下的痕跡。沙丘星上瘦弱的、棕皮膚的流浪兒變成了高個子的、嚴厲的女人。但是,她的棕色頭髮仍固執地逃離了頭巾的束縛,披散在了頸後。她還能從全藍的雙眼裡看到野性。其他人也能看到它。這就是問題,她恐懼的源頭。

  顯然,護使團對什阿娜的期待絕不會停止。

  如果大沙蟲出現了——夏胡魯歸來了!貝尼·傑瑟裡特的護使團隨時會將她推到毫無疑心的人類面前接受崇拜。預言成真……就像她想把心中形象塑造成現實一樣。

  聖什阿娜!神帝也是她的奴僕!神聖的沙蟲也服從於她!雷托歸來啦!

  這會影響到尊母嗎?可能。她們至少在表面上侍奉著古杜爾,神帝的另一個名字。

  她們不太可能追隨“聖什阿娜”的領導,但可能會認同她在性方面的做法。什阿娜知道,自己的性行為即使以貝尼·傑瑟裡特的標準來看仍顯得出格,她用它來抗議護使團強加在她身上的身份。至於她堅持只與鄧肯·艾達荷訓練和男性的交媾,只是一個……藉口。

  貝隆達懷疑了。

  門泰特貝爾對於那些越界的姐妹來說是個長存的威脅。這也是貝爾在姐妹會高級顧問團一直保留著大權的原因。

  什阿娜轉身離開窗戶,走進了照亮她小屋的橘紅色光線裡。在她正前方有一幅黑白色的畫,畫中一條巨大的沙蟲聳立在一個渺小的人形面前。

  這是它們以往的樣子,它們可能再也回不到從前了。我想通過這幅畫表達什麼?如果我知道,我可能就可以完成那座雕塑了。

  與鄧肯一起發明秘密的手語是一場冒險。有些事不能讓姐妹會知道——還不到時候。

  可能存在著某種方法,可以讓我們兩個一起逃脫。

  但是,他們能去哪兒呢?這是個被尊母和其他力量圍困的宇宙。這是個由分散的行星組成的宇宙,行星上居住的人類大多希望能和平地生活——有些地方接受貝尼·傑瑟裡特的指引;更多地區在尊母的壓制下求存;大多數地區還是希望能達到最大限度的自治,實現長久以來的民主夢想,但總有預料不到的事發生。還有,別忘了尊母的教訓!默貝拉的線索說魚言士和聖母中的極端分子組成了尊母。魚言士的民主變成了尊母的獨裁!線索十分充分,無法忽視。但是,為什麼她們要運用諸如刑訊儀、細胞誘導和性技藝等手段,一再放大那些無意識的衝動呢?

  我們被驅逐的天賦還有市場嗎?

  這個宇宙不再只擁有一個交易所。地下網路已形成。它異常鬆散,建立在舊的妥協和新的協議之上。

  歐德雷翟曾經說過:“它就像一塊起了毛邊、打了補丁的破布。”

  舊帝國時期宇聯商會嚴密控制下的貿易網路早已不復存在。現在,只剩下可憐的、在極其鬆散的紐帶連接下的點和麵。人民對這塊破布不屑一顧,總是思念著那些美好的舊時光。

  什麼樣的宇宙能夠接受成了亡命者的我們,而不把我們看成是神聖的什阿娜及她的同伴?

  這麼說並非將鄧肯當成了同伴。這只是貝尼·傑瑟裡特最初的計畫:“讓什阿娜與鄧肯結合。我們控制他,他能控制她。”

  默貝拉提前終止了這個計畫。對我們兩個都是好事。誰會需要性癮呢?但是,什阿娜不得不承認她對鄧肯·艾達荷有一種說不清的情緒。那些手語,那些撫摸。還有,一旦歐德雷翟前來詢問,他們該怎麼跟她說?根本不必懷疑這種詢問會不會來,那只是時間問題。

  “我們談論了鄧肯和默貝拉怎麼才能從你手裡逃走,大聖母。我們談論了用其他方法來恢復特格的記憶。我們談論了我們該怎麼反抗貝尼·傑瑟裡特。是的,達爾維·歐德雷翟!你的前學徒成了你的反抗者。”

  什阿娜承認自己對默貝拉也有複雜的感覺。

  她馴服了鄧肯,我不一定能做到。

  這位被俘的尊母是個有趣的研究物件——有時,她這個人本身也挺風趣。她那首詼諧的打油詩貼在了船上侍祭的餐廳裡。

  嘿,神!我希望你在那裡。

  我想讓你聽聽我的祈禱而已。

  那神像在我架子上傲立,

  那真的是你,還是只是我自己?

  好吧,不管了,我開始哩:

  為了我倆共同的利益,

  請讓我將腰杆挺立,

  助我走出我的罪大惡極,

  將我作為完美的榜樣樹立,

  滿足我部門裡的監理。

  或只是為了您上帝,

  與麵包為了酵母一個道理。

  不管出於什麼動機,

  都是為了我和你。

  攝像眼拍下了歐德雷翟因此與她的對峙,那是個美妙的畫面。歐德雷翟的聲音帶有某種奇怪的尖銳:“默貝拉?是你嗎?”

  “恐怕是的。”聲音裡沒有愧疚。

  “恐怕?”仍然尖銳。

  “怎麼了?”相當挑釁。

  “你取笑了護使團!別狡辯。這就是你的企圖。”

  “她們太能裝了!”

  每當想起那場對峙,什阿娜都會產生共鳴。具有反抗精神的默貝拉是個徵兆。在被迫注意到以前,它已經發酵多久了?

  我用這種方式來對抗永恆的紀律。“能讓你變得堅強,孩子。”

  默貝拉的孩提時代是什麼樣子?什麼樣的壓力塑造了她?生活其實就是對壓力做出的回應。有些人經不住誘惑,並被誘惑所塑造:毛孔舒張,滿臉緋紅。是酒神在朝他們拋媚眼。色欲也會在人的形象上留下印記。聖母通過無數世紀的觀察,對此已了然於胸。我們被壓力所塑造,不管我們是否選擇去抗拒。壓力和塑造——這就是生活。我的秘密反抗給我帶來了新的壓力。

  考慮到姐妹會現在對任何威脅都保持高度的警戒,與鄧肯的手語可能是無效的。

  什阿娜歪著頭看著雕塑臺上那個黑色的團塊。

  但是,我要堅持。我要創作我自己的生活樂章。我要創造我自己的生活!該死的貝尼·傑瑟裡特!

  而且,我要拋棄姐妹們的尊敬。

  強加於她們身上那種對於規範的遵從已有悠久的歷史。從最古老的時期開始,她們就一直保守著它,並時不時地拿出來重新打磨,做些必要的修補,如同時間長河中其他任何人類的創造物一樣。到了現在,它依然存在於沉默的敬畏之中。

  只有這樣你才是一位聖母,任何其他的標準都是不正確的。

  什阿娜以前就知道她會被迫挑戰這件老古董的極限,甚至可能會打破它。她知道,那個想要複現她體內最狂野意識的黑色模組,只是她必須完成的事情之一。稱之為反抗也好,或稱之為其他名字也好,總之,她無法抗拒胸膛內的力量。

第7章 · 1

  將你自己局限於觀察,你肯定會失去生活的意義。生活的目標可以用一句話來總結:盡你所能去活得更好。生活就是場遊戲,如果你投入進去,玩得盡興,就能明白其中的規則。否則,你將無法保持平衡,不斷地被變換的玩法所驚嚇。非玩家們總是哀怨他們得不到運氣的垂青。他們拒絕承認,其實他們自己可以創造運氣。

  ——達爾維·歐德雷翟

  “你看過艾達荷近期的攝像眼記錄嗎?”貝隆達問道。

  “等一下!等一下!”歐德雷翟心中有些不快,她必須用這種方式來回應貝爾合理的詢問,好讓自己發洩一下。

  這些天,壓力將大聖母裹得越來越嚴。她一直讓自己對必須面對的任務打起興趣。任務越多,她的興趣就越多,她的視野也就越廣泛,因此也註定能產生更多有用的資料。感官用得越多就越靈敏。本質,這就是她的興趣所追求的東西;本質,像是尋找食物來安撫空虛的胃。

  不知從何時起,她的日子變成了今天早晨的重複。眾所周知,她有接觸他人的興趣,但工作室的牆壁困住了她。她必須去那些別人能接近的地方。不光能接近,而且可以即時地與她交流。

  該死!我會留出時間。我必須!

  時間,同其他任何東西一樣,也能產生壓力。

  什阿娜說過:“我們走在借來的時間裡。”

  非常有詩意!但是,在實際的需求面前沒什麼作用。在斧子落下之前,她必須將盡可能多的貝尼·傑瑟裡特細胞分散到各處。沒有任何其他任務能排在它的前面。貝尼·傑瑟裡特的織布正在被扯碎,送往聖殿居民無從知曉的目的地。有時,歐德雷翟將這種流動看成是碎布頭。它們翩躚著在無艦裡遠去,帶著一批沙鮭。一同帶去的還有貝尼·傑瑟裡特的傳統、知識和記憶,它們可以用來辨別方向。但是,姐妹會早在第一次大離散就這麼做過,沒人回來,也沒人發出過資訊。沒人。沒人。只有尊母回來了。如果她們曾經是貝尼·傑瑟裡特,那麼現在她們已扭曲得可怕,自尋死路。

  我們還能再次團聚嗎?

  歐德雷翟低頭看著案頭上的工作:更多的待選表格。誰要離去,誰要留下?沒有時間停下來做個深呼吸。來自她前任塔拉紮的其他記憶擺出了一副“早就跟你說了”的姿態。“明白我當初都經歷過什麼了?”

  我還曾經渴望過頂層的位置呢。

  頂層可能有位置(她樂於這麼跟侍祭們說),但是,不怎麼有時間。

  有時,想到“外面”那些被動的、非貝尼·傑瑟裡特的普通人時,歐德雷翟會嫉妒他們。他們可以生活在幻想裡。多麼欣慰。你可以假裝你的生活會無限地持續下去,明天會變得更好,天上的神們都在給你關照。

  她以對自己的鄙視結束了這次走神。未被遮蔽的眼睛更好,不管它看到了什麼。

  “我研究了艾達荷最新的記錄。”她說道,看著桌子對面耐心的貝隆達。

  “他具備有趣的本能。”貝隆達說道。

  歐德雷翟琢磨了一陣。無艦上遍佈攝像眼,幾乎沒有死角。委員會關於死靈艾達荷的理論正一天天地變成現實。這個死靈到底掌握了艾達荷系列生命中多少的記憶?

  “塔瑪對他們的孩子有疑慮,”貝隆達說道,“他們有什麼危險的天賦嗎?”

  這是意料之中的。默貝拉在無艦中為艾達荷生的三個孩子在剛出生時就被帶走了。他們的成長都處於密切的觀察之下。他們具備了尊母展現的那種可怕的反應速度嗎?現在還太早,無法下結論。據默貝拉所言,這是在青春期才會表現出的能力。

  他們的尊母俘虜在憤怒的順從中接受了孩子被帶走。然而,艾達荷顯得無動於衷。奇怪。難道有什麼東西給了他更寬廣的生殖觀?幾乎和貝尼·傑瑟裡特的觀念一樣?

  “另一項貝尼·傑瑟裡特的生殖計畫。”他譏笑道。

  歐德雷翟延展著自己的思路。她們在艾達荷身上看到的真的是貝尼·傑瑟裡特的態度嗎?姐妹會說情感牽掛是古代的遺物——對於人類在那個時期的生存至關重要,但在貝尼·傑瑟裡特的計畫裡無關緊要。

  本能。

  從卵子和精子裡帶來的東西。通常響亮而又關鍵:“這是整個物種在對你說話,笨蛋。”

  愛……後代……饑餓……所有這些潛意識下的動機觸發了特定的行為。胡搞這些東西是危險的。交配聖母在這麼做的時候清楚這一點。委員會會定期對此進行檢討,並下令對後果予以密切關注。

  “你研究了記錄。這就是你的全部答案?”對貝隆達來說,這已經接近於哀怨了。

  在貝爾感興趣的攝像眼記錄中,艾達荷向默貝拉詢問了尊母的性癮技術。為什麼?他與之媲美的能力來自伊納什洛罐往他細胞中加入的特萊拉特性。艾達荷的能力與潛意識模式同源,類似於本能,然而在效果上與尊母的無法區分:不斷放大興奮,直到它驅逐了所有的理智,將它的受害者困在回饋的源頭。

  默貝拉只是口頭表達了她的能力。她顯然仍餘怒未消,因為艾達荷在她身上使用了她學過的相同的技術。

  “當艾達荷問到動機時,默貝拉拒絕回答。”貝隆達說道。

  是的,我注意到了。

  “我能殺了你,你知道吧!”默貝拉說。

  攝像眼記錄顯示了他們躺在無艦內默貝拉艙房裡的床上,剛剛結束了互相滿足。裸露的肉體上有點點汗珠。默貝拉的前額蓋著塊藍色的毛巾,綠色的雙眼盯著攝像眼。她似乎是在直接盯著觀察者。她的眼裡有橙色的斑點。那是憤怒的斑點,來自她體內殘餘的、尊母服用的香料替代品。她現在服用的是美琅脂——而且沒有副作用。

  艾達荷躺在她身邊,黑髮散落在臉旁,與他腦袋下的白色枕頭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他的雙眼緊閉,但是眼瞼在顫動。消瘦。儘管歐德雷翟的私人廚師親自為他準備了可口的餐食,他吃得還是不夠。他高聳的顴骨輪廓清晰得誇張。在被困了這麼多年後,他的臉已是皮包著骨頭。

  默貝拉的身體能力足夠支持她發出威脅,歐德雷翟知道,但在心理上說不通。殺了她的愛人?不太可能!

  貝隆達也在思考著同一個問題:“她展現自己身體的速度時,想達到什麼目的?我們以前看到過這種現象。”

  “她知道我們在觀察。”

  攝像眼顯示了默貝拉的身體挑釁式地從床上躍起,以一種看不清的速度(比貝尼·傑瑟裡特能達到的速度快多了)踢出了右腳,在離艾達荷頭部只有一根頭髮絲的距離時才硬生生地停了下來。

  她一開始動作,艾達荷就睜開了眼睛。他看著她,沒有恐懼,也沒有眨眼。

  那一腳,如果踢中了就是致命的!這種事情,你只須看一次就足以讓你心生恐懼了。默貝拉動作時並不需要大腦皮層。就像是昆蟲,肌肉裡的神經自主觸發了攻擊。

  “看到啦!”默貝拉放下了腳,低頭盯著他。

  艾達荷笑了。

  看著記錄,歐德雷翟想起了姐妹會掌握了默貝拉的三個孩子,都是女孩。交配聖母都很激動。一段時間之後,這條線上出生的聖母也會擁有尊母的能力。

  恐怕我們沒有時間。

  但是,歐德雷翟還是分享了交配聖母的激動。那個速度!再加上肌肉神經訓練,姐妹會偉大的普拉納-賓度資源!對這樣的創造物,她難以找到語言來形容。

  “她是做給我們看的,而不是給他。”貝隆達說道。

  歐德雷翟不是很確定。默貝拉厭惡一直處於被人觀察之下,但她已經習慣了。她的很多行為顯然已經無視了攝像眼背後的人。在這條記錄上,她又回到了床上原來的位置,躺在艾達荷的身邊。

  “我已經給這條記錄的讀取加上了限制,”貝隆達說道,“有些侍祭看了覺得不舒服。”

  歐德雷翟點了點頭。性癮。尊母這個方面的能力在貝尼·傑瑟裡特內部攪起了波瀾,尤其在祭侍中間。非常有挑唆性。而且,大多數聖殿的姐妹都知道什阿娜聖母是她們中唯一練習過這些技巧的人,而她練習的目的是挑戰一個普遍的誤解,即性癮會弱化姐妹的能力。

  “我們不能變成尊母!”貝爾總是這麼說。但是,什阿娜代表了重要的變數。她教會了我們關於默貝拉的一些東西。

  某天下午,看到默貝拉獨自在她無艦上的艙房內待著,一副放鬆的樣子,歐德雷翟嘗試了直接的詢問:“在遇到艾達荷之前,你們中有人試過,怎麼說呢,‘投入進去’嗎?”

  默貝拉又回到了憤怒的神態:“他是趁我不備!”

  她對艾達荷的問題展示過同樣的憤怒。想到這裡,歐德雷翟朝工作臺俯過身去,調出了原始記錄。

  “看她變得有多憤怒,”貝隆達說道,“這是針對這種問題的催眠植入。我敢以我的名譽擔保。”

  “香料之痛能解除這種催眠。”歐德雷翟說道。

  “如果她能進入這種狀態!”

  “催眠術本該是屬於我們的秘密。”

  貝隆達琢磨著話中的引申:在最初的離散中,派出去的姐妹一個都沒回來。

  這想法在她們的意識裡始終揮之不去:真的是貝尼·傑瑟裡特的叛徒創造了尊母?很多線索證明了這種觀念。那她們為什麼要培養男性奴隸?默貝拉的閒扯並沒有揭示真相。所有的這些都與貝尼·傑瑟裡特的教育相悖。

  “我們必須瞭解清楚,”貝隆達堅持道,“我們知道得太少了,讓人不安。”

  歐德雷翟認同她的擔憂。這種能力到底有多大的誘惑力?非常大,她覺得。侍祭們抱怨說夢到自己變成了尊母。貝隆達的擔憂是合理的。

  你一旦創造或觸發如此野性的力量,就能建立異常複雜的肉欲幻境。你能控制整個人類,只須通過支配他們的欲望,觸發他們的幻想。

  尊母竟敢使用如此可怕的力量。顯然,如果她們掌握了關閉幻境的鑰匙,她們就贏得了一半的戰爭。要是能找到簡單的線索,指向鑰匙的存在,那就是勝利的開始。尊母組織中像默貝拉這個級別的人可能不清楚,但是那些在高層的人……可能她們只是運用了這種力量,卻不關心甚至不瞭解它深層的能力?如果是這種情況,我們最初那些離散的姐妹究竟受到了什麼誘惑,走上了這條死路?

  之前,貝隆達曾提出過她的猜測:

  在首次大離散時期,尊母抓住了聖母並把她們關押起來。“歡迎,聖母。我們邀請你們欣賞一下我們能力的小小展示會。”一幕幕的交媾場面,接著又展示了尊母身體的速度。然後——停止服用美琅脂,注射基於腎上腺素的替代品,裡面還摻雜了催眠藥物。在藥物的作用下,聖母被打上了性印記。

  這一切,加上香料之痛的退卻(貝爾暗示的),可能會讓受害者拒絕原本的身份。

  天啊!最初的尊母難道都是聖母?我們敢在自己身上檢驗一下這個猜測嗎?我們又能從無艦裡的那一對身上學到些什麼?

  兩種來源的資訊攤在了姐妹會敏銳的眼睛前,但鑰匙還沒找到。

  女人和男人不再僅是繁殖上的夥伴,也不再僅是互相的慰藉和依靠。關係里加了點新東西。關係又被提升了。

  在工作臺上播放著的攝像眼記錄裡,默貝拉說了些什麼,吸引了大聖母的全部注意力。

  “我們尊母自找的!怪不了其他人。”

  “你聽到了?”貝隆達問道。

  歐德雷翟猛力地搖了搖頭,想要集中所有的注意力在這段對話上。

第7章 · 2

  “我跟你不一樣。”艾達荷反對道。

  “空洞的藉口,”默貝拉指責道,“你想說你是被特萊拉人設置了,去誘惑你碰到的第一個銘者?”

  “並殺了她,”艾達荷補充道,“那是他們的期望。”

  “但是,你甚至都沒試過要殺我。我並不是說你能殺得了我。”

  “那是因為……”艾達荷沒接著往下說。他下意識地朝攝像眼瞥了一眼。

  “他想說什麼?”貝隆達跳了起來,“我們必須搞清楚。”

  歐德雷翟繼續默默地觀察著這對囚徒。默貝拉表現出了驚人的洞察力:“你覺得你是在跟你無關的場合下碰巧撞上我了?”

  “是的。”

  “但是,我看到你體內有東西接受了這一切!你不僅是在設置下逆來順受,你把它展現到了極致。”

  艾達荷的眼睛仿佛在審視自己。他仰起頭,舒展了胸肌。

  “那是門泰特的表情!”貝隆達叫道。

  歐德雷翟所有的分析都指向這個結論,但仍未得到艾達荷的承認。如果他是個門泰特,為什麼要隱瞞呢?

  因為這個能力喻示的其他東西。他害怕我們,而且,他的確該害怕。

  默貝拉輕蔑地說道:“你按照自己的需求,改善了特萊拉人在你身上做的事情。你內心其實並沒有任何怨恨!”

  “那就是她處理負罪感的方式,”貝隆達說道,“她必須讓自己相信自己說的,否則艾達荷沒辦法困住她。”

  歐德雷翟抿緊了嘴唇。投影中的艾達荷笑了:“或許我們兩個都一樣。”

  “你不能怪罪特萊拉人,我不能怪罪尊母。”

  塔瑪拉尼走進了工作室,坐在了貝隆達身旁的犬椅中。“看來,你也對這段感興趣。”她示意了一下投影。

  歐德雷翟關上了投影。

  “我一直在檢查我們的伊納什洛罐,”塔瑪拉尼說道,“那個該死的斯凱特爾隱瞞了關鍵資訊。”

  “我們的第一個死靈沒問題吧,是嗎?”貝隆達問道。

  “我們的蘇克沒發現什麼問題。”

  歐德雷翟語氣柔和地說道:“斯凱特爾必須留下些討價還價的餘地。”

  雙方都抱有幻想:貝尼·傑瑟裡特將斯凱特爾從尊母手下救出,並收留在聖殿避難,而他則向姐妹會支付一定的代價。但是,每個研究他的聖母都知道,這位最後的特萊拉尊主還有別的企圖。

  聰明,聰明,特萊拉人。比我們懷疑的更聰明。他們用伊納什洛罐玷污了我們。“罐”這個字——又是他們的一個欺騙。我們想像它是羊膜般的容器,裡面裝著溫暖的液體,每個罐子都是複雜機器,用以複製(以精確、步驟清晰和可控的方式)子宮的功能。罐子倒是罐子的樣子,可看看它實際上是什麼!

  特萊拉的方案很直接:使用原生器官。經過無數的世代,大自然已經做出了優化。貝尼·特萊拉所做的只是加上了他們的控制系統,他們獨有的複現細胞內所存資訊的方式。

  斯凱特爾稱之為“上帝的語言”。更準確地說,是撒旦的語言。

  回饋。細胞指導著自己的子宮。受精卵或多或少可能都會這麼做。特萊拉人只是優化了它。

  歐德雷翟發出了一聲歎息,引得她的同伴投來了銳利的目光。大聖母遇到了什麼新麻煩?

  斯凱特爾的秘密讓我擔憂。那些秘密會對我們造成什麼影響?唉,我們怎麼這麼容易就“降格”了呢?然後,再找藉口。而我們知道是藉口!“如果沒有其他辦法。如果這能製造我們急需的死靈。或許可以找到志願者。”找到了!志願者!

  “你走神了!”塔瑪拉尼不滿地哼了一聲。她瞥了眼貝隆達,開始對她說話,覺得她可能會聽進去。

  貝隆達的表情變得有些麻木,通常這意味著她情緒低落。她的聲音比耳語響不了多少:“我強烈要求抹消艾達荷。至於那位特萊拉的怪物……”

  “你為什麼建議得這麼委婉呢?”塔瑪拉尼問道。

  “那就殺了他!還要讓那個特萊拉人嘗嘗我們所有的——”

  “住嘴,你們兩個!”歐德雷翟命令道。

  她用兩個手掌扶住了前額,盯著拱形窗,看到了外面的冰雨。氣象人犯下了更多的錯誤。你不能責怪她們,但是,人類最恨的就是不可預測。“我們要自然!”不管它是什麼意思。

  想到這裡時,她開始渴望回到那個讓她愉悅的秩序裡去:偶爾在果園中的散步。她喜愛各個季節下的果園。與朋友們一起度過安靜的傍晚,和那些讓她溫暖的人進行有來有往的交談。溫情?是的。大聖母敢於嘗試——甚至對同伴的愛。她也想要美味的食物與能增加風味的精選美酒。它們對味覺的刺激真是絕妙。然後……是的,然後……溫暖的床,溫柔的同伴,他懂得她的需要,她也懂得他的。

  當然,多數的這些都無法實現。責任!多麼重要的一個詞!它在熠熠發光。

  “我餓了,”歐德雷翟說道,“要不然叫人把午飯送來吧?”

  貝隆達和塔瑪拉尼盯著她。“才剛十一點半。”塔瑪拉尼表示。

  “好還是不好?”歐德雷翟堅持著。

  貝隆達和塔瑪拉尼偷偷交換了下眼神。“好吧。”貝隆達說道。

  貝尼·傑瑟裡特有一種說法(歐德雷翟知道),大聖母的胃滿意了,姐妹會能運作得更流暢。這句話讓天平發生了傾斜。

  歐德雷翟接通了她私人廚房的通話器:“三個人的午餐,杜納。來點特別的,你決定吧。”

  午飯端來了,主菜是歐德雷翟的最愛,小牛肉砂鍋。杜納對香草的感覺很靈敏,砂鍋裡放了少許迷迭香,蔬菜也沒有煮過頭。完美。

  歐德雷翟回味著每一口。另兩個人只是在進食,一口一勺,一口一勺。

  這就是我成了大聖母,而她們當不上的原因?

  等侍祭打掃完餐桌後,歐德雷翟問了一個她最愛的問題:“最近在侍祭中有什麼閒話嗎?”

  她想起了自己曾經是侍祭的日子,成天豎著耳朵傾聽老婦們的談話,希望能聽到什麼偉大的真理,但多數情況下聽到的只是些有關姐妹們的閒話,或是某個監理又出了什麼問題。不過,偶爾她們也會放下戒備,洩露些重要的資訊。

  “太多的侍祭都在說想要參與大離散。”塔瑪拉尼粗著嗓子說道。

  “最近她們對檔案的興趣也增加了許多,”貝隆達說道,“那些心有所感的姐妹都來尋求確認——自己是否攜帶了很深的賽歐娜基因印記。”

  歐德雷翟覺得這挺有趣。她們那共同的、生活在暴君時代的厄崔迪祖先,賽歐娜·伊本·福阿德·賽伊法·厄崔迪,將這種能躲避預知搜索者的能力遺傳給了後代。每個公開行走在聖殿的人都分享了這種來自祖先的保護。

  “明顯的印記?”歐德雷翟問道,“她們懷疑自己是否真的受到了保護?”

  “她們需要確認,”貝隆達不耐煩地嘟囔了一聲,“現在能回到艾達荷的話題上嗎?他可以說有基因印記,也可以說沒有。這讓我覺得不安。為什麼他的部分細胞沒有賽歐娜的印記?特萊拉人到底幹了什麼?”

  “鄧肯知道風險,他也沒想自尋死路。”歐德雷翟說道。

  “我們不知道他是什麼。”貝隆達抗議道。

  “可能是個門泰特,我們都知道那意味著什麼。”塔瑪拉尼說道。

  “我能理解我們為什麼留著默貝拉,”貝隆達說道,“寶貴的資訊。但是,艾達荷和斯凱特爾……”

  “夠了!”歐德雷翟喝止道,“看門狗不要一直叫個不停!”

  貝隆達勉強接受了。看門狗。貝尼·傑瑟裡特的一種說法,意為不斷監視姐妹、判斷你是否陷入了歧途。侍祭們覺得這難以忍受,然而對聖母來說,它就是生活的一部分。

  某個下午,和默貝拉單獨待在無艦上灰色牆面的面談室內時,歐德雷翟解釋過。她們面對面站著,隔得很近。眼睛相互平視。十分隨意、親密。前提是假裝看不到四周的那些攝像眼。

  “看門狗,”歐德雷翟回答著默貝拉提出的一個問題,“意味著我們互為牛虻。沒必要做太多解釋。我們很少說廢話。一個簡單的詞就夠了。”

  默貝拉橢圓形的臉上露出了專注的表情,分得很開的綠色雙眼炯炯有神。她顯然認為歐德雷翟提到了某種常見的信號,用一個詞或是一種說法來描繪眼下的這種情況。

  “什麼詞?”

  “任何詞,該死!只要合適就行。它就像是某種相互作用。我們分享一個不會煩擾我們的‘叮咬’。我們歡迎它,因為它讓我們保持清醒。”

  “如果我成了聖母,你也會當我的看門狗?”

  “我們需要自己的看門狗。沒有她們,我們會變得虛弱。”

  “聽上去有點強迫的意味。”

  “我們並不覺得。”

  “我覺得它是防蚊劑,”她看著天花板上閃爍的鏡頭,“像這些該死的攝像眼。”

  “我們照顧自己人,默貝拉。一旦你成了貝尼·傑瑟裡特,你會得到一生的照顧。”

  “舒適的小窩。”不屑。

  歐德雷翟語氣柔和:“完全相反。你的一生都在接受挑戰。你用能力的極限來回報姐妹會。”

  “看門狗!”

  “我們總是在相互關注。我們中的有些人在執掌權柄之後可能會時不時地表現得獨裁,甚至專橫,但都是在形勢的要求下點到為止。”

  “從來不會熱情或溫柔,嗯?”

  “這是規矩。”

  “或許有感情,但是沒有愛?”

  “我跟你說了規矩。”歐德雷翟能從默貝拉的臉上清楚地看出她的反應。“終於說漏了!她們會要求我放棄鄧肯!”

  “也就是說貝尼·傑瑟裡特中沒有愛。”她的語氣是多麼悲傷。默貝拉仍有希望。

  “愛也會發生,”歐德雷翟說道,“但我的姐妹們把它當作心理偏差。”

  “我對鄧肯的感覺是心理偏差?”

  “姐妹們會嘗試治療它。”

  “治療!治療是用來解除痛苦的!”

  “姐妹會認為愛就是一種腐爛。”

  “我在你身上看到了腐爛!”

  貝隆達仿佛一直在跟著歐德雷翟的思緒,此刻她將歐德雷翟從空想中拽了出來。“那個尊母絕不會加入我們!”貝隆達抹去了嘴角的一點午餐殘漬。“教授她我們的方法,是在浪費我們的時間。”

  至少,貝爾不再稱呼默貝拉為“妓女”了,歐德雷翟想著。這就是改善。

  所有的政府都會遭遇一個常見的問題:權力能吸引病態的個性。並不是因為權力能腐化人,而是因為它吸引了已腐化的人。這些人具有迷醉於暴力的傾向,因而極其容易對暴力成癮。

  ——《護使團之書》

  呂蓓卡依照命令跪在了黃色的地磚上,不敢抬頭看坐得遠遠的可怕的大尊母。她已經在這間巨大房間的中央等了兩個小時。與此同時,大尊母和她的同伴們正享用著諂媚的僕人們奉上的午餐。呂蓓卡用心觀察著僕人的神色,暗中加以模仿。

  她的眼窩仍然因為拉比不到一個月前給她植入的眼睛而疼痛。這雙眼睛有著藍色的虹膜和白色的鞏膜,看不出她過去曾經歷過香料之痛。這是一種臨時的補救措施。過不了一年,這雙新眼睛就會出賣她,變成全部的藍色。

  她覺得眼睛的疼痛是她最不需要擔憂的問題。她體內還有個植入物,按照計算好的劑量釋放著美琅脂。供應能持續六十天。如果尊母扣留她的時間過長,缺乏美琅脂會將她置於一種更深的痛楚中,令最初的痛楚相形失色。最容易暴露的風險是隨著香料滴入她體內的謝爾。如果這些女人察覺到了,她們肯定會起疑的。

  你表現得很好。耐心。這是來自蘭帕達斯眾人的其他記憶。聲音在她腦內溫柔地響起。它和盧西拉的聲音一樣,但呂蓓卡不敢確定。

  分享過後,它就宣稱自己為“默哈拉的代言人”。在幾個月內,它已經成了一個熟悉的聲音。這些蕩婦無法與你的知識匹敵。記住這一點,讓它給你勇氣。

  體內存在其他人,但又不會干擾她對周邊的注意力,讓她覺得敬畏。我們稱之為意識並流,代言人曾說過。意識並流能增強你的觀察力。當她想解釋給拉比聽時,他卻以憤怒來回應。

  “你被不潔的思想污染了!”

  那天,他們在拉比的書房待到深夜。他稱之為“從賜給我們的日子裡偷取時間”。書房是間地下室,沿著牆壁堆滿了舊書,利讀聯晶紙和卷軸。最高級的伊克斯設備保護著房間不被偵測到。他的人改良了這些設備,提高了性能。

  每當這種時候,她被允許坐在他桌子旁,而他則倚靠在了一張舊椅子上。他身旁一盞低矮的球形燈在他光潔的臉上投下了古舊的黃光。他戴著象徵他知識地位的眼鏡,鏡片時不時反射著光芒。

  呂蓓卡假裝沒聽懂:“但是,你說過為了拯救蘭帕達斯上的珍寶,我們必須這麼做。難道貝尼·傑瑟裡特沒對我們說實話?”

  她看到他眼裡的憂慮:“你聽到勒維昨天提到的那個四處流傳的問題了吧。為什麼貝尼·傑瑟裡特的女巫要來找我們?這就是她們問的。”

  “我們的故事可信且前後一致,”呂蓓卡反詰道,“姐妹會教了我們真言師都無法穿透的方法。”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拉比悲哀地搖了搖頭,“什麼是謊言?什麼是真相?我們自己說了算嗎?”

  “我們反抗的是大屠殺,拉比!”這通常會堅定他的決心。

  “哥薩克人!是的,你是對的,女兒。每個時代都有哥薩克人,在他們心懷殺意闖入村子時,我們並不是唯一見識過他們的皮鞭和利劍的人。”

  奇怪,呂蓓卡想著,他怎麼能表現得像是這些事情才剛剛發生,自己親眼所見似的。決不忘卻,決不原諒。利迪澤就在昨天。秘密以色列記憶中的永志不忘。大屠殺!幾乎和她意識中攜帶的貝尼·傑瑟裡特存在一樣頑強。幾乎。這就是拉比抗拒的事情,她告訴自己。

第7章 · 3

  “我擔憂你已被從我們身邊帶走,”拉比說道,“我對你做了什麼?我做了什麼?這就是所謂的榮譽?”

  他看著書房牆壁上的一個裝置,它報告了農場周圍安裝的縱軸風車在夜間的積累。裝置顯示這些機器正轟鳴著為明日存儲能量。這是貝尼·傑瑟裡特的禮物:擺脫伊克斯。獨立。多麼特別的詞。

  他沒看著呂蓓卡,說道:“我覺得其他記憶這件事很難理解,一直都是。記憶理應帶來智慧,但其實它不會。管理記憶,善加運用,才會帶來智慧。”

  他轉身看著她,他的臉隱藏在陰影裡:“你體內的人說了什麼?你覺得是盧西拉的那個人?”

  呂蓓卡察覺到,他在說出盧西拉的名字時頗感欣慰。如果盧西拉能通過秘密以色列的女兒說話,那她就還活著,沒有被背叛。

  呂蓓卡說話時垂下了目光:“她說我們擁有這些體內的畫面、聲音和感覺,你可以命令它們顯現,或者,在必要時它們也會主動介入。”

  “必要時,是的!你的感官會讓你感覺自己去了沒去過的地方、做了沒做過的事,除此之外,還有什麼?”

  還有其他身體、其他記憶,呂蓓卡想著。在體驗過之後,她知道自己再也不會主動放棄了。或許我真的成了貝尼·傑瑟裡特。顯然,這才是他擔憂的原因。

  “我來告訴你一件事,”拉比說道,“她們稱這個為‘活動意識的關鍵交叉點’,它沒有任何意義,除非你能知道自己的決定如何植入了其他人的生命。”

  “從其他人的反應來觀察自己的行為,是的,這是姐妹會的觀點。”

  “這才是智慧。那位元夫人說她們的目標是什麼?”

  “影響人類的成長。”

  “嗯。她明白自己能控制影響力,卻無法控制別人的感覺。這幾乎與智慧同等。但是,成長……哈,呂蓓卡。我們有權對此干涉嗎?按照耶和華的旨意,成長不是人類的權利嗎?我認為雷托二世能理解。你體內的夫人卻拒絕承認。”

  “她說他是個該死的暴君。”

  “他是暴君,但在他之前也有明智的暴君,而且在我們死後無疑也會有更多。”

  “她們稱他為撒旦。”

  “他具有撒旦的力量。我認同她們的恐懼。與其說他是個預言家,倒不如說他是個泥水匠。他把看到的影像固定。”

  “這位夫人也這麼說。但是,她說他其實是她們的聖杯。”

  “她們再次展現出了智慧。”

  拉比發出一聲長歎,身體都微微晃動了。他再次看了眼牆上的裝置。明日的能量。

  他將注意力放回到呂蓓卡身上。她變了。他無法不注意到。她變得很像貝尼·傑瑟裡特。可以理解。她的頭腦裡擠滿了蘭帕達斯上的人。但她們不是加大拉的豬群[3],可以連同她們的魔法一起被趕到海裡去。而且,我也不是耶穌。

  [3]加大拉的豬群:《聖經·馬可福音》中的故事。耶穌曾在加大拉將兩個人身上附身的鬼趕入豬群,於是豬帶著鬼跳下懸崖落海而死。

  “她們跟你說的大聖母歐德雷翟——她經常譴責她的檔案管理員和她們管理的檔案。難以理解!檔案不也和書一樣,都是我們保存智慧的媒介嗎?”

  “那麼,我是個檔案管理員嗎,拉比?”

  她的問題在迷惑他的同時,也點明了要害。他笑了:“我跟你說吧,女兒。我承認自己有點同情這位歐德雷翟。檔案管理員確實有討厭的地方。”

  “這是智慧嗎,拉比?”多狡猾的問題啊。

  “相信我,女兒,是的。檔案管理員在壓制判斷方面不遺餘力。一個又一個的專業詞語。太傲慢了!”

  “她們如何判斷該用什麼詞呢,拉比?”

  “哈,你有點智慧了,女兒。但是,這些貝尼·傑瑟裡特沒有智慧,而且她們的使命阻止了她們獲取智慧。”

  她能從他的臉上看出來。他想讓我對體內的這些生命產生懷疑。

  “讓我跟你說件貝尼·傑瑟裡特的事吧。”他說道。他還沒想好該怎麼說。沒有語言,沒有聖賢的建議。這種情形已多年沒發生在他身上了。他眼前只有一條路可走:把心裡話說出來。

  “或許,在她們前往大馬士革的道路上,已太久沒有沐浴在啟示的明燈之下了,呂蓓卡。我聽她們說,她們代表了人類的利益。然而,我在她們身上看不到,我認為暴君也沒能看到。”

  呂蓓卡剛想開口回答,他抬起一隻手阻止了她:“人類的成長?這是她們的聖杯?果子熟了,不就會被采下來吃掉嗎?”

  在交叉點大廳的地板上,呂蓓卡記起了這句話,看到了它在人類身上的表現,不是通過她體內的生命,而是通過了抓捕者的行為。

  大尊母結束了用餐。她在僕人的長袍上擦淨了手。

  “讓她上前來。”大尊母說道。

  呂蓓卡的左肩處傳來了一陣痛楚,她跪著的身子往前猛地一個趔趄。那個叫勞格諾的人以獵人的潛行方式出現在她身後,並把一根尖頭的棒子捅進了她的皮肉。

  笑聲回蕩在房間裡。

  呂蓓卡踉蹌著站了起來,勉強地走在棒子的前面,在來到了通往大尊母的階梯下方時,棒子阻止了她。

  “跪下!”勞格諾又刺了一下,強調了她的命令。

  呂蓓卡跪了下去,眼睛盯著前方升起的階梯。黃色的地磚上有些細小的劃痕。不知怎的,這些瑕疵讓她覺得安心。

  大尊母說道:“放開她,勞格諾。我要的是答案,不是尖叫。”隨後對著呂蓓卡,“看著我,女人!”

  呂蓓卡抬起頭,盯著代表死亡的臉孔。這麼平凡的一張臉,卻有這麼大的威脅。如此……如此平坦的臉龐。幾乎是扁的。這麼小的體形,卻放大了呂蓓卡感覺到的危險。這個小女人具有什麼樣的力量,能統治這些可怕的人?

  “知道你為什麼會來這裡嗎?”大尊母問道。

  呂蓓卡用自己最諂媚的聲音說道:“哦,大尊母,我被告知,你希望我講述真言的知識,以及伽穆上的其他一些事。”

  “你與真言師交配過!”這是事實。

  “他死了,大尊母。”

  “別動,勞格諾!”這句話是對那個拿著棍子沖上來的助理說的,“這位妖婦不懂我們的規矩。站到一邊去,勞格諾,我不想被你的衝動打擾。”

  “只有在回答我的問題,或在我下令時,你才能跟我說話,妖婦!”大尊母叫道。

  呂蓓卡縮成了一團。

  代言人在呂蓓卡的頭腦裡耳語著:幾乎和音言一樣。小心。

  “你認識貝尼·傑瑟裡特裡的人嗎?”大尊母問道。

  她們就在我體內!“每個人都碰到過女巫,大尊母。”

  “你知道她們什麼?”

  哦,這就是你們把我帶到這裡的原因。

  “我只聽到過傳言,大尊母。”

  “她們勇敢嗎?”

  “據說她們總是想規避危險,大尊母。”

  你值得我們的託付,呂蓓卡。那就是這些蕩婦的模式。順勢而為。她們覺得你不喜歡我們。

  “這些貝尼·傑瑟裡特富有嗎?”大尊母問道。

  “我認為跟您比起來,女巫們實屬貧窮,大尊母。”呂蓓卡說道。

  “為什麼這麼說?別試圖討好我?”

  “大尊母,女巫有能力派一艘船來伽穆把我接走嗎?現在她們在哪裡呢?她們躲著你呢。”

  “是的,她們在哪裡?”大尊母問道。

  呂蓓卡聳了聳肩。

  “那個她們叫作霸撒的人從我們手裡逃走時,你在伽穆嗎?”大尊母問道。

  她知道你在。“我在那裡,大尊母。並聽到過傳言,我不相信。”

  “只能相信那些我們讓你相信的事,妖婦!你聽到什麼傳言了?”

  “說他能以眼睛跟不上的速度移動。說他……徒手殺了很多人。說他偷了一艘無艦,並逃入了大離散。”

  “你只能相信他逃走了,妖婦。”看到她有多害怕了嗎!她無法隱藏戰慄。

  “說說真言。”大尊母命令道。

  “大尊母,我不懂真言。我只知道我的丈夫掃勒姆說過的那些詞。如果你願意聽,我可以重複。”

  大尊母琢磨著,扭頭看著她兩旁的助理和顧問。那些人都露出了不耐煩的神色。她為什麼不直接殺了這個妖婦?

  呂蓓卡從這些盯著她的橙色眼睛裡看到了暴力。她收攏了心神,想起了丈夫的小名掃爾,以及他說過的貼心話。他在孩提時代就展現了“合適的天分”。有人稱之為一種本能,但掃爾從來不用這個詞。“相信你的直覺。我的老師一直這麼說。”

  這是種非常接地氣的表達,他說這通常會嚇走那些前來尋求“神秘奧秘”的人。

  “沒有秘密,”掃爾說過,“訓練加刻苦,和其他東西都一樣。你練習他們稱為‘微知覺’的能力,從而觀察到人類反應中最微小的變化。”

  呂蓓卡能從那些盯著她的人身上看到這種微小的變化。她們想讓我死。為什麼?

  代言人有建議。大尊母喜歡在他人面前顯示權威。她不會做其他人希望做的事,而是其他人不希望的事。

  “大尊母,”呂蓓卡壯起膽子,“你既富有又有權威。肯定有什麼不起眼的地方能讓我為你效勞。”

  “你想為我效勞?”多野蠻的笑容!

  “這將讓我欣喜,大尊母。”

  “我來這裡不是為了讓你欣喜。”

  勞格諾在地板上踏出了一步:“那就讓我們欣喜,達瑪。讓我們搞些娛樂——”

  “安靜!”哈,這是個錯誤,在眾人面前使用親密的稱呼。

  勞格諾退了回去,棒子幾乎掉在了地上。

  大尊母橘紅的目光向下盯著呂蓓卡:“你要回到伽穆上可悲的生活裡去,妖婦。我不會殺了你。仁慈。你見識到了我們給你的仁慈,而在你的生活中要杜絕仁慈。”

  “大尊母!”勞格諾抗議道,“我們懷疑——”

  “我懷疑你,勞格諾。把她活著送回去!聽到了?你覺得我們需要她的時候會找不到她嗎?”

  “不會,大尊母。”

  “我們在盯著你,妖婦。”大尊母說道。

  誘餌!她覺得通過你能釣到大魚。有趣。這個人有頭腦,儘管生性暴虐,卻知道用腦子。這就是她上位的原因。

第7章 · 4

  在回伽穆的路上,呂蓓卡被關在曾經服務過宇航公會船上的一間臭烘烘的艙室裡,思索著自己的困境。顯然,這些蕩婦並沒有期望她會誤解她們的意圖。但是……她們可能也會這麼期望。諂媚、順從,種種表現之中,她們暴露了自己。

  她知道這想法既來自掃爾的真言,也來自蘭帕達斯的顧問。

  “你累積了很多細微的觀察,你感覺到了,卻從未意識到。”掃爾曾說過,“累積下來,它們會告訴你一些事,但不是以人類的語言。語言不是必要的。”

  她曾經以為這是她聽過的最怪的東西了。然而,這是在她的香料之痛以前。夜晚的床上,黑暗與肉體的撫慰,他們之間是無聲的,卻又勝過有聲。

  “語言會阻滯你,”掃爾說過,“你應該學會解讀自己的反應。有時,你能找到詞語來描繪……有時……找不到。”

  “沒有詞語?甚至都不用詞語提問嗎?”

  “你想要詞語,是嗎?這些怎麼樣?信任、相信、真相、誠實。”

  “這些是好詞語,掃爾。”

  “但是,它們缺乏標記。不要依靠它們。”

  “那我們依靠什麼?”

  “我自己內部的反應。我解讀自己,而不是我面前的人。我總能分辨謊言,因為我想轉身離開說謊者。”

  “原來你是這麼辦到的!”她捶著他光著的胳膊。

  “其他人的方式不同。我聽說的一個人,她能分辨謊言,因為她想挽起說謊者的胳膊一起散步,安慰說謊者。你可能會覺得很荒謬,但它確實有用。”

  “我覺得你很聰明,掃爾。”這是愛的語言。其實她根本不懂他話裡的意思。

  “我珍貴的愛人,”他說道,將她的頭枕在他胳膊上,“真言師具有真感官,一旦被喚醒,就會一直起作用。請不要僅出於愛意而誇我聰明。”

  “對不起,掃爾。”她喜歡他胳膊的味道,她把頭埋在了他臂彎裡,搔他的癢,“但是,我想知道所有你知道的事情。”

  他將她的頭挪到了一個更舒服的姿勢:“你知道我的第三階段老師說了什麼嗎?‘要無知!學會純粹的幼稚。’”

  她震驚了:“完全無知?”

  “你用乾淨的狀態來接觸所有的事物,你體內沒有任何東西。任何的印記都是對方留下的。”

  她開始明白了:“沒有干涉。”

  “對。你是最原始、最無知的野蠻人,不通世故到了極點之後,反而到達了世故的頂峰。無心插柳柳成蔭,你可以這麼說。”

  “這才是聰明,掃爾。我打賭你是他們最好的學生,學得最快,而且——”

  “剛開始,我覺得那是一派胡言。”

  “不會吧!”

  “直到有一天,我察覺到了體內的一個小小的悸動。它不是肌肉的運動,或是其他能察覺到的東西。只是一個……一個悸動。”

  “在什麼地方?”

  “我無法描述它在什麼地方。但是,我的第四階段老師讓我為它做好了準備。‘用雙手溫柔地抓住它。溫柔。’有個學生還以為他說的是你實際的雙手。哦,我們都笑壞了。”

  “你們太壞了。”她觸摸著他的臉頰,感受著他黑色的胡茬兒。夜深了,但她不覺得困。

  “我也覺得挺壞的。不過,當悸動來臨時,我一下子就認出了。我從未有過這種感覺。它也讓我吃了一驚,因為認出了它之後,我才明白它一直在我體內。感覺很熟悉。它是我的真感官在悸動。”

  她感覺真感官也在自己的體內擾動。他聲音中神奇的感覺引發了什麼東西。

  “從那時起,它就是我的,”他說道,“它屬於我,我也屬於它。再也沒分開過。”

  “多美妙的感覺啊。”她的聲音裡滿是敬畏和羡慕。

  “不完全是!我恨它的某些部分。以這種方式看人,就像他們被解剖了一樣,內臟都翻了出來。”

  “真噁心!”

  “是的,但也有補償,親愛的。有些你碰到的人,就像是無瑕的兒童送給你的鮮花。無瑕。喚出了我自身的無瑕,我的真感官也加強了。這就是你對我做的,親愛的。”

  尊母的無艦抵達了伽穆,她們用垃圾車將她送到了著陸平臺上,丟在了飛船的垃圾和排泄物旁,讓她受辱。但是,她不在乎。家!我回家了,蘭帕達斯倖存了。

  拉比並沒有分享她的熱情。

  他們再次坐在了他的書房內,只不過這次她更熟悉其他記憶了,也更自信了。他看出來了。

  “你更像她們了!這是不潔的。”

  “拉比,我們都有不潔的祖先。我是幸運的,因為我認識一些我的祖先。”

  “什麼意思?你在說什麼?”

  “我們都是那些幹了壞事的人的後代,拉比。我們假裝我們的祖先中沒有野蠻人,但是,他們的確存在。”

  “胡說!”

  “聖母能把他們都回憶起來,拉比。記住,勝利者才會有後代。明白嗎?”

  “我從未聽你說過如此大膽的話。你究竟怎麼了,女兒?”

  “我活了下來,我懂得了勝利有時須付出道德上的代價。”

  “你說什麼?這些都是邪說。”

  “邪說?野蠻這個詞甚至都不足以描述我們的祖先所做的一些惡事。我們所有人的祖先,拉比。”

  她察覺到了自己話中的殘酷,意識到自己已經傷害了他,但她無法停止。他怎麼能逃避她所說的真相呢?他是個誠實的人。

  她的語氣變得柔和,但造成的傷害更深:“拉比,如果你能看到其他記憶迫使我看到的一些事情,你會去找一個更合適的詞來替代邪惡。我們祖先做過的一些事情,足以貼上你能想到的最邪惡的標籤。”

  “呂蓓卡……呂蓓卡……我知道,必要時……”

  “不要用‘必要時’這個藉口!你,拉比,比我更清楚。我們什麼時候喪失過道德感嗎?只不過有時我們不想傾聽罷了。”

  他用雙手蓋住了臉龐,在舊椅子裡前後晃動著。椅子發出了痛苦的呻吟。

  “拉比,我一直都愛你,尊敬你。為了你,我經歷了香料之痛;為了你,我分享了蘭帕達斯。不要否認我從中學到的東西。”

  他放下了雙手:“我不否認,女兒。但請允許我顯露自己的痛苦。”

  “在所有的啟示之中,拉比,我必須優先處理的、容不得半點拖延的,就是世上沒有無辜。”

  “呂蓓卡!”

  “負罪感可能不是一個合適的詞,拉比,但我們祖先做的事,必須付出代價。”

  “我能理解,呂蓓卡。這是種平衡——”

  “別跟我說你能理解,我知道你不能。”她站起身,低頭盯著他,“它不是本放歪的書,需要你去讓它平衡。你願意回到多久以前?”

  “呂蓓卡,我是你的拉比。你不能這樣說話,尤其不能這樣對我。”

  “你回到越久以前,拉比,暴行就越邪惡,代價也就越高。你回不到那麼久之前,但是,我被迫回去了。”

  她轉身離他而去,沒有理睬他話中的乞求,他叫她名字時的痛苦。在關上房門時,她聽到他在說:“我們做了什麼?以色列,幫幫她。”

第8章 · 1

  書寫歷史是一個轉移注意力的過程。大多數的歷史記錄,都將人們的注意力從這些大事件背後的秘密力量上轉移了。

  ——霸撒特格

  當獨自待著時,艾達荷通常會探索他在無艦上的監獄。伊克斯人的飛船上有太多的東西要看、要學。它是一個寶藏。

  這天下午,他停下在艙房內永不停歇的步伐,看著安裝在門廊閃亮表面上的那些攝像眼。它們在看著他。他有種奇怪的感覺,仿佛在這些監視的眼睛背後看到了自己。姐妹們看著他時會想些什麼?伽穆上廢棄城堡裡那個結實的死靈兒童,已經變成了過分瘦長的男人:深色的肌膚和頭髮。頭髮很長,比他在沙丘星末日時進入這艘無艦時更長。

  貝尼·傑瑟裡特的眼睛看透了他的肌膚。他確信她們懷疑他是個門泰特,他擔心她們會做什麼樣的解讀。門泰特怎麼能妄想在聖母面前永遠隱藏這個事實呢?愚蠢!他知道她們懷疑他至少是個真言師。

  他朝著攝像眼揮了揮手,說道:“我不要休息。我還想探索。”

  貝隆達非常討厭他在監視面前展現的戲謔態度。她也不喜歡他在飛船裡閒逛。她並不想在他面前隱瞞。每當她來質詢他時,他能看到她冷峻的神情後那個沒問出口的問題:“你在找逃跑的路線嗎?”

  沒錯,貝爾,這就是我在做的,但跟你懷疑的方式不同。

  無艦對他設置了固定的界限:他無法穿越的外部力場、一些驅動力已暫時關閉(他是這麼被告知的)設備區、警戒艙房(他能看到某些艙房的內部,但不能進入)、武器庫、保留給特萊拉囚犯斯凱特爾的區域。他偶爾會在某個屏障前碰到斯凱特爾,他們會隔著將他們分隔的沉默力場相望。還有資訊屏障——飛船記錄中的某些部分不會對他的問題做出回應,他的看守也不會給他答案。

  在這些界限內,有足夠用一生去觀察、去學習的東西,甚至是他這條長達三百個標準年的預期壽命所代表的一生。

  前提是尊母沒能發現我們。

  艾達荷認為自己才是她們追逐的目標,她們想要抓到他的願望,甚至比抓聖殿的那些女人還要強烈。他想像不到那些獵人在得手之後會對他做些什麼。她們知道他在這裡。他訓練的那些人,被派去摧毀尊母——那些人惹惱了獵人。

  一旦姐妹會確認了他的門泰特能力,她們將立即明白,他的意識裡攜帶了不止一個死靈的生命。原來的那個死靈沒有這種天分。她們會懷疑他是潛在的魁薩茨·哈德拉克。看她們多麼嚴格地控制著美琅脂的分配量。顯然她們害怕重複在保羅·厄崔迪及其暴君兒子身上所犯的錯誤。整整三千五百年的奴役!

  但是,與默貝拉相處需要門泰特的意識。每次與她相處時,他都會進入門泰特意識,而且不期待在當時或今後能得到解答。這是種典型的門泰特方式:聚焦在問題本身。門泰特累積問題,就像其他人累積答案一樣。問題創造了自身的模式和體系。這產生了最重要的形狀。你通過自身創造的模式來觀察你的宇宙——模式全都由圖像、文字和標籤構成(所有都是應景的),再與感官接受的刺激混合後,就能反應你內心的感受,如同光線在光滑的表面反射。

  艾達荷最早的門泰特老師曾組織了一段應景的文字,描述了內心感受首次產生時的樣子:“注意觀察你內心鏡面上連續出現的同一運動。”

  從首次猶豫地使用門泰特能力開始,艾達荷內心的感受一直在成長,他的觀察力也隨之增強。一朝成為門泰特,一直是門泰特。

  貝隆達是他最嚴峻的試煉。他害怕她直指內心的目光和鋒利的問題。門泰特探查門泰特。他謹慎地應對著她的突襲,耐心,隱藏著能力。你到底在找什麼?

  裝作他並不知曉的樣子。

  耐心是他的面具。恐懼是合理的,展露它並不會帶來傷害。因為貝隆達並沒有隱藏她的企圖,她想看他死。

  很快,監視者會看到他被迫使用的技能,而這技能只有唯一可能的來源。艾達荷接受了這個命運。

  門泰特真正的技能位於他們稱之為“綜合推理”的思維架構之中。它需要反閘泰特難以想像的耐心。門泰特學校將其定義為毅力。你是個原始的追蹤者,能讀到最細微的痕跡,環境中最微小的擾動,並跟隨這些線索。與此同時,你對四周和體內的形勢保持開放的態度。這就產生了純真無瑕——門泰特的起手式,和真言師的類似,但更強大。

  “你對宇宙的一切保持開放態度,”他最早的老師說過,“你的頭腦不是台電腦。它是件回饋工具,無論你的感官輸入了什麼,它都予以回饋。”

  每當貝隆達的感官處於開放狀態時,艾達荷總能意識到。她站在那裡,目光略微內斂,他能感知她頭腦裡存在著一些先見。這是她最根本的瑕疵,剛好可以用來設立他的防禦機制:貝隆達並不具備開放感官所需的思維架構。她無法問出最適合的問題,而他發現了這一點。歐德雷翟會用一個有瑕疵的門泰特嗎?這與她一貫的表現並不相符。

  我尋找能組成最完美形狀的問題。

  這麼做,你絕不會認為自己聰明,也不會認為自己掌握了解決問題的鑰匙。你依然保持著對新問題的回饋,如同你面對著新模式。測試、再測試,雕琢、再雕琢。一個持續的過程,從不間斷,從不滿足。這是你自己私人的舞步,與其他門泰特類似,但總是帶著你獨有的姿勢和步伐。

  “你永遠不會成為真正的門泰特。這就是我們稱它為‘無盡追求’的原因。”他老師的話已深深烙刻在他的意識裡。

  在累積了對貝隆達的觀察之後,他對那些教過他的大師的觀點表示了深深的贊同。“聖母無法成為優秀的門泰特。”

  沒有哪個貝尼·傑瑟裡特能將她本人與她在香料之痛裡獲得的確信完全割裂:對姐妹會的忠誠優先。

  他的老師們專門警告過確信。它會在門泰特體內造成嚴重的缺陷。

  “你所做的、所感知的、所說的每一件事,都是場實驗。所有的推理都沒有終點。所有的事物都不會停歇,除非死了,甚至死了之後都不會,因為每個生命都會創造無盡的漣漪。歸納是在有限的範圍內摸索,你最終會找到規律。而演繹會引誘你走向確信的幻境,從而踐踏真理,將其碾碎!”

  當貝隆達的問題觸及他與默貝拉之間的關係時,他看到了模糊的情緒回應。嘲諷?妒忌?雙向性癮激發了強烈的性需求,他能接受對這種需求的嘲諷(甚至是妒忌)。高潮真的那麼美妙?

  今天下午,他在自己的艙房內遊蕩,感到不自在,就好像他剛到此地,尚未把這些房間當成家。這是情緒在跟我說話。

  關押了這麼多年後,這些艙房已經有了些居住的痕跡。這是他的洞穴,也是以往的押運員的套房:寬敞的房間,微呈弧形的牆壁——臥室、書房、起居室、鋪著綠色地磚的浴室,配備了幹濕兩套清潔系統,還有一間他和默貝拉共用的、長長的鍛煉廳。

  房間裡除了他收集的工藝品,還有其他一些他的痕跡:那把角度合適的搖椅,擺放在控制台和投影儀前,他通過它們與飛船的系統相連;那些放在矮桌上的利讀聯晶紙記錄等。還有居住留下的污漬——書桌上那一小團深棕色。撒出的食物留下了擦不掉的痕跡。

  他煩躁地踱步到了睡覺的艙房。光線暗淡。他的辨析力告訴他氣味是對的。床上有股類似唾液的味道——昨晚性衝撞的殘餘。

  這是個合適的詞:衝撞。

  無艦內的空氣——經過了過濾、迴圈以及添加了清新劑——通常讓他覺得無聊。無艦內的迷宮,它通向外部世界的出口通常都是緊閉的。有時,他會安靜地坐在那裡嗅著,希望空氣中有一絲非監獄的氣味。

  有辦法逃走!

  他踱步出了艙房,順著走廊走到盡頭,取道滑槽,來到了飛船的最底層。

  外面的天空下,到底在發生著什麼?

  歐德雷翟告訴他的點滴資訊讓他恐懼,讓他覺得自己像是困在了陷阱裡。無處可逃!與什阿娜分享我的恐懼是否明智?默貝拉只會一笑而過。“我會保護你的,親愛的。尊母不會傷害我。”又一個白日夢。

  什阿娜……她那麼快就掌握了手語,並認同了他的反叛精神。反叛?不……我不相信有哪個聖母會反叛姐妹會。甚至連潔西嘉夫人最終都回歸了。但是,我沒有要求什阿娜反叛姐妹會,只是要求她保護我們免於默貝拉愚行的傷害。

  獵人們龐大的力量,讓毀滅成了唯一的預測結果。一個門泰特不得不關注那極具破壞性的暴力。她們也帶來了其他東西,暗示了大離散時期發生了什麼。歐德雷翟裝作不經意提起的混合人是什麼?半是人類,半是野獸?這是盧西拉的猜測。盧西拉在哪兒?

  他發現自己已來到了巨籠,一處長達一公里的貨艙空間。她們把沙丘星上的沙蟲關在了這裡,並把它帶到了聖殿。這區域聞上去仍有香料和沙子的味道,讓他想起了久遠以前的消亡。他知道自己為什麼經常來到巨籠,有時還是下意識地,就像剛才那樣。它既吸引著他,又排斥著他。在巨大的空間裡,想像著沙漠、沙子,還有香料,能給他一種自由的幻覺。但是,還有一個原因。在這裡,它總是會出現。

  今天它會出現嗎?

  沒有任何預兆,身處巨籠的感覺會消失。然後……融化的天空中有一張網在閃爍著光芒。幻象出現時,他知道自己並沒有真的看見一張網。那只是他的頭腦為感官無法辨別的東西所做的翻譯。

  一張起伏不定、閃閃發光的網,像是漫天的極光。

  隨後,網會開啟,他會看到兩個人——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他們看上去那麼平凡,卻又不平凡。一對穿著古代服飾的爺爺和奶奶:男的穿著連體工裝,女的穿著長裙,戴著頭巾。在花園裡工作!他覺得這肯定又是幻象。我看到了它,但它不是我真正看著的。

  他們最終總會注意到他。他聽到了他們的聲音。“他又來了,馬蒂。”那個男的會指著艾達荷對那個女的說。

  “我不明白他怎麼能看到?”馬蒂問過一次,“應該不可能。”

  “我想他攤得太薄了。不知道他是否知道危險?”

  危險。這個詞總是會把他從幻象裡推出來。

  “今天沒在你的控制台?”

  有那麼一瞬間,艾達荷覺得是幻象裡的女人發出了聲音,隨後他意識到是歐德雷翟。她的聲音就在他身後。他轉身,發現自己忘了關上艙門。她跟著他進了巨籠,悄悄地,躲避著散落在地板上的沙堆,免得沙子在腳下發出摩擦聲,暴露了她的行蹤。

  她看上去疲倦且焦躁。為什麼她認為我應該待在控制台邊?

  仿佛在對他心裡的問題做出回應,她說道:“我發現最近你經常待在控制台邊。你在找什麼,鄧肯?”

  他搖了搖頭,沒有說話。為什麼我突然間覺得危險?

  有歐德雷翟相伴時,通常不會出現這種感覺。他記起了其他幾次覺得危險的場合。有一次,她懷疑地盯著他放在控制台上的雙手。看來恐懼與我的控制台有聯繫。我暴露了門泰特對數據的渴求?她們猜到了我把私下的自我藏在裡面了?

  “我難道沒有任何隱私嗎?”憤怒與反擊。

  她緩緩地搖了搖頭,仿佛在說“你其實能裝得更好”。

  “這是你今天第二次拜訪了。”他指責道。

  “我必須說,你看上去不錯,鄧肯。”更多的迂回。

  “你的監視者這麼跟你彙報的?”

  “別裝可憐了。我來和默貝拉談談。她說你應該在這兒。”

  “我猜你知道默貝拉又懷孕了?”是想要取悅她嗎?

  “我們表示感謝。我來是要告訴你,什阿娜想再次拜訪你。”

  為什麼歐德雷翟要宣佈這個消息?

第8章 · 2

  她的話讓他眼前出現了一副景象,沙丘星上的流浪兒變成了聖母(據她們說是最年輕的)。什阿娜,他的紅顏知己,在外照看著最後一條巨型沙蟲。它得到延續了嗎?為什麼歐德雷翟對什阿娜的來訪這麼感興趣?

  “什阿娜想跟你談論暴君。”

  她看到了這句話引發的驚奇。

  “我能給什阿娜的雷托二世研究增添點什麼呢?”他問道,“她可是個聖母。”

  “你與厄崔迪家族的關係非常密切。”

  哈!她在狩獵我體內的門泰特。

  “但是,你說她想談論的是雷托,把他想成厄崔迪太危險了。”

  “哦,但他的確是個厄崔迪。儘管他精煉成了某種比任何一個前人更強大的東西,但不管怎麼說,他仍是我們中的一員。”

  我們中的一員!她提醒了他,她也是個厄崔迪;提醒了他,他對這個家族有永遠還不清的債!

  “隨你怎麼說吧。”

  “不如我們結束這個愚蠢的遊戲吧?”

  他警覺了。他知道她看到了。該死,聖母是如此敏感。他盯著她,不敢開口說話,知道即便現在的這個樣子也已經暴露太多了。

  “我們相信你回憶起了不止一個死靈的生命。”她沒有等到他的回應,“別裝了,鄧肯!你是個門泰特嗎?”

  看到她說話的樣子,半是指責半是疑問,他知道自己的偽裝到此為止了,卻感覺卸下了重擔。

  “如果我是呢?”

  “那麼特萊拉人在培養你時,置入了不止一個艾達荷死靈。”

  艾達荷死靈!他拒絕將自己視作這東西的縮影:“為什麼雷托突然對你這麼重要?”這個回答並沒有讓他逃脫承認。

  “我們的沙蟲已變成沙鮭。”

  “它們在生長和繁衍嗎?”

  “顯然是。”

  “除非你禁錮或消滅它們,否則聖殿將成為另一個沙丘。”

  “你預料到了,是嗎?”

  “雷托和我一起預料到的。”

  “所以你能回憶起很多生命。有趣。它讓你變得有點像我們。”她的注視怎麼一刻都不偏離?

  “我認為非常不同。”必須讓她偏離這個軌道。

  “你和默貝拉初次見面時獲取了這些回憶?”

  誰做出的猜測?盧西拉?她在場,可能做出了猜測,並向姐妹們坦白了她的懷疑。他必須把被動變成主動。“我不是另一個魁薩茨·哈德拉克!”

  “你不是?”不帶任何主觀。她故意顯露了這種態度,他認為這是一種殘忍。

  “你知道我不是!”他在為自己的生命戰鬥,他清楚這一點。因為歐德雷翟,也因為那些流覽和審查攝像眼記錄的人。

  “告訴我你的系列記憶。”這是來自大聖母的命令。無法逃避。

  “我瞭解這些……生命。就像是一個生命。”

  “這種累積可能對我們非常有價值,鄧肯。你也記得伊納什洛罐嗎?”

  她的問題讓他想起了那些迷霧中的摸索,那些對特萊拉人怪異的想像——初生的眼睛看著一堆朦朧的人類肉體,對焦不准的模糊的影像,從產道內出生的記憶。這些就是罐子裡的經驗嗎?

  “斯凱特爾給我們提供了知識,我們能製造自己的伊納什洛系統。”歐德雷翟說道。

  系統?有趣的詞語。“意味著你們也能複製特萊拉的香料生產?”

  “斯凱特爾的要價太高,我們給不了。但是,香料會有的,不管通過什麼方式。”

  歐德雷翟聽到自己的聲音裡有強調的意味,不禁揣測他是否察覺到了自己的不確信。我們可能沒有時間了。

  “你們離散出去的姐妹正在跛行,”他說道,想讓她嘗嘗門泰特意識的滋味,“你依靠香料庫存來供應她們,但庫存是有限的。”

  “她們有伊納什洛知識和沙鮭。”

  想到無垠的宇宙中,有無數的沙丘星被複製出來,這種可能性讓他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她們依靠罐子、沙蟲或兩者結合來解決美琅脂的供應。”她說道。這句話她可說得足夠真誠。統計上的期望值給出了結論。眾多離散的聖母分支中,總有一支可以做到。

  “那些罐子,”他說道,“我有過奇怪的……夢。”他幾乎說出了“冥想”。

  “意料之中。”她簡短地跟他說了女性肉體在其中的應用。

  “也用來製造香料?”

  “我們認為是。”

  “噁心!”

  “幼稚。”她斥責道。

  在這種時候,他非常討厭她。一次,他因為聖母將自己與“人類常見情緒”割裂而責備她時,她也給了他一模一樣的回答。

  幼稚!

  “可能沒法治了,”他說道,“這是我個性中可恥的缺陷。”

  “你想跟我辯論道德嗎?”

  他覺得自己聽出了怒意:“我連道德倫理都不想辯論。我們的行為基於不同的準則。”

  “準則通常是缺乏憐憫的藉口。”

  “我難道在一位聖母口中聽到了良心的回音?”

  “慘了。要是我的姐妹們認為良心控制了我,她們會將我流放。”

  “你可以被屠殺,但不能被控制。”

  “非常好,鄧肯!我更喜歡你公開門泰特身份之後的樣子。”

  “我不信任你的喜歡。”

  她大聲笑了:“和貝爾真像啊。”

  他呆呆地盯著她,她的笑聲突然讓他產生了靈感:要如何才能逃出這所監獄,免于貝尼·傑瑟裡特持續的操控,活在自己的生活裡。逃生路線並不在機器裡,而是在姐妹會的缺陷中。她們的確信,確信牢牢地關住了他——這就是他的逃生路線!

  什阿娜知道!這就是她在我面前搖晃的誘餌。

  不等艾達荷開口,歐德雷翟接著說道:“跟我說說其他的生命。”

  “錯。我認為它們是一個連續的生命。”

  “沒有死亡?”

  他用沉默作答。一系列的回憶:死亡如同生命一樣資訊豐富。光是被雷托就殺了那麼多次!

  “死亡不會中斷我的記憶。”

  “一種奇怪的永生,”她說道,“你知道,不是嗎?特萊拉尊主重生了他們自己。但是,你——在同一個肉體裡混入不同的死靈,他們的目的是什麼?”

  “去問斯凱特爾。”

  “貝爾確信你是個門泰特。她會高興的。”

  “我不這麼認為。”

  “我會設法讓她高興的。天!我有這麼多問題,都不知道從哪兒開始了。”她左手托著腮幫,研究著他。

  問題?艾達荷的頭腦裡產生了門泰特的需求。他讓那些他問過自己無數遍的問題自己移動,形成它們的模式。特萊拉人在我這裡尋求什麼?他們應該不會把這個死靈所代表的所有生命都植入這次轉世之中。然而,他擁有所有的回憶。我現在的這個版本內與那些生命究竟有著怎樣的宇宙間的聯繫?這就是線索嗎,能解開他在巨籠裡陷入的幻象?半記憶在頭腦內形成:他的身體處在溫暖的液體之中,管子喂給他食物,機器向他輸入資訊,特萊拉觀察者探查著他,問他各種問題。他感覺到半休眠的自我發出了喃喃的回應。聲音沒有意義。他聽外語般聽著自己嘴唇裡發出的聲音,但是,他知道這其實是普通的加拉赫語。

  他在特萊拉行為中感知到的廣闊讓他敬畏。他們調查了一個沒人敢碰的宇宙,只有貝尼·傑瑟裡特才敢觸及。貝尼·特萊拉這麼做是為了自己,但這並沒有損害到它的宏大。不斷重生的特萊拉尊主就是勇於挑戰的獎賞。

  變臉者僕人能拷貝任何生命,任何頭腦。特萊拉夢想的廣闊和貝尼·傑瑟裡特的成就一樣偉大。

  “斯凱特爾承認有穆阿迪布時期的記憶,”歐德雷翟說道,“你可以找機會跟他對對筆記。”

  “這種永生是談判籌碼,”他警告道,“他不會賣給尊母嗎?”

  “可能吧。來吧,跟我一起回到你的艙房。”

  在他的工作室,她示意他在控制台前的椅子上坐下,他不知道她是否仍在追著他的秘密不放。她朝他彎下腰,操作著控制鍵。上方的投影儀投射出了一片沙漠,地平線盡頭滿是移動的沙丘。

  “聖殿星,”她說道,“沿著赤道的寬闊地帶。”

  他激動了:“沙鮭,你說過的。但是,有新沙蟲嗎?”

  “什阿娜覺得快了。”

  “它們需要大量的香料作為催化劑。”

  “我們在那裡賭下了大量的美琅脂。雷托跟你說過催化劑,是嗎?你還記得什麼有關他的事嗎?”

  “他殺了我這麼多次,一想起他就讓我覺得疼。”

  她有沙丘星上達累斯巴拉特的記錄來印證:“他親手殺的,我知道。他用完你了就把你扔了?”

  “有時我會達到他的期望,並被允許自然死亡。”

  “他的金色通道值得嗎?”

  “我們不理解他的金色通道,也不理解打造它所需的發酵。”他說道。

  “有趣的選詞。門泰特認為暴君時代是發酵。”

  “發酵成熟就進入了大離散。”

  “大饑荒也起到了作用。”

  “你認為他會沒預見到大饑荒?”

  她沒有回答,而是沉浸在他的門泰特見解裡。金色通道:人類“爆發”進入宇宙……再也不會局限於某個行星之上,受制于單一的命運。我們的雞蛋已不在同一個籃子裡。

  “雷托認為所有的人類都是一個生物體。”他說道。

  “但是,他把他的夢想強加在了我們頭上。”

  “你們厄崔迪總是這麼做。”

  你們厄崔迪!“你已償還了欠我們的債?”

  “我沒這麼說。”

  “你喜歡目前的困境嗎,門泰特?”

  “沙鮭已作用了多久?”

  “超過八個標準年了。”

  “我們的沙漠生長得有多快?”

  我們的沙漠!她示意他看投影:“它已經比沙鮭出現之前大了三倍。”

  “這麼快!”

  “什阿娜認為很快就能見到小沙蟲了。”

  “它們長到兩米左右才會鑽到表面。”

  “她是這麼說的。”

  他用一種冥想的語氣說著:“每一條都有雷托在他‘無盡夢境’中珍珠般的意識。”

  “他是這麼說的,他從未在這些事上撒謊。”

  “他的謊言更加巧妙。和聖母的一樣。”

  “你是在指責我們撒謊嗎?”

  “什阿娜為什麼要見我?”

  “門泰特!你以為問題就是答案。”歐德雷翟裝作失望地搖了搖頭,“她必須盡可能多地瞭解作為宗教崇拜中心的暴君。”

  “哈!為什麼?”

  “對什阿娜的崇拜已經擴散。它已遍及舊帝國內外,來自拉科斯倖存的教士在四處宣揚。”

  “來自沙丘星,”他糾正了她,“不要把它看成是厄拉科斯或拉科斯。那會迷惑你的頭腦。”

  她接受了他的糾正。現在,他已完全成了個門泰特,她則耐心地等待著。

  “什阿娜跟沙丘星上的沙蟲說話,”他說道,“它們做出了回應。”他迎著她質詢的目光,“又打算搬出你們的護使團了,嗯?”

  “在大離散時期,暴君的別稱叫杜爾和古杜爾。”她說道,往他的門泰特無瑕裡輸入著資訊。

  “你有個危險的任務要派給她。她知道嗎?”

  “她知道,而且你可以讓任務變得安全一些。”

  “那就向我開放你們的資料系統。”

  “沒有界限?”她知道貝爾會做出什麼反應!

  他點了點頭,不敢妄想她會同意。她是否猜到了其實我急需的就是這個?這裡保存著他如何才能逃脫的全部知識。無限制地接觸到全部資訊!她會覺得我只是需要自由的幻覺。

  “你會成為我的門泰特嗎,鄧肯?”

  “我還有其他選擇嗎?”

  “我會和顧問團討論你的請求,並給你答案。”

  逃生之門開啟了?

  “我必須像尊母一樣思考。”他說道,在攝像眼和那些會權衡他請求的監視者面前辯解著。

  “還有誰能比與默貝拉一起生活的人更勝任呢?”她問道。

第9章 · 1

  腐敗有千張面具。

  ——《特萊拉禪書》

  她們不知道我在想什麼,也不知道我能做什麼,斯凱特爾想著。她們的真言師無法讀取我。他至少從災難中搶救出了這個技能——從他完美的變臉者處學來的欺騙藝術。

  他在無艦上屬於他的區域內安靜地移動著、觀察著、記錄著、測量著。在一個受訓尋找缺陷的頭腦中,每一眼都在衡量著人或物。

  每個特萊拉尊主都知道,總有一天神會指派給他某項任務,以考驗他的忠誠度。

  很好!任務來了。聲稱認同他神帝轉世理念的貝尼·傑瑟裡特起錯了誓言。她們是不潔的。當他從域外歸來時,不再有同伴幫他清洗。他已墮落到普汶笪宇宙,被撒旦的僕人囚禁,並被來自大離散的蕩婦追獵。但是,這些邪惡的人都不瞭解他的資源,都不相信神將以怎樣極端的手段來幫助他。

  我要清洗我自己,神!

  當撒旦的女人將他從蕩婦的手中解救,並承諾給予保護和“所有的幫助”時,他知道她們打錯算盤了。

  考驗越難,我的信仰越深。

  就在幾分鐘之前,他的目光穿過一道閃爍的屏障,看到了鄧肯·艾達荷沿著長長的走廊進行著晨間散步。將他們分隔的力場阻止了聲音的通過,但是,斯凱特爾看得到艾達荷的嘴唇在動,並讀懂了他的咒駡。罵我吧,死靈,但我們製造了你,而且還會用到你。

  神在特萊拉製造這個死靈的過程中引入了一個神聖的意外,神總是有更大的設計。將自己融入神的計畫,而不是要求神跟隨人類的設計,這才是信徒的任務。

  斯凱特爾置身於這場考驗中,再續了自己神聖的誓言。這是貝尼·特萊拉無言的古老開悟。“開悟無須領悟。開悟無須言語,甚至無須名字。”

  神的魔法是他唯一的橋樑。斯凱特爾深刻地感受到了。作為柯爾上最年輕的尊主,他從一開始就知道,自己將被選來實現這一終極任務。這份認識成了他的力量之一,而且,每次他面對著鏡子時,都能看到這一點。神造就了我來欺騙普汶笪!他瘦小的、孩子似的外表上覆蓋著一層灰色的皮膚,金屬似的膚色能阻擋掃描探查。他弱小的外形能欺騙那些看到他的人,並隱藏了他在一系列死靈轉世過程中累積的力量。只有貝尼·傑瑟裡特攜帶著更古老的記憶,但他知道她們受到了邪惡的指引。

  斯凱特爾摩挲著自己的胸膛,提醒著自己那裡藏著的東西。隱藏它的手段是如此巧妙,那地方根本看不出任何痕跡。每位尊主都攜帶著這種資源——一枚零熵膠囊,裡面保存著許多種子細胞:柯爾中樞的尊主同伴、變臉者、技術專家和其他對撒旦的女人有吸引力的種群……對軟弱的普汶笪有吸引力!保羅·厄崔迪和他親愛的契尼也在裡面。(在死人衣物上搜尋細胞的代價真是不菲!)最初的鄧肯·艾達荷也在裡面,還有其他的厄崔迪走狗——門泰特瑟夫·哈瓦特、哥尼·哈萊克、弗雷曼人耐布斯第爾格……足夠多的潛在僕人,服務于特萊拉宇宙中的主人。

  零熵膠囊中的寶中之寶,是他一直以來想要實現的夢想,每當想到它就能讓他屏住呼吸。完美的變臉者!完美的模仿者。對受害者角色的完美記錄。甚至能夠欺騙貝尼·傑瑟裡特的女巫。謝爾也無法阻止他們捕獲他人的靈魂。

  這枚膠囊是他最重要的談判籌碼。不能讓人知道。現在,他要做的就是記錄缺陷。

  無艦防禦系統內有足夠的漏洞來讓他滿意。在他一系列的生命中,他收集了許多技能,就像他的尊主同伴們收集了許多消遣的小玩意兒一樣。他們一直都覺得他太嚴肅,但是,現在他找到了證明自己的地點和時機。

  對貝尼·傑瑟裡特的研究總是讓他著迷。經過了多個世代,他掌握了大量有關她們的知識。他知道有些知識更像是傳說和謠言,但是,對神諭的信仰讓他堅信,他掌握的知識能夠服務於神帝轉世,他做好了接受神聖考驗的準備。

  他將貝尼·傑瑟裡特的知識編纂成冊,並把其中的某個章節命名為《典型表現》,取自文中經常出現的標注:“這是她們的典型表現!”

  《典型表現》讓他著迷。

  對她們來說,容忍他人做出粗俗但不具威脅的行為,卻容不下自己人的類似行為,是種典型表現。“貝尼·傑瑟裡特的標準更高。”斯凱特爾甚至從他去世的同伴嘴裡聽到過這個說法。

  “我們能像他人看我們那樣審視自己,這是我們的天賦。”歐德雷翟曾經說過。

  斯凱特爾把這句話也收錄到了《典型表現》中,儘管它與神諭不符。只有神才能看到你真正的自我!歐德雷翟的吹噓只不過是一種傲慢。

  “她們不隨便撒謊。真相的力量更大。”

  他經常琢磨這句話。大聖母曾引用過它,說它是貝尼·傑瑟裡特的準則。然而,女巫們對真相的理解似乎與眾不同。她宣稱它來自禪遜尼。“誰的真相?做了哪些修正?處於什麼樣的背景之中?”

  昨天下午,他們一起坐在了他的無艦艙房內。他要求了一場“雙方問題協商會”,其實是談判的委婉說法。就他們兩個,除了攝像眼和後面那些來來去去負責監視的姐妹。

  他的艙房足夠舒適:三面合成玻璃的牆,牆面是舒緩的綠色,一張柔軟的床,以及配合他瘦小身材準備的縮小版椅子。

  這是艘伊克斯無艦,而且他確信,他的看守們並不知道他其實很瞭解這種無艦。和伊克斯人一樣瞭解它。伊克斯的機器到處都是,但誰也沒見過伊克斯人。他懷疑聖殿上是否有伊克斯人的存在。女巫們一向以自己做機器保養而著稱。

  歐德雷翟關切地注視著他,動作和語速都很緩慢。“她們沒有情感牽掛。”你經常能聽到這句話。

  她問候了他的健康,顯出關心的樣子。

  他看了看起居室的四周:“沒看到伊克斯人。”

  她因為不快而抿緊了嘴唇:“這就是你要求開協商會的原因?”

  當然不是,女巫!我只是在練習分散注意力的技能。你不可能聽到我說出自己想隱藏的東西。那為什麼我要把你的注意力引向伊克斯人?儘管我知道,在你這顆受詛咒的星球上,不太可能有危險的入侵者在自由漫步?哈,我們特萊拉人與伊克斯人的聯繫,我們維持了這麼久的自我吹噓。你知道的!記憶中你們不止一次地懲罰了伊克斯人。

  他覺得,伊克斯人的技術專家可能不想主動招惹貝尼·傑瑟裡特,但他們會更謹慎地不去引發尊母的憤怒。這艘無艦的存在顯示了秘密貿易依然在進行,不過代價肯定高得離譜,而且路線也變得異常迂回。那些來自大離散的蕩婦非常貪婪。她們可能也需要伊克斯人,他揣測著。而且,伊克斯人可能會秘密地背叛蕩婦,與貝尼·傑瑟裡特達成協議。不過,協定的內容肯定有限,違約的機會也很高。

  這些想法讓他在談判中覺得安心。咄咄逼人時的歐德雷翟已經讓他不安了好幾次,沉默中,她用令人煩躁的貝尼·傑瑟裡特方式盯著他。

  用來談判的籌碼很大——至少是他們每個人的生存,再加上總也少不了的那幾樣:支配地位、控制人類宇宙、讓你的方式作為絕對模式永恆下去。

  給我一條小小的裂縫,我可以在此基礎上擴大,斯凱特爾想著,給我變臉者。給我只服從我的僕人。

  “我有個小小的要求,”他說道,“我想過得舒適點,我需要自己的僕人。”

  歐德雷翟繼續用那種貝尼·傑瑟裡特琢磨人的方式盯著他,總是讓人覺得她能剝下你的面具,看透你的內心。

  但是,我有你無法看透的面具。

  他能看出來,她覺得他可憎——她的目光依次在他的五官上一一滑過。他知道她在想什麼。真像個妖精。一張窄臉和一雙淘氣的眼睛。前額三角形的發尖。她的目光往下移去:小小的嘴,鋒利的牙齒和突起的犬齒。

  斯凱特爾知道自己符合人類最危險、最令人害怕的迷信中的形象。歐德雷翟應該會問她自己:為什麼這位貝尼·特萊拉要選擇這麼特別的外表?他們的基因控制技術明明能給他更有魅力的形象。

  因為這樣能讓你不安,普汶笪垃圾!

  他馬上又想到了另一條典型表現:“貝尼·傑瑟裡特極少會亂來。”

  但斯凱特爾見過許多貝尼·傑瑟裡特亂來之後的垃圾場。看看沙丘星變成了什麼!燒成了渣滓,因為你們這些女撒旦選擇了那個聖地來對抗蕩婦。甚至連我們先知的轉世也成了她們的戰利品。所有人都死了!

  他不敢計算自己的損失。沒有哪顆特萊拉行星逃過了沙丘星的命運。是貝尼·傑瑟裡特造成的!而他還必須忍受她們的寬容——他是一個逃犯,只有神的支持。

  他問過歐德雷翟為什麼要在沙丘星上亂來。

  “我們只有在極端情況下才會這麼做。”

  “難道不是因為你們引發了蕩婦的暴力?”

  她拒絕討論。

  某位斯凱特爾已逝的同伴曾說過:“貝尼·傑瑟裡特留下筆直的痕跡。你可能會覺得她們複雜,但仔細觀察後,會發現她們的方式很直接。”

  這位同伴和其他所有人都被蕩婦殺害了。現在,他只存在於零熵膠囊裡的細胞上。死去尊主的智慧也就剩這麼點了!

  歐德雷翟想要更多伊納什洛罐的技術資訊。哦,她組織問題的方式是多麼聰明。

  為了生存談判,每一個小點都有沉重的意義。有關伊納什洛罐那個微小的、經斟酌而透露的資料,為他帶來了什麼?歐德雷翟偶爾會帶他到無艦的外面去。但是,對他來說,整顆星球和無艦一樣就是個監獄。他去哪兒才能讓女巫找不到呢?

  她們用自己的伊納什洛罐做什麼呢?他不確定。女巫在這個問題上撒謊了。

  向她們提供有限的知識也錯了嗎?最初,他只打算提供純粹的生物技術方面的細節;現在,他意識到自己告訴她們的已遠超了當初的限定。她們肯定已推斷出尊主們如何創造了有限的永生——總有一個替代他們的死靈在罐子裡生長。現在連這也沒了!在沮喪與憤怒之中,他想沖著她喊出這句話。

  問題……聰明的問題。

  他用冗長的辯解“為什麼我需要變臉者僕人和我自己的飛船系統主控台”來避開了她的問題。

  她則是狡猾地堅持著,探尋著更多有關罐子的知識。“掌握了從我們的罐子裡生產美琅脂的知識,會使得我們對我們的客人更加體貼。”

  我們的罐子!我們的客人!

  這些女人就像是塑鋼牆。不會有罐子供他使用的。所有的特萊拉力量都失去了。這是種充滿自憐的想法。他提醒自己要恢復平靜:顯然神在考驗他的才智。她們覺得把我關進了陷阱裡。但她們的限制的確很麻煩。沒有變臉者僕人?很好。他會尋求其他僕人。不是變臉者。

  想到失去了變臉者——他基因變異的奴隸時,斯凱特爾感覺到體內很多生命產生了深深的怒火。這些該死的女人,裝出贊同神帝轉世的樣子!到處都有侍祭和聖母在窺探。間諜!到處都有攝像眼。太壓抑了。

第9章 · 2

  剛到聖殿時,他感覺到他的看守身上有種沉默,當他開始探查她們的運作機制時,這種沉默變得更加強烈。後來,他明白了,這是她們的圈子,一致對外,應對任何威脅。我們的就是我們的。禁止入內!

  斯凱特爾從中體會到了某種父母的姿態,一種對人類的母性關愛:“乖,否則我們會懲罰你!”你可不想受到貝尼·傑瑟裡特的懲罰!

  歐德雷翟繼續索求著他不能給予的知識。斯凱特爾索性將自己的注意力鎖在了一條他認為絕對正確的典型表現上:她們無法愛。他贊同她們的觀點。不管是愛還是恨,都純屬非理性。他把這些情緒想像成污染了四周空氣的黑色噴泉,從原始的井裡噴向沒有防備的人類。

  這女人怎麼這麼喋喋不休!他看著她,沒在聽她說。她們的缺陷是什麼?她們回避音樂算是弱點嗎?她們害怕音樂對情緒的秘密影響嗎?這種回避顯然是強制調節而成的,但調節不總能成功。在他多個生命中,他看到過喜歡音樂的女巫。於是,他問了歐德雷翟對音樂的看法,她顯得非常痛恨,他懷疑她是故意演給他看的,為了誤導他。

  “我們不能讓自己分神!”

  “你難道不會在記憶裡重奏那些偉大的音樂嗎?據說在古代……”

  “在大部分人都不再知道的樂器上演奏出的音樂又有什麼用呢?”

  “哦?都有什麼樂器?”

  “在哪裡能找到鋼琴?”她仍然在假裝憤怒,“難以調音的樂器,演奏起來更是困難。”

  她裝得可真像。“我從未聽說過鋼……鋼琴,你是這麼說的吧。它和巴厘琴一樣嗎?”

  “遠房表親。但是,它只能被調成近似的音階。這是這種樂器的一大特點。”

  “你為什麼要特地用鋼……鋼琴舉例子呢?”

  “因為有時我會覺得失去它挺可惜的。畢竟,它能從不完美中製造完美,那是最高的藝術形式。”

  不完美中製造完美!她想用禪遜尼的話來擾亂他的心神,製造幻象,讓他覺得這些女巫贊同他的神帝轉世。他受到過很多警告,要小心貝尼·傑瑟裡特這種特別的談判技巧。她們從看不清的角度出發,只是在最後一刻才暴露她們真正想要的東西。好在他知道她們想得到什麼。她想要他所有的知識,卻不支付任何代價。

  但是,她的話仍具有強大的誘惑力。

  斯凱特爾感到深深的疲倦。她的話與她們的訴求匹配完美,而她們的訴求則是優化人類社會。她覺得她在教他!又一個典型現象:“她們把自己當成老師。”

  他表示對她的訴求有懷疑。她說道:“自然地,我們會給那些受我們影響的社會增加壓力。有了壓力,我們才能加以利用。”

  “我覺得你混淆了因果關係。”他抱怨道。

  “為什麼這麼說,斯凱特爾尊主!這是種常見的模式。政府經常這麼做,誘導暴力去對付那些經選擇的目標。你們也這麼做!看看它給你們帶來了什麼。”

  她竟敢說特萊拉人的災難是咎由自取!

  “我們吸取了大信使的教訓。”她說道,使用了伊斯拉米亞語“大信使”來稱呼先知雷托二世。從她嘴裡聽到這些詞有些怪,但他還是接受了。她知道所有的特萊拉人都崇拜先知。

  然而,我聽到過這些女人稱他為暴君!

  她仍在用著伊斯拉米亞語,問道:“通過暴力給大家製造一個價值觀上的教訓,這不就是他的目的嗎?”

  她在開神的玩笑嗎?

  “這就是我們接受他的原因,”她說道,“他沒有遵循我們的規則,但他追求與我們相同的目的。”

  她竟敢說她接受了先知!

  儘管受到了極大的挑釁,他卻沒反駁她。聖母對自身和自身行為的看法是非常微妙的。他懷疑她們總是在調整著看法,從不會在某個方向糾結過深。沒有自愛,也沒有自怨。自信,是的。瘋狂的自信。不過,這並不需要自愛或自怨。只要清醒的頭腦,隨時準備做出改正,接受教訓,就像她剛才所說的那樣。它也很少需要讚揚。幹得好?行,你還想要什麼?

  “貝尼·傑瑟裡特的強制調節能磨煉人。”這是民間智慧裡最流行的說法。

  他想就這一點與她展開辯論:“尊母的調節不也跟你們一樣?看看默貝拉!”

  “你的看法這麼粗淺嗎,斯凱特爾?”她的口氣中有揶揄的成分?

  “兩種調節系統的碰撞,目前的對抗不剛好可以這麼來解釋嗎?”他壯著膽子問道。

  “更強大的一方會勝利,當然。”她肯定是在表示輕蔑!

  “這還用說嗎?”他並沒能很好地隱藏自己的憤怒。

  “難道貝尼·傑瑟裡特需要提醒一位元特萊拉,示弱也是一種武器?你沒練習過欺騙嗎?編造弱點來迷惑你的敵人,並把他們引入陷阱?軟弱是可以被製造出來的。”

  顯然,她知道多個世代以來的特萊拉騙術,製造無能的假像。

  “那麼,這就是你想用來對付敵人的方式?”

  “我們想懲罰她們,斯凱特爾。”

  如此切齒的決心!

  此刻,他所瞭解的貝尼·傑瑟裡特的新知識讓他充滿了疑慮。

  歐德雷翟帶著他走出了無艦,漫步於寒冷的冬季中,沿途戒備森嚴,健壯的監理就離他們一步之遙。一支小隊伍從中樞走了出來,他們停下來看著。五個貝尼·傑瑟裡特女人,有兩個穿著白色長袍,可以看出是侍祭,另外三個穿著他沒見過的灰色長袍。她們推著一輛車到果園。冰冷的風吹著她們。幾片舊葉子從黑色的樹枝上吹落。車上裝著一捆包著白布的東西。一具屍體?形狀符合。

  他問了起來,歐德雷翟跟他解釋了貝尼·傑瑟裡特的下葬風俗。

  如果有屍體要下葬,過程將會非常簡潔,就和他現在看到的情形一樣。聖母不發佈訃告,也不需要費時的儀式。她的記憶不就活在姐妹裡嗎?

  他開始爭辯這種做法實屬不敬,她打斷了他。

  “因為有死亡的存在,所有和生命的聯繫都是暫時的!我們通過其他記憶對此做了些許改變。你們也做了類似的事,斯凱特爾。現在,我們把你們的一些技能整合到我們的把戲袋中。哦,是的!對於這些知識,我們就覺得它們只是把戲。它們只是修改了表現形式。”

  “不敬的做法!”

  “沒有什麼不敬的。它們被埋入土裡,至少會變成化肥。”她接著描述場景,沒有給他再次爭辯的機會。

  她說,他現在看到的是她們日常的慣例。一隻巨大的機械鑽頭被運進了果園,它在土裡鑽了一個合適的洞。綁在便宜布匹裡的屍體會被豎直插進去,然後在上面種上一棵果樹。果園被佈局成了一個個方格,在埋入屍體的方格一角會佈置一座衣冠塚。他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到了一個高約三米的、方方的綠東西。

  “我想那具屍體被埋在了C-21。”她邊看著鑽頭工作邊說道。負責埋葬的小組倚在推車上等著。“它會為蘋果樹提供養料。”她聽上去有些邪惡的欣喜!

  他們看著鑽頭提了起來,小車被推高,屍體滑入了洞裡,歐德雷翟開始哼起了曲子。

  斯凱特爾吃了一驚:“你說過貝尼·傑瑟裡特回避音樂。”

  “只是首古老的歌謠。”

  貝尼·傑瑟裡特仍然是個謎,他明白了他的“典型表現”理論中的缺陷。你怎麼跟模式不定的人談判呢?你可能認為自己瞭解她們,突然她們又朝著另一個方向飛走了。她們是非典型的!想要加深對她們的理解,反而破壞了他的條理性。他確信自己並沒有從談判中獲取任何收益。他似乎多了些自由,但其實只是幻象。這位冷面的女巫沒有滿足他的丁點索求!想要讓他從貝尼·傑瑟裡特的零星所知中推斷出實質實在是種折磨。例如,她們吹噓自己在管理得當的同時避免了官僚化的系統和檔案管理。當然,除了貝隆達的檔案,而且每次他提及她的檔案時,歐德雷翟總是會說“老天保佑!”或其他意思相同的話。

  “現在,我的問題是,沒了官員和記錄,你們怎麼保持運轉?”他非常疑惑。

  “需要做什麼,我們就去做。埋葬一個姐妹?”她指著果園裡的場景,鐵鍬已開始將泥土覆蓋在墳墓上。

  “那就是完成它的方式。總會有人盯著那些該負責的人。她們知道自己是否該盯著誰。”

  “誰……誰會來負責這場不祥的……?”

  “誰說它是不祥的?它是教育的一部分。不合格的姐妹通常負責監工,侍祭們做具體工作。”

  “她們不會……我的意思是,她們不會感到厭惡嗎?你口中的不合格的姐妹,還有侍祭。它更像是一種懲罰,而不是……”

  “懲罰!別裝了,斯凱特爾,你只會唱一首歌嗎?”她指著下葬場面,“學徒期結束之後,我們的人都自願接受任何工作。”

  “但是,沒了……嗯,官僚體系……”

  “我們不傻!”

  他還是無法理解。她解答了他沉默的疑惑。

  “你肯定知道,在取得權力之後,官僚體系總是會演變成貪婪的權貴。”

  他無法看清其中的關聯。她想把他帶到哪裡去?

  他保持著沉默。她繼續著:“尊母具有官僚體系的所有特徵。某某部長、某某大尊母,等等,一小撮的位高權重者,下面是大量的職能機構。她們的系統裡已充斥著饑餓的年輕人。跟貪婪的捕食者一樣,她們從未注意到她們正在根除自己的獵物。兩者之間有一種微妙的關係:減少你賴以為生的獵物,會摧毀你自身的組織架構。”

  他無法相信女巫真的這麼看尊母,並說了出來。

  “如果你活了下來,斯凱特爾,你會看到我的話變成現實。那些頭腦簡單的女人在面對必要的緊縮時會發出滔天怒火。她們會投入更多的努力,從獵物中榨取更多。抓更多的獵物!榨得更用力些!它只會帶來更快的滅絕。艾達荷說她們已開始枯萎。”

  死靈說的嗎?看來,她把他當作了門泰特來使用!“你從哪裡來的這些想法?應該不會源自你的死靈吧。”繼續把他當作你的死靈吧!

  “他只是驗證了我們的估計。是其他記憶中的一個先例提醒了我們。”

  “哦?”這種其他記憶的概念讓他不安。她們沒在吹噓吧?但是,他自己體內也有多個生命的記憶,有很大的價值。他決定追問她是什麼先例。

  “我們記起了一種叫雪兔的獵物和叫猞猁的捕食者之間的關係。猞猁這種貓科動物的數量總是隨著兔子數量的增長而增長,然後過度捕食造成了捕食者的饑荒,產生了嚴重的枯萎。”

  “有趣的說法,枯萎。”

  “形象地描繪了我們希望尊母接下來的處境。”

  當他們的會議結束時(他沒有取得任何成果),斯凱特爾發現自己更糊塗了。她們是這麼設計的嗎?可惡的女人!他沒法相信任何她所說的話。

  她把他送回了無艦上的艙房。斯凱特爾站了很長時間,看著長廊裡的分隔力場,艾達荷和默貝拉有時會在長廊裡出現,走向他們的鍛煉廳。每次他們穿過長廊盡頭處的一座寬大的門廊時,他知道他們應該是去練習了。因為他們再次出現的時候,總是渾身冒著汗,喘著粗氣。

  但是這次,儘管他在那裡磨蹭了一個多小時,他的獄友們卻沒有出現。

  她把死靈用作了門泰特!這意味著他肯定能接觸到飛船系統主控台。她也肯定不會剝奪門泰特接觸資料的機會。我必須設計讓艾達荷和我在私底下相遇。我們掌握了一種能控制所有死靈的口哨語。我不能表現得過於著急。或許能在談判中做個小小的讓步。抱怨我的艙房太幽閉了。她們知道我在禁閉環境中會變得易怒。

第10章

  教育無法替代智慧。它是個難以衡量的質素,部分體現在解決問題的能力。根據你感官的刺激,從而提出新的問題,才能不斷提升你的智慧。

  ——《門泰特第一課》

  她們推著管籠——籠子裡的籠子——裡的盧西拉來到了大尊母面前。志賀藤將她鎖在了正中間。

  “我是大尊母。”長著茂密黑髮的女人對她說道。小個子的女人,穿著紅金色的連體衣。“籠子是為了保護你,以防你使用音言。我們對此免疫。我們免疫的方式是通過反彈,從而殺了你。你們中有幾個就是這麼死的。我們知道音言,也知道怎麼使用。把你從籠子裡放出來之後,你別忘了這一點。”她揮手讓推著籠子進來的僕人趕緊離開,“退下!退下!”

  盧西拉環顧了房間的四周。沒有窗戶。幾乎是正方形的。由幾盞銀色的球形燈照亮。綠色的牆壁。典型的審訊場所。這地方應該在高處。黎明後不久,她們就通過零域場通道將她的籠子送來了這裡。

  大尊母后方有塊牆板啪的一聲打開了,一個小籠子憑藉某種看不清的動力滑入了房間裡。籠子是正方形的。她第一眼看過去,還以為裡面站著個裸男。直到他轉過身面對著她。

  混合人!它的臉很寬,而且,她還看到了犬齒。

  “想撓背。”混合人說道。

  “好的,親愛的。我一會兒就撓你。”

  “想吃。”混合人說道。它盯著盧西拉。

  “過會兒,親愛的。”

  混合人繼續研究著盧西拉。“你是馴獸師?”它問道。

  “她顯然不是!”

