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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律法(卷三):最後手段   By 喬·阿克羅比

第一部 第一章 帶毒的交易

格洛塔主審官站在廳裡等待。他朝一邊伸了伸扭曲的脖子,又朝另一邊伸了伸,聽到熟悉的“哢噠”聲,肩胛骨間扭曲的肌肉傳來熟悉的抽痛感。(我幹嗎要扭脖子,明知會帶來痛楚?人為何總愛自戳痛處?諸如舔舔潰瘍、揉揉水泡、揭揭傷疤?)

“勞駕?”他喝道。

階梯底部的大理石半身像沉默而輕蔑地瞪著他。這種眼光我受夠了。格洛塔蹣跚而行,那條沒用的腿刮過身後的地磚,高高的、佈滿雕飾的天花板回蕩著他手杖的聲音。

這個大得出奇的廳堂屬於議員英格斯坦伯爵,與之相比,伯爵大人真是毫不起眼。伯爵的家族近些年時運不濟,財富和權勢幾乎萎縮殆盡。(越是萎縮越虛榮。他們怎麼就不懂呢?虛張聲勢只會更掉價。)

陰影中,鐘錶呆板地“嘀滴答嗒”。(對方已拖延多時。越萎縮就越擺譜,但必要時我有的是耐心,畢竟我的生命中沒有華麗的宴席和歡呼的群眾,也沒有氣喘吁吁的美人待我憐愛。再也不會有了,多虧古爾庫人在皇帝的黑牢裡做的那些。)他舔舔牙齒空洞,在變換身體重心時悶哼一聲,針刺般的疼痛霎時躥上背脊,讓他眼眶抽搐。(我有的是耐心,這是每走一步都是折磨所帶來的唯一好處--一切都得小心謹慎。)

旁邊的門忽然開了,格洛塔猛地扭頭,盡全力忽視頸骨扭動牽起的痛楚。英格斯坦伯爵站在門口,他是個臉色紅潤、面容慈祥的大漢,露出友善的微笑招呼格洛塔進屋。(他裝得有模有樣,活像這是貴族間優雅的社交活動。)

“很抱歉讓您久等,主審官大人,自抵達阿杜瓦以來,訪客可謂絡繹不絕,在下的腦袋都給轉暈了。”(還好沒搬家。)“絡繹不絕啊!”(毫無疑問,這些客人都是帶著好處登門拜訪,為了在國王選舉中收買你的支持。但他們都比不過我帶來的東西。)“喝酒嗎,主審官?”

“不了,大人,謝謝,”格洛塔痛苦地蹦過門檻,“不會耽誤您太多時間。敝人跟您一樣事務繁忙。”(你知道,為了選舉,我還有好多家要跑咧。)

“當然,當然,請坐。”英格斯坦欣然入座,示意格洛塔在另一把椅子上落座。格洛塔費了番功夫才坐好--先放低身子,然後扭動屁股,直至找到一個不會讓背脊持續疼痛的姿勢。“請問有何見教?”

“敝人謹代表蘇爾特審問長前來,魯莽之處還望海涵。開門見山地說,審問長閣下需要您的選票。”

濃眉大眼的貴族佯裝一副吃驚的樣子。(裝得太爛。)“請原諒在下駑鈍,閣下需要何事上的選票?”

格洛塔擦去抽搐的眼皮上的汗水。必須得跳這場滑稽舞嗎?你長得太胖,我瘸了條腿。“關於王位繼承人,英格斯坦大人。”

“噢,那個呀。”(還能是哪個?白癡。)“格洛塔主審官,希望在下不會令您或審問長閣下失望,在下對閣下可是懷著最崇高的敬意。”他誇張地鞠躬,以示謙卑。“但本著一位正直貴族的良心,在下不能有所偏私。在下自認和議會中全體同僚一樣,肩負著國家交付的神聖職責,責任的紐帶要求我們擇優而選,以求利國安邦。”說完他露出最揚揚自得的笑容。

(說得好。換作村野匹夫,也許會被他打動。可這些話我在短短幾周裡聽過多少遍了?接下來應是討價還價--準確地說,是為“國家交付的神聖職責”定價,用銀幣稱量“正直貴族的良心”或用金子收買“責任的紐帶”。可惜我今天沒心情。)

格洛塔眉毛高揚:“敝人欽佩您的高風亮節,英格斯坦大人,倘若大家都能有樣學樣,天下必然大治。您為國為民,不惜做出重大犧牲--至少在敝人看來是這樣吧。”他縮了下身,一隻手握住手杖,痛苦地朝椅子邊沿湊了湊。“不過您是定然不會動搖的,敝人這就告--”

“您言下之意是……主審官大人?”貴族的不安明明白白寫在那張胖臉上。

“怎麼,英格斯坦大人,敝人指的是您貪污受賄一事哪。”

紅潤的臉失去了光澤。“您一定弄錯了。”

“那可不,敝人有真憑實據在手。”格洛塔從外套內袋裡取出幾份口供,“布商公會高級會員們的口供多次涉及您。瞧瞧?多次涉及喲。”他舉著那幾張沙沙作響的紙,讓兩人都能看清。“這裡,犯人聲稱與您--您一定理解,敝人只是原話轉述--‘共謀’;這裡說您是一次臭名昭著的走私行動的‘主要受益者’;還有這裡,您瞧瞧--敝人簡直羞於啟齒--您的名字跟‘叛國’挨得很近呐。”

英格斯坦癱在座椅裡,顫巍巍地把酒杯放在桌上,拋光木面上灑了不少酒液。(噢,這可不行,這麼漂亮的桌子怎能留下如此難看的污漬,可惜有的污點怎樣也洗不掉。)

“審問長閣下--”格洛塔續道,“視您為友,關照備至,讓您免於最初的質詢。閣下理解您家族的苦衷,乃是不得已而為之。可您若在選王一事上令閣下失望,閣下就很難同情您了。您明白嗎?”(我說得再直白不過。)

“明白。”英格斯坦沙啞地回答。

“那‘責任的紐帶’怎麼說?現在能否鬆懈一些呢?”

貴族吞口口水,臉上的血色幾乎消失:“在下自然樂意凡事協助審問長閣下,可……問題在於--”(怎麼,孤注一擲地沖我提議?賄賂我?甚至呼喚我的良心?)“昨天莫拉維大法官的代表也來找過在下,那人叫哈倫•莫洛,他提出同樣的要求……也做了類似的威脅。”格洛塔皺起眉頭。(是嗎?莫拉維跟他的小蠕蟲,他們要麼領先我一步,要麼落後一步,總是如影隨形。)英格斯坦的話語透出一絲顫音,“在下該何去何從?總不能同時支持兩位閣下!請放心,主審官大人,在下這就離開阿杜瓦,保證一去不回!在下……在下棄權--”

“放屁!”格洛塔嘶叫,“你必須按指示投票,讓莫拉維見鬼去吧!”(進一步要脅?這很不光彩,可我不是早就髒到手肘了嗎?多下一兩條陰溝有什麼差別。)他放緩聲調,油膩膩地說:“昨天,敝人在公園見著了令愛。”貴族臉上失去了最後一絲血色,“三個剛剛成年、純潔無瑕、打扮時髦的可人兒,一個比一個美。最小的大概有……十五歲?”

“十三歲。”英格斯坦嘶啞地回答。

“噢,”格洛塔卷起嘴唇,露出無牙的笑容,“她發育得早。敝人沒弄錯的話,她們之前從未造訪阿杜瓦?”

“沒有。”貴族聲若蚊蠅。

“意料之中。她們在阿金堡花園裡遊覽的興奮勁兒,那高興勁兒真是可愛極了。真的,她們一定吸引了城裡每位少爺的目光。”他讓自己的笑容緩緩消失,“英格斯坦大人,若這三位可人兒被突然送往安格蘭最嚴苛的流放地,那就太傷敝人的心了。在那種地方,美貌、純潔和溫柔,只會引來天底下最惡劣的人渣。”格洛塔緩緩傾身在貴族身前低語,還故作驚惶地微微顫抖,“那裡的生活連狗都不如,而這一切,僅僅由於父親的輕率之舉。”

“可、可在下的女兒們與此無關--”

“我們要選舉國王!人人有責!”(多麼冠冕堂皇。哎,只怪嚴苛的時代呼喚嚴苛的手段。)格洛塔掙扎起身,虛弱的手握緊手杖。“敝人會把您的合作意向轉達給審問長閣下。”

英格斯坦完全垮了。(像戳破的酒袋。)他的雙肩耷拉下去,拉長的臉寫滿恐懼與絕望。“可大法官閣下他……”他悄聲道,“您就沒有一點慈悲心嗎?”

格洛塔聳肩:“當然有,真的,敝人年輕時心軟得像個傻蛋,連蒼蠅被蜘蛛網纏住都能掉眼淚咧。”他轉身時,沒用的那條腿突然劇烈發作,以致面相扭曲,“然而持續不斷的痛苦是最好的良藥。”

※ ※ ※

這是一場私密的小型會議,與會者卻完全談不上親密。高爾主審官在圓形大辦公室的巨大圓桌對面惡狠狠地瞪著格洛塔,珠子般的眼睛從瘦骨嶙峋的臉上凸出。(無論怎麼看,他的眼神都滿懷惡意。)

然而會議主持人--王家審問部審問長蘇爾特閣下--的心思不在他倆身上。三百二十張紙片釘在曲形牆面上,幾乎佔據半個房間。(每張紙代表一位高貴的議員。)大窗戶吹來的微風拂得紙片簌簌作響。(每張紙代表一張飄搖的選票。)紙片上各寫著一個名字。(伯爵甲。伯爵乙。某地某老爺。他們的勢力有大有小,但總的來說,在雷諾特王子于睡夢中慘死之前,根本沒人在乎他們的狗屁意見。)

許多紙片的角落上有一滴彩蠟。有的有兩滴,甚至三滴。(投票意向,表示投給誰。藍色為布洛克公爵,紅色為伊斯爾公爵,黑色為莫拉維,白色為蘇爾特,以此類推。當然,這幫牆頭草在不斷改換門庭。)每個名字下方是一行行細小緊密的字,從格洛塔坐的地方看不真切,但他清楚內容。(某人的老婆曾是妓女。某人偏好男色。某人是酒鬼。某人一怒之下殺過僕人。某人欠下大筆賭債。秘密,小道消息,謊言。都是這場貴族遊戲的工具。三百二十個高貴的名字,三百二十個骯髒的故事,而我們得把每一個故事挖掘出來、刨根究底,加以利用。)

(這就是政治,真正的正義。)

(為什麼要幹這個?為什麼?)

審問長有更要緊的事操心。“布洛克仍然領先,”他低沉地強調,戴白手套的雙手背在身後,眼睛盯著飄搖的紙片牆,“幾乎可以確定,他現有約五十張選票。”(這是我們在瞬息萬變的當前能做出的最準確估算。)“伊斯爾相去不遠,大概四十張出頭。根據情報,斯卡德最近頗有斬獲,他出人意料地表現得殘酷無情,主宰了斯塔蘭地區的動向,這樣名下就有三十票左右。巴雷辛的實力與之仿佛。以上是領先的四人。”

(誰知道呢?也許國王能再活一年,沒等投票大家就已經翻臉開戰、拼個你死我活。)想到這裡,格洛塔費盡全力才沒有咧嘴微笑。圓桌廳內躺滿華服的屍首,聯合王國所有有頭有臉的貴族和內閣十二位元閣員全部喪命。大家互相捅刀,醜陋的政客們共赴……

“你找亨根談過沒有?”蘇爾特叫道。

高爾向後一甩光頭,朝格洛塔投來極度輕蔑的目光。“亨根大人仍抱著不切實際的幻想,自認能繼位為王,雖然他控制的議員不過十來位。他一直忙於爭取選票,幾乎沒時間聽取我們的提議。卑職估計一周、至多兩周後,他應能明白事理,屆時便可著手說服--但卑職不敢寄予過多期望,他多半會倒向伊斯爾。據卑職所知,他倆一向走得很近。”

“讓他們見鬼去,”蘇爾特嘶叫,“英格斯坦怎麼說?”

格洛塔在椅子裡挪了挪:“卑職直截了當地逼迫他。”

“所以他的票算搞定了?”

(我該怎麼說呢?)“卑職不能百分百肯定。莫拉維大法官曾通過哈倫•莫洛對他做出類似威脅。”

“莫洛?他不是霍夫的小跟班嗎?”

“他似乎升職了。”(或是失勢了,端乎所看的角度。)

“他是個無名小卒,”高爾露出猙獰面孔,“料理他非常簡單--”

“不行!”蘇爾特直截了當地拒絕,“你到底在想什麼,高爾,為何問題一出現你總想動粗!當下我們必須萬分小心,必須在世人面前樹立良好形象,方才有利談判。”他大步走到窗邊,明亮陽光照射在代表他職位的巨大紫鑽上。“此外,我們還要維護國家穩定,那麼多稅款沒有按時繳納,那麼多罪行尚未受到懲罰。那個叫‘革匠’的王八蛋,那個口若懸河的叛國賊,正在農村的公共集會上宣講,呼籲公開叛亂!每天都有農民拋棄莊稼,落草為寇,四處行竊、破壞,簡直駭人聽聞!混亂正在蔓延,我們卻無力制止--阿杜瓦只剩兩個團的王軍,幾乎不能維持城內秩序。天知道哪個貴族老爺不會厭倦了等待,乾脆起兵奪權?他們是靠不住的!”

“王軍主力能否儘快從北方返回?”高爾問。

“不太可能。那個呆瓜伯爾元帥在杜別克要塞門口蹲了三個月,給了貝斯奧德在白河後重振旗鼓的時間。天知道呆瓜元帥還要多久才能解決問題?也許他根本解決不了!”(花了幾個月來攻打自己修築的堅固要塞,真諷刺啊。)

“二十五票,”審問長怒視著沙沙作響的紙片,“才二十五票,而莫拉維都有十八票?我們根本毫無進展!總是顧此失彼!”

高爾在椅子上傾身向前:“審問長閣下,或許,我們應該再次求助大學裡的朋友--”

審間長憤怒地嘶吼一聲,嚇得高爾趕緊閉嘴。格洛塔瞅著大窗戶,假裝什麼也沒聽見。窗外便是大學搖搖欲墜的六座尖塔。(大學裡的朋友?就憑在那個灰塵滿布、腐朽衰頹的地方混吃混喝的老學究們?)

蘇爾特沒給他思考的餘暇。“我親自找亨根談。”他戳著一張紙片說,“高爾,寫信給米德總督爭取支持;格洛塔,安排與魏特蘭大人會面,他還從未亮明態度。你們兩個現在就給我出去。”蘇爾特站在那面寫滿秘密的紙牆前轉過頭,冰冷的藍眼睛直視格洛塔,“趕緊行動起來,去!給!我!拉!票!”

第二章 頭兒

“好個寒夜!”狗子高聲說,“都快夏天了!”

三人齊齊看向他。最近的是個老頭,一頭灰發,面容滄桑。他身後是個左臂齊肘斷掉的年輕人。最後是個半大孩子,站在碼頭邊,鬱鬱地望著漆黑的大海。

狗子誇張地一瘸一拐走過去,拖著條腿,裝作痛得齜牙咧嘴的樣子。他搖搖晃晃走到高杆燈籠下--警鐘就在杆子上--朝三人揚起手裡的瓶子。

老頭笑著把矛立在牆根。“水邊總這麼冷。”他搓著手迎上來,“幸好你帶了暖身子的,呃?”

“是啊。幸好幸好。”狗子起開瓶塞,晃晃瓶子,拎出個杯子,倒了點酒。

“不用客氣,呃,兄弟?”

“那當然。”狗子又倒了杯酒。獨臂男為拿杯子,不得不放下長矛。男孩最後才過來,警惕地把狗子打量了個遍。

老頭用手肘頂他:“小子,你老媽會管你喝酒啊?”

“誰怕她?”他故意放粗嗓子,凶巴巴地反問。

狗子遞過杯子。“照我說,你有力氣提矛殺敵,就該有膽子舉杯痛飲。”

“那當然!”他惡狠狠地從狗子手裡搶過杯子,但烈酒下肚仍讓他不禁打戰。狗子想起自己第一次喝酒,難受到不行,只覺天旋地轉,於是笑了。男孩卻以為他在嘲笑自己。“你到底是誰?”

老頭嘖了一聲:“別管這孩子。他還小,以為裝出一副粗魯模樣才讓人看得起。”

“沒啥。”狗子說著給自己倒了杯酒,把瓶子放在石頭上。他利用這片刻餘暇仔細思考將說出口的話,確保不出錯。“我叫克裡格。”他認識一個叫克裡格的人,那人死於山間的爭鬥。他對那人沒啥好感,不知是怎麼聯想到的。算了,眼下哪個名字都差不多。他一拍大腿。“這腿在杜別克挨了一下子,沒好利索,沒法趕路啊。頭兒看我這樣上不了前線,就送我過來,和你們一起發呆咯。”他一偏頭,只見月光下的海面水紋蕩漾、波光粼粼,宛如活物。“倒也好。老實講,老子全身都是疤咧。”至少最後一句絕非虛言。

“我理解。”獨臂在狗子眼前晃了晃斷肢,“外面咋樣?”

“還那樣。聯合王國人幹坐在自己的要塞外面,擠破頭想進去,而我們在河對岸以逸待勞。相持好多個星期了。”

“我聽說有些小子跑到聯合王國那頭去了。聽說老三樹也現了身,還死在戰場上。”

“他可是我們這兒的大人物,三樹魯德。”老頭說,“大人物啊。”

“可不是。”狗子點點頭,“可不是。”

“聽說狗子接了班。”獨臂說。

“真的?”

“據說是真的。那個下流坯,生得牛高馬大,叫他狗子是因為他咬掉過女人的乳頭。”

狗子眨眨眼:“是嗎?哎,我沒見過他。”

“我聽說血九指也來了。”男孩壓低聲音,雙目圓瞪,活像見了鬼。

另兩人嗤之以鼻。“血九指早死啦,小子,那個操蛋的魔鬼死了才好。”獨臂打了個激靈,“媽的,淨說些觸黴頭的話!”

“都說了只是聽說。”

老頭又灌口酒,舔舔嘴唇。“愛咋咋地。反正聯合王國人奪回要塞就會厭倦北方,然後漂洋過海滾回家,一切又恢復正常。不管咋說,不會有誰來烏髮斯。”

“是啊,”獨臂歡快地說,“誰也不會來這兒。”

“那我們幹嗎來這兒看守?”男孩抱怨。

老頭翻個白眼,仿佛已無數次聽過這個問題,又無數次給出相同答案,“因為這是我們的任務,小子。”

“任務就是任務,必須完成。”狗子想起羅根說過這個,三樹也說過。現在兩人都去了,都入了土,但道理沒變。“不論是無聊的任務、危險的任務,還是骯髒的任務。哪怕是你不想做的任務。”見鬼,他又尿急,一碰上這種時候就想撒尿。

“是這個理。”老頭盯著杯子笑了,“身不由己啊。”

“沒錯。可惜了,你是個不錯的頭兒。”狗子把手伸到後面,好像在撓屁股。

“可惜?”男孩迷惑不解,“什麼意--”

話音未落,黑旋風已出現在他身後,割開了他的脖子。

寡言的髒手幾乎同時鉗住獨臂的嘴,血淋淋的刀尖從獨臂的斗篷中穿出。狗子縱身一躍,朝老頭肋下快速捅了三刀。老頭氣噎一聲,身形晃動,雙眼大睜,手裡還拎著酒杯,張大的嘴無力地流出涎水,接著便倒下了。

男孩拼盡全力爬出一小段路,一隻手捂著脖子想止血,另一隻手伸向掛警鐘的杆子。他挺有膽氣,狗子心想,喉嚨都被割開了,還想著報警。但男孩沒爬出一跨遠,黑旋風便重重一腳跺在他脖子上,徹底結果了他。

男孩頸骨的斷裂聲讓狗子一陣惡寒。他不該落得這等下場,真的不應該,但戰爭便是如此,太多人無謂地死去。無論如何,任務就是任務,他們三個毫髮無傷地做到了,還能有更好的結果嗎?只是他嘴裡一陣苦澀。他從不覺得這是個輕鬆活兒,而現在比以往更難受,因為他成了頭兒。

奇特之處在於,在別人的命令下動手殺人要容易得多。

殺人不是個輕鬆活兒,絕對不比想像--當然,除非你名叫黑旋風。這混蛋殺人跟撒尿一樣輕鬆,是個無可挑剔的行家裡手。狗子看他彎腰從獨臂軟綿綿的屍體上扯下斗篷,披到肩頭,然後漫不經心、像扔垃圾一樣把屍體翻進海裡。

“你有兩隻手。”已披上老頭斗篷的寡言說。

黑旋風瞅了他一眼:“你想表達什麼?老子當然不會為了裝得像就自廢一條胳膊,白癡!”

“他的意思是可以藏起來。”狗子看著黑旋風用髒兮兮的手指擦擦一隻杯子,倒了酒一飲而盡。“這種時候你喝得下?”狗子邊扒男孩沾血的斗篷邊問。

黑旋風聳聳肩,又倒一杯。“浪費可恥唄。何況就像你說的,好個寒夜。”他狡黠一笑,“操,他奶奶的你可真能扯,狗子。叫克裡格。”他誇張地晃蕩兩步。“這腿在杜別克挨了一下子!咋想出來的?”他揚手拍拍寡言的肩膀,“妙極了,對吧?有個形容詞兒叫啥來著?那詞兒叫啥來著?”

“以假亂真。”寡言說。

黑旋風眼睛一亮。“以假亂真。沒錯,狗子,你這個以假亂真的雜種。我敢說,你就說自己是‘無帽人’斯凱林他們都會信。睜眼說瞎話!還一本正經!”

狗子笑不出來。兩具屍體倒在石頭上,他都沒敢仔細看一眼,暗自惦記男孩少了衣服會不會冷。這想法夠蠢的,畢竟男孩就在一跨外,淹沒在自己的血泊中。

“別廢話了。”他嘀咕,“快把他們處理掉,然後去門邊守著。說不定有人過來。”

“行啊,頭兒,行啊,你說啥都行。”黑旋風把兩具屍體推入水中,拽下警鐘的舌頭,使勁扔進大海。

“可惜。”寡言說。

“啥?”

“可惜這口鐘。”

黑旋風沖他眨眼:“可惜這口鐘,天啊!你咋突然多話了?不過你知道嗎,我更喜歡之前的你。可惜這口鐘?瘋了嗎小子?”

寡言聳肩:“南方人來了說不定需要。”

“那他奶奶的就跳水去撿,很難嗎?”黑旋風抓起獨臂的矛,大搖大擺地走向敞開的大門,一隻手縮進搶來的斗篷,嘴裡喃喃自語。“可惜這口鐘……他奶奶的死者在上……”

狗子邊舒活腳趾邊摘下燈籠,面朝大海舉起來,再用斗篷蓋住。他又舉了兩次才將燈籠挑回杆上。搖曳的小火苗承載著所有希望,它是寧靜的大海邊能看見的唯一光源。

他在原地久久等待,等著整件事搞砸,等著鎮裡喧鬧起來,六十名親銳湧出大門,幹掉他們這三個來找死的人。他越想越憋不住尿,然而什麼也沒發生。萬籟俱寂,只聽見空心的鐘碰撞杆子,冰冷的浪濤拍打石頭和木材。一切正如計畫。

第一艘船自黑暗中悄然滑出,船頭的擺子咧嘴而笑,身後是緊緊擠在一起的二十名親銳。他們謹慎萬分地劃槳,蒼白的面孔神情專注,咬緊牙關以保證安靜,但每一次木頭或金屬的碰撞聲,仍會讓狗子心頭一顫。

船靠近後,擺子及其手下掛了幾袋稻草在船邊,消減木板撞擊石頭的動靜。一切都按照一周前的計畫進行。狗子和寡言抓住扔來的繩子穩住船,再將繩子綁緊。狗子抬頭看了眼靜靜靠在大門旁牆上的黑旋風,後者輕輕搖頭,表示鎮裡沒異動。這時擺子已悄無聲息上了岸,在黑暗中蹲身靠近。

“幹得好,頭兒。”他滿臉笑容地輕聲道,“乾淨俐落。”

“待會兒有時間慶祝,現在先把其他船安頓好。”

“行啊。”更多的船駛出黑暗,帶來更多親銳、更多稻草。擺子的手下穩住船,把人拉上岸。最近幾周有許多北方人來投誠,什麼樣的都有,唯一的共同點是不滿貝斯奧德的新做派。水邊很快聚起好大一群人,若非親眼所見,狗子絕不敢信。

他們按計劃分成幾隊,每隊有自己的頭兒和任務。有些傢伙熟悉烏髮斯,狗子早先讓他們在泥地裡畫出草圖,並讓所有人仔細看過,做到心裡有數,這是三樹的風格。想起黑旋風當時的怨言,他不禁莞爾,現在看來都值得。他蹲在門邊,目睹眾人魚貫而入,每隊都井井有條無聲無息。

打頭陣的是巴圖魯,帶著十二名親銳。“很好,霹靂頭,”狗子說,“你負責主門。”

“行啊。”巴圖魯點頭。

“你的活兒是重中之重,一定要安靜。”

“安靜,行啊。”

“好運,大巴。”

“用不著。”大個子說著帶人匆匆消失在漆黑夜色中。

“紅帽子,你負責井邊的塔和塔邊的牆。”

“好的。”

“擺子,你和你的手下在市鎮廣場把風。”

“放心吧頭兒,貓頭鷹都沒我們看得緊。”

他們一個接一個進門,踏入黑乎乎的街道,跟微風吹拂海面、海浪拍打巉岩一樣沉靜。狗子給每隊分派任務,拍著肩膀將他們送走,最後輪到黑旋風,他帶著一隊兇神惡煞的手下。

“黑旋風,你負責鎮長大廳。照說好的,周圍架上木頭,但別點火聽見沒?別亂殺人,還沒到時候。”

“還沒到時候,好吧。”

“還有,黑旋風。”他轉過身,“別招惹女人。”

“你把我想成啥了?”黑旋風的牙齒在黑暗中閃過一道寒光,“牲口?”

終於安排完畢,只剩他、寡言及其他數人守望水面。“嗯。”寡言緩緩點頭,這算是很高的稱讚了。

狗子指指杆子。“把鐘弄下來?”他說,“看來會用得上。”

※ ※ ※

死者在上,這鐘可真響。狗子用刀把敲鐘時不禁眯起雙眼、胳膊打戰。牆和籬笆包圍的這許多密密匝匝的建築讓他透不過氣,畢竟他這輩子很少待在城裡,即便有也淨是些不好的回憶:要麼是圍城後四處放火、為非作歹,要麼是關在貝斯奧德的監獄裡等死。

他環視板岩屋頂、古舊的灰石牆、黑色的木板和年久泛灰的粉刷,它們都在細雨中閃著油光。真是種奇怪的活法,睡在盒子裡,每天都在原地打轉,他光想想就犯噁心,再加上這煩死人的鐘聲。他清清喉嚨,把鐘放在身邊的鵝卵石地上,站著等待,一手搭著劍柄--他希望這姿勢足以讓人信服。

急促的腳步聲沿街道傳來,一個小女孩跑進廣場。待她看清一幫披堅執銳、兇神惡煞的男人眾星拱月般圍著巴圖魯,驚得差點掉了下巴--她大概連大巴一半壯的人都沒見過--匆忙轉身時差點滑倒在光滑的鵝卵石地上。隨即她又看到身後的黑旋風,對方優哉游哉坐在一堆木頭上,背靠著牆,長劍出鞘橫陳於膝。女孩徹底僵住了。

“別怕,小姑娘。”黑旋風甕聲甕氣地說,“你就待在那兒別動。”

越來越多的人急急忙忙從四面八方趕往廣場,看到在此等候的狗子一干人又都大吃一驚。來的多是女人和孩子,還有幾個老人,他們都被鐘聲吵醒,睡意朦朧,眼帶紅絲,神態怔忡,衣著淩亂,隨手抓了點武器:一個男孩握了把切肉刀,一個老頭拄著比他本人更古老的長劍。前方有個女孩握著草叉,頂著一頭濃厚黑髮,臉上神情讓狗子想起沙麗。他皺眉看著她髒兮兮的赤腳,祈禱不用親手結果她的性命。

恐嚇是最方便快捷的法子。狗子努力讓自己聽起來像個人見人畏的漢子,而非時刻想撒尿的斥候。他要像羅根那樣說話,或許還得更兇惡。那就像三樹好了。嚴酷但公正,這對大家都好。

“鎮長何在?”他吼道。

“在這裡。”拄劍的老人嘶啞地開口,臉上還掛著突然發現幾十個全副武裝的陌生人出現在自己的廣場中央的震驚,“我叫布萊斯。你們到底是誰?”

“我是狗子,這位是寡言哈丁,那個大塊頭是霹靂頭巴圖魯。”有些人瞪大了眼睛,還有些人輕聲交頭接耳。看來他們名聲在外。“我們帶來五百親銳,已於昨夜取了你們的城。”這番話引起幾聲喘息和尖叫。其實狗子的人不滿兩百,但沒必要講清楚,他們知道後說不定會奮力一搏。狗子既不想殺女人,也不想被女人殺。“我們的大部隊跟在後面,而你們的守衛沒死的都被抓了起來。我手下有些弟兄,譬如黑旋風--”

“黑旋風就是我。”黑旋風狡黠一笑,周圍的人連忙驚恐地閃開,仿佛他是個惡魔。

“……嗯,他們想放火燒房子,把你們全殺光,像血九指當家時那樣,明白?”一些孩子忍不住抽噎,甚至涕泗橫流。那個拿切肉刀的男孩盯著他,手裡的刀子微微發抖,那個黑髮女孩也望著他,握緊了草叉。這兩個倒有些骨氣。“但你們這鎮子既然都是老幼婦孺,我覺得該給個投降的機會。我們要對付的是貝斯奧德,不是你們這號人。聯合王國想用這裡做港口,運送人員補給什麼的,他們人多勢眾,不管你們同意與否,一小時之內就會乘船抵達。我想說的是,你們想幹一場也無妨,死者知道我們可是十分擅長這個;當然,你們也可以放下武器,大家相安無事,這叫做……那詞兒咋說來著?”

“文明人的法子。”寡言說。

“對。文明人的法子。咋樣?”

老人的手指摩挲著長劍,看上去只想倚著它,不想拿它揮舞。他看看鎮牆上全副武裝的親銳,雙肩一塌:“算你拿住我們了。狗子,呃?我早聽說你是個滑頭。算了,反正這兒也沒能打的,貝斯奧德上回帶走了所有持矛握盾的男人。”他又看看周圍孱弱的人群,“你們會動女人嗎?”

“不會。”

“女人自己想要除外。”黑旋風色眯眯地盯著握草叉的女孩。

“我們不動女人,”狗子瞪了他一眼,吼道,“我會看住手下。”

“那好吧。”老人喘著粗氣,搖搖晃晃跪倒,把鏽跡斑斑的劍扔到狗子腳邊。“就目前所見,你比貝斯奧德強多了。只要不食言,我會感激你的慈悲。”

“呃。”狗子沒覺得自己有多慈悲。不知他在碼頭殺死的老頭會不會感激他,背後挨刀的獨臂會不會感激他,被割開喉嚨、無辜喪命的男孩會不會感激他。

人們一個一個上前,一個一個丟下武器--若那些能稱為武器的話,其實只是一堆破銅爛鐵。男孩最後才過來,將切肉刀一把扔下,驚恐地看了黑旋風一眼,急忙沖回人群牽住黑髮女孩的手。

鎮民睜大眼睛擠在一起,狗子幾乎能嗅到他們的恐懼。他們在等待黑旋風率親銳大開殺戒,他們在等待被趕進某所房子,鎖上門後放火。這些狗子都見過,也難怪他們如冬天田野裡的綿羊一般抱成團,換他也會這樣。

“很好!”他喝道,“很好!現在各自回家,該上哪兒上哪兒去。聯合王國人正午前就會抵達,最好把街道空出來。”

他們看看狗子,看看巴圖魯,看看黑旋風,又互相看看。他們吞吞口水,身體顫抖,念念叨叨感謝死者,最後才緩緩散開,踏上歸途。我還活著,每個人都長舒一口氣。

“幹得好,頭兒。”巴圖魯湊到狗子耳邊說,“就算三樹也不過如此。”

黑旋風悄無聲息從另一邊湊近。“不過關於女人,要我說--”

“我沒問你。”狗子道。

“你們看見我兒子了嗎?”有個女人沒回家,她逢人就問,眼含淚水,面帶焦急。狗子低下頭,別開臉。“我兒子是守衛,昨天在水邊站崗!你們看見他了嗎?”她拽住狗子的斗篷,聲音哽咽,突然啞了嗓子,“拜託,我兒子呢?”

“我怎麼可能知道所有人在哪?”他朝淚汪汪的女人吼叫,好似諸多要事在身一般大步走開,腦子裡卻想著--你是個懦夫,狗子,你是個懦弱殘忍的王八蛋。真正的英雄總能優雅地敷衍老弱婦孺。

當頭兒真他媽不是個容易活。

第三章 貢獻

圍城初期,寬闊的護城河就幹了,只剩滿滿一溝黑泥。如今河對面的橋邊,四名士兵正從一輛板車上拖下屍體,滾到溝底。這是最後一批陣亡的守城者,渾身遍佈傷痕和焦痕,濺滿血點與泥巴。這些野人是從卡裡娜河對面遙遠的東方來的,鬚髮虯結,他們在杜別克要塞困守三個月後,軟綿綿的身軀餓得不成人形。看到這些淒慘的生物,威斯特體會不到一絲勝利的喜悅。

“好慘。”加蘭霍低聲說,“英勇奮戰後,卻這樣死去。”

威斯特看著一具殘破的屍體滑下溝壁,混進一片粘著泥汙的肢體中。“圍城的結局大抵如此,尤其是那些英勇的守衛。他們會被埋進泥裡,壕溝會再次灌水,洶湧的白河會將他們淹沒。勇敢還是怯懦,一切都將毫無意義。”

兩名軍官踱步過橋,杜別克要塞籠罩在前,慘白天空下,城牆和塔樓的黑色輪廓仿佛碩大荒蕪的空洞。幾隻羽毛淩亂的鳥在空中盤旋,還有更多鳥在飽經創傷的城垛上呱呱亂叫。

克羅伊將軍的人馬花了足足一個月,經過一場又一場血戰方才踏過這座橋,他們冒著傾盆的箭雨、滾石和沸水奪取沉重的大門,隨後又用整整一周的廝殺突破了門洞隧道,憑斧頭和烈火攻破內門,佔領外牆。

要塞經過精心設計,易守難攻,奪取外牆城門樓後,苦戰才剛剛開始。內牆比外牆高一倍亦厚一倍,從各個角度掌控著外牆上的走道,王軍根本無法阻擋自六座高塔傾瀉而下的箭雨。

為攻克內牆,克羅伊所部窮盡了所有攻城術。他們用上鋤頭和撬棍,但石牆基座足有五跨厚;他們挖掘地道,但城牆外的地表上層是含水量很高的鬆軟泥土,下層為堅固的安格蘭岩石;他們用投石機大肆轟炸,卻只在堅固的塔樓上留下擦痕;他們還架起攻城梯,一次又一次攀爬,形成一波又一波攻勢,但無論是晚上出其不意地行動,還是白天大張旗鼓地進攻,統統無濟於事,王軍每每被敵人粉碎,帶著傷患鎩羽而歸,身後遺屍累累;他們最後還嘗試通過一個北方人翻譯勸服這幫蠻子守衛,結果那倒楣的翻譯被潑了一頭糞水。

最後獲勝純屬僥倖。研究過守衛的行動規律後,一名大膽的軍士抱著僥倖心理、帶上十幾名勇士趁夜用抓鉤爬上牆。他們打了守衛一個措手不及,斬殺數人後奪得內牆城門樓,整個行動只花了十分鐘,只死了一名聯合王國軍人。夠諷刺的,威斯特暗想,嘗試過所有迂回辦法、流盡了鮮血之後,聯合王國軍卻從敞開的大門進了要塞。

此刻,一名士兵縮在拱門旁,沖髒兮兮的石板大聲嘔吐。威斯特帶著不祥的預感從旁經過,靴底踏地聲回蕩在長長的隧道裡。穿過內牆便是要塞中心的寬闊庭院,院子與內外牆呼應,亦為正六邊形,每個部分都完美對稱。不過,要塞的工程師當然不會欣賞北方人留下的爛攤子。

院子一側有一長排木建築,或許從前是個馬廄,但已毀於戰火,化為焦黑骨架,灰燼中尚有明亮的火星。清理工作十分艱巨,隨處可見散落的武器和扭曲的屍體。戰死的聯合王國軍人被排放在角落裡,蓋上毯子;北方人的屍身則橫七豎八到處都是,有的面朝下癱倒,有的蜷成一團,姿勢各異。屍體下的石板有很深的雕鑿痕跡,顯然並非出自一個月的圍攻--石頭中刻出一個極大的圈,中間套著許多小圈,奇怪的標記符號呈現詭異而複雜的圖案。威斯特沒法不注意這個,更糟的是,這裡的味道極其噁心,遠比燒焦的木頭刺鼻。

“什麼味?”加蘭霍捂嘴問。

旁邊的軍士聽到了。“咱們的北方朋友似乎弄了些裝飾。”他鐵甲手套包裹的手向頭上一指,威斯特順著看去。

那些東西腐爛過度,他愣了一下才認出是屍體。它們四肢攤開,釘在各塔樓內牆高處,懸于院子周圍倚著城牆的房屋之上。腐爛的腸子流出肚皮,上頭爬滿蒼蠅--北方人管這個叫血十字。鮮豔的聯合王國制服的殘片還掛在不堪辨認的肉團上隨風飄舞。

它們顯然掛了有段時間,肯定在圍城戰之前,很可能北方人剛奪下要塞就這麼幹了。它們恐怕是原來的守軍,釘在那兒爛了好幾個月,其中三具沒有腦袋,也許便是早先伯爾元帥收到的三份禮物餘下的部分。威斯特不由胡思亂想:這些人被釘上去時是死是活?想到這裡,他只覺膽汁湧到嘴邊,蒼蠅的嗡嗡聲也突然響亮起來。

加蘭霍的臉色白如幽靈,他一言未發,其實也無須多說。“到底怎麼回事?”威斯特咬緊牙關,勉強擠出幾個字。

“這個,長官,他們大概在求助。”軍士肯定有個相當堅強的胃,竟沖他一笑,“或許是向某些邪神。不過下界的神沒工夫搭理他們,呃?”

威斯特皺眉看著地上複雜的符號。“弄掉!全弄掉!必要的話,撬開更換石板。”他的目光停在上方腐爛的屍體上,胃裡又一陣痛苦抽搐。“十馬克報酬,招募有膽上去割下屍體的勇士。”

“十馬克,長官?弟兄們,把梯子拿來!”

威斯特屏住呼吸,轉身大步走出杜別克要塞的大門,由衷地希望自己不會再見到這番褻瀆的場景。可他知道肯定免不了再見--多半是在夢中。

※ ※ ※

和保德爾、克羅伊一起開簡報會,能把最健康的人搞病,而伯爾元帥顯然並不健康。這位安格蘭遠征軍的統帥跟杜別克要塞的守衛們一樣瘦骨嶙峋,簡樸的制服松垮地掛在身上,蒼白的皮膚繃緊了骨頭。短短幾月,他似乎蒼老了許多,手掌發抖,口唇顫動。他無法長久站立,更不能騎馬,不時面露苦色,打著擺子,好像一直承受著無形的折磨。威斯特不知元帥怎麼撐住的,但他畢竟撐住了,每天還至少工作十四個小時。他像從前那樣勤勉地履行職責,只是如今,職責正一點點將他吞噬。

伯爾嚴肅地看著邊境地區的巨幅地圖,眉頭深鎖,雙手擱在肚子上。白河是地圖中央從上至下的蜿蜒藍線,藍線旁的黑色六邊形代表杜別克要塞,一旁有花體字標注。要塞左側是聯合王國,右側是北方人的地界。“那麼,”元帥嘶聲說,接著咳嗽一聲,清清嗓子,“我們奪回了要塞。”

克羅伊將軍用力一點頭。“是的。”

“總算完成了。”保德爾低聲道。兩位將軍在檯面上依然把貝斯奧德及其北方人看成小麻煩,而非旗鼓相當的對手--他們兩位堅持如此行事。

克羅伊被激怒了,他的參謀團像一群憤怒的烏鴉一樣在周圍嘰嘰喳喳。“杜別克要塞出自聯合王國最頂尖的軍事工程師之手,且建築過程中沒有絲毫偷工減料!攻克它絕非易事!”

“那當然,那當然,”伯爾元帥低吼,儘量轉移話題,“真他媽是塊難啃的骨頭。誰知道北方人是怎麼打下來的?”

“沒人活下來吐露到底用了何種詭計,長官,他們個個死戰到底。最後剩下的也都爬進馬廄,自己放了把火。”

伯爾瞥了眼威斯特,隨後緩緩搖頭。“我們該如何評價這樣的敵人?要塞狀況如何?”

“護城河幹了,外牆城門樓部分損毀,內牆破壞嚴重。守城之敵拆了些房屋,以獲取生火的木材和投擲的滾石,剩下的建築也……”克羅伊嘴唇翕動,似在努力尋找合適詞句,“狀況欠佳,修復工作尚需數周時間。”

“哈。”伯爾鬱悶地揉著肚子,“內閣急著讓我們儘快渡過白河,深入北方,和敵軍一決雌雄。他們談到公眾躁動不安,渴望得到正面消息,諸如此類。”

“攻佔烏髮斯,”保德爾掛著誇張的笑容插話,“大為鞏固了我方地位。一舉奪下北方的良港之一,極有助於我軍獲取補給,以備長驅直入。此前一應所需只能從安格蘭用馬車運來,途中得被迫忍受糟糕的路況和惡劣的氣候;現在給養和新兵幾可坐船直達前線!而這次行動沒有犧牲一人!”

威斯特不打算讓他竊取功勞。

“您說的非常準確,”他乾巴巴地說,“我們的北方盟友再次證明了自己無法估量的價值。”

保德爾的紅衣參謀們皺眉竊竊私語。“他們有所參與。”將軍勉強承認。

“據我所知,是他們的首領狗子最先提出方案,並親率手下執行,把門戶大開、民眾合作的鎮子交給了你。”

保德爾眉頭緊鎖,惱火地看向克羅伊,後者容許自己露出極輕微的一絲笑容。“我部佔領了城鎮,正建立補給倉庫!我部迂回了敵人,迫使他們退向卡萊恩!威斯特上校,這才是要緊事,而非區分誰做了什麼細節!”

“沒錯!”伯爾大手一揮,打斷道,“諸位不辱使命,為國家作出了巨大貢獻。但我們要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克羅伊將軍,留下工兵隊修葺杜別克要塞,再選一個徵兵團駐守。記得指派合格的指揮官,要塞若再易手,丟臉都是小事。”

“我絕不會疏忽。”克羅伊沖保德爾吼道,“您請放心!”

“其餘各部渡過白河,在對岸整備後以烏髮斯港為補給源,朝東北挺進,攻向卡萊恩。我們已把敵人逐出安格蘭,現在大兵壓境,誓將貝斯奧德斬草除根。”元帥說著狠狠握起厚重的拳頭。

“我部會在明天傍晚前完成渡河,”保德爾沖克羅伊吼道,“井然有序!”

伯爾苦笑:“不管內閣怎麼說,我們必須小心謹慎。聯合王國軍上次渡過白河還是克什米國王入侵北方時。不用我提醒,你們也知道他最後被迫狼狽撤退。貝斯奧德打敗過我們,現在他回到自己的地盤,實力只會更強。我們必須團結一心,現在不是爭強好勝的時候,先生們。”

兩位將軍立刻爭相表現出不能更贊同的樣子。威斯特長歎一聲,無奈地揉揉鼻樑。

第四章 重新做人

“我們回來了。”巴亞茲皺眉望著都城。它猶如明亮皎潔的新月,環抱著熠熠生輝的海灣。它緩慢但決然地迎來,伸出雙臂,將傑賽爾擁入溫暖的懷抱。輪廓逐漸清晰,屋舍間的綠色公園依稀可見,白色尖頂自建築群中直沖雲霄。他甚至看得到阿金堡的高牆,陽光在牆內鋥亮的拱頂躍動,而鍛造者大廈淩駕於萬物之上--但即便是這棟冷漠的房子,如今看來也莫名地讓人覺得溫暖和安心。

他到家了。他活下來了。他曾站在與這艘船差不多的另一艘船的船尾,絕望痛苦地看著阿杜瓦黯然遠去,那情景仿佛已過去百年。如今在洶湧的水聲、船帆的拍打聲和海鳥的鳴叫聲中,他開始分辨出遠方城市的喧鬧,這在他耳中宛若天籟。他閉上雙眼,用力呼吸,對海灣腥鹹刺鼻的氣息甘之如飴。

“你很享受這趟旅行啊,上尉?”巴亞茲懷著濃濃的嘲諷問。

傑賽爾咧嘴一笑:“我享受旅行的結束。”

“毋須垂頭喪氣。”長腳兄弟發話,“很多時候,一段艱難的旅程到頭來才會展現出全部的意義。磨煉雖短,但從中獲得的智慧你將終身受益。”

“哈。”第一法師撇撇嘴,“旅行讓智者獲得智慧,而愚夫只會更加愚昧。九指師傅!你一定要回北方?”

羅根皺眉看著水面,愣了愣方才回應:“我沒什麼留下的理由。”他瞟了眼菲洛,她則瞪了回來。

“看我幹嗎?”

羅根搖搖頭。“你知道嗎?我他媽也不清楚。”就算兩人有過曖昧的好感,如今也蕩然無存了。

“好吧。”巴亞茲一挑眉毛,“隨便你。”他向北方人伸出手,傑賽爾看見兩人握了握手。“有朝一日當你把貝斯奧德踩在腳下時,替我給他一腳。”

“好的,假如不是我被他踩在腳下的話。”

“那就往上踢,雖然難了點。我感謝你的協助及你的禮節。或許某天,你將再次到我的圖書館做客,我們將再次眺望湖水,笑談在西方世界這段驚心動魄的大冒險。”

“十分期待。”但羅根臉上沒有一絲笑意,更沒什麼期待。他看起來就像個別無選擇的人。

傑賽爾一言不發地看著繩子拋向碼頭、系緊,長長的跳板伸向岸邊,刮擦著搭在石頭上。巴亞茲沖門徒吼道:“魁師傅!該上岸了!”蒼白的年輕人便頭也不回地隨師父下船,長腳兄弟也跟了上去。

“那麼,好運。”傑賽爾朝羅根伸出手。

“你也是。”北方人咧嘴笑了。他沒握手,卻緊緊抱住傑賽爾,懷中散發著臭氣。兩人有些感觸又有些尷尬地擁抱了好一會兒,然後九指拍拍傑賽爾的背,鬆開手。

“說不定我們會在北方再會。”傑賽爾竭力控制,聲音還是稍顯破碎,“若他們派我……”

“可能吧,但……我希望不要。就像我說的,我要是你,就找個好姑娘,忘掉一切血腥勾當,把打打殺殺留給那些傻瓜。”

“你是指自己嗎?”

“是啊,就是我。”他看向菲洛,“對嗎,呃,菲洛?”

“哈。”她聳聳枯瘦的雙肩,大步走下跳板。

此情此景讓羅根臉上一抽。“好吧,”他沖她的背影嘀咕,“很高興認識你。”他朝傑賽爾晃晃斷指:“要說九指羅根有啥本事,那就是他對女人很有一手。”

“呵呵。”

“是啊。”

“好了……”傑賽爾感到離別異常難受。過去六個月,他們一道出生入死。他從前對羅根只有輕蔑,現在卻仿佛要離開一位尊敬的兄長--而說實話,傑賽爾對兩個親兄弟不曾有過好評價。眼見他在跳板旁踟躕不前,羅根又笑了,似乎能猜透他的念頭。

“別擔心,沒有你我也能活下去。”

傑賽爾擠出一絲笑容:“你要是再跟人打,記得我介紹過的劍法。”

“可惜,我多半還會跟人打。”

傑賽爾想不出再說什麼,只能轉身踩著吱吱嘎嘎的木板走向岸邊,路上假裝眼裡進了沙子。他好像走了好久才踏上繁忙的碼頭,站到巴亞茲、魁、長腳和菲洛旁邊。

“我想九指師傅會照顧好自己的。”第一法師說。

“哦,那當然,”長腳輕笑,“沒人比他更擅長這個!”

他們走進城裡,傑賽爾最後回頭看了一眼。欄杆後的羅根抬起一隻手,但馬上被倉庫角落擋住,看不見了。菲洛停下腳步,皺眉看向大海,雙手握拳,頭上青筋暴起。她最終回身時,目光正對上傑賽爾。

“看什麼看?”她推開傑賽爾,隨其他人走進阿杜瓦熙熙攘攘的街道。

都城和傑賽爾記憶中一模一樣,卻又處處不同。那些建築物縮頭縮腦地緊湊在一起,連最宏偉、寬闊的中央大道,與舊帝國遼闊的空間和阿庫斯壯觀的廢墟相比,也顯得可憐巴巴、異常擁擠。大平原上,連天空都顯得廣闊,反觀這裡的一切卻那麼逼仄,更糟的是還散發著他從沒注意到的難聞氣味。他一路皺著鼻子,不情不願地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躲閃。

這裡的人是最奇怪的。傑賽爾有好幾個月沒同時見到十個以上的人了,現在突然間成千上萬、各有去向的人從四面八方壓迫著他。他們體膚柔軟、梳洗乾淨,穿著色彩斑斕的衣服,在如今的他眼中宛若馬戲演員。在他背井離鄉、去貧瘠的西方世界與死亡抗爭的這段時間,時尚似乎發生了變化:帽子換了個角度,袖子剪裁加寬,襯衫領子如此之短,一年前肯定會惹人嘲諷。傑賽爾眼見一幫引領時髦的香噴噴的公子哥趾高氣昂走過,不由得自嘲地笑笑,奇怪以前居然在乎這些。

他們的隊伍在城中穿行時不斷縮減。先是長腳多愁善感地道別,挨個握手,表達自己的榮幸和驕傲,並保證有機會重聚--關於最後一點,傑賽爾猜測、並且希望只是客套;在四角區遼闊的市場廣場附近,魁領了任務,掛著一貫陰鬱的臉色沉默地離開了。現在只剩第一法師,以及跟在後面、沒精打采又脾氣暴躁的菲洛。

誠實地說,傑賽爾並不在意隊伍繼續縮減。九指的確是個忠實夥伴,但其他人他只想敬而遠之。他早不指望菲洛打開暴躁的外殼,露出真實的內心,但至少她的壞脾氣還能預料,巴亞茲卻捉摸不定:一半是祖父般的慈祥,另一半只有天知道。老頭每次開口,傑賽爾都緊張得打激靈,生怕有什麼壞事發生。

好在老人目前還算和藹。“路瑟上尉,能問問你接下來的打算嗎?”

“好吧,估計我會被派到安格蘭去打北方人。”

“我想也是,不過命運往往變幻莫測。”

傑賽爾不喜歡對方的語氣。“你呢?你要回……”他發現自己根本不清楚法師是何方神聖。

“我還不打算離開,準備在阿杜瓦待一陣子。有大事將要發生,我的孩子,偉大的事,而我要留下來親眼見證。”

“滾開,婊子!”路邊傳來叫喊。

三名都城守備隊的守衛圍著一個裙子破爛、臉上髒汙的小女孩,其中一人俯身向前,握緊棍子沖瑟縮的女孩迎面大喊。人群聚過來圍觀,氣氛十分壓抑,圍觀者都是些苦力和工人,身上不比那乞丐乾淨。

“不能放過她嗎?”有人小聲說。

一名守衛向人群警告般踏出一步,舉起手裡的棍子,而他的同伴抓住乞丐的肩膀,將乞討用的杯子一腳踢到路中間,幾枚硬幣叮叮噹當滾進水溝。

“真過分。”傑賽爾壓低聲音道。

“好啦,”巴亞茲的口氣高高在上,“這種事每時每刻都在發生。別告訴我你沒見過守衛攆乞丐?”

傑賽爾當然見過,而且很常見,只不過從未在意,畢竟乞丐不該在街上亂晃。但不知怎的,這回他有些不安。那不幸的流浪女哀號掙扎,守衛們用完全不必要的粗暴動作,把她朝後拖開,顯然很享受。傑賽爾並不反對他們的作為,只是受不了他們大搖大擺、毫不顧及他感受的方式,這讓他感覺自己像同謀。

“真丟人。”他從牙縫中擠出一句。

巴亞茲聳聳肩。“真那麼介意,幹嗎不做點什麼?”

就在此時,一名守衛抓住女孩淩亂的頭髮,狠狠給了她一棍。女孩尖叫著倒地,雙手抱頭。傑賽爾只覺臉孔抽搐,頃刻間已猛然擠過人群,重重一腳踹在守衛背後,踹了對方一個狗啃泥。另一名守衛握著棍子沖上來,轉眼又跌跌撞撞地後退--原來傑賽爾不自覺中已雙劍出鞘,鋥亮的劍刃在建築物的陰影下閃著寒光。

圍觀眾人驚呼著退開。傑賽爾眨眨眼,他可沒想讓事態演變至此。該死的巴亞茲,還有那愚蠢的建議。但事到如今,只能硬撐下去。於是他鼓起勇氣,裝出傲慢無畏的樣子。

“上前一步,我就把你們像豬玀一樣刺穿。”他挨個掃視每名守衛,“怎樣?誰想來試試?”他在心裡反復祈禱沒人想來,但其實完全不必擔心。守衛們都很懦弱,根本不敢硬碰硬,早就躲到他的攻擊範圍之外了。

“居然敢招惹都城守備隊。走著瞧,你小子--”

“要找我不難,我是王軍的路瑟上尉,在阿金堡服役。睜大你們的狗眼,我就在那座俯瞰全城的堡壘裡!”他的長劍一戳地面,嚇得一名守衛向後跳開。“我隨時恭候大駕,你們屆時也可向我的保護人瓦盧斯元帥解釋,如何嫌貧愛富、虐待這位聯合王國的女公民!”

真是虛張聲勢,尤其最後一段,傑賽爾尷尬得臉都快紅了。他總是看不起窮人,現在也不確定自己轉變了看法,可說到一半太過忘形,只能繼續大言不慚。

但他的話震住了守衛們。三人退開時臉上掛著莫名的笑意,仿佛對整件事並無不滿,留下傑賽爾面對意想不到的稱讚。

“幹得好,小子!”

“總算有人有點膽識。”

“他說他叫什麼來著?”

“他是路瑟上尉!”巴亞茲突然高喊,收劍入鞘的傑賽爾被嚇得僵在原地,“傑賽爾•唐•路瑟上尉,去年劍鬥大賽的冠軍,剛從西方冒險歸來!他叫路瑟!”

“路瑟,他說叫路瑟?”

“那個劍鬥冠軍?”

“就是他!我親眼看見他打敗葛斯特!”

所有人都瞪大眼睛、崇拜地看著他。其中一人伸出手,仿佛想觸碰他的外套邊緣,傑賽爾連忙後退,差點絆到引起這一切麻煩的乞丐女孩。

“謝謝您。”她激動地說,用的是難聽的平民口音,滿是血水的嘴更讓人難受,“哦,謝謝您,長官。”

“沒什麼。”傑賽爾手足無措地後退。挨近了才發現她實在太髒,他可不想因此染上什麼瘟疫,而眾人灼熱的目光也讓他很不舒服。他繼續緩緩後退,人們則一直面帶贊許和微笑看著他。

離開四角區的路上,菲洛也一直皺眉瞅他。“我臉上有東西嗎?”他沒好氣地問。

菲洛聳肩:“你小子沒以前那麼膿包了。”

“感謝你破天荒的稱讚啊。”他轉向巴亞茲,“見鬼,剛才怎麼回事?”

“你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啊,我的孩子,我以你為榮。看來我對你的教導不算完全對牛彈琴。”

“我是說,”感覺到巴亞茲避重就輕,傑賽爾乾脆吼了起來,“你想幹嗎?幹嗎把我的名字公之於眾?現在全城人都知道了!”

“我倒沒想那麼複雜,”法師淡淡一笑,“只是單純地認為你行為高貴。幫助不幸之人,向落難女子伸出援手,保護弱小等等。真的,這些都令人欽佩,值得嘉獎。”

“可--”傑賽爾軟下來,不確定自己是否被戲弄了。

“我們在此別過,年輕的朋友。”

“啊,是嗎?”