  “想吃。”混合人堅持道。

  “我說了過會兒!現在,你坐著咕咕叫就行。”

  混合人蹲在了籠子裡,喉嚨裡發出了隆隆聲。

  “它們咕咕叫的時候很可愛吧?”大尊母顯然並不期望得到回答。

  混合人的到場讓盧西拉迷惑了。理論上,這些東西本該追蹤並獵殺尊母。話說回來,現在它反而被關在了籠子裡。

  “你在哪裡抓到它的?”盧西拉問道。

  “伽穆。”她沒意識到自己暴露了什麼。

  那這裡就是交叉點了,盧西拉想著。昨晚,她在駁船上就已猜出了端倪。

  混合人停止了咕咕。“吃。”它叫道。

  盧西拉也想吃點東西。她們已經三天沒給她吃的了,逼得她抑制了自己的饑餓感。籠子裡有只瓶子,能滴下水滴,幫了點忙,但現在它幾乎空了。帶她來的僕人對她想要食物的請求發出了嘲笑。“混合人喜歡瘦肉!”

  缺乏美琅脂對她的打擊最大。今天早上,她開始感覺到缺乏的疼痛。

  我應該儘快殺了自己。

  來自蘭帕達斯的眾人請求她繼續忍受。要勇敢。要是那個野生聖母失敗了怎麼辦?

  蜘蛛女王。歐德雷翟是這麼來稱呼這個女人的。

  大尊母繼續審視著她。她的手放在了下頜上。那是個短小的下頜。在一張五官不突出的臉上,任何瑕疵都會首先映入眼簾。

  “你們終將失敗,你知道的。”大尊母說道。

  “虛張聲勢。”盧西拉說道,接著不得不解釋這個習語的意思。

  大尊母的臉上顯示出一絲感興趣的表情。有意思。

  “我的任何一個助理要是聽到你這麼說,都會毫不猶豫地殺了你。這也是我們需要獨處一室的原因。我好奇你為什麼要這麼說?”

  盧西拉看了眼蹲著的混合人:“混合人不是一夜之間產生的。它們由改良野獸的基因而來,只為了一個目標。”

  “說話注意點!”大尊母的眼裡閃爍著橙色的火。

  “經過好幾代的發展才產生了混合人。”盧西拉說道。

  “我們獵殺它們,為了娛樂!”

  “獵人會變成獵物。”

  大尊母一下子站了起來,眼睛已完全成了橙色。混合人開始焦躁,發出了嚎叫。這反而讓她平靜了下來。她慢慢地坐回到椅子裡,一隻手指著籠子裡的混合人:“沒事,親愛的。很快給你吃的,然後我給你撓背。”

  混合人又轉回了咕咕聲。

  “你們認為我們是以難民的身份回到了這裡,”大尊母說道,“是的!別想抵賴。”

  “蟲子通常會回來。”盧西拉說道。

  “蟲子?你是指那種我們在拉科斯消滅的怪物?”

  刺激這位大尊母,從而引發戲劇性的反應,這想法很誘人。刺激到位,她肯定會殺人。

  不要,姐妹!蘭帕達斯的眾人乞求著。忍耐。

  你們覺得我能從這裡逃走嗎?這想法讓她們安靜了,只剩下一個微弱的聲音。記住!我們是古老的不倒翁:百折不撓。伴隨著聲音的是一個畫面,畫中有一個小小的紅色不倒翁,笑嘻嘻的佛臉,雙手拍在大肚子上。

  “顯然你指的是神帝的轉世者,”盧西拉說道,“但我想說的是別人。”

  大尊母耐心地琢磨著她話裡的意思。她眼中的橙色褪去了。

  她在玩弄我,盧西拉想著。她最終還是會殺了我,喂給她的寵物。

  可如果我們真的逃走了,想想你能提供的那些策略資訊!

  我們!不可否認,抗議聲是對的。她們把籠子裡的她從駁船上帶來時,天還亮著。接近蜘蛛女王巢穴的道路上設置了重重障礙,但這些障礙讓盧西拉覺得好笑。非常古老、過時的障礙。道路的咽喉部位佈置了監視塔,在地面上聳立的樣子就像蘑菇從朽木上升起。關鍵節點上的急轉彎。平常的地面車輛無法以正常速度駛過這些彎道。

  她想起特格對交叉點的評價中提到過這些。無用的防禦。只要帶來重裝備,或用其他方法除去這些粗糙的設置,這地方就被孤立了。應該有地道聯通,這能想得到,但用炸藥可以切斷。將她們結紮,斷絕她們的供應,她們會一點接一點地崩潰。你們的管子裡再也不會傳來寶貴的能量了,傻瓜!形同虛設的安保措施,尊母竟然一直保留著。為了心理安慰!她們的設計師肯定用了太多的腦筋在這些無用的展示上,只是為了給她們一份錯誤的安全感。

  走廊!記住走廊。

  是的,這座建築的走廊宏偉無比,那是為了便於大型罐子的通行;宇航公會的宇航員被迫生活在地面上時,他們就住在這些罐子裡。安裝在大廳低處的換氣系統負責排出和回收外溢的美琅脂氣體。她能想像,在刺耳的雜訊中,氣門不斷地開啟和關閉。宇航公會的人似乎從不在意雜訊。為移動浮空器服務的能量傳遞電纜像是粗大的蛇一樣蜿蜒在路上,並進入了每一間她經過的房間。宇航員就喜歡到處窺探。

  很多她見到的人都佩戴著脈衝嚮導。甚至包括尊母。她們也會在這裡迷路。所有的一切都覆蓋在一個戳著陰莖般尖塔的巨型屋頂之下。新住客喜歡這裡。因為與外部的艱苦世界充分絕緣(重要人物從不外出,除非是為了殺戮或欣賞奴隸的勞作)。她看出了很多地方都已破舊,表明了在維護方面的開支極少。她們並沒有改造太多。特格的平面圖仍然精確。

  明白你的觀察有多大價值了?

  大尊母從沉思中醒來:“我也有可能讓你活著,前提是你得滿足我的好奇心。”

  “你怎麼能保證,我不會用一堆屎來滿足你的好奇心呢?”

  粗俗的用詞讓大尊母覺得有趣。她差點笑了。看來沒人提醒過她,要提防貝尼·傑瑟裡特使用粗俗手段。使用它顯然是為了實施某種壓制。不能用音言,嗯?她覺得那是我唯一的手段?大尊母已經說得、做得足夠多了,足以讓聖母抓住她的把柄。肢體和話語透露的資訊總是足夠用來分析。更不用說還有其他額外的資訊可以被採集。

  “你覺得我們有魅力嗎?”大尊母問道。

  奇怪的問題。“來自大離散的人都具備某種魅力。”讓她覺得我見過很多人了,包括她的敵人。“你有異國情調,意思是又奇怪又新鮮。”

  “我們的性技巧呢?”

  “有特殊的味道。刺激,對有些人有吸引力。”

  “但對你沒有。”

  談她的下巴!這是來自眾人的建議。為什麼不?

  “我一直在看著你的下巴,大尊母。”

  “是嗎?”好奇。

  “那顯然是你孩提時代的下巴,你應該為這個年輕時代的紀念品而感到驕傲。”

  她顯然不高興,但沒有展露。再次攻擊下巴。

  “我敢說你的愛人們經常吻你的下巴。”盧西拉說道。

  現在開始生氣了,但還沒發作出來。威脅我,快點!威脅我不要使用音言!

  “吻下巴。”混合人說道。

  “我說了過會兒,親愛的。現在,你能閉嘴嗎?”

  把氣撒在了寵物身上。

  “你不是還有問題想問我嗎。”盧西拉說道。該加糖了。對那些懂的人來說,意味著又一個告警信號。我是那種把糖漿隨便灑的人。“多好啊!跟你在一起的時光是多麼歡樂啊。不美妙嗎?你太聰明了,成功得如此隨意!輕鬆、快速。”你自己添加形容詞吧。

  大尊母定了定心神。她感覺自己處在一個不利的位置,不明白發生了什麼。她用神秘的笑容掩飾了自己,說道:“我說過我會放你出來。”她按下了椅子扶手上的某個東西,緊接著管籠的某個部位旋轉著打開了,把志賀藤也一起帶走了。與此同時,在她面前一步遠的地方,有張矮椅子從地板上直接升了起來。

  盧西拉在椅子上坐了下來,膝蓋幾乎碰到了她的審訊者。腳。記住她們用腳殺人。她握了握手指,這才意識到剛才一直在握著拳頭。該死的壓力!

  “你應該吃點東西,喝點水。”大尊母說道。她又按下了扶手上的另一個東西。盧西拉的身邊出現了一個託盤——盤子、勺子、裝滿了紅色液體的杯子。她在顯擺她的玩具。

  盧西拉拿起了杯子。

  毒藥?先聞一下。

  她試著喝了一口。興奮茶和美琅脂!我餓了。

  盧西拉將空杯子放回到託盤上。舌頭上的興奮劑聞著一股美琅脂的味道。她在幹什麼?討好我?盧西拉感覺著香料帶來的放鬆。盤子裡裝的是豆子配辣醬。她試吃了一口,因為裡面有她不喜歡的調味品——醬裡有大蒜。緊接著,她把它全吃完了。她頭腦裡只閃過了不到一秒有關這種調味品的回憶——美食中的輔料,能對付狼人,也是治療胃脹氣的妙方。

  “覺得我們的食物好吃嗎?”

  盧西拉擦了擦嘴角:“非常好。你對廚師的品位真是一流。”永遠不要在私下場合表揚廚師。廚師可以替換,女主人卻換不掉。“大蒜用得剛到好處。”

  “我們在研究從蘭帕達斯收集的一些圖書。”揚揚得意:看到你們的失敗了?“滿篇的廢話,有用的地方很少。”

  想讓你當她的圖書管理員?盧西拉耐心地等待著。

  “我的一些助理認為那裡面可能有線索,能告訴我們你們這些女巫的巢穴在哪裡,或至少是一種能迅速消滅你們的方法。但是,有太多種語言了!”

  她需要個翻譯?乾脆點!

  “你對什麼感興趣?”

  “很少。我們可能需要芭特勒聖戰的記錄。”

  “他們也摧毀過圖書館。”

  “別擺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

  她比我們想像的要聰明。直接點。

  “我認為我才是那個坐在底下的人。”

  “聽我說,女巫!你覺得你們會不擇手段來保衛你們的巢穴,但是,你們不懂什麼叫不擇手段。”

  “你還沒告訴我,該怎麼滿足你的好奇心。”

  “我想要的是你們的科學,女巫!”她放低了聲調,“我們來講道理。有了你們的幫助,我們可以進入烏托邦。”

  征服你們所有的敵人,每時每刻都在高潮。

  “你覺得科學是通往烏托邦的鑰匙?”

  “還能更好地管理我們的事務。”

  記住:官僚體系提升一致性……當一致性變成了“致命的愚蠢”,就成了宗教。

  “悖論,大尊母。科學必須革新。它會帶來變革。這就是科學和官僚總是在對抗的原因。”

  她知道這道理嗎?

  “但是,想想那個權力!想想你能控制的東西!”她不知道。

  尊母關於控制的假設讓盧西拉著迷。你控制你的宇宙,而不是和它平衡。你從外部尋找原因,永遠不會自省。你訓練自己,卻不是為了感知內心的回應,你依靠肌肉(力量、權力)去克服所有你認為的障礙。這些女人瞎了嗎?

  看到盧西拉沒有說話,大尊母接著說道:“我們在圖書館找到很多貝尼·特萊拉的資訊。你們讓他們做了很多項目,女巫。很多專案:怎樣讓無艦的隱身失效,怎樣刺探活細胞的秘密,你們的護使團,還有某個叫作‘神之語言’的東西。”

  盧西拉淺淺一笑。她們害怕世上真有神的存在?給她點甜頭!要直接。

  “我們沒讓特萊拉幹什麼。你們的人誤解了自己找到的東西。你擔心被矮化?你覺得神會答應嗎?我們傳播宗教來保護自己。這就是護使團的作用。特萊拉人只有一種宗教。”

  “你們組織宗教?”

  “不是。用組織的方式來傳播宗教總會讓人遺憾。我們不想遺憾。”

  “你開始讓我覺得無聊了。為什麼我們找到的神帝資料這麼少?”出招了!

  “或許被你們的人銷毀了。”

  “哈,那麼你們也對他感興趣了。”

  你也感興趣,蜘蛛夫人!

  “我做個猜測,大尊母,雷托二世和他的金色通道應該是你們眾多學術中心的研究課題。”

  好一個挖苦!

  “我們沒有學術中心!”

  “那我奇怪你為什麼對他有興趣。”

  “只是泛泛的興趣,僅此而已。”

  你信嗎,當心你的混合人被雷劈!

  “我們稱他的‘金色通道’為‘紙屑追逐’。他把紙屑拋入永遠的季風中,然後說:‘看見了?那就是它們去的地方。’這就是大離散。”

  “有人更願意稱它為大追尋。”

  “他真的能預測未來?你們感興趣的就是這一點?”正中靶心!

  大尊母掩面咳嗽了幾聲。

  “我們說穆阿迪布創造了未來,雷托二世又讓未來回到了過去。”

  “但是,如果我能知道……”

  “請三思,大尊母!請求巫婆預測他們未來的人,實際上只是想知道財富藏在哪兒。”

  “還用說嗎,當然!”

  “知道你所有的未來,再也不會有意外,你要的是這個嗎?”

  “是的。”

  “你要的不是未來,而是不斷延續的現在。”

  “說得好,我都找不到更合適的說法。”

  “那你還說什麼我讓你無聊了!”

  “什麼意思?”

  她眼睛裡出現了橙色。小心。

  “再也沒有一個意外?有什麼能比這個更無聊?”

  “哈……哦!但我說的不是這個意思。”

  “恐怕我無法理解你要什麼,大尊母。”

  “沒關係。我們明天繼續。”

  緩刑!

  大尊母站了起來:“回到籠子裡去。”

  “吃?”混合人像是在哀求。

  “我在樓下給你準備了精美的食物,親愛的。然後我會撓你的背。”

  盧西拉走入了她的籠子。大尊母往她身後丟了個椅墊:“用這個墊一下志賀藤。看到我有多仁慈了?”

  籠子門哢嗒一聲關上了。

  關著混合人的籠子滑回到了牆裡,牆面也隨即合攏了。

  “它們餓了之後就變得很煩人。”大尊母說道。她打開了房門,隨後轉身凝視了盧西拉一陣子:“你在這裡不會有人來打擾。我下令任何人都不得進入這間房間。”

第11章 · 1

  很多我們自然能做的事,在我們試著把它們當作須傳授的知識後,就會變得困難。一旦你變得無知之後,你對事物的理解可能會更深。

  ——《門泰特第二課》

  時不時地,歐德雷翟會與侍祭以及她們的監理一起共進晚餐。在這所對多數人來說意味著將被關押一生的精神監獄中,監理相當於最直接的典獄長。

  侍祭們所思的和所做的更能告訴大聖母聖殿是如何運轉的。她們在情緒和預感上的反應比聖母更直接。已出師的姐妹們十分擅長隱藏自己最不堪的一面。儘管她們並沒有故意要去隱藏,然而,她們中的任何一個人都可以走入果園或是躲進房間裡,從而從監視者的視線裡消失。

  侍祭卻辦不到。

  近來的中樞幾乎沒有閒暇時間。甚至連餐廳也每時每刻人流不斷。輪班制度亦已建立,聖母們可依此調整自己的生理節律來適應這非常時期。歐德雷翟不能將能量浪費在這種調整上,因此她在晚餐時分出現在了侍祭大廳的門口。嘈雜的環境突然安靜了。

  甚至連她們往嘴裡送食物的方式都透露了什麼。在筷子往嘴裡送的時候,眼睛放在哪裡?是否匆匆地夾起並迅速咀嚼,然後不由自主地咽下食物?那個人需要注意。她沉浸在哀傷裡。還有那個若有所思的人,在吃下每口食物之前都要看一下,仿佛在想這團東西中是否藏著毒藥。這雙眼睛後面有敏感的頭腦。要讓她試一下擔任要求更高的職位。

  地板上的花紋呈現出一張巨大的象棋棋盤,黑白相間的格子,表面幾乎沒有劃痕。侍祭說聖母用這花紋當遊戲的棋盤:“一個人站這兒,另一個人站那兒,再讓幾個人站在中線上。然後開始移動——贏家通吃。”

  歐德雷翟在靠西邊窗戶的一張桌子角上找了把椅子坐下。侍祭給她騰開了地方,她們動作輕柔,沒鬧出動靜。

  這間大廳是聖殿上最古老的建築。木質的結構,頭頂的橫樑十分厚重,泛出暗淡的黑色。橫樑足有二十五米長,中間沒有任何鉸接。聖殿的某處種著一片經過基因編輯的橡樹,在精心照料之下仿佛能長到太陽上去。樹在長到三十米之前不會分杈,樹幹的周長足有兩米。它們在這座大廳建造之時就被種下了,用以替換隨著時光老化的橫樑。這些橫樑應該能支撐一千九百個標準年。

  大聖母周圍的侍祭在打量著她,眼神是那麼小心,好像都沒在關注著她。

  歐德雷翟扭頭看著西窗外的落日。沙塵又起來了。不斷擴大的沙漠渲染了落日,把它變成了天際的一點餘燼,仿佛隨時都能爆發成不可收拾的野火。

  歐德雷翟忍住了歎息。類似的情景喚醒了她的噩夢:峽谷……鋼絲繩。她知道自己一旦閉上眼睛,就能感覺到在繩子上晃。手拿巨斧的獵人越來越近了!

  附近的侍祭都坐立不安,仿佛感覺到了她內心的波瀾。或許她們真感覺到了。歐德雷翟聽到了一種摩擦聲,把她拽出了噩夢。她對中樞內各種聲音裡出現的新音符很敏感。一聲摩擦聲,出現在平常的聲響裡——她身後的椅子挪開時能聽到……廚房的門開時也能聽到。急促的摩擦聲。打掃的小組在抱怨“這該死的沙塵”。

  歐德雷翟盯著窗外那抱怨的源頭:來自南方的風。它刮來一片昏暗的霾,顏色介乎麥色和土褐色,在地平線上扯起了一道簾布。風停之後,屋裡的角落和山腳的避風處將留下它的印記。風裡有股燧石的味道,有某種鹼性物質刺激著鼻孔。

  一位侍祭在她面前擺上了食物,她低頭看著餐桌。

  歐德雷翟發現自己還挺喜歡換種和私人餐廳那種高效的用餐環境不一樣的環境。當她在上面獨自用餐時,侍祭端來食物時非常安靜,清理得也異常高效,讓她有時看到東西都不見了之後會感到驚奇。在這裡用餐則意味著喧鬧和對話。在她的住處,廚子杜納可能會發出嘖嘖聲:“你吃得太少了。”通常,歐德雷翟會聽從這些勸告。監察員們也有其用處。

  今晚吃的是甜豆醬燉豬肉,加了一點點的美琅脂,並用了羅勒葉和檸檬調味。新鮮的綠色豆子,加了點胡椒,稍微煮了一下,硬硬的。飲料是深紅色的葡萄汁。她帶著期待咬了口豬肉,發現它還過得去,對她的口味而言稍微煮過了頭。侍祭廚師的手藝也還不錯。

  為什麼我會覺得吃過這種食物很多次了?

  她咽了下去,敏銳地感覺到了添加劑。看來,這盤食物不光是為了補充大聖母的能量。廚房裡有人要了她的日常營養清單,並對食物做出了調整。

  食物是陷阱,她想著。更是種癮。她不喜歡聖殿廚師們將東西藏入食物的狡猾方式,說什麼“是為了食用者好”。當然,她們知道每位聖母都可以辨別成分,並在有限範圍內調整她的新陳代謝。現在,她們都在看著她,不知道大聖母會如何評價今晚的餐單。

  她邊吃邊傾聽著其他用餐者。沒人打擾她——從動作上或言語上都沒有。四周的聲響幾乎回復到了她進來之前的程度。當然,在她進來之後,侍祭們說話的語氣總會發生些變化,音量也會降低少許。

  她周圍的人都在思考同一個問題:

  為什麼她今晚要來這兒?

  歐德雷翟感覺到了附近的幾位用餐者那種沉默的敬畏。大聖母有時會利用這種反應。敬畏有其可用之處。侍祭們相互之間耳語(監理是這麼報告的)。“她有塔拉紮。”她們說的是歐德雷翟把她的前任用作了主要的其他記憶。她們兩個是歷史學中的一對,是學員的必修課程。

  達爾[4]和塔爾[5],已經是一個傳說。

  [4]達爾(Dar):達爾維·歐德雷翟(Darwi Odrade)的昵稱。——編者注

  [5]塔爾(Tar):上任大聖母塔拉紮(Taraza)的昵稱。——編者注

  甚至連貝隆達(親愛的老巫婆貝爾)都因此而在歐德雷翟面前有所收斂。很少正面攻擊,在反詰爭論中幾乎不會大聲。塔拉紮被譽為姐妹會的拯救者。這讓很多反對者都閉上了嘴。塔拉紮說過尊母實際上是野蠻人,她們的暴力,儘管不怎麼討喜,倒是能用來做血的教訓。後來發生的事件或多或少證實了這一點。

  從某種角度上來說是正確的,塔爾。我們兩個都沒能料到她們暴力的程度。

  塔拉紮經典的比喻,將尊母大屠殺的劇情比作鬥牛場,腐爛的宇宙中充滿了她們的支持者,為受害者流的血歡呼。

  我怎麼保衛我們?

  並不是防禦計畫不完備。它們可能無足輕重。

  當然,那是我的追求。我們必須淨化,為最終的努力做好準備。

  貝隆達嘲笑過這個想法:“為了我們的死亡?所以我們必須得淨化?”

  如果貝隆達發現了大聖母的計畫,她應該會矛盾。貝隆達的冷酷可能會鼓掌。貝隆達的門泰特可能會爭取“推遲到更合適的時機”。

  但是,我決定追尋我自己獨特的方式,不管姐妹們怎麼想。

  許多姐妹都認為,歐德雷翟是她們能接受的最奇怪的大聖母了。但她的優勢大於缺陷。塔拉紮主記憶。你死的時候我在場,塔爾。沒有別人收集你的人格。這也是意外的優勢?

  還有許多人不認同歐德雷翟。但是,當反對的聲音出現時,她們又會說:“塔拉紮主記憶——有史以來最優秀的大聖母。”

  好笑!體內的塔拉紮是最快笑出來的。她問道:為什麼你不告訴她們我的錯誤,達爾?尤其是我怎麼錯看了你。

  歐德雷翟若有所思地嚼著一塊豬肉。已經過了去看望什阿娜的日期。要儘快趕往南方的沙漠。什阿娜必須做好準備替代塔瑪。

  歐德雷翟的腦海裡浮現出地貌變遷的景象。貝尼·傑瑟裡特佔據聖殿已超過一千五百年了。到處都留下了我們的痕跡。變遷不僅體現在樹叢、葡萄架和果園會消失,還會對姐妹的心智產生影響——看到她們熟悉的大地不斷地改變。

  坐在歐德雷翟身旁的侍祭小聲地清了清嗓子。她想跟大聖母說些什麼嗎?少見的情景。但年輕的女人又繼續吃了起來,沒有說話。

  歐德雷翟的思緒又回到了即將展開的沙漠旅程上。不能事先通知什阿娜。我必須確認,她就是我們需要的那個人。有些問題需要什阿娜來回答。

  歐德雷翟知道自己在沿途的檢查點會發現什麼。在姐妹中間,在植物和動物中間,在聖殿的每一處基層組織中間,她會看到明顯的變化,也會看到細微的變化。這些變化會讓大聖母一向的寧靜泛起波瀾,甚至從未離開過無艦的默貝拉也能感覺到。

  就在今天早上,默貝拉背靠著控制台,帶著全新的專注,聽著站在她面前的歐德雷翟。這位尊母俘虜的神情裡帶著警覺。她的聲音暴露了她的疑慮和判斷上的偏頗。

  “一切都是雲煙,大聖母?”

  “那是其他記憶傳授給你的知識。沒有行星,沒有陸地或海洋,至少沒有永遠的陸地或海洋。”

  “病態的想法!”反對。

  “無論我們在哪兒,都只是管家。”

  “無聊的觀點。”猶豫,不懂為什麼大聖母選擇在這個時刻說這種話。

  “我聽到尊母在通過你說話。她們給了你貪婪,默貝拉。”

  “隨你怎麼說!”憤憤不平。

  “尊母認為她們能買到永恆的安全:一顆小小的行星,你明白的,擁有大量聽話的人口。”

  默貝拉做了個苦相。

  “然後是更多的行星!”歐德雷翟飛快地喝道,“總是要更多,更多!這就是她們蜂擁而至的原因。”

  “薅舊帝國的羊毛。”

  “非常好,默貝拉!你開始像我們一樣思考了。”

  “這讓我變得什麼也不是!”

  “既不是魚,也不是雞,而是你真正的自我?即使在那邊,你也只是個管家。記住,默貝拉!如果你覺得自己擁有了什麼,那就如同行走在流沙上一樣。”

  這句話引來的是迷惑地皺眉。必須教會默貝拉不要如此明顯地將情緒反應在臉上。在這裡沒什麼問題,但總會有一天……

  “好吧,沒有能安全擁有的東西。那又怎麼樣!”苦澀,苦澀。

  “你說出了一些正確的詞,但是,我認為你尚未在內心找到一片天地,能支持你一生。”

  “有什麼用,還不是只能等著敵人找到我,並把我殺害?”

  尊母的訓練如同膠水一樣執著!但是,那個晚上她同鄧肯說話的樣子告訴我,她已經準備好了。我相信凡·高的畫啟示了她。我在她聲音裡聽到了。我必須去重新查閱那段記錄。

  “誰會殺了你,默貝拉?”

  “你抵擋不了尊母的進攻!”

  “我已經說明了我們關心的基本事實:沒有哪個地方是永遠安全的。”

  “又一個沒用的經驗!”

  在侍祭大廳,歐德雷翟想起了她還沒找到時間去回顧那段鄧肯和默貝拉的攝像眼記錄。她幾乎發出了歎息。她用咳嗽掩蓋了它。絕不能讓年輕人看到大聖母的煩憂。

  去沙漠,去見什阿娜!一有時間就前往視察。時間!

  坐在歐德雷翟身旁的侍祭又發出了清嗓子的聲音。歐德雷翟偷偷打量了她一眼——金髮、襯著白邊的黑色短裙——三級半。她的頭沒有轉向歐德雷翟,眼睛也沒往這邊瞟。

  我會在視察之旅中發現什麼?恐懼。當我們用完了時間,就總能在地貌上看到它:樹木尚未被砍伐,因為伐木工已經離開了——被迫參與了我們的離散,或去了他們的墳墓,或去了不知道的地方,甚至成了奴隸。我會被奇異的建築吸引嗎,因為它們尚未完工,建築工人已經離開了?不,我們不認同奇異。

  其他記憶擁有她想尋找的例子:因為未完工而顯得更加漂亮的古建築。建築公司破產了,主人在對主婦生氣……有些東西因此而更有趣:古老的牆壁,古老的廢墟。時光雕塑。

  如果我在最喜愛的果園裡建造一座異形建築,貝爾會怎麼說?

  歐德雷翟身旁的侍祭開口說道:“大聖母?”

  好極了!她們很少會鼓起這般勇氣。

  “什麼事?”略微詢問的語氣。最好是要緊的事。她聽得出嗎?

  她聽出了。“恕我冒昧,大聖母,事出緊急,而且我知道你對果園很在意。”

  完美!這位侍祭雖然身材肥碩,但心思很靈敏。歐德雷翟默默地盯著她。

  “我負責制作你臥室裡的地圖,大聖母。”

  這是位可靠的專家,能被託付來給大聖母工作。更好了。

  “地圖快完成了嗎?”

  “還有兩天,大聖母。我還在調整投影疊加,好標記出沙漠每天的生長。”

  微微點頭。這是她原來就下過的命令:派個侍祭負責地圖的更新。歐德雷翟希望每天早上醒來時,眼前就有變化的視野,在蘇醒的意識中留下第一個印象,從而點燃她的想像力。

  “今天早上,我在你的工作室裡放了份報告,大聖母。《果園管理》。或許你還沒看到。”

  歐德雷翟只是看到了標籤。今天,她在鍛煉上多花了點時間,又急著去見默貝拉。這麼多事都指望著默貝拉!

  “中樞周圍的種植園需要更多的照料,否則只能放棄了,”侍祭說道,“這就是報告的要點。”

  “逐字重複報告。”

  歐德雷翟傾聽著。夜幕降臨,廳裡的燈點亮了。簡潔。甚至說得上是精練。報告裡帶著某種訓誡的語氣,歐德雷翟聽得出它源自貝隆達。雖然沒有簽名,但她的氣息遍佈全文,而且這位侍祭還直接用了一些她的語言。

  侍祭陷入了沉默,報告結束了。

  我該怎麼回應?果園、草場和葡萄架不僅是抵禦外部入侵者的緩衝區,或只是地貌上的裝飾,它們支撐著聖殿的士氣和餐桌。

  它們支撐著我的士氣。

  這位侍祭等待得如此安靜。捲曲的金髮,圓圓的臉龐。討人喜歡的臉龐,儘管嘴巴大了一些。她的盤子裡還有食物,但她沒在吃。雙手放在了腿上。我在此侍奉你,大聖母。

  在歐德雷翟思索如何回應的時候,記憶入侵了——一場古老的事件浮現在她腦海裡。她回憶起了撲翼機的訓練課程。兩個侍祭與教官一起懸浮在午間的蘭帕達斯濕地上空。她與一位雖然無能卻仍被姐妹會接受的侍祭配對。顯然是出於基因上的選擇。交配聖母需要將她的某些特質傳遞給後代。它肯定無關於情緒控制或智慧!歐德雷翟記起了她的名字:琳采恩。

  琳采恩在沖著她們的教官喊叫:“讓我來駕駛這架該死的撲翼機!”

  緊接著,天空、地上的樹木,以及湖邊的濕地開始旋轉,讓她們眩暈。給人的感覺是:她們是固定的,而周圍的世界在轉動。琳采恩每次總是搞錯。她的每個動作都加劇了旋轉。

  教官拉動了只有他能夠著的操縱杆,將她從系統中斷開。在飛機重新穩定、保持平飛之後,他才開口說話。

  “不會讓你再開這個了,女士。絕對不會!你缺乏正確的反應。你本該在青春期之前就掌握了這些反應。”

  “我要開!我要開!我要開這該死的東西。”她的雙手在沒有反應的控制鍵上亂按。

  “你被淘汰了,女士。停飛!”

  歐德雷翟放鬆了,她這才意識到,自己一直都覺得琳采恩可能會殺了她們。

  琳采恩轉身沖著歐德雷翟的耳朵喊道:“告訴他!跟他說,他必須服從貝尼·傑瑟裡特!”

  這表明比她早幾年入門的歐德雷翟已經展現出了一定的威信。

第11章 · 2

  歐德雷翟默默地坐著,面無表情。

  沉默通常是最好的回答。某位貝尼·傑瑟裡特的幽默大師在洗手間的鏡子上草草塗了這句話。歐德雷翟當時就覺得它有道理,現在仍這麼覺得。

  將自己拉回到餐廳裡等著她回應的侍祭面前後,歐德雷翟琢磨著為什麼這段久遠的記憶會自己跳出來。這種事情很少會毫無緣由地發生。現在不該沉默,當然。幽默?是的!就是這個資訊。歐德雷翟的幽默教會琳采恩認清了自己(在那件事過後)。壓力之下的幽默。

  歐德雷翟對著餐廳裡坐在她身旁的侍祭微笑了:“你想當一匹馬嗎?”

  “什麼?”她驚訝地脫口而出,但還是對大聖母的微笑做出了呼應。呼應裡沒有緊張,甚至可以說溫暖。每個人都說大聖母允許表達感情。

  “你當然不會懂。”歐德雷翟說道。

  “不懂,大聖母。”仍舊保持著笑容和耐心。

  歐德雷翟的目光審視著眼前這張年輕的臉。明亮的藍色眼睛,尚未被香料之痛淹沒。一張幾乎和貝爾一樣的嘴,但沒有冷酷。可靠的肌肉和可靠的智慧。她應該擅長揣度大聖母的需求。承擔地圖任務和提交那份報告。敏感,且展現出高超的智慧。不太可能升到最高處,但總是會把持著那些你需要她能力的關鍵職位。

  為什麼我會坐在她的旁邊?

  在視察餐廳時,歐德雷翟經常會選擇一位特殊的夥伴。多數情況下是一位元侍祭。她們能告訴她很多。如何選擇夥伴?大聖母的工作室會收到報告:監理對某位侍祭的觀察。但有時,歐德雷翟也會出於某種她無法解釋的理由而選擇座位。就如同今晚我所做的。為什麼是她?

  除非大聖母主動開口,否則對話很少發生。通常是隨意地起頭,然後再深入更私人的問題。她們身邊的人則專心地聆聽著。

  在這種時候,歐德雷翟通常會展現出一種宗教般的寧靜神態。它會舒緩緊張的神經。侍祭們是……好吧,就只是侍祭。大聖母是她們所有人的最高女巫。緊張是自然的。

  有人在歐德雷翟身後竊竊私語著:“她今晚把斯特吉放在了火上烤。”

  放在火上烤。歐德雷翟知道這種說法。在她的侍祭年代,它就已經存在了。看來,眼前的這位名叫斯特吉。先不要挑明。名字帶有魔力。

  “你喜歡今天的晚餐嗎?”歐德雷翟問道。

  “還行,大聖母。”斯特吉不想給大聖母留下不好的印象,但她還是被突然轉向的對話搞糊塗了。

  “她們煮得太過了。”歐德雷翟說道。

  “服務的物件有那麼多,她們怎麼可能讓每個人都滿意呢,大聖母?”

  她說出了自己的想法,而且分寸也把握得恰當。

  “你的左手在發抖。”歐德雷翟說道。

  “我在你面前會緊張,大聖母。而且,我剛從鍛煉廳過來,今天很累。”

  歐德雷翟研究著顫抖:“她們讓你練了長臂舉升。”

  “你那時候也這麼難熬嗎,大聖母?”(在那些古老的日子裡?)

  “和今天一樣難熬。艱苦能教育你,她們是這麼跟我說的。”

  這讓她沒那麼緊張了。共同的經歷,同樣的監理。

  “我不怎麼懂馬,大聖母,”斯特吉看著自己的盤子,“這不可能是馬肉。我確信……”

  歐德雷翟大笑了起來,引來了驚訝的目光。她伸出一隻手,放在斯特吉的胳膊上,大笑也收斂到了微笑:“謝謝,親愛的。已經有很多年沒人能讓我這麼笑過了。我希望這是個開始,開始一段長遠且愉快的關係。”

  “謝謝你,大聖母,但是我——”

  “我會解釋馬的那部分,那是我自己的小玩笑,不是為了貶低你。我希望你能在肩頭扛起一個小男孩,讓他能更快速地移動,快過他自己的兩條小短腿。”

  “遵命,大聖母。”沒有反對,沒有更多的問題。問題當然是有的,時間到了,答案自然會到來。斯特吉懂的。

  時間的魔力。

  歐德雷翟抽回了手,並問道:“你叫什麼?”

  “斯特吉,大聖母。阿露娜·斯特吉。”

  “放鬆,斯特吉。我會處理果園的問題。我們需要它,為了士氣,也為了食物。你今晚向分派人報到,告訴她們,我需要你明早六點出現在我的工作室裡。”

  “沒問題,大聖母。我還要繼續標記你的地圖嗎?”

  歐德雷翟正要起身離去。

  “暫時仍需要,斯特吉。但是,記得讓分派人指定一個新侍祭,你負責培訓她。很快,你就會忙得顧不上地圖了。”

  “謝謝,大聖母。沙漠生長得很快。”

  斯特吉的話讓歐德雷翟感覺到了某種滿足,驅散了煩擾了她一整天的憂鬱。

  在那些稱之為“生命”和“愛”(或其他一些可有可無的標籤)等隱藏力量的驅動下,輪回又獲得了一次機會,再次旋轉起來。

  由此,它旋轉;由此,它更新。魔力。什麼樣的巫術能將你的注意力從這種奇跡上轉移?

  在她的工作室內,她先下了個命令給氣象人,隨後關閉了辦公室裡的各種工具,來到了拱形窗戶前。雲層反射著地面的燈光,將夜晚的聖殿染上了一抹淺紅,給屋頂和牆壁增添了浪漫。但是,歐德雷翟很快杜絕了這種感覺。

  浪漫?她在侍祭飯廳內所做的事毫無浪漫可言。

  我終於做了。我下了賭注。現在,鄧肯必須重建霸撒的記憶。一個棘手的任務。

  她繼續盯著夜晚,壓抑著體內的不安。

  我不但賭上了我自己,我還賭上了姐妹會。感覺原來是這樣的,塔爾。

  感覺就是這樣的,你的計畫能行嗎?

  快要下雨了。從窗戶四周的通風口湧入的空氣中,歐德雷翟感覺到了。沒必要去看天氣通知。近來她也很少這麼做。為什麼要看呢?斯特吉的報告提到了一個實在的威脅。

  雨變得越來越少見,也越來越受歡迎。姐妹們會出現,在雨中漫步,不顧嚴寒。這想法中有一絲悲哀。她看到的每一場雨都帶來了同一個問題:這是最後一場嗎?

  氣象人完成了了不起的壯舉,既讓沙漠持續擴張,又讓生命之地保持著灌溉。她們安排了這場雨來完成她的命令,歐德雷翟不知道她們怎麼做到的。再過不久,她們將無法完成這樣的命令,即便它來自大聖母。沙漠將取勝,因為這就是我們的計畫。

  她打開了窗戶正中的玻璃。這個高度上的風已經停了。上方的雲層在移動,高層的風正裹挾著它。天氣中有種緊張的氣氛。空氣冷冽。看來她們為了降下這場雨調整了溫度。她關上了窗戶,感覺不到想去外面的衝動。大聖母沒有時間玩最後一場雨的遊戲。下了又能怎樣?遠處的沙漠正執著地向她們襲來。

  對它,我們可以畫下地圖並加以監視。但是,對她該怎麼辦,我身後的獵手——拿著斧子的噩夢中人?什麼樣的地圖能告訴我,今晚她身處何方?

  宗教(兒童對成人的模仿)構建於過往的神話之上:混雜了猜測、宇宙宿命論、追求個人權力過程中的宣言,以及啟示的片段。總有未明言的戒律:你不可質疑!我們每天都在打破這種戒律,意圖將人類的創造力發揮到極致。

  ——《貝尼·傑瑟裡特信條》

  默貝拉盤腿坐在鍛煉廳的地板上,苦練之後的身體微微發顫著。今天下午,一小時之前,大聖母來到了此處。她離開後,跟往常一樣,默貝拉感覺自己被遺棄在一個炙熱的夢境裡。

  歐德雷翟的臨別語迴響在夢中:“對侍祭而言,最難的課程就是她一直挑戰自己的極限。你的能力將帶你抵達難以想像的遠方。那就不要想像。拓展自己。”

  我怎麼回答的?說我被教授的只有欺騙?

  歐德雷翟肯定做了點什麼,引發了我孩提時代的模式和尊母的教育。我從嬰兒時期就開始學習欺騙。如何模擬某種需求並贏得注意。在欺騙模式中有很多“如何”。隨著年齡的增長,欺騙變得越來越拿手。她學會了觀察身邊的大人們的需求。我根據需求做出反應。這被稱為“教育”。為什麼貝尼·傑瑟裡特的教育方法如此不同?

  “我並不要求你對我坦誠,”歐德雷翟說過,“要對自己坦誠。”

  默貝拉因為要斷絕過去所有的欺騙而絕望。為什麼?我還想撒更多的謊!

  “該死的歐德雷翟!”

  在這句話脫口而出之後,她才意識到自己在大聲地說話。她想用手掩住嘴巴,卻又放棄了。夢境裡的她問道:“有什麼不同?”

  “教育體系使得孩子的求知欲變得遲鈍,”歐德雷翟解釋道,“不去鼓勵孩子。不讓他們知道自己可以取得多大的成就。正是這些造成了遲鈍。官員們花費了大量的時間,討論如何應對出色的學生,卻沒花一點時間去處理傳統的老師在面對嶄露頭角的天才時的恐懼。老師們壓制天才,他們根深蒂固地想要在一個安全的環境中保持優越感和安全感。”

  她說的是尊母。

  傳統的老師?

  她有所領悟:在智慧的表像之下,貝尼·傑瑟裡特是非傳統的。她們通常不會思考教育,她們只是在踐行。

  神啊!我想跟她們一樣!

  這想法讓她震驚,她一下子跳了起來,開始了慣常的手腕與胳膊的訓練。

  她比以往領悟得更深刻。她不想讓這些老師失望。坦率與誠實。每個侍祭都聽過這句話。“學習的基本工具。”歐德雷翟說道。

  因為分神,默貝拉重重地摔倒在地。她隨後又站了起來,撫摸著青紫的肩膀。

  剛開始,她以為貝尼·傑瑟裡特的聲明肯定是個謊言。我對你這麼坦誠,所以我必須告訴你,我一直都是誠實的。

  但是,行動證實了她們的聲明。歐德雷翟的聲音在熱夢中堅稱:“你必須相信我們。”

  在她們的意識中、記憶中和平衡的智慧中,有某種尊母缺乏的東西。這想法讓她覺得自己渺小。墮落。那就像是思想中出現了雀斑。

  但是,我有天分!只有具備天分,才能成為尊母。

  我還把自己當成尊母嗎?

  貝尼·傑瑟裡特知道她還沒有完全信奉她們。我擁有什麼她們可能需要的技能?顯然不是欺騙。

  “言行是否一致?這是衡量你是否可靠的方式。絕不能只做語言上的巨人。”

  默貝拉用手蓋住了耳朵。閉嘴,歐德雷翟!

  “真言師如何分辨真誠的態度與基本的事實?”

  默貝拉放下了雙手。或許我真的病了。她用目光掃視著長長的大廳。沒人在說話。它是歐德雷翟的聲音。

  “如果你真誠地讓自己相信,你能說巴爾德達斯語(極其古老的語言,自己去查),儘管每個詞都是亂編的,你仍然會相信。但是,騙不過我們的真言師。”

  默貝拉的雙肩垂了下來。她開始在鍛煉廳裡漫無目的地亂走。沒有可逃的地方嗎?

  “要去尋找後果,默貝拉。這才是你找到真相的方式。這就是我們所宣揚的道理。”

  實用主義?

  艾達荷找到了她,並對她奇怪的眼神表示了關切:“出了什麼事?”

  “我覺得我病了,真的病了。我覺得是因為歐德雷翟對我做了什麼,但是……”

  她快要倒下時,他扶住了她。

  “幫幫我們!”

  他第一次感謝了身邊的攝像眼。不到一分鐘,就來了位蘇克。她彎腰查看躺在艾達荷懷裡的默貝拉。

  檢查結束得很快。這位銀髮的老聖母蘇克,前額綁著傳統的鑽石飾帶,挺直了身子說道:“緊張過度。她不是在挑戰自己的極限,而是越過了它們。先別練了,我們會安排她回到感應課程中。我來通知監理。”

  那天晚上,歐德雷翟在監理的病房內找到了默貝拉。她坐在了床上,兩個監理輪流測試著她的肌肉反應。歐德雷翟微微示意了一下,她們退開了,留下她與默貝拉單獨待在一起。

  “我想走捷徑。”默貝拉說道。坦率和誠實。

  “想走捷徑,通常會走彎路。”歐德雷翟坐進了床邊的一張椅子裡,並伸手握住了默貝拉的胳膊。手中的肌肉在顫抖。“俗話說‘千言萬語,不如伸手一探’。”歐德雷翟縮回了手,“你做出了什麼決定?”

  “你讓我做決定了?”

  “不要譏笑。”她舉手示意她不要打斷,“我沒有充分考慮到你之前的情況。尊母讓你實質上無法做出決定。典型的權力欲社會。教導它的人民要永遠閑混。‘決定會帶來不好的後果!’你們學到的是避免。”

  “那和我倒下有什麼關係?”憤恨。

  “默貝拉!在我描述的情形中,最差的產物幾乎和殘廢一樣——無法對任何事下決心,總是拖延到最後一刻,然後像絕望的動物一樣咽下苦果。”

  “你告訴我要挑戰極限!”幾乎在哭泣。

  “你的極限,默貝拉,不是我的。不是貝爾的,也不是任何其他人的。你的。”

  “我已經決定了要跟你一樣。”幾乎聽不見。

  “很好!我並不認為我曾經想過自殺。如果我懷孕了就更別提了。”

  默貝拉忍不住笑了。

  歐德雷翟站了起來:“睡吧。你明天去一個特別的班級,我們會設法讓你的能力與決定的極限匹配。記住我跟你說的。我們照顧自己人。”

  “我是你們的人?”幾乎是耳語。

  “從你在監理面前重複誓言開始。”歐德雷翟關上燈並離開了。門被關上之前,默貝拉聽到她在對某個人說話:“不要打擾她。她需要休息。”

  默貝拉閉上了雙眼。熱夢消失了,但是,她自己的記憶取代了它的位置。“我是貝尼·傑瑟裡特。我存在的目的只是侍奉。”

  她聽到自己在對著監理說出這句話,但記憶給話里加的重音與原先的不一樣。

  她們知道我在嘲諷。

  你能在這些女人面前隱藏什麼?

  她感覺到記憶中的監理將手放在了她的前額,聽到了原本無意義,直到此刻才明白的話語。

  “我站在神聖的人類面前。正如我確信,你也終將如此站立。我祈禱那一天的到來。讓未來保持不確定,因為它是我們意願的畫布。由此,人類的處境將一直保持著純潔質樸。我們只擁有當下,並將自己不斷地奉獻給屬於我們的神聖存在。”

  傳統卻又非傳統。她意識到自己還沒有在體力和情感上為此刻做好準備。淚水從她臉頰上滾落。

第12章 · 1

  為了壓制而制定的法律,通常會助長它意圖壓制的事物。這是歷史上所有的法律專業人士在工作中所仰仗的準繩。

  ——《貝尼·傑瑟裡特箴言》

  在中樞之中徘徊視察時(近來沒那麼頻繁,由此變得更專注),歐德雷翟會注意是否有懈怠的跡象,尤其會注意那些工作過於順暢的地方。

  作為最權威的看門狗,大聖母有自己關於監察的說法:“給我一個完全順暢的工作環節,我會讓你看到有人在掩蓋錯誤。不顛簸的船根本不是船。”

  她經常這麼說,以至於它成了姐妹們(甚至包括有些侍祭)用來評論大聖母的特殊說法。

  “真正的船會顛簸。”竊笑聲。

  貝隆達陪伴著歐德雷翟進行今早的視察,沒有提及“每月一次”已拉長到了“每兩月一次”——是否成了慣例?這次視察已比計畫中的晚了一個星期。貝爾打算利用這個時機來商討艾達荷的問題。她拽上了塔瑪拉尼,儘管塔瑪在這個時間段應該去評估監理的表現。

  二對一?歐德雷翟暗自想著。她並不認為貝爾或塔瑪對大聖母的意圖有什麼懷疑。不管怎樣,它總會曝光,如同塔拉紮的計畫。等到時機成熟時,是嗎,塔爾?

  她們沿著走廊快步前行,黑色的長袍發出急促的摩擦聲,眼睛注意著一切。眼前的景象都很熟悉,但她們在尋找新鮮的東西。歐德雷翟左肩上佩戴著通信器,像是塊放錯了位置的潛水壓鉛。在最近的這些日子裡,絕不能斷了聯絡。

  任何貝尼·傑瑟裡特中心的幕後都有支持設施:診所—醫院、廚房、停屍房、垃圾處理系統、開墾系統(附加在污水和垃圾處理系統上)、交通和通信、餐食供應、鍛煉場所、侍祭與學員的學校、所有宗派的住所、會議中心、測試設備和更多其他的東西。人員變動很大,因為離散,或是被賦予了新責任。這一切都得依照微妙精巧的貝尼·傑瑟裡特意識。但是,原有的任務和崗位依然存在。

  在她們從一個區域快速走向另一個區域時,歐德雷翟提到了姐妹會的離散,沒有刻意隱藏對她們變成“原子家庭”的沮喪。

  “我難以想像人類離散到無垠的宇宙中,”塔瑪說道,“從概率上來說……”

  “無限可能性的博弈。”歐德雷翟跨過了一段破損的路肩,“這裡需要修一下。自從我們學會了躍入折疊空間,就一直在進行無限的博弈。”

  貝隆達的聲音裡沒有愉悅:“這不是博弈!”

  歐德雷翟可以體會貝隆達的感覺。我們從未見過虛無的空間。總有更多的星系。塔瑪是對的。當你專注于金色通道時,會產生畏懼感。

  探險的記憶給了姐妹會一個統計上的數字,但僅此而已。在任意集合內,有那麼多可供居住的行星,而且還有額外的行星可以改造成類地行星。

  “那裡在發生著什麼?”塔瑪拉尼問道。

  一個她們無法回答的問題。要問無限能產生什麼,唯一的答案就是“任何東西”。

  任何好的,任何壞的;任何上帝,任何魔鬼。

  “尊母該不會是想逃離什麼吧?”歐德雷翟問道,“有可能嗎?”

  “這些猜測毫無意義,”貝隆達抱怨道,“我們甚至都不知道折疊空間是否會帶我們通往一個宇宙,還是很多個……甚至無窮多個不斷膨脹和破裂的泡沫。”

  “暴君對此的理解比我們多嗎?”塔瑪拉尼問道。

  她們停了下來,歐德雷翟看著一個房間,裡面有五個高等侍祭和一個監理在研究各地區美琅脂庫存的投影。掌握著資訊的水晶在投影裡表演了一段錯綜複雜的舞蹈,它在光線上跳躍,如同噴泉上的球。歐德雷翟看到了總數,並在眉頭皺起之前扭過了頭。塔瑪和貝爾沒有看到她的表情。我們必須限制美琅脂相關資料的讀取。對士氣的打擊太大了。

  管理!一切都需要大聖母決定。但若將責任分派給同一批人,你就會陷入官僚體系中。

  歐德雷翟知道自己十分依賴於內心的感覺來管理。這是套經過頻繁測試和調整的系統,只在必要的地方使用自動裝置。她們稱之為“機器”。當她們成為聖母時,她們都對“機器”有所感覺,並傾向於不加考慮地使用。這裡存在著危險。歐德雷翟強調要不斷地提升(即便是微小的提升),在她們的行為中引入變化。隨機!沒有確定的模式,讓其他人無法發現並轉而對付她們。一個人可能無法在一生中看到這種轉變,但長期積攢的變化肯定是可以衡量的。

  歐德雷翟一行下到了地面層,並走上了中樞的主幹道。“那條道路”,姐妹們這麼稱呼它。一種揶揄的說法,暗指修煉時所遵循的“貝尼·傑瑟裡特道路”。

  大道從歐德雷翟住所塔樓旁的廣場一直通向南郊的開闊地——如同鐳射槍的光束般筆直,長達十二公里,路旁滿是高矮不一的建築。矮的建築都有個共同點:它們都異常堅固,便於日後再往高處擴建。

  歐德雷翟招手叫停了一輛敞篷的交通車,車上有空座位,她們三個擠坐在一起,繼續著談話。路旁建築物的正面有種老式的風格,歐德雷翟想著。這種類型的建築有高大的矩形窗戶,裝著隔熱玻璃,一直伴隨著貝尼·傑瑟裡特的歷史。中樞前方種著一排基因改造過的榆樹,長得很高,樹冠卻很小。鳥兒在樹上築巢,有黃鸝,還有藍鵲。早晨的陽光穿過樹梢,灑下了點點的金紅。

  我們喜歡這種熟悉的模式,這是種危險嗎?

  歐德雷翟帶著她倆在微醺小徑下了車,心想憑藉貝尼·傑瑟裡特的幽默感,怎麼就起了這麼個奇怪的名字。詼諧充斥這條街道。因為某幢建築的地基有些下陷,讓它呈現出一種奇怪的醉態。群體中的個體就這樣凸顯了出來。

  如同大聖母一樣。只不過她們還不知道而已。

  在她們拐上塔樓小徑時,她的通信器響了。“大聖母?”是斯特吉。歐德雷翟沒有停下腳步,只是跟她倆示意了一下她在通話中。“你要的默貝拉的情況報告。中樞的蘇克說,她可以去上那些指派給她的課程。”

  “派她去上吧。”

  她們沿著塔樓小徑繼續前行,兩旁大都是只有一層的建築。

  歐德雷翟朝小徑兩旁的低矮建築匆匆瞥了一眼。有一棟建築的上方已加蓋了兩層。總有一天這裡會成為真正的塔樓小徑,笑話也就終結了。

  起名只是為了方便,所以不如把名字與姐妹會那些微妙的思想聯繫起來。

  在一條繁忙的走道上,歐德雷翟突然停了下來,轉身面對著她的同伴:“如果我提議,用已逝的姐妹的名字來命名街道,你們會怎麼想?”

  “你今天盡說胡話!”貝隆達指責道。

  “她們並沒有逝去。”塔瑪拉尼說道。

  歐德雷翟又重新開始了行走。她料到了她們的回答。你幾乎都能聽到貝爾的想法。我們在其他記憶中攜帶著“已逝者”。

  歐德雷翟不想在公開場合起爭執,但她覺得自己的想法也有道理。有些姐妹在死之前未能分享。雖然主要的記憶線不會中斷,但是,你失去了某個分叉和它已死的攜帶者。伽穆堡壘的施萬虞就是這樣死去的,死於尊母的進攻。當然,仍有足夠的記憶存在,攜帶著她優秀的品質……和複雜。有人說,她的錯誤比勝利更發人深省。

  貝隆達不動聲色地加快了腳步,走到歐德雷翟身邊:“我必須談一下艾達荷。他是個門泰特,不會錯,但是那些多重的記憶,非常危險!”

  她們正經過一間停屍房,甚至連街道上都彌漫著一股重重的防腐味。拱形的門敞開著。

  “誰死了?”歐德雷翟問道,沒有理睬貝隆達的焦慮。

  “第四區的一位監理,還有一位果園維護員。”塔瑪拉尼說道。塔瑪總是知道。

  貝隆達因未被理睬而惱怒,而且沒有隱藏她的情緒:“你們兩個回到問題上好嗎?”

  “什麼問題?”歐德雷翟問道。語氣柔和。

  她們來到南陽台,停在石頭欄杆前,向下看著種植園——葡萄架和果園。早晨的陽光照射在塵土上,帶著種朦朧,和潮濕造成的霧氣有明顯的不同。

  “你明明知道。”貝隆達從不會被轉移注意力。

  歐德雷翟身子靠在了石頭上,看著遠處的景色。欄杆感覺冰冷。遠處的朦朧有不同的顏色,她想著。穿過塵土的陽光折射出不同的光譜,給光線增添了生動和瑞麗。光譜吸收的方式也不一樣。光暈更加緊湊。飛揚的沙塵溜進了每一條縫隙,如同流水,但是摩擦聲暴露了它的來源。和貝爾的堅持一樣。沒有潤滑。

  “那是沙漠的光線。”歐德雷翟指著說道。

  “別再無視我了。”貝隆達說道。

  歐德雷翟決定不予回答。沙塵裡的光線是個經典景觀,跟老畫家和他們創造的霧氣朦朧的早晨給人的輕鬆感不同。

  塔瑪拉尼走上前來站在歐德雷翟身旁。“獨有的美麗。”悠揚的語氣顯示她在其他記憶中進行了對比,如同歐德雷翟所做的一樣。

  這就是你被調節而成的審美。但是,歐德雷翟體內深處有東西說,這不是她渴望的美麗。

  在她們下方的窪地上,以往的綠色已經乾枯,土地好像被挖空了內臟,如同古埃及人對死人所做的那樣——進行必要的乾燥,為永恆做好準備。沙漠是死亡大師,用沙子將大地包裹,為我們漂亮的星球做好了防腐,藏起了它美麗的珠寶。

  貝隆達站在她們身後,嘴裡嘟囔著,搖著頭,拒絕去看她們的星球將變成什麼。

  一陣突襲而來的意識並流幾乎讓歐德雷翟顫抖。記憶淹沒了她:她發現自己在塔布穴地的廢墟內搜尋,找到了覆蓋在沙漠下的香料盜賊的屍體,殺手在殺了他們之後就地掩埋了。

  塔布穴地現在怎麼樣了?融化成流體又凝結成固體,沒留下任何光輝歷史的痕跡。尊母:歷史的殺手。

  “如果你不想除掉艾達荷,那我必須反對你把他用作一個門泰特。”

  貝爾是一個如此大驚小怪的女人!歐德雷翟注意到她比往常更加暴露了年紀。鼻子上竟然夾著老花鏡。眼鏡放大了她的雙眼,讓她看上去像是條大眼魚。選擇用老花鏡,而不是更加精緻的義體,透露了她什麼。她似乎在表達一種反向的炫耀:“我比我退化的感官所借助的玩意兒更偉大。”

  貝隆達肯定被大聖母惹到了:“你為什麼這樣子盯著我?”

  歐德雷翟突然意識到她顧問團的弱點,並將注意力轉向了塔瑪拉尼。軟骨會一直生長,使得塔瑪的耳朵、鼻子和下頜都變大了。有些聖母通過調整新陳代謝或手術矯正來處理這個問題。塔瑪不屑于這些表面文章。“我就是這個樣子。隨你們怎麼想。”

  我的顧問們太老了。而我……我也老了,只有更年輕和更強壯時的我才能承擔這些重任。哦,該死,不能陷入自我憐憫!

  它會帶來最大的危險:對姐妹會的生存不利。

  “鄧肯是一位超級門泰特!”歐德雷翟用職位所賦予的全部權威說道,“對於超過你們能力之外的事,我無法指望你們。”

  貝隆達陷入了沉默。她知道門泰特的弱點。

  門泰特!歐德雷翟想著。他們像是行走的檔案,但當你需要答案時,他們又提出更多的問題。

  “我不需要另外一個門泰特,”歐德雷翟說道,“我需要發明家!”

  貝隆達還是沒有開口。歐德雷翟繼續說道:“我解放的是他的思想,不是他的身體。”

  “在你把所有的資料來源開放給他之前,我堅持要詳加討論!”

  考慮到貝隆達一貫的表現,這還算好的。但是,歐德雷翟不願採納她的話。她痛恨那些會議——沒完沒了地重複處理檔案報告。貝隆達溺愛它們。將細枝末節也歸檔成無用資料的貝隆達!誰會關心某個聖母更喜歡在燕麥粥裡澆上脫脂奶?

第12章 · 2

  歐德雷翟轉身背對著貝隆達,看著南方的天空。沙塵!我們會撒下更多的沙塵!貝隆達的身邊站滿了助手。光是想像就讓歐德雷翟感到無聊。

  “不要再討論了。”歐德雷翟的聲音比她意圖中的還要尖厲。

  “我的建議也有其道理。”貝隆達聽上去受傷了。

  有道理?我們難道只是宇宙開啟的感官之窗,每個人都只是為了表達一種道理?

  各種各樣的本能和記憶……甚至包括檔案——這些東西都不會主動發言,除非被逼。它們都沒有意義,除非在活的意識中組織成形。但是,無論是誰來組織,都會讓天平傾斜。所有的排列都是主觀的!為什麼是這個資料,而不是其他的?任何聖母都知道事件自有其規律,受它們自己環境的影響。為什麼一位門泰特聖母就不能從這一點出發來考慮問題呢?

  “你拒絕召開會議?”那是塔瑪拉尼在說話。她站在貝爾的一方?

  “我什麼時候拒絕過會議?”歐德雷翟展現了自己的憤怒,“我只是拒絕了貝爾又搞一次檔案走馬燈。”

  貝隆達插話道:“怎麼說話呢,實際上——”

  “貝爾!別跟我說什麼實際!”讓她好好回味這句話!聖母和門泰特!沒有實際。只有強加在一切之上的我們的排列。最根本的貝尼·傑瑟裡特格言。

  有時候(現在也屬於這個時候),歐德雷翟希望自己出生在以前的年代——羅馬時代貴族隊伍之前的夫人,或是一位飲食奢侈的維多利亞時代的貴婦。但是,她受困於時間與處境之中。

  受困到永遠?

  一定要面對這個可能性。姐妹會可能在躲藏中受制于唯一的未來,總是在擔心被發現。被獵殺的未來。在中樞,我們不能犯下任何一個錯誤。

  “我已經視察夠了!”歐德雷翟召來了私人交通車,催促著她們回到了她的工作室。

  如果獵人找上門來,我們該怎麼辦?

  她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劇情,短短的劇本中寫滿了計畫好的反應。但是,每個聖母都是十足的現實主義者,都知道自己更可能扮演受害者的角色,而不是救世主。

  在工作室內,早晨的陽光將她們身邊的一切都暴露無遺。歐德雷翟坐進了椅子裡,等著塔瑪拉尼和貝隆達坐進她們自己的犬椅中。

  不要再召開該死的分析會了。她真的需要接觸到比檔案更有用的東西,比她們之前用到過的一切都更有用。歐德雷翟摩挲著她的腿,感覺到肌肉在震顫。這些天她睡得不好。剛剛結束的視察讓她覺得累了。

  一個錯誤就能讓我們滅亡,而我即將把我們押在一場有去無回的豪賭上。

  我表現得太狡猾了嗎?

  她的顧問們反對狡猾的解決之道。她們說姐妹會必須腳踏實地,必須預先判斷好前方的道路。她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實現微妙的平衡,哪怕走錯一小步,等著她們的就只有災難。

  而我則位於橫跨峽谷的鋼絲之上。

  她們還有試驗的餘地嗎,來檢測可能的結果?她們都玩過這個遊戲。貝爾和塔瑪篩選了無數的建議,但沒什麼能比原子離散更有效。

  “我們必須做好殺了艾達荷的準備,一旦他展示出丁點的魁薩茨·哈德拉克跡象就下手。”貝隆達說道。

  “你們沒有工作要做嗎?退下,你們兩個!”

  她們起身時,工作室給了歐德雷翟一種奇怪的感覺。到底怎麼了?貝隆達低著頭,用那種可怕的譴責的目光注視著她。塔瑪拉尼則表現出一種她本人未曾擁有過的智慧。

  這間房間出了什麼問題?

  來自太空旅行時代之前的人也能認出這間房間的功用。為什麼感覺這麼奇怪?工作臺就是工作臺,椅子也放在了合適的位置。貝爾和塔瑪喜歡犬椅。這會讓其他記憶中較早時代的人類感到奇怪,可能從而影響到了她。利讀聯晶紙上面有光線跳動,一閃一閃的,可能也是讓她感到奇怪的原因。在桌子上方起舞的信息也讓人起疑。還有,她使用的各種工具,對共用她意識的早期人類來說,可能會顯得奇怪。

  但是,它讓我本人覺得陌生。

  “你還好嗎,達爾?”塔瑪關切地問道。

  歐德雷翟揮手讓她離開,但她們兩個都沒有動。

  在她腦海裡發生的事,跟長時間的工作或睡眠不足都無關。這不是她第一次感覺在一個陌生的環境裡。昨天晚上,在桌子邊吃點心時,桌子上散落著各種文書,就跟現在一樣,她發現自己就這麼坐著,盯著未完成的工作。

  在這場狼狽的離散之中,哪個姐妹能從哪個崗位上撤下來呢?這些離散的姐妹帶著數量有限的沙鮭,如何才能提高它們的生存概率呢?美琅脂的分配是否合理?在派更多的姐妹前往未知之地之前,她們是否該等一等呢?再等一等,或許斯凱特爾就會接受誘惑,將伊納什洛罐如何生產香料的秘密透露給她們?

  歐德雷翟回憶起她在吃著三明治時也產生了那種陌生感。她看著它,慢慢地打開了包裝。我在吃什麼東西?聖殿最棒的麵包,夾著雞肝和洋蔥。

  對自己的日常起疑,這是陌生感的一部分。

  “你看上去病了。”貝隆達說道。

  “只是累了。”歐德雷翟撒謊了。她們知道她在撒謊,但她們會挑戰她嗎?“你們兩個肯定也累了。”語氣中有關心的成分。

  貝爾並不滿意:“你樹立了一個不好的榜樣!”

  “什麼?我?”打岔並沒有讓貝爾放棄。

  “你知道得很清楚!”

  “你表現出了感情。”塔瑪拉尼說道。

  “我對貝爾?”

  “我不需要你該死的感情!這麼做是錯的。”

  “除非我讓它影響了我的決定,貝爾。我沒有。”

  貝隆達的音量降低到了像是沙啞的耳語:“有人覺得你浪漫得過火了,達爾。你知道那會帶來什麼後果。”

  “將姐妹團結在我身邊,不僅是為了生存。你說的是這個意思嗎?”

  “有時候你讓我頭疼,達爾!”

  “讓你頭痛是我的職責和權利。若你的頭不再痛了,你會變得粗心。感情讓你不舒服,仇恨卻不會。”

  “我知道自己的缺陷。”

  你當不了聖母,你卻不知道。

  工作室再次成了個熟悉的地方,歐德雷翟現在知道了陌生感的源頭。她把這地方想像成了古老歷史的一部分,在它消失了很久之後,她在未來的某處審視著它。如果她的計畫成功了,它應該就是這個樣子。是時候揭示計畫中的第一步了。

  小心。

  是的,塔爾,我和你一樣謹慎。

  塔瑪和貝爾或許已經老了,但在必要時,她們的頭腦依然敏銳。

  歐德雷翟盯著貝爾:“模式,貝爾。我們的模式不是以暴制暴。”抬起手阻止了貝爾的回應,“是的,暴力帶來更多的暴力,鐘擺不會停止,直到暴力的團體徹底毀滅。”

  “你在想什麼?”塔瑪問道。

  “或許我們應該考慮加強對公牛的刺激。”

  “不行。還不到時候。”

  “但是,我們也不能愚昧地坐等她們上門。蘭帕達斯和其他發生在我們身上的災難告訴了我們,當她們到來時會發生什麼。不是是否會到來的問題,而是何時。”

  在說話時,歐德雷翟感覺到了身下的峽谷,噩夢中的獵手,手擎著斧子越來越近了。她想陷入噩夢中去,在那裡轉過身去,看一看到底是誰在跟著她們。然而,她不敢。那是魁薩茨·哈德拉克犯過的錯誤。

  你不能看到未來,你創造未來。

  塔瑪拉尼想知道為什麼歐德雷翟要提出這個想法:“你改變主意了,達爾?”

  “我們的死靈特格已經十歲了。”

  “依然太年輕,我們還不能恢復他的初始記憶。”貝隆達說道。

  “如果不打算訴諸暴力,我們為什麼要創造特格?”歐德雷翟問道。“哦,是的!”就在塔瑪想要反詰時。“特格不總是用暴力解決我們的問題。和平的霸撒可以通過講道理來擊退敵人。”

  塔瑪思索著說道:“但是,尊母絕不會和我們談判。”

  “除非我們能把她們逼到絕境。”

  “我覺得你的提議太草率了。”貝隆達說道。相信貝爾已經得出了門泰特結論。

  歐德雷翟深吸了一口氣,低頭看著自己的工作臺。是時候了。那天早晨,在她將死靈嬰兒從那個噁心的“罐子”裡取出時,她就感覺到了現在這個時刻在等待著她。在那時,她甚至已經知道了,自己將會把這個死靈在成熟之前就投入磨煉,儘管他與她有血緣上的聯繫。

  歐德雷翟伸手在桌子底下按下了一個通話開關。她的兩個顧問默默地等待著,她們知道她將說出重要的事情。大聖母有辦法讓她的姐妹們用心聽她講話,專心的程度足以讓某個比聖母更有自我約束力的人滿意。

  “政治。”歐德雷翟說道。

  這立刻吸引了她們的注意力!一個關鍵字。當你進入貝尼·傑瑟裡特的政治圈,努力向上攀登,想成為身份顯赫的人,你就成了責任的囚徒。你背負起能影響到他人生命的職責與決定。這是姐妹們能緊密團結在大聖母身邊的根本原因。這個詞告訴了顧問們和監察者們,她們的首領已做出了決定。

  她們都聽到了有人來到了工作室門外發出的沙沙聲。歐德雷翟觸摸了下她桌子右角邊的白板。她身後的門開了,斯特吉站在那裡,等候著大聖母的命令。

  “帶他來。”歐德雷翟命令道。

  “是,大聖母。”幾乎沒有情緒。這位斯特吉是一個前途遠大的侍祭。

  她退了下去,然後牽著米勒斯·特格回來了。男孩的發色金黃,但其中夾雜著幾縷黑髮,表明當他成熟時,發色會變深。他的臉龐狹窄,鼻子剛開始顯出鷹勾,厄崔迪男性的典型特徵。他的藍色眼睛機敏地轉著,帶著好奇觀察著房間和房間裡的人。

  “請在外面等,斯特吉。”

  歐德雷翟等著房門關上。

  男孩站著看著歐德雷翟,沒有表現出不耐煩。

  “米勒斯·特格,死靈,”歐德雷翟說道,“你應該還記得塔瑪拉尼和貝隆達吧。”

  他匆匆瞥了眼兩個女人,依然保持著沉默,對她們那銳利的審視目光不以為意。

  塔瑪拉尼皺起了眉。她從剛開始就反對把這個孩子叫作死靈。死靈降生於屍體的細胞。這孩子只是個克隆人,如同斯凱特爾只是個克隆一樣。

  “我將派他進入無艦與鄧肯和默貝拉一起生活,”歐德雷翟說道,“誰還能比鄧肯更適合來恢復米勒斯的初始記憶呢?”

  “理想的選擇。”貝隆達同意道。她沒有說出自己的反對意見,但歐德雷翟知道,等孩子離開之後,她會說出來的。還太年輕!

  “她是什麼意思,‘理想的選擇’?”特格問道。他的聲音有某種穿透的力量。

  “霸撒在伽穆時恢復了鄧肯的初始記憶。”

  “疼嗎?”

  “鄧肯覺得疼。”

  有些決定必須殘酷。

  歐德雷翟認為這是接受自己做出的決定所面臨的最大障礙。她沒必要向默貝拉解釋個中原因。

  我如何才能減緩衝擊呢?

  有些時候你無法減緩。事實上,有時候,忍耐一時的短痛撕去紗布反而是更友善的行為。

  “這個……這個鄧肯·艾達荷真的能給我……給我以前的記憶?”

  “他能,而且他願意。”

  “我們是否太操之過急了?”塔瑪拉尼問道。

  “我一直在研究霸撒的資料,”特格說道,“他是個著名的軍人,也是個門泰特。”

  “而且我猜你為此而驕傲?”貝爾將氣撒在了孩子身上。

  “並沒有特別驕傲。”他迎著她的目光,沒有躲閃,“我把他當作了另外一個人。不過,確實挺有趣的。”

  “另外一個人。”貝隆達嘟囔道。她看著歐德雷翟,反對的態度暴露無遺:“你給了他深層教育!”

  “一如他的生母。”

  “我能回憶起她嗎?”特格問道。

  歐德雷翟給了他一個詭秘的笑容,一個在他們的果園散步中經常分享的笑容:“你能。”

  “所有的?”

  “你能回憶起所有的東西——你的妻子、你的孩子、你的戰鬥。所有的。”

  “把他弄走!”貝隆達說道。

  男孩笑了,但他仍在看著歐德雷翟,等待著她的命令。

  “很好,米勒斯,”歐德雷翟說道,“告訴斯特吉,把你帶到你在無艦上的住所內。過會兒我會去那兒,把你介紹給鄧肯。”

  “我可以騎在斯特吉的肩膀上嗎?”

  “問她吧。”

  特格衝動地跑向了歐德雷翟,踮起了腳尖,在她臉頰上親了一口:“我希望我真正的母親和你一樣。”

  歐德雷翟拍了拍他的肩膀:“跟我很像。走吧。”

  門在他身後關上以後,塔瑪拉尼說道:“你還沒跟他說,你是他的女兒之一。”

  “沒到時候。”

  “艾達荷會告訴他嗎?”

  “如果他想的話。”

  貝隆達對這些溫情的小細節不感興趣:“你在計畫什麼,達爾?”

  塔瑪拉尼替她回答了:“在我們的門泰特霸撒領導之下的復仇力量。很顯然。”

  她上鉤了!

  “是嗎?”貝隆達問道。

  歐德雷翟狠狠地盯著她們:“特格是我們最優秀的武器。如果有人能懲罰敵人的話……”

  “我們最好儘快開始製造下一個。”塔瑪拉尼說道。

  “我不喜歡默貝拉可能會給他造成的影響。”貝隆達說道。

  “艾達荷會配合嗎?”塔瑪拉尼問道。

  “他會履行厄崔迪的使命。”

  歐德雷翟擺出一副信心十足的樣子,但是,這句話又在她頭腦中打開了通往另一種陌生感的通道。

  我看著我們,如同默貝拉在看著我們一樣!我可以像一個尊母一樣思考了!

第13章

  我們不教授歷史;我們重建歷史。我們追隨因果的鏈條——森林中野獸的足跡。透過我們的文字,你會看到歷史學家從未著墨過的、不斷演變的社會行為。

  ——貝尼·傑瑟裡特護使團預言

  斯凱特爾吹著口哨走過他住所前的走廊,他在進行下午的鍛煉。來來回回。吹著口哨。

  讓她們習慣我吹口哨。

  吹著吹著,他編了個小曲來和口哨搭配:“特萊拉的精子不會說話。”一遍又一遍,這句話在他腦海裡盤旋著。她們無法利用他的細胞來彌補基因上的缺失,也無法得知他的秘密。

  她們必須帶著禮物來見我。

  早些時候,歐德雷翟在“去和默貝拉磋商的路上順道前來探望他”。她經常在他面前提起這位被囚的尊母。她有她的目的,但他不知道是什麼。威脅?有可能。到最後總會知道。

  “我希望你沒感到害怕。”歐德雷翟說道。

  他們站在了他的食物視窗前,他正等著他的午餐出現。他一直不怎麼喜歡這裡的食物,但尚能接受。今天,他點了海鮮。不知道它會以什麼菜式出現。

  “害怕?怕你嗎?啊,親愛的大聖母,我對你是無價之寶。為什麼我要怕你呢?”

  “我的顧問團尚未同意你最新的請求。”

  我猜到了。

  “把我關起來是個錯誤,”他說道,“限制了你們的選擇。讓你們虛弱。”

  他花了好幾天時間才組織好上述的話語。他等待著它起作用。

  “這取決於人們如何來使用工具,斯凱特爾尊主。有些工具在不恰當的使用下會破損。”

  該死的女巫!

  他笑了,露出了鋒利的犬齒:“一直考驗我到滅絕嗎,大聖母?”

  她把極少迸發的不快轉變成了幽默:“你真的期望我會讓你占上風嗎?你到底在爭取什麼,斯凱特爾?”

  不再稱我為斯凱特爾尊主了。用鈍刀攻擊她!

  “你離散了你的姐妹,希望她們中有些能逃脫滅絕。你瘋狂的計畫會產生什麼樣的經濟後果?”

  後果!他們總是在談論後果。

  “我們與時間做了交易,斯凱特爾。”非常肅穆。

  他在沉默中回味著她的話。攝像眼看著他們。千萬別忘了!經濟,女巫!我們買賣了什麼人,買賣了什麼東西?食物視窗不是個合適的談判地點,他想著。管理層的討價還價,計畫和戰略會議,應該發生在緊閉的門背後,在高處的房間裡,外面的風景不會分散屋裡人對手頭工作的注意力。

  他體內一系列生命的記憶卻不認同。人類在條件允許的地方都會進行貿易——在航船的甲板上,在充斥著忙碌職員的俗氣街道上,在傳統股票交易所寬敞的大廳裡,上方顯示著各種給眾人看的資訊。

  計畫和戰略可能來自高高在上的房間,但支持它們的證據和交易所裡的資訊一樣——都是給眾人看的。

  那就讓攝像眼看吧。

  “你對我有什麼計畫,大聖母?”

  “讓你活著,保持能力。”

  小心,小心。

  “但不給我自由。”

  “斯凱特爾!你提到了經濟,卻索要自由?”

  “我的能力對你重要嗎?”

  “當然!”

  “我不相信你。”

  在此當口,食物窗口吐出了他的午餐:一條白色的魚,用美味的調料微微煎了下。他聞到了香草的味道。高高的杯子裡裝著水,有股淡淡的美琅脂味。綠色的沙拉。在她們的菜中已經算不錯了。他感覺自己正在分泌唾液。

  “請用午餐,斯凱特爾尊主。裡面沒有對你有害的東西。這難道不是信任的一個證明嗎?”

  他沒有回答。她接著說道:“信任與我們的談判有什麼關係?”

  她在玩什麼遊戲?

  “你說了你對尊母的打算,卻沒說過對我有什麼打算。”他知道自己聽上去有些哀怨。無法避免。

  “我打算讓尊母面對她們的死亡。”

  “你也在對我這麼做!”

  她眼裡是滿意的神情嗎?

  “斯凱特爾,”她的語氣是那麼輕柔,“面對死亡的人才會傾聽。他們會聽你說。”她瞥了一眼餐盤,“你想來點特別的嗎?”

  他盡力挺直了身子:“一小杯興奮飲料。它能幫助我思考。”

  “當然。我立刻讓人給你送來。”她把注意力從食物視窗轉到了他住所的主臥。他看著她的目光從一個地方挪到另一個地方,從一件物體挪到了另一件物體。

  所有的東西都在合適的地方,女巫。我不是洞穴裡的野獸。東西必須方便取用,我不用找就能看到它們。是的,椅子旁邊的是興奮針。我用興奮針,但我不喝酒,你注意到了?

  興奮飲料送來了。喝上去有點苦。他花了點時間來辨別。罌茉莉。一種經基因改良的血液增強劑,源自伽穆藥典。

  她想讓他想起伽穆嗎?她們太陰險了,這些女巫!

  她用經濟上的問題來取笑我。他往住所方向繼續著他的快走鍛煉。在走到走廊的盡頭時,他突然產生了這種感覺。是什麼膠水將舊帝國粘在一起?有很多,有些不起眼,有些很偉大,但多數是因為經濟。各種關係的建立只是為了經濟。是什麼阻止了他們互相毀滅?大聯合協定。“要是你把誰毀滅了,我們就聯合起來毀滅你。”

  他在門口停下了,一個想法擊中了他。

  這就夠了嗎?只憑這種懲罰怎麼能阻止貪婪的普汶笪呢?難道還有某種無形的膠水?來自同伴的譴責?要是同伴對道德根本不關心呢?你可以做任何事。這解釋了尊母的一些問題。沒錯。

  他渴望有一間薩格拉房間,能夠讓他赤裸靈魂。

  亞希斯特滅亡了!我是最後一位馬謝葉赫嗎?

  他感覺心裡空蕩蕩的。他想要呼吸。或許應該更坦誠地與撒旦的女人談判。

  不!那是撒旦本人在誘惑我!

  他帶著追悔的心情進入了房間。

  我必須讓她們付出代價。讓她們付出昂貴的代價。昂貴、昂貴、昂貴。每個“昂貴”都推著他走近椅子一步。當他坐下時,他的右手不由自主地伸向了興奮針。很快,他感覺自己的思緒加速了,各種想法隨著快感噴湧而來。

  她們不知道我對伊克斯的飛船有多深的瞭解。都在我的腦子裡。

  接下來的一小時,他一直在琢磨該如何記錄這個時刻,將來他會告訴同伴,他是如何戰勝了普汶笪。在神的幫助之下!

  他跟同伴所述的將是閃閃發亮的詞語,充滿了戲劇和張力。歷史,畢竟還是由勝利者書寫的。

第14章 · 1

  她們說大聖母照顧一切——只有實踐之後,你才能體會到這句格言的意義:我是所有姐妹的僕人。她們用挑剔的目光盯著僕人。我不能花太多時間在瑣碎和平常之事上。大聖母必須展現出遠見卓識,否則不安的情緒將彌漫至我們組織中最偏遠的角落。

  ——達爾維·歐德雷翟

  今早,在中樞的各個大廳之間穿行時,歐德雷翟稱之為“僕人的那一面”一直伴隨著她。她把這當成了鍛煉,不必再花時間去鍛煉廳。一個不滿的僕人!她不喜歡她所看到的。

  我們被眼前的困難束縛了手腳,幾乎無法區分小問題和大麻煩。

  她們的良知發生了什麼?

  儘管有人否認,歐德雷翟知道世上存在著貝尼·傑瑟裡特的良知。但是,她們把它扭曲成了無法輕易辨認的形狀。

  她不願去干涉。以生存的名義所做的決定,以及護使團(她們那些冗長且虛偽的說辭!)——都已超越了人類的基本判斷。暴君知道這一點。

  成為一個人,這就是關鍵。但是,在成為人之前,你得在內心裡感覺自己是個人。

  沒有標準答案!它看似簡單,但當你想要應用它時,它的複雜本性才會顯露。

  像我那樣。

  你往裡看,找到了你曾相信的自己是誰,或是什麼。其他辦法都不可行。

  我是什麼?

  “誰問的問題?”其他記憶中突然出現了一陣騷動。

  歐德雷翟大聲地笑了。一位剛好經過的監理普拉斯加吃驚地盯著她。歐德雷翟沖著普拉斯加揮了揮手,說道:“活著真好。記住這句話。”

  普拉斯加微微笑了笑,隨後離開了。

  誰問的:我是什麼?

  危險的問題。問出這個問題,讓她陷入了一個物化的宇宙之中。在那裡,沒有東西符合她的追求,儘管她不清楚自己在追求什麼。她的周圍,小丑、野獸和傀儡都在隱藏的提線的牽扯下做出反應。她感覺到提線也在牽著她移動。

  歐德雷翟繼續沿著走廊走向電梯,電梯可將她送往她的居所。

  提線。從蛋裡孵出了什麼?我們能信口說出“心靈最原始的狀態”。但是,在生活的壓力改變我之前,我是什麼樣子的?

  光是尋求某種“自然”的東西是不夠的。沒有“高貴的野蠻人”。她在一生中見多了。牽著它們的提線,對每位貝尼·傑瑟裡特而言顯而易見。

  她感覺到了體內的監工。今天它很嚴厲。它是個有時她會服從、有時又會反對的力量。監工說道:“用好你的天分,不要隨波逐流。主動!不好好用你的天分,跟失去了它沒有分別!”

  隨著體內的一陣恐懼襲來,她意識到自己勉強把握住了人性,已處在失去它的邊緣。

  我在像尊母一樣思考方面陷得太深了!我操縱了每一個能操縱的人。都是以為了貝尼·傑瑟裡特生存的名義。

  貝爾說,為了守護貝尼·傑瑟裡特,姐妹會可以突破任何界限。這話其實不怎麼對,更多的是一種決心。其實,有些事是一個聖母絕對不會去做的,即使是為了拯救姐妹會也一樣。

  我們不會阻擋暴君的金色通道。

  人類的生存優先于姐妹會的生存。否則,讓人類成熟的遠大目標就毫無意義。

  但是,哎,在一個急切地想服從命令的種族中,領袖的危險性太大了。他們對滿足自己的需要而創造出的東西實在懂得太少了。領袖會犯錯誤,而那些錯誤,會被無條件追隨他們的人放大,註定要鑄成大錯。

  旅鼠行為。

  姐妹們密切地注視她是對的。所有在臺上的統治者都不能被相信,包括姐妹會在內。不要盲信統治者!甚至是我自己!

  此刻,她們正看著我。什麼也逃不過姐妹們的眼睛。假以時日,她們會知道我的計畫。

  她需要不斷地在精神上進行淨化,才能面對她其實在姐妹會掌握大權這一事實。我沒有追逐這份權力。它是強加在我頭上的。她還想到了:權力吸引腐化的人。要懷疑所有追逐權力的人。她知道,這種人有很大機會易於腐化或已經墮落。

  歐德雷翟在心頭記下了一個便簽,並把它當作箴言備忘錄送往了檔案部。(讓貝爾看了之後冒冷汗!)“我們應該將決定事物的權力交給那些不願擁有它的人,而且隨著每次決定,她們的不情願在不斷遞增。”

  對貝尼·傑瑟裡特的完美描寫!

  “你好嗎,達爾?”貝隆達的聲音從歐德雷翟面前的電梯門裡傳來,“你看上去……有點怪。”

  “我只是想起了有些事要做。你要出來嗎?”

  在她們交換位置時,貝隆達一直盯著她。電梯門關上了,阻斷了那個詢問的目光。

  歐德雷翟走進了工作室,看到桌子上堆滿了助理們覺得只有她才能處理的檔。

  政治。在桌旁坐下準備開始處理公務時,她回想起了這個詞。塔瑪和貝爾那天清楚地聽到她說了,但她們對自己將要付出什麼樣的努力來支持只有模糊的概念。她們擔心了,變得更謹慎。她們應該這樣。

  幾乎所有的事務都含有政治因素,她想著。隨著情緒的激發,政治力量漸漸站到了前臺。這讓那個“政教分離”的古老說法貼上了寫著“謊言!”的標籤。因為沒有什麼能比宗教更易受到情緒的影響。

  怪不得我們不信任情緒。

  當然,不是所有的情緒。只有那些在關鍵時刻你無法逃脫的情緒:愛、恨。允許發點小脾氣,但時間要短。這是姐妹會的信仰。一派胡言!

  暴君的金色通道揭露了她們的錯誤。金色通道將貝尼·傑瑟裡特置於永遠的逆流之中。你無法向無垠的空間佈道。

  貝爾一直在重複的問題沒有答案。“他到底想讓我們幹什麼?”他操縱我們做了什麼?(如同我們操縱別人一樣!)

  為什麼在沒有意義的地方尋找意義?你會走上一條你明知不通的死路嗎?

  金色通道!在想像中鋪就的道路。無限就是沒有地方!有限的頭腦產生了畏懼。門泰特就是在這裡遇到了不確定的預測,總是產生更多的問題,而不是答案。那些人將鼻子湊近了無窮的迴圈,尋找“一個能解決所有問題的答案”,卻總是空手而回。

  尋找屬於他們的神。

  她發覺難以責怪他們。在無限面前,頭腦會畏縮。虛空!任何時代的煉金師,就像是分揀破布的人,在一大捆破布前彎著腰,說道:“這裡肯定有規則。如果我堅持,一定能發現。”

  一直以來,所有的規則其實都是他們自己創造的。

  啊,暴君!你這奇怪的傢伙。你看到了。你說:“我會創造你們需要遵循的規則。道路在這裡,看到了?不!別看那邊。那條路是皇帝的新衣(只有孩子和傻子才能看到的赤裸表像)。把注意力放到我指的地方。這是我的金色通道。多漂亮的名字啊。它是一切,它是永恆。”

  暴君,你是又一個小丑,指給我們一條永無止境的細胞輪回之路,細胞來自我們共同擁有卻早已失去的那顆孤獨的泥球。

  你知道在大離散之後,人類宇宙只是一個個社區,由脆弱的紐帶相連。我們共同的誕生地離我們已是那麼久遠,在後代們記憶中的樣子已殘缺不堪。聖母們攜帶著初始記憶,但我們無法強迫不情願的人們接受它。你看到了,暴君?我們聽到你說:“讓他們前來乞求!那時,只有那時……”

  這就是你保留了我們的原因,你這個厄崔迪渾蛋!這就是我必須工作的原因。

  她知道自己仍將慢慢深入尊母的方式,儘管會對她的人性帶來風險。我必須像她們一樣思考。

  如何狩獵:獵食者和獵物共同面臨的問題。不像是大海撈針,更像是在熟悉和不熟悉交織的土地上追蹤。貝尼·傑瑟裡特的欺騙技藝,確保了熟悉至少會和不熟悉一樣給尊母帶來麻煩。

  但是,她們對我們做了什麼?

  行星間的通信幫助了獵物。千年以來,其應用受到了經濟方面的限制。它只用在了重要的人和貿易上面。“重要”的意思和一直以來的意思一樣:富有、位高權重;銀行家、官員、貴族、軍人。“重要”分成很多等級——談判人員、娛樂人員、醫療人員、技術人員、間諜,以及其他各種專業人士。它的形式和古時地球老家上的共濟會沒什麼不同。不同之處只是數量、品質和專業程度。對有些人而言,障礙是透明的,從古至今都是。

  她感覺有必要定期回顧這個想法,尋找缺陷。

  大量被困在行星上的人都說到過“寂靜的太空”,意味著他們無法負擔這樣的旅程或是通信。多數人知道,他們收到的越過障礙的新聞都有其特殊的目的。一直以來皆是如此。

  在行星上,地形和保密要求決定了使用何種通信系統:管道、信使、光纜、神經騎士以及其他各種組合。保密和加密方式很重要,不僅在行星間,也在各個行星上。

  歐德雷翟認為尊母一旦找到切入點,就能入侵這種系統。獵手們開始解碼,但是對聖殿的追蹤要從哪裡開始呢?

  無法追蹤的無艦、伊克斯的機器、宇航公會的宇航員——都為行星間的寂靜做出了貢獻,只有少數有特權的人才能打破這寂靜。不給獵手任何的切入點。

  午餐前不久,一位不速之客出現在大聖母的工作室內,她是來自貝尼·傑瑟裡特流放行星的年老聖母。檔案識別了她。名字:多吉拉。多年之前因不可原諒的違規而被流放。記憶說那跟愛有關。歐德雷翟沒有問具體情況,但其中的一些已顯示在她眼前。(貝隆達又干涉了!)歐德雷翟注意到了在多吉拉被放逐之時情緒上的突變。應該是愛人在徒勞地抗爭分離。

  歐德雷翟回憶起了有關多吉拉可恥行為的謠言。“潔西嘉罪!”謠言透露了價值豐富的資訊。多吉拉被流放到哪裡了?不管了。此刻,這一點無關緊要。更重要的是:她為什麼來這兒?為什麼她要冒著被獵手發現的風險來這兒?

  在斯特吉前來通報她的到來時,她問了這個問題。斯特吉不知道:“她說了,只能跟你一個人說,大聖母。”

  “我一個人?”想到對她的每項行為時時刻刻的監察(說成監控可能更準確些),歐德雷翟幾乎苦笑了出來,“這位多吉拉沒說她到這兒來的原因?”

  “那些命我前來打攪你的人說,你最好能見她一下。”

  歐德雷翟抿緊了嘴唇。這位被放逐的聖母能突破這麼多的障礙前來見她,引起了她的興趣。一位執著的聖母能打破普通的障礙,但這些障礙可不普通。多吉拉肯定已表明了她前來的理由,那些人聽到了,並准許她通過。顯然,多吉拉並沒有利用貝尼·傑瑟裡特的花招來說服她的姐妹們。那麼做的話,她第一時間就會被拒絕。沒時間浪費在無聊的事上。看來,她遵循了指揮系統。她的行為經過了層層的謹慎評估,說明了她攜帶資訊的重要性。

  “帶她進來。”

  多吉拉在那顆閉塞的行星上保養得還不錯。這麼多年來,只是在她的嘴角多了幾道淺紋。長袍的兜帽蓋住了她的頭髮,但帽子下的雙眼依然明亮、銳利。

  “你有何貴幹?”歐德雷翟問道,“最好不要浪費我的時間。”

  多吉拉的故事直截了當。她和其他三個聖母與一群來自大離散的混合人交談過。混合人搜索到了多吉拉的位置,並讓她帶個資訊給聖殿。多吉拉說她請真言師過濾了它們的請求,這提醒了大聖母,即使在閉塞的地方依然有能人。姐妹們認為這請求是真誠的,因此多吉拉迅速行動,同時避免了行蹤的暴露。

  “用的都是我們自己的無艦。”她是這麼說的。她還說到飛船很小,和走私販用的是一種類型。

  “一個人就能操作。”

  資訊的內容極具誘惑。混合人想與聖母聯合,一起來抵抗尊母。多吉拉說,很難評估這些混合人領導了多大的力量。

  “我問了,它們拒絕回答。”

  歐德雷翟聽說過很多混合人的故事。尊母的殺手?有可能,但混合人的表現讓人困惑,尤其是考慮到伽穆。

  “這夥人有多少個?”

  “十六個混合人,還有四個馴獸師。他們是這麼稱呼自己的:馴獸師。他們還說尊母有一種危險的武器,只能用一次。”

  “你怎麼只提到了混合人?這些馴獸師是什麼人?這種秘密的武器又是什麼?”

  “我準備提他們的。他們看上去像是人,大離散給他們造成了變化。三個男人和一個女人。至於武器,他們沒再說更多的。”

  “看上去像是人?”

  “沒錯,大聖母。我有個奇怪的第一印象,覺得他們是變臉者。但他們不符合任何一個標準。資訊素不符合。姿態、表情——所有的都不符合。”

  “只是個第一印象?”

  “我無法解釋。”

  “混合人呢?”

  “它們與描述的相符。外表像人類,但行為殘暴。我猜是源自貓科動物。”

  “其他人也這麼說。”

  “它們會說話,但只能說簡化的加拉赫語。我覺得它們只會堆砌詞彙。‘幾時吃?’‘你好人。’‘要撓頭。’‘坐這兒?’它們會對馴獸師做出及時的回應,但並不怕他們。我感覺在混合人和馴獸師之間存在著一種互相尊重和喜愛。”

  “你知道這一路上的風險,為什麼你還要冒險把消息帶到這兒來?”

  “這些是來自大離散的人。他們提議聯盟,相當於打開了一扇通往尊母誕生之地的大門。”

  “你應該已經問過他們了,還問了大離散的細節。”

  “沒有回答。”

第14章 · 2

  話說得簡潔明瞭。不管她有著怎樣不堪的過去,你都無法輕視這位被放逐的姐妹。還有更多的問題。歐德雷翟問著,並在答案到來時仔細地觀察著,看著一張老去的嘴,如同枯萎的水果,吐露著最後的芬芳。

  或許是因為多年的贖罪,多吉拉的行為中有種東西表明她已軟化了許多,但貝尼·傑瑟裡特的堅強仍未折損。她說話時有自然的停頓,她的姿勢也很流暢。她看著歐德雷翟的眼神很溫柔。(這就是她的姐妹們所譴責的東西:沒有展現貝尼·傑瑟裡特的冷酷。)

  多吉拉讓歐德雷翟感興趣。她說話的樣子,姐妹對姐妹,顯示出語言背後那堅強且平衡的大腦。懲罰之地多年的磨煉鑄就了她的精神。盡自己的能力彌補年輕時的缺失。沒有表現出混日子、事不關己的樣子。一份直戳要害的報告。她仍具備必要的意識,尊重大聖母的決定,在危險的旅途中處處小心,但仍然自信“你應該聽一下我的報告”。

  “我相信這不是陷阱。”

  多吉拉的舉止沒有任何不妥。目光直接對視,眼睛和臉部表情自然沉著,沒有躲閃。一個姐妹可以看穿這層面紗,做一個適當的評估。多吉拉只是出於緊急才來的。她曾是個傻子,但她已不再是了。

  她流放的行星名叫什麼?

  工作臺的投影展示了名字:巴塞爾。

  名字讓歐德雷翟警覺。巴塞爾!她的手指在控制台上飛躍,印證著她的記憶。巴塞爾:大部分為海洋。寒冷。非常寒冷。貧瘠的島嶼,最大的島都比一艘無艦小。貝尼·傑瑟裡特曾經認為巴塞爾是個流放之地。小心,姑娘,否則你會被發配至巴塞爾。歐德雷翟想起了另一個關鍵字:蘇石。在巴塞爾,她們馴化了單眼的海洋生物醜鬣蟹,它的外殼磨破之後會長出美妙的腫瘤,宇宙中最寶貴的珠寶之一。

  蘇石。

  多吉拉就戴著它,在她的頸線上隱約可見。工作室的燈光將它變成了深海之藍與淡紫的混合色。它比人類的眼球大一些,閃閃發光,仿佛在誇耀自己的財富。在巴塞爾,她們可能沒把它當回事。在沙灘上隨處都能撿到。

  蘇石。了不起。根據貝尼·傑瑟裡特的安排,多吉拉應經常與走私販打交道。(她擁有那艘無艦就是最好的證明。)應當注意分寸。儘管是姐妹間的談話,但一位是大聖母,另一位是來自流放行星的聖母。

  走私。對尊母(和其他不肯承認這項法律其實是無法執行的人)來說,是一項重罪。折疊空間沒有改變走私的實質,只是讓小規模的入侵變得更為容易。小型無艦。你能造一艘多小的?歐德雷翟沒有這方面的知識。檔案予以了彌補:“直徑一百四十米。”

  足夠小了。蘇石是一種誘人的商品。折疊空間是個關鍵的經濟障礙:商品單位體積和品質上的價值是多少?運送大傢伙消耗的能量是驚人的。蘇石——走私販的最愛。它們對尊母也有很強的誘惑力。簡單的經濟學?要瞄準巨大的市場。如今,它對走私販的吸引程度和美琅脂一樣,因為宇航公會已經不怎麼需要美琅脂了。公會總是在分散在各地的倉庫裡積攢著夠好幾代人用的美琅脂,而且(毫無疑問)還有很多隱藏的備用庫。

  他們還認為自己能從尊母那裡買來保護!但是,她感覺這給了她某種可以利用的東西。在離奇的憤怒之中,尊母摧毀了沙丘星,唯一能自然產生美琅脂的地區。在還沒意識到後果之前(奇怪),她們根除了特萊拉人,他們的伊納什洛罐曾讓舊帝國到處都是香料。

  我們有能再造沙丘的生物。我們還有可能是唯一活著的特萊拉尊主。將伊納什洛罐變成美琅脂寶庫的方法被鎖在斯凱特爾的大腦裡。如果我們能讓他透露就好了。

  眼前的問題是多吉拉。這女人帶來了可信的消息。她說,馴獸師和他們的混合人被某些他們不願透露的東西驚擾了。多吉拉沒有嘗試使用貝尼·傑瑟裡特的說服術,實屬明智。來自大離散的人對此不知會有何反應。是什麼驚擾了他們?

  “除了尊母之外的威脅。”多吉拉猜測道。她不願再說更多,但可能性是存在的,必須加以考慮。

  “關鍵在於他們說了他們需要盟友。”歐德雷翟說道。

  “在共同的道路上,面臨著共同的問題。”他們是這麼說的。儘管有真覺師的證明,多吉拉還是建議須對他們的提議小心。

  為什麼他們要去巴塞爾?因為尊母錯過了巴塞爾,或認為它不值得承受她們的怒火?

  “應該不是。”多吉拉說道。

  歐德雷翟同意。多吉拉,不管她原來的境遇有多麼不堪,現在掌握了高價的資產,而且更重要的是,她是個聖母,坐著無艦前來面見大聖母。她知道聖殿的位置。當然,對獵手無用。她們知道聖母會在透露任何秘密之前先殺了自己。

  問題一個接一個。但是,先來場姐妹間的共用。多吉拉當然能對大聖母的動機做出正確的理解。歐德雷翟將話題轉到了私人事項上。

  談話進展不錯。多吉拉顯然沒料到,但願意開口分享。

  偏遠地區的聖母容易培養起姐妹們口中的“收藏興趣”。它們都由愛好發展而來,與之相比,放到收藏上的注意力顯得極端多了。歐德雷翟認為大多數收藏都很無聊,但是,她覺得多吉拉所謂的“愛好”挺有深意。她收集古老的錢幣,是嗎?

  “什麼樣的?”

  “我有兩枚古希臘的銀幣和一枚完美的金幣。”

  “真品?”

  “它們是真的。”意思是她已經在其他記憶中完成了搜索,確認了它們的真實性。有趣。她通過有趣的方式鍛煉,甚至是通過自己的愛好。內外部歷史完美的融合。

  “很有意思,大聖母,”多吉拉最終說道,“感謝你向我表明,我們仍然是姐妹,並分享了古代的畫作是你的愛好之一。但是,我們兩個都知道我冒險前來的原因。”

  “走私販。”

  “當然。尊母不可能忽略存在於巴塞爾的我。走私販會把消息出售給出價最高的人。我們必須假設他們已經從巴塞爾的秘密上獲得了利潤:蘇石,加上駐地聖母和她的助手。而且,我們也不能忘了是馴獸師們主動找到了我。”

  該死的!歐德雷翟想著。多吉拉是那種我想留在身邊的顧問。我不知道外面還有多少類似的被掩埋的珍寶,因為種種原因被遣送了。我們為什麼總是把天才們關在外面?這是自古以來姐妹會未能解決的弱點。

  “我覺得我們掌握了尊母的一些有價值的東西。”多吉拉說道。

  沒必要點頭表示同意。這就是促使多吉拉前來聖殿的核心原因。貪婪的獵手已經蜂擁至舊帝國,殺光燒光她們懷疑任何與貝尼·傑瑟裡特有牽連的東西。但是,獵手仍未將爪子伸至巴塞爾,儘管它的位置肯定不是個秘密。

  “為什麼?”歐德雷翟問道,說出了她們兩人腦海中的問題。

  “絕不要破壞你自己的巢穴。”多吉拉說道。

  “你覺得她們已經在巴塞爾了?”

  “還沒有。”

  “但是,你認為巴塞爾是一個她們想要的地方?”

  “基本預測。”

  歐德雷翟只是盯著她。看來,多吉拉還有一個愛好!她浸入其他記憶,磨煉並優化了那裡儲存的知識。誰能責備她呢?巴塞爾上面的日子肯定是度日如年。

  “門泰特總結。”歐德雷翟指了出來。

  “是的,大聖母。”非常溫順。聖母只有在得到聖殿的許可,並在其他姐妹的引領和支持之下,才能以此種方式挖掘其他記憶。多吉拉保持著反叛精神。她跟隨著自己內心的渴望,如同當時她追隨禁忌的愛情一樣。好!貝尼·傑瑟裡特需要這樣的反叛者。

  “她們不想破壞巴塞爾。”多吉拉說道。

  “一個水世界?”