“你去哪兒?”菲洛狐疑地問。

“我有要事處理,”法師說,“你跟我一起走。”

“我幹嗎跟你一起走?”離開碼頭後,她比平常更暴躁了,這成就可不簡單。

巴亞茲翻翻白眼,“因為你沒有在這個地方獨自行動超過五分鐘所需的社交能力,還能為什麼?你回阿金堡?”他問傑賽爾。

“嗯,嗯,當然。”

“那麼好吧,我向你致謝,路瑟上尉,為你在我們小小的冒險中所做的一切。”

“你這人渣法師竟敢這麼說?所謂的‘冒險’又辛苦又艱難,不僅無端浪費我的時間,最終還一無所獲。”但傑賽爾真正說出口的是:“當然,不客氣,”他握住老人的手,準備輕晃幾下,“這是我的榮幸。”

巴亞茲卻握得異常緊:“你能這麼想真是可貴。”傑賽爾被老人拽到面前,在十分尷尬的距離直視老人閃閃發光的綠眼睛。“我們或許會再度合作。”

傑賽爾眨眨眼。“合作”是個難聽的詞。“也就是……呃……我們可能……再見面?”他覺得再也不見比較好。

巴亞茲咧嘴一笑,鬆開傑賽爾張惶失措的手指。“啊,我覺得我們肯定會再見。”

※ ※ ※

和煦陽光透過芳香雪松的枝葉,在地上留下斑駁陰影,一如既往;怡人微風吹過院子,鳥兒在枝丫間啁啾,不曾改變。軍營的老建築沒有變化,它們擁簇在一起,狹窄的院落四周爬滿沙沙作響的常春藤。但傑賽爾的美好記憶到此為止:灰撲撲的苔蘚爬上椅子腿,桌面結了厚厚一層鳥屎,瘋長的草坪連續幾周未經修剪,結籽的草梢拍打著從中走過的傑賽爾的小腿。

牌友們也都不在了。他看著影子在灰色的木頭上變幻,回味朋友們的笑聲、烈酒和煙草的味道,還有卡牌的觸感。加蘭霍曾在此巋然穩坐,裝出一副最有男子氣概的樣子;卡斯帕不停自嘲,大笑連連;威斯特躺靠在椅子上,聽天由命地搖頭;布林特則雙手緊握,祈禱從未有過的大勝。

傑賽爾找到自己的位置,從蔓生的草叢中抽出椅子,落座後一隻腳搭在桌子上,搖晃著椅子後腿。現在看來真是難以置信,他曾坐在這裡觀察、籌謀,想方設法讓最親近的朋友們出醜。這種蠢事不能再發生了,再怎麼說,也不過是幾把牌而已。

若他以為好好洗個澡,精心修整發須,梳妝打理一番就能有家的感覺,那可真是徹底失算。在自己佈滿灰塵的房間裡做這些尋常事,感覺卻像個陌生人,鋥亮的靴子、反光的紐扣和金色流蘇也無法讓他打起精神。

等他終於忐忑不安地對鏡而立--那面曾帶給他無數喜悅、令他流連不已的威斯尼亞鏡子--映入眼簾的是一位身材瘦削、風霜滿面的冒險者,瞪著明亮的眼睛,粗糙的鬍子掩蓋不住扭曲下頜上醜陋的傷疤。他的舊制服很不舒適地繃在身上,令皮膚發癢,還緊箍著脖子。他覺得自己無論怎麼看都不再適合這套衣服。他覺得自己不再像個軍人。

離開了這麼久,他甚至不知該向誰彙報,但凡有所耳聞的軍官都隨軍去了安格蘭。真想找的話,估計是能找到瓦盧斯元帥,但這段日子他受夠了折騰,不想再被直接送往戰區。他會履行職責,前提是命令派到他頭上。

此外,他還有事要做。他一想到這事就又害怕又興奮,不由得把手指伸進領子裡扯了扯,以緩解喉頭的哽塞。然而這並沒有什麼用。就像羅根常說的:與其擔驚受怕,不如放手一搏。他拿起佩劍,盯著劍柄上誇張的黃銅花紋看了一會兒,又把劍甩開,踢進床下。羅根肯定會說,要隱藏實力。於是他找出相伴他冒險的長劍,插進皮帶,深吸一口氣後邁步出發。

※ ※ ※

這條街毫不起眼,算是城裡的僻靜地方,遠離吵嚷的商業區和擁擠的作坊。一名磨刀匠在街角聲嘶力竭地招攬生意,一隻鴿子在幾所小房子的屋簷下懶洋洋地咕咕叫,附近傳來“嘚嘚”的馬蹄聲和“吱嘎嘎”的車輪聲,隨後又漸漸遠去。除此以外,一片寂靜。

他已經過那所房子,又折返回來,現在不敢輕舉妄動,生怕阿黛麗從視窗看見,以為他心懷不軌。於是他就在這一小段街上兜圈,演習當她開門時的說辭。

“我回來了。”不,不,太高調。“嗨,你好嗎?”不,太隨便。“是我,路瑟。”太死板。“阿黛麗……我好想你。”太饑渴。他注意到一個男人從樓上窗內皺眉打量他,於是乾咳兩聲,趕緊朝那所房子走去,嘴裡還不斷自言自語:“放手一搏,放手一搏,放手一搏……”

他握拳捶了捶木門,然後站在原地等待,心跳到嗓子眼兒。門閂響動,傑賽爾趕緊擺出最殷勤的笑容,結果發現一個矮小、圓臉、毫無吸引力的女孩從門裡打量著他。再怎麼變化,這個人也不可能是阿黛麗。“您哪位?”

“呃……”女僕。他真蠢!竟以為阿黛麗會親自來應門?她是個平民,但不是乞丐。他清清嗓子。“我回來……不對……阿黛麗•威斯特住這裡嗎?”

“是的。”女僕把門打開了些,將傑賽爾讓進昏暗門廊。“我該怎麼稱呼您?”

“路瑟上尉。”

她猛地抬頭,好像被無形的繩子拉扯,嚇了傑賽爾一跳。“您是傑賽爾•唐•路瑟……上尉?”

“是我。”他疑惑地低聲應道。難道阿黛麗跟女僕說起他了?

“噢……噢,您就是……請稍等……”女僕匆忙離去,眼睛瞪得活像古爾庫皇帝上門。

昏暗的起居室給人的印象是被某個有錢卻沒品味的人裝修過,空間不大,修飾過多。屋內有許多異常華麗的軟墊椅,一個過於奢華的大櫥櫃,還有一張巨幅帆布畫佔據了整整一面牆--那幅畫要是再大一點,就只能打穿牆壁扯到鄰居家去了。窗簾縫隙間射入兩道浮塵翻飛的光線,照在高度拋光、但稍有些不穩固的古董桌面上。每件傢俱都十分出眾,放在一起卻很是逼仄。傑賽爾皺眉環視,一邊安慰自己,他是來見阿黛麗,不是來挑傢俱的。

真荒唐。他雙膝無力,口乾舌燥,頭暈目眩,並且症狀還在不斷加重,在阿庫斯被一大群尖叫的山卡追著跑時都沒這麼害怕。他緊張地繞屋子走了一圈,握緊拳頭又鬆開。他看了看寧靜的街道,又俯身查看椅子後的巨幅畫作:一位身材強健的國王,頭戴超大的王冠,身披毛皮鑲邊披風的領主們匍匐在他腳下。傑賽爾猜測畫中人是哈樂德大王,但想到這裡就不開心,因為巴亞茲最喜歡談論的亦是最無聊的話題就是此人的豐功偉績。傑賽爾真想把哈樂德大王醃進醋缸,這個哈樂德大王--

“哎呦,哎呦,哎呦……”

她站在門廊處,身後的廳堂射進來的明亮光線照在她的黑髮和白裙上。她的頭偏向一邊,若隱若現的臉上帶著一絲似有還無的笑意。她一點沒變。生活中,期待已久的事往往讓人備感失望,但長久分別後與阿黛麗重逢無疑是個例外。所有精心準備的說辭刹那間煙消雲散,他的腦子比初見阿黛麗時更空空蕩蕩。

“看來你還活著。”她低聲說。

“是……呃……算是。”他擠出個生硬的微笑,“你以為我死了?”

“我希望你死了。”這話讓他臉上的笑容陡然消失。“在我連封信都沒收到之後。但我心想,你不過是把我忘了。”

傑賽爾渾身一顫。“很抱歉沒寫信。真的抱歉。我想寫的……”她猛地關上門,背著手靠在門板上,皺眉盯住他。“我沒有一天不想寫信。可我突然接到召喚,沒來得及告訴任何人,連家人都不知道。我……我去了西方,很遠很遠。”

“我知道,全城早就傳開了。連我都聽說過的事,那肯定是人盡皆知。”

“你聽說了?”

阿黛麗向大廳一擺頭。“我聽女僕說的。”

“女僕?”阿杜瓦人怎麼可能聽說他的不幸冒險,更別提阿黛麗•威斯特的女僕?不祥的想像突然映入腦海:僕人們咯咯笑著談論他躺在地上為毀掉的臉龐哭泣,指不定還會形容他被一個渾身傷疤的北方蠻子用湯勺餵食有多白癡。他臉紅到了脖子根。“她說了什麼?”

“噢,你知道的啊。”她漫不經心地走進屋,“達米姆之圍裡,你帶頭爬上城牆,對吧?為帝國軍打開大門,吧啦吧啦。”

“啥?”他更迷糊了,“達米姆?我是說……誰告訴她……”

她越走越近,越走越近,他也越來越緊張,結巴得說不出話。她微微抬頭,雙唇微啟,離得這麼近,肯定是想抱他、吻他。於是他也滿心期待地身子微傾,雙眼半閉,噘起嘴唇……但她隨即從他身邊經過,髮絲幾乎掃過他的臉頰,最終來到櫥櫃邊,取出一瓶酒,把手足無措的傑賽爾晾在原地。

尷尬的沉默中,他眼看她倒滿兩個酒杯,遞了一杯過來,酒水晃動著溢出杯壁。“你變了。”傑賽爾羞赧地說,本能地舉手掩蓋下巴上的傷疤。“我沒別的意思……總之,不是單指這個……我覺得所有方面,就是莫名的不一樣了。”

“我……”他對她的感覺比當初更甚,而那時尚未滿懷期冀,未曾在荒野上對她日思夜想。“我好想你。”他衝口而出,接著滿臉通紅,立刻嘗試轉換話題。“有你哥哥的消息嗎?”

“他每週都寫信。”她仰頭喝乾杯中酒,又把杯子滿上,“至少從我得知他還活著開始。”

“什麼?”

“有一個多月,我以為他死了,結果卻是從戰場上跑了出來。”

“戰場?”傑賽爾驚叫,猛然想起現在在打仗,當然有戰場。他調整好聲調:“什麼戰場?”

“蘭迪薩王子被殺的戰場。”

“蘭迪薩死了?”他又尖叫起來,簡直像個姑娘。他與王太子只有一面之緣,卻深感對方的剛愎自用和不可一世,這樣的人會像其他人那樣被一劍刺死或一箭射死委實有些難以置信,但似乎事實如此。

“他弟弟也被謀--”

“雷諾特?謀害?”

“在寢宮的床上。現下只等國王一命嗚呼,議會就要投票選舉新王。”

“投票?”他叫嚷得喉嚨都疼了。

阿黛麗已滿上第三杯酒。“奧斯曼的大使以謀害王子的罪名被處死,但很可能是無辜的,於是我們與古爾庫的戰爭將繼續--”

“我們與古爾庫的戰爭?”

“達戈斯卡在年初陷落。”

“達戈斯卡……陷落?”傑賽爾一口幹掉杯中酒,盯著牆上的畫,試圖消化這些資訊。其實沒什麼好驚訝的,缺了他,世界依然要運轉,只是他難以接受這天翻地覆的滋味:與古爾庫開戰?北方的激戰?投票選舉新王?

“再來一杯?”阿黛麗晃晃手裡酒瓶。

“我想不用。”那些應該就是巴亞茲口中的大事。他皺眉看她倒酒,眼見酒水汩汩而出,忽然有些怒意。他發現她的上唇有個之前沒注意到的小疤,便湧起一股觸碰的渴望,想將手指伸入她髮際,將她拉到面前。那些大事和眼下發生在這間屋內的事比起來,又算得了什麼?誰說得准呢?若他能把想說的話、該說的話說出口,他的人生也許就要轉向新的篇章,與那些大事再無瓜葛。

“我真的好想你。”他開始嘗試,可惜她不領情,只嗤之以鼻。

“別傻了。”

他握住她的手,讓她看著自己的眼睛。“我一生都在犯傻,但現在沒有。在遠方的平原上,好多次支撐我活下去的唯一理由就是……就是能再見到你。我每天都想見到你……”她皺眉看著他,完全不為所動。她沒融化在他的臂彎中,沒為他所受的折磨而感動,這讓他十分沮喪。“阿黛麗,拜託,我不是來吵架的。”

她又灌下一杯酒,怒衝衝地盯著地毯:“我不知道你來這兒幹嘛。”

“因為我愛你,再也不想和你分開!求求你,答應做我的妻子吧!”他就快脫口而出,但在最後關頭看見她臉上輕蔑的嘲諷,於是都咽了回去。他差點忘記她有多倔。“我是來致歉的,我知道自己失約了。我盡可能迅速地趕來看你,但顯然你今天沒心情。我會再來的。”

他越過她,走向門口,但阿黛麗搶先一步扣上鎖,拔出鑰匙。“你把老娘一個人扔在這兒,連封信也不寫,現在趕回來就想跑,連個吻都不留嗎?”她搖搖欲墜地朝傑賽爾邁出一步,傑賽爾不由得向後躲閃。

“阿黛麗,你醉了。”

她不耐煩地晃頭:“我總是喝醉。你不是說想我了嗎?”

“可是,”他囁嚅著,心中泛起莫名的不安,“我以為--”

“瞧?這就是你的毛病。思考。你不擅長思考。”她逼得他不斷後退,直抵到桌沿。他雙腿被長劍纏住,連忙伸手扶桌才沒摔倒。

“我不是一直等著你嗎?”她輕聲軟語,炙熱、酸甜的氣息混著酒味噴在他臉上,“就像你希望的那樣?”她的嘴輕輕掃過他的嘴,探出舌尖,點在他唇上。她喉頭發出輕柔的汩汩聲,身體壓緊了他,他感到她的手滑下他的腹股溝,隔著褲子輕輕地磨蹭。

這感覺很舒服,他立刻就硬了。這是極致的愉悅,卻又有朦朧的隱憂。他緊張地看向門口。“僕人都在呢?”他嘶聲問。

“誰要看不慣,就他媽滾蛋,這總成吧?媽的,關老娘屁事。”

“那誰--啊!”

她攥住他的頭髮,用力把他的頭扯過來,跟她正對著臉。“別管他們!你不是來找老娘我的嗎?”

“對……對,沒錯!”

“說出來!”她的手用力按在他褲子上,甚至有點疼,但他能忍受。

“啊……我是為你而來的。”

“是嗎?我就在這兒呢。”她摸索著拽開他的腰帶,“別扭扭捏捏了。”

他伸手去抓她手腕。“阿黛麗,等等--”她另一隻手狠狠扇在他臉上,打歪了他的頭,令他耳內嗡鳴不已。

“老娘在這兒白等了六個月!”她沖他嘶吼,咬字都有些不清,“你知道有多無聊?你還要老娘等?媽的,犯賤!”她的手粗魯地伸進他的褲子,拽出他那話兒,單手揉捏著,另一隻手鉗住他的臉。傑賽爾閉上雙眼,粗淺急促的呼吸噴進阿黛麗口中,他腦子一片空白,只感受得到她的手指。

她用牙齒啄他的唇,幾乎有點痛,而且越來越重。“啊。”他呻吟著。“啊!”她下嘴一咬,這回很用力,仿佛把他的嘴唇當成了一塊肉骨頭。他想逃,但身後抵著桌子,她又逼得很緊。他又驚又痛,而她竟繼續撕咬,不管不顧。

“啊呀!”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扭到背後,然後用力一扯,把她按在桌上。她的臉撞到鋥亮的木桌面,慘叫一聲。

他低頭看著她,驚惶得無法動彈,嘴裡泛起絲絲血味兒。阿黛麗的一隻黑眼睛透過蓬亂的頭髮,越過被扭住的胳膊,木然看向他。她的喘息帶得嘴邊頭髮飄來飄去。他猛然放手,讓她活動胳膊,驚覺她手腕上被他勒出了觸目驚心的紅指印。這時,她垂下手握住裙擺,向上提起,再握住,再提起,最後將裙擺全堆到了腰間,赤裸、白皙的臀部正對著他。

天。他固然要重新做人,但畢竟還是個男人。

每動一次,她的頭都會碰到石膏牆,他的肌膚會觸到她大腿後側,他的褲子會順腿一點點往下滑,最後連劍帶也蹭到了地毯上。桌子伴隨晃動發出越來越響亮而憤怒的抗議,兩人仿如騎在某個可憐老人的背上交合,而她的呻吟,他的喘息,聽不出特別的愉悅或痛苦,不過是對這劇烈運動的本能回應。整個過程草草結束。

生活中,期待已久的事往往讓人備感失望,這次也不例外。當他在平原上度過無聊的時光,鞍馬勞頓、朝不保夕地想像與阿黛麗的重逢時,決不會認為兩人會在沒品位的起居室裡的桌上草草了事。他把軟掉的老二塞回褲子,既懊惱又羞愧,心情糟糕透頂。腰帶扣上的聲音,讓他恨不得一頭撞牆。

她起身放下裙子,低頭整理。他伸手想扶她的肩膀,“阿黛--”她惱怒地閃開,扔了個東西在身後的地毯上。門鑰匙。

“你走吧。”

“什麼?”

“滾!你得償所願了,不是嗎?”

他難以置信地舔舔流血的嘴唇。“你以為我是為這個來的?”她默不作聲。“我愛你。”

她裝腔作勢地咳嗽一聲,緩緩搖頭。“為什麼?”

其實他也不知道,不確定說這話的意思以及心裡的真實感受。他的確想重新開始,卻不知如何去做。整件事活像一場錯亂的噩夢,他恨不得馬上醒來。“你說為什麼是什麼意思?”

她握起兩個拳頭,彎下身沖他尖聲大喊。“我屁都不是!認識我的人都討厭我!我父親討厭我!我哥哥也是!”她語無倫次、面容扭曲、唾沫橫飛地發洩著滿腔怒火和悲慘,“我會毀了所有我碰過的東西!我就像屎!你不懂嗎?”她捂臉轉身,雙肩不停聳動。

他看著她,眼睛眨個不停,嘴唇也抖個不停。從前的傑賽爾•唐•路瑟很可能馬上撿起鑰匙,飛快離開,再不回頭,且暗自慶倖能輕鬆脫身。但現在的傑賽爾要三思而後行。

他反復仔細思考,始終覺得不該如此淺薄。至少他這麼告誡自己。

“我愛你。”這話從他血淋淋的嘴裡說出來顯得有些不真實,但他沒有回頭。“我依然愛你。”他穿過房間,抱住想推開他的阿黛麗。“我的感情一點沒變。”他手指探入她發間,將她的頭摟在胸前,聽她輕聲嗚咽,任她的涕泗打濕華麗的制服。

“一點沒變。”他輕聲安慰。

但他們之間,顯然有什麼在那一刻變了。

第五章 餵食時間

他們並未坐得太近,以免過於顯眼。(兩個大忙人忙裡偷閒,剛巧坐到同一張木椅上。)天色尚早,儘管朝陽刺痛了格洛塔的眼睛,還給公園裡沾滿露水的草坪、沙沙作響的樹木和波紋蕩漾的湖面鍍上一層金色光輝,但空氣中的寒意仍未消散。魏特蘭伯爵顯然慣于早起。(我也一樣。沒什麼比徹夜疼痛更催人勤奮的了。)

伯爵大人將手伸進紙袋,用拇指和食指捏住一撮麵包屑,丟到腳下--一群自高自大的鴨子早已聚在那裡,現在為了這些碎屑憤怒地廝打起來。老貴族高高在上地觀賞,皺紋遍佈的鬆弛的臉毫無表情。

“我對選舉不抱幻想,主審官。”他低聲說,幾乎沒動嘴唇,也沒抬頭。“我實力不夠,不足以參與角逐。但我能施加影響,並從中獲利。”(直截了當啊,難得難得。這回好歹無須從討論天氣、孩童或不同顏色鴨子的優缺點入手。)

“理所應當嘛。”

“是的,我要供養一個年年添丁的家族--我誠摯建議你,別養太多孩子。”(哈,這對我倒不成問題。)“我還養了好多狗,它們每天也得吃飯,胃口可不小。”魏特蘭氣喘吁吁地長歎一聲,給鴨子們又丟了一撮麵包屑。“一個人地位越高,就有越多親戚冒出來想沾光,主審官,這真是個悲傷的事實。”

“敝人知道您肩上擔子很重,大人。”腿上的抽痛讓格洛塔面容扭曲,他謹慎地伸腿,直至聽到膝蓋“哢噠”一聲。“恕我直言,究竟有多重呢?”

“我自己有一票,這是自然,我還控制著另外三名議員。他們的家族與我的家族通過領地、友誼、婚姻,尤其是長期以來的傳統,緊密聯繫在一起。”(這年頭,這樣的聯繫可不一定靠得住。)

“您對他們三位有信心?”

魏特蘭扭頭冷眼看著格洛塔:“我不傻,主審官,我把自己的狗拴得很緊。我對此有絕對的信心,比這年頭的任何事都更確信。”他朝草坪上扔了更多麵包屑,鴨子們嘎嘎亂叫,埋頭啄食,用翅膀擊打驅逐同伴。

“那麼一共四票。”大蛋糕的一小片。

“一共四票。”

格洛塔清清喉嚨,飛速掃視一番,確保沒人在旁偷聽。路上不遠處有個一臉悽楚的女孩無精打采地盯著水面;兩個邋遢的王軍軍官坐在遠處椅子上,滔滔不絕地大聲爭辯昨晚誰喝得更醉。(那個可憐女孩是不是布洛克公爵的探子?那兩個軍官是否會向莫拉維大法官告密?我真是杯弓蛇影)--但事實如此,間諜比比皆是。他盡可能壓低聲音:“審問長閣下願為每張選票投資一萬五千馬克。”

“明白了,”魏特蘭厚重的眼皮抬都沒抬,“可這麼一點好處連我的狗都喂不飽,別提我自個兒的餐桌了。我坦白告訴你,巴雷辛公爵通過極其迂回的方式,承諾付我一萬八千馬克一票,外加我家領地附近可觀的地產。那可是狩獵麋鹿的森林。你喜歡打獵嗎,主審官?”

“以前是喜歡,”格洛塔拍拍那條沒用的腿,“現在不中用了。”

“噢,真遺憾,我一直很喜歡這項消遣。對了,布洛克公爵也來找過我。”(噢,你真是魅力無窮。)“他拿得出二萬馬克,還願把小女兒許配給我的長子。”

“您答應了?”

“我告訴他一切安排都為時尚早。”

“敝人相信審問長閣下樂意增資到二萬一千,但那需要--”

“莫拉維大法官的代表已提價至二萬五千。”

“哈倫•莫洛。”格洛塔透過僅剩的牙齒嘶聲道。

魏特蘭伯爵抬起一邊眉毛,“我相信他是叫這個名字。”

“很抱歉,敝人目前無法繼續報價,但會把您的情況反映給審問長閣下。”(我確信,閣下一定開心極了。)

“期待與你再會,主審官。”魏特蘭轉向他的鴨子,又丟了幾撮麵包屑。他看著鴨子們爭搶,嘴角浮現出淡淡的微笑。

※ ※ ※

格洛塔痛苦地跛行到一條不起眼的街道裡一所不起眼的房屋前,臉上隱隱露出笑容。(終於可以擺脫俗不可耐的權貴們,終於有一刻不用再說謊、欺騙或擔心被人背後捅刀,甚至聞不到哈倫•莫洛的臭氣,真是太好--)

他舉拳敲門,門卻忽然開了,一個身穿王軍制服的男子笑嘻嘻地出來。這大出格洛塔意料,乃至一開始竟沒認出對方。接著他感到一陣驚慌。

“幸會啊,路瑟上尉。好個驚喜。”(並且是最可惡的那種。)

對方變了。從前的路瑟粉嫩光鮮,渾身稚氣,如今的他有棱有角,甚至顯露出經受風霜錘煉的痕跡;從前的路瑟傲慢地揚起下巴,如今他的神態卻幾乎稱得上謙虛。路瑟還留起了鬍子,許是企圖掩飾穿過嘴唇和下頜的刺眼傷疤,但並不成功。可惜縱然如此,他的臉仍遠算不上醜陋。

“格洛塔審問官……呃……”

“主審官。”

“真的?”路瑟朝他眨了會兒眼皮,“好吧……這麼說……”他臉上輕鬆的笑容回來了,格洛塔驚訝地發現對方熱情地執起自己的手,“祝賀你!我很想多聊會兒,可惜職責在身。你知道,我在都城待不久,大概很快要去北方。”

“那當然。”格洛塔皺眉看著對方快活地走上街道,轉過街角時鬼鬼祟祟回頭看了一眼。(他為何在此出現依然是個謎。)格洛塔跛行穿過敞開的門,又默默關上門。(誠實地說,一個青年男子大早上離開一個年輕姑娘的房間意味著什麼,恐怕無須王家審問部來解答。我以前不也總是夜不歸宿嗎?假裝沒被發現,卻暗暗希望有人羡慕?)他穿過門廊走進起居室。(或許,那是另一個人幹的好事。)

阿黛麗•威斯特背對他站著,他聽見葡萄酒倒進玻璃杯的聲音。“你又忘了啥?”她頭也不回地問,溫柔且充滿挑逗意味。(這種聲調我可不常從女人嘴裡聽到--懼怕、厭惡和若有似無的同情才是慣常戲碼。)她“叮噹”一聲放下酒瓶。“還是說,你猴急得連一小時都等不--”她轉身時掛著一邊高一邊低的笑容,但發現來客後立馬收斂。

格洛塔哼了一聲:“別擔心,每個人見到我都這副表情。就連我自己,每天早上照鏡子時也這樣。”(只要我肯掙扎著站到那該死的東西前面。)

“我不是這意思,你知道的。我只是沒想到你就這樣進來了。”

“彼此彼此,咱倆今早上都有些意外之喜。你一定猜不到我剛才在你家門口撞見了誰。”

她僵了一會兒,然後輕蔑地一甩腦袋,喝了口酒。“不給我點線索嗎?”

“好吧,我來提示。”格洛塔坐進椅子時抽搐了一下,他把抽痛的腿在身前伸展開。“一位年紀輕輕、前途似錦的王軍軍官。”(我衷心祝願他灰頭土臉、一敗塗地。)

阿黛麗越過酒杯邊沿盯著他。“王軍軍官多的是,我怎麼分得清誰是誰。”

“真的?我相信自己撞見的那位去年剛剛贏得劍鬥大賽。”

“可我幾乎不記得決賽選手是誰。每年都那樣,你不覺得嗎?”

“這話沒錯,自我退出後,比賽一年不如一年。但我認為你應記得那小夥子,上次分別後,他的臉似乎叫人給揍了,有些狼狽。”(但遠沒到我希望的程度。)

“你在生我的氣。”她說,話音卻滿不在乎。

“‘失望’更準確。你以為呢?我一直覺得你是個聰明姑娘。”

“聰明不代表明理,這是我父親的諄諄教誨。”她熟練地甩頭,幹了杯中酒,“別擔心,我能照顧好自己。”

“不,你不能,這點你表現得非常明顯。你難道不清楚此事曝光的後果?你會被逐出社交圈。”

“有什麼區別?”她嘲諷地看著他,“也許你不知道,我根本沒收到過幾封宮裡的邀請。我幾乎不再以此為恥,反正沒人跟我說話。”(當然,除了我,可我不是年輕姑娘看得上的伴侶。)“他媽的沒人在乎我。即便此事戳破,也不過是蕩婦的另一樁醜行。‘那個該死的平民,自製力比牲口還差’,這就是他們的口吻。不管怎麼說,你當初不是承諾不會管我跟誰上床嗎?”

“我同時也告誡你年輕女士床上得越多,名譽就墮落得越快。”

“我猜你也是這樣指教自己的戰利品的,對嗎?”

格洛塔的臉瑟縮了一下。(不,不對。我又哄又求,時而威脅時而恐嚇。你的美麗讓我夜不能寐、肝腸寸斷!我完了,我徹底完了,沒有你我寧願去死!你難道沒有一丁點兒同情心嗎?你不愛我嗎?除了亮器具以外,當年的我無所不用其極,但得手後就會把她們拋棄,開開心心去追逐下一個目標,從不回頭。)

“哈,”阿黛麗哼了一聲,仿佛讀到他心中想法,“堂堂沙德•唐•格洛塔,居然宣揚貞潔的妙處?行行好!在古爾庫人毀了你之前你毀過多少女人?那可真是臭名遠揚啊。”

他脖子上一條肌腱不住顫抖,左右活動肩膀多時方才緩解。(她振振有詞,我卻無力反駁。或許換一位漂亮紳士,可用溫言軟語勸服她--要不就是與弗羅斯特刑訊官的漫漫長夜?)“‘你的床,你做主’,我贊同斯提亞人這句名言。話說回來,偉大的路瑟上尉跑回來跟平民鬼混是怎麼回事?他不是去挫敗北方人了嗎?安格蘭陷入水深火熱之中,怎能缺了他的拯救?”

“他沒去安格蘭。”

“沒去?”(老爸給找了個閒職,是嗎?)

“他去了舊帝國之類的地方。就是渡海去了西方,很遠很遠。”她歎口氣,好像聽夠了旅程經歷,現在是徹底厭倦了。

“舊帝國?見鬼,他去那裡幹嗎?”

“你幹嗎不直接問他?就是旅行唄,他反復提到一個北方人,叫什麼九指來著。”

格洛塔猛地抬頭:“九指?”

“嗯嗯。九指跟一個老禿頭。”

格洛塔的臉劇烈抽搐:“巴亞茲。”阿黛麗聳聳肩,繼續喝酒,業已顯出微醺的跡象。(巴亞茲。大選當口,我們決不能容忍這禿頭老頭子製造麻煩。)“他回來了?就在城裡?”

“我怎麼知道?”阿黛麗哼了一聲,“我說了,沒人跟我說話。”

第六章 如出一轍

菲洛滿臉陰沉地在屋裡轉圈。她鄙視這裡甜膩的空氣、窸窣作響的簾幕、高大的窗戶和聳立的陽臺;她鄙視這裡隨處可見以黑色為底的、描繪蒼白肥胖的國王們的畫像,鄙視寬敞的房間內閃閃發光的傢俱;她鄙視這裡柔軟的床鋪和懦弱的人民。與之相比,她寧可選擇坎忒大陸惡土上的風沙與乾旱。

那裡的確炙熱、艱苦,不適合居住。

但至少真誠。

這個聯合王國,尤其是這個名為阿杜瓦的城市和這座名叫阿金堡的城堡,充滿謊言。在這裡,謊言像一層油覆著她,怎麼也擦不乾淨。巴亞茲更位於一切謊言的中心,他欺騙她橫跨世界,最終卻一無所獲,沒能找到對付古爾庫人的古老武器。現在他還滿臉堆笑,和幾個老頭交頭接耳--這些人汗流浹背地從外面的豔陽下進來,然後揮灑著更多汗水。

雖然她不會向任何人吐露,可心底不得不鬱悶地承認自己想念九指;雖然她從未表現出來,但有個可以稍微信任的人多少會感到安心。

而現在,她只能靠自己。

陪伴她的只有門徒--倒不如沒有更好。他悄無聲息地坐著盯住她,渾不在意身邊桌上的書籍。他臉上掛著饒有興致的笑意,仿佛知道她不知道的東西,並據此認為她是個白癡。這讓她異常惱怒,於是繼續大步繞圈,緊皺眉頭看待一切,雙拳緊握,牙關緊咬。

“你該回南方去,菲洛。”

她停步瞪住魁。他說的當然沒錯,不再理會這些不信神的粉佬,繼續依靠熟悉的武器對付古爾庫人,沒什麼比這更合她心意。哪怕用牙跟他們拼個你死我活也行。魁說得對,但什麼也改變不了,菲洛從不願聽從他人的建議。“你這皮包骨頭的蠢粉佬憑什麼對我指手畫腳。”

“我能憑藉的東西超乎你想像。”他呆滯的視線片刻也不曾離開她,“我們是一類人,你和我。你可能意識不到,但事實如此。我們如出一轍。”菲洛緊皺眉頭,不明白這病懨懨的白癡有何企圖,她唯一能確定的是自己不想聽。“巴亞茲給不了你要的東西,你絕不能相信他。我發現得太晚,但你還來得及抽身。你該另尋個主人。”

“我沒有主人。”她猛然回擊,“我是自由的。”

魁撇了撇蒼白的嘴角:“你我都永遠無法自由。快走吧,這裡沒有你想要的東西。”

“那你為什麼留下?”

“為了復仇。”

菲洛眉頭皺得更深。“向誰復仇?”

門徒欺身靠近,明亮的眼睛緊盯著她。但門突然開了,魁立刻閉嘴,坐回去看向窗外,好像根本沒打算開口一般。

該死的門徒,該死的啞謎。菲洛怒衝衝地轉向門口。

巴亞茲緩步進屋,一隻手小心翼翼地平端茶杯。他看都沒看菲洛一眼,徑直朝敞開的陽臺門走去。該死的法師。她跟著他走向陽臺,耀眼的陽光刺得她眯起眼睛。陽臺很高,可總覽阿金堡,跟許久以前她和九指在屋頂上看見的景象別無二致。一群群無所事事的粉佬躺在下方閃亮的草地上,這也跟菲洛去舊帝國前目睹的一樣。

但並非所有事情都一如既往。

這座城市如今到處彌漫著某種恐慌,她能從那些軟弱、蒼白的臉上看出來,從他們的言談舉止中感受到。這氛圍猶如風暴前的喘息,仿若一顆火星便能引發燎原大火。她不知他們在等什麼,她也不在乎。

但她聽到了好多有關投票的話。

第一法師眼看她走上陽臺,半個禿頭反射著明亮陽光。“菲洛,喝茶嗎?”

菲洛厭惡茶,這點巴亞茲明明知道。古爾庫人心懷鬼胎時都在喝茶。她記得自己在塵土中掙扎時那些兵喝著茶,她記得奴隸主討價還價時喝著茶,她記得奧斯曼嘲笑憤怒與無助的她時也喝著荼。現在巴亞茲喝著茶,粗大的拇指和食指優雅地捏住小小的茶杯,面帶微笑。

菲洛咬緊牙關。“我受夠了,粉佬。你答應給我復仇,結果什麼都沒有。我要回南方。”

“真的?你走了可太遺憾了。不過古爾庫和聯合王國正在交戰,沒有船會去坎忒大陸,很長一段時間之內都不會有。”

“那我怎麼走?”

“你不是一再要與我劃清界限嗎?我讓你有地方住,你卻不知感恩,現在你想走請自便。不過我師弟餘威快回來了,或許你可以躲到他的羽翼下。”

“這不夠。”巴亞茲瞪了她一眼--兇狠的一眼--但菲洛不是長腳,不是路瑟,不是魁。她沒有主人,也不會有主人。“我說,這不夠!”

“你為何一定要測試我的底線?要知道,我的耐心是有限的。”

“我的也是。”

巴亞茲嗤之以鼻。“你根本就沒耐心,九指師傅對此一定深有感觸。你要明白,菲洛,那件事你辦得實在糟糕,你對他發脾氣完全沒有必要。”他噘起嘴,杯子微傾,優雅地從杯沿吸了一口。菲洛用盡全力才忍住沒一掌拍飛杯子、一頭撞爛這禿頭雜種的臉。“算了,若你還想與古爾庫人打--”

“我一直想著。”

“那麼儘管你毫無幽默感,我確信你的天賦我還用得上。我要對付古爾庫的目標並未改變,鬥爭必須繼續下去,只不過要動用其他武器。”他瞥向高踞於城堡之上的巨塔。

菲洛對美學一無所知,更不在乎這個,但連她也能察覺到那棟建築的美。它猶如裸岩堆成的山丘,與軟弱奢靡徹底絕緣。它的外形有種粗魯的真誠,而它露出的諸多漆黑鋒利的尖角精密得近乎嚴苛。

它讓菲洛著迷。

“那是什麼地方?”她問。

巴亞茲眯眼看她。“鍛造者大廈。”

“那裡面有什麼?”

“與你無關。”

菲洛氣得差點啐他一臉。“你在裡面住過。你給坎迪斯幹活。你協助鍛造者工作。這些都是你自己在平原上承認的。趕緊告訴我裡面有什麼!”

“你記性很好,菲洛,但你忘了一件事:我們沒找到種子,所以你不是不可或缺的了,我尤其沒必要再回答你無休無止的問題。想想我有多失落吧。”他又小心翼翼地吮了口茶,挑眉看著公園裡懶洋洋的粉佬。

菲洛努力擠出笑容--或者說她自認為最接近笑的表情,至少她露出了牙--那個滿肚子酸水的老太婆康妮爾說的那些話以及那些話如何激怒了巴亞茲,菲洛記憶猶新。她決定依葫蘆畫瓢。“鍛造者。你企圖偷走他的秘密,偷走他的女兒。她叫托蘿美,對吧?她父親把她扔下屋頂來報復她的背叛,報復她為你開門。我沒說錯吧?”

巴亞茲憤怒地將最後一點茶灑下陽臺。菲洛看著水滴在陽光中閃爍、翻滾、下落。“沒錯,菲洛,鍛造者把女兒扔下了屋頂。這樣看來咱倆的愛情都不太美滿,呃?不過咱們固然不走運,更倒楣的卻是咱們的愛人。誰想到咱們竟如出一轍呢?”菲洛真想把這雜種粉佬像那幾滴荼一樣甩下陽臺。但他還欠她一個承諾,而她有意要他償還,於是只能皺眉回到屋裡。

屋裡來了個新人,一頭卷髮,笑容燦爛,單手握著長長的法杖,邊肩上挎著褪色的皮袋。他的眼睛很奇特,一深一淺--最讓菲洛生疑,乃至產生非同尋常的戒備的便是他的注視。

“噢,大名鼎鼎的菲洛•瑪律基尼。請原諒我的冒犯,但您這樣……血統卓越的人,真是難得一見啊。”

菲洛不樂意自己的名字、血統乃至任何事被他知曉。“你是誰?”

“啊,我的禮節哪兒去了?我叫尤魯•蘇法,是法師組織的成員。”他伸出手,菲洛沒有回應。他只笑笑。“當然,我不在最初的十二門徒之列,只是個後生晚輩,拜師于偉大的巴亞茲。”

菲洛哼了一聲。在她看來,這點讓他更不值得信任。“之後呢?”

“我畢業了。”

巴亞茲“哐”一聲把杯子扔在窗邊桌上。“尤魯。”他說,新來的法師謙遜地低下頭,“我讚賞你最近的工作,一如既往地一絲不苟,切中要害。”

蘇法笑得更燦爛了。“我不過是大機器上的小螺絲,巴亞茲師父只求穩穩當當。”

“你一直沒讓我失望,這點我不會忘記。你的下一個小遊戲準備得如何?”

“萬事俱備,只待您下令。”

“那就開始吧,再推遲也無裨益。”

“我即刻著手。應您要求,我帶來此物。”他甩下肩上袋子,謹慎地伸手進去,緩緩取出一本書。一本寬大的黑皮書,厚重的外殼磨損不堪,佈滿劃痕和焦痕。“高斯德的書。”他輕聲說,似乎這個名字讓他恐懼。

巴亞茲皺眉。“你先拿著。情況有些變化。”

“變化?”蘇法將書塞回皮袋,仿佛突然如釋重負。

“我們要找的東西……不在那兒。”

“那--”

“其他的計畫依然不變。”

“當然。”蘇法再次低下頭,“伊斯爾公爵正在路上。”

“甚好。”巴亞茲好像才想起菲洛存在似的看了她一眼,“你不介意暫時給我們挪個地方吧?我有位重要客人要見。”

她巴不得離開,但既然巴亞茲想趕她走,她偏要磨蹭。她展開雙臂,站在原地伸了個懶腰,然後優哉遊哉地迂回走向門口,腳底蹭著地板,滿屋都能聽到粗噶的刮擦聲。她還在中途停下來欣賞畫作,擺弄椅子,輕拂鋥亮的罐子--這些東西她過去絲毫不感興趣。魁全程旁觀,巴亞茲眉頭緊蹙,蘇法則露出了然的淺笑。她停在門口:

“現在出去?”

“沒錯,現在!”巴亞茲惡狠狠地說。

她再次環視房間。“去他媽的法師。”她哼了一句,這才溜出門外--

結果她差點撞上一個高個老粉佬。這麼熱的天他還穿著厚重袍子,雙肩掛著閃閃發光的鏈條。他身後跟著個大塊頭,神情嚴肅警覺,應是貼身衛士。菲洛很不喜歡老粉佬的模樣:他高昂著頭,鼻孔沖她,活像她是條狗。

活像她是個奴隸。

“嘶嘶嘶!”擦肩而過時,菲洛沖老人當面嘶叫,對方憤慨地輕哼一聲,衛士則狠瞪著菲洛。菲洛不在乎,表情兇狠算什麼?他要是想嘗嘗膝蓋頂臉的滋味,大可挑釁試試。但他沒動手,而是和前面的老人一起進了門。

“啊,伊斯爾大人!”門關上前,她聽到巴亞茲說,“你這麼快就趕來,老夫深感欣慰。”

“我接到消息後立刻動身。我祖父總對我說--”

“你祖父是個聰明人,也是位熱心的朋友。老夫想跟你討論議會的現狀。你喝茶嗎--”

第七章 誠實

傑賽爾枕著手臂躺在床上,被單圍在腰間,目不轉睛地凝視肘抵窗臺、以手托腮、眺望窗外的阿黛麗。他一邊看,一邊感謝某個早被遺忘的軍裝設計師給王軍軍官設計了高腰夾克--他由衷地感激那人因為阿黛麗只穿了他的夾克。

自那次痛苦而混亂的重逢之後,兩人的關係發生了奇妙的變化。他們整整一周如膠似漆,他的笑容也幾乎沒有中斷。的確,阿黛麗咬他、傷害他、在他面前哭喊尖叫的記憶偶爾還會湧上心頭,突如其來、令人驚詫,就像在池塘邊野餐的人突然見到屍體浮出水面。但只要他保持笑容,眼見她也還以微笑,那些討厭的想法就統統被拋諸腦後了。至少暫時如此。他不由得慶倖自己的內心已足夠強大,足以容納她的任性。

“阿黛麗。”他寵溺地喚道。

“嗯?”

“上床來。”

“為什麼?”

“因為我愛你呀。”怪事,這話他越說越順口。

她無趣地歎口氣。“你總這麼說。”

“發自肺腑。”

她轉過身,雙手抵住身後的窗臺,明亮的陽光將她的胴體化為黑色剪影。“這話到底什麼意思呢?是指你睡了我一星期還沒睡夠嗎?”

“我覺得永遠睡不夠。”

“唉,”她離開窗口,赤腳踩過地板。“探究你小子話中真假也沒什麼害處,是不是?不過醜話說在前頭,”她停在床腳,“答應我一件事。”

傑賽爾吞了口口水,擔心她提出的要求會讓自己無法回答。“什麼都行。”他擠出笑容,輕聲答道。

“千萬別辜負我。”

他的笑容暢快了,答應這個並不難,畢竟他已重新做人。“當然,我答應你。”

“很好。”她手腳並用爬上床,盯住他的臉,而他充滿期待的腳趾在被單下扭個不停。她跪直起來,雙腿跨在他身體兩側,拽開夾克,露出雙乳。“那麼,上尉,我的儀容儀錶過關了嗎?”

“我不得不說……”他抓住夾克前襟,把她拉到自己身上,一手探進衣服裡面,“你無疑是……”他的手滑到她胸部,用拇指輕撫,“我的連隊裡最俊俏的士兵。”

她隔著被單拿下體磨蹭他,臀部前後晃動。“啊,上尉已蓄勢待發……”

“為你?必須的……”

她輕啄、吮吸他的嘴,在他臉上留下唾液。他的手在她雙腿間遊走。他們兩人喉頭發出粗重的喘息,她伸手扒開被單,配合他找到正確位置。她繼續向下扭動,髮絲拂過他的臉,急促的呼吸搔弄著他的耳朵--

突然傳來兩記重重的敲門聲,兩人僵住了。接著又是兩聲。阿黛麗抬起頭,撩開擋在通紅臉頰上的頭髮:“幹嗎?”她的嗓音粗重嘶啞。

“有人來找上尉。”是女僕,“他……他還在這兒嗎?”

阿黛麗沖傑賽爾翻個白眼。“沒在,但我倒是能帶話給他!”他咬著嘴唇憋住笑,伸手去捏她的酥胸,卻被她一巴掌拍開。“誰找他?”

“傳令騎士!”傑賽爾笑不出來了。這幫畜生從來就沒好事兒,並且總挑最糟糕的時刻出現。“瓦盧斯元帥要立刻召見上尉,他們正展開全城搜索。”傑賽爾小聲咒駡,看來軍方終於意識到他回來了。

“告訴他,我一見到上尉就會轉告!”阿黛麗喊道,門外隨即響起漸漸遠去的腳步聲。

“活見鬼!”確定女僕走遠後,傑賽爾立刻罵出聲--儘管那女僕可能早對過去數日屋內的情形浮想聯翩了,“我得走了。”

“現在?”

“現在,殺千刀的。不然他們會一直找,我早去才能早回。”

她歎口氣,翻身躺到床上,傑賽爾滑下床,滿屋尋找散落的衣服。他的襯衫胸前沾了塊酒漬,褲子皺巴巴地團成一團,但都還能穿,畢竟塑造完美形象已非他的人生目標。他坐到床上穿靴子,感到她的膝蓋頂在他的後背,她的雙手劃過他的胸膛,她的紅唇掃過他的耳廓,她輕聲細語道:“你又要丟下我一個人,是嗎?你要去安格蘭,和我哥一起殺北方人?”

傑賽爾有些吃力地彎下腰,提好一隻靴子。“可能去。也可能不去。”他對軍旅生涯不再懷有憧憬,他親眼見證、親身經歷過的危險夠多了,已經深切感受過那地獄般的痛苦與恐怖。與所冒的風險相比,榮耀和名聲不值一哂。“我在認真考慮辭職。”

“真的?往後你打算幹什麼?”

“不好說。”他抬起頭,挑起一邊眉毛看她,“或許我要找個好姑娘安定下來。”

“好姑娘?你有認識的嗎?”

“我還想你給我推薦呢。”

她抿著嘴。“讓我想想。要漂亮嗎?”

“不,不,漂亮女孩總是欲求不滿。要扔進人群就找不著的。”

“要聰明嗎?”

傑賽爾哈哈一笑:“千萬別,你也知道我出了名的頭腦簡單,聰明姑娘會讓我看起來像個傻瓜。”他提好另一隻靴子,鬆開她的手,站起身,“最好是天真無邪、單純無腦、只會不停附和我的姑娘。”

阿黛麗撫掌。“噢,太棒了,我能想像她如何挽著你的手,就像牽著裙邊,然後尖著嗓門不斷重複你的話。依我看,她肯定得有高貴血統吧?”

“當然,必須是貴族中的貴族,這點我絕不妥協。還要有我最欣賞的金髮。”

“噢,我完全同意,黑髮太普通,讓人聯想到泥巴、垃圾和肥料。”她打個激靈,“真可怕。”

“最重要的是,”他把劍穿過腰帶上的環扣,“要脾氣和緩。我可再受不了什麼驚嚇了。”

“這個自然,人生已如此艱難,幹嗎還找個總闖禍的女人?太不般配。”她一挑眉毛,“我會幫你物色。”

“非常好。現在,雖然這夾克你穿著最撩人,但還是先還我吧。”

“噢,好的,長官。”她扯下衣服扔給他,然後全身赤裸地攤在床上,挺直後背,伸開雙手,臀部緩緩前後擺動,一隻膝蓋抬在空中,另一條腿平伸著,大腳趾指指他。“不過呢,你不會讓我久等,對吧?”

他看了她一會兒。“見鬼,你給我別動。”他啞著嗓子說,然後披上夾克,大腿夾緊那話兒,彎腰出門。

他希望自己見到元帥前能冷靜下來,但心裡沒底。

※ ※ ※

傑賽爾又一次獨站在莫拉維大法官洞穴般的空曠房間裡,面對光可鑒人的大桌子,三位老人在桌子對面嚴肅地看著他。

隨著一聲巨響,辦事員關閉了雙開巨門,不祥的預感湧上他心頭。此情此景,跟他被人從前往安格蘭的船上帶走,遠離親密夥伴和遠大志向,扔進一場瘋狂混亂、不知所謂的旅行時一樣。那場旅行不僅將他毀容,還差點令他喪命。所以,他打心眼裡不想回到這裡,也衷心希望這次不要再那麼倒楣。

第一法師沒到場算是個好兆頭,儘管面前的三人他也看不順眼--幾個老面孔分別是瓦盧斯元帥、莫拉維大法官和霍夫宮務大臣。

瓦盧斯不停讚頌傑賽爾在舊帝國取得的成就。顯然,他聽到的版本和傑賽爾記得的大相徑庭。

“……在西方進行的偉大冒險,我個人認為,無疑向外邦彰顯了國威。你們在達米姆衝鋒過橋的事蹟尤其令我感動,前前後後和故事裡說的一模一樣嗎?”

“過橋,長官,是的,確實,呃……”見鬼,他或許該問問這老呆瓜到底在胡扯什麼,可惜他光顧著想阿黛麗,回味她如何一絲不掛在床上攤開身體。去他媽的國家。去他媽的職責。他現在就辭職,趁早回到阿黛麗的床上。“事實上--”

“跟皇帝之女的戀情才是你最得意的作為,對吧?”霍夫放下高腳杯,“對此我深表同意。”他眉飛色舞地看著傑賽爾,暗示這故事十分曖昧。

“誠實地說,閣下,我完全不清楚這樁風流韻事從何而來。我保證沒參與過這種事,並且很顯然,我們的整個經歷都被莫名其妙地誇張了--”

“好啦,一則光鮮的謠言勝過十段無趣的真相,你認為呢?”

傑賽爾眨眨眼,“啊,呃,我認為--”

“總而言之,”瓦盧斯插話,“內閣收到關於你們出國經歷的相當令人振奮的報告。”

“真的?”

“數量眾多,包羅萬象,且個個引人矚目。”

傑賽爾禁不住得意,同時也暗忖是誰炮製了這些報告--他可不敢想像菲洛•瑪律基尼大肆吹捧他的美德。“承蒙諸位閣下抬愛,但我必須聲明--”

“為獎勵你在這項關乎國運的艱巨任務中所展現的英勇與奉獻精神,我在此欣然宣佈,你已被提拔為上校,命令即刻生效。”

傑賽爾瞪大了眼睛。“真的?”

“當然是真的,孩子,沒人比你更配得上。”

一下午連升兩級是史無前例的榮譽,尤其考慮到他一仗未打、寸功未立,更談不上真正的犧牲--除非把跟最要好的朋友的妹妹纏綿過程中,被迫離開床鋪這件事算上。這當然算是犧牲,卻絕對不入國王的法眼。

“我,呃,我……”他心頭無可抑制地湧起一股滿足感。嶄新的制服,更多的綬帶,如此這般,還能指揮更多部下。榮耀和名聲或許算不得什麼豐厚獎賞,但他既然冒過險,又有什麼不配?一切唾手可得。難道他沒受過苦嗎?難道這不是他應得的嗎?

他沒猶豫太久,甚至可以說沒有猶豫。辭職退伍的想法早已被拋諸腦後。“我十分榮幸能得到這份……呃……殊榮。”

“我們也十分高興。”霍夫話音一轉,“現在談談正事。路瑟上校你應該知道最近農民搞出了些麻煩。”

奇怪,這消息半點兒也沒傳進阿黛麗的臥房。“沒什麼要緊的,對吧,閣下?”

“如果大規模叛亂還不算要緊的話。”

“叛亂?”傑賽爾吞口口水。

“那個叫革匠的叛匪頭子,”宮務大臣啐了一口,“在鄉間流竄數月,煽風點火,挑撥離間,策動農民對抗地主、對抗貴族,乃至對抗國王!”

“沒人想到會出這麼大亂子。”瓦盧斯憤憤不平地說,“基倫附近的事件之後,一大幫農民在這個革匠的鼓動下武裝起來,拒絕遣散。他們打敗了當地地主,暴動隨即蔓延開去,我們得知他們新近粉碎了芬斯特男爵麾下一支頗具規模的軍隊,並燒毀男爵的住宅,吊死了好幾個徵稅官。隨後他們朝阿杜瓦的方向開進,沿途劫掠村莊。”

“劫掠?”傑賽爾念叨著瞥了眼大門。劫掠委實是個醜陋的詞。

“讓人萬分沉痛的是,”莫拉維惋惜地開口,“他們中的半數本為良民,忠於國王,誠實勞作,只由於地主的貪婪才落草為寇。”

瓦盧斯不滿地哼了一聲,“叛國沒有藉口!叛軍中多的是小偷、流氓和尋釁滋事者,他們理應上絞架!”

“內閣已下決心。”霍夫打斷,“這個革匠對國王提出了一系列要求。對國王提要求!更多自由,更多權利,人人平等,親如兄弟,諸如此類危言聳聽的無稽之談!他們逼近阿杜瓦的消息很快就會傳出去,使大眾陷入恐慌,恐怕既有人同情農民,也會有聲浪高喊打壓。如今形勢微妙,王國兩線作戰,國王健康堪憂,卻依然沒有繼承人。”霍夫猛捶桌子,嚇了傑賽爾一跳。“所以,絕不能讓他們靠近都城!”

瓦盧斯元帥雙拳緊握在身前。“留守米德蘭的兩個王軍團奉命主動迎擊,並帶上一份和平協議。”他說出這個詞時不禁皺了皺眉,“如果農民們接受條件,各自回鄉,可饒其不死;但若革匠不明事理,那幫烏合之眾必遭滅頂之災,被碾為粉末。”

“灰飛煙滅。”霍夫粗胖的拇指摩挲著桌上一塊污漬,“而罪魁禍首將扭送王家審問部。”

“那真遺憾。”傑賽爾脫口而出,提到審問部他不禁打個寒戰。

“卻是必要之舉。”莫拉維遺憾地搖頭。

“非常必要。”瓦盧斯隔著桌子,皺眉看向傑賽爾,“他們從經過的每個村莊、市鎮、農場和莊園裹脅人手,反正目前社會上充斥著心懷不軌的雜碎。他們的確未受訓練、裝備簡陋,但據最新估計,其人數已達四萬。”

“四……萬?”傑賽爾不安地變換雙腳重心,他原以為不過是數百個連合腳的鞋都沒得穿的雜碎鬧事。當然,他待在阿金堡裡,有重重城牆保護,應該沒有危險。可四萬名憤怒的群眾聚集起來還是讓人不寒而慄,即便他們只是農民。

“王軍已整裝待發,步騎各一個團。現在只缺一名指揮官。”

“哈。”傑賽爾嘟囔一句。他可一點都不羡慕出任此職的倒楣蛋,率領不到對手五分之一的人馬,面對一夥自認大義凜然、並因接連小勝而士氣高漲的蠻子,這幫蠻子憎恨貴族和君權,渴望鮮血與掠奪……

傑賽爾猛地瞪大眼睛:“我?”

“對。”

他語無倫次地推辭:“我並非……不識抬舉,您看,但是,真的,我想說,肯定有人更勝任。元帥閣下,譬如由您親自出馬--”

“時局複雜。”霍夫嚴肅地瞪著傑賽爾,粗眉毛下眼神強硬,“相當複雜。我們要找個沒有……背景的人,不能有任何偏袒,而你剛好符合。”

“可是……和農民談判,大臣閣下,法官閣下,元帥閣下,我對此一竅不通!我對法律一知半解!”