  “它能成為兩栖僕人理想的家園。對混合人和馴獸師都不合適。我仔細研究過他們。”

  證據表明,尊母的計畫是打算引入奴隸,或許是兩栖類的,來採集蘇石。尊母應該有兩栖類的奴隸。製造了混合人的知識可以用來製造更多有意識的生物。

  “奴隸,危險的失衡。”歐德雷翟說道。

  多吉拉首次露出了激動的情緒,強烈的反感讓她的嘴唇抿成了一條線。

  這是個姐妹會早就知曉的模式:奴隸制將不可避免走向衰敗。你築起了一道仇恨的大壩。憤怒的敵人。如果你無法一下子消滅所有的敵人,就不敢輕易開戰。你清醒地意識到,鎮壓將使得你的敵人更強大,這將消磨你的勇氣。受壓迫的人總有一天會勝利,那一天來臨時,神保佑那些壓迫者。它是把雙刃劍。受壓迫者總是會向壓迫者學習,複製他們的行為。當風水轉向時,舞臺上將會上演又一場復仇與暴力的遊戲——角色互換了。互換,再互換,直到永遠。

  “她們難道永遠長不大嗎?”歐德雷翟問道。

  多吉拉沒有回答,但她有一個緊急的提議:“我必須回到巴塞爾。”

  歐德雷翟沉吟著。被放逐的聖母再次考慮在大聖母之前。儘管這決定看上去不合理,但她們都知道,它是最好的辦法。混合人和馴獸師會回來。更重要的是,對於一顆尊母看上的行星,來自大離散的訪客將受到特別的關注。尊母可能不得不做出某種回應,而這種回應可能會揭露她們更多的秘密。

  “但她們會懷疑巴塞爾是個誘餌。”歐德雷翟說道。

  “我可以說我被姐妹會驅逐了,”多吉拉說道,“而且該說法還能得到印證。”

  “把你自己當成誘餌?”

  “大聖母,如果能誘使她們進行和談呢?”

  “和我們嗎?”多麼令人震驚的想法!

  “我知道她們不是以合理的談判而著稱,但是……”

  “好主意!讓我們增強它的誘惑力。假設我會帶著貝尼·傑瑟裡特的投降書前去找她們。”

  “大聖母!”

  “我沒有投降的打算。但是,還有其他更好的辦法能讓她們談判嗎?”

  “巴塞爾不是個理想的會面地點。我們的設施非常簡陋。”

  “她們的武力在交叉點上。如果她們建議在交叉點會面,你能說服你自己嗎?”

  “需要仔細計畫,大聖母。”

  “哦,要非常仔細。”歐德雷翟的手指在控制台上迅速移動著。“是的,今晚,”她對著一個可視的問題回答道,隨後又隔著淩亂的工作臺對多吉拉說道,“我要求你在離開之前見一下我的顧問和其他一些人。我們會跟你說清楚計畫,但我個人擔保你有很大的自由度。關鍵是要讓她們同意在交叉點會面……而且,我希望你清楚,我多麼痛恨將你用作誘餌。”

  多吉拉沉浸在自己的想法中,沒有回答。歐德雷翟繼續道:“她們可能會無視我們的提議,並將你消滅。但是,你仍然是我們最好的誘餌。”

  多吉拉表明了她仍然保持著幽默。“我也不喜歡掛在鉤子上來回晃,大聖母。拜託將繩子拴牢一些。”她站起身,關切地看了眼歐德雷翟的工作臺,說道,“你有那麼多工作,而且我還耽擱了你的午餐。”

  “我們一起在這裡吃吧,姐妹。此刻,你才是最重要的。”

第15章 · 1

  所有的國家都是抽象的概念。

  ——《奧克頓政治檔案》

  盧西拉警告自己,不要對這間綠色的房間和不斷出現的大尊母放鬆警惕。這裡是交叉點,是那些想根除貝尼·傑瑟裡特的人的要塞。這些是敵人。第十七日。

  在香料之痛後就開始滴答、絕對準確的精神時鐘告訴她,她已經適應了這星球的自轉節律。黎明時分醒來。不知道何時才能進食。尊母一天只給她吃一頓飯。

  而且,那個關在籠子裡的混合人也總是出現。一個提醒:你們兩個都在籠子裡。這是我們應對危險動物的方式。我們偶爾會讓它們出來放風,舒展一下身子,娛樂一下我們,但之後還是要關進籠子。

  食物裡混有極少量的美琅脂。不是出於吝嗇。跟她們的財富無關。而是一則資訊:“如果你表現得乖,會得到什麼。”

  她今天什麼時候來呢?

  大尊母的到來沒有規律。隨機出現以迷惑俘虜?可能。但司令官的時間也要花在其他請求上。只要有可能,將危險寵物的把玩擠入尋常的日程中。

  我或許是危險的,蜘蛛夫人,但我還不是你的寵物。

  盧西拉感覺到了掃描裝置的存在,這些東西不只為眼睛提供資訊,它們還能探入肉裡,檢查是否藏有武器,還能檢查內臟的功能。她有奇怪的植入嗎?是否通過手術植入了額外的器官?

  什麼也沒有,蜘蛛夫人。我們只依靠生命的賜予。

  盧西拉知道自己眼下最大的危險——在這種場合下失去信心。她的抓捕者將她置於十分不利的局面,但她們尚未摧毀她的貝尼·傑瑟裡特技能。在身體的痛楚抵達背叛的臨界點之前,她可以殺了自己。她依然掌握著自己的意識……還有來自蘭帕達斯眾人的。

  混合人通道的牆面打開了,關著它的籠子滑了出來。蜘蛛女王在路上了。跟往常一樣,又在她面前展示威脅。今天早了。比任何一天都早。

  “早上好,混合人。”盧西拉以輕快的語氣說道。

  混合人看了她一眼,沒有說話。

  “你肯定恨這個籠子。”盧西拉說道。

  “不喜歡籠子。”

  她知道這種生物掌握了一定的語言能力,但究竟有多深,她依然好奇。

  “我猜她也讓你餓著。你想吃我嗎?”

  “吃。”顯然感興趣。

  “我希望我是你的馴獸師。”

  “你馴獸師?”

  “如果我是的話,你會服從我嗎?”

  蜘蛛女王沉重的椅子從地板下的藏身處升了起來。她還沒露面,不過,她應該會傾聽此刻的談話。

  混合人帶著奇怪的表情看著盧西拉。

  “馴獸師會把你關起來,還讓你餓肚子嗎?”

  “馴獸師?”顯然在琢磨著問題。

  “我想讓你殺了大尊母。”這應該不會讓她們奇怪。

  “殺了達瑪!”

  “並吃了她。”

  “達瑪毒。”沮喪。

  哦。有趣的信息!

  “她沒有毒。她的肉吃起來跟我的一樣。”

  混合人在籠子裡爬到了離她最近的地方。左手扒拉著下嘴唇。那裡有個紅色的醜陋的傷疤,顯然是灼傷的。

  “看毒藥。”它說,隨後放下了手。

  我不知道她是怎麼做到的。她身上沒有毒藥的味道。人類的肉體,加上腎上腺素的藥物,炮製了那雙在發怒時變成橙色的眼睛……還有默貝拉展示過的其他反應。一種唯我獨尊的感覺。

  混合人對語言的理解力有多深?

  “這種毒藥苦嗎?”

  混合人面露苦相,並吐了口唾沫。

  行動比語言更快,也更有力。

  “你恨達瑪嗎?”

  露出了犬齒。

  “你怕她嗎?”

  微笑。

  “那你為什麼不殺了她?”

  “你不馴獸師。”

  它需要馴獸師發出殺戮指令!

  大尊母進來,並在椅子上坐下了。

  盧西拉用歡快的語氣說道:“早上好,達瑪。”

  “我還沒允許你這麼稱呼我。”嗓音低沉,眼裡也有橙色開始閃耀。

  “混合人和我在談話。”

  “我知道。”眼裡出現更多的橙色,“你不會在挑唆它吧……”

  “但是,達瑪——”

  “別這麼叫我!”站起了身子,眼裡冒著橙光。

  “坐下吧,”盧西拉說道,“這不是審問的方式。”譏諷,一種危險的武器。“昨天你說了想繼續我們之間有關政治的談話。”

  “你怎麼知道是昨天?”坐了下來,但眼睛依然在發光。

  “所有的貝尼·傑瑟裡特都有這種技能。我們能感覺到任何行星的節律,只要在它上面待上一陣子。”

  “奇怪的技能。”

  “任何人都能辦到。只要有敏感度就行。”

  “我能學嗎?”橙色正在退卻。

  “我說了任何人都行。你仍然是個人,不是嗎?”一個尚未完全揭曉的謎題。

  “為什麼你要說你們這些女巫沒有政府?”

  想要轉移話題。我們的技能讓她擔憂。“我說的不是這個意思。我們沒有傳統的政府。”

  “甚至沒有社會行為準則?”

  “沒有哪套社會準則能放之四海而皆準。一個社會中的某種犯罪行為,在另一個社會中卻可能是最低的道德要求。”

  “人民總是需要政府。”橙色完全退卻了。

  為什麼她對這個話題這麼感興趣?

  “人民需要的是政治。我昨天跟你說了。政治:一種藝術,表面上顯得坦率和公開,其實是在儘量隱藏真相。”

  “也就是說,你們這些女巫在隱藏真相。”

  “我沒有這麼說。當我們說‘政治’時,是在對姐妹們提出警告。”

  “我不相信你。人類總是創造某種……”

  “政體?”

  “用什麼詞都行!”她怒了。

  盧西拉沒有進一步地回答,大尊母身子俯向前:“你在隱藏!”

  “難道我沒有權力在你面前隱藏那些會被你用來擊敗我們的東西嗎?”這是一小塊肥美多汁的誘餌。

  “果然!”身子往後靠去,面有得意之色。

  “然而,我沒什麼要隱藏的。你覺得權力的縫隙總是會被填滿,你不知道我的姐妹會對此有什麼說法。”

  “哦,請跟我說說吧。”語氣嚴厲且譏諷。

  “你相信一切權力都和產生於部落時期的本能一致。頭領和長老。大聖母和顧問團。更早的時候,強壯的男人(或女人)負責讓大家吃飽,洞口有火堆保證大家的安全。”

  “有道理。”

  真的嗎?

  “哦,我也同意。權力形式進化的模式清晰可見。”

  “進化,女巫!就是不斷地更迭。”

  進化。看到她對敏感詞發怒了嗎?

  “要是你能讓它作用在自己身上,它就是一個可被控制的力量。”

  控制!看看你引發的興趣。她愛這個詞。

  “所以你們像其他人一樣制定法律!”

  “規則,或許吧,但一切不都是暫時的嗎?”

  興趣大增。“當然。”

  “但是,你的社會由官僚管理,他們都知道,不能在手頭的工作上開展任何創新。”

  “這重要嗎?”極其疑惑。看看她皺起的眉頭。

  “對你重要,尊母。”

  “大尊母!”她真是易怒。

  “為什麼你不允許我稱你為達瑪?”

  “我們不是一夥的。”

  “混合人跟你是一夥的嗎?”

  “不要轉移話題!”

  “要牙齒乾淨。”混合人說道。

  “閉嘴!”怒氣衝衝。

  混合人蹲了下來,但它並不害怕。

  大尊母將橙色的目光轉到了盧西拉身上:“官僚有什麼問題?”

  “他們沒有操作的空間,因為他們的上級需要將靈活性留給自己私用。如果你看不到規則與法律之間的區別,那麼兩者都有法律的力量。”

  “我看不到區別。”她不知道自己暴露了什麼。

  “法律能帶來強制的變化。因為這個或那個的法律,一個光明的未來會到來。法律執行的是未來。據信,規則執行的是過去。”

  “據信?”她也不喜歡這個詞。

  “在歷史事件中,真相永遠是虛幻的。就像指派一個顧問團去研究某個問題,顧問團中的人越多,對該問題的預設立場也就越強。”

  小心!她真的在思考這個問題,將它聯繫到了自己身上。

  盧西拉用自己最有說服力的聲調說道:“你由光輝的過去所造就,現在想要理解無法看清的未來。”

  “我們不相信預示。”不,她相信!明白了。這就是她讓我們活著的原因。

  “達瑪,承認吧。將你置身於法律的桎梏之下,總會有不平衡之處。”

  小心!她不願意你稱她為達瑪。

  大尊母挪動著身子,椅子發出了吱吱聲:“但是,法律是必要的。”

  “必要的?危險。”

  “為什麼?”

  語氣不再強硬。她感覺到了威脅。

第15章 · 2

  “必要的法律和規則阻止了你去適應。不可避免地,一切都將毀滅。就像銀行家覺得自己在買下未來。‘我舒服就行了!管我的後代幹嗎!’”

  “後代跟我有什麼關係?”

  不要說出口!看著她。她這是失去理智的表現。再給她嘗一小口。

  “尊母產生于恐怖分子。先是官僚,然後你們拿起武器,就成了恐怖分子。”

  “當你手頭有武器時,就用。但是,我們是起義軍。恐怖分子?太亂。”

  她喜歡“亂”這個字。它象徵了外部所有的事物。她甚至都沒問你是怎麼知道她們的起源的。她接受了我們的神秘技能。

  “奇怪嗎?達瑪……”沒有反應,繼續。“一旦勝利之後,起義軍很快就會墮入舊模式之中。與其說它是所有的政府在前進道路上的陷阱,不如說它是所有掌權者都將面對的迷亂。”

  “哈!我還以為你會對我說些新的呢。我們知道這一點:‘權力能腐化人。絕對的權力帶來絕對的腐化。’”

  “錯,達瑪。我跟你說的是某種更微妙、更具滲透力的東西:權力吸引那些容易腐化的人。”

  “你竟敢污蔑我容易腐化?”

  小心那對眼睛!

  “我?污蔑你?唯一能做到的是你自己。我只是給了你貝尼·傑瑟裡特的觀點。”

  “等於什麼也沒說!”

  “還有,我們相信在任何法律之上還有道德,它必須監督所有那些改變規則的嘗試。”

  你在這句話中同時使用了那兩個詞,她沒有注意。

  “權力總是有用的,女巫。這就是法律。”

  “所有在這個想法之下長時間存在的政府註定將充斥著腐敗。”

  “靠道德嗎!”

  她並不擅長譏諷,尤其當她防守時。

  “我真的想幫你,達瑪。法律對每個人都很危險——不管你是無辜的,還是有罪的;不管你覺得自己是有權的,還是無助的。法律缺乏對人類的理解。”

  “哪有對人類的理解這回事!”

  我們的問題得到了解答。不是人類。跟她的潛意識交流。她完全敞開了。

  “法律總是需要解釋。法律不想懷有任何同情。沒有迴旋的餘地。‘法律就是法律!’”

  “是的!”非常抵觸。

  “這是個危險的想法,尤其對無辜的人。人民本能地知道這一點,並對這樣的法律表示憤慨。稍微努點力,通常是無意地,就能癱瘓這種‘法律’和那些處理這種廢話的人。”

  “你怎麼敢稱它為‘廢話’?”她從椅子上半站了起來,緊接著又坐了下去。

  “哦,是的。法律,被那些依靠它生活的人擬人化了,變得聽到那些我剛才說過的詞語之後知道憤慨了。”

  “我是憤慨了,女巫!”但是,她沒有叫你閉嘴。

  “‘更多的法律!’你說,‘我們需要更多的法律!’所以你制定了新的缺乏同情心的工具,相應地,為那些吸這個系統的血的人創造了更多的職位。”

  “這是一直以來的做法,而且將來也會這麼做。”

  “又錯了。它是個輪回。它轉啊轉,直至它傷害了錯誤的人或錯誤的團體。然後,你將面臨無序。混亂。”看到她跳起來嗎了?“起義軍,恐怖分子,野蠻的暴力到處噴發。聖戰!一切的發生,都因為你創造了某種非人類的東西。”

  她的手在摩挲著臉頰。小心!

  “我們怎麼從政治的話題上引申了這麼遠,女巫?你是故意的嗎?”

  “我們並沒有離開話題,一釐米都沒有!”

  “我猜,接下來你就該跟我說,你們女巫在實踐某種民主。”

  “過程中帶著你無法想像的警惕。”

  “讓我開開眼界吧。”她覺得你會跟她說個秘密。那就跟她說一個吧。

  “民主易於走入歧途,只要讓替罪羊在選民面前走上一圈就行。讓富人、貪婪的人、罪犯、愚蠢的領導等各色人等排好隊。”

  “你們和我們的想法一致。”哈,她多想讓我們跟她一樣啊。

  “你說你們是起義的官僚。你知道缺陷在哪裡。一個頭重腳輕的官僚體系,無法用選舉加以改良,總是會擴張,直至耗盡系統的能量。從年老的、退休的,從任何人手裡偷竊。尤其是從我們曾稱之為中產的那批人手裡,因為那是大部分能量的發源地。”

  “你認為你們是……中產階級?”

  “我們不會把自己看成是哪個固定的角色。但是,其他記憶告訴了我們官僚體系的缺陷。我猜你們也有某種對‘下層’的社會服務。”

  “我們照顧自己人。”這話到了她嘴裡怎麼這麼噁心。

  “那你該明白這麼做會分散你們的選票。主要症狀:人民不投票。本能告訴他們,投票是無用的。”

  “民主本來就是個愚昧的點子!”

  “我們同意。它具有煽動傾向。這種疾病讓選舉系統脆弱。然而,煽動可以被輕易辨別。他們的手勢很多,講話像牧師般抑揚頓挫,使用著宗教狂熱的詞,裝出無比真誠的樣子。”

  她在竊笑!

  “裝出來的真誠需要刻苦練習,達瑪,而這種練習總是能被辨別出來。”

  “被真言師嗎?”

  看到她身子前傾的樣子了?我們又讓她上鉤了。

  “被任何能察覺到該跡象的人:重複說教。花費巨大的精力,將你的注意力牢牢吸引在口頭上。你必須忽視他說的。觀察那個人的行動。由此,你就能辨識那個人的動機。”

  “這麼說,你們實際上沒有民主。”告訴我更多貝尼·傑瑟裡特的秘密。

  “但是,我們有。”

  “你剛才不是說……”

  “我們守衛著它,同時警惕著那些我剛才描述的事情。危險是巨大的,但回報也異常可觀。”

  “你知道你跟我說了什麼?說了你們其實是一幫傻子。”

  “好女人!”混合人說道。

  “閉嘴,否則我把你送回到獸群裡!”

  “你不好,達瑪。”

  “看看你都幹了什麼,女巫?你毀了它!”

  “不是還有其他更多的嗎。”

  哦。看看那個笑容。

  盧西拉精准地模仿了那個笑容,並將自己的呼吸頻率調整成與大尊母的一樣。看我們有多麼相似?我當然想要傷害你。換成是你,不是也會這麼做嗎?

  “那麼,你們知道如何讓民主達成你們的任何願望。”揚揚自得的表情。

  “其中的技巧相當微妙,但並不難。你創造一個多數人都不滿意的系統,有些人有少量不滿,有些人則是非常不滿。”

  這就是她的想法。看看她對你的話頻頻點頭的樣子。

  盧西拉將自己的節奏調整成和大尊母點頭的頻率一致:“這會累積憤怒,惡意的情緒四處擴散。然後,在需要時,你給那種憤怒提供目標就行了。”

  “一種轉換注意力的策略。”

  “我更喜歡把它看成是分散注意力。不要給他們質疑的時間。用更多的法律來掩蓋你的錯誤。你製造假像。鬥牛策略。”

  “哦,是的!說得好!”她幾乎歡呼了。給她更多的鬥牛。

  “揮舞漂亮的斗篷。他們會朝它衝鋒,並且會因為它後面沒有鬥牛士而迷惑。那會使選民愚鈍,如同使鬥牛愚鈍一樣。下次能明智地利用選票的人就更少了。”

  “這就是我們要這麼做的原因!”

  我們這麼做!她是在自言自語嗎?

  “然後,你再去責駡那些冷漠的選民。讓他們覺得有罪惡感。讓他們遲鈍。給他們吃的。給他們娛樂。別做得太過火!”

  “哦,對!千萬不能過火。”

  “讓他們知道,如果不隨大溜,他們將挨餓。叫他們看一看讓船顛簸的人將面臨什麼樣的痛苦。”謝謝你,大聖母。這是個合適的比喻。

  “你會讓牛偶爾撞到鬥牛士嗎?”

  “當然。咣!撞到了!然後,你等著笑聲安靜下來。”

  “我就知道你們不允許民主的存在!”

  “你為什麼不相信我呢?”你在玩火!

  “因為那樣的話,你們得允許公開選舉,配備陪審團和法官,況且……”

  “我們稱她們為監理。類似於所有人的陪審團。”

  現在你讓她困惑了。

  “況且你們還沒有法律……規則,不管你們願意怎麼稱呼。”

  “我不是說了,我們認為它們是不同的?規則——過去。法律——未來。”

  “你們肯定得對這些監理有所限制……某種程度上!”

  “她們可以做出任何她們所希望的決定,跟陪審團的功能一樣。該限制的是法律!”

  “這是個令人非常不安的想法。”不安得好啊。看她的雙眼變得多麼暗淡。

  “我們民主之中的首要規矩:法律不能限制陪審團。限制了陪審團的法律是愚昧的。當人們代表了一小撮自私者的利益時,他們能愚昧得讓你難以想像。”

  “你在說我愚昧,是嗎?”

  小心橙色。

  “好像有條自然法則說過,自私的團體無法開明。”

  “開明!我就知道!”

  那是個危險的笑容。小心。

  “開明意味著與生命的力量共舞,調整你的行為,好讓你的生命延續。”

  “讓最多的人獲得最大的快樂,當然。”

  快!我們聰明過頭了!換個話題!

  “這是暴君在他的金色通道中剔除的元素。他沒有考慮快樂,只考慮了人類的生存。”

  我們說了要換個話題!看看她!她憤怒了!

  大尊母從臉頰上拿下了手:“我本打算邀請你加入我們的組織,讓你成為我們的人。放了你。”

  別讓她繼續!快!

  “別說話,”大尊母說道,“別張開你的嘴。”

  看看你幹了什麼!

  “你會慫恿勞格諾或其他什麼人,然後她就會坐上我的位置!”她瞥了眼趴著的混合人,“吃嗎,親愛的?”

  “不吃好女人。”

  “那我把她的屍體丟入獸群!”

  “大尊母——”

  “跟你說了別說話!你還敢叫我達瑪?”

  在一陣模糊的身影之中,她離開了椅子。盧西拉籠子的門一下子被打開了,連籠壁都被連帶著發出了震動。盧西拉想要躲避,但志賀藤束縛了她的手腳。她沒有看清粉碎了自己太陽穴的那一腳。

  臨死之前,盧西拉的意識裡充滿了憤怒的尖叫——來自蘭帕達斯眾人那被壓制了好幾代人的情緒,一下子釋放了。

第16章 · 1

  有些人從不參與。他們只是讓生活發生。他們依靠愚昧和執著活著,用憤怒或暴力維持充斥著不滿的安全假像。

  ——奧瑪·麥維斯·塔拉紮

  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一整天,一遍又一遍。歐德雷翟從一個攝像眼記錄換到了下一個,尋找著,猶豫著,不安著。先看一眼斯凱特爾,再看一眼和鄧肯、默貝拉待在一起的小特格,然後又長時間地盯著窗外,想著伯茲馬利從蘭帕達斯發來的最終報告。

  他們多快能恢復霸撒的記憶?恢復了記憶的死靈會服從嗎?

  為什麼拉比沒有送來更多的消息?我們要開始絕境進步嗎,在相互之間進行盡可能多的分享?對士氣的影響將是毀滅性的。

  記錄被投影到她的桌子上方。助理們和顧問們來了又走。必要的中斷。簽這個。批准那個。降低這個團體的美琅脂供應?

  貝隆達也在這裡,坐在桌子旁。她已經不再問歐德雷翟在找什麼,只是用銳利的目光盯著她。殘忍。

  她們在爭論,此輪大離散中的新沙蟲是否能重塑暴君那邪惡的影響力。每條沙蟲體內那無盡夢境仍然讓貝爾擔憂。但是,沙蟲數目本身就說明了暴君對他們命運的控制已然結束。

  塔瑪拉尼剛才進來過,她向貝隆達索要一項記錄。剛剛整理好一套全新的檔案,貝隆達又開始整理姐妹會人口的變化趨勢,分走了大量的資源。

  歐德雷翟盯著窗外,漸漸地,夜幕開始吞食大地。黑暗以一種幾乎察覺不到的速度降臨。當大地陷入漆黑後,她注意到了遠處種植園房子發出的燈光。她知道這些燈光早就被打開了,但給她的感覺就像是夜晚剛開啟了它們。有些會暫時消失,因為人們離開了住所。沒有人——沒有燈光。不要浪費能源。

  閃爍的燈光讓她迷離了一陣子。一個古老問題的變種,說的是有一棵樹倒在了森林裡:沒人聽到的話,那還有聲音嗎?歐德雷翟認同那些人的觀點。她們認為震動無論如何都存在,不管是否被儀器記錄在案。

  秘密的感測器在記錄我們的離散嗎?最早離散的人具備什麼樣的天分,有過什麼樣的發明?

  貝隆達有意讓寂靜多停留了一陣:“達爾,你在聖殿散播恐慌。”

  歐德雷翟接受了她的指責,沒有反詰。

  “不管你在做什麼,都被理解成了猶豫不決。”貝爾的聲音聽上去太哀傷了。“一些重要的團體在討論是否要替換你。監理們在投票。”

  “只有監理嗎?”

  “達爾,那天你真的沖著普拉斯加招手了,並說了活著真好?”

  “是的。”

  “你在幹什麼?”

  “我在重新評估記錄啊。多吉拉還沒消息?”

  “今天你至少問了不下十次了!”貝隆達示意著工作臺,“你一直在回顧伯茲馬利從蘭帕達斯發來的最終報告。我們漏了什麼嗎?”

  “為什麼敵人要緊守伽穆?告訴我,門泰特。”

  “我缺乏足夠的資料,你知道的!”

  “伯茲馬利不是門泰特,但是,他對事件的看法通常有獨到之處,貝爾。我告訴自己,好吧,他畢竟是霸撒最鍾愛的學生。伯茲馬利會表現出他老師的特徵,這一點可以理解。”

  “說明白些,達爾。你在伯茲馬利的報告裡看到什麼了?”

  “他填補了圖片中的空白。沒有填滿,但是——他不斷提到伽穆的方式讓人費解。許多經濟勢力在那裡都有強大的關係。為什麼敵人沒有剪斷這些線頭?”

  “她們在同一個系統裡,顯然。”

  “如果我們全力進攻伽穆,會怎麼樣?”

  “沒人想在暴力的環境中做生意。這是你自己說的吧。”

  “部分是。”

  “那個經濟體中的多數參與者都想離開。去另一顆行星,去找另一群俯首的人。”

  “為什麼?”

  “他們能更可靠地預測。他們能增強抵抗風險的能力。”

  “我感覺到她們在那裡有盟友,貝爾,讓她們找到更多的資源來消滅我們。”

  “當然。”

  貝隆達簡練的回復逼迫歐德雷翟打開了思路。她抬起目光,盯著遠處星光下閃閃發亮、覆蓋著積雪的山頂。進攻者會從那個方向發起進攻嗎?

  這個想法的衝擊可能會攪亂她的思路。但是,歐德雷翟無須默念應對恐懼的心法口訣來保持冷靜。她有更簡單的方法。

  直面你的恐懼,否則它會爬上你的背。

  她的態度很直接:宇宙中最恐懼的事來自人類的頭腦。噩夢(象徵貝尼·傑瑟裡特滅絕的白馬)既有神話色彩,也有現實意義。拿著斧子的獵手既能攻擊肉體,也能攻擊頭腦。肉體可以逃,頭腦怎麼逃呢?

  那就面對它!

  她在黑暗中面對著什麼?不是那個手拿斧子、面目不清的獵手,不是墜入無名的峽谷(都被她的天分所預見),而是實實在在的尊母以及她們的支持者。

  我不敢利用哪怕一小點預知能力來引領我們。我怕會將我們的未來鎖入不變的形式。穆阿迪布和他的暴君兒子就這麼做了,而且暴君還用了三千五百年來壓制我們。

  在不遠不近的地方有移動的燈光引起了她的注意。園丁們仍在工作,修剪著果園,仿佛這些脆弱的果樹能永遠活著。換氣窗裡傳來了一點點淡淡的煙味,那是被剪下的樹枝在被焚燒。貝尼·傑瑟裡特的園丁對這些細節異常上心。絕不能留下枯木吸引寄生蟲,否則下一步蟲子們就該向活著的樹發難了。乾淨整潔。計畫先行。保持傳統。此時此刻是永恆的一部分。

  絕不留下枯木?

  伽穆是枯木嗎?

  “果園裡有什麼東西,讓你這麼入迷?”貝隆達想知道。

  歐德雷翟沒有轉身,說道:“它讓我平靜。”

  就在兩天前的夜晚,她還在那裡散過步,天氣雖冷卻令人舒暢,迷霧矮矮地籠罩在地面上。她的腳驚動了落葉。稀疏的雨水落在溫度稍高的低處,蒸騰起淡淡的堆肥味。一種令人陶醉的沼澤氣味;甚至在這種溫度下,生命依然如往常一樣發酵。她上方的禿枝孤零零地在星光下伸展著。壓抑,實實在在的壓抑,與春天或是收穫的季節相比。但也有其獨特的魅力。生命再次等待著遠方的呼喚。

  “你不擔心監理嗎?”貝隆達問道。

  “投票結果會如何,貝爾?”

  “會非常接近。”

  “其他人會跟隨她們嗎?”

  “有人對你的決定感到擔憂。後果。”

  貝爾非常擅長這麼做:少量的詞語包含了大量的資訊。大多數貝尼·傑瑟裡特決定需要經過三個迷宮:有效性、後果和(最重要的)誰負責執行。你在精確把握細節的基礎上,將任務與執行人精准配對。它對有效性能產生極大的影響,並隨之決定了後果。一個優秀的大聖母能在短短數秒內走完這三個迷宮。然後中樞內的氣氛開始活潑,眼睛也都發亮了。有話傳了出來:“她沒有猶豫。”這能提高侍祭和其他學生的信心。聖母(尤其是監理)等待著評估後果。

  歐德雷翟仿佛同時在對著自己在窗戶裡的影子和貝隆達說話:“甚至連大聖母都需要時間思考。”

  “但是,在這種混亂的局面下,這麼做真的合適嗎?”

  “你是在催促我嗎,貝爾?”

  貝隆達縮回到自己的犬椅裡,就好像歐德雷翟推了她一把。

  “在這種時候,要保持耐心是相當困難的,”歐德雷翟說道,“但是,我必須等待做出決定的時機。”

  “你對我們的新特格有什麼打算?你必須回答這個問題。”

  “如果敵人從伽穆上撤退了,她們會去哪兒,貝爾?”

  “你想從那兒攻擊她們?”

  “推她們一把。”

  貝隆達輕聲說道:“你不怕引火焚身?”

  “我們需要另一個談判的籌碼。”

  “尊母不會談判!”

  “但是,她們的夥伴會,我相信。她們會撤退到……比方說,交叉點?”

  “交叉點有什麼特別的嗎?”

  “尊母駐紮在那裡。我們敬愛的霸撒在他可愛的門泰特頭腦裡保存了那地方的檔案。”

  “哦……”一個語氣詞,更像是一聲歎息。

  塔瑪拉尼進來了,靜靜地站在歐德雷翟和貝隆達的身邊,直到引起了她們的注意。

  “監理支持大聖母,”塔瑪拉尼舉起一根蜷曲的手指,“只多了一票。”

  歐德雷翟歎了口氣:“告訴我們,塔瑪,我在走廊上打招呼的那個監理,普拉斯加,她投了什麼票?”

  “她投了贊成票。”

  歐德雷翟對貝隆達微微一笑:“派出間諜和特工,貝爾。我們必須誘使獵手跟我們在交叉點上會面。”

  貝爾在明天一早就會推斷出我的計畫。

  貝隆達和塔瑪拉尼離開了。離開時,兩人相互之間小聲嘟囔著,聲音裡暴露了憂慮。歐德雷翟走出房間,順著短走廊來到了她的私人住所。走廊裡由尋常的侍祭和聖母隨從把守著。一些侍祭對著她笑了笑。看來監理的投票結果已傳到了這裡。又度過了一個危機。

第16章 · 2

  歐德雷翟穿過起居室,來到了她的臥室。她躺在小床上,沒有脫衣服。一盞球形燈將房間籠罩在昏黃的光線中。她的目光越過沙漠地圖,停留在了床腳處牆上保護框裡的凡·高畫作上。

  《奧維爾的茅草農舍》。

  一張比擴張中的沙漠更漂亮的地圖,她想著。提醒我,文森特,我從哪裡來,我要幹什麼。

  這一天讓她筋疲力盡。她已經超越了疲憊,到達了頭腦都打結的程度。

  責任!

  責任裹挾著她。她知道,自己一旦為責任所困,就將釋放出最不討人喜歡的一面。被迫消耗能量,只是為了維持外表平靜的假像。貝爾看穿我了。太令人沮喪了。姐妹會所有的道路都被堵死了,掙扎似乎是種徒勞。

  她閉上了雙眼,試圖勾勒尊母首領的形象,好和她對話。年老……沉醉於權力之中。孔武有力。強壯,快得致盲的速度。她沒有臉,身體卻矗立在歐德雷翟的頭腦中。

  歐德雷翟暗中組織著語言,對著這位元無臉的尊母說道:“要讓你們自己犯錯誤,對我們來說很難。老師總是覺得這難以辦到。是的,我們認為自己是老師。我們更多的是教育整個物種,而不是單個的人。我們給所有人提供課程。如果你在我們之中看到了暴君,你是對的。”

  她頭腦中的形象沒有做出回答。

  如果不能從藏身之處走出來,老師怎麼才能授業呢?伯茲馬利死了,死靈特格的效果還未知。歐德雷翟感覺到看不見的壓力籠罩在聖殿之上。怪不得監理們要投票。一張網困住了姐妹會。網線將她們緊緊捆住了。而且,在網中的某處,無臉的尊母首領仍在潛伏。

  蜘蛛女王。

  她走狗們的行為表明了她的存在。她網路上的一縷絲線顫動了,攻擊者們朝著被困的受害者撲去,出離的暴力,不管他們自己會傷亡多少,也不管多少人會死於他們的屠刀。

  有人在操控著攻擊:蜘蛛女王。

  按照我們的標準,她精神正常嗎?我把多吉拉置於了何種險地?

  尊母的行為不只是狂熱。和她們相比,暴君只是個小丑般的海盜。雷托二世至少知道貝尼·傑瑟裡特所知道的:如何站在刀尖上起舞,意識到自己一旦摔落,將必死無疑。掌握了如此巨大的權力所必須支付的代價。尊母無視了這種無法避免的命運,如同一位痛得歇斯底里的巨人般亂砍亂殺。

  對抗她們的力量從未取得過勝利。現在,她們選擇用暴徒似的瘋狂殺戮來應對一切。選擇了歇斯底里。故意為之。

  是因為我們在沙丘星上留下了霸撒,將他可憐的武力浪費在自殺式的防禦上?不知道他殺了多少個尊母。還有蘭帕達斯陷落時的伯茲馬利。獵手們肯定嘗到了他的滋味。更不用說艾達荷訓練的男性了,我們派他們傳播尊母們的性技巧。也教授男人們!

  這些足以引發怒火了嗎?可能。但是伽穆上的故事又怎麼解釋?難道特格展示了新的天分,讓尊母害怕了?

  如果我們恢復了霸撒的記憶,就必須時刻盯緊他。

  無艦能困住他嗎?

  到底是什麼讓尊母的反應這麼強烈?她們想看到流血。絕不能給這種人帶去壞消息。怪不得她們的走狗表現得這麼狂暴。一個擁有可怕權力的人,會在失望中殺了壞消息的報告者。不要帶來壞消息。最好在戰鬥中死去。

  蜘蛛女王的人超越了傲慢。遠遠超越了。她們聽不進譴責。就像是你譴責牛吃草一樣。牛會瞪著大眼珠子,不解地看著你,問道:“我不是就該吃草嗎?”

  要是知道了會有這種後果,我們為什麼要點燃她們?我們又不是那種人,會隨便拿著棍子去戳掛在樹上的大圓球,卻發現它原來是個蜂巢。我們知道我們要攻擊的是什麼。塔拉紮制訂了計畫,我們都沒有提出異議。

  姐妹會面對著一位強敵,它的既定戰略就是歇斯底里般的暴力。“我們發瘋了!”

  要是尊母遭遇了沉痛的失敗,又會發生什麼?她們的歇斯底里會變成什麼?

  我感到恐懼。

  姐妹會還敢往火裡添加更多的柴嗎?

  必須!

  蜘蛛女王會加倍努力尋找聖殿。暴力將會升級到更加可怕的層級。會發生什麼?尊母會懷疑所有人嗎,懷疑他們都是貝尼·傑瑟裡特的同情者?她們會不會轉而對付自己的支持者?她們想成為宇宙中唯一有意識的生物嗎?她們應該還沒想過這一點吧。

  你看上去是什麼樣子的,蜘蛛女王?你會怎樣思考?

  默貝拉說她不認識自己的最高首領,甚至不認識霍穆的分區首領。但是,默貝拉提供了分區首領住所的描述。有用的資訊。一個人會把什麼地方稱作家?她與誰親近,分享著生活中的點滴?

  我們中的多數人通過對同伴和周遭環境的選擇而折射出了我們自己。

  默貝拉說道:“她的一個僕人把我帶到了私人屬地。她是想顯擺一下,表示自己能進入私室。公共地方整潔而又乾淨,但私人房間內很亂——衣服隨地亂丟,油膏瓶子敞開著,床鋪未被整理,地板上餐盤裡的食物都開始腐爛。她說這些不是她的工作。負責清潔的人只被允許在夜幕降臨時分才能進來。”

  私下的粗俗。

  這種人的頭腦應當會與私室內的情景匹配。

  歐德雷翟的眼睛一下子睜開了。她盯著凡·高的畫作。我的選擇。它會在人類歷史長河中留下深深的烙印,其他記憶做不到。你給我發了信息,文森特。因為你,我不會割下我的耳朵……或是給那些我們並不關心的人發送無盡的愛心資訊。我至少能為你做到這一點。

  臥室內有種熟悉的味道,帶有胡椒味的康乃馨。歐德雷翟最鍾愛的香水味。僕人們將它留在這兒作為房間的背景之一。

  她再次閉上了眼睛,思路又一下子回到了蜘蛛女王上。歐德雷翟感覺到,這種練習讓她對那個無臉女人的認識又打開了一個新維度。

  默貝拉說過,尊母首領要做的只是下命令,她所需要的任何東西都會被送上來。

  “任何東西?”

  默貝拉描述著她聽到過的場景:扭曲成下流體位的性夥伴、甜得發膩的肉體、由異常暴力的表演所點燃的群交熱情。

  “她們總是在尋找極端。”

  間諜和特工的報告豐滿了默貝拉半是豔羨的描述。

  “每個人都說自己有權統治。”

  這些女人從一個獨裁官僚集團演化而來。

  證據充分。默貝拉提到過歷史上的教訓,當“稅收對那些被統治的人變得難以承受時”,早期的尊母就開始著手進行研究,怎樣才能對其他人具備性優勢。

  統治的權利?

  歐德雷翟並不認為這些女人堅持的是這種權利本身。不。她們想表達的是,她們的權利絕不能被質疑。絕不能!沒有錯誤的決定。別去理睬後果。當它從來沒發生過。

  錯誤從來沒發生過。

  這需要整整一大袋子的集體無意識才能裝得下。幾乎沒有清醒的意識能看穿這個袋子,看到她們自己創造了一個狂亂的宇宙。

  哦,很好!

  歐德雷翟傳來了她的夜間僕人,一個一級侍祭,要了美琅脂茶,並要求添加了一種危險的興奮劑,能幫她推遲身體的睡眠需求。當然會有代價。

  侍祭在服從之前猶豫了一陣子。隨後,她端著小託盤回來了,託盤上有個冒著煙的杯子。

  歐德雷翟很早就發現,用聖殿深處的冷泉泡的美琅脂茶有種特殊的味道,能更好地融入她的心智。苦澀的興奮劑剝奪了茶的美味,折磨著她的意識。那些監察者又該有話說了。擔憂、擔憂、擔憂。監理們還會再來一次投票嗎?

  她慢慢地品著,讓興奮劑有時間發揮功用。有罪的女人拒絕了最後的晚餐。喝茶。

  不久,她放下了空杯子,並要來了厚衣服。“我想在果園裡走走。”夜間僕人沒有說什麼。每個人都知道她經常在那裡散步,即便在夜晚。

  幾分鐘之後,她走上了那條狹窄的、裝著圍欄的小徑,小徑通向她最喜愛的果園。一盞通過小短繩固定在她右肩的小球形燈照亮了她腳下的路。一小群姐妹會的黑色奶牛隔著圍欄接近了歐德雷翟,並看著她經過。她停下來,看著它們潮濕的鼻孔,聞到了它們呼出的濃烈的苜蓿味。牛群聞到並感覺到了資訊素,告訴它們要接受她。它們又回到了離圍欄不遠處牧人堆好的草料前,吃開了。

  歐德雷翟轉身背對著牛群,看著草場上葉子已掉光的樹。她的小球形燈投射出昏黃的光圈,仿佛在加深冬夜的凝重。

  沒幾個人知道為什麼她對這地方這麼感興趣。單單說這地方能讓她平靜恐怕是不夠的。甚至在冬天,霜凍在腳下發出擠壓聲時,這片果園仍然是難得的暴風雨中的平靜眼。她熄滅了小球形燈,雙腳在黑暗中跟隨著熟悉的道路。偶爾,她會抬起頭,看一看無葉的樹枝間露出的星空。風暴。她感覺到它就要來臨,沒有哪個氣象學家能預測。風暴催生更多的風暴。怒火引發更多的怒火。復仇招致更多的復仇。戰爭帶來更多的戰爭。

  老霸撒擅長打破這種輪回。他的死靈仍然保留著這種天分嗎?

  多麼危險的賭博。

  歐德雷翟又轉身去看牛群。一大團黑影在移動,中間還有星光照亮的白色霧氣。它們擠在了一起相互取暖,她聽到了熟悉的咀嚼聲,它們正在咀嚼反芻的食物。

  我必須南下去沙漠。與那裡的什阿娜面對面。沙鮭正蓬勃生長,為什麼還沒有沙蟲出現?

  她對著擠在圍欄旁的牛群大聲說道:“好好吃你們的草吧。這就是你們應該做的。”

  如果有哪個監察者碰巧記錄了這句話,歐德雷翟知道她又該有番嚴肅的解釋了。

  但是,今晚我看穿了敵人的內心。而且,我可憐她們。

第17章

  若要深入瞭解某件事物,必須瞭解它的界限。只有在它被推過界之後,才會顯現真實的內在。

  ——《艾姆泰爾法則》

  在你的生命受到威脅時,不能僅僅依賴理論。

  ——《貝尼·傑瑟裡特評論》

  鄧肯·艾達荷差不多站在了無艦上鍛煉廳的正中央,離死靈兒童有三步的距離。精巧的鍛煉用具擺在周圍觸手可及之處,有些能耗盡你的體能,有些能帶來危險。

  這天早上,孩子的臉上寫滿了尊敬和信任。

  我對他的認識會更深刻些嗎,因為我自己也是個死靈?一個站不住腳的假設。眼前的這個,培養他的方式顯然與她們對我的設計不同。設計!準確的用詞。

  姐妹會盡可能複現了特格原來的童年。甚至安排了一個滿懷崇敬之心的小孩來充當早逝的弟弟。歐德雷翟還給了他深層教育!就像特格的生母所做的那樣。

  艾達荷還記得那個年老的霸撒,正是他的細胞生產了這個孩子。一個深謀遠慮的男人,他的話你最好能謹記在心。稍一用心,艾達荷就回憶起了那個人的態度和話語。

  “真正的戰士,他對敵人的理解多過對朋友的理解。一旦讓理解發展成了同情心,你就踏入了危險的誤區。而且,要是不加以引導,這種發展可以說是註定會發生的。”

  很難想像說出這番話的頭腦正藏在這孩子內心的某處。在很久以前的伽穆堡壘講述同情時,霸撒的洞察力是多麼深刻啊。

  “同情敵人——員警和軍隊的弱點。危險之處在於,潛意識裡的同情會阻止你去傷害敵人,因為敵人是你存在的意義。”

  “先生?”

  這個尖細的聲音怎麼才能變成老霸撒的統禦之聲?

  “怎麼了?”

  “為什麼你只是站在那裡看著我?”

  “她們稱霸撒為‘老靠山’,你知道嗎?”

  “是的,先生。我研究過他的生平。”

  現在是“小靠山”了嗎?為什麼歐德雷翟要這麼早恢復他的記憶?

  “因為霸撒,整個姐妹會都深入挖掘了其他記憶,更改了她們的歷史觀。她們跟你說過嗎?”

  “沒有,先生。這對我重要嗎?大聖母說你會訓練我的肌肉。”

  “我記得你喜歡喝丹尼安·馬林奈特,非常好的白蘭地。”

  “我還小,不能喝酒,先生。”

  “你是個門泰特。你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嗎?”

  “等你恢復了我的記憶後,我就會知道了,是嗎?”

  沒有尊我為先生。因為不必要的耽擱而責備老師了。

  艾達荷笑了,並得到了一個笑容作為回應。一個熱情的孩子。易於感染別人。

  “要小心,”歐德雷翟說道,“他魅力十足。”

  艾達荷想起了歐德雷翟在領著孩子來之前說過的話。

  “因為每一個個體最終都只為他自己負責,”她說道,“所以在自我的形成中,需要我們最大的關懷和照顧。”

  “對死靈也一樣嗎?”

  那天晚上,他們一起待在了艾達荷的起居室裡,默貝拉充當了好奇的聽眾。

  “他會記得所有你教過他的東西。”

  “那我們就稍微做點保留。”

  “當心,鄧肯!讓易受影響的孩子不好受,讓他學會了不要信任任何人,那你就造成了自殺——慢性或快速自殺,沒什麼區別。”

  “你忘了我瞭解霸撒嗎?”

  “你忘了嗎,鄧肯,在記憶恢復之前,你有什麼感覺?”

  “我知道霸撒可以幫我,我把他看成是我的救世主。”

  “這也是他看你的方式。這是種特殊的信任。”

  “我會待他以真誠。”

  “你或許覺得自己是出於真誠,但是我建議你,每次你面對他的信任時,你都要深入檢視你的內心。”

  “要是我犯了錯誤呢?”

  “如果可能,我們一起來糾正它。”她瞥了眼攝像眼,隨後又把目光放在了他身上。

  “我知道你們會監視我們!”

  “不要被監視影響。我不是擔心你是否自覺,只是要讓你小心。還有,記住姐妹會有非常有效的醫術。”

  “我會小心的。”

  “你可能還記得霸撒說過:‘我們想展示給敵人的殘酷,總是被我們希望留下的教訓所緩和。’”

  “我不會把他當成敵人。霸撒是我認識的最優秀的男人之一。”

  “很好。我把他交給你了。”

  現在,鍛煉廳裡的孩子因為老師的猶豫而變得有些不耐煩。

  “先生,這也是課程的一部分嗎,就這麼站著?我知道有些時候——”

  “站好了。”

  特格立刻來了個軍隊上的立正。沒人教過他。這來自他初始的記憶。艾達荷因為突然間瞥見了霸撒而陷入了沉思。

  她們知道他會讓我入迷的!

  絕不能低估貝尼·傑瑟裡特的說服力。你會在不知不覺中就被施加了影響,甘心為她們服務。巧妙但可惡!當然也有報酬。你得以生活在不同的時代裡,如同古老的詛咒裡所預示的那樣。權衡下來,艾達荷還是喜歡生活在不同的時代,甚至是現在這個時代。

  他深吸了一口氣:“恢復你的初始記憶會引發疼痛——身體上和精神上都會痛。從某種方面來說,精神上的痛更難承受。我會讓你做好準備。”

  仍然立正著,沒有回應。

  “我們先開始徒手練習,想像你的右手握著一把匕首。這是‘五種態度’的變種。動作應該在你能反應之前就要啟動。放鬆你的胳膊。”

  艾達荷走到特格身後,抓住了他的右小臂,演示了起始動作。

  “每個攻擊者都是飄浮在無窮可能性上的羽毛。當羽毛接近時,它會轉向,捉摸不定。你的反應就像是吹一口氣,將羽毛吹開。”

  艾達荷站到一旁,觀察著特格重複動作,偶爾會對著犯錯的肌肉痛擊以糾正錯誤。

  “讓你的身體記住!”特格問為什麼他要這麼做時,他這樣回答。

  在休息期間,特格想知道艾達荷說的“精神疼痛”是什麼意思。

  “初始記憶四周有死靈樹起的圍牆。在適當的時機,這些記憶會衝垮圍牆,沖刷你的意識。但不是所有的記憶都是美好的。”

  “大聖母說霸撒恢復了你的記憶。”

  “神啊,孩子!你為什麼一直說‘霸撒’?他就是你!”

  “但我還不知道啊。”

  “你面臨一個特別的問題。死靈在喚醒時,應該有死亡的記憶。但是,生產你的細胞並沒有死亡的記憶。”

  “但那個……霸撒不是死了嗎?”

  “那個霸撒!是的,他死了。當你疼痛最厲害的時候,就能體會到死亡,意識到自己是霸撒了。”

  “你真的能把那段記憶給我嗎?”

  “只要你能承受痛苦。你知道,當你恢復了我的記憶後,我對你說了什麼嗎?我說:‘厄崔迪們!你們長得真他媽的像!’”

  “你恨……我?”

  “是的,而且,你因為你對我做的事而非常厭惡自己。這讓你想到了我必須做什麼了嗎?”

  “是的,先生。”聲音很低。

  “大聖母說我絕不能辜負你的信任……然而你辜負了我的。”

  “我不是恢復了你的記憶嗎?”

  “看到了?把你自己當成是霸撒很簡單吧。你震驚了。是的,你恢復了我的記憶。”

  “我也想恢復記憶。”

  “我知道。”

  “母……大聖母說你是個門泰特。我也是個門泰特……有什麼幫助嗎?”

  “從邏輯上來說,是的。但是,我們門泰特有個說法,邏輯沒有規律。而且,我們都知道有個邏輯把你踢出了窩,踢進了混亂。”

  “我知道混亂是什麼意思!”非常自豪。

  “你以為你知道。”

  “而且我信任你!”

  “聽我說!我們是貝尼·傑瑟裡特的僕人。聖母並沒有把她們的組織建立在信任之上。”

  “我不應該信任母……大聖母?”

  “你要學會在界限之內學習和欣賞。就目前而言,我只提醒你,貝尼·傑瑟裡特的運行依靠著結構性的不信任搭建而成的系統。她們教你民主了嗎?”

  “是的,先生。那是你投票——”

  “那就是賦予你不信任任何人的權利!姐妹會知道得很清楚。不要過度信任。”

  “那我也不應該信任你嗎?”

  “你對我唯一信任的地方就是我將竭盡所能恢復你的初始記憶。”

  “那我不擔心它有多痛。”他抬頭看著攝像眼,表情顯示了他知道它們的用途,“你這麼說她們,她們不會不高興嗎?”

  “門泰特不關心她們的感受,當成是一種資料罷了。”

  “資料是事實嗎?”

  “事實是脆弱的。門泰特會被它們擾亂。太多可靠的資料。跟外交類似。你需要一些出色的謊言來實現你的目的。”

  “我……糊塗了。”他猶豫地說出了這個詞,不確定內心到底是何種感受。

  “我也跟大聖母說過同樣的話。她說:‘看來,我表現得很糟糕。’”

  “你不該讓我……糊塗嗎?”

  “除非它能教你點什麼。”看到特格仍然顯得很茫然,艾達荷接著說道,“我跟你說個故事。”

  特格馬上坐在了地板上,表明歐德雷翟也經常使用這個技巧。好的。特格做好了聆聽的準備。

  “在我的某個生命中,我有一條狗,它恨蛤蜊。”艾達荷說道。

  “我吃過蛤蜊。它們來自大海。”

  “是的。我的狗恨蛤蜊,是因為它們中的一個曾挑釁地往它眼裡噴水,讓它的眼睛很疼。更糟糕的是,是沙灘上一個看上去無害的洞噴的水。沒看到蛤蜊的影子。”

  “你的狗做什麼了?”他的身子前傾,腮幫子架在拳頭上。

  “它挖出了攻擊者,並把它帶到了我面前。”艾達荷笑了笑,“教訓一:不要讓不認識的東西往你的眼裡噴水。”

  特格笑了,並鼓起了掌。

  “但是,從狗的視角來看,抓住噴水的傢伙!然後——美妙的獎賞:主人高興了。”

  “你的狗挖出了更多的蛤蜊?”

  “每次我們去海灘時它都會挖。它去朝著噴水的傢伙嚎叫,然後主人會帶走它們,再也看不到它們了,除了一些空殼,殼裡面還沾著一點肉。”

  “你吃了它們。”

  “狗也知道。噴水的傢伙得到了懲罰。它在它的世界裡除去了冒犯了它的東西,主人還對它很滿意。”

  特格展示了他的才智:“姐妹會把我們當成狗了?”

  “某種程度上是。千萬別忘了。當你回到房間時,查一下‘欺君罪’。它能讓你理解我們與主人的關係。”

  特格看了眼攝像眼,然後又看了看艾達荷,沒有說話。

  艾達荷將注意力放到了特格身後的門口,並開口說道:“這個故事也是講給你聽的。”

  特格一下子跳了起來,轉身想看到大聖母,來的人卻是默貝拉。

  她靠在了門邊的牆上。

  “貝爾不會喜歡聽到你這麼說姐妹會的。”她說道。

  “歐德雷翟讓我放手去教。”他看著特格,“我們在故事上浪費太多時間了!讓我看看你的身體是否學會了什麼。”

  當默貝拉來到鍛煉廳看到和孩子待在一起的鄧肯時,她體內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感動。她看了一陣子,意識到自己在用一種新的、幾乎是貝尼·傑瑟裡特的眼光審視著他。在鄧肯對特格的坦誠中有大聖母的影子。非常奇怪的感覺,這種新意識仿佛帶著她朝遠離之前同伴的方向邁出了一大步。這感覺既深刻又失落。

  默貝拉發現自己在懷念從前生活中的怪事。跟在街道上狩獵、搜尋新鮮的男性、將他們俘獲並置於尊母的控制之下無關。甚至連源自性癮的力量,也在貝尼·傑瑟裡特的教導之下以及與鄧肯的相處之中失去了味道。她只懷念那個力量中的一個元素:感覺自己是一個無法抵禦的力量中的一分子。

  這種感覺既抽象又實際。它跟接連不斷的征服無關,而是一種對必將勝利的期待,而它的產生則部分源自她與尊母姐妹分享的藥物。在期待感因為切換至美琅脂而減緩之後,她又得以從一個全新的角度來看待這個老習慣。貝尼·傑瑟裡特的化學家從她的血樣中檢測到了腎上腺素替代物的成分,並準備了相應的藥物以備她的不時之需。她知道自己不需要。是其他東西的戒斷讓她困擾。不是缺乏有魅力的男性,而是需要和不同的男性接觸。她體內的某種東西說它永遠消失了。她再也不會體驗到它了。新知識改變了她的過去。

  今天早上,她一直徘徊在連接著她住所與鍛煉廳的走廊上,想要看著鄧肯與孩子,但又擔心她的存在會打擾到他們。近來,在某位聖母給她上了更加緊張的早課之後,她經常會這樣子徘徊。每當此刻,有關尊母的想法會一直纏繞著她。

  她無法擺脫這種失落的感覺。它是種內部的空虛感,她不知道是否還有東西能填上它。它比變老還要糟糕。作為一個尊母,變老也有其補償。在那個姐妹會裡,隨著年齡的增長,權力的掌控也增長得越快。與權力無關。是一種徹底的失落。

  我被打敗了。

  尊母從未思考過失敗,默貝拉卻感覺自己被迫在思考它。她知道尊母有時也會被敵人屠殺。但那些敵人總會付出代價。這就是規矩:寧可枉殺整個星球,也不能放過一個冒犯者。

  默貝拉知道尊母在尋找聖殿。作為組織的前成員之一,她知道自己該去幫助那些獵手。然而,她並不想讓貝尼·傑瑟裡特付出代價,正是這想法讓她產生了具有失敗感的心酸。

  貝尼·傑瑟裡特太寶貴了。

  她們對尊母的價值是無窮的。默貝拉懷疑是否有其他的尊母想到過這一點。

  浮華。

  這是她對前姐妹的判斷。也對以前的自己。可怕的驕傲。在別人的腳下被踩了許多代,然後又成了征服者,驕傲就在此過程中養成了。默貝拉在敘述尊母所教的歷史時,試圖把她的這一想法表達給歐德雷翟。

  “奴隸變成了可怕的主人。”歐德雷翟說道。

  尊母有個模式,默貝拉意識到了。她曾經接受了它,現在又拒絕了它,卻無法完全解釋這之中的轉變。

  我已經從這些東西中成長了。它們在我面前都太幼稚了。

  鄧肯再次中斷了練習。老師和學生的身上滿是汗水。他們站著喘氣,慢慢控制了呼吸,兩人之間交換著奇怪的眼神。陰謀?那孩子看上去異常成熟。

  默貝拉想起了歐德雷翟的評論:“成熟是不可阻擋的。我們的課程之一——讓意識接受這種必然性。改變你的本能。”

  她們改變了我,還要變得更多。

  她能看到同樣的力量在鄧肯對待死靈兒童的行為上發揮著作用。

  “這種改變在受我們影響的社會中製造了很多壓力,”歐德雷翟說道,“逼迫我們不得不一直做出調整。”

  但是,她們怎麼對我以前的姐妹做出調整呢?

  面對這個問題時,歐德雷翟展示了沉著冷靜的個性。

  “因為我們過去的行為,我們面臨著巨大的調整。和在暴君統治時期一樣。”

  調整?

  鄧肯在和孩子說話。默貝拉靠近了他們,便於聽清。

  “你聽過穆阿迪布的故事?好。你是個厄崔迪,你也有他們的缺陷。”

  “缺陷是錯誤嗎,先生?”

  “那還用說嗎!絕不要僅僅因為某條道路有機會讓你展示光輝的形象,你就選擇它。”

  “我就是這麼死的嗎?”

  他已經讓孩子以第一人稱來稱呼他從前的自己了。

  “你自己去判斷吧。但它一直是厄崔迪的弱點。光輝形象。穆阿迪布的祖父就死在大公牛的角上。對他的人民而言算是一項偉績。成為好幾代人的傳說!甚至在過了這麼多世代之後,你依然能聽到點滴的內容。”

  “大聖母跟我說過那個故事。”

  “你的生母也可能跟你說過。”

  孩子顫抖了一下:“你提起生母時,給了我一種奇怪的感覺。”年輕的聲音裡有股敬畏。

  “不要去管什麼奇怪的感覺,你要記住的是這個教訓。我說的是某種一再出現的標籤行為:故作姿態。它曾經被稱為厄崔迪式的故作姿態,但念起來太拗口了。”

  孩子再次觸碰到了核心裡的成熟意識:“甚至連狗的生命都有價值。”

  默貝拉屏住了呼吸,眯著眼睛回味著——那孩子體內有一個成熟的心智。讓人不舒服。

  “你的生母是勒尼烏斯地區洛克斯布勒家族的簡妮特·洛克斯布勒,”艾達荷說道,“她是個貝尼·傑瑟裡特。你的父親是洛斯齊·特格,宇聯商會的貿易站代理人。再過幾分鐘,我會給你看霸撒最喜愛的勒尼烏斯家鄉的照片。我想讓你保管並研究它。把它想成是你最喜愛的地方。”

  特格點了點頭,但他臉上的表情暴露了他其實在害怕。

  難道這位偉大的門泰特戰士已經懂得了恐懼?默貝拉搖了搖頭。她理解鄧肯在做什麼,但她不知道他這麼做背後的原因。這可能是她永遠都無法體會的經歷。感覺會是什麼樣的呢——在新生命中醒來,而這新生命攜帶著完整的其他記憶?應該與聖母的其他記憶有顯著的不同,她揣測著。

  “追溯心智的源頭,”鄧肯是這麼來描述的,“喚醒你真實的自我。我感覺自己陷入了一個魔力的宇宙。我的意識先是一個圓環,然後又成了一個球。任何的形式都是短暫的。桌子不是桌子。然後我又開始恍惚——我身邊的一切都明晃晃的。沒有什麼是真實的。這個階段過了之後,我感覺我的現實世界已不止一個。我的桌子再次成了桌子。”

  她研究過貝尼·傑瑟裡特的手冊,“如何喚醒死靈的初始記憶”。鄧肯的做法偏離了手冊上的指導。為什麼?

  他離開了孩子,向默貝拉走來。

第18章

  停留在表面的理解是種膝跳反射,屬於最危險的學習方式。它用不透明的螢幕阻擋了你的學習能力。判例法就屬於這個範疇,讓你的道路上到處都是死胡同。要警惕。不要停留在表面。所有的理解都是暫時的。

  ——門泰特格言

  艾達荷獨自一人坐在控制台前,看到了他在拘禁最初的日子裡存入飛船系統的資料,感覺自己被丟入(他後來才覺得這是個合適的詞)了早期的態度和感覺之中。此時此刻,已不再是無艦內令人沮喪的午後。他回到了那裡,在現在與過去之間伸展,如同一系列的死靈生命將今次的轉世與他最初的誕生聯繫起來了一樣。

  立即,他看到了他稱為的“網”和縱橫交錯的線條間露出的老年夫婦,綴滿珠寶的繩索勾勒出他們的身體輪廓——綠色、藍色、金色,還有銀色,如此光彩奪目,刺痛了他的雙眼。

  他在他們身上感覺到了神一般的穩定,但又很平常。他頭腦裡冒出了“普通”這個詞。他們身後是一片他第一次見到卻已熟悉的花園:長著花朵的灌木(他覺得是玫瑰),起伏的草地,參天的大樹。

  那對夫婦在盯著他,目光熱切,讓艾達荷覺得自己仿佛赤裸了。

  幻象又展現了新的力量!它不再局限於大貨艙了。因為那裡的魔力磁場吸引著他頻繁前往,他知道監視者都警覺了。

  他是另一個魁薩茨·哈德拉克嗎?

  貝尼·傑瑟裡特對此有所懷疑。若懷疑上升至一定的水準,她們會殺了他。現在,她們正看著他!帶著問題,帶著憂心忡忡的揣測。然而,他就是無法對這個幻象視而不見。

  為什麼那對老夫婦看著這麼眼熟?來自他的過去?家人?

  門泰特演算並沒有從他的記憶中提取能匹配這猜測的東西。圓臉。短小的下巴。面頰上有深深的皺紋。深色的眼睛。網模糊了他們的膚色。女人穿著藍綠色的長裙,遮蓋了雙腳。一件白色的圍裙,圍在了她豐滿的胸部和腰部之間,上面沾了些綠色的污漬。圍裙的掛鉤上吊著園藝工具。她左手拿著把小鏟子。她的頭髮是灰色的。有幾縷頭髮從綠色頭巾底下鑽了出來,在她的眼旁飄動,突出了那裡的笑紋。她像是個……老祖母。

  男人很襯她,仿佛由同一個藝術家為了完美的匹配而創造的。背帶工裝褲蓋住了肚子。沒戴帽子。同樣的深色眼睛,眼裡閃爍著亮光。一頭如金屬絲般的灰色短髮。

  他有著艾達荷見過的最天真的表情。露出的微笑弄皺了嘴角。他的左手拿著一把小鐵鍬,伸展的右手掌心裡托著個像是小金屬球的東西。小球發出刺耳的嘯叫,迫使艾達荷捂住了耳朵。但這麼做並沒有擋住聲音。隨後,嘯叫逐漸消失了。他放下了雙手。

  令人安心的臉孔。這想法引起了艾達荷的疑慮,因為現在他認出了熟悉之處。他們看著有點像變臉者,甚至連獅子鼻都相似。

  他往前探出身去,但幻象保持著距離。“變臉者。”他低語道。

  網和老夫婦都消失了。

  他們被穿著亮黑色練功衣的默貝拉取代了。他不得不伸出手觸碰了她,才讓自己相信了她確實站在了這裡。

  “鄧肯?怎麼了?你全身都是汗。”

  “我……我覺得那個該死的特萊拉人在我體內埋了什麼東西。我一直看見……我覺得他們是變臉者。他們……他們剛才就在看著我……還有嘯叫聲。它讓我難受。”

  她抬頭看了眼攝像眼,但並未流露出擔憂。姐妹會並不會將這視為緊急的威脅……對斯凱特爾卻可能是。

  她在他身旁半蹲了下來,手搭在他的胳膊上:“他們對還在罐子裡時的你做了什麼嗎?”

  “不是!”

  “但你說了……”

  “我的身體不僅是此次旅行中的一件行李。它具備了我曾經擁有的所有的化學元素。但是,我的心智不同了。”

  這讓她擔憂。她知道貝尼·傑瑟裡特對無法駕馭的天才是什麼態度:“該死的斯凱特爾!”

  “我會弄明白的。”他說道。

  他閉上了雙眼,聽到默貝拉站了起來。她的手離開了他的胳膊。

  “或許你不應該去弄明白,鄧肯。”

  她聽起來已遠去。

  記憶。他們把這秘密藏哪兒了?深埋於初始的細胞裡?在此刻之前,他一直以為自己的記憶只是門泰特的工具。在鏡子前,他可以調出很久之前自己的形象。特寫,檢查著時間留下的痕跡。看著他身後的女人——鏡子裡的兩張人臉,他的臉上寫滿了問號。

  臉。一系列的面具,他稱為自己的這個人有不同的面貌。有點不太均衡的臉龐。頭髮有時是灰色的,有時跟此生一樣是黑羊毛色的。有時幽默,有時沉默,尋求內心的智慧,迎接新的一天。所有的面貌之中,都存在著一個意識,在觀察,在思索,在做出決定。特萊拉人的設計。

  艾達荷感覺心跳得厲害,知道危險正在臨近。這就是他意圖去體驗的……但跟特萊拉人無關。這是他與生俱來的東西。

  這就是活著的意義。

  無論是其他生命的記憶,還是特萊拉人對他做的,都無法改變哪怕一丁點他最深處的意識。

  他睜開了眼睛。默貝拉仍然站在了近處,但她的表情仿佛戴了層面紗。這就是她成了聖母之後的樣子。

  他不喜歡她的這一轉變。

  “如果貝尼·傑瑟裡特失敗了,會發生什麼?”他問道。

  她還沒有回答,他已然開始點頭。是的。這是最糟糕的假設。姐妹會被沖進了歷史的下水道。你不希望這樣,親愛的。

  在她轉身離去時,他能從她的臉上看出來。

  抬頭看著攝像眼,他說道:“達爾。我必須跟你交談,達爾。”

  身邊所有的設備都未能做出回應。他也不期望有回應。不過,他知道他能跟她說話,而且她還不得不聽。

  “我一直在從另一個方向考慮我們的問題。”他說道,他想像著記錄儀迅速轉動的樣子,忙著將他的聲音轉換成利讀聯晶,“我進入了尊母的頭腦。我知道我做到了。默貝拉可以做證。”

  這會讓她們警覺。他擁有了自己的尊母。然而,“擁有”不是一個合適的詞。他並不擁有默貝拉。即使在床上也不曾擁有。他們互相擁有。就像他幻象裡的那對人一樣相互匹配。難道這就是他在幻象裡看到的?兩個在性方面被尊母訓練過的老人?

  “現在,我在研究另一個問題,”他說道,“如何勝過貝尼·傑瑟裡特。”

  這等於下了戰書。

  “角色。”他說道。一個歐德雷翟喜歡用的詞。

  “我們就是要用這種方式看待發生在我們身上的事。小角色。即便是最糟糕的劇情,也需要符合大背景。大離散是個大事件,讓我們所做的一切都顯得渺小。”

  很好!這句話顯示了他對姐妹會的價值。它把對尊母的認識又上升了一個層面。她們在舊帝國時代就已經存在於此地了。一起渺小的同伴。他知道歐德雷翟能看清。貝爾會讓她看清的。

  在無限宇宙的某處,陪審團已對尊母做出了裁決。法律和它的執行者並沒有能夠將尊母定罪。他懷疑幻象裡向他展現的是兩個陪審員。即便他們是變臉者,他們也不是斯凱特爾的變臉者。那兩個在閃閃發亮的網後面的人不屬於任何人,只屬於他們自己。

第19章 · 1

  政府的主要缺陷在於,當需要變革時,卻總是怯於做出果斷的決定。

  ——達爾維·歐德雷翟

  對歐德雷翟而言,早晨的第一口美琅脂總能帶來不同的感覺。她肉體的反應就像是餓殍緊緊抓住了甜果,隨後就是緩慢、尖銳而又痛苦的恢復。

  這是美琅脂成癮的可怕之處。

  她站在臥室的窗戶旁,等待著效果走完它的歷程。她注意到,氣象人又達成了另一場晨雨。大地被清洗乾淨,一切都淹沒在浪漫的迷霧中,所有的邊角都模糊了,只剩下了大概的輪廓,如同久遠的記憶。她打開窗戶。濕冷的空氣掠過她的臉,讓她的周遭產生了一種熟悉的感覺,就如同穿上了一件熟悉的衣服。

  她深深地吸了口氣。雨後的味道!她記得降水之後,生命的精華被放大和被撫慰的樣子,但這些雨不同。它們留下了燧石般的味道。歐德雷翟不喜歡它們。它們並不代表萬物被洗淨,而是意味著生命在抗議,希望所有的雨都能被鎖起來,不再落下了。這些雨不再代表了溫柔,不再帶來圓滿。它們帶來的是無法逃避的變化。

  歐德雷翟關上了窗戶。她立刻又回到了居所內熟悉的味道裡。還有始終如一的謝爾味,從體內植入的緩釋機裡散發出來,每個知道聖殿位置的人都需要這種植入。她聽到了斯特吉走了進來,然後是替換沙漠地圖時發出的嗖嗖聲。

  斯特吉的聲音裡透露著效率。幾個星期的近距離接觸,證實了歐德雷翟最初的判斷。可靠。儘管並非異常出色,但對大聖母的需求極其敏感。看她移動的樣子有多輕巧。用斯特吉的敏感去匹配小特格的需求,於是特格就有了他所需的高度和靈活度。一匹馬?比這更多。

  歐德雷翟的美琅脂吸收已到達峰值,並開始衰減。斯特吉在窗戶裡的影像顯示了她在等待任務的分派。她知道這個時刻已分配給了香料。在她的舞臺上,她期待也有那麼一天,她能享受此神秘的一刻。

  我希望她能夢想成真。

  多數的聖母認同她們的教育,很少覺得香料是種成癮品。歐德雷翟每天早晨都知道它是什麼。依照早期修煉模式養成的習慣,你每天攝入身體所需的香料:最低的用量,剛好夠刺激新陳代謝,將它推至最高表現。生理必需品,在與美琅脂混合之後,也吸收得更順暢。食物的味道變得更好。除非出了事故或被刺殺,你將活得更久。但是,你就是成癮了。

  等到身體恢復之後,歐德雷翟眨著眼打量著斯特吉。今早她對冗長儀式的好奇心似乎減弱了許多。對著斯特吉在窗戶裡的影像,歐德雷翟開口說道:“你知道美琅脂戒斷嗎?”

  “是的,大聖母。”

  儘管姐妹會將成癮的一面秘而不宣,歐德雷翟卻一直知道它就在眼皮底下,她還感覺到了對它與日俱增的怨氣。侍祭時期打下的烙印(在香料之痛中留下了無法磨滅的印象)逐漸被其他記憶和時間的累積而沖淡。烙印:“戒斷將去除你生命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如果戒斷發生在中晚年,你會死去。”但現在它已沒太多意義了。

  “戒斷對我有重大的意義,”歐德雷翟說道,“我是少數幾個受痛於晨間美琅脂的人之一。我相信她們應該跟你說過了。”

  “我為你難過,大聖母。”

  歐德雷翟研究著地圖。它顯示了有一長條沙漠刺向了北方,在中樞的東南方也有顯著擴大的旱地,什阿娜就駐紮在那裡。很快,歐德雷翟又將注意力放到了斯特吉身上,後者正帶著新的興趣看著大聖母。

  因為想到香料的黑暗面而突然沒了對地圖的興趣。

  “我們這個年代很少會去思考美琅脂的獨特之處,”歐德雷翟說道,“所有人類沉迷過的舊式麻醉品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除了香料。它們都會縮減壽命,且帶來痛苦。”

  “我們學到過,大聖母。”

  “但是,你可能沒學過,統治的手段會被我們對尊母的擔憂而扭曲。政府的貪婪(是的,即便是我們的政府)能夠把你丟入陷阱。如果你一直侍奉我,你能深刻體會,因為每天早晨你都能看到我受罪。讓有關它的知識深入你體內,這是個死亡陷阱。不要成為漠然的推手,成為一個漠視生命的系統裡的一分子,就像尊母。記住:可接受的麻醉品對冷漠的機構有用,因為可以徵稅來支付工資,或創造工作機會。”

  斯特吉疑惑了:“但是,美琅脂延長我們的生命,提升我們的健康,並且增加——”

  她被歐德雷翟皺起的眉頭打斷了。

  都是從侍祭手冊裡照搬來的。

  “它還有另一面,斯特吉,你在我身上看到了。侍祭手冊沒有撒謊。但是,美琅脂就是麻醉品,我們都上癮了。”

  “我知道它並不對所有人都友善,大聖母。但是,你說過尊母不使用它。”

  “她們用的替代品並沒有什麼有益之處,只不過能防止戒斷帶來的痛楚和死亡。它同樣是種麻醉品。”

  “我們的俘虜呢?”

  “默貝拉以前用它,現在她用美琅脂。它們之間可以互換,有趣嗎?”

  “我……猜能學到更多的東西。我注意到,大聖母,你從來沒叫過她們妓女。”

  “像侍祭那樣叫她們?哈,斯特吉,貝隆達起了個壞頭。哦,我知道這種壓力。”就在斯特吉想要反駁時,她說,“侍祭感覺到了威脅。她們看著聖殿,把它想成是對抗妓女長夜的堡壘。”

  “差不多吧,大聖母。”斯特吉非常遲疑。

  “斯特吉,這顆行星只是另一個臨時之所。今天我們去南方,你會想明白這一點的。去找塔瑪拉尼,告訴她準備出發,我們去見一下什阿娜。不要和其他任何人提起。”

  “是,大聖母。你是說讓我也陪著你嗎?”

  “我想讓你陪在身邊。去告訴你訓練的那個人,她開始全權負責地圖。”

  斯特吉走了之後,歐德雷翟想到了什阿娜和艾達荷。她想和他交談,他也想和她交談。

  攝像眼記錄顯示,這兩人有時用手語交流,而且還用身體遮擋住了大部分的手勢。它看上去像是舊式的厄崔迪戰鬥手語。歐德雷翟認出了其中的一些,但不足以判斷他們交談的內容。貝隆達想要什阿娜解釋。“別急,”歐德雷翟則更加謹慎,“再觀察一陣子。或許會發生有趣的事情。”

  什阿娜想要什麼?

  無論鄧肯的頭腦裡在想什麼,都會影響到特格。製造讓特格恢復初始記憶的痛苦與鄧肯的意圖相悖。

  昨日,歐德雷翟在工作臺前打斷鄧肯時就注意到了。

  “你晚了,達爾。”他並沒有從手頭的活計上抬起頭。晚了?才剛到傍晚。

  最近幾年內,他經常稱呼她為達爾,一種挑釁,提醒她他痛恨魚缸裡的生活。挑釁刺激了貝隆達,她不喜歡他這麼“該死的隨便”。當然,他稱貝隆達為“貝爾”。鄧肯並不吝嗇使用他的針頭。

  想到這裡,歐德雷翟停在了自己工作室的門口。鄧肯朝著他控制台旁的檯面砸了一拳:“特格應該值得更好的出路!”

  更好的出路?他在想什麼?

  工作室外走廊裡傳來的動靜打斷了她的回想。斯特吉從塔瑪拉尼處回來了。她先去了侍祭的待命室,向接替她的人交代了地圖的任務。

  一大遝檔案記錄等在歐德雷翟的桌子上。貝隆達!歐德雷翟瞥了眼檔案。不管她多努力去分派任務,總會剩下一部分是她的顧問堅持只有大聖母才能處理的。這批新檔案中的大部分來自貝隆達要求的“建議和分析”。

  歐德雷翟觸碰了她的控制台:“貝爾!”

  檔案文書的聲音響了起來:“大聖母?”

  “讓貝爾到我這裡來!我要求她以那兩條胖腿能達到的最快速度到我這裡來!”

  不到一分鐘。貝隆達站在工作臺前,像是位受驚的侍祭。她們都能聽懂大聖母的語氣。

  歐德雷翟拍了拍桌子上的檔堆,又一下子把手抽了回來,就像是被電了似的:“以撒旦的名義,這都是些什麼?”

  “我們認為這些都很重要。”

  “你覺得我有必要看所有的東西嗎?摘要在哪裡?工作不到位啊,貝爾!我不笨,你也不蠢。但是,這堆東西……這堆東西……”

  “我會充分授權……”

  “授權?看看這堆東西!哪些我必須看,哪些我可以授權下去?沒有摘要!”

  “我會立刻彌補這個失誤。”

  “必須,貝爾。因為塔瑪和我今天要趕往南方,未公開的視察,並見一下什阿娜。我離開期間,你坐我的位置。看看你對這每天的差事有什麼感覺!”

  “能聯繫到你嗎?”

  “我會帶上光纜和耳麥。”

  貝隆達緩了口氣。

  “我建議,貝爾,你回到檔案部,任命一個負責人。如果你還不開始變得像個當官的,我就快不行了。管好你自己的事!”

  “好,我不搗蛋,達爾。”

  貝爾這是在試著表現幽默嗎?還不賴!

  歐德雷翟朝著投影儀揮了下手,塔瑪拉尼在交通大廳的影像出現了。“塔瑪?”

  “什麼事?”沒有從手頭的工作上扭頭。

  “我們多快能出發?”

  “差不多兩個小時。”

  “準備好了就告訴我。哦,斯特吉跟我們一起走,給她留個位置。”在塔瑪拉尼回復之前,歐德雷翟就關上了投影。

  自己也有應該要完成的任務,歐德雷翟想著。塔瑪和貝爾並不是大聖母憂心的唯一源頭。

  我們還剩十六個行星……其中還包括了巴塞爾,已然面臨威脅。只有十六個!她把這想法放在了一邊。沒時間去想它。

  默貝拉。我應該見她……不。還可以等。新的監理會?讓貝爾去處理吧。解散社區?

  新的大離散吸走了大量人員,迫使社區解體,組成了聯合體。跑在沙漠前面!這讓人沮喪,她感覺自己今天無法面對它。在旅行之前,我總是坐立不安。

  突然間,歐德雷翟逃離了工作室,在走廊裡徘徊,看著她的命令如何被執行,在門廳裡留步,注視著學生們閱讀,觀察著她們在永恆的普拉納-賓度訓練中表現如何。

  “你在讀什麼?”她對著某位年輕的二級侍祭問道,那侍祭正站在一間半黑屋子裡的投影前。

  “托爾斯泰的日記,大聖母。”

  侍祭的眼光裡隱含著一個問題:“你能在其他記憶裡直接聽到他的話嗎?”這問題就在年輕女孩的嘴邊!每當逮住單獨和她在一起的機會時,她們總是想嘗試這種好玩的小詭計。

  “托爾斯泰只是個姓!”歐德雷翟不耐煩道,“不過,你既然提到了日記,我猜你指的是列夫·尼古拉耶維奇伯爵。”

  “是的,大聖母。”因為被點中了心中的秘密而有點尷尬。

  緩和了語氣之後,歐德雷翟對著女孩引用了一句話:“‘我不是條河,我是張網。’他在十二歲時於亞斯納亞波利亞納說了這句話。你不會在他的日記裡找到它,但它可能是他說過的最有分量的話了。”

  在侍祭能表達謝意之前,歐德雷翟就轉身離開了。總是在教導!

  她走入了主餐廳,視察了一番。摸了摸架子上罐子的內壁,查看是否油膩。甚至連教學主廚都緊張地觀察著她的一舉一動。

  廚房裡正準備著午餐,霧氣朦朧,香氣撲鼻。令人愉悅的剁刀聲和炒菜聲依然在響著,但通常的玩笑聲在她進來時都沉寂了。

第19章 · 2

  她沿著長長的檯面走了一圈,檯面兩旁都是忙碌的廚師。接著,她走向教學主廚的高臺。他是個身高體胖的男人,面頰高聳,臉色紅潤,如同他處理的肉一樣。歐德雷翟並不懷疑他是有史以來最好的廚子之一。他的名字很襯他:普拉西奧·沙拉。因為好幾個原因,他在她的心裡佔據了一個溫暖的位置,包括他曾培訓過她的私人廚師。在尊母出現之前的日子裡,重要的客人會被領著參觀廚房,並享用特別的餐食。

  “跟您介紹一下,這位是我們的高級廚師,普拉西奧·沙拉。”

  他的普拉西奧式牛肉是一道令大家稱羨的美食。肉幾乎是生的,配上不會喧賓奪主的香草和辣芥末醬汁。

  歐德雷翟覺得這道菜有些另類,但從未說出來。

  當沙拉注意到她時(在糾正了一位廚師某種調料的用法之後),歐德雷翟說道:“我想吃點特別的,普拉西奧。”

  他聽懂了她的意思。想來點特別的料理時,她總是用這種開場白。

  “燉牡蠣怎麼樣?”他建議道。

  就像是跳舞,歐德雷翟想著。他和她都知道她想要什麼。

  “好極了!”她同意道,並做出了自己的舞步配合,“不過,要清淡點,普拉西奧,牡蠣不要煮得太熟。湯裡放點我們自己的香芹粉。”

  “再加點辣椒粉?”

  “我一直都喜歡啊。千萬要當心美琅脂,加一點點就好,不要放多了。”

  “當然,大聖母!”他眼睛往上一翻,仿佛想到加多了美琅脂有多可怕,“香料太容易串味了。”

  “把牡蠣放到蛤汁裡煮,普拉西奧。我希望你能親自上手,輕輕攪動,到牡蠣的邊緣開始卷起就好了。”

  “肯定會恰到火候,大聖母。”

  “餐盤裡再配上點熱奶油。不要煮開了!”

  因為被懷疑會煮開奶油,普拉西奧做了個“不敢相信自己耳朵”的表情。

  “在盛牡蠣的碗裡放塊黃油,”歐德雷翟說道,“把牡蠣湯汁直接倒在黃油上面。”

  “不加點雪利酒嗎?”

  “由你親自來操刀我的特別料理,我真是太高興了,普拉西奧。我忘了雪利。”(大聖母從來不會忘了什麼,而且大家都知道。這只是必需的舞步配合罷了。)

  “湯里加三盎司的雪利。”他說道。

  “記得把酒精蒸發掉。”

  “當然!但是,我們也不能破壞了風味。你是要來油煎麵包塊呢,還是鹹餅乾?”

  “油煎麵包塊,謝謝。”

  坐在僻靜處的一張桌子旁,歐德雷翟吃下了兩碗燉牡蠣,想起了海之子時嘗到的滋味。還在她剛能把勺子伸到嘴裡的時候,爸爸就讓她品嘗到了這道菜。他親自燉的,他的拿手菜。歐德雷翟將這道菜教給了沙拉。

  她對沙拉在紅酒上的選擇表示了讚賞。

  “我尤其喜歡你選了夏布利來搭配。”

  “夏布利的口味硬朗,大聖母。這是我們珍藏中的上品。它能更好地中和牡蠣的味道。”

  塔瑪拉尼在僻靜處找到了她。在需要時,她們總是知道在哪兒能找到她。

  “我們準備好了。”塔瑪的面色有些不悅嗎?

  “今晚我們在哪兒停留?”

  “艾蒂奧。”

  歐德雷翟笑了。她喜歡艾蒂奧。

  因為我情緒不佳,所以塔瑪在遷就我嗎?或許,我們需要放鬆一下我們的注意力。

  跟著塔瑪拉尼來到了交通廳,歐德雷翟心想,老女人的一個特徵就是喜歡坐運輸管。地表的旅行讓她煩躁。“到了我這個年紀,誰還想浪費時間?”

  歐德雷翟不喜歡運輸管。你處於一個如此封閉的環境之中,感覺無助!她喜歡地表和空氣,只有在緊急情況下才會使用運輸管。她倒是習慣用小運輸管來傳送便簽和筆記。筆記不會有意見,只要能到目的地就行。

  這想法總是讓交通網絡隨著她的搬遷而調整。

  在事物的中心地點(事物總是有一個中心地點),一個自動系統管理著通信,確保(多數情況下是)重要的信件能抵達目的地。

  當不需要私人投遞時(她們稱之為“私投”),由加密的分揀器和光纖來保證通信的保密性。送往別的行星則是另一回事,尤其在當下這個特殊時期。最安全的是派一個聖母,帶上資訊的記憶或是植入。每個信使都服下了大劑量的謝爾。若是沒有謝爾的守衛,刑訊儀甚至能讀取死亡的大腦。儘管發往外行星的資訊也都加密了,但敵人可能會攻破一次性的保護罩。風險極大。或許這就是那位拉比仍在保持沉默的原因。

  我為什麼要在此刻思考這些東西呢?

  “多吉拉還沒消息嗎?”她問道。塔瑪拉尼正準備進入車廂,她們一行中的其他人還在等著。這麼多人。為什麼這麼多人?

  歐德雷翟看到斯特吉在月臺前方的盡頭處和一位通信侍祭交談。至少還有六位來自通信部門的人在周圍。

  塔瑪拉尼轉過身來,顯然有些慍怒:“多吉拉!我們都說了,一旦有消息,會立刻通知你的!”

  “我只是問問,塔瑪,只是問問。”

  歐德雷翟順從地跟著塔瑪拉尼進了車廂。我應該在我的頭腦裡架一台監視器,記錄下每個在那裡產生的問題。心血來潮的背後總是有各種的原因。這就是貝尼·傑瑟裡特的方式,貝隆達經常提醒她。

  歐德雷翟對自己感到驚奇,意識到自己對貝尼·傑瑟裡特方式的厭惡已不是一點兩點。

  讓貝爾來操心這些事吧!

  這是自由的時間,就像隨著身邊洶湧的海浪一起沉浮。

  海之子懂得海浪。

  時間不會計數。你只須回頭看著輪回就明白了。

  ——雷托二世(暴君)

  “看!看我們都成什麼樣了!”拉比哭泣著。他盤腿坐在冰涼的弧形地板上,圍巾拉到了頭頂,幾乎遮住了整張臉。

  他所處的房間很昏暗,還迴響著輕巧的機器聲,讓他覺得自己很虛弱。如果這些聲音能停下就好了!

  呂蓓卡站在他面前,雙手放在了後腰,臉上一副疲倦無奈的表情。

  “不要就那個樣子站著!”拉比命令道。他從圍巾下抬起了眼睛,瞥了她一下。

  “連你都絕望了,我們豈不是真沒救了?”她問道。

  她的話音激怒了他,讓他暫時放下了不請自來的情緒。

  她竟敢教導我?但是,智者不是說過,野草也能傳授知識嗎?一陣長長的歎息之後,他顫抖著將圍巾拉在了肩頭。呂蓓卡幫他站了起來。

  “一間無室,”拉比喃喃自語著,“在這裡,我們躲著……”他的目光往上看著黑色的天花板,“在這裡最好也別提名字。”

  “我們躲著不可說之人。”呂蓓卡說道。

  “甚至在逾越節我們都沒法開門,”他說道,“陌生人怎麼才能進來?”

  “我們不歡迎某些陌生人。”她說道。

  “呂蓓卡,”他垂下了頭,“你不只是個試煉。這間小小的秘密以色列房間收留了你,因為我們理解——”

  “別這麼說!你無法理解發生在我身上的事。我的問題?”她靠近了他,“問題在於,如何與這麼多過去的生命接觸的同時,仍保持自己的人性。”

  拉比縮緊了身子。

  “你不再是我們中的一分子了?那你是貝尼·傑瑟裡特嗎?”

  “當我變成貝尼·傑瑟裡特後,你會知道的。在我看見自己時,你會看到我看見了自己。”

  他的眉頭皺緊了:“你在說什麼?”

  “鏡子在看著什麼,拉比?”

  “哼!猜謎語嗎?”然而,他的嘴角浮起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眼睛裡也再次露出堅毅的目光。他環顧著房間。他們有八個人在這裡——超過了這地方的容量。一間無室!它的建造過程無比艱辛,所需的丁點材料都須走私進來。很小。十二米半長。他自己測量過。它的牆圍成了類似橄欖的形狀,橫截面呈橢圓形,兩頭都是個半球。天花板距離他的頭頂不超過一米。中間最寬的部位也只有五米,地板和天花板的弧度讓它顯得更為狹窄。風乾的食物和迴圈水。這是他們賴以維生的一切,能支持多久呢?如果沒被找到,大概能支持一個標準年。他不相信這東西的安全性。機器在發出那麼奇怪的聲音。

  他們爬進這個洞時已經是傍晚了。現在外面肯定黑了。他們剩下的人在哪兒?逃往了他們能找到的無論哪個避難所,提現了過去積攢的人情債和承諾。有些能存活下來。或許比殘餘在這裡的人有更高的生存機會。

  通往無室的入口藏在一口積灰的井裡,井的旁邊還有一根獨立的煙囪。煙囪的鋼筋裡含有利讀聯晶,能將外部的景象投射到這裡來。灰!這房間聞上去仍然有一股燒東西的味道,而且它的迴圈箱內已經傳來了下水道的味道。說它是廁所都不過分!

  有人靠近了拉比身後:“搜查者正在離開。幸好我們及時得到了預警。”

  說話的是約書亞,也就是建造了這間無室的人。他是個矮瘦的男人,長著四方臉,平下巴。黑色的頭髮覆蓋在寬闊的前額上。他的兩隻棕色眼睛分得很開,看著外頭的樣子好像總是在琢磨著什麼。拉比不信任他。他太年輕了,不應該知道這麼多。

  “又能怎麼樣呢?”拉比說道,“他們還會回來的。到時候你就不會覺得我們幸運了。”

  “他們不會猜到我們藏得離農場這麼近,”呂蓓卡說道,“搜查者更在意怎麼搶東西。”

  “這是貝尼·傑瑟裡特的高見嗎?”拉比說道。

  “拉比!”約書亞的語氣裡竟然有責備的意思,“你不是講過很多次,上帝的選民應該寬以待人嗎?”

  “每個人都成了老師啦?”拉比說道,“那誰能告訴我,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然而,他必須承認約書亞說得有道理。逃亡的痛苦讓他心煩意亂。我們小小的大屠殺降臨了。但是我們沒有從巴比倫離散。我們藏在了一個……一個地下避風室!

  這想法讓他冷靜了下來。風總會過去。

  “誰在掌管食物?”他問道,“我們必須一開始就做好配給。”

  呂蓓卡松了一口氣。拉比的波動糟到了極點——要麼太情緒化,要麼太聰明。現在,他再次控制了自己。接下來他將回歸到聰明。這也必須被抑制。貝尼·傑瑟裡特的意識讓她對周圍的人產生了全新的視角。我們猶太人太敏感了。看看那些知識份子就知道了!

  這是姐妹會獨有的看法。任何倚賴知識份子功績的團體都具有重大的缺陷。她無法拒絕蘭帕達斯眾人提供的證據。只要她有任何猶豫,代言人會排著隊前來說服她。

  想到這裡,呂蓓卡幾乎覺得記憶追蹤是種享受。知道了更早的時光,迫使她摒棄了自己更早的時光。她被逼著相信了很多現在看來很可笑的事情。神話和幻想,極端孩子氣行為的產物。

  “我們的神應該跟著我們一起成熟。”

  呂蓓卡忍住了笑。代言人經常對她這麼幹——在你的肋骨間微微頂一下,而且她知道你會感謝她。

  約書亞回到了他的設備旁。她看到有人在檢查食物清單。拉比以一貫的緊張注視著一切。其他人躺在室內暗處的帆布床上睡覺,身上蓋著毯子。看著這些,呂蓓卡知道自己的責任是什麼。讓我們擺脫無聊。

  “你想當遊戲裁判?”

  除非你有更好的建議,否則不要插嘴說我的人想幹什麼,代言人。

  無論她想怎麼評論這些體內的對話,無疑它們與現實都是息息相關的——過去聯繫著這間房間,這間房間又聯繫著她對後果的猜測。這是貝尼·傑瑟裡特賜予的禮物。不要去想“未來”。天註定?那你與生俱來的自由去哪裡了?

  呂蓓卡以全新的眼光看著自己的出生。它讓自己踏上了未知的征程。充滿了未知的危險和喜悅。現在,她們只是沿著生命的河流拐了個彎,碰到了攻擊者。再拐一個彎,說不定會碰到大瀑布,但也有可能是一長段和平的景色。這裡藏著預知的魔力誘惑,穆阿迪布和他的暴君兒子都未能逃脫。巫婆能給你算命!蘭帕達斯的眾人已教了她不要去尋找巫婆。知曉可能比不知曉更讓人煩惱。只有未知才能讓人感覺到驚喜的甜蜜。拉比明白嗎?

  “誰能告訴我們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他問道。

  這真是你想要的嗎,拉比?你不會喜歡你聽到的。我保證。巫婆開口的一刻起,你的未來已成了你的過去。你將在無聊中哭泣。沒有新的事物,永遠不會有了。在啟示的那一刻,一切都變舊了。

  “但這不是我想要的!”我能聽見你在說。

  沒有殘暴,沒有野蠻,沒有暗自的喜悅,也沒有開懷的歡樂,一切都是意料之中。就像蟲洞中遠去的運輸管列車,你的生命加速駛向終點。就像車廂裡的蛾子,你用翅膀拍打著車門,喊著命運讓你出去。“讓列車神奇地轉個方向。讓新鮮的事發生!不要讓我已見過的可怕事物在我面前經過!”

  突然,她意識到這一定是穆阿迪布的痛苦。他向誰發出了乞求?

  “呂蓓卡!”拉比在叫她。

  此刻,他站在了約書亞身邊。她走了過去,看著約書亞的設備上方展示著外面的黑暗世界。

  “暴風雨快來了,”拉比說道,“約書亞認為它會把灰變成水泥。”

  “很好,”她說道,“這就是我們把它建在這兒的原因,而且,我們進來時沒關上井蓋。”

  “但是,我們怎麼出去呢?”

  “我們有工具,”她說道,“即便沒有工具,我們還有手。”

第20章 · 1

  指引護使團的主要理念:對民眾要有意引導。辯論的目的在於改變真相的本質,這一點深深地烙刻在我們的信仰裡。在這些事情上,我們應當利用我們的權力,而不是武力。

  ——《箴言》

  對鄧肯·艾達荷來說,自從他對幻象和尊母行為的洞察不斷加深之後,無艦上的生活開始有一種詭異的遊戲氣氛。特格的加入不僅是多了一個玩家,更是一個騙招。

  這天早上,他站在控制台旁,意識到這場遊戲中有雷同之處,他自己也曾是個死靈兒童,在貝尼·傑瑟裡特的伽穆堡壘裡,老去的霸撒是他的武術教師。

  教育。無論那時還是現在,它都是最重要的考慮。還有警衛,在無艦中不怎麼引人注目,但總是在崗位上,如同他們在伽穆時一樣。還有她們的監視設備,經過藝術性地偽裝,與環境混為了一體。他在伽穆時已成了逃脫它們的高手。在這裡,有了什阿娜的幫助,他把逃脫昇華成了藝術。

  他身邊的警戒已降低到了很低的水準。警衛不再攜帶武器。但她們大多是聖母,帶著幾個高級侍祭。她們並不認為自己需要武器。

  無艦中的某些東西創造了自由的幻象,主要是它的規模和複雜程度。這艘船很大,他不清楚有多大,但他能前往好幾層甲板,而且走廊的長度足有一千步那麼長。

  管子、隧道、用懸浮膠囊運送他的交通管路、升降機、傳統的門廳和寬闊的走廊,它們的艙門碰一下就能嘶嘶地開啟(或保持關閉:禁止入內!)——所有的一切都已經在記憶中定格,成了他自己的賽馬場,他自己的私人領地,一個與警衛眼裡截然不同的地方。

  將飛船降落到地面並保持運行需要巨量的能源。姐妹會無法以普通的方式來計算成本。貝尼·傑瑟裡特財務部的審計師所審核的不僅是錢。不是索拉裡或其他可比的貨幣。她們還計入了她們的人民、食物、千年後才到期的應收賬款——通常以實物形式支付的款項,包括物質和忠誠。

  付錢,鄧肯!我們在向你催賬!

  這艘船不僅是座監獄。他做出了幾種門泰特推測。主要功用:它是座實驗室,聖母試圖破除無艦影響人類感官的能力。

  一張無艦棋盤——一座巨型迷宮。只是為了關住三名囚犯?不。肯定還有其他原因。

  這遊戲有秘密的規則,有些他只能靠猜。但是,當什阿娜加入遊戲時,他安心了許多。我知道她有自己的計畫。當她開始練習尊母技能時,這開始變得明顯。打磨我的訓練對象!

  什阿娜需要默貝拉私密的資訊,還有更多——他的多重生命對結識的那些人的記憶,尤其是暴君的記憶。

  而我需要貝尼·傑瑟裡特的資訊。

  姐妹會讓他保持著最低的活動量,想以此來增強他的門泰特能力。他感覺到飛船外有件天大的事正在發生,但自己並不是那件事的核心。在歐德雷翟向他提問時,會透露有關困境的丁點資訊,透露一些誘人的碎片。

  足夠設定新的已知條件嗎?缺了那些他的控制台拒絕顯示的資料就不行。

  這也是他的困境,該死的!他處於她們困境之中的困境中。他們都被困住了。

  一周前的下午,歐德雷翟站在這台控制台旁,殷切地表示姐妹會的資料資源已對他“門戶大開”。她就站在這裡,背沖著控制台,隨意地靠在了上面,雙臂交叉抱在胸前。她與成人米勒斯·特格的相像有時顯得怪異。甚至是這個習慣(是一種強迫症嗎?),交談時必須站著,都一樣。她也不喜歡犬椅。

  他知道自己對她的動機和計畫有一個相當粗淺的理解。但他無法相信她們。在伽穆之後再也不會了。

  陷阱和誘餌。她們就是這麼利用他的。他尚屬幸運,沒有隨著沙丘一起毀滅。它已是一具空殼,貝尼·傑瑟裡特榨幹了它。

  每當煩躁時,艾達荷喜歡陷在控制台前的椅子裡。有時,他會坐上好幾個小時,一動不動,頭腦試圖去理解船上強大的資料資源的複雜性。系統能辨認出進入的任何人。它肯定配備了自動監視。它必須知道誰在說話,誰在提要求,誰是當前的指揮官。

  飛行電路拒絕了我想突破封鎖的企圖。斷開了?警衛是這麼說的。但是,飛船自有一套辨認出誰進入了系統的方式——他知道鑰匙就在其中。

  什阿娜會幫忙嗎?相信她也是場危險的賭博。有時,她看著他在控制台旁的樣子,讓他想起了歐德雷翟。什阿娜是歐德雷翟的學生。他清醒地記得這一點。

  她們對他如何使用飛船系統有什麼興趣嗎?這還用問嗎?

  在這裡的第三年,他做到了讓系統替他隱藏資料,而且是用他自己的鑰匙完成的。為了騙過犀利的攝像眼,他用日常行為隱藏了他的秘密。明面上是植入了供今後取用的資料,但暗藏著有加密的第二資訊。對門泰特來說很容易,這通常只是個把戲,用來探查飛船系統的潛力。他把自己的資料埋入了一個隨機垃圾箱裡,沒希望能恢復。

  貝隆達懷疑過,但當她質問他時,他只是笑了笑。

  我隱藏了我的歷史,貝爾。我作為死靈的一系列生命——所有的生命,一直回溯到初始的非死靈。我記得的這些生命中的私密時分,都被丟進了這片鮮活記憶的垃圾場。

  現在,坐在控制台前,他感慨萬千。禁閉折磨著他。不管監獄的規模有多大,內容有多豐富,它仍然是座監獄。一段時間以來,他知道自己能夠逃離的可能性很大,但是默貝拉,加上他對他倆的兩難境地不斷加深的理解,拖住了他的手腳。他覺得自己成了思維上的囚徒,如同他的身體是這個龐然巨物和警衛們的囚徒一樣。無艦是個裝置,是個工具,是在危險的宇宙裡潛行的方式。甚至在有預知能力的搜捕者面前都能隱藏你和你的企圖。

  通過眾多生命累積的技能,他能夠用精確和天真的目光來審視四周的環境。門泰特培養的天真。覺得自己懂得了什麼,必定會導致自己的盲目。漸漸踩下學習刹車的並非你年齡的增長,而是不斷累積的“我懂了”。

  姐妹會對他新開放的資料資源(如果它們靠得住的話)引發了新的問題。在大離散時期,針對尊母的反抗是如何組織的?顯然有組織(他覺得稱他們為力量不合適)狩獵過尊母,與尊母狩獵貝尼·傑瑟裡特的方式一致。如果伽穆的證據可靠的話,她們也被殺死過。

  混合人和馴獸師?他做出了一個門泰特推測:某個特萊拉的旁系在第一次大離散時實施了基因操控。他在幻象裡看到的那兩個人:是他們創造了混合人嗎?那對男女是變臉者嗎?和特萊拉尊主無關?在大離散時期,任何事情都有可能發生。

  該死的!他需要接觸更多的資料,更多有效的資源。他目前的資源離充分還差了十萬八千里。儘管只是功能有限的工具,他的控制台卻有被改造來匹配更大需求的潛力。然而,他的改造瘸了。他需要以門泰特的步伐大步向前。

  我被束縛了手腳,這是個錯誤。歐德雷翟不相信我嗎?她是個厄崔迪,該死的!她知道我欠她的家庭什麼。

  欠了不只一條命,債從未被償還!

  他知道自己在煩躁。突然,他靈光一現。門泰特的煩躁!這是個信號,表明他已站在了突破的邊緣。一個基本推測!她們還有什麼跟特格相關的事沒告訴他?

  問題!沒有提出的問題抽打著他。

  我需要背景透視!並不一定跟距離有關。你在體內也能實現透視,只要你的問題沒有變形就行。

  他感覺到,貝尼·傑瑟裡特經驗在某處(或許甚至在貝爾高調守護的檔案裡)有缺失。貝爾應該感謝我!一個門泰特同伴肯定能體會此刻的激動。他的思路像是一堆散落的馬賽克,他已掌握了它們中的大多數,即將能拼成圖案了。馬賽克和答案無關。

  他能聽到他的第一位門泰特老師在說話,頭腦裡迴響著他的聲音:“用平衡的方式組織你的問題,並將已知數據丟入天平的一側或另一側。在任何情況下,答案都會造成不平衡。不平衡揭示了你尋找的東西。”

  是的!用合理的問題製造不平衡屬於門泰特式的雜耍。

  默貝拉在前天晚上說了什麼——什麼?他們躺在她的床上。他想起他看到了投影在天花板上的時間:9:47。他當時還在想:投影也消耗能量。

  他幾乎能感覺到飛船能量的流動,這個巨大的幽閉之所與時間隔絕。精密的機器製造了擬態,沒有什麼裝置可以將其從背景中分辨出來。除非它處於目前的待機模式,只能阻隔預知力,無法阻隔肉眼。

  默貝拉在他身邊:另一種能量,他們倆都意識到了有某種力量試圖將他們拉在一起,而壓制這種相互吸引需要能量!性吸引在增強、增強,不斷增強。

  默貝拉在說話。是的,沒錯。奇怪的自我分析。她的生命已抵達了一種新的成熟,貝尼·傑瑟裡特增強了她的意識和信心,一種強有力的東西在她體內生長著。

  每當他認出這種貝尼·傑瑟裡特變化時,他都感到哀傷。我們分開的日子又近了。

  默貝拉仍在說話:“她(通常這個她是指歐德雷翟)一直讓我評估我對你的愛。”

  回想起這個場面後,艾達荷讓它在腦海裡繼續重播。

  “她也跟我說過同樣的話。”

  “你怎麼說的?”

  “Odi  et  amo.  Excrucior.”

  她用一個胳膊肘支起了身子,低頭看著他:“這是什麼語言?”

  “非常古老的語言。雷托讓我學過。”

  “翻譯。”霸道強硬。她舊時的尊母自我。

  “我既恨她,又愛她。備受折磨。”

  “你真的恨我嗎?”半信半疑。

  “我恨的是自己被關著,無法做自己的主宰。”

  “如果可能的話,你會離開我嗎?”

  “我希望可以隨時重複做出這個決定。我想要做主。”

  “它是盤棋局,其中有個子動不了。”

  就是這裡了!她的話。

  想起來之後,艾達荷並未感覺興奮,只是覺得仿佛在長眠之後,雙眼突然睜開了。一盤棋局,其中有個子動不了。棋局。他對無艦和姐妹會在此處勾當的認識。

  還有更多的棋子可用來兌換。

  “這艘船是我們特殊的學校。”默貝拉說道。

  他只能同意。姐妹會加強了他的門泰特能力,他能更快地檢索資料,更有效地辨認未曾訪問過的資料。他感覺到了這將引領他去往的地方,並因此而憂心忡忡。

  “你清空了神經通道。你阻擋了分心和無用的幻想。”

  你將你的反應調整到了那個危險的模式,每個門泰特都被警告過要避免。“你會在那裡迷失自己。”

  學生們被領著去參觀植物人,“失敗的門泰特”,維持他們的生命只是為了展示危險。

  然而,多麼誘人啊。你能感覺到那個模式的力量。沒有未知。一切都成了已知。

  在那個恐懼的迷霧中,默貝拉在床上朝他轉過身,他感覺性壓力幾乎快要爆炸了。

  還沒到時候。還沒到時候!

  他們中的一個還說了些什麼。什麼?他最近在思考,邏輯作為揭露姐妹會動機的工具,其局限性在哪裡。

  “你經常嘗試分析她們嗎?”默貝拉問道。

  她太詭異了,能說出他內心的想法。她不承認她有讀心術:“我只是讀了你,我的死靈。你是我的,你知道的。”

  “反之亦然。”

  “太正確了。”有點像是在嘲弄,但它掩蓋了某種更深層、更扭曲的東西。

  人類的心理中有個陷阱。他是這麼說的:“覺得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麼做,給了你做出很多出格之事的藉口。”

  出格行為的藉口!這是他的馬賽克拼圖中的又一塊。棋局已入中盤,但走法已是罪惡和詛咒。

  默貝拉的聲音幾乎像是在開玩笑:“我猜你差不多能把一切都怪罪到心理創傷上。”

  “焚燒整顆行星也能如此怪罪嗎?”

  “這裡有一種殘酷的自我決斷。她說下定決心能鍛造你的心理,給你一種在重壓之下可以仰仗的自我身份。你同意嗎,我的門泰特?”

  “這個門泰特不是你的。”他的聲音裡沒有力量。

  默貝拉笑了,躺回到她的枕頭上:“你知道姐妹會想從我們這裡得到什麼嗎,我的門泰特?”

  “她們想要我們的孩子。”

  “哎,何止啊。她們想要我們自願加入她們的夢想。”

  又一片馬賽克!

  但是,除了貝尼·傑瑟裡特,還有誰知道那個夢呢?姐妹們都是演員,總是在演戲,面具之下實在沒洩露過什麼。真實的自我被緊閉在高牆內,只有在必要時才會顯露點滴。

  “她為什麼保留那幅古代的畫?”默貝拉問道。

  艾達荷覺得自己的胃抽緊了。歐德雷翟給他帶來過她保留在臥室的那幅畫的全息記錄。文森特·凡·高的《奧維爾的茅草農舍》。差不多一個月之前的深夜,她把他從床上叫醒。

  “你問我對人類的感覺,這就是了。”她把全息圖伸向他睡意蒙矓的雙眼。他坐起身,盯著那東西,想要搞明白。她怎麼了?歐德雷翟聽上去那麼激動。

第20章 · 2

  她把全息圖交到他手裡,然後打開了所有的燈,立即給了房間一種堅固的形狀,還有那種淡淡的機械味道,你期待在無艦上看到的任何東西都有這種味道。默貝拉在哪兒?他們一起睡的。

  他注視著全息圖,畫作讓他產生了莫名的感動,仿佛將他與歐德雷翟連接在了一起。她對人類的感覺?全息圖在他手裡感覺冰冷。她從他手裡接過它,放在了桌子上。他仍然在盯著它,她找了把椅子在他身邊坐下了。坐下了?有東西推著她靠近了他!

  “它是古老地球上的一個瘋子畫的。”她說道,並把臉湊近了他,兩人一起看著畫作的全息投影。“看!時間膠囊內的人類一刻。”

  被抓取在了風景畫裡?是的,該死的,她是對的。

  他盯著全息投影。多漂亮的顏色啊!不僅是顏色,還有整體。

  “大多數的現代藝術家會嘲笑他使用的技巧。”歐德雷翟說道。

  在他欣賞的時候,她就不能閉嘴嗎?

  “這個人是個偉大的記錄儀,”歐德雷翟說道,“人類的手、人類的眼、人類的精華,都集中到了這個人的意識中,他挑戰了界限。”

  挑戰了界限!更多的馬賽克。

  “凡·高使用了最原始的材料和畫具,”她聽上去就像是喝醉了,“穴居人都認得出的顏料!畫在了他自己都能製作的畫布上。很有可能是他本人用毛和樹枝製作了畫具。”

  她觸摸著全息投影的表面,她的手指在高高的樹叢間投下了陰影。“按照我們的標準,文明的水準仍屬原始,但看到他畫出什麼了吧?”

  艾達荷感覺自己該說些什麼,但找不到合適的詞語。默貝拉在哪兒?為什麼她不在這兒?

  歐德雷翟抽回了手指,她接下來的話語深深地烙在了他的內心。

  “這幅畫說明了你無法壓制野性,不管我們如何避免,野性仍然會在人類中產生。”

  在她說話時,艾達荷的目光離開了全息投影,一直盯著她的嘴唇。

  “文森特告訴了我們,我們的同伴們在大離散中發生的一些重要的事。”

  這位早已死去的畫家?訴說著大離散?

  “在那裡,他們做過和正在做一些我們無法想像的事。野性的事!爆炸性的人口離散確保了這些事的發生。”

  默貝拉從歐德雷翟身後冒了出來,穿著件鬆軟的白色長袍,光著腳。她剛淋完浴,頭髮還是濕的。原來她是去沐浴了。

  “大聖母?”默貝拉的聲音懶洋洋的。

  歐德雷翟沒有轉身,背對著她說道:“尊母認為她們能預測和控制每一個生命。一派胡言。她們甚至都無法控制自己的生命。”

  默貝拉繞到床腳,疑惑地盯著艾達荷:“我好像錯過了你們的對話。”

  “平衡,這才是關鍵。”歐德雷翟說道。

  艾達荷的注意力仍然放在大聖母身上。

  “人類可以在奇怪的表面保持平衡,”歐德雷翟說道,“甚至在不可預料的表面。它叫作‘跟上節奏’。偉大的音樂家都懂。我還是個孩子時,在伽穆上看到過飆網者,他們也懂。有些浪會打翻你,但你做好了準備。你再次爬上板子,開始衝浪。”

  不知何故,艾達荷想起了歐德雷翟說過的另一句話:“我們沒有儲藏室,我們迴圈利用所有的東西。”

  迴圈。圓。圓的組成。拼圖的組成。

  他開始發散思維,並知道得更多了。不是門泰特的方式。迴圈——其他記憶不是閣樓上的儲藏間,而是她們視作可迴圈利用的東西。這意味著她們利用她們的過去,只是為了改變和更新。

  跟上節奏。

  奇怪的比喻,來自一個自稱避免接觸音樂的人。

  回憶到了這裡,他感覺著自己的精神拼圖。它已經變成了一團亂麻。位置都不對。每片拼圖似乎都無法和其餘的拼在一起。

  但它們拼在一起了!

  大聖母的聲音仍然在他的記憶裡繼續著。對話還沒有結束。

  “懂得這道理的人都懂得它的精髓,”歐德雷翟說道,“他們警告你,不要思考你正在做的事。那肯定會帶來失敗。你只要做就行了!”

  不要思考。要做。他感覺到了混亂。她的話讓他啟用了反閘泰特的本領。

  貝尼·傑瑟裡特的把戲!她是故意的,她知道有什麼後果。有時他能感覺到她輻射出的感情,但現在這感情在哪裡?她對一個被她如此對待的人會有什麼關心嗎?

  當歐德雷翟離開他們時(他沒有留意她什麼時候走的),默貝拉坐在床上,並拉了拉膝蓋處的睡袍。

  人類可以在奇怪的表面上保持平衡。他的頭腦在轉動:拼圖的碎片想要找到自己的關係。

  他感覺到宇宙中出現了新動向。那兩個出現在幻象中的人?他們也是當中的一部分。他知道,但說不出為什麼。貝尼·傑瑟裡特是怎麼說的來著?“我們改變舊的風尚和舊的信仰。”

  “看著我!”默貝拉說道。

  音言?不怎麼像,但他確信她曾試著用過它;而且,她並沒跟他說,她們在訓練她使用這種巫術。

  他看到她綠色的雙眼射出了奇怪的目光。他知道她想起了以前的夥伴。

  “永遠不要比貝尼·傑瑟裡特更聰明,鄧肯。”

  是對著攝像眼說的嗎?

  他無法確定。近來,這雙眼睛背後的智慧牢牢吸引了他。他能感覺到智慧在生長,仿佛她的老師吹起了一個氣球,默貝拉的智慧如同她肚子裡的新生命一樣在膨脹。

  音言!她們對她做了什麼?

  這是個愚蠢的問題。他知道她們在做什麼。她們正在從他身邊搶走她,把她變成一個姐妹。不再是我的愛人,我美妙的默貝拉。成了一個聖母,冷漠地算計著她所做的一切。一個女巫。誰會愛上一個女巫?

  我會。而且到永遠。

  “她們抓住了你的盲點,利用你為她們做事。”他說道。

  他能看到自己的話起作用了。她已經從陷阱中醒來。貝尼·傑瑟裡特真是太聰明了!她們誘惑她進了她們的陷阱,讓她瞥見了事物的丁點局部。她所瞥見的牢牢地吸引了她,就如同將她和他吸引在一起的磁鐵。對於尊母,這是種異常憤怒的覺醒。

  我們誘惑別人!我們不會被誘惑!

  但是,這是貝尼·傑瑟裡特的誘惑。她們屬於不同的類別。幾乎能上升到姐妹的級別。為什麼不承認?而且,她想要她們的技能。她想結束試用期,在艙壁外進入真正的訓練。她難道不清楚,為什麼她們還在試用她嗎?

  她們知道她仍然在陷阱裡掙扎。

  默貝拉脫下了長袍,爬上床,躺在他身邊。沒有碰他。但是,在兩個身體之間保持著緊張的接近感。

  “她們原本打算要我替她們控制什阿娜。”他說道。

  “就像你控制我一樣?”

  “我控制你了嗎?”

  “有時我覺得你很滑稽,鄧肯。”

  “如果我不能自嘲,那我就真的迷失了。”

  “也會對你自我感覺良好的幽默自嘲嗎?”

  “最先嘲笑的就是它。”他轉身看著她,左手握住了她的乳房,感覺乳頭在掌心變硬,“你知道我從未斷奶嗎?”

  “在你所有的……”

  “一次都沒有。”

  “我能猜到。”一絲微笑從她的嘴角浮現,然後他們兩個突然都笑開了,緊緊地抱在一起,笑得停不下來。默貝拉說道:“該死,該死,該死。”

  “誰該死?”在他的笑聲逐漸平靜下來後,他們分開了。

  “不是誰,而是命運。該死的命運!”

  “我不覺得命運會在意。”

  “我愛你,如果我要成為一個合適的聖母,我不應該愛你。”

  他痛恨這些像是自怨自艾的話題。還是開玩笑吧!“你成為不了任何合適的東西。”他按摩著她懷有身孕的大肚子。

  “我能!”

  “她們製造你的時候,把合適這個詞給忘了。”

  她推開了他的手,坐了起來,低頭看著他:“聖母絕不應該去愛。”

  “我知道。”我的悲憤太明顯了嗎?

  她仍沉浸在自己的煩惱裡:“當我迎來香料之痛……”

  “要愛!我不喜歡你和痛扯上關係。”

  “我怎麼才能避免?我已經上車了。很快她們就要讓我全速前進了。那時,我會跑得很快。”

  他想轉頭,但她的眼睛阻止了他。

  “真的,鄧肯。我能感覺到。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它和懷孕差不多。過了某個時間點之後,再想放棄就危險了。你必須堅持到底。”

  “我們彼此相愛!”他強迫自己的想法從一個危險走向了另一個危險。

  “她們不允許。”

  他抬頭看著攝像眼:“監視者在看著我們。她們有狼牙。”

  “我知道。我現在就在跟她們說話。我對你的愛不是個缺陷。她們的冷漠才是缺陷。她們和尊母一樣!”

  一盤棋局,其中有個子動不了。

  他想叫喊,但是,攝像眼背後的聽眾能聽到的不只是他的喊聲。默貝拉是對的。覺得自己比聖母聰明是件危險的事。

  她低頭看著他,眼裡似乎起了層薄霧:“你的樣子太奇怪了。”他察覺到了她變成聖母的樣子。

  從這個想法上轉移!

  談論他奇怪的記憶有時能轉移她的注意力。她覺得他的前世讓他從某些方面變得像是個聖母。

  “我死過好幾次。”

  “你都記得?”每次都是同樣的問題。

  他搖了搖頭,不敢再說什麼,以防監視者解讀出什麼不利的東西來。

  不是死亡和再生。

  這些事情重複多了之後就變得無聊。有時他甚至懶得把它們放到秘密的資料垃圾箱裡。不,是與其他人相比獨特的經歷,那一連串的回憶。

  這就是什阿娜聲稱想從他身上得到的東西。“親切的瑣事。所有的藝術家都想要。”

  什阿娜不知道她要的是什麼。所有的這些活生生的經歷創造了新的意義。模式中的模式。不起眼的小事,卻成了他竭力想與他人甚至默貝拉分享的心情。

  一隻拍在我肩膀的手。一個孩子的笑臉。攻擊者眼中的閃光。

  無數的平凡之事。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說話:“我今晚只想蹺起二郎腿,好好歇一歇。別想讓我動。”

  這些都成了他的一部分。它們都混入了他的性格。生命已將它們塑造成無法分離的一部分,他無法向任何人描述。

  默貝拉沒看著他,直接說道:“在你的那些生命裡有很多女人。”

  “我從來沒數過。”

  “你愛她們嗎?”

  “她們死了,默貝拉。我能保證的,就是在我的過去裡沒有妒忌的鬼魂。”

  默貝拉熄滅了球形燈。他閉上了眼睛,感覺到黑暗籠罩了他們。她爬進了他的臂彎。知道她需要擁抱,他緊緊地摟住她,但頭腦裡仍在琢磨著自己的事情。

  一份古老的記憶展示了一條門泰特的格言:最大的相關也可能在一瞬間變得無關。門泰特應該視這種時刻為喜悅。

  他感覺不到喜悅。

  所有在他體內延續的生命都蔑視門泰特的相關。一個門泰特的宇宙在每刻都是不同的。沒有舊的,沒有新的,沒有古代的繼承,沒有真正的懂得。你是網,你存在的目的只是檢查網中的捕獲。

  什麼東西沒能鑽過去?這次我用的是多密的網?

  這是門泰特的觀點。但是,特萊拉人不可能使用了所有的艾達荷死靈的細胞來創造他。他的細胞在一系列的採集中肯定有缺失。他已經辨認了許多缺失。

  然而,我的記憶沒有缺失。我記得一切。

  他是獨立於時間的網。這就是我為什麼能在那個幻象裡看到人的原因……網。這是門泰特意識唯一能提供的解釋,如果姐妹會猜到了,她們會恐懼的。不管他拒絕多少次,她們都會說:“又一個魁薩茨·哈德拉克!殺了他!”

  那就快想辦法,門泰特!

  他知道自己掌握了大部分的拼圖,但是,呃,它們仍然無法拼在起,拼成門泰特認為有價值的問題。

第21章 · 1

  一盤棋局,其中有個子動不了。

  出格行為的藉口。

  “她們想讓我們自願加入她們的夢想。”

  挑戰了界限!

  人類可以在奇怪的表面保持平衡。

  跟上節奏。不要思考。動手去做。

  最出色的藝術是對生活有力的模仿。如果它模仿了一個夢,那它一定是有生命的夢。否則,我們無法與藝術共鳴。我們的心靈無法打開。

  ——達爾維·歐德雷翟

  午後不久,她們開始向南方的沙漠進發。歐德雷翟發現,鄉村的樣子已和三個月前的那次視察顯然不同。她感覺選擇了地面交通工具是正確的。厚厚的合成玻璃,不光能阻隔沙塵,還能展示給她們更多的景色。

  乾燥多了。

  她的核心成員都擠在了一輛相對輕型的車裡——包括司機在內總共可以坐十五人。處於非地效模式時,它依靠的是懸浮器和精巧的噴射動力。在光滑的路面上,速度能達到每小時三百公里。她的隨行(太多了,都因為過分熱心的塔瑪拉尼)坐在了後面的巴士上。巴士裡還裝著換洗衣服,以及停車休息時所需的食物飲料。

  斯特吉坐在歐德雷翟的旁邊,剛好在司機的身後。她說道:“我們沒法在這裡下一場小雨嗎,大聖母?”

  歐德雷翟嘴唇抿緊了。沉默是最好的回答。

  她們出發時就晚了。當她們在月臺上集合完畢準備出發時,貝隆達派人送來了一條消息。又一場災難的報告需要大聖母親自處理!

  在這種為數不多的時刻裡,歐德雷翟感覺自己的工作就像是個官方的發言人——走到月臺的邊緣,告訴她們消息上寫了什麼。“今天,姐妹們,我們得知尊母又摧毀了我們的四顆行星。我們的範圍又縮小了許多。”

  只剩下十二顆行星了(還包括巴塞爾),無臉的獵手,手擒著斧子,越來越近了。

  歐德雷翟感覺到峽谷在她身下張大了嘴。

  她命令貝隆達等待合適的時機再公佈這條最新的壞消息。

  歐德雷翟看著她身邊的車窗外。什麼時候才適合公佈這種消息呢?

  她們往南行駛了三個小時多一點,釉面的道路如同一條綠色的河流在她們眼前延展。路帶著她們穿過了一片軟木橡樹林。樹林一直從山邊蔓延到了山脊上。在管理不如果園那麼嚴格的種植園中,橡樹長得如同一個個矮子。一排排蜿蜒的小土壩排到了山頂。最初的種植園沿著自然的輪廓展開,現在梯田已經被高高的棕色野草侵佔了。

  “我們在那裡種松露。”歐德雷翟說道。

  斯特吉還有更多的壞消息:“我聽說松露有麻煩了,大聖母。雨水不夠。”

  沒有松露了?歐德雷翟盤算著是否要從後面叫個通信侍祭來,問一下氣象人是否能緩解這裡的乾旱。

  她往後看了一眼助理們。整整三排,每排四個,都是能拓展她觀察力和執行她命令的專家。再看看跟著她們的巴士!聖殿上的大型車輛。三十米長,至少!擠滿了人!沙塵卷起,裹挾著它。

  塔瑪拉尼遵照歐德雷翟的命令坐在了那輛車裡。每個人都在想,大聖母被惹著時會變得尖酸。塔瑪帶上了太多的人,但歐德雷翟發現得太晚了,已來不及更改。

  “不像是視察!更像是一次該死的入侵!”跟著我一起演,塔瑪。一場小小的政治秀。讓過渡更容易。

  她將注意力放回到司機身上,車裡唯一的男性。克萊比,一個酸溜溜的車輛專家。皺成一團的臉龐,膚色像是新翻的土地。歐德雷翟最鍾愛的司機。車開得又快又穩,並且能意識到機器的極限。

  她們爬上了山頂,軟木橡樹變得稀疏,另一面的山腳下有一片包圍在果園裡的社區。

  在這種光線下看上去真美,歐德雷翟想著。低矮的建築,白色的牆壁,鋪著橙色瓦片的屋頂。遠處的山坡下有一條覆蓋著拱形頂棚的通道。通道的盡頭有一座高大的建築,那是地區辦公室所在的中樞。

  這景象讓歐德雷翟感到輕鬆。距離,加上環形果園裡蒸騰的霧氣,讓這社區裹上了一層光暈。這裡仍處於冬季帶,樹枝仍然是光禿禿的,但肯定還能再發一次芽。

  姐妹會要求環境具備一定的美感,她提醒自己。一種驕縱,既能滿足感官,又不會影響填飽肚子。盡可能地舒適……但不要過分!

  有人在歐德雷翟身後說道:“我真覺得有些樹開始長葉子了。”

  歐德雷翟更仔細地看了看。是的!黑色的樹枝上點綴著點點新綠。冬季已悄然溜走。努力調整氣候變遷的氣象人無法避免偶爾的錯誤。擴張的沙漠給這裡提早帶來了更高的溫度:奇怪的溫暖氣流,在嚴酷的霜凍天促成了植物發芽或開花。種植園裡,枯木逢春變得越來越常見。

  一位野地顧問挖掘出了一個古代的術語“小陽春”,並投影出了一個鮮花盛開的果園被雪花襲擊的景象。歐德雷翟感覺自己的記憶在顧問的話語下發出了擾動。

  小陽春。多麼合適啊!

  她的顧問看著那個小小的投影,意識到了其中的比喻。寒冷之中出現的不正常的溫暖。在遊牧民族開始劫掠鄰居的日子裡,天氣卻出乎意料地轉暖。

  想到這裡,歐德雷翟感覺到了獵手斧子的寒光。還有多久?她不敢尋找答案。我不是魁薩茨·哈德拉克!

  歐德雷翟沒有轉頭,直接對斯特吉說道:“這地方,龐德勒,你來過嗎?”

  “這裡不是我上的學員中心,大聖母,但我猜它也應該差不多。”

  是的。這些社區都很像:多數是藏在果園裡的低矮建築,用以特別訓練的學習中心。它是篩選有潛力姐妹的系統,你通過的篩子越細,你離中樞就越近。

  有些社區,例如龐德勒,專注於打磨人的意志。它們每日派女人長時間在外做體力活兒。手刨著土,並沾上了水果的顏色,讓你在今後的生活中很少會在骯髒的活計前畏縮。

  她們現在已經遠離了沙塵,克萊比打開了車窗。熱浪滾了進來!氣象人在幹什麼?

  兩座位于龐德勒邊緣的建築在二樓連在了一起,形成了一個長長的隧道。歐德雷翟想著,只要再加一座吊橋,就能複製太空史前的城門了。全副武裝的騎士也一定不會覺得這地方陌生。它由黑色的塑石建造而成,看上去和石頭一模一樣。上方的攝像眼孔顯然就是衛兵們守候的地方。

  她看到通往社區內部的隧道長長的,挺乾淨。在貝尼·傑瑟裡特的社區裡,鼻孔極少會被腐爛或被其他刺激性的氣體所侵襲。沒有貧民窟。街邊也很少能見到殘疾人。更多健康的肉體。良好的管理讓健康的居民心情舒暢。

  但是,我們也有殘疾人。他們並不都是身體上的殘疾。

  克萊比在隧道的入口處停下了車。她們下車了。塔瑪拉尼的巴士停在了她們後面。

  歐德雷翟本來希望入口通道能讓她們逃避熱浪,但任性的大自然把這地方變成了火爐,這裡的溫度反而更高。等到她穿過大太陽下的中樞廣場時,身上的汗被蒸發了,給了她幾秒鐘的涼意,倒是讓她覺得挺愜意。

  愜意的錯覺突然就消失了。太陽灼射著她的頭和肩膀。她被迫使出了新陳代謝控制,調節了體溫。

  在中樞廣場的圓形噴泉裡,有水花在飛濺。一個有欠考慮的做法,必須馬上結束。

  現在先別管。士氣!

  她聽到了同伴們跟了上來,紛紛發出了“以一個姿勢坐久了”之後的抱怨。能看到廣場的另一頭,有歡迎的隊伍正急匆匆趕來。歐德雷翟認出了領頭的錫姆佩,龐德勒的首領。

  大聖母的助理們走上了噴泉廣場的藍色地磚——除了斯特吉。她站在了歐德雷翟的身旁。塔瑪拉尼的那夥人也被噴濺的水花吸引了。人類如此古老的喜好,無法完全被杜絕,歐德雷翟想著。

  肥沃的土地和開放的水面——清澈、可飲用的水,你可以把臉埋進去,以解乾渴。

  事實上,她的那夥人裡真的有幾個在這麼做。她們的臉上有水珠在閃耀。

  在離歐德雷翟不遠處的噴泉廣場的藍色地磚上,龐德勒的隊伍停住了腳步。錫姆佩帶來了三位聖母和五位侍祭。

  臨近香料之痛了,五位侍祭都是,歐德雷翟觀察著。清澈的目光顯示了她們修煉中的意識。

  歐德雷翟偶爾會在中樞碰到錫姆佩,她有時會去那裡當老師。她的身材保持得不錯,棕色的頭髮,顏色很深,在陽光下都顯得有點黑紅色。窄窄的臉龐因為節食而有點灰暗。她臉上最突出的就是濃眉下全藍的雙眼。

  “我們很高興見到你,大聖母。”聽上去她真的是這麼想的。

  歐德雷翟點了點頭,一個含蓄的姿態。我聽到你說的了。你為什麼這麼高興見到我?

  錫姆佩懂她的意思。她示意了一下身後那位個子高高、臉頰塌陷的聖母:“你記得法利,我們的果園聖母?法利剛帶了一夥園丁來見我。非常嚴肅的抗議了。”

  法利疲憊的臉看著有些灰暗。工作太勞累了?她突起的下巴上有一張薄薄的嘴。指甲裡有土。歐德雷翟滿意地注意到了。不怯於刨土。

  一夥園丁。看來抗議升級了。一定挺嚴重的。否則錫姆佩也不會推到大聖母頭上。

  “說說吧。”歐德雷翟說道。

  看了眼錫姆佩後,法利詳細地敘述了一遍,甚至還提供了那夥人領頭人的資歷。當然,他們都是好人。

  歐德雷翟清楚這個模式。召開了一系列的會議,討論這個無法避免的後果,錫姆佩參加了其中的幾場。你怎麼才能向你的人民解釋呢,一條遙遠的沙蟲(或許還不存在)需要如此巨大的改變?你怎麼才能向農夫解釋,事情並不是“多下點雨”就能解決的,而是直接關係到整個行星的氣候?這裡多下點雨,會改變高空的風向。這會影響到其他方面,像是形成攜帶著濕氣的熱風,不僅不受歡迎,甚至會帶來危險。如果再稍微加入點不好的條件,極其容易造成龍捲風。行星的氣候調節不是件簡單的差事。正如我有時提出天氣要求時,整個等式都需要再平衡。

第21章 · 2

  “行星擁有一票否決權。”歐德雷翟說道。這是姐妹會對人類之不可靠的一個古老的說法。

  “沙丘星還有投票權嗎?”法利問道。問題中的苦澀比歐德雷翟期望的還要深。

  “我感覺到了熱。我們抵達時看到了果樹上的綠葉。”歐德雷翟說道。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麼,姐妹。

  “今年我們將失去部分的收成。”法利說道。語氣中有指責的意味:都是你的錯!

  “你跟那夥園丁怎麼說的?”歐德雷翟問道。

  “沙漠必須生長,氣象人無法按照我們的要求進行調整。”

  真相。統一的口徑。不是很充分,真相通常如此,但這是目前她們所掌握的全部了。必須儘快讓她們知道得更多。與此同時,更多的園丁不滿和收成的損失。

  “你能和我們一起喝杯茶嗎,大聖母?”錫姆佩如同外交官似的打著圓場。你看到了情況正在升級嗎,大聖母?法利現在會回去處理水果和蔬菜。那是適合她的地方。消息已傳遞了。

  斯特吉清了清嗓子。

  要讓她改掉這個該死的習慣!然而它代表的意義簡單明瞭。斯特吉負責她們的行程。我們必須走了。

  “我們出發晚了,”歐德雷翟說道,“我們停下只是為了活動一下筋骨,順便看一下你們是否有無法解決的問題。”

  “我們能應付那些園丁,大聖母。”

  錫姆佩爽快的語調體現了她的信心,歐德雷翟差點就微笑了。

  想的話就請你檢查,大聖母。隨便看。你會發現龐德勒維持著貝尼·傑瑟裡特的秩序。

  歐德雷翟瞥了眼塔瑪拉尼的巴士。有些人已回到了那裡的空調環境。塔瑪拉尼站在耳力可及的車門旁。

  “我聽過不少你的好話,錫姆佩,”歐德雷翟說道,“沒有我們的打擾,你可以幹得更好。我可不想帶著過於龐大的隨行入侵你的領地。”最後一句話足夠響亮,肯定能被聽到。

  “你在哪裡過夜,大聖母?”

  “艾蒂奧。”

  “我有段日子沒去那裡了,但我聽說海已經變小了很多。”

  “飛行員確認了你所聽說的。沒必要告訴她們我們的行程,錫姆佩。她們已經知道了。我們必須讓她們做好被入侵的準備。”

  果園聖母法利往前邁了一小步:“大聖母,如果我們能……”

  “告訴你的園丁,法利,他們有個選擇。他們可以邊抱怨邊等待,直到尊母前來將他們變為奴隸,或者他們可以選擇參加大離散。”

  歐德雷翟回到車內坐了下來,雙眼緊閉,直到她聽到車門關上,她們又上路了才又睜開。她們已經駛離了龐德勒,正行駛在環狀果園南部光滑的路面上。她身後一片壓抑的寧靜。姐妹們正仔細審視著大聖母剛才的行為。一次不滿意的經歷。侍祭們自然地表現出了情緒。斯特吉也是悶悶不樂的樣子。

  天氣成了出氣筒。光是話語已不能安撫抱怨。生活的標準越降越低。每個人都知道原因,但是,變化仍然在繼續。隨處可見。你無法抱怨大聖母(沒有很好的理由就不行),但是你能咒駡天氣。

  “她們為什麼非得把今天搞得這麼冷?為什麼是今天,我今天還要出門。我們出門時還挺暖和的,看看現在!我都沒帶合適的衣服。”

  斯特吉想說話。好吧,這就是我帶上她的原因。但她變得有些多嘴了,擠在一起的親切侵蝕了她對大聖母的敬畏。

  “大聖母,我在翻我的手冊,想尋找解釋——”

  “要小心手冊!”在她生命中,有多少次她聽到過或說過這句話?“手冊會養成習慣。”

  斯特吉聽過很多有關習慣的講課。貝尼·傑瑟裡特有的習慣——那些民間傳說中的“女巫的典型行為”。但是,模式給了別人預測行為的機會,必須謹慎地避免。

  “那我們為什麼有手冊呢,大聖母?”

  “我們有手冊是為了證明它們是錯的。新生和其他人的早期訓練主要靠的是箴言。”

  “那歷史呢?”

  “千萬不要忽視了歷史記錄中的平庸之處。作為一個聖母,你會在每一個新的時刻中學到歷史。”

  “真理是一隻空杯。”非常得意於自己能記得警句。

  歐德雷翟差點露出了微笑。

  斯特吉是塊珍寶。

  這是個警示性的想法。有些寶石可以通過它們的瑕疵而辨別。專家們標記出石頭內的瑕疵。一個秘密的指紋。人也是如此。你通常通過他們的缺點而認識他們。閃亮的表面告訴你的東西太少。要認識一個人,你得看他的深處,尋找瑕疵。在那裡才能看出他是否是塊寶石。如果沒了瑕疵,凡·高會變成什麼人?

  “那些敏感的憤世嫉俗者所說的話,斯特吉,他們所說的歷史,才是你香料之痛前的指引。之後,你就是你自己的憤世嫉俗者,你會發現你自己的價值觀。簡而言之,歷史展示了日期,告訴你發生了什麼事。聖母去搜尋這些事的背後,並瞭解了歷史學家的偏見。”

  “就這麼多?”被深深地冒犯了。那她們為什麼要如此浪費我的時間?

  “很多歷史基本上沒什麼價值,因為偏見,因為要取悅某個權力團體,或取悅另一個。等到你雙眼睜開的那一天,親愛的。我們是最優秀的歷史學家。我們在現場。”

  “我的觀點每天都會變嗎?”非常內省。

  “這是霸撒給我們的教訓,提醒我們要保持心智的清新。過去必須由現在來重新解釋。”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會喜歡這麼做,大聖母。太多道德上的決定了。”

  哈,這塊寶玉看到了核心,並如同一位真正的貝尼·傑瑟裡特說出了她的內心。斯特吉的瑕疵中有奪目的閃光。

  歐德雷翟看著陷入沉思的侍祭的側臉。很久以前,姐妹會規定了每位姐妹必須做出她自己的道德選擇。絕不要在質疑之前就隨便跟隨領導。這就是年輕人的道德水準如此重要的原因。

  這也是我們需要在這麼年輕的人裡面尋找潛在姐妹的原因。或許,正因為相反的原因,道德缺陷才侵入了什阿娜。我們太晚得到她了。她和鄧肯通過手語交談的到底是什麼秘密?

  “道德選擇總是易於辨別,”歐德雷翟說道,“它們就在你捨棄了自我利益的地方。”

  斯特吉敬畏地看著大聖母:“那得需要多大的勇氣啊!”

  “不是勇氣!甚至也不是絕望。我們所做的,從最根本的角度上來說,就是自然。事情得這麼做,因為沒有其他選擇。”

  “有時你讓我覺得自己很無知,大聖母。”

  “很好!這是智慧的開端。有很多種無知,斯特吉。最底層的就是不假思索地追隨你自己的欲望。有時,我們這麼做是出於潛意識。要磨煉你的感官。小心你潛意識的行為。總是問:‘我什麼時候做的?我想得到什麼?’”

  她們翻過了抵達艾蒂奧之前的最後一個山頭,歐德雷翟產生了條件反射。

  有人在她身後嘟囔著:“看大海在那兒。”

  “停下。”在她們接近一個能俯視海洋的寬闊的岔道口時,歐德雷翟命令道。克萊比知道這地方,並做好了準備。歐德雷翟經常讓他在這裡停車。他在她想要的地方停了下來。車子停下時發出了吱嘎聲。她們聽到巴士也在後面停下了,一個響亮的聲音喊著她的同伴:“看那裡!”

  艾蒂奧在歐德雷翟的左下方展開:精巧的建築,有些由細小的管子支撐在地面之上,風在它們下面刮過。這裡已經深入南方,比中樞所在位置的海拔低很多,因此也暖和許多。小型的縱軸風車,從這地方看過去就像是玩具,在艾蒂奧建築的角落轉動,為社區提供著能量。歐德雷翟指著它們給斯特吉看。

  “我們把它們看作是獨立的象徵,免於被他人控制之下的複雜技術綁架。”

  歐德雷翟邊說邊將頭轉向了右邊。大海!曾經輝煌的遼闊,如今只剩下可憐的殘軀。海之子痛恨她所看到的。

  溫暖的蒸汽升騰在海面之上。海水的盡頭處,乾旱山丘的紫暈在地平線上畫下了一條模糊的輪廓。她看到了氣象人引入了風吹散了飽和的空氣。結果就是泛著白沫的海浪拍打著高地下方的鵝卵石。

  這裡曾經有一串漁村,歐德雷翟回想著。現在海水退卻了,漁村看著像是爬上了山坡。曾經,漁村是海岸邊色彩斑斕的風景。多數的人口已離開,參與了大離散。剩下的人們建造了一條軌道來將他們的漁船運往海邊。

  她同意了這個計畫並為此哀歎。節約能量。眼前的景象突然間如同堅冰一樣砸中了她——像是舊帝國時期的老人院,人們在裡面等死。

  這些地方離死亡還有多久?

  “這海也太小了!”車子的後部有個聲音傳了過來。歐德雷翟聽出來了。一個檔案職員。貝爾該死的間諜。

  歐德雷翟將身子前傾,拍了拍克萊比的肩膀:“開到海岸旁邊,就是在我們正下方的那個海灣。我想到海裡游泳,克萊比,趁它還在的時候。”

  斯特吉和其他兩個侍祭跟她一起下到了海灣裡溫暖的水中。其他人有的在岸邊散步,有的在車子和巴士旁看著這奇怪的景象。

  大聖母在海裡裸泳!

  歐德雷翟感覺身邊的水充滿能量。游泳是必須的,因為她需要做出決定。

  在行星最後的溫和氣候裡,她們還能負擔起多大面積的最後之海?沙漠正在趕來——完全覆蓋的沙漠,與失去的沙丘星匹配。如果擒斧子的人給我們時間。威脅近在眼前,峽谷也更深了。該死的天分!我為什麼要知道?

  慢慢地,海之子和海浪的互動重建了她的平衡感。這個水體是最大的麻煩——比分散的小海洋與湖泊大多了。大量的水汽從這裡蒸發,導致在氣象人勉強的管理中,還需要擠出能量來處理氣流的偏離。然而,這片海仍然在撫育著聖殿。它是交通要道。海運是最便宜的。在她的決定中,能源成本必須與其他因素綜合考量。海終究會消失。這是必然的。整個人口都面臨遷徙。

  海之子的記憶前來騷擾。鄉愁。它擋住了合理判斷的途徑。什麼時候讓海消失?這是關鍵的問題。所有不可避免的遷徙和安置都取決於這個決定。

  最好要快。讓痛苦儘快成為過去。讓我們開始吧!

  她遊到了淺水處,抬頭看著疑惑的塔瑪拉尼。不時濺起的水花在塔瑪的長袍上留下道道深色。歐德雷翟仰著頭,躲避著小小的海浪。

  “塔瑪!儘快除掉這片海。讓氣象人制訂一個快速脫水的方案。方案中需要考慮食物和交通的因素。在我們討論之後,我會批准最終方案。”

  塔瑪拉尼轉身離去,沒有說話。她示意合適的姐妹跟她一起走,並在此過程中瞥了大聖母一眼。看到了嗎?我是對的,帶上了必備的助理!

  歐德雷翟從水裡爬起。潮濕的沙子在腳下摩擦。很快就要變成幹沙了。她沒有擦乾身子就穿上了衣服。衣服摩擦在她身上,給她一種不舒服的感覺,但她沒有管。她走了一段路,離開了眾人,且沒有回頭朝大海看。

  記憶的禮物只能到此為止了。召喚過去的愉悅,那些偶爾可以被捧起並加以愛撫的事物。沒有哪種愉悅可以永存。所有都是暫時的。“這個也會結束”適用於宇宙中的一切。

  海灘漸變成了沙質的土壤,上面還長著稀疏的植物。她終於轉身去看那個剛剛被她判了死刑的海。

  只有生命本身最重要,她告訴自己。缺乏持續的繁殖衝動,生命也無法延續。

  延續。我們的孩子必須延續。貝尼·傑瑟裡特必須延續。

  沒有哪個孩子比整體更重要。她接受這個觀點,知道這是整個種族在她體內最深處的自我發出的強音。她還是海之子時首次發現的自我。

  歐德雷翟允許海之子聞了最後一口鹹味的空氣。然後,她們回到了各自的車輛,準備前往艾蒂奧。她感覺自己變平靜了。那個關鍵的平衡,一旦獲得之後,並不需要真正的大海來維持。

第22章

  對問題追本溯源,便能在千絲萬縷中見蛛絲馬跡。唯有如此,方能發掘更多問題!

  ——門泰特禪蘇菲

  達瑪正悠然自得。

  蜘蛛女王!

  她喜歡女巫們給她起的這個名頭。如果她真有一片蜘蛛網,交會點上這座新的控制中樞就是蛛網的中樞。不過這座建築的外觀還是不合她的心意,設計得充滿宇航工會的那種揚揚自得的架勢。整體風格過於保守。好在內飾依然是她熟悉的樣子,這讓她略感欣慰。她幾乎覺得自己依然身在杜爾,混合人從未出現過,也從未經歷過飛回舊帝國的這段痛苦行程。

  她站在敞開的會議廳大門邊,看著植物園。勞格諾在她身後四步遠的地方候著。在我身後時,別離太近,勞格諾,否則我不得不殺了你。

  地磚之外是一片草坪,此時草葉上的露水還沒幹,太陽升起時,僕人們便會搬出舒適的桌椅放在那兒。按她的命令,今天該是陽光明媚,氣象人最好造出那該死的陽光來。勞格諾的報告很有趣。這麼說那個老女巫回過巴塞爾了。她還很憤怒。好極了。顯然,她知道自己被監視了,應該還跑到她的巫師上級那兒要求撤出巴塞爾避難了。而且,她被拒絕了。

  只要中樞還藏得好好的,她們不在乎被我們斬斷四肢。

  達瑪側頭向肩後的勞格諾說:“把那個老女巫帶過來。還有她那些隨從,都帶過來。”

  勞格諾正轉過身去,準備執行命令,達瑪又補充:“挑些混合人,停止餵食。我要讓它們保持饑餓狀態。”

  “是,達瑪。”

  勞格諾走後,立刻有人站到了她的位置上。達瑪沒轉過身去看是誰。執行必要命令的助手從沒缺過。撇開威脅程度,這些助手沒什麼太大區別。勞格諾一直是個威脅。她讓我保持警醒。

  達瑪深深吸了口新鮮空氣。今天會是陽光明媚的好天氣,因為這正是她要的。她整理了一下她那些隱秘的記憶,讓這些記憶撫慰她的情緒。

  古杜爾保佑!我們找到可以重整旗鼓的地方了。

  鞏固舊帝國的計畫在穩步進行中。那些巫師的巢穴應該沒剩多少了,只要找到那顆該死的聖殿星,瓦解整個組織易如反掌。

  現在,想想伊克斯。有個問題。也許昨天我不該殺了那兩個伊克斯科學家。

  但是那兩個蠢貨竟敢要求從她這裡得到“更多資訊”。竟然敢提要求!還是在聲稱他們仍無法重鑄那件武器後。當然了,他們不知道那是件武器。應該是不知道吧?她也不太敢確定。這麼說來,殺了他們也不錯。給他們個教訓。

  要給我們提供答案,而不是問更多問題。

  她喜歡她和姐妹們在舊帝國定的這份規矩。無所事事的人太多,五花八門的文化太多,搖擺不定的宗教也太多。

  讓古杜爾的信仰為他們服務就行了,就像它為我們服務一樣。

  對於信奉古杜爾,她感覺不到任何神秘的吸引力。這只是件有用的權力工具。其源頭眾所周知:雷托二世,那些女巫口中的“暴君”,以及他的父親,穆阿迪布。這兩位都是徹底的政治掮客。雖然有分裂分子環伺,但那些人最終都會被淘汰出局。只留下精華。這是台潤滑良好的機器。

  披著多數人外衣的少數人暴政。

  這就是女巫盧西拉覺察到的。發現了她知道怎麼操縱大眾以後,沒理由還讓她繼續活著。必須找到她們的老巢,再一把火燒成灰燼。盧西拉的洞察力顯然並非個例。她的行為暴露了一所學校正在運作。她們在那兒教授這些技能!那些蠢貨!你得先處理好現實問題,否則就都失控了。

  勞格諾回來了。達瑪總能分辨出她的腳步聲。鬼鬼祟祟。

  “已經叫人把那個老女巫從巴塞爾帶過來了,”勞格諾說,“還有她那些隨從。”

  “別忘了混合人的事。”

  “我已經下達命令了,達瑪。”

  諂媚的語調!你大概很想把我喂給那群混合人吧,是不是,勞格諾?

  “還有,要在籠子周圍加強安保措施,勞格諾。昨晚又有三個跑了。我起床的時候,那三個正在院子裡四處走呢。”

  “有人告訴我了,達瑪。已經加派了守籠子的人手。”

  “別告訴我‘沒有馴獸師,它們都人畜無害’之類的鬼話。”

  “我也不信,達瑪。”

  她終於說了一次真話。混合人令她恐懼。很好。

  “我相信我們有自己的權力基礎,勞格諾。”達瑪轉過身,示意勞格諾已經侵入了危險區至少兩毫米了。勞格諾也看到了,她趕緊撤回身子。在我看得見的區域,你想靠多近都沒什麼,勞格諾,但我背後不行。

  勞格諾看到了達瑪眼中燃起的橙色火焰,她幾乎要立刻跪下了。至少絕對已經彎下了膝蓋。“我只是太想為您服務了,達瑪!”

  是太想取代我吧,勞格諾。

  “伽穆的那個女人怎麼樣了?名字還挺奇怪的。叫什麼?”

  “呂蓓卡,達瑪。她,還有些她的同夥……呃,暫時躲過了我們的搜索。但會找到的。她們不可能離開這顆星球。”

  “你覺得我應該把她留在這兒,是不是?”

  “把她當誘餌是明智之舉,達瑪!”

  “現在她也是誘餌。我們在伽穆發現的那個女巫去找了那些人,不可能是巧合。”

  “是,達瑪。”

  說得倒好聽,是,達瑪!但是不管怎麼說,勞格諾的聲音中透著順從,聽起來很讓人愉悅。“好,繼續吧!”

  勞格諾快步離去。

  總有一小撮有暴力傾向的人會找個地方秘密集會。他們培養共同的仇恨,擾亂他們周圍本來井然有序的生活。最後總得有人出來收拾他們的爛攤子。達瑪歎了口氣。恐怖戰術太……效果太短暫了!

  成功就是危險。現在已經讓他們搭上了一個帝國。如果你功成名就,人前顯耀,總有人會想把你扳倒。嫉妒使然!

  這一次,我們要小心謹慎,不能再讓一切付諸東流。

第23章 · 1

  瓦拉赫、克勞寧、里諾爾、埃卡茲、貝拉·特古斯、伽穆、迦蒙、鈕什……

  人天生帶有一種心疾,最是冥頑不化、難以擺脫,那就是:自欺欺人。或想入非非,或茫然絕望,都源於此。且幾乎可斷言,此事無人可免。因此亟須時時自省。

  ——《箴言》

  趁歐德雷翟不在中樞(可能很快就會回來),貝隆達知道必須儘快採取行動。那個該死的門泰特死靈太危險了,不能讓他活著!

  天色漸晚,大聖母那群人漸漸遠離她的視野,不久後,貝隆達便動身前往無艦。

  對貝隆達來說,橫穿環形果園可不是什麼深思熟慮的好辦法。因此,她預定了運輸管的位置,運輸管沒有窗戶,自動運行,而且速度也快。畢竟有眼線的可不止她一個,也可能會有人把自己不希望傳出去的資訊透露給歐德雷翟。

  在路上的時候,貝隆達回顧了一下她對艾達荷眾多生命的評估。她一直將這份記錄保存在檔案中,以便有機會迅速抽取。當還是原型以及早期死靈的時候,艾達荷性格常被衝動左右,很容易恨一個人,也很容易對別人獻上忠誠。後期的艾達荷死靈變得有些憤世嫉俗,但潛在的衝動特質並未消失。暴君就曾多次激發過這種情緒。貝隆達據此辨別出了一種模式。

  可以用驕傲去刺激他。

  他曾長期為暴君服務,這段經歷很讓貝隆達著迷。他不僅多次成為一名門泰特,甚至有證據表明,他曾在不止一世成為音言師。

  艾達荷的外表與她在記錄中所見並無二致。眼部有種特別的神情,複雜的內部發育形成了嘴的輪廓,無一不體現著他有趣的性格。

  這個男人十分危險,歐德雷翟為什麼就不能接受這個現實呢?不僅如此,每次談到艾達荷,她都流露出炫耀的表情。貝隆達為此經常感到憂心忡忡。

  “他的思維清晰、直接,想法嚴謹、簡潔,很能鼓舞人心。我喜歡他,而且我知道這都是細枝末節,這種喜歡還影響不了我做決定。”

  她竟然承認了他對她有影響!

  貝隆達發現艾達荷正一個人坐在他的控制台邊,全神貫注地看著一幅線性圖,貝隆達認出來了,那是無艦的操作原理圖。一看到貝隆達,他立即把投影清除了。

  “你好,貝爾。正等你呢。”

  他伸手在操作臺區域點了一下,身後的一扇門應聲而開。走進來的是年輕的特格,他在艾達荷身邊站定,默默地盯著貝隆達。

  艾達荷沒請她坐下,也沒給她找把椅子,她只能自己從他的休息室拽了一把,然後把椅子擺在他正對面。等她坐好後,艾達荷饒有興致又頗為警惕地看了她一眼。

  貝隆達還是對他那句打招呼的話暗自驚訝。他怎麼會在等我?

  艾達荷主動解答了她沒說出口的問題:“達爾之前投影過來了,她告訴我說要去看什阿娜。我知道,只要她一走,你一分鐘都不會多等,立刻就會來找我。”

  這是簡單的門泰特預測,還是……“她警告你了!”

  “沒有。”

  “你和什阿娜之間藏了什麼秘密?”貝隆達語氣逐漸嚴厲。

  “你想讓她怎麼利用我,她就在怎麼利用我。”

  “護使團!”

  “貝爾!堂堂兩個門泰特,還必須耍這些愚蠢的花招嗎?”

  貝隆達深吸口氣,進入門泰特模式。有那個孩子盯著她,再加上艾達荷臉上的揶揄之色,貝隆達頗費周章才成功。難道歐德雷翟比她想像中還要狡詐,想用這個死靈對付一位姐妹?

  看到貝尼·傑瑟裡特的那種高強度狀態轉變成門泰特的雙倍聚焦後,艾達荷松了一口氣:“我早就知道,你一直都想置我于死地,貝爾。”

  沒錯……他能讀出我的恐懼。

  他想,她差點就成功了。貝隆達帶著殺心來找他,裝模作樣,演一齣“實在沒辦法,只能殺掉”的戲碼,其實卻是蓄謀已久。真動起手來,他對自己的勝算不抱任何幻想。但是,貝隆達-門泰特不會貿然行動,一定會先仔細觀察。

  “你這麼說我們的名字,可是大不敬。”她話中帶刺。

  “不敢苟同,貝爾。你已經不再是聖母了,我也不是‘那個死靈’。現在我們只是要面對共同問題的兩個普通人類。別說你沒有意識到。”

  她環視了一下他的工作間:“你要真是知道我會來,怎麼會沒叫默貝拉過來?”

  “逼她為了保護我而殺了你?”

  貝隆達想了想。那個該死的尊母確實能殺了我,不過既然這樣,那……“你把她支開,是想要保護她。”

  “我有更厲害的護衛。”他指著那個孩子說。

  特格?護衛?伽穆倒是有些關於他的傳說。艾達荷是不是知道什麼?

  她想要問問,但是她敢冒這個險嗎?這是會分心的。看門狗必須明白什麼情景是危險的。

  “他?”

  “如果他看到你殺了我,還會為貝尼·傑瑟裡特服務嗎?”

  她沒作聲,於是他接著說:“換位思考一下,貝爾。我不僅是落入你手中的門泰特,同樣也在那個尊母手中。”

  “這就是你的全部身份嗎,一個門泰特?”

  “不。我也是特萊拉的試驗品,但是我無法預測未來。我不是魁薩茨·哈德拉克。我只是身負多個生命記憶的門泰特。你攜帶著其他記憶——你可以想想這會給我帶來什麼影響。”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特格就俯身靠在艾達荷肘邊的控制台上。這個男孩的臉上充滿了好奇,她看不到有怕她的跡象。

  艾達荷指著頭上的投影焦點,裡面的銀色圖元點跳動著,隨時準備造出影像來。“一個門泰特能看到他的轉播投影投射出的細微差異——就仿佛看到夏天中出現了冬日景象,或者有人在雨中拜訪他時,卻看到了陽光……你難道就沒想過,我對你那些小把戲很瞧不上眼嗎?”

  她聽出了門泰特總結。這一點上,他們學的是一樣的內容。她說:“你自然會告訴自己不要輕視道。”

  “我問的不是這個問題。一起發生的事情總會有潛在聯繫。在同時性面前,什麼是因,什麼又是果?”

  “你有位好老師。”

  “沒錯,而且不止一世。”

  特格向她傾過身子:“您真是來殺他的?”

  撒謊毫無意義。“我還是認為他過於危險。”讓看門狗去爭辯好了!

  “可他打算幫我找回記憶!”

  “我們是同一塊地板上的舞者,貝爾,”艾達荷說,“道。也許我們看上去不是在共舞,也許用的不是同一種舞步,不是同樣的節奏,但人們將我們視作同夥。”

  她開始懷疑他到底有什麼打算,琢磨著還有沒有什麼別的辦法能把他毀了。

  “我不明白你說的是什麼意思。”特格說。

  “很有意思的巧合。”艾達荷說。

  特格轉身看著貝隆達:“也許您能解釋解釋,行嗎?”

  “他想說,我們互相需要。”

  “那他為什麼不這麼說呢?”

  “因為這樣更巧妙,孩子。”然後她想到:記錄裡必須顯得我是在警告艾達荷。“不管你在井裡看過多少次驢子路過,都無法保證看見那畜生的鼻子就一定能看到尾巴。鄧肯,你是在坐井觀天。”

  艾達荷對上貝隆達死死盯著他的眼神:“達爾曾經帶著一束蘋果花枝過來,但我的投影顯示的是收穫時節。”

  “是謎語,對吧?”特格拍著手問道。

  貝隆達調出那次拜訪的記錄,單獨對聖母的行動仔細觀察後說道:“你沒懷疑過我們有暖房?”

  “或者她只是想取悅我?”

  “我可以猜了嗎?”特格問。

  一陣長久的沉默後,一位門泰特的目光鎖定了另一位門泰特的,艾達荷說道:“我的監禁背後是無政府主義,貝爾。這和你們的最高議會相悖。”

  “就算是無政府主義,也可以有審議和審判。”她說。

  “你是個偽君子,貝爾!”

  她猛地一縮,仿佛被他擊中了一般。她並非本意如此,完全是種下意識的動作,這種被動反應讓她頗感震驚。音言?不……比音言浸透得更深。她突然對面前這個男人感到恐懼。

  “身為一名門泰特兼聖母,竟然還能這麼虛偽,這可太有意思了。”他說。

  特格拽了拽艾達荷的胳膊:“你們是在打架嗎?”

  艾達荷掃開他的手:“是,我們是在打架。”

  貝隆達沒法把她的目光從艾達荷的眼神中移開。她想轉身逃跑。他在做什麼?一切都變得不對勁了!

  “你們中間的偽君子與罪犯?”他問道。

  貝隆達又一次想到了攝像眼。被他玩弄於股掌之上的不僅是她自己,那些監視他的人也一樣被蒙在鼓裡!他一直在精心設計,處處小心。那一瞬間她突然被他這高超的表演所折服,但欽佩並不意味著恐懼的消失。

  “我在問為什麼你的姐妹們要容忍你?”他嘴唇輕碰,是如此精准!“難道你的邪惡是必要的?能提供有價值的資料,偶爾還能提出中肯的建議?”

  她終於能開口說話了:“你好大的膽子!”她的聲音嘶啞刺耳,語音裡已經用盡了她所有那些自詡的惡毒之意。

  “也可能是你能讓你的姐妹們更強。”他的語音平淡,語調沒有絲毫的變化,“薄弱的環節會迫使其他環節努力彌補,也就相當於間接加強了其他環節的力量。”

  貝隆達意識到她就快堅持不住門泰特模式了。他說的這些有沒有可能是事實?大聖母會不會其實真的是這麼看她的?

  “你帶著罪惡的違逆心理來到這兒,”他說,“並且將這一切強加了‘必要’的名義!其實只是在攝像眼面前表演的小把戲,以此證明你別無選擇。”

  她發現他的話在恢復她身上的門泰特技能。他是有意為之的嗎?她現在一心想要研究他的行為,還有他說的話語。他真的把她解析得那麼透徹?這場會面的記錄也許比她打的小算盤要有價值得多。但結果沒什麼兩樣!

  “你認為大聖母的意願就是律法?”她說。

  “你真的覺得我毫無觀察力?”特格正要插嘴說話,被他揮了揮手制止了,“貝爾!只用門泰特的方式思考。”

  “我在聽。”還有其他很多人也在聽!

  “我已經深入解析了你們的問題。”

  “我們沒給你任何問題!”

  “你們給了。連你也給了,貝爾。你像個守財奴一樣把問題分成若干小份,可我還是看見了。”

  貝隆達突然想起來,歐德雷翟說過:“我不需要門泰特!我需要的是發明家。”

  “你們……需要……我,”艾達荷說,“你的問題看似仍縮在貝殼之中,但它就在那裡,必須被萃取。”

  “我們為什麼非要有你?”

  “你們需要我的想像力,需要我的創造力,需要那些能讓我面對雷托的雷霆之怒依然全身而退的能力。”

  “你自己說過他殺了你那麼多次,數都數不過來。”你這是自食其言,門泰特!

  他露出控制精准的一抹微笑,精准到不管是她還是攝像眼都不可能會錯意:“但你怎麼能信任我呢,貝爾?”

  他在自我譴責!

  “如果沒有新手段,你們註定被毀滅,”他說,“只是早晚而已,這一點你們也都清楚。也許不是這一代,甚至也許不是下一代。但是末日終將來臨。”

  特格猛地拽了拽艾達荷的衣袖:“霸撒總還能幫忙,不是嗎?”

  這麼看來,這孩子用心聽了。艾達荷拍了拍特格的胳膊:“光靠霸撒還不行。”然後對貝隆達說,“我們都是待宰的羔羊,難道還非要為了一口吃食爭個你死我活嗎?”

  “這話你不是頭一次說了。”毫無疑問,也不會是最後一次。

  “你還是門泰特嗎?”他問道,“是,就別裝模作樣!把那層浪漫偽裝都撤下去,把問題說清楚。”

  浪漫的那個是達爾!不是我!

  “一小群離散的貝尼·傑瑟裡特,”他問道,“引頸待戮,很浪漫嗎?”

  “你覺得一個人也逃不掉?”

  “你們在整個宇宙四處樹敵,”他說,“你們就是尊母的盤中餐!”

  她現在完全是(也只是)門泰特了,她需要與這位元死靈相匹配的能力。演戲?浪漫?她的身體阻礙了門泰特運行模式。門泰特必須使用身體,而不是讓身體干擾自己。

  “你們離散的聖母沒有一位回來,也沒有誰發回過任何資訊,”他說,“你們努力安慰自己說只有離散人員知道她們去了哪裡。可是這就是事實,這種情況同樣也可以看作是她們送回的資訊,你們怎麼能對此視而不見?為什麼連一個試著和聖殿聯絡的人都沒有?”

  他指責的是我們所有人,渾蛋!問題是,他說得對。

  “我闡述的是不是我們問題的最本源層面?”

  門泰特式問詢!

  “最簡單的提問,最簡單的推測。”她同意道。

  “增強性的極致享樂:是貝尼·傑瑟裡特銘刻,還是尊母把你的人困在那兒了?”

  “默貝拉?”單詞挑戰。評估一下這個你口口聲聲說愛著的女人!她是不是知道些我們應該知道的東西?

  “她們被調整為不至於將其自身享樂上升到上癮的程度,但她們很脆弱。”

  “她否認尊母歷史中有貝尼·傑瑟裡特的影子。”

  “她正是遵循了她被設定的模式才會這樣。”

  “代之以對力量的渴求?”

  “終於,你問了個恰當的問題。”見她沒回答,他又說道,“弗裡斯希瑪嬤嬤。”這是貝尼·傑瑟裡特議會成員古時的稱謂。

  她知道他為什麼這麼做,也感到這個詞語產生了想要的效果。現在她穩穩地保持了平衡。門泰特聖母被她自己“香料之痛”的默哈拉圍繞著——那些其他記憶中的良性部分聯合起來保護著她,使她的精神不至於被那些惡毒先祖所佔據。

第23章 · 2

  他怎麼知道要那麼做?攝像眼後密切觀察的每個人都會問這個問題。當然了!是暴君訓練的結果,一次又一次地訓練他。我們這裡有什麼?這位天才大聖母想要用的是什麼?很危險,沒錯,但也遠比我所懷疑的更有價值。以我們自己所造的眾神之名!難道他才是解放我們的人?

  他是如此鎮靜自若。他知道貝隆達已在他掌中。

  “貝爾,在我某次生命中,我拜訪了你們貝尼·傑瑟裡特在瓦拉赫九號星的基地,和你的某位祖先談了談。她叫特斯·海倫·安泰克。讓她引導你,貝爾。她了然於心。”

  貝隆達感到意識中傳來一陣熟悉的鼓動。他怎麼知道安泰克是我的祖先?

  “我去瓦拉赫九號星是受暴君之命,”他說,“是的!我經常認為他是暴君。我的任務是鎮壓一所門泰特學校。你認為你曾躲在那兒過。”

  安泰克的自我意識介入了:“我現在給你看他說的那事。”

  “想想看,”他說,“我,一個門泰特,被迫去鎮壓一所學校,而它是為了訓練出像我一樣的人而存在的。我知道他為什麼命令我做這個,當然,你也知道。”

  意識並流通過她的意識傾瀉而下:門泰特階層,由吉伯特斯·艾爾班創立;貝尼·特萊拉希望把他們置於特萊拉霸權之內,臨時庇護了他們;已傳到無數“種子學校”中;由於成為獨立抵抗勢力的核心而被雷托二世壓制;大饑荒之後又散落到了大離散中。

  “他在沙丘上留了幾個最優秀的老師,但安泰克強迫你去面對的問題並不涉及沙丘。你的姐妹們都去了哪裡,貝爾?”

  “我們現在還無從得知,不是嗎?”她以新的意識又仔細打量了他的操控台。阻擋這樣的頭腦是個錯誤。如果要利用他,就必須充分利用。

  “順便說一下,貝爾,”她起身要走的時候,他說道,“尊母可能是相對較小的群體。”

  小?他難道不知道姐妹會已經對接連失去的行星數量之大憂心忡忡嗎?

  “所有數字都是相對的。宇宙中有什麼是真的毫不動搖的?對她們來說,我們的舊帝國也許是最後一根稻草,她們已退無可退,貝爾。她們要在此隱匿,重新集結。”

  “你以前說過這件事……你告訴過達爾。”

  不是大聖母。不是歐德雷翟。她用了達爾這個親密的稱呼。他笑了:“也許我們還可以在斯凱特爾的問題上幫幫忙。”

  “我們?”

  “默貝拉收集資訊,我做評測。”

  他不喜歡這句話引起的那抹笑容。

  “具體點,你到底是要說什麼?”

  “釋放我們的想像力,再打造相應的實驗。如果有人能穿透護盾,即便是無星又有什麼用?”

  她掃了一眼男孩。艾達荷知道她們在懷疑霸撒看到了無艦?這很自然!擁有他這等能力的門泰特……能將蛛絲馬跡整合起來,做出大師級的預測。

  “整顆G-3級別恒星的輸出,才夠將一顆還沒完全宜居的行星遮蔽起來。”她向下望著他,眼神淡漠冷冽。

  “大離散中萬事皆有可能。”

  “卻不是我們目前力所能及的。你還有不這麼宏偉的計畫嗎?”

  “在你們的人中間檢查細胞中的基因標記。尋找厄崔迪遺傳的共有模式,也許將發現你們想都沒想過的天賦。”

  “你這不斷創新的想像力過於活躍。”

  “G-3恒星到遺傳學。這兩者可能有共同因素。”

  為什麼要提這些瘋狂的建議?無星加上能夠看穿無盾的人?他這是在幹什麼?

  她還沒自大到以為他說的這些都是為了她好。攝像眼也時刻監視著他。

  他沉默不語,一隻胳膊隨意地摟著男孩的肩膀。他們倆都在盯著她看!這是挑釁嗎?

  拿出門泰特的樣子來!

  無星?隨著物體品質的增加,使萬有引力失效的能量超過了與素數相匹配的閾值。無盾遇到了更大的能源壁壘。其所需指數已經漲到了另一種規模。艾達荷是在暗示大離散中可能有人已經發現了解決這個問題的方法?她直接問了他。

  “伊克斯人還沒參透霍爾茨曼的合一概念,”他說,“他們只會用——這是個即便不理解也同樣生效的理論。”

  他為什麼要把我的注意力引向伊克斯的技術官僚主義?伊克斯人染指了太多事情,這讓貝尼·傑瑟裡特無法信任他們。

  “暴君從來不壓榨伊克斯,你們就不好奇嗎?”他問道。貝隆達仍只是盯著他,於是他繼續說:“他只給他們套上韁繩。因為那種人機一體,彼此測試著另一方極限的想法很讓他著迷。”

  “半機械人?”

  “沒錯,當然還有其他一些事情。”

  艾達荷難道不知道芭特勒聖戰的餘波至今未消,即便是貝尼·傑瑟裡特也對此頗為反感嗎?警惕!對每一個這種——人加機器——到底會有什麼能力都要保持警惕。鑒於機器的局限性,這種描述只能說明伊克斯人目光短淺。艾達荷是在說暴君贊成機器智慧的想法?愚蠢!她轉過身去背對著他。

  “你走得太快了,貝爾。什阿娜對性束縛免疫,你應該對此更感興趣吧。我送去供她打磨技藝的年輕人並沒被銘刻,她也沒有。可是沒有尊母擁有比這更高超的技能了。”

  現在貝隆達看出歐德雷翟在這個死靈身上看到的價值了。無價之寶!而我剛剛差點殺了他。幾乎鑄成大錯讓她懊喪至極。

  貝隆達走到門口的時候,鄧肯又一次叫住了她:“我在伽穆看到的混合人——為什麼告訴我們說它們獵殺尊母?默貝拉對此一無所知。”

  貝隆達頭也不回地走了。她今天知道的關於艾達荷的一切都增加了他的危險性……但她們只能接受……起碼現在如此。

  艾達荷深吸一口氣,然後看向迷惑不解的特格:“謝謝你能在這兒,我真心欣賞你在面對嚴峻挑釁時仍能保持沉默的能力。”

  “她不會真殺了你吧……會嗎?”

  “如果不是你為我贏得了最初那幾秒鐘,她也許會動手的。”

  “為什麼?”

  “她誤以為我可能是魁薩茨·哈德拉克。”

  “就像穆阿迪布?”

  “還有他的兒子。”

  “好吧,但她現在不會傷害你了。”

  貝隆達的身影已經從門口慢慢消失,艾達荷看了看那扇門。緩刑。他今天的成果也僅限於此。也許他不再只是別人陰謀中的一個齒輪。他們彼此的關係達到了一個新的高度,如果細心地加以利用,這種關係將能保全他的性命。情感上的牽絆從來都不是他考慮的內容,即便是和默貝拉的情感也一樣……甚至包括歐德雷翟。在內心深處,默貝拉對性束縛的憎恨並不比他少。歐德雷翟也許暗示過厄崔迪忠誠的古老紐帶,但你是無法信任一位聖母的情感的。

  厄崔迪!他看向特格,能看出家族外表特徵已經開始在這張還稚嫩的臉上顯現。

  從與貝爾的對峙中,我真正獲得的是什麼?她們可能不會再向他提供虛假資料。他也可以多少相信聖母說的話了,但這一切都還要加上一個前提,即任何人類都有可能犯錯。

  我不是特殊學校的唯一一員。姐妹會的人現在也在我的學校中!

  “我能去找默貝拉嗎?”特格問,“她答應要教我在戰鬥中怎麼用腳。霸撒可沒學過這個。”

  “誰從來沒學過?”

  他低下頭,滿面羞愧:“我從來沒學過。”

  “默貝拉在鍛煉廳。去吧。不過先別說貝隆達的事,我來告訴她。”

  望著男孩離去的背影,艾達荷思考著:教育是貝尼·傑瑟裡特環境裡永不停息的內容。但是默貝拉說她們學的只是姐妹會願意教的,她是對的。

  這個念頭在頭腦中攪動,疑慮就出現了。他在記憶中看見一幅圖像:斯凱特爾站在長廊內的力場屏障後。他們的這位囚徒朋友在學什麼?艾達荷不寒而慄。想到特萊拉總是喚起變臉者的記憶。這讓人想起了變臉者“複製”任何被他們殺死之人記憶的能力。這又讓他對他的幻覺充滿了恐懼。變臉者?

  我就是特萊拉的實驗品。

  這件事他絕不能和哪位聖母探討,既不能讓她們中的一員看見,也不能聽見。

  他走出長廊,進了默貝拉的房間,找了把椅子坐下,檢查起她學那課程留下的蛛絲馬跡。音言。有她曾經回應她的聲音實驗留下的克雷爾音。用來強行迫出普拉納-賓度反應的呼吸束帶橫放在椅子上,隨隨便便地揉成一團扔在那兒。她在尊母時期養成了些壞習慣。

  默貝拉回來的時候看到了他。她穿著貼身的白色緊身衣,浸透了汗水很不舒服,急著要脫掉。去洗澡的時候,她被他攔住了,用的是他學會的一個小把戲。

  “我發現了些我們之前不知道的姐妹會的事情。”

  “快告訴我!”是他的默貝拉在讓他說,汗水在她橢圓形的臉上閃著光,綠色的眼睛充滿愛慕之意。我的鄧肯又看穿她們了!

  “是某個棋子無法移動的一場遊戲。”他提醒她說。讓那些攝像眼監視者想去吧!“她們不只是想讓我幫她們建立崇拜什阿娜的宗教,也希望我們主動產生她們夢想中的參與意願,我就是她們的小棋子,是她們的良心,讓她們給自己那些異常行為編織藉口時,提出質疑。”

  “是歐德雷翟來過?”

  “貝隆達。”

  “鄧肯!那傢伙很危險。你以後再也不要單獨和她見面了。”

  “那個孩子和我在一起。”

  “他一句都沒告訴我!”

  “他是在遵守命令。”

  “好吧!發生什麼事了?”

  他向她做了簡單複述,甚至描述了貝隆達的面部表情和其他反應。(那些攝像眼監視者這下有樂子了吧!)

  默貝拉被激怒了:“如果她傷害了你,我絕不再和她們任何一位合作!”

  正是時候,親愛的。果然!你們這些貝尼·傑瑟裡特應該對你們的行為帶著十二分的小心再仔細檢查下。

  “我還在鍛煉廳淌臭汗,”她說,“那個孩子,他學東西很快,我從來都沒見過那麼聰明的孩子。”

  他站了起來:“來,我幫你擦擦。”

  在浴室,他幫她扒掉汗津津的緊身衣,涼爽的手安撫著她的皮膚。他看得出來她有多麼享受他的愛撫。

  “溫柔如雪,卻又熱烈如火。”她喃喃著。

  眾神在下!她的眼神仿佛要把他一口吞掉。

  這一次,默貝拉對艾達荷的念頭裡沒有了自責。我不記得有醒來說“我愛他!”的時候。不,這種感覺已經蜿蜒前行,變得越來越深,無法自拔,直到變成事實,在生命的每一刻都必須接受。如同呼吸般……或心跳般。這是缺陷?姐妹會錯了!

  “幫我洗背。”她邊說邊笑著,水已經打濕了他的衣服。她幫他脫掉衣服,然後就在浴室,又一次:這種衝動無法抑制,兩性的水乳交融讓這裡變成了感官的世界,除此之外再無他物。結束後她才能想起對自己說:他知道我的每項技巧。但這絕不僅是技巧。他想取悅我!親愛的杜爾神啊!我怎麼會這麼幸運?

  她緊緊摟著他的脖子,讓他將她抱出浴室,就那麼將濕淋淋的她放在床上。她把他一把拽在自己身邊躺下,他們就那麼靜靜地躺著,等著恢復精力。

  過了一會兒,她低語道:“護使團將啟用什阿娜。”

  “非常危險。”

  “將姐妹會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我以為她們一直都儘量避免這種事。”

  “從我的角度看,那很可笑。”

  “因為她們打算讓你控制什阿娜?”

  “沒人能控制她!也許沒人應該去控制。”他抬頭看了看攝像眼,“嘿,貝爾!你拴著的可不止一隻老虎了。”

  貝隆達正返回檔案堂,路過攝像眼記錄室的時候她停下了腳步,向監視聖母投去詢問的眼神。

  “又跑去浴室了。”監視聖母說,“後來就變得很無聊了。”

  “神秘參與!”說完後,貝隆達大步走回她的住處,她的腦海中不斷翻騰著改變的認知,須重新組織。他是個比我更優秀的門泰特!

  我嫉妒什阿娜,那該死的女人!而他都知道!

  神秘參與!作為能量提供者的狂歡。尊母的性知識正對貝尼·傑瑟裡特產生作用,類似於共用迷醉時那種原始的沉浸。我們朝它走近一步,又退了一步。

  只是知道這件事情存在就讓人不舒服!多麼令人厭惡,多麼危險……然而,又多麼令人嚮往。

  而什阿娜竟然免疫!該死!艾達荷剛剛為什麼要提醒她們這件事?

第24章 · 1

  給我平衡的頭腦做出的判斷,而不是每次都推出法律。箴言和手冊催生模式化行為。所有模式化行為都會逐漸變得不容置疑,逐漸積聚毀滅的動量。

  ——達爾維·歐德雷翟

  黎明前塔瑪拉尼出現在歐德雷翟在艾蒂奧的住處,帶來了前面玻璃道的消息。

  “過海後有六處道路受流沙影響,十分危險,有的甚至根本無法通行,都是很大的沙丘。”

  歐德雷翟剛做完她的日常養生活動:簡單的香料之痛,然後是晨練,最後以冷水浴收尾。艾蒂奧的客房休息間只有一張懸椅(他們知道她的喜好),她就坐在上面等著斯特吉和早間報告。

  塔瑪拉尼的臉在兩盞銀色懸浮球形燈的映射下顯得暗黃,但無疑顯露出了滿足感。你早該聽我的!

  “備好撲翼飛機。”歐德雷翟說。

  塔瑪拉尼悻悻地走了,顯然對大聖母的平淡反應頗為失望。

  歐德雷翟召喚了斯特吉:“查看一下備用路線,瞭解一下海西端的道路資訊。”

  斯特吉急匆匆地走了,幾乎就和正回來的塔瑪拉尼撞了個滿懷。

  “很遺憾,交通廳的人說無法立刻備好足夠的撲翼飛機。他們正重新定位東邊的五個社區。大概中午的時候才能給我們。”

  “我們南邊的沙漠支脈那裡不是有觀測站嗎?”歐德雷翟問道。

  “第一個障礙就是越過那裡。”塔瑪拉尼還是有點得意揚揚。

  “讓撲翼飛機在那裡和我們會合,”歐德雷翟說,“我們早餐後立刻出發。”

  “但是,達爾……”

  “告訴克萊比你今天和我乘一輛。什麼事,斯特吉?”那位侍祭站在了塔瑪拉尼身後的門口處。

  從塔瑪拉尼離開時聳動的雙肩,不難看出她並沒把新的座位安排當作對她的原諒。火上澆油!但塔瑪的行為很符合他們的需要。

  “我們能到觀測站,”斯特吉說,表明了她聽到了剛才的對話,“會有些塵土飛揚,但沒什麼危險。”

  “那就快些吃早餐。”

  越接近沙漠,國家就越貧瘠。向南方前進的路上,歐德雷翟作了如此評價。

  距離上次報告中沙漠邊緣一百公里內,他們看到社區起營拔寨的痕跡,它們已全體搬離到更涼爽的高緯度地區。裸露的地基、拆除時被損毀且再難修復的牆壁、沿著地基層面被切斷的管道。將這些管道都挖出來代價太大。不久,黃沙會將這一片狼藉徹底掩埋。

  這裡沒有沙丘那種遮罩場城牆,歐德雷翟觀察到了這一點,向斯特吉示意。不久的將來,聖殿居民將搬離到極地地區,采冰作為水源。

  “是真的嗎,大聖母大人?”和塔瑪拉尼一起坐在後面的一個人問道,“據說我們已經在製造香料開採設備?”

  歐德雷翟在座位上轉過身。提問的是一位通信部成員,高級侍祭。一個年長的女人,通信部的重責已使她額頭佈滿深深的皺紋,黝黑的皮膚和微眯的雙眼則是其長時間操控設備的結果。

  “我們必須做好迎接沙蟲的準備。”歐德雷翟說。

  “如果能出現的話。”塔瑪拉尼說道。

  “你在沙漠上走過沒有,塔瑪?”歐德雷翟問。

  “我以前在沙丘。”回答相當簡潔。

  “但是你出去過嗎,到開闊的沙漠上?”

  “只去過奇恩附近的幾個小型積沙區。”

  “那是兩碼事。”簡短的回答應該回以同樣簡短的反駁。

  “其他記憶告訴我需要知道什麼。”這句是對那位侍祭的回答。

  “那是兩碼事,塔瑪。你必須親自體驗才能知道。在沙丘上,沙蟲隨時可能出現,把你吞入腹中,那種感覺異常奇妙。”

  “我聽說過你對沙丘……的利用。”

  利用。不是“體驗”。利用。非常精准地表達了她的譴責之意。正是塔瑪的風格。“和貝爾仿佛就像是一個模子扒下來的。”有人會這麼說。

  “在那種沙漠上行走會改變一個人,塔瑪。其他記憶會更清晰。從弗雷曼先祖那裡抓取靈光一現的經歷固然很好,但親身體驗一下像弗雷曼人般行走在那片沙漠上的感覺是截然不同的,哪怕只是幾小時也好。”

  “我享受不了。”

  塔瑪太過大膽了,車裡每個人都見過她處於下風。人們是會風言風語的。

  火上澆油,一點沒錯!

  不過現在更容易解釋她將在議會上傾向于什阿娜(如果她適合的話)了。

  觀測站是一塊熔制的大片矽石,顏色淺綠,質地光滑如玻璃,中間還有熱氣泡穿過。歐德雷翟站在它經過熔制的邊緣,注意到她腳下的草地已無法向前延伸,結成了塊狀,這片小山坡曾經綠草如茵,如今山腳的斜坡已經開始被沙地侵佔。沙漠的魔爪貪婪地向前延伸,在這些不速之客的邊緣有新的鹽生灌木叢(由什阿娜的人種植而成,歐德雷翟的一個隨行人員說),形成了一面不經意的灰屏障。這是沒有硝煙的戰爭。一場葉綠素支撐的生命對抗沙子的後方保衛戰。

  她右邊,一座低矮的沙丘在觀測所之上隆起。歐德雷翟揮手示意其他人不要跟隨,她自己爬上了小沙丘,這片遮擋視線的沙堆後,就是她記憶中的沙漠。

  這就是我們的造物。

  沒有生物存在的跡象。她沒有回頭看那些植物,它們正面對沙丘的入侵作最後的絕望掙扎。她把目光聚焦在遠處的地平線。能看到邊界沙漠的居民。在那片乾燥的空闊地帶,任何移動的東西都是潛在的危險。

  她返回到其他人身邊後,盯著觀測站的光滑表面看了一陣。

  那位年長的通信侍祭走過來,給歐德雷翟帶來了檔案堂的請求。

  歐德雷翟掃視了一眼。內容簡潔,無法忽視。這些話中所說的變化並非突然發生。他們要求增加地面設施。這不是由意外的暴風雨突然而至帶來的,而是來自大聖母的決定。

  昨天?我昨天才決定逐步淘汰大海嗎?

  她把報告遞回給通信侍祭,目光越過她,投向了光滑的沙地表面。

  “批准請求。”然後,“我看到那裡的建築都消失了,讓人傷心。”

  侍祭聳了聳肩。她竟然聳了聳肩!歐德雷翟有種想打她的衝動。(那豈不是會讓不安的情緒在姐妹會中轟鳴而過?)

  歐德雷翟轉身背對那個女人。

  我又能對她說什麼?我們在這片土地上的時間是年齡最長的姐妹一生的五倍。這位卻在這兒聳肩。

  然而……根據某些標準,她知道姐妹會的建設才勉強算成熟。合成玻璃和塑鋼適於保持建築物和其環境間的有序聯繫。用土地和記憶來固定。除了人類的奇思妙想,鄉鎮和城市沒那麼容易向其他力量屈服。

  另一種自然力量。

  尊重年齡的概念很奇怪,她判定。人類生而有之。老霸撒在勒尼烏斯談起家人時,她見過這種感情。

  “我們覺得保持我母親的裝飾比較妥當。”

  連續性。這些感覺也會隨著死靈的復活一起回歸嗎?

  這就是我的同類生活的地方。

  “我的同類”是說血肉相連的祖先,這使它披上了一層奇怪的古老外衣。

  看看我們厄崔迪在卡拉丹堅持了多久,恢復古堡,打磨用古木深深雕刻而成的工藝品。即便雇用一整支團隊,都要讓這個吱吱作響的老地方維持在堪堪能用的狀態。

  但那些維護的人並不認為自己的工作毫無意義。他們勞作時自有一種優越感,在打磨那些木製品時幾乎是在愛撫它們。

  “古老。和厄崔迪一起很久了。”

  人們和他們的文物。她感覺工具仿佛是自己有生命的一部分。

  “我的情況更好些,因為我手裡握著大權……因為這根火焰長矛能為我獵肉……因為這禦寒的避難所……因為這石窖儲藏冬天的食物……因為這艘快艇……這艘巨大的遠洋巨輪……這艘金屬和陶瓷的飛船載我到太空……”

  那些最早進入太空的人類冒險家——他們很少懷疑這趟航行會延伸到哪裡。在那些古老的年代,他們是多麼孤獨!充有維持生命氣體的小小膠囊,由原始的傳輸通信系統連接著笨重、煩瑣的資料來源。獨自一人,孤獨無助。除了生存,任何其他的事都不太可能做到。保持空氣清新。確保飲用水可用。積極鍛煉防止失重造成的身體虛弱。保持積極的狀態。健康的身心。不過,健康的心到底是什麼?

  “大聖母?”

  又是那個該死的通信侍祭!

  “什麼事?”

  “貝隆達說立刻告訴您,有一位巴塞爾的信使到了。她說來了陌生人,把所有聖母都帶走了。”

  歐德雷翟急速轉過身:“這是她全部的資訊?”

  “不是,大聖母。那些陌生人是受一個女人的命令。信使說她的外表看著像尊母,但是沒穿她們那種袍子。”

  “多吉拉那邊沒什麼消息嗎,其他人呢?”

  “大聖母,他們沒什麼機會發資訊。那位信使是位一階侍祭。她是乘小型無艦,按照多吉拉的明確指示來的。”

  “告訴貝爾千萬不能讓那個侍祭離開。她帶來了危險資訊。我回去的時候有話要帶給信使。必須是一位聖母。你有嗎?”

  “當然,大聖母。”對歐德雷翟懷疑式的詢問頗感受傷。

  開始了!歐德雷翟勉強控制著自己的興奮之情。

  他們已經吞下了誘餌。現在……他們已經上當了嗎?

  多吉拉如此依賴一位侍祭是很危險的。但她瞭解多吉拉,這位侍祭一定極其可靠,即便被抓也會寧死不屈。我必須見見這位侍祭。她也許已經可以進行香料之痛了。也許這就是多吉拉給我的資訊。就像她一樣。

  當然,貝爾會暴跳如雷。依靠一位懲罰站的人太愚蠢了!

  歐德雷翟召喚了一隊通信小組:“建立與貝隆達的聯繫。”

  便攜投影儀不如固定裝置那麼清晰,但還是能看出貝爾和她周圍的環境。

  坐在我的桌子後,就好像那就是她的位置一樣。好極了!

  歐德雷翟根本沒給貝隆達一點機會爆發,直接說道:“判定一下那位侍祭是不是準備好進行香料之痛了。”

  “她準備好了。”眾神在下!這樣的回答對貝爾來說夠簡潔的。

  “那就做。她也許可以做我們的信使。”

  “已經是了。”

  “她足智多謀嗎?”

  “非常聰明。”

  貝爾到底是經歷了什麼鬼事情?她的表現極端怪異。一點不像平時的她。一定是鄧肯!

  “對了,貝爾,我希望檔案堂能與鄧肯建立直接聯繫。”

  “今早已經做過了。”

  果然如此。與鄧肯的接觸已經開始生效了。

  “看見什阿娜以後我再和你談。”

  “告訴塔瑪她是對的。”

  “什麼事是對的?”

  “這麼說就行。”

  “很好。我必須說,貝爾,你處理得讓我十分滿意。”

  “你那麼對待我之後,我怎麼還能失敗呢?”

  她們斷開連線的時候,貝隆達還在微笑著。歐德雷翟轉過身,發現塔瑪拉尼就站在她身後。

  “什麼事是對的,塔瑪?”

  “艾達荷和什阿娜之間可以挖掘的東西比我們懷疑的還要多。就是這件事。”塔瑪拉尼靠近了歐德雷翟,壓低聲音說,“在發現他們那點秘密之前,不要讓她坐上我的位置。”

  “我知道你能看出我的意圖,塔瑪,不過……真那麼明顯嗎?”

  “有些事確實很明顯,達爾。”

  “幸好你是我們的朋友,我很幸運。”

  “你還有其他支持者。監理們投票的時候,是你的創造力為你贏得了選票。你的一位擁護者說‘令人鼓舞’。”

  “那你應該知道,在我做出令人鼓舞的決定之前,會先把什阿娜放在火上烤透的。“

  “好極了。”

  歐德雷翟示意通信組將投影儀拿走,然後走到光滑區域邊緣等待著。

  創造性的想像力。

  她知道她同僚的複雜感覺。

  創造力!

  使權力根深蒂固永遠是危險的。永遠會伴隨著意想不到的新事物。新事物會摧毀對權威的掌控。即使是貝尼·傑瑟裡特,在對待創造力上也心懷疑慮。若一艘船的龍骨保持平穩,就會有人受到鼓動,把划船的人調走。這就是多吉拉所受懲戒背後的因素。麻煩的是有創造力的人通常喜歡與世隔絕。他們稱之為隱私。把多吉拉找出來頗費了番力氣。

  一定要好好的,多吉拉。成為我們用過的最好的誘餌吧。

  這時撲翼飛機到了——共十六架,飛行員們平日已經竭盡全力,現在又要執行額外任務,因此不太高興。撤離整個社區!

  歐德雷翟情緒不佳,她看著撲翼飛機降落到堅硬的玻璃化表面,兩翼風扇折回到側莢艙中——每艘飛機看起來都像是只睡著了的昆蟲。

  瘋狂的機器人以自己的形象設計出的昆蟲。

  起飛以後,斯特吉又坐在了歐德雷翟身邊,問道:“我們會看到沙蟲嗎?”

  “有可能。不過目前還沒有相關報告。”

  斯特吉坐了回去,有點失望,但是沒法把話題轉移到另一個問題上。歐德雷翟想,事實有時很令人不安,而她們把極高的期望投在了這場進化賭博上。

  否則為什麼要摧毀聖殿上我們所愛的一切?

  意識並流插入的是很久前一幅標誌的畫面,一道窄窄的入口上方呈拱形,通向一棟粉色磚結構建築:“不可治癒類疾病專門醫院。”

  這就是姐妹會所在之處嗎?還是她們忍受了太多失敗?其他記憶的侵入一定有其自身目的。

  失敗?

  歐德雷翟把它搜了出來:如果它來臨,我們必須把默貝拉當作是姐妹。不是說這位被俘的尊母是無法治癒的失敗。她與其他人畢竟截然不同,而且接受深度訓練的時候年齡已經很大了。

  身邊的人多麼安靜,每個人都看著窗外風卷沙移的場景——沙堤有時會化成乾澀的鱗紋。正午剛過,斜斜的日光投下,周圍的景致化成了光影的世界。塵土飛揚,模糊了前方的地平線。

  歐德雷翟蜷著身子在座位上睡著了。我早就看過這些。我是沙丘的倖存者。

  飛機準備降落,在什阿娜的沙漠觀測站上空盤旋,機身的顛簸把她驚醒了。

  沙漠觀測中樞。我們又來了。還沒真正給它取個名字……和我們給這顆星球起的名字一樣隨意。聖殿!這算什麼名字?沙漠觀測中樞!這是描述,不是名字。臨時順嘴說出的字而已。

  降落的時候,她看到了自己想法的證明。臨時住處的感覺被所有連接處那斯巴達式的粗暴放大了。任何連接處都沒有柔化,沒有緩和的弧形過渡。這個連到這裡,那個連到那裡。所有地方都由可移動的連接器連接。

  降落的過程很顛簸,飛行員這樣解釋:“抵達目的地,旅行愉快。”

第24章 · 2

  歐德雷翟立刻趕去一直為她準備好的房間,並召來了什阿娜。臨時住所:另一個帶小硬板床的斯巴達式隔間。這次有兩張椅子。朝西有一扇窗正對沙漠。這些房間典型的臨時設置讓她很惱火。這裡任何東西都可以在幾小時內拆散運走。她在隔壁盥洗室洗了臉,洗去這一路風塵。在撲翼飛機上,她睡在狹窄的空間內,身體已經有些吃不消。

  洗了臉,她感覺神清氣爽,走到一扇窗邊,感謝建築工把這座塔豎了起來:共十層,這是第九層。什阿娜住在頂層,要做這建築的名字所描述的事情,頂層是個有利位置。

  趁著等什阿娜過來,歐德雷翟做了必要的準備。

  放空思想。拋卻先入為主的想法。

  什阿娜到這裡時的第一印象必須用純淨的眼睛才能觀察。耳朵不能有會聽到某些特定聲音的準備。鼻子不能期待記憶中的氣味。

  是我選了她。我,她的啟蒙導師,更容易犯錯。

  歐德雷翟聽到門口傳來了響聲,她轉過身,是斯特吉。

  “什阿娜剛從沙漠返回,是和她的人一起回來的。她請大聖母在上面的房間和她會面,那裡更舒適。”

  歐德雷翟點了點頭。

  什阿娜位於頂層的住所在邊邊角角仍然有那種預製房間的感覺。沙漠前的一間臨時避難所。這是間大屋子,比客人隔間大五六倍,不過這既是睡覺的臥室,又是工作室。兩側都有窗戶——西邊和北邊。歐德雷翟對這種功能性和非功能性的結合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什阿娜設法讓她的房間能反映她自己。標準的貝尼·傑瑟裡特小床上鋪著亮橙色和茶褐色相間的床單。房間一端的牆壁上用白底黑線條畫著一隻沙蟲,最前面是沙蟲的頭,一顆顆晶牙裸露著,占滿了整面牆。什阿娜親手畫了這幅畫,她靠著其他記憶和她在沙丘上的童年指引著她的手。

  什阿娜沒有嘗試用更具野心的手法去渲染——比如全彩——而且設置的沙漠環境也很傳統,這些都說明了一些問題。只有沙蟲和它身下暗示的沙子,前景裡有個小小的穿長袍的人類。

  是她自己?

  令人欽佩的克制,以及一種對她為什麼在這裡的持續的提醒。一種對大自然的深刻印象。

  自然從不製造糟糕的藝術?

  這個說法太可笑,無法接受。

  我們說的“自然”到底指的是什麼?

  她品嘗過自然荒野的殘暴:脆弱的樹木看起來就像是蘸了錯誤的綠色色素,被拋棄在凍土帶邊緣,乾癟成醜陋的劣質仿品。令人厭惡。很難想像這樣的樹木存在的意義。還有盲蟲。黏糊糊的黃色皮膚。又哪有藝術可言?那是在通往別處的進化旅途中的臨時歇腳點。人類的干預就一直都做得更藝術嗎?豬蝓!貝尼·特萊拉同樣製造了噁心的東西。

  欣賞著什阿娜的畫作,歐德雷翟覺得有些組合與人類的某些特定感觀很不合。作為食物,豬蝓是美味佳餚。醜陋的組合觸及了早期體驗。體驗會做出偏頗的判斷。

  壞事!

  我們認定的藝術多數都迎合了人們對於安慰的渴望。不要冒犯我!我知道我能接受什麼。

  這幅畫又如何安慰了什阿娜呢?

  沙蟲:盲目的力量守衛著隱藏的財富。帶有神秘之美的藝術。

  據報告稱,什阿娜拿她的任務開玩笑:“我是也許從來都不會重現的沙蟲的牧羊人。”

  即使那些沙蟲真的出現,任何一條都要多年之後才有可能長到她畫中所示的大小。沙蟲前那小小的身影是她發出的聲音嗎?

  “這情景終將出現。”

  房間裡彌漫著美琅脂的氣味,比一般聖母房間裡的氣味更濃些。歐德雷翟的目光在屋內的傢俱間巡視著:椅子、工作臺、球形燈的照明——所有東西都放置到能發揮它最大優勢的地方。不過那個角落裡堆著的、形狀奇特的黑色合成玻璃製品是什麼?又是什阿娜的作品?

  這些房間很適合什阿娜,歐德雷翟想。除了這幅追溯她出身的畫,幾乎沒什麼別的東西,但任何一扇窗外的景色可能都來自沙丘深處乾旱地帶的達累斯巴拉特。

  門口傳來輕輕的沙沙聲,驚動了歐德雷翟。她轉過身,看到了什阿娜站在那裡。她在站到大聖母面前之前打量了一圈房間,仿佛害羞一般。

  行動即語言:“她確實如約來了我房間。很好。有的人可能會對我的邀請漫不經心。”

  歐德雷翟早已就緒的感官因什阿娜的出現蠢蠢欲動。史上最年輕的聖母。人們經常會覺得她是安安靜靜的小什阿娜。她並不總是很安靜,也並不小,但是已經打上的標籤很難再摘掉。她也根本不膽怯,但會安靜得就像一隻在田邊等著農夫離開的老鼠。農夫一走,老鼠就會沖出來收走掉落的穀物。

  什阿娜完全進到了房間裡,在離歐德雷翟不到一步的距離停了下來:“我們分開太久了,大聖母。”

  歐德雷翟的第一印象是種很奇怪的混亂組合。

  公正坦誠卻又內斂不露?(坦率又隱秘?)

  什阿娜靜靜地站在那裡,準備傾聽。

  這位賽歐娜·厄崔迪的後裔在貝尼·傑瑟裡特的表皮之下形成了一張有趣的臉孔。來自姐妹會和厄崔迪基因的塑造,她顯得很成熟。果敢決斷的標誌性特徵。那位纖細柔弱、皮膚黝黑、一頭陽光曝曬下特有的亮棕色頭髮的孤兒已經變成了穩重的聖母。如今她長期在戶外,皮膚依然黝黑,頭髮依然是那副長期受陽光照射的樣子。不過,只有這雙眼睛——帶著鋼鐵般質感的全藍色眼睛,仿佛在說:“我已經經受過了香料之痛。”

  我在她身上感覺到的是什麼?

  什阿娜看到了歐德雷翟臉上的表情(貝尼·傑瑟裡特式的天真!),她知道這是她一直害怕的對峙。

  除了我的真相,沒有什麼可辯護的,我希望她能在我全部坦白之前停下來!

  歐德雷翟仔仔細細地端詳著她以前的學生,展開了每一絲感知。

  恐懼!我感知到的是什麼?她開口時的什麼事情?

  什阿娜沉穩的聲音已經被塑造成有力的工具,這是歐德雷翟在她們第一次會面時預期到了的。什阿娜的本性(如果弗雷曼人有本性的話!)已經經過了約束與重新指引。心底佔據一切的報復心已經撫平。愛恨的力量被牢牢地控制。

  為什麼我的印象是她想擁抱我?

  歐德雷翟突然感到很脆弱。

  我曾經將這個女人納入我的保護。現在再也不可能完全把她剔除在外了。

  塔瑪拉尼的判斷出現在她腦海裡:“她是那種很自我的人。還記得聖母施萬虞嗎?和那位一樣,但更自我。什阿娜知道她的未來向哪兒走。我們必須小心看著她。厄崔迪血脈,你知道的。”

  “我也是厄崔迪,塔瑪。”

  “別以為我們忘記過這一點!你以為我們會袖手旁觀,任憑大聖母自己選擇如何繁殖?我們的忍耐是有限的,達爾。”

  “說實話,我早該來見你,什阿娜。”

  歐德雷翟的語調讓什阿娜很警惕。她突然露出姐妹會稱為“貝式寧靜”的表情,整個宇宙也許沒有比這更寧靜的了,它就像一面徹底的面具,完全遮擋住背後發生的一切。這不僅是道屏障,這就是虛無。這張面具上出現任何東西都是過錯。這種行為本身就是種背叛。什阿娜立刻意識到了這一點,回以笑聲。

  “我知道你會來打探的!關於我和鄧肯那套手語的事,對吧?”求求你,大聖母!接這茬兒吧。

  “請你和盤托出,什阿娜。”

  “如果尊母來襲,他希望能有人去救他。”

  “就這些?”她是覺得我是個徹頭徹尾的傻瓜嗎?

  “還有。他想要我給他一些關於我們的意圖的資訊……還有我們做了什麼來面對尊母的威脅。”

  “你怎麼告訴他的?”

  “我能說的都說了。”實話實說是我唯一的武器。我必須轉移她的注意力!

  “你想要做他的靠山,什阿娜?

  “是!”

  “我也是。”

  “塔瑪和貝爾不是?”

  “我的線人告訴我貝爾現在很容忍他。”

  “貝爾?容忍?”

  “你錯看她了,什阿娜。這是你的瑕疵。”她在隱藏什麼。你做了什麼,什阿娜?

  “什阿娜,你覺得你能和貝爾一起共事嗎?”

  “你擔心,是因為我開她的玩笑了?”和貝爾共事?她是什麼意思?不是要讓貝爾去領導那個該死的護使團計畫吧!

  歐德雷翟的嘴角微微向上抽動了一下。又一個惡作劇?會是這樣嗎?

  什阿娜是中樞餐廳的主要閒聊話題。她拿交配聖母(尤其是貝爾)開玩笑的故事,以及細節詳盡的對誘惑的描述,加上默貝拉對尊母的介紹,兩者的比較比食物還更有料。歐德雷翟兩天前才聽說了最新的故事片段。“她說,‘我用的是讓他舉止失禮術。對那些自以為能騙過你的男人非常有效。’”

  “開玩笑?你是在開玩笑嗎,什阿娜?”

  “正確的用詞應該是:抵抗自然傾向去重新塑造。”話一出口,什阿娜就知道她犯了個錯誤。

  歐德雷翟感覺到了不尋常的寧靜,這是種警告。重新塑造?她的目光轉向了角落裡那堆樣子奇怪的黑色物體。她集中精神盯著看了一下,這讓她很驚訝。它能使人的目光沉醉。她繼續不停地探測連貫性,有什麼在與她對話。沒有任何回應,甚至是她去試探她的極限的時候也是如此。原來這是它的目的!

  “它被稱為‘虛無’。”什阿娜說道。

  “是你的?”什阿娜,千萬不要是你做的。做了這個的人去了我無法追隨的地方。

  “是我在上周的某個晚上做的。”

  黑色合成玻璃是你唯一重新塑造的東西嗎?“總體來說算是很驚豔的技藝。”

  “具體技藝就不行了?”