“我們沒有忽視你的不足,”霍夫道,“故而推舉一位閣員與你同行,作為內閣的代表。他在那些領域擁有無可置疑的權威。”

一隻大手突然拍在傑賽爾肩上。“我跟你說過我們肯定會再見,我的孩子!”傑賽爾緩緩轉頭,頓覺心如死灰。身後果然是滿臉笑容的第一法師,就站在離他不到一步遠的地方。他終於還是現身了,不知為何,傑賽爾對這禿頂老雞婆從中作祟一點也不吃驚。怪事和煩惱總會隨之而來,好似野狗緊跟在屠夫的車後亂吠。

“農民軍--若能稱之為軍隊的話--的營地離都城尚有四天腳程,當然,這是以他們懶散的行軍速度計算。他們正在周圍的鄉野劫掠,尋找補給。”瓦盧斯向前探身,一根手指點著桌面。“你必須立刻啟程攔截,我們的希望全系于此,路瑟上校。你清楚自己的使命嗎?”

“是,長官。”他有氣無力地輕聲答應。

“我們再度合作了?”巴亞茲面帶笑意,“敵人定當聞風而逃,呃,我的孩子?”

“當然。”傑賽爾沮喪地嘟囔。他本來有機會逃離,開始新的人生,卻為了外套上額外的一兩顆星星錯失良機。現在大錯鑄成,說什麼也晚了。巴亞茲如慈父般抓緊他的肩膀,把他拉到身旁,絲毫沒有放手的意思。他真的無路可逃。

※ ※ ※

傑賽爾急匆匆沖進宿舍,拖著箱子一路咒駡。太過分了,竟要自己搬行李,誰讓他急著拯救聯合王國於自己人民的瘋狂中呢。時間緊迫,他只能簡短地做個奔到碼頭、跳上遇見的第一艘船逃往遙遠的蘇極克的美夢,但也只是做夢罷了。既然他自願領受這份榮耀,便得一併接受所有後果,別無選擇。與其擔驚受怕,不如放手一搏,正是如此。他把鑰匙插進鎖孔,轉了一圈,隨後震驚地倒吸一口冷氣,退開幾步--門後的陰影裡有人!待他看清是誰,心中恐慌更甚。

瘸子格洛塔靠牆站住,重重地倚著手杖,沖他露出噁心的無牙笑容。“有件事跟你協商,路瑟上校。”

“若是農民那檔事,我應付得來。”傑賽爾無法完全掩藏臉上的厭惡,“你毋須親自前來--”

“我不是指那件事。”

“那是什麼?”

“阿黛麗•威斯特。”

刹那間,走廊變得空無一人,寂靜無聲。士兵、軍官、僕人,全都去了安格蘭,整個兵營只剩下他們兩人。“我不覺得這跟你有絲毫--”

“你還記得她的兄長、我們共同的朋友,柯利姆•威斯特嗎?那個總是擔心過度,以至於不斷脫髮的傢伙。對了,他還有點脾氣。”傑賽爾臉一紅,湧起一股負罪感。他當然記得威斯特,尤其記得對方的脾氣。“他去安格蘭打仗前拜訪了我,要我在他遠離首都、出生入死期間,看顧他的妹妹。我應下了。”格洛塔拖著一條腿上前,傑賽爾只覺一陣惡寒。“我向你保證,我對這項承諾的重視及認真程度,不亞于審問長閣下交付的任何任務。”

“明白。”傑賽爾擠出兩個字。這正好解釋了傑賽爾一直困惑的事,即那天早上瘸子為何會出現在她家。但他絲毫沒覺得松了一口氣,相反卻更緊張了。

“依我之見,柯利姆•威斯特不會太欣賞過去一段日子裡發生的事,你說呢?”

傑賽爾愧疚地左右晃動。“我承認,我確實拜訪過她--”

“你的拜訪,”瘸子輕聲說,“有損那姑娘的名聲。現在,我們面臨三個選擇。第一個,也是我個人最推薦的,你就此罷手,假裝沒見過她,並且再不去見她。”

“不行。”傑賽爾立刻反駁,他的聲調不由自主地變得尖銳。

“第二個選擇,你迎娶那位女士,今天的見面就當沒發生。”

這正合傑賽爾的意,但他才不想在這扭曲的瘸子威逼下示弱。“第三呢?”他裝出淡淡的不屑問。

“第三?”格洛塔醜怪的臉突然青筋暴突,抽搐起來,“我覺得你對第三個選擇還是敬而遠之的好。簡單地說,你會和鍛爐及一整套刀具度過漫長的激情夜晚,隨後與麻袋、鐵砧及運河底部的河床相伴更難忘的白天。依我看,還是前兩個選擇更適合你。”

傑賽爾腦子還沒反應過來,腳下已上前一步,逼得格洛塔後退。瘸子身體一顫,靠在牆上。“我憑什麼跟你解釋!這是我和那位女士之間的事。我只告訴你一句:我早就決定要娶她,只不過是等待合適時機而已!”傑賽爾站在黑暗中,對自己說出的話感到難以置信。這張臭嘴,總給他惹來各種各樣的麻煩。

格洛塔眨眨眯縫的左眼。“啊,她運氣真好。”

傑賽爾又逼近一步,將無助的瘸子擠在牆邊,兩人幾乎臉對著臉。“沒錯!你可以把你的威脅塞回瘸屁股裡去了!”

即便處境如此狼狽,格洛塔也不過驚惶了半晌,接著又咧開無牙的嘴笑起來,他眼皮抽動,一串淚水滾落凹陷不平的臉頰。“哎呀,路瑟上校,對我來說,這麼近距離盯著你看著實有些難為情。”他用手背拍拍傑賽爾的制服前襟。“尤其考慮到你對我的屁股懷著異乎尋常的興趣。”傑賽爾連忙後撤,噁心得嘴裡泛酸。“看來瓦盧斯未竟之業由巴亞茲完成了,呃?他教會了你要有骨氣!我為你即將到來的婚禮獻上祝賀,但我的刀子還會備著,以防你出爾反爾。很榮幸能跟你聊天。”格洛塔說完一瘸一拐走向臺階,手杖敲在地板上,左腳拖在身後。

“彼此彼此!”傑賽爾在他身後口是心非地大喊。

第八章 鬼魂

烏髮斯變了。也難怪,羅根上次來這兒已是多年以前,那還是圍城後的夜晚。貝斯奧德的親銳成群結隊走在街上--大喊大叫,高聲唱歌,爛醉如泥,四下搶劫、姦淫,在任何能點著的東西上放火。羅根剛跟三樹決鬥完,正躺在屋裡疼得哭天喊地。他記得當時瞪視窗外望著灼目的火焰,聽見鎮內回蕩的尖叫,恨不得能參與其中,又擔憂能不能再站起來。

如今不同了,聯合王國掌控此地,卻也沒帶來多少秩序。灰撲撲的港口擠滿船隻,它們的體形相較這裡的碼頭而言顯得過於龐大。士兵群聚在狹窄的街道中,裝備四處散落。車、馬、騾子,統統超載,並且個個拼命想從人群中擠出條路。傷患倚靠拐杖,一瘸一拐走向碼頭,或纏著血染的繃帶,被擔架抬著在細雨中穿梭,路旁一臉青澀的新兵瞪大了眼睛。許多北方人--這裡的北方人大多是老幼婦孺--靠在門邊,迷惑不解地看著洶湧入城的陌生人潮。

羅根擠開人群,快步走過傾斜的街道,不僅戴上兜帽,將頭壓得很低,還把雙手握成拳頭,貼在身側,不讓人發現斷指。巴亞茲送的劍他拿毯子裹好,和行李一起背在背後,以防惹人緊張。可他還是覺得如芒在背,時刻等待有人喊出:“他是血九指!”他等著人們慌忙逃竄,高聲尖叫,滿臉恐懼地朝他扔垃圾。

但沒人那麼做。時局混亂,人人自危,就算這裡的人聽過他的名號,也不會聯想到這就是他本人。他們多半聽聞他在遠方入了土,並欣然接受。不管怎麼說,在此停留毫無意義,於是他大步走向一名看上去能管事的聯合王國軍官,推開兜帽,盡可能露出微笑。

對方露出嫌惡表情。“這兒沒有活幹。”

“你們這兒也沒有適合我的活。”羅根拿出巴亞茲給的信。

那人展信讀過,接著皺眉重讀了一遍,最後狐疑地看向羅根,嘴裡嘟囔不停。“好吧,明白了。”他指向一群站在幾跨開外、緊張不安的年輕人,他們在逐漸加劇的雨勢中悽楚地擠成一團。“這隊增援今天下午開赴前線,你跟他們走。”

“很好。”這群驚恐的小傢伙看起來算不上什麼增援,但這跟他有什麼關係?他不在乎跟誰走,只要能殺貝斯奧德。

※ ※ ※

道路兩旁綠樹蔥蔥,陰影重重--很可能暗藏玄機。這一路十分顛簸,所有人都只能緊緊抓住欄杆,更痛苦的是屁股不斷撞擊堅硬的座椅。但他們正一點點接近目標,羅根心想這就夠了。

他們後面跟著其他馬車,沿路排成一線,緩慢前行,滿載人手、食物、衣服及其他各種作戰物資。每輛車前都懸著一盞燈,翳翳薄暮中連成一條搖曳的光線,深入山谷,再爬上遠處斜坡,在樹林中標記出行駛路線。

羅根轉身看向身邊的聯合王國小夥子。他們一共九人,擠在貨車前端,隨車輪顛簸左搖右晃,卻都小心翼翼地和他保持距離。

“你見過誰身上有那麼多疤嗎?”有人小聲說,顯然以為羅根不會通用語。

“他是何方神聖?”

“誰知道?北方人吧。”

“白癡也能看出他是北方人。我是問他為何跟我們一道?”

“也許是個斥候?”

“你不覺得他當斥候個兒太大了嗎?”

羅根盯著車旁掠過的樹叢,自顧笑笑。他感受到撲面而來的寒意、霧靄和泥土的味道,還有冰冷潮濕的氣息。他從未想過自己會樂意回到北方,但現實如此--經過異鄉羈旅,回到熟知遊戲規則的地方,讓人相當欣慰。

一行十人在路邊紮營。類似的營地還有很多,人們各自緊挨馬車在森林中排成一溜。火升得很旺,九個小傢伙坐一邊,他坐另一邊,一鍋肉湯在火上“咕嘟咕嘟”冒泡,散發出噴香的蒸汽。羅根看著他們邊攪湯邊聊天,聊家鄉、聊未來、聊路程還有多遠。

不一會兒,有人開始往碗裡分湯,遞給周圍人。所有人都拿到後,他看了眼羅根,又盛好一碗,像接近獸籠般小心翼翼把湯遞來。

“呃……”他伸直舉碗的胳膊。“湯?”他張大嘴,另一隻手朝嘴裡指指。

“謝了朋友。”羅根接過碗,“我知道該把它往哪裡送。”

小傢伙們齊刷刷看向他,火堆彼端露出一排被火光染黃的擔憂面孔。顯然,他們對羅根會講他們的語言感到十分驚詫。“你會說通用語?你一直故意不說話,是嗎?”

“沉默是金,這是經驗之談。”

“隨你怎麼說了。”送湯的小子道,“那你叫什麼?”

羅根猶豫了一下要不要說謊,扯個誰都沒聽過的名字。但他就是他,遲早會有人認出來,況且他一直不擅長說謊。“大家叫我九指羅根。”

小傢伙們一臉茫然,似乎從未聽說過他。怎可能聽說呢?他們不過是一群農夫之子,來自遙遠的、陽光普照的聯合王國。他們看起來連彼此的名字也不太清楚。

“你來這兒幹嗎?”他們中有人問。

“跟你們一樣。來殺人。”這群孩子似乎被嚇到了。“不是來殺你們,別怕,我有些恩怨要了結。”他朝大路點點頭,“跟貝斯奧德。”

小傢伙們你看我,我看你,最後有人聳聳肩,“好啦,那你多少算我們一夥的。”他起身從背包裡掏出個瓶子。“來點嗎?”

“好啊,來吧。”羅根咧嘴笑著遞出杯子,“這我可是來者不拒。”他仰脖一口幹掉,抹抹嘴,感受肚內升起的暖意。那小子又給他倒了一杯。“謝了。不過最好別給我太多。”

“怎麼?”他反問,“不然你會殺了我們?”

“殺了你們?那算你們運氣好。”

“運氣不好呢?”

羅根沖杯子樂了。“要聽我唱歌。”

那小子忍不住笑起來,他的一個同伴則放聲大笑--然而須臾間,一支箭“嗖”地插進那倒酒的小子身側,他一口血噴在襯衫上,酒瓶掉入草叢,酒水在黑暗中汩汩淌出。另有個小子大腿中箭,呆坐在原地,盯著傷處一動不動。“從哪兒……”接著所有人都大喊起來,摸索武器,或是趴到地上,貼緊地面。又兩支箭呼嘯而過,其中一支射中火堆,激起一陣火星。

羅根扔開湯碗,抓起長劍拔腿就跑,途中和一個小子撞了滿懷,對方摔個狗吃屎,他自己也差點滑倒,趕緊穩住身形,全速沖向箭射來的樹林。他可以主動出擊,也可以遠遠逃離,而他想也沒想就做出了選擇:有時選什麼不重要,重要的是迅速決斷,並貫徹到底。羅根奔近後看到一名弓手正摸黑拔箭,露出一截蒼白皮膚,他立即從破爛的劍鞘中抽出鍛造者的劍,長嘯一聲。

弓手本可搶在羅根揮劍前射箭,雖有風險,但很可能成功,可他最終還是沒有硬扛的勇氣。生死關頭,少有人能應對自如。他扔掉弓轉身就跑,但為時已晚,才邁出一兩跨,就被羅根從後砍中,尖叫著跌入草叢。他拼命翻過身,整個人被灌木纏住,一邊號叫一邊摸索匕首。羅根手起劍落,結果了他。弓手嘴裡湧出鮮血,渾身抽搐,脖子一梗再無聲息。

“我還活著。”羅根蹲在屍體旁,盯著眼前的黑暗自言自語。綜合考慮,選擇逃跑會比較好,但現在已經晚了。留在阿杜瓦還更好呢,想也白想。

“操你娘的北方。”他小聲罵了句。若放走這幫雜碎,他們會在接下來的路上不斷騷擾,他也會一直提心吊膽,生怕冷箭難防。與其坐以待斃,不如主動出擊,這是過往的慘痛教訓。

他聽到其他偷襲者穿過草叢離開,於是緊握長劍伏身跟上。他憑感官在樹木間穿行,和前面的敵人保持距離。隨著他深入叢林,火光和聯合王國小子們的叫嚷漸漸褪去,鼻孔裡充斥著松樹和潮濕泥土的氣息,而敵人急促的腳步指引著他。他一如既往讓自己成為叢林的一部分,這並不難,訣竅自然而然地回來了--那些年,他每晚都會在林中潛行。夜幕中響起人語,羅根在松樹樹幹後一動不動,悄無聲息。

“髒鼻子呢?”

沉默。“死了吧。我猜。”

“死了?咋死的?”

“他們帶了個人,烏鴉,是個大號雜種。”烏鴉。羅根聽過這外號,當下也憶起了對方的聲音。他是小骨麾下有外號的,算不上羅根的朋友,但彼此認識,也曾在卡萊恩並肩作戰。現下他們再次相距不過幾跨,卻恨不得拼個你死我活。命運的轉換真奇特,為敵為友不過一線之隔,壓根甭拿過武器的人絕對想像不出其中的兇險莫測。

“北方人,是嗎?”烏鴉的聲音。

“有可能。反正是個好手。上來得真快,我連箭都沒來得及拔出來。”

“混帳!不能讓這種人過去。我們就在這兒紮營,明天繼續跟,或許能逮到這大傢伙。”

“噢好哇,他奶奶的肯定要逮到他,不能放過。我要親手割開這雜碎的脖子。”

“那敢情好,其他人休息時你就睜大點兒招子吧。或許憤怒能幫你保持清醒,呃?”

“好的,頭兒,你說得對。”

羅根坐在地上觀察,隔著枝丫看到四人鋪開毯子翻身睡覺,第五人找了個背對同伴、正沖來路的位置,坐下放哨。羅根靜靜等待,他聽到某人開始打鼾,然後下雨了,雨水打在松樹枝頭,彙聚到一起,滴落在他髮際、衣服和臉龐上,最後掉到潮濕的地面,滴答、滴答、滴答。羅根坐在那裡,像石頭一樣紋絲不動,悄無聲息。

耐心是件可怕的武器,只是很少有人會運用它。當你遠離危險恢復平靜後,再讓內心專注於殺戮並不容易。但羅根長於此技。他就這樣坐在原地,任時間緩慢逝去,一邊回想遙遠的過去,一邊等待明月高懸,蒼白的月光和細雨一同灑入林間,照亮了他的目標。

他這時方才起身,在樹幹間謹慎前行,雙腳穩健、輕柔地落在草叢中。這場雨幫了他的忙,遮掩了他繞到哨兵背後時靴子發出的輕響。

他抽出小刀,潮濕的刀刃在斑駁月光中閃著清冷寒芒,然後他踏出樹林,穿過營地,幾乎貼身走過熟睡的眾人。如兄弟般貼近。哨兵不開心地吸著氣,用掛滿閃爍雨珠的毯子裹緊了肩膀,扭來扭去。羅根停步等待,低頭凝視打瞌睡的哨兵,那人蒼白的面孔轉向一邊,雙眼緊閉,嘴巴大張,呼吸在濕冷的夜裡留下絲絲淡薄的白氣。

哨兵終於安靜下來,羅根悄悄接近他身後,屏住呼吸,伸出左手,手指懸在霧濛濛的空中,等待時機。他又伸出緊握小刀硬柄的右手,自覺嘴唇繃緊,牙關緊咬。就是現在,時機一旦到來,便容不得絲毫猶豫。

羅根的左手死死鉗住哨兵的嘴,右手迅猛地割喉,甚至能感覺到刀刃割到頸骨。哨兵抽搐掙扎,但羅根毫不放鬆,像戀人一樣緊抱著他,令他只能發出微不可聞的呻吟。鮮血漫過羅根的雙手,熾熱黏膩的血。他不擔心其他人察覺,就算有誰醒來,黑暗中也能見到一個人的輪廓,絕不會起疑。

不久後,哨兵癱軟了,羅根輕輕將頭歪在一邊的屍體放到身側。另外四人毫無防備地躺在濕毯子裡。也許很久以前羅根幹這個會有些阻力,會思考這是否正確--但即便有那種時候,也早已成為過去。在北方,思前想後意味著送命。他們不過是四個目標罷了。

他爬向第一人,一隻手緊捂那人的嘴,沾血的刀子舉過頭頂,乾淨俐落地紮透外套,刺穿心臟。那人就這樣死去,比睡著時還安靜。羅根爬向第二人,打算故技重施,卻不料靴子碰到什麼金屬。水瓶?反正弄出好大一聲。那人睡眼惺忪,剛想起身,羅根一刀紮在他肚子上狠狠一扯,將其開膛破肚。那人長吸一口氣,雙眼和嘴巴張得大大的抓住了羅根的胳膊。

“啥?”第三人坐起來,正看見這一幕。羅根掙脫胳膊,抽出長劍。“啥--”那人本能地舉起手,旋即被沉暗的劍刃齊腕斬斷。這一擊徑直斬入頭骨,濃稠的血點噴灑在潮濕的空氣中,那人仰面倒地。

然而這段時間足夠最後一個敵人爬出毯子,抓起斧頭。那人弓身站立,伸開雙手,擺出老練的迎戰姿勢。烏鴉。羅根聽得見他的呼吸,甚至能看見他的呼吸在雨簾中騰起白氣。

“你該先沖我下手!”他嘶吼道。

羅根覺得在理。他光想著把他們全幹掉,忘了考慮順序,但現在說啥也晚了。他聳聳肩:“先後無所謂。”

“你馬上就知道了。”烏鴉在迷蒙的空氣中一邊掂量斧子,一邊變換位置、尋找破綻。羅根站立不動,屏住呼吸,長劍垂於體側,手掌握緊濕冷的劍柄,伺機而動。“趁你還有口氣在,趕緊報上名來,好讓大爺我知道誰成了我斧下鬼。”

“你認識我,烏鴉。”羅根抬起另一隻手,展開手指,月光灑在他因沾滿血漬而被染得發黑的斷指處。“我們曾在卡萊恩並肩作戰,沒想到你這麼健忘。世事難料,呃?”

烏鴉停止了移動,黑暗中,羅根只能看清眼睛的反光,但對手的站姿毫無疑問透出恐懼與懷疑。“不,”他在黑暗中搖著頭,低聲說,“不可能!九指死了!”

“是嗎?”羅根深吸一口氣,再緩緩吐入潮濕的夜晚,“那我大概是鬼魂吧。”

※ ※ ※

聯合王國的小子們挖了些蹲坑,壘起箱子袋子做掩護。羅根看到這堆東西上有張陌生的臉動來動去,緊盯著樹林,旁邊不知是箭頭還是矛尖的東西反射著忽明忽暗的火光。掘壕據守,警惕敵襲,若說之前是初生牛犢不怕虎,現在可謂嚇尿了褲子。他估計自己一現身,某個小傢伙就會立馬放箭。該死的聯合王國弩弓配有扳機,上了弦一碰就射。或許他活該倒楣,活該在荒郊野外為著莫名其妙的理由栽在自己人手頭,可他沒得選,除非樂意一路步行去前線。

於是他清清嗓子,大喊:“你們別射!別動!”一聲弦響,弩矢紮進他左邊幾跨外的樹幹。羅根趴在潮濕地面上。“我說了,別射!”

“誰在那?”

“是我!九指!”一陣沉默。“跟你們一起坐車的北方人!”

漫長的沉默,夾帶幾句輕聲交談。“好吧!你慢慢過來,手舉起來讓我們瞧見!”

“好的!”他直起身,慢慢走出樹叢,雙手高舉,“別射我就行,呃?你們別亂動!”

他惴惴不安地舉著胳膊穿過空地,走向營火,時刻擔心被一箭穿胸。他認出了之前那幾個小傢伙,還有管理整個補給車隊的軍官。當他慢慢走向那堵臨時搭建的屏障、跳下蹲坑時,幾個小子一直舉弓對著他。這些坑是在營火旁挖出來的,手藝可不怎麼樣,底下積水不少。

“你他媽跑哪兒去了?”軍官憤怒質問。

“我去追蹤伏擊咱們的人。”

“追上了?”有個小子問。

“追上了。”

“然後呢?”

“殺了。”羅根朝土坑下的水潭點點頭,“你們今晚不用泡在水裡了。湯還有沒?”

“他們一共幾個?”軍官打斷他。

羅根圍著火堆餘燼撥弄了一圈,但鍋空了。真倒楣。“五個。”

“你、你一個人對付五個?”

“他們最先有六個,不過我一開始就幹掉一個,就在樹林那邊。”羅根從包裡掏出塊麵包,就著鍋子左擦右抹,心想至少蹭點肉汁。“我等到他們睡著才動手,結果只需正面對付一個。我大概挺走運的。”可他並不覺得走運,營火清晰地映出他手上的血,烏黑的血塊凝在指甲縫和掌紋中。“總是挺走運。”

軍官看上去並不相信。“我們怎麼確定你跟他們不是一夥?怎麼確定你不是間諜?怎麼確定你不會等我們解除戒備就通知他們?”

“你們這一路上可都沒什麼戒備。”羅根忍不住嗆了軍官一句,“不過這好歹算是個問題,我也料到你會問。”他從腰帶上扯下個帆布袋,“我帶了這個給你。”軍官皺眉伸手接過,打開袋子,狐疑地看向裡面,隨後吞了口口水。“我說過有五個人,所以裡面裝了十根拇指。滿意了嗎?”

軍官的厭惡大過滿意,不過還是點點頭,緊抿著嘴,伸直胳膊遠遠地把袋子遞還。

羅根搖搖頭:“你拿著吧。我缺的是中指,拇指倒是夠了。”

※ ※ ※

貨車歪歪扭扭停下,最後一兩裡簡直是爬行。現在這條路--若無邊無際的爛泥能叫路的話--擠滿了掙扎前行的人,他們從一個能站腳的地方“吱嘎吱嘎”踩向另一個,頂著濛濛細雨,穿過陷在泥坑裡的貨車、悶悶不樂的馬匹、一堆堆板條箱與木桶,還有歪斜的帳篷。羅根看見幾個渾身泥汙的小子用力拖拽輪子深陷的貨車,卻始終沒多大起色。聯合王國軍仿佛在慢慢陷入泥沼,堪稱陸地上的大海難。

羅根的旅伴減為七個,他們憔悴地縮成一團,由於連續數晚沒睡好以及路上糟糕的天氣而疲態盡顯--之前的夜襲中,那個送湯的小子死了,另一個由於腿上中箭被送回烏髮斯。這群小傢伙的北方之旅沒個好開頭,而羅根覺得以後只會越來越糟。他自車尾下車,靴子陷在深深的車轍裡,他伸了伸背和酸痛的腿,再從車上扯下背包。

“好運。”他對小傢伙們說,沒人回應。那晚之後,他們幾乎沒跟他說過話。可能裝拇指的袋子嚇著了他們,但羅根覺得他們既然來了這裡,那絕不會是最糟糕的事。他聳聳肩,轉身掙扎著蹚過爛泥。

前面不遠處,補給車隊的軍官正被一名穿紅色制服的高大男人訓斥,那人面色陰沉,看起來是這一團混亂中的負責人。羅根花了點時間才認出此人--他們曾在截然不同的環境下一起用餐,探討戰爭。他現在看上去老了、瘦了,也更兇狠了。他一直愁眉不展,濕漉漉的頭髮裡冒出許多灰絲,但見到站在一旁的羅根,卻展顏一笑,走過來伸出手。

“死者在上,”他用流暢的北方話說,“命運真奇特。我認得你。”

“我也認得你。”

“九指,對吧?”

“沒錯。你是威斯特。來自安格蘭。”

“正是。抱歉不能好好歡迎你,我軍一兩天前剛到此地,你也看到了,一切都混亂不堪。站住,白癡!”他朝一名車夫吼叫,那車夫想駕車從另兩輛車狹窄的縫隙中擠過去。“這鬼地方有夏天嗎?”

“現在就是夏天啊。難道你沒見識過北方的冬天?”

“哈,說的沒錯。什麼風把你吹來了?”

羅根將信遞給威斯特,對方弓起背,用身體擋住雨水,皺眉讀完。

“宮務大臣霍夫簽的字,呃?”

“很厲害嗎?”

威斯特噘著嘴把信還回來。“我想這得看情況。你要麼是有了大人物撐腰,要麼就是招惹了大人物。”

“也許兩者都有一點。”

威斯特咧嘴笑道:“說的也是,這兩者往往相輔相成。你要上戰場?”

“不錯。”

“好啊,經驗豐富的人總有用武之地。”他看著從馬車上爬下來的新兵,長歎一聲,“菜鳥實在太多了,你還是加入其他北方人吧。”

“你們帶了北方人?”

“是的,而且數量與日俱增。似乎很多北方人並不滿意新國王的領導方式,尤其不滿意他和山卡的交易。”

“交易?和山卡?”羅根皺眉。他沒想到貝斯奧德會墮落至此,不過這也遠非生活中的頭一回失望。“他請扁頭給他打仗?”

“不錯,他邀請扁頭,我們邀請北方人。這是個奇怪的世界,就是這樣。”

“就是這樣。”羅根搖搖頭,“你們有多少北方人?”

“根據上次點數,大致有三百人,不過他們不肯好好待著等候清點。”

“你肯收我的話,就變成三百零一人了。”

“他們在左翼師的營地。”他朝那邊指指,傍晚的天空下,樹木連成片黑色剪影。

“好的。誰是頭兒?”

“一個叫狗子的人。”

羅根瞪著他,好一陣說不出話來。“叫什麼?”

“狗子。你認識?”

“我認識。”羅根輕聲道,笑容在他臉上擴散開來,“我認識。”

※ ※ ※

暮色迅速凝聚,夜晚緊隨其後,等羅根走到地方,篝火早已生起。羅根遠遠望見親銳們圍火落座,火光勾勒出頭顱和肩膀的輪廓。他也聽得到他們的交談和笑聲,在雨後的靜謐夜晚中分外清晰。

他很久沒聽見這麼多人一起說北方話了,因此即便這是他的母語,傳到耳中仍有些陌生。這讓他聯想到一些不甚美好的過往:人們朝他大喊,為他大喊;人們沖上戰場,為勝利歡呼,為死者哀悼。不知從哪兒飄來肉香,濃郁美妙的氣息挑逗著鼻孔,讓他的肚子“咕咕”叫了起來。

路旁立了根綁火把的木杆,杆下有個百無聊賴的小子握著長矛把守,皺眉看著羅根靠近。大夥兒吃飯時出來站崗,這種事肯定是抽籤決定的,這小子看起來一臉不爽。

“你幹嗎?”他吼道。

“狗子在嗎?”

“在又怎樣?”

“我要跟他談談。”

“你?現在?”

這時又走來一個老人,頂著濃密的灰發,臉龐好似皮革。“怎麼回事?”

“來了個新人。”小子嘀咕,“想見頭兒。”

老人眯眼打量羅根,皺起眉頭:“咱們見過嗎,朋友?”

羅根抬起頭,讓火光照在臉上。看人得看眼睛,也要讓對方看到你的眼睛,決不能當縮頭烏龜。羅根的爹經常這樣教誨他。“我不記得了,你呢?”

“你打哪兒來?是白邊的手下嗎?”

“不。我單幹。”

“單幹?好哇,看來我--”老頭突然瞪大雙眼,嘴張得不能再大,臉色煞白。“他媽的死者在上啊。”他輕歎道,踉蹌著退了一步,“是血九指!”

或許羅根曾希望沒人認得出他,他們都把他忘了,心中懼怕的對象換作別人,而他則泯然眾人。但現在他看到老人臉上的神情--嚇尿了的神情--對接下來的情況便不再抱有幻想。一切都一如既往。最糟的是,他看到了那份恐懼、驚駭和敬畏,心中泛起的卻非全然的反感。這是他應得的,不是嗎?畢竟,事實沒法改變。

他就是血九指。

那小子似乎還沒搞清狀況。“你逗我呢?下次你是不是要說貝斯奧德親自上門,呃?”沒人發笑,羅根舉起手,本是中指的地方露出一條溝。小子的目光從斷指轉向顫抖的老人,又轉回斷指。

“操。”他嘶聲道。

“你們頭兒呢,孩子?”羅根被自己的聲音嚇了一跳。毫無感情、死氣沉沉,像冬天一樣冰冷的聲音。

“他……他……”小子抬起顫抖的手指指向火堆。

“好吧,看我能不能把他嗅出來。”兩人給羅根讓開路,而他經過時露出的表情算不上笑,更像是展示牙齒。他總得維護自己的盛名。“別怕,”他低聲對他們說,“我跟你們是一夥的,對吧?”

他越過一眾親銳向最上首的火堆走去,沒人跟他說話。有人回頭看了看,但他沒比其他新人獲得更多關注。他們還不知他是誰,但很快就會知道,那小子和老頭會竊竊私語他的來歷,然後這些話會跟其他悄悄話一樣在營火旁擴散開來,到時候人人都會盯著他看了。

他發現身邊有個巨影,大到一開始以為是棵樹。那是個魁梧的壯漢,在火邊撫須微笑。巴圖魯。即便光線昏暗,他也絕不會認錯霹靂頭,誰能有那個頭?羅根總禁不住懷疑自己當初是怎麼打贏那傢伙的。

他陡然湧起奇特的衝動,恨不得低頭溜走,頭也不回地融入夜色。那樣就不用再做血九指,那樣就只有愣頭青小子和糟老頭兒信誓且旦地說他們在某晚見了鬼。他可以遠走高飛,換個身份開始新生活。但他已試過一次,並沒帶來什麼好處。過去如影隨形,如疽附骨,是時候轉身面對了。

“嘿,大傢伙。”大巴就著昏暗光線看向他,橙色的火光和黑色的影子在他巨岩般的臉龐和巨毯般的鬍鬚上縱橫交錯。

“誰……等等……”羅根吞口口水。他之前沒想過這夥人再見到他會作何反應,現在卻猶豫起來。畢竟他們成為朋友前一直是死敵,每個人都跟他打過,每個人都曾想殺了他,並且有充分的理由。後來他跑到南方,把他們留給山卡,經過這一年多時光,若只得到冷眼相待,該如何是好?

可大巴已把他一把抓過,緊緊抱住。“你還活著!”他放開手,仔細打量了一會兒,確定自己沒認錯,立刻又抱緊了羅根。

“嗯,我還活著。”羅根喘著氣,被勒得只能擠出這句。看來他多少受到了熱烈歡迎。

大巴臉上樂開了花。“走。”他示意羅根跟上,“小子們一定會被嚇死!”

他隨大巴朝營火上首走去--那裡坐著頭兒及其最信賴的有外號的人--心跳到了嗓子眼。他看到他們圍著火堆,狗子在正中與黑旋風低聲交談,寡言在一旁用一隻手肘撐地,撥弄著箭上的羽毛。

一切仿如昨日。

“我帶了人來見你,狗子。”難以抑制的喜悅讓大巴的聲調都變了。

“什麼?現在?”狗子看了羅根一眼,但羅根被大巴寬厚的肩膀投下的陰影遮住了,“不能等吃完飯?”

“哈哈,我覺得不能。”

“為啥?誰啊?”

“誰?”大巴抓著羅根的肩膀,用力把他推到火光下,“不過是該死的九指羅根!”羅根的靴子在泥巴上一滑,差點坐到地上,揮了好幾下胳膊才站穩。火堆旁所有人齊齊噤聲,每張臉孔都看向他。閃爍的火光下,長長的兩排人僵在原地,驚得下巴都快掉了,只聽見嗚咽的風聲和柴火的爆裂聲。狗子如同撞見鬼魂一般,嘴巴越張越大、越張越大。

“我以為你們都被殺了。”羅根站穩身形後解釋,“你必須現實一點。”

狗子緩緩起身上前。他伸出手,羅根握住。

沒什麼好說的。沒人像他倆這樣一起歷盡艱險--對付山卡、翻越群山、並肩作戰、浪跡天涯--因此沒什麼好說的。他倆共渡難關好多年,如今雙手交握,相視一笑,點頭致意,一切便回到從前,一切盡在不言中。

“寡言,見到你真好。”

“嗯。”寡言嘟囔一聲,遞給他個杯子,便繼續鼓搗他的箭去了,好像羅根不過是去撒泡尿,轉眼就回來了。羅根咧嘴笑笑,這正如他所願。

“藏在那邊的是黑旋風嗎?”

“老子要知道你來了,肯定藏得好好的。”黑旋風上下打量羅根,笑意中不全是歡迎,“這要不是九指,誰還能是九指?你不是說他滾下懸崖了?”他凶巴巴地沖狗子吼。

“我親眼所見。”

“哦,我是滾下懸崖了。”羅根還記得疾風在嘴裡呼嘯,岩石和積雪在周圍翻滾,流水狠狠擠出肺裡的空氣。“我掉了下去,後來被水沖到岸邊,差不多是這樣。”狗子在火堆旁攤開的獸皮中讓出個位子,羅根坐下來,其他人就近圍坐。

黑旋風晃晃腦袋:“你這雜種生死關頭總那麼好運。媽的,我就知道你會回來。”

“我以為你們都被扁頭幹掉了。”羅根說,“你們怎麼跑出來的?”

“三樹帶我們出來的。”狗子說。

大巴點頭。“他帶我們出來,翻過群山,穿越北方的地界,最後到了安格蘭。”

“你們一路上像娘們兒似的吵個不停,對吧?”

狗子沖黑旋風一笑:“不過是旅途中的小插曲。”

“三樹哪兒去了?”羅根迫不及待想跟老漢敘舊。

“死了。”寡言說。

羅根打個激靈。既然狗子領隊,他就該猜到這點。大巴的大腦袋上下晃了晃,“戰死的。他率領我們向山卡衝鋒,死在那東西手上,那個恐刹。”

“他奶奶的狗東西。”黑旋風朝泥地上啐了一口。

“福利呢?”

“也死了。”黑旋風恨恨地說,“他去卡萊恩警告貝斯奧德山卡正翻越群山,卡爾達心血來潮就殺了他。狗雜種!”他又啐了一口。黑旋風總喜歡吐唾沫。

“死了。”羅根搖搖頭。福利死了,三樹死了,太遺憾了。不過不久前他還以為他們都入土了咧,現在有四個活著,也算值得慶倖。“也罷,他倆都是好漢,聽起來也算死得其所。至少不孬種。”

“是啊,”大巴舉杯,“死得不孬種。敬死者。”

大家安靜地喝酒,羅根咂咂嘴,他太久沒嘗到北方的啤酒了。“一年就這麼過去了,”黑旋風念叨,“咱們殺了些人,走了好遠好遠的路幹了一場他奶奶的硬仗,折了兩個弟兄,換了個新頭兒。你呢?你他奶奶的幹了啥,九指?”

“呃……說來話長。”羅根思索了一下該怎麼說,發現全無頭緒,“我以為山卡把你們全幹掉了,以往的經驗教會我凡事總往壞處想,於是我向南走,遇見一位法師。我和他進行了一場所謂的旅行,漂洋過海,遠走他鄉,去尋某樣東西,走到目的地卻發現……那東西不在那裡。”他發現自己的話聽起來不是一星半點的瘋狂。

“啥東西啊?”大巴滿臉迷惑地問。

“你們知道嗎?”羅根舔了舔牙齒,回味啤酒的味道,“其實我也說不清。”大家面面相覷,似乎從沒聽過如此荒唐的故事--羅根不得不承認這的確荒唐。“反正已經過去了,無關緊要,我回來才發現這裡的一切並不像我以為的那麼混帳。”他友好地拍拍大巴的背。

狗子鼓起兩腮。“好了好了,不管怎麼說,你能回來我們都很高興。我猜你會跟以前一樣吧,呃?”

“跟以前一樣?”

“你會接手,對吧?我是說,你一直是頭兒啊。”

“以前是,但以後我不打算做了。現在這樣,小子們不是挺滿意的?”

“可你領頭的能力比我--”

“我不這麼認為。我當頭兒到頭來對大家都不太好,不是嗎?對咱們自己人不好,對跟咱們一起幹的人不好,對敵人也不好。”回憶讓羅根打個激靈,“必要時我會給你建議,但我寧願跟著你。我算不上是個好頭兒。”

狗子大失所望。“哎……你確定……”

“我確定。”羅根拍拍他肩膀,“當頭兒不容易吧,呃?”

“嗯。”狗子嘀咕,“他媽的一點也不容易。”

“況且,以前這些傢伙很多是我的對頭,他們可能並不樂意見到我。”羅根順著篝火看向下首,面容冷峻的人們輕聲談論著他的名字。

他們聲音太小,聽不真切,但能猜到不是什麼好話。

“等開打了,他們會慶倖有你在身邊,別擔心。”

“也許吧。”要跟一群沖他頭也不點的人一起上陣殺人真是傷腦筋。黑暗中淩厲的視線掃來,但等他看過去,他們又紛紛閃開了--只有一個人多少迎上了他的目光,一個坐在人群正中、留著長髮的大個子。

“那是誰?”羅根問。

“誰是誰?”

“盯著我的。”

“那是擺子。”狗子吮著尖牙,“這人很有種,跟我們上了幾次戰場,表現真他媽搶眼。我先跟你說清楚,他人不錯,而且我們欠他情,然後你要知道,他是叮噹脖的兒子。”

羅根只覺一陣眩暈。“啥?”

“他的另一個兒子。”

“那男孩?”

“已經過去那麼久,男孩長大了。”

時間就像流水,恩怨卻永不會遺忘,北方就是如此。羅根一眼就能看出,心裡也非常明白。“我得和他說點什麼。如果我們要一起戰鬥……我得說點什麼。”

狗子哆嗦了一下。“最好別,有些傷口最好別碰。你吃你的,白天再找他,啥事兒放白天都要好看點。說不定到時候你就打消這念頭了。”

“嗯。”寡言悶悶地說。

羅根起身。“你說的基本正確,但與其擔驚受怕--”

“不如放手一搏。”狗子沖火堆點頭,“我一直沒忘記你,羅根,真的。”

“我也沒忘記你,狗子,沒忘。”

他走進黑暗,從坐在火堆邊的親銳們背後繞過,煙霧、烤肉和人群的氣息充斥鼻腔。他感覺每個人在他經過時都十分緊張,等他過去又開始竊竊私語。他知道他們想著什麼:血九指就在身後啊,任誰在身後都比他要好。擺子一直盯著他,黑色的長髮後露出一隻冰冷的眼睛,嘴唇緊抿成一線。他手裡拿著把用餐的匕首,但捅人也很順手。羅根在他身邊蹲下,看著匕首刀刃反射的火光。

“你就是血九指嘍。”

羅根撇嘴:“是啊。我猜是的。”

擺子點點頭,視線一直沒離開他。“原來血九指就長這樣。”

“但願沒讓你失望。”

“噢,沒有沒有。經過這麼多年,還能見到你真是太好了。”

羅根低頭盯著地面,努力思索對策。怎樣能讓他的手不再緊繃,讓他的表情放鬆?哪些話可以扭轉一點氣氛?“從前的日子很難。”他最後道。

“比現在更難?”

羅根咬著嘴唇。“好吧,可能沒有。”

“要我說,世道總是很難。”擺子緊咬牙關,一字一頓地說,“這可不是幹混帳事的藉口。”

“沒錯,我做的一切沒有藉口,我也並不引以為傲。除了希望你能不計前嫌、齊心協力以外,我不知道還能說什麼。”

“跟你掏句心窩子。”擺子的聲調變了,似乎壓抑著怒吼,又似強忍著哀慟,抑或兩者皆有。“我始終忘不了,忘不了是你殺了我哥。你們明明答應放過他,下手卻如此狠辣,不僅砍斷他雙手雙腿,還把頭釘在貝斯奧德的旗杆上。”他緊握匕首的手在顫抖,指節捏得發白,羅根發現對方用盡全身力氣才按捺住當即翻臉的衝動。羅根不怪他,一點也不怪。“我爹從此就不一樣了,完全不一樣了。這些年來我做夢都想宰了你,血九指。”

羅根緩緩點頭:“好吧,做夢的人不止你一個。”

幾道冰冷的目光從火堆另一頭射來。暗影下的不悅,火光中的恨意。那些他甚至不認識的人,要麼打骨子裡害怕他,要麼盤算著要跟他了結恩怨。那麼多恐懼,那麼多憎恨,樂意見他歸來的人,一隻手都數得清--哪怕是用缺了指頭的那只手--他卻要跟這些人一夥。

狗子說得對,有些傷口最好別碰。羅根起身時如芒在背,他慢步走回氣氛緩和的火堆上首。顯然,擺子對他的殺意從未消減,卻也不出意料。

你必須現實一點。他做過的那些事,任何言語都無從化解。

第九章 還債

格洛塔主審官:

儘管彼此未經正式介紹,但我在過去數周裡已屢次聽聞您的大名。我發現--希望沒冒犯到您--在我去過的每個地方,您要麼剛剛離開,要麼準備前往,所有談判皆因您的參與而變得極為複雜。

我們的雇主也許在此事上針鋒相對,但我們私下裡完全可以用文明人的方式進行溝通。或許我們之間能達成共識,有助於彼此多快好省地完成任務。

明天早上六點以後,我在四角區邊上的屠宰院子等您。抱歉挑了個如此喧鬧的地點,我以為我們的會晤務必確保謹慎、私密。

我敢說我們都不會介意腳邊多一點污垢。

哈倫•莫洛

莫拉維大法官閣下的秘書

往好了說,這地方亦是臭氣熏天。(幾百頭活豬的味道真不敢恭維。)陰影籠罩的窩棚地面被惡臭的排泄物弄得滑溜溜的,窒悶的空氣中充斥著動物的喧鬧,豬群在擁擠的豬圈裡嚎叫、尖叫及哼叫著互相推擠、打滾,或許是察覺到屠夫就在一旁磨刀霍霍。但正如莫洛所料,格洛塔不是個會被喧鬧、屠刀或惡臭嚇跑的人。(畢竟,我的工作環境從精神層面講跟這裡差不多,早已磨煉出我的忍耐力。)比起雜訊或臭氣,滑溜的地板倒更讓格洛塔擔心,他以極小的步子從中跛行而過,雙腳如似火燒。(會面前先滾一身豬屎,恐怕就顯不出殘酷無情的形象了,對吧?)

他看見莫洛靠在豬圈邊。(就像農民在欣賞自己的豬。)格洛塔跛行至他身邊,靴子吱嘎作響,鼻孔劇烈喘息,滿臉苦相,汗流浹背。“好吧,莫洛,我承認,你是個約會高手。”

莫拉維的秘書沖他咧嘴而笑,小個子的圓臉上頂著副眼鏡,“格洛塔主審官,請允許我表達對您在古爾庫的成就的至高敬意,以及對您的談判技巧和--”

“我不是來這裡寒暄的,莫洛。想說這些,拜託你換個舒服的地點。”

“外加漂亮的伴侶,對吧?好,讓我們直奔主題。眼下是非常時期。”

“我同意。”

“變革。不確定性。農民騷動--”

“應該說不止是騷動,你不這麼看?”

“嗯,是叛亂。但願內閣諸公對路瑟上校的信任收到回報,他能及時將叛亂分子擋在城外。”

“只怕連拿他的屍體擋箭都不中用。但我想,內閣的選擇自有道理。”

“向來如此。當然,他們並不總能達成一致。”(他們向來無法達成致,這是該死的聯合王國政府運轉的鐵律。)“由此帶來的不便則由--”莫洛透過眼鏡邊沿投來意味深長的目光,“為他們效勞的人去解決。依我之見,你我屢屢互踩,過得不夠舒坦。”

“哈,”格洛塔冷笑一聲,在靴子裡活動麻木的腳趾,“希望我踩得不重。若把你踩跛了,我可過意不去。你有解決之道?”

“可以這麼說吧。”秘書笑著低頭看豬,它們尖叫、哼哼著爬到彼此身上。“我從小長大的農場也養豬。”(行行好,我沒興趣聽你懷念光輝歲月。)“我負責喂豬,天不亮就得起床,凍得連呼吸都會結霜。”(噢,多麼形象!意氣風發的莫洛小師傅,站在齊膝深的豬糞中,一邊看著豬群狼吞虎嚥,一邊夢想著勝利大逃亡,去輝煌的大城市爭取新生!)莫洛還在沖他咧嘴笑,眼鏡鏡片反射著昏暗光線。“你瞧,這些牲口什麼都吃。包括瘸子。”

(噢,原來如此。)

格洛塔這才意識到有個男人正從窩棚遠端偷偷靠近。來人體型壯碩,披著襤褸的外套,始終走在陰影中,一條胳膊夾緊身體,手藏在袖子裡。(似乎藏著把小刀,但藏得不甚高明,倒不如大大方方拿起刀子微笑著走來--在屠場裡拿刀再正常不過,但把刀藏起來的理由只有一個。)

他回頭看去--脖子“哢噠”一聲響令他一縮身--有個相似的惡人亦從後方摸來。格洛塔揚起眉毛:“雇來的混混?這招夠土的。”

“土歸土,管用就行。”

“所以你要在屠場裡用屠夫把我宰掉,呃,莫洛?情聖沙德•唐•格洛塔,劍鬥冠軍和古爾庫戰爭的英雄,就要被嚇得在豬圈裡失禁了!”他哼了一聲,然後哈哈大笑,不得不擦去流滿上唇的鼻涕。

“我很高興你欣賞其中的諷刺。”莫洛喃喃道,表情略顯困惑。

“噢,我十分欣賞。拿我去喂豬,我承認,你直截了當到出乎我的意料。”他長歎一聲,“可惜出乎意料是一回事,提前準備又是另一回事。”

在豬群的喧鬧中,沒人聽見弓弦響動。那混混仿佛只是朝外一滑,閃亮的小刀脫手飛出,然後整個人毫無緣由地倒向旁邊。格洛塔發現他體側插了一支飛矢。(這不足為奇,儘管每次看到都像魔術表演。)

窩棚另一頭的混混驚得退開一步,卻不料維塔瑞刑訊官悄無聲息地翻過他身後一個空豬圈。黑暗中金屬閃爍,她割開他後膝肌腱,並用鐵鍊迅速纏住他脖子,止住倒地時的尖叫。

塞弗拉俐落地從格洛塔左側的房椽躍下,“吧唧”一聲踩在汙物裡。他懶洋洋地走了幾步,弩挎肩頭,一腳將小刀踢進暗處,朝下打量被自己射中的混混。“算我的,五馬克,”他告訴弗羅斯特,“媽的,沒射中心臟,插肝兒裡了吧?”

“嘶肝,”白化人咕噥著從窩棚最遠處的陰影裡現身。那混混掙扎著跪起來,抓住體側的箭杆,扭曲的臉有半邊沾滿汙物。弗羅斯特經過時舉起棍子,照他後腦一記猛擊,尖叫戛然而止,混混面朝下栽進汙物裡。維塔瑞亦將鐵鍊纏住的混混壓倒在地,用膝蓋抵上背,鐵鍊沒有鬆勁。對方的掙扎越來越弱,越來越弱,終於不動了。(屠場裡的又一塊死肉。)

格洛塔回頭看向莫洛:“計畫跟不上變化,呃,莫洛?前一刻還是眾人巴結的對象,下一刻呢?”他用手杖沾滿汙物的尖頭戳戳沒用的那條腿,“變得一無所有。真是個難忘的教訓。”(我對此最清楚不過。)

莫拉維的秘書驚得直咋舌,邊後退邊用手擋在身前:“等,等等--”

“有什麼好等的?”格洛塔舔著下唇,“莫非你以為使出這種下三濫的招術之後我們還能相親相愛?”

“也許我們可以--”

“你想幹掉我,我並不生氣,但你竟然願賭不服輸?都是圈內人,莫洛,你這麼做是對我的侮辱。”

“侮辱。”塞弗拉低聲說。

“他好受傷。”維塔瑞唱道,鐵鍊在黑暗中叮噹作響。

“嘶在心痛。”弗羅斯特咕噥著,將莫洛趕向豬圈。

“你本該舔著霍夫醉醺醺的肥屁股度過餘生,或者更保險的,在農場打理那些豬。天不亮就起床或許慘了點,但總歸是活著。”

“等等!等哇哦--”

塞弗拉從後面抓住莫洛的肩膀,刀子刺進脖子一側,冷靜地割喉,就像在殺魚。

噴薄而出的鮮血濺到格洛塔的靴子上,他搖晃著退開,沒用的那條腿劇痛難忍,以致他面容扭曲。“見鬼!”他從牙縫中擠出一句咒駡,差點一屁股坐倒在汙物裡,幸好死死抓住了旁邊的豬圈欄杆。“你幹嗎不勒死他?”

塞弗拉聳肩:“要的是結果嘛,不是嗎?”莫洛雙膝跪地,眼鏡歪斜,一隻手捂住被割開的喉嚨,鮮血不斷流進襯衣領口。

格洛塔看著秘書仰面倒下,一條腿蹬踢著地面,靴子在惡臭的汙物中刮出長長的痕跡。(對不起嘍,農場裡的好豬兒,你們再也見不到莫洛小師傅衣錦還鄉。去輝煌的大城市勇敢地闖蕩並重獲新生的他,不會再在寒冷的早晨嘴裡呵著氣來看望你們--)

秘書的脈搏越來越弱,越來越弱,終於不再動彈。格洛塔抓住欄杆站了一會兒,觀察屍體。(我到底是何時變成了……這樣?回想起來,改變是一小步一小步的,卻不曾停歇。在別人選定的路途上跌跌撞撞前行,每一步都合情合理。做必須做的事,完成上級指示,選擇最容易的選項。除了不斷解決亟待解決的骯髒問題,還能怎樣?結果某天偶然抬頭發現自己……成了這種人。)

他看著靴子上明滅的血花,皺了皺鼻子,抬腳在莫洛的褲腿上擦乾淨。(噢,好吧,思考人生固然有益,但我還要繼續賄賂官員、勒索貴族、操縱投票、謀殺秘書和威脅女人不是?要接住這麼多把匕首可不容易,它們明晃晃地懸在我頭上,若有一把掉在污濁的地面,立馬又有一把遞補。這絕不容易。)

“我們的魔法師朋友回來了。”

塞弗拉抬起面具撓臉,“那個老魔法師?”

“那個第一混蛋,就是他,還有他糾集的各路英雄--鬼鬼祟祟的門徒、兇神惡煞的惡婦以及嬉皮笑臉的領航員。盯住他們,瞧瞧有沒有哪只小豬會落單。非常時期,必須弄清他們的打算。我猜你還留著那所漂亮房子吧,就水邊那所?”

“當然。”

“很好。或許這回我們能料敵於先,在審問長閣下詢問前備好答案。”(從而贏得被主人拍腦門的獎賞。)

“這些屍體怎麼辦?”維塔瑞沖死人點點尖腦袋。

格洛塔歎氣:“豬顯然不挑食。”

※ ※ ※

格洛塔拖著那條沒用的腿經由空曠的街道返回阿金堡,天色越來越暗,商家紛紛關門閉戶,屋內點起油燈,影影綽綽的小巷裡百葉窗透出燭光。快樂的家庭無疑正快樂地享用晚餐。(慈愛的父親,恩愛的妻子,以及他們可愛的孩子,多麼美好充實。衷心祝賀他們。)

他用剩下的牙齒咬緊酸痛的牙齒空洞,督促自己保持步速,汗水開始浸透襯衫,雙腿隨之踉蹌,越來越沉。(但我不會因這條沒用的死肉而止步不前。)劇痛從腳踝爬到膝蓋,從膝蓋爬到臀部,從臀部蔓延到他扭曲的背脊乃至頭顱。(費盡心機才幹掉對方一名中層幹部,一個平時辦公地點就在審問部旁邊的傢伙。真他媽浪費時間,真他媽--)

“格洛塔主審官?”

一個男人恭恭敬敬走來,面容隱藏在陰影中。格洛塔眯眼看去:“我認--”

必須承認,對方幹得漂亮。他甚至沒意識到另一個歹徒的存在,直到腦袋突然被袋子罩住,一條胳膊被扭到身後,身體無助地前傾。

格洛塔蹣跚著摸索手杖,卻聽它“哢噠噠”砸在鵝卵石上。

“哎呀!”他的奮力掙扎不但沒成功,反令劇痛在背脊流竄。他只能吊著一隻手,在袋子裡沉重地喘息。不一會兒,歹徒把他的手腕捆了起來,他感到兩隻強有力的手伸進腋下,將他快速拖走--一邊一個歹徒,他自己的腳幾乎沒擦到鵝卵石地面。(不管怎麼說,這是多年來我走得最快的一回。)他們下手並不粗暴,卻無法抵抗。(行家裡手,比莫洛雇的混混高出一個檔次。幕後指使者十分精明。到底是誰呢?)

(蘇爾特本人抑或他的敵人?爭奪王位的競爭對手?莫拉維大法官?布洛克公爵?議會中的貴族?再或古爾庫人?他們可不是我的好朋友。有沒可能是凡特和伯克銀行終於要我還債?甚至,我也許嚴重低估了年輕的路瑟上尉?或者更直接,高爾主審官受夠了跟瘸子分享職位?)可能性有很多種,他翻來覆去地思考。

從周圍急促的腳步聲判斷,他心知鑽進了窄巷,卻弄不清走了多遠。粗噶、憋屈的呼吸悶在袋子裡。(心跳加速,滿身冷汗,刺激而又恐懼。他們想要什麼?從街上被偷偷帶走不可能是為了升職,也不會是赴宴或有了豔遇。我很清楚從街上被偷偷帶走是為什麼--很少有人比我更清楚。)

他們下了段階梯,他的靴尖無助地刮擦著梯板,然後有扇大門被沉重地關閉,腳步聲回蕩在鋪設地磚的走廊裡。又一扇門關閉。他覺察到自己被隨便地塞進一把椅子。(現在,毫無疑問,無論是好是壞,一切終將揭……)

頭上的袋子猛然揭開,強光刺痛眼睛,令格洛塔眨個不停。這是間白色的屋子,白得令人不安。(這種屋子我再熟悉不過,遺憾之處在於我坐在桌子的另一邊。)有人坐在對面。或者說是某個熟人的模糊影子。他閉上一隻眼,另一隻眼眯起來瞧看,竭力適應光線。

“哇噢,”他喃喃道,“好個驚喜。”

“但願是個令人欣慰的驚喜。”

“我們很快就知道了。”卡蘿特•唐•埃澤變了。她的流亡生涯似乎並不清苦。她的頭髮長了回來,也許還沒有以前那麼長,但足以留出迷人的髮型。她喉頭的瘀傷早已褪去,臉上只剩極細微的傷疤。她扔掉叛徒的麻斗篷,換上體面女子的旅行服裝,風采依舊。她的指頭和頸項珠光寶氣,整個人跟初遇時一樣富貴窈窕--並且還在微笑。是那種穩操勝券的微笑。(我怎麼就學不乖呢?別當爛好人,尤其不要對女人心軟。)

她面前的桌上放著一把小剪刀,輕鬆就能夠到。貴婦人常用那種剪刀來修剪指甲。(當然,也可用來修剪犯人的腳底、犯人的鼻孔或犯人的耳朵,一片接一片……)

格洛塔的目光完全無法從那對細小的利刃上挪開,它在明亮的燈光中閃爍。“我記得跟你說過,永不回來。”他道,但聲音裡少了慣有的權威感。

“你是這麼說過。但我回頭一想……俗話說得好,永不說永不。我在都城有些寶貴的線人和賺錢的生意,我還不想就此放棄。”她拿起剪刀,為完美無瑕的指甲蓋做一點微不足道的修剪,並皺眉看著成果。“照現在的情形,你也不大可能把我的事抖出去,對吧?”