  “你有一件事我不太滿意,什阿娜。你讓有些姐妹心生警惕。”還有我。你的心裡還有一片我們從未找到的蠻荒之地。鄧肯告訴我們搜索的厄崔迪基因標誌。他們給你什麼了?

  “讓我的一些姐妹心生警醒?”

  “回想起你是通過香料之痛的人中史上最年輕的那個,這點尤其讓她們警醒。”

  “或是讓她們厭惡。”

  “你不就是厭惡本體嗎?”

  “大聖母!”在教學之外,她從來沒有故意傷害過我。

  “你通過香料之痛的考驗完全是出於叛逆之心。”

  “您難道不該說是我違背了成熟的建議嗎?”幽默有時能分散她的注意力。

  普萊斯特,什阿娜的侍祭助理,來到門口,在門邊牆上急匆匆地輕聲敲了幾下,看到已經引起了她們的注意才停手。“您說等搜索隊一回來就立刻告訴您。”

  “他們報告什麼了?”

  什阿娜的聲音裡是不是透著種解脫?

  “八隊想讓您親自看看他們的掃描結果。”

  “他們總想讓我自己去看!”

  什阿娜故作沮喪地說:“您想和我一起去看看掃描結果嗎,大聖母?”

  “我在這裡等你。”

  “不會很久的。”

  他們走出門後,歐德雷翟走到西窗:這裡視野開闊,穿過房頂,能看到新沙漠的邊界。這裡是座小沙丘。正值日暮時分,乾澀的熱浪讓她很難不想起沙丘星來。

  什阿娜在隱藏著什麼?

  一位年輕人,剛剛成人的樣子,稚氣未脫,正在旁邊的屋頂裸身享受著日光浴,臉朝上躺在一張海綠色的墊子上,臉上蓋著一條金色的毛巾。他金色的皮膚給人溫暖陽光般的感覺,與毛巾和毛髮的顏色很相配。一陣微風吹過,毛巾的一角微微抖動,終於掀了起來。一隻懶洋洋的手抬了起來,壓了壓毛巾。

  他怎麼這麼清閒?夜班工人?也許是。

  人們宣導不要無所事事,這簡直算是炫耀了。歐德雷翟自顧自地微笑起來。人人都可能會認為他是個夜班工人,從而原諒他。也許正是這點讓他有恃無恐。這點小花招只要不被知情的人看到就依然能玩下去。

  我不會過問的。智慧應該得到回報。而且,畢竟他可能的確是夜班工人。

  她抬起目光。這裡形成了新的模式:異域情調的落日。一抹狹長的橘色劃過地平線,就在太陽剛剛落下的地方隆起。橘色上方則是銀藍色,就在頭頂上,已經逐漸變深。她在沙丘上多次見過這樣的場景。她沒興趣去研究是什麼氣象原理。不如讓眼睛吸收這場轉瞬即逝的美景;在橘色消失後迅速降臨的黑暗中,最好讓耳朵和皮膚去感受那夜幕籠罩大地時的瞬間寧靜。

  模模糊糊地,她看到年輕人拾起墊子和毛巾,消失在通風設備後。

  她身後的走廊內響起一陣跑步的聲音。什阿娜幾乎是上氣不接下氣地進了房間:“他們在我們東北方向三十公里的地方發現了一塊香料堆!不大但是很密實!”

  歐德雷翟想都沒敢想過:“會不會是風團聚集?”

  “不大可能。我派人全天候盯著那邊的。”什阿娜向歐德雷翟旁邊的窗戶掃了一眼。她看見特萊博了。有這個可能。

  “我之前問過你,什阿娜,是否能和貝爾共事。這個問題很重要。塔瑪年事漸高,很快就需要有人取代她的工作。當然,需要經過投票程式。”

  “我?”這完全在她意料之外。

  “你是我的首選。”現在更急迫了。我需要你離我更近,近到我能一直觀察你。

  “可是我以為……我是說,護使團計畫……”

  “那個計畫可以暫時先放下。而且還必須有個能駕馭沙蟲的人……如果那塊香料堆如我們所期待的話。”

  “哦?對……我們中有幾個人,但是沒人能……你不想讓我先試試沙蟲是不是還對我有回應嗎?”

  “在議會工作和這應該不衝突。”

  “我……你也能看出來,我完全沒想到這件事。”

  “按我看可以說是震驚了。告訴我,什阿娜,這些天你真正的興趣是什麼?”

  還在試探。特萊博,我現在就需要你!“確保沙漠長勢良好。”事實!“當然,還有我的性生活。你看到隔壁房頂那個年輕人了嗎?他叫特萊博,是鄧肯派來讓我打磨技巧的新人。”

  即便在歐德雷翟離去後,什阿娜還在想為什麼那些詞激起了那麼多歡樂。不過,大聖母的注意力終於被轉移了。

  甚至都不需要她浪費備用計畫——事實:“我們在討論我銘刻特格,並以此恢復霸撒的記憶的可能性。”

  徹底的坦白被避免了。大聖母不知道我已經有辦法啟動我們的無艦監獄,拆除貝隆達在裡面設置的地雷了。

第25章 · 1

  甜味劑絕不會披上苦澀的外衣。如果嘗起來很苦,就吐出來。我們最遠古的先祖就是這麼做的。

  ——《箴言》

  默貝拉發現自己半夜起來繼續做著夢,可她還十分清醒,對自己周邊的環境也很清楚:鄧肯在她身邊睡著,還能模糊聽見機器的哢嗒聲,看見天花板上顯示時間的投影。最近她堅持要鄧肯晚上陪著她,她覺得自己一個人的時候有些害怕。鄧肯將這怪罪在她第四次懷孕上。

  她坐在床邊。整間房間只有時間投影的微弱光亮,顯得有些陰森。夢中的景象還在出現。

  鄧肯嘟囔著朝她這邊翻了個身,一隻胳膊一下子伸過來搭在了她的腿上。

  她覺得這種精神入侵並不是做夢之類的,卻有些夢一樣的特徵。是貝尼·傑瑟裡特的那些課程在作怪。這些課程再加上她們關於斯凱特爾的那些該死的建議,還有……還有最近發生的這一切!一切都讓她陷入一種無法控制的旋渦之中。

  今晚,她迷失在瘋狂的語言世界。原因很清楚。那天上午貝隆達知道了默貝拉會說九種語言,於是就打算把這個還不能完全放心的侍祭推上一條被稱為“語言遺產”的精神之路。貝爾雖然引發了這種夜晚陷入的瘋狂狀態,卻沒提供任何可供逃避的出口。

  噩夢。夢中她是如同螻蟻般的微小生物,被困在一個宏大的地方,整個場景似曾相識,不管她轉向何方,四周似乎都標著巨大的文字:“資料存儲庫。”這些字面目猙獰,張牙舞爪,用可怕的觸手包圍著她。

  這是群掠食的野獸,而獵物正是她自己!

  她雖然醒了,也知道自己正坐在床邊,鄧肯的胳膊橫在她腿上,可還是能看見那些野獸。它們驅趕著她步步後退。雖然她的身體沒動,但她知道她在後退。它們擠壓著她,讓她陷入一場看不見的可怕災難之中。她的頭沒法轉動!她不僅看見了這些生物(它們就藏在臥室的各個角落)而且還能聽見它們用九種語言對她厲聲尖叫。

  它們會把我撕成兩半!

  她雖然不能轉身,但能感覺到身後是什麼:更多的尖牙利爪。處處都是危機!如果它們把她逼到角落裡一擁而上,她就死定了。

  無處可逃。死亡。受害者。虐待俘虜。最終淪為被議論的物件。

  她充滿了絕望之情。為什麼鄧肯不醒過來救她?他的胳膊仿佛灌鉛般沉重,這股力量壓制著她,讓那些生物得以把她一步步趕入它們奇異的陷阱裡。她渾身顫抖,冷汗涔涔。那是些可怕的詞語,它們融合成了巨大的合體。這怪獸張開嘴,露出尖刀般的利齒,徑直朝她撲來,在它的巨爪間那漆黑的縫隙裡,還潛伏著更多的詞語。

  如前文所述。

  默貝拉開始大笑起來。她無法控制自己。如前文所述。無處可逃。死亡。受害者。

  笑聲吵醒了鄧肯。他坐起來,啟動了一盞懸浮球形燈,然後望著她。經過了他們之前的激情碰撞,他的頭髮看起來一團糟。

  被吵醒的他有點哭笑不得:“你笑什麼?”

  笑聲漸漸化為大口的喘息聲。她的肋骨隱隱作痛。她擔心他那試探性的微笑會引發新一輪痙攣。“哦……哦!鄧肯!性衝撞!”

  他知道這是屬於他倆的名詞,是他們對這種將他們捆綁在一起又無法自拔的上癮的稱呼,但這有什麼好笑的?

  他一臉的困惑更讓她覺得荒謬可笑。

  喘息中她說道:“還有兩個詞。”然後她不得不緊閉著嘴巴,拼命忍住另一輪大笑。

  “什麼?”

  他的聲音是她聽過的最可笑的聲音。她向他伸出一隻手,搖著頭說:“哦哦……哦哦……”

  “默貝拉,你這是怎麼了?”

  她只能不停晃著她的頭。

  他試著露出試探性的笑容。這讓她舒緩了些,於是她斜過身子靠在他身上。“不!”她感到他的右手在她身上四處遊弋時說,“我就是想離你近點。”

  “看看都幾點了,”他努起下巴朝天花板的投影動了動,“快三點了。”

  “太好玩了,鄧肯。”

  “那你說說。”

  “等我喘口氣。”

  他幫她慢慢躺到枕頭上:“我們兩個好像結婚多年的老夫妻。半夜還有有趣的事。”

  “不,親愛的,我們不一樣。”

  “程度不一樣,其他都一樣。”

  “品質不同。”她堅持說。

  “什麼事那麼有趣?”

  她重述了她的噩夢和貝隆達的影響。

  “禪遜尼,非常古老的手段。聖母們用這個技巧去除你的創傷聯繫。就是那些會激發無意識反應的詞。”

  她重新陷入恐懼之中。

  “默貝拉,你怎麼在顫抖?”

  “尊母老師警告過我們,如果我們落入禪遜尼的手裡,就會大難臨頭。”

  “胡說!我作為門泰特也經歷過一樣的事情。”

  他的話仿佛魔術般地引出了另一個夢的片段。這次是只雙頭獸,張著兩張大嘴,嘴裡面還有詞。左邊寫著“一個詞”,右邊寫著“引出另一個。”

  歡樂取代了恐懼。這次沒有經過那種沒來由的大笑,情緒就慢慢平緩了。“鄧肯!”

  “嗯。”他的聲音中有著門泰特的距離感。

  “貝爾說貝尼·傑瑟裡特把語言當武器——音言。她把它們叫作‘控制工具。’”

  “這是你必須學會的技藝,要熟練到讓它變成你的本能反應。只有學會這個,她們才會認為你已經可以進入更深層次的訓練了。”

  而在那之後,我將無法再信任你。

  她翻了個身,離他遠了點,然後看著天花板上時間投影周圍閃著光的攝像眼。

  我還在測試期。

  她很清楚她的老師們在背後議論她。每次她一走近,她們就停止交談。她們以特別的方式盯著她,就好像她是個有趣的標本。

  貝隆達的聲音在她的腦海中嗡嗡響起。

  噩夢一直在她腦中纏繞不休。她醒來時上午已過半,夢中的疲於掙扎讓她大汗淋漓,汗臭味直沖鼻孔。見習期是很必要的,它離成為聖母還有一定距離。貝爾的聲音響起:“永遠不要當專家。那會緊緊地禁錮你。”

  她們一定要讓我經歷所有這些,就因為我問了是不是沒什麼語句在指引貝尼·傑瑟裡特。

  “鄧肯,她們為什麼把精神和身體教學混在一起?”

  “頭腦和身體可以彼此互惠。”他昏昏欲睡。可惡!他又要睡著了。

  她搖晃著鄧肯的肩膀:“如果語言這麼不重要,她們為什麼談這麼多原則紀律?”

  “模式,”他嘟囔著,“令人討厭的字眼。”

  “什麼?”她更粗暴地搖晃著他。

  他背過身,嘴唇動了動,然後說:“原則等於模式,也就等於糟糕的方式。她們說我們都是天生的模式創造者……我覺得對她們而言就是‘規律’。”

  “規律為什麼那麼糟?”

  “別人就有了可以摧毀我們的把柄,那些我們一成不變的模式也會被輕易利用去製作陷阱。”

  “你說的頭腦和身體的事不對。”

  “嗯……是嗎……?”

  “是壓力鎖住了彼此。”

  “我說的不就是壓力嗎?嘿!咱們到底是要說話還是睡覺,還是要幹些什麼?”

  “不能再‘幹些什麼’了。今晚不行。”

  他深深地吐了口氣,歎息了一聲。

  “她們不是在改善我的健康狀況。”她說。

  “沒人說是。”

  “那是之後的事,在香料之痛以後。”她知道他很不喜歡提起那場致命的試煉,但現在避無可避。她滿腦子都是那種情景。

  “好吧!”他翻身坐起,捶著他的枕頭,弄成了感覺最舒服的形狀,然後靠著枕頭盯著她,“什麼事?”

  “她們那種語言武器應用得太聰明了,真是可惡!她把特格帶到你面前,然後說你對他負全責。”

  “你不相信?”

  “他把你當成父親看。”

  “不全是。”

  “對,可是……你沒考慮過霸撒嗎?”

  “他恢復我的記憶的時候?是啊。”

  “你們倆是一對智慧超群的孤兒,永遠在尋找不存在的父母。他一點都沒想過你會傷他多深。”

  “那會拆散家庭。”

  “這麼說你恨他體內的那個霸撒,對於會傷害他這件事,你也沒什麼不高興的。”

  “別那麼說。”

  “他為什麼就那麼重要?”

  “霸撒?他可是軍事天才。永遠出其不意。神出鬼沒,讓敵人無所適從。”

  “這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嗎?”

  “做不到像他那樣。他會發明戰略、戰術。就這樣!”他打了個響指。

  “更暴力。就和尊母一樣。”

  “不總是那樣。霸撒擁有不戰而勝的盛名。”

  “我看過那些歷史。”

  “不要相信那些。”

  “可是你剛才說……”

  “歷史聚焦於鬥爭。鬥爭中存有真相,但也隱藏了那些不管世事如何變遷都會永恆不變的事物。”

  “永恆不變的事物?”

  “稻田裡的女人趕著水牛犁著地,她的丈夫卻不知所蹤,最有可能是被徵召入伍,此時正帶著武器走在戰場上,有什麼歷史會說這件事嗎?”

  “這件事為什麼永恆不變,而且更重要?”

  “她的孩子在家嗷嗷待哺,男人又遠赴他鄉,陷入這種連年征戰的瘋狂,你是說為什麼這更重要?總要有人去犁地。她才是人類永恆不變的那部分縮影。”

  “你聽起來像滿腔怨恨,無法釋懷的樣子……我怎麼覺得很彆扭。”

  “鑒於我在軍事方面的過往,這麼說好像很矯情?”

  “是有點,貝尼·傑瑟裡特對……對她們的霸撒的倚重,還有精英部隊以及……”

  “你覺得她們只不過是又一群看重自我的人在為一己私利進行著暴力行動?她們會跨過那個女人的屍體,跨過那把犁耙,眼都不眨一下?”

  “為什麼不會?”

  “因為很少有東西能逃過她們的眼睛。那些暴徒跨過犁地的女人,很少會看出她們觸碰的是基本現實。而一個貝尼·傑瑟裡特絕不會錯過這樣的事。”

  “還是這個問題,為什麼不會?”

  “看重自我的人目光短淺,因為她們跨越的是沉寂的現實。而女人和犁耙才是鮮活的現實。沒有這種鮮活的現實就不會有人類。我的暴君看到了這點。為此聖母們雖然咒駡他,同時也祝福著他。”

  “所以你願意加入她們的夢想之中。”

  “我猜是的。”聽起來似乎連他自己也有些難以置信。

  “你對特格完全誠實?”

  “他如果有問題,我會直言不諱。我認為對好奇心不應粗暴對待。”

  “你對他負全責?”

  “她說的不全是這個意思。”

  “哈,我的愛人。不全是這個意思。你稱貝爾為偽君子,卻把歐德雷翟排除在外。鄧肯,你要是知道……”

  “只要我們不在乎攝像眼,說!”

  “謊言、欺騙、惡毒……”

  “嘿!你說貝尼·傑瑟裡特?”

  “她們用老掉牙的說辭辯解:聖母A是這樣做的,所以我也這樣做的話,就錯不到哪裡去。兩種罪惡,兩兩相抵。”

  “什麼罪惡?”

  她猶豫了。我應該告訴他嗎?不行。但是他想要答案。“你和特格之間的角色互相顛倒了,貝爾很高興!她很期待看到她的計畫。”

  “也許我們應該讓她失望。”話一出口他就知道這麼說是個錯誤。太早了。

  “一報還一報!”默貝拉很高興。

  轉移她們的注意力!“她們對報應不感興趣,只關心公正。她們有這套說教:‘被判決之人必須接受判決的公正性。’”

  “這麼說,她們把人改造得習慣於接受判決。”

  “任何系統都有漏洞。”

  “你知道的,親愛的,侍祭是學習的。”

  “所以她們才是侍祭。”

  “我的意思是我們會彼此交談。”

  “我們?你是侍祭?你是皈依者!”

  “不管我是什麼,我聽說過。你的那個特格也許沒有看起來那麼簡單。”

  “那都是侍祭的閒話。”

  “伽穆有些傳說,鄧肯。”

  他瞪著她。伽穆?對他來說任何其他名字都不對,他只能想起它本來的名字:傑第主星。哈克南地獄之洞。

  她以為他沉默不語是要她繼續說下去:“她們說特格行動迅捷,快到肉眼幾乎難以分辨,說他……”

  “也許是他自己放出的流言。”

  “有些聖母並不貶低他。她們採取觀望態度。她們想要預防一下。”

第25章 · 2

  “你學了那麼多珍貴的歷史,還不明白特格是怎麼回事嗎?對他來說,散播一下這樣的謠言太正常了。這可以讓人們更小心地對待他。”

  “但是你還記得嗎,我自己那時候也在伽穆星上。尊母非常不安。她們惱怒不已。肯定有什麼事不對。”

  “沒錯。特格行事出人意料。讓她們十分驚訝。他偷了她們一艘無艦。”他拍著身邊的牆,“就是這艘。”

  “姐妹會有自己的禁地,鄧肯。她們總是告訴我等著香料之痛,到時候一切都會變得清清楚楚!那些該死的聖母!”

  “聽起來像是在給你準備護使團教學。那是種服務於特定目標和選定人群的設計好的宗教。”

  “你看不出那有什麼問題嗎?”

  “道德觀,我不和聖母爭辯這個。”

  “為什麼不?”

  “這塊基石上站著的應該是宗教的創立者。貝尼·傑瑟裡特們不是創建者。”

  鄧肯,你要是瞭解她們的道德系統就不會這麼說了!“你這麼瞭解她們,這讓她們很不安。”

  “就是因為這點,貝爾才想殺了我。”

  “你覺得歐德雷翟沒她那麼壞?”

  “問得好!”歐德雷翟?如果你讓她對你施展所能,那她將是個可怕的女人。她是名厄崔迪,這一點就已經很可怕了。我認識好幾代厄崔迪。而這位首先是貝尼·傑瑟裡特。特格才是典型的厄崔迪。

  “歐德雷翟告訴我說她相信你對厄崔迪的忠誠之心。”

  “我忠於厄崔迪的榮耀,默貝拉。”但我對道德自有判斷——對姐妹會,對她們塞進我懷裡的這個孩子,對什阿娜,還有……還有我的愛人,都如此。

  默貝拉彎下腰靠近了他,胸摩擦著他的手臂,在他耳邊低語:“有時候,只能夠到,我可以殺死她們任何一個人。”

  難道她覺得她們聽不到嗎?他坐直身子,把她拽了過來:“什麼事讓你突然那麼生氣?”

  “她想讓我對斯凱特爾做工作。”

  做工作。這是尊母用的委婉語。嗯,為什麼不行?在她和我纏綿在一起之前,已經對很多男人“做工作”過了。但他感覺到的是那種傳統的丈夫的反應。連那個……斯凱特爾她都要去做?一個該死的特萊拉?

  “是大聖母說的?”他得弄清楚。

  “就是那位,那唯一的一位。”她幾乎感覺輕鬆了,有種卸下重擔的感覺。

  “你是什麼反應?”

  “她說是你的主意。”

  “我的……胡說八道!我說我們也許可以試著從他身上挖出點資訊來,可是……”

  “她說貝尼·傑瑟裡特和尊母都一樣,把這件事當作很平常的一件小事看。和這個交配,引誘那個,一天之內就可以都做完。”

  “我是問你的反應。”

  “很反感。”

  “為什麼?”既然你的背景包括了……

  “我愛的是你,鄧肯,那……那我的身體就……就應該讓你愉悅……只為你……”

  “我們是對老夫妻,這些女巫現在是要把我們撬開。”

  他的話讓他頭腦裡浮現出一幅清晰的畫面:潔西嘉夫人,他那位過世已久的公爵大人的愛人,穆阿迪布的母親。我愛她,她不愛我,但是……現在他在默貝拉眼裡看到的神情,他曾見過,那是潔西嘉看公爵的神情:盲目的、始終如一的愛。這是貝尼·傑瑟裡特不信任的東西。潔西嘉比默貝拉更柔弱,但內心堅強。而歐德雷翟……她整個人都很強硬,各個方面都如塑鋼般堅硬。

  那他為什麼有時候會懷疑她同樣心懷人類情感?她們得知霸撒死在了沙丘上的時候,她談起這位老人時的那種樣子是什麼?

  “你也知道,他是我父親。”

  默貝拉拉了他一把,把他從回憶中拽了回來:“你也許可以和她們懷著一樣的夢想,不管那夢想是什麼都好,但是……”

  “成熟點,人類!”

  “什麼?”

  “那是她們的夢想。像個成年人去行事吧,別總像個學校操場上憤怒的孩子一樣。”

  “那些女人最清楚?”

  “是……我相信是這樣。”

  “你真的這麼看她們?就算是你管她們叫女巫的時候也是這麼想的?”

  “那是個好詞。女巫會做很多神秘的事情。”

  “你不相信那是長期嚴苛的訓練加上香料和香料之痛的作用?”

  “相信和這個有什麼關係?無知者自會自行創造他們自己的神秘解釋。”

  “但是你不認為她們在耍花招操縱人們去做她們想做的事嗎?”

  “她們就是那樣的!”

  “語言就是武器,音言、銘者……”

  “沒有一樣能如你這般美麗。”

  “什麼是美,鄧肯?”

  “美當然有一定模式。”

  “和她說的一模一樣。‘模式以繁殖為根基,它深埋於我們的種族精神當中,我們不敢移除它們。’所以她們想插手這種事,鄧肯。”

  “為此她們會不惜一切代價?”

  “她說:‘我們不會把後代扭曲成我們認為非人類的東西。’她們作出判斷,她們進行譴責。”

  他想起了視野中的那個突兀的身影。變臉者。他問道:“就像那些毫無道德可言的特萊拉人?毫無道德——根本不是人類。”

  他幾乎能聽見歐德雷翟大腦在飛速運轉。她和她的那些聖母——她們監視、監聽,她們調整著每一種回應,一切都是經過計算的。

  親愛的,那是你想要的東西嗎?他感覺自己陷了進去。她既對也錯。結果正確,就可以證明手段也沒問題嗎?他怎麼可能證明失去默貝拉是正確的?

  “你認為她們毫無道德?”他問道。

  她仿佛沒聽到一般:“要得到想要的回應,就要不停問自己下一步該說什麼。”

  “什麼回應?”她聽不出他的痛苦嗎?

  “等你意識到的時候,為時已晚!”她轉過身看著他,“這點和尊母非常像。你知道尊母是怎麼困住我的嗎?”

  他抑制不住地想,那些監視的人將會對默貝拉下面的話多麼如饑似渴。

  “有次尊母掃蕩,之後就把我挑出來了。我覺得整場掃蕩行動都是因為我。我媽媽非常漂亮,但是對她們來說太老了。”

  “掃蕩?”那些看門狗會很希望我繼續問下去。

  “她們穿過某個區域,那裡的人就會消失。沒有屍體,什麼都沒有。整個家庭都會消失。她們解釋說這是對密謀反抗的懲罰。”

  “你那時候多大?”

  “三……大概四歲。我正和一個朋友在樹下的空地上玩。突然響起很多雜訊,還有人們的呼喊聲。我和朋友們就在岩石後的洞裡躲了起來。”

  他被這幅場景吸引了。

  “大地震動。”她眼神迷離,陷入了回憶中,“然後是爆炸。過了一會兒,外面安靜了下來,我們偷偷向外看。我家所在的整個街角都變成了一個洞。”

  “你就成了孤兒?”

  “我還記得我的父母。爸爸身材高大,體格結實。我覺得我媽媽應該是什麼地方的僕人。他們上班的時候都穿著制服,我記得她穿制服的樣子。”

  “你怎麼確定你父母都被害了?”

  “我能確定的只有掃蕩,但是掃蕩都一樣。尖叫聲響起,人們四處奔逃。當時我們非常害怕。”

  “你為什麼覺得掃蕩是因為你才進行的?”

  “她們經常做那類事。”

  她們。那些盯著攝像眼的人一定會把這個字眼當作一場偉大的勝利。

  默貝拉還深陷在回憶之中:“我覺得是我父親拒絕向某個尊母屈服。這種行為會被認為非常危險。他個子高高的,面容英俊……也很強壯。”

  “那你恨她們?”

  “為什麼?”她是真的對這個問題感到很驚訝,“沒有那件事的話,我永遠也不可能成為尊母。”

  她的冷漠無情讓他很震驚:“所以任何代價都值得!”

  “我的愛,你厭惡把我帶到你身邊的東西嗎?”

  反駁得好!“可你沒想過,要是事情不這麼發展,就更好了嗎?”

  “不管怎樣,已經發生了,想也沒用。”

  完全是宿命論。他從來也沒想過她會相信這個。是尊母的改造還是貝尼·傑瑟裡特的傑作?

  “你只是給她們的儲備庫裡又添了個有價值的後備力量而已。”

  “沒錯。引誘者,她們這麼叫我們。我們負責招募有價值的男性。”

  “你招募了。”

  “可以這樣說,如果按投資算,我償還的已經超出很多倍了。”

  “你知道聖母會怎麼看這件事嗎?”

  “別大驚小怪的。”

  “那你準備好對斯凱特爾‘做工作’了?

  “我沒那麼說。尊母不徵求我的同意直接讓我做事。聖母需要我,也想這樣利用我,但我的價格她們也許出不起。”

  那一刻他只覺得喉嚨發幹,說道:“價格?”

  她嗔怪地瞪著他:“你,你就是我要價的一部分。不能對斯凱特爾做工作。她們自稱坦誠,那就要說清楚到底為什麼需要我!”

  “小心,我的愛。她們可能會告訴你的。”

  她轉過身,用那種很像貝尼·傑瑟裡特的眼神望著他:“恢復特格的記憶又不帶來任何痛苦,你打算怎麼做到?”

  該死!他剛慶倖躲過了這個錯誤。最後還是無處可逃。在她的眼裡,他能看出來她猜到了。

  默貝拉確認了這點:“既然我不會同意,我確信你是和什阿娜討論過了。”

  他只能點頭默認。他的默貝拉在姐妹會的路上走得很遠,比他原來想的還要遠。她知道他的多重死靈記憶是如何通過她的銘刻得到恢復的。他突然把她當作了聖母,為此他真想號啕大哭。

  “這怎麼就讓你和歐德雷翟不一樣了?”她問道。

  “什阿娜本來接受的就是成為銘者的訓練。”話說出口,他自己都覺得空洞無力。

  “和我的訓練不一樣?”她這是在指責。

  他胸中的怒火被點燃了:“你更喜歡經歷香料之痛?就像貝爾一樣?”

  “你更想看到貝尼·傑瑟裡特一敗塗地?”她的聲音甜美、溫柔。

  他聽出了她語調中的距離感,仿佛她已經退回到了姐妹會冷漠的觀察姿態中。她們在讓他可愛的默貝拉凝滯!不過還是能感受到她本身的活力。這種感覺讓他撕心裂肺。她散發著健康的氣息,尤其是有孕在身,就更顯得如此。她活力四射,對生活有無限的熱情。這種活力與熱情讓整個人都像發著光一般。而聖母們會剝奪這一切,她們會熄滅這活力之光。

  在他關切的注視下,她變得安靜起來。

  絕望中,他在想他還能做什麼。

  “我本來希望最近咱們能彼此更坦誠些。”她說。又一個貝尼·傑瑟裡特式的試探。

  “我不贊成她們的很多行為,但我不懷疑她們的初衷。”他說。

  “如果我能活過香料之痛,就能知道她們的初衷。”

  他全身都僵住了,腦海裡突然意識到她有可能熬不過去。沒有默貝拉的生活?他簡直難以想像那種心被掏空的感覺。在他過往的眾多生命中沒有任何事可以與之相比。不知不覺中,他伸出手,愛撫著她的背。她的皮膚柔嫩又有彈性。

  “我太愛你了,默貝拉。這是我的‘香料之痛’。”

  他的觸碰讓她情難自已,顫抖起來。

  他發現自己沉溺在多愁善感的情緒中,累積著悲傷的畫面,直到他記起一位門泰特老師的話:“無節制的情感消耗。”

  “溫情與多愁善感的區別顯而易見。在路上避免殺死某個人的寵物,這是溫情。如果你為了要避開寵物殺死行人,那就是多愁善感了。”

  她拿起他愛撫她的手,把它放到了自己的唇上。

  “語言加上身體,勝過二者任何一個。”他低語著。

  他的話讓她又陷入噩夢中,但這次她帶著復仇之心,她已經清楚語言即工具。她對這段體驗充滿了特別的憧憬,滿心要對自己剛才的表現自嘲。

第25章 · 3

  就在她要驅散噩夢的時候,突然想到自己還從沒見過尊母自嘲。

  她握著鄧肯的手,低頭望著他。他的眼瞼閃過一絲門泰特的樣子。他能意識到她剛剛經歷了什麼嗎?自由!再也不被囚禁,被她的過去驅趕到無處可逃了。從她接受自己成為聖母的可能性以來,這是第一次,她瞥見了其中的意味。對此她感到敬畏又驚駭。

  沒什麼比姐妹會更重要的?

  她們說起誓言,比監理在侍祭入會時說的話更神秘。

  我對尊母的誓言只是話語,但對貝尼·傑瑟裡特的誓言絕不再只是話語。

  她記起貝隆達曾咆哮著說過,選擇外聯人員時看重的是她們的說謊能力。“你會是另一個外聯人員嗎,默貝拉?”

  誓言不是用來打破的。那多麼幼稚!就像校園裡的威脅:如果你食言,我就食言!不不不,不是這樣的!

  完全沒必要擔心誓言。更重要的是在她的內心找到自由的源頭。那裡的事情總會有傾聽者。

  她把鄧肯的手捧起來貼著自己的嘴唇,低語著:“她們在聽。哦,她們在傾聽。”

  除非你能熄滅狂熱分子的那份狂熱,否則就不要與他們起衝突。除非你的證據(奇跡)不可辯駁,或是你能讓狂熱分子相信你是受上帝指引的,才可能切入其中,否則就不要用一種宗教去反對另一種宗教。有些科學披著神聖啟示的外衣,長久以來這都是通往這類科學路上的阻礙。科學中的人造痕跡過於明顯。狂熱分子(很多是對一種或另一種主題的狂熱)必須知道你的立場,但更重要的是,必須認出是誰在你耳邊竊竊私語。

  ——護使團,初級教學

  身後的獵人不斷逼近,這種念頭在歐德雷翟頭腦裡揮之不去,還有時間的流逝也一樣讓歐德雷翟苦惱。時間快得模糊成了影子。持續兩個月的討論後,終於得以讓什阿娜接替了塔瑪的位置!

  歐德雷翟今天不在,被送去大離散的貝尼·傑瑟裡特姐妹中,有一位元新的倖存人員需要她親自去做情況簡介,這種時候就會由貝隆達負責日常管理事務。議會勉強同意繼續進行大離散。艾達荷覺得這個策略只是徒勞,會讓姐妹會的人們都頗感震驚。情況簡介現在也是一種新的防禦計畫,讓人們對“你可能遇到的情況”做好準備。

  下午晚些時候,歐德雷翟走進了工作室,貝隆達正坐在桌旁。她的臉頰浮腫,眼神裡是那種每次她要硬撐著的時候表現出來的木然的樣子。貝爾在這裡,日常總結就免不了有措辭尖銳的討論。

  “什阿娜獲准進入議會了,”她說著把一小片晶紙推向歐德雷翟,“這是塔瑪給予支持的功勞。默貝拉肚子裡這個新的八天后出生,蘇克是這麼說的。”

  貝爾對這些蘇克醫生沒什麼信心。

  新的?她對生命也太冷漠了些!一想到將來,歐德雷翟有些血流加速。

  等默貝拉生下孩子,身體恢復後——香料之痛。她已經準備好了。

  “鄧肯極度緊張。”貝隆達騰出椅子說。

  鄧肯是會緊張!那兩位變得異常熟稔了。

  貝爾還沒說完:“不用你問,我先告訴你,多吉拉那邊沒有任何消息。”

  歐德雷翟在桌後坐了下來,把她掌上的報告晶紙撥正。多吉拉所信任的那位侍祭,現在已經是聖母芬迪爾了,她不會冒著暴露無艦路線或是準備的其他任何資訊設備的危險,去安撫一位大聖母。沒有消息意味著誘餌還在……或者被棄了。

  “你告訴什阿娜她已經獲准了嗎?”歐德雷翟問。

  “我特意留著讓你說。她的日常報告又晚了。身為議會成員,這種行為不妥。”

  看來貝爾還不同意她進議會。

  什阿娜的日常資訊都是重複內容。“沒有沙蟲跡象。香料堆完好無損。”

  每件能寄託她們小小希望的事都尚無定論。那些噩夢般的獵人步步緊逼。氣氛越來越緊張,仿佛要炸裂一般。

  “你看過鄧肯和默貝拉之間的交流,次數已經夠多了,”貝隆達說,“那是不是什阿娜一直在試圖隱藏的東西?如果是,為什麼?”

  “特格是我父親。”

  “如此微妙!一位聖母對銘刻大聖母父親的死靈感到內疚不安!”

  “她是我親自教出來的學生,貝爾。你感覺不到她對我有多關心。另外,這不僅是個死靈,這還是個孩子。”

  “我們必須確認她的意圖,直到毫無疑點!”

  歐德雷翟看到貝隆達欲言又止,終究還是沒說出那個名字:“潔西嘉。”

  又一個有污點的聖母?貝爾是對的,她們必須確保對什阿娜有十分的把握才行。這是我的責任。什阿娜的黑色塑像在歐德雷翟的意識中閃爍著。

  “艾達荷的計畫有些吸引力,但是——”貝隆達猶豫了一下。

  歐德雷翟開口說話了:“這是個非常年輕的孩子,還沒完全長大。基礎記憶恢復的痛苦可能接近香料之痛。可能會讓他離我們更加疏遠。但是這……”

  “用銘者控制他,我同意這點。但是如果銘刻並沒有恢復他的記憶呢?”

  “我們還可以執行原計劃。而且這個方法在艾達荷身上確實成功了。”

  “他不一樣,不過我們可以等等再做決定。你和斯凱特爾還要見面,要晚了。”

  歐德雷翟升起了晶紙:“每日總結呢?”

  “都是你已經見過無數次的東西。”貝爾說這樣的話,幾乎就是擔心的意思。

  “我把他帶到這裡來。讓塔瑪在這裡等著,你找機會再進來。”

  斯凱特爾差不多習慣這類艦外走動了,他們從她停在中樞南面的運輸車上出來的時候,歐德雷翟從他悠閒的態度上看出了這點。

  不是散步這麼簡單的,他們都清楚這點,但是她把這些出行安排得很有規律,設計成不斷重複的模式,使他鬆懈下來。形成例行常規。有時候太有用了。

  “您能帶我出來走走太好了,”斯凱特爾抬頭看著兩邊說,“空氣比我記得的更幹。今晚我們去哪裡?”

  他對著太陽眯起眼睛的時候,那雙眼睛顯得太小了。

  “去我的工作室。”往北大約一公里就是中樞的外部建築,她朝那裡點頭示意。此時是春季,天還有些冷,從外面能看見無雲的天空下她的塔樓內暖色調的天花板,燈光從裡面射出,最近這些日子幾乎每到日落時分都會有冷風襲來,那扇窗子仿佛在向風中的人們許諾著舒適的環境。

  有意無意間,歐德雷翟仔細觀察著身旁這位特萊拉。如此緊繃著神經!她在聖母警衛和她們身後的侍祭身上也能感受到這種繃緊的狀態,那都是貝隆達要求特別戒備的原因。

  我們需要這個小怪物,他對此很清楚。我們還不知道特萊拉的能力可以達到什麼程度!他積累了些什麼才能?與他人接觸時,他為什麼帶著這麼明顯的隨意態度去探測和他一樣被囚的人?

  特萊拉製造了死靈艾達荷,她提醒自己這點。他們是不是在他身上隱藏了什麼秘密?

  “我是來到您門前的乞丐,大聖母,”他用那種哀鳴般的尖細嗓音說,“我們的星球淪為廢墟,我們的人民被屠殺殆盡。我們為什麼要去您的居所?”

  “到更舒適的環境裡商量。”

  “是,艦內空間非常有限。但是我不明白為什麼總把車停得離中樞這麼遠,為什麼要走路過去?”

  “我覺得這樣能透透氣。”

  斯凱特爾環視著周圍的植被:“令人愉快,不過很冷,您不覺得嗎?”

  歐德雷翟瞥向南面。南邊的這些斜坡上種植著葡萄,坡頂和較冷的北面是為果園預留的位置。這些葡萄園裡種植的都是改良過的葡萄,由貝尼·傑瑟裡特園丁開發而來。古老的葡萄藤,它們的根會“探下地獄”(根據古老的迷信傳說),從燃燒的靈魂處盜取水分。釀酒廠就在地下,還有供儲存和做出陳酒的洞穴也都在地下。地上一行行精心培育的葡萄藤有序地排列著,沒什麼其他設施破壞這種景觀,葡萄藤間隔開闊,足夠採摘者和耕種設備通行。

  他對此很愉悅?她很懷疑這裡是否真會有什麼能讓斯凱特爾愉快的景致。他應該精神緊張,她就需要他這樣,這樣他才會自問:她選擇和我一起穿過這些簡陋的鄉村環境到底是為什麼?

  她們不敢對這個小個子男人採用貝尼·傑瑟裡特更強有力的說服手段,這讓歐德雷翟很惱火。但是有人說,動用那種手段會導致失敗,而且她們不會有第二次機會,她也覺得是這樣。特萊拉的行為已經表明他們寧願死也不願放棄秘密的(以及神聖的)資訊。

  “有幾件事我不明白,”歐德雷翟邊說邊繞著一堆修剪的葡萄藤邊走,“你為什麼堅持要有自己的變臉者,然後才能同意我們的要求?還有,鄧肯·艾達荷身上到底有什麼,讓你這麼感興趣?”

  “親愛的女士,我一個人孤獨無依,沒有夥伴。這就是這兩個問題的答案。”他隨意地揉擦著胸口,零熵膠囊就藏在那裡。

  他為什麼如此頻繁地揉搓自己的胸口?這是個讓她和分析師都迷惑不解的動作。沒有疤痕,沒有皮膚紅腫。也許是兒時留下的習慣而已。但那是多久之前的事了!也許是這次轉世帶來的缺陷?沒人知道。他那灰色的皮膚帶有金屬色素,能夠抵抗探測儀器。他以前肯定對更強的射線很敏感,因此一旦使用就會被他發覺。不行……現在還不行,目前只能採取外交手段。這個該死的小怪物!

  斯凱特爾在想:這個普汶笪女性沒有天生的同情心可供他利用嗎?關於這個問題最典型的答案經常是矛盾的。

  “詹朵拉·韋柯特已經不復存在,”他說,“上百萬我的族人被那些妓女屠殺。亞吉斯特最遙遠的邊疆都沒能倖免,我們被徹底摧毀了,只有我倖存了下來。”

  亞吉斯特,她想。不羈之人的土地。在伊斯拉米亞語裡,這是個發人深省的詞,貝尼·特萊拉的語言。

  她用貝尼·特萊拉語說道:“我神主的魔法是我們唯一的橋樑。”

  她又一次公開表示要分享他偉大的信仰,催生了貝尼·特萊拉的蘇菲-禪遜尼合一精神。從語言上看她的特萊拉語用詞準確,毫無破綻,但他還是看到了謬誤之處。她稱神主的信使為“暴君”,而且不遵守最基本的戒律!

  這些女人哪裡能在柯爾集會去感知神主的存在呢?如果她們真的說神的語言,還需要這麼粗鄙的商量嗎,那她們早就知道想從他身上搜尋的那些資訊了。

  爬過最後一個斜坡,他們就要到中樞前鋪好的過道了,斯凱特爾呼喚著神主的幫助。貝尼·特萊拉竟然落魄至此!您為何要降下這場試煉?我們是《沙利亞特》最後的法學家,而我,我的人民最後的尊主,在您已無法在柯爾向我言說的時候,我的神主,也必定要尋求您的答案。

  又一次,歐德雷翟用完美的伊斯拉米亞語說:“是你自己的人民背叛了你,那些被你送到大離散中去的人。你再也沒有馬里柯兄弟,只有姐妹。”

  那麼你的薩格拉大廳在哪裡,普汶笪騙子?那種深邃無窗,只有自己的兄弟才能進入的地方在哪兒呢?

  “這對我來說還是件新鮮事,”他說,“馬里柯姐妹?這兩個字總是互相矛盾。姐妹不能是馬里柯。”

  “瓦夫,你上一個馬哈依和阿卜杜不能接受這點。而他帶著你的同胞們幾乎走向了滅亡。”

  “幾乎?您知道有倖存者?”他難以掩飾自己聲音中的激動。

  “不是尊主……但是我們聽說過有幾個多莫還活著,但是都在尊母手裡。”

第25章 · 4

  她在一棟建築前停下了,再往前走幾步,這棟建築的邊就會剛好擋住她欣賞落日的視線。她還是用特萊拉的秘密語言說:“太陽不是神。”

  黎明與日落即馬哈依的哭泣!

  斯凱特爾跟著她走進一段拱形長廊,兩邊是兩棟矮樓,此時,他的信心開始動搖。她說的是對的,不過這些話只有馬哈依和阿卜杜才能說。長廊的陰影下,護衛緊緊跟隨的腳步聲在他們身後回蕩著,歐德雷翟的話讓他有些困惑,她說:“你為什麼沒說恰當的話?你不是最後的尊主嗎?這樣的話你不就是馬哈依和阿卜杜了嗎?”

  “馬里柯兄弟們還沒有選我。”這話就算他自己聽起來都站不住腳。歐德雷翟召喚了一個上升域場,然後在運輸管道入口處停了下來。在其他記憶的細節中,她發現對柯爾以及柯爾的呼弗蘭權力很熟悉——這是夜晚枕邊的輕聲低語,是戀人對他們去世很久的女人訴說的。“然後我們……因此,如果我們說出這些神聖的話……”呼弗蘭!承認並重新接納一位曾經在普汶笪中歷險的人吧,回歸之人祈求您的寬恕,因他已與異類那深重的罪孽接觸。馬謝葉赫見之于柯爾,知神主與他們同在。

  運輸管入口的門開了。歐德雷翟向斯凱特爾和前面的兩位警衛示意先走。在他經過的時候,她想:必須有所行動了。我們不能按他想的那樣陪他玩到最後。

  歐德雷翟和斯凱特爾進入工作室的時候,塔瑪拉尼正背對著門站在弓形凸窗前。落日餘暉斜斜地映射著屋頂。然後這抹豔麗就此消失,留下的是一幅光影對比的畫面,天邊那最後的光明顯得室內的暗夜更加深沉了。

  在這水一般的靜默、幽暗中,歐德雷翟揮手示意警衛們散去,她注意到他們頗有些不情願。很顯然,貝隆達命令他們留下,但他們又不能違抗大聖母的命令。她指著對面的一張犬椅,等著他坐下。他並未就此坐進那張犬椅內,先是滿腹狐疑地回頭看看塔瑪拉尼,又掩飾地說道:“為什麼不開燈?

  “這是放鬆的間歇。”她說。而且我知道黑夜能讓你不安!

  她在桌後站了一會兒,端詳著幽暗中的幾處光亮,周圍按她對環境的偏好擺放著外表頗有光澤的文物:窗邊的小龕裡有早已去世的奇諾伊的半身像,右手邊的牆上,是人類第一次移民太空時的田園風光圖,桌上有一堆利讀聯晶紙,還有一片從視窗透過的微弱光亮集中反射出的銀色映射。

  對他的煎熬夠久了。

  她碰了碰控制台上的一張碟子。四周牆上和天花板上巧妙佈置的懸浮球形燈亮了起來。塔瑪拉尼接到暗示,立刻有意將長袍一甩,轉過了身。她在斯凱特爾身後兩步的距離,在貝尼·傑瑟裡特那些神秘的手段裡,這個距離正是不祥的徵兆。

  斯凱特爾先是被塔瑪拉尼的動作嚇得微微抽動了一下,現在又默默地坐好了。犬椅似乎對他來說太大了,讓他看起來就像個小孩子。

  歐德雷翟說:“救了你的聖母說你當時在交叉點上指揮著一艘無艦,尊母發動襲擊的時候那艘無艦正準備啟動第一次折疊空間的瞬移航行。據她們說,當時你乘著單人飛船趕往你的戰艦,但是就在爆炸前轉向走掉了。你是發現了襲擊者嗎?”

  “是的。”他勉強應道。

  “而且知道他們可能會從你的軌跡定位無艦。所以你逃跑了,留下你的兄弟們等著被毀滅。”

  他用目睹悲劇發生的那種徹底的痛苦說道:“早些時候,我們從特萊拉駛離的時候,就看到襲擊開始了。我們發動大爆炸要摧毀襲擊者所有有價值的東西,但是太空噴火槍製造了大屠殺。然後我們也逃了。”

  “但是沒有直接逃往交叉點。”

  “我們搜過的所有地方,都已經被他們搶先一步。很多東西確實都被他們付之一炬,但是我們還擁有秘密。”提醒她我還有東西可以交易!他用一隻手指敲著自己的頭。

  “你搜過交叉點的宇航工會或者宇聯商會避難所,”她說,“我們的間諜船在敵人反應過來之前把你撈了出來,多幸運。”

  “姐妹……”這個詞太令他難以啟齒了!“……如果你真是我在柯爾的姐妹,為什麼不給我變臉者僕從呢?”

  “在我們之間,你還是保留了太多秘密,斯凱特爾。比如,襲擊來臨的時候,你為什麼要離開班德隆?”

  班德隆!

  提及這座偉大的特萊拉城讓他鬱結於胸,他似乎已經感受到了零熵膠囊如脈搏一樣的跳動,仿佛它珍貴的材料終於要有宣洩之處一般。失落的班德隆城。再也無法見到城市上空那紅玉似的天空,再也感受不到兄弟同在,再也沒有耐心的多莫和……

  “你不舒服?”歐德雷翟問。

  “我為我所失去的感到難過!”他聽到身後衣物摩擦的窸窣聲,感覺到塔瑪拉尼離他更近了。這個地方太壓抑了!“她在我身後做什麼?”

  “我是姐妹們的公僕,她在這裡是要觀察我們倆。”

  “你提取了我的部分細胞,對吧?你們是在罐裡培育斯凱特爾替代品!”

  “我們當然得這麼做。你不會認為聖母會讓最後一個尊主在這裡消亡吧?”

  “我不會做的事我的死靈也不會做!”它不會帶著零熵管!

  “我們知道。”關鍵是我們不知道什麼?

  “這不是商量。”他抱怨道。

  “你對我們的判斷失誤了,斯凱特爾。你什麼時候撒謊,什麼時候藏著秘密不說,這些我們都知道。我們會利用別人不會的感官。”

  這是事實!他們利用他身體的氣味,從肌肉的微小動作,從他無法抑制的表情上都能發現線索。

  姐妹?這些生物是普汶笪!全都是!

  “當時你們在舉行拉什卡儀式。”歐德雷翟試圖敦促他說出真相。

  拉什卡!他多希望他在這裡就是在舉行拉什卡集會。變臉者武士、多莫助理——消滅這個可惡至極的惡魔!但他不敢撒謊。他身後的這位也許是個音言師。眾多生命經歷都告訴他貝尼·傑瑟裡特音言師是最厲害的。

  “我帶著一支卡薩德武裝。我們在搜索一群混合人,以增加防禦力量。”

  群?特萊拉是不是知道混合人的什麼事情,卻從未向姐妹會透露過?

  “你整裝待發,準備去動用武力。尊母是不是知道了你的任務,所以把你和其他人的聯繫阻斷了?我猜很有可能是這樣。”

  “您為什麼叫她們尊母?”他一時難以自控,聲音幾乎變成了尖叫。

  “因為她們自己就是那麼叫的。”現在他還很鎮定。讓他自己慢慢走向失誤好了。

  她說得對!我們被出賣了。這是個很令人痛苦的念頭。他緊緊壓抑著這種感覺,思考著該如何作答。給她一個小小的啟示?對這些女人來說,從沒有什麼啟示是小啟示。

  一聲歎息震動他的胸腔。他感受到了零熵膠囊和裡面的內容物。那是他最在意的東西。有什麼能讓他接觸到自己的伊納什洛罐就好了。

  “我們送去大離散的那些人中,有些後裔帶回了他們俘虜的混合人。它們是人類和貓科動物的雜交產物,這點你肯定知道了。但是它們在我們的培育罐裡不繁殖。在我們明確原因之前,我們帶來的那只混合人就死了。”那些叛徒只給我們帶了兩隻!我們早該有所懷疑!

  “他們沒給你帶來多少混合人,是吧?你本應該懷疑那些就是誘餌。”

  看見了吧?她們用這一點點啟示就能知道這麼多!

  “為什麼混合人不獵殺伽穆上的尊母?”這是鄧肯的問題,應該得到回答。

  “聽說必須下命令。它們沒有命令不會殺人。”她知道這點。她是在試探我。

  “變臉者也依令殺人,”她說,“如果你下命令,他們連你都殺,不是這樣嗎?”

  “留著那條命令是為了防止我們的秘密落入敵手。”

  “所以你才想要自己的變臉者?你把我們當成敵人嗎?”

  還沒等他想到如何回應,貝隆達的投影在桌子上方顯現出來,真人大小、半透明,身後是晶紙承載的檔案閃爍的光芒。“什阿娜發來緊急消息!”貝隆達說,“香料迸發開始了。是沙蟲!”她轉動身影,看向斯凱特爾,攝像眼隨著她的舉動調整,分毫不差。“這麼看來,你失去一件討價還價的籌碼了,斯凱特爾尊主!我們終於有香料了!”投影圖像隨著一聲哢嗒聲和微弱的臭氧氣味消失了。

  “你們想騙我!”他脫口而出。

  但是歐德雷翟左邊的門開了。什阿娜拖著一個不超過兩米長的小型懸艙走了進來。它的側面是透明的,在工作室懸浮球形燈的映射下,迸發著微弱的黃色光線。艙內有什麼東西蠕動了一下!

  什阿娜沒說一句話,只是站在一邊,好讓他們能仔細看清艙內的全貌。那麼小!這只蟲子還沒有裝著它的懸艙一半大,但體態細節完美,在一堆淺淺的金色沙堆上伸展著軀體。

  斯凱特爾難掩一聲敬畏的喘息聲。先知!

  歐德雷翟的反應更實際。她彎腰湊近了懸艙,向那小小的嘴裡窺探。曾經宏大的蟲體內那炙熱的憤怒之焰如今縮減成了這個?真是個微縮版本!

  它抬起身體前部的時候,晶牙閃閃發光。

  沙蟲的嘴左右搖擺著。他們都看到了那排牙齒後面它異樣化學反應燃起的微小火苗。

  “有成千上萬條,”什阿娜說,“和以往一樣,香料迸發它們就會來。”

  歐德雷翟一言未發。我們成功了!但這是什阿娜的勝利時刻。讓她盡情享用吧。斯凱特爾從來也沒像現在這樣灰心喪氣過。

  什阿娜打開艙門,從裡面拿出沙蟲,如同晃動嬰兒般輕輕搖動。它在她的懷裡暫時平靜了下來。

  歐德雷翟滿足地深深吸了口氣。她還能控制它們。

  “斯凱特爾。”歐德雷翟說。

  他無法把眼神從沙蟲身上收回來。

  “你還為先知服務嗎?”歐德雷翟問,“這就是!”

  他一時啞口無言。真的是先知歸來?他想否認第一眼看到時那敬畏的反應,但他的眼睛不允許。

  歐德雷翟輕聲說:“你們在忙那個愚蠢的任務,那個自私的任務的時候,我們在服務先知!我們拯救了他最後的化身,把他帶到了這裡。聖殿將變成另一顆沙丘!”

  她坐回到椅子上,雙手交叉在身前。貝爾當然在通過攝像眼觀察著。一位門泰特的觀察會很有價值。歐德雷翟希望艾達荷也在看。但他可以看全息攝像。她看得很明白,斯凱特爾只是把貝尼·傑瑟裡特看作恢復他那珍貴的特萊拉文明的工具而已。這項進展能迫使他揭露他那伊納什洛罐的秘密嗎?他會拿出什麼來?

  “我必須花點時間想想。”他的聲音顫抖。

  “想什麼?”

  他沒回答,注意力還都在什阿娜身上,什阿娜正把那只小小的沙蟲放回懸艙。關上蓋子前,她再一次撫摸了它。

  “告訴我,斯凱特爾,”歐德雷翟堅持說,“你還有什麼事需要重新思考的?這是我們的先知!你說你為偉大信仰服務。現在正是時候!”

  她能看出他的夢想在一點點瓦解。他自己的變臉者可以複製那些被他們殺死之人的記憶,複製每個受害者的舉止形態。他從來也沒抱什麼能騙過聖母的希望……但是侍祭和普通的聖殿工人……所有他希望能獲得的秘密,都完了!如同特萊拉星球那燒焦的星體一樣確定無疑地消失了。

  她說,我們的先知。他看向歐德雷翟,表情委頓,眼神渙散。我該怎麼辦?這些女人不需要我了。但是我需要她們!

第25章 · 5

  “斯凱特爾。”她的聲音十分輕柔,“《大聯合協定》結束了。現在是新的宇宙。”

  他只覺得喉嚨幹癢,於是努力吞咽了一下。暴力的整體概念呈現出新的緯度。在舊帝國,協定可以保證不會有任何人能從太空發動襲擊,那時沒人敢燒毀某顆星球,破壞彼此的關係。

  “暴力升級了,斯凱特爾。”歐德雷翟幾乎是在低語,“我們只是離散了怒火。”

  他將注意力拉回到她身上。她在說什麼?

  “對尊母的憎恨在逐漸累積。”她說。不是只有你失去了很多。斯凱特爾。曾經,我們的文明中出現問題的時候,會有人說:“請個聖母過來!”尊母讓這樣的事再也不會出現了。神秘的傳說被重新編造。金色陽光照耀在我們過去的路上。“以前有貝尼·傑瑟裡特能幫我們將日子過得更好。現在你到哪裡去找可靠的音言師?去哪兒仲裁?這些尊母從來都沒聽過這樣的話!那些聖母,永遠彬彬有禮。至少你得承認這一點。”

  斯凱特爾沒回應,她說:“想想如果這種怒火被釋放在聖戰中會如何!”

  他還是沒作聲,於是她接著說:“你已經見過了。特萊拉、貝尼·傑瑟裡特、分裂之神的祭司,天知道還有多少——都在被獵殺,仿佛是一場野蠻的遊戲。”

  “她們不能把我們都殺死!”他痛苦地喊著。

  “不能嗎?你那些離散的同胞在與尊母共事。那是你在大離散中要去尋求的避難所嗎?”

  還有另一個夢:一小撮特萊拉人,像潰爛的傷口一樣執著,等待著斯凱特爾偉大復興的那一天。

  “人們在壓迫下會變得更堅強,”他說,但話裡沒有一絲力量,“即便是拉科斯的祭司也在倉皇躲藏!”他的話中充滿絕望。

  “這是誰說的?你那些回歸的‘朋友’?”

  他的沉默是她所需要的全部答案。

  “貝尼·特萊拉殺死過尊母,她們知道,”她說,故意用話敲打他,“只要你們滅絕,她們就很滿意了。”

  “還有你們!”

  “即便不是為了共同的信仰,我們也該是形勢所迫的合作夥伴。”她用純正的伊斯拉米亞語說道,很快便看到他的眼裡燃起了希望。柯爾和沙利亞特也許還在那些用神的語言構成思想的人中間保持舊有的含義。

  “合作夥伴?”他語音微弱,帶著極強的試探性。

  她採用了新的策略,直言不諱:“我們可以共同行動,合作夥伴關係在很多方面都是共同行動的基礎,這種關係比其他任何關係都更加可靠。因為我們知道彼此所需。它有種固有模式:對這種關係下的所有事加以篩選,可靠的事情就可能顯現。”

  “你想從我這裡得到什麼?”

  “你早就知道。”

  “怎麼製作最精良的伊洛納什罐,對吧?”他搖了搖頭,顯然不是很確定。她的要求預示著很多他不會喜歡的變化!

  歐德雷翟權衡了一下,想她是否敢對他大發雷霆。愚蠢至極!但是他已經在恐慌邊緣。原有價值改變了。尊母不是唯一的動盪根源。斯凱特爾甚至根本不知道這種變化的程度,而恰恰是這種變化感染了他自己那些離散成員!

  “世事變遷。”歐德雷翟說。

  變遷,多讓人不安的詞。他想。

  “我必須擁有自己的變臉者助手!能不能再加上我自己的伊洛納什罐?”他的語音已經幾近乞求。

  “我和我的議會會考慮這件事的。”

  “有什麼好考慮的?”他在用她自己的話來對付她。

  “你只需要自己同意就行了。我還需要別人同意才行。”她苦笑著說,“所以你確實有時間考慮考慮。”歐德雷翟對塔瑪拉尼點了點頭,於是塔瑪拉尼叫來了警衛。

  “回無艦?”他在門口說道,在兩邊魁梧的警衛襯托下,他的身形顯得越發矮小。

  “但是今晚你不用走路回去了。”

  離開的時候,他戀戀不捨地盯著沙蟲看了最後一眼。

  斯凱特爾和警衛離開後,什阿娜說:“您沒繼續施壓是對的,他就要慌了。”

  貝隆達走了進來:“也許乾脆殺了他最好。”

  “貝爾!把全息投影啟動,再看一下剛才的會面情況。這次從你門泰特的角度去看!”

  這句話阻止了貝隆達接著想說的刻薄話。

  塔瑪拉尼輕笑起來。

  “你把自己的快樂建立在你姐妹的痛苦之上了,塔瑪。”什阿娜說道。

  塔瑪拉尼聳了聳肩,但是歐德雷翟很欣慰。不再取笑貝爾了?

  “你說聖殿正變成另一顆沙丘的時候,他開始慌了。”貝隆達說,她的聲音有種門泰特的距離感。

  歐德雷翟當時也看到了他的反應,但是並沒聯繫起來。這就是門泰特的價值:模式和系統性,一點點累積邏輯事實。貝爾探知到了斯凱特爾的行為模式。

  “我問自己:事情又變成真的了嗎?”貝隆達說。

  歐德雷翟立刻就看出來了。關於失落地點的問題有點奇怪。沙丘曾是顆眾所周知的活躍星球,它曾存在於銀河系註冊系統中,這一點在歷史上是確定無疑的。你可以指著一個投影說:“那就是沙丘。曾經被稱為厄拉科斯,後改為拉科斯。在穆阿迪布時期由於它的全沙漠特徵被稱為沙丘。”

  不過,這個地方被摧毀了,而神話的外衣將和投射出的現實所差無幾。不久,這樣的地方就會變成徹底的神話傳說。亞瑟王和他的圓桌騎士。只在夜間下雨的卡美洛城。在那個時候天氣控制能做到這種地步,算是相當好了!

  但是現在,一顆新的沙丘出現了。

  “神秘力量。”塔瑪拉尼說。

  啊,是啊。塔瑪,離肉體終結的日子越來越近了,她會對神秘事物更加敏感。神秘與秘密,是護使團的工具,在沙丘上也一直為穆阿迪布和暴君所用。它們的種子已經種下。即使分裂之神的祭司們已經墜入地獄,沙丘神話仍然在猛增。

  “美琅脂。”塔瑪拉尼說。

  工作室的其他姐妹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可以在貝尼·傑瑟裡特的離散中注入新的希望。

  貝隆達說:“為什麼她們非將我們置於死地,而非俘虜?這一點一直讓我很困惑。”

  尊母也許不想讓任何一個貝尼·傑瑟裡特活著……也許她們只想要香料的資訊。但是她們摧毀了沙丘,摧毀了特萊拉。假如多吉拉成功了,任何與蜘蛛女王的會面也應該慎之又慎。

  “人質沒有用?”貝隆達問。

  歐德雷翟看見了她的姐妹們臉上的表情。她們思考的是一條單一線索,仿佛所有人都在用同一個意識思考。尊母很少留下活口,這種經驗教訓讓那些潛在的對手更加小心翼翼。它實施的是不被人言說的法則:痛苦的記憶變成了痛苦的神話。尊母們就如同任何年代的野蠻人一樣:她們需要鮮血而非人質。肆意妄為,殘暴無度。

  “達爾說得對,”塔瑪拉尼說,“我們過去把尋求同盟的範圍限定得離家太近了。”

  “混合人不是自己繁殖的。”什阿娜說。

  “創造了混合人的那些人想控制我們,”貝隆達說,她的嗓音裡有明顯的門泰特基本預測技巧的特徵,“所以多吉拉才在那些操控手身上聽出了猶豫之意。”

  就是這樣,她們要面對全部危險。最終會回到人的身上(總是會這樣)。人——同時代的人。你能從你自己的時代生活的人民,以及他們從歷史中汲取的知識中學到很多有價值的東西。其他記憶並不是歷史唯一的交通工具。

  歐德雷翟有種離家很久,終於又回來的感覺。她們四個人這種共同思考的感覺讓她覺得很親切。這種熟悉的感覺不受地點的限制。姐妹會本身就是家。不是因為那些供她們暫時棲身的臨時的落腳點,而是因為組織本身。

  貝隆達替她們發聲:“我擔心我們一直在背道而馳。”

  “那是因為恐懼產生的念頭。”什阿娜說道。

  歐德雷翟不敢笑。因為她可能會被誤解,而她現在不想解釋。讓默貝拉成為我們的姐妹,再賜給我們一位恢復記憶後的霸撒!這樣我們也許就有機會一戰!

  這種美妙的感覺讓她很享受,此時一條消息傳了進來,發出嗒的一聲提醒音。她朝投影面看了看,那只是她純粹的下意識反應,然後她意識到危機來了。這麼一件小事(相對來說)就足以引發危機。克萊比在一場撲翼飛機事故中受到了致命傷。致命,除非……除非怎樣的部分在投影中為她進行了詳細說明,最後的結論指向了半機械人。她的同伴們看到的資訊字樣是反的,但是在這裡你必須學會讀鏡像資訊。她們也知道了。

  這條線應該在哪裡畫下去?

  貝隆達還戴著她那副古董眼鏡,本來她完全可以裝上人造眼或任何數不清的其他替代品,但她用身體表達了自己的意見。這就是身為人類的意義。試著抓住青春,它卻箭一樣地離開,並且還會無情地嘲笑你。美琅脂足夠了……也許太多了。

  歐德雷翟意識到了自己的情緒意味著什麼。但是貝尼·傑瑟裡特的必要性呢?貝爾可以投出她個人的一票,每個人都意識到了,甚至也都尊重這一點。但是大聖母的一票對姐妹會來說很重要。

  先是伊納洛什罐,現在又來了這件事。

  眼前的局面告訴她克萊比是專家,失去她的專業才能是她們無法承擔的。本就處於人員緊張的狀態。“一人身兼多職”已經不足以描述這種狀況了。越來越多的缺口無人填補。半機械人克萊比只是個引子。

  蘇克們已經準備就緒。這是“預防性措施”,以防萬一無可替代的人員損傷的情況出現。比如大聖母。歐德雷翟知道她帶著一貫謹慎的保留意見,已經同意了。現在這些保留意見還有什麼用?

  半機械人也是那些大雜燴一樣拼湊出來的詞語。機械設備添加到人類的血肉之軀上,哪邊占主導地位?半機械人什麼時候會完全不再是人類?誘惑加大——“就調整這麼一點點。”調整起來易如反掌,最終這種七拼八湊的人類就會變得任人擺佈,絕對順從。

  可是……克萊比?

  山窮水盡的情況告訴她,“把他改造成半機械人!”姐妹會已經到了如此絕望的地步了嗎?她只能做出肯定的回答。

  那就這樣吧——決定並非完全出自她手,她手上有一個現成的藉口。形勢決定一切。

  芭特勒聖戰給人類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記。戰鬥並贏得勝利……只在那個時候而已。那場長久以來的矛盾留下了另一場戰役。

  但是現在,姐妹會命懸一線。聖殿還有多少技術專家?無須查看她也知道答案。不足。

  歐德雷翟身體前傾,發出傳送命令。“把她改造成半機械人。”她說。

  貝隆達哼了一聲。是贊同還是反對?她永遠也不會說的。這是大聖母的決鬥場,歡迎來我的地盤!

  誰贏了這場戰役?歐德雷翟不禁想到。

第26章

  我們如履薄冰,努力讓厄崔迪(賽歐娜)的基因在我們的人群中永存,這可以讓我們躲開預見的雙眼。我們將魁薩茨·哈德拉克封存!意願創造了穆阿迪布。先知使預言成為現實!我們還敢再忽視對道的感悟,去迎合一種憎恨機遇,祈求預言的文化嗎?

  ——《檔案摘要》

  黎明剛過,歐德雷翟就到了無艦。大聖母大步走到訓練場的時候,默貝拉早已起床,正用模擬訓練器練習。

  歐德雷翟穿過太空田邊的環形果園,自己走了這最後一公里。夜晚有限的幾片雲在黎明即將到來時分愈加稀薄,最後慢慢消散,留下繁星滿布的天空。

  她認出了些細微的天氣控制跡象,那是為搶收本地又一輪農作物而做的,但日益稀少的雨量連保證果園和牧場生存都成問題。

  歐德雷翟走在路上,感覺沉悶乏味。剛剛過去的冬天是暴風雨間歇時難得的平靜。生活是場獻祭。沾著花粉的昆蟲追逐著花朵,花朵結出果實,又散播下種子。這些果園是場秘密風暴,它的力量隱藏在生命的洪流中。但是,哦!毀滅。新生命承載著變化。雖然身份永遠不同,但變革者終將到來。沙蟲將帶來遠古時沙丘上的那種沙漠的純淨。

  永不停息的變遷之力帶著淒涼之意侵入她的想像中。她仿佛能看到這片土地退化成狂風肆虐的沙丘,那是雷托二世子民們的棲息地。

  聖殿的氣息將經歷異變——一種文明的傳說被另一種取而代之。

  歐德雷翟踏入訓練場的時候,這些念頭仍然讓她很感慨,並且影響了她的心情,她看著默貝拉完成一組閃現力量訓練,然後退後幾步,大口喘著氣。

  默貝拉的左手背有條細細的紅色劃痕,那是她沒有躲開那座巨大的訓練機留下的痕跡。這架自動訓練機立在屋子中,像根金色的支柱,它的武器還在不停吞吐閃現著——仿佛是一隻憤怒昆蟲的喙在向外試探。

  默貝拉身著綠色緊身衣,裸露的皮膚滲著晶瑩的汗滴。即便小腹明顯因為懷孕而突出,她還是看起來體態優雅。她的皮膚散發著健康的光澤。這是內在的力量,歐德雷翟確信,不止有懷孕的原因,還有更基本的身體狀況在起作用。歐德雷翟第一次見到默貝拉的時候就對這一點印象深刻。抓住了默貝拉,將艾達荷從伽穆中救出後,盧西拉就特意提到了這點。在她的外表下是一副健康的身軀,就仿佛一面透鏡,聚焦於此就能看到生命力的恣意宣洩。

  我們必須得到她!

  默貝拉看到了來訪者,但她並不想中斷自己的訓練。

  還不行,大聖母。孩子雖然就快出生了,但這副身體還需要繼續。

  正是這時,歐德雷翟看到訓練機在模仿憤怒的情緒,通過對電路系統加以阻塞,就能設計出這種反應。這種模式極其危險!

  “早上好,大聖母。”

  默貝拉調動著體內的力量,閃展騰挪,動作幾乎快到無法分辨,發出的聲音也有些異樣。

  訓練機揮動機械臂向她試探、劈砍,它的感應器發出低沉的嗡嗡聲,移動迅速,試圖跟上她的動作。

  歐德雷翟吸了口氣。此時說話無疑會讓她更容易被訓練機傷害。這種危險遊戲最好還是不要冒任何分心的風險。夠了!

  訓練機的控制器就在一面寬大的綠色面板上,安在門口右側。看電路的情況,就知道默貝拉做出了什麼改動——電線淩亂地懸著,光束場上的存儲晶體也被挪動了位置。歐德雷翟伸手把系統停了下來。

  默貝拉轉身面對她。

  “你為什麼篡改電路?”歐德雷翟追問她。

  “好讓它有憤怒模式。”

  “尊母都這麼做嗎?”

  “就像樹枝被弄彎了腰?”默貝拉揉著她受傷的手,“但是如果樹枝知道是如何彎的,並且同意呢?”

  歐德雷翟感到一陣激動:“同意?為什麼?”

  “因為能感到某些……很偉大的事情。”

  “你想體會腎上腺素上升的感覺?”

  “你知道不是這樣!”默貝拉的呼吸恢復了正常。她站在那裡怒視著歐德雷翟。

  “那是什麼?”

  “是……挑戰自己去完成你以前覺得根本不可能的事。你從來也沒想過自己可以這麼……這麼好,這麼熟練、專業地完成某些事。”

  歐德雷翟強行壓下了一陣狂喜。

  健全的精神寓於健全的身體。我們終於擁有了她!

  歐德雷翟說:“但是你會付出多麼大的代價!”

  “代價?”默貝拉聽起來很是震驚,“只要我擁有能力,就樂於付出代價。”

  “只要得償所願,付出代價也無妨?”

  “是你們貝尼·傑瑟裡特神奇的豐饒角:隨著我變得越來越強大,付出的能力也在增長。”

  “小心,默貝拉。你的豐饒角也可能會變成潘朵拉的魔盒。”

  默貝拉知道這個典故。她默默站著一動不動,全神貫注地看著大聖母:“哦?”聲音幾不可聞。

  “潘朵拉的魔盒釋放出強烈的分心之物,會浪費你生命的能量。你信心滿滿,輕輕鬆松地說‘一切就緒’,然後就等著成為聖母,但是你還是不明白那意味著什麼,也不知道我們想要從你這裡得到什麼。”

  “那就是說,你們想要的一定不是我們的性能力。”

  歐德雷翟向前走了八步,每一步都精心拿捏,給人一種儀態萬方,卻又威風凜凜的感覺。一旦默貝拉開始那個話題,通常的解決辦法是沒法阻止她的——要用大聖母不容置疑的命令打斷這場爭論。

  “什阿娜很容易就能掌握你的能力。”歐德雷翟說。

  “就是說你會用她和那個孩子辦事!”

  歐德雷翟聽出了她的不悅。這是種文化殘餘。人類的性是什麼時候開始的?什阿娜現在正等在無艦的警衛室裡,不得不面對這件事。“我希望你能知道我為什麼抵觸,為什麼這麼遮遮掩掩的,大聖母。”

  “我知道,在我們接納你之前,弗雷曼社會中的各種禁忌充斥著你的大腦!”

  這句話把她們中間的疑團一掃而空。但與默貝拉的這場交流如何才能改變方向?在我找出辦法之前,必須讓談話自然進行下去。

  會有重複。未解決的問題會繼續出現。她幾乎能預料到默貝拉說的每個字,這很令人傷腦筋。

  “既然你說處理特格需要這樣,為什麼還要繞開這種測試過的操縱他人的方式?”默貝拉問。

  “奴役,你是想說這個詞嗎?”歐德雷翟毫不避諱地回復她說。

  默貝拉眯著眼思考著。我把男人當作我們的奴隸了嗎?也許是。我給他們帶去了突如其來的拋棄感,給他們難以置信的極致愉悅,然後又放棄。我接受的訓練就是讓他們得到如此的體驗,也因此令他們心甘情願為我們所用。

  直到鄧肯也對我做了同樣的事。

  歐德雷翟看到了默貝拉眼中的躲閃之意,她知道這個女人的心靈深處糾結著什麼,也很難去揭開這個謎底。我們未觸及的地方還有蠻荒存留。就好像默貝拉原本的清澈被難以除去的污點所沾染,然後這沾染之處被掩蓋,甚至這層掩蓋之處又被加上了面具一樣。在她心底有著冷酷的部分,扭曲著她的思想和行動。在其之上又層層疊加,讓人難以觸碰。

  “我能做到的事讓你害怕。”默貝拉說。

  “你的話語中存在著真相。”歐德雷翟同意。

  誠實和坦率——現在能使用的工具很有限,必須小心使用。

  “鄧肯。”默貝拉的聲音以新的貝尼·傑瑟裡特技能說了出來。

  “我很害怕你和他分享的東西。你會覺得很奇怪吧?大聖母居然會承認害怕。”

  “我知道這個誠實和坦率的技巧!”她說得就好像誠實和坦率很令人厭惡似的。

  “聖母們學著永不放棄自我。我們學著不讓別人的在意拖累自己。”

  “這就是全部?”

  “還要更深些,還有其他的延伸內容。做貝尼·傑瑟裡特讓你有自己的行事方式。”

  “我知道你的意思:選擇鄧肯還是姐妹會。我知道你的花招。”

  “我不這麼覺得。”

  “我也有不會去做的事!”

  “我們每個人都被過去所羈絆。我會做出我自己的選擇,做我必須做的事,因為我的過去和你的不一樣。”

  “儘管我剛才說了那句話,你還是會繼續訓練我?”

  與默貝拉的這些會面需要完全的開放與接受的心態,歐德雷翟正是帶著這種心態傾聽著她的每句話,調動感官對那些言外之意保持警醒,很多資訊會在語言的邊緣盤旋,仿佛擺動的纖毛,伸展著,要與危險的宇宙去接觸。

  貝尼·傑瑟裡特必須做出改變。這就是能引領我們走向變革的人。

  貝隆達會被這種前景嚇壞的。很多聖母會反對。但只能這樣。

  歐德雷翟不說話,於是默貝拉說道:“訓練,用這個詞恰當嗎?”

  “改造。可能這個詞對你來說更熟悉。”

  “你真正想做的是聯合我們的經歷,讓我足夠像你,這樣我們就能在彼此之間創造信任。教育都是這麼做的。”

  不要和我玩博學的遊戲,小姑娘!

  “那麼說我們是在同一條溪流裡漂流了,默貝拉?”

  任何三級侍祭聽到大聖母的這種語調都會變得十分小心。默貝拉卻表現得無動於衷:“除了一點,我不會放棄他的。”

  “那由你決定。”

  “你讓潔西嘉夫人做決定了嗎?”

  終於還是走到這條死胡同了。

  鄧肯敦促默貝拉去研究潔西嘉的生活。想拆散我們!他的表現被全息攝影記錄下來,引發了對記錄嚴肅、認真的分析。

  “很有趣的一個人。”歐德雷翟說。

  “愛!經過所有那些你們的教育,你們的‘改造’!可她還是去愛了。”

  “你不覺得她的行為是叛變嗎?”

  “絕不是!”

  現在要小心些。“但是看看最後得到的是什麼結果:一個魁薩茨·哈德拉克……還有那個孫子,暴君!”爭吵很得貝隆達的心。

  “金色通道,”默貝拉說,“人類的倖存之道。”

  “大饑荒時代,還有大離散。”

  你在看嗎,貝爾?沒關係。你會看到的。

  “尊母!”默貝拉說。

  “都是因為潔西嘉?”歐德雷翟問道,“但潔西嘉返回了折疊空間,最後在卡拉丹度過餘生。”

  “侍祭的老師!”

  “對她們來說,也是個例子。看見違抗我們的命令會是什麼下場了嗎?”反抗,默貝拉!比潔西嘉做得更幹練些!

  “有時候你讓我感覺很厭惡!”天生的誠實讓她不得不加上一句,“但是你知道我想要你擁有的東西。”

  我們擁有的東西。

  歐德雷翟想起她自己第一次受到貝尼·傑瑟裡特的魅力所感召的時刻。身體所能完成的精巧至極的那些事,感官發揮到能探知最微小的細節,能以令人歎為觀止的精准度完成動作的肌肉訓練,這些能力為尊母所擁有時,只會因其身體本身的速度優勢而提升到新的高度。

  “你又拋給我了,”默貝拉說,“想強迫我做出選擇,實際上你早就知道了。”

  歐德雷翟還是沉默不語。這是種古代耶穌會修士幾乎已經完善了的爭辯形式。意識並流疊加爭執模式:讓默貝拉自己去說服。只用最微妙的手段輕輕地推動進程。給她加以擴大的小藉口。

  但是挺住,默貝拉,為了鄧肯,勇敢去愛!

  “炫耀你們姐妹會的優勢這點,你做得非常聰明。”默貝拉說。

  “我們不是餐廳裡排隊等著就餐的人!”

  一抹淡然的微笑閃過默貝拉的嘴角:“這個要一點,那個也要一點,我覺得我還想要點那邊那種奶油的。”

  歐德雷翟很喜歡這種比喻,但是無所不在的觀察者們有自己的口味:“這種飲食可能會害死你。”

  “但是我看你們擺在那裡的貢品太吸引人了。音言!那簡直就是盛宴。我的喉嚨裡竟然有這麼美妙的樂器,而你可以教我怎麼用那種終極模式去演奏。”

  “現在,你就是音樂大師。”

  “我想要你那種能力,去影響我周圍的人!”

  “最終要做什麼呢,默貝拉?這麼做到底是為了誰的目標?”

  “如果你吃什麼,我就吃什麼,我會不會也可以長成你這種強悍的樣子:外在如塑鋼般,而內在甚至更堅硬?”

  “你是這麼看我的嗎?”

  “我宴會上的主廚!我必須把你帶來的東西吃掉——為了我好,也是為了你好。”

  她聽起來幾乎要興奮得躁動起來。一個奇怪的人。有時候她看起來似乎是最不開心的女人,在她的艙室裡就像頭籠中野獸。那種眼中的瘋狂,那種角膜裡的橘色斑塊……就像現在這樣。

  “你還是拒絕和斯凱特爾‘辦事’嗎?”

  “讓什阿娜去做。”

  “你會教她嗎?”

  “她會把我教她的都用在那個孩子身上!”

  她們互相瞪視著,都意識到她們想的是同一個念頭。這不是因為彼此想法背道而馳引起的衝突。

  “為了你能給我的那些東西,我得忠於你,”默貝拉低聲說,“但是你想知道我是否會背叛這份承諾嗎?”

  “你會嗎?”

  “如果形勢所迫,你也會那麼做,我不會比你做得差的。”

  “你覺得你會不會有一天為自己的決定而後悔?”

  “我當然會!”那是個什麼傻瓜問題?人總會後悔。默貝拉這麼說。

  “只是要確認一下你對自己有多誠實。你從不給自己披上虛假的外衣,我們欣賞你這一點。”

  “你遇見過那樣的人?”

  “確實。”

  “你肯定有很多辦法把他們揪出來。”

  “香料之痛會為我們代勞。虛假是無法安然度過考驗的。”

  歐德雷翟感到默貝拉的心跳瞬間加速了。

  “你不打算命令我放棄鄧肯?”她的話語很尖銳。

  “這個附加條件有難度,不過是你自己的困難。”

  “這是另一種勸我放棄他的說法?”

  “接受這種可能性,這是我全部的要求。”

  “我不能。”

  “你不會?”

  “我是認真的。我做不到。”

  “如果有人向你展示如何做到呢?”

  默貝拉盯著歐德雷翟的眼睛很長時間沒有眨一下,然後說:“我幾乎會說‘那我就解脫了’……但是……”

  “什麼?”

  “他對於我來說是註定的事,我沒辦法解脫。”

  “這是尊母表達宣佈放棄的方式嗎?”

  “宣佈放棄?用詞錯誤。我只是比我以前的姐妹更成熟。”

  “以前的姐妹?”

  “還是我的姐妹,但她們是童年的姐妹。有些在我的記憶裡很可愛,有些我很不喜歡。那是些對我失去吸引力的遊戲夥伴。”

  “這個決定讓你滿意嗎?”

  “你滿意嗎,大聖母?”

  歐德雷翟帶著毫不掩飾的歡欣為她鼓掌。默貝拉多麼輕鬆、迅速地掌握了這種貝尼·傑瑟裡特的機敏反問!

  “滿意?多麼令人討厭、乏味無聊的詞!”

  就在歐德雷翟說話的時候,默貝拉感覺自己恍如身處夢中一般,在向一座深淵邊緣靠攏,她無法醒來,阻止這場墜落。她的胃帶著秘密的空洞感疼起來,歐德雷翟的下一句話仿佛從遠處迴響著傳來。

  “對一位聖母來說,貝尼·傑瑟裡特就是全部。你永遠也不能忘了這一點。”

  這場夢的感覺來時迅猛,去時也一樣迅速。大聖母接下來的話冷酷而直接。

  “準備做更高級的訓練。”

  直到你接受香料之痛——不論生死。

  歐德雷翟抬眼望向天花板上的攝像眼:“叫什阿娜到這裡來。讓她立刻開始跟新老師學習。”

  “你還是要這麼做!你要讓她和那個孩子‘辦事’。”

  “把他當成霸撒特格,”歐德雷翟說,“那麼想對你有幫助。”我們不會給你時間重新考慮的。

  “我沒有抗拒鄧肯,又不能和你爭辯。”

  “就算是和你自己,也不要爭辯,默貝拉。那樣毫無意義。特格是我父親,可我還是得這麼做。”

  直到這一刻,默貝拉才意識到歐德雷翟之前的話背後的力量。對於聖母來說,貝尼·傑瑟裡特就是全部。偉大的杜爾保護我!我會那樣嗎?

第27章 · 1

  我們見證了永恆消逝的階段。有重大事件發生,但有些人永遠注意不到。事故干預。你並非在那段段篇章之中。你依靠的是報告。可人們會將頭腦緊閉。報告有什麼好處?新聞紀錄中的一段歷史?編輯會議上會預先選定,加以消化,然後從偏見的出口被排泄出來?你需要的那些記錄很少來自真正的歷史締造者。日記、回憶錄和自傳是特殊訴求的主觀形式。檔案裡擠滿了這種值得懷疑的東西。

  ——達爾維·歐德雷翟

  剛到走廊盡頭的障礙處,斯凱特爾就注意到那些警衛和其他人都很興奮。人們走路似乎都加快了腳步,尤其是現在時間還這麼早,更顯得有些不同尋常,所以一開始就吸引了他的注意力,把他吸引到了隔斷處。那個蘇克醫生伽蘭托在那裡。他是在歐德雷翟當初派她過來時認識的,歐德雷翟說“因為你看起來好像生病了”。又一個監視我的聖母!

  啊,是默貝拉的孩子。這些人匆匆忙忙地進進出出,還有蘇克醫生,都是因為這件事吧。

  但是其他那些人都是誰?他在這裡從來也沒見過這麼多穿貝尼·傑瑟裡特長袍的人。不僅是侍祭。他還看見數量更多的聖母在那兒急匆匆地走來走去。這些人讓他想起了大型食腐鳥類。最後看到的是個侍祭,肩膀上抱著個孩子。非常神秘。如果我能和戰艦系統有連接就好了!

  他靠在一面牆上等著,但是人們陸續消失在各個入口處。他很清楚其中一些地方是哪裡,但其他的並不知曉。

  以神聖先知之名!大聖母竟然親自來了!她從一個更寬些的入口穿過,大部分其他人也都進了那裡。

  下次見面時問歐德雷翟也沒用。因為她現在已經把他收入囊中。

  先知在這裡,在普汶笪手裡!

  走廊裡再沒人出現了,斯凱特爾回了自己的住所。身份監測儀在他通過的時候燈光閃爍,但他強迫自己不去看。身份是關鍵。以他的知識看,這艘伊克斯飛船控制系統中的漏洞就仿佛誘惑水手的海妖塞壬一般,在明晃晃地向他招手。

  一旦開始行動,她們是不會給我太多時間的。

  這將是一場以飛船和裡面的東西為人質的絕望行動。幾秒內就將決定成敗。誰知道艦上還可能建了什麼規格外的面板,或者隱秘艙門,那些可怕的女人也許就會從裡面跳出來撲向他。在窮盡其他所有可能途徑之前,他不敢放手一搏。尤其是現在……先知已經恢復了。

  奸詐狡猾的女巫。她們在這艘船上還做了什麼改動?這種念頭讓他坐立不安。我的知識還能用嗎?

  隔欄那頭斯凱特爾的身影並未逃過歐德雷翟的眼睛,但她現在顧不上擔心他。默貝拉的分娩(她喜歡這個古語)來得正是時候。什阿娜在嘗試恢復霸撒記憶,此時歐德雷翟希望和她待在一起的是心神不定的艾達荷。艾達荷經常因關於默貝拉的一些念頭而分心。而默貝拉很顯然不能和他一起待在這裡,現在不行。

  在他面前,歐德雷翟保持著謹慎小心、萬分留意的姿態。畢竟,他是個門泰特。

  她又一次在他的控制室找到了他。在經過通往他艙室入口走廊處的下滑道時,她聽到了連續的哢嗒聲,還有通信場那特有的嗡鳴聲,於是她立刻就知道在哪裡能找到他了。

  她把他帶到了監測什阿娜和那個孩子的觀察室,他表現出一種怪異的情緒。

  擔心默貝拉?還是對他們將會看到的場面感到不安?

  觀察室空間狹長。有三排椅子面對著展示牆,展示牆連著密室,實驗即將在那裡展開。觀察室裡光線暗淡,只有椅子後上方角落裡有兩盞微小的懸浮燈用作照明。

  儘管歐德雷翟擔心蘇克醫生可能沒什麼用……但還是有兩名在場。伽蘭托,艾達荷認為最好的那位蘇克,正陪在默貝拉身邊。

  可以顯示出我們的關心。足夠真實。

  沿著展示牆設置了懸帶椅。通往另一間房間的緊急出口也近在咫尺。

  斯特吉先把孩子帶到了外面的走廊內,他在那裡看不見那些觀察他的人,然後把他帶進了房間。房間是按默貝拉的指示準備的:一間臥室,一些從他的艙室內帶來的他自己的東西,還有些是從艾達荷和默貝拉兩個人的房間內拿過來的東西。

  一座動物的洞穴,歐德雷翟想。艾達荷的房間經常故意弄得雜亂不堪:拋棄的衣物扔在懸帶椅上,角落裡堆著涼鞋,因此這個地方也有種破敗感。睡墊是艾達荷和默貝拉曾經用過的。歐德雷翟以前檢查過,她注意到墊子有一種類似唾液的味道,這是種親密的性的氣味。這一點也會在不知不覺中影響特格。

  這就是野蠻起源之處,那些我們無法抑制的事情。認為我們可以控制它是多麼大膽。但是我們必須如此。

  斯特吉脫下男孩的衣物,讓他赤裸著躺在墊子上,歐德雷翟發現她的脈搏跳動加速。她把椅子向前挪動了一下,她注意到她的貝尼·傑瑟裡特夥伴們也在做著同樣的動作。

  天哪,她想。我們就是一群偷窺者嗎?

  這些想法在此時很有必要,但她覺得這樣想讓她感到很羞辱。在這種念頭侵入的過程中,她失去了一些東西。這絕對是非貝尼·傑瑟裡特思維。卻是典型的人類想法!

  鄧肯陷入了一種刻意的冷漠氛圍中,這是種很容易能看出來的偽裝。他的思想中有太多的主觀性,這讓他很難發揮好門泰特功能。但這正是她想要他現在保持的狀態。神秘參與。將性高潮作為能量源。貝爾的認識是對的。

  附近有三名監理,對於其中任何一位來說,選擇她們都是因為她們足夠強壯。她們現在表面上的身份是觀察者。歐德雷翟說:“死靈想要恢復初始記憶,卻對此心懷恐懼。這是需要粉碎的主要障礙。”

  “胡說!”艾達荷說,“你知道現在有什麼是為我們所用的嗎?他的母親是你們其中一員,她對他進行了深度訓練。也許她做不到保護他,去對抗你們的銘者,但這種可能性有多大?”

  歐德雷翟猛地朝他轉過身。門泰特?不,他回到了剛剛過去的記憶中,重現並且做著比較。不過,對銘者的論調……是因為他第一次和默貝拉之間產生“性衝撞”就恢復了他其他死靈生命的記憶?所以他才對銘者有深深的抗拒感?

  歐德雷翟安排的這位監理選擇對這種不敬的打斷視而不見。貝隆達給她介紹情況時她已經閱讀了檔案內容。她們三個都知道她們可能會被召去殺死這個死靈兒童。他有沒有對她們構成威脅的力量?直到(或是除非)什阿娜成功,這些觀察者是無從知曉的。

  歐德雷翟對艾達荷說:“斯特吉告訴他為什麼他會在這裡了。”

  “她告訴他什麼了?”這是種對大聖母非常霸道的提問。監理瞪視著他。

  歐德雷翟控制著嗓音,故意將其壓得很溫和:“斯特吉告訴他什阿娜會恢復他的記憶。”

  “他怎麼說的?”

  “為什麼鄧肯·艾達荷不做?”

  “她告訴他實話了?”他一點點恢復了情緒。

  “實話,但並未洩露什麼事。斯特吉告訴他什阿娜有種更好的方法。而且你也同意了。”

  “看看他!他動都沒動。你沒有給他用藥吧,用了嗎?”

  艾達荷對那些監理也怒目而視。

  “我們不敢用藥。但他內在精神很集中。你還記得這些很重要,對吧?”

  艾達荷又深深地坐回他的椅子裡,雙肩驟然下垂:“默貝拉一直說:‘他還只是個孩子。他還只是個孩子。’你也知道我們因為這件事吵了一架。”

  “我覺得你的觀點與這件事有直接關係。霸撒不是孩子。我們喚醒的是霸撒。”

  他抬起交叉著的手指:“希望如此。”

  她往後退了一下,看著他交叉的手指:“我不知道你還迷信,鄧肯。”

  “如果我覺得能有幫助,讓我向杜爾祈禱我也願意。”

  他自己重新覺醒時的那份痛苦依然記憶猶新。

  “不要顯露惻隱之心,”他低聲嘟囔著,“繼續仔細觀察他。讓他集中精神於內在自我。你需要他的怒火。”

  這些都是他的經驗之談。

  他又很突兀地說道:“這可能是我提出的最愚蠢的建議。我應該去陪著默貝拉。”

  “你說的這種錯誤人人都犯,鄧肯。而且現在你沒法為默貝拉做任何事。快看!”此時特格從墊子上一躍而起,然後抬起頭望著天花板上的攝像眼。

  “不是有人來幫我嗎?”特格催促道,他的聲音裡透露著深深的絕望,比之前預料的還要嚴重些,“鄧肯·艾達荷在哪裡?”

  艾達荷猛地向前一沖,歐德雷翟用一隻手握住了艾達荷的胳膊:“待在這兒,鄧肯。你也幫不了他。現在還不行。”

  “難道沒人告訴我要做什麼嗎?”他年輕的聲音裡透著孤獨和空洞,“你們要做什麼?”

  這是什阿娜出場的信號,她從特格身後一扇隱秘入口邁步走進房間,“我來了。”她只穿著一件淺藍色的薄如蟬翼的長袍,幾乎是透明的。在她跨步向這個男孩走去的時候,長袍緊貼著她的身體。

  他目瞪口呆地望著。這是一位聖母?他從來也沒見過穿成這樣的聖母。“你要把我的記憶還給我?”他的聲音中滿是懷疑和絕望。

  “我會幫助你自己找回記憶。”她邊說邊讓長袍從軀體上滑下,然後將其拋在了一邊。長袍仿佛一隻精美的藍色蝴蝶翩然落到了地板上。

  特格睜大了雙眼望著她:“你這是在幹什麼?”

  “你覺得我在做什麼?”她在他身邊坐下,把一隻手放在了他的下體。

  他的頭猛地向前低了一下,就好像有人從後面推了他一把,然後盯著她的手。

  “你為什麼這麼做?”

  “你不知道嗎?”

  “不知道!”

  “霸撒會知道的。”

  他抬起頭看著她離自己如此接近的臉:“你知道!為什麼不告訴我?”

  “我不是你的記憶!”

  “你為什麼這樣哼哼?”

  她用嘴唇碰觸著他的脖頸。輕哼的聲音在觀察者的耳中清晰可聞。默貝拉管它叫增強劑,對性反應所做的一種回饋。聲音變得越來越大了。

  “你到底在幹什麼?”她把他按在她身上時,他幾乎發出了聲尖叫。她動了動,輕輕摩挲著他並不寬闊的背。

  “回答我,渾蛋!”這次已經完全是尖叫了。

  這句“渾蛋”是和誰學的?歐德雷翟在想。

  什阿娜讓他滑入了她的體內:“這就是你要的答案!”

  他張大了嘴,似乎在發出長長的“哦”,卻無聲無息。

  觀察者們看到她凝視著特格的雙眼,但什阿娜同時也在用其他感官觀察著他。

  “感受他緊繃的大腿,迷走神經的搏動會洩露他的秘密,尤其注意他乳頭顏色加深的情況。一旦你讓他達到了那種狀態,保持住,找到他瞳孔放大的跡象。”

  “銘者!”特格的尖叫把觀察者們嚇了一跳。

  他用拳頭捶打著什阿娜的肩膀。展示牆那邊的所有人都觀察到就在他不停扭動的同時,雙眼內出現了深邃的閃光,有什麼新東西從他體內閃現出來。

  歐德雷翟一下站了起來:“是出問題了嗎?”

  艾達荷還坐在椅子上:“是我預測的那件事。”

  什阿娜把特格推到一邊以避開他緊抓的手指。

  他爬向地板,一下子轉過身,速度之快讓觀察者為之震驚。什阿娜和特格彼此面對面望著,似乎連心跳都變慢了一般。慢慢地,他站直了身子,這時他才看向自己。他先是把注意力轉向抬在身前的左臂;然後目光望向天花板,依次看向每一面牆;最後,他又看向自己的身體。

  “到底這是發生了什麼該死的……”傳來的還是孩子的尖聲嗓音,但語音中透著怪異的成熟感。

  “歡迎回來,死靈霸撒。”什阿娜說。

  “你剛才要銘刻我!”他憤怒地指責,“你以為我母親沒教我怎麼防止這件事嗎?”一種思緒飄散的表情閃過他的臉。“死靈?”

  “有些人更願意把您看作是克隆人。”

  “誰……什阿娜!”他轉過身,環視整個房間。整間房間內沒有看得見的出口,這是特意選擇的隱秘出入口房間。“我們這是在哪裡?”

  “在您被殺前,帶到沙丘去的那艘無艦裡。”她還在按照預定規則回答他。

  “被殺……”他又一次看向自己的雙手。觀察者們幾乎能看到死靈固有的過濾機制開始在他的記憶中發揮作用。“我被殺了……是在沙丘?”他的聲音中有些微的悲涼之意。

  “您英勇無畏,從未退縮過。”什阿娜說。

  “我的……我從伽穆帶的人……他們都……”

  “尊母把沙丘當作了對其他人的警告。現在沙丘已經是毫無生氣的球體,是被焚燒後的殘渣。”

  憤怒佔據了他的身體。他盤腿坐下,雙拳緊握放在膝蓋上。“是的……我也在……我的歷史中知道了。”他又瞥向什阿娜。她在墊子上保持著坐姿,相當安靜。這種一頭紮進眾多記憶中的感覺唯有從香料之痛中走出來的人才能體會。現在需要的是完全的寂靜無聲,一動不動。

  歐德雷翟低語說:“不要干預,什阿娜。讓它自然發展。讓他自己完成。”她對三位監理做了個手勢。她們走到入口前,不再看密室,而是看著她。

  “把我自己看成是歷史的一部分,這種感覺很奇怪。”特格說。仍然是孩子的嗓音,卻一直給人一種很成熟的感覺。他閉上眼,做著深呼吸。

  觀察室內的歐德雷翟又坐回椅子上,說道:“你看到什麼了,鄧肯?”

  “什阿娜把他從自己身邊推開的時候,他瞬間轉身的那種迅捷,除了默貝拉,我沒在第二個人身上看到過。”

  “甚至比那還要快。”

  “也許……也許是因為他的身體很年輕,而且我們還讓他接受了普拉納-賓度訓練。”

  “不對,是別的原因。你提醒了我們,鄧肯。這是厄崔迪顯性細胞中尚未知曉的成分。”她的目光掃向保持警惕的監理們,然後搖了搖頭。不行,還不行。“他的那個媽媽真該死!她催眠誘使他阻擋銘者,而且沒讓我們知道。”

  “不過,看看她給我們帶來了什麼,”艾達荷說,“一種更有效的恢復記憶的辦法。”

  “本來我們應該自己就能看出來!”歐德雷翟對自己有點生氣,“斯凱特爾說特萊拉使用的是痛苦和對抗。我想知道是怎麼回事。”

  “問他。”

  “沒那麼簡單。我們的音言師對他沒有把握。”

  “他有些讓人捉摸不透。”

  “你什麼時候研究過他?”

  “達爾!我有連接攝像眼記錄的許可權。”

  “我知道,可是……”

  “該死!你能把注意力放在特格身上嗎?看看他!那是怎麼了?”

  歐德雷翟立刻轉回注意,去看椅子上的孩子。

  特格看著攝像眼,臉上是一副可怕的、全情投入的表情。

第27章 · 2

  對他來說就像是頂著矛盾重重的壓力艱難入睡後剛剛醒來一樣,助理的手在搖晃著他,把他叫醒。有些東西需要他去注意!他記起坐在無艦指揮中樞的情景,達爾站在他身邊,一隻手搭在他的脖頸上。在幫他撓癢癢嗎?有很緊急的事要做。是什麼呢?他的身體感覺很不對勁。伽穆……現在他們在沙丘……他記起了不同的事:在聖殿度過的童年?達爾的身份是……是……更多記憶經過篩選湧入腦海。她們想銘刻我!

  意識繞著這種念頭流過,仿佛流水在石頭邊淌過一般。

  “達爾!你在嗎?我知道你在!”

  歐德雷翟向後坐了坐,把一隻手放在了下巴上。現在怎麼辦?

  “媽媽!”他的聲音中充滿了譴責之意!

  歐德雷翟摸了摸椅子邊的一個轉盤:“你好啊,米勒斯。我們去果園散散步怎麼樣?”

  “不要繞圈子了,達爾。我知道你為什麼需要我。不過我警告你:暴力只會將權力交到錯誤之人手裡。好像你不知道一樣!”

  “儘管我們剛才要那麼做,米勒斯,你仍然忠於姐妹會?”

  他掃了一眼保持警惕的什阿娜:“還是你們那條溫馴的狗。”

  歐德雷翟看了看咧嘴微笑的艾達荷,眼神淩厲,意帶責備:“你和你那些可惡的故事!”

  “好吧,米勒斯——不繞圈子,但是我必須知道伽穆的真實情況。他們說肉眼根本捕捉不到你的動作。”

  “事實。”他的聲音平淡,語調中顯得滿不在乎。

  “還有剛才……”

  “這副身體太小了,裝載不了那麼多。”

  “可是你……”

  “剛才那一下我已經用盡了力氣,而且我快餓死了。”

  歐德雷翟把目光瞥向艾達荷。他點了點頭。事實。

  她讓監理們從出入口撤回。她們在遵守命令前猶豫了一下。貝爾告訴她們什麼了?

  特格的話還沒結束:“我理解得對嗎,女兒?既然每個個體最終都只對自己負責,自我的形成就需要最大的關懷和注意?”

  他那個該死的媽媽把一切東西都教給他了!

  “我道歉,米勒斯。我們不知道你的母親為你做了什麼準備。”

  “這是誰的主意?”說這話的時候他看著什阿娜。

  “我的主意,米勒斯。”艾達荷說。

  “哦,你也在那兒?”更多的記憶流淌回他的大腦。

  “我也記得你恢復我的記憶時給我帶來的痛苦。”艾達荷說。

  這讓他冷靜了下來。“有道理,鄧肯。無須道歉了。”他看著傳遞他們聲音的揚聲器說道,“上層感覺如何,達爾?有沒有高處不勝寒啊?”

  這是個該死的愚蠢想法!她想。他知道這點。一點也沒有。身邊的人多得很,包括那些想有機會和她待在一起,並為此感到十分激動的人,那些有自己想法的人(有時候是那種換了她們肯定做得更好的想法),那些提供説明和需要幫忙的人。高處不勝寒,確實如此!她感覺到特格想要告訴她什麼事。到底是什麼?

  “有時候我必須得獨斷專行!”

  他們曾常在果園中散步,她仿佛聽見自己有一次這樣對他說,對他解釋著“獨斷專行”是什麼,然後補充說:“我掌握著權力,就必須使用權力。這也是個拖累,很沉重的拖累。”

  你擁有權力,那就使用權力!這個門泰特霸撒當時就是這樣告訴她的。殺了我或者放了我,達爾。

  儘管如此,她還是儘量拖延著,她知道他能感覺出來。“米勒斯,伯茲馬利死了,但他在這兒留下了一支他自己訓練的後備軍。最精良——”

  “別拿那些無足輕重的細節煩我!”多麼霸道的命令式口吻!聲音雖然還如孩童般尖細刺耳,但除此之外,氣場十足。

  沒等接到命令,監理們便返回了出入口。歐德雷翟惱火地揮揮手把她們打發走了。這時她才意識到自己已經做出了決定。

  “把衣服給他,然後帶他出來。”她說,“讓斯特吉過來。”

  特格現身後的第一句話就讓歐德雷翟頓時心生警惕,暗自揣摩自己是不是在這件事上犯了個錯誤。

  “如果我不想按你想的去戰鬥會怎麼樣?”

  “可你剛才說……”

  “我這……幾輩子裡說過很多事。戰役加強不了道德感,達爾。”

  她(和塔拉紮)聽霸撒不止一次有過這樣的論調。“戰爭遺留下的只有‘胡吃海塞,痛飲狂歡’,最後導致的道德淪喪不可避免。”

  話說得沒錯,但是她不知道他說這番話有何用意。“對於任何一個重返戰場的老兵來說,他們會對命運(‘我活下來了;這一定是上天的旨意’)重新審視,更多的是帶著幾乎難以掩埋的傷痛回家,準備要‘過平淡的生活’,因為他們在戰爭的陰霾下見過太多太多。”

  這是特格的話,但也是她的信仰。

  斯特吉匆忙趕到了房間,但沒等她開口,歐德雷翟便示意她站到一邊,靜候指令即可。

  這一次,這位侍祭鼓足勇氣違背了大聖母的命令。

  “鄧肯應該知道這個消息,他又有了一個女兒。母子平安健康。”她看向特格,“您好,米勒斯。”然後斯特吉才退到後面牆邊,靜靜地站好。

  她比我想得還要好,歐德雷翟想。

  艾達荷輕鬆地坐進椅子,這才感覺到此前一直懷著的擔心緊張情緒已經影響到了他在觀察時做出的分析。

  特格對斯特吉點點頭,轉而對歐德雷翟說:“還有什麼願要許嗎?”控制他們的注意力很重要,這有賴於歐德雷翟的認識。“如果沒有,我真要餓死了。”

  歐德雷翟抬起一根手指示意斯特吉去辦,接著便聽到這位侍祭的腳步聲漸行漸遠。

  她感覺到了特格要把她的注意力往哪裡引,而且十分確定,因為接下來他就說道:“也許這次你真的留下傷疤了。”

  他的話中帶刺,是在譏諷姐妹會曾豪言說:“我們不會讓歷史的傷疤越積越多。傷疤所隱藏的往往比顯露的還多。”

  “有些傷疤顯露的事情比隱藏的要多。”他說道,然後又看向艾達荷,“對吧,鄧肯?”這是門泰特之間的對話。

  “我相信我是為一個古老的理由而來。”艾達荷說。

  特格看向歐德雷翟:“看見了嗎,女兒,一個門泰特聽到的時候就知道什麼是古老的理由。你自以為知道每個轉捩點中自己的位置,為此而頗感自豪,但是這次轉捩點上攔路的怪獸是你自己製造的結果!”

  “大聖母!”那是一位監理不希望特格如此稱呼歐德雷翟發出的聲音。

  歐德雷翟對她視而不見。她有些懊惱,還感受到了特格的嚴苛,同時也覺得他的話不無道理。塔拉紮的記憶裡也有著這段爭端:“我們是由貝尼·傑瑟裡特聯合會所塑造的。她們用某些奇怪又特別的方式讓我們在情感上變得遲鈍。哦,必要時我們可以揮動利刃,迅捷又無情,但那是另一種遲鈍。”

  “我不會參與這類讓你變得麻木的事。”特格說。這麼說他也記得。

  斯特吉拿著碗燉菜回來了,棕色的肉湯,上面漂著肉片。特格坐在地板上,迫不及待地用勺子大口吃著。

  歐德雷翟還是沉默不語,她的念頭在特格談及的話題上打轉。聖母們在自己周圍布下一層堅硬的屏障,使得外界(包括感情)的一切都像是投影一般。默貝拉是對的,姐妹會必須重新學習如何對待感情。如果她們一直只是觀察者,走上的必將是毀滅之路。

  她對特格說:“沒人會要求你讓我們變得麻木。”

  特格和艾達荷聽出了她聲音中的異樣。特格把空碗放在一邊,但艾達荷先開口了。“教化。”他說。

  特格表示同意。聖母們很少衝動。即便是在危急時刻,你從她們那裡看到的也只是奉命行事的反應。她們已經超過了多數人所認為的那種教化。很多時候,驅動她們的並非對權力的渴望,而是她們長遠的大局觀,這是種混雜了即時性與幾乎無限記憶的東西。所以,歐德雷翟正在按照一條精心設計好的計畫行事。特格瞥了一眼還在保持警惕的監理們。

  “你們準備要殺我。”他說。

  沒人回答。沒有必要回答。她們都能識別這種門泰特預測。

  特格轉過身,又向房間裡望去,那是他重拾記憶的地方。什阿娜已經不見了。更多的記憶在他的意識邊緣蠢蠢欲動,它們何時恢復自有安排。只是這矮小的軀體會引起困難。還有斯特吉……他又凝視著歐德雷翟:“你比自己想得還要聰明。但是我的母親……”

  “我覺得她並沒有預見到這一幕。”歐德雷翟說。

  “沒有……她的厄崔迪基因還沒那麼強大。”

  當前的種種情況下,這是個很能刺激人神經的詞,整間房間都陷入特殊的沉默。監理們靠得更近了。

  他那個該死的媽媽!

  特格對逡巡著的監理們毫不在意:“有些話雖然你沒問,但是我也得回答,對於在伽穆上我發生了什麼事,我沒法解釋。不管是我的身體還是頭腦,運轉速度都快到無法解釋。算算大小和能量的話,眨眼間我就可以毫髮無損地離開這間房,或者是離開這艘戰艦。哦……”他把手立了起來,“我仍然是你溫馴的狗。我會按你需要的去做,但也許不是你想像的那種方式。”

  歐德雷翟看到了她的姐妹們臉上的驚愕與恐慌。我這是把什麼放出來了?

  “我們可以不讓任何活體離開這艘戰艦。”她說,“你也許速度很快,但是如果你打算不經我們允許就離開這裡,我很懷疑你是否能快過淹沒你的子彈。”

  “我會挑個好時候離開的,還會征得你的同意。你有多少伯茲馬利的特別行動隊?”

  “將近兩百萬。”她有些驚訝。

  “這麼多!”

  “尊母把他們殘殺殆盡之前,他在蘭帕達斯帶的人數比這數目的兩倍還多。”

  “我們至少得比可憐的伯茲馬利機靈點。我得和鄧肯單獨談談這件事。你需要我倆待在你身邊就是為了這個,對吧?我們的專長。”他朝著頭頂的攝像眼露出笑容,“我相信在同意之前,你會把我們的談話仔仔細細研究一番。”

  歐德雷翟和其他聖母交換了一下眼神。她們有個不言而喻的共同問題:我們還能怎麼辦?

  歐德雷翟起身看著艾達荷說:“這是配得上音言師門泰特的真正工作。”

  女人都離開後,特格起身坐在了其中一把椅子上,他看著越過展示牆能看到的那部分空蕩蕩的房間。那裡已經被關閉,剛才那陣動作還是讓他感覺心臟跳得厲害。“真是場好戲。”他說。

  “算不上最好的。”鄧肯的聲音極其平淡。

  “現在我最想來上一大杯丹恩馬利涅特,不過我估計這副身板恐怕承受不了。”

  “達爾回到中樞的時候,貝爾肯定在那裡等著呢。”艾達荷說。

  “去他媽的貝爾!我們得在那些尊母找到我們之前把她們先解決掉。”

  “我們的霸撒自有妙計。”

  “這破頭銜!”

  艾達荷驚訝地吸了口氣。

  “告訴你點事請,鄧肯!”他語氣沉重地說,“有一次我去參加了場重要會議,參會的那方很可能會變成敵人,我聽到一個助理宣佈我進場。‘霸撒大人到。’我他媽幾乎絆了個跟頭,被那種心神抽離的感覺控制了。”

  “門泰特模糊。”

  “當然是。有些東西我不敢弄丟,但是我知道這個頭銜把我從那些東西中除掉了。霸撒?我不僅是個霸撒!我是米勒斯·特格。這是我父母給的名字。”

  “你在名字鏈上!”

  “當然,而且我意識到我的名字離更原始的一些東西還有段距離。米勒斯·特格?不,我比那更簡單。我能聽見我媽媽說:‘哦,多漂亮的孩子。’你看,我又有了個名字:漂亮的孩子。”

  “你往更深處探尋了嗎?”艾達荷發現自己被吸引住了。

  “我被迷住了,一個名字通向另一個名字,另一個名字又通向下一個,無窮無盡,直到最後的無名氏。我走進那間重要房間的時候,我沒有名字。你冒過那個險嗎?”

  “有過一次。”他勉強承認。

  “我們都至少做過一次。但是我到得更深點。我瞭解簡單情況。我有那張桌子上每個人的資訊——臉、名字、頭銜,加上他們所有人的背景。”

  “但你又不是真的在那兒。”

  “哦,我能看見那些期待的眼神在打量我,琢磨著,擔心著。但是他們不知道我是誰!”

  “那讓你感覺很有力量?”

  “和我們在門泰特學校被警告的一模一樣。我問自己:這個心智是剛在起始階段嗎?別笑。這是個逗人的問題。”

  “那你更深入了?”艾達荷被特格的話所完全吸引,毫不理會他意識邊緣想把他拽回來的那股警告的力量。

  “是的。我發現自己身處那個著名的‘萬鏡廳’中,他們說過的,還警告我們要逃跑。”

  “那你還記得怎麼出來……”

  “記得?顯然你也去過。記憶幫你出來了嗎?”

  “有幫助。”

  “儘管有那些警告,我還是在那裡耽擱了一陣,看我的‘眾自我之自我’,還有無窮的排列。都是映射,密密麻麻、重重疊疊、無窮無盡。”

  “‘自我核心’那令人著迷之處。極少有人能從那麼深的地方逃出來。你很幸運。”

  “我不知道該不該叫幸運。我知道一定是有第一意識,一個覺醒的……”

  “會發現並不是第一。”

  “但是我想要自我根基處的自我!”

  “會上的人沒注意到你有什麼奇怪的地方嗎?”

  “後來我發現我坐在那裡,用一副木然的表情隱藏起這些精神體操。”

  “你沒說話?”

  “我被震得啞口無言。這可以解釋為‘霸撒是預料之中的沉默寡言’。我的名聲到此為止。”

  艾達荷開始露出微笑,他這才記起攝像眼。他立刻就看出那些看門狗會如何解讀這樣的啟示。危險的厄崔迪後裔懷有難以馴服的天賦!聖母們知道鏡子的事。任何逃出來的人都值得懷疑。那些鏡子給他看了什麼?

  特格仿佛聽到了這危險的問題一樣,他說道:“我陷在那兒了,我也知道是什麼情況。我能看見自己病懨懨的樣子,但是我不在乎。鏡子裡有一切,然後就好像什麼東西從水裡一下子浮出水面一樣,我看見了我母親。她看起來多少和她快去世之前差不多。”

  艾達荷嘴唇顫抖地吸了口氣。特格不知道他剛才說的會被攝像眼記錄下來嗎?

  “聖母們現在會幻想我至少有成為魁薩茨·哈德拉克的可能,”特格說,“另一個穆阿迪布。胡說!就像你總掛在嘴邊的那句話一樣,鄧肯。我們都不會冒那個險。我們知道他製造出了什麼東西,我們又不蠢!”

  艾達荷呆住了。她們會接受特格的話嗎?他說的是事實,但還是……

  “她拉住了我的手,”特格說,“我能感覺到!然後把我徑直帶出了大廳。我覺得自己坐在桌前的時候期望她能和我在一起。我的手上還留有那種她牽著我的強烈感覺,可她已經去世了。我知道。我只是打起精神,接了過來。姐妹會要在那兒贏取很重要的有利條件,而我獲得了這些優勢。”

  “你母親深植在——”

  “不!我看待她和聖母看待其他記憶是一樣的方式。她是以這種方式在說:‘你在這兒浪費時間幹什麼,還有正經事要做呢!’她從來也沒離開過我,鄧肯。過去從來不會離開我們任何一個人。”

  鄧肯突然明白了特格不厭其煩地細述這段歷史是為了什麼。誠實坦率,確實如此!

  “你有其他記憶!”

  “不是!除了在緊急情況時人人都有的那種。萬鏡廳屬於緊急情況,它也讓我看到並感覺到了幫助的來源。但我不會回那裡去!”

  艾達荷接受了這種說法。多數門泰特會以身犯險,進入無限之中,學習名字和頭銜那轉瞬即逝的本質,但是特格的敘述已經遠遠超過了將時間作為流動和靜態畫面的論斷了。

  “我發現到了我們把自己全面、徹底地介紹給貝尼·傑瑟裡特的時候,”特格說,“她們應該知道可以在多大程度上信任我們。畢竟還有事情要做,而我們浪費了太多時間在愚蠢的事情上。”

第28章 · 1

  將精力花在讓你變強的人身上才值得。花費在懦弱之人身上的精力最終將把你拽向深淵。(HM規律)貝尼·傑瑟裡特評論:誰做出裁決?

  ——多吉拉記錄

  多吉拉回來的那天,歐德雷翟過得並不順利。與特格和艾達荷的武器會議結束時也沒有達成一致意見。整場會議期間,她都能感覺到獵人的利刃就高懸在空中,她知道這種心態影響了她的反應。

  然後是下午和默貝拉的會議——談話,談話,談話。默貝拉糾結於哲學問題。就算歐德雷翟遇見過,這也是個死胡同,無解的難題。

  現在天色漸晚,中央大樓邊上是已經鋪過的地面,歐德雷翟就站在它的最西邊。這是她最喜歡的地點之一,但是此時貝隆達就在她身側,這剝奪了歐德雷翟本想好好享受的寧靜時刻。

  什阿娜過去找到了她們,問:“你們給了默貝拉在戰艦內自由行動的權力?是真的嗎?”

  “啊!”這是貝隆達最害怕的事情之一。

  “貝爾,”歐德雷翟打斷了她,用手指著環形果園,“那塊突出的地方,我們沒在那裡種樹。我想讓你命令他們在那裡建點什麼做裝飾,按我的要求建。一座觀景亭,周圍建上格柵,以便觀景。”

  現在已經沒法阻止貝隆達了。歐德雷翟很少看到她這樣怒氣衝天的樣子。貝隆達越是怒吼,歐德雷翟變得越是堅決。

  “你想要一座……一座裝飾性建築?在那片果園裡建?你還想把我們的物資都浪費在什麼地方?裝飾!真是最恰當的標籤,給你的另一個……”

  這場爭論很愚蠢。她們對這件事都有一大堆說辭。大聖母沒法先低頭,貝爾則很少會為了任何事低頭。即使是歐德雷翟陷入沉默的時候,貝隆達依然不依不饒地說個不停。最後,貝隆達筋疲力盡,歐德雷翟說:“你欠我一頓大餐,貝爾。一定得是你能安排的最好的。”

  “欠你……”貝隆達開始語無倫次地嘟囔。

  “和平的橄欖枝,”歐德雷翟說,“我想要在我的觀景台裡吃這頓大餐……我那漂亮的觀景台。”

  什阿娜笑了起來,貝隆達無可奈何,只好跟著冷冰冰地乾笑了幾聲。她知道什麼時候沒人聽她的話。

  “看到的人都會說:‘看,大聖母現在信心滿滿。’”什阿娜說。

  “這麼說你是要用它鼓舞士氣!”現在這個時候,貝隆達會接受幾乎任何能為之辯護的理由。

  歐德雷翟向什阿娜投去一抹燦爛的笑容。我那聰明的小可愛!什阿娜不僅不再戲弄貝隆達,甚至隨時隨地都在維護這位年長聖母的自尊。貝爾當然也知道,這就不可避免地產生了貝尼·傑瑟裡特式的問題:為什麼?

  什阿娜意識到了她的懷疑,於是說:“我們之間真正的爭端其實是米勒斯和鄧肯的問題。不管你怎麼想,關於這一點,我已經厭倦了。”

  “我真的不太能理解你這是在幹什麼,達爾!”貝隆達說。

  “能量有其自身模式,貝爾!”

  “你在說什麼?”她有點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她們會找到我們的,貝爾。我知道是怎麼找到的。”

  貝隆達目瞪口呆地望著歐德雷翟。

  “我們一直屈從於習慣,已經成了這些規矩的奴隸,”歐德雷翟說,“成了我們創造的能量的奴隸。奴隸們能掙脫枷鎖嗎?貝爾,你和我一樣清楚我們的問題所在。”

  這一次,貝隆達沒有反駁。

  歐德雷翟看著她。

  驕傲,看著她的姐妹和她們的狀態,歐德雷翟看到的是驕傲。尊貴只是副面具。從不存在真正的謙遜;相反,這只是種肉眼可見的遵從守則的狀態,這是真正的貝尼·傑瑟裡特模式,在一個很清楚模式會帶來危險的社會,這本該像高音警笛一樣引起人們的警惕。

  什阿娜有些迷惑不解:“習慣?”

  “你的習慣永遠在獵殺你的路上。你所構建的自我會糾纏著你,揮之不去。它們是四處遊蕩,搜尋著你的軀體的鬼魂,它們迫切地要擁有你。我們都對我們構建的自我著迷上癮,都是我們行為的奴隸。我們對尊母上癮,她們也一樣對我們上癮!”

  “又是你那些該死的浪漫主義!”貝隆達說。

  “是,我是個浪漫主義……和暴君一樣的浪漫主義者。他讓自己對他所造之物陷於固定形態保持敏感。我對他預見的陷阱敏感。”

  可是身後的獵手近在咫尺,眼前的陷阱已化作深淵。

  貝隆達並未就此平息:“你說你知道她們會如何找到我們。”

  “她們要做的就是認識到她們自己的習慣,然後她們……什麼事?”後一句是對從貝隆達身後隱秘走廊內出來的一個侍祭信使說的。

  “大聖母,是聖母多吉拉的事。聖母芬提爾已經帶她到了著陸平臺,一小時後她們就會抵達這裡。”

  “帶她到我的工作室去!”歐德雷翟帶著近乎狂野的眼神看了一眼貝隆達,“她說什麼了沒有?”

  “多吉拉聖母病了。”侍祭說道。

  病了?這個詞在聖母身上可不同尋常。

  “先別急著下結論。”這是貝隆達門泰特模式的建議,貝隆達對浪漫主義和大膽狂野的想像懷有敵意。

  “告訴塔瑪,去當個觀察者。”歐德雷翟說。

  多吉拉在芬提爾和斯特吉的幫助下,拄著拐杖一瘸一拐地走了進來。她的眼神堅毅,不過在審視周遭環境時,每個眼神背後都有著審時度勢的神態。她將風帽披在身後,露出了古老象牙般的深棕的斑駁發色,聲音傳遞著一種虛弱感。

  “我已經依您的命令列事,大聖母。”芬提爾和斯特吉離開後,多吉拉不等歐德雷翟邀請就一下坐在了貝隆達身旁的一把懸帶椅上。她略掃了一眼左邊的什阿娜和塔瑪拉尼,然後直直盯著歐德雷翟:“她們會在交叉點與您見面。她們覺得地點是她們定的,您想要的蜘蛛女王就在那兒!”

  “什麼時候?”什阿娜詢問道。

  “她們想要定在從現在開始一百個標準日之後。如果有必要,我可以再確認一下詳細的具體時間。”

  “為什麼這麼久?”歐德雷翟問。

  “我的看法?她們要利用這段時間加強交叉點上的防禦。”

  “有什麼保證?”這是塔瑪,她像以往一樣簡潔地問道。

  “多吉拉,你這是怎麼回事?”歐德雷翟看到了這個女人身上微微的顫抖,對她如此明顯的虛弱很是震驚。

  “她們拿我做了些實驗。但是那都不重要。關鍵是安排會面的事。為表示這是趟很值得參加的會面,她們承諾說您將安全抵達,並同樣安全離開交叉點。這點不能相信。她們允許您帶少量隨行人員陪同,具體數量不超過五名。先做好她們可能會殺死所有陪同人員的打算,不過……這點上她們也許會再考慮考慮,因為我已經用行動告訴她們那會是個錯誤。”

  “她們想讓我將貝尼·傑瑟裡特雙手奉上?”歐德雷翟的聲音裡透著從未有過的冷酷。多吉拉的話讓她擔心一場悲劇將會上演。

  “那正是引誘她們前去會面的因素。”

  “和你一起去的聖母們怎麼樣了?”什阿娜問。

  多吉拉敲敲額頭,這是個姐妹會裡的常見手勢:“都在這裡了。我們都認為尊母們應該受到懲罰。”

  “死了?”歐德雷翟從牙縫中勉強擠出了這兩個字。

  “她們為了強迫我加入。‘看見了嗎?你不同意,我們就再殺一個。’我告訴她們把我們都殺了好了,殺了我們,就不要再想著見大聖母了。她們不接受,但最後也沒有人質可殺了。”

  “你和她們都共用了?”塔瑪拉尼問。是的,她自己也將步入死亡,此時這正是她所關心的。

  “假裝確認她們是否都死了的時候,我和她們都共用了。你還該聽聽整個過程。這些女人古怪得很!她們在籠子裡養混合人。我的姐妹們的屍體都被扔進了籠子裡,被那些混合人吃了。那個蜘蛛女王——真是名副其實——強迫我在一邊看著她們被吃掉。”

  “噁心!”貝隆達說。

  多吉拉歎了口氣:“她們自然不知道,我在其他記憶裡早已看過了比這還糟糕的。”

  “她們試圖要征服你的情感,”歐德雷翟說,“愚蠢。你的反應和她們希望的不一樣,她們是不是很驚訝?”

  “應該說很是懊喪、惱火。我覺得她們見過我這種反應。我告訴她們說用這個方法得到肥料,還挺不錯的。我估計這句話把她們惹生氣了。”

  “食人。”塔瑪拉尼喃喃地說。

  “表面上而已,”多吉拉說,“混合人肯定算不上人類。勉強算是馴化的野獸。”

  “沒有馴獸師嗎?”歐德雷翟問。

  “我一個都沒看見。混合人確實會說話。吃之前它們會說:‘吃!’它們還嘲諷身邊的尊母,問她們‘你餓嗎?’之類的。重要的是它們吃完之後發生的事。”

  多吉拉陡然一陣咳嗽。“她們試過用毒藥,”她說,“這些愚蠢的女人!”

  咳嗽平息後,多吉拉說:“一個混合人在……應該怎麼說,宴會?在那之後跑到了籠子的欄杆邊上。它先是看著蜘蛛女王,然後就發出了尖叫聲。我從來沒聽過那種聲音,讓人毛骨悚然!那屋子裡所有尊母都仿佛石化了一般一動不動,我可以向你保證她們全都害怕了。”

  什阿娜碰了碰多吉拉的胳膊:“就像獵物在獵食者面前無法動彈?”

  “正是如此。達到了音言的程度。混合人看到我面對它的尖叫渾然不覺,似乎很驚訝。”

  “那些尊母是什麼反應?”貝隆達問道。是的,一位門泰特會用到那些資料。

  “能說話以後她們就像炸開了鍋一樣大聲抱怨。很多人喊著要求大尊母把混合人徹底毀滅。但是她的觀點更冷靜。‘讓它們活著是很有價值的。’她說。”

  “這個跡象說明我們還有希望。”塔瑪拉尼說。

  歐德雷翟看向貝隆達:“我要叫斯特吉把霸撒帶過來。有反對意見嗎?”

  貝隆達迅速點了下頭。她們知道,儘管特格的意圖還不明朗,但她們必須賭上這一把。

第28章 · 2

  歐德雷翟又對多吉拉說:“我想讓你在我的會客艙待著。我們會叫蘇克過來。想要什麼你儘管叫,然後準備好一會兒召開議會全體會議。你是特別顧問。”

  多吉拉勉勉強強站了起來,說:“我已經有十五天沒睡了,我還需要點特殊餐食。”

  “什阿娜,你來辦,再把蘇克叫過來。塔瑪,你和霸撒還有斯特吉待在一起。做例行報告。他肯定要去營房,想自己管軍隊。給他一個和鄧肯的通信連接。沒什麼阻止他們的理由。”

  “你想讓我和他在這兒待著?”塔瑪拉尼問。

  “你就是他的寄生蟲。不管斯特吉帶他去哪兒都必須讓你知道。他想讓鄧肯當武器大師。你要確保他接受鄧肯被軟禁在戰艦內的事實。貝爾,鄧肯需要的任何武器資料——都要給他優先權。有什麼意見嗎?”

  沒人做出任何評論。她們對這件事的後果想法不一,確實如此,但是歐德雷翟雷厲風行的決斷影響了她們。

  歐德雷翟坐回椅子上,閉上了雙眼,等待著,直到周圍變得悄無聲息,她知道其他人已經都走了。當然,攝像眼依然在監視著。

  她們知道我很累。現在這種情況下誰又能輕鬆呢?又有三個聖母被那些怪物殺害了!霸撒!必須讓她們感受到我們的回擊,讓她們知道什麼是教訓!

  歐德雷翟聽到了斯特吉和特格到達的聲音,她睜開眼。斯特吉牽著特格的手把他領了進來,但是他們站在一起的感覺並非成人帶著孩子的樣子。特格的一舉一動都顯示著,是他允許斯特吉這麼對他的。她必須提高警惕。

  塔瑪跟著他,徑直走到了奇諾伊半身像下的窗戶邊,找了把椅子。這個位置很重要?塔瑪最近總是做些很奇怪的事。

  “您希望我留下嗎,大聖母?”斯特吉放開特格的手,站在門附近問道。

  “你坐塔瑪旁邊。聽著,別插話。你必須知道需要你做什麼。”

  特格緊緊坐在多吉拉剛剛坐過的椅子上:“我猜這是場戰前動員會。”

  孩童般的嗓音背後是名不折不扣的成人。

  “我還沒問過你的計畫。”歐德雷翟說。

  “好。意料之外的事總是更費時間,而且到行動之前我也許還沒辦法告訴你我的打算。”

  “我們一直在觀察你和鄧肯。你為什麼對大離散中的戰艦那麼感興趣?”

  “遠程戰艦外表很鮮明。我在伽穆的平臺上看過。”

  特格靠回椅子上,讓她們慢慢思考他的消息,歐德雷翟輕鬆愉快的態度讓他感覺很高興。

  當機立斷!沒那麼多再三考慮。這更符合他的需要。她們千萬不能知道我的全部能力。現在還不行。

  “你要偽裝我們的襲擊部隊?”

  歐德雷翟說這話的時候,貝隆達從門口走了進來,她一邊坐下,一邊從喉嚨裡低吼一聲表示反對:“不可能!他們會有識別密碼和秘密信號做——”

  “由我來判斷,貝爾,不然就把我從指揮的位置撤下來。”

  “這是議會!”貝隆達說,“你不能——”

  “門泰特?”他盯著她,眼神中盡是霸撒的神情。

  貝隆達沒再作聲,他說:“不要懷疑我的忠誠!如果你讓我束手束腳,那就找別人!”

  “讓他說。”這是塔瑪在說話,“霸撒和我們平起平坐參加議會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貝隆達低了低下巴,動作之輕微,幾乎就是在毫釐之間。

  特格又對歐德雷翟說:“避免戰爭全在於智慧和情報——收集到的各種情報以及智慧上的力量。”

  把我們那套說辭又扔回給我們!她聽出了他話中的門泰特技巧,貝隆達顯然也聽出來了。智慧和情報:雙重觀點。沒有它,戰爭經常是由偶然事件引發的。

  霸撒靜靜坐著,讓她們在她們自己的歷史觀察中摸索。對戰爭的衝動比清醒的意識埋藏得更加深遠。暴君是對的。如果單看行為,人類就是“一種野獸”。驅動這個偉大群體性動物的力量要追溯到部落時期甚至更遠,就如同許多其他驅動人類不假思索就會做出反應的力量一樣。

  混合基因。

  為自己的飼主擴大生存空間。

  採集其他人的能量:收集奴隸、勞工、僕人、農奴、商販、工人……這些詞往往都可以互換。

  歐德雷翟看出了他的意圖。從姐妹會汲取的知識幫助了他,造就了一位無可比擬的門泰特霸撒。他把這些事情當作了本能。能量的消耗驅動著戰爭帶來的暴力。這被描述為“貪婪、恐懼(害怕別人會拿走你貯藏的東西)、權力渴望”諸如此類的並無實效的分析。歐德雷翟甚至從貝隆達那裡也聽過這樣的觀點,而貝隆達顯然對由一位下屬提醒這些她們早就知道的東西感到無法接受。

  “暴君知道,”特格說,“鄧肯曾這樣引用暴君的話:‘戰爭是種根植于原始海洋中單個細胞內的行為。碰到什麼,就吃掉它,否則,就是它吃掉你。’”

  “你有什麼提議?”貝隆達怒氣衝衝地問。

  “在伽穆虛晃一槍,然後去攻擊她們交叉點的老巢。如果準備這麼做,我們需要第一手的觀察資料。”他穩穩地看向歐德雷翟。

  他知道!這種想法如火焰般一下子在歐德雷翟腦裡燒了起來。

  “交叉點還是工會基地的時候你做過研究,你覺得那些研究資料現在還準確嗎?”貝隆達追問道。

  “她們沒那麼多時間把我存在那裡的東西都改掉。”他怪模怪樣地模仿姐妹會的手勢敲著自己的額頭。

  “吞掉它。”歐德雷翟說。

  貝隆達目光銳利地看著她:“想想代價!”

  “一敗塗地恐怕代價更大吧。”特格說。

  “折疊空間感應器不一定非要大,”歐德雷翟說,“鄧肯會調整感應器,可以讓它們在觸發後製造出霍爾茨曼爆炸,是這樣嗎?”

  “爆炸是可見的,我們可以跟蹤爆炸產生的軌跡。”他往後坐了坐,看著歐德雷翟身後牆上一片模糊不清的區域。她們會接受嗎?他不敢再展現驚人才能,那會嚇到聖母們。想想如果貝爾知道他能看見無艦,那會是什麼情景!

  “好!”歐德雷翟說,“你有指揮權。下命令吧。”

  她在其他記憶中能清晰地感到塔拉紮一陣輕笑。對他予取予求,讓他隨心所欲!我的名聲就是這麼來的!

  “還有件事,”貝隆達說,她看著歐德雷翟,“要當他的間諜?”

  “還有誰能進入那個地區,把觀察到的情報傳回來?”

  “她們會監察一切傳送手段!”

  “只是告訴等待的無艦我們沒有遭到背叛,這也會被監察嗎?”歐德雷翟問。

  “將加密資訊隱藏到傳送中,”特格說,“鄧肯設計了一種幾個月內都無法破解的加密方法,但是我們懷疑她們也許檢測不出這種演算法。”

  “瘋狂。”貝隆達喃喃地說。

  “我在伽穆碰到過一位尊母軍事長官,”特格說,“在涉及煩瑣的細節問題時,她們很懶散。我覺得她們過於自大。”

  貝隆達瞪大雙眼看著他,那雙孩童無辜的眼神裡射出的是與霸撒針鋒相對的瞪視。“汝等入此,即當絕智。”他說。

  “出去,所有人都出去!”歐德雷翟命令道,“開始行動。米勒斯……”

  他已經滑下了椅子,但聽到命令後,他立刻站在了那裡,就像他以前等著母親告訴他重要事項時一樣。

  “你是說戰爭總是會放大那些戲劇性事件中的愚蠢行為?”

  “還能有什麼?你肯定不是以為我在說你的姐妹會吧!”

  “鄧肯有時候會玩這種把戲。”

  “我可不想染上尊母的瘋狂,”特格說,“那東西會傳染的,你知道的。”

  “她們要控制性驅動,”歐德雷翟說,“這一點你一直不贊同。”

  “失控的愚蠢行為,”他表示同意,接著又靠回桌子,他的下巴剛剛高過桌面,“有什麼東西讓那些女人不得不回到這裡。鄧肯是對的。她們找什麼東西,同時也在躲著什麼。”

  “你有九十個標準日做準備,”她說,“多一天都不行。”

第29章 · 1

  Ish yara al-ahdab hadbat-u.(駝背的人看不到自己的駝背。——諺語)貝尼·傑瑟裡特評語:鏡子也許能幫助你看到駝背,但鏡子也會讓你看清全貌。

  ——霸撒特格

  這是個貝尼·傑瑟裡特的弱點,歐德雷翟知道整個姐妹會必須很快認識到這點。她先看到了這點,但這種捷足先登並不能給她任何慰藉。在我們最需要的時候拒絕我們最深層次的資源!將經歷彙聚成可用的形式,這方面離散之人的能力已經遠超人類。我們只能抽取基本資訊,那需要去判斷。最關鍵的資料沉澱在那些大大小小的事件,以及叫作直覺的積累中。所以最後只能這樣——已無他路可走,她們必須依賴於無言的知識。

  在這個時代,“難民”這個詞披上了前太空時代的含義。步履維艱的落伍者被遷到被遺忘的路上,用碎步包裹著可憐的家當,用破爛不堪的嬰兒車和玩具推車載著,或者摞在歪歪斜斜的車頂上,存活下的人類抓著車體外,裡面擠得嚴嚴實實,每張臉上都有著絕望的漠然或是破釜沉舟的狂熱,姐妹會派出的小群聖母與這副古老的場景十分類似。

  所以我們重複歷史,重複,再重複。

  快到午餐時間了,歐德雷翟一邊走進一個管式通道入口,一邊還在思考她那些離散的聖母:政治難民、經濟難民、戰前難民。

  這就是你的金色通道,暴君?

  那些離散姐妹的身影在她腦海裡揮之不去,她走進中樞預備餐廳,這裡只有聖母可以進入。她們自己則在自助區就餐。

  從她放任特格去營房到現在已經過去了二十天。中樞內流言四起,尤其是在那些監理中間流傳更廣,雖然目前還沒有要再進行投票的跡象。今天必須做出新的決定,而且也不能僅說出誰將陪同她一起前往交叉點的事了。

  她向餐廳四周看了看,這裡裝飾簡單,牆被設成了黃色,天花板很低,擺著供大群人吃飯的成排小方桌。一邊的窗子能看到半透明遮陽頂下的花苑。矮杏樹結著綠色的果子,還有草坪、長椅、小桌子。當陽光灑滿這座圍起來的小院時,聖母們會在外面就餐。但今天沒有陽光。

  她沒理會自助區排隊的人群,那裡也給她留了位置。稍等,姐妹們。

  靠窗邊的角落裡有張桌子是為她預留的,她有意挪了挪椅子。貝爾的棕色犬椅不太適應周遭的干擾,微微抖動著。歐德雷翟選了背對房間的位置坐了下來,她知道這樣其他人就不會弄錯了:讓我自己想想,不要打擾我。

  她一邊等著,一邊望向庭院。一圈頗具異域風情的紫葉灌木籬笆上開著紅色的花——花朵巨大,精美的雄蕊呈深黃色。

  貝隆達先到了,她一下坐進她的犬椅裡,並沒對椅子的新位置作任何評論。貝爾越來越頻繁地看起來不那麼整潔了,衣袋鬆散,長袍褶皺,前胸上還會有點食物。今天,她卻很整潔。

  值得注意,這是為什麼?

  貝隆達說:“塔瑪和什阿娜會晚一點到。”

  歐德雷翟聽到了這句話,頭腦裡並沒停止研究這位不一樣的貝隆達。她是不是瘦了點?在一位大聖母的關心感知範圍內,是沒有什麼辦法可以將其與發生之事完全隔絕開的,只是有時候工作的壓力會使她無暇分心去注意那些小變化。不過,一位聖母有著天然的習慣,消極證據和積極證據一樣有啟發性。思考了一下後,歐德雷翟意識到這位新貝隆達已經和她們一起有幾周時間了。

  貝隆達身上發生了什麼。任何聖母都可以對體重和身形進行合理的練習,從而加以控制。這只是內部化學反應的問題——存儲這些精力或是讓它們肆意燃燒。多年來,叛逆的貝隆達一直毫不避諱她那臃腫的龐大身軀。

  “你瘦了。”歐德雷翟說。

  “脂肪開始過於拖累我了。”

  對貝爾來說,這個理由還不足以讓她做出改變。她一直都在用反應速度,用預測和更迅速的傳送能力加以彌補。

  “鄧肯真的讓你很煩,是不是?”

  “我不是偽君子,也不是罪犯!”

  “我猜是時候送你去懲戒站了。”

  這種時常出現的幽默調侃通常都會惹惱貝隆達。今天,卻沒激發她任何反應。但是在歐德雷翟目光的壓迫下,她說道:“如果你一定要知道的話,是什阿娜。她一直讓我改善外表,擴大交際圈。很煩人!我這麼做就是為了讓她閉嘴。”

  “塔瑪和什阿娜為什麼要晚來?”

  “她們在評估你和鄧肯最近的會面。我已經嚴格限定有此許可權的人數了。如果這種資料也變成一般性資訊,那就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了。”

  “但最後還是會發生。”

  “無可避免。我只是為我們爭取些準備時間。”

  “我不想壓下去,貝爾。”

  “達爾,你要做什麼?”

  “我要在正式評議會上宣佈。”

  貝隆達沒說話,但是睜大的眼睛顯示了她的驚訝。

  “召開正式評議會是我的權力。”歐德雷翟說。

  貝隆達向後靠了靠,雙眼盯著歐德雷翟,評估著、懷疑著……但她什麼都沒說。上一次召開貝尼·傑瑟裡特的正式評議會還是暴君死的時候。而在那之前,都只是暴君攫取權力的形式和手段而已。自從尊母發動襲擊後,就沒人認為還有可能召開正式評議會了。那會佔據那些絕望的工人太多的時間。

  眼下,貝隆達問:“參加評議會就要把姐妹們從倖免於難的主堡裡調出來,你準備冒這個險?”

  “不是。多吉拉會代表她們。這件事有先例,你也知道的。”

  “你先是給默貝拉自由,現在又要搞什麼正式評議會。

  “自由?默貝拉有金鏈子拴著。沒有她的鄧肯,她還能去哪裡?”

  “但是你允許鄧肯離開無艦了!”

  “那他離開了沒有?”

  貝隆達說:“你覺得他想要的就只有戰艦的武器裝備資訊?”

  “不是覺得,是知道。”

  “這件事總能讓我想起潔西嘉,那位門泰特本來可能會殺了她,潔西嘉沒有搭理他。”

  “這位門泰特被他自己的信仰所捆綁,動彈不得。”

  “有時候公牛是會用尖角頂傷鬥牛士的,達爾。”

  “一般情況下都不會。”

  “我們不該把生存機會押在資料上!”

  “這點我也同意。所以我才要召開正式評議會。”

  “包括侍祭?”

  “包括每個人。”

  “甚至包括默貝拉?她有侍祭投票權嗎?”

  “我覺得那個時候她應該已經是聖母了。”

  貝隆達驚得倒吸了口氣,然後說道:“你的行動有些過快了,達爾!”

  “現在這個時刻必須快。”

  貝隆達朝餐廳門口掃了一眼:“塔瑪來了。比我想的還要晚點。我在想她們是不是把時間花在諮詢默貝拉了?”

  塔瑪拉尼到了,她匆匆忙忙,邊喘著粗氣邊一下跌坐進她藍色的犬椅裡,她注意到椅背被重新調整了位置,於是說:“什阿娜一會兒就來,她在給默貝拉看記錄。”

  貝隆達和塔瑪拉尼打了招呼:“她要讓默貝拉去試香料之痛,還要召開正式評議會。”

  “不算意外。”塔瑪拉尼用她一貫的精准說,“那個尊母的位置必須儘早解決。”

  這時,什阿娜到了,她在歐德雷翟左邊的懸帶椅上坐了下來,邊坐邊說道:“你們看到默貝拉走路的形態了嗎?”

  歐德雷翟被這個突然襲來的問題問到了,這是個沒有前奏、開門見山的問題,她集中了注意力。默貝拉在戰艦內的走路形態。這是今早才觀察到的。默貝拉的美麗讓人無法忽視。對其他貝尼·傑瑟裡特來說,不論是聖母還是侍祭都一樣,她有著異樣的美麗風情。她從危險的外部世界而來,來時就已經是成人。還是她們中的一員。不過,她的行動引得人不得不注意。她那種超越常人的體內動態平衡。

  什阿娜的問題引導了觀察者的思維。默貝拉的穿行方式一直被她們所預設,但現在需要對其進行新的審視。到底是什麼?

  默貝拉的行動永遠都是精心選擇的結果。無須周折,不經思考的那些事都被她排除在外。阻力最小的道路?看到默貝拉會讓歐德雷翟感到些許刺痛。什阿娜當然看出來了。默貝拉會不會是那種面對選擇總會避重就輕的人?歐德雷翟在她的同伴們的臉上能看到她們心裡都有此疑問。

  “香料之痛自會檢驗出來。”塔瑪拉尼說。

  歐德雷翟直視著什阿娜:“如何?”畢竟,這個問題是她提出來的。

  “也許她只是不願意浪費能量而已。但是我同意塔瑪的觀點:還要看香料之痛的結果如何。”

  “我們是不是在鑄下大錯?”貝隆達問。

  從她問話的方式,歐德雷翟能感覺到,貝爾用了一次門泰特模式。她看出了我的意圖!

  “如果你還有更好的路可走,現在就說出來。”歐德雷翟說。否則最好與我和平相處。

  幾個人都陷入了沉默。歐德雷翟挨個兒打量著她的同伴們,盯著貝爾多看了一陣。

第29章 · 2

  冥冥之中的眾神,不管您是什麼神,請伸出您的援手吧!我,作為貝尼·傑瑟裡特,一位不可知論者,不敢奢求什麼願望,只望您能保全所有可能性。不要說出來,貝爾。如果你知道我要做的事,那你肯定知道不能提前揭露這個計畫。

  貝隆達的一聲咳嗽把歐德雷翟從沉思中拉了回來:“我們還吃飯嗎?還是只說話?大家都在盯著我們看呢。”

  “我們要不要再試試斯凱特爾?”什阿娜問道。

  這是要分散我的注意力嗎?

  貝隆達說:“對他什麼都不用做!留著他。讓他自己在那裡冒冷汗。”

  歐德雷翟仔細看了看貝隆達。歐德雷翟的秘密決定讓她只能保持沉默,為此她在暗暗氣惱,並且避免著和什阿娜有眼神接觸。嫉妒!貝爾在嫉妒什阿娜!

  塔瑪拉尼說:“我現在只是個顧問,不過——”

  “停,塔瑪!”歐德雷翟打斷她。

  “塔瑪和我一直在商量那個死靈的事,”貝隆達說(貝隆達要表達不屑的時候,艾達荷就成了“那個死靈”),“為什麼他非要覺得有必要和什阿娜秘密交談?”說完她嚴厲地看著什阿娜。

  歐德雷翟能看出大家對此都心存疑慮。她不接受之前的解釋。她對鄧肯的感情傾向很排斥?

  什阿娜語速飛快地說:“關於這個問題大聖母已經解釋過了!”

  “感情。”貝隆達對此嗤之以鼻。

  歐德雷翟提高了聲音,對這種反應有點驚訝:“壓抑情感是一種缺陷!”

  塔瑪拉尼淩亂的眉毛挑了起來。

  什阿娜插嘴說:“如果我們不彎,那就會折。”

  貝隆達還沒來得及回應,歐德雷翟說:“冰可以被剁碎,也可以融化。冰美人恐怕承擔不了任何單一形式的攻擊,只會一擊即碎。”

  “我餓了。”什阿娜說。

  做和事佬?這可不像老鼠的習慣。

  塔瑪拉尼站了起來:“法式魚湯。趁我們的大海還沒消失前,趕快把魚吃了。零熵的儲備可太不夠啊。”

  在最輕微的意識並流中,歐德雷翟注意到她的同伴們離開去了自助區。塔瑪拉尼那略帶譴責之意的話讓她想起了些事情,那時她們決定逐步廢止對大海的利用,做出決定後的第二天,她和什阿娜在一起。一大早歐德雷翟就站在什阿娜的窗前,她看到一隻海鳥在沙漠的背景下移動。朝著北面飛去,這是只與當時的環境完全格格不入的生物,正因如此,十分容易引起人們的思鄉之情,也就顯得格外美麗。

  那白色的翅膀在晨光中微微閃著光芒。腹部和眼睛前部都是黑色的。猛然間,它開始盤旋起來,翅膀一動不動。接著氣流向上升起,它像鷹一般收起了翅膀,急速俯衝而下,瞬間就消失在更遠的建築後,不見了蹤影。等到再看到它的身影時,它的嘴裡叼著什麼東西,一邊飛翔,一邊吞了一口獵物。

  只是一隻海鳥,也在改變自己去適應環境。

  我們要改變自己。我們確實需要改變自己。

  這不是靜靜蟄伏的念頭。不是讓人心平氣和、昏昏欲睡的想法。是種石破天驚的主意。歐德雷翟感覺自己在飄飄蕩蕩、危機四伏的航線上被震得渾身疼痛。不僅是她心愛的聖殿,就連整個人類宇宙都無法維持原狀,而是呈現出新的形勢。也許在這個新宇宙中,什阿娜繼續隱藏些事情不讓大聖母知道是對的。而她確實在隱藏什麼事。

  又一次,貝隆達尖酸的語調把歐德雷翟從萬千思緒完全拉回到了周遭的環境中。“如果你不打算自己動手,那我們就必須得照顧你了。”貝隆達把一碗香氣四溢的燉魚放到歐德雷翟面前,旁邊還有一大塊大蒜麵包。

  人人都嘗過了法式魚湯後,貝隆達放下勺子,嚴厲地看著歐德雷翟:“你不打算說點建議我們‘彼此相愛’,或者諸如此類的虛弱無力的廢話嗎?”

  “多謝你為我盛魚湯。”歐德雷翟說。

  什阿娜吞了口魚湯,一抹大大的微笑爬上她的面容:“真好喝。”

  貝隆達又低頭喝起了魚湯:“還可以。”但是她聽出了後面沒說出口的評價。

  塔瑪拉尼則穩穩地吃著,一會兒看看什阿娜,一會兒又看看貝隆達,最後還看了看歐德雷翟。塔瑪似乎同意她提出的“情感使人軟化”之類的指責。至少她沒說任何反對的話,而年長的聖母是最有可能反對的。

  貝尼·傑瑟裡特要否認的愛隨處可見,歐德雷翟想。不論大事小事,都是如此。有多少辦法可以準備美味可口、可以維持生命的食物,不管是新歡還是舊愛,這些食譜其實都代表著愛。這份法式魚湯如此順暢地在她的舌頭上滑下,恢復著她的精力。它的起源就深植於愛中:丈夫打魚歸來,沒法把所有的魚都賣掉,妻子便將剩下的這部分做成美味的魚湯供家人享用。

  貝尼·傑瑟裡特真正的精華就隱藏在愛中。否則為什麼要照顧那些人性一直承載著的無法言說的需要?為什麼還要為人類的日臻完善而努力?

  碗已經空了,貝隆達放下勺子,用剩下的麵包擦乾了殘渣,放在嘴裡吞了下去,她看起來若有所思。“愛會讓我們變得軟弱。”她說。可她的聲音裡並沒什麼力量。

  一位侍祭也可能說出完全一樣的話。這句話就出自箴言。歐德雷翟忍住笑意,用另一句箴言裡的進階句回了她:“對術語要謹慎,因為它往往掩蓋著無知且所含知識甚少。”

  貝隆達的眼裡現出一副表達敬意的小心翼翼的神情。

  什阿娜將自己從桌前推開,用餐巾擦了擦嘴。塔瑪拉尼也用這套動作結束了早餐。她身體向後靠,犬椅也隨著調整了角度,她的眼睛明亮又滿含笑意。

  塔瑪知道!這個狡猾的老女巫在很多方面頗有微詞,可依然睿智。但是什阿娜……什阿娜玩的是什麼把戲?我幾乎就想說她是希望分散我的注意力,不讓我過多注意她。她很擅長這麼做,畢竟她是從小跟著我習得的這些技巧。嗯……兩個人可以玩這個遊戲。我壓下了貝隆達,可是看看我那小小的沙丘流浪兒又在搞什麼鬼。

  “體面靠什麼定價,貝爾?”歐德雷翟問。

  貝隆達默默接受了這句揶揄之詞。隱藏在這句貝尼·傑瑟裡特術語內的是體面的定義,而她們都知道這點。

  “我們應該為了潔西嘉夫人的人性而敬重她的記憶嗎?”歐德雷翟問。什阿娜很驚訝!

  “潔西嘉使姐妹會處於危險之中!”貝隆達譴責道。

  “對汝之姐妹,保持本真。”塔瑪拉尼嘟囔著。

  “我們對體面的古老釋義會幫助我們保持人性。”歐德雷翟說。好好聽聽我的話,什阿娜。

  什阿娜的聲音只比耳語略高些,她說:“如果連那也丟掉了,那我們就失去了一切。”

  歐德雷翟勉強壓抑住一聲驚歎。這麼說,原來如此!

  什阿娜迎著她的目光:“當然,您是在指導我們。”

  “不安分的想法,”貝隆達嘟囔著,“我們最好避免有類似想法。”

  “塔拉紮管我們叫‘現代版貝尼·傑瑟裡特’。”什阿娜說。

  歐德雷翟陷入了自責中。

  我們當前存在禍根。邪惡的猜想會摧毀我們。

  多輕易就會有狂暴的尊母變魔術般突然出現在她們的未來之中,那些尊母瞪著橘色的眼睛虎視眈眈。諸多過去衍生出的恐懼蟄伏在歐德雷翟內心深處,伴隨著那些橘色光芒眼睛的還有那令人窒息的利齒。

  歐德雷翟強迫自己把注意力轉回到當前問題上:“誰陪我去交叉點?”

  她們知道多吉拉那飽受折磨的經歷,此事已經在聖殿內傳遍了。

  “誰和大聖母一起去,誰就很可能會喂了混合人。”

  “塔瑪,”歐德雷翟說,“你和多吉拉。”這可能是一紙死亡判決書。下一步顯而易見。“什阿娜,”歐德雷翟說,“你和塔瑪共用。多吉拉和我與貝爾共用。我去之前也要和你共用。”

  貝隆達嚇呆了:“大聖母!我不適合坐你的位置。”

  歐德雷翟把注意力放在什阿娜身上:“這不是建議。我只是要把你當作我的其他生命的儲藏室。”什阿娜的臉上絕對是害怕的表情,但她不敢拒絕直接下達的命令。歐德雷翟對塔瑪拉尼點點頭:“我一會兒共用。你和什阿娜現在就做。”

  塔瑪拉尼朝什阿娜靠過身子。她年事已高,死亡幾乎近在咫尺,因此很樂於做這件事,但什阿娜不自覺地躲開了。

  “現在就做!”歐德雷翟說。讓塔瑪來判斷你到底在藏著什麼。

  這種情形已經避無可避。什阿娜只能低下頭慢慢靠近塔瑪拉尼,直到兩個人的頭挨到了一起。瞬間的交換恍如電光石火般發生了,整個餐廳都感覺到了。人們不再閒談,每個人都望向窗邊的這張桌子。

  什阿娜撤回來的時候,眼角掛上了淚滴。

  塔瑪拉尼微笑著,用雙手輕柔地撫摸著什阿娜的臉頰:“沒關係的,親愛的。我們都有這些恐懼,有時候也會因為這些恐懼做出愚蠢的事來。但是我很高興能叫你姐妹。”

  說出來,塔瑪!就趁現在!

  塔瑪拉尼沒有選擇這麼做。她轉過臉面對歐德雷翟說:“必須不惜一切代價握住我們的人性。你說的我們都聽得很清楚,你對什阿娜的傳授也做得很好。”

  “什阿娜和你共用的時候,達爾,”貝隆達開始說,“你能不能不要減弱她對艾達荷的影響?”

  “我不會讓一位潛在的大聖母變弱的,”歐德雷翟說,“謝謝你,塔瑪。我覺得我們這趟交叉點的冒險之旅無須再帶額外的行李了。現在!午夜之前我想要一份關於特格方面進展的報告。他的寄生蟲離他太遠了。”

  “他會知道現在他有兩條寄生蟲了嗎?”什阿娜問道。她顯得如此高興!

  歐德雷翟站了起來。

  如果塔瑪接受她,那麼我也必須接受。塔瑪永遠也不會背叛我們的姐妹會。而什阿娜——在我們所有人當中,什阿娜是最能從我們的人類根源中揭示我們的自然特性的。儘管如此——我還是希望她從沒創造出那尊她稱為“虛無”的雕像。

第30章 · 1

  必須以能量源的形式接受宗教。它是可以被引導從而為我所用的,但僅限於經驗所揭示的那些。這就是自由意志的秘密含義。

  ——護使團,初級教學

  今早,一大片厚重的烏雲在中樞上空緩緩移動,歐德雷翟的工作室內一片陰鬱的沉默氣氛,她覺得自己以內在的寧靜回應著這沉默,就好像她動也不敢動一下,生怕會打擾某種危險的力量一樣。

  默貝拉的試痛之日,她想。我不能主動去想任何徵兆。

  氣象部發佈了確定無疑的烏雲警告。這些烏雲是意外佈置錯誤造成的。已經採取了補救措施,但還需要時間等其生效。與此同時,預計將有大風天氣出現,還可能會伴有雨雪。

  什阿娜和塔瑪拉尼站在窗邊看著控制不佳的天氣。她們的肩膀互相挨著。

  歐德雷翟從桌後的椅子那裡望著她們倆。這兩個人自從昨天的共用之後就仿佛變成了一個人一樣,這不在任何人的預料之中。雖然數量不多,但已知的類似先例是有的。交換,在有毒的香料精華前或是實際死亡時刻發生,通常都不會在兩個參與人中間產生更深入的現世接觸。觀察她們很有意思。兩個倔強的背影很奇怪地竟然有些相像。

  也許是臨終的力量使共用帶來了性格上的強大變化,歐德雷翟不得不忍受她們的親密,同時也瞭解了這一點。不管什阿娜在隱藏著什麼,塔瑪都沒打算要宣揚出來。這是與什阿娜最基本的人性所糾結在一起的東西。而塔瑪是可以信任的。直到另一個聖母和她們中的任何一個共用之前,必須先接受塔瑪的判斷。不是說監理者們會停止刺探和觀察日常細微之處,只是她們現在絕不需要新的危機了。

  “這是默貝拉的大日子。”歐德雷翟說。

  “她活不下來的概率很大,”貝隆達說,她身子向前,在她的犬椅上往前挪了一下,“如果她真的失敗,我們還有什麼寶貝計畫嗎?”

  我們的計畫!

  “等死。”歐德雷翟說。

  在這種語境下,這個詞有幾層含義。貝隆達把它解讀為在默貝拉將死之時,獲取其表像人格記憶的一種可能性。“那我們一定不能允許艾達荷在旁邊觀察!”

  “我的命令仍然有效,”歐德雷翟說,“這是默貝拉的願望,我也承諾過她。”

  “失誤……失誤啊……”貝隆達嘟囔著。

  歐德雷翟知道貝隆達懷疑的源頭。對她們所有人來說,這都顯而易見:默貝拉的心裡有著極端痛苦的地方。這使她在面對一定問題時,就像是面對食肉動物的獵物一般,避之不及。不管她心裡埋著的是什麼,都埋藏得很深。催眠狀態誘發是無法解釋這一點的。

  “好吧!”歐德雷翟的聲音很大,這是在強調接下來的話需要所有人都注意聽,“我們以前從來沒這麼做過。但是我們不能把鄧肯帶離戰艦,所以我們必須去他那裡。他會在現場。”

  貝隆達還好,但真的很震驚。除了那該死的魁薩茨·哈德拉克本人和他的暴君兒子,還從來沒人知道這個貝尼·傑瑟裡特秘密的具體細節。那兩個怪物都感受過香料之痛。兩場災難!暴君的香料之痛自行發展,每次作用於一個細胞,最終將他轉化成了一個沙蟲共生體(不再有原蟲,不再有原來的人類)。還有穆阿迪布!他大膽嘗試了香料之痛,看看帶來了什麼後果!

  什阿娜從窗前轉過身,朝桌子走了一步,歐德雷翟升起了好奇心,似乎這兩個站在那裡的女人已經變成了雙面門神雅努斯的雕像一般:背對背,但是只有一個表像人格。

  “您的承諾讓貝爾很困惑。”什阿娜說。她的嗓音多麼溫柔。

  “他可以做默貝拉的催化劑,幫她渡過難關,”歐德雷翟說,“你們容易輕視愛的力量。”

  “不!”塔瑪拉尼面對著窗戶說,“我害怕它的力量。”

  “有可能!”貝爾還是一副輕蔑的神情,這對她來說再自然不過。她臉上的表情說明她還是執拗地保持著頑固的姿態。

  “傲慢。”什阿娜叨咕著。

  “什麼?”貝隆達在她的犬椅上轉了過來,壓得椅子似乎憤憤不平般地咯吱作響。

  “我們和斯凱特爾有同樣的弱點。”什阿娜說。

  “哦?”貝隆達覬覦著什阿娜的秘密。

  “我們以為自己在製造歷史。”什阿娜說。她回到了塔瑪拉尼身旁自己的位置上,兩個人都望著窗外。

  貝隆達把注意力轉回到歐德雷翟身上:“你理解嗎?”

  歐德雷翟沒理她。讓這個門泰特自己琢磨好了。工作臺上的投影儀哢嗒一聲,一條資訊顯現出來。歐德雷翟讀了出來:“艦上還沒準備好。”她看向窗前那兩個挺直的背影。

  歷史?

  在聖殿,尊母還沒出現之前,能讓歐德雷翟樂於認作是創造歷史的事務不多。只有一個又一個聖母通過香料之痛,平穩畢業。

  仿佛一條河流。

  流淌著,去往別處。你可以站在岸邊(歐德雷翟有時候覺得她們在這裡就是在做這件事)觀察到它的流動。一張地圖可能告訴你河流的流向,可沒什麼地圖能顯示更基本的元素。地圖永遠也無法顯示這條河流上貨物的詳細動向。它們去了哪裡?地圖在這個時代價值有限。一張列印出來或是從檔案中獲得的投影而已。那不是她們需要的地圖。在哪裡一定還有張更好的,一張與所有生命都相關的地圖。你可以把那張地圖裝進你的記憶裡,偶爾再拿出來仔細看看。

  我們去年派出去的聖母派潤提發生了什麼事?

  頭腦中的地圖就會接管這個想法,並創造出一副“派潤提景象”。當然,事實上河上只有你自己,但這沒什麼區別。它還是她們需要的那幅地圖。

  我們不喜歡出現在別人的水流中,因為我們不知道下一個彎道可能會出現什麼。即便要待在任何管控位置都必須與其他水流保持接觸,我們仍然總是更青睞在高空掠過。畢竟,每條水流中都有不可預知的東西。

  歐德雷翟抬起頭,看到她的三個夥伴正望著她。塔瑪拉尼和什阿娜已經轉過了身,背對著窗。

  “尊母忘了任何形式的墨守成規都很危險,”歐德雷翟說,“我們是不是也忘了這點?”

  她們還是望著她,而她們都聽到了。太過於保守,面對意外來臨時就會毫無準備。那正是穆阿迪布教給她們的,他的暴君兒子更加讓這個教訓永生難忘。

  貝隆達悶悶不樂的表情沒什麼變化。

  在歐德雷翟意識的幽深處,塔拉紮低語:“小心,達爾。我很幸運。很快便抓住了優勢。就像你一樣。但你不能全靠運氣,這是困擾她們的問題。甚至根本不要去期望有運氣。要把運氣當作是水中花。讓貝爾說出她的想法。”

  “貝爾,”歐德雷翟說,“我還以為你接受鄧肯了。”

  “有限度的接受。”這絕對是譴責的口吻。

  “我覺得我們應該動身去戰艦那邊了。”什阿娜的語氣中強調著事情的迫切性,“總不能在這裡等著吧。我們恐懼她的未來嗎?”

  塔瑪和什阿娜同時朝門口轉過身去,就好像是同一位木偶師在掌控著她們身上的弦。

  歐德雷翟感覺什阿娜打斷得正是時候。她的問題提醒了大家。默貝拉可能會變成什麼樣?一個催化劑,我的姐妹們,一個催化劑。

  她們從中樞出來的時候,狂風迎面撲來,這一次,歐德雷翟對管道運輸系統心懷感激。從管道中走過會感受到更溫暖的氣流,而且沒有氣勢洶洶的迷你風暴扯起她們的長袍。

  她們在一輛包車裡坐下後,貝隆達又一次開始了她不厭其煩的譴責演說:“他做的每件事都可能是種掩飾。”

  又一次,歐德雷翟說出了亙古不變的那套貝尼·傑瑟裡特關於減少對門泰特依賴的警告:“邏輯是盲目的,它往往只知道自己的過去。”

  沒想到的是,這次竟然得到了塔瑪拉尼的支持,她插嘴說:“你快成偏執狂了,貝爾!”

  什阿娜語聲更加輕柔:“我聽你說過,貝爾,邏輯對下錐形棋很有用,但對生存所需來說往往太慢。”

  貝隆達坐在那裡,雙眼圓睜,一言不發,只有她們乘坐的管道車廂偶爾發出的微弱噝噝聲打破寂靜。

  千萬不能把嫌隙帶到艦上去。

  歐德雷翟用她對什阿娜的語調說:“貝爾,親愛的貝爾。我們沒時間把所有困境中那些複雜難料的結果都考慮到,我們沒法再說這樣的話:‘如果發生了這件事,那件事一定會跟著來,這種情況下,我們必須如此行動,再這樣,然後……’”

  貝隆達真的輕聲笑了起來:“哎呀,天!普通思維真是一團亂麻。我千萬不能要求我們都需要的那樣東西,也不能有——時間足夠做好每個計畫。”

  這是貝隆達的門泰特模式,她是在告訴她們她知道自己那顆普通大腦慣於驕傲,因此並不完美。甚至可以說它根本是組織不合理,雜亂無章。想想反閘泰特得忍受什麼,只能實施這麼一點點命令。她伸手穿過座位間的隔欄,拍了拍歐德雷翟的肩膀。

  “放心,達爾。我會注意的。”

  看到這一幕交流,外人會怎麼看?歐德雷翟不禁想。四個人同心協力,為一位姐妹共同努力。

  也是為了默貝拉的香料之痛。

  人們只看到了聖母們戴上的這副面具表面。

  如有必要(這些日子以來,多數情況下都很有必要)我們會以驚人的本領去行事。並非驕傲;一個簡單的事實而已。但是讓我們放鬆一下吧,我們也和普通人一樣會在情緒的邊緣聽到些莫名其妙的話。只是我們聽到的會包含更多內容。我們和任何其他人一樣生活在很小的範圍內。只有頭腦的空間與身體的空間。

  貝隆達讓自己鎮定下來,雙手緊握放在大腿上。她知道歐德雷翟的打算,並沒說出去。這是種信任,這種信任超過門泰特預測,進入人更基本的層次。預測是件極其萬能的工具,但不管怎樣也只是件工具。最終,所有工具都要依靠使用的那個人。歐德雷翟一時茫然失措,不知該如何才能既表達她的感激,又不會削弱彼此的信任。

  如履薄冰,但我只能默默行走。

第30章 · 2

  她感覺到了身下的深淵,那噩夢般的景象被這些思慮猛然引了出來,魔術般憑空出現。那個看不見的獵人手裡拎著斧子,越來越近了。歐德雷翟想轉身辨認一下是誰在跟著她,但她忍住了這種衝動。我不會重複穆阿迪布犯過的錯誤!她在沙丘上泰布穴地的廢墟中發現的預測警告不會自行消散,直到她或姐妹會的終結來臨都不會。是我的恐懼創造了這個可怕的威脅?肯定不是!儘管如此,她還是感覺自己在那座古弗雷曼堡壘中盯著時間,仿佛所有的過去和未來都變成了無法改變的靜態畫面。我必須徹底掙脫你,穆阿迪布!

  她們抵達了著陸平臺,這把她從那些恐怖的冥想中拉了回來。

  默貝拉在監理們準備好的房間內等待著。中心地帶是片小型的圓形場地,閉合的環形牆大概七米長。長凳依次向上排列,角度很陡,凳子上鋪著墊子,為觀測者提供了不超過二十個座位。默貝拉在最低一級的長凳上看著一張懸浮桌,監理們帶她過去後,沒有任何解釋就離開了。兩邊有懸著的帶子用來限制躺在上面的人。

  我。

  這一系列房間令人震驚,她想。她以前從未被允許進入無艦的這部分區域。在這裡,她有種無遮無攔、徹底暴露的感覺,比她在開闊的天空下感覺尤甚。她們帶她來這片圓形區域時穿過了一些更小的房間,顯然是為了醫療急救而專門設計的:有復活設備,散發著衛生清潔劑和防腐劑的味道。

  她是被強制來到這裡的,命令不容置疑,她的問題卻一個都沒得到回答。當時她正在上高級侍祭課,做著普拉納-賓度訓練,監理們出現了,之後就把她帶到了這裡。她們只是說:“這是大聖母的命令。”

  從她的護衛監理級別上,她已經瞭解了大概。動作輕緩而堅決。她們是來防止她反抗,確保她準確按命令抵達的。我不會逃跑的!

  鄧肯在哪裡?

  歐德雷翟答應過她,到了她的香料之痛時,會讓鄧肯陪著她。既然鄧肯不在,是不是意味著這不是她的終極測試?還是她們把他藏在了什麼秘牆後面,讓他能看到裡面,卻無法被裡面的人看見?

  我想讓他陪在我身邊!

  她們難道不知道如何掌控她嗎?她們當然知道!

  威脅要把我從這個男人身邊分開。這一點就足以壓制我或者滿足我。滿足!多無用的一個詞。它讓我完整。那更好些。和他分開,我就不再完整。他也知道,這個臭小子。

  默貝拉笑了。他怎麼會知道?因為他也一樣,唯有如此才能完整。

  這怎麼會是愛?欲望侵襲,但她沒感覺到變弱。貝尼·傑瑟裡特和尊母都一樣,她們說愛會讓人變弱。但她只覺得鄧肯讓她更有力量。哪怕是他小小的關注都讓她覺得更有勁了。清晨,他會為她端來一杯冒著熱氣的興奮茶,經過了他的手,茶都會更香甜。也許我們已經超越了愛情。

  歐德雷翟和同伴們步入圓形場地,走到最高階,在那裡站了一會兒,她們看著下麵坐著的身影。默貝拉穿著裁剪得體的白色高級侍祭長袍,她坐在那裡,手肘放在膝蓋上,拳頭支著下巴,注意力集中在桌子上。

  她知道。

  “鄧肯在哪裡?”歐德雷翟問。

  話音剛落,默貝拉站起來轉過了身。這個問題證實了她剛才懷疑的事。

  “我去找。”什阿娜說著走了出去。

  默貝拉默默等待著,毫不忌諱地回視著歐德雷翟。

  我們必須擁有她。歐德雷翟想。貝尼·傑瑟裡特從未像現在這樣需要變強過。下方,默貝拉的身影看起來似乎微不足道,可誰又知道她將親身承受多大的重任。她的臉幾乎是橢圓形的,向上到額頭處稍寬,這顯示著這位元新的貝尼·傑瑟裡特沉著、鎮定。眉毛呈弓形,一雙綠色的眼睛睜得很開——沒有眯起——不再呈橘色。小小的嘴——也不再噘著。

  她已經準備好了。

  什阿娜回來了,鄧肯就跟在她身邊。

  歐德雷翟迅速向他瞥了一眼。他神情緊張。這麼說什阿娜一定是已經向他說過了。好的。這是友好的表示。在這裡他也許需要朋友。

  “你坐這裡,我不叫你的話,就好好待著,”歐德雷翟說,“什阿娜,你和他一起在這兒。”

  無須吩咐,塔瑪拉尼站在了鄧肯身旁,她們每個人一邊。什阿娜輕輕比了個手勢,她們便一起坐下了。

  貝隆達跟在歐德雷翟身旁,兩個人一起下到了默貝拉所在的那級,然後朝桌子走去。遠端口腔注射器已經準備好,升到了所需位置,但目前還是空的。歐德雷翟對著注射器做了個手勢,然後對貝隆達點點頭,貝隆達便從邊門出去找負責香料精華的蘇克聖母。

  歐德雷翟把桌子從靠著的牆前移開,開始佈置懸帶,調整墊子。一切都有條不紊,她檢查著桌下橫條上提供的所有物品。其中有防止試煉之人咬舌的口塞。歐德雷翟試了試,確保設備足夠結實。默貝拉下頜十分有力。

  默貝拉看著歐德雷翟佈置一切,保持著沉默,儘量不發出任何聲音以免打擾她。

  貝隆達帶著香料精華回來了,她走到一邊去裝注射器。有毒的精華帶著一種刺激性氣味——肉桂的苦澀味道。

  默貝拉向歐德雷翟致意後說:“您親自來監督這件事,我很感激。”

  “她很感激!”貝隆達邊埋頭手邊的工作,邊嗤笑著說。

  “這事交給我,貝爾。”歐德雷翟把注意力放在了默貝拉身上。

  貝隆達手沒停,但從動作上也能看出來她硬生生吞回了還沒說出口的話。她在極力控制自己,保持低調?侍祭們總在大聖母面前低眉順眼,假裝自己不存在,這總是會讓默貝拉十分震驚。她們像是若有若無。即便是默貝拉已經結束了試用階段,獲得高級身份,仍然沒能學會真正做到這點。貝隆達也這樣?

  歐德雷翟嚴厲地看著默貝拉說:“我知道你心裡有很多自己的想法,你對我們的獻身和投入程度也有所保留。很好。我不會對此擅加評論,因為,大致上,你的有所保留和我們任何人所做的保留並沒什麼太大區別。”

  坦率。

  “如果你想知道的話,我可以告訴你,區別就在責任感。我對我的姐妹會有責任……只要它還存在,我就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這些責任十分重大,有時候我會用帶有偏見的眼光看待它。”

  貝隆達吸了吸氣。

  歐德雷翟似乎沒太在意,因為她自顧自接著說:“暴君時代之後的貝尼·傑瑟裡特姐妹會不知為什麼變得有點尖酸刻薄。與你們尊母的接觸對這一點著實沒有什麼積極的改善作用。尊母們身上似乎有種死亡的惡臭與頹廢,而且還在向下滑落,直至死一般的沉寂中。”

  “你為什麼現在和我說這些?”默貝拉的聲音裡透著恐懼。

  “因為,不知道為什麼,尊母中最糟糕的那種頹廢似乎並未沾染到你。也許是源于你自發的天性。不過,離開伽穆後,這種天性被削弱了一點。”

  “那是你們的功勞!”

  “我們只是把你的狂野取走了一點,讓你更能平衡些。這樣,你才能活得更長久、更健康。”

  “我首先得先活過這場試煉!”她朝著身後的桌子歪了歪頭。

  “我希望你能記住平衡,默貝拉。內環境穩定。明明有其他選擇,有些人卻還是選了自殺,都是瘋狂在作祟。她們的內環境失控了。”

  默貝拉看向地面的時候,貝隆達插嘴說:“仔細聽好,你這個傻瓜!她在盡全力幫你。”

  “好了,貝爾。這是我倆之間的事。”

  默貝拉還是繼續盯著地板,歐德雷翟說:“現在是大聖母在給你下命令。看著我!”

  默貝拉猛地抬起頭,雙眼直盯著歐德雷翟的眼睛。

  這個技巧歐德雷翟並不常用,但通常結果非常好。侍祭可能會因此被震懾得情緒十分激動,然後就可以教她們如何處理情感的過度反應。與恐懼相比,默貝拉似乎更像是被激怒了。非常好!現在到了需要小心謹慎的時候。

  “你抱怨說你的教育進度太慢了,”歐德雷翟說,“你的教育一直是按照我們認為最符合你需要的進度進行的。我們給你選的關鍵老師都是穩重型的,沒有一個是衝動型。我的指示很明確:‘不要一下子給你太多的能力。不要一下打開能力的閘門,那種洪水般的力量也許不是你能處理的。’”

  “你怎麼知道我能處理多少?”她仍然怒氣衝衝。

  歐德雷翟只是笑了笑。

  歐德雷翟一直不說話,默貝拉卻顯得慌了。她是不是在大聖母面前出醜了?何況邊上還有鄧肯和其他那些人。太丟人了。

  歐德雷翟提醒自己,讓默貝拉過於關注自己的脆弱並不好。那麼做對於現在的情況來說將是個糟糕的策略。沒必要激惹她。她的感覺敏銳、準確,能將自己融入當時情況所需的狀態中。她們擔心,這可能源於驅動她的那種動機:即總是去選擇阻力最小的那條路。不能這樣。現在就讓她誠實、完滿!這是貝尼·傑瑟裡特教育的終極工具。是將侍祭和老師捆綁到一起的經典技巧。

  “我會陪你一起度過香料之痛。如果你失敗了,我會很悲痛。”

  “鄧肯呢?”她眼裡有淚光閃爍。

  “如果有他能幫上忙的,我一定會允許他幫助你。”

  默貝拉抬頭看向那一排排座位,有那麼一小會兒,她的目光鎖定了艾達荷的雙眼。他微微抬起手,而塔瑪拉尼將手放在他肩膀上,制止了他。

  她們也許會殺了我的摯愛!艾達荷想。我難道必須坐在這裡眼睜睜看著這一切?但歐德雷翟剛才已經說過允許他提供幫助。現在已經無法再阻止這件事。我必須信任達爾。可是,眾神在下!她不知道我的悲痛有多深,如果……如果……他閉上了眼睛。

  “貝爾。”歐德雷翟的聲音裡有種捨棄感,仿佛刀刃般鋒利又脆弱。

  貝隆達拉著默貝拉的胳膊,領著她上了桌子。桌子輕輕動了幾下適應著她的重量。

  這是真正的墜落之路。默貝拉想。

  她只是稍稍感到似乎有人在她身上系上了帶子,四周也有人在活動著,在有目的地做著什麼。

  “這是常規操作。”歐德雷翟說。

  常規?默貝拉憎恨變成貝尼·傑瑟裡特必須做的這些常規操作,所有那些學習、聽講、對監理做出的回應,等等。她尤其厭惡強制限定那些她認為該是合格的反應,但在那些眼睛的注視下是不可能逃脫這些限制的。

  合格!多麼危險的詞。

  這種認識正是她們所搜尋的。正是她們的侍祭需要擁有的能力。

  如果你感到厭惡,那就做得更好。把你的厭惡當作指引;精准定位你所需要的,然後以它為導向。

  她的老師們如此直接地在她的行為中看到了這種事實,多麼偉大的一件事!她也想要這種能力。哦,她太想要了!

  我在這方面必須做到優秀。

  這是任何尊母都可能會嫉妒的事情。她看到自己突然有了雙倍視野:貝尼·傑瑟裡特的和尊母的。一種令人膽寒的洞察力。

第30章 · 3

  有一隻手觸碰她的臉頰,動了動她的頭,然後拿開了。

  責任。我就要學習她們說的“一種新的歷史感”。

  貝尼·傑瑟裡特的歷史觀讓她著迷。她們怎麼看到多重過去的?是沉浸在更宏大的時間表裡的某種東西嗎?想要成為她們中一員的誘惑力充滿了全身。

  這就是我學習的時刻。

  她看到一個口腔注射器在她的嘴部上方就位,貝隆達的手掌控著它。

  “我們的聖杯就在我們的頭腦之中。”歐德雷翟說過,“如果它為你所有,要小心對待它。”

  注射器碰到了她的唇。默貝拉閉上雙眼,感覺到有手指打開了她的嘴。冰冷的金屬觸碰到她的牙齒。記憶中歐德雷翟的聲音響起。

  避免過度。矯枉過正,你就會永遠面對一團糟的狀況,會總是覺得有必要去糾正一下,再糾正一下。會搖擺不定。極端狂熱往往會創造出搖擺不定。

  “我們的聖杯。它具有線性的特性,因為每個聖母都裝載著同樣的意志。我們要一同讓它永久傳下去。”

  苦澀的液體湧進她的嘴裡。默貝拉痙攣性地吞咽了下去。她感到有股火焰從喉嚨直燒到胃裡。除了燒灼感沒有痛苦。她在想這是不是就是極限了。現在她的胃只感覺溫暖而已。

  慢慢地,如此緩慢,以至於過了幾秒鐘她才意識到,這種溫暖在向外流出。到達她的指尖時,她感到全身開始痙攣。她的背劇烈彎起,以至於整個人滾下了墊著的桌子。有什麼柔軟卻結實的東西取代了嘴裡的注射器。

  聲音。她聽到了,也知道人們在說話,但分辨不出是什麼話。

  她集中注意力仔細聽著各種聲音,這時,她意識到她失去了與身體的聯繫。在某個地方,她的身體在扭動翻滾著,伴隨著痛苦,她已經不再是其中的一部分了。

  一隻手碰到了另一隻手,然後緊緊地握住。她認出了鄧肯的觸碰,接著突然感受到了她的身體和痛苦。伴隨著每次大口的呼氣,她的肺都痛苦萬分。吸氣的時候卻沒有這種感覺。然後她的肺似乎變得扁平,再也不能充分鼓起了。她在肉體內的存在感變成了一條細線,這條線曲折穿行過許多人。她能感覺到周圍的其他人,有太多的人,多到這間小小的環形場地根本無法盛下。

  另一個人類飄進視野。默貝拉感覺自己在製造廠飛船內……在太空中。飛船很原始。有太多的手動操控裝置。還有太多閃閃發光的指示燈。一個女人在操控著,她身材嬌小,身上浸著汗漬,顯得不太整潔。一頭長長的棕發用發簪綁了起來,發簪上更淺色的縷縷髮絲垂在她窄窄的臉頰上。她只穿著單衣和一件紅、藍、綠相間的鮮豔短裙。

  機械。

  能意識到就在眼前的空間之外還存在著巨大的機械。這個女人的衣著與機械單調勞作的氛圍形成了鮮明對比。她在說話,嘴唇卻沒有移動。“你,聽著!到你接管這些控制裝置的時候,別弄毀了。我是幫你避免變成摧毀者的。知道嗎?”

  默貝拉想要說話,但是發不出聲音。

  “別這麼大聲喊,孩子!”女人說,“我聽得到。”

  默貝拉想要把注意力從這個女人的身上移開。

  這是什麼地方?

  一個操作員、一間巨大的倉庫……工廠……一切都是自動化的……各種連線交織在一起變成了一張大網,連接著這片操縱複雜的小小空間。

  默貝拉想要低語,她張嘴問道:“你是誰?”結果卻聽到自己在咆哮。震得她的耳朵很疼!

  “別這麼大聲!我是你的默哈拉嚮導,是幫你避開摧毀者的人。”

  杜爾保佑!默貝拉想。這不是什麼地方;這是我!

  想到這裡,控制室消失了。她變成了虛空中的來客,被迫永不得寧靜,永遠不得發現避難所,一刻也不停歇。除了她自己飛速的思想,一切都變成了非物質。她沒有實質,只有她還能意識到的一縷縷堅守之意。

  我用迷霧構建了自己。

  其他記憶來臨,一點點、一片片的經歷,她知道那不是她自己的經歷。一張張臉對她獰笑著,讓她不得不注意,但是飛船控制室內的女人把她拽到了一邊。默貝拉知道有必要按一致性把它們排列起來,但是做不到。

  “這些是你過去的生活。”這是飛船控制室內的女人在說話,但她的聲音恍如畫外音一般很遙遠,只聞其聲,不見其人。

  “我們是做出過惡行之人的後裔,”女人說道,“我們不願意承認在自己的先祖中存在著野蠻人。但一個聖母必須承認這一點。我們別無選擇。”

  默貝拉天生就有種技能,可以只想她目前遇到的問題,就像現在這樣。為什麼我必須……

  “勝利者才有資格繁衍。我們是他們的後裔。勝利經常需要付出極大的道德代價才能獲得。野蠻甚至根本無法形容我們的祖先所做過的那些事。”

  默貝拉感到一隻熟悉的手撫摸著她的臉頰。鄧肯!這撫摸重新帶來了痛楚。哦,鄧肯!你把我弄疼了。

  透過疼痛,她感受到了展示在她面前這些生命的間隙。那些拒絕向她展示的東西。

  “目前還只是你有能力接受的,”那遙不可及的聲音又說,“其他的等你更強一點才會出現……如果你能活下來的話。”

  選擇性篩選。歐德雷翟的話。必要性會敞開大門。

  連續不斷的哭號聲從其他那些若有若無的存在傳來。挽歌:“看見了嗎?看見忽視常識會發生什麼了沒有?”

  痛苦加深了。她無法逃避。每一絲神經都在火焰上炙烤著。她想哭,想尖叫著喊出威脅性的話,想哀求得到幫助。震顫的情感伴隨著痛楚,但她顧不上了。一切都沿著千鈞一髮的生存之線發生。這條線可能會斷!

  我要死了。

  這條線在逐漸拉長。就要斷了!抵抗是毫無希望的。肌肉並不聽從命令。也許她已經根本沒什麼肌肉了。反正她也不想要這些東西。因為那都是痛苦。這就是地獄,永無止境……即使這條線斷掉,痛苦依然會繼續。火焰沿著這條線在燃燒,舔舐著她的意識。

  一雙手在搖晃她的肩膀。鄧肯……別。每一次動作都帶來難以想像的疼痛。稱為香料之痛真是名副其實。

  這條線不再拉長,正在向回收,在縮小。它變成了很小的一件東西,一段如此敏感的疼痛,似乎其他任何事都不存在,唯有痛苦填滿著她的世界。她的自我感覺開始變得模糊,透明……越來越透明。

  “你能看見嗎?”她的默哈拉嚮導的聲音從遙遠的地方傳來。

  我看見了一些東西。

  說看見並不確切。那是種很遙遠的感覺,她能意識到其他的存在。其他片段。封存在失去生命的皮膚內的其他記憶。它們在她身後連成一片,向遠方延伸,她無法判斷有多長。還有半透明的霧。霧氣偶爾仿佛被撕裂一般散開一些,她就能瞥見各種事件。不……不是事件本身。是記憶。

  “共用視野,”她的嚮導說,“你看見我們的先祖做了什麼。他們敗壞聲譽,犯下你能想到的最嚴重的罪行。不要說什麼時勢使然,那只是藉口!只須記住:世上沒有無辜者!”

  醜惡!醜惡!

  她一個也抓不住。一切都變成了映射和撕裂的濃霧。她知道有什麼地方藏著她也許能獲得的榮耀。

  那裡沒有這種痛苦。

  就是這樣。那會是何等榮耀!

  榮耀的條件在哪裡?

  有嘴唇在觸碰她的額頭,她的嘴。鄧肯!她伸出手。我的手自由了。她的手指滑進了記憶中的頭髮。這是真的!

  痛苦逐漸消退。這時她才意識到她熬過的痛苦是語言無法形容的。痛苦?它灼燒靈魂,將她重塑。一個人進去,出來時已是另一個人。

  鄧肯!她睜開眼,映入眼簾的正是鄧肯的臉,就在上方。我還愛他嗎?他在這裡。他是我在最黑暗時刻的明燈。但是我愛他嗎?我還理性嗎?

  沒有答案。

  歐德雷翟在視線之外的某個地方說:“把她身上那些衣服脫掉。毛巾。她全身都濕透了。再給她拿件合適的長袍來!”

  有人碎步疾跑的聲音響起,然後歐德雷翟又說道:“貝拉,很高興告訴你,雖然你費盡了心力,但已經做到了。”

  她的聲音裡透著種興高采烈的情緒。她為什麼這麼高興?

  責任感在哪裡?應該在我的頭腦裡感覺到的聖杯在哪裡?回答我,誰都行!

  但是飛船控制室裡的女人已經消失了。

  只有我了。我記得那可能連尊母都要顫抖的殘暴。她想了一下聖杯,它不是一件東西,而是一個問題:如何正確地在各種選擇中保持平衡?

第31章

  我們的家庭之神是我們世世代代承載的東西:如果它成熟了,那它就是我們給人類的資訊。與家庭女神最接近的東西是失敗的聖母——在自己小圈子裡的奇諾伊。

  ——達爾維·歐德雷翟

  艾達荷把他的門泰特能力當作是種退路。只要在他們的職責允許範圍內,默貝拉就盡可能多和他在一起——他負責武器開發,而她在調整到新狀態之前需要恢復力量。

  她沒有對他撒謊。她沒有試圖告訴他,她對他們之間的感覺並沒變。但他還是感覺到了那種疏離感,他們之間的紐帶還在,但已經被拉伸到了極限。

  “我的姐妹們學到的是不要洩露心底的秘密。她們看到了愛所帶來的危險。危險的親密行為。最深層次的敏感性被鈍化。不要授人以柄。”

  她以為這些話會帶給他安慰,但他聽出了她潛在的觀點。自由!不要被糾葛的情網捆綁住!

  這些日子以來,他經常能看到她處於其他記憶所帶來的困境中。晚上她會不自覺地說夢話。

  “依賴……群體精神……現世意識交叉……魚言士……

  她毫不猶豫地和他分享過其中的一部分。“交叉?任何人都能感覺到生命的自然間隔中那些連接點。死亡、岔路、影響重大的事件中那些意外的暫停、出生……”

  “出生算是中斷?”

  他們在他的床上,一直待到了天色漸暗……當然,這阻擋不了攝像眼的窺視。姐妹會總是對其他能量形式充滿好奇。

  “你從來也沒把出生看作是種中斷?聖母會覺得你這種想法很好笑。”

  好笑!遠離……遠離……

  魚言士,那是貝尼·傑瑟裡特吸收到的啟示,她們對此很著迷。她們懷疑過,但默貝拉給了她們定心丸。魚言士民主政體變成了尊母獨裁專制。無須再懷疑了。

  “少數人的暴政隱藏在多數人政權的面具下,”歐德雷翟這樣說,她的聲音中有些幸災樂禍的意味,“這是民主的墮落。或者會被它自己的過度行為所推翻,或者被官僚主義所吞噬。”

  艾達荷能在這個論斷中聽出暴君的故事。如果歷史有任何重複模式,這就是其中一個。恍如鼓點般密集的重複。首先,公共事務法似乎是糾正過度煽動以及修復毀壞系統的唯一辦法,可這只是它的表像,是徹頭徹尾的謊言。其次,權力的積聚卻發生在選民們無法觸及的地方。最後,還有貴族階層。

  “貝尼·傑瑟裡特也許是唯一創造出全能裁判委員會的,”默貝拉說,“法學家不太喜歡陪審團。陪審團與法律對抗。他們可以忽視法官。”

  她在黑暗中笑了起來:“證據!除了那些允許你看作是證據的,還有什麼是證據?那正是法律要控制的東西:精心控制的現實。”

  她說這些話是為了吸引他,是要展示她新的貝尼·傑瑟裡特力量。而她的情話已經變得乾癟無味。

  她從記憶中說出了這些。

  他能看出歐德雷翟也深受困擾,就如同他的沮喪失望一樣。默貝拉完全沒有注意到他們的反應。

  歐德雷翟試著安慰他:“每個新聖母都要經歷一段調整期。她們會不時變得十分興奮。想想吧,人處在新世界裡會什麼樣,鄧肯!”

  我怎麼能不這樣想呢?

  “官僚主義的第一法則。”默貝拉對著黑暗說。

  你沒有吸引到我,我的愛。

  “成長起來,到能夠達到的能量極限!”她的聲音確實興奮異常,“使用那個彌天大謊,說稅收能解決所有問題。”她在床上轉過身對著他,但不是因為愛,“尊母們一直在奉行整套常規制度!甚至利用社會安全體制讓大眾噤聲,但一切最終都會進入她們自己的能量庫。”

  “默貝拉!”

  “怎麼了?”他聲音中的尖銳讓她很驚訝。他難道不知道他是在和一位聖母說話嗎?

  “這些我都知道,默貝拉。任何門泰特都知道。”

  “你這是在讓我閉嘴嗎?”她生氣了。

  “我們的工作是站在敵人的角度去思考,”他說,“我們確實有一個共同的敵人吧?”

  “你在嘲笑我,鄧肯。”

  “你的眼睛變橘色了嗎?”

  “美琅脂不允許那樣,你知道的……哦。”

  “貝尼·傑瑟裡特需要你的知識,但你必須小心調整,認真培育!”他打開一盞懸浮球燈,發現她正雙目炯炯地盯著他。這並不意外,也並不是貝尼·傑瑟裡特的反應。

  混合體。

  這個詞一下鑽進他的腦海中。是不是混合的活力?姐妹會是不是本就在期待著默貝拉有如此變化?有時候貝尼·傑瑟裡特會做些出其不意的事。你會發現她們在奇怪的走廊裡與你面對面,目不斜視,臉上用那種她們特有的表情隱藏著真實的情感,而在這面具之後,有著非比尋常的反應在醞釀。特格就是這樣學會的出其不意。但今晚這種情況也是如此?艾達荷想,他會慢慢討厭現在這個新默貝拉的。

  她自然看出了這一點。他在任何人面前從未這樣過,但在默貝拉面前仍然毫無戒備,坦誠相待。

  “別恨我,鄧肯。”這不是祈求,聲音的背後卻能聽出她似乎被深深地傷害了。

  “我永遠也不會恨你。”他關掉了燈。

  她依偎在他身旁,幾乎就和經歷香料之痛之前一樣。幾乎。這讓他撕心裂肺般痛苦。

  “尊母把貝尼·傑瑟裡特視為競爭對手,是為了權力,”默貝拉說,“那些跟隨我以前姐妹的人並不都是狂熱分子,但上癮使她們無法做出自己的決定。”

  “我們不也是這樣嗎?”

  “現在,鄧肯。”

  “你的意思是我可能是在另一家商店得到了同樣的商品?”

  她選擇假定他是在談論尊母恐懼:“如果可以的話,很多人都會拋棄她們。”她猛地轉過身對著他,她想要性的回應。她那種不顧一切的盡情放縱讓他很震驚。就仿佛這也許是她最後一次能體驗到極致歡樂了。

  激情過後,他精疲力盡地躺在床上。

  “希望我能再次懷孕,”她低語著,“我們還是需要我們的孩子。”

  我們需要。貝尼·傑瑟裡特需要。不再是“她們需要”。

  他沉沉睡去,夢到了戰艦的武器室。這是現實映射下的夢。這艘戰艦正如它當初的真實功能一樣,如今仍是一間武器工廠。在夢中的武器庫裡,歐德雷翟正在和他說話:“我的決定是時勢使然,鄧肯。你不大可能爆發或者發狂。”

  “我是名門泰特,無法做到那樣!”他的夢多麼自大!我在做夢,而我知道我在做夢。為什麼我和歐德雷翟在武器室?

  一列武器在他眼前展開。

  原子武器(他看到巨大的衝擊波和致命的灰塵)。

  鐳射槍(各種型號,不計其數)。

  生化武器。

  滾動螢幕被歐德雷翟的聲音打斷:“我們可以假設走私販和以往一樣只注意那些能賣上高價的小玩意兒。”

  “蘇石,當然。”還是顯得很自大,我不是這樣的!

  “暗殺武器,”她說,“為新設備制訂計畫和法規。”

  “盜竊秘密交易是走私販的一樁大買賣。”我簡直是令人難以忍受!

  “肯定還有藥物,總有疾病需要那些藥物去治療。”她說。

  她在哪裡?我能聽見她的聲音,卻看不見她。“尊母們知道在提供解決辦法前,我們的宇宙更傾向於散播問題而不是為無賴提供避風港嗎?”無賴?我從來也沒用過這個詞。

  “萬事萬物都相關,鄧肯。她們焚燒了蘭帕達斯,屠殺了我們四百萬精英。”

  他醒了,翻身坐了起來。新設備的規格!這就是詳細的細節,一種可以微縮霍爾茨曼發生器的方法。兩釐米,不會更大。而且要便宜得多!這是怎麼溜進我腦子裡的?

  他小心地翻身下床,不讓自己吵醒默貝拉,摸索著找到了一件長袍。他悄聲離開房間,走進工作室的時候,聽到了默貝拉抽鼻子的聲音。

  他在控制台前坐下,將腦子裡的設計念頭顯現出來,開始研究。完美!確定可以置入。他把檔傳給歐德雷翟和貝隆達,在上面加上了重點標記。

  他長歎一聲,向後靠了靠,又開始研究他的設計。這次設計又消失了,返回到了他夢到的那副滾動螢幕中。我還在做夢?不!他能感覺到椅子,能觸摸到控制台,能聽到場域的嗡嗡聲。是夢讓我感受到的。

  滾屏生產出了剪切和劈刺的武器,還包括一些將毒劑或者細菌注入敵人體內的設計。

  導彈。

  他想知道,怎麼才能把滾屏停下,好研究研究具體細節。

  “都在你的腦子裡!”

  人類以及其他為攻擊培育出來的動物一一滾動過他的眼前,遮蓋住了控制台和臺上的投影。混合人?混合人怎麼會出現在這裡?我對混合人知道些什麼?

  阻撓者取代了動物。那是遮蔽精神活動或干擾生命本身的武器。阻撓者?我從來也沒聽過這個名字。

  阻撓者之後是0-G“探索者”,設計它的目的是獵捕特別目標。那些我認識的目標。

  然後是爆炸物,包括那些傳播毒素和細菌的爆炸物。

  欺騙敵人,投射錯誤目標。特格曾經用過這些。

  下一個出現的是能量發生器。他有一座能量發生器的隱秘兵工廠:它可以提高軍隊能力。

  突然,他視野中微微閃光的網路取代了滾動的武器列表,他看到了花園中的老夫妻。他們望著他。男人的聲音變得清晰可辨:“不要再偷看我們了!”

  艾達荷一下抓住椅子扶手,猛地俯身向前沖了一下,但還沒等他有機會研究細節,景象就消失在他的視野中。

  偷看?

  他感受著大腦裡滾動螢幕的剩餘部分,已經無法再看見,卻有深沉的聲音傳出……男性的聲音。

  “防禦往往必須呈現攻擊武器的特性。然而,有時候,簡單的系統也可以避開最具毀滅性的武器。”

  簡單系統!他大聲笑了出來。“米勒斯!你在哪裡,特格?我想到怎麼設計你的偽裝襲擊船了!弄個誇張的誘餌!除了一台微型霍爾茨曼發電機和鐳射槍以外,什麼都不裝。”他對著檔案傳送裝置補充道。

  說完後,他又一次問自己幻象的問題。它影響了我的夢?我發掘到了什麼?

  變成特格的武器大師之後,只要一有空,他就去篩選檔案記錄。如此浩如煙海的累積中一定會有些蹤跡可尋。

  共振和超光速粒子理論曾一度佔據了他的腦海。超光速粒子理論是霍爾茨曼設計原型中的重要理論。“泰綺斯。”霍爾茨曼是這樣稱呼他的能量源的。

  忽視光速極限的波系統。光速顯然沒有限制住折疊空間飛船。泰綺斯呢?

  “有效是因為它有道理,”艾達荷喃喃自語,“信仰。就像任何其他宗教一樣。”

  門泰特會貯存很多似乎微不足道的資料。他有一間標記為“泰綺斯”的儲存室,繼續挖掘,卻沒有滿意的結果。

  即便是工會的宇航員也不會公開宣稱他們如何導引折疊空間飛船的知識。伊克斯科學家製造了複製宇航員能力的機器,但仍然無法確知他們做了什麼。

  “霍爾茨曼的方程式是可以信任的。”

  沒人宣稱理解霍爾茨曼。他們只是使用他的方程式,因為確實有效。那是太空旅行的“蒼穹”。你折疊空間。上一秒你還在這裡,下一秒你已經不知道在多少光年之外了。

  “有人”發現了使用霍爾茨曼的別的方法!那是完全的門泰特式思考。他從它產生的問題就知道它的準確性。

  默貝拉那雜亂無章的眾多其他記憶現在讓他不勝其煩,即便是他從中認出了基本的貝尼·傑瑟裡特教學,也仍是這樣。

  權力吸引腐敗。絕對的權力吸引絕對的腐敗。這對受權力支配的人群來說意味著使官僚主義根深蒂固的風險。即使是政黨分肥制也更好些,因為忍受的水準要更低,而且腐敗可以被定期拋除。牢固的官僚主義很少會缺少暴力的參與。當行政與軍事聯手時,就要小心了!

  尊母的成就。

  只為權力本身而得到的權力……由不平衡的原因而孕育的貴族。

  他看見的那些人是誰?他們強大到足以驅除尊母。通過預測資料,他就知道這一點。

  艾達荷發現這種認識極其混亂。尊母逃亡者!尊母殘暴野蠻,但和“破壞公物罪”這個詞出現前的搶劫犯一樣無知。她們的行動背後有各種力量的驅動,但往往也是一時衝動的貪婪所致。“拿走羅馬的金子!”她們從意識中過濾了所有其他因素。這種無知令人驚駭,要削弱這種無知,只有在更多複雜文化慢慢進入……

  陡然間,他明白歐德雷翟在做什麼了。

  眾神在下!多脆弱的計畫!

  他用手掌放在自己的眼睛上,強迫自己不至痛苦地哭喊出聲。讓她們認為我是太累了。但看穿歐德雷翟計畫的同時,他也發現了自己將失去默貝拉……只是失去的方式不同而已。

第32章

  什麼時候可以信任女巫?永遠不能!這個神奇宇宙的黑暗面屬於貝尼·傑瑟裡特,我們必須拒絕她們。

  ——特路易士·瓦夫 諸位尊主之主

  無艦的大公共休息室內,一頭是逐級而上的階梯式座椅和升起的平臺,擠滿了貝尼·傑瑟裡特姐妹,這間屋子從來也沒擠進過這麼多人。今天下午,聖殿的日常工作幾乎處於停頓狀態,因為很少有人願意派代理參加,重要決定也不能由提供服務的人員所代表。身著黑袍的聖母們神情淡漠,大多在靠近舞臺的前排站著,侍祭們則穿著白色鑲邊長袍穿梭其間,其中甚至還有剛加入的新成員。純白色長袍是最年輕侍祭的標誌,她們三三兩兩地聚在各處,互相靠得很緊,尋求著彼此的支持。其他所有人都被正式評議會排除在外。

  空氣中充滿了濃重的美琅脂香味,還有種調節機械超載後不堪重負帶來的陰冷、潮濕感。剛剛吃過的午餐味道中混雜著強烈的蒜味,仿佛一位不速之客肆意地闖入空氣中。這些感覺加上整間房間傳遍了的故事都加重了緊張感。

  多數人都把注意力放在了升起的平臺和大聖母必經的邊門上。即便是在與同伴交談,或四下走動,也沒人忘記注意這些地方,因為她們知道,很快就將有人從那裡走入,並給她們的生活帶來巨大的變化。如果不是眼前有什麼可能動搖貝尼·傑瑟裡特根基的大事要宣佈,大聖母是不會把她們都趕進大公共休息室的。

  貝隆達先于歐德雷翟走進房間,登上了高臺,她步履蹣跚,卻偏偏帶著張揚的挑釁氣派,這讓她很容易辨認,即便是遠遠望去也不會弄錯。在她身後五步遠,歐德雷翟緩步而行。然後是高級議員和助理,身著黑袍的默貝拉(距離她的香料之痛僅有兩周,她看起來還是有些恍惚)也在其中。多吉拉在默貝拉身後一瘸一拐地跟著,身旁是塔瑪和什阿娜。斯特吉在一行人的隊尾,肩上坐著特格。他一出現,立刻引起了人群中一陣激動的嗡嗡低語聲。男性很少會參與集會,但聖殿裡人人都知道這是她們的門泰特霸撒死靈,現在就和貝尼·傑瑟裡特倖存的軍隊住在一起。

  以這種方式看著姐妹會的大規模隊伍,歐德雷翟升起一種空洞的感覺。她想,古人早就說過:“任何該死的傻瓜都知道一匹馬可能比另一匹跑得更快。”在這個仿體育場建造的禮堂中,每每有小型集會的時候,她都想引用一點這種格言,但她也知道,這樣的儀式並非為她引用格言而設。集會是讓你把自己展示給別人的。

  如今我們聚集於此。同道而行的人們。

  大聖母和其他人仿佛一束奇特的能量般穿過人群向高臺移動,她那顯赫的位置處於圓形場地的邊緣。

  大聖母從來都不需要承受眾人集會中你推我搡的擁擠之苦。她從來都不必手扶下肋,支起手肘阻擋他人,或者感受身邊人無心的踩踏。她也從來都不必被迫像其他人一樣,彼此無奈地身體緊挨著身體,化成人流,一點點地向前蠕動。

  愷撒君臨也是如此。這整件該死的事我都不喜歡!她對貝隆達說:“開始吧。”

  然後,她知道自己會後悔沒有委託某個人主持這場大會,再像煞有介事地說些話。貝隆達會非常喜歡這個引人注目的突出位置,也正因此,永遠也不能讓她得到。但可能也有些低階聖母會對這種提拔感到尷尬萬分,雖然她們也會服從命令,但那是出於忠誠,出於那條無須多言的規則,即聽從大聖母的命令。

  神啊!如果真的有什麼神,為什麼你要讓我們如此懦弱?