“我對你的關心已經完全被打消了,”格洛塔咕噥。(不好意思,我對自己的關心卻每分每秒都在增長。說到底,無論一個人有多瘸,都是有可能變得更瘸的。)“你真的有必要費這麼大勁來找我分享旅途見聞嗎?”

她笑得更歡:“希望我的人沒傷著你。我吩咐過他們下手要輕,至少眼下如此。”

“無論下手輕重,綁架就是綁架,不是嗎?”

“‘綁架’這個詞過於醜陋,何妨稱為盛情相邀?我起碼讓你留著衣服,不是嗎?”

“相信我,這項特別優待對你我都有好處。至於邀請嘛,敢問除了粗暴的推搡和簡略的敘舊之外,你葫蘆裡究竟賣的什麼藥?”

“很遺憾你不領我的情。既然你主動提起,我承認邀你來另有要事。”她用剪刀剪下一小片銀色指甲蓋,抬眼盯著他,“我必須償還在達戈斯卡的債,恐怕還債之前都睡不安穩。”

(黑牢裡的幾星期以及差點被勒死--這筆債該怎麼還?)“請說吧,”格洛塔透過牙齒空洞嘶叫,眼看剪刀一開一合,他的眼睛也眨個不停,“我簡直等不及了。”

“古爾庫人要來了。”

他愣了一會兒,全然措手不及。“來這裡?”

“是的,來米德蘭,來阿杜瓦,來找你報仇雪恨。他們秘密建造了一支大艦隊,從上次戰爭之後就著手建造,現已整備完畢。這支艦隊的實力淩駕於聯合王國艦隊之上。”她把剪刀丟到桌上,長歎一聲,“至少我得到的情報是這樣。”

古爾庫艦隊,跟午夜來訪的餘威說的一模一樣。這或許只是捕風捉影,但謠言並不總是謊話。“他們幾時會來?”

“我不清楚。組織如此規模的遠征勞神費力,但古爾庫人向來比我們有效率--跟他們做生意的人對此最是欣賞。”

(我不欣賞這個,但也深有體會。)“他們有多少人?”

“我想非常之多。”

格洛塔嗤之以鼻:“請原諒我對供認不諱的叛徒提供的情報存疑,尤其還如此語焉不詳。”

“隨你的便。我是來警告你,不是想說服你。照我看,你救了我的命,我至少欠你這個。”

(你還真懂得知恩圖報啊。)“就這個?”

她攤開雙手:“一位正派女士修剪指甲莫非也冒犯了誰?”

“你寫信不行嗎?”格洛塔反駁,“省卻我被人架著走這趟的麻煩。”

“噢,得了吧,我看你不是那種會嫌麻煩的人。再說,這裡才是咱們再續舊誼的好地方嘛,你那樣子對付我之後,也該允許我體會一點小小的快感不是?”

(我想我可以接受這點。我曾經發出的威脅更生硬,況且再怎麼說,她沒有安排在豬圈見面。)“這麼說,我可以走了?”

“你們有誰撿到他的手杖了嗎?”沒人回答。埃澤愉快地笑了,朝格洛塔露出一口完美潔白的牙齒,“那你只好爬出去了,委屈委屈。”

(那也比在運河底下泡過幾天後,像只巨大的白色鼻涕蟲、帶著一股城市公墓的味道浮上來強。)“這待遇挺公平的。但我忍不住懷疑,分別以後,你該怎麼阻止我安排刑訊官來嗅探全城最昂貴的香水的味道。”

“我就知道你會說這種話。”她歎口氣。“我必須告知你,我有封信存在一位我完全信任的生意老夥伴手中,若我有個三長兩短,信會寄給審問長,原原本本地陳述我在達戈斯卡的經歷。”

(格洛塔酸溜溜地吸吮著牙齒空洞。太棒了,需要接住的匕首又多了一把。)“如果並非出於我的原因,你自己一命嗚呼了呢?比如房子倒塌?吃麵包噎住?”

她睜大雙眼,仿佛頭一回想到這種事。“如果是這樣……我想……無論是否出於你的原因,信也會送達。”她無助地笑笑,“沒錯,世界本不公平,我想達戈斯卡的本地人、被販賣為奴的傭兵和遭到屠殺的聯合王國士兵都同意我的結論。”她的笑容甜美得像是在討論花園。“說起來,若當初你勒死了我,恐怕會簡單許多。”

“你這話深得我心。”(可惜太晚了。我做了件好事,理應為此付出代價。)

“那麼,再次分別前--我們都希望這是最後一次--請告訴我:你有否涉足此次投票?”

格洛塔的眼皮不由自主地跳動:“職責所在,有所涉足。”(事實上,我醒著的每個鐘頭都在為此奔波。)

卡蘿特•唐•埃澤傾身靠近至親密的距離,手肘撐在桌面上,下巴托在手掌中:“你認為誰能當上聯合王國的下任國王?布洛克?伊斯爾?還是另有其人?”

“現在說這個為時尚早。我要繼續為選舉工作。”

“那你走吧,”她噘起下唇,“別把我們會面的事透露給審問長。”她點點頭,格洛塔又被強行套上袋子。

第十章 烏合之眾

傑賽爾的指揮所--如果像他這樣茫然無措、一頭霧水的人稱得上是在指揮的話--設在一條漫長山嶺的頂端,足以俯瞰不甚幽深的山谷,堪稱風景上佳。當然,前提是換個時間,如今的景象可謂糟糕透頂。

叛軍主力鋪滿了山谷下幾大片平地,烏壓壓、髒兮兮的,氣勢洶洶,雪亮的兵器泛著寒光。也許那些只是農夫的農具或手藝人的家什,但還是很鋒利。

即便相隔甚遠,也能看出對方紀律嚴明,這讓傑賽爾深感不安。人群中分出齊整的通路,以便信使和補給暢通無阻。即便以他青澀的眼光,也能看出對方絕非烏合之眾,山谷中的叛軍首領一定深諳用兵之道。

至少比他強太多。

而較為鬆散、零星的其他叛軍團夥分散在整個峽谷,各自為政,但總數也相當可觀。他們搜尋食水,洗劫農村,這支在綠野上四處蔓延的黑色大軍讓傑賽爾聯想到蘋果皮上爬來爬去的螞蟻。他對對手的人數沒有一點概念,只是遠遠望去何止四萬人。

叛軍主力後方、山谷底部的村莊火光沖天,傑賽爾看不出那是篝火還是被點燃的建築,只怕是後者。三根長長的黑煙柱拔地而起,在高空散開,為沙場籠上一層雖然淡薄卻讓人憂心忡忡的霧霾。

傑賽爾心知肚明,此時此刻正該指揮官臨危不懼,讓手下心悅誠服。然而看著微微傾斜的漫長坡穀,他忍不住想像另一端有多少氣焰囂張的敵人,也忍不住回頭看看自己的隊伍,如此眾寡懸殊,如此彷徨無措。他不禁打個冷戰,扯了扯不舒適的制服領子。該死的東西太緊了。

“長官,我軍該如何部署?”副官歐派克少校帶著謙遜又奉承的神情問。

“部署?呃……嗯……”傑賽爾絞盡腦汁想了一堆似是而非的安排,卻沒一個說得出口。他從軍不久就發現,若有一位能力出眾、經驗老到的長官,再加上能力出眾、經驗老到的士兵,那他無須搞懂任何事,也無須去做任何事。這項策略助他在和平時期安穩地升遷,但現在缺點暴露無遺:若教一個過度拔擢的傢伙來發號施令,整個體系便轟然坍塌。

“部署……”他呻吟著,眉頭深鎖,好讓人以為自己在審視局面,其實腦中完全一抹黑。“步兵成兩排列陣……”他拼命回憶柯利姆•威斯特跟他說過的隻言片語,“在這片灌木叢後……”他的指揮棒盛氣淩人地掃過眼前大片風景。至少他擅長揮舞指揮棒,畢竟對著鏡子練習了無數次。

“上校的意思顯然是在灌木叢前方列陣。”巴亞茲流利地插嘴,“步兵在里程碑兩側成兩排列陣,輕騎兵佈置在樹叢裡,重騎兵列楔形陣鎮守側翼,那裡的開闊地形適合他們發揮。”他對各種軍事術語異乎尋常地熟絡,“弩手在灌木叢後排成單排,不但可掩藏自己,還能發揮居高臨下的火力優勢。”他沖傑賽爾眨眨眼,“要我評價的話,真是絕妙的策略,上校。”

“當然。”歐派克冷笑一聲傳令去了。

傑賽爾背在身後的手緊緊握住指揮棒,另一隻手緊張地揉著下巴。顯然,除了被大家呼作“長官”,還有很多事要他去做。等回了阿杜瓦,真該好好讀些書--前提是回得去的話。

三個小黑點離開穀底洶湧的人潮,朝他們移動過來。傑賽爾手搭涼棚,看見來人頭上飄著一面白旗。和談旗幟。巴亞茲的手搭在他肩上,堅定得讓人不舒服。

“別擔心,我的孩子,我軍已準備就緒。但我有種預感,事態還不至於演變為流血衝突。”他望著下方來勢洶洶的敵軍,咧嘴一笑,“我有預感。”

傑賽爾真希望自己也說得出這種話。

※ ※ ※

作為一位臭名昭著的煸動家、叛國賊和農民軍首腦,革匠居然毫不起眼。他冷靜地坐在傑賽爾大帳中央指揮桌旁的折疊椅裡,相貌平凡,卷髮蓬亂,中等身材,外套的款式顏色均無特點,只是面帶微笑,仿佛一切盡在掌握。

“我就是革匠。”他說,“代表山谷裡被壓迫、被剝削、被利用的群眾。這兩位是與我勠力同心、赤誠報國的同伴,也可以說是我的兩位將軍。古德曼•胡德。”他朝一側的壯漢點點頭,那人留著鏟子樣的鬍鬚,臉膛通紅,眉毛濃厚。“卡特•哈司特。”他朝另一人點點頭,那人生得獐頭鼠目,臉帶一條長疤,雙眼無精打采。

“幸會。”傑賽爾小心地說,儘管他覺得這兩人不像將軍,更像土匪,“我是路瑟上校。”

“我知道。我親眼目睹你贏得劍鬥大賽。劍術不錯,我的朋友,很不錯。”

“哦,嗯,呃……”傑賽爾完全沒想到他會這麼說,“謝謝。這位是我的副官歐派克少校,這位是……巴亞茲,第一法師。”

古德曼•胡德狐疑地冷笑一聲,革匠卻若有所思地摸摸嘴唇。“很好。你是來談判還是來宣戰的?”

“兩者皆有可能。”傑賽爾官樣文章地宣稱,“儘管內閣對你們示威的方式表示不滿,但願意聽取某些合法要求--”

胡德洪亮地反詰:“那幫雜種還能咋地?”

傑賽爾繼續說下去:“嗯,呃……他們指派我來傳達條款。”他拿出霍夫交代的卷軸--這東西個頭可不小,不僅帶有精雕細琢的軸,還用茶碟大小的封蠟封住。“但我警告你們,”他盡可能表現得自信,“如若拒絕,我軍將立刻開戰。我部人馬在王軍中訓練最純熟、裝備最精良、準備最充分,對付你們這幫暴民,個個都能一敵二十。”

壯碩的農夫哈哈大笑:“芬斯特男爵跟你想的一模一樣,結果我們這幫暴民踢著他的屁股,從領地這頭踢到那頭。他的馬要是慢個一星半點,這會兒早被吊死啦。你呢,上校?你的馬夠快嗎?”

革匠輕輕拍了下同伴的肩膀。“消消氣,我的朋友,別太激動。我們先看看條件中不中。上校,幹嗎不把協議給我們呢?先禮後兵才對嘛。”

傑賽爾遞去沉重的文件,胡德憤怒地一把抓過,猛地扯開閱讀,捲動厚紙張時發出“沙沙”聲響,而他看得越多,眉毛就皺得越凶。

“扯淡!”看完全文後他“啪”一聲闔上,惡狠狠地瞪著傑賽爾。“減稅,外加一點公共土地的使用權?放你媽的屁!而且這些最後也多半不能兌現!”他把卷軸扔給一旁的革匠,傑賽爾不禁吞了口唾沫。他對協定內容及其可能的缺陷當然毫不知情,但從胡德的反應看似乎不容樂觀。

革匠懶懶地掃視羊皮紙,傑賽爾注意到他兩隻眼睛顏色不同:一隻藍,一隻綠。他讀完後放下卷軸,誇張地歎口氣。“就這樣吧。”

“就這樣?”傑賽爾驚訝地瞪大眼睛,但古德曼•胡德反應激烈。

“可這些條件還不如上次!”農民大喊,“還不如打敗芬斯特之前拿到的條件!你那時說,除非‘耕者有其田’,否則決不妥協!”

革匠仰起頭:“此一時彼一時也。”

“此一時彼一時?”胡德喃喃重複,難以置信地張大嘴,“說好的按勞分配呢?說好的劫富濟貧呢?說好的不惜一切代價追求平等呢?你當時答應過我!”他朝山谷一揮手,“你答應過所有人!現在有何不同?阿杜瓦近在咫尺,打進都城,要什麼就有什麼!我們--”

“我要你接受條件!”革匠陡然暴喝道,“除非你想親自上陣對抗王軍!你別忘了,胡德,他們追隨的是我,不是你!”

“但你答應給我們自由,給所有人自由!我信任你!”農夫目瞪口呆,“我們都信任你。”

傑賽爾沒見過誰比此刻的革匠更漠然。“大概是我生了張讓人信任的臉吧。”他懶洋洋地說,他的朋友哈司特聳聳肩,盯著自己的指甲。

“滾犢子!都給我滾犢子!”胡德轉身憤怒地掀開帳門。

傑賽爾注意到巴亞茲傾身悄悄吩咐歐派克少校:“拿下他,別讓他走掉。”

“拿下,閣下……可……逮捕打著和談旗幟的人?”

“逮捕後鎖上鐵鐐,送進審問部。一塊白布不能幫他逃脫王法,我相信高爾主審官會查個清楚。”

“呃……當然。”歐派克追著古德曼出了帳篷,傑賽爾緊張地笑笑。革匠顯然聽到了他們的交談,卻面帶笑容,仿佛那位曾經的同伴跟他不再有任何瓜葛。

“我必須為同伴的行為道歉,這種事畢竟不可能做到人人滿意。”他誇張地一揮手,“別擔心,我會給這幫烏合之眾來場盛大演講,告訴他們努力奮鬥的目標業已達成,現在可以心滿意足地各自回鄉了。個別人可能會繼續製造麻煩,但加以剿滅不過是舉手之勞,呃,路瑟上校?”

“呃……對,”傑賽爾含糊地說,渾不知出了什麼狀況,“我看我們--”

“太好了。”革匠跳起來,“恐怕我得走了,任務還多著呢。沒有片刻消停,呃,路瑟上校?沒有片刻消停啊。”他與巴亞茲交換了個意味深長的眼神,然後矮身出帳,踏入晨光之中。

“若有人問起,”第一法師在傑賽爾耳邊輕聲道,“我會說這是場漫長而棘手的談判,對手敏銳果斷,但你鼓足勇氣,大義凜然地提醒他們對國家和國王負有的義務,懇請他們解甲歸田,如此這般。”

“可……”一頭霧水的傑賽爾恨不得大叫出來,困惑不解和如釋重負同時湧上心頭,“可我--”

“若有人問起,你就這麼說。”巴亞茲不容置疑的暗示為這場談判畫下了句點。

第十一章 月亮的寵兒

狗子眯眼看看太陽,又看看慢吞吞後撤的聯合王國隊伍。不折不扣的敗軍。行動緩慢、勾腰駝背、拖泥帶水、垂頭喪氣。狗子以前見多了這場面,自己也經歷過不止一回。為死者悲傷,為失敗羞愧,為毫髮無傷就退下來而內疚。這種滋味會噬咬你,但內疚畢竟沒有真正的傷口疼,癒合也快得多。

傷患就沒這麼幸運了。他們綁著繃帶,打著夾板,有的拄著棍子一瘸一拐,有的扶著同伴的肩膀。那些傷足以讓他們幾周內不用站崗執勤,更嚴重的則將留下終身殘疾。狗子認出一名年輕軍官,他鬍子都沒長全,光滑的面龐痛得慘白,一條腿齊膝斷掉,衣服、擔架還有抬他的兩個人身上,都粘著星星點點的黑血。他就是狗子和三樹第一次去奧斯騰霍姆報名參軍時守門的小子,當時視他倆為騾子,而今他的伶牙俐齒不見蹤影,正隨著擔架顛簸不斷呻吟。可狗子沒法幸災樂禍,對方只是沒禮貌,失去一條腿的懲罰太重了。

威斯特站在路旁,和一位頭纏髒汙繃帶的軍官談話。狗子聽不真切,但能猜到大概。兩人不時朝部隊退下來的山頭指指點點,那兩個山頭陡峭險惡,幾乎被樹林覆蓋,只露出幾塊陰森的光禿石崖。威斯特轉身時,狗子發現他的臉色陰沉得像掘墓人,眼力再差的人也能看出這場仗輸得一敗塗地。

“見鬼。”狗子小聲嘀咕,只覺胃裡翻江倒海。這種消沉情緒他以前偵察新地方時會感受到,三樹說抄傢伙時會感受到,早餐只有冷水時也會感受到。

而等他成了頭兒,他時時刻刻都會感受到。所有問題都落在他肩上。“事情不順?”

威斯特邊走邊搖頭。“貝斯奧德守株待兔,且兵多將廣。他在那些山上掘壕固守,準備充分,正好擋住我們向卡萊恩的進軍路線。他多半在越境侵略前就備下這招了。”

“貝斯奧德總是準備充分。沒法繞過去?”

“克羅伊兩邊都試了,兩次慘敗。保德爾想從山中穿過,結果更慘。”

狗子歎口氣:“沒法繞路。”

“沒法找到不被貝斯奧德痛擊的辦法。”

“而貝斯奧德絕對會把握機會,現在的情況正中他下懷。”

“元帥也這樣想,於是讓你帶手下北上。”威斯特看著遠處山脈飄渺的灰色剪影,“他希望你們能找出對方的弱點,依照貝斯奧德的兵力,他不可能做到面面俱到。”

“不可能?”狗子反問,“你會見識到的。”他說完便掉頭進了樹林。小子們准喜歡這主意。

他沿路快速返回營地。他的隊伍一直在膨脹,如今已達約四百人,且幾乎個個是好手。許多人一開始就不太服氣貝斯奧德,多半還跟他打過--不過話說回來,那時他們也是狗子的敵人。眾人借樹林掩護,圍著篝火做飯、擦拭武器、整理裝備,有兩人還在真刀真槍地比試。武器碰撞聲讓狗子打個激靈,他有預感,以後的比試會多得多,結果也血腥得多。

“頭兒!”他們朝他喊,“狗子!頭兒!嘿!嘿!”他們拍著巴掌,拿武器敲屁股下的石頭。狗子舉起拳頭,尷尬地笑著回應些“噯!好!好!”之類的話。說真的,他對如何當頭兒仍舊一頭霧水,只能保持本色。好在這些傢伙似乎挺開心--也許會一直如此,直到開始打敗仗,決定換個頭兒。

他來到親信們的篝火旁,羅根不在,但其他老夥伴百無聊賴地坐在火堆邊。至少大家都還活著。大巴見他回來便道:“狗子回來了。”

“嗯。”寡言正用剃刀修剪箭羽。

黑旋風專心致志地拿一大塊麵包抹鍋底的油。

“聯合王國在山裡打得咋樣啊?”他語帶嘲諷,顯然知道答案,“稀巴爛,對吧?”

“哦,他們跟在後頭進的山,如果你問的是這個。”

“一共就兩方,後頭就是稀爛。”

狗子深吸一口氣,不再理他。“貝斯奧德挖好塹壕,守著通往卡萊恩的路,沒法接近,也沒法繞過。要知道他擅長這個,又早做了準備。”

“老子八百年前就講過!”黑旋風大叫,嘴裡油星亂噴,“那王八蛋准會讓小骨和白邊分守一山頭,把白如雪和獠牙安排在後方。四個兔崽子聯手,無懈可擊!就算撞了大運,貝斯奧德還有山卡和他奶奶的恐刹留作後手,等著補刀咧!”

“多半如此。”大巴在火光前舉起劍,眯眼瞅瞅,然後繼續擦拭劍刃,“貝斯奧德總是計畫周全。”

“那些牽著我們的蠢貨怎麼說?”黑旋風不屑道,“暴怒給他的牲口派了啥活計?”

“伯爾想讓我們北上,穿過森林,看看貝斯奧德有沒有露出破綻。”

“呸,”黑旋風不以為然,“貝斯奧德才不會留下破綻,除非是為引我們上鉤,等我們自投羅網,再扭斷我們的脖子。”

“所以行軍時最好小心點,呃?”

“沒完沒了的破活計。”

狗子覺得自己快像三樹那樣煩透黑旋風的抱怨了。“不然還能怎樣,呃?人總得過日子,日子沒完沒了,活計當然也沒完沒了,全力以赴才能討口飯吃。你到底怎樣才肯抬屁股幹活?”

“瞧瞧!”黑旋風朝樹林一甩頭,“瞧瞧!你自個兒瞧瞧有什麼變化,呃?咱們現下渡過白河,回到北方,貝斯奧德卻早已嚴陣以待,擺好了屁股,肯定不會讓聯合王國有機可乘。就算真把他趕下山,那又怎樣?就算他們攻到卡萊恩,打進城,像九指上回那樣把房子燒個精光,又如何呢?屁用沒有!貝斯奧德會一如既往,神出鬼沒地打遊擊,總有山頭讓他紮營,他還有一肚子陰謀詭計。聯合王國遲早會受夠了滾回南方,只剩下我們,屆時貝斯奧德再殺回來,你覺得會咋樣?這兔崽子又會滿北方攆我們。從冬攆到夏,從夏攆到冬,他奶奶個熊,毫無意義的迴圈。咱們的人越來越少,卻還在林子裡晃。有什麼變化?”

某種程度上說,黑旋風的話沒錯,狗子對此無能為力。“現在羅根回來了,不是嗎?總會有幫助。”

黑旋風又哼了一聲:“哈!血九指除了殺人,還能幹啥?”

“給我冷靜。”大巴吼道,“你欠他的,忘了嗎?我們都欠他。”

“老子欠他的總有個頭吧。”黑旋風把鍋扔在火堆旁,起身在衣服上抹手,“況且他之前去哪兒了,呃?一句話不說就把咱們扔在山谷裡,對吧?拋下咱們對付扁頭,自個兒倒跑到半個世界外逍遙!誰說得准他會不會一高興又跑了,或者投奔貝斯奧德,或者把咱們全宰光或者……鬼知道他會幹嘛。”

狗子看看大巴,大巴也內疚地看看他,他們都見過羅根昏了頭之後幹下的黑暗勾當。“那是很久以前,”大巴說,“現在不一樣。”

黑旋風哈哈大笑:“媽的,有啥不一樣?你儘管哄自己,但願能睡個好覺,老子可得睜大眼睛!咱們說的可是血九指,誰知道他奶奶的接下來要幹啥?”

“我知道。”狗子轉身,發現羅根靠著樹。他本想笑一笑,卻被羅根的目光嚇住了。那目光狗子很熟悉,足以讓諸般醜陋回憶浮上心頭。那目光只屬於瀕死之人,對世間萬物渾不在意。

“我認為,說人長短最好能當面說。”羅根走到黑旋風面前,頭歪向一邊,低垂的臉上傷痕猙獰。狗子只覺雙臂汗毛倒豎,頭上陽光正好,他卻如墜冰窟。

“得了,羅根。”大巴努力打圓場,試圖緩和這劍拔弩張的恐怖氣氛。“黑旋風不是那個意思,他不過--”

羅根壓根不理他,他活屍般的眼睛死盯著黑旋風。“我以為上次給你的教訓足夠了,現在看來,有些人的記性不太好。”他繼續逼近,兩張臉幾乎貼在一起,“是不是?是不是得再給你一次教訓,小子?”

狗子打個寒戰,心知兩人肯定要拼個你死我活,而一旦開打,他根本不知如何收場。氣氛愈發緊張,令人窒息。無論死者活人,誰也沒法強迫黑旋風讓步,連三樹都不行,但黑旋風最終勉強扯出個笑容。

“哈,一次就夠。”他扭頭朝地上吐口唾沫,不慌不忙地後退,臉上直掛著笑容,好像在說“這回就算了,下回可不一定”。

眼看他悻悻離開,巴圖魯長籲一口氣,慶倖逃過一劫,“好了,北上是吧?總得有人去通知小子們。”

“嗯。”寡言說著將最後一支箭扔進箭袋,跟大巴進了樹林。

羅根一動不動地看著他們走出視線範圍,這才轉身蹲在火堆邊,雙臂抱膝,垂手縮成一團。“謝天謝地,我快嚇尿了。”

狗子意識到自己大氣都不敢喘,這才舒緩過來。“我覺得我已經嚇尿了。你有必要這麼做嗎?”

“你知道有必要。不治治的話,黑旋風這種人不會老實,然後其他人也會覺得血九指沒有傳聞中那麼可怕,對我動刀子就是早晚的事兒。”

狗子搖頭:“你凡事總往壞處想。”

“他們就是這樣,一點也沒變,也絕不會變。”

這話也許沒錯,但若根本不給他們機會,又談何改變?“好吧,你確定就行。”

“你或許不必如此,你天生有討人喜歡的本事。”羅根摩挲著下巴憂鬱地看看樹林,“我大概十五年前就把這本事弄丟了,只怕永遠也找不回。”

※ ※ ※

森林溫暖親切,鳥兒在枝頭啁啾,它們不在乎貝斯奧德、聯合王國或其他人類的作為。氣氛一派祥和,可狗子一點也不喜歡。他嗅探空氣,讓氣息穿過鼻腔,滑過舌頭。自那次冷箭破空而來殺死凱茜後,他一直加倍小心。當時他要是多信賴鼻子一點,本可以救她。他很後悔,可後悔不頂用。

黑旋風蹲在草叢裡,緊盯平靜的森林。“咋回事,狗子?你聞到啥了?”

“應該是人,但還帶著點酸味兒。”他又吸吸鼻子,“就像--”

林中飛出一支箭,正插在狗子身旁的樹幹上,箭尾猶自顫動。

“見鬼!”他大叫著一屁股滑到地上,摸出背上弓箭。一如既往又慢了一步。黑旋風也咒駡著跌在旁邊,兩人撞作一團,狗子的眼睛差點被黑旋風的斧子捅到,連忙推開對方。他手掌下壓,示意身後眾人停步,其實他們已然四散開來,低身躲到石頭或樹幹後,抽出武器,緊盯密林。

前方飄來問話。“你們跟貝斯奧德一夥?”那人的北方語帶著奇怪的口音。

黑旋風和狗子對視片刻,聳聳肩。“不!”黑旋風吼回去,“如果你是,就準備好見祖宗吧!”

沉默。“我們和那雜碎不同路,永遠也不會同路!”

“很好!”狗子大喊著稍稍探出頭,拉滿的弓卻絲毫沒放鬆,“如此請現身相見!”

一個男人從約六跨外的樹後走出,狗子見了他的模樣,驚得差點失手放箭。隨後更多人從周圍林中悄然出現,人數多達數十,個個頭髮蓬亂,臉上畫著一道道棕色泥巴和藍色顏料,身穿殘破的毛皮和半鞣制的獸皮,但手中矛、箭和粗制長劍皆泛著點點寒光。

“山民。”狗子喃喃道。

“不錯!老子正是山民!”林間響起一個雄壯豪邁的聲音。人們匆匆讓開,騰出道路。狗子眨眨眼,定睛看去,只見從中走出一個孩子--約莫十歲的女孩,髒兮兮的赤腳裹滿泥巴,肩扛一柄巨大戰錘,粗木錘柄足有一跨長,疤痕累累的生鐵錘頭如磚塊那麼大。這錘對她而言顯然太誇張,她連扛住都成問題。

她身後跟著個小男孩,男孩背著一副圓盾,也是大得不合用,他雙手還拖著一把巨斧。這男孩之後又有一個男孩,手持他兩倍身高的長矛,鋥亮矛尖在頭頂明晃晃地反射著金色陽光。男孩不得不時時抬頭,以防長矛撞到樹枝。

“我在做夢,”狗子喃喃道,“是不是?”

黑旋風皺眉,“那也是個怪夢。”

三個孩子後面跟了個大傢伙。他寬闊的雙肩披著粗糙不齊的皮毛,長長的大項鍊垂到大肚皮上--那是一串骨頭,待他走近,狗子認出是人的指骨,混了些刻有奇怪符文的木片。此人灰棕相間的鬍子下露出燦爛笑容,現出一口黃板牙,但狗子沒有絲毫放鬆。

“我操。”黑旋風吼道,“咱們回去,回南方去,我受夠了。”

“為啥?你認識他?”

黑旋風扭頭吐口唾沫:“他是克魯默克-埃-費爾,錯不了。”

此時此刻,狗子甚至希望這並非對話,乾脆是場埋伏。整個北方連孩子都清楚,山民的頭兒克魯默克-埃-費爾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子。

此人邊走邊輕輕地將周圍的弓箭長矛推開。“用不著這樣吧,呃,美人兒們?咱們是朋友啊,至少有共同的敵人,不是嗎?這樣不挺好?在那頭的山頂上,咱們有好多敵人,呃?月亮知道,老子多想跟貝斯奧德和他手下那幫王八羔子堂堂正正幹一票,不用先爬那些大石頭。大夥兒都爬夠了,對吧?連你們那些南方朋友都這樣覺得。”

他停在他們面前,指骨嘩楞楞作響。三個孩子站在他身後,擺弄著碩大的武器,凶巴巴地盯著黑旋風和狗子。

“老子就是克魯默克-埃-費爾,”他說,“所有山民的頭兒,儘管也沒幾號人。”他笑得像來參加婚禮。“你們這隊歡快的人馬歸誰管?”

狗子又想撒尿,但現在不是時候。“我。”

克魯默克一挑眉毛。“是嗎?要使喚這幫大傢伙,你還真小了點兒,對吧?你的名頭一定很大。”

“我是狗子,他是黑旋風。”

“你帶來一群怪人。”黑旋風皺眉看著幾個孩子。

“哦,可不是!可不是!一群勇士!舉咱長矛的是咱家小子斯坤,抬咱戰斧的是咱家小子魯恩。”克魯默克皺眉看著扛錘女孩,“這小子的名字咱記不得了。”

“我是你女兒!”女孩大喊。

“啥,難道咱家兒子不夠啦?”

“肯尼夠大了,你給了他屬於他自己的劍,科特又太小,啥都拿不動。”

克魯默克搖搖頭:“娘們兒拿錘子,咋看咋彆扭。”

女孩兒將錘子直接扔到地上,抬腳踢中克魯默克的膝蓋。“你自己拿吧,老廢物!”

“啊!”他吃痛叫喚,隨後大笑著揉腿,“咱想起來了,艾森,你這一腳讓咱立馬想起來了。拿著錘子吧,就該你拿著。個子最小,舉得最重,呃?”

“您現在要斧子嗎,爹?”小男孩晃悠悠地舉起斧子。

“您要錘子嗎?”女孩兒從草叢裡拖出戰錘,頂開自己的兄弟。

“不,寶貝兒們,咱現在只想談談,這事兒咱動動嘴皮子就能解決。順利的話,不多久你們就能看見你爹大開殺戒,但今天用不到斧子和錘子,咱不是來殺人的。”

“那你來幹嗎?”狗子心裡打鼓。

“真是開門見山,都不來點寒暄。”克魯默克抻抻脖子,雙臂高舉過頭,抬起一隻腳左右晃蕩。“咱來這兒是因為夜裡醒來,走進暗處,聽到月亮跟咱說悄悄話。那是在林子裡,懂嗎?在林子裡,混著貓頭鷹的叫聲,你知道月亮說啥嗎?”

“說你瘋得不能再瘋?”黑旋風怒道。

克魯默克一拍粗腿。“你這黑旋風,長得不咋地,說話倒挺漂亮。可惜月亮說的是……”他故弄玄虛地沖狗子探頭,“你們帶來了血九指。”

“那又如何?”羅根安靜地上前,左手搭住劍柄。巴圖魯和寡言跟在他後面,陰沉地看著面前塗花臉的山民、三個髒兮兮的孩子,還有他們龐如巨物般的老爹。

“他真在!”克魯默克大叫,伸出一根香腸般的手指顫巍巍地指來,“你的手離劍遠點兒,血九指,不然老子要尿褲子了!”他跪倒在泥地裡,“是他!正是他!”他膝行穿過草叢,抱住羅根的腿,像狗見到主人那樣親熱。

羅根低頭看著他。“放開我的腿。”

“是,是!”克魯默克連忙退開,一屁股坐到地上。狗子沒見過這陣仗,看來關於他瘋瘋癲癲的謠言很準確。“血九指,有樁好事你可曉得?”

“一路走來聽到的好事不止一樁。”

“那就讓咱再添上一樁。咱見過你大戰‘沒心肺’沙瑪的英姿,咱親眼見你將他一劈兩半,活像料理燉湯的鴿子。即便老子受神祝福,也不能做得更漂亮。真是賞心悅目!”狗子皺起眉,當時他也在場,完全不覺得有何賞心悅目之處。“老子當時就說,”克魯默克挺直身子,“老子一直在說,”他站了起來,“老子下山找你時反復說過,”他手指羅根,“你是月亮的寵兒!”

狗子看向羅根,後者聳聳肩:“誰知道月亮怎麼想?是又怎樣?”

“他竟問‘是又怎樣’!哈!老子要看他殺遍全世界,那將是多麼賞心悅目!是又怎樣?咱有個點子,那點子猶如山中冰泉,沿石縫裡的溪床流淌而下,匯入咱身旁的聖湖之中,而咱正要涉足這片聖湖。”

羅根撓了撓滿是傷疤的下巴:“大家都很忙,克魯默克,你最好有話直說。”

“咱就說,咱就說。貝斯奧德那老王八羔子恨老子,老子也恨他,不過他卻更恨你,因為你公然反抗他,而你還活著又向整個北方證明有人可以不向他屈膝,不去跪舔這個頭戴金帽的蠢貨、他的兩個肥屁股兒子和他身邊的醜惡巫婆,繼續逍遙自在。”他皺皺眉,“不過能舔女巫倒也不錯。你明白咱的意思嗎?”

“我聽著呢。”羅根說,但狗子聽得迷迷糊糊。

“聽不懂就吱聲,咱講慢點兒。咱的意思是,若貝斯奧德有個能逮到你,又不必驚動你那幫慢得像螞蟻、只喜歡好天氣的聯合王國朋友的機會,他肯定不會放過。老子以為,這種機會甚至能把他從防備周全的山上勾引下來,嘿嘿嘿?”

“前提是他恨我入骨。”

“咋?你覺得他恨你沒那麼深?”克魯默克轉過身,粗長的胳膊畫了一圈,把大巴和寡言都括在裡面,“況且他不只恨你,血九指!他恨你們所有人,還恨老子,外加老子的三個兒子!”女孩聽了又扔下戰錘,雙手叉腰,但克魯默克沒理她,繼續滔滔不絕,“咱兩家合成一股,興許就有八百人。咱們向北進發,裝作要上高山,繞到貝斯奧德背後踢這老王八羔子的屁股。他肯定坐不住,肯定不會錯過把咱一網打盡的機會。”

狗子認真想了想。現在貝斯奧德的很多手下的確不安分,猶豫該不該投奔白河對岸。他們大概聽說了血九指的回歸,擔心自己站錯隊,貝斯奧德一定樂意摘幾顆腦袋給這些人看--包括九指的、克魯默克-埃-費爾的、巴圖魯的、黑旋風的,甚至有他狗子的。是的,這是貝斯奧德的風格。讓北方人知道不追隨他就沒有未來,他樂於此道。

“就算我們北上,”狗子問,“貝斯奧德怎麼知道呢?”

克魯默克笑得更燦爛:“哦,他當然會知道,因為他的巫婆知道。”

“該死的女巫。”舉長矛的男孩尖聲大罵,瘦弱的胳膊顫抖著把矛扶正。

“是的,那個玩弄咒語、臉上畫符的婊子,貝斯奧德總把她帶在身邊,或者說是她把貝斯奧德帶在身邊?這倒是個問題。反正她能看見。對吧,血九指?”

“我知道你指的是誰。”羅根面帶不愉,“柯瑞碧,有個朋友跟我說她有千里眼。”狗子全無頭緒,但既然羅根很認真,他自覺也最好如此。

“千里眼嗎?”克魯默克咧開大嘴,“你那朋友倒給這齷齪勾當起了個好聽的名字。她靠它能知曉一切,要是沒這茬,所有事兒都會好辦得多。這些日子以來,貝斯奧德信她勝過自己的眼睛,所以他肯定會讓她盯著咱們,尤其是你,血九指。她兩隻眼睛都要用來盯你,准沒錯。老子雖然不是巫師,”他一圈圈地轉動項鍊上的木符,“但月亮在上,老子對這些勾當可不陌生。”

“就算事情按你說的發展,又怎樣呢?”大巴隆隆地說,“難道我們把腦袋乖乖獻給貝斯奧德?”

“嘿,老子的頭可金貴著咧,大個子。咱們要聽從月亮的指示,牽著他的鼻子一路向北,去群山間最受寵愛的地方。那是個易守難攻的峽谷,自開天闢地以來,就由咱的家人、族人和群山間的死者守護。”

狗子撓撓頭。“群山中的堡壘?”

“高聳入雲,固若金湯,幾百號人在那裡足以牽制千軍萬馬,等候增援。咱把他誘進峽谷,聯合王國的朋友遠遠跟著,遠到忙於監視咱的女巫無暇顧及。等老王八羔子撲上來開打,南方人便從後夾擊,殺--”他一拍巴掌,周圍回蕩著清脆響聲,“殺他狗日的片甲不留!”

“片甲不留!”女孩咒駡,抬腳踢向地上的戰錘。

大家面面相覷。狗子不喜歡冒險,也不想把眾人的性命託付於這個瘋癲山民的狂想,可這計畫的確有其合理性。可行到雖然他很想說不,卻沒法立馬拒絕。“我們得討論一下。”

“這個自然,咱的新朋友啊,你們當然得討論。但別耽擱太久,呃?”克魯默克笑容燦爛,“老子下山太久了,一大幫漂亮孩子、漂亮老婆、還有漂亮的山峰都念著老子。往好處想,若貝斯奧德不跟來,夏日消逝前,大夥兒還能有幾個夜晚坐在山上,在咱的火堆旁暖暖身子,聽咱唱歌,欣賞落日。你說爽不爽啊?啊?”

“你想聽那瘋雜種的?”剛走到對方聽不到的地方,大巴就低聲說,“什麼女巫、巫師,什麼亂七八糟?肯定都是來路上編的!”

羅根抓了抓臉:“他的話沒那麼瘋,況且他是這些年跟貝斯奧德作對的人裡唯一堅持下來的。他難道不是一連躲了十二個冬天,不時發起突襲,時刻料敵在先?他雖是躲在山裡,但依然有些手段。這須得有魚一樣的狡猾和鐵一般的堅定。”

“你信他?”狗子問。

“信他?”羅根哼了一聲,“才怪。不過他跟貝斯奧德結的梁子比我們跟貝斯奧德結的還大。女巫的事他也沒說錯,我見過她,過去一年我見過不少你們沒見過的……他說她會盯著我們,我覺得很可信。再說,就算她沒有,就算貝斯奧德沒跟來,我們不也沒啥損失?”

撒尿的衝動再次襲來,比之前更強烈。狗子看向克魯默克,後者在孩子們簇擁下坐在石頭上,瘋瘋癲癲地朝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黃板牙。沒人想把希望寄託在這種人身上,但狗子感到風向變了。“太他媽冒險,”他喃喃道,“萬一貝斯奧德追上我們、搶先下手呢?”

“那我們就搞快點,對吧!”黑旋風吼道,“這是打仗,要贏就得冒險。”

“嗯。”寡言贊同。

大巴點點大腦袋。“我們總要有所作為。我來這兒可不是為了幹瞅著貝斯奧德舒舒服服坐鎮山頂,得把他弄下來。”

“弄下來大幹一場!”黑旋風兇神惡煞地叫嚷。

“不過還得由你來定。”羅根拍拍狗子的肩膀,“你是頭兒。”

他是頭兒。他回想起大家聚在三樹的墳前,推他上臺。他打心底恨不得讓克魯默克哪涼快哪待著去,然後帶自己的人掉頭返回,告訴威斯特林子裡啥也沒有。可任務就是任務,必須完成,三樹肯定會這麼說。

狗子長歎一聲,尿意越來越強。“好吧,但若聯合王國軍不能及時到位,我們只有死路一條。先去找暴怒,得讓他們的頭兒伯爾元帥知道。”

“暴怒?”羅根問。

大巴笑了。“說來話長。”

第十二章 鮮花與掌聲

傑賽爾壓根不明白為何非得穿上最好的制服。這要命的衣服硬得像木板,穗子還嘩嘩作響,它是為立正設計的,不適合騎馬,結果坐騎一開步,衣服便撞擊肚子。巴亞茲硬要他穿,而令人驚訝的是,儘管傑賽爾才是這支軍隊的指揮官,卻難以違逆那老白癡。或許是因為聽話來得簡單些吧。現下他騎行在長長的佇列前方,強忍不適,不斷拉扯外衣,被驕陽曬得汗如雨下。唯一值得欣慰的是他能呼吸新鮮空氣,而後面的人統統得吃灰。

最痛苦的則是巴亞茲執意講述大道理--那些在去世界邊緣的往返途中就讓他備感無聊的說教。

“……從善如流是領袖的重要品質,並且不難辦到。下等人一般而言沒什麼野心,稍有甜頭便會滿足。他們不需要真正的公平,只需讓他們感覺自己得到了……”

幸好傑賽爾不久便發現,他完全不必理會老人的嘰嘰喳喳,就像行人不必理會跟在身後狂吠的老狗。他陷在馬鞍裡,任思緒信馬由韁。除了思念阿黛麗,他還能想什麼?

他曾經想得很美,在大平原上一切都很簡單。回家,娶她,從此過上幸福的生活。現在回到阿杜瓦,回到權力的中心,恢復了舊日的社會聯繫,事情卻日漸複雜。他不能完全無視名聲與前程,王軍上校總得有王軍上校的樣子。

“……哈樂德大王總是尊重普通人,這是他屢屢獲勝的秘訣之一……”

但阿黛麗並非一段沉默的回憶,而是一個百花繚亂的存在。十分之九的幽默、機智、大膽與誘惑,加上十分之一的促狹和自毀傾向,和她在一起的每時每刻都像在賭博,可也許正是這種危險與刺激點燃了兩人間的火花,讓他嘴裡發幹,渾身打戰……只消想想她就繃緊了神經。他對女人從沒有這種感覺。這當然是愛。這必須是愛。但他愛得夠深嗎?他的愛能持續多久?畢竟,婚姻意味著永久,永久可是好長一段時間。

他的最佳選擇是無限期維持這段並不隱秘的浪漫關係,可恨那混帳格洛塔橫插一腳。鐵砧、麻袋、運河。傑賽爾憶起格洛塔手下那只白色怪物在街上用麻袋套人腦袋的情形,不禁打個冷戰。或許瘸子說的沒錯,傑賽爾的造訪有損那姑娘的名聲,九指不也講過嗎?做人要推己及人。

媽的,事情怎麼這麼複雜?

“……你在聽嗎,我的孩子?”

“嗯?呃……當然在聽。哈樂德大王什麼的,他十分尊重平民。”

“他展現出對平民的尊重。”巴亞茲嘟囔,“並且他還知道怎麼聽課。”

他們離阿杜瓦越來越近,經過農田,穿過雜亂的棚戶區--臨時屋棚、廉價旅館和便宜妓院擠擠挨挨地在每座城門外滋生,甚至蔓延到大路上,每個棚戶區幾乎都是自成一體的鎮子,位於都城最週邊的防線、克什米之牆的陰影下。肅穆的衛兵站在高聳的城門兩側,裝飾著聯合王國金色太陽標誌的大門已然打開,歸來的軍隊穿過幽暗的通道,踏入光明之中。傑賽爾不禁眨了眨眼--

城門內的鵝卵石廣場聚集了好多人,他們擠在兩旁,被都城守備隊拼命攔著。看到他騎出城門,人群同時爆發出歡呼。一瞬間,傑賽爾以為他們弄錯了,以為他們迎候的乃是某個真正的大人物,譬如哈樂德大王。但他很快辨出嘈雜的人聲中不斷重複的名字“路瑟”。一個站在前排的女孩朝他拋來花朵,他聽不清她喊了什麼,花兒也被馬蹄踩碎,但她的舉動讓傑賽爾確信無疑:這些人都是為他而來的。

“怎麼回事?”他小聲詢問第一法師。

巴亞茲坦然笑道:“阿杜瓦人民祝賀你平叛勝利啊。”

“祝賀我?”他打個激靈,軟綿綿地揮揮手,人群頓時爆發出震耳欲聾的歡呼。隨著隊伍深入城市,歡迎的群眾越來越密集,空間也越來越小,狹窄的街道占滿了人,窗戶和房屋上也趴滿了人。他們高喊著、歡慶著,臨街的陽臺扔下更多花朵。有一朵落到傑賽爾的馬鞍上,他拿在手裡轉動。

“這些都是……祝賀我?”

“難道不是你拯救了都城?難道不是你兵不血刃平定了叛亂?”

“但他們莫名其妙就放棄了,我什麼都沒幹!”

巴亞茲聳聳肩,從傑賽爾手裡摘下花朵,湊近嗅嗅之後順手扔掉,並朝一群擠在街角、歡呼雀躍的商人點點頭。“他們似乎不這麼認為。閉嘴微笑就好,這法子永遠管用。”

傑賽爾盡力迎合,卻難以保持微笑。他有理由相信九指羅根不會認可這法子,這與九指保持謙虛、隱藏實力的思路背道而馳。他緊張地環顧四周,生怕所有人突然明白他是個騙子,鮮花與掌聲陡地換作憤怒的嘲諷和夜壺裡的污穢。

但這些沒有發生。歡呼聲一路伴隨傑賽爾和他身後長長的士兵佇列緩緩穿過三農場區,每走過一條街,傑賽爾懸著的心就落下一分。他開始感到自己一定做了什麼值得稱頌的事,開始覺得自己或許真是一位不屈不撓的指揮官和技巧嫺熟的談判家;他甚至開始認為,既然民眾尊他為英雄,拒絕這份榮耀便是無禮之舉。

他們穿過阿諾特之牆,來到市中心。傑賽爾在馬鞍上收腹、挺胸,巴亞茲跟在後面,保持合適的距離,讓傑賽爾單獨領隊。他們踏上寬闊的中央大道,穿過四角區,接近阿金堡,歡呼聲愈發鼎沸。這滋味跟贏得劍鬥大賽冠軍何其相似,卻又如此輕而易舉。這真的很糟糕嗎?有什麼壞處呢?九指和所謂的謙虛見鬼去吧,這是他應得的榮耀,傑賽爾擺出神采奕奕的微笑,志得意滿地舉手揮舞。

阿金堡的高牆迎面而來,傑賽爾跨越護城河,在南城門樓下進入漫長的隧道,清脆的馬蹄聲和王軍整齊的腳步聲在他身後的黑暗中回蕩。進去之後,他又沿國王大道緩步前行,在列代君王和名臣的碩大雕像的贊許注目下,經過擠滿圍觀者的高大建築,來到元帥廣場。

在這片遼廣開闊的空地上,人群被仔細安排妥當,中間留出一條石頭路,路的盡頭用長椅搭起寬敞的看臺,看臺中央有王室的猩紅華蓋。震天價響的歡呼聲和如此高規格的接待著實讓人熱血沸騰。

傑賽爾想起瓦盧斯元帥戰勝古爾庫人後的凱旋,他那時還是個孩子,張大眼睛目不暇接--從頭到尾,他只瞥見了元帥閣下一眼,對方雄赳赳地騎在灰色戰馬上,而他從沒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亦能如此威風。說實話,他到現在也奇怪,畢竟他對付的只是一夥農民,而非環世界最強大的國家。不過也輪不到他來評判什麼是偉大、誰值得凱旋不是嗎?

他策馬穿過一排排笑臉和揮舞的手臂,沉浸在讚譽和恭維之中。諸位閣員都坐在看臺前排,蘇爾特審問長一身閃耀白袍,莫拉維大法官一襲肅穆黑衣,他從前的劍術教練瓦盧斯元帥也在,元帥身邊則是霍夫宮務大臣。他們正一起鼓掌--但傑賽爾覺得相當失禮的是,多數人臉上帶著淡淡的不屑。

國王本人坐在正中央的鍍金寶座上。

此時此刻,傑賽爾已完全適應了英雄的角色,他狠狠一拽馬韁,戰馬人立而起,前蹄在空中誇張地踢踏。他隨即一躍而下,大步走向王家看臺,在喝彩聲中優雅地單膝跪地,頭顱低垂,等待國王致意。期待進一步晉升算不算貪婪?說不定他會擁有自己的頭銜?難以置信,他不久前竟認定自己會安于平凡的退休生活。

“陛下……”他聽到霍夫開口,忍不住偷偷抬眼上瞥。國王睡著了,雙眼緊閉,嘴巴大張。對一個早已過了盛年的老人來說,此事不值得大驚小怪,可傑賽爾難免覺得屈辱,畢竟這是對方第二次在他的榮耀時刻睡著了。霍夫儘量輕緩地用手肘推了推國王,沒有反應,他不得不彎下身子,湊到國王耳邊。

“陛下--”他剛出聲,卻見國王歪向一邊,頭耷拉下來,突然從鍍金寶座上滑了出去,如一頭離水的白鯨般癱倒在震驚的內閣諸公面前,卷起的猩紅披風露出褲子上一大片潮濕污漬。王冠自國王頭頂墜落,蹦跳了一下,“嘩啦啦”滾過石板地。

眾人同時倒抽冷氣,後排一位貴婦的尖叫劃破了廣場。傑賽爾目瞪口呆地看著宮務大臣撲倒在地,貼近倒下的國王,接著是短暫寂靜,元帥廣場上的每個人都屏住了呼吸。隨後霍夫緩緩起身,面無血色。

“國王駕崩了!”他扭曲的號叫回蕩在廣場周圍的高塔和建築間,但傑賽爾只為自己傷心。這就是他的運氣。

無人再為他歡呼。

第十三章 刀子永遠不嫌多

羅根坐在石頭上,二十跨外就是克魯默克領他們走的小路--據說克魯默克-埃-費爾知道所有的路,北方所有的路,羅根暗暗希望這是真的,他可不想被領進埋伏圈。他們一路向北,直奔高山,但願能引來貝斯奧德,但願聯合王國能跟上來將他包圍。

希望未免太多。

今天晴朗炎熱,地面樹影斑駁,樹枝隨風擺動,光影也跟著流轉,明亮的陽光不時灑在羅根臉上。鳥兒婉轉啁啾,樹叢沙沙作響,昆蟲在寧靜的空中遊蕩,森林的土地點綴著片片白色和藍色的花朵。這是北方爽朗的夏天,可羅根並未因此暢懷。夏天是最好的殺戮季節,就他所見,死在好天氣裡的人遠比死在壞天氣裡的人多。因此他瞪大眼睛,搜尋樹林,看得仔細,聽得更仔細。

這是狗子佈置給他的任務:留在右翼,確保當隊伍排成長列、經過那條羊腸小路時不會有貝斯奧德的手下摸過來。這任務很適合羅根,足以讓他保持警覺,如此自己人就不敢斗膽前來挑戰他。

他看著眾人安靜地穿過樹林、壓低聲音、握緊武器,眾多往事湧上心頭,其中有好有壞。應該說,大部分都不太好。有人在羅根的注視中離開大部隊,穿過樹林向他走來,臉上掛著燦爛的笑容,看上去十分友好,然而這沒啥用處。羅根知道許多人可是笑裡藏刀,他自己也幹過這種事,還不止一次。

他微微側身,手滑出來人的視野,緊握住匕首把柄。他爹常說,刀子永遠不嫌多,這條建議很實用。他緩慢而隨意地環顧四周,確認身後唯有空空蕩蕩的樹林,然後挪動雙腿,找到合適的坐姿。他儘量不顯露異樣,實際繃緊了每塊肌肉,隨時可以一躍而起。

“我是紅帽子。”來人停在不到一跨外,笑容不減,左手隨意地搭在劍柄上,另一隻手垂著。

羅根腦子轉得飛快,思索所有他得罪過、傷害過、有過恩怨的人,至少是那些他沒能斬盡殺絕的人。紅帽子。他毫無印象,但這並不能讓他安心,因為哪怕十個文書、每人端著十本厚冊子也沒法記全他的敵人,以及敵人的親朋好友和同盟者。再說即便為了打響名頭,誰都可能來殺他。“我不記得這外號。”

紅帽子聳肩:“你怎會記得?早先我是老快艇的人。老快艇是個好人,值得尊敬。”

“是。”羅根目不轉睛,提防對方突然發難。

“他入土後,我加入了小骨的親銳。”

“我當年跟小骨算是一夥,但總不對付。”

“說實話,我也是。他完全是個混蛋,全靠攀附貝斯奧德才出人頭地,我瞧不起他,所以就過來了,你明白吧?一聽說三樹在這邊我就來了。”紅帽子抽抽鼻子,看向地面,“總得有人想辦法對付那狗日的恐刹。”

“大家都這麼說。”羅根聽了很多這個恐刹的事兒,都不是好事,但要讓他解除戒心,這些搭訕還不夠。

“不管怎樣,狗子也是個好頭兒,在我跟過的頭兒裡算得上拔尖的。他認真負責,遇事會動腦子。”

“是的,我一直覺得他是這塊料。”

“你覺得貝斯奧德會跟上來嗎?”

羅根仍舊直視紅帽子的眼睛。“也許會,也許不會。不等我們上了山、聽到他來敲門,誰也沒法確定。”

“你覺得聯合王國會遵守承諾?”

“他們沒道理不遵守,至少我認為那伯爾是個明白人,他手下的小子暴怒也是。他們既然答應會來,我覺得就會。況且不管他們來不來,我們現在也沒退路,不是嗎?”

紅帽子抹抹前額的汗水,眼角餘光瞟了眼樹林,“你說的沒錯。總之,我只想說,我在因渥德打過,那時是你的敵人。我見過你打仗的樣子,當然,我自己離得遠遠的。”他搖搖頭,又笑了,“啊,這輩子只見過一次。我只想說,我很高興跟你一夥。真的。”

“真的?”羅根眨眨眼,“好,好。挺不錯。”

紅帽子點點頭。“嗯,就這些。我們戰場見。”

“好的,戰場見。”羅根看著紅帽子大步穿過樹林,但直到對方背影消失,他仍無法鬆開握住匕首的手,無法拋棄盯緊對方的渴望。

他幾乎忘了北方的樣子,或者說,他假裝北方和以前有所不同。現在他意識到這是個天大的錯誤。他在多年前已為自己挖下陷阱,打造了巨大而沉重的血色鎖鏈,將自己緊緊束縛。他曾有機會脫困,一個本不該有的機會,但他執拗地回來了,現在一切將更加殘酷。

他能感覺到它--沉重的死亡,如高山的陰影將他籠罩。他每說一個字、每踏出一步或每蹦出一個念頭,都讓它更加臨近。它存在於他喝下的每一口水和呼吸的每一口空氣裡,他只能抱緊肩膀,盯著靴子,冷眼旁觀一縷陽光劃過腳尖。他不該離開菲洛,他應該像孩子抱緊母親那樣抱住她,他的生命中幾時出現過如此美好的事物?可他竟棄之不顧,回來了結所謂的恩怨。他舔舔牙齒,吐了口酸澀的痰。他早該知道,復仇根本沒有想像中那麼簡單甜美。

“我敢說,你希望自己壓根兒沒回來,呃?”