  人已到齊,貝隆達已完成了召集工作。貝尼·傑瑟裡特的隊伍。她們不是真正的軍隊,但歐德雷翟經常想像聖母們按不同功能分列,排得整整齊齊的樣子。這位是小隊長。那位是將官。那是低級中士,而這位是通信員。

  聖母們要是知道她腦子裡這個古怪的想法,一定會大為震怒。但她掩飾得很好,這個念頭躲在“常規任務”的面具後安然無恙。無須叫她們中尉,你一樣可以給她們委派中尉的任務。塔拉紮就是這麼做的。

  貝爾現在正在告訴眾人,姐妹會可能不得不重新安排她們那個特萊拉俘虜的住處。對貝爾來說,說出這些話並不容易:“我們經受了嚴峻的考驗,特萊拉和貝尼·傑瑟裡特情況相似,我們走了出來,但我們已不是從前的我們。從某些方面說,我們彼此互相改變。”

  是的,我們就像彼此摩擦的石頭,天長日久,彼此都有了些對方要求的統一形狀。但原來那塊石頭的內核還在!

  人群開始變得焦躁不安。她們知道不管這關於特萊拉的暗示背後隱藏的是什麼資訊,都只是個開始,是預先的鋪墊,但與正題相關,也同樣重要。歐德雷翟邁步走到貝隆達身邊,示意她加快進程。

  “有請大聖母。”

  讓舊模式消亡多麼困難。難道貝爾認為她們不認識我嗎?

  歐德雷翟開口了,她的聲音抑揚頓挫,仿佛音言一般,充滿了令人信服的力量。

  “現在我需要去交叉點與尊母首領會面,這是必要的行動,也是場吉凶未蔔之旅。也許我會死在那裡。這場會面也算是誘敵之計,我們要懲罰她們。”

  歐德雷翟等著台下的竊竊私語漸漸平息,她聽到了支持,同樣也不乏反對的聲音。很有趣。表示同意的是那些離檯子更近的,還有部分新侍祭,她們站得更遠些。反對的聲音來自高級侍祭?是的。她們知道那個警告:我們不敢火上澆油。

  她把聲音放低了些,讓距離把她的聲音送到高處那些人的耳朵裡:“走之前,我會和多名姐妹共用記憶。現在的情況需要謹慎行事。”

  “您有什麼計畫?”“您會做什麼?”各處提問的聲音此起彼伏。

  “我們會在伽穆佯攻。這樣應該就會把尊母聯軍引到交叉點。然後我們會拿下交叉點,抓住蜘蛛女王,希望如此。”

  “您在交叉點上的時候就發動攻擊?”這個問題來自嘉瑞米,這是一位滿臉嚴肅的監理,她直接為歐德雷翟服務。

  “計畫是這樣。我會把我觀察到的情況傳送給發動襲擊的戰士。”歐德雷翟用手指了一下坐在斯特吉肩上的特格,“霸撒會親自領導本次攻擊行動。”

  “誰和您一起去?”“對,您帶誰去?”那些喊叫聲中無疑有深深的擔憂。這麼說消息還沒在聖殿內部傳開。

  “塔瑪和多吉拉。”歐德雷翟說。

  “誰和您共用記憶?”又是嘉瑞米。確實如此!這是直接牽涉到利益的政治問題。誰會繼承大聖母之職?歐德雷翟聽到身後傳來緊張的騷動。貝隆達很興奮?不是你,貝爾。這點你應該已經知道了。

  “默貝拉和什阿娜,”歐德雷翟說,“如果監理打算再提名一位候選人的話,還可以再加一位。”

  監理們形成一個小小的諮詢團,一組一組地喊著建議,但並沒有什麼人的名字被提出來。不過有人提了一個問題:“為什麼是默貝拉?”

  “還有誰比她更瞭解尊母嗎?”歐德雷翟問。

  一句話讓所有人都啞口無言。

  嘉瑞米又向台前走了一點,用一種仿佛能穿透人一般的目光仰頭看著歐德雷翟。不要妄想誤導一位聖母,達爾維·歐德雷翟!“伽穆的佯攻發動之後,她們會比以前更警惕,交叉點上也會加強戒備。您憑什麼認為我們能拿下她們?”

  歐德雷翟踱到一邊,向斯特吉示意,讓她帶著特格上來。

  特格一直饒有興致地看著歐德雷翟的表演。現在他低頭俯視著嘉瑞米。目前她是總項目督察,毫無疑問已經被選為聖母內部一個小團體的發言人。這時特格突然想起來,他是在一位侍祭的肩上,這個位置看似荒唐,但其實早在歐德雷翟計畫之中,這是介於某些她不能明言的原因而設計的。

  把我的眼睛置於和周圍這些成年人同一水平線上……但也是在提醒她們我的弱小,讓她們放心,貝尼·傑瑟裡特(如果只是個侍祭的話)仍然掌控著我的行動。

  “現在我不打算說些武器方面的細節。”他說。這該死的尖嗓子!不過至少他吸引了注意力。“但我們會利用機動性,這樣佈置後,如果鐳射槍柱擊中了她們,就可以摧毀她們周圍大片地區……我們將用設備包圍交叉點,這樣就能使她們無艦的任何動作都顯現出來。”

  人們繼續盯著他,於是他接著說道:“如果大聖母的傳送消息和我之前對交叉點的掌握情況吻合,我們將能夠知悉敵人的詳細位置。我想應該不會有重大變化。她們的時間不夠。”

  出其不意。她們還想從她們的門泰特霸撒這裡指望什麼?他再次看向嘉瑞米,等著她對他的軍事能力提出更多的質疑。

  她問的卻是另一個問題:“我們是不是應該假設,鄧肯·艾達荷在給你武器方面的建議?”

  “既然手裡有最優秀的,不去使用那就是傻瓜了。”他說。

  “但是他會和你一起作為武器大師行動嗎?”

  “他選擇待在飛船上,你們都知道原因。這個問題有什麼意義?”

  他避開了她的話題,又讓她無話可說,這讓她很不高興。一個男人不應該有能力這樣擺弄一位聖母!

  歐德雷翟邁步向前,把一隻手放在了特格的胳膊上:“你們都忘了嗎,這個死靈是我們忠實的朋友,米勒斯·特格?”她不再掃視人群,開始盯著具體的臉看過去,選擇那些她確定曾經監察過攝像眼,知道特格是她父親的人,她逐個看過去,故意把速度放得很慢,慢到沒人會不瞭解她的意圖。

  你們中間還有人膽敢喊“任人唯親”嗎?那請你們再好好看看他曾經為我們貢獻的豐功偉績!

  正式評議會的聲音又一次變成了她們在集會上所期望的那種保持優雅的狀態。再沒有急切的喊聲粗俗地此起彼伏,吸引別人的注意力。現在她們把發言調整成了一種模式,很像是首平淡的歌,只是沒了慷慨激昂的副歌部分。聲浪彙集,起伏波動。歐德雷翟總是覺得這一幕非比尋常。這種和諧並非任何人安排而成,能這樣只是因為她們都是貝尼·傑瑟裡特。自然而然。這是她們需要的唯一解釋。能夠這樣是因為她們已經從平日實踐中學會了適應彼此。她們日常行動的那種韻律延伸到了她們的聲音中。不論有什麼短暫的矛盾,她們仍然是夥伴。

  我會想念此時此刻的。

  “準確預測出那些令人苦惱的事件從來不夠,”她說,“誰比我更清楚這一點?我們中還有人沒學到魁薩茨·哈德拉克的教訓嗎?”

  無須再詳述細節。邪惡的預測不應該改變她們的路線。這讓貝隆達一言不發。貝尼·傑瑟裡特受到了啟發。誰帶來壞消息就攻擊誰,那她們就成了蠢貨。忽略這位信使?(誰會期望能從那位那裡得到什麼有用的東西?)那是不惜一切代價都要避免的模式。我們要讓持不同意見的信使都發不出聲嗎,覺得死亡帶來的絕對沉默就能夠抹去這樣的資訊?貝尼·傑瑟裡特絕不至於這麼蠢!死亡讓預言的聲音傳播得更遠。殉道者真的很危險。

  歐德雷翟看著自省意識在房間內傳播,甚至直傳到了最高的一層。

  我們正在度過艱苦時期,姐妹們,必須接受這個現實。就算是默貝拉也知道這點。她現在也知道了我為什麼如此焦灼地非要讓她成為一位聖母。我們所有人都知道,瞭解的方式不同而已。

  歐德雷翟轉過身掃了一眼貝隆達。看不出她有什麼失望。貝爾知道為什麼自己不在候選之列。這是我們能選的最好的路,貝爾。滲透。在她們還沒開始懷疑我們是在做什麼之前就把她們打倒。

  她又把視線轉向默貝拉,歐德雷翟看到了尊敬的意識。默貝拉正開始從其他記憶中得到她第一批良好建議。躁動不安的階段已經過去,她甚至開始恢復對鄧肯的喜愛。假以時日,也許……貝尼·傑瑟裡特訓練確保她會自己對其他記憶作出判斷。以默貝拉的立場不會有這樣的感覺:“這些差勁的建議你自己留著吧!”她有自己的歷史經驗,可以做出比較,也無法躲避那些明顯的資訊。

  不要與那些和你一樣有偏見的人同行。大喊大叫往往最容易被忽略。“我是說,看看那些喊得頭暈目眩的傻瓜!你有心思和他們合作嗎?”

  我告訴你,默貝拉:現在你自己做判斷。“要創造出改變,你就要找到支點,把它們撬起來。還要小心死胡同。還要小心那些高高在上的機會,它們是你前進路上的誘惑,是經常會讓你分心的東西。而支點並不總是身居要職。他們經常會在經濟或是通信中樞出現,除非你知道這一點,否則要職是無用的。即使是名中士也可能改變我們的路線。他們不會改變通信報告,但他們會埋葬自己不想執行的命令。貝爾會拖延命令,直到已經變得無效。有時候我也會因此給她下命令,好讓她去玩她那個延遲命令的小把戲。她也知道,但不管怎樣她還是會繼續這個小把戲。你要清楚這點,默貝拉!在我們分享之後,要以極大的細心去研究我的所作所為。”

  已經達到了和諧狀態,但也付出了代價。歐德雷翟示意評議會結束,她很清楚所有的問題都沒得到答案,甚至問都沒有問。但沒被問出的問題會層層轉達,經由貝爾之手篩選,所有的問題都會得到最恰當的處理。

  聖母中警醒的人們不會提問。她們已經看到了她的計畫。

  離開大公共休息室的時候,歐德雷翟感覺自己接受了她所做選擇的承諾,第一次認識到了之前的猶豫。她確實有遺憾,但只有默貝拉和什阿娜有知道的可能。

  歐德雷翟走在貝隆達身後,她在想,那些我再也不會去的地方,除了在別人的生命中作為映射瞥上一眼,而我自己再也無法看到的那些事情啊。

  這是以大離散為中心的思鄉之情,這種情緒撫慰了她的痛苦。如此廣闊的生命和世界讓一個人去看會有些目不暇接。即使是貝尼·傑瑟裡特有著世代累積的記憶,也絕不會希望能包羅所有,不會去想得到最後每一片有趣的點滴時刻。這又回到了宏大的設計中。那個大願景,主流。我的姐妹們的專長。這是門泰特採用的基本手段:模式,潮流運動以及這些湧動的潮流承載的內容,發展的方向。結果。不是地圖,而是這些流動模式。

第33章

  至少,在我們的陪審監督下的民主中,那些關鍵要素已經被我以最原始的形態保存了下來。有一天她們也許會為此而感激我。

  追求自由,你會落入欲望的圈套。尋求紀律,你會找到自由的入口。

  ——《箴言》

  “誰會料到空氣機械裝置會崩潰?”

  這位拉比的問題不是問任何具體的人的。他坐在一張低矮的長凳上,胸前緊抱著一個卷軸。卷軸經過現代工藝打造加固,但仍然老舊、脆弱。他不知道現在是什麼時間。可能上午已經過半。不久之前他們吃了飯,也許可以說是早飯。

  “我就想到了。”

  他似乎是在對卷軸說:“逾越節到了,很快又過去了,我們的門卻被鎖上了。”

  呂蓓卡走近看著他:“求您了,拉比。這讓約書亞怎麼幹活兒啊?”

  “我們沒有被遺棄,”拉比告訴他的卷軸,“是我們自己把自己藏起來了。陌生人無法找到我們的時候,就算有人想要幫我們,他們又能往哪裡看?”

  他突然抬頭仔細端詳著呂蓓卡,眼鏡後透著儒雅、嚴肅的神情:“是不是你把邪惡帶過來了,呂蓓卡?”

  她知道他是什麼意思。“人們總以為貝尼·傑瑟裡特有些邪氣。”她說。

  “你是說,現在,我,你的拉比,已經是個外人了!”

  “是您自己把自己當成外人的,拉比。我是從姐妹會的角度說的,是您讓我幫她們的。她們做的事情經常都很無聊。單調重複,但是並不邪惡。”

  “我讓你幫的?是,是我讓的。原諒我,呂蓓卡。如果我們中間真的出現了邪惡,那也是我做的。”

  “拉比!不要這樣。她們是個大家族。而且,她們還保持著很敏感的特性。大家族對您來說沒有任何意義嗎?我的自尊傷到您了?”

  “呂蓓卡,我來告訴你是什麼傷害我了。經我之手,你學會了接受不同的教義,而不是……”他把手中的卷軸舉起,仿佛那是一根短棒。

  “根本沒什麼教義,拉比。哦,對,她們有一本《箴言》,但那就是一些名言警句,有時候有用,有時候完全可以忽略。她們總是會調整《箴言》,讓它適應當前的需求。”

  “有些教義是不能調整的,呂蓓卡!”

  她低頭看著他,眼裡滿是難以掩飾的不滿。他就是這樣看姐妹會的?還是他害怕談論它?

  約書亞走過來站在她身邊,手上沾滿了油膩,額頭和臉頰上都是黑色的污點:“你的建議是對的。又能用了。我不知道能堅持多久。問題是——”

  “你不知道是什麼問題。”拉比插話說。

  “機械問題,拉比,”呂蓓卡說,“這間無廳的域場扭曲了機械。”

  “我們不能引入無摩擦機械,”約書亞說,“那樣太明目張膽了,更不用說成本問題了。”

  “你的機械並不是唯一被扭曲的東西。”

  約書亞雙眉一挑,看向呂蓓卡。他是怎麼了?這麼說約書亞也相信貝尼·傑瑟裡特的洞察力。這讓拉比感覺很受傷。他的人民竟然去別處尋求指引。

  然後,拉比說出了讓她沒想到的話:“你以為我是嫉妒,呂蓓卡?”

  她用力搖搖頭。

  “你展現了才能,”拉比說,“而其他人可以立即應用你這種才能。你的建議能修好機械設備嗎?那些……那些其他記憶告訴你怎麼修了嗎?”

  呂蓓卡聳了聳肩。這是年長的拉比,不能在他自己的屋簷下挑戰他。

  “我應該讚揚你?”拉比問道,“你有能力?現在,你打算統治我們?”

  “沒人,尤其是我,說過有這樣的想法,拉比。”她覺得很受傷,而且也不介意展現出來。

  “原諒我,女兒。可那就是你所說的‘翻轉’。”

  “我不需要您的讚揚,拉比。我當然也會原諒您。”

  “你的那些其他記憶對這點有什麼說的嗎?”

  “貝尼·傑瑟裡特說對讚揚的恐懼要追溯到‘禁止讚揚自己的孩子’這條古代的禁忌,因為那會引來上帝的怒火。”

  他低下了頭:“有時候倒也會告訴你些智慧之言。”

  約書亞顯得很尷尬:“我要睡一覺去。我應該休息一會兒了。”他朝機械裝置所在位置投去了意味深長的一瞥,能聽到那裡傳來機器勞作時發出的刮擦聲。

  他走了,留下他們在大廳陰暗的一端,走的時候還被一個孩子的玩具絆了一下。

  拉比拍了拍身邊的長凳:“呂蓓卡,坐。”

  她坐了下來。

  “我為你擔心,為我們,為我們代表的所有事擔心。”他用手撫摸著卷軸,“我們世代保持著本真。”他的目光掃過房間,“可現在,這裡連個祈禱班都沒有。”

  呂蓓卡抹去眼裡的淚水:“拉比,您誤會姐妹會了。她們只希望能完善人類和他們的政府。”

  “她們是這麼說的。”

  “我也是這麼說。對她們來說,政府只是一種藝術形式。您不覺得很有意思嗎?”

  “你把我的好奇心勾起來了。這些女人是在自以為是的美夢中自我欺騙嗎?”

  “她們把自己當作看門狗。”

  “狗?”

  “看門狗,對什麼時候需要教授什麼經驗教訓保持著警惕。那就是她們所追尋的。永遠也不要想教給別人不想吸收的東西。”

  “總是這些一點一點的智慧。”他聽起來有些悲傷,“她們也把自己的政府看作是藝術形式嗎?”

  “她們把自己看成是陪審團,擁有絕對權力,沒有什麼法律能投反對票。”

  他在自己的鼻子前揮動著卷軸:“我就知道!”

  “沒有人類的法律能行,拉比。”

  “你是說這些製造適合自己的宗教的女人相信一種……一種比她們自己還強大的力量?”

  “她們的信仰不會和我們的一致,拉比,但我不覺得這是邪惡的。”

  “這個……這個信仰是什麼?”

  “她們管它叫‘平穩趨勢’。她們從遺傳的角度看待這件事,把它當成是本能。比如,優秀的父母很可能會生出接近平均水準的孩子。”

  “趨勢。這算信仰?”

  “所以她們才保持低調。她們是顧問,偶爾甚至是國王締造者,但是她們不想成為萬眾矚目的人物。”

  “這個局勢……她們相信有趨勢締造者?”

  “她們不去假設有這種趨勢締造者,只是相信有可以觀察到的行動。”

  “那麼她們在這個趨勢中做什麼?”

  “她們未雨綢繆。”

  “在撒旦面前未雨綢繆,我應該這麼想!”

  “她們不與潮流對抗,似乎只是在潮流之上穿過,使其為她們所用,使用背部渦流。”

  “哎喲!”

  “古代的帆船大師很明白這個,拉比。姐妹會相當於擁有潮流航海圖,可以告訴她們哪裡需要避開,哪裡需要加把勁。”

  又一次,他揮舞著卷軸:“這不是什麼潮流航海圖。”

  “您理解錯了,拉比。她們知道機器當道的謬論。”她瞥了一眼正在工作的機械,“她們認為我們處在機械無法超越的潮流中。”

  “這些小智慧。我不知道,女兒。干預政治,我接受。但是這些神聖的事物……”

  “這種相對平衡的趨勢,拉比。對走出固有,大力創新的優秀革新者來說有很大的影響。即便新事物對我們有利,這種趨勢也會將其裹挾其中。”

  “誰能決定對我們來說什麼是利,什麼是弊,呂蓓卡?”

  “我只是說出她們相信什麼。她們把稅收看作是趨勢的證明,它奪走了可能會有所創新的自由能量。‘敏感的人會發現它。’她們說。”

  “那這些……這些尊母呢?”

  “她們符合這個模式。封閉權力的政府意圖使所有潛在挑戰者都軟弱無能。驅逐聰明的,使智慧的遲鈍。”

  一聲微小的嗶嗶聲從機械區響起。他們還沒來得及站起來,約書亞已經從他們身旁走了過去。他朝顯示著一些東西的螢幕表面彎下腰。

  “他們回來了,”他說,“看!他們在我們頭頂上的廢墟裡挖掘呢。”

  “他們發現我們了?”拉比的聲音幾乎透著解脫。

  約書亞看了看螢幕。

  呂蓓卡走到他身邊,也把頭湊了過去研究起那些挖掘的人——一共十個人,眼睛裡帶著那種與尊母建立連接後的夢遊般的神情。

  “他們只是在碰運氣到處挖挖。”呂蓓卡直起身子說道。

  “確定?”約書亞也站了起來,他盯著她的臉,尋求著秘密的確認表示。

  任何貝尼·傑瑟裡特都能看出來。

  “你自己看。”她朝螢幕指了指,“他們要走了。現在他們去豬蝓窩了。”

  “他們就屬於那裡。”拉比喃喃道。

第34章 · 1

  當錯誤所含資訊豐富,再加以融合其他因素,就能做出適當的選擇。這種情況下的情報允許有一定的不可靠性。如絕對(萬無一失的)選擇不可知,對情報的處理就要充分利用有限的資料,此時在這個競技場上錯誤不僅是可能的,也是必要的。

  ——達爾維·歐德雷翟

  對於大聖母來說,出發並不是登上外出的輕型飛船,然後轉到任何方便的無艦上這麼簡單的。要考慮得很多,比如計畫、安排、策略——還有各種層出不窮的偶然事件。

  這樣的忙亂持續了八天。和特格的時間約定只能精確些。僅是默貝拉的諮詢就耗費了數小時。默貝拉必須知道她所面對的是什麼。

  發現她們的阿喀琉斯之踵,默貝拉,你就擁有了一切。特格發動襲擊的時候留在觀測船上,但要仔仔細細地注意觀察。

  歐德雷翟先從任何能有所幫助的人那裡聽取了詳細的建議。然後要植入用來傳輸她那秘密觀察結果的關鍵加密信號。無艦和長途運輸機也必須重新設置,船員由特格親自挑選。

  貝隆達先是嘟囔著,後來更是開始大聲咆哮,直到歐德雷翟出手干預才甘休。

  “你在讓我分心!你是想這樣嗎?拖我的後腿?”這時已經是出發前四天臨近中午的時候,工作室裡暫時只有她們倆。天氣晴朗,但是反常的冷,夜間掃過中樞上空的狂風帶來了塵土風暴,將空氣染上了幾分赭色。

  “評議會就是個錯誤!”臨走前,貝隆達需要再貫徹一下她的挖苦風格。

  歐德雷翟發現自己在迅速回擊貝隆達,因為她已經變得有些過於尖酸刻薄了:“很有必要!”

  “對你來說,也許是必要!你好對你的家人告個別。現在你把我們都留在這裡收拾這堆爛攤子。”

  “你就是跑這裡來抱怨評議會的是嗎?”

  “我不喜歡你最後對尊母的那些評價!你本來應該先諮詢我們一下,就在散播那些——”

  “她們是寄生蟲!貝爾!是時候把這點說清楚了:大家都知道的缺點。如果受到寄生蟲的折磨,身體要做什麼?”歐德雷翟拋出了這句話,她的臉上帶著大大的微笑。

  “達爾,你擺出這副……偽幽默的樣子,讓我很想要掐死你!”

  “那你能邊笑邊掐嗎,貝爾?”

  “去你的,達爾!那些日子……”

  “我們能在一起的日子不多了,貝爾,這就是讓你煩心的原因。回答我的問題。”

  “你自己回答!”

  “身體應該定期除蟲。即使癮君子也夢想著自由。”

  “啊。”貝隆達的眼神裡射出了門泰特的神情,“你覺得可以讓尊母上癮變得很痛苦?”

  “儘管你的幽默天賦低得可怕,你還是有用的。”

  一抹殘酷的笑容出現在貝隆達的嘴角。

  “我成功把你逗樂了。”歐德雷翟說。

  “我和塔瑪談談這事。她對戰略頭腦更清醒。雖然……共用讓她變軟弱了。”

  貝隆達走後,歐德雷翟向後靠著,靜靜地笑了。軟弱!“明天別變得軟弱,達爾,共用的時候。”門泰特糾結於邏輯,缺失的是心。她看出了這樣的進程,因此有些擔心可能會失敗。該怎麼辦,一旦……我們打開窗戶,貝爾,讓常識照射進來。甚至是歡鬧。正確看待更嚴肅的事物。可憐的貝爾,我不完美的姐妹。總有些事情要佔據你敏感的神經。

  出發當天的早上,歐德雷翟離開中樞時,心裡還糾纏著她的想法——這是種自省的心緒,與默貝拉和什阿娜分享後得到的資訊令她憂心忡忡。

  我一直太放任自己了。

  這提供不了解脫。她的思想被其他記憶框住了,幾乎變成了憤世嫉俗的宿命論。

  蜂后四處亂飛?

  曾有人那樣說過尊母。

  但是什阿娜到底是懷著什麼心理?塔瑪竟然也贊同?

  這比離散包含的內容還要多。

  我沒法跟你進入那狂野之地,什阿娜。我的任務是讓事情變得有序。你敢做的那些,我是沒法去冒險的。那需要不同的藝術技巧。而你的和我的是互相排斥的。

  吸收默貝拉其他記憶的生命歷程是很有幫助的。默貝拉的知識加深了她對尊母的瞭解,為她增加了砝碼,但也充滿了令人不安的細微差別。

  不是催眠狀態。她們利用細胞生成,是那該死的T探測的副產品!無意識強制!很難抵制我們自己也去用這種技術的誘惑。但這也是尊母最薄弱的環節——有大量無意識被她們自己的決定緊緊鎖住。默貝拉這把鑰匙只是強調了它對我們的危險性。

  她們抵達了位於風暴中心的著陸平臺,剛從車裡出來,她們就被狂風裹挾著,有些不由自主。歐德雷翟對步行穿過剩下的果園和葡萄園投了反對票。

  這是最後一次離開?貝隆達道別的時候眼神裡流露出了這個問題。什阿娜擔憂到皺緊的眉頭中也有所顯露。

  大聖母接受了我的決定?

  暫時,什阿娜。暫時接受。但是我沒警告默貝拉。所以……也許我確實和塔瑪的判斷相似。

  多吉拉在歐德雷翟這支小隊的車裡,有些退縮。

  可以理解。她曾經在那裡……看著她的姐妹被生生吃掉。鼓起勇氣,姐妹!我們還沒被打敗。

  只有默貝拉似乎泰然自若,她在思考著歐德雷翟和蜘蛛女王的會面。

  我給大聖母足夠的牌了嗎?她到底是不是完全明白這有多麼危險?

  歐德雷翟收起了這樣的想法。路上還有事要做。這些事中沒什麼比養精蓄銳更重要的。尊母的情況幾乎可以根據現實分析出來,但實際的會面還是要進行的——就仿佛一場爵士表演。她喜歡這個關於爵士的想法,雖然這種音樂曲風古老,略帶狂野,讓她很分心。但爵士說的是生活。沒有哪兩場表演是完全相同的。演奏者根據他人的回饋資訊來調整自己的演奏:爵士。

  給我們爵士吧。

  天氣並不總是能影響空中旅行和太空旅行。人們可以通過臨時干預強行製造通路。依靠氣象控制部提供的發射視窗,飛行器可以穿過暴風和籠罩的烏雲。沙漠行星是個例外,很快聖殿也將要考慮這一點。這涉及很多改變,包括重新利用弗雷曼停屍地的慣例。將屍體再處理,以得到水和鉀堿。

  等著傳送到無艦上去的空當,歐德雷翟談起了這件事。星球赤道周圍那寬闊的炎熱乾燥帶正在蔓延,用不了多久,那裡刮起的風就將帶來危險。有一天,會出現油核風暴:沙漠內部卷起的一陣火爐般的熱浪,時速超過幾百公里。沙丘曾經歷過時速七百多公里的颶風。即使是太空運輸機也要注意這樣的力量。空中旅行會受制於星體表層狀況的突變。脆弱的人類血肉之軀更是必須得不顧一切躲進避難所。

  就像我們一直做的一樣。

  平臺等候室很老舊。從裡到外都是各種石塊,這是她們在這裡的首座大型建築物。簡單的懸帶椅和壓膜合成玻璃矮桌更新些。就算是大聖母也不得不受制於經濟。

  運輸機在塵土飛揚的暴風中抵達。沒有懸掛緩衝之類的無意義耽擱。這將是一場快速升空,身體的不適在所難免,但不會難受到摧毀人的肉體。

  歐德雷翟說出最後的道別之詞,將聖殿事務交給了什阿娜、默貝拉和貝隆達組成的三人小組。那一瞬,她精神恍惚,仿佛不知身在何處。她的最後一句話是:“不要干涉特格。我也不想有任何不光彩的事情發生在鄧肯身上。聽到沒有,貝爾?”

  她們的技術取得了那麼多偉大的成就,可是仍然無法免于猛烈沙暴的侵擾,運輸機升空時,沙塵遮天蔽日,幾乎看不到前方情況。歐德雷翟閉上雙眼,接受了現實,她無法再從低空看一眼她深愛的星球了。飛船停泊時發出沉悶的轟隆聲驚擾了她。閘鎖前的門廊內有輛蜂鳴車等著。蜂鳴聲一直傳到她們的艙室。塔瑪拉尼、多吉拉和侍祭僕從保持著沉默,對大聖母想沉浸于自己思慮中的念頭表示尊敬。

  至少,艙室還是她熟悉的,標準的貝尼·傑瑟裡特飛船設置:一間小休息室兼餐廳,統一用淡綠色合成玻璃裝飾;臥室更小些,也是一樣的顏色,還有張單人硬床。她們知道大聖母的喜好。歐德雷翟瞥了一眼梭形浴缸和馬桶,都是標準設施。她的艙室與塔瑪的艙室相鄰,多吉拉的也差不多。一會兒再去看看飛船上還有什麼重新改造過的地方。

  基本所需都已經提供。包括那些可以起到心理支持作用的細微因素:克制的顏色、熟悉的設施,這些設置沒有一樣會干擾她的思緒。在返回她的起居室兼餐廳前,她下達了出發的命令。

  食物已經在一張矮桌上擺好——藍色的水果,味道甜美,有些像李子;麵包上塗著一抹噴香的黃色食品,是專門為補充她必要的能量而調製的。非常好。她看著負責的侍祭不聲不響地把大聖母的起居都安排好。歐德雷翟一時沒想起她的名字,她仔細想了一下:蘇伊波。這位侍祭是個皮膚黝黑的小個子,一張圓臉上表情總是很平靜,舉止行為也安穩得體。算不上是最聰明的,但做事效率很高。

  歐德雷翟突然想起來,這些安排似乎有些無情。一個小小的隨從,不會冒犯到尊母。還可以把我們的損失減到最小。

  “蘇伊波,你整理過我的行李了嗎?”

  “整理了,大聖母。”從她的聲音裡,可以感到她因為被選上參與這項重要任務而產生的無上驕傲。就連她轉身離開時走路的姿態都透著這股勁。

  還有些東西是你沒法為我整理的,蘇伊波。那些我都放在我的大腦裡。

  聖殿的貝尼·傑瑟裡特在離開這顆星球時或多或少總會帶些沙文主義。其他地方從來都不會是那麼美麗,那麼寧靜,那麼愉快的棲息地。

  但這是她們的聖殿。

  她以前從未這樣想過,這是沙漠變遷的一面。聖殿在使自己慢慢消失。它逐漸遠離,再不復返,對那些知曉它的人來說,它在她們的有生之年都不會再恢復。就如同被心愛的父母遺棄一樣——輕蔑地帶著惡意拋棄掉。

  你對我來說已經不重要了,孩子。

  在成為一名聖母的路上,很早就有人教導她們旅行之路也是可以趁機安心休息的便捷之門。歐德雷翟很希望能利用這一點,因此,在進餐之後,她立刻告訴她的同伴們:“小事就不要打擾我了。”

  蘇伊波被派去召喚塔瑪拉尼。歐德雷翟用塔瑪自己特有的強調語氣說道:“檢查一下有哪些重新改造的部分,告訴我應該看什麼。帶上多吉拉。”

  “那個侍祭頭腦很清楚。”對塔瑪來說,這是很高的讚揚之詞了。

  “這事結束後,盡可能讓我自己待會兒。”

  飛船行駛過程中,歐德雷翟把自己綁在她那張小床的網裡,讓自己好好構思她認為是遺願和遺言的那些詞句。

  誰當執行人?

  默貝拉會是她私人的選擇,尤其是和什阿娜分享之後,就更是如此了。不過……如果這次交叉點冒險之旅失敗的話,這個沙丘孤兒仍是強有力的候選人。

  有人懷疑如果責任落到她頭上,還有沒有聖母會服從。但這不會影響那些重要的時刻。不會影響這個陷阱的運作。尊母不大可能避開這個陷阱。

  前提是我們的判斷正確。默貝拉的資料也表明我們已經盡到了最大努力去做出正確判斷。剩下的就只是請君入甕了,而且,誘餌也相當有誘惑力。不深陷其中,她們是看不出自己已經踏上死路。等到能看出來,也就太遲了!

  但是萬一我們失敗了呢?

  倖存者(如果還有的話)會蔑視歐德雷翟。

  我經常感覺被輕視,但從來也不會是蔑視的物件。可我所做的決定也許永遠都不會被我的姐妹們所接受。至少,我沒編造藉口……甚至是對那些和我分享的人也沒有。她們知道我的反應來自人類降臨以前的黑暗。我們任何人都可能會做無用功,甚至是愚蠢的事。但我的計畫可以為我們帶來勝利。我們將不再“只是活著”。我們的聖杯需要我們一起堅持下去。人類需要我們!有時候,他們需要宗教。有時候,他們僅僅需要知道他們的信仰如同他們對高貴品質的希冀一樣空洞。我們才是他們的根源。當一切面具被摘除,將殘留下一樣東西:我們的位置。

  她感覺到這艘飛船正帶著她飛向深淵。那可怕的威脅正越來越近。

  是我奔向那高舉的斧頭;它沒向我飛來。

  消滅這個仇敵的念頭沒有出現。自從大離散擴大了人口後,那就不可能了。這是尊母計畫中的一個缺陷。

  尖厲的嘟嘟聲和標誌著已經抵達的橘色閃光劃破了她的寧靜。她費力地從懸掛帶中起身,塔瑪、多吉拉和蘇伊波緊緊跟在她身後,她們一起跟著引路人到了運輸閘,一艘長距離運輸機緊扣著船體掛鎖。歐德雷翟看了看運輸機可見的船壁掃描器。真是小得難以置信!

  “只有十九小時,”鄧肯曾經說過,“但我們也只敢將無艦帶到那麼近了。她們肯定在交叉點周圍設置了折疊空間感測器。”

  頭一次,貝爾也同意了鄧肯的看法。不要拿無艦冒險。它不僅要送大聖母,更得佈置外部防禦,接收傳輸信號。運輸機是無艦的前沿感測器,會發送回信號,報告它所遇見的東西。

  而我是最重要的感測器,這副脆弱的身體內有著精密的儀器。

第34章 · 2

  閘門上有引導箭頭作指引。歐德雷翟在前面引路。一行人通過一條小管道迅速直線下降。歐德雷翟發現她們到了一間小艙室內,艙室內的擺設竟然十分豪華,這讓她頗為驚訝。跌跌撞撞地跟在身後的蘇伊波認出了這件艙室,在歐德雷翟的推論上更進了一步。

  “這是艘走私船。”

  有個人在等著她們。從他的氣味上判斷是個男性,但不透明的飛行員風帽加上與衣服相連的脖頸部分將他的臉隱藏了起來。

  “大家系好安全帶。”

  男性的聲音通過這套設備傳出。

  特格選的。他一定是最好的。

  歐德雷翟在著陸口後面的一個座位坐定,看到了身前的網狀保護帶,上面是一塊塊逐漸向外散開的凸起。她聽到其他人正聽從飛行員的指令系安全帶。

  “一切安全?保持安全帶系緊狀態,聽我信號再解開。”駕駛艙內,他的椅子後面有一台懸浮擴音器,他的聲音從裡面傳出。

  歐德雷翟感到肚臍部位啪地一緊,接著飛船似乎在輕緩地移動,但她身旁的繼視視窗顯示,無艦正以驚人的速度逐漸遠去。眨眼間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在任何人能著手調查之前開始做事。

  運輸機速度驚人。掃描器報告預計十八小時以後將出現行星站和過渡關卡,因為他們被用閃光點標示出來,現在就能看到他們的位置。掃描器上的一個視窗顯示,其實行星站在十二個小時多一點後才能被肉眼看到。

  運行的感覺突然停止了,歐德雷翟感覺不到視覺回饋的加速狀態了。是懸掛艙。專為這個大小的零域場設計的伊克斯技術。特格從哪裡得到這種東西的?

  我沒必要知道這些。為什麼要告訴大聖母每座橡樹種植園都在哪裡?

  將近一小時後,她看到感測器觸點開始工作,她不由得默默感謝著艾達荷的機敏。

  我們就要開始瞭解這些尊母了。

  即便沒有掃描器分析,交叉點的防禦模式也顯而易見。層層疊加的飛機在守護著交叉點!正如特格所料。特格掌握著關卡佈置資訊,因此他的人可以繞著星球布下另一張大網。

  不可能這麼簡單。

  尊母們對自己碾壓式的力量如此自信嗎?連基本的預防措施都忽略了?

  還有不到三小時的時候,行星空間站四號開始呼叫:“明身份!”

  歐德雷翟在這份命令中聽出了一聲“否則”。

  飛行員的回應顯然讓這些觀察者大吃一驚:“你們乘著一艘小走私船來的?”

  她們認出來了。特格又說對了。

  “即將點燃驅動器中的傳感設備,”飛行員宣佈說,“這樣能增加我們的推動力。確保你們的安全帶都系緊。”

  四號空間站注意到了:“你們為什麼還在加速?”

  歐德雷翟身體前傾:“重複剛才的信號,就說艙室狹窄,長途跋涉,代表團的人都累了。再加上一句,就說我已經在身上裝好生命體征發射器,作為預防措施,如果我死了,我的人民都會得到警告。”

  她們不會發現密碼!聰明的鄧肯。貝爾發現他藏在飛船系統裡的東西時,不是也很驚訝嗎?“又一個浪漫主義者!”

  飛行員轉達了她的話。接著收到了回復的命令:“降低速度,鎖定座標降落。現在我們將接管你們的飛船。”

  飛行員在他的控制台上觸碰了一處黃色區域。“她們的反應和霸撒說的一模一樣。”他幸災樂禍地說,然後他把風帽摘掉,露出頭,轉過了身。

  歐德雷翟呆住了。

  半機械人!

  我們到了危險境地。

  “他們沒告訴你嗎?”他問道,“用不著可憐我。我死了,這東西又給了我生命。我是克萊比,大聖母。如果這次我再死了,那我就得變成死靈,才能活過來了。”

  該死!我們在用可能會被拒絕的金幣交易。但現在更換已經太遲了。這就是特格的計畫。可是……克萊比?

  運輸機平穩降落,顯示了四號空間站高超的控制力。歐德雷翟立刻就知道了,因為她的掃描顯示儀裡可以見到的精心護理的景色不再移動了。零域場被關閉,她感覺到了重力。她正前方的艙門打開了。外面的溫度溫暖宜人,能聽到些雜訊。是孩子們在玩什麼競技遊戲?

  行李在身後飄浮著,她邁步上了一段不長的臺階,她發現吵鬧聲確實來自附近場地上的一大群孩子們。都是二十來歲的女性。她們在來回拍打一個懸浮球,邊玩邊大喊大叫著。

  故意擺出來給我們看的?

  歐德雷翟覺得這很有可能。那個場地上大概有兩千名年輕女性。

  看看為我們招募了多少人!

  沒人問候她,但歐德雷翟在她左邊一條鋪就的小巷裡看到了幢熟悉的建築。顯然是宇航公會的手筆,只是最近又加蓋了一座塔。她邊環顧四周,邊說起這座塔,這樣就把與特格的平面圖相比有變化的資料傳送給了植入的發射器。只要看過工會大樓,任何人都不會給這個地方貼錯標籤。

  這麼說,這裡可能是另一個交叉點。在工會的記錄裡,毫無疑問,這裡會被一串數位和密碼代表。在尊母們接管之前,工會控制此地已久,以至於在剛下飛船最初的這一陣,她們剛適應恢復重力後的行走時,四周的一切似乎都帶著工會的特殊風格。即使是遊戲場也不例外——這本是為導航員們坐在他們那巨大的美琅脂氣體容器中到戶外集會而設計的。

  工會風格。伊克斯技術與宇航員設計的結合——以最節能的方式圍繞著空間構造他們的建築,道路直截了當;很少有滑道。那些都是浪費,只有受重力約束的地方才會需要滑道。著陸平臺附近沒有鮮花綠植。它們容易受到意外損毀。還有那永久不變的灰色——不是銀色,而是和特萊拉人皮膚一樣的單調色。

  她左邊的建築仿佛受了外力擠壓一般,形成了巨大的凸起,有些地方呈圓形,有些出現了各種角度。這裡以前肯定不是什麼豪華酒店。當然,算是富麗堂皇的幽靜去處,但這種去處很少,專門為極尊貴的要人而建,多數都是工會裡的監察。

  又一次,特格說對了。尊母們保留著現存的建築,改動之處很少。只有一座塔!

  然後歐德雷翟提醒自己:這不僅是另一個世界,更是另一個社會,有自己的社會黏合劑。她從與默貝拉的分享中掌握了這一點,但她還無法理解到底是什麼讓尊母們團結在一起。當然絕不僅是對權力的追逐。

  “我們走路過去。”說完,她便帶頭沿著鋪就的小路向巨大的建築走去。

  再見,克萊比。炸掉你的飛船,越快越好。給尊母們送上第一個大大的驚喜。

  越走到近處,工會的建築也顯得越發高大。

  不管什麼時候,每次看到這些功能性建築,最讓歐德雷翟吃驚的,就是居然有人費盡心力做建設它的計畫。一切都包含著有意設計的細節,只是有時需要仔細挖掘才能發現。預算決定了在面對許多選擇時只能降低品質,耐久度要優先於豪華或者養眼程度。只能折中,像多數妥協的情況一樣,這種折中的結果是人人都不滿意。工會審計官無疑曾抱怨過這筆開銷,目前的住戶仍然會對一些缺點感到惱火。不管怎樣,這是有形的實質。現在,它已經矗立在這裡,被人們使用。這又是一個妥協。

  建築內部做了些改動。大廳比她預想的要小,大約只有六米長,四米寬。接待處就在她們進來位置的右邊。歐德雷翟讓蘇伊波去代表她們登記,並示意其他人等在空曠處,彼此讓對方保持在自己的攻擊範圍內,並不能排除對方背信棄義的可能性。

  多吉拉顯然很期待。她看上去是一副安之若素的架勢。

  歐德雷翟仔細觀察了一番,然後對她們周遭的環境進行了一番評論。攝像眼很多,但除此之外……

  每次進入這樣的地方,她都有種處於博物館的感覺。其他記憶告訴她這種酒店數千年來沒什麼實質變化。即使是在早期,她也發現了原型。從枝形吊燈中就能一睹過去——巨大的、閃閃發光的類比電子設備,但用球形燈裝飾著。其中兩盞在天花板上佔據著主要位置,仿佛是想像中的飛船從虛空中華麗降落一般。

  這裡還可以瞥見更多歷史,只是這個時代的過往行人很少會注意到。卡槽式接待區裝點著欄杆,等候區佈置著座椅,配合著並不那麼方便的燈光,還有標誌指引人們去享受各種服務——吃飯的餐廳,可以吞雲吐霧的娛樂室,約會的小酒吧,游泳館以及其他運動設施,自動按摩房,等等。自古以來只有語言和文字發生了變化。如果語言相通,這些標誌對前太空時代的原始住民來說就沒有識別障礙。這是個臨時歇腳點。

  這裡設置了大量安保設施。有些看起來有著大離散時代物品的特徵。伊克斯和工會從來不會把金子浪費在攝像眼和感測器上。

  接待區的機械侍者跳著狂亂的舞蹈——它在到處飛奔、清潔、撿拾垃圾、指引新來的人。有四個伊克斯人在歐德雷翟眾人之前先到了這裡。她仔細看了看他們。多麼自大又膽小。

  從她貝尼·傑瑟裡特的角度看,這些伊克斯人不管如何喬裝打扮總是能夠被一眼認出來。他們基本的社會結構影響了社會中的個體。伊克斯人對他們的科學表現出一種霍格本式的態度:政治和經濟需求決定了哪些研究是被允許的。那說明伊克斯人社會夢想那單純的天真變成了官僚中央集權的現實——一種新的貴族。因此他們正走向難以遏制的衰落,不管這個伊克斯小隊要讓尊母如何通融也不會有用。

  不論我們之間的這場競賽結果如何,伊克斯都將走向死亡。證明:幾個世紀以來都沒有過什麼偉大的伊克斯改革創新。

  蘇伊波回來了:“她們讓我們等著,會有人來護送我們過去。”

  歐德雷翟決定為了蘇伊波、攝像眼,還有她無艦上的聽眾們,立即開始談話。

  “蘇伊波,你注意到我們前面那些伊克斯人了嗎?”

  “是的,大聖母。”

  “好好記住他們。他們是一個行將就木的社會的產物。期望任何官僚能有優秀的創新並且好好利用的想法過於天真。官僚關注的是不同的問題。你知道都是什麼問題嗎?”

  “不知道,大聖母。”蘇伊波先是向周圍看看,找了找,然後才說道。

  她知道!但是她看出來我在做什麼了。這是一位什麼樣的侍祭?我小看她了。

  “比如這些典型問題,蘇伊波:誰得利?如果出了問題,誰負責?它會不會改變權力結構,讓我們丟掉工作?或者它會不會讓一些次要部門變得更加重要?”

  蘇伊波會意地點著頭,但是她瞥向攝像眼的眼神可能有點太明顯了。不過沒關係。

  “這些是政治問題,”歐德雷翟說,“它們顯示了官僚動機是如何直接與適應變化的需求相左的。適應性是生命存活的首要條件。”

  是時候和東道主直接對話了。

  歐德雷翟仔細向上看了看,選了一個枝形吊燈上的主要攝像眼。“注意一下那些伊克斯人。他們的‘決定論宇宙思想’已經讓步給‘無限宇宙思想’,而在無限宇宙中,任何事都可能發生。在這樣的宇宙中,創造性混亂才是生存之道。”

  “謝謝您教給我,大聖母。”

  願眾神保佑你,蘇伊波。

  “她們和我們打過很多交道,”蘇伊波說,“肯定不會再懷疑我們對彼此的忠誠。”

  命運保佑她!這一位已經準備好接受香料之痛了,可是也許永遠也看不到那一天了。

  歐德雷翟只能同意這位侍祭的結論。對貝尼·傑瑟裡特方式的尊崇來自內在,來自提醒自己潔身自律的那些不斷觀察的細節。它不是哲學,而是對自由意志的一種務實觀點。在充滿敵意的宇宙中,姐妹會走出了一條與眾不同的路,但一切都基於一絲不苟地保持對彼此的忠誠之上,這是在香料之痛中鍛造的協議。聖殿和它僅存的幾個分支是建立在分享和記憶共用基礎上的秩序的培育園。不是以清白無辜為基礎的。那種東西很久之前就已經被丟棄。其堅實的基礎就在於政治意識和獨立於其他法律習俗之外的歷史觀。

  “我們不是機器,”歐德雷翟說,她邊說邊瞥向周圍的自動裝置,“我們一直都依賴於個人關係,至於這種關係會把我們引向何方,就無從知曉了。”

  塔瑪拉尼走到歐德雷翟身旁:“你不認為她們至少應該給我們發個消息嗎?”

  “她們已經給我們發消息了,塔瑪,安排我們住在一間二流賓館內就是消息。而我也回應了。”

第35章

  最終,所有的事情都會被知曉,因為你想要相信你知道。

  ——《禪遜尼公案》

  特格深吸了一口氣。伽穆就在頭頂正上方,正是他們從折疊空間出現時,他的宇航員所說的位置,分毫不差。斯特吉站在他身邊保持警戒,他則在旗艦的指揮室內通過顯示器看著這一切。

  此時的特格沒有騎在斯特吉肩膀上,自己站在一邊,斯特吉不喜歡這種感覺。這讓她覺得自己在一堆軍事設施中顯得十分多餘。她的目光持續鎖定在控制間中樞的多重投影區。助理們行動迅速高效,在艙室和各區域間來回穿梭,他們身上都戴滿了十分專業的設備,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而她對那些功能只有一知半解。

  傳達特格命令的控制台就放在他的手掌下,用懸浮器托著。命令區形成的模糊藍色幽光環繞著他的手。銀色的馬蹄形設備讓他和攻擊部隊保持聯繫,這種設備很輕,就放在他的肩膀上。與他以前的那些生命歷程相比,現在的這些命令傳達裝置在他小小身軀的襯托下顯得很大,不過他還是感受到了那種戰場上的熟悉感。

  他身邊沒人再懷疑這就是他們聲名赫赫的霸撒,只是現在在孩童的身體裡罷了。他們都乾淨俐落地接受著他的調遣。

  從這個距離看,目標星系看起來很普通:一顆太陽,還有它的一眾行星。但在視野中心那引人注目的伽穆星非比尋常。艾達荷就在那裡出生,他的死靈在那裡受訓,他的原始記憶也是在那裡恢復的。

  而我就是在那裡被改變的。

  特格無法解釋他在伽穆時,自己在生存壓力下被激發了什麼。有榨幹他肉體能量的物理速度,還有能看見無艦的能力,仿佛是在腦海中重新製造出一塊太空區域一樣,他可以在這幅圖像中定位無艦的位置。

  他懷疑這是一種厄崔迪基因的瘋狂顯現。他身上已經發現了標記細胞,但不知道它們的作用。這是貝尼·傑瑟裡特交配聖母數千年來橫加干涉的結果。毫無疑問,她們會將這種能力視作對她們的潛在危險。她們也許會想要使用這種能力,但他一定會因此而失去自由。

  他把這些想法暫時趕出了大腦。

  “派誘餌進入。”

  行動!

  特格感覺自己顯露出一種熟悉的姿態。有種計畫階段結束,開始精神抖擻,準備大展拳腳的感覺。理論已經闡明,替代方案也仔細定制過了,下屬任務都佈置完畢,所有情況也都徹底介紹過。他的關鍵小隊首領們已經把伽穆刻在了記憶中——這方面他們將佔據壓倒性優勢,每個螺栓洞,每個已知的難攻點,哪條進出通道最易攻陷都已經明確。他還特別警告過混合人的事。類人野獸是盟友的可能性也不容忽視。幫助死靈艾達荷從伽穆逃出來的叛軍堅持說混合人是為了獵殺尊母而被造出來的。聽聽多吉拉和其他人的敘述,如果那是事實,你幾乎會開始同情尊母,只不過那些從來不會同情別人的人得不到任何憐憫。

  襲擊按計劃形式進行——偵察艦佯攻,放出阻擊火力,重型母艦進入打擊位置。特格現在變成了他所說的“指揮我的工具的工具”。很難判定哪一個發出命令,哪一個做出回應。

  現在,最微妙的部分到了。

  要對未知懷有恐懼。優秀的指揮官要牢記這一點。未知變數永遠存在。

  誘餌離防禦線很近。他看見了敵人的無艦和折疊空間感測器——在他意識裡,感測器是一排閃亮的白點。特格把它和他的部隊位置相疊加。他下達的每個命令都必須看上去是源於大家都分享過的戰場計畫。

  默貝拉沒加入他這邊,對此他很感激。任何聖母都有可能看穿他的虛假。但歐德雷翟命令默貝拉和她的人都與特格保持一定安全距離,沒人會質疑大聖母的命令。

  “她可能是未來的大聖母。要把她保護好。”

  隨機投影顯示,星球附近出現耀眼閃光,這表明清除敵方防禦設施的誘餌爆炸開始了。他身體前傾,雙眼緊盯著投影。

  “那就是模式!”

  並沒有這樣的模式,但下屬無條件信任霸撒的話,他們脈搏加快,心情激動。沒人對霸撒是如何看到敵軍防禦弱點的感到懷疑。他的手在控制台上閃過,不時派他的戰艦向前沖去,光束劃過,照亮了他們身後的宇宙空間,裡面還夾雜著敵人的碎片。

  “好!就是現在!出發!”

  他把旗艦航線完全交給導航系統,然後把全部注意力放在火力控制上。伽穆的前方陣地上,防守敵人的殘存部分被旗艦一掃而光,無聲的爆炸點綴著他們周圍的空間。

  “再放誘餌!”他命令道。

  球狀白光在投影區不停閃爍。

  控制間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投影區,沒人過分留意他們的霸撒。出其不意!特格以此聲名遠播,如今的戰役再次證實著他的聲譽。

  “我竟然感到一種不一樣的浪漫。”斯特吉說。

  浪漫?這毫無浪漫可言!浪漫的時間已經過去,或者還未到來。暴力計畫可能有某種光環環繞。這點他接受。歷史學家們創造出自己兼具戲劇性與浪漫的名聲。但是現在這件事?現在是腎上腺素時間!浪漫會讓你從那些必須去做的事情上分心。你必須內心冷靜無比,心靈與身體之間保持一條清晰、不受影響的界限。

  他的手在作戰命令操作儀的區域內移動時,特格意識到了是什麼在驅使斯特吉說出這話。是關於在這裡創造出死亡與毀滅的一些原始思想。這是一個從正常秩序中剔除出來的時刻。古代部落模式令人不安地回歸。

  她感覺胸膛內有戰鼓在咚咚咚地敲響,有聲音在反復嘶喊:“殺!殺!殺!”

  在他護衛無艦的視野裡,倖存者在驚慌地四散奔逃。

  好!恐慌很容易擴散,然後就會削弱你的敵人。

  “讓他們感受一下男爵的厲害。”

  艾達荷把他轉化成了老哈克南的名字,與綿延不絕的城市,巨大的黑色塑鋼中樞飾品相配。

  “我們在北邊平臺著陸。”

  他嘴裡說著話,但是命令是在手上發出的。

  現在,加快速度!

  這短暫的時刻,當他們的部隊霎時蜂擁而上之時,無艦會被看見,而且它將很脆弱。他將整支部隊做出反應的各種要素控制在他的命令控制台上,這份責任十分沉重。

  “這只是佯攻。我們進去讓她們吃點苦頭,給她們些嚴重損害後就撤出來。交叉點才是我們真正的目標。”

  歐德雷翟離別時的告誡之詞猶在耳邊。“必須給尊母們一個從未有過的教訓。讓她們知道攻擊我們,她們也沒有好果子吃。逼我們,她們的痛苦也不會小。她們聽說過貝尼·傑瑟裡特的懲罰。這方面我們惡名遠播。毫無疑問蜘蛛女王得意了一陣。你必須在她那副笑臉上狠狠來上一拳!”

  “離艦!”

  這就是脆弱時刻。他們頭上的宇宙空間仍然沒有威脅,但交火線在從東邊向內蔓延。他的槍手能處理這些。他要擊中注意,防止敵人的無艦調轉船頭發動自殺式襲擊。控制間的投影顯示他的重錘飛船和載人飛船已經從艙內洪水般傾瀉而出。衝擊部隊是一隊懸浮器上的裝甲精英分隊,他們已經清除了周邊敵人力量,確保部隊安全登陸。

  還有可擕式攝像眼,這讓他可以對各戰場區域的觀察十分到位,還可以有效傳達武力襲擊的具體細節。通信不僅是回應命令的關鍵,也展示了血淋淋的破壞力。

  “安全!”

  傳回的信號響徹指揮間。

  他懸在平臺上空,重新回到完全隱形模式。現在,只有通信連接會讓防守的敵人知道一點有關他位置的線索,而那已經經過了偽裝中轉的掩飾了。

  投影顯示出古代哈克南中樞那巨大得可怕的矩形形狀。當初,它是作為一塊限制奴隸的吸光金屬而建。上層集團則住在頂層的花園大廈內。尊母們讓它恢復了以前的壓迫作用。

  他的三艘巨型重錘飛船進入了視野。

  “清除頂層敵軍!”他命令,“做得乾淨點,儘量避免損毀建築。”

  他知道他的話是多餘的,但發佈命令就得這樣。事實上攻擊部隊中的每個人都知道他的想法。

  “繼視投影報告!”他命令道。

  資訊從他肩膀上的馬蹄形設備開始流動起來。他把投影作為次級顯示投射出來。攝像眼顯示他的軍隊在清掃戰場周邊。頭頂上空的戰役以及地面戰役都處理得很好,至少推進五十公里範圍外,比他預料的還要遠。這麼說尊母們把重型武器放在了行星之外,她們沒想到會有人大膽襲擊。他很熟悉這種態度,得感謝艾達荷預測到了這一點。

  “她們被權力蒙蔽了雙眼,以為重型武器只是為了打太空戰使用,地面戰用的只是輕型武器,所以根據需要拆除了重型武器。她們似乎覺得把那些東西留在星球上毫無意義,又佔用太多能量。另外,她們知道那些重型武器保持在空中會讓那些俘虜們噤若寒蟬。”

  艾達荷的武器概念是毀滅性的。

  “我們傾向於對那些以為自己很瞭解的事情更關心。導彈就是導彈,即便是微縮到裝著的是毒劑或者生化品也一樣。”

  防護設備的創新提高了機動性。在允許的情況下這些設備都放在制服內。艾達荷還重新引入了盾牌機制,當被雷射光束擊中時會產生可怕的破壞效果。懸浮器上的盾牌隱藏在傀儡士兵(實際是充氣制服)身上,這些傀儡士兵散佈在軍隊前面與軍隊共同行進。一旦有鐳射槍向它們射擊,便會激發出清除原子,從而清除出大片區域。

  交叉點會這麼容易攻下嗎?

  特格對此很是懷疑。退無可退的情況會激發人們對新情況的急速適應。

  兩天內她們就可以在交叉點上加裝防護盾。

  在如何使用這些防護盾上也沒有任何限制。

  防護盾佔據了舊帝國軍事防禦模式的半壁江山,他知道,是因為那個不知為何十分重要的詞,叫作《大聯合協定》。可敬的人們沒有濫用他們封建社會的武器。如果你對公約不尊,其他人就會聯合起來,用暴力對付你。更何況,還有摸不著,看不見的“臉面”,有些人叫作“尊嚴”。

  臉面!那是我在團隊中的位置。

  對有些人來說,臉面比生命本身更重要。

  “我們的損失非常小。”斯特吉說。

  她正在往戰役分析師的身份轉化,這對特格的喜好來說有點太無聊了。斯特吉的意思是他們沒死幾個人,但也許她說得比她知道的還要真實。

  “很難想像用廉價設備發動襲擊的場景,”艾達荷說過,“但那確實是很強有力的武器。”

  如果你的武器所耗能量與敵人相比低太多的話,你就有了強大的杠杆,哪怕是在勝率極低的情況下,也有可能獲得成功。只要將衝突儘量延長,就可以浪費敵人的資源。失去了生產力和工人,你的敵人就將被掀翻。

  “可以開始撤了,”他轉身從投影前移開,同時手在重複著剛才的命令,“我要儘快拿到傷亡報告——”他突然停了下來,一下子猛地轉過身。

  默貝拉?

  她的投影在控制間的各個分區內不斷重複出現。她的聲音在圖像中響亮、刺耳:“你為什麼無視周邊報告?”她重新改寫了他的指揮儀授權,投影顯示出一位元被抓的現場指揮官,正在接受審訊:“……命令,我不得不拒絕他們的請求。”

  “重複。”默貝拉說。

  他的移動攝像眼顯示出了現場指揮官大汗淋漓的特寫。通信系統做了補充處理,此時他仿佛直直地看進特格的雙眼裡一般。

  “重複:我這裡有自稱是難民的人要求庇護。他們的首領說有協議規定姐妹會要尊重他的請求,但是沒有命令……”

  “誰?”特格問道。

  “他自稱拉比。”

  特格移到控制台旁,重新取回控制權:“我不認識任何——”

  “等等!”默貝拉又取得了控制台的許可權。

  她是怎麼做到的?

  她的聲音又一次充滿了控制間:“把他和他的人都帶到旗艦上。行動要迅速。”她暫時關閉了周邊消息傳送的聲音。

  特格大為震怒,但他身處劣勢。他選了多重顯影中的一個,怒視著她,說道:“你怎麼敢干預戰場指揮?”

  “因為你的資料不準確。拉比有權這樣。準備好隆重歡迎他。”

  “解釋。”

  “沒有!你沒必要知道。但是我做這個決定很恰當,因為我看見你沒回應。”

  “那個指揮官是在分區!不足以——”

  “但是拉比的請求有優先權。”

  “你和大聖母一樣蠻不講理!”

  “也許更糟糕。現在聽我說!把那些難民帶到你的旗艦上。然後準備接收我。”

  “絕不可能!你要待在你現在的地方!”

  “霸撒!這個人的要求需要有聖母給予特別關注。他說他們處於危險之中,是因為他們為聖母盧西拉提供了臨時避難所。接受,否則就退下。”

  “那先讓我把我的人接到船上,然後先撤退。我們安全後就會合。”

  “同意。但是對那些難民要以禮相待。”

  “現在,離我的投影遠點。我現在看不了其他資訊了,愚蠢!”

  “一切都在你的控制中,霸撒。在這段時間內,另外四艘戰艦接收了四個混合人。它們讓我們把它們帶到馴獸師那裡去,但是我已經下令把它們先囚禁起來。對待它們要保持高度謹慎。”

  控制間投影屏上重新顯示出戰役狀態。特格又一次下令撤回他的部隊。他強壓怒火,過了幾分鐘才重新恢復了控制感。默貝拉知道她削弱了多少他的權威嗎?或者他應該把這視作測試難民對她的重要程度的手段?

  局勢穩定後,他把控制間交給一位助手,然後坐上斯特吉的肩膀,去查看這些重要難民。這些人為什麼如此重要,以至於默貝拉冒險對戰場進行了干預?

  他們都在一艘運輸艦內,一位謹慎的指揮官把這些本聚在一塊的人分開了。

  誰知道這些不認識的人藏了什麼?

  這位拉比正在被戰地指揮官攔住詢問,所以很容易辨認,他正和一位穿棕色長袍的女人一起站在離他的人民不遠的地方。他個子不高,留著鬍子,戴著一頂無簷帽。冷冷的燈光使得他顯出一副古老先民的樣子。那個女人用手擋著眼睛。拉比正在說著什麼,特格走得越來越近,聲音也變得清晰起來。

  這個女人正遭受語言攻擊!

  “驕傲者會被貶低!”

  女人沒有把手從防禦的位置拿開,直接說道:“我所承載的,並未讓我感到驕傲。”

  “也包括這種知識可能給你帶來的權力?”

  特格夾緊了膝蓋,命令斯特吉在十步開外阻止他們。他的指揮官瞥見了特格,但是仍舊留在原地,他擔心這是種分心之計,一旦有意外狀況,他將立即採取防禦措施。

  好樣的。

  這個女人把頭彎得更低了,說話的時候用手按著眼睛:“我們得到的難道不是侍奉神靈時可能用到的知識嗎?”

  “女兒!”拉比僵硬地挺直了身子,“不管我們能學到什麼可以更好地為主服務的知識,也不會是多偉大的事情。所有我們說的知識,是指一顆卑微的心所能容納的一切,不會超過水溝裡的一顆種子。”

  特格覺得自己不願意去干涉他們。多麼古老的對話方式。這一對把他迷住了。其他難民全神貫注地聽著他們的對話。只有特格的戰地指揮官顯得十分冷靜,一直注意著這些陌生人,偶爾會給身旁的助手一個手勢。

  女人把頭彎得很低表示尊敬,包括那只阻擋的手,但是她仍然在為自己辯護:“即便是丟在溝渠的一顆種子也可能會帶來生命。”

  拉比的嘴唇緊緊地抿成了一條線,顯得很冷峻:“沒有水和精心的呵護,也就是說,沒有祝福和話語,就沒有生命。”

  伴隨著一聲沉重的歎息,女人晃了晃肩膀,但是她仍然保持著那種奇怪的順從姿勢,然後回應道:“拉比,我聽見,我服從。可是,我必須尊重這個被強加給我的知識,因為它包含了你剛才所表達的告誡。”

  拉比把一隻手放在她的肩膀上:“那麼就把它傳播給想要的人,願你去之處沒有邪魔侵入。”

  特格知道沉默代表著這段爭論的終結。他催促斯特吉上前。她還沒來得及動身,就看到默貝拉大踏步從他們身邊走過,她的雙眼盯著那個女人,向拉比點了點頭。

  “以貝尼·傑瑟裡特的名義以及我們對您的虧欠,我歡迎你們,並很樂意為各位提供庇護。”默貝拉說。

  棕色長袍的女人放下了她的手,特格看到隱形眼鏡在手掌裡閃閃發光。然後她抬起了手,周圍霎時間響起一片驚歎聲。這個女人的雙眼是香料上癮所致的完全的藍色,但同時還透著那種內在的力量,顯示出那是一個經歷了香料之痛的人。

  默貝拉立時做出判斷。一個野生聖母!自從沙丘上不再有弗雷曼人,就無人知曉這樣的存在了。

  女人向默貝拉屈膝施禮:“我叫呂蓓卡。能和您在一起,我的內心充滿喜悅。拉比認為我是只愚蠢的大鵝,可我這只愚蠢的鵝擁有的是一顆金蛋,因為我承載著蘭帕達斯:七百六十二萬兩千零一十四位聖母,她們理應屬於您。”

第36章 · 1

  答案是對宇宙的一種危險控制。它們可以看起來很明智,卻什麼都沒解釋。

  ——禪遜尼警語

  承諾的護送變成了漫長的等待,歐德雷翟先是很生氣,接著又被逗樂了。最後,她開始跟著大廳裡的機器踱步,干擾它們的行動。多數機器都很小,也沒有一個是類人機器。

  功能性機器。伊克斯伺服系統的典型印記。忙忙碌碌,它們是對交叉點或任何類似地點短暫停留之人的一種小小的陪伴。

  它們是如此普通,以至於很少有人會注意。因為它們不具備處理故意干擾的能力,因此陷入了一種一動不動,不停發出嗡嗡聲的狀態。

  “尊母沒什麼幽默感。”我知道,默貝拉。我知道。但是她們能收到我的資訊嗎?

  多吉拉顯然收到了。她放下憂慮,看著這些滑稽的動作,露出了大大的微笑。塔瑪看起來不太贊成歐德雷翟的做法,但她忍耐著,什麼都沒說。蘇伊波不僅很高興,而且躍躍欲試地要幫忙,歐德雷翟不得不出聲阻止了她。

  讓我來做這些煩人的事,孩子。我知道前面有什麼等著我。

  確認她已經很清楚地表明瞭自己的觀點後,歐德雷翟在其中一盞枝形吊燈下站定。

  “到我這邊來,塔瑪。”她說。

  塔瑪拉尼順從地將自己置於歐德雷翟身前,臉上是一副樂於從命的表情。

  “你注意到沒有?塔瑪,現代的大堂通常都很小。”

  塔瑪拉尼掃視了一眼周圍環境。

  “過去大堂都很大,”歐德雷翟說,“會營造出一種空曠的尊貴感,顯得很有氣勢,當然還能給別人留下你十分重要的印象。”

  塔瑪拉尼明白歐德雷翟這麼表現想要表達的意思,跟著說道:“現在這時候,如果你旅行的話,你就很重要。”

  歐德雷翟看著大堂地板上散在各處一動不動的機器。有的斷斷續續地嗡嗡著,其他的則靜靜地等著有人或者有什麼東西過來把它們恢復正常。

  自動接待員是一個長得像陰莖一樣的黑色合成玻璃管,它帶著一隻閃閃的攝像眼,從籠子後轉了出來,在那些已經停滯的機器中間穿行而過,來到歐德雷翟面前。

  “今天太潮濕了。”它用一種多愁善感的女性聲音說道,“真不知道氣象部在想什麼。”

  歐德雷翟把話轉給塔瑪拉尼說:“為什麼她們非要讓這些機器模仿友好的人類?”

  “很粗俗。”塔瑪拉尼表示同意。她強行把自動接待員擠到了一邊,機器來回轉動著想要弄明白這種入侵的根源,但是沒再做其他動作。

  歐德雷翟突然意識到,她觸碰到了為芭特勒聖戰提供動力的力量——暴民動機。

  我的個人偏見!

  她研究著面前的機器。它是在等待指令嗎,還是她必須直接與這個東西對話才行?

  又有四台機械裝置進入大廳,歐德雷翟看到她們一行人的行李就摞在上面。

  相信我們的所有物品都被仔細檢查過了。隨便搜吧。這上面找不到我們的任何資訊。

  四台自動運送行李的機器沿著房間邊緣快速行進,發現它們的路線被那幾個無法行動的機器阻擋住後停下了,等著有人來排除這種突發狀況。歐德雷翟看著它們笑了。“匆匆過客的樣子,掩蓋了我們的秘密自我。”

  掩蓋和秘密。

  用這些語言惹惱那些觀察者。

  來吧,塔瑪!你知道這個策略。用大量的無意識內容讓她們困惑,激起她們無法識別的罪惡感。就像我剛才處理那些機器一樣讓她們不得安寧。讓她們小心翼翼。讓她們去想這些貝尼·傑瑟裡特女巫的真正力量是什麼。

  塔瑪拉尼接到她的暗示。匆匆過客,還有秘密自我。她用和孩子說話的語氣向攝像眼解釋著:“離開你的小巢時,你會帶著什麼?你是打包全部帶走嗎?還是只精簡到必需品?”

  這些暗中觀察的人會把什麼列為必需品?衛生洗漱用品還是換洗衣物?武器?她們在我們的行李中搜索過這類物品。但是聖母通常攜帶的不是可見的武器。

  “這個地方也太難看了。”多吉拉站在歐德雷翟身前,加入了塔瑪的行列,接著演了起來,“有時候你甚至會覺得可能是故意弄得這麼難看。”

  哈,你們這些暗中觀察的卑鄙小人。觀察多吉拉吧。還記得她嗎?既然她知道你們可能會怎樣對她,為什麼她還要回來?回來把自己喂給混合人?看看她在乎了嗎?

  “這是臨時歇腳點,多吉拉,”歐德雷翟說,“多數人絕不會把這裡當作最終目的地。是有一點不便,小小的不舒服,不過也可以提醒你這只是個臨時住所。”

  “路邊的小網站,而且除非她們徹底重建,否則頂多也就當成這種小站了。”多吉拉說。

  她們會聽到嗎?歐德雷翟沉著地向她選定的攝像眼看了過去。

  這種行徑不僅醜陋而且意圖明顯。它是在告訴我們:“我們會為你們的胃提供點東西,加上一張床,一個傾空膀胱和腸子的地方,一個供維護肉體所需的那些儀式性的地方,但是你們很快就將消失,因為我們真正想要的是你們留下的能量。”

  自動接待器繞著塔瑪拉尼和多吉拉退後了一些,又一次試圖與歐德雷翟接觸。

  “你會立刻送我們去我們的住處!”歐德雷翟說著,緊緊盯著那只巨大的眼睛。

  “天哪!我們招待不周啊。”

  她們是在哪兒找到這麼膩人的聲音的?噁心。但還不到一分鐘,歐德雷翟就已經往大堂外走了,她的行李在前面的運送機上,身後緊跟著蘇伊波,塔瑪拉尼和多吉拉稍後些。

  她們所經之處的一側,可以明顯看出故意的遮掩。這是不是意味著交叉點的交通量下降了?有趣。整條走廊上的百葉窗都被封上了。是有意隱藏著什麼嗎?在這種略顯陰暗的氛圍中,她發現地板以及窗臺上都有灰塵,只有很少的維護機械的痕跡。是要隱藏位於窗外的東西嗎?不太可能。這裡被關閉應該已經有些日子了。

  根據正在維護的內容,她發現了一個模式。走動的人很少。這是尊母的影響。在一個地方老老實實待著,還要祈禱不會被潛伏在什麼地方的危險發現,只有這樣才會感覺更安全些,這種情況下還有誰敢四處走動?通往上層階級私人住處的道路暢通無阻。只有最高等級的人才配備了最佳的維護措施。

  伽穆的難民到達的時候,會有房間供他們休息的。

  大廳內,一輛機器遞給蘇伊波一台嚮導脈衝發生器。“這是你們的導航儀。”這是個圓圓的藍色球體,黃色箭頭在裡面飄浮著,箭頭指向你選擇的路。“抵達以後按那個小小的鈴。”

  脈衝器的小鈴響了。

  我們這是到了哪裡?

  這又是一個主人提供了“各種奢侈品”,卻還是讓人感覺很不舒服的地方。房間的地上鋪著柔軟的黃色地板,牆壁塗成了淡淡的紫色,天花板是白色的。沒有犬椅。雖然沒有犬椅只能說明她們的經濟狀況,並非為客人著想,但還是要感謝這一點。犬椅需要配備維護以及昂貴的服務人員。她看到傢俱鋪著珀瑪弗隆面料,能感到面料後面那種塑膠的彈性。房間裡其他顏色的東西都是這種材質。

  床有點出乎意料。她們提出要硬些的床墊,有人把它理解得太字面化了。結果變成了黑色合成玻璃的平面,沒有床墊。也沒有床上用品。

  看到這個以後,蘇伊波開始抗議,但歐德雷翟制止了她。儘管貝尼·傑瑟裡特有資源,但舒適有時是需要先放在一邊的。首要是完成任務!那是她們最重要的工作。如果大聖母偶爾不得不睡在沒有床上用品的硬板上,可能會有鞠躬盡瘁這樣的名聲傳出去。另外,貝尼·傑瑟裡特也有很多辦法可以適應這樣微不足道的不便。歐德雷翟已經有適應這點不適的決心,因為她知道,如果她提出反對,很可能面臨的將是另一場有意羞辱。

  讓她們把這個加到所有那些她們無從知曉的內容中,然後為此擔心好了。

  檢查房間內的其餘設施的時候,她叫的人到了,而且表現出一副毫不關心、幸災樂禍的態度。歐德雷翟和夥伴們進入公共客廳的時候,天花板上的通風口突然傳來了一個聲音:“返回大堂,你們將在那裡被護送到大尊母那兒。”

  “我自己去。”歐德雷翟說著,壓下了其他的抗議聲。

  在從長廊進入大廳的入口處,一名身著綠色長袍的尊母坐在一張看起來很容易破碎的椅子上。她的臉看起來仿佛城牆一般——仿佛是層層疊疊的石頭。嘴就像個水閘,她通過一根透明的管子將液體吸入嘴裡。紫色的液體順著管子向上流動。液體散發出一種糖類的味道。那雙眼睛像是隱藏在城牆上的武器一般。鼻子:仿佛是眼睛將仇恨發洩出來的一個斜坡。下巴:軟弱。毫無必要,那個下巴。就是多此一舉。像是事後才想起來要有個下巴一樣。你甚至能從中看到嬰孩時期的影子。還有頭髮:顏色加深後又變成了泥褐色。顯得絲毫不重要。眼睛、鼻子、嘴,這些本來都應該很突出。

  那個女人慢慢地、傲慢地站了起來,強調著她注意到歐德雷翟了,這是多麼大的恩賜。

  “大尊母同意見你們。”

  她的聲音厚重,幾乎透著陽剛之氣。志得意滿溢於言表,以至於不管她做什麼都難免顯露出驕傲來。還帶著那種執拗的固執己見。她“知道”那麼多事情,簡直就是個移動的無知與恐懼的展示牌。歐德雷翟把她看作是尊母脆弱之處的完美展示。

  她們轉過了很多拐角和長廊,這些地方都乾淨明亮,最後來到一處長長的房間——陽光透過一排窗子傾瀉而下,房間一頭是複雜的軍事控制台,顯示著太空圖和地形圖。這是蜘蛛女王整個網路的中樞?歐德雷翟有些懷疑。控制台有些太明顯。一眼就知道那是做什麼的,但整個設計又和大離散風格有些不同。人類能夠操縱的場地有其物理限制,精神介面板塊也不過如此,即便實際上這部分是高聳的橢圓形加上奇特的淡黃色製作而成。

  她掃視整間房間。傢俱很少。有幾張懸帶椅和小桌子,還有一大片開闊區域,(也許)是人們等待尊母發佈命令的地方。沒有雜物。這裡應該是行動中樞。

  用它讓女巫開開眼!

  有一面長長的牆,透過牆上的窗子能看到遠處的石板和花園。這一切都是設計好的!

  蜘蛛女王在哪裡?她在哪裡睡覺?她的巢穴是什麼樣子?

  兩個女人從石板上方拱形門內走了進來。兩個人都穿著紅色長袍,上面是閃光的阿拉伯花飾和龍的形狀。還有粉碎的蘇石做裝飾。

  歐德雷翟保持著沉默,謹慎行事,護送人員極盡簡單地做了介紹,然後就匆忙離開了。

  如果沒有默貝拉的提示,歐德雷翟一定會覺得蜘蛛女王身邊站著的那個高個子才是首領;但恰恰相反,反而是身材矮小的這位元身居高位。很有意思。

  這個人不是爬到了權力的頂峰。她是在縫隙間遊走才取得的今天的地位。有一天,她的姐妹們醒來,突然意識到這已經成了事實。她已經穩穩地坐在正中央。誰又能反對?離開她十分鐘,你可能就忘了自己反對的是誰了。

  兩個女人用同樣的熱切檢視著歐德雷翟。

  也好。此時,這樣的事情必不可少。

  蜘蛛女王的外表遠超她意料。直到此刻之前,貝尼·傑瑟裡特都沒有取得關於她樣貌的詳細描述。只有臨時投影可供參考,但都是根據少數零散的資料與想像構建出的形象。終於,她現身了。一個小個子女人。長袍下身著紅色緊身衣,如預料的一樣,緊身衣顯露出她緊繃的肌肉輪廓。平淡無奇的鵝蛋臉,棕色的眼睛也並無光彩,眼神裡跳動著橘色的光。

  恐懼又憤怒,但無法確切猜到她恐懼的緣由。她有的只是一個目標——我。她覺得會從我這裡得到什麼?

第36章 · 2

  她的助手就完全是另一種人了:從外表上看,她要危險得多。一頭金髮梳理得一絲不亂,略帶點鷹鉤鼻,薄嘴唇,顴骨高聳,皮膚緊繃;還有那惡毒的眼神。

  歐德雷翟把她的眼神又一次投向蜘蛛女王的特徵:離開一分鐘也許就很難形容出來的鼻子。

  挺直?嗯,算是吧。

  眉毛與草色頭髮很匹配。嘴微微張著,變成了那種能看見的肉色,閉上時幾乎就看不到了。在這張臉上,你很難找到一個視線聚焦的中心,因此整張臉感覺都很模糊。

  “就是你在領導貝尼·傑瑟裡特。”

  她的聲音同樣低調,用的是加拉赫語,語音上帶著些奇怪的曲折變化,沒有術語,但你會感覺聲音是從她的舌後發出的。這蘊含著語言學技巧。默貝拉的資訊裡特別強調過這點。

  “她們有種和音言很接近的東西。和你教我的不完全一樣,但她們會另一種技巧,也是某種語言上的技術。”

  語言上的技術。

  “我應該怎麼稱呼你?”歐德雷翟說。

  “我聽說你們管我叫蜘蛛女王。”狂暴的橘色光點在她的眼睛裡跳躍著。

  “現在我們就在你那張大網的中樞,加上極大的權勢,恐怕我必須承認確實如此。”

  “你注意到的就是這個——我的權勢。”徒勞!

  歐德雷翟首先標記的是這個女人的氣味。她籠罩在一層濃郁到離譜的香味中。

  為了掩蓋她的資訊素?

  是因為她被警告過貝尼·傑瑟裡特有能力根據極微小的資料做出判斷?有這種可能。也可能只是她偏愛這款香水。這種令人作嘔的古怪混合物讓人很容易聯想起那些異國情調的花朵。莫非這種氣味源自她的家鄉?

  蜘蛛女王把一隻手放在她那再普通不過的下巴上:“你可以叫我達瑪。”

  她的同伴提出了反對:“這是百萬星體中最後的敵人!”

  原來她們是這麼看待舊帝國的。

  達瑪抬起一隻手,示意安靜。整個姿態顯得十分隨意,卻表達了明確的意圖。歐德雷翟在那位助手眼裡看到了與貝隆達十分相似的閃亮眼光。她在那裡虎視眈眈,伺機而動。

  “多數人都要叫我大尊母,”達瑪說,“不過我授予你這個榮譽。”她朝身後的拱形門做了個手勢,“我們出去走走,就我們兩個,邊走邊聊。”

  不是邀請,這是個命令。

  歐德雷翟在門邊停了一下,看看在那裡顯示的一幅地圖。白底黑線,用些細線標著道路,用加拉赫語在一些不規則的邊緣輪廓上做著標誌。是石板小道外的花園,能看出有些植物。歐德雷翟彎下腰,湊近了仔細研究,與此同時,達瑪饒有興致地忍耐著,等著她。是的,極不尋常的樹木和灌木叢,很少有結可食用果實的。擁有這些足以讓人引以為豪,這幅地圖也正是要突出強調一下這點。

  進了院子後,歐德雷翟說:“我注意到你用了香水。”

  達瑪一下子被拽到了回憶中,回應的時候聲音裡也似乎有著些微不一樣的含義。

  為她自己的火苗而做的花朵身份標誌。想想吧!但想到這裡,她既悲傷又憤怒。她在想為什麼我要想這個。

  “否則,灌木叢會不曾接受我。”達瑪說。

  她選擇了這樣的動詞時態,很有意思。

  帶著口音的加拉赫語不難理解。很明顯她下意識地調整了口音,以便她的聽眾能聽明白。

  好聽力。用幾秒鐘去看一看,聽一聽,然後做出調整,讓別人能聽懂自己的話。多數人類很快就會採用的非常古老的交流形式。

  歐德雷翟認為這種行為從根本上說是種保護措施。

  不想被當作是異類。

  這種對外界做出適當調整的性格特徵是刻在基因裡的。尊母並沒失去這個特徵,但這是個弱點。下意識中採用的調性並未被徹底掩蓋住,而這種調性會透露很多資訊。

  儘管她有著堂而皇之的自負,但達瑪聰明且自律。應該懷著愉悅的心情得出這個觀點。刻意回避她的優點是毫無必要的。

  達瑪在院子邊停了下來,歐德雷翟走到此處也不動了。她們幾乎是在肩並肩地站著,歐德雷翟向外望著花園,被那種幾乎是貝尼·傑瑟裡特式的樣子驚呆了。

  “儘管說出你的觀點。”達瑪說。

  “作為人質,我有什麼價值?”歐德雷翟問道。

  那種橘色的光斑暴漲!

  “你顯然問過這個問題。”歐德雷翟說。

  “繼續。”橘色慢慢消退了。

  “姐妹會有三個人可以代替我。”歐德雷翟用她最具穿透力的目光盯著對方,“很可能我們會互相摧毀,最終只能夠兩敗俱傷。”

  “對付你們就像捏死一隻螞蟻那麼簡單!”

  小心橘色!

  內心的警告並不能改變歐德雷翟的心意:“但是捏死我們,你的手也會潰爛,最後,疾病就會吞噬你。”

  沒有具體的細節,就不能說得更清楚。

  “不可能!”眼神裡透著橘色的怒火。

  “你以為我們不清楚你們是如何被你們的敵人驅趕至此的嗎?”

  這是最危險的一著險棋。

  歐德雷翟觀察著這著棋是否生效。陰沉著的臉並不是達瑪唯一的反應。那種橘色消失了,這使得那雙眼睛平淡、沉悶,反而和那張陰沉的臉形成了奇怪的反差。

  歐德雷翟仿佛聽到了達瑪的回答一般點了點頭:“那些人已經把你們趕進了死胡同,我們可以讓你們在這些人面前不堪一擊。”

  “你以為我們……”

  “不是以為,我們知道。”

  至少,現在我知道了。

  這個資訊既讓她欣喜又讓她恐懼。

  是什麼讓這些女人也不得不屈服?

  “我們只是在積攢力量好去——”

  “好返回到那個你們註定將被粉碎的競技場上去……在那裡,即使人數占優也無濟於事。”

  達瑪的聲音又退回到了那種柔軟的加拉赫口音,歐德雷翟很難聽明白:“這麼說他們找過你們了……而且還提出了價碼。多麼愚蠢,竟然信任……”

  “我沒說我們信任。”

  “如果勞格諾……”她點頭示意她說的是屋裡的那個助手,“……聽你這麼和我說話,你會在我來得及警告你前就被殺掉。”

  “我很幸運,這裡只有我們倆。”

  “別總指望這個。”

  歐德雷翟的目光越過她的肩膀望向那座建築。對工會設計風格做出的改變顯而易見:正面長長的一排窗戶,用了很多異國情調的木料和寶石。

  那是財富的象徵。

  她的窮奢極欲是普通人難以想像的。只要是她想得到的,只要是這個社會可以提供出來的,沒有不在她面前屈從的,沒有敢拒絕她的。除了返回到大離散中的自由。

  達瑪牢牢地抓著她那流亡終將結束的幻想不放手,抓得多麼牢固。能把這股力量驅趕回舊帝國的,又是什麼樣的力量?為什麼是這裡?歐德雷翟不敢問。

  “我們去我的住處繼續這場談話。”達瑪說。

  終於,要進入蜘蛛女王的巢穴了!

  達瑪的住處有點讓人困惑。地板上鋪著好幾層地毯。她脫掉涼鞋,光腳走了進去。歐德雷翟緊隨其後。

  看看她腳外側那層角質層!那是保養良好的危險武器!

  讓歐德雷翟感到困惑的不是柔軟的地面,而是房間本身。一扇小小的窗戶俯瞰著精心修剪的綠植花園。牆上沒有掛飾,也沒有照片,同樣沒有任何裝飾。通風口欄杆在她們進來的門上投下了一條條陰影。右邊還有一扇門和另一個通風口。兩張灰色軟沙發。兩張黑得發亮的小邊桌。還有張金色調的桌子,比剛才那兩張稍大,上方有綠燈閃爍,說明那裡是控制區。歐德雷翟認出了精美的矩形輪廓,那是鑲嵌在金色桌子上的投影儀。

  啊哈,這就是她的工作室。我們是來工作的嗎?

  這個地方能讓人專心致志地工作。任何會分心的因素都被精心地消除掉了。達瑪會接受什麼樣的分心?

  有裝飾的房間在哪裡?她一定會有與她所處環境相匹配的特有生活方式。你不可能永遠在心裡搭起屏障,去拒絕讓你不適的周遭事物。如果你想要真正的舒適,你的家不可能按傷害你的方式搭建,尤其是在無意識方面不能對你有任何傷害。她明白無意識的弱點!這是真正的危險,但她有能力說“是”。

  這是古老的貝尼·傑瑟裡特洞察力。你要尋找能夠說“是”的人。不要費力找那些只能說“不”的嘍囉。你要找出能夠達成意向、簽署協定、兌現承諾的人。蜘蛛女王不常說“是”,但她有這個權力,她自己也知道。

  她把我帶在身邊的時候,我就應該意識到了。她允許我稱呼她為達瑪,這就是她釋放的第一個信號。我設計讓特格去襲擊,這點我已經無法阻擋,我是不是做得太急躁了?現在反悔已經太遲了。鬆開了特格身上的韁繩時我就知道了。

  但我們可能會吸引什麼其他力量?

  歐德雷翟已經將達瑪的統治模式刻在心裡。哪些話、哪些手勢可能會讓蜘蛛女王退縮,蜷縮到強烈地意識到她自己的心跳的狀態。

  這場戲必須演下去。

  達瑪在金色桌子上方的綠色區域內正用手做著什麼。她全神貫注,完全忽視了歐德雷翟,這既是種羞辱,也是種讚揚。

  你不會干預的,女巫,因為那不符合你的最大利益,你知道的。另外,你還沒那麼重要,不足以讓我分心。

  達瑪顯得有些焦躁。

  伽穆的襲擊行動成功了嗎?難民開始抵達了?

  目光中橘色的火焰重新燃起,聚焦在了歐德雷翟身上:“你的飛行員剛剛寧願毀了自己和你的飛船也不願接受我們的檢查。你到底帶了什麼?”

  “我們自己。”

  “有一道發出的信號,信號源正是你!”

  “好告訴我的同伴我是否還活著。你已經知道了。我們的祖先有些會在發動襲擊前燒掉自己的船。這樣就沒有退路了。”

  歐德雷翟帶著十分的小心說著,語氣與時機都根據達瑪的反應不斷調整:“如果我成功,你將會送我回去。我的飛行員是半機械人,因此無法從你們的探測中保全自己。他接到的命令是寧可自殺也不能落入你們的手裡。”

  “以免為我們提供你們行星的座標。”達瑪眼裡的橘色變弱了,但她似乎仍然深受困擾,“我沒想到你的人在服從命令方面能做到這種程度。”

  沒有性的牽絆,你是如何掌控她們的,女巫?答案不是很明顯嗎?我們有秘密力量。

  現在要小心,歐德雷翟提醒自己,要有條不紊,隨時保持應對新情況。讓她以為我們只選擇一種回應方法且不會改變。她對我們有多少瞭解?她不知道即使是大聖母也可能只是一小塊誘餌,一種只為得到關鍵情報的誘惑。所以我們更優越嗎?如果是這樣,那更優越的訓練能帶來更優越的速度和數量嗎?

  歐德雷翟沒有答案。

第36章 · 3

  達瑪在金色桌子後坐了下來,她並沒請歐德雷翟也坐下。這種行動有種搭巢的意味。她並不常離開這個地方。這是她網路的真正中樞。所有她覺得需要的東西都在這裡。她把歐德雷翟帶到了這間屋子,正是因為在任何其他地方都不方便。她在其他環境下不舒服,也許甚至會感到有些受到威脅。達瑪沒有招惹危險。她曾經那樣做過,但那是很久前的事了,已經封存在她腦海中。現在,她只想坐在安全又組織完備的繭中,在這裡,她可以操控其他人。

  歐德雷翟心情愉悅地發現這些觀察印證了貝尼·傑瑟裡特的推斷。姐妹會知道如何利用這種優勢。

  “你沒什麼說的了?”達瑪問道。

  拖延時間。

  歐德雷翟冒險提出了一個問題:“我極度好奇你為什麼同意這次會面?”

  “為什麼好奇?”

  “這有點特別……特別不符合你的性格。”

  “什麼性格符合我們由我們自己決定!”她的聲音顯得相當暴躁。

  “但是我們有什麼讓你感興趣的?”

  “你覺得我們覺得你們很有趣?”

  “可能你甚至覺得我們很了不起,因為我們正是這麼看你的。”

  達瑪臉上的滿意表情轉瞬即逝:“我知道你會覺得我們很有吸引力。”

  “非比尋常的也會吸引那些與眾不同的。”歐德雷翟說。

  這句話讓達瑪的嘴唇上露出了心照不宣的笑意,是那種人們覺得自己的寵物很聰明的笑容。她起身走到一扇窗前。召喚歐德雷翟到她身邊去,達瑪指著第一束開花的灌木叢之外的一排樹木,用那種很難跟上的柔和口音開始說起來。

  有什麼東西觸發了內在警報。歐德雷翟陷入並流意識中,她尋找著源頭。是這間屋子裡的東西還是蜘蛛女王?達瑪所做的和當前的形勢缺乏一種自然性。所以這一切都是設計好的,要創造出一種效果。是經過了精心策劃的。

  這位真的是我口中的蜘蛛女王嗎?還是另有更強大的一位元在背後監視著我們的一舉一動?

  歐德雷翟搜索著這個想法,迅速揀選著。這個過程中產生的問題要遠多於答案,這是種接近於門泰特記事法的心裡速記。尋找相關性,提出潛在(但有順序的)背景情況。順序通常是人類活動的產物。混亂是作為創造順序的原料而存在的。這就是門泰特方法,提供的不是無可更改的真理,而是做出決定的顯著杠杆:在非離散的系統中有序安排資料。

  她找到了一處結論。

  她們在混亂中狂歡!她們更愛混亂!這是群腎上腺素成癮的人!

  所以達瑪就是達瑪,大尊母。永遠的施予者,永遠的大首領。

  沒有更強大的一位元在監視我們。但達瑪相信這是在討價還價。你會有種她以前從來也沒做過這樣的事的感覺。事實正是如此!

  達瑪在窗下一處沒有任何標記的地方碰了一下,牆向後折疊,揭示這堵牆只是個巧妙的投影。這條路通向用墨綠色瓷磚鋪就的高臺。從這個角度俯視種植園與視窗投影中的園子大不相同。這裡留存了混亂,野蠻生長也未加控制,與遠處井然有序的花園對比起來就顯得更加令人矚目。有刺藤、倒下的樹木、濃密的灌木叢。再遠處,還有規劃整齊的空間,種著一排排像是蔬菜的東西,有自動收割機來往穿梭其間,在它們身後留下一段段裸露的土地。

  熱愛混亂,的確如此!

  蜘蛛女王露出微笑,率先走向陽臺。

  出現在陽臺上的時候,歐德雷翟又一次因為她眼前所看到的景象停下了腳步。那是左邊防護矮牆上的裝飾。整個裝飾品大小與真人相仿,用一種幾乎是縹緲超凡的物質塑造而成,形成了羽毛般柔軟的平面和曲面。

  歐德雷翟眯起眼打量著這座雕塑,她發現這是要代表一個人類。男性還是女性?有些地方是男性,有些又是女性。平面和曲面應和著流浪的微風輕輕擺動。有些走向曲折、構造精妙的管道固定在一座半透明的小丘上,管道裡伸出些精細到幾乎看不見的線(看起來像志賀藤),這座雕塑就是靠著這些細線懸著的。雕塑下肢末端幾乎碰到了支撐基座的鵝卵石表面。

  歐德雷翟目不轉睛地看著,一時竟無法自拔。

  為什麼看到它會讓我想起什阿娜的那座“虛無”?

  有風吹過的時候,整座雕塑似乎都在跳舞,有時稍靜些,就像是在優雅地踱步,然後慢慢地單腳旋轉,接著伸直了腿,腳尖掃地轉了起來。

  “這叫‘芭蕾大師’,”達瑪說,“有些風吹過來,它還會把腳踢得很高。我見過它優雅地跳舞,像個馬拉松選手一樣一刻不停。有時候就只是有些醜陋的小動作,手臂動來動去,好像在舉著武器一樣。美麗又醜陋——都一樣。我覺得藝術家給它起錯了名字。‘無從知曉’可能更適合。”

  美麗又醜陋——都一樣。無從知曉。

  什阿娜的創作很可怕。歐德雷翟感到一陣恐懼襲遍全身:“出自哪位藝術家之手?”

  “我不知道。我的一位前任從我們正在摧毀的星球上拿的。你好像很感興趣,為什麼?”

  這是那無人可駕馭的狂野。但她說道:“我想我們都在尋求互相理解的基礎,想在我們之間找到些相似之處。”

  這句話又燃起了她目光中的橘色火焰:“你可能想要理解我們,但是我們不需要理解你們。”

  “我們都來自女性社會。”

  “把我們當成你們的分支是很危險的!”

  但默貝拉的證據顯示你們就是。由大離散中的魚言士和聖母們在緊急關頭形成的組織。

  一切都很天真,欺騙不了任何人,歐德雷翟問道:“為什麼危險?”

  達瑪大笑起來,聲音中卻全無笑意。仿佛受到了傷害而懷恨在心。

  歐德雷翟突然感覺要對危險重新評估。現在不僅需要貝尼·傑瑟裡特的探測和檢查。這些女人一旦發怒就習慣於殺戮。這是種條件反射。達瑪和她的助手談話時已經說了類似的話,而她剛剛發出的信號則表明,她的忍耐是有限的。

  但是,她還是在以自己的方式表達著溝通意圖。她展示了令人驚歎的機械裝置,她的權勢,她的財富。但沒有提到聯盟。主動做我們的僕人,女巫,我們的奴隸,我們會赦免你們大部分罪行。是要得到百萬行星中的最後一個?肯定還有更多目的,但不管怎樣,這是個有趣的數字。

  重新審視過該如何小心謹慎後,歐德雷翟改變了策略。聖母們太容易陷入適應模式。當然,我和你很不一樣,但為了達成協議,我可以靈活些。這對尊母來說是行不通的。只要有一絲跡象表明她們不是處於絕對控制的一方,她們都是不會接受的。達瑪允許歐德雷翟擁有如此高的自由度,是因為這是一種申明,彰顯著她的地位高於她的姐妹們。

  又一次,達瑪用她蠻橫的態度說話。

  歐德雷翟認真聽著。蜘蛛女王覺得貝尼·傑瑟裡特可以提供的最有吸引力的事情之一就是對新疾病的免疫力,這點多奇怪。

  那就是將她們驅趕到這裡的襲擊方式?

  她的真誠是很天真的。這樣就沒有那些令人生厭的定期檢查了,就為了看看你的肉體是不是有了些隱秘的疾病。有時不是那麼隱秘。有時也會很危險,讓人心生厭煩。但貝尼·傑瑟裡特可以結束這一切,而且會得到合理的回報。

  多麼令人愉快。

  每個字都還是那種懷恨在心的語氣。歐德雷翟在想:懷恨在心?這個詞似乎並不能完全描述出那種感覺。那是種深層次的東西。

  下意識的嫉妒之心,對與我們分開後無法獲得的東西感到心有不甘!

  這是另一種模式,已經被程式化了!

  尊母落入了一種不自知的重複性習慣動作中。

  那種我們早就拋棄的習慣動作。

  這不僅是拒絕承認她們起源于貝尼·傑瑟裡特。這是在處理垃圾。

  失去興趣了,就把東西扔在那裡。讓嘍囉們把垃圾帶出來。她更關心下一個她想要消耗的東西,而不是那些把她的巢穴弄髒的物品。

  尊母的缺陷比之前懷疑的更嚴重。對她們自己以及她們控制的人來說更致命。而她們本身無法面對這一點,因為對她們來說,這件事根本不存在。

  從來不曾存在過。

  達瑪仍然是個無法觸碰的矛盾體。她的腦海裡沒有關於結盟的問題。她看起來似乎是在準備這麼做,但那只是在測試她的敵人。

  放手讓特格去做還是對的。

  勞格諾從工作室走了出來,手上端著一個託盤,上面放著兩隻細長玻璃杯,裡面幾乎盛滿了金色液體。達瑪拿了一隻,嗅了嗅,然後帶著一副愉悅的表情呷了一口。

  勞格諾的眼睛裡那惡毒的光芒是什麼意思?

  “嘗嘗這種酒,”達瑪邊說邊指著歐德雷翟,“我相信你從沒聽過它的原產地星球,我們在那裡湊齊了生產這種完美金色葡萄所需的所有元素,這種葡萄能做出完美的金色葡萄酒。”

  歐德雷翟被人類與他們珍貴的古老飲品之間長久的聯繫所吸引。巴克科斯神。漿果會在灌木叢或是部落容器中發酵。

  “沒有毒,”歐德雷翟正猶豫之時,達瑪說道,“我可以向你保證。我們是會在有需要時殺人,但我們不做蠢事。我們把那些更露骨的致命打擊留給大眾。我不會把你誤認為是那些泛泛之人的。”

  達瑪自覺妙語連珠,輕笑起來。這種費力表現的友好幾乎讓人感到噁心。

  歐德雷翟拿起端上來的杯子,抿了一口。

  “這是有人為了取悅我們而專門設計的。”達瑪說著把注意力鎖在了歐德雷翟身上。

  一小口已經足夠了。歐德雷翟感覺到了些異樣物質,她用了幾次心跳的時間去辨別它的目的。

  是要使保護我免受刑訊儀影響的謝爾失效。

  她調整了自己的新陳代謝,使這種物質變得無害,然後說出了她所做的事。

  達瑪怒視著勞格諾:“原來如此,怪不得這類東西對女巫不起作用!而你從來沒懷疑過這點!”怒火簡直要化作物理力量砸向那個倒楣的助手。

  “是一種我們用來抵抗疾病的免疫系統在起作用。”歐德雷翟說。

  達瑪把杯子猛地摔到地磚上。她花了些時間才恢復平靜。勞格諾舉著託盤,幾乎是以拿盾牌的姿勢慢慢撤了出去。

  看來達瑪並非偷偷溜上了權力中心。她的姐妹們認為她是致命的危險。所以我必須也這樣看她。

  “浪費精力,必須有人為此付出代價。”達瑪說。她的笑容並不愉快。

  有人。

  有人釀了酒。有人做了這會跳舞的雕塑。有人必須付出代價。是誰從來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這種懲罰的樂趣或是需要。順從。

  “不要打斷我的思路。”達瑪說。她走到低矮的護牆邊,盯著她的“無從知曉”,顯然在重新構思討價還價的立場。

  歐德雷翟轉過去看勞格諾。那種一刻不停的警惕,全神貫注,且興奮至極地鎖定達瑪是怎麼回事?這已經不再是簡單的害怕。勞格諾突然顯得極度危險。

  毒藥!

  對歐德雷翟來說,這件事仿佛就像那位助手已經喊出了這個詞一樣確定。

  我不是勞格諾的目標。暫時還不是。她抓住這個機會是要攫取權力。

  無須去看達瑪。這一刻蜘蛛女王的死已經明確地寫在勞格諾的臉上。歐德雷翟轉過身去確認此事。達瑪正躺在“無從知曉”下的亂叢中。

  “你將稱呼我為大尊母,”勞格諾說,“你會為此而感謝我的。她(指著陽臺角落那紅色的一堆)打算背叛你,消滅你的人民。我有其他計畫。我不是那種在最需要的時候去摧毀一件有用的武器的人。”

第37章 · 1

  戰鬥?總有佔據更多呼吸空間的欲望在刺激著戰爭的發生,不在這裡,就在那裡。

  ——霸撒特格

  默貝拉帶著不會影響她感覺的漠然觀看了交叉點的戰鬥。她在自己的無艦指揮中樞和一小群監理站在一起,注意力鎖定在從地面戰區攝像眼上不斷傳來的投影上。

  交叉點上到處都在戰鬥——黑夜的半球上,道道亮光劃過,白天的半球上,爆炸的灰煙升騰。由特格坐鎮的主要交鋒以“堡壘”為中心展開——這是幢工會設計的巨大建築,邊緣附近新建了一座高塔。雖然歐德雷翟的生命體征傳輸突然停止了,但她的早期報告已經證實大尊母就在那裡。

  只能從遠距離觀察幫助默貝拉建立起了疏離感,但她還是能感到興奮。

  有趣的時代!

  這艘戰艦裝載著珍貴的貨物。來自蘭帕達斯的百萬記憶正在通常為大聖母預留的套間內被分享,為離散做準備。這位帶著珍貴記憶的野生聖母如今是這裡的重中之重。

  這是確定無疑的金蛋!