羅根猛然抬頭,眼看就要拔刀相向,然後他看到站在面前的是大巴,這才立刻收回武器,垂下雙手。“你知道嗎?我的確有這個念頭。”

霹靂頭蹲到他身邊。“我有時也覺得自己的外號太沉重。不敢想像,你的外號會是怎樣。”

“它是種負擔。”

“的確。”大巴看著眾人排成一線,沿塵土飛揚的小路行走,“別在意,他們會習慣的。他們對你再不爽,哈,還能比得上黑旋風那張笑臉?”

羅根咧嘴而笑:“這話沒錯,那傢伙的笑臉真夠可以的,簡直能點亮全世界,對吧?”

“像陰天裡的太陽。”大巴挨著羅根坐到石頭上,拔開塞子,遞來水壺,“抱歉。”

“抱歉?為什麼?”

“你掉下懸崖後,我們沒去找。我們以為你死了。”

“這不值得耿耿於懷,我自己也覺得必死無疑。說實話,我才該去找你們。”

“嗯,也許我們兩邊都該盡力。但我猜你過了一陣就放棄希望了,經驗告訴你凡事要往壞處想,呃?”

“你必須現實一點。”

“嗯,這話說得有理。但你最終還是平平安安回到我們中間了,是吧?”

“是的。”羅根歎氣,“回來打仗,重新忍受難吃的東西,繼續在林子裡爬來爬去。”

“林子裡。”大巴咕噥幾聲,隨後綻開燦爛的笑容,“我會有受夠它們的那天嗎?”

羅根喝了口水,遞回水壺,大巴也灌了一口。他們相對無言地坐了片刻。

“你知道,大巴,我不想要這些。”

“當然,沒人想要這些,但並不意味著這些不是我們應得的,對不,呃?”巴圖魯的大手拍在羅根肩上,“你還想找人說話的話,可以找我。”

羅根看著他離開。霹靂頭是個好人,值得信賴。這樣的人還剩下幾個:大巴、寡言、狗子,黑旋風也算是吧。這幾乎給了羅根一點希望,幾乎讓他慶倖回到北方,可這時他望向排隊前行的眾人,看到擺子回望著他。羅根本想移開目光,但這不是血九指的作風,於是他坐在石頭上,和擺子相互瞪視。他感到擺子的恨意不斷湧來,直到其身影消失在林子裡。羅根又搖搖頭,舔舔牙齒,吐了口痰。

他爹說過,刀子永遠不嫌多。除非它們指著你,還握在不喜歡你的人手中。

第十四章 不共戴天

噠,噠。

“現在不行!”格洛塔上校大吼,“我忙著呢!”他大概得簽署上萬張供狀,桌子都快被壓塌了,筆尖卻軟得像黃油。由於用的是紅墨水,他的筆跡猶如白色海洋中噴灑的暗紅血點。“見鬼!”他怒吼時手肘打翻墨水瓶,濺了一桌,墨水不僅浸透小山般的狀紙,還有節奏地滴到地上。噠,噠,噠。

“你有時間招供。有的是時間。”

上校皺起眉頭,周圍空氣明顯變冷了。“又是你!總是不請自來!”

“這麼說,你認得我嘍?”

“我好像……”說實話,上校什麼也看不清。角落裡仿佛有個女人,但看不到臉。

“鍛造者墜落……砸碎了下面的橋……”這段話很熟悉,卻不知為何。陳舊無聊的故事。他縮了縮身。見鬼,腿好痛。

“我好像……”慣有的自信統統流逝,屋裡冷得像冰窟,呼吸在面前結霜。不速之客步步緊逼,他搖搖晃晃地從椅子裡起身,腿痛得死去活來。“你想要什麼?”他用盡全力才嘶聲說出一句。

那張臉走進亮光中。原來是凡特和伯克銀行的馬修斯。“種子,上校。”他露出毫無感情的笑容。“我要種子。”

“我……我……”格洛塔的背抵住了牆,再也無法後退。

“種子!”對方的面孔變成了高爾、變成了蘇爾特、變成了塞弗拉,但重複著同樣的要求。“種子!我等得不耐煩了!”

“巴亞茲,”他低聲說著閉緊眼睛,熱淚在眼眶裡打轉,“巴亞茲知道--”

“噠,噠,用刑的。”女人的嘶叫再度傳來,她用一根指頭戳他腦門側面,戳得很痛。“若那老騙子知道,種子早已落入我手。不,你必須給我找出來。”他嚇得大氣不敢出。“你必須找出來,否則我會讓你的殘軀付出慘重的代價。所以,噠,噠,該起床了。”

那根指頭繼續戳,像匕首刺進頭顱。“噠,噠,瘸子!”醜陋的聲音在他耳邊嘶喊,吐息如此冰冷,以致他臉頰生痛。“噠,噠!”

※ ※ ※

(噠,噠。)

格洛塔渾不知人在何處。他掙脫被單挺起身,睜大眼睛掃視周圍,只覺處處都是暗含威脅的陰影,虛弱的喘息在頭顱中嘶鳴。接著他突然醒悟過來。(我的新房子。)黏糊糊的夜晚,怡人微風從一扇敞開的窗戶吹入,攪動了窗簾。窗簾的影子在抹灰牆上變幻,窗格一下一下敲打著窗臺。

(噠,噠。)

他閉上雙眼,透過鼻孔深呼吸,重新躺下時痛得縮成一團。他伸開雙腿,活動痙攣的腳趾。(至少古爾庫人還給我留下幾根腳趾。這只是又一個夢。一切都--)

他想了起來,雙眼猛然睜大。(國王駕崩,明天將選舉新王。)

※ ※ ※

三百二十張了無生氣的紙片被釘在牆上,過去數周裡變得越來越皺、越來越軟、越來越油膩、也越來越骯髒。(正如選舉本身。)諸多筆跡相互混雜,其中有惱怒的批註,還有各種畫去和塗改的痕跡。(對應貴族們被收買、威脅、勒索、賄賂和矇騙的經歷。)許多紙片撕破了,那是彩蠟被挖去、添加或替換成別的顏色。(對應盟友的轉換、承諾毀棄和平衡的改變。)

蘇爾特審問長站在牆邊怒視紙片,好像牧羊人怒視不聽話的羊群。他的白外套起了皺,白髮也亂蓬蓬的--格洛塔從未見過審問長閣下如此背離完美的外表。(報應終於到了,他即將自食其果。若非嘴裡也同樣苦澀,我忍不住想捧腹大笑。)

“布洛克七十五票,”蘇爾特沖自己嘶聲道,戴白手套的手在背後扭動,“布洛克七十五票。伊斯爾五十五票。斯卡德和巴雷辛,各四十票。布洛克七十五票……”他喃喃念叨數字,好像這是辟邪靈符。(或許正相反,是抵禦正義的咒語。)“伊斯爾五十五票……”

格洛塔不得不用力忍住笑意。(布洛克,伊斯爾,斯卡德,還有巴雷辛。審問部和法院狗咬狗地醜陋互掐,到頭來卻誰也無力左右大局。我們倒不如趁早開溜,免遭清算。或許還不晚……)

格洛塔響亮地清了清喉嚨,蘇爾特猛然扭頭:“你有新思路?”

“可以這麼說,閣下。”格洛塔畢恭畢敬,“卑職最近收到一份……令人相當不安的情報。”

蘇爾特皺緊眉頭,朝紙片牆點點頭。“比這更令人不安?”

(恐怕程度相當。試想,不管誰從選舉中勝出,剛開始慶祝古爾庫人就大舉登陸、大肆屠殺的話,一切也就毫無意義了。)“情報指稱……古爾庫人準備入侵米德蘭。”

短暫而尷尬的沉默。(不算個好開頭,但船已出航,除了直面風暴,我還能怎樣?)“入侵?”高爾嘲諷,“怎麼可能?”

“這不是卑職頭一回得知他們建造了一支大艦隊。”(我在努力修補船上的漏洞。)“上次戰爭結束後,他們一直在秘密建造。預先防範並非難事,即便古爾庫人--”

“如果你錯了呢?”審問長眉頭皺得更深,“你的情報來源是?”

(噢,乖乖,此路不通。卡蘿特•唐•埃澤?怎麼回事?她還活著?追究起來我不免變成碼頭邊的浮屍……)“是位匿名者,閣下。”

“匿名者?”審問長眯起的眼睛似要噴火,“你要我在非常時期,前往內閣宣揚匿名者口中未經證實的謠言?”(海浪打上甲板……)

“卑職只不過在警告閣下有這種可能性--”

“他們將於何時入侵?”(扯爛的風帆在狂風中翻卷……)

“卑職的情報來源不清--”

“他們將在何處登陸?”(尖叫的水手被浪濤打過欄杆、墜入大海。)

“閣下,這個問題卑職同樣--”

“他們的人數呢?”(船舵在我顫抖的雙手中斷裂……)

格洛塔縮了縮身,索性不再補充。

“既然如此,你就不要拿謠言來打擾我們。”蘇爾特嘲道,輕蔑地卷起嘴唇。(船隻沉進無情的汪洋,珍貴的警告沒入深海,無人懷念失事的船長。)“除了古爾庫軍團的幻影,我們還有更緊要的事。”

“當然,閣下。”(古爾庫軍團如若殺到,替罪羊是誰?噢,無疑是格洛塔主審官,誰叫這該死的瘸子一無所知?)

蘇爾特的思路早已回到那些磨舊的紙片上。“我們有三十一票,而莫拉維超過二十票。三十一票。這不足以左右大局。”他陰沉地搖頭,藍眼睛在紙片間飛速遊移。(仿佛惡狠狠瞪著它們就能改變這必輸的算式。)“遠遠不夠。”

“除非我們和莫拉維大法官達成諒解。”又一次沉默,比之前更令人不安。(噢,親愛的,我居然把這想法說出了口。)

“達成諒解?”蘇爾特嘶吼。

“和莫拉維?”高爾尖叫,他閃著勝利火花的眼睛凸了出來。(若安全的選擇均不可行,則必須冒險--我騎上那座橋、沖向對面的古爾庫大軍時,不就是這樣告訴自己的嗎?噢,太棒了,再次駛入風暴……)

格洛塔深吸一口氣。“莫拉維的內閣席位跟其他閣員一樣不保險。我們跟他或是不共戴天的死敵,但此次選舉目標吻合:讓一位弱勢候選人當選,以維持平衡。我們跟他加起來票數超過五十,也許足以改變局勢。”

高爾嗤之以鼻:“與那個偽君子、那個農民之友聯手?你失去理智了嗎?”

“閉嘴,高爾。”蘇爾特怒視格洛塔很長時間,同時噘嘴算計。(算計如何懲罰我?又一頓訓斥?還是更慘?碼頭邊的浮屍--)“你說得對。立刻去跟莫拉維交涉。”

(沙德•唐•格洛塔,再度成為英雄!)高爾驚得合不攏嘴。“可是……閣下!”

“現在不是死要面子的時候!”蘇爾特咆哮,“必須抓住一切機會,阻止布洛克或類似人等登上王位。我們必須妥協,無論多勉強,我們必須團結一切力量。快去!”他扭頭嘶叫,一邊抱起雙臂回身繼續研究沙沙作響的紙片,“去跟莫拉維達成協議。”

格洛塔僵硬地起身。(離開兩位如此迷人的夥伴委實遺憾,但職責所在……)他朝高爾極短暫地露出無牙的笑容,拿起手杖跛行出門。

“還有,格洛塔!”格洛塔驚得一縮,回頭看去。“莫拉維與我們的目標或許暫時吻合,但不能相信他。你要步步留心。”

“這是自然,閣下。”(我向來如此。每一步都如此痛苦,怎能不留心?)

※ ※ ※

大法官的私人辦公室跟穀倉一樣大,影影綽綽的天花板被年頭古遠的彩色浮雕覆蓋。此時尚未入夜,窗外厚實的常春藤和厚重的窗格玻璃,為此地鍍上了一層黃昏的光暈。到處堆放著搖搖欲墜的小山般的檔,有的是用黑膠帶捆紮好的,此外還有大量皮革封面的典籍。落滿灰塵的羊皮紙裝飾浮誇、字跡潦草,底部蓋上的巨大紅蠟印閃閃發光。這裡仿佛有整個國家的法律檔。(也許的確有。)

“格洛塔主審官,下午好。”莫拉維坐在空壁爐旁的長桌後用晚餐,一盞搖曳的大燭臺照亮了幾個昏暗的餐盤。“你不介意我邊吃邊談吧?我寧願回房用餐,卻每每脫不開身。你瞧,工作多如牛毛,而我的一位秘書卻悄無聲息地休假去了。”(是的,去屠場休假,通過豬的腸胃。)“你來點嗎?”莫拉維朝一大塊腿骨肉比畫,那肉泡在血紅肉汁裡,中央部分只有幾成熟。

格洛塔舔舔牙齒空洞,費力地坐進大法官對面的椅子。“非常榮幸,閣下,可惜敝人的牙醫不允許。”

“噢,是的,牙醫的律條無從更改,即便大法官也左右不了。我同情你,主審官,我這輩子最大的樂趣之一就是享用上等肉,血水越多越好。拿上去烤烤,我總這麼吩咐我的廚子,好好烤烤。”(有意思,我也這麼吩咐我的刑訊官。)“你今天意外來訪有何貴幹?是出於自己的動機,還是代表你的雇主--我尊敬的同僚、蘇爾特審問長閣下?”

(你的意思是,你不共戴天的死敵?)“審問長閣下知曉敝人前來一事。”

“是嗎?”莫拉維又削下一片肉,把滴著汁水的肉片放進盤裡,“他差你來轉達何事?或與明日議會中的事務有關?”

“您真是料事如神,閣下。敝人可以直言不諱嗎?”

“請便。”

格洛塔沖大法官露出無牙的笑容。“此次選舉對貴我雙方的事業都極為不利。懷疑,不確定性,擔憂。這對所有人都沒好處。”

“對某些人而言尤其如此。”莫拉維從骨頭邊緣剔下肥肉,匕首與餐盤摩擦,發出磕碰聲。

“沒錯,對目前坐鎮內閣、事業興隆的諸位而言尤其具有風險。若布洛克那樣的強人上臺,諸位的自由必然受限。”恐怕有的人連這周都活不過。

莫拉維用叉子叉起一片蘿蔔,細細咀嚼。“局面的確可悲,雷諾特或蘭迪薩對所有人都更好。”他想了想。“至少雷諾特會更好。但不管我們怎麼發愁、怎麼撕扯頭髮,選舉就在明日,難以補救了。”他從蘿蔔片上方抬頭望向格洛塔。“或者你有提議?”

“您和審問長閣下分別在議會掌握二十票和三十票。”

莫拉維聳肩:“我不否認自己有些影響力。”

“審問長閣下能確實掌握那三十票。”

“恭喜他。”

“過譽了,閣下,若您二位互相對立--一如平日--您們的票都將毫無意義。屆時您們一位支持伊斯爾,一位支持布洛克,誰也左右不了局勢。”

莫拉維歎氣:“對兩位有著光輝的職業生涯的紳士來說,這真是個尷尬的結局。”

“但您們兩位可以把資源整合起來,如此就有接近六十票,幾乎等於布洛克的票數。這足以擁戴斯卡德,或巴雷辛,或亨根,甚至某個新人,若情勢允許的話--您們何不找位容易控制的候選人,找位願意保持現狀、而非重組內閣的候選人。”

“一位讓大夥兒都滿意的新國王,呃?”

“若您有意某個人選,敝人可即刻向審問長閣下彙報。”(然後我得登上更多臺階,進行更多哄騙,迎來更多失望。噢,得了!一切都是為了贏得寬敞的辦公室,為了成天舒舒服服坐等馬屁精們登階造訪,為我的侮辱獻媚,為我的謊話喝彩,為了懇求我帶毒的幫助。)

“你想知道我怎樣才會滿意嗎,格洛塔主審官?”

(下面是另一位位高權重的老混蛋的妄想時間。)“請指教,閣下。”

莫拉維把餐具丟進盤子,靠回椅背,發出疲憊的長歎。“我寧願沒有國王。我寧願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每個人都有權就國家大事發言並表達傾向。我寧願沒有王公貴族,內閣由公民選舉、並只對公民負責。那才是真正屬於國家的內閣。你認為呢?”

(我認為你這話在很多人耳中是公然的叛國言論,剩下的會說你是瘋子。)“敝人認為,閣下的觀念過於超前。”

“為什麼?”

“因為絕大多數人寧肯被告知去做什麼,也不想自己選擇。服從容易得多。”

大法官笑了。“也許你是對的。但世界在變,這場叛亂更讓我堅信這一點。世界在變,哪怕步伐很小。”

“敝人確信布洛克公爵上位是大家都不願見到的一步。”

“布洛克公爵的確懷有諸多執念,其中絕大部分極端自我。你在此事上說服了我,主審官。”莫拉維靠回椅背,雙手放在肚皮上,眯眼打量格洛塔。“很好,你回報蘇爾特審問長,我們這次可以合作。若有某位既合法又合理的候選人出現,且其人擁有相當多的票數,我便投票支持。誰能想到這招?內閣大聯合。”他緩緩搖頭。“果真是非常時期。”

“一點沒錯,閣下。”格洛塔掙扎起身,把重心移到那條火辣辣的腿時縮了一下,隨後他跛行離開陰影重重、回音陣陣的辦公室。(我們的大法官真是個奇人,面臨明天可能去職的風險,居然能如此鎮靜地思考政治哲學。)格洛塔握住門把手時頓了一下。(不禁令人懷疑他知道什麼內幕,心中另有打算。)

他轉身問:“敝人可以相信您嗎,閣下?”

莫拉維銳利地抬起視線,若有所指地握著那把餐刀:“此話出自你口中,不但有趣,而且有幾分怪異。依我看,你可以相信我會為自己的利益做出選擇,正如我相信你會這麼做一樣。咱們的共識到此為止,多說無益。你是個聰明人,主審官,我欣賞你。”他繼續對付腿骨肉,叉子戳出更多血水。“你應該換個主人。”

格洛塔轉身離開。(不錯的建議。但我已經有兩個該死的主人了。)

※ ※ ※

犯人骨瘦如柴但肌腱發達,照常是赤身裸體,頭罩帆布袋,雙手被牢牢銬在身後。格洛塔看著弗羅斯特把犯人從牢房拖到這個穹頂房間,犯人的赤腳一路拍打著冰冷地板。

“抓他不難。”塞弗拉說,“他與其他人分開有段時間了,之後一直在城裡轉,像泡尿一樣走到哪裡臭到哪裡。我們昨晚搞定的。”

弗羅斯特將犯人扔進椅子。(我在哪兒?誰抓了我?要幹什麼?這是開工之前最恐怖的時刻,充滿恐懼與無助,犯人在一分一秒的等待中隱隱作嘔。我自己對此再清楚不過,不久前,我才落在可愛的埃澤會長手中。幸好她把我毫髮無傷地放了。)犯人坐在那裡,腦袋歪向一側,帆布口袋前面的部分隨著急促的呼吸不斷鼓起癟下。(只怕他沒我走運。)

格洛塔的視線從犯人被蒙著的頭部緩緩抬升至上方的壁畫。老朋友坎迪斯。那張彩繪的嚴肅面孔自穹頂瞪著他,壁畫裡的形象雙臂伸出,身後是五顏六色的火海。(鍛造者墜落,燃燒……)他猶疑地掂量著手中沉重的錘子。“好啦,開工吧。”塞弗拉用刻意浮誇的動作掀開帆布袋。

領航員眯眼瞧著明亮的燈光,他生了張風塵僕僕、歷經日曬、爬滿皺紋的臉,剃光的頭像個祭司。(自然,也像個招供的罪犯。)

“你是長腳兄弟?”

“千真萬確!我來自光輝的領航員組織!我向您保證,我完全是無辜的!”他連珠炮般傾訴。“我從未做過違法之事!從未做過!那不是我的風格。我是個遵紀守法的正派人,向來如此。我無法想像自己觸犯任何刑律,受到這般對待!無法想像!”他的視線四處遊轉,忽然低頭看到自己和格洛塔之間的地板上閃亮的鐵砧--這位置原本該放桌子。領航員的嗓門提高了八度:“領航員組織得到世界各國的尊重!而我是組織裡的重要成員!優秀成員!領航是我眾多卓越天賦中最最出色的一門,是的,最最出色--”

格洛塔拿起鐵錘朝砧子上一砸,發出能吵醒死人的巨響。“閉嘴!少廢話!”小個子眨眨眼,張口結舌,不再誇誇其談。格洛塔倒回去靠住椅背,揉著沒用的那條腿,只覺疼痛在背脊蔓延。“你知不知道我有多累?知不知道我有多辛苦?每天早上起床的折騰讓我還沒出門心情就糟糕透頂,別提之後還要經歷多少操蛋事。因此,我對你在短暫而痛苦的餘生裡能否走路、能否看見東西、甚至能否憑自己的氣力拉屎沒有絲毫興趣,你懂嗎?”

領航員睜大眼睛看著弗羅斯特,刑訊官像個大得不成比例的影子武士般籠罩在領航員頭頂。“我懂了。”他低聲道。

“很好。”塞弗拉說。

“系好。”弗羅斯特說。

“妙極。”格洛塔說,“告訴我,長腿兄弟,你的眾多卓越天賦中包括對疼痛的超凡忍耐力嗎?”

犯人吞了吞口水。“不包括。”

“那麼遊戲規則非常簡單:我問,你答。回答要如實、準確、簡潔--這點最重要--聽明白了嗎?”

“我完全明白。除了回答問題,我不會多說--”

弗羅斯特一拳砸進犯人的肚子,領航員折下身,雙眼暴突。“現在你該清楚了,”格洛塔嘶叫,“剛才的回答應是‘明白’。”白化人抓住氣喘吁吁的犯人的一條腿,把腳掌放到鐵砧上。(噢,冰冷的金屬貼住最敏感的腳掌,令人惴惴不安,但好戲還在後頭。不知怎的,我預感今天會上演精彩的戲碼。)弗羅斯特用鐵環扣住長腿的腳踝。

“我為這缺乏想像力的裝置致歉,”格洛塔歎道,“說句自辯的話,我們並不總能推陳出新。我的意思是,用錘頭砸碎腳掌,實在……”

“有系過時?”弗羅斯特提示。

格洛塔聽見塞弗拉的面具下傳來一串尖銳的笑聲,他自己也不由得露出笑容。(弗羅斯特真該去當喜劇演員,而非刑訊官。)“有些過時!正是如此!但別擔心,若把你的小腿通通砸成肉醬還沒能問出滿意答案,我們會想想新法子招待你的大腿。你意下如何?”

“可我什麼也沒幹!”長腿尖叫,他剛剛找回呼吸,“我什麼也不知道!我--”

“你不用心存雜念……那些都不重要。”格洛塔緩慢、痛苦地傾身向前,錘尖輕輕擱在領航員赤裸腳掌旁的鐵板上。“你只需專注於……我的問題……你的腳掌……以及這把錘子。若你發現這麼做有困難,也大可放心--只消錘子落下,消除雜念就容易多了。”

長腳瞪著鐵砧,急促的呼吸讓鼻孔不斷開合。(他終於意識到情況的嚴重。)

“我開始提問,”格洛塔道,“你熟悉那個自稱第一法師巴亞茲的傢伙。”

“是的!求求您!是的!直到不久前,他還是我的雇主!”

“很好,”格洛塔在椅子裡扭了扭,想在傾身的同時找到更舒服的姿勢,“非常好。你與他結伴同行?”

“我是他的嚮導!”

“你們的目的地是哪裡?”

“世界邊緣的沙布拉延島。”

格洛塔讓錘尖又一次擦到鐵砧。“噢,拜託,拜託,世界邊緣?你該不會在拿我尋開心吧?”

“真的!千真萬確!我親眼所見!我親自登上了那座島!”

“你的同伴都有誰?”

“都有……九指羅根,他來自遙遠的北方。”(噢,沒錯,那個滿臉傷疤、守口如瓶的傢伙。)“菲洛•瑪律基尼,坎忒女人。”(那女人讓我們的好朋友高爾主審官狼狽不堪。)“傑賽爾•唐•路瑟,他是……聯合王國的軍官。”(不知天高地厚的白癡。)“馬拉克斯•魁,巴亞茲的門徒。”(瘦骨嶙峋、仿佛從沒見過太陽的小騙子。)“以及巴亞茲自己!”

“你們一共六人?”

“只有我們六個!”

“好一段漫長坎坷的旅途。世界邊緣除了汪洋大海,還有什麼值得你們長途跋涉呢?”

長腳嘴唇顫抖:“什麼也沒有!”格洛塔皺起眉,用錘尖戳了戳領航員的大腳趾。“它不在那裡!巴亞茲要找的東西不在那裡!它根本不在!他說他被耍了!”

“他去那裡找什麼?”

“他說是一塊石頭!”

“一塊石頭?”

“坎忒女人追問過他,他回答說是一塊石頭……一塊來自異界的石頭。”領航員搖晃著汗津津的腦袋,“多麼不潔的想法!我很高興我們最終沒找到它!巴亞茲管它叫‘種子’!”

格洛塔自覺臉上笑容消退。(種子。屋裡是不是變冷了?還是我的想像?)“他還說了什麼?”

“都是些亂七八糟的神話傳奇!”

“說來聽聽。”

“故事,關於高斯德、毀滅的阿庫斯、變形人和被偷走的面孔的故事!他說到惡魔,還說到如何召喚它們。他談到異界。”

“還有呢?”格洛塔在敲打長腳腳趾的錘子上加了些力道。

“噢!噢!他說種子來自下界!是來自舊時代之前的遺物,那時惡魔還在大地上行走!他說它是件威力無窮的武器!而他打算用它對付古爾庫人!對付先知!”(一件來自舊時代之前的武器。召喚惡魔。變形。)牆上坎迪斯的畫像似乎更陰鬱了,格洛塔不禁縮了縮身。他記得鍛造者大廈裡噩夢般的旅程,記得那裡的地板上複雜的線條,記得那裡的黑暗中翻轉的金屬環。他記得走到屋頂,俯瞰全城,卻未曾登上一步臺階。

“你們沒找到它?”他低聲問,嘴有些幹。

“沒有啊!它不在那裡!”

“然後呢?”

“沒有然後了!我們翻山越嶺原路返回,隨後紮了個筏子沿奧斯大河順流入海,最終在加基斯乘船,我就回到這裡了!”

格洛塔眯起雙眼,仔細審視犯人的表情。(沒錯,他還有隱瞞。)“你有什麼瞞著我?”

“我把一切都告訴你了!我可沒有隱瞞真相的天賦!”(至少你這話說得對,你撒起謊來太過業餘。)

“既然合同已到期,你為何還留在城裡?”

“因為……因為……”領航員的目光四下閃躲。

“噢,親愛的,這可不成。”格洛塔用殘廢的身軀剩餘的全部力氣揮下沉重的鐵錘,照長腳的大腳趾砸了下去。一聲悶響後,領航員張口結舌地看著那團肉,眼睛幾乎鼓了出來。(噢,這是大腦確認腳趾被廢發出劇痛的信號之前最可怖也最美麗的時刻。就快來了。快來了。來了--)長腳厲聲慘叫,在椅子裡瘋狂扭動,面容被痛苦扭曲。

“我知道這種感覺。”格洛塔邊說邊扭動汗水浸透的靴子裡的殘餘腳趾,打了個激靈。“真的,不打誑語,我與你感同身受。首先是令人眼冒金星、頭暈目眩的劇痛,然後骨頭粉碎特有的……朦朧的噁心感沖刷全身,最後整條腿緩緩痙攣,就像要抽幹你眼中淚水,讓你渾身散架一樣。”長腳依然張大嘴巴抽泣著,淚流滿面。“再往後?幾星期走不了路?幾個月瘸著腿,就此成為殘廢?若我下次敲碎你的腳踝呢?”格洛塔拿錘子尖戳了戳長腳的脛骨,“或是結結實實砸在膝蓋上,會怎樣?你還能走路嗎?我知道這種感覺,相信我。”(我怎麼忍心把它加諸於人?)他聳了聳扭曲的肩膀,(人生謎團之一。)“再來?”他舉起錘子。

“不!不!等等!”長腳哭號,“那個祭司!真神在上,那個祭司來找過我的組織!那個古爾庫祭司!他說第一法師有朝一日會徵求一名領航員,希望屆時能把消息通報給他!他還希望我的組織事後能原原本本向他彙報!他發出威脅,恐怖的威脅,我們別無選擇,只能聽從!我在城裡等待另一位領航員,他會轉達我的見聞!就在今天早上,我把剛才告訴你的一切都告訴了他!我正要離開阿杜瓦,我發誓!”

“那祭司叫什麼名字?”長腳沒有說,他睜大濕潤的雙眼,鼻孔嘶嘶出氣。(噢,幹嗎總要測試我的耐心?)格洛塔低頭看著領航員的腳趾。趾頭業已腫脹瘀青,兩側出現一絲絲黑色血泡,指甲下面則是被鮮紅包圍的深紫色。格洛塔翻轉過錘子,用錘柄狠狠戳它。“那祭司叫什麼名字!他的名字!他的名字!他的--”

“哎哎哎喲啊啊啊!馬穆!真神在上!他叫馬穆!”(馬穆。餘威在達戈斯卡提過他。餘威說他是先知的大弟子,他們一起打破第二律法,一起食人肉。)

“馬穆。我知道了。現在告訴我,”格洛塔繼續向前傾身,刻意忽略扭曲的背脊傳來的萬惡的刺痛,“巴亞茲在城裡做什麼?”

長腳張大嘴巴,下唇掛著一條長長的唾沫絲。“我不知道啊!”

“他有什麼打算?他在聯合王國有何企圖?”

“我不知道啊!我把一切都告訴你了!”

“這種姿勢對我來說是種折磨,而我開始厭倦了。”格洛塔皺眉舉錘,磨亮的錘尖閃閃發光。

“我就負責四下尋路!我是個領航員!求求您!不要!”長腳緊閉雙目,牙齒夾住舌頭。(就快來了。快來了。來了--)

格洛塔扔掉錘子,靠回椅背。錘子“叮叮噹當”砸在地板上,他左右扭臀,緩解酸痛。“很好,”他歎道,“我滿意了。”

犯人睜開一隻緊閉的眼睛,接著是另一隻,最後抬起頭,滿懷希望地問:“我可以走了嗎?”

塞弗拉在面具下輕笑,連弗羅斯特也發出有趣的嘶嘶聲。“你當然可以走了,”格洛塔皮笑肉不笑地說,“你可以回你的袋子裡面去。”

領航員滿臉恐慌:“真神可憐我!”

(即便真的有神,神的心中也絕不會有“可憐”二字。)

第十五章 機不可失

威斯特掀開帳簾時,伯爾元帥正在寫信,但還是抬頭朝他笑笑。

“感覺怎樣,上校?”

“我很好,謝謝關心,長官。準備工作井然有序,天一亮就能出發。”

“一如既往地高效,沒了你我可怎麼辦啊?”伯爾朝酒瓶揮揮手,“來一杯?”

“好的,長官。”威斯特給自己倒了杯酒,“您也來一杯?”

伯爾指指手旁的舊水壺。“我覺得還是喝水安全一些。”

威斯特內疚地打了個激靈。他覺得自己本無權過問,但現在逃不開了:“您感覺如何,長官?”

“好多了,謝謝關心。好很多了。”他突然皺眉,用手捂嘴,打了個嗝。“還沒完全康復,但也快了。”仿佛為證明這點,他輕鬆地站起身,背著手大步走向地圖。他臉上的確紅潤了不少,人也不再縮成一團、顫顫巍巍、搖搖欲墜了。

“元帥閣下……我要跟您談談……杜別克戰役的事。”

伯爾左右看了看。“哪方面的事?”

“當您生病時……”威斯特掙扎在說與不說的邊緣,最後乾脆橫下心,“我沒叫醫生!我應該叫的,可--”

“我為你自豪。”威斯特眨眨眼,不敢期盼會得到這樣的回應。“你做了我想要你做的事。身為指揮官,關心他人很重要,但更重要的是不能過於關心,以致無法狠下心腸--無法在必要時把自己人送上絕路。指揮官得利用犧牲換取更大的好處,絕不能感情用事。這也是我喜歡你的原因,威斯特,你富有同情心,但又有鐵腕的一面。偉大的領袖必須具備一定的……殘忍。”

威斯特無言以對。元帥閣下微微一笑,拍了拍桌子。“而且你看沒人受到傷害,呃?戰線穩住了,北方人被趕出了安格蘭,我也有驚無險!”

“看到您康復,我由衷地高興,長官。”

伯爾大笑。“事情都在好轉。現在補給跟上了,氣候也乾燥起來,我們又能進軍了。若你那狗子的計畫能成,我們可望在幾周內消滅貝斯奧德!作為盟友,他們可真稱得上有勇有謀!”

“是啊,長官。”

“但這個計謀必須小心引誘,適時出擊。”伯爾瞥了眼地圖,興奮得前後晃著身體,“行動太早,會被貝斯奧德溜掉;行動太晚,北方朋友等不及增援便會全軍覆滅。我們得確保該死的保德爾和該死的克羅伊別再互使絆子!”他渾身一顫,單手捂住肚子,拿起水壺抿了口水。

“不得不說,元帥閣下,您終於馴服他倆了。”

“那是假像,他倆可都等著瞅准機會捅我一刀咧!現在國王死了,天知道誰繼位?投票選王!你聽過這種事?”

威斯特嘴裡幹得難受。要知道此事多少有他的責任。簡直難以置信,他到現在還無法接受自己冷血地謀殺了王儲。“您覺得他們會選誰,長官?”他低聲問。

“我又不混朝廷,威斯特,雖然我有內閣席位。我猜是布洛克吧,或者伊斯爾?有件事可以肯定--如果你覺得這裡發生的一切夠野蠻了,老家米德蘭這會兒的野蠻程度將會翻倍,而仁慈減半。”元帥打個嗝,吞口口水,一隻手搭在肚子上。“嘎,內閣裡那幫禿鷲一旦開動,北方人哪比得上?再說,就算他們選出個新人穿上國王的袍服,一切又有什麼變化?一如既往,我看根本沒差別。”

“很可能如此,長官。”

“反正沒我們什麼事。不過是兩個粗魯大兵,呃,威斯特?”他又踱向地圖,研究向北方群山行軍的路線,粗大的食指劃過圖紙。“必須確保日出時出發,每小時都至關重要。命令下達給保德爾和克羅伊了?”

“都簽送了,長官,他們也知道情況緊急。別擔心,元帥閣下,所有人都會在清晨做好準備。”

“別擔心?”伯爾不以為然,“我是王軍統帥,擔心是我的職責。不過你去休息一下。”他揮著大手把威斯特趕出帳篷。“破曉時分見。”

※ ※ ※

他們在繁星點點的冷夜裡,就著山坡上下匆匆集合的聯合王國軍隊的火把光芒玩牌。火光搖曳,士兵們在夜色裡罵罵咧咧。碰撞聲、叮噹聲、人和動物暴躁的喊叫聲飄蕩在凝滯的空氣中。

“今晚沒人睡得了。”布林特發好牌,用指尖刮著手牌。

“都不記得上回痛痛快快玩個三小時是什麼時候了。”威斯特說。應該是在阿杜瓦,在他妹妹到來以前,在元帥讓他加入參謀團以前,在他回到安格蘭故鄉以前,在他被分配到蘭迪薩王子駕前效力以前,在冰天雪地的北方之旅以前,在他還沒幹出那些事以前。他縮起肩膀皺眉看著一手爛牌。

“元帥閣下怎樣?”加蘭霍問。

“他好多了,這點值得欣慰。”

“感謝命運。”卡斯帕一挑眉毛,“我可不敢想像由克羅伊那呆子領隊。”

“保德爾還不是一樣?”布林特說,“他像條殘忍的蛇。”

威斯特對此深表贊同。保德爾和克羅伊恨他的程度幾乎跟憎恨彼此的程度相等,無論他倆誰掌權,打發他去掃廁所都算他走運--指不定不出幾周,他就會被裝船運回阿杜瓦,去掃阿杜瓦的廁所。

“你聽說路瑟的消息了嗎?”加蘭霍問。

“他怎麼了?”

“他回阿杜瓦了。”威斯特猛地抬頭。阿黛麗還在阿杜瓦,兩人舊情複燃可不是什麼鼓舞人心的消息。

“我收到堂妹阿瑞絲的信。”卡斯帕眯起眼,笨拙地擺開牌,“她說傑賽爾去了很遠的地方,為國王執行任務。”

“任務?”威斯特很詫異竟有人把重要到稱得上任務的事交給傑賽爾去辦。

“似乎整個阿杜瓦都在議論他。”

“他們說他帶頭衝鋒還是什麼,”加蘭霍說,“沖過了什麼橋。”

威斯特揚起眉毛,“是嗎?”

“他們說他在戰場上殺了二十來個敵人。”

“才二十個?”

“他們說他睡了皇帝的女兒。”布林特低聲道。

威斯特“撲哧”一笑。“三種說法裡,這個最靠譜。”

卡斯帕放聲大笑:“哈,不管真相如何,他當上上校了。”

“挺好的,”威斯特輕聲說,“這孩子就是運氣好。”

“你聽說那場叛亂了嗎?”

“我妹妹最近的信裡提到一點。怎麼了?”

“阿瑞絲說叛亂聲勢浩大,成千上萬的農民在鄉間遊蕩,燒殺搶掠,吊死每個名字裡帶‘唐’的人。猜猜討伐軍指揮官是誰?”

威斯特歎口氣。“不會是我們的老朋友傑賽爾•唐•路瑟吧?”

“正是,而且他成功說服並遣散了叛黨。你覺得怎麼樣?”

“傑賽爾•唐•路瑟,”布林特念著名字,“竟然有三寸不爛之舌。誰能想到?”

“我是想不到。”加蘭霍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又倒一杯。“不過他現在成英雄啦。”

“大家在酒館裡為他碰杯。”布林特說。

“在議會裡為他慶祝。”卡斯帕說。

威斯特的指尖掃過面前錢幣。“說來不怕笑話,但我總覺得有一天,我得聽路瑟元帥發號施令。”本來可能更糟的,他心想,如果讓保德爾或克羅伊當家的話。

※ ※ ※

威斯特沿山坡走向元帥閣下的帳篷。此時,第一縷緋紅晨光爬過丘頂,下令進發的時間已經過了。他嚴肅地朝門口的兩名衛兵行禮然後掀簾進帳,只見角落裡的油燈仍在燃燒,紅光籠罩著地圖、折疊椅和桌子,並在伯爾床上毯子的褶皺裡留下道道陰影。威斯特走過去同時回想著早上必須完成的任務,確認沒有遺漏。

“元帥閣下,保德爾和克羅伊正等您下令開拔。”伯爾元帥躺在營床上,眼睛緊閉,嘴巴大張,睡得很沉。威斯特不想打擾老人,卻不敢延誤戰機。“元帥閣下!”他邊走邊喊,但元帥沒有回應。

威斯特這才注意到,對方的胸膛沒有起伏。

他遲疑地探出手指,停在伯爾張大的嘴上方。沒有溫度。沒有呼吸。恐懼自威斯特的胸膛緩緩蔓延,直到十指指尖。顯然,伯爾元帥死了。

清晨的天空一片死灰,六名衛兵扛著棺材從帥帳出來,緊隨其後的醫生摘了帽子握在手裡。保德爾、克羅伊、威斯特及其他軍中要員站成一排,目送棺材離開。伯爾本人肯定贊成用這樣簡陋的箱子將他的遺體送回阿杜瓦,這棺材跟聯合王國最下等的平民用的一樣。

威斯特木然地盯著它。

那裡面的人于他有如生父,或者說最接近他理想中的父親形象。伯爾是他的導師與保護傘,是他的良師益友和避風港灣。跟他那無從選擇的血緣上的父親、那個酗酒打人的懦夫相比,伯爾才算是他真正的爹。但威斯特看著這個簡陋的木箱,心中卻沒有哀傷,唯有恐懼。為這支軍隊,也為自己。他的本能反應不是哭泣,而是逃亡。但他無處可逃。尤其此時此刻,每個人都要恪盡職守。

棺材從克羅伊面前經過時,將軍抬起尖下巴,站得筆直。“我們衷心懷念伯爾元帥,他是一位忠誠的士兵和無畏的領袖。”

“他是一位偉大的愛國者。”保德爾插話,他嘴唇顫抖,單手捂胸似乎隨時會哭出聲來,“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為他效力是我的榮幸。”

這倆人的虛偽讓威斯特想吐,但他急需爭取他們。狗子一行正在群山中向北進發,意圖將貝斯奧德誘入陷阱,若聯合王國軍不及時跟上,那要不了多久,當北方之王追上來,他們將落入孤立無援的境地,最終把自己領進墓穴。

“他的逝世是我軍的重大損失。”威斯特看著棺材慢慢抬向山下,“我們應該繼續戰鬥,以慰英靈。”

克羅伊刻板地一點頭。“說得好,上校,我們會讓北方人付出代價。”

“這是我們應盡的本分,為此必須立即開拔。我軍進度已然落後,機不可失,稍縱即逝--”

“什麼?”保德爾盯著威斯特,活像盯著一個突然失去理智的人。

“開拔?在沒有命令的情況下?在沒有完整的指揮體系和正確的隸屬關係的情況下?”

克羅伊大聲一哼:“當然不可能。”

保德爾用力搖頭:“沒錯,想都別想。”

“但伯爾元帥的手令詳細規定了--”

“情況顯然發生了重大變化。”克羅伊像木頭般毫無表情,“在接到內閣的明確指示之前,我部將堅守陣地,絕不擅自移防。”

“保德爾將軍,您也--”

“鑒於眼下的特殊情況,我不得不贊同克羅伊將軍的意見:只有當議會選出新國王、新國王委派新元帥之後,軍隊才能開拔,在此之前一步也不能動。”他和克羅伊滿懷憎惡地互瞪一眼。

威斯特僵立原地,難以置信地微微張嘴。伯爾元帥的死訊要好些天才能傳回阿金堡,而就算新國王即刻委任新人,令狀傳回來也要相等的時間。威斯特回想此地與烏髮斯之間的廣袤森林,以及烏髮斯與阿杜瓦之間的遼闊海洋。倘若委任狀立刻發出,大概也要一周才能收到,而今政府亂作一團,這根本就是奢望。

這期間,軍隊將被迫駐紮於此,面對幾乎毫無防禦的山丘裹足不前,留給貝斯奧德充足的時間北上屠殺狗子和他的朋友們,再折返回來。等他重新占住山丘,聯合王國軍將在新任統帥麾下碰得頭破血流,無數戰友註定將被葬送。一切精心籌備的計畫,此刻皆已付諸流水。伯爾的棺材才剛離開視線,他們便把他徹底淡忘。恐懼溢過威斯特的喉頭,混合著憤怒與失望,幾乎令他窒息。“可狗子和北方人,我們的盟友……他們在等待救援!”

“非常不幸。”克羅伊生硬地說。

“值得惋惜。”保德爾低聲道,接著猛吸口氣,“但威斯特上校,你得明白,我們完全無能為力。”

克羅伊生硬地點點頭。“無能為力。正是如此。”

威斯特瞪著兩位將軍,深深的無力感蔓延到四肢百骸。這滋味,他在蘭迪薩王子決定渡河時有過,在蘭迪薩王子下令衝鋒時有過,在自己於濃霧中掙扎、被血水蒙住眼睛、明白大勢已去時有過。這是旁觀者的滋味。他曾發誓絕不重蹈覆轍,但或許他錯了。

要立誓,也該立下守得住的誓。

第十六章 擁王者

外面熱浪滾滾,陽光透過彩色玻璃,在圓桌廳的瓷磚地上留下斑斕影子。這寬闊的大廳通常在夏日裡也涼爽透氣,今天卻污濁、悶熱、尤為不適。傑賽爾不斷拉扯汗津津的領子,好讓空氣能在自己立正不動的情況下流進制服裡。

他上一次站到這弧形牆邊還是解散布商公會時,如今剛過一年,竟發生了這麼多事。他當時認為那可能是圓桌廳最擁擠、最緊張、最激動人心的時刻。顯然他錯了。

大廳的大部分區域呈半圓形排布著長椅,現今坐滿聯合王國最有權勢的貴族,空中彌漫著他們興奮、緊張或擔憂的低語。議會擁擠得讓人窒息,接踵摩肩的人們肩頭都掛著閃閃發光的金銀鏈條,以昭示族長身份。對於政治,傑賽爾一竅不通,但連他都為這一重要時刻興奮不已。通過公開投票選舉至高王,他的滿心期待簡直要噴薄而出,難以想像人的一生中能見證更有意義的事件。

阿杜瓦人當然也清楚這點,他們在城堡外的街道和廣場中急切地等待議會的決定,並準備據此做出歡欣鼓舞或冷言嘲諷的反應。圓桌廳大門外的元帥廣場上也擠得滿滿當當,阿金堡的男男女女都迫不及待想成為第一個聽到廳內消息的人,這結果將決定他們的未來,解決他們的私怨,影響他們的氣運。“少數”幸運兒獲准進入旁聽席--其實人數已多到占滿欄杆,令看臺隨時有垮塌到下方瓷磚地上的危險。

大廳末端的鑲花門轟然打開,聲音直傳到大廳另一端的天花板,在廳內隆隆回蕩。窸窣聲中,椅子上的議員全都轉身望向入口,只見內閣諸公沿長椅間的過道拾級而下,一群秘書、辦事員、文書和幕僚跟在後面,手裡緊握著典籍和文件。宮務大臣霍夫一臉嚴肅地大步走在前頭,後面是白衣的蘇爾特和黑衣的莫拉維,他們也都面色鄭重。接下來是瓦盧斯、哈萊克,還有……傑賽爾臉色一沉。第一法師果然來了,穿著那身讓人作嘔的巫師行頭,身邊跟著鬼鬼祟祟的門徒。巴亞茲笑容滿面,仿佛來劇院看戲般閒庭信步,他與傑賽爾視線相交時,竟眨了眨眼睛。傑賽爾可絲毫都不覺得開心。

伴著越來越嘈雜的交談聲,這些老人在一條弧形長桌後的高椅落座,面對坐在階梯狀長椅上的一眾貴族。他們的助手坐在較小的椅子上,攤開檔和檔案,在主人耳邊低語。廳內的緊張氛圍一觸即發。

一股冷汗沿傑賽爾的後背流下:審問長身邊正是格洛塔,熟悉的面孔讓他汗毛倒豎。今早傑賽爾又在阿黛麗的房間醒來--他當然在那裡過了夜,也當然沒向她求婚或賭咒發誓,但他的思緒一直圍著此事打轉。跟她在一起越久,他就越無法決斷。

格洛塔銳利的眼光掃向他,停留片刻方才移開。傑賽爾有些費力地吞了口口水。他已深陷泥潭,何去何從呢?

格洛塔匆匆瞪了路瑟一眼,提醒他身處何地,然後在椅子裡扭了扭身子。伸開抽痛的腿時,他不禁皺起眉,舌頭緊緊抵著牙齒空洞,直至膝蓋“哢”的一聲悶響。(我們今天有比傑賽爾•唐•路瑟重要的事。重要得多的事。)

(只有今天,權力屬於議會,而非內閣;權力屬於貴族,而非官僚;權力屬於多數,而非少數。)格洛塔順著桌子看去,過去二十年掌控聯合王國的大人物們悉入眼簾:蘇爾特、霍夫、莫拉維、瓦盧斯……其中唯有一人在微笑。(那個最不受歡迎的新人。)

巴亞茲安坐高椅,身邊只帶了無精打采的門徒馬拉克斯•魁。(那門徒實在算不上夠格的跟班。)這裡叫人五臟六腑上下翻騰的氣氛有多麼緊張,就讓第一法師有多麼樂在其中。一片緊皺的眉目中,他的笑容異常顯眼。除他之外,只看見擔憂的面孔和汗津津的眉毛,只聽到緊張的低語。大家都如坐針氈。(我也一樣。千萬別忘了可憐的沙德•唐•格洛塔,忠誠的公僕!權力正從我們指縫中溜走--一點點溜走。我們像被告似的坐在這裡受審,而判決即將下達。會是大發慈悲的緩刑?)格洛塔嘴角泛起一絲笑容,(或是毫不容情的處決?陪審團的先生們會說些什麼呢?)

他掃過長椅上的議員。(三百二十張面孔。)格洛塔回想釘在審問長辦公室牆上的紙片,同面前這批人一一對上號。(秘密、謊言和意向,最關鍵的無疑是他們的意向。他們會投票給誰呢?)

他看到那些他親自確認過意向的人。(在這種非常時期,只能說是相對確認。)英格斯坦坐在後方,面色紅潤的他與格洛塔視線接觸後吞了口口水,便轉開目光。(只要按說好的投,你愛看哪兒看哪兒。)面容松拋的魏特蘭坐得更靠後,他幾不可見地朝格洛塔點點頭。(看來他接受了我們最後一輪報價。審問長這邊最終多出了四票?這下足夠嗎?能保住飯碗嗎?起碼保住小命?)格洛塔露出無牙的笑容。(我們馬上就知道了。)

前排正中坐的是最古老、最高貴的米德蘭貴族,布洛克公爵正在其中。他抱著胳膊,表情急切。(領跑者迫不及待了。)在他身邊不遠處是老成持重的伊斯爾公爵。(二號人物,但也有機會。)巴雷辛和亨根也離得不遠,兩人難受地擠在一起,不時厭惡地側頭看看對方。(誰知道?說不定他們能後來居上。)從廳門的方向算來,斯卡德總督坐在前排左端,身後是安格蘭和斯塔蘭的代表團。(外省的新人。但不管我們如何不屑,一票就是一票。)前排右端坐著西港的十二名參議,他們衣服的剪裁方式和皮膚的顏色都與其他人不同。(難以預料的十二票。)

達戈斯卡的代表沒來。(慘啊,沒人剩下了。烏爾莫斯總督已被解職,他那丟了腦袋的兒子更沒法出席,至於城裡其他人--哎,該城已被古爾庫人佔領,某些選票註定要浪費掉。不管有沒有他們,我們都得繼續掙扎。棋盤業已擺好,棋子準備就緒,誰將在這場爾虞我詐的棋局裡勝出?答案馬上揭曉……)

司儀走進環形空地中心,權杖高舉過頭,用力連續敲擊地面,響亮回音在鋥亮的大理石牆間回蕩。嘈雜聲漸漸退去,達官顯貴們將目光轉向中央,每張臉上都寫著緊張。意味深長的寧靜籠罩了擁擠的大廳,格洛塔的左臉突然一陣抽搐,眼皮跳個不停。

“肅靜!聯合王國議會開始議事!”司儀聲若雷鳴。霍夫閣下緩緩抬頭,陰冷地皺眉看著議員們。

“朋友們!同胞們!米德蘭、安格蘭和斯塔蘭的大人們,以及西港的諸位參議!我們尊敬的古斯塔夫五世國王……不幸駕崩。他的兩位繼承人……亦相繼逝世,一位被北方的敵人謀害,另一位則慘遭南方敵人的毒手。坦白地說,如今國家到了生死存亡的關口,我們卻沒有領袖。”他朝眾議員誠懇地舉起雙手,“此時此刻,你們必須履行一項光榮而嚴肅的使命--從你們當中,為聯合王國選出一位新的至高王。議會列席者皆可為候選人!你們中的任何一位……都可能成為下一任國王。”旁聽席上泛起一陣幾近癲狂的私語,霍夫不得不提高聲調。

“在我們偉大祖國的漫長歷史中,這樣的投票只進行過一次!那是內戰結束,‘瘋王’莫里奇垮臺以後,阿諾特以近乎全票的成績登上王位,開創了一個偉大王朝,並一直延續到數日以前。”他放下雙臂,哀傷地盯著地上的瓷磚,“諸位的先輩們的明智抉擇締造了盛世,我們希望今天上午、在世人見證下,你們也能選出一位合適人選,打造一個同樣高貴、同樣強大、同樣公正慷慨、同樣長盛不衰的王朝!”

(我們希望你們選出的人聽話。)

※ ※ ※

菲洛推開擋在前面的長袍女,又用手肘擠開一個胖子,氣得胖子臉上肥肉直顫。她就這樣一路推搡著來到旁聽席的欄杆邊,只見下方寬敞的大廳裡全是衣著光鮮的老人,他們擠坐在長椅上,每人肩頭都纏著閃閃發光的鏈子,蒼白的臉龐滾著閃閃發光的汗珠。人群對面有張弧形長桌,桌後坐著另一批人,人數少得多--她看到裡面的巴亞茲時皺了皺眉。巴亞茲面帶微笑,仿佛對旁人看不透的秘密了若指掌。

他總是這副模樣。

他旁邊站著個滿臉青筋的肥胖粉佬,叫嚷著什麼每個人都要憑良心投票,令菲洛忍不住嗤笑--下面坐著的幾百號人裡,倘能挖出五顆沒有腐爛的心,都算是驚喜。他們貌似在專心致志地聽胖粉佬講話,私下卻在各幹各的。

廳內充斥著各種小動作。

有人左顧右盼,沖別人微不可見地點頭示意;有人眨眨左眼或右眼;有人用食指摸摸鼻子和耳朵;有人用奇怪的方式抓癢。一張詭秘的大網覆蓋了大廳的每個角落,而巴亞茲端坐在網子正中微笑。傑賽爾•唐•路瑟在後面背靠牆站著,離巴亞茲有一段距離,身穿帶有光亮飾帶的制服。菲洛撇撇嘴,從這呆子的站姿就能看出--

他根本什麼也沒學會嘛。

司儀又用權杖敲地。“投票即將開始!”一聲短促的呻吟傳來,菲洛看到她早先推開的女人昏倒在地,隨即被人拖走,還往她臉上蓋了張紙,然後不耐煩的人群重新擠上前。“首輪目標是把人選縮小到三位!我們將從領地最大、財產最多的候選人開始,大家舉手表決!”

下面的長椅上,衣著光鮮的人們汗水淋漓、顫抖不已,仿佛大戰將至。

“第一位!”秘書翻開一本碩大的典籍,尖聲宣佈,“布洛克公爵!”

旁聽席裡的眾人擦拭著面孔,念念叨叨,氣喘吁吁,渾如要上刑場--也許他們中有人真會有這種可能。狐疑、興奮和恐懼的情緒彌漫四周,強烈得讓人深受感染,強烈得連菲洛這般對粉佬和投票都毫不關心的人也感到口乾舌燥、指尖發癢、心跳加速。

司儀面朝大廳。“第一位候選人是布洛克公爵!諸位議員,希望布洛克公爵繼位為王的,請舉起你們的--”

“且慢!”

※ ※ ※

格洛塔扭頭看去,頸骨卻不幸地卡住了,只能用濕漉漉的眼角向後瞥。不出意料。(不用看也知道是誰。)巴亞茲起身朝議員們慈祥地笑了笑。(完美的時機。)議席上響起一串憤怒的叫喊。

“這時候插什麼話!”

“布洛克公爵!我投布洛克公爵!”

“建立新王朝!”

巴亞茲笑意未減。“倘若舊王朝可以延續呢?倘若我們能重新開始,”他意味深長地掃視身邊的閣員們,“卻不必改變運轉良好的政府機構呢?倘若有辦法治癒傷痛,而非撕開傷口呢?”

“怎麼可能?”有人嘲弄地問。

“你有辦法?”

巴亞茲的笑容更加燦爛。“有何不可?我們只需找到先王留下的私生子。”

所有人同時倒吸一口冷氣。布洛克公爵一躍而起。活像屁股底下長了刺。“這是對我們神聖職責的侮辱!這樣的胡言亂語,完全是在玷污古斯塔夫先王!”(啊哈,沒錯,現在先王不僅是個口水橫流的癡呆,更成了尋花問柳的好色之徒。)其他議員連聲附和,個個氣得臉色一會兒白一會兒紅,拳頭亂舞,語氣憤怒,所有長椅都仿佛蠕動著亂吼亂叫起來。(真像屠場裡的豬,鬧哄哄地討要泔水。)

“等等!”審問長舉起戴白手套的雙手,尖叫著懇求眾人。(大概是察覺到黑暗中微弱的希望之光了?)“等等,諸位!聽他說完沒什麼損失!我們需要瞭解真相,即便是不幸的真相!真相才是我們唯一在意的事!”格洛塔咬緊牙齒空洞才沒捧腹大笑。(哦,當然嘍,閣下!真相是你唯一在意的事!)

吵鬧終於暫息,因激動而起身的議員們悻悻地冷靜下來。(他們順從內閣的習慣不會輕易改變。習慣總是難改,尤其是順從,這點問問我老媽的狗就知道了。)他們念叨著坐回去,等巴亞茲繼續講話。

“諸位大人或許對凱美麗•唐•羅斯有所耳聞?”議席上響起一片嘈雜,說明這名字並非無人知曉。“他是先王年輕時的摯愛。愛如珍寶。以至讓她懷上了孩子。”又一片嘈雜,這回比之前更甚。“老夫始終悉心關注著聯合王國,為她的昌盛與延續夙夜憂心,儘管並未從中得到多少感謝。”巴亞茲沖閣員們迅速撇了撇嘴。“因此,當這位女士難產而死時,老夫親自收養了國王的後嗣,並將這孩子託付給一個貴族家庭,令其悉心照料,妥善教育,以防將來國家後繼無人。如今看來,老夫的擔心實有先見之明。”

“胡說!”有人大喊,“胡說!”但應者寥寥,更多人好奇不已。

“國王的後嗣?”

“他的私生子?”

“凱美麗•唐•羅斯?”

(看來這則謠言曾廣為傳播,大家都很熟悉,足以引起關注,足以讓他們思索此事對自己是否有利。)

布洛克公爵可不信。“一派胡言!捕風捉影的流言蜚語怎能登大雅之堂?你號稱第一法師,有本事就把這私生子請出來!用上你的魔法!”

“無須魔法,”巴亞茲不屑道,“國王之子正與我們同處一室。”旁聽席上的人震驚得直喘氣,議員們發出訝異的歎息,閣員們及一干助手更是啞口無言。巴亞茲向牆邊一揮手,所有人都順著他的指尖看去。“不是別人,正是傑賽爾•唐•路瑟!”

抽搐從格洛塔沒有腳趾的腳掌開始,傳到那條瘸腿上,又沿他扭曲的脊柱自臀部傳到頭頂。他的臉扭曲得像惱怒的肉凍,殘缺的牙齒搖搖晃晃,眼皮跳動猶如蒼蠅扇翅膀。

廳內突然一片靜默,唯有巴亞茲說出的最後一個詞悄然回蕩:“路瑟,路瑟,路瑟……”

(你他媽開什麼玩笑?)

※ ※ ※

議員們蒼白的面孔凝固了,他們要麼震驚得瞪大眼睛,要麼憤怒得眯起眼睛。圓桌後的粉佬張大了嘴,看臺上的粉佬則捂著嘴。傑賽爾•唐•路瑟,那個菲洛給他縫臉時哭哭啼啼掉眼淚的膽小鬼;傑賽爾•唐•路瑟,那個自私、傲慢、虛榮的窩囊廢;傑賽爾•唐•路瑟,那個一直被她稱作聯合王國公主的癟三,竟有機會當選聯合王國國王?

菲洛實在忍俊不禁。

她仰起頭,不住咳嗽,終於為這荒誕的一幕笑出聲來。她一笑就停不住,直笑得涕淚橫流,胸膛起伏,雙膝顫抖,不得不抓緊看臺欄杆--即便這樣也止不住。菲洛很少笑,說實話,她幾乎想不起上次發笑是什麼時候了。可是,傑賽爾•唐•路瑟,當國王?

你他媽開什麼玩笑?

※ ※ ※

高處的旁聽席上有人放聲大笑,在這莊嚴時刻,歇斯底里的嘶啞笑聲顯然不合時宜,但當傑賽爾意識到巴亞茲說出的是他的名字、意識到那根伸出的手指指的是他時,他的第一反應也是想大笑。而當整個大廳、所有臉孔一齊轉向他時,他覺得想吐。他最終只能手足無措地乾咳兩聲,露出怯生生的笑容,面色慘白,自覺口腔深處在痛苦地灼燒。

“我……”他張口結舌,完全不知該說什麼。這種情況下該說什麼呢?他只能站在原地,拘謹的制服裡冷汗汩汩而下,巴亞茲卻繼續舌燦蓮花,他的話語蓋過了大廳上方傳來的笑聲。

“老夫有他養父的誓詞,證據昭昭,但我們何須徵詢檔?任誰都能看出真相!”他再次朝傑賽爾一揮手,“他當著你們所有人的面贏得劍鬥大賽!他毫無怨言地陪伴老夫踏上危險重重的旅途!他不顧個人安危、在達米姆沖上大橋!他兵不血刃從叛軍手中拯救阿杜瓦!他的英明威武、聰慧無私廣為人知!這難道不是因為他的血管中流淌著國王之血嗎?”

傑賽爾眨眨眼。各種蹊蹺細節開始從他凝滯的思緒中浮現。他和兄弟們長得不像,父親對他的態度也大不相同,實際上,全家都對他關照有加。他越想越震驚,大張的嘴怎麼也合不上。他想起父親在劍鬥大賽上見到巴亞茲時面如土色,好像彼此認識一樣。

他們當然認識,他也根本不是傑賽爾的父親。

當初國王為傑賽爾慶功,還把他錯認作自己的兒子。看來那不像大家以為的是昏聵的國王犯傻,很可能那老傻瓜比其他人更清楚。

這一切的一切,讓他陡然驚恐萬狀。

他是個私生子。明確無誤。

他是國王的兒子。更可怕的是,他慢慢意識到,有人在認真地考慮讓他替代老國王。

“諸位大人!”隨著時間推移,議會裡的質疑聲越來越強烈,於是巴亞茲沖人們大喊,“你們很吃驚!老夫能理解,這是個難以接受的真相,尤其在這悶熱的環境裡!”他朝大廳兩邊的衛兵示意,“請打開大門,通通氣吧!”

沉重的大門轟然打開,微風湧進圓桌廳,但這涼爽的風中還裹挾著什麼。起初無從分辨,隨後愈發清晰,像是劍鬥大賽時人群發出的呼聲:柔和、重複,卻振聾發聵。

“路瑟!路瑟!路瑟!”阿金堡城牆外的群眾口中不斷念誦的,正是他的名字。

巴亞茲笑了。“看來,市民們已經做出了選擇。”

“輪不到他們來選!”布洛克大吼。他仍站著,並漸漸恢復了冷靜,“也輪不到你!”

“但無視他們的意見非常愚蠢。眼下是非常時期,百姓的支持至關重要,如果讓他們失望,考慮到他們現在激動的情緒,天知道會發生什麼?都城內的暴亂,甚至更糟?相信在場諸位沒人想見到這番場景,對吧,布洛克公爵?”

一些議員在椅子上不安地扭身,瞥看打開的門,互相交頭接耳。若說圓桌廳之前的氣氛是困惑的話,現在已經化作驚愕。但整個議會的擔憂和震驚加起來,恐怕也沒有傑賽爾本人多。

※ ※ ※

(精彩的故事,但他若以為耍耍嘴皮子就能震懾住這幫聯合王國最貪婪的寄生蟲,讓他們將王冠拱手相讓,那就大錯特錯了。哪怕平民百姓為路瑟的名字熱淚盈眶,這幫人也完全可能無動於衷。)伊斯爾公爵當先從前排起身,表情莊嚴肅穆,代表地位的鏈條珠光寶氣。(憤怒的反對由此開始,接著是徹底的否定,然後呼籲懲罰。)

“我完全相信!”伊斯爾高聲說,“這位傑賽爾•唐•路瑟上校是已故古斯塔夫五世國王的親生子嗣!”格洛塔目瞪口呆,廳內眾人亦是如此。“他在國內外都展現出非凡的品格,建立了赫赫功績,因此完全有資格繼承王位!”大廳上方又傳來一陣難聽的笑聲,伊斯爾置之不理。“我的票以及我支持者的票,將全部投給路瑟!”

路瑟瞪得眼珠都快掉出來了。(這能怪他嗎?)西港代表隨即起身。“我們西港參議一致投票給路瑟!”他帶著斯提亞口音唱誦,“支持這位古斯塔夫五世國王的親生子嗣和繼承人!”

數排座位後有人跳了起來,那人有些緊張地快速掃了眼格洛塔。英格斯坦伯爵。(滿嘴謊話的小赤佬,他想幹嗎?)“我投路瑟!”他尖叫。

“我,也投路瑟!”魏特蘭那雙金魚眼看不出任何情緒,和他喂鴨子時沒什麼兩樣。(更多好處嗎,呃,先生們?還是更嚴厲的威脅?)格洛塔看向巴亞茲,對方掛著淡淡的微笑,目睹議員們一一起身宣稱自己支持這個所謂的私生子。與此同時,外面的市民還在一遍遍念著名字:

“路瑟!路瑟!路瑟!”

隨著震驚漸漸退去,格洛塔的腦子開始運轉。(原來如此。所以第一法師才會在劍鬥大賽上幫路瑟作弊,所以他才一直把路瑟帶在身邊,所以他才刻意將其打造成值得尊敬的指揮官。若把名不見經傳的人物說成是國王之子,只會惹得哄堂大笑,但路瑟不同,無論喜歡與否,他都是我們中的一員。大家瞭解他、熟悉他,能夠……接受他。)格洛塔近乎欽佩地看著巴亞茲。(多年來處心積慮,步步算計,然後以驚人的冷靜當眾亮出底牌。現在,我們除了被他牽著鼻子走,還能怎樣?)

蘇爾特斜靠椅子,氣急敗壞地湊在格洛塔耳邊嘶聲問:“這小子,這個路瑟,他是哪路貨色?”

格洛塔皺眉看向手足無措站在牆根下的傑賽爾。在他看來,傑賽爾都快嚇尿了,談何治理天下。(當然,這點跟我們的先王很像。先王可是完美地卸下了所有責任,當我們為他的國家奔忙時,他只需坐在那裡流口水。)“閣下,他出國前,不過是條腦袋空空、毫無骨氣、高傲自負的蛆蟲,國內一抓一大把。但上次卑職見到他--”

“那就是他了!”

“但是,閣下,您要小心,一切都是巴亞茲的安排--”

“我們之後再對付那老蠢貨,一次處理一個。”蘇爾特不待他回答,就沖莫拉維嘶聲說了兩句。隨後兩個老人面朝議會點點頭,示意他們的黨羽。巴亞茲始終面帶微笑。(那是工程師看著新機器第一次按自己的設想精密運轉時的表情。)魔法師察覺到格洛塔的目光,報以微不可見的致意。格洛塔只能聳肩,咧著無牙的嘴自顧一笑。(不知道我們到頭來,會不會後悔當初沒有投票給布洛克。)

現在莫拉維匆忙對霍夫說了什麼。宮務大臣皺眉點頭,面向大廳朝司儀示意,後者用權杖用力敲擊地板,要求肅靜。

“諸位議員!”廳內略微平靜後,霍夫喊道,“親生子嗣的出現顯然改變了這場複雜的辯論!感謝命運垂青,賜予我們延續阿諾特王朝的機會,將我們從猶疑與爭執中解脫出來!”(命運垂青?不如說拜某個偉大設計師所賜。)“鑒於情況特殊,而廳內的議員業已表達了強烈意願,內閣認為有必要立刻進行一場特殊投票。一場單輪投票,以決定這位我們此前稱作傑賽爾•唐•路瑟的人能否成為聯合王國的至高王!”

“不行!”布洛克咆哮著,脖子上青筋暴起,“我堅決反對!”但他的反對抵不過一面倒的勢頭。一支支手臂排山倒海般舉起。西港參議,伊斯爾公爵的支持者,蘇爾特和莫拉維靠威脅與賄賂弄來的選票……格洛塔還看到某些原本待價而沽、或曾堅定支持其他候選人的議員也舉起了手。(他們如此迅速地倒向路瑟,說明事先串通的可能性很高。)巴亞茲雙臂抱胸,回到座位上,欣賞一支支手臂向上空發射。顯而易見,同意者已超半數。

“好極了!”審問長低聲說,臉上浮現出一絲勝利的笑容,“好極了!”

沒舉手的都是布洛克、巴雷辛、亨根等人的堅定支持者。他們面面相覷,四顧茫然,為形勢的突然轉變震驚不已。(掌權機會飛也似的從指尖溜走。這能怪他們嗎?今天真讓人大開眼界。)

布洛克公爵還在負隅頑抗,他伸出一根指頭,指向站在牆邊、張大眼睛的路瑟。“除了這老騙子的話,還有什麼證據能證明他的身份?”他又指向巴亞茲,“諸位!還有什麼證據?我們要證據!”

長椅上一片憤怒的低語,但沒人出頭。(這是布洛克公爵第二次站在議會裡索要證據了,也是第二次遭到忽視。說到底,能有什麼證據?莫非教路瑟當場脫了褲子,露出屁股上的王冠胎記?證據讓人無聊。證據讓人厭煩。證據只是無關緊要的細節。讓人們接受簡單的謊言遠比挖掘痛苦的真相容易,尤其當謊言更符合大家的利益時。我們中大多數人寧願有個既沒朋友也沒敵人的國王,也不想要個敵友分明的主子;我們中大多數人寧願維持現狀,也不想冒險迎接不確定的未來。)

舉手的人越來越多,越來越多。對路瑟的支持如車輪滾滾,無可阻擋。(形勢好比巨石從山上滾下,阻擋者無異自取滅亡。於是大家都跟在後面,把自己的重量也加在石頭上,以便從中撈點好處。)

布洛克轉過身,死皺著眉,沿走道離開大廳。他可能指望有大批議員隨他離席。(可在今天這種情形下,他恐怕要大失所望。)隨他走出圓桌廳的孤獨隊伍只有十來個忠誠支持者。(其他人更懂得明哲保身。)伊斯爾公爵和巴亞茲交換了個意味深長的眼神,隨後舉起蒼白的手。巴雷辛公爵和亨根公爵發現自己的大部分支持者業已轉投年輕的繼承人,互相看了一眼,謹慎地回到座位上,一句話也沒說。斯卡德張嘴想喊什麼,思索片刻後卻不情不願慢慢吞吞地舉起了手。

沒人再反對。

傑賽爾一世國王以近乎全票被擁立。

第十七章 陷阱

再度登上高山,清新冷冽的熟悉氣息湧動在羅根喉頭。他們起初在森林裡行軍,高度攀升幾不可察;隨著樹木漸漸稀疏,小路進入山谷,兩側是植被覆蓋的山崖,間或有溪水潺潺,莎草和金雀花點綴其中;後來山谷越來越窄,成了峽谷,兩側變作陡峭的絕壁和搖搖欲墜的碎石堆,路也越走越險峻。順著峽谷兩側向前望去,有兩面高聳的懸崖,再往上則隱約可見山峰--有的是灰色、有的是淺灰色、有的甚至近乎于白,最終與陰沉、晦暗的遙遠天際融為一體。

太陽出來了,這真難為人,氣溫愈發炙熱,光線也很刺眼。他們爬得精疲力竭又提心吊膽,時刻提防著可能跟來的貝斯奧德。四百多親銳加上眾多臉繪紋路的山民排成長長一列,在幹泥地和亂石間罵罵咧咧、一步一滑地前進,踩得石頭吱嘎作響。克魯默克的女兒費力地走在羅根前頭,被她父親的戰錘壓彎了腰,頭髮貼在汗水弄髒的臉龐周圍。羅根的女兒本該比她還大,如果她沒和媽媽及兄弟們一起被山卡殺掉的話。這念頭讓羅根感到空虛和內疚。糟糕的念頭。

“閨女,要我幫你拿傢伙嗎?”

“媽的,不用!”她沖他吼,然後從肩上扔下錘子,拖著它上坡。她始終怒衝衝看著他,錘頭“咣當咣當”在多石的泥地上留下道道小坑。看來一碰到女人,哪怕十歲女孩,他也一如既往地應付不來。

克魯默克出現在他身後,指骨項鍊在脖子上晃來晃去。“挺凶吧,呃?你得兇猛點,才入得了咱家人的眼!”他靠過來,眨眨眼,“這小東西可是最凶的,說實話,老子也最疼她。”他搖晃腦袋,看著女孩拖錘子。“她要嫁給誰,可夠那可憐蟲喝幾壺。對了,知會你一聲,咱們到了。”

“呃?”羅根抹掉臉上汗水,皺眉張望,“咋沒見--”

說著他就發現了:克魯默克的堡壘--若能叫堡壘的話--就在眼前。

前方的峽谷不過一百跨寬,有一堵牆連通兩面懸崖。但這堵牆古老破敗,由粗糙的磚塊建成,裂縫比比皆是,表面爬滿藤蔓、荊棘和野草,簡直就像山的一部分。它也沒比峽谷險峻多少,最高處不過三人高,而且搖搖欲墜,塌陷跡象隨處可見。牆中央有道風化的灰色木板門,上面生著青苔,它陳舊腐朽,乾燥欲裂。

牆一側有座塔,依懸崖而建--準確地說,那是一根自岩壁伸出的天然石柱,加上粗糙打磨的岩石,一直壘高,形成平臺,可從高處俯瞰。羅根邊走邊看看狗子,狗子難以置信地眯眼打量著眼前的牆。

“這啥啊?”黑旋風聲音隆隆,他撇著嘴跟上來。塔下牆側長了幾棵樹,看樣子有五十年以上,長得比牆還高,任誰都能爬上去,躍入這所謂的“堡壘”。

大巴瞪著“堡壘”:“你說它高聳入雲,固若金湯?”

“固若……金湯。”克魯默克揮揮手,“咱山民不擅營造嘛。還想咋的呀?十座大理石高塔,外加比斯凱林之廳更大的房子?”

“至少有堵看得過去的牆。”黑旋風悶聲悶氣地說。

“嚇!牆?黑旋風,咱可聽說你冷得像雪,沸騰起來又比尿還臊,咋這會兒反倒想躲牆後邊了?”

“貝斯奧德要真跟來,人數會是我們十倍以上,死瘋子!沒錯,老子就是想要牆!你說這兒有牆!”

“可你自己說過,朋友。”克魯默克輕聲細語,像在哄孩子,還用粗手指敲敲腦門,“咱是瘋子啊!咱腦子裡活像裝了一麻袋貓頭鷹,這可是公認的!咱連自家小子的名字都記不住,天曉得對牆有啥概念?大部分時候,咱根本不清楚自己在說啥,你們竟然信咱的,不也夠蠢嗎?你們肯定也瘋了!”

羅根揉揉眉心,長歎一聲。狗子的親銳陸續聚攏過來,打量著那堆長滿青苔的石頭,不滿地交頭接耳。羅根能說什麼?他們忍著炎熱長途跋涉,卻迎來這樣的結果。但在他看來,他們也沒得挑。“想建個更好的地兒也晚了,”他嘟囔,“我們只能充分利用手頭資源。”

“不愧是血九指,不用牆,明事理!”克魯默克的大肥手拍了拍羅根的胳膊。“你不會死!你是月亮的寵兒,咱的好朋友,你與眾不同!只要在月亮的注視下,你就不會死!你不會--”

“閉嘴。”羅根說。

他們鬱悶地沿斜坡朝大門走去。克魯默克大喊一聲,老舊的門便顫悠悠開了。兩個滿臉狐疑的山民分站兩側,盯著他們進去。大夥兒踏著沉重的步伐,渾身疲憊、嘟嘟囔囔地沿石頭裡開鑿的陡峭步道走向上方的平坦空地。那是兩峰間的山鞍,約一百跨寬、兩百跨長,幾面都是岩石絕壁。空地邊緣散佈著一些木屋和棚戶,它們都被常年生長的青苔染綠了,另有一座搖搖欲墜的岩石大廳依石壁而建,低矮的煙囪冒出一縷青煙。廳旁有從峭壁中挖出的狹窄臺階,通向塔頂平臺。

“如果形勢不妙,”羅根嘀咕,“這裡無路可逃。”

克魯默克笑得更燦爛。“當然啦。這才是重中之重,不是嗎?貝斯奧德會以為能甕中捉鼈。”

“不是以為,是的確能。”狗子不開心地說。

“是啊,但到時候你們的朋友從那老王八羔子背後現身,不就大大出乎他意料了嗎?狗日的混球,單是看到他嚇尿的光景,咱也值了啊!”

羅根嚅動嘴巴,沖石頭上吐了口唾沫。“就是不曉得到時候我們是什麼光景?或許是屍體。”一群毛茸茸的綿羊擠在羊圈裡,瞪大眼睛茫然四望,還咩咩叫個不停。羅根太明白這種孤立無援、陷入絕境的滋味了。從地勢較高的堡壘內部看去,幾乎看不出護牆的高度,仿若腿長便能直接踏上護牆走道,站到破破爛爛、苔蘚遍佈的“牆垛”邊。

“別擔心自個兒,血九指。”克魯默克大笑,“沒錯,咱的堡壘或許不入流,但咱占了地利啊,況且群山和明月都會嘉許咱們英勇無畏的奮戰。這裡地勢好,歷史悠久。你聽過‘英勇的’拉法的傳說嗎?”

“沒聽過。”羅根不想聽故事,但他知道反對也沒用。

“拉法是很久很久以前,一個偉大的山民匪首。他和他的兄弟們多年來掠襲了周圍所有氏族。某個炎熱的夏天,大家受夠了,於是聯合起來在山間追捕他。這裡就是他最後抗爭的地方。就是這座堡壘。拉法、他的兄弟們以及麾下部眾。”

“結果呢?”狗子問。

“他們都被殺了,腦袋割下來,用麻袋裝著,扔進平時拉屎的坑裡。”克魯默克笑道,“這才能叫‘最後抗爭’吧,呃?”

“完了?這就沒了?”

“咱知道的就這些,人死了還能咋樣?不過咱要說,拉法死得挺英勇。”

“謝謝鼓勵。”

“不客氣,不客氣!你想聽的話,咱還知道好多傳說咧!”

“不,不,夠了。”羅根轉身走開,狗子隨他並肩而行,“等我們打贏這場仗,你再慢慢講!”

“哈,哈!血九指!”克魯默克在後面大喊,“到時候咱這場仗也成為傳說了,呃?你蒙不了咱!你和咱,都是月亮的寵兒!背靠群山,咱們才會拼盡全力!因為無路可逃!難道不是嗎?走投無路是最棒的!”

“是啊,是啊。”羅根朝大門走去,一邊低聲自言自語,“走投無路是最棒的。”

※ ※ ※

狗子站在牆下,抬頭打量,思索怎麼才能讓自己和一干手下活過這周。

“把這些爬山虎和雜草清乾淨比較好,”他說,“太他媽好爬了。”

大巴挑起一邊眉毛。“你確定拔了它們牆不會塌?”

寡言扯起一根藤蔓,帶下大片灰塵。

“你說得對。”狗子歎氣,“那就把能割掉的割掉,呃?至少牆頂得好好處理,最好多放些石頭,這樣貝斯奧德放箭時才能躲在後面。”

“是個思路。”大巴說,“前面挖個壕溝也不錯,溝底插好木樁,讓那幫雜種吃不了兜著走。”

“還要封死那扇門,拿釘子釘上,後面塞滿石頭。”

“那樣出去會很麻煩。”大巴說。

羅根不以為然。“最要緊的不是咱們能不能出去。”

“說得對極了。”克魯默克肥厚的手裡握著煙斗,笑嘻嘻地踱步走來,“要緊的是貝斯奧德的小子能不能進來。”

“那我們就從修補這堵牆開始吧。”狗子指指比牆還高的樹,“把樹砍倒、清除,還要鑿石頭,混泥灰,活兒多著呢。克魯默克,你有人手沒?你這兒總有些稱手傢伙吧?”

山民的頭兒嘬著煙嘴,皺眉瞅了狗子良久,吐出一股棕色煙霧。“或許有吧,但咱幹嗎聽你的,狗子?月亮在上,老子好殺人,討厭和泥灰。”寡言翻了翻白眼。

“那你肯聽誰的?”羅根問。

“若是你的命令,血九指,老子必定服從,其他人都不行!月亮鍾愛你,咱敬愛月亮,你可是--”

“那就趕緊叫人來砍樹挖石頭。別叨叨個沒完了,媽的。”

克魯默克一臉不悅地在牆上磕著煙斗裡的煙灰。“你們這幫人,一點幽默感都沒有,就知道瞎操心。這事兒你得往好處想。要是貝斯奧德壓根沒出現,那才是最糟的!”

“那才是最糟的?”狗子瞪了他一眼,“你確定?要是貝斯奧德殺到,你的牆在他的親銳面前像屎堆一樣不堪一擊,我們統統死翹翹呢。”

克魯默克眉頭緊鎖,看看腳下地面,又眯眼瞥瞥頭上雲團。“沒錯。”他說著又笑起來,“那更糟。你小子腦子倒挺快。”

狗子長歎一聲,看著遠處綿延的山谷。這堵牆的確不如預期,但位置無可指摘。要攻打它,就得一邊向上爬坡,一邊承受兇猛攻擊,這裡的防禦者居高臨下、準備充分,同時又走投無路、必須死磕到底。想想都覺得可怕。

“這下面不容易列陣。”羅根與狗子不謀而合,“他們得無遮無攔地頂著空中的箭雨,發揮不了人數優勢。反正我是不敢想像有多慘烈。他們要真跟來了,我們怎麼部署?”

“我建議分成三隊。”狗子朝石塔點點頭,“我帶百十來個使弓好手去那兒。挺適合射箭的,地勢高,視線好,看得清情況。”

“嗯。”寡言附和。

“也要安排些壯漢去投石。”

“我來。”大巴說。

“挺好。精壯漢子上牆,準備跟爬上來的敵人肉搏。這隊得你帶,羅根。黑旋風、擺子和紅帽子做你的副手。”

羅根不怎麼起勁地點點頭。“好的,沒問題。”

“克魯默克帶山民守在牆後,一旦他們要破門,就主動出擊。若能撐過一天,你們兩隊就換班。山民上牆,羅根和其他人守牆後。”

“體格不大,計畫挺棒!”克魯默克的大手拍著狗子的肩膀,都快砸中臉了,“說不定是你小子睡著時,月亮托的夢!老子沒異議!”他用肉乎乎的拳頭捶擊掌心,“老子喜歡出擊!南方人乾脆別來了,給咱多剩點敵人!老子恨不得現在就沖出去!”

“了不起。”狗子嘀咕,“找個懸崖沖去吧。”他抬眼看看太陽,又望向承載所有人希望的牆。就個人而言,他可不想冒著飛矢石雨來翻牆,但毋庸置疑,這堵牆比想像中矮得多、薄得多,也脆弱得多。三樹或許會說,人生不可能事事如願。但偶有一次也好啊。

“陷阱準備好了。”克魯默克看著山谷,哈哈大笑。

狗子點點頭。“問題在於,它困住的是誰?貝斯奧德,還是我們?”

※ ※ ※

夜色中,羅根於篝火間穿行。有些篝火旁圍坐著親銳,他們喝著克魯默克的啤酒,抽著克魯默克的查加,為別人的故事哄然大笑;還有些篝火旁圍坐著山民,粗糙的毛皮、糾纏的鬚髮、臉上的紋路和閃爍的火光讓他們看起來像一群狼。不知哪裡有人在唱歌,歌詞陌生,曲調也陌生,仿如林間走獸的低鳴和吠叫,又似起伏的山谷和峰巒。好久以來,羅根頭一回放鬆地抽了些煙、喝了些酒。一切如此愜意。篝火、人群,連涼風都是。他晃晃悠悠走在黑暗中,尋找狗子一夥人的篝火,卻沒個頭緒。他迷路了,在很多方面都是如此。

“爹,您殺過多少人?”是克魯默克的女兒。堡壘裡少有如此尖細的聲音,真可惜。羅根看到黑暗中映現出山民的碩大身形,他的三個孩子坐在左近,超大的武器放在手邊。

“哦,艾森,咱殺的人可多了,”克魯默克低沉響亮的話音震得羅根一頓,“根本記不清。你們的老爹雖然總是瘋瘋癲癲,但可不好對付,他是一等一的好手。等貝斯奧德帶著他那幫跟屁蟲出現,你們可以離近了見識見識。”他抬頭看見走過來的羅根。“咱敢發誓--貝斯奧德也不會反對--全北方只有一個人比你們的老爹更殘暴、更血腥、更強硬。”

“誰啊?”背盾男孩問。看著克魯默克的手指過來,羅根心裡一沉。

“哈,就是他。血九指。”

女孩瞪了羅根一眼。“他算什麼。你比他強,爹!”

“死者在上,咱可不行!別亂說話,閨女,不然你爹一泡尿淹死你。”

“可他看起來一點都不厲害。”

“該給你們仨上一課了……保持最弱、最傻、最膽小的形象,是成為危險人物的第一步,呃,九指?這樣當你釋放出體內的惡魔時,可憐的對手會受到兩倍的驚嚇。震驚和意外,小可愛們,然後一擊致命,毫不手軟。殺手就是這樣鑄就的。體格、力氣和大嗓門固然有用,但在無與倫比、無法抵抗、毫無慈悲的速度面前啥都不是,呃,九指?”

孩子們一頭霧水,但羅根年輕時,他爹也給他上過這樣一課,他這些年來謹記於心。“先下手為強,這是個可悲的事實。”

“這就是他的作風!”克魯默克一拍粗壯的大腿喊道,“說得好!有什麼可悲的?孩兒們,你們記得老威廉姆嗎?”

“他被雷劈死啦!”背盾男孩喊,“在高山的風暴中!”

“沒錯!他剛站到那兒,緊接著一聲巨響,好像全世界都塌了,然後一道亮如烈日的閃電劈下,於是威廉姆死翹翹嘍!”

“他的腳著了火!”女孩大笑。

“沒錯,艾森,你看他死得多快,多讓人震驚,殺他的閃電多麼無情,”克魯默克覷眼看著羅根,“就跟那個人一樣。你剛出不敬之詞,然後呢?”他重重擊掌,嚇了三個孩子一跳,“他就讓你入了土,比老天爺弄死威廉姆還快,沒有一絲猶豫。當你們站在這個其貌不揚的傢伙兩跨以內時,每一秒都命懸一線,對吧,血九指?”

“呃……”這話羅根可不愛聽。

“那他到底殺過多少人呢?”女孩梗著脖子叫嚷。

克魯默克大笑著揉亂女孩的頭髮,“沒法數啊,艾森!他是殺手中的殺手!月亮之下,他劍下亡魂如星辰大海。”

“那恐刹呢?他倆誰厲害?”持矛男孩問。

“哦哦哦哦哦!”克魯默克輕歎,臉上浮現笑容,“恐刹不是人,斯坤,他是別的東西。不過老子很期待恐刹芬利斯與血九指的對決,鹿死誰手咧?”他搓著手,“總算有好戲看了,總算有值得月亮照耀的大事發生了。”他抬眼望天,羅根也跟著看去,只見天幕漆黑,明月當空,月亮碩大皎潔,耀如熊熊烈火。

第十八章 老人內閣

敞開的高窗令寬闊的沙龍內拂過幾縷慈悲的微風,在傑賽爾汗津津的臉上留下清涼一吻,也吹得古老的大幅畫布瑟瑟作響。屋裡的一切都是大號的--門廊有三人高,繪有全世界各民族朝拜金色大太陽的圖景的天花板也有平常廳堂兩倍高,牆上巨大的帆布畫繪有無數等高人像,個個擺出威嚴姿勢,橫眉瞪目,傑賽爾每每轉身都會被嚇一跳。

這裡理應屬於偉人和智者,屬於蓋世英傑與權傾天下的梟雄。這是為巨人準備的房間。身處其中,傑賽爾自覺像個渺小的呆瓜。

“陛下,煩請抬一下胳膊。”一名裁縫小心翼翼地指示傑賽爾,他的同事們在旁伺候。

“哦,好的……抱歉。”傑賽爾把胳膊抬高一些,同時暗中為自己再次道歉而懊惱。正如巴亞茲不斷提醒的那樣,他是國王了,就算把裁縫丟出窗外也無須道歉,甚至被丟下去的人在落地前還要感激他的垂青。但這名裁縫只是拘謹地一笑,熟練地展開卷尺。他的同事蹲下身,圍著傑賽爾的膝蓋做同樣的工作,第三名裁縫則一絲不苟地將測量資料記錄在精美的記事簿上。

傑賽爾長歎一聲,皺眉看著鏡子:一個看上去很不靠譜的小呆瓜回望著他,呆瓜的下巴有道疤,渾身像裁縫的假人般披掛著許多閃閃發光的布料。他的樣子--尤其是氣質--一點也不像國王,反而更像小丑。若主角不是他自己,這可笑的場景他看了絕對會捧腹大笑。

“或許,加點奧斯皮亞的時尚元素?”王家珠寶師把一個木頭玩意兒小心地擺在傑賽爾頭上,打量成果。這算哪門子改進?這破玩意兒讓他看起來像盞倒吊的燈。

“不行,不行!”巴亞茲惱火地說,“太新奇、太輕佻、也太大了。戴上這鬼東西他站都站不直!要簡潔、質樸、輕便,穿上還能打仗的!”

王家珠寶師眨眨眼。“陛下要戴著王冠打仗?”

“不,白癡!但他必須有御駕親征的威儀!”巴亞茲走到傑賽爾身後,扯掉他頭上的木頭玩意兒,“嘩啦啦”扔到鋥亮的地板上,接著法師抓住傑賽爾的胳膊,從他身後嚴肅地審視鏡子裡的影像,“他是那種傳統意義上的戰士國王!他是哈樂德大王轉世重生!他是舉世無雙的劍客!他以傷疤為榮,統率大軍一往無前,斬殺的敵人數不勝數!”

“數不勝數?”傑賽爾猶疑地低聲重複。

巴亞茲沒理他。“他是個既能登王座掌天下、又能騎戰馬揮寶劍的男人!他的王冠必須跟盔甲和武器配套,必須與鋼鐵相稱。你懂了嗎?”

珠寶師緩緩點頭。“我想我明白了,閣下。”

“很好。還有件事。”

“聽憑吩咐。”

“加塊特大的寶石。”

珠寶師謙卑地低頭。“這是自然。”

“現在退下吧。退下,都退下!陛下有公務要辦。”

記事簿“啪”地合上,卷尺立刻收起,布樣也被抽走。裁縫和王家珠寶師鞠著躬倒退而出,留下一串諂媚的低聲告辭,最後輕巧地關上鍍金大門,沒發出一點雜訊。傑賽爾差點又忘了自己是國王,幾乎跟他們一起離開。

“我有公務?”他從鏡子前轉過身,儘量讓聲音隨意而傲慢。

巴亞茲招手示意他來外面寬大的門廳,門廳牆上掛滿精美的手繪聯合王國地圖。“你得參與閣議。”

傑賽爾吞口口水,光聽到內閣的名字便讓他生畏。站在大理石房間裡,接受訂制新衣的測量,不斷被人稱作陛下,這些固然讓人頭昏腦漲,但其實無須費心;可若論及主持政府中樞,讓曾被公認為對政治一竅不通的傑賽爾•唐•路瑟和聯合王國最有權勢的十二位政客周旋,決定成千上萬人的命運,那怎麼得了?不消說政治,對於法律和外交他也兩眼一抹黑,他真正擅長的只是比劍、喝酒和女人--哦,他必須承認,在最後一個領域,他遠沒自己以為的那麼精通。

“內閣?”他聲音都變了,不像國王,倒像個娘們兒。他趕緊清清嗓子。“有什麼要事需要商議嗎?”他心虛地低聲詢問。

“今天早些時候從北方傳來重大消息。”

“什麼消息?”

“伯爾元帥不幸亡故,王軍需要任命新統帥。此事恐怕要討論好幾個小時。這邊請,陛下。”

“好幾個小時?”傑賽爾輕聲道,靴子踩在寬闊的大理石臺階上。在內閣待好幾個小時?他緊張得直搓手。

巴亞茲似乎猜透了他的想法。“你不用怕這群老狼。不管他們信不信,你才是主子,只要樂意,隨時可以撤換他們,或把他們扔進大牢。他們大概都忘了這點,所以我們得酌情敲打敲打。”

他們走過兩側有近衛騎士把守的高大門廊,騎士們把頭盔夾在腋下,但表情如此嚴肅,好像又戴著一副頭盔。門廊後是寬廣的花園,四周圍著影影綽綽的柱廊,白色大理石柱上雕刻著枝葉繁盛的樹木。花園裡的噴泉水沫飛濺,映出明亮陽光。兩腿細得像樹枝的橙色大鳥在精心修剪的草坪上大搖大擺地遊走,弧形鳥喙上的眼睛驕傲地盯著傑賽爾,顯然跟他自己一樣清楚他就是個冒牌貨。

他看著花園裡的鮮豔花朵、青翠綠草和精美雕像,他看著爬滿紅、白和綠色藤蔓植物的古老宮牆。這些真的都屬於他?所有這些,以及整座阿金堡?他在跟隨列代先王的腳步?跟隨哈樂德、克什米和阿諾特?傑賽爾覺得頭暈目眩,不得不用力閉眼甩頭--他今天重複這個動作上百次了,僅僅為了防止摔倒。他跟上周的自己還是同一個人嗎?好似為了驗證一般,他揉著鬍子,摸到下面的疤。他跟那個在大平原上被淋成落湯雞、在亂石叢中身負重傷、吃下半熟的馬肉且樂在其中的是同一個人嗎?

傑賽爾清清嗓子:“我很想……不知可不可以……見見我父親?”

“你父親死了。”

傑賽爾暗罵自己一句。“是,是,我是指……我曾以為是我父親的人。”

“你以為他能說什麼?說他賭運不佳?說他當年欠了一屁股債?說他是因收我的錢才把你養大?”

“他收了錢?”傑賽爾喃喃道,感到前所未有的失落。

“沒有哪個家庭會興高采烈地收養孤兒,即便是個前途似錦的孤兒。我不僅替他清債,還給了他更多好處。我留下指令,讓他在你剛能握劍後立刻送你去練劍,然後為你在王軍裡謀職,並鼓勵你參加夏天的劍鬥大賽。天有不測風雲,必須做到未雨綢繆。他一絲不苟地執行了我的指令,所以你該明白,你們見面會非常尷尬。不如不見。”

傑賽爾沙啞地歎口氣。“的確。不如不見。”他心中泛起陣陣噁心,“這麼說……我……我還叫傑賽爾嗎?”

“你是以此名加冕的。”巴亞茲一挑眉毛,“怎麼,想換個名字?”

“不,不,不用。”他別過頭,強忍淚水。看來,他過往的人生是場徹頭徹尾的騙局--新的生活恐怕亦將如此。連名字都是偽造的。他們安靜地穿過花園,腳下的鵝卵石咯吱輕響。石子那麼乾淨、整潔,傑賽爾甚至懷疑有人每天挨個擦洗。

“接下來幾周乃至數月,伊斯爾公爵會頻頻前來騷擾你。”

“是嗎?”傑賽爾嗆得咳嗽了一聲,趕緊吸口氣,擺出最勇敢的表情,“為何?”

“我答應讓他的兩個弟弟入閣,出任宮務大臣和總理大臣,還答應在其他事務上優先照顧他的家族。這是他在大選中投贊成票的價碼。”

“明白了。我應該報答他嗎?”

“當然不用。”

傑賽爾皺眉,“我不--”

“一旦成功攫取權力,智者便應立刻與之前的聯盟保持適當距離,否則盟友便會自居有功,從而誘發無止境的貪欲;相反,你要抬舉你的對手,他們更清楚自己的斤兩,更看重小恩小惠,不會過分要求。亨根、巴雷辛、斯卡德、米德,這些人才是你拉攏的物件。”

“不包括布洛克?”

“布洛克除外。他距王冠僅一步之遙,並對此耿耿於懷。我們遲早要教訓他,但要等你王位穩固、眾人擁護的時候。”

“明白了。”傑賽爾鼓起嘴。顯然,除了漂亮衣服、高傲姿態,還有總比旁人大的椅子,國王要學的還多著呢。

“這邊請。”他們出了花園,踏入一條幽暗廊道,廊道牆壁鋪有烏木鑲板,排列著讓人瞠目結舌的古老兵器。幾副擺放整齊的全套盔甲閃閃發光、引人注目,其中有板甲、鏈甲、鎖甲和護胸甲,均飾以聯合王國的金色太陽標誌。一人高的裝飾巨劍和更高的長戟優雅地排在牆邊,下面是夠一整支軍隊使用的斧頭、棒槌、釘頭錘及各種曲劍直劍、長劍短劍、粗劍細劍。這些武器或鑄於聯合王國,或奪自古爾庫,或在血淋淋的戰場上從斯提亞死者手中繳獲。無論勝敗,皆用鋼鐵紀念。焦黑的長戟尖頭挑著殘破的旗幟,死氣沉沉地懸在他們頭頂,那些旗幟所代表的軍團在古代的戰爭中光榮獻身,如今卻早已被遺忘。

廊道一端是黝黑樸素的沉重雙開大門,門兩側站著兩位如劊子手般肅穆的傳令騎士,他們的有翼盔閃閃發光。傳令騎士不止守衛政府中樞,還負責將國王的命令傳遞到聯合王國的各個角落--就是他的命令啊,傑賽爾陡然意識到,不由得備感緊張。

“陛下出席閣議。”巴亞茲通報。兩位騎士伸手拉開沉重的門板,憤怒的吵鬧聲一下子湧進門廊:“必須做出更大讓步,否則會再度疏遠農民!在權利的施予上,我們不能--”

“大法官閣下,陛下駕到。”

和宮殿其他恢弘壯麗的部分相比,白廳頓顯遜色。它不怎麼大,樸素的白牆上毫無裝飾,窗戶如監獄般窄小,因此即便陽光明媚,屋內也顯得昏昏沉沉。這裡還不通風,空氣滯澀陳腐又難聞。僅有的傢俱是一張烏木長桌,上面堆著高高的文件,長桌左右兩側各擺了六張樸素堅硬的椅子,桌子首尾另各有一張--桌首那張椅子最高,傑賽爾覺得應該屬於自己。

他不情願地挪進屋,閣員們全體起立。聯合王國最可怕的一群老人齊聚一堂,他們一言不發、滿含期待地看著傑賽爾。他被身後大門重重關閉的聲音嚇了一跳,門閂落下時神經緊繃到了極點。

“陛下,”宮務大臣霍夫深鞠一躬,“臣等向您表示由衷的祝賀,您完全有資格繼承古斯塔夫先王的權位,繼續先王未竟之業。臣等衷心希望在以後的歲月裡協助您的主張,貫徹您的諭令。”他再次鞠躬,這群可怕的老人也禮貌地鼓了鼓掌。

“啊,啊,感謝你們。”傑賽爾驚喜地回答,雖然他不覺得自己有資格繼承任何東西。或許以後的歲月沒他想像的那麼痛苦,這群老狼似乎對他畢恭畢敬。

“請允許我介紹,”霍夫輕聲說,“蘇爾特審問長,您的審問部的負責人。”

“很榮幸為您效勞,陛下。”

“莫拉維大法官,總立法長。”

“臣同樣備感榮幸,陛下。”

“瓦盧斯元帥,相信您對他非常熟悉。”

老兵挺直腰杆。“陛下,臣很榮幸曾指導您練劍,也很榮幸將來能為您建言獻策。”

霍夫繼續介紹,傑賽爾對每個人都報以微笑和點頭。哈萊克總理大臣、托齊霍姆大執事、魯特格爾海軍上將……最後,霍夫引他走向桌首的高椅,傑賽爾在閣員們的微笑中坐上王座。他憨笑著看了他們片刻,突然反應過來:“哦,請落座。”

老人們紛紛坐下,其中幾人還由於膝蓋和腰背疼痛露出痛苦表情。巴亞茲漫不經心地坐進桌尾的椅子,正對傑賽爾,那動作好像他一輩子都坐在那裡似的。老屁股在鋥亮的木椅上挪動,袍服婆娑,隨後室內漸漸安靜下來,宛如墳墓。瓦盧斯旁邊的椅子是空的--若伯爾元帥沒被派往北方,若他沒死,應該坐在那裡。現在,十二名虎視眈眈的老人禮貌地等待傑賽爾開口,十二個站在權力巔峰的狠角色都要聽命於他,這滋味他即便在最荒誕的白日夢中也想像不到。他清了清嗓子:

“請繼續先前的討論,諸位閣下,我會努力跟上思路。”

霍夫謙遜地微笑:“好的,陛下。如果哪裡需要解釋,敬請隨時提出。”

“謝謝你。”傑賽爾說,“謝--”

哈萊克高亢的聲音打斷了他:“我們繼續探討如何約束農民吧。”

“我們已然做出讓步!”蘇爾特叫嚷,“農夫們理應對此心滿意足。”

“所謂讓步不過是勉強遮住了疤!”莫拉維回敬,“叛亂遲早會再次成形。唯一的解決之道是滿足平民階級的要求,給他們公平!我們必須允許他們參與政府管理。”

“允許他們參與?”蘇爾特不屑一顧。

“我們必須把賦稅的擔子朝地主方面傾斜!”

哈萊克一翻白眼。“別再提這異想天開的想法了。”

“現行制度已維繫了幾百年。”蘇爾特聲明。

“也錯誤了幾百年!”莫拉維反駁。

傑賽爾清清嗓子,老人們立馬轉頭看向他。“我們能否對所有人同等徵稅,一視同仁,無論貴賤……這樣……或許,還有……”他的聲音越來越小,在他看來,這主意再公平、再簡單不過了,可現在十一名老官僚全都震驚地盯著他,活像盯著一隻貿然闖進屋裡的寵物,而這只寵物竟還張口就稅務問題發表見解。桌子對面的巴亞茲安然審視著指甲,現下他孤立無援。

“啊,陛下。”托齊霍姆用安撫的口氣打破沉默,“那樣的稅務是無法管理的。”他眨眨眼,好像在說:“這麼無知的小子,大概連衣服都不會穿吧?”

傑賽爾臉紅到脖子根兒。“我明白了。”

“稅務是門極其複雜的學問。”哈萊克耐心解釋,他看傑賽爾的表情好像在說:“你那可憐的小腦袋瓜根本處理不了。”

“陛下,如此繁瑣的細枝末節不妨交給您謙卑的臣下們操勞。”莫拉維露出理解的微笑,好像在說:“別再引起更多尷尬,讓成年人煩惱,小孩子還是趕緊閉嘴為好。”

“有道理。”傑賽爾一臉愧色地縮進椅子,“有道理。”

討論繼續進行,一上午就這麼過去了。光線透過窗戶,悄無聲息地逐漸照到鋪滿桌子的檔上,傑賽爾也逐漸明白了遊戲規則:這裡的規則一方面複雜得可怕,另一方面也簡單得可怕--蘇爾特審問長和莫拉維大法官代表針鋒相對的兩派,無論對方提出多微不足道的動議,都會加以猛烈抨擊,而在任何議題上,兩人都各有三名隨聲附和的支持者。與此同時,霍夫閣下扮演和事佬,努力溝通兩個對立派系。瓦盧斯元帥會幫助霍夫閣下,只是他的話無足輕重。

傑賽爾的錯誤不在於他不知道說什麼--當然,他的確不知道--錯誤在於,他以為大家希望他說點什麼。其實這群老人關心的只是繼續彼此間毫無益處的恩怨,而或許他們以前爭論國家大事時,桌首坐的是個只會流口水的傻瓜。傑賽爾意識到,他們把他看作老國王的完美替代品。或許他們是對的。

“陛下,您能否在這裡……這裡……還有這裡……簽字……”

他在一張張檔上草草署名,而老人們的聲音繼續沉悶地迴響著,爭吵不休。每當他開口,這群白髮老人都會微笑、歎氣、寬容地搖頭,於是他開口的次數越來越少。他們用鼓勵嚇唬他,拿解釋糊弄他,強迫他連續數小時參與關於法律、體制和傳統的效率極低的討論。他在硬邦邦的椅子上越坐越沒個形狀,又喝了僕人端上來的酒,變得昏頭漲腦,百無聊賴,便繼續不斷要酒。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傑賽爾發現所謂的絕對權力,一旦接觸到才知是如此無聊。

“接下來討論一樁沉痛的事故。”霍夫開口,他剛不得已做出妥協,因此口氣不善,“我們的同僚伯爾元帥不幸去世,遺體正從北方運回。他理應得到風光的葬禮和大力褒獎,但同時我們也需任命繼任者。自備受尊敬的費爾特總理大臣亡故後,這是白廳內頭一回空出座椅。瓦盧斯元帥?”

老兵清清嗓子,不自覺地打了個激靈,仿佛意識到自己即將拉開腥風血雨的序幕。“很顯然,我們有兩位候選人可以倚靠,這兩位人選的勇氣和經驗毋庸置疑,在座各位也對他們的人品知根知底。無論是保德爾將軍,還是克羅伊將軍,都--”

“還用說嗎,當然是保德爾更勝一籌!”蘇爾特不屑地打斷,哈萊克立刻附和。

“一派胡言!”莫拉維代表另一方憤怒反駁,“克羅伊才是不二之選!”

傑賽爾終於碰到一個稍微熟悉的領域,畢竟他當過軍官,但內閣諸公根本無意徵詢他的意見。他鬱悶地縮在椅子裡,舉起高腳杯又呷了口酒,聽這群老狼激烈地互相撕咬。

“或許我們可以稍後再深入探討!”一段愈趨激烈的爭論後,霍夫打斷眾人,“關於此事的諸多觀點,陛下已聽膩了,何況此事不甚緊急!”蘇爾特和莫拉維惡狠狠地瞪著對方,但都沒說話。霍夫解脫般吐了口氣。“那麼,下一個議題是關於向安格蘭遠征軍運送補給,威斯特上校在信中建議--”

“威斯特?”傑賽爾猛然坐直,酒後的聲音十分刺耳。聽到這名字,他猶如暈厥的女孩嗅到鹽味,猶如風暴中的落難者看到堅強可靠的岩石。要是威斯特能坐在這裡,幫他渡過難關,一切就會柳暗花明……他盯著瓦盧斯身旁伯爾留下的空椅子盤算。他也許是喝多了,可他是國王啊,於是他清清含混的嗓子:“我任命威斯特上校為新任元帥!”

一陣震驚的沉默。十二個老頭全傻了眼。接著托齊霍姆寬容地笑出了聲,好像在說:“怎樣能讓他閉嘴?”

“陛下,威斯特上校與您素有交情,也的確十分勇敢……”

這下整個內閣終於達成了一致。“他完成了第一個沖進烏利奇城缺口的壯舉,”瓦盧斯邊說邊搖頭,“但確實--”

“……太過年輕,缺乏經驗,並且……”

“出身平民。”霍夫雙眉一挑。

“破格拔擢不合傳統。”哈萊克痛心疾首。

“保德爾遠勝於他!”蘇爾特沖莫拉維挑釁。

“克羅伊才是合理選擇!”莫拉維不甘示弱。

托齊霍姆寵溺地一笑,好像奶娘在哄不聽話的孩子。“陛下,您看,任命威斯特上校為元帥是行不通--”

傑賽爾的空酒杯砸在托齊霍姆的禿頭上,發出一聲脆響後滾進房間角落。老人又驚又痛地慘叫一聲,跌下座椅,鮮血順臉頰一路流下。

“行不通?”傑賽爾起身睥睨眾人,大叫大嚷,“你這老東西竟他媽敢對我說‘行不通’?你是我的人,你們全是我的!”他在空中戳戳點點,“你們的職責是輔佐我,而不是忤逆我!這兒歸我管!我!”他抓起墨水瓶扔向對面,瓶子在牆上摔得四分五裂,留下一大團墨蹟,還玷污了蘇爾特審問長潔白無瑕的外套袖管。“我!我的!這裡的規矩是你們他媽的都得聽我的!”他又抄起一疊文件扔向莫拉維,刹那間空中紙片飛舞。“永遠別再對我說‘行不通’!永遠!”

十一雙眼睛震驚地盯著傑賽爾,只有桌尾那人面露微笑,而這微笑讓他更加憤怒。“我任命柯利姆•威斯特為新任元帥!”他嘶吼一聲,盛怒中踢翻了椅子,“下次開會前,你們最好想清楚在我面前該怎麼表現,否則我把你們全戴上銬子!全戴上銬子……然後……然後……”他頭疼欲裂,將觸手可及的東西全扔了出去,渾不知如何收場。

巴亞茲嚴肅地起立。“陛下,今天就到此為止吧。”

無須多言,內閣諸公爭先恐後地奪路出門,一時間文件翻飛、袍服窸窣、椅子“吱嘎”響成一片。霍夫搶先踏入走廊,莫拉維緊隨其後,接著是蘇爾特。瓦盧斯扶起地上的托齊霍姆,用胳膊攙著。“臣知罪。”滿臉是血的大執事被扶出門外時不斷輕聲致歉,“陛下,臣罪該萬死……”

巴亞茲板著臉站在桌尾,目送閣員們匆忙離去。傑賽爾呆立對面,升騰的怒火和要命的尷尬讓他不知所措--後一種情緒逐漸占到上風。最後一位閣員逃出門外時,傑賽爾感覺像過了一個世紀,黑色的大門終於緊閉。

第一法師轉向傑賽爾,突然綻放出燦爛笑容。“幹得漂亮,陛下,太漂亮了。”

“什麼?”傑賽爾自覺格外丟人現眼,難以挽回。

“依我之見,你的臣子下次面對你恐怕要三思而後行了。總之,招不在新,管用就成。哈樂德大王便是脾氣火暴,且對之運用嫺熟,每次大鬧一場,連著幾周都無人敢質疑他的決策。”巴亞茲輕笑,“不過可能連他也不敢打傷自己的大執事。”

“這不是鬧!”傑賽爾反駁,他又來了脾氣。如果說他被這群可怕的老頭子圍攻,那麼巴亞茲就是罪魁禍首。“既然我是國王,別人就該尊重我!我受不了在自己的宮殿裡被人指手畫腳!任何人都不行……任何人……我是指……”

巴亞茲面色凝重地回望他,綠色的雙眸冷酷得可怕,說出的話更是冷若冰霜:“若你想沖我發火,陛下,我強烈建議你慎重行事。”

傑賽爾的怒氣本是強弩之末,現在被巴亞茲冷眼一瞪,便完全消散了。“的確……抱歉……實在抱歉。”他閉上雙眼,接著茫然地盯著鋥亮的長桌。他永遠無須為任何事抱歉,他是國王,也無須向任何人道歉,可他就是停不下來。“我也不想這樣子,”他低聲說著,跌坐進椅子,“我不知道怎麼就這樣了。我不配當國王。”

“沒錯,”巴亞茲緩緩繞過桌子,“沒人能一直做到國王的標準,所以你必須努力證明自己配得上,為此要每天努力。正如你偉大的先輩們:克什米、阿諾特,還有哈樂德大王。”

傑賽爾長吸一口氣,接著重重籲出。“你說得對。說得對。你為什麼總是對的?”

巴亞茲謙虛地舉起手。“總是對的?談不上,我只不過是憑藉豐富的經驗來盡力指導你。在這條險阻重重的道路上,你開了個好頭,我以你為榮,你也該感到自豪。不過,我們尚有許多亟待邁出的步驟,而當務之急就是你的婚禮。”

“婚禮?”傑賽爾張口結舌。

“陛下,單身的君主猶如三條腿的椅子,搖搖欲墜。你剛贏得王座、離坐穩江山還遠著呢。你需要一位元配偶來拉攏更多支持,還需誕下繼承人以安臣民之心。拖延與怠慢只會讓敵人有機可乘。”

這番話給他的打擊猶如暴風驟雨,傑賽爾不禁抱住腦袋。“敵人?”他不是一直試圖善待所有人嗎?