  默貝拉想起在那間房間內以生命為代價所付出的風險。做最壞的準備。充足的志願者和交叉點衝突的威脅,這兩點減少了對香料毒藥的需求,而香料毒藥本應是激發天分、降低風險所必需的。這艘戰艦上的任何人都能感覺到歐德雷翟在這場賭局中的孤注一擲。認識到了死亡的威脅正在逼近。這更加證實了分享的必要性!

  記憶在姐妹中傳遞是以危險為代價的,這種單個聖母向擁有多種記憶的轉化對默貝拉來說已經失去了神秘的光環,但默貝拉仍然對責任感到敬畏。呂蓓卡的勇氣……還有盧西拉!……都讓人不得不欽佩。

  上百萬的記憶生活!全都集中在姐妹會所謂的“累進極值”之中,二二得四,四四十六,然後是十六乘十六,直到每個大腦都裝載了所有的記憶,這樣任何倖存的人都能夠保留下這累積的寶貴財富。

  她們在大聖母的套間內正在做的事情有些那種味道。這個概念不再讓默貝拉害怕了,但仍顯得非比尋常。歐德雷翟的話很能撫慰人心。

  “一旦你完全適應了其他記憶的束縛,其他的一切都會進入一種完全熟悉的視角,就好像你一直都知道一樣。”

  默貝拉認識到,特格準備以死捍衛這種多重意識,這種多重意識正是貝尼·傑瑟裡特姐妹會的關鍵所在。

  我還能做得比他少嗎?

  特格不再是謎一樣的傳說,但仍是尊敬的物件。記憶中的歐德雷翟更加深了她對他的尊敬之意,她用他的豐功偉績提醒著她,然後說:“不知道我在那邊怎麼樣了?問問。”

  指揮官說:“沒有任何資訊。但她的傳送信號也可能是被能量盾擋住了。”

  他們知道真正問這個問題的是誰。他們臉上的表情表明了一切。

  她擁有歐德雷翟!

  默貝拉又把注意力放在了堡壘的戰況上。

  她自己的反應讓默貝拉大吃一驚。這一切都被一種由來已久的厭惡所沾染,即厭惡重複而無意義的戰爭。但儘管如此,新獲得的貝尼·傑瑟裡特能力還是明顯讓她興高采烈。

  尊母的部隊武器精良,她注意到了這點,特格的熱吸收墊正在遭受襲擊,但就在她密切觀察期間,尊母的防禦戰線崩潰了。艾達荷設計的巨型破壞者落在高大樹木之間的一段通道,撞得守衛東倒西歪,她能聽到陣陣哀號。

  其他記憶使她能從獨特的視角作出比較。就像個馬戲團一樣。飛船著陸,它們的人類貨物從艙內傾瀉而出。

  “中間的環形區!蜘蛛女王!拿出前所未見的勇氣來!”

  歐德雷翟的人格生出一種饒有興致的輕鬆感。用這來增加姐妹間的親近如何?

  你在那邊還好嗎,達爾?她們是不是已經殺了你?一定是的。蜘蛛女王會怒火中燒,怪罪於你。

  在特格發動襲擊的路上,她看到午後的樹木投下長長的暗影,似乎在邀請人們去樹下納涼。他命令手下去查看一番。不是看吸引人的林蔭大道。是去找找有什麼不好走的路可以被利用。

  城堡位於一座巨大的植物園內,珍奇的樹木伴著更加奇怪的灌木叢,中間夾雜著些常見的植物,一堆一簇地隨意種植著,仿佛是被孩子蹦跳著撒落到地上一般。

  默貝拉覺得馬戲團的比喻很有吸引力。這為那些她曾目睹的一切提供了新的視角。

  頭腦裡有人在宣告開場。

  請看這邊,會跳舞的動物,蜘蛛女王的守衛者,恭順無比!第一個環形區內,將上演大事件,由我們的場上指揮,米勒斯·特格先生親自監督!他的小夥子們神秘莫測。這就是天才!

  羅馬馬戲團的舞臺上上演的戰鬥,在這裡也都細節完備。默貝拉很欣賞這種影射。它使觀察更加豐富。

  擠滿了裝甲兵的戰鬥高塔一點點臨近。他們交火了。火焰劃破天空。屍體倒地。

  但這些是真正的身體、真正的痛、真正的死亡。貝尼·傑瑟裡特的敏感驅使她對這樣的浪費感到遺憾。

  我的父母不就是這樣在大掃蕩中被抓的嗎?

  來自其他記憶的比喻消失了。然後她看到了交叉點,她知道特格肯定也在看著。血腥的暴力,記憶中並不陌生,然而又很新鮮。她看見進攻方在向前推進,聽到了他們的喊叫聲。

  女人的聲音,明顯帶著震驚:“那片灌木叢在對我尖叫!”

  另一個聲音傳來,是個男性:“不知道這東西從哪裡來的。那個黏糊糊的東西會灼燒皮膚。”

  默貝拉聽到堡壘遠處那邊有行動的聲音,但是到了特格的位置附近就奇怪地安靜下來。她看見他的士兵在暗影下飛快掠過,朝著高塔逼近。特格騎在斯特吉的肩膀上,也在那個位置。大約一公里外,有棟建築正對著他們,特格抬頭向那裡望了一陣。默貝拉選了個與他的目光一致的投影畫面。畫面裡顯示的是窗後的行動。

  那神秘的武器在哪裡?尊母們應該會做孤注一擲的反擊啊。

  他現在該做什麼?

  特格在主交戰區外被一束鐳射擊中,丟掉了他的指揮艙。指揮艙歪倒在他身後,他跨坐在斯特吉的肩膀上,隱蔽在一片灌木叢中,其中有些還有暗火在燃燒。與指揮艙一起失去的還有他的指揮儀,但那銀色的馬蹄形指揮連接器還在,不過沒了指揮艙的加持,它的功能大打折扣。通信專家就在附近潛伏著,信號十分不穩,因為他們失去了與行動部隊的近距離聯繫。

  建築後方,戰鬥還在繼續,槍炮聲越來越響。他聽到了嘶喊聲,火焰槍的刺刺聲,大型鐳射炮的轟鳴聲,還有手持武器那種細小的嗖嗖聲。在他左側,戰場上的某個地方傳來沉悶的嗡嗡聲,他聽出來了,那是重裝甲陷入麻煩的聲音。伴隨著剮擦聲,那是金屬的痛苦呻吟。能量系統已經損毀。它正拖著笨重的身體努力蹣跚前行,可能會把花園撞得一團糟。

  海克,特格的私人助理,正在霸撒的身後,閃躲著進了灌木叢。

  斯特吉首先注意到了他,然後沒有警告就轉過了身,特格不得不面對這個人。海克皮膚黝黑,肌肉發達,眉毛濃重(現在已經被汗水打濕),直接在特格面前停了下來,沒等呼吸平穩就急忙開口說:“我們最後一個口袋也封緊了,霸撒。”

  海克提高了音量,好蓋過戰場上的聲音,他左肩上的中場揚聲器也在不停傳出談話聲,都是戰鬥緊急情況下的簡短語調。

  “遠處戰線情況如何?”特格問道。

  “半小時內就可以收尾,不會再多了。您應該離開這裡,霸撒。大聖母警告過我們,要讓您遠離不必要的危險。”

  特格指了指他那已經毫無用處的指揮艙:“我為什麼沒有備用通信設備?”

  “來的路上被一發大口徑鐳射射中,兩套都燒毀了。”

  “兩套放一起了?”

  海克聽出了他聲音中的怒意:“長官,那兩套……”

  “任何重要設備都不能放在一起運送。將來我要看看是誰違背了命令。”稚嫩的聲帶中傳出的輕聲反而比高聲喊叫更顯得危險。

  “是,霸撒。”嚴格服從命令,海克的表現說明這不是他自己的錯誤。

  該死!“替代設備多久能抵達?”

  “五分鐘。”

  “以你最快的速度去把我的預備艙帶來。”特格用膝蓋碰了碰斯特吉的脖子。

  她還沒轉身,海克說道:“霸撒,她們把預備艙也燒了。我已經命令再準備一間了。”

  特格強壓下一聲歎息。戰鬥中這樣的事情確實時有發生,但他不喜歡依靠原始設備:“我們就在這裡等你。再拿些中場揚聲器來。”至少,它們還能在一定範圍內傳話。

  海克掃了一眼周圍的綠地:“這裡?”

  “我不喜歡前面那些建築的樣子。那座高塔是這片區域的指揮中樞,肯定有地底入口。如果是我,我會留出來的。”

  “沒什麼東西在那座……”

  “我的記憶裡,這裡的佈局不包括那座塔。把聲波探測調過來,檢查一下地底情況。我希望我們的計畫有最新的安全資訊做保證。”

  海克的揚聲器裡有聲音響了起來,蓋過了其他的談話聲:“霸撒!霸撒在嗎?”

  沒等他吩咐,斯特吉便走到了海克身邊。特格接過通話機,抓起的同時低聲說出了他的代號。

  “霸撒,平臺這邊一團糟。大概有一百個人想乘飛船逃跑,都撞進了我們的防護屏裡,沒有生還者。”

  “有沒有大聖母或者她那個蜘蛛女王的線索?”

  “沒有。我們根本分辨不出來。我是說全亂套了。需要我發送畫面嗎?”

  “發一張。繼續尋找歐德雷翟!”

  “我跟您說了這裡沒有人生還,霸撒。”傳來一聲哢嗒聲,還有低低的嗡聲,然後另一個人的聲音傳了過來:“發送。”

  特格從下巴下方拿出他的語音列印編碼器,然後迅速喊出一串命令:“重錘飛船緊急起飛到堡壘上空。把著陸平臺和她們那些其他慘狀在公共轉播頻道播出。所有頻段都發送。確保她們都能看見。宣告著陸平臺區域無倖存者。”

  表示確認資訊已收到的兩聲哢嗒插了進來。海克說道:“您真的認為可以嚇住她們嗎?”

  “教育她們。”他重述著歐德雷翟的離別語,“很不幸,她們的教育問題被忽視了。”

  歐德雷翟發生了什麼?他感覺她一定是死了,也許是這裡所有傷亡人員中的第一個。她已經料到會是這樣。如果默貝拉能夠控制住她的衝動和魯莽,那她雖然死了,卻並未失敗。

  此時此刻,在高塔上的歐德雷翟卻把特格的行動盡收眼底。勞格諾用信號遮罩盾切斷了她的生命體征傳送,在伽穆的第一批難民抵達不久,便把她帶到了高塔內。沒人對勞格諾至高無上的地位提出質疑。一位死去的大尊母和一位活著的大尊母都只是熟悉的東西而已。

  歐德雷翟想,自己隨時可能會被殺死,在與警衛一同進入一條零域場通道的時候,她還在收集資料。這條運輸道是大離散時期的作品,透明的氣缸,透明的活塞。她們走過的地板上很少有那種凸出的牆體。從她目力所及的多數活動區域和極其專業的硬體設施看,這些都是為軍事目的而建的,當然這只是歐德雷翟的猜測。她們升得越高,就越能看見更多舒適、安靜的區域和設備。

  不管是身體上還是心理上,權力都有攀升的本性。

  她們到達了頂層。在圓柱形管道向外蕩出的一部分,一個警衛粗暴地把她推上了厚地毯鋪就的地板上。

  達瑪在下面向我展示的工作室只是另一個套路。

  歐德雷翟看出這裡的隱秘性。如果沒有默貝拉預先透露的資訊,這裡的設備和傢俱幾乎難以辨認。這麼說其他行動中樞都只是在作秀而已,都只是為聖母而建的波將金村 [6] 。

  [6] 波將金村:俄羅斯女皇葉卡捷琳娜二世的情夫波將金為討女皇歡心,曾特地斥鉅資在她的必經之路上建立了一批豪華假村莊。從此,波將金村成為弄虛作假的面子工程的代名詞。

  勞格諾對達瑪的意圖撒謊了。我本來是會帶著無用的資訊……安全離開的。

  她們還在我面前擺出了什麼其他的謊言?

  勞格諾只帶著一個警衛走到歐德雷翟右邊的一座控制台前,轉動著一隻腳,歐德雷翟環視著周圍。這裡才是真正的中樞。她認真研究著。奇怪的地方。整潔衛生的氛圍。用化學品進行過清潔。沒有細菌或者病毒污染物。纖塵不染。一切可能的污染都被清除掉了,就像是為罕見的食物準備的陳列櫃一樣。達瑪對貝尼·傑瑟裡特在疾病免疫方面的能力表現出了濃厚興趣。看來大離散中出現了細菌戰。

  她們想要從我們這裡得到一樣東西!

  只要一個倖存的聖母就可以滿足她們,如果她們能從她那裡榨出情報的話。

  貝尼·傑瑟裡特需要對這張網上的蛛絲進行全面細緻的檢查,看看都通向哪裡。

  如果我們贏了的話。

  勞格諾聚精會神盯著的操作臺比那些擺給被人看的檯子小一些。手指操控。她身邊矮桌上的顯示面板更小,它是透明的,露出了刑訊儀像美杜莎頭髮一樣糾結在一起的線。

  志賀藤無疑。

  顯示面板與離散中的特格和其他人描述的T型刑訊儀有高度相似性。這些女人是不是還掌握著更多的頂尖技術?一定是。

第37章 · 2

  勞格諾身後是堵閃著光的牆,左邊有窗子開向陽臺方向,從那裡望出去,能俯視大片開闊的交叉點景觀,現在則能看到軍隊和裝甲車的行動。她從遠處認出了特格,那是坐在一個成人肩膀上的身影,但沒有跡象表明她看出了什麼不同尋常的地方。她繼續慢慢研究著。能看見有扇門與另一條零域場通道相連,通道就在緊挨著她左邊的一塊單獨區域,地上鋪了更多綠色瓷磚。那個空間應該有不同的功能。

  牆後突然爆發出一陣嘈雜聲。歐德雷翟聽出了部分聲音。士兵的軍靴踏在瓷磚上會發出一種獨特的聲音。有異樣面料摩擦發出的嚓嚓聲。還有人的說話聲。她聽出了尊母用震驚的語氣彼此回應的口音。

  我們正在取得勝利!

  當無往不勝遭遇滑鐵盧時,自然會震驚。她研究著勞格諾的反應。她會不會陷入絕望?

  如果是,我也許還可以活下去。

  默貝拉的角色可能需要做出改變。嗯,那件事可以日後再議。已經向聖母們簡單介紹過如果勝利來臨該做什麼了。她們中沒有誰,包括攻擊部隊中的任何人也都不會粗暴對待尊母——不管是滿足色欲或是其他念頭都不會發生。鄧肯已經預先告知過男性士兵,讓他們都完全清楚陷入尊母性欲圈套中的危險。

  不要冒任何被束縛的風險。也不要挑起新的敵對情緒。

  比歐德雷翟想像中還陌生的人有質疑,因此新的蜘蛛女王已經公開表態。勞格諾離開了她的控制台,走到距歐德雷翟不到一步的距離停了下來:“這場戰鬥你贏了。我們是你的囚徒了。”

  她的眼裡沒有橘色火焰。歐德雷翟掃視四周,看了一眼曾是她的看守的女人。空洞的表情,清澈的眼神。這是她們表達絕望的方式?感覺不對。勞格諾和其他人都沒有表現出她所期待的情緒反應。

  一切都隱藏起來了?

  過去幾小時的事件應該會造成她們的情緒危機。卻沒有任何類似跡象。任何神經或是肌肉的一點抽動都沒有。也許是不經意的擔心,僅此而已。

  貝尼·傑瑟裡特面具!

  這種情緒應該是下意識的反應,是由失敗引發,會自動出現的事情。所以她們並未真的接受失敗。

  戰鬥還在繼續。不是表面的戰鬥……但一定是有的!難怪默貝拉當初差一點就死了。她需要面對的是作為最高禁令的自己基因中的歷史。

  “我的同伴們,”歐德雷翟說,“那三個和我一起來的女人。她們在哪裡?”

  “死了。”勞格諾的聲音和所用的字眼一樣沒有任何感情。

  歐德雷翟壓下為蘇伊波感到的一陣劇痛。塔瑪和多吉拉已經活了很久,也做出了自己的貢獻,可是蘇伊波……死了,甚至還從來沒分享過。

  又損失一個優秀的人才。真是令人痛苦的一課!

  “如果你想要報復,我會指認對此事負責的那幾個人。”勞格諾說。

  第二課。

  “報復是小孩子和情緒有缺陷的人才做的事。”

  勞格諾的眼裡又出現了一絲橘色。

  人類的自欺欺人有很多形式,歐德雷翟提醒自己。她明白離散會產生意想不到的事情,她已經相應地武裝了自己,讓自己保持安全距離再去觀察,這樣,她就可以有評估新地方、新人、新物的空間。她早就知道她將不得不把很多事情分成不同類別,這樣才能服務於她或是轉化威脅。她把勞諾格的態度看作是種威脅。

  “你看起來似乎並沒有什麼不安,大尊母。”

  “其他人會為我復仇。”她的聲音平淡,非常鎮定自若。

  她說出的話甚至比她的鎮定更加奇怪。她把一切都遮蓋得十分緊密,現在,卻受歐德雷翟的觀察所激發,從她若隱若現的舉動中一點一滴地顯露出來。那是深刻又強烈的東西,但埋藏得很深。一切都在裡面,與聖母掩蓋的方式一樣,她們給這秘密戴上了面具。勞格諾看起來似乎根本沒有力量,說起話來又好像沒什麼重要的事情改變了一樣。

  “我是你的囚徒,但是這沒什麼區別。”

  她真的無能為力了?不!但那是她希望傳遞出的印象,她周圍的所有尊母都在做著一樣的反應。

  “看見我們的反應了嗎?除了姐妹的忠誠和聯結的追隨者,我們毫無力量。”

  尊母對她們的復仇軍團如此有信心?只有她們以前從未經過如此敗績才有這個可能。可是已經有人把她們趕進了舊帝國,趕進了百萬行星。

  在找地方評估這次勝利的時候,特格發現了歐德雷翟和她的俘虜們。戰爭總是需要後果分析的,尤其是來自門泰特指揮官的後果分析。根據他的經驗,這場戰役最需要他做的就是比較測試,這比其他情況都要重要。這次衝突得經過評估才會留存在記憶裡,然後才能盡可能廣泛地在那些依賴他的人中做分享。這是他不變的模式,他不在乎這裡透露了他自己的什麼資訊。打破這層互相關聯的鎖鏈,你就為失敗做好了準備。

  我需要個地方重新看看這場戰鬥中的細枝末節,然後做個初步的總結。

  在他看來,戰役最困難的一點就是如何處理才能不釋放人性的狂暴。這是貝尼·傑瑟裡特格言。戰役要做到激發倖存者心中最好的一面。這是最困難的,有時也幾乎是不可能辦到的。士兵離大屠殺越遙遠,要做到這一點就越困難。這也是特格一直堅持要去戰場親自查看的原因之一。如果你沒見過那種痛苦,很容易就會毫不猶豫地引發更大的痛苦。那是尊母模式。但她們的痛苦被帶回了家裡。這種痛苦會給她們帶來什麼樣的影響?

  他和助手從管道裡出來的時候,正看見歐德雷翟面對著一隊尊母,此時這個問題正在他腦海裡盤旋。

  “這是我們的指揮官,霸撒米勒斯·特格。”歐德雷翟做著手勢說道。

  尊母們都望向特格。

  騎在成人肩膀上的一個小孩子?這就是他們的指揮官?

  “死靈。”勞格諾喃喃說道。

  歐德雷翟對海克說:“把這些囚犯押下去,不要虐待她們。”

  海克沒動,特格點了點頭,他這才禮貌地向俘虜們示意,讓她們先向左邊鋪著地磚的區域走去。特格的統治力並未在尊母中間消失。在遵從海克的邀請走過去的時候,她們都怒視著特格。

  男人命令女人做事!

  特格一隻膝蓋碰了碰斯特吉的脖子,他們就朝陽台走去,歐德雷翟跟在身邊。這個場景似乎有些怪異之處,他仔細分辨了一下。他也從高處觀察過許多戰鬥場景,多數時候都是從負責偵察任務的撲翼飛機上看的。這個陽臺是固定在空中的,這給他一種身臨其境之感。他們所站位置距下面的植物園大約一百米,多數最激烈的戰鬥都發生在植物園內。許多搬運過後的屍體都四肢攤開,雜亂地擺在地上——玩具娃娃被離開的孩子們扔到一邊。他認出其中部分制服屬於他的軍隊,感到一陣痛苦。

  我本來是不是能做點什麼阻止這一切發生?

  這種感覺他體驗過很多次,他把它稱為“指揮罪惡感”。但這一幕有所不同,不是任何戰鬥中都有的那種獨一無二的東西,而是一種不斷困擾他的感覺。他覺得一部分原因在於這種園林式的場景,這是一個更適合在花園中聚會的地方,現在卻被古老的暴力形式撕得四分五裂。

  小動物和小鳥們在陸續返回,在被吵鬧的人類入侵打擾得不得安寧後,如今偷偷摸摸,緊張地東躲西藏。長著長長尾巴的、毛茸茸的小生靈在死亡士兵身邊探頭探腦地嗅著,接著又不知為什麼驚慌失措地跳上了旁邊的樹叢。五彩斑斕的鳥兒從樹葉的屏障後窺視著,或是在場地上一閃而過——只留下幾道模糊的彩線般的身影,或是突然鑽到樹葉下躲起來,那身色彩就成了它們的保護色。長著羽毛的生靈強化了這副場景,它們試著恢復人類觀察者誤以為是安寧的那種不平靜。特格不會犯這樣的錯。在他的死靈生命中,他曾在荒野中長大。那是類似農場的生活,但野生動物未經人類的馴化,所以那裡並不寧靜。

  觀察到了這些,他就意識到了是什麼在拉扯著他的意識:他們攻佔了一座人員配備齊整的防禦陣地,守衛人員武器精良,而戰場上的人員傷亡極小。從進入堡壘後,他看不到任何可以解釋這一現象的原因。他們是被突然的襲擊嚇得一時手足無措嗎?他們在太空中的損傷是另一回事——他能夠看見對方艦船,這種能力確實帶來了碾壓性的優勢。但這些建築所處位置並非毫無準備,他們本來完全可以後撤一些,使進攻成本大幅增加。但尊母的抵抗突然間崩塌,而現在依然沒有理由可以解釋這一現象。

  我以為這是她們在災難突發時的手足無措,但我錯了。

  他掃了一眼歐德雷翟:“那邊那個尊母,她下令停止抵抗了?”

  “那只是我的推測。”

  謹慎又典型的貝尼·傑瑟裡特式回答。她同樣在仔細觀察眼前的情景。

  她們的防守士兵如此突然地扔掉了手中的武器,歐德雷翟的推測能合理解釋這點嗎?

  他們為什麼這樣?是要防止更多的流血事件?

  鑒於尊母通常所表現出的冷漠、淡然,這是不可能的。做出這個決定背後的原因究竟是什麼,這個問題像片陰雲籠罩著他。

  圈套?

  想到這一層,他立刻想起了戰場上的其他奇怪現象。通常都會出現的傷患電話一個都沒接到,沒有那些匆忙地跑來跑去,大喊著要求擔架和醫護人員到位的情景。他能夠看到蘇克在屍體間行動。至少這一幕是熟悉的,但他們檢查的每具屍體都被留在了當初倒下的位置上。

  全部陣亡?沒有傷患?

  他突然感到一陣恐懼。不是戰場上的不同尋常的恐懼,而是他學會了如何解讀。有什麼事錯得離譜。嘈雜的雜訊,他視野中的事物,連空氣中的味道都有了新的強度。他覺得自己的感官變得極度靈敏,像一隻叢林中獵食的野獸,它瞭解自己的領地,但已經意識到有什麼東西入侵了它的地盤,必須找出來,以免獵手淪為獵物。他把周遭的環境重新標注到不同等級的意識層面上,同時也解讀自己,尋找可以達到這種反應的喚醒模式。斯特吉在他的身下戰慄起來。她一定感覺到了他的憂慮。

  “這個地方感覺很不對勁。”歐德雷翟說。

  他向她伸出一隻手,要她噤聲。即便是身處高塔,周圍都是勝利的軍隊,他仍然感覺自己身處威脅之中,他的感官呐喊著向他發出警告,卻無法顯示出威脅來自哪裡。

  危險!

  他很確定。這種被蒙在鼓裡的感覺讓他很沮喪。這需要他調動每一點他所受過的訓練,才能讓自己不致陷入緊張的游離狀態。

  他輕輕示意斯特吉轉過身,特格向陽臺門口站著的一位助手果斷下達了一道命令。這位助手靜靜聽著,然後跑著去執行了。他們必須拿到傷亡數字。傷亡比是多少?還有收繳的武器報告。十萬火急!

  他接著檢查戰場時,眼睛卻捕捉到了另一件違反基本常識的問題,這令他很不安。倒下的人中,有些穿著貝尼·傑瑟裡特制服,卻幾乎看不到血。戰鬥中的傷亡在正常人類身上自然會有終極證據——那蔓延的紅色,暴露在空氣中後逐漸變暗,但只要是目睹了這種慘狀的人,記憶中很難抹去這副情景。他還從未聽說過沒有流血的屠殺。在戰爭中,從來沒聽過的事往往都會帶來極度危險。

  他輕輕對歐德雷翟說:“他們還有我們沒發現的武器。”

第38章

  不要急於揭示判斷結果。隱匿判斷往往更有力。它可以引導反應,而這種反應的效果只有在改變已經太遲的時候才能感覺到。

  ——貝尼·傑瑟裡特對新入會成員的建議

  什阿娜聞到了遠處蟲子的味道:美琅脂的肉桂味,夾雜著火石和硫黃的苦味,那是偉大的拉科斯食沙者體內那片水晶堤岸的火海味氣味。但是她之所以能感覺到這些微小的後代,只是因為它們的數量很多。

  它們太小了。

  今天的沙漠監測站一直很熱,現在下午已經過半,內部的人工降溫讓她感覺心情舒暢。即使西窗一直開著,她的老臥室有溫度調節設施,勉強還能忍受。什阿娜走到那扇窗邊,望向窗外耀眼的沙粒。

  憑著記憶,她知道今晚這裡會有什麼美景:乾燥的空氣中星光閃耀,微微照亮著直達遠處漆黑的彎曲的地平線的沙波。她記起了拉科斯的那些月亮,不由得心生懷念。僅有星星無法滿足她弗雷曼基因中的渴望。

  她曾把這看作暫時的歇息,她可以有些時間、有自己的地方想想她的姐妹會正在經歷什麼。

  伊納洛什罐、半機械人,現在又發生了這件事。

  她們做了分享之後,歐德雷翟的計畫對她而言就不再是秘密。一場豪賭?如果成功會怎樣?

  也許我們將能夠知道明天的樣子,以及我們變成了什麼?

  她承認沙漠監測站磁石般的吸引力,這裡不僅是考慮結果的地方。今天的監測站驕陽似火,她曾在烈日下行走,向自己證明她仍然可以用她的舞蹈召喚沙蟲,將情感化為行動。

  安神聖舞。我的沙蟲語。

  她也曾在一座沙丘上跳起苦行僧的狂舞,直到最後饑餓打碎了她記憶恍惚的狀態。到處都是小小的沙蟲,警惕地大張著嘴,讓人不禁記起晶牙框架內的火焰。

  可為什麼會這麼小?

  調查人員的話有些道理,卻並不能讓人完全滿意。“是潮濕的緣故。”

  什阿娜憶起沙丘的巨型夏胡魯,“沙漠老人”,大到足以吞下香料工廠,環形體表如鋼鐵般堅硬。在自己的領域它們是主人。在沙中它們是神靈,是魔鬼。站在窗前,她感受到了它們的潛力。

  暴君為什麼選擇在沙蟲體內共生?

  那些小小的沙蟲承載著他無盡的夢境?

  沙鮭在這片沙漠上棲息。將它們作為新的皮膚,接受它們,她就可能會追隨暴君的路。

  變形。分裂之神。

  她知道這種誘惑。

  我敢嗎?

  那段最後的無知歲月湧上她的心頭——那時候她剛剛八歲,按沙丘上的伊加特月算的話。

  不是拉科斯。是沙丘,我的先祖是這樣叫它的。

  現在也不難記起她那個時候的樣子:皮膚黝黑的細瘦孩子,棕色的頭髮被曬得有些斑駁。這位美琅脂獵手(因為那是孩子們的任務)和童年夥伴們一起跑進開闊的沙漠。記憶中這種感覺多麼珍貴。

  但記憶有陰暗的一面。集中注意力到鼻孔裡,一個小女孩發現了強烈的氣味——香料菌叢!

  迸發!

  美琅脂大爆發帶來了撒旦。沒有沙蟲能抵禦其領地內香料迸發的誘惑。

  都吃光好了,暴君,吞掉那個我們稱為家的痛苦的棚屋聚居地,吃了我所有的朋友和家人。你為什麼獨獨留下我?

  那是多大的怒火在焚燒著那個纖細的孩子啊。她所愛的一切都被一條巨大的蟲子帶走了,這條蟲子卻拒絕了她想要死在它火焰裡的企圖,反而把她帶到了拉科斯祭司的手裡,就這樣被帶給了貝尼·傑瑟裡特。

  “她和沙蟲說話,它們放過了她。”

  “那些放過我的,我不會放過它們。”當初她是這樣告訴歐德雷翟的。

  現在歐德雷翟知道我必須做什麼了。你沒法壓抑野性,達爾。現在我敢叫你達爾了,因為你就在我的腦海中。

  沒有回應。

  這些新的沙蟲體內也帶著雷托二世意識的珍珠嗎?她的弗雷曼祖先堅持這種說法。

  有人遞給她一個三明治。是瓦力,高級侍祭助手,她曾擔任沙漠監測站的指揮官。

  歐德雷翟提拔她進議會的時候,是在她的堅持下,瓦力才得以擔此重任。不只是因為瓦力學會了我對於尊母性束縛技能的免疫力,不是因為她總能敏銳地察覺到我的需求,是因為我們說著同一種秘密語言,瓦力和我。

  瓦力的大眼睛再不是她的靈魂之窗,它們已經蒙上了一層屏障,顯示出她已經知道如何阻擋刺探凝視;淺藍色的色素沉著清晰可見,如果她能通過香料之痛,很快就將全部變成徹底的藍色。按交配計畫的要求來看,瓦力幾乎可以算是白化,並且基因譜系的可靠性也值得商榷。她的皮膚更證實了這種判斷:蒼白且佈滿雀斑。你會覺得這種皮膚的表面是透明的。你不會去注意皮膚本身,而是皮膚下面的東西:無法抵抗沙漠太陽的粉色血肉。只有在這個陰涼的地方,瓦力才能把她那敏感的皮膚暴露給那些質疑的眼睛。

  為什麼這樣的一個人能淩駕於我們之上?

  因為對於我要做的事來說,這是我最信任的人。

  什阿娜心不在焉地吃了三明治,同時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到沙漠的景致上。也許某天,整顆聖殿星會變成另一顆沙丘?不……類似但不完全一樣。我們在這個無限的宇宙中創造了多少這樣的地方?毫無意義的問題。

  遠處變幻莫測的沙漠出現了一個小黑點。什阿娜眯起眼睛看去。是撲翼飛機。黑點逐漸變大,然後又小了。它在沙地上逡巡著,檢查著四周的情況。

  我們在這裡創造的到底是什麼?

  她看著慢慢侵佔大地的沙丘,感到的是驕傲自大。

  瞻仰我的傑作吧,渺小的人類,絕望吧。

  但我們做了這件事,我的姐妹和我。

  你呢?

  “我感覺熱度中有種新的乾燥氣味。”瓦力說。

  什阿娜同意她的說法。無須多說,她走到大型工作臺前,她可以趁著日光研究鋪在檯子上的地形圖:地形圖上按她的設計插著小小的旗子,圖釘上還連著綠色的線。

  歐德雷翟曾經問過:“這真的比投影要好嗎?”

  “我需要那種可以觸碰的感覺。”

  歐德雷翟接受了她的觀點。

  投影很乏味。它沒有一點土地的氣息。你沒法把手指放在投影上,然後說:“我們要去那裡。”投影上的一根手指等同於空氣中的一根手指。

  用眼睛看永遠都不夠。必須用身體去感受它的世界。

  什阿娜發覺有男性汗液刺鼻的氣味,筋疲力盡、大汗淋漓後的黴味。她抬起頭,看見一個黑皮膚的年輕人站在門口,姿勢傲慢,表情也很傲慢。

  “哦,”他說,“我以為你會是一個人呢,瓦力。我一會兒再來。”

  他用一種仿佛能把人看穿的眼神盯了一眼什阿娜,然後走了。

  有很多事情,必須由身體感覺到才能瞭解。

  “什阿娜,你為什麼待在這兒?”瓦力問。

  你在議會那麼忙,到這裡要找什麼?難道你不信任我?

  “我來這裡思考一下,還有什麼事是護使團需要我做的。她們看到了一件武器——沙丘的神話。有幾十億人向我禱告:‘與分裂之神交談的神聖之人。’”

  “幾十億這個數字還不夠。”瓦力說。

  但它符合我的姐妹們在我身上看到的力量。那些崇拜者相信我和沙丘一起死去了。我變成了“被壓迫者神廟中強大的魂靈”。

  “比一個教團還強大?”

  “如果我出現在那個等待著我的宇宙中,身邊有一隻沙蟲,瓦力,可能會發生什麼?我的一些姐妹滿腦子都是這種念頭,她們覺得這種事可能發生,這讓她們對未來充滿希望又疑慮重重。”

  “我能理解她們的疑慮。”

  確實如此。穆阿迪布和他的暴君兒子正是將這種宗教植入釋放到了毫無戒心的人類當中。

  “她們還有什麼好考慮的?”瓦力堅持說。

  “如果有我做重要的支柱,她們就能用這根杠杆撬動整個宇宙!”

  “但是她們怎麼能控制這樣的力量?”

  “問題就在這裡。有些事情的不穩定性根深蒂固,難以更改。宗教從來都不能真正被人控制。但是有些姐妹認為她們可以以我為中心引導建立一種宗教。”

  “如果她們不足以引導宗教呢?”

  “她們說女人的宗教總是在更深處流動。”

  “真的?”她對高層的話提出了質疑。

  什阿娜只能點頭。其他記憶已經證實了。

  “為什麼?”

  “因為在我們的內部,生命會自我更新。”

  “這就是全部原因?”她在公開質疑。

  “女人經常背負著弱者的名聲。人類對底層事物懷有特殊的同情。我是個女人,如果尊母想要我死,那麼我必須得到祝福。”

  “你的話聽上去和護使團說的一樣。”

  “如果你是獵物之一,就會考慮任何可以逃跑的路線。人們崇敬我。我不能忽視那股潛在力量。”

  也不能忽視危險。所以在受到尊母壓迫的一片黑暗中,我的名字變成了一盞閃亮的明燈。讓這盞明燈變成熊熊大火將會多麼容易!

  不……她和鄧肯想出的計畫更好。從聖殿逃脫。它不僅是它居民的死亡陷阱,對貝尼·傑瑟裡特的夢想而言也一樣。

  “我還是不明白你為什麼在這裡。也許我們再不會被獵殺了。”

  “也許?”

  “但是為什麼是現在?”

  我沒法公開說明,因為那樣的話看門狗就會知道。

  “我對那些蟲子很著迷。其中一個原因是我的一位先祖曾帶領人們遷到沙丘。”

  這點你還記得,瓦力。有一次我們曾經在沙地上說過這件事,只有我們倆。現在你知道為什麼我要來拜訪了。

  “我記得你說她是個純正的弗雷曼人。”

  “還是位禪遜尼大師。”

  我也將引領我自己的遷徙,瓦力。但我需要那些沙蟲,只有你能提供的沙蟲。而且必須快。交叉點的報告也在催促著一切要加速進行。第一批飛船很快就將返回。今晚……或者明天。我很害怕他們帶來的消息。

  “您還有興趣帶幾條蟲子回中樞,以便您近距離研究嗎?”

  哦,是的,瓦力!你記得。

  “可能會有趣。我沒多少時間做這樣的事,但我們能得到的任何知識都可能會有所幫助。”

  “那邊可能對它們來說有些太潮濕了。”

  “平臺上無艦的巨籠可以改造成沙漠實驗室。有沙子,也有可控的天氣。將第一條沙蟲帶過來的時候,它就具備那些基本條件了。”

  什阿娜看向西窗:“落日,我想再去遠些,在沙子上走走。”

  第一批飛船今晚會返回嗎?

  “好的,聖母大人。”瓦力站在一邊,讓開了通往門口的路。

  什阿娜邊走邊說道:“沙漠監測站很快就需要搬遷。”

  “我們已經準備好了。”

  什阿娜從社區邊緣的拱形街面上出現時,太陽正落到地平線之下。她闊步走進星光下的沙漠,如同兒時那樣用她的感官探索著。啊,空氣中浮動著肉桂精華的味道。沙蟲就在附近。

  她暫停了一下,轉向東北方向,背對著最後一抹餘暉,把手掌平放在眼睛的上方和下方,這是弗雷曼人的古老方法,能夠限制視野和光線。她從水準的框架內望出去。從天空落下的一切都必須經過這狹窄的縫隙。

  今晚?他們天黑後就會來,這樣可以延遲解釋的時刻。有一整晚的時間用來思考。

  她以貝尼·傑瑟裡特的耐心等待著。

  一道火焰的弧線在北面的地平線上方劃出一道細線。又一道。又一道。它們降落的位置正是著陸平臺。

  什阿娜感覺她的心跳在加速。

  他們已經來了!

  他們會給姐妹會帶來什麼消息?回來的是凱旋的勇士還是難民?從歐德雷翟計畫的演變來看,這兩者也許沒什麼太大區別。

  她在早晨到來前就會知道。

  什阿娜放下雙手,發現自己在顫抖。深呼吸。念起應對恐懼的心法口訣。

  現在,她走在沙漠上,用記憶中沙丘特有的闊步進行沙漠行走。她幾乎快忘了該怎麼挪動雙腳。就好像腳上增加了額外的重量一般。很少用到的肌肉也被喚醒,但一旦學會這種隨機行走,就永遠也不會忘記。

  曾經,我做夢都想不到有一天我還能再次這樣行走。

  如果看門狗發現了這種想法,可能會對她們的什阿娜心生疑慮。

  她想,這是她自己的失敗。她已經變得適應了聖殿的節奏。這顆星球曾以地表之下的層面與她對話。她能感受到土地、樹木、花朵和每個成長中的生物,就好像它們都是她的一部分。而現在則是令人不安的運動,這種語言仿佛來自另一顆星球。她感覺到沙漠在改變,而這種改變使用的也是不同的聲音。沙漠。不是全無生命,而是以一種與曾經草木蒼翠的聖殿完全不同的方式在活著。

  生命更少,但更濃烈。

  她聽到沙漠的聲音:爬行類蜿蜒而行,昆蟲吱吱嘎嘎、嘰嘰喳喳地鳴叫,頭頂上狩獵的翅膀發出沙沙聲,還有沙地上最快的撲通聲——有袋類跳鼠,那是期待沙蟲會再次統治這裡的人們帶來的。

  瓦力會記得將來自沙丘的動植物送過去的。

  她在一座稍高些的沙坎上停下腳步。在她面前,黑暗模糊了邊界,那是一片陷入靜止的海洋,一朵陰影形成的浪花拍打在這片不斷變化的暗影灘上。這是一望無垠的沙漠之海。它的起源很久遠,而它要去的地方比這裡更加陌生。

  如果我能做到,我將帶你去那裡。

  夜晚的微風吹來,這是從乾旱的陸地向更濕潤的地方奔跑的風,在她身後拂起一層灰塵,落在她的臉頰和鼻子上,風吹過,吹動了她的發梢。她被此時此景觸動,很傷心。

  本來可能是另一副樣子的。

  已經不再重要了。

  現在的事情——它們才更重要。

  她深深吸了口氣。肉桂的香味更濃了。美琅脂。香料和沙蟲都在附近。沙蟲們知曉她的存在。空氣多久才能足夠乾燥,好讓沙蟲們可以長成龐然大物,開始它們曾經在沙丘上那樣的耕種呢?

  那顆星球和那片沙漠。

  她把它們看成是同一首史詩的兩半。就像貝尼·傑瑟裡特和她們所服務的人類。是相匹配的兩半。一方被消除,剩下那個就只是失去目的的空洞。雖然說不至於生不如死,但只會毫無目的地遊蕩。尊母獲勝可能就會帶來這種威脅。成為被盲目的暴力所瞄準的目標!

  在一個充滿敵意的宇宙中變得盲目。

  這就是暴君讓姐妹會存留的原因。

  他知道他只給了我們道路,卻沒有告訴我們該去向何方。他玩笑般留下成堆的難題,最後卻一點也沒解決。

  不過他本身可以算個詩人。

  她回憶起他那達累斯巴拉特的“記憶詩篇”,那是貝尼·傑瑟裡特保存的一點殘存紀念品。

  為什麼我們要保存它?為了我現在能用它填滿我的大腦?為了忘記我明天可能會面對的時刻?

  詩人美妙的夜晚,

  被無瑕的星星盛滿。

  獵戶座僅一步之遙。

  他的凝望,洞察一切,

  標記我們的基因,永恆久遠。

  擁抱黑暗與凝視,

  在余暉中蒙上雙眼。

  這就是貧瘠的永恆!

  什阿娜猛地發覺她贏得了一個可以成為終極藝術家的機會,這種感覺滿到溢出,在她面前的是全新的空白空間,在那裡她可以隨心所欲地盡情創作。

  一個不受限制的宇宙!

  歐德雷翟在她童年時期第一次接觸貝尼·傑瑟裡特的目標時說過的話又在她腦海中響起:“我們為什麼這麼看重你,什阿娜?其實真的很簡單。在你身上,我們看到了期待已久的東西。你來了,我們看到它發生了。”

  “它?”我那時是多麼天真!

  “地平線上升起的新事物。”

  我的遷徙將去尋求那新事物。但是……我必須找一顆有月亮的星球。

第39章

  從某種角度看,宇宙是布朗運動,你無法在元素層面預測任何事情。穆阿迪布和他的暴君兒子關閉了運動發生的雲室。

  ——《伽穆故事集》

  這段時間默貝拉的體驗很不協調。一開始,她為此深受困擾,她會以多重視角看著自己的生活。是交叉點上的混亂事件激發了這種感覺,似乎有太多的事情一下子湧來,雜亂無章又必須立刻處理,讓她一時手忙腳亂,而且她知道,就算返回聖殿,這種情況也不會減輕。

  別說我沒警告過你,達爾。我說她們可能會轉敗為勝。看看你扔給我的爛攤子!我盡力了,能救這麼多已經很幸運了。

  這種內在的抗議總是讓她沉浸在這些把她推到了前臺的事件裡,如今她處在眾人矚目的位置,感覺卻很糟糕。

  我還能怎麼辦?

  記憶顯示斯特吉沒流一滴血就重重地跌倒在地板上死了。這一幕在無艦的繼視投影上播放過,像一出虛構的戲劇。飛船控制區投影儀的框架更增加了這種錯覺,仿佛這不是真的正在發生的事。像是演員會站起來鞠躬一樣。特格的攝像頭蜂鳴著自動運行,不放過任何一幕,直到有人讓它們再也發不出聲音。

  留給她的是一幅定格畫面,十分詭異的過去:在尊母巢穴的地板上,特格四肢攤開躺在地上。歐德雷翟目瞪口呆。

  默貝拉宣佈她必須立刻趕赴現場時,引起了激烈的抗議。監理們很固執,直到她擺出歐德雷翟賭局的細節並且要求:“你們想要這一切變成一場徹底的災難嗎?”

  內在的歐德雷翟贏得了這場爭論。但你從一開始就已經為此做好了準備,不是嗎,達爾?這就是你的計畫!

  監理說:“還有什阿娜呢。”她們給了默貝拉一架單人輕型運輸機,把她一個人送去了交叉點。

  雖然在抵達之前,她已經將自己的尊母身份傳送了過去,等到了著陸平臺,事情還是很棘手。

  她在一個仍在冒著煙的坑洞旁停下運輸機,從飛機裡走出來,一隊武裝尊母立刻攔住了她。

  那也是大聖母的運輸機被摧毀的位置。

  小隊的首領是位年邁的尊母,她的紅色長袍上有些污點,一些裝飾性花紋已經不見了,左肩有一塊撕裂的痕跡。整個人看起來就像是某種乾涸的蜥蜴,仍然有毒,仍然會咬人,但她很大程度上是靠調配得當的精神力量支撐著行動,實際上她已經失去了大部分精力。雜亂的頭髮就像剛挖出來的薑塊表皮。她體內住著惡魔。默貝拉看見它用橘色光斑閃耀的眼睛窺探著。

  儘管有整支小隊支持著這位年老的尊母,這兩位還是彼此面對面,仿佛被隔離在運輸機下的兩頭野生動物,小心翼翼地彼此嗅探著,試著判斷彼此的危險程度。

  默貝拉仔仔細細地看著這位老婦。這只蜥蜴會迅速彈出一點她的舌頭,測試著這裡的氛圍,發洩自己的情緒,但她對此事十分震驚,不得不按下性子聽聽默貝拉的話。

  “我是默貝拉。我在伽穆被貝尼·傑瑟裡特俘虜了。我是霍穆團的好手。”

  “你為什麼穿著女巫長袍?”年長的這位和她的小隊都擺好了姿勢,準備痛下殺手。

  “我已經學會了她們必須教授的一切能力,現在我要把這個寶藏帶給我的姐妹。”

  年長的這位對她上下研究了一番:“沒錯,我知道你們這類人。你是個洛克,我們為伽穆項目選出來的。”

  她身後的小隊稍稍放鬆了些。

  “你不是乘那架輕型運輸機大老遠飛過來的吧?”這位老婦人責問道。

  “我是從她們的一艘無艦上逃出來的。”

  “你知道她們的老巢在哪裡嗎?”

  “知道。”

  這位老尊母咧開嘴笑了:“好樣的!你才是我們的獎賞!你是怎麼逃出來的?”

  “你非得問嗎?”

  老尊母考慮了一下這個問題。默貝拉能夠讀懂她臉上所表現出的想法,它們就像是在說:我們從洛克帶回來的這些人——很致命,她們所有人都是。她們可以用手、腳,或者任何身上能動的部位把人殺死。她們應該每個人都戴上個標誌:“任何位置都很危險。”

  默貝拉從運輸機的位置移開了一些,每個動作都展現著幹練身體所體現的優雅,那是她身份的標誌。

  速度和肌肉,姐妹。小心點。

  小隊中的一些人往前壓了壓,顯得有些好奇。她們熱切地問些聖母和尊母異同的問題,有些默貝拉不得不巧妙地避而不答。

  “你殺了許多聖母?她們的行星在哪裡?資源豐富嗎?你在那裡是不是和很多男性交配,然後讓他們為你服務?你是在伽穆接受的訓練?”

  “我在伽穆接受的第三階段訓練。跟隨哈卡受訓。”

  “哈卡!我遇見過她。你認識她的時候,她左腳就受傷了嗎?”

  仍然在試探。

  “是右腳,她受傷的時候我就和她待在一起。”

  “哦,對,是右腳。我現在想起來了。她是怎麼受的傷?”

  “踢一個不良少年的屁股。結果他的屁股兜裡放了一把尖刀。哈卡氣壞了,就把他給殺了。”

  小隊裡的人哄堂大笑。

  “我們要去見大尊母。”這位老尊母說。

  就是說我已經通過了初步檢查。

  不過,默貝拉感覺到了她的態度有所保留。

  為什麼這個霍穆高手穿著敵人的長袍?而且她看起來有種奇怪的表情。

  最好立刻面對那位大尊母。

  “我接受了她們的訓練,她們也接受我了。”

  “這些蠢貨!她們真的接受了?”

  “你是在質疑我的話嗎?”採用容易發怒的尊母方式去重新反問是多麼容易。

  老尊母大為惱怒。她沒收回傲慢的態度,卻向她的小隊做了一個警告的表情。她們所有人都花了點時間來消化默貝拉的話。

  “你變成了她們中的一員?”她身後有人問道。

  “否則我怎麼去盜取她們的知識?都聽著!我可是她們那位大聖母親自教出來的學生。”

  “她教得好嗎?”還是身後那個挑釁的聲音。

  默貝拉辨認了一下那個提問的人:身處中層,野心勃勃,急於得到別人的注意和提拔。

  這就是你的末日,焦躁不安的傢伙。沒有你對宇宙沒什麼損失。

  她一招貝尼·傑瑟裡特虛晃,如羽毛一般飄向對手,讓對手落到了攻擊範圍內。接著是霍穆式的踢腿,她們都認得出來。提問的人已然倒在地上死了。

  貝尼·傑瑟裡特與尊母能力的結合,你們都應該見識見識它能有多危險,然後再躲在一邊羡慕好了。

  “她的能力令人欽佩,”默貝拉說,“還有別的問題嗎?”

  “呃!”老尊母說。

  “怎麼稱呼你?”默貝拉追問。

  “我是高級女爵,霍穆的尊母。她們叫我艾爾佩克。”

  “謝謝你,艾爾佩克。你可以叫我默貝拉。”

  “我很榮幸,默貝拉。您給我們帶來的真是筆寶貴的財富。”

  默貝拉用貝尼·傑瑟裡特的警惕技巧將她研究了一陣,然後冷漠地笑了笑。

  交換名字!你穿著你的紅色長袍,把自己標榜成大尊母身邊強有力的人物,可你知道你剛剛把什麼帶入了你的圈子嗎?

  小隊成員仍然還在震驚的情緒中,都警惕地看著默貝拉。她的敏感度已經今非昔比,自然把這一切看在眼裡。原關係網那一套在貝尼·傑瑟裡特中從來也沒發揮過作用,但尊母的圈子大不一樣。意識並流中的一片贊同聲把她逗樂了。能量的轉移多麼微妙:正確的學校、正確的朋友、畢業,然後就會轉移到權力之階的第一層——全都由親戚和她們的關係人加以疏導,互相支持,形成聯盟,包括婚姻。意識並流告訴她,那條路通向深淵,但是在階梯之上的那些人,那些手握大權的人,從來不會擔憂什麼。

  今天的麻煩已經夠多了,艾爾佩克就是這麼看我的。但她看不出我已經變成了什麼樣子,只知道我很危險,但是有潛在的用處。

  默貝拉一隻腳點地,慢慢地轉過身,研究著艾爾佩克的小隊。隊裡沒有被束縛的男性。這項任務過於敏感,只能交給信任的女人來做。很好。

  “現在,你們都聽我的,你們所有人。如果你們對我們的姐妹們還存有忠誠,你們就會以我帶回來的東西為榮,我打算把它當作禮物送給那些值得我信任的人。當然,我還得看你們的表現判斷你們忠誠與否。”

  “大尊母會很高興的。”艾爾佩克說。

  但是默貝拉出現在眼前的時候,大尊母並沒有表現出很高興的樣子。

  默貝拉認出了這座高塔。現在幾乎是日落時分,但斯特吉的屍體仍然在當初倒下的位置。特格的一些專家被殺了,多數都是操控攝像眼的成員,她們的人數是他的警衛的兩倍。

  不,我們尊母不喜歡別人監視我們。

  特格還活著,她看到了,但是他被人用志賀藤纏著,被不屑地推到了角落裡。最令人驚奇的是:歐德雷翟沒有受到任何約束,就站在大尊母身邊。這是輕蔑的姿態。

  默貝拉覺得她曾經歷過這樣的場景很多次——尊母勝利後的創傷:一堆敵人的屍體就在它們當初倒下的地方擺著。尊母用不流血的武器攻擊,迅捷又致命,此時屠殺已經沒有必要,因此這種殺戮是典型的邪惡。這種致命的逆轉讓她不寒而慄,她強行壓下了這段記憶。沒有任何警告,只有軍隊在長長的戰線上從天而降——一種多米諾骨牌效應,這使得倖存者們震驚不已。而大尊母顯然很享受這種衝擊。

  大尊母看著默貝拉說道:“這就是你說的以你的方式訓練的那個醜陋無禮的女人?”

  歐德雷翟幾乎要對這種描述笑出了聲。

  醜陋無禮的女人?

  一個貝尼·傑瑟裡特會毫無敵意地接受它。而已經紅了眼的大尊母此時面對著進退兩難的境地,她無法召喚那無須流血就能殺人的武器。這是非常微妙的權力平衡。尊母間激動的對話已經顯示了她們的問題。

  她們所有的秘密武器都已經耗盡,且無法重新裝載,她們被驅趕到這個地方的時候失去了什麼。

  “我們最後的武器,卻被浪費了!”

  勞格諾自認高人一等,如今卻被迫面對另一種戰鬥。她剛剛聽說默貝拉可以用一種可怕的輕鬆狀態殺死一位元精英。

  默貝拉對大尊母的隨從投去打量的一瞥,估摸著她們的潛力。當然,她們已經意識到了當前的情況。這情景似曾相識。她們怎麼投票?

  保持中立?

  有些人很警惕,所有人都在觀望。

  她們期待著有什麼轉移注意力的事。只要權力繼續向她們的方向流動,誰勝利就無所謂了。

  默貝拉從鄧肯和監理那裡學會了如何處理眼前的情景,她讓自己的肌肉放鬆,保持準備戰鬥的姿態。她覺得鎮定自若,仿佛此時她就站在練習場上,演練著自己的反應。即便是做出反應之時依然頭腦清晰,歐德雷翟早已讓她為這一幕做好了準備,她知道她正是按計劃行動的——不管是心理、身體和感情上都是如此。

  先發聲。讓她們先嘗嘗膽戰心驚的滋味。

  “我知道你對貝尼·傑瑟裡特的評價相當差。這些女人已經聽過太多次你那些自以為是的觀點了,豈止是無聊。”

  她用嗓音控制讓這句話以嚴厲呵斥的語調傳出,這種語調讓勞格諾的眼裡現出了橘斑,也讓她一動不動。

  默貝拉還沒說完:“你自覺強大又聰明。有一樣就可以生出另一樣,哈?真是個白癡!你只是個手段高明的騙子,自欺欺人而已。”

  面對這種攻擊,勞格諾仍然一動不動,她身邊的人開始陸續躲開,空出了一片空間,仿佛在說“她是你的了”。

  “你們的謊言說得流暢無比,但無法掩蓋其本質。”默貝拉說著,用輕蔑的眼神掃過身後的那些人,“就像我在其他記憶裡認識的那些人一樣,你們走上了一條滅絕之路。問題是你們如此可憎地花費了這麼長的時間走向死亡。事情已經無法避免,不過,哦,同時還很無聊。而你膽敢叫自己大尊母!”她把注意力轉回到勞格諾身上,“你的一切就是個糞坑。你沒有資格坐這個位置。”

  勞格諾無法忍受這樣的羞辱,她發動了攻擊,左腳以幾乎肉眼難辨的速度刀一般向外砍去。默貝拉如同抓住風中的落葉般擒住了她的腳,順著慣性的走勢,把她猛地甩了出去,勞格諾的身體仿佛滾動的棍子一般不停旋轉翻滾,最後一頭撞到地板上,腦漿迸裂而死。默貝拉沒有絲毫停頓,她腳尖點地,整個身子旋了起來,左腳將站在右側的尊母的頭幾乎砍了下來,右手順勢將左邊尊母的喉嚨一擊而碎。這一切都只不過在兩次心跳間發生又結束了。

  默貝拉心不跳、氣不喘地檢查著現場(為了表現這是多麼輕鬆,姐妹們),她體驗到了周圍的震驚,也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不可避免之事。歐德雷翟在艾爾佩克身前的地板上躺著,艾爾佩克毫不猶豫地選擇了自己的立場。歐德雷翟脖子那扭曲的位置和身體鬆懈的外觀說明她已經死了。

  “她剛才試圖要干預。”艾爾佩克說。

  艾爾佩克殺了個聖母,她期待著默貝拉(我們的一個姐妹,現在已經證實!)為她鼓掌。但默貝拉並未如她所願。她跪在歐德雷翟身旁,頭抵著那具屍體的頭,就那樣待了很久很久。

  倖存的尊母們面面相覷,但是沒人敢動。

  這是怎麼回事?

  但她們被默貝拉恐怖的能力嚇得無法動彈。

  收到了歐德雷翟最近的過往,所有新的記憶與之前分享的記憶合到一起後,默貝拉站了起來。

  艾爾佩克在默貝拉的眼裡看到了死亡,在試圖自衛前,她不禁後退了一步。艾爾佩克本身也很危險,卻無法與這個穿著黑袍的惡魔相提並論。和剛才奪去勞格諾及其助手的生命一樣,帶著同樣的震驚,一切突然發生,又突然結束了,一腳封喉。艾爾佩克橫屍在歐德雷翟面前。

  又一次,默貝拉打量著倖存者,然後站了一會兒,低頭看著歐德雷翟的屍體。

  可以說,是我在做這些事,達爾。也是你做的!

  她左右晃著頭,接受著這樣的結果。

  歐德雷翟死了。大聖母萬歲!大尊母萬歲!願天堂護佑我們所有人。

  然後她把注意力轉回到目前必須做的事情上。這些死亡留下的是難以還清的血債。默貝拉深吸了口氣。這是另一個戈爾迪之結。

  “釋放特格,”她說道,“儘快將這裡打掃乾淨。來人,給我拿一套合適的長袍來!”

  這是大尊母在發號施令,但那些迫不及待遵從命令的人在她身上還感到了其他人的存在。

  有人為她拿來一套紅色長袍,上面繡著精美的蘇石龍,那個人手捧長袍,在離她有一點距離的地方恭敬地站著。她身材高大,骨架粗壯,方臉,眼神殘忍。

  “幫我先拿著,”默貝拉說,當這個女人想趁著接近的機會攻擊她的時候,默貝拉狠狠地把她摔了出去,“再試試?”

  這次再沒花招了。

  “你是我議會的第一個成員,”默貝拉說道,“名字?”

  “安吉莉卡,大尊母。”看!我是第一個用正確的頭銜稱呼你的。獎賞我。

  “我給你的獎勵就是提拔你,允許你活著。”

  這是尊母恰當的回應。她只能接受。

  特格邊揉著胳膊邊來到她面前,志賀藤勒得很深,有些尊母試圖警告默貝拉:“您知道這個人能——”

  “他現在為我服務。”默貝拉打斷了她,然後她以歐德雷翟的嘲諷語氣說道,“對不對,米勒斯?”

  他給了她一個遺憾的微笑,一個老人頂著一張孩子的臉:“很有意思的時刻,默貝拉。”

  “達爾以前很喜歡蘋果,”默貝拉說,“不要忘了這點。”

  他點點頭。把她送回到一座墓地果園。這不是說珍貴的貝尼·傑瑟裡特果園可以在沙漠中存活得更長久些。可儘管如此,在能夠做到的時候,有些傳統還是值得延續下去的。

第40章 · 1

  從神聖事件中能學到什麼?要靈活;要堅強;要做好改變的準備,做好迎接新事物的準備。收集眾多經歷,再以我們堅定的信仰去做出判斷。

  ——特萊拉教義

  按照特格原定的時間表,默貝拉挑選了她的尊母隨行人員,回到了聖殿。她知道會遇到問題,預先發送了資訊,為解決這些問題鋪平了道路。

  “我帶了混合人來吸引馴獸師。尊母害怕在大離散中摧毀她們身心的生化武器。馴獸師也許就是源頭。

  “準備把拉比和他的人安排在無艦內。要尊重他們的秘密。把護艦雷都清除掉!”

  (由一位監理信使負責拉比一行人。)

  她很想要她的孩子們,但那是非貝尼·傑瑟裡特行為。有一天……也許。

  返回後,她立刻就讓鄧肯來陪她,這讓尊母們很困惑。他們和貝尼·傑瑟裡特一樣壞:“一個男人有什麼特別的?”

  他已經沒理由再留在艦上,但他拒絕離開。“我還有一塊精神拼圖需要放好:這一塊無法移動。這是非比尋常的行為,也是她們夢想中的參與意願。我必須找到極限,測試一下。這一塊已經丟了。但我知道如何找到。保持協調,不要思考,動手去做!”

  這毫無道理。她調侃他,不過他已經變了。這個新鄧肯有種穩定性,她接受了這點,把它當成是自己的挑戰。他有什麼權利自鳴得意?不……不是自鳴得意。更像是平和地接受了一項決定。但他拒絕分享!

  “我學會接受。你必須也這樣。”

  她不得不承認,這正是對她現在所做事情的恰當描述。

  回來的第一天早上,她在黎明時分就起床進了工作室。她穿著紅色的長袍,坐在大聖母的椅子上,召喚了貝隆達。

  貝爾站在工作臺的一端。她知道了。計畫在執行過程中變得很清楚。歐德雷翟也強加給她一筆債。於是,她沉默著,估算著她必須如何償還。

  為這位元大聖母服務,貝爾!那就是你償還的方式。在檔案上對這些事件做任何增減變化是無法讓人們正確評價她們的。需要的是行動。

  貝隆達終於開口了:“唯一能和這次相比的危機就是暴君降臨。”

  默貝拉尖銳地回應道:“管住你的嘴,貝爾,除非你有什麼有用的事要說!”

  貝隆達平靜地接受了訓斥(非典型回應):“達爾一直計畫做改革。這就是她所期望看到的?”

  默貝拉的語氣緩和了些:“我們一會兒再重新考慮古代史。這是個新開端。”

  “壞消息。”這才是原來的貝隆達。

  默貝拉說:“引入第一組。小心,她們是尊母的高級議會成員。”

  貝爾轉身走了,去執行她的命令。

  她知道我完全有權坐在這個位子上。她們都知道。不需要投票。也沒有投票的餘地!

  她從歐德雷翟那裡學到了那些歷史上的政治藝術,如今是時候派上用場了。

  “首先要注意的就是你必須顯得很重要。凡經過你手的決定都不應該是小事,也有例外,就是在你想悄悄給一些人點‘恩惠’,以換取她們的忠誠的時候。”

  每份獎勵都來自高層。這對貝尼·傑瑟裡特來說不是什麼好策略,但走進工作室的這組不一樣,她們所熟知的大尊母永遠是高高在上,是施捨別人的角色;她們會接受“新的政治需要”。暫時會接受。沒什麼是永久的,尤其是對於尊母來說更是如此。

  貝爾和看門狗知道她很久才能理出頭緒來。即使是有這種被增強了的貝尼·傑瑟裡特技能。

  這將需要她們所有人給予極其嚴格的關注。首先是擁有敏銳洞察力的純真目光。

  那就是尊母丟掉的,我們必須恢復這點,以免它們逐漸消失在“我們”所屬的背景中。

  貝隆達引領著她們進入議會,然後默默地走了。

  默貝拉等著她們都坐好。她們人員複雜,有些人野心勃勃,渴望得到至高權力。安吉莉卡在那裡笑得很得意。還有些在觀望(目前甚至還不敢抱有希望),收集著她們能得到的資訊。

  “我們的姐妹行事愚蠢,”默貝拉譴責說,她注意到有些人聽了這句話變得怒氣衝衝,“你們差一點就殺了那只鵝!”

  她們沒明白。她把這個寓言故事解釋了一下。她們一直聚精會神地聽著,最後她補充說:“你們難道還沒意識到,我們是有多麼需要這裡的每一個女巫嗎?”我們比她們數量上多太多,以至於她們每個人都承載著巨大的教學負擔!

  她們考慮了一下,雖然痛苦,但還是被迫勉強接受了,因為這是她說的。

  默貝拉加大力度把這件事坐實:“我不僅是你們的大尊母……有人質疑這點嗎?”

  沒人質疑。

  “……我也是貝尼·傑瑟裡特的大聖母。她們除了確認我的地位也別無他法。”

  她們中有兩個人開始抗議,默貝拉乾脆俐落地打斷了她們:“不!你們還沒有那麼大的力量,可以將你們的意志強加給她們。所以最後就會變成不得不把她們全部殺光。但她們會遵從我的命令。”

  那兩個人還是含混不清地說著,她厲聲制止了她們:“與我從她們那裡獲取到的相比,你們中很多人只不過是可憐的弱者!有人要挑戰我這個說法嗎?”

  沒人挑戰,但橘色光斑說明了一切。

  “你們是對自己可能變成什麼一無所知的孩子,”她說,“你們想毫無防備地回去面對變臉者嗎?你們想變成植物人?”

  這句話引起了她們的興趣。她們習慣于年長指揮官的這種語氣。現在則是內容抓住了她們的心。很難接受如此年輕的……儘管如此……也考慮到了那些她做過的事。想想她是如何對付勞格諾和她的助手的!

  默貝拉看出她們喜歡這個誘餌。

  肥料。這群人將帶著它離開。混合的活力。經過了培育,我們將變得更加強壯。然後開花。接著去播種?最好不要沉溺在那件事上。直到最後在尊母們幾乎都變成聖母之前,她們看不到這點。然後她們會像我當初一樣憤怒地回想,我們怎麼能那麼愚蠢?

  她在議員的眼神中逐漸看到了屈服。將會有段蜜月期。尊母們將會是糖果店裡的孩子。只是,對她們來說,那些不可避免的事物會逐漸變得平淡無奇,然後她們就會被困住。

  就像當初我被困住一樣。不要去問神諭你能得到什麼。那是個陷阱。仔細看看真正的預言師!你想要三千五百年的厭倦乏味嗎?

  內在的歐德雷翟提出了反對意見。

  給暴君點正面評價吧。不可能全都是厭倦乏味。更像是工會的導航員選擇穿過折疊空間。只是這次是金色通道。一位厄崔迪為你的生存付出了代價,默貝拉。

  默貝拉感到了沉重的負擔。暴君的報酬傾倒在了她的肩上。我沒要求他為我這麼做。

  歐德雷翟不會放過這個勸說她的機會。不管怎樣,他還是做了。

  對不起,達爾。他付出了代價。現在,到我付出代價的時候了。

  所以,歸根結底你還是一名聖母!

  議員們在她的注視下變得躁動不安起來。

  安吉莉卡被推選為代表替她們發言。畢竟,我是第一個被選中的。

  看看這位!野心勃勃的火焰在她的眼裡熊熊燃燒。

  “您希望我們對這些女巫採取什麼樣的態度?”話一出口,她突然警醒自己太魯莽了。大尊母現在不也是個女巫嗎?

  默貝拉輕輕說道:“你們要忍耐,不管怎樣不能用暴力對待她們。”

  安吉莉卡被默貝拉的溫和口吻激發得有些忘乎所以:“那是大尊母的決定,還是——”

  “夠了!我可以用你們大部分人血洗這間屋子!你是想要試試嗎?”

  她們不想試。

  “那如果我說是大聖母在說話呢?你就會問我是不是有政策來解決我們的問題?我會說:政策?啊,是的。不重要的事情是有政策的,比如昆蟲感染。不重要的事情需要有政策指引。對於那些看不出我決定中的智慧的人,我需要政策。我很快就會處理掉你們這類人。在你還不知道自己已經受傷的時候就已經死了!那就是我對垃圾的反應。這間屋子裡有垃圾嗎?”

  她們認識這種語言:這是大尊母的鞭子,而背後則是她信手殺戮的能力。

  “你們是我的議會成員,”默貝拉說,“我希望能從你們身上看到智慧。至少你也可以裝作很明智。”

  來自歐德雷翟的幽默的同情:如果那是尊母發佈和遵從命令的方式,貝爾就沒必要做太多深入分析了。

  默貝拉的思緒溜到了別處。我不再是尊母了。

  一步接著一步,她發現拿捏這種尊母的腔調讓她頗有些不自在。她所做的調整預示著她那些以前的姐妹也要經歷同樣的事情。這是個新角色,她並沒有扮演好。其他記憶模擬了與這個新自己的長期關係。這不是神秘的變體論,只是新的能力。

  只是?

  這種變化是很深刻的。鄧肯認識到這點了嗎?一想到他可能永遠也看不透這個新的人,她就感覺很痛苦。

  那是我對他愛的殘餘嗎?

第40章 · 2

  默貝拉從她的問題中抽身出來,她不想要知道答案。她覺得有什麼在排斥她尋找這個答案,那是藏在她心底最深處的東西,她不想去挖掘。

  有些決定是與愛衝突的,但我必須那麼做。那些是為姐妹會下的決定,不是為我自己。那正是我的恐懼所指的方向。

  她恢復了常態,還有事需要她立刻去做。她把她的議員們打發走,保證如果她們學不會這種新的克制,必將遭致痛苦與死亡。

  接下來,聖母們必須學習一種新的外交手段:與任何人不要交好——即便是彼此之間也不行。隨著時間流逝,這一點會越來越容易。尊母會慢慢融入貝尼·傑瑟裡特的方式之中。有一天,將不再有尊母,只有提高了柔韌性、增強了性知識的聖母。

  默貝拉覺得自己一直被一些話所困擾,她曾聽到過這些話,但直到此刻也未曾接受:“我們為貝尼·傑瑟裡特的生存所做的事是沒有限制的。”

  鄧肯會注意到這點。我沒法對他隱瞞。他是位門泰特,不會死守著一個想法,不會一直覺得我還是那個經歷香料之痛前的我。對他來說,開放思想就像我打開一扇門一樣簡單。他會檢查他的那張網:“這次我抓到了什麼?”

  這就是發生在潔西嘉夫人身上的事?其他記憶把潔西嘉的經歷抽絲剝繭地呈現在分享的基礎上。默貝拉揭開了一點點,讓自己在更古老的資訊中遨遊。

  異教徒潔西嘉夫人?在任期間瀆職?

  就像歐德雷翟一頭紮進大海一樣,潔西嘉一下陷入了愛河,由此產生的滔天巨浪幾乎淹沒了姐妹會。

  默貝拉感覺這種記憶正帶著她去往那些她不想去的地方。痛苦佔據著她的胸口。

  鄧肯!哦,鄧肯!她猛地把頭埋進手掌。達爾,幫幫我。我要怎麼做?

  永遠也不要問為什麼你是名聖母。

  可我必須問!整個進程在我的記憶中清晰可見,而且……

  那是個序列。把它想成因果會蒙蔽你的雙眼,讓你看不清整體格局。

  道?

  更簡潔:你現在的位置。

  但是其他記憶一直向後,向後……

  想像它是金字塔——緊密連接。

  說起來容易!

  你的身體還都正常嗎?

  我感到很受傷,達爾。你已經沒有身體了,對你來說,沒有用……

  我們只是佔據著不同的小環境。我感覺到的痛苦不是你的痛苦。我的歡樂也不是你的歡樂。

  我不想要你的同情!哦,達爾!我為什麼要出生?

  你出生就為了失去鄧肯?

  達爾,求你了!

  所以,事實是你出生了,現在你知道那遠遠不夠。所以你變成了一個尊母。你還能做什麼?還是不夠?現在你成了一名聖母。你覺得那就夠了?只要你還活著,就永遠沒有足夠的時候。

  你是在告訴我,我應該一直向著超越自己努力。

  不!不要以那個為基礎去做決定。你沒聽到他說的話嗎?不要思考,動手去做!你會選擇那條輕鬆的路?你為什麼要因為遇到不可避免的事情而感到難過呢?如果那就是你能夠看到的全部,那就把你自己限定在改善人種上!

  該死!你為什麼要這樣對我?

  怎麼對你?

  讓我從這個角度去看我自己和我以前的姐妹!

  哪個角度?

  該死!你知道我是什麼意思!

  你說,以前的姐妹?

  哦,你很陰險。

  所有的聖母都很陰險。

  你從來就沒停止過教導別人!

  我是那樣的嗎?

  我太天真了!還問你到底要做什麼。

  你和我一樣清楚。我們等著人類成熟。暴君只給了他們時間成長,但現在他們需要人照顧。

  暴君和我的痛苦有什麼關係?

  你這個愚蠢的女人!你沒通過香料之痛嗎?

  你知道我通過了!

  那就不要再糾結於這麼明顯的事了。

  哦,你這個婊子!

  我更喜歡女巫。但哪一個都比妓女強。

  貝尼·傑瑟裡特和尊母的唯一區別就是市場。你嫁給了我們的姐妹會。

  我們的姐妹會?

  你為權力交配!有區別嗎?這和……

  不要曲解,默貝拉!把你的目光放在生存上。

  別告訴我說你沒有權力。

  對人民臨時的權威,為了生存大計。

  又是生存!

  在提高別人生存機會和品質的姐妹會裡,它就像懷了孩子的已婚婦女。

  所以又變成了生育的事。

  那是你為自己所做的決定:家庭和使家庭團結在一起的東西。是什麼滿足生活,帶來幸福?

  默貝拉開始大笑。她放下雙手,睜開雙眼,發現貝隆達站在那裡看著她。

  “對於一位新聖母來說,這總是個誘惑。”貝隆達說,“和其他記憶交談。這次是誰?達爾?”

  默貝拉點點頭。

  “不要相信任何她們給你的東西。那是傳統知識,你要自己判斷。”

  完全是歐德雷翟的話。通過死人的眼睛看那些早已不復存在的場景。真是場偷窺秀!

  “迷失在其他記憶裡幾個小時都是很平常的事情,”貝隆達說,“練習一下自我克制。確定好你自己的立場。一手為你自己,一手為飛船。”

  又來了!將過去應用到現在。其他記憶讓每天的生活多麼豐富。

  “會過去的,”貝隆達說,“過段時間就沒那麼新鮮了。”她把一份報告放在了默貝拉身前。

  不新鮮!一手為你自己,一手為飛船。習語就這麼多。

  默貝拉向後靠在懸帶椅上,掃視著貝隆達的報告,突然想起自己正應了歐德雷翟的那句話:蜘蛛女王在我的網中心。這張網剛剛可能有點磨損,但它還在,依然在捕捉獵物,消化獵物。拉動其中一根蛛絲,貝爾就會跑過來,預先繃緊了下頜。這拉動的詞就是“檔案”和“分析”。

  從這個角度去看貝隆達,默貝拉從歐德雷翟對自己的利用方式中看到了智慧,缺陷和優勢一樣有價值。默貝拉看完報告時,貝隆達還以那種獨特的態度站在那裡。

  默貝拉意識到,在貝隆達眼裡,所有召喚她的人都是沒有達到標準的人,是因為瑣事訪問檔案的人,必須糾正過來。無關痛癢的事:貝隆達討厭的東西。默貝拉發現這很有意思。

  默貝拉一邊欣賞著貝隆達那鬱悶的樣子,一邊掩飾著自己感到好笑的心態。與她打交道的方法是要謹慎。不需要從優勢中再抽去什麼。這份報告是簡潔、觀點中肯的典範。她幾乎毫無修飾地提出了自己的觀點,所用文字恰好能夠揭示出自己的結論。

  “召喚我讓你覺得很有意思嗎?”貝隆達問。

  她比以前更犀利了!我召喚她了嗎?我沒說幾句話,但她知道我什麼時候需要她。她在這裡說我們的姐妹必須是恭順的模範。大聖母可以為形勢做出任何改變,但其他的姐妹並非如此。

  默貝拉碰了碰報告:“這是個起點。”

  “那我們應該在你的朋友們發現攝像眼中樞之前開始。”貝隆達帶著熟悉的信心坐進她的犬椅裡,“塔瑪走了,但我可以叫什阿娜過來。”

  “她在哪裡?”

  “在艦上。在大廳研究一堆沙蟲,說我們任何人都可以學會控制那些蟲子。”

  “如果是真的,那很有價值。不要打擾她。斯凱特爾呢?”

  “還在艦上。你的朋友們還沒發現他。我們把他藏起來了。”

  “繼續保持。他是個不錯的備用談判籌碼。還有,她們不是我的朋友,貝爾。拉比和他的那群人怎麼樣了?”

  “住得很舒服,不過也很擔心。他們知道尊母到這兒了。”

  “把他們藏起來。”

  “難以理解。聲音雖然不一樣,但是我好像聽出了達爾的意思。”

  “那是你大腦裡的回音。”

  貝隆達居然笑了出來。

  “現在,你需要在姐妹中散播這樣的消息。我們的一舉一動都要極度精緻、優雅,同時要表現出我們自己是值得羡慕和效仿的人。‘你們尊母可能不會選擇像我們這樣活著,但是你們可以學習我們的優勢。’”

  “啊,原來如此。”

  “這是所有權的問題。尊母是被物欲所支配的。‘我想要那個地方,那件小首飾,那個人。’拿上你想要的東西。儘管去使用,直到你厭倦了為止。”

  “與此同時,我們在沿著自己的道路前進,欣賞著沿途的風景。”

  “我們的缺點也是這個。我們不輕易讓自己付出。害怕愛和情感!過於沉著冷靜也是自身的貪婪。‘看到我有什麼了嗎?不跟著我走,你就不會擁有!’永遠也不要用那種態度對尊母。”

  “你是在告訴我我們必須愛她們?”

  “不然的話,還有什麼辦法能讓她們羡慕我們?那是潔西嘉的勝利。當她付出的時候,毫無保留。有太多東西都被我們的方式所壓制,一旦那種難以阻擋的感覺襲來,最後就變成了:把一切奉獻出去。那是不可抗拒的。”

  “我們沒那麼輕易妥協。”

  “尊母也不比我們更容易妥協。”

  “那正是她們的官僚主義起源!”

  “可是,只有這條路上阻力最小,我們有座訓練場可供選擇。”

  “你把我弄糊塗了,達……默貝拉。”

  “我說了我們應該妥協嗎?妥協會削弱我們,我們知道有些問題靠妥協是無法解決的,有些決定我們必須做,不管有多苦。”

  “假裝去愛她們?”

  “這只是開始。”

  “這會是個血腥的結合,貝尼·傑瑟裡特和尊母的結合。”

  “我建議盡可能廣泛地做分享。尊母還在學習階段的時候,有可能會損失我們的人。”

  “這是戰場上締結的盟約。”

  默貝拉站了起來,她想著無艦上的鄧肯,想著上次她看見無艦時的樣子。終於,它可以光明正大地在那裡了,從任何意義上來說都無須隱藏。看上去就是一塊奇怪的機械組合,似乎給人一種很荒誕的感覺。艦身恍如怪石嶙峋的山脊一般到處可見巨大的凸起,雜亂無章,狂野地組合在一起,外表上也看不出這些凸起具體的功能。很難想像這個東西會以自己的力量騰空而起,帶著龐大的身軀消失在茫茫太空之中。

  消失在太空中!

  她看見了鄧肯那塊精神拼圖的形狀了。

  這一塊無法移動!保持協調……不要思考,動手去做!

  她突然感到一陣寒意,她知道了他的決定。

第41章

  當你想把命運的決定權放在自己手中時,就是你可能被壓垮的時刻。小心。要允許意外事件。當我們努力創造時,總有其他力量在起作用。

  ——達爾維·歐德雷翟

  “行動時要萬分小心。”什阿娜曾這樣警告過他。

  艾達荷覺得自己無須警告,但不管怎樣,他還是對此心懷感激。

  尊母在聖殿的存在減輕了他的任務。她們讓艦上的監理和其他警衛十分緊張。默貝拉命令她的前姐妹們遠離無艦,但每個人都知道敵人就在那裡。繼視掃描器顯示,一列列看起來無窮無盡的運輸機停在平臺上,尊母們潮水般湧出。新來的人大多對停泊在那裡的那艘大得駭人的無艦表現得很好奇,但沒人違抗大尊母的命令。

  “只要她還活著,她們不敢,”艾達荷在監理們能聽見他的地方嘟囔道,“可她們有暗殺首領,然後取而代之的傳統。默貝拉能堅持多久?”

  攝像眼為他做了工作。他知道他的喃喃自語會傳遍整艘飛船。

  不久後,什阿娜來到他的工作室見他,表達了她的不同意見:“你這是要幹什麼,鄧肯?你讓人們很不安。”

  “回去找你的蟲子去!”

  “鄧肯!”

  “默貝拉在玩一場危險的遊戲!她是我們和災難之間的唯一屏障。”

  他已經向默貝拉表達了這種擔憂。這對觀察者來說並不陌生,卻使每個聽到他的人更加煩躁不安——檔案堂的攝像眼監測者、艦上的警衛,人人莫不如此。

  除了尊母。默貝拉不讓她們接觸貝隆達的檔案堂。

  “現在還不到接觸的時候。”她說。

  什阿娜聽明白了她的暗示:“鄧肯,要麼就別再給我們增添煩惱,要麼告訴我們怎麼做。你是個門泰特。發揮你門泰特的作用。”

  啊,偉大的門泰特將發揮作用給所有人看。

  “你們應該做的事顯而易見,但不取決於我。我不能離開默貝拉。”

  但我可以被別人帶走。

  現在就看什阿娜的了。她離開了鄧肯,去傳播她自己的改變理念。

  “我們有大離散這個範例在前。”

  到夜晚來臨之前,她已經聚集了艦上那些中立的聖母,然後對鄧肯做了個手勢,表示她們可以進行下一步了。

  “她們會追隨我,聽從我的命令。”

  雖然本意並非如此,但護使團恰好為什阿娜的崛起搭好了舞臺。多數姐妹都知道她潛在的力量。很危險。但這力量就在那裡。

  未經使用的力量就像帶著明弦的木偶,沒人掌控它們。這是件讓人不得不矚目的東西:我能讓它舞起來。

  繼續培養這個假像,他聯繫默貝拉說。

  “我什麼時候能見你?”

  “鄧肯,求求你。”即便是投影中的影像,也能看出她顯得很痛苦,“我很忙。你知道現在的壓力有多大。幾天後我就能出去了。”

  投影顯示,背景中的尊母們對她們首領的這一幕奇怪行為陰沉著臉。任何聖母都能讀出她們的表情。

  “大尊母變軟弱了?那只不過是個男人!”

  斷開連線時,艾達荷強調了艦上每台監視器的監視能力:“她處於危險之中!她知道嗎?”

  而現在,什阿娜,一切都取決於你。

  什阿娜有恢復戰艦飛行控制的鑰匙。魚雷已經清除。沒人能在最後一刻發信號點燃隱藏的炸藥,摧毀這艘船。現在需要考慮的只剩人員了,尤其是特格。

  特格會看出我的選擇。其他人——拉比那群人和斯凱特爾——將不得不和我們一起看運氣了。

  安全監牢內的混合人並不讓他擔心。它們只是有趣的動物,但目前並不重要。也因此,他對斯凱特爾的思考一閃而過。那個小個子特萊拉人還在警衛的眼皮底下,不管這些警衛自己有什麼其他擔憂的事,都從沒放鬆過警戒。

  他焦慮地上了床,對檔案堂的任何看門狗來說,這都有現成的解釋。

  他的寶貝默貝拉現在處於危險之中。

  她處於危險中,他卻無法保護她。

  我的存在本身對她來說就是個危險。

  到了黎明時分,他起身返回軍械庫,去拆除一家兵工廠。什阿娜在那裡發現了他,要求他和她一起去警衛區。

  幾個監理向他們致意。他們選擇的首領沒有讓他驚訝。嘉瑞米。他聽說過她在決議會上的表現。懷疑,憂慮,準備好自己放手一搏。她是個面容嚴肅的女人。有人說她很少笑。

  “我們已經引開了房間裡的攝像眼,”嘉瑞米說,“現在畫面顯示的是我們在邊吃零食邊向你詢問武器的事。”

  艾達荷覺得胃裡仿佛打了一個結。貝爾的人很快就會在現場看到出現了類比信號。尤其是他自己的投影模型更容易被看穿。

  嘉瑞米看到了他皺起的眉頭,她回應道:“我們在檔案堂有同盟。”

  什阿娜說:“我們來是問問你是否想在我們乘坐這艘戰艦逃跑前到外面去。”

  他的驚訝很真實。

  留下來嗎?

  他沒考慮過這個選擇。默貝拉已經不再屬於他。兩個人的紐帶在她那邊被剪斷了。她沒有接受這個現實。目前還沒有。但是她第一次為了貝尼·傑瑟裡特的目標,需要做出將他置於危險之中的決定時,她會接受這個現實的。現在,她只是比平常更多地躲著他。

  “你們要去大離散區?”他問道,眼睛看著嘉瑞米。

  “我們要盡自己的力量去挽救更多東西。以前人們將這稱為用摔門而出代替投票。默貝拉正在顛覆貝尼·傑瑟裡特。”

  他相信還有些沒有說出的觀點也在影響著她們。她們不同意歐德雷翟孤注一擲的選擇。

  艾達荷深吸一口氣:“我要和你們一起走。”

  “不要後悔!”嘉瑞米警告道。

  “那太愚蠢了!”他說著,讓自己壓抑的悲痛傾瀉而出。

  如果這樣的反應來自一位姐妹,嘉瑞米是不會驚訝的。艾達荷讓她很吃驚,她花了幾分鐘恢復平靜。誠實控制了她。

  “確實很愚蠢。對不起。你確定不想留下來?我們欠你一個做出自己決定的機會。”

  貝尼·傑瑟裡特對那些盡職盡忠的人很挑剔!

  “我要加入你們。”

  她們在他臉上看到的悲傷不是模擬出來的。返回他自己的控制室時,他對此毫不掩飾。

  我分配的位置。

  當他為戰艦的身份識別電路編碼時,他沒有費力去掩飾自己的行動。

  在檔案堂有同盟。

  電路在他的投影上閃爍——輸入飛行系統的彩色光帶,只是中間缺了一環。研究了一陣後,破損處附近的情況已經明瞭。門泰特觀察就是為了這樣的情況而準備的。

  通過內核功能增強數倍!

  艾達荷向後一靠,坐在那裡等待著。

  升空是一段讓人心驚肉跳的空白時段,飛船會在離開表面足夠遠的時候突然停止,然後開始接觸零域場並進入折疊空間。

  艾達荷看著他的預測圖像。他們就在那裡:那對老夫妻就在他們的花園中!他看到他們身前的網閃閃發光,男人做著手勢指著,圓臉上是滿足的笑容。他們移進了一張透明覆蓋層下,在他們身後,覆蓋層顯示著艦體的電路。那張網變得越來越大——不再是線條,而是比投影電路更粗的彩色光帶。

  男人的嘴唇動著,像是在說著什麼,卻沒有聲音。“我們期待你的到來。”

  艾達荷伸手去碰他的控制台,他的手指在控制場打轉,抓住了電路控制所需的元素。沒時間去細緻擺弄了。干擾嚴重。他一秒內就進入了內核。在內核區轉存整個欄位易如反掌。先設置導航。他看見網路開始變細,男人的臉上出現了驚訝的表情。接下來是零域場。艾達荷感覺到戰艦在折疊空間踉蹌前行。網路傾斜,拉長,同時兩個觀察者開始縮短、變薄。艾達荷清除了星際存儲電板,換上了自己的資料。

  網路和觀察者消失了。

  我為什麼知道他們在那裡?

  除了重複出現在視野中的幻想所證實的確定性,他沒有答案。

  他在警衛艙的臨時飛行控制板前發現什阿娜的時候,什阿娜沒有抬頭看他。她俯身在面板上方,驚慌失措地盯著它。她上方的投影顯示他們已經從折疊空間浮現。面前能看到的恒星圖案,艾達荷一個都不認識,但他已經料到了這一點。

  什阿娜轉過身,看著站在身邊的嘉瑞米:“我們失去了所有的資料存儲!”

  艾達荷用食指敲了敲他的太陽穴:“不,並沒有。”

  “但是哪怕只是恢復那些基本資料也要花上好幾年!”什阿娜抗議說,“發生了什麼事?”

  “我們的飛船無法被識別,我們也無法識別周圍的宇宙空間,”艾達荷說,“這不正是我們想要的嗎?”

  平衡無他,只須感受傾斜度即可。

  ——達爾維·歐德雷翟

  默貝拉覺得,從她意識到了鄧肯的決定後,似乎已經過去了一個時代。

  消失在太空中!離開我!

  由香料之痛帶來的時間恒定感告訴她,從意識到他的意圖到現在僅僅過去了幾秒,可她覺得她從一開始就知道了。

  必須阻止他!

  她已經伸手去碰控制台,這時中央大廈開始顫抖。震動持續了很久,然後慢慢平息了。

  貝隆達站了起來:“怎麼……”

  “平臺的無艦剛剛升空了。”默貝拉說。

  貝隆達伸手去碰控制台,但是默貝拉攔住了她。

  “已經走了。”

  不能讓她看見我的痛苦。

  “但是,誰……”貝隆達陷入了沉默。她有自己對結果的評估,看出了默貝拉看到的事。

  默貝拉發出了一聲歎息。她有整個歷史上的詛咒之詞可供使用,可她一個都不想說。

  “我想要在我的私人餐廳和議會成員一起吃午餐,我希望你在場,”默貝拉說,“告訴杜阿納,今天還是吃燉牡蠣。”

  貝隆達剛要抗議,卻只說了一聲:“又吃這個?”

  “你記得我昨晚是自己在樓下吃的嗎?”默貝拉重新坐了下來。

  大聖母肩負著責任!

  有地圖要改變,有河流要追蹤,還有尊母需要馴化。

  有些浪花會拋棄你,默貝拉。但是你要重整旗鼓,繼續上路。失敗一千次,站起一千零一次。你就能夠在起起伏伏中保持平衡。

  我知道,達爾。你夢想中的參與意願。

  貝隆達盯著她,直到默貝拉開口說:“昨晚我讓我的議會成員在晚餐時和我保持距離。有點奇怪——整間餐廳只有兩張桌子。”

  我為什麼還要繼續這種空洞的閒言碎語?我這不尋常的行為還有什麼藉口?

  “我們在想為什麼不能允許我們在自己的餐廳進餐。”貝隆達說。

  “為了救你們的命!但是你們應該已經看到了她們的興趣。我會讀唇語。安吉莉卡說:‘她在吃某種燉菜。我聽到她和廚師討論這個事了。我們這不是得了一個絕佳的世界嗎?我們必須嘗嘗她點的那種燉菜。’”

  “嘗嘗,”貝隆達說,“我明白了。”然後又說,“你知道,是不是?什阿娜拿了那幅凡·高的畫,就從……從你的寢室。”

  為什麼感覺很受傷?

  “我是注意到那幅畫沒了。”

  “她說是借用一下,準備放在她在艦上的房間裡。”

  默貝拉抿緊了嘴唇。

  這些該死的傢伙!鄧肯和什阿娜!特格、斯凱特爾……他們全都走了,也沒辦法跟隨。但還有從我們的孩子們身上提取的細胞和伊納什洛罐。雖然不一樣……不過也差不多。他覺得他能跑得了嗎?

  “你沒事吧,默貝拉?”貝爾的聲音裡透著關切。

  你警告過我可能發生這些瘋狂的事,達爾,我沒聽。

  “吃過飯後,我會帶我的議會成員參觀一下中央大廈。告訴我的侍祭,睡前我想要喝點蘋果酒。”

  貝隆達嘟囔著離開了。那更像她的性格。

  現在你又如何指引我,達爾?

  你想要指引?指引你的生活?我是為了這事死的嗎?

  可是他們連凡·高的畫都拿走了!

  你懷念的是那個嗎?

  他們為什麼要帶走它,達爾?

  一陣刻薄的笑聲回答了這句話,默貝拉很慶倖沒有別人聽到。

  你看不出來她打算幹什麼嗎?

  護使團計畫!

  哦,遠遠不止。是下一階段:從穆阿迪布到暴君,到尊母,到我們,再到什阿娜……然後是什麼?你看不出來嗎?應該已經在你的頭腦裡呼之欲出了。就當是吞下苦果,也要接受它。

  默貝拉一陣戰慄。

  看出來了嗎?一種苦口良藥般的什阿娜式未來?我們曾經以為所有的藥都只能是苦的,否則就沒什麼效果。甜蜜中是沒有治療的力量的。

  必須發生嗎,達爾?

  有些人會被這種藥卡住。但倖存者可能會創造出有趣的模式。

第42章

  成對的對立限定你的渴望,而那些渴望會把你禁錮。

  ——禪遜尼警句

  “你故意放他們走,丹尼爾!”

  那位老婦人用她花園圍裙那帶著污漬的前擺擦著手。她周圍是一副夏日清晨的模樣,鮮花盛開,鳥兒在附近的樹叢間鳴叫。天空似乎有些薄霧,地平線附近閃著黃色的光芒。

  “不,馬蒂,不是故意的。”丹尼爾說。他摘下他的卷邊帽,在換帽子前擦了擦濃密的灰白胡茬兒:“他讓我吃了一驚。我知道他看到了我們,但是我沒想到他還看見了網。”

  “我為他們挑了這麼好的一顆星球,”馬蒂說,“最好的一顆。對他們的能力來說是個挑戰。”

  “現在埋怨這些沒什麼用,”丹尼爾說,“現在他們已經在我們碰不到的地方了。不過,他那時候已經焦頭爛額,我還以為能輕易抓住他。”

  “他們還有個特萊拉尊主,”馬蒂說,“他們在網下的時候我看見他了。我本來是那麼想再研究一個尊主的。”

  “不明白有什麼必要。他們總對著我們低語,總是讓人想把他們踩在腳下。我不喜歡那麼對待尊主,你知道的!如果不是因為他們……”

  “他們不是神,丹尼爾。”

  “我們也不是。”

  “我還是認為你把他們放走了。你太急著要剪你那些玫瑰了!”

  “不管怎麼說,你要對尊主說什麼?”丹尼爾問道。

  “他要是問我們是誰的時候,我就開玩笑。他們總是那麼問。我就說:‘你以為呢,長著飄逸鬍鬚的上帝本人?’”

  丹尼爾輕笑著:“那肯定會很有趣。他們很難接受變臉者可以獨立於他們的事實。”

  “我不明白為什麼。這是個自然結果。他們給我們吸收別人記憶和經歷的力量,把那些東西收集足夠以後……”

  “我們拿來的是人格,馬蒂。”

  “不管是什麼吧。那些尊主本來應該能猜到,有一天我們收集到足夠的記憶和經歷以後,就能夠對我們自己的未來做出自己的決定。”

  “還有他們的未來?”

  “哦,原本把他放到他該在的位置上後,我會向他道歉的。憑什麼你可以安排別人那麼多事情,那是不是不對,丹尼爾?”

  “你臉上一副那種表情的時候,馬蒂,我就要去修剪我的玫瑰了。”他退回到一排灌木叢中,那些灌木叢葉子青翠,開著和他的腦袋一樣大的花朵。

  馬蒂在他身後叫他:“收集過的人足夠多,就得到了一個大知識庫,丹尼爾!那就是我要告訴他的。還有艦上那些貝尼·傑瑟裡特!我會告訴他們我有她們中的多少人。有沒有注意到當我們窺視她們的時候,她們感覺有多疏遠?”

  丹尼爾彎腰擺弄著他的黑玫瑰。

  她在後面盯著他,手支著屁股。

  “更別說門泰特了,”他說,“那艘艦上有兩個——都是死靈。你想和門泰特玩玩?”

  “尊主們也總想控制他們。”她說。

  “那個尊主如果要對那個大個兒的搞鬼,會有麻煩的,”丹尼爾說著從他的玫瑰根上剪掉了一個地面上的芽,“天,這個真漂亮。”

  “又是門泰特!”馬蒂叫道,“我本來要告訴他們,門泰特多得很,不值幾分錢。”

  “幾分錢?我不認為他們會理解那個詞,馬蒂。聖母們也許會,但那個大門泰特不會。挖掘那麼遠的記憶會讓他的意識變得稀疏,他不可能還能回得來。”

  “你知道你放走了什麼嗎,丹尼爾?”她追問道,在他身後跟了上來,“那個尊主胸前有枚零熵膠囊,裡面也都是死靈細胞!”

  “我看見了。”

  “所以你才讓他們走的!”

  “沒讓他們走。”他的剪刀窸窸作響,“交給那些死靈。他們會歡迎他的。”

  這本書,依然獻給貝弗,我的朋友、妻子、可靠的幫手,也是命名本書的人。本書出版之時,斯人已逝,下面的話是在她去世後的淩晨寫下的,這段話應該可以告訴你她給我帶來的靈感。

  關於貝弗,我能說的最美好的事之一,就是在我們一起度過的歲月中,沒什麼是需要忘記的,連她優雅離世的時刻也值得我銘記。在那一刻,她最後一次為我獻上了愛的禮物:寧靜平和地離去。她曾經無悲無懼地談起這件事,以此讓我自己的恐懼消弭。向你展示無須害怕死亡,還有什麼比這更偉大的禮物?

  正式的訃告將是這樣的:貝芙麗·安·斯圖爾特·福布斯·赫伯特,1926年10月20日生於華盛頓州西雅圖市,1984年2月7日下午5時5分卒於毛伊島的卡瓦拉。我知道她不喜歡過於正式,這已經是她能忍受的極限。她讓我保證不舉行那種“我的身體供人觀看,牧師在前面講道”的傳統葬禮。她說:“那時我已經不在那具身體裡了,但它應該擁有更多的尊嚴,而不是供人觀看。”

  她堅持說我最多可以將她火化後,把骨灰撒在她心愛的卡瓦拉:“在那裡,我感到了無盡的平和與愛。”唯一的儀式就是——親朋好友們聽著《憂愁河上的金橋》,看著骨灰撒落。

  她知道那時會有淚水,就如現在我寫下這段文字時一樣,但在她最後的那段日子裡,她常說流淚無益。她覺得眼淚來自我們的動物本性。狗失去主人也會哀嚎。

  人類意識的另一部分主導著她的生活:精神。不是任何愚蠢的、宗教上的精神,也和多數相信招魂的人口中的這個詞並無關聯。對貝弗來說,那是照耀她所遇到一切的意識之光。正因為這樣,儘管心懷悲傷,甚至是沉浸在悲傷之中,我也可以說由於她給我的,並將繼續給予我的愛,喜悅充滿我的靈魂。在她逝去的悲痛中,沒有什麼能比得過我們共同的愛。

  她為撒落骨灰的時刻選的那首歌,是我們常常對彼此說的話——她是我的橋,我是她的梁。這是我們婚姻的縮影。

  1946年6月20日,我們在西雅圖的一位部長面前舉行了儀式,開始了這段彼此共用的旅途。我們的蜜月是在斯諾誇爾米國家森林的凱萊·巴特度過的,那頂上有一座消防瞭望塔。我們的住處十二英尺見方,頂上是六英尺見方的圓頂,多數空間都塞滿了火災巡查器,只要看到有煙,我們就能定位火災發生的地點。

  在這狹窄的房間內,有台彈簧動力的維克多牌留聲機,一張桌子上還滿滿地放著兩台可擕式打字機,我們一起把生活安排得相當愜意:用工作來支援音樂、寫作,還有其他生活帶來的樂事的開銷。

  這並不是說我們一直都興高采烈。完全不是這樣。我們也有無聊的時刻,有恐懼,有痛苦。但總還有歡樂。即便在最後時分,貝弗還是可以微笑著告訴我說,我幫她躺在枕頭上的位置非常好,說我給她做的輕輕按摩幫她減輕了背痛,還有其他一些她自己已經無法做到的事。

  在她最後的日子裡,除了我,她不想讓任何人碰她。但我們的婚姻生活創造了這樣一種愛和信任的紐帶,她經常說我為她做的事情就像她自己做的一樣。雖然我必須提供最貼心的照顧,像照顧嬰兒一樣,但她沒有感到被冒犯,也沒有說她的尊嚴受到了打擊。當我抱著她讓她更舒服些,或是給她洗澡的時候,貝弗的胳膊總是環繞著我的肩膀,臉也像以前一樣依偎著我的脖頸。

  要傳達出那時的愉悅之情是很困難的,但我向你保證,一切千真萬確。那是靈魂的愉悅,甚至是面對死亡時仍能感到的靈魂的愉悅。她離開的時候,我和主治醫生分別握著她的手,醫生的眼裡閃著淚光,說出了我和很多人談起她時都會說的話。

  “她走得從容、優雅。”

  許多看到這種優雅的人都不理解。我還記得黎明前幾個小時,我們住進醫院,準備迎接第一個兒子的情景。我們一直笑著。醫護人員不以為然地看著我們。分娩是痛苦又危險的事,分娩時母親死亡的事也並不罕見,這些人笑什麼?

  我們笑是因為想到新生命的誕生,那是我們兩人的一部分,這種念頭讓我們充滿了幸福感。我們笑是因為這家醫院正是在貝弗出生那家醫院的地址上建起來的。這種延續是多麼奇妙!

  笑是會傳染的,很快,在去產房的路上,我們遇到的其他人也都面帶微笑。不以為然變成了欣然接受。笑是她在面對壓力時的優雅音符。

  她也是在為那些持續不斷誕生的新事物獻上笑容。她總能在遇到的一切中找到可以激發她感官的新發現。貝弗有種純真無邪的態度,是種自我的成熟。她想在每件事、每個人身上發現美好。因此,她總會在他人身上得到類似的回應。

  “報復是孩子才做的事,”她說,“只有根本上還沒成熟的人才想那麼做。”

  大家都知道,她會打電話給冒犯她的人,懇請他們放下破壞性的感情:“讓我們做朋友吧。”她去世後,很多我並不認識的人的慰問潮水般湧來,讓我感到很驚訝。

  這是她的典型做法:她想讓我給1974年為她治療的放射科醫生打電話,這段治療很可能是她去世最主要的原因。她想讓我感謝他“給了我這十年的美好時光。一定要讓他明白,我知道,在我因為癌症將死之時,他已經為我做出了最大努力。他把工作做到了極致,我想讓他知道我的感激之情”。

  當我回顧我們一起走過的日子,心裡滿是語言無法形容的幸福感。所以應該也不難理解我不想也不需要去忘記任何一刻。多數人只是在她生活的週邊徘徊,我卻以最親密的方式與她共同分享,她做的每件事都給我力量。如果不是她在之前的歲月裡毫無保留,全心付出,在她生命的最後十年,我就不可能完成那些必須去做的事,給她力量,回報她。我認為那是我最幸運的事,是最偉大的特權。

  弗蘭克·赫伯特

  華盛頓,湯森港

  1984年4月6日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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