“你不會這麼天真吧?布洛克公爵無疑在暗中搗鬼,伊斯爾公爵也不會始終安於現狀,而那些支持你的議員要麼出於恐懼,要麼出於收買。”

“收買?”傑賽爾驚呼。

“他們的支持靠不住,因此你必須結婚,你的妻子必須給你帶來聯盟勢力。”

“可我……”傑賽爾舔著嘴唇,不確定該怎麼解釋,“在這件事上……說好了……”

“阿黛麗•威斯特?”傑賽爾正待質問巴亞茲為何對自己的風流情債一清二楚,隨即又放棄了--畢竟這老頭比他自己更瞭解自己。“我都這把年紀了,傑賽爾,我明白你的感受。你當然愛她。你現在當然願意為她犧牲一切。但相信我,這種激情不會長久。”

傑賽爾不安地扭身,想像阿黛麗嘴角一邊高一邊低的笑容,還有她柔軟的髮絲和爽朗的大笑。這些都讓他備感愉悅;但想著她,他也不禁想起她的牙齒咬著他的唇,她的巴掌扇在他臉上,還有他們身下前後晃動咯吱作響的桌子。喜悅與愧疚,五味雜陳。巴亞茲繼續滔滔不絕,第一法師的態度冷靜得近乎仁慈,現實得近乎殘忍,合理得近乎絕情。

“你許願發誓是出於真心,但你的過去已然過去,所有誓言也該一同破除。你現下登基為王,子民們要求你有國王的樣子,他們需要一個寄託,一個抬頭瞻仰的榜樣。我們現在考慮的是聯合王國至高王的王后、母儀天下的國母。那個農夫之女?她不僅性情捉摸不定,還酗酒放縱、不懂自我約束。我認為不合適。”傑賽爾不喜歡聽別人這麼評價阿黛麗,卻無從反駁。

“你是個私生子,迎娶一位血統無可指摘的妻子可以大大鞏固你後代的合法地位,日後他們才會得到世人認可,你的王朝方能延續。合適的女人有的是,陛下,她們個個出身高貴--公爵的女兒,國王的姐妹--貌美如花且知書達理。全世界的公主可供你挑選。”

傑賽爾雙眉一挑。他當然愛著阿黛麗,但巴亞茲的論點不容置疑,身為國王,他要考慮的太多了,遠不止自己喜歡這麼簡單。若說他當上國王是件荒唐事,那讓阿黛麗作王后簡直荒唐至極。他的確愛她。愛得千真萬確。可是,全世界的公主可供挑選?這說法還真是挑不出錯呢。

“看來你想通了!”第一法師成竹在胸地打個響指,“我這就派人送信給塔林的奧索大公爵,將他的女兒特維絲介紹給你。”他風度翩翩地抬起一隻手,“先接觸一下,你懂得怎麼做。塔林可是個強大盟友。”他微笑著湊到傑賽爾耳邊低語,“何況你無須拋下那姑娘,如果真對她念念不忘的話……畢竟,國王都有情婦嘛。”

法師的這句話,最終打消了傑賽爾的顧慮。

第十九章 後路

格洛塔坐在餐廳裡,低頭看著桌子,一隻手揉捏酸痛的大腿,另一隻手下意識地撥弄黑皮套中倒出來的寶石。

(為什麼要幹這個?為什麼留在這裡,繼續問那些永遠也問不完的問題?我大可以下次漲潮就離開,這對任何人都沒壞處。遊覽美麗的斯提亞諸城邦?環行千島群島?或去遙遠的索森德、蘇極克,在聽不懂一句通用語的異邦人中度過扭曲的餘生?不再害人?不再守秘?不再關心有罪或無辜、真相或謊言,就此金盆洗手?)

珠寶在燭光下閃爍,在手指撥弄下發出窸窣聲響,觸覺有些癢。他把珠寶撥到一邊,又撥回另一邊。(審問長閣下會為我的失蹤痛哭流涕,凡特和伯克銀行或許也會歎息。放眼環世界,我逃到哪裡能逃過淚眼婆娑的主人們呢?或者說我為什麼要逃?為了把這張殘缺的屁股擺放安穩,戰戰兢兢地等候殺手上門索命?為了找張漂亮床鋪躺下,渾身酸痛地懊悔失去的一切?)

他皺眉低頭看著寶石:如此清澈、如此堅硬、如此美麗。(很久以前我就做出了選擇,當我收下凡特和伯克銀行的資助時,當我親吻審問長的職位戒指時,甚至更早,早在皇帝的監獄之前,當我沖向那座橋,確信英雄蓋世的沙德•唐•格洛塔能拯救世界……)

沉重的敲門聲響徹房間,格洛塔猛然抬頭,張大了無牙的嘴。只要不是審問長--

“以審問長閣下之名,開門!”

他拖著身子站起來,背脊傳來的劇痛令他的臉皺成一團。他趕緊收拾那些亮晶晶的無價寶石,額頭滿是汗水。

審問長來揭發我的小金庫?抓起皮套時他不由咯咯發笑。(我真的想上繳,真的,可惜時機總是不對。不過是發筆小財嘛--不過是等同于國王的贖金。)他慌亂地抓取寶石,倉促間掉出一顆,那閃亮的石頭掉在地上,發出響亮的“噠、噠”聲。

又一次敲門,這次出手更重,沉重的門鎖也在顫抖。“立刻開門!”

“來了!”他呻吟著,強迫自己趴到地上搜尋,背脊火辣辣地痛。他看見它了--扁平的綠色小石子,爐火映照下頗為明亮。

(抓住你了,雜種!)他一把抄起寶石,扶著桌緣撐起身,折好皮套,對折,再對折。(沒時間藏了。)他把皮套塞進襯衫,直接塞到腰帶後面,然後抓起手杖跛行去前門,一邊擦著汗津津的臉,一邊整理衣服,盡可能顯得平靜得體。

“來了!請--”

四個身形魁梧的刑訊官沖進屋內,差點把他撞倒。外面走廊站著面色陰沉的審問長,審問長身後還有兩個手下。(如此熱情的拜訪卻挑了個奇怪的時間。)格洛塔聽見那四個刑訊官在他的住處翻找,粗魯地掀開門扇和碗櫃。(千萬別客氣,紳士們,就把這裡當作自己的家吧。)不一會兒,四個刑訊官走了出來。

“沒有別人。”其中一人隔著面具粗聲粗氣地報告。

“哈。”蘇爾特冷笑一聲,優雅地進門,掛著滿臉輕蔑。(看來我的新房子依舊不入閣下法眼。)六個刑訊官在餐廳牆邊站好,手臂環抱於胸前,注目監視。(一幫彪形大漢監視一個小小的瘸子。)

蘇爾特氣勢洶洶地走來走去,不斷跺腳,藍眼睛鼓了起來,滿臉怒容。(無須多深刻的洞察力也能發現他極為不爽。他知曉了我那些醜陋的秘密?那些小小的不忠?)格洛塔扭曲顫抖的脊樑沁出汗水。(我放走埃澤會長一事終於戳破了?還是我與維塔瑞刑訊官的協議?他挪動臀部,皮套輕擦肋骨,有沒可能是我收受極端可疑的銀行大筆賄賂這件事?)

一幅圖畫忽然躍入格洛塔的腦海:裝滿寶石的皮套突然在腰帶下裂開,無數寶石瀑布般自他褲腿蹦出,驚得審問長及其一干打手目瞪口呆。(屆時我該怎麼解釋?)他不得不用力憋笑。

“巴亞茲那狗雜種!”蘇爾特怒喝,戴白手套的雙手捏成顫抖的拳頭。

格洛塔暗自松了口氣。(不是沖我來的。至少這次不是。)“巴亞茲?”

“禿頂騙子,假惺惺的流氓,不要臉的偽君子!他偷天換日霸佔內閣!”(住手,小偷!)“他借路瑟那條蛆蟲來打壓我們!你說路瑟是條沒骨氣的蛆蟲?”(我說他從前是條沒骨氣的蛆蟲,是你不予深究。)“結果這挨千刀的狗崽竟有一口尖牙利齒,還敢到處咬人,而牽著狗鏈的正是第一混蛋法師!他在嘲笑我們!他在嘲笑我!我!”蘇爾特尖叫著,用一根彎曲的手指猛戳胸膛。

“卑職--”

“別找什麼鬼藉口,格洛塔!我受夠了你無窮無盡的鬼藉口,我需要答案!需要解決辦法!我需要知道這老騙子的底細!”

(我私下操辦的事或許正合你意。)“事實上,卑職已朝這個方向做了一些努力。”

“一些努力?”

“我審問了他的領航員。”格洛塔容許自己露出最輕微的笑容。

“領航員?”蘇爾特不為所動,“那個滿嘴胡話的癡呆能吐露什麼?”

格洛塔頓了頓。“他自稱曾與巴亞茲及我們登基前的國王一道,橫跨舊帝國去世界邊緣。”他努力尋找符合蘇爾特的邏輯的詞彙,盡可能簡潔地解釋。“他們去找一件……遺物,來自舊時代的--”

“遺物?”蘇爾特眉頭皺得更深,“舊時代?”

格洛塔吞了吞口水,“是的,但他們沒找到--”

“所以巴亞茲沒做到的事又添了一件?呸!”蘇爾特在空中憤怒地揮手,“這個領航員無足輕重,他告訴你的是通篇廢話!不過是又一則無用的神話傳奇!”

“是,閣下。”格洛塔喃喃道。(有的人天生難以取悅。)

蘇爾特皺眉看著窗臺下的棋盤,戴白手套的手在棋子上揮舞,就像在指揮它們。“我記不清你讓我失望了多少回,現在我給你最後一次機會證明自己:重新調查這個第一法師,找到他的弱點,找到某些可資利用的武器。他是個災星,必須除掉!”他怒不可遏地戳翻一枚白色棋子。“我要毀掉他!幹掉他!我要把他抓進審問部嚴審!”

格洛塔又吞了口口水,“閣下,巴亞茲住在王宮裡,我們抓不了他……他受到當今王上的保護。”(這還得感謝我們抓住了最後一根稻草。)他忍不住畏縮地追問一句:“卑職該怎麼做?”

“怎麼做?”蘇爾特尖叫,“怎麼做,你這條殘廢的蛆蟲!”他的手憤怒地掃過棋盤,無數棋子飛撒在地上四處亂彈。(等會兒該誰來彎腰收拾呢?)審問長的高音像鞭子抽打在那六個刑訊官身上,他們不約而同離開牆邊,為屋內平添了幾分險惡氣勢。“如果每個細節都要我操心,還拿你這廢物來幹什麼?滾出去辦事,你這團噁心的爛泥!”

“閣下恕罪,”格洛塔喃喃道,再度謙卑地低頭。(但最卑賤的狗也需要主人不時撓撓耳背,否則……)

“與此同時,你還要調查她的故事。”

“她的故事,閣下?”

“凱美麗•唐•羅斯的童話故事!”蘇爾特的眼睛眯得更細,鼻樑現出深深的皺紋。“搶不到狗鏈,就把狗弄死,你明白?”

格洛塔盡全力克制,眼皮仍不由得抽搐。(我們要即刻推翻傑賽爾國王?這很危險。若把聯合王國看作一艘船,它剛駛出風暴,漏水漏得厲害。我們失去了船長,匆忙換上一位新手,而船隨時可能散架,屆時所有人只能在冰冷莫測的大海裡自尋生路。這會不會引發內戰?)他皺眉低頭看著地板上散落的棋子。(可審問長命令已下。那個絲克兒說過啥來著?主人的任務必須完成,即便是見不得光的事。而某些人的特長正是做見不得光的事……)

“卑職會找出凱美麗•唐•羅斯及其私生子的真相,閣下,請您放心。”

蘇爾特的輕蔑達到了頂點:“有點出息!”

※ ※ ※

夜裡的審問部異常繁忙,格洛塔跛行穿過走廊時沒碰見任何人,他用剩餘的牙齒咬緊嘴唇,一隻汗津津的手抓緊手杖。他沒碰見任何人,卻聽見了人聲。

那是從鐵條加固的門後傳來的。低沉連續的聲音。(嚴酷的提問。)高亢而絕望的聲音。(語無倫次的回答。)不時還有尖叫、咆哮,或將沉甸甸的沉默陡然打斷的號啕。(不言自明。)格洛塔跛行走向靠在髒汙的牆上的塞弗拉,後者一隻腳踩著石膏牆,在面具下吹著不成曲調的哨子。

“這怎麼回事?”格洛塔質問。

“布洛克公爵的手下借酒發飆,大概有五十人在四角區附近鬧事,抱怨應得的補償、選舉作弊之類的,宣稱登基的該是布洛克才對。他們稱為示威,我們視為叛國。”

“叛國,呃?”(叛國的定義寬泛著呢。)“揪出幾個帶頭的,讓他們簽字畫押。聯合王國業已收復安格蘭,需要叛徒去打掃清理。”

“正在辦咧。還有事?”

“噢,當然有。”(接不完的匕首,一把落下又有兩把接踵而至。總有那麼多刀懸在頭上,而且每一把都帶有致命的利刃。)“審問長閣下一大早就來拜訪。談話時間不長,但不太合我口味。”

“有任務?”

“不是會發財的任務,若你懷著這種希望的話。”

“我總是心懷希望。您可以管我叫樂觀主義者。”

“你真是個人才。”(我可學不了你。)格洛塔深吸一口氣,長歎一聲。“調查第一法師及其英勇的夥伴們。”

“又這個?”

“閣下急需情報。”

“說到巴亞茲,他不是跟咱們的新王挺親密嗎?”

格洛塔抬起一邊眉毛,走廊裡回蕩著一聲被壓抑的慘號。(親密?他就像是法師捏的泥人。)“正因如此,我們才必須盯著他,塞弗拉刑訊官。為了保護國王。人的地位越高,顧慮就越多嘛。”

“你覺得還能從領航員身上榨出點什麼?”

“他知道的那些都不能滿足審問長。”

“可惜,我習慣了折騰那矮冬瓜。他說了個大魚的故事,精彩極了。”

格洛塔舔著牙齒空洞,“繼續審,或許弗羅斯特刑訊官也會喜歡他的故事。”(弗羅斯特可是有特殊的幽默感。)

“如果領航員對我們沒用,又該抓誰?”

(是啊,抓誰呢?九指不見了,巴亞茲安逸地躲在王宮裡,他的門徒幾乎與他形影不離。而我們必須承認,傑賽爾•唐•路瑟是萬萬不能……)“那女人?”

塞弗拉抬頭。“什麼,那棕膚賤人?”

“她還在城裡,對吧?”

“上次我聽說是這樣。”

“跟著她,瞧瞧她在幹嘛。”

刑訊官頓了頓:“必須去嗎?”

“怎麼?你怕了?”

塞弗拉抬起面具撓臉。“我寧可去跟蹤別人。”

“要想在道上混,就不能說‘寧可’二字。”格洛塔掃視走廊,確保沒人在聽,“我們還要問問關於所謂的國母,凱美麗•唐•羅斯陛下的問題。”

“哪類問題?”

他傾身向前,湊在塞弗拉耳邊嘶聲低語:“例如--她死前真的生過孩子嗎?那孩子真的是四處留情的古斯塔夫國王的種嗎?甚至,那孩子和當今王上是同一人嗎?諸如此類,你懂的。”(這類問題會給我們惹大麻煩,絕對可視為叛國。說到底,叛國的定義寬泛著呢。)

塞弗拉的面具冷漠如常,但面具周圍顯然臉色大變。“您確定要追查這個?”

“你怎麼不去問審問長閣下?在我聽來他非常確定。怕麻煩的話,帶上弗羅斯特。”

“但……我們該從哪兒入手?我們該怎麼--”

“怎麼做?”格洛塔嘶叫。“如果每個細節都要我操心,還拿你來幹什麼?趕緊行動起來!”

※ ※ ※

在風華正茂、行動優雅、眾人羡慕的日子裡,格洛塔曾將大把時間花在阿杜瓦的酒館。(但即便心情最惡劣時,我也不記得來過這種地方。)

現在的他看上去倒屬於這種地方。他在顧客中間跛行,發現這裡的瘸子比比皆是,而他的牙齒已算多的了。幾乎每個人都帶著醜陋的傷疤或嚴重的殘疾,要不就有足以讓蛤蟆臉紅的瘤子或潰瘍。有人的臉粗糙得像一碗餿掉的麥片粥,有人抖得比狂風中的樹葉還厲害、身上散發出長年累月積攢的屎尿惡臭,還有人兇神惡煞、仿若不惜拿小孩的喉嚨來磨刀。一個喝醉的妓女沒精打采地靠在柱子上,那姿勢恐怕連最窮困潦倒的水手看了也倒胃口。(酸酒和絕望的味道,臭汗與死亡的氣息,跟我待過的最糟糕的地方如出一轍。甚至更差勁。)

臭烘烘的大廳盡頭有些私人隔間,拱形門廊內盡是些可憐蟲和醉鬼。(誰會選這種地方碰頭?)格洛塔朝最末的一間跛行而去。

“好哇,好哇,好哇,沒想到咱們能再見面。”

這麼說吧,尼科莫•科斯卡看起來比初次見面時狀態更差。他靠著滑膩的牆攤開身子,雙手懸蕩在空中,腦袋歪向旁邊,幾乎沒睜開的眼睛看著格洛塔痛苦地擠進對面的椅子。隔間裡只有一支可憐的小蠟燭,燭光照亮了科斯卡肥皂般蒼白的皮膚、眼底的大黑眼袋以及尖瘦的臉上變幻的陰影。他脖子上的疹子更大了,還像廢墟中的常春藤一樣往下巴上爬。(加把勁,你快跟我一樣漂亮了。)

“格洛塔主審官,”他喘著氣,用鋸樹皮一樣的粗嘎聲音說,“很高興你收到了我的消息。渡盡劫波再相逢,真是莫大榮幸。看來你家主子沒用割喉來獎勵你的南方之旅,呃?”

“是的,對此我跟你一樣吃驚。”(往後可沒這麼走運了。)“我走後達戈斯卡情況如何?”

斯提亞人鼓了鼓下陷的雙頰,“既然你問起嘛,我得說達戈斯卡一團糟。死了很多人,還有很多人做了奴隸。古爾庫人的盛宴,呃?好人沒好報,壞人的下場也差不多,大家統統下地獄。你的朋友維斯布魯克遭遇不測。”

“我得知他割了自己的喉嚨,”(從而贏得了公眾的狂熱讚美,)“你怎麼逃出來的?”

科斯卡噘起嘴角,似乎想笑卻沒力氣。“我裝成女僕,一路賣身逃出來。”

“神來之筆。”(實際上,很可能為古爾庫人打開城門以求自保的就是你。換我會這樣做嗎?多半會。)“我倆都挺走運。”

“俗話得說好,運氣像那風騷女,總是偏愛薄情郎啊。”

“也許吧,”(最薄情的我卻也沒見得多走運。)“你在這個時間點出現在阿杜瓦著實挺走運。這裡現在……並不太平。”

格洛塔聽到吱吱聲,一隻大老鼠伴著沙沙聲響從他的椅子下飛快竄出,在隔間中央停了片刻。科斯卡把手笨拙地伸進髒夾克,突然甩出把飛刀,刀光一閃,插進離目標一跨多乃至兩跨遠的地板。老鼠繼續坐了會兒,似乎在表達輕蔑,最後才溜到桌椅間其他客人的靴子上頭。

科斯卡吮著黃板牙,溜出隔間去取刀,“你知道,我從前擅使飛刀。”

“你知道,我從前耍耍嘴皮子就能讓美女獻身。”格洛塔舔舔牙齒空洞,“世易時移。”

“說得在理,世易時移,風水輪流轉。新王惹來了新麻煩,麻煩意味著生意,對我們這種人而言再好不過。”

“或許不久之後,我就需要你的特殊才能。”

“我不會拒絕,”科斯卡仰起酒瓶,伸出舌頭舔淨瓶頸上最後幾滴酒,“我的錢包乾癟得像枯井。說實話,癟到我根本沒了錢包。”

(這倒是小意思。)格洛塔掃視周圍,確認沒人發現,隨即將東西丟到粗糙的桌面上。它“叮”一聲旋轉著彈到科斯卡面前,那個傭兵用食指和拇指撚起來,就著燭光用一隻血紅的眼睛查看。“似乎是顆鑽石耶。”

“就當預付款。我相信,你能找到志同道合的夥伴,不亂打聽也不會到處亂嚼舌根的正派人,以助你一臂之力。”

“你的意思是,找幫惡棍?”

格洛塔咧嘴而笑,露出牙齒空洞。“好吧,我想這取決於你是雇主還是目標。”

“說的在理,”科斯卡鬆手,空瓶子掉到七拼八湊的地板上,“目標究竟是誰呢,主審官?”

“目前你只需暫避風頭。”他從隔間傾身出去--這動作讓他痛得縮了縮身--朝一位面色陰沉的女僕打個響指。“我朋友喝的那個再來一瓶!”

“之後?”

“我確信能給你攬點活兒。”他痛苦地往前湊到傭兵耳邊,“此事你知我知:謠傳古爾庫人要打來。”

科斯卡打個激靈,“又來?真的?那幫雜種從不按常理出牌,老把什麼真神、正義、信仰之類的掛嘴邊兒。”他抖個激靈。“神經兮兮的。”

“好啦,不管上門找茬的是誰,不管眾寡多麼懸殊,不管有沒有援軍,我確信自己會英勇地戰鬥到底。”(敵人從來不肯放過我。)

那位名揚天下的雇傭軍人眼睛放光,看著女僕將滿滿一瓶酒放到面前歪歪斜斜的桌面上。“噢,必敗之局。我的最愛。”

第二十章 履新

威斯特端坐帥帳,無助地茫然四顧。過去這些年,他少有空閒;而今突然間,他無所事事,唯有等待。他真希望再見到伯爾掀開帳簾,緊背著手走到地圖旁;他真希望再見到元帥在營地裡堅定地巡視,中氣十足地訓斥軍官。但他確確實實不會再見到元帥了。現在不會,永遠也不會。

他左側坐著克羅伊將軍及其參謀團,他們身穿黑色制服,陰鬱肅穆,比以往更顯僵硬;他右側坐著保德爾及其手下,神態懶散,制服的第一顆紐扣漫不經心地敞開,仿佛孔雀開屏般挑釁著對面的同僚。這兩位將軍如沙場仇敵相見、分外眼紅,急切等待著那紙將自己提升至內閣和權力中樞、將對手的希望徹底粉碎的檔。新國王將在那紙檔上任命新元帥。

自然,新元帥不是保德爾就是克羅伊,兩人都盼望一舉扳倒對方。而與此同時,全軍陷入癱瘓,威斯特也無能為力。狗子一行在荒野中無數次救過他的命,現下他們在遙遠的北方殊死搏殺,絕望地等待著永遠不會到來的增援。

威斯特感到整件事猶如自己的葬禮,而觀禮者都是些裝模作樣、暗自竊喜、面帶冷笑的敵人。反正新元帥不是保德爾就是克羅伊,不管是誰,他都在劫難逃。保德爾恨他恨得咬牙切齒,克羅伊恨他恨得刻骨銘心,而唯一會比他倒楣得更快、更徹底的,也是保德爾和克羅伊其中之一--取決於他們中誰被內閣看上。

帳外突然喧鬧起來,人頭攢動,翹首張望。雜亂的腳步聲接近帳篷,一些軍官不禁緊張得起身。傳令騎士終於掀簾入帳,他十分高大,站直後頭盔上的飛翼幾乎能在帳頂戳兩個洞。他全副武裝,一邊肩上搭著個飾有聯合王國金色太陽徽章的皮袋。威斯特盯著它,屏住了呼吸。

“讓我看信。”克羅伊伸手催促。

“先給我看!”保德爾不甘示弱。

傳令騎士皺緊眉頭,面無表情地看著兩位將軍毫無風度地你爭我搶。“威斯特上校何在?”他用洪亮的男低音問道。每雙眼睛,尤其是保德爾和克羅伊的,都轉了過來。

威斯特猶猶豫豫地起身。“呃……我是威斯特。”

傳令騎士大搖大擺地繞過克羅伊將軍,來到威斯特面前,鞋上馬刺嘩嘩作響。他打開文件袋,抽出一卷羊皮紙展開。“請宣讀吾王諭令。”

這真是威斯特意想不到的終極諷刺,對方竟要他來宣讀那個即刻便會羞辱他、遣散他的人選。既然橫豎一死,磨蹭只是徒增痛苦,他認命地從騎士戴手套的手裡接過卷軸,捏碎厚厚的封蠟。但剛展開一半,隨著一些潦草筆跡映入眼簾,他不由自主地定睛看去,整個帥帳屏息以待。

威斯特爆發出難以置信的笑聲,渾不顧四周如等待宣判的法庭般的緊張氣氛。他難以自持,不得不多讀了幾遍,才慢慢接受其中內容。

“有何好笑?”克羅伊問。

“議會選舉傑賽爾•唐•路瑟為聯合王國新國王,即日起尊為傑賽爾一世。”威斯特拼命忍住大笑的衝動,即便這是個玩笑,也沒多好笑。

“路瑟?”有人問,“哪個路瑟?”

“贏得劍鬥大賽的毛頭小子?”

其實整件事怪合理的。傑賽爾素來趾高氣揚,現在他真高人一等了。但誰是國王固然重要,卻非眼下的主要矛盾。

“新元帥是誰?”克羅伊喝問,兩邊參謀團統統起身,推搡著過來,滿懷期待地圍成個半圓。

威斯特深吸口氣,像個要跳進冰水的孩子般鼓起勇氣,把紙卷再展開一些,飛快流覽接下來幾行文字。

他皺緊眉頭。

這上面既沒有保德爾,也沒有克羅伊。他又仔細讀了一遍,突然覺得雙膝發軟。

“是誰?”保德爾近乎尖叫。威斯特張大了嘴,卻不知說什麼好。他遞出檔,保德爾搶在克羅伊前面一把奪過,克羅伊只能在對手身後瞥看。

“不。”保德爾呻吟一聲。

克羅伊終於搶過檔,飛速掃視上面的文字。“絕對弄錯了!”

傳令騎士不以為然。“內閣不會弄錯。這正是吾王諭令!”他轉向威斯特,鞠了一躬。“元帥閣下,屬下告辭。”

王軍的精英們全體張大嘴巴,呆看著威斯特。“呃……好的,”他勉強擠出幾個字,“好的,再會。”

※ ※ ※

一小時後,帳篷空了,威斯特獨坐在伯爾的寫字臺後,緊張地將鋼筆、墨水和文件擺來擺去,而那封舉足輕重的信被他用一點紅蠟重新封住。他皺眉盯著它,又抬頭看看木板上的地圖,再看著不知所措地放在舊皮包上的雙手,努力厘清頭緒。

就他目前能理解的來看,他已被突然提拔為聯合王國的股肱之臣。威斯特元帥。或許除了貝斯奧德,環海這一側便數他最有權勢。保德爾和克羅伊必須稱他為“長官”。他在內閣有了一席之地。他!柯利姆•威斯特!一生受盡奚落、淩霸和羞辱的平民,怎麼可能呢?這當然不是因為他建功立業,不是因為他的作為或不作為。這是純粹的意外,來自一段偶然的友誼,來自一個他很多方面都不太欣賞的人,一個他從沒期待過會幫助自己的人,一個在一連串稱得上奇跡的好運推動下、登上聯合王國王座的人。

難以置信的笑聲轉瞬即逝,令人不安的畫面浮現腦海:蘭迪薩王子曝屍荒郊野外、腦袋開花、衣冠不整、無人掩埋……威斯特吞口口水。若不是他,蘭迪薩現在就是國王,他則會被打發去掃廁所,而非統率全軍。他又開始頭痛了,只能煩躁地揉著太陽穴。或許,他終究還是在自己的晉升中扮演了至關重要的角色。

帳簾掀開,派克那張融毀的臉上帶著笑意。“克羅伊將軍駕到。”

“讓他再擔會兒心吧。”但真正擔心的是威斯特。他搓搓汗潮的手掌,整理制服--他剛把上校肩章摘下--他必須表現出舉重若輕掌控全域的氣度,就像伯爾元帥一直以來那樣,也像瓦盧斯元帥在古爾庫乾涸的荒原上帶兵時那樣。他必須抓住機會打壓保德爾和克羅伊,現在不動手後患無窮,往後他勢必變成兩條瘋狗爭奪的肉塊。於是他不情不願地揚起桌上的另一封信,交給派克。

“不能吊死他倆嗎,長官?”前罪犯接過信時說。

“能就好了。他們雖是兩個大麻煩,但不可或缺。畢竟國家有了此前籍籍無名的新國王和新元帥,士兵們需要靠得住的領袖。”他將胸中悶氣從鼻孔裡長長呼出。每個人都要恪盡職守,就是這樣。他屏氣凝神,“有請克羅伊將軍。”

“遵命,長官。”派克掀起帳簾大聲通報,“有請克羅伊將軍!”

克羅伊身穿硬挺的黑色制服,飾有刺繡金葉的領子漿得筆挺,看上去會令脖子動彈不得。他立正站好,目視正前方,行了個完美無瑕的軍禮,身體每個部位都恰到好處,但他的輕蔑和失望也是顯而易見。

“請容我首先獻上祝賀。”他陰陽怪氣地說,“元帥閣下。”

“謝謝,將軍。你客氣了。”

“這可是相當可觀的晉升,對一位如此年輕、如此青澀--”

“我有十幾年軍旅生涯,參加過兩次大戰和若干場戰役。應當說,國王陛下充分瞭解我的能力。”

克羅伊清清嗓子:“當然,元帥閣下。但您初曆要職,我以為,您應當多多聽取經驗人士的建言。”

“完全贊同。”

克羅伊微微一挑眉毛。“您能這麼說我深感欣慰。”

“顯然,最合適的經驗人士就是保德爾將軍。”不得不說,克羅伊真是久經考驗,竟不為所動,可惜鼻子上還是現出一道皺紋。威斯特敢肯定,這點跡象恰如其分地表現了他的驚惶。威斯特的進擊傷到了他,他搖搖欲墜,現在是發起致命一擊的大好時機。“我素來仰慕保德爾將軍的治軍之道,欣賞他勇往直前、披荊斬棘的作風。在我看來,他具有聯合王國軍官應當具有的優良品質。”

“的確如此。”克羅伊從牙縫中擠出這句話。

“我多方諮詢了他的意見。但有件事我們尚有分歧。”

“哦?”

“是關於你,克羅伊將軍。”克羅伊的臉色立刻變得跟拔了毛的雞一樣,不屑的神情被深深的恐懼替代,“保德爾認為該立刻把你解職,但我想再給你一次機會。派克軍士?”

“長官。”前罪犯立刻上前,遞出那封信。威斯特接過信,交給克羅伊將軍。

“這是呈給國王的信。開頭提及我倆在阿杜瓦一起服役的快樂時光,然後我詳細闡釋了將你不名譽地就地解職的理由。克羅伊將軍,你剛愎自用、固執己見、爭搶軍功又不知變通。你極度欠缺與同僚合作的意識。”克羅伊盯著信,臉上沒有一絲血色,“我希望自己永遠用不上這封信。但是,只要你有絲毫挑釁我或保德爾將軍的行為,我便會立刻寄出,懂嗎?”

克羅伊努力搜尋合適的回答。“完全明白,”他最後啞著嗓子說,“元帥閣下。”

“很好。相對於和北方盟友約定的時間,我們已遲得太多了。我討厭遲到。你部騎兵即刻歸我直轄,我將和保德爾將軍一道北上,追擊貝斯奧德。”

“那我呢,長官?”

“對面山丘上還有北方人的後衛,你的任務便是掃清他們,為兵進卡萊恩鋪平道路,同時要讓敵人以為我軍主力依然逗留于此。你若能圓滿完成任務,或許下次我會重用你。務必在天亮前安排好騎兵的交接工作。”克羅伊張開嘴,似乎想抱怨這不可能。“你有何話說?”

將軍憋住抱怨。“是,長官。天亮以前,絕無問題。”他甚至在臉上擠出個類似笑容的表情。

威斯特也順水推舟地微笑。“看到你能把握機會證明自己,我備感欣慰。將軍,你退下吧。”克羅伊應聲立正,腳跟一磕,但原地轉身時大腿碰到了軍刀,只得心緒煩亂地踉蹌離開。

威斯特長出一口氣,顱內嗡嗡作響。他只想躺一會兒,卻沒有時間。他再度撫平了制服夾克,既然能挺過北方雪原噩夢般的旅程,應當也能挺過現在。“傳喚保德爾將軍。”

保德爾大搖大擺地進來,仿佛進的是自己的帳篷,然後行了個不太標準的軍禮--克羅伊的動作有多肅穆,他就有多浮誇。“威斯特元帥閣下,我向您不可思議的晉升表達最誠摯的祝賀。”他皮笑肉不笑地宣稱。威斯特沒搭理他,只是端坐著皺眉凝視,仿佛在打量一個大麻煩,思索該如何查辦。他就這麼坐了一陣,一言不發,直到將軍開始緊張地環視帳篷,尷尬地咳嗽一聲。“元帥閣下,敢問您剛才和克羅伊將軍談了什麼?”

“哦,方方面面都有。”威斯特不苟言笑,“我素來仰慕克羅伊將軍一絲不苟的為將之道。他跟我很像。他的嚴格和對細節的嚴謹,都是我心目中理想士兵的典範。”

“他的確是個相當成功的軍官。”保德爾咬牙切齒地承認。

“沒錯。我蒙陛下拔擢,身居要職,需要一位元經驗豐富的長者作為……導師,可以這麼說吧。既然伯爾元帥不幸去世,克羅伊將軍大度地答應擔此重任。”

“真的?”一層冷汗爬上保德爾的額頭。

“他提出的幾項中肯建議業已被我付諸實施。只有一件事我沒同意。”他雙手十指交叉,擱在桌上,雙眼死盯著保德爾。“那就是你,保德爾將軍。你。”

“我,元帥閣下?”

“克羅伊強烈建議立刻把你解職。”保德爾的肥臉“唰”地通紅。“但我想再給你一次機會。”

威斯特拿起之前遞給克羅伊的信。“這是給國王陛下的信。在信的開頭我感謝他的信任,問候他的安康,並懷念了我們之間親密的友誼。然後我詳細闡述了必須將你立刻解職的理由。保德爾將軍,你驕傲自滿、盛氣淩人、爭搶軍功又自以為是。你極度欠缺與同僚合作的意識。我真心希望這封信永遠不會寄出去,但若我本人或克羅伊將軍受到絲毫冒犯,它將被立刻呈給國王。你明白嗎?”

保德爾吞口口水,通紅的臉上大汗淋漓:“明白,元帥閣下。”

“很好。我留下克羅伊將軍獨當一面,奪取我軍和卡萊恩之間的山丘。在我認為你擁有單獨指揮的資格以前,你將隨我行動,北上馳援。你部須在天亮前做好準備,以快速部隊為前鋒。我們的北方盟友正在等待,我不想讓他們失望。天亮前,將軍,最快速度。”

“最快速度,沒問題。您可以相信我……長官。”

“但願如此,雖然我眼下仍持懷疑態度。每個人都要恪盡職守,保德爾將軍,每個人。”

保德爾眨眨眼,欲言又止,他轉身要走,旋即反應過來行了個遲來的軍禮,之後才大步離開。威斯特看著帳簾被微風輕輕吹動,歎了口氣,將那封信揉成一團,丟進角落。不過是張白紙而已。

派克挑起一邊光禿禿的粉色眉額。“恕我冒昧,長官,您幹得可真漂亮。即便當年我從軍的時代,也沒見過如此精妙的謊言。”

“謝謝,軍士,我覺得自己正逐步適應這份工作。我父親常警告我,做人首先要誠實,但我跟你說句掏心窩的話,他就是一坨屎,是個不折不扣的懦夫和失敗者。他要在這裡,我一定唾在他臉上。”

威斯特起身,背著手走到最大比例尺的地圖前,站立查看--他突然意識到自己總在模仿伯爾元帥。他查看著群山中克魯默克-埃-費爾為表示自己的堡壘留下的那個髒髒指印,然後一路看向聯合王國軍目前的位置,不由得皺緊眉頭。聯合王國的繪圖師不可能親身去過那片貧瘠之地,圖上形狀誇張的山川河流無疑包含了許多想像成分。

“您覺得我們要多久才能抵達,長官?”派克問。

“很難說。”即便大軍立刻啟程--這當然不可能--即便保德爾嚴格執行命令,一切也是未知數。此外,他心知肚明地圖多半靠不住,只得鬱鬱地搖搖頭。“很難說。”

第二十一章 第一日

東方天空通紅似火,長條狀的粉色和黑色雲團交織著跨過蒼藍色天空,遠處隱約可見的灰色山影凹凸不平、參差不齊,如同屠夫的匕首立在下方。西方依舊是一片鐵灰,冰冷無情。

“天色不錯啊。”克魯默克說。

“是啊。”羅根應道,心中卻不以為然。

“哎,就算貝斯奧德爽約,沒能殺個痛快,至少你們把咱的牆修得漂漂亮亮了,呃?”

當一堆石頭能救命時,人們可以在修補上爆發出驚人的效率和狂熱,短短數日已把牆加高,抹上泥灰,割掉藤蔓。堡壘內部地勢更高,所以看不出太大變化,但從外部看,如今牆頭到地面已有三個大漢那麼高。大家還在牆頂建了齊頸高的牆垛,並留出大量孔洞用於射箭和投石。牆的前方也挖了條像樣的壕溝,底部插好削尖木樁。

人們並未就此罷手,還在繼續挖掘牆左邊和懸崖交接的地方,因為那裡最容易翻越。那裡由黑旋風負責,羅根聽到他在一片鏟挖聲中呵斥手下。“挖啊,懶豬!你他媽敷衍了事會害死老子!把腰彎下去,雜碎們!”他成天大吼大叫,羅根覺得這也算一種鞭策吧。

老舊大門正前方的壕溝格外深--正好提醒所有人,此乃背水一戰。但大門本身依然最為脆弱,敵人肯定不會放過。若貝斯奧德殺來,羅根要負責總覽整堵牆的防禦,但大門位於牆的正中,細算卻是擺子的防區。現今擺子站在離羅根和克魯默克不遠的大門上方,指點著尚需修補的裂縫,微風中長髮飛舞。

“牆看起來像樣了!”羅根朝他喊。

擺子看了一圈,張嘴朝身後吐口唾沫。“是啊。”他吼道,又轉過身去。

克魯默克湊近:“如果開打,你得提防這傢伙,血九指。”

“是啊。”混戰中很適合對自己人下手,了結舊日恩怨。戰後沒人會仔細檢查屍體上的傷痕是怎麼留的,人人都忙著照顧自己,或者挖坑埋人,甚或設法開溜。羅根深深地看了大個山民一眼。“真開打了,我要提防好多人。咱倆也沒好到能排除你。”

“彼此彼此。”克魯默克說,蓄滿鬍子的大臉綻起笑容,“咱倆可都是出了名的喜歡亂殺一氣。不過也挺好,太多信任使人鬆懈。”

“太多信任?”很久以來,除了敵人,羅根從沒覺得什麼東西太多。他用拇指沖塔示意。“我上去看看他們有什麼發現。”

“但願有發現!”克魯默克搓著手說,“但願那幫兔崽子今天就來!”

羅根穿過堡壘--如果這稱得上是堡壘的話--只見山民和親銳圍坐在一起吃飯、聊天、清理武器,有些夜晚當值的正裹著毯子睡覺;羊圈裡的羊兒們縮成一團,比之前少了很多;石頭獸欄旁搭起臨時熔爐,兩個滿臉煤煙的人正敲敲打打,另有一人把鐵水倒進箭頭模子裡。若貝斯奧德殺來,他們還需要好多好多箭頭。最後,他順著岩壁裡鑿出的狹窄臺階,一步兩級地登上塔頂平臺。

平臺靠山放的架子上堆了好多石頭,旁邊還有滿滿六桶箭,精挑細選的弓手站在新砌的牆垛後,他們是這群人中眼力和聽力最好的,時刻關注著貝斯奧德可能的動態。羅根看到狗子身邊分站著寡言和巴圖魯。

“頭兒!”羅根喊出這個詞時仍不禁微笑。平素是反過來的,但他覺得這樣更好。至少不會嚇著人,至少沒人對頭兒心懷芥蒂。“看到啥沒?”

狗子笑著轉身,遞過酒瓶,“看到的真不少啊。”

“嗯。”寡言同意。太陽正爬上山頂,雲層間射出明亮光線,吞噬著蒼茫大地上的陰影,將晨霧蒸騰殆盡。峽谷兩側高聳的岩壁顯現出來,氣勢磅礴,坡上生滿黃綠雜草和蕨類植物,一條條巉岩兀立在棕色的山頂。崖壁下方,光禿禿的谷地一派寧靜,間或露出幾叢帶刺灌木或矮粗荊棘,乾涸的溪床相互交錯。它和昨天一樣空空蕩蕩,和前天一樣空空蕩蕩,和他們來時一樣空空蕩蕩。

羅根不禁想起年輕時獨自攀登高山,一去就是幾天,用山峰來考驗自己。他那時還沒有外號,尚未娶妻生子,更未喪妻失子。那是存在於過去的幸福山谷。他長吸一口冷冽空氣,又吐出來。“很壯觀,但我想問的是可有老友蹤跡?”

“你指北方人真正和合法的國王貝斯奧德?沒有啊,沒他的影,連根毛都沒見到。”

大巴晃晃大腦袋。“他要是往這邊來,也該有些跡象了。”

羅根灌了口水,漱漱嘴後吐在塔邊石頭上,看著水滴滴答答一路流下。“也許他沒上鉤。”他覺得貝斯奧德不來也不錯。復仇屬於那種可遠觀而不可細想的念頭,越是事到臨頭就越醜陋--尤其當你走投無路、人手不及對手十分之一時。

“也許吧。”狗子唏噓,“牆咋樣?”

“還行,總算不至於直接登頂,好歹得拿梯子。你覺得我們還有多少時間--”

“呃。”寡言哼了一聲,修長的手指指向山谷。

羅根發現什麼事物一閃而過。接著又有一個事物。他吞口口水。好像是兩個人,如爬過鵝卵石路的甲蟲一般在碎石堆間穿行。眾人一下子緊張起來,嘴裡念念有詞。“操。”羅根低吼一聲,轉頭看狗子,狗子也在看他。“看來克魯默克的計畫管用。”

“看來如此。至少貝斯奧德上鉤了。”

“不錯。但接下來才是硬骨頭。”接下來大家可能全送命,但羅根不用說大家也都清楚。

“就指望聯合王國人說話算話了。”狗子說。

“但願吧。”羅根想笑,卻不太成功。畢竟他從沒得償所願。

※ ※ ※

貝斯奧德一來,狗子眼前的山谷很快就被填滿。北方大軍條理分明,正是其一貫作風。一排旗幟連接了兩邊岩壁,遠遠停在狗子他們的三倍射程之外,旗下的親銳和農兵擠得密密匝匝,紛紛抬頭看向牆頭。太陽掛在瓦藍的天空,幾縷薄雲留下些許陰影。敵人的武器寒光閃閃,仿佛明月下的大海。

貝斯奧德的親信無一缺席--白邊、獠牙、白如雪和小骨,此外還有些古怪的旗幟,應當來自卡裡娜河對岸,是那些跟貝斯奧德達成見不得人的血腥交易的野人。狗子聽到他們彼此喊叫喝呼,聲音奇特,仿佛叢林中的動物。

不消說,對手極為強大,牆上彌漫的恐懼和疑慮仿佛濃稠的湯汁。許多人摩挲武器,許多人咬住嘴唇。狗子竭盡全力,試圖像以前三樹那樣面目嚴肅,不為所動,有個頭兒該有的樣子。儘管他腿都軟了。

“你覺得有多少人?”羅根問。

狗子看來看去,仔細計算。“你說呢?八千?一萬?”

羅根稍作停頓。“我看差不離。”

“反正比我們多得多。”狗子壓低聲音。

“是,但人數多不見得能贏。”

“沒錯,”狗子看著滿坑滿谷的敵人,舔舔嘴唇,“只是更容易贏。”敵人已開始工作,翻飛的鏟子反射著點點陽光,一條壕溝和一座土堡慢慢成型,貫通整個峽谷。

“他們也挖溝啊。”黑旋風嘀咕。

“貝斯奧德總是想得透。”狗子說,“不緊不慢,務求成功。”

羅根點點頭。“他要預防我們逃跑。”

狗子身後傳來克魯默克的大笑:“但咱們根本不想跑,呃?”

貝斯奧德本人的旗幟也升起來了,雖在後方,但高於其他旗幟。它碩大無比,旗面乃是黑底上一個紅圈。狗子皺緊眉頭,看著它在風中招展。他記得數月前在安格蘭見到這面旗的情景。那時三樹還活著,凱茜也活著。他口中酸澀,不禁用力舔了舔。

“狗日的北方之王。”他念叨著。

有人繞過新挖的壕溝,朝這堵牆走來。總共五個,個個披掛上好盔甲,當先者大張雙臂。

“口水時間。”黑旋風嘀咕著朝溝裡吐口唾沫。對方走到修補好的大門前,鎖甲衫在明亮陽光下閃著朦朧的反光。當先之人一頭長長白髮,一隻眼睛是瞎的--毫無疑問是白眼漢韓蘇。他看起來老了,不過誰不是呢?當初在烏髮斯勸降三樹碰一鼻子灰的就是他,在赫安那次還被潑了一頭大糞,但邀約黑旋風、巴圖魯和寡言哈丁與貝斯奧德的鬥士--血九指--決鬥的也是他。他就是貝斯奧德的嘴,一張充滿謊言的嘴。

“狗眼漢韓蘇嗎?”黑旋風朝他喊,“你還叼著貝斯奧德的那話兒過活啊?”

老戰士朝他們嘿嘿一笑。“男人總要養家糊口,對吧?要我說,叼他的是叼,叼別人的一樣是叼!別假裝自己有多乾淨!”

他說的也沒錯,狗子不禁想,畢竟大夥兒都為貝斯奧德賣過命。“你來幹嗎,韓蘇?”他喊道,“貝斯奧德讓你來勸降?”

“你們也想投降,對吧?畢竟實力如此懸殊。但我不是為這個來的。貝斯奧德一如既往準備開打,可我是個說客,並非衝鋒陷陣的戰士,我要他先給所有人一個機會。我有兩個兒子在下面,說我自私也罷,反正我不想他們受傷。我希望大夥兒好好談談。”

“這不大現實!”狗子回應,“不過你覺得有必要,盡可以試試,反正閑著也是閑著!”

“條件是這樣:貝斯奧德並不樂意浪費時間和血汗去翻你們那堵可憐的小牆,他還要對付討厭的南方人。不消我說,你們也知自己是困獸之鬥,人數差距在十倍以上,況且無路可逃。貝斯奧德說了,現在投降可以平安離開,只需放下武器。”

“再放下腦袋,呃?”黑旋風叫嚷。

韓蘇長吸一口氣,似乎並未指望有人信他。“貝斯奧德說你們都可以自由離開。他親口許諾。”

“操你奶奶的親口許諾!”黑旋風大聲嘲笑,牆內眾人跟著唾棄。“這裡有誰沒見他說話當放屁十回以上的?我拉的屎都比他的話值錢!”

“當然是瞎話。”克魯默克嗤笑,“不過也算傳統了,對不?大幹一場前,總得說點瞎話。要是他們直接開打,咱也覺得挺受傷的,誰說不是呢?”他扭頭朝下喊,“那克魯默克-埃-費爾咋辦?他也能自由離開?那血九指呢?”

這名字讓韓蘇神情一變。“看來是真的?血九指在哪兒?”

羅根走到狗子身邊,讓下面的人看到。白眼漢臉色煞白,雙肩顫抖。“哦。”狗子聽到他輕聲說,“如此一來,只能流血了。”

羅根懶懶地靠在牆垛上,看著韓蘇及其親銳,神態饑渴又漫不經心,仿佛在挑選待宰的羊羔。“告訴貝斯奧德,我們會去找他,”他頓了頓,“把你們這幫狗日的兔崽子宰光之後。”

牆上眾人一片哄笑,大肆嘲諷,揮舞著武器。狗子聽出他們說的不是什麼笑話,而是冷酷的威脅,以鼓舞自己。這算是暫時擺脫恐懼的好方法,於是他自己也帶上了些許笑意。

白眼漢仍站在不甚牢靠的大門前,等待牆上的傢伙們安靜下來。“狗子,我聽說你成了頭兒,所以你無須再聽從那個瘋狂殘忍的屠夫了啊。你的答案呢?一定要打嗎?”

狗子聳肩。“不然還有什麼辦法?我們不是來這兒廢話的,韓蘇,你可以滾了。”

又一陣大笑,還有人歡呼,擺子那頭有個小子拽下褲子,把屁股撅得比牆垛還高。談判的結局就是如此。

白眼漢搖搖頭。“好吧,我會轉告他。你們這幫傢伙全等著入土吧,也是活該。等你們見到死者,告訴他們我盡力了!”他轉身朝山谷裡走,四名親銳緊隨其後。

羅根突然沖上前。“我會親自料理你兒子,韓蘇!”他大喊,唾沫隨風飛舞,臉上笑意狂亂,“優先料理!告訴貝斯奧德,我等著他!告訴所有人,我在這裡等著!”

※ ※ ※

牆和牆上眾人,山谷和山谷裡的人,都被詭異的寂靜籠罩。這是開戰前的寂靜,不言而喻的默契。這種感覺,羅根在卡萊恩時有過,然後他就拔出長劍、高喊衝鋒,然後就失去了那根手指,然後就成了血九指。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一切簡單明瞭。

貝斯奧德的溝挖得夠深了,農兵們扔下鏟子,在溝後列陣。狗子爬回塔上,拿起弓和寡言、大巴並肩而立,蓄勢待發。克魯默克率山民等在牆後,躍躍欲試。黑旋風守左翼,紅帽子守右翼,擺子和羅根一起站在大門正上方。

峽谷中的旗幟隨風翻飛飄蕩,瑟瑟有聲。堡壘裡傳來錘擊聲,一下,兩下,三下。一隻鳥兒在空中長嘯。某處有人輕語,隨後沉默無聲。羅根閉上雙眼,仰頭向天,高山上炙熱的陽光和涼爽的清風拂過寸寸肌膚。萬籟俱寂,虎視眈眈的一萬敵人化為烏有,天地間只剩他一人獨處。如此寧靜,如此放鬆,讓他不禁微笑。如果他從未拿起武器,一生會不會如此安寧?

三次呼吸的時間裡,九指羅根感到一派祥和。

接著他聽見人群移動,睜眼看見貝斯奧德的親銳一排排讓到岩壁邊,腳步聲和武器碰撞聲混作一團。敵軍中央的石地讓出一條路,黑色身影沿路蜂擁而上、爬過壕溝,猶如憤怒的螞蟻沖出破洞,向上的斜坡一時間沸騰起來,到處是扭曲的肢體、猙獰的下頜和飛舞的爪子。

山卡。即便羅根也從沒見過這麼多山卡。漫山遍野的山卡--嘰嘰咕咕、吵吵嚷嚷、哇哇亂叫的害蟲。

“死者在上。”有人輕聲說。

羅根想著要不要衝周圍牆上的弟兄們喊點什麼,“穩住!”或“別怕!”,像個頭兒那樣讓眾人安心。但這有什麼意義呢?這裡人人身經百戰,出生入死,每個人都清楚現在不戰就完蛋,沒什麼比這點更能讓人鼓起勇氣。

於是羅根咬緊牙關,五指緊握鍛造者的劍,將這塊晦暗金屬從疤痕累累的劍鞘中抽出,注視著迎面沖來的扁頭。打頭的離這堵牆還有約一百跨,它們跑得很快。

“拉弓!”羅根吼道。

“拉弓!”擺子重複。

“搭箭!”黑旋風高亢的怒喝在牆上回蕩,紅帽子的聲音從另一頭傳來。羅根周圍立時充滿拉弓的吱嘎聲,大家找准目標,繃緊嘴唇,髒兮兮的臉寫滿嚴肅。漫山遍野的扁頭不顧一切地撲上來了,它們牙齒外露,舌頭亂甩,醜惡的眼睛充滿恨意。來了,來了,快來了。羅根來回轉動手中劍柄。

“來吧。”他輕聲說。

※ ※ ※

“給老子放!”話音未落,狗子已射出一箭。放弦聲接連響起,第一波齊射呼嘯著沖下牆去。沒命中的箭砸在石頭上彈開,命中的箭讓扁頭慘叫著滾下坡,黝黑肢體攪作一團。塔上的弓手沉著冷靜地伸手取箭,他們都是一等一的射手,深諳此道。

弓弦清響,箭支再度飛出,又一片山卡滾下山谷。弓手們駕輕就熟地瞄準,有的放矢後,再伸手取箭。狗子聽到下方牆頭有人大聲喝令,箭支也不斷飛出。扁頭接二連三倒下,在地上翻滾掙扎。

“像捏死碗裡的螞蟻!”有人叫喊。

“沒錯!”狗子吼道,“但螞蟻不會他媽的翻出碗來砍你的頭!少廢話,多射箭!”他眼見一隻山卡已沖到新挖出的壕溝旁,正小心地跳下去,想拔出裡面的木樁,再爬到牆腳。

巴圖魯將一塊巨石高舉過頂,大吼一聲,俯身扔了出去。石頭正中溝裡的山卡,讓它腦袋開花,腦漿灑了一地,而血染的石頭勢頭不減,順勢滾入山卡堆中又撞翻兩隻。弓手們集中火力,更多山卡號叫著倒下,但它們的數量實在太多了,最後後面的乾脆踩在前面的上頭,擠擠挨挨滑進壕溝。這密密麻麻的肉團蠕動到牆下,一字排開,少數幾隻還向牆上的守衛擲矛,另有幾隻射出七歪八扭的箭支。

短暫混亂之後,它們開始爬牆,爪子扒著坑坑窪窪的石頭,向上,向上。大部分地段的山卡爬得很慢,輕易地就被滾石與箭支擊落;黑旋風負責的左翼的山卡爬得稍快,那頭離狗子的手下最遠,難以集中火力;動作最快的在大門附近,因為門邊還有些攀附在石頭上的藤蔓可茲利用。

“媽的,這幫兔崽子挺會爬咧!”狗子邊抱怨邊摸索取箭。

“嗯。”寡言哼了一聲。

※ ※ ※

一隻扭曲的爪子“啪”地搭在牆垛頂上,拼命搔抓石頭。它連著的胳膊緊接著伸上來,彎曲醜陋,厚毛叢生,大塊肌腱清晰可辨。隨後是光禿扁平的天靈蓋,蠢笨厚重的眉頭,大大張開的碩大下頜,唾沫飛濺的尖利牙齒。山卡那雙深陷的眼睛正對上羅根的視線。羅根手起劍落,劈在它腦袋上,直砍進扁平的鼻子裡,將一顆眼球震出眼窩。

眾人箭石連發,間或矮身躲避下面射上來的箭。一支長矛歪歪扭扭飛過羅根頭頂,他聽到下麵的山卡抓撓、撕扯或用棍子錘子敲打大門,發出憤怒的尖叫。其他山卡嘶吼著、嚎叫著拼命往上爬,隨即被人類的斧和劍劈砍,被長矛挑下牆去。

他聽到擺子大吼:“把它們從門口趕開!趕開!”有人大聲咒駡。一個親銳趴在牆邊,突然咳嗽著向後倒--一支山卡的矛從肩膀下方將他貫穿,襯衣背後已被矛尖頂破。那親銳低頭看著長矛,眨眨眼張開嘴想說點什麼,但只發出幾絲含糊不清的聲音,歪歪扭扭走了兩步。一隻大個扁頭在他把守的位置用力翻越牆垛,胳膊已伸過石牆。

說時遲那時快,羅根手中鍛造者的劍已齊肘卸下山卡的胳膊,濃稠血點灑在他臉上,而劍刃力道不減,砍在石頭上震得他虎口發麻,好一陣沒能動彈。山卡趁機翻過了牆,它的胳膊與被斬斷的前臂間只留著一點皮膚和肌腱,傷口噴出長長的暗色血絲。

它伸出另一隻爪子抓向羅根,卻被羅根緊緊攥住。羅根踹它的膝將它放倒,趁它來不及起身劈向後背,劈出一條深可見骨的傷口。山卡翻滾掙扎,血花四濺,羅根緊緊捏住它的脖子,抄起來直接扔了下去。它撞上另一隻剛要翻過牆的山卡,兩隻怪獸一起滾落壕溝,其中一隻被碎木樁穿透了脖子,卻還在溝底抽搐亂爬。

一個小夥子目瞪口呆地旁觀全程,手裡的弓也垂下了。

“我他媽讓你停了嗎?”羅根沖他大吼。小夥子眨眨眼,用顫抖的手搭箭上弦,趕緊回牆垛旁繼續射擊。到處都在戰鬥、喊叫、射箭、揮刀。他看到三個親銳用長矛紮同一只扁頭;他看到擺子猛擊一隻扁頭的後背,暗色血水灑向空中;他看到一隻剛爬上牆的扁頭被盾牌砸中臉頰,飛入半空;羅根自己揮劍砍向扁頭的爪子,結果踩到地上的血,側身摔倒在地,手中的劍差點紮到自己。他爬了一兩跨,慌忙起身,剛好看到一隻山卡被某個親銳的長矛刺穿,正在他眼前撲騰,便順勢卸下它的胳膊,接著又砍開了一隻快要翻過牆垛的山卡的脖子。短暫廝殺後,他脫力地晃了晃身子,觀察周圍形勢。

牆頭只剩下一隻山卡,羅根剛要舉劍出擊,它已被塔上飛來的冷箭射中後背跌進壕溝,正插在木樁上。大門邊的山卡此時被解決乾淨了,要麼教滾石砸爛,要麼渾身是箭。這是防線中央的情況,紅帽子那邊也早清乾淨了,而左翼還有些山卡在牆頭廝殺,但黑旋風的手下業已佔據上風。頃刻間,羅根就目睹兩隻血淋淋的山卡滾進溝裡。

“我們贏了!”有人吼道,接著所有人都歡呼、尖叫起來。那個射箭的小子將弓舉過頭頂揮舞,笑得好像他獨自打敗了貝斯奧德的大軍。

羅根沒跟著慶祝。他皺眉看著壕溝對面貝斯奧德聚集如一的親銳,無數旗幟在他們頭頂迎風招展。這次攻堅血腥而短促,下次不會這麼輕鬆簡單了。他酸痛的手鬆開鍛造者的劍,搭在牆垛上,並用另一隻手壓住,以平息顫抖。他長吸一口氣。

“我還活著。”他輕聲說。

※ ※ ※

羅根坐在地上磨刀,翻轉的刀刃反射著營火。他在磨刀石上來回打磨,然後舔舔指尖,蹭去刀刃的污痕,讓它們變得鋒利、乾淨。刀子永遠不嫌多,這是至理名言,但他笑著想起菲洛的回答:如果你掉進河裡,被一身鐵器墜得浮不起呢?他惆悵地想了一會兒還能不能再見到她。顯然不太可能。人必須現實一點,安然度過明天於他已是奢求。

寡言坐在對面,削砍可作箭杆的樹枝。他們剛坐下時,天邊還有些微明的暮色,現在除了朦朦的星辰,四下已漆黑一片了,而他們始終未發一言。寡言哈丁就是這樣,羅根也樂在其中--舒適的沉默比憂心忡忡的談話好得多,只可惜好景不長。

黑暗中傳來怒衝衝的腳步聲,黑旋風來到營火邊,後面跟著大巴和克魯默克。他愁眉不展,一張臉黑得名副其實,額上還裹著髒兮兮的繃帶,繃帶上有一長條乾涸的暗黑血漬。

“挨了一下子?”羅根問。

“呸!”黑旋風一屁股坐到火邊,“被撓了一下。狗日的扁頭!老子要燒光它們!”

“你們呢?”

大巴笑道:“我一直扔石頭,那玩意兒磨手,不過我皮實,受得住。”

“咱可閑得發慌。”克魯默克說,“有孩兒們幫我照看武器,回收箭支。這活很適合孩兒們,能讓他們多碰碰屍體,不過月亮等不及要看我戰鬥了。她這樣想,我也這樣想。”

羅根舔舔牙。“會有你表現的機會,克魯默克,我一點也不擔心。貝斯奧德給我們每個人都備下了大禮。”

“沒見過扁頭沖成這樣。”黑旋風若有所思,“不用梯子、不拿工具就來爬一堵把守嚴實的牆。扁頭雖不聰明,但也不傻啊,它們愛搞伏擊、暗算、偷雞摸狗那一套,迫不得已才狗急跳牆。今天這啥情況?自願當炮灰?他奶奶的太扯了!”

克魯默克咯咯笑得渾身直顫。“山卡幫一夥人打另一夥人,能正常嗎?這就不是個正常時代。大概貝斯奧德的巫婆施了啥法術,讓它們都打了雞血。用什麼咒語啊、儀式啊之類的,讓那些扁頭對我們恨之入骨。”

“光溜溜地圍著綠火跳舞,不錯哦。”大巴說。

“但月亮會指引我們,朋友們,不用擔心!”克魯默克把脖子上的骨頭撥弄得嘩嘩作響,“月亮偏愛我們所有人,所以我們不會死,直到--”

“這話你去跟今天入土的弟兄們說吧。”羅根朝堡壘後面新挖的墓穴一擺頭。夜裡看不見,但它們就在那裡,將近二十個挖空填埋的土堆,大個山民只笑笑,“可咱覺得他們挺幸福,不是嗎?至少有床可睡,對吧?咱這地兒只夠再挖十幾個坑,頂多二十個!再這麼打下去,死鬼就得跟活人搶地方了。別說你沒想到這個,要不然你先給自己挖好了?”

羅根站起身。“或許我真的挖過,但我不想被埋在這裡。”

“你不會死!”克魯默克在他身後喊,“別這麼喪氣,血九指!”

羅根沒回頭。牆上每隔十步左右就插了一支火把,黑暗中火光分外明亮,白色小蟲繞著火把飛舞。值班的人站在火把旁,或斜倚長矛,或緊握弓箭,或長劍出鞘,注視著黑漆漆的夜色,時刻防備突襲。貝斯奧德喜歡來這手,羅根估計大家遲早得經歷幾回。

他爬上牆垛,雙手搭著濕冷的石頭,皺眉看向下方峽谷裡黑暗中閃爍的火光。貝斯奧德的營火離得很遠,他們則在牆下點了篝火,警告自作聰明企圖摸上來的敵人。篝火在影影綽綽的石地間照出一個個小圈,周圍到處是自牆頭掉落或渾身插滿箭支的扭曲的扁頭屍體。

羅根感到有人走近身後,立時豎起了背上的汗毛,不動聲色地順著眼角向後瞥去。擺子來報仇?直接推他下去?可能是擺子,也有其他上百種可能,是另一個懷著羅根早已忘記而他自己卻銘刻於心的宿怨的傢伙。他暗暗握緊長劍,齜著牙隨時準備轉身攻擊。

“今天還不錯,呃?”狗子說,“才折了不到二十個弟兄。”

羅根放緩呼吸,鬆開劍柄。“確實不錯,但貝斯奧德才剛剛開始。他在試探弱點,消耗對手。他知道關鍵在於時間。在戰爭中,時間最寶貴,對他而言,節約一兩天比一大堆扁頭值當多了。只要能迅速拿下我們,這些代價他受得起。”

“所以我們最好的辦法就是挺住?”

羅根聽到鐵匠和木匠的敲打聲在黑暗中遙遙傳來。“他們開始造東西了,登牆、填溝的東西。會有很多很多梯子。他想速戰速決,但若做不到,那也勢必會全力以赴、在所不惜。”

狗子點頭。“嗯,正如我說的,最好的辦法就是挺住。如果一切按計劃進行,聯合王國人就快到了。”

“但願如此。可惜計畫這東西,往往關鍵時刻出岔子。”

第二十二章 可惜不是你

“我奧斯皮亞城元首、尊貴的大公爵殿下,切盼與貴國建立最緊密的……”

除了坐著微笑,傑賽爾沒事可做,他就這樣無所事事地面帶笑容、正襟危坐一整天了,臉和屁股都很酸疼。那位大使嘮叨個沒完,一直帶著誇張手勢,只是偶爾才打斷無止境的講話,讓翻譯把話翻成通用語,他真把傑賽爾給煩透了。

“……偉大的奧斯皮亞一直是您顯赫的父王古斯塔夫陛下的親密夥伴,並以此為榮。如今她別無所求,只盼能與貴國政府和人民延續這段來之不易的友誼……”

傑賽爾從清晨起就微笑著坐在這張珠光寶氣的椅子上,踞於大理石高臺接受世界各地的大使們的奉承與致意。他一直坐到太陽高懸,刺眼光芒無情地射進碩大的窗戶,映得覆滿牆壁和天花板的鍍金裝飾閃閃發光,龐然巨物般的鏡子、銀質燭臺和巨型花瓶也泛著熠熠金光,三盞由無數晶瑩剔透的玻璃燈檯組成的大吊燈更是五光十色。

“……大公爵殿下對今年春天發生的那起小事故再次表達兄弟般的遺憾,並向您保證,類似事故絕不會再發生,只要西港士兵停止越界……”

他又捱過了仿佛無窮無盡的下午,只覺廳內越來越熱,令他不自禁地扭身,一邊還得繼續傾聽世界各地的首腦派來的使節用十數種不同語言表達相同的祝賀。他終於坐到太陽落山,數百根蠟燭燃起,燭焰被鏡子、漆黑的窗戶和鋥亮的高臺地板反射,再照到他身上。他依舊端坐高臺,微笑著接受讚美--當這沒有盡頭的一天開始時,他還根本沒聽說過這些讚美他的人來自的國度。

“……殿下衷心希望、也深信貴國與古爾庫帝國之間的糾葛將很快得以化解,使得環海周邊的貿易再次暢通自如。”

使節和翻譯破天荒地停頓了片刻,傑賽爾不得不強打精神慢吞吞地說些話。“我們都懷有同樣的願望。請將我對這份大禮的謝意轉達給大公爵殿下。”與此同時,兩名男僕抬起一個大箱子,將它和傑賽爾今天收到的其他俗豔垃圾堆在一起。

斯提亞語的聒噪繼續下去。“殿下還為陛下與‘塔林的珍珠’特維絲公主即將舉行的婚禮獻上由衷的祝賀,恭喜您迎娶環世界最美麗的女人。”傑賽爾只能強顏歡笑。這一天裡,他聽到無數人這麼恭維,儘管實際上他們尚未確定關係。他已懶得去糾正了,甚至都覺得自己已經訂了婚。他現在唯一關心的就是這些使節能趕緊說完,好偷得片刻清閒。

“殿下並吩咐我們轉達他的美好祝願,願陛下長治久安、恩澤無疆,”翻譯急忙跟進,“子嗣昌盛、血脈綿延。”傑賽爾努力笑得燦爛一些,且點了點頭:“我祝你們度過美好的夜晚。”

奧斯皮亞大使誇張做作地彎腰行禮,摘下巨大的帽子,上面五顏六色的羽毛激動地顫抖著。然後他保持鞠躬、小碎步後退,穿過閃閃發光的大廳地板。奇妙的是,他直至退進走廊也沒直起身,金葉裝飾的大門在他出去後平穩地關閉。

傑賽爾一把扯下頭上王冠,扔在王座旁的軟墊上,一隻手揉著被擦傷的汗津津的頭皮,另一隻手扯著繡花領子。完全沒用。他還是眩暈無力、熱得要死。

霍夫諂媚地趨身來到左側。“這是最後一位覲見的大使,陛下。明天您要接見米德蘭的貴族,他們急切地等待向您致敬--”

“屁用不頂的致敬,直接把我捆在這裡算了!”

霍夫擠出一聲假笑,“哈,哈,哈,陛下,他們黎明起就會前來求見,我們犯不著為這冒犯--”

“媽的!”傑賽爾咒駡著跳將起來,甩著腿,徒勞地想讓褲子與汗津津的屁股分開。他從頭頂取下深紅色綬帶扔了出去,又扒開鍍金長禮服,想整個脫掉,結果一隻手陷入了一邊袖管裡,最終只能把整個見鬼的衣服翻過來,才得以脫身。

“媽的!”他把衣服摔在大理石高臺上,恨不得再踩幾腳。這時他突然意識到自己的失態。霍夫謹慎地退了一步,眉頭深鎖,仿佛在嶄新的豪宅裡發現了一團醜陋腐爛的垃圾。周圍的僕人、書記、傳令騎士和近衛騎士都故作深沉狀目視前方。巴亞茲站在黑暗的角落裡,看不清雙眼,但臉色陰沉,宛如石雕。

傑賽爾唰一下紅透了臉,抬起一隻手遮住眼睛,活像個被抓現行的淘氣男孩,“今天真是累死了……”他連忙走下高臺,低頭出了覲見廳。跑了調的喇叭聲片刻後才追上來--不幸的是,第一法師也追了上來。

“剛才可不夠體面。”巴亞茲說,“偶爾發作讓人敬畏。經常發作顯得可笑。”

“我道歉。”傑賽爾咬牙切齒地吼道,“王冠太沉重了。”

“太沉重,卻也是莫大的榮耀。記得我們探討過,關於你該怎樣努力才配得上它。”法師意味深長地頓了頓,“或許你要加倍努力。”

傑賽爾揉著酸脹的太陽穴。“我只想獨處一會兒。就一會兒。”

“隨便你獨處多久,但我們明早還有政務,陛下,不能推卸的政務。米德蘭貴族不會無休止地等候下去。明天黎明時分見,相信屆時你又是精力充沛、熱情洋溢了。”

“是啊,是啊!”傑賽爾回頭洩氣地嚷道,“活力滿滿!”

他沖進一個三面被影影綽綽的廊柱環繞的小庭院,站在清冷夜色中抖了抖身子,緊閉雙眼,仰頭緩慢而悠長地吸了口氣。獨處一會兒。自圓桌廳的瘋狂一日後,除開如廁和睡覺,他可曾有過片刻獨處?

他是那場彌天大錯的犧牲品--或許也可認為是受益者吧--反正所有人都把他誤認作國王,儘管他只是個自私、無知、得過且過的呆瓜。每當別人稱他為“陛下”,他都自慚形穢,隨著時間推移,這種僥倖沒被人戳穿的內疚感在心中愈積愈深。

他信步走在精心修剪的草坪上,本想自怨自艾地長歎一聲,卻生生憋住了。對面門旁站了個一動不動的近衛騎士,如此專心致志,以至傑賽爾之前完全沒注意到。他暗自咒駡:就不能獨處一會兒嗎?他皺眉走近,發現對方看起來有點眼熟。大個子,板寸頭,尤其是粗脖子……

“佈雷默•唐•葛斯特!”

“陛下。”葛斯特邊說邊把肉乎乎的拳頭捶在彩釉胸甲上行禮,全身的盔甲跟著嘩嘩作響。

“很高興見到你!”傑賽爾跟他初見時可一點也不高興,後來還被他在決鬥圈中揍得屁滾尿流,雖然最後是傑賽爾獲勝,但傑賽爾對這沒脖子的矬人的看法始終沒有好轉。然而現在突然間見到熟悉的面孔,簡直如同在沙漠裡遇到清泉,好比故友重逢。傑賽爾真想沖上去緊緊握住對方粗壯的手,卻不得不勉力克制。

“陛下實在太客氣了。”

“拜託,你不用那麼稱呼我!你怎會加入王軍?我以為你在布洛克公爵那兒當差呢!”

“那裡不適合我。”葛斯特高亢尖利的嗓音十分奇特,“數月前,我有幸能在近衛騎士中謀職,陛--”他意識到自己有點激動,趕忙打住。

傑賽爾突然冒出個點子。他回頭察看,四下無人,庭院如墓園般靜謐。“佈雷默……我叫你佈雷默好嗎?”

“我的國王,您想稱呼我什麼都可以。”

“我想……你能幫我個忙嗎?”

葛斯特眨眨眼。“陛下儘管吩咐。”

※ ※ ※

聽到開門聲,傑賽爾連忙轉身。伴著盔甲輕柔的磕碰,葛斯特從廊柱後走出,身後安靜地跟了個用斗篷和兜帽裹得嚴嚴實實的人影。當她掀開兜帽,一點月光自上方灑在她的下半張臉上時,曾經的激動再次湧上傑賽爾心頭,儘管他只能看見她臉頰活潑的線條,她的一邊嘴角,她鼻樑一側的輪廓和她在陰影中閃閃發光的眼睛。

“謝謝你,葛斯特。”傑賽爾說,“你先退下吧。”大個子一敲胸口,退出門廊,關上大門。這遠非他倆第一次幽會,但這次和以往都不同,他不知會以甜言蜜語與吻別結束,還是落得匆匆分手。開場情況似乎不妙。

“尊敬的陛下,”阿黛麗帶著深深的嘲諷說,“多麼榮幸啊。我是不是該要五體投地?或是屈膝行禮?”

無論她的話多麼難聽,她的聲音仍讓他無法呼吸。“屈膝禮?”他勉強回應,“你會嗎?”

“好吧,不太會,你知道,我沒受過什麼社交禮儀訓練,現在真讓人無地自容。”她上前幾步,皺眉看向暗沉沉的花園。“我小時候常常想入非非,夢見被國王親自邀進王宮。我們一起享用甜美蛋糕,共飲香濃美酒,暢談天下大事,直到深夜。”阿黛麗雙手蓋在胸前,雙眼輕闔,“感謝您讓可憐人的可憐夢想得以成真,儘管只是短短片刻。將來我跟其他乞丐談起時,他們絕對難以置信!”

“事情發展得有點太快了,我跟你一樣措手不及。”

“哦,那是當然,陛下。”

傑賽爾渾身一縮。“別這麼叫我。別。”

“那我怎麼稱呼您?”

“叫名字。傑賽爾。和以前一樣……拜託。”

“好吧。你答應過我,傑賽爾,你答應過不辜負我。”

“我知道,我也很想信守承諾……可現實是……”不管他現在是名正言順的國王還是冒牌貨,他在她面前仍跟以前一樣言語笨拙,最後只能語無倫次地衝口而出,“我不能娶你!我真的很想,只要……”他抬起雙手,又絕望地垂下,“只要這一切沒發生。但它已經發生了,我無能為力。我現在不能娶你。”

“當然不能。”她苦澀地噘起嘴,“承諾是用來哄小孩的,我向來沒太當真,哪怕在最分不清現實的時刻。現在看來多可笑啊,國王和農夫之女,滑稽絕頂。這可是最老套的故事書都不敢寫的夢話。”

“我們不是永遠不能見面。”他猶豫地朝她靠近一步。“情況當然不同了,但我們還是可以……”他笨拙緩慢地伸出手,“找機會相聚。”他輕柔地摩挲她的臉,感受到一直以來的內疚感襲遍全身,“我們可以像從前那樣。你不用擔心。一切都會安排妥……”

她直視他的眼睛。“怎麼……你讓我做你的婊子?”

他猛地抽回手。“不!當然不是!我是說……我想讓你做我的……”他想說啥來著?他絕望地搜索更好聽的詞語。“我的愛人?”

“啊哈,我懂了。可等你娶了妻,我又算什麼呢?您的王后會如何形容我呢?”傑賽爾吞口口水,低頭盯著靴子。“婊子就是婊子,無論怎麼修飾,婊子就是容易被厭倦、更容易被取代的女人。等你厭倦了我,去找其他婊子時,我會怎樣?那些婊子會叫我什麼?”她恨恨地哼了一聲,“我一直明白自己有多低賤,沒想到在你心中,我連這都不如。”

“這不是我的錯。”淚水湧出雙眼。痛苦還是解脫的淚水?難以分辨,或許是兩者苦澀的混合。“不是我的錯。”

“當然不是。我不怪你,只怪自己。我一直以為是運氣糟糕,但我哥說得對,我不會挑男人。”她看著傑賽爾,黑色的雙眼中帶著初遇時那種審視。“我本可找個老實人,卻偏偏選了你。我早該知道。”她伸手摸了他的臉,用拇指擦去一滴流下的淚水,一如在公園的雨中告別那回。但彼時約定再會,如今即將永別。她歎息著放下手,別過頭鬱鬱地看著花園。

傑賽爾眨眨眼。就這樣了嗎?他覺得至少要說些溫柔的話語,留一場苦澀而甜蜜的告別,只可惜腦海一片空白。事到如今,說什麼還有何意義?他們之間結束了,再說什麼,也不過是在傷口上撒鹽,徒增痛苦。他咬緊牙關,擦掉最後一行淚水。她說得對。國王和農夫之女,豈不滑稽透頂?

“葛斯特!”他嘶啞地叫喊。門“吱”一聲開了,壯碩的衛士從黑暗中現身,謙恭地低著頭。“將這位女士安全護送到家。”

葛斯特點點頭,站到黑暗的門廊旁。阿黛麗轉身走向門口,一邊拉起兜帽。傑賽爾目送她離開,心裡還幻想她能在門口停住,回首顧盼,兩人四目相對,留下永生難忘的最後一瞬。

於是他最後一次屏住呼吸,最後一次提心吊膽……

但她沒有回頭,甚至沒有絲毫停頓就穿過門廊離開了,葛斯特也跟著離去,只留下傑賽爾站在灑滿月光的花園裡--

獨處。

第二十三章 抓影子

菲洛坐在倉庫頂,盤腿眯眼迎著明亮的陽光,注視來來往往的船隻及船上湧下的人流。她在尋找餘威,每天都來這兒。

聯合王國和古爾庫開戰了,卻是一場動口不動手的靜坐戰爭。唯一的影響--非常糟糕的影響--是沒有船再去坎忒大陸。不過餘威想去哪兒就去哪兒,他能把她帶回南方,重新展開對古爾庫人的復仇。如果他不現身,她就只能陷在粉佬堆裡。她磨牙握拳,生著悶氣,既為自己的沒用,也為無所事事的浪費時間。她快要祈求真神讓餘威趕緊出現了。

但她知道,真神從不傾聽。

傑賽爾•唐•路瑟,愚蠢如他,竟然莫名其妙戴上王冠、當了國王。菲洛敢肯定,巴亞茲是這一切的幕後黑手。巴亞茲現在每時每刻都跟著傑賽爾,無疑是想把傑賽爾培養成領袖,但這跟他在大平原上漫長的來回旅途中所做的一樣收效甚微。

傑賽爾•唐•路瑟,聯合王國國王。九指要是聽說,肯定笑得滿地打滾。想到這裡,菲洛不禁微笑,然後她意識到自己在笑,連忙板起臉。巴亞茲答應幫她復仇,結果是一場空,還把她丟在這裡,喊天不應,叫地不靈。有什麼值得笑的。

她繼續注視船隻,尋找餘威。

她找的不是九指。她才不會抱著看見他懶散地跳上碼頭的希望,那是孩子氣的愚蠢念頭。她被古爾庫人抓去做奴隸時還是個蠢孩子,那時的她才會懷有那種希望。他不會改變心意回來的,她對此非常肯定,可奇怪的是,她總想在人群中看到他的身影。

碼頭工人們已熟悉她了,開始朝她大呼小叫。“下來啊,可人兒,來打個啵兒!”有人大喊,其他人一起大笑,接著喊話者被菲洛扔來的半塊磚砸中腦袋,掉進了海裡。他被同夥救上來後,什麼也不敢說了。他們都不說話了。菲洛對此很滿意。

她坐在那裡繼續注視船隻。

她坐著,直到紅日低垂,雲底鑲上閃閃金邊,海浪起伏波光粼粼;她坐著,直到人群散去,車輛停運,碼頭的鼎沸人聲消減成寥落寂靜;她坐著,直到清冷微風吹拂肌膚。

餘威今天沒有現身。

她爬下倉庫頂,穿過背街返回中央大道。當她走到一條稍微寬闊的路上、怒衝衝瞪著路人時,突然感到自己被跟蹤了。

他做得很巧妙、很小心,時遠時近,始終不曾直接進入她的視線,但也不刻意躲躲藏藏。為了確認,菲洛拐了幾個彎,這人始終跟在後頭。他一身黑衣,一頭黑色直發,面具遮住半邊臉,像個黑色的影子,跟啟程去舊帝國前追殺她和九指的那些人差不多。她用眼角餘光監視他,但從不直視,以免被他知道。

不過,他很快就會知道。

她拐進一條昏暗小巷,躲在拐角,貼著髒汙的石牆,屏住呼吸。她沒帶弓和劍,但出其不意本身就是武器。她還有手、腳和牙齒。

她聽到腳步聲靠近。謹慎的腳步聲回蕩在小巷裡,輕柔得幾乎聽不見。她不禁笑,有敵人、有目標的感覺真好。太好了。她已許久沒有這種感覺了。這感覺填滿了空虛,哪怕只在轉瞬之間。她咬緊牙關,感到怒火填滿胸膛,炙熱又興奮,安心又熟悉。如同老情人的吻,惹人懷念。

他剛拐過角落,菲洛的拳頭迎面而來,正中面具,打得他轉了個圈。接著菲洛欺身上前,左右開弓,拳頭砸得他腦袋左搖右擺。他摸索匕首,但由於暈頭轉向,動作遲緩,還沒拔出就被菲洛捏住手腕。菲洛手肘朝他下巴一戳,戳得他腦袋後仰,接著她又用手肘抵他喉嚨。他不禁呻吟起來。菲洛自他軟綿綿的手中奪過匕首,轉身照他肚子一記猛踹。他吃痛彎腰,菲洛趁勢屈膝撞向面具,把他整個撞翻在泥地裡,隨即坐到他腰上,手臂壓著胸口,匕首抵住喉頭。

“看呐,”菲洛輕聲對幾乎跟她臉貼臉的人說,“我抓住影子了。”

“嘎啊。”面具後傳來他的聲音,那雙眼睛轉個不停。

“戴著這東西不好說話,呃?”她匕首一揮,劃開面具帶子,還在他臉上留下長長的劃傷。他的面容看起來沒什麼威脅,比菲洛以為的年輕得多,下巴長著一圈青春痘,上唇有一層絨毛。他晃晃腦袋,雙眼恢復了焦距,立刻大叫著掙扎,但馬上又被菲洛按住。脖子上的匕首讓他冷靜下來。

“你幹嗎跟蹤我?”

“見鬼,我沒--”菲洛不是個耐心的女人。她跨坐在影子上,微微起身,胳膊肘照他的臉砸去。他努力想躲,但菲洛整個人壓在身上,根本動彈不了。她的胳膊肘穿過他徒勞地擋在面前的雙手,砸中嘴、鼻子和臉頰,讓他的頭向後狠撞在髒汙的鵝卵石上。連砸四下之後,他已無力抵抗,腦袋軟塌,菲洛再次在他身上坐穩,匕首抵住脖子。他的口鼻鮮血橫流,臉上留下道道深紅血跡。

“你幹嗎跟蹤我?”

“我只是盯梢的。”他血淋淋的嘴中斷斷續續蹦出幾個字,“我只是盯梢的。不是我下的令。”

屠殺菲洛的同胞、抓她做奴隸也不是古爾庫士兵下的令,這絲毫不能減輕他們的罪行,不能讓他們免於菲洛的報復。“誰下的?”

他咳嗽著,面容扭曲,汩汩鮮血從腫脹的鼻孔中湧出。還不說?菲洛皺眉。

“怎麼?”她匕首下移,尖刃戳著他的大腿,“信不信我剁了你老二?”

“格洛塔。”他雙眼一閉,口齒不清地說,“我的上司是……格洛塔。”

“格洛塔。”她沒聽過這名字,但總歸是條線索。

她的匕首又回到他脖子旁,只見他的喉結起起伏伏,不時貼到匕首尖。她咬緊牙關,緊握刀柄,皺眉尋思。他眼角閃著淚花。最好就地解決,揚長而去,這樣最穩妥。可她遲遲下不了手。

“給我個不殺你的理由。”

他的淚水霎時噴湧而出,流過血跡斑斑的臉頰。“我的鳥兒。”他輕聲說。

“它們沒人喂了。我活該去死,可我的鳥兒……它們是無辜的。”菲洛眯眼盯著他。

鳥。真奇怪,人竟會為鳥活著。

她父親也養過鳥,那只鳥被關在杆子上的鳥籠裡。沒用的小玩意兒,飛都不能飛,只能扒在細棍兒上。她父親一直教它說話,而她小時候就在一旁看大人喂它。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早在古爾庫人到來以前。

“嘶嘶嘶嘶,”她在他面前低吼,匕首緊緊壓住脖子,嚇得他瑟瑟發抖。接著她拿開匕首,起身俯瞰他,“再讓我見到你,你死定了。喂你的鳥去吧,影子。”

他點點頭,睜大了剛哭過的眼睛。菲洛轉身沿漆黑的小巷消逝在暮色中。過橋時,她把匕首扔下去,濺起一片水花,圈圈漣漪劃破黏膩的水面。就她的經驗而論,慈悲總不免是個錯誤。

不過,誰讓她今天心血來潮呢?

第二十四章 問

論舞姿,格洛塔上校自是鶴立雞群,無奈有條腿僵得像木頭,難以發揮實力。更討厭的是蒼蠅來回嗡嗡,舞伴也不給力--阿黛麗•威斯特長得好看,但她咯咯笑個不停,惹人心煩。

“別笑了!”上校叫道。他在首席自然學家的實驗室裡與她跳舞,罐子裡的標本隨著音樂脈動、顫抖被人吃掉了,坎德勞咧嘴笑著,一隻眼睛被鏡片放得老大。他用鉗子朝下面指點,“這是他的腳。”

格洛塔撥開灌木叢,一隻手搭在臉上,看著那具鮮紅濕漉、幾無人形的屍體。阿黛麗見了卻哈哈大笑,笑得像個神經病:“被人吃掉了。”她沖格洛塔上校傻笑,但上校一點不覺得有趣。蒼蠅嗡嗡聲越來越大,幾乎蓋過了音樂。更糟的是,公園冷得可怕。

“我做得不夠周全。”身後有個聲音說。

“你什麼意思?”

“我留下了線索。但有時最好的辦法就是當機立斷,而非謹小慎微,你說呢,瘸子?”

“我記得你,”格洛塔喃喃道。周圍越來越冷,他抖得像風中樹葉,“我記得你!”

“當然了。”那聲音低聲說。是個女人,但並非阿黛麗。那低沉的嘶嘶聲讓他眼皮不住抽搐。

“我該怎麼做?”上校自覺胃裡翻湧。地上的肉團張開一道道鮮紅的傷口,蒼蠅嗡嗡聲吵得他幾乎聽不清對方的回應。

“或許你該去大學走一走、聽一聽。”玄冰般的吐息掠過頸項,令他背脊顫抖,“或許你可以去問問他們……種子在哪裡?”

※ ※ ※

格洛塔勉強下到樓梯底部,身子一歪,靠在牆上,伸出濕潤的舌頭不住喘氣。他的左腿痙攣不已,左眼抽搐不休,從下至上仿佛被一條貫穿臀部、腸胃、背脊、肩膀、脖子和面孔的痛苦細線連在一起,且每分每秒都在收緊。

他強迫自己鎮靜,強迫自己緩慢平穩地呼吸,將思緒從痛苦中抽離。(想想巴亞茲及其尋找種子的失敗之旅。別忘了審問長在等,閣下可沒多少耐心。)他左右伸伸脖子,直到扭曲的肩胛骨間傳來“哢噠”一聲,然後他把舌頭塞進牙齒空洞,蹣跚前行,深入冰涼黑暗的書庫。

圖書館與去年相比沒什麼變化。(或許幾世紀來都沒什麼變化。)拱頂空間散發出歲月的氣息,黑暗中只有幾盞搖曳、陰鬱的油燈,沉甸甸的書架無盡地延伸。我要再次從歷史的故紙堆中挖掘故事。首席歷史學家也沒什麼變化,他坐在髒汙的桌邊,就著一根搖曳的殘燭聚精會神地閱讀一堆發黴的紙。格洛塔跛行靠近時,他眯眼打量:

誰在那兒?

“格洛塔。”格洛塔狐疑地瞪著陰影籠罩的天花板,“你的烏鴉呢?”

“死了。”老學究悲傷地咕噥。

“你應該說,它也成了歷史!”老人沒笑。“噢,好了,倒楣事年年有。”(並且往往猝不及防。)“我有問題請教你。”

首席歷史學家從桌子上傾身向前,用霧濛濛的雙眼瞅著格洛塔,好像從沒見過活人似的。“我記得你。”(奇跡有時也會發生,呃?)“你問過我巴亞茲是誰。他是尤文斯的首徒,用了字母表的第一個--”

“是的,是的,這些已經說過了。”

老人慍怒地皺起眉:“你這是把檔帶回來還我嘍?”

“寫著‘鍛造者燃燒著墜落’云云的那張紙?恐怕我沒帶,審問長閣下要走了。”

“呃……這些日子,我聽夠了那個人的事。樓上那幫傢伙總在談論他。審問長閣下這個,審問長閣下那個。我受夠了!”(我明白你的感受。)“這些日子所有人都忙得團團轉,手忙腳亂的。”

“樓上發生了很多事。我們換了一位國王。”

“我知道!現在是古斯塔夫當政,對不?”

格洛塔不由得長歎一聲,坐進桌子對面的椅子。“對,對,就是他。”(你的消息只不過晚了三十年而已。幸好你沒把前朝君主想成哈樂德大王。)

“你這次又想要什麼?”

(噢,我想在黑暗中搜尋虛無縹緲的答案。)“我想知道種子的一切。”

皺紋遍佈的臉沒有變化,“什麼?”

“你那張珍貴的卷軸裡提過它。坎迪斯死後,巴亞茲跟他的魔法師朋友們在鍛造者大廈中大肆搜索。嗯,整件事都發生在尤文斯死後。”

“呸!”老學究揮舞雙手,顫抖的手腕垂著鬆弛的皮膚。“所謂種子只是某種秘密或力量的代稱,只是個隱喻。”

“巴亞茲似乎不這麼想。”格洛塔將椅子湊近,壓低嗓音。(雖然不可能有人偷聽,也不會有人對此感興趣。)“我聽說那是一塊來自異界的石頭,是舊時代的遺物,彼時惡魔還在大地上行走。那東西是魔法的本質與化身。”

老人啞然失笑,喘息間露出一口爛牙,比格洛塔的還少。“我還當你不迷信呢,主審官。”(我上次來這兒時的確毫不迷信,但那時我還沒去鍛造者大廈,沒與餘威會面,沒在燒死絲克兒之前親眼目睹她的笑容。巴亞茲到來前的一切是如此正常,一切尚有規律可循。)學者用一隻鬆弛顫抖的手擦擦水汪汪的眼睛,“你從哪兒聽來這些的?”

(噢,從一個腳被壓在鐵砧上受刑的領航員那裡。)“別管這個。”

“好吧,你知道的比我還多。我曾在書中讀到石頭有時會從天而降。有人說那是星星的殘骸,又有人說那是混沌地獄拋出的碎片。那些石頭極其危險,不能觸摸,並且極度寒冷。”

(寒冷?)格洛塔幾乎感到後頸冰涼,不由得聳了聳肩,強迫自己不回頭查看。“說說地獄吧。”(儘管我懷疑我知道的已比大多數人要多。)

“呃?”

“地獄,老頭子。異界。”

“據說那是魔力之源,假如你相信的話。”

“我已經學會了要解放思想。”

“解放思想就像……比如,就像裸露傷口,必然--”

“這句話我也聽過,我想談的是地獄。”

圖書員舔舔鬆弛的嘴唇。“傳說從前我們的世界和下界相通一體,惡魔在大地上行走。但偉大的一如驅逐了它們,頒佈了第一律法--禁止與異界直接接觸,禁止與惡魔對話,禁止打開兩界間的大門。”

“第一律法,呃?”

“然而其子高斯德醉心權力,忽視父親的警告,私自探尋秘密,召喚惡魔,並利用它們攻擊對手。據說高斯德的愚行導致阿庫斯的毀滅和舊帝國的隕落,同時也毀了自己,僅僅因為稍稍打開大門……不過此事我涉獵不深。”

“還有誰瞭解?”

老人做個鬼臉:“當然是那些書嘛。那些裝幀漂亮的古書,傳承自鍛造者大師的時代。它們談到異界、兩界的分割、界門和門鎖,還談到秘密傾吐者,以及召喚和遣散它們的方式。要我說,書中宣揚的淨是迷信,都是神話和寓言罷了。”

“你這裡有那些書?”

“它們數年前從我的書架上被統統拿走了。”

“統統拿走了?被誰?”

老人皺眉:“怪哉,怪哉,明明就是你們這幫人--”

“夠了!”格洛塔盡最大可能迅速回頭,發現大學校長西比爾站在階梯底部,僵硬的臉上透出最可怕亦最驚訝的神態。(仿佛見了鬼,甚至是惡魔。)“你問得夠多了,主審官!我們感謝您的來訪!”

“夠了?”格洛塔也皺起眉,“審問長閣下要--”

“我很清楚閣下要什麼不要什麼……”(一個熟悉而討厭的聲音。)高爾主審官緩步走下階梯,繞開西比爾,踏過書架間陰影籠罩的地板。“我說夠了。我們感謝你的來訪。”他傾身向前,眼珠惱怒地凸出。“但下不為例!”

自格洛塔下樓到圖書館以來,上面的餐廳發生了顯著的變化。髒兮兮的窗戶外夜色已濃,生銹的燭臺點起了蠟燭。(當然,最大的變化莫過於多出了二十多個特點鮮明的刑訊官。)

兩個窄眼睛的蘇極克土著從面具後面瞪著格洛塔,他們的模樣就像雙胞胎,四隻黑靴子踏住古老的桌板,四把入鞘的曲刃劍也扔在面前的木桌上;黑沉沉的窗邊有三個黑膚的光頭大漢,各人腰掛斧頭,背著盾牌;壁爐旁另有一個高大刑訊官,像棵高高瘦瘦的樺樹,面具後露出金髮;高大刑訊官身旁有個矮子,幾乎可算是侏儒,腰帶插滿小刀。

格洛塔認出來自北方的彪形大漢“裂石”,上次來大學也見著了他。(自分別以來,他仿佛真的想用臉頰去裂石,結果不如人意。)現下裂石的臉左右不平,眉骨也是歪的,鼻樑尖銳地彎向左邊--那一臉怪相跟他緊緊攥在巨拳裡的巨錘一樣讓人看了難受。(但我還是要為替他破相的人叫好。)

如是這般,可謂集結了全天下最怪異可怕的惡棍,且個個全副武裝。(高爾主審官的馬戲團有新貨咧。)維塔瑞刑訊官正在他們中間安然自若地指指點點,下達命令。(看她的樣子,你絕對想不到她還是個慈母,所謂知人知面不知心,果然有理。)

格洛塔誇張地揮舞右臂:“你們幹掉了幾位老先生啦?”

所有人的目光都轉向他。維塔瑞大步走來,長滿雀斑的鼻樑起了道皺紋:“見鬼,你來這裡幹嗎?”

“我正想問你同樣的問題。”

“識相的話,你最好什麼也別問。”

格洛塔露出無牙的笑容:“識相的話,我也不會失去半口牙,現在我唯一剩下的就是問問題。請問,你們來這故紙堆中幹什麼呢?”

“我不關心,更與你無關。你想找叛徒,或許可以試著先清理門戶,呃?”

“你什麼意思?”

維塔瑞傾身靠近,透過面具低聲說:“你救過我一命,這是我的報答:離開這裡,趕緊離開,而且再不要回來。”

※ ※ ※

格洛塔跛行通過走廊,來到沉重的房門前。(在巴亞茲一事上毫無進展,我打聽到的東西絕不可能讓閣下露出罕見的笑容。召喚和遣散,神靈與惡魔。這只能引發更多問題。)他不耐煩地將鑰匙插進鎖孔,只想趕緊坐下,讓那條顫抖不已的腿早些歇息。(高爾在大學裡幹什麼?高爾、維塔瑞及其他二十多個刑訊官都去了大學,且個個武裝到牙齒,像要上戰場一樣?)他顫抖著朝門檻裡邁出一步。(其中定有蹊蹺--)

“哇!”他感覺手杖突然被奪走,身子不由向一旁倒去,慌亂中只得伸手亂抓。什麼東西打在臉上,讓他眼冒金星,接著他痛苦萬分地背脊著地,擠出了肺裡的全部空氣。他眨著眼睛,唾沫橫飛,嘴裡品嘗到血味,黑暗的房間則在瘋狂旋轉。(噢,親愛的。噢,親愛的。沒弄錯的話,剛才那是迎面一擊老拳--我最熟悉的滋味。)

一隻手抓住外套衣領,拖他起來。衣料粗暴地陷進喉嚨,他像被掐緊脖子的小雞一樣吱吱尖叫。又一隻手抓住腰帶,將他整個人提了起來,他的膝蓋和腳尖無力地刮擦地板,他條件反射般虛弱地掙扎,卻只是加深了背上的痛楚。

他的頭撞開了浴室門,門砸在牆上,隨後渾身無力的他被拖過漆黑的浴室,拖至浴盆前,盆裡是早上的髒水。“等等!”他被人猛然掀過盆沿,啞著嗓子不住叫嚷,“你是--咕嚕嚕嚕嚕!”

他的頭浸入冷水,口鼻冒出一連串氣泡。他叫人按在浴盆裡,虛弱地掙扎,驚恐中雙眼暴突,肺部似要炸裂。很快他又被提了起來,污水瀑布般流下臉龐,灑滿一地。(簡單的技巧,實用性卻毋庸置疑。我被整慘了。)他喘口氣:“你想--咕嚕嚕嚕嚕!”

他被按回黑暗中,剛剛趁機吸入的一口氣立刻又排進了髒水裡。(但不管是誰,至少我暫時性命無憂。我不會死。對方只想折磨我,以便審問。個中諷刺惹人發笑,只可惜……沒有一絲空氣……完全笑不出……)他用力推搡浴盆,雙手在水中揮擊,雙腿無力地踢打,但按住他後頸的仿佛是只鐵手。他胃部收緊,肋骨起伏,絕望地想要吸氣。(我無法呼吸……無法呼吸……無法呼吸!)他吸入滿嘴髒水的同時終於被人從浴盆中提出來,扔到地板上,不住地咳嗽、喘息和嘔吐。

“你是格洛塔?”是個女人的聲音,短促冷硬,帶著粗鄙的坎忒口音。

她在他面前蹲下,重心前傾,手腕靠在膝蓋上,長長的棕色手掌垂下來。她骨瘦如柴的肩膀松垮地掛著男人的襯衫,潮濕的袖管擼到上面,露出細瘦手腕。她的黑髮剪得極短,油膩膩地支棱著,而她冷漠的臉上有道又細又淡的傷疤。她細薄的嘴唇惱怒地噘了起來,但最讓人不快的還數她的眼睛--就著走廊裡昏暗的光線,那雙眼睛閃著黃色的光。(難怪塞弗拉不願跟蹤她。我真該多個心眼。)

“你是格洛塔?”

(不必否認顯而易見的事實。)他用顫抖的手擦去下巴上苦澀的膽汁,“我是格洛塔。”

“為何監視我?”

他痛苦萬分地坐起來。“你憑什麼以為我--”

她一拳打在他下巴尖,打得他腦袋向後折去,氣息憋在喉頭,嘴巴猛地一閉,牙齒在舌根戳了個洞。他倒在牆邊,黑暗的房間天旋地轉,雙眼盈滿淚水。等視線終於恢復焦點,他發現她還瞪著他,黃眼睛眯得更細了。“不說我就打,打死你為止。”

“謝謝。”

“謝謝?”

“謝謝你幫我治療頸椎病。”格洛塔笑著朝她露出血淋淋的牙齒。“我在古爾庫做過兩年俘虜,在皇帝的黑牢裡待過兩年。刀子割,鑿子戳,炭火燒,我什麼沒見過?你以為一兩巴掌能嚇著我?”他滿嘴鮮血地大笑。“老子撒尿時比現在更痛!你以為我怕死?”他朝她傾身,背脊的痛楚扭曲了他的臉。“每天早上……我醒來時發現自己還活著……都失望透頂!你想要答案,就必須回答我的問題。平等交換。”

她瞪了他很長時間,沒有眨眼。“你在古爾庫做過俘虜?”

格洛塔朝自己扭曲的身軀揮手示意:“這都是他們幹的好事。”

“啊哈,看來我們都在古爾庫人手裡失去了些東西。”她盤腿坐下,“好吧,平等交換,你敢對我撒謊--”

“平等交換。你先問,算我盡地主之誼。”

她沒笑。(她看上去就不像愛開玩笑的主。)“你為何監視我?”

(我可以撒謊,但有何意義?我寧可坦蕩赴死。)“我想監視巴亞茲,但這段時日很難做到,你似乎是他的朋友,所以才轉而監視你。”

她皺眉。“他不是我的朋友。他答應幫我報仇,僅此而已。而且他現在還沒做到。”

“生活充滿失望。”

“生活就是失望。問你的問題,瘸子。”

(她回答之後,會不會讓我再洗一次澡,並且是最後一次?)那雙平板的黃眼睛沒有答案,空洞得像動物的眼睛。(我有什麼選擇?)他舔舔唇上的血,背靠住牆,(死就死痛快點吧。)“種子是什麼?”

她皺眉的程度微微加深。“巴亞茲說它是件武器,擁有強大威力,足以將沙弗法燒成灰。他以為它藏在世界邊緣,結果弄錯了。他很不高興。”她靜靜地瞪了他片刻。“你為何監視巴亞茲?”

“因為他偷走王冠,戴在一條沒骨氣的蛆蟲頭頂。”

她哼了一聲:“至少這點我倆想法一致。”

“政府裡有人擔心巴亞茲的打算。非常擔心。”他舔舔一顆血淋淋的牙齒,“他有何打算?”

“他什麼也沒告訴我,我跟他互不信任。”

“這點我倆也一致。”

“他之前想用種子作武器,既然沒找著,理應尋找別的武器。我猜他會策動戰爭,帶領你們去攻打卡布林及其食屍徒。”

格洛塔的臉頰不由自主地劇烈抽搐,扯得眼皮也眨個不停。(該死的肌肉!)

她猛然扭頭:“你知道他們?”

“一面之緣,”(好了,說出來無傷大雅。)“我在達戈斯卡抓住一個,問過問題。”

“那東西告訴你什麼?”

“說到‘義俠’與正義。”(這兩樣我從未見過。)“說到戰爭和犧牲。”(這兩樣我倒見得多。)“說到你的朋友巴亞茲害死了自己的主人。”女人連睫毛都沒動。“說到先知聖父卡布林,要為此找巴亞茲報仇。”

“報仇,”她嘶聲說,雙手捏成拳頭,“我才要找他們報仇!”

“他們對你做了什麼?”

“他們屠殺我的同胞,”她伸開雙腿,“奴役我,”她俐落地站起來,籠罩在他身前,“偷走了我的生活。”

格洛塔的嘴角不由自主地抽搐,“我又發現了我倆的一個共同點。”(恐怕我爭取到的時間快到頭了。)

她向下伸出雙手,抓住浸透的外套,用可怕的力量拖拽他,任他的背在地上刮擦。(浴盆裡的浮屍……?)他張大鼻孔,血淋淋的孔洞“呼哧呼哧”喘氣,心跳也急劇加速。(我這副殘軀無疑會拼命掙扎,那是窒息下的條件反射,是不可遏制的動物本能。我會像那位被吊起來的古爾庫大使圖克斯般扭個不停,卻不能阻止內臟被一樣一樣掏出……)

他用殘軀剩下的全部力量支撐自己,盡可能挺直身。(無論如何,儘管滄海桑田,但從前我的確是個驕傲的戰士。被邋遢的女人淹死在浴盆裡,絕非格洛塔上校期望的結局。我被人發現時會是腦袋沖下、屁股朝天麼?這又有什麼關係?死法不打緊,要命的是你活著的方式。)

她放開外套,粗魯地拍打了兩下。(這些年我怎麼活過來的?有什麼值得紀念?湯?臺階?疼痛?躺在黑暗中悔恨從前?清晨在自己拉的屎堆中醒來?我會懷念與阿黛麗•威斯特的下午茶嗎?也許有一點罷。我會懷念與審問長閣下的親切交流麼?不會--這不禁讓我懷疑為何多年前沒有自我了斷。)他望進殺手的眼睛,那雙明亮冷硬得像黃色玻璃的眼睛,然後笑了--那是純粹的解脫:“我準備好了。”

“準備好什麼?”她把什麼東西塞進他無力的手中。手杖。“你想找巴亞茲的麻煩,別來煩我。下次我出手不會這麼輕。”她緩步退向門口--陰影重重的牆壁間一個明亮的矩形--然後轉身離開,走廊裡傳來靴子的回音。

除開浸透的外套“噠、噠”的滴水聲,一片寂靜。

(於是我又活下來了,活下來了。)格洛塔抬起眉毛。

(訣竅?那就是不想活。)

第二十五章 第四日

這東方人太醜了。他身形高大,披著沒鞣好的、發臭的粗糙獸皮,外加幾片生銹鏈甲,那與其說是護具,不如說是裝飾;他油膩的黑髮上拴滿做工簡陋的銀環,在細雨中不斷滴水;他的一邊臉頰和前額各有一道長傷疤,此外臉上還有無數小傷留下的坑窪,以及小夥子才有的痘疤;他的鼻子被撞平了,像個沒把兒的勺子似的歪向一側;他的雙眼因太過用力而向外突出;他齜著一嘴黃板牙,灰色的舌頭頂住兩顆門牙掉落後留下的空洞。這是張久經沙場的臉,這是張見慣劍斧刀矛、看淡生死的臉。

羅根覺得,對方簡直是他的孿生兄弟。

他們緊緊抓住彼此,活像熱戀中的愛人,全不顧周遭情況。他們來回頂撞,步伐不穩,又猶如酒鬼鬥毆。他們又撕又扯,又咬又啃,又抓又撓,滿腔怒火化為酸臭口氣,噴在彼此臉上。這場持久但致命的醜陋舞蹈就這樣在雨水中進行著。

羅根的肚子挨了狠狠一擊,他蠕動縮身以求緩解,而他心不在焉的頭槌反攻只是讓前額擦過了醜傢伙的臉,卻令自己身形晃動,差點摔倒。與此同時,東方人已調整重心,想把他扔出去。羅根趕在被扔之前用大腿撞中東方人的卵蛋,疼得對方雙臂一軟,羅根的一隻手順勢搭上了對方的脖子。

羅根拼命發狠用力,那只手一寸寸往上挪,食指伸出,在東方人斜睨的目光中爬上其努力躲閃的、坑坑窪窪的臉。東方人緊緊抓住羅根的手腕,想要扯開,但羅根肩膀下沉,把重心壓在上頭。他的手指繞過東方人抿緊的嘴,越過上唇,插進扭曲的鼻孔,只覺破指甲紮進裡面的嫩肉。他勾起手指,齜牙咧嘴,盡全力扭動。

東方人嘶叫著掙扎,可他被鉤住了,只好把另一隻手也伸過來幫忙。羅根終於騰出了一隻手。

他抽出匕首,低吼著刺出,胳膊迅猛地前後劃動。鋼鐵畢竟比拳頭致命得多。匕首劃過東方人的肚皮、大腿、胳膊和胸口,鮮血噴湧而出,濺在兩人身上,流進腳邊的水坑。羅根猛劃了一陣後,抓住獸皮,竭盡全力把那人舉起來,大喝一聲拋下牆垛。東方人像具癱軟的屍體一般墜落下去,很快也成了真正的屍體,掉在下面堆積的同伴當中。

羅根靠在牆垛上,大口呼吸著潮濕的空氣,任雨點打在身上,輕快地飛濺四周。極目所見,成百上千的東方人依然在牆下的泥海中跋涉。這些都是卡裡娜河對岸的野人,說的話幾乎聽不懂,也不在乎死者。他們渾身濕透、滿是泥汙,躲在粗糙的盾牌後,揮舞著笨拙野蠻、帶有鉤子或倒刺的武器。他們的旗幟由骨頭和殘破的獸皮製成,在瓢潑大雨中如同鬼影。

東方人舉著晃晃悠悠的梯子或拾起棄在地上的梯子沖到牆根下,頂著落石、飛矛和濕漉漉的箭支,拼死在爛泥中將梯子立起來,然後以盾護頭,順梯而上。現下有兩具梯子搭在黑旋風那邊,一具搭在紅帽子那邊,另一具就搭在羅根左側。此外,兩個壯碩蠻子揮舞巨斧劈砍著傷痕累累的大門,每一擊都帶出一片潮濕的木屑。羅根指著他們,在雨中徒勞地大喊大叫,但沒人聽得到。到處都充斥著嘩嘩的雨聲、碰撞聲、沉重的腳步聲與刮擦聲、兵刃撞擊盾牌聲、箭支入肉聲,還有戰吼聲和吃痛的尖叫聲。

他摸索著從水坑裡撿起長劍,暗淡的劍刃沾滿水珠,寒光閃爍。一名擺子的親銳在旁對付一個剛爬上牆的東方人。他們打了兩回合,戰斧砍在盾上,長劍劃破空氣,然而趁東方人再度抬斧的工夫,羅根一劍將他手臂齊肘斬斷,東方人慘叫著、跌跌撞撞栽倒在地。親銳立時出劍,插入後腦結果了他,隨即抽出鮮血淋漓的長劍指向羅根身後。

“小心!”

另一個長著碩大鷹鉤鼻的東方人也爬到了梯頂,正傾身翻越牆垛,右手的長矛蓄勢待發。羅根矮身上前。

對方瞪大了眼睛,手中長矛顫抖,已來不及投擲,只能用空出的左手抓住濕滑的梯子試圖閃躲,卻無濟於事。羅根一劍刺在他腋下,他呻吟一聲,扔下長矛。羅根再次出劍,不料滑了一跤,幾乎沖進對手懷裡。大鼻子抓緊了他,想把他拽過牆垛。羅根用劍柄狠砸對手面門,砸得他腦袋後仰。第二下敲掉了幾顆牙齒。第三下令他失去知覺,跌落梯子,還撞翻了下面一個同夥。

“杆子給我!”羅根朝先前那個親銳叫喊。

“啥?”

“杆子,白癡!”

親銳抓起濕滑的長木杆,隔著雨簾扔了過去。羅根丟下長劍,將木杆一頭抵住梯頂,用盡全力向前推。親銳也過來幫忙。伴著吱嘎聲,梯子搖搖晃晃向後倒去。一個東方人正從牆頭冒出,看見那根木杆一臉震驚。羅根和親銳咆哮著頂木杆,他連忙往下退,但梯子倒得更快,立時砸在牆下那幫雜種的頭上。

稍遠處,又一具梯子被人從泥地中撿起來,重新搭在牆上。東方人以盾護頭,頂著紅帽子及其手下擲出的落石拼命向上爬。黑旋風那邊已陷入苦戰,喊叫和廝殺聲響成一片。羅根咬緊血淋淋的嘴唇,思考要不要衝過去支援,但最終放棄了。這裡很快也會需要他。

於是他撿起鍛造者的劍,沖幫忙的親銳點點頭,站在原地,屏住呼吸,等待東方人再次上來。他周圍的人都在拼死戰鬥,並不斷死去。

冰冷潮濕的血海地獄中群魔亂舞,他已身處其中四天,似乎永遠都無法自拔了。似乎他從沒離開過。從沒離開過。

※ ※ ※

好像狗子的人生還不夠慘,老天又派來大雨添亂。

弓手最怕濕氣--或許要除開騎兵衝鋒,但塔上不大可能發生那種事。一下雨,弓也滑了,弦也松了,箭羽也濕了,這些可都是精准射擊的大忌。大雨奪走了他們的優勢,著實讓人憂心,但這還不是最糟的--三個蠻子正在攻打大門,其中兩人揮舞著巨斧劈砍被泡軟的門板,第三人則把撬棍探到砍出的縫隙裡撕扯。

“不解決掉他們,大門就完蛋了!”狗子沙啞的喊聲在潮濕的空氣中回蕩。

“嗯。”寡言點點頭,雨水順著他鳥巢般的頭髮流下。

狗子和大巴又是大喊又是指點,費了好一番力氣,總算讓一群手下在滑溜溜的垛口邊排成一溜兒。六十張潮濕的弓一齊放低、拉開、瞄準下方的大門。這六十個皺眉瞄準的戰士一齊頂著瓢潑大雨,身上越來越濕。

“預備,放!”

箭支幾乎同時飛出,帶起一陣低嘯。它們旋轉著撞在潮濕的牆上,紮進大門木板中,或插進周圍的泥地--那塊地方曾是壕溝,現在成了一攤爛泥。第一波齊射有欠精准,但勝在量大,保不了品質,就得靠數量。右邊的東方人扔掉了斧子,他被三支箭射中胸膛,還有一支穿透大腿。左邊的人肩膀挨了一箭,身體一晃,側面倒地,掙扎著尋找掩護。拿撬棍的人跪倒在地,雙手在後背亂拍亂摸,想拔出插在後腰上的箭。

“行了!幹得好!”狗子大喊。看來東方人暫時不敢沖大門來了,值得慶倖。還有好多人正沿梯子往上爬,但在這上面應付太難了。這種天氣,射中敵人跟誤傷友軍的機會差不多。狗子咬緊牙關,朝混亂的人群射出毫無力道、毫無威脅的一箭。他們無能為力。牆上是擺子的戰場、黑旋風的戰場、紅帽子的戰場--

羅根的戰場。

※ ※ ※

一記悶棍,腦海頓時天崩地裂,全世界亮得炫目,又如濃湯般凝滯,四處都是回音。羅根如夢似幻地踉蹌了兩步,軟綿綿的手指松脫了長劍。他倚在牆邊,抓緊牆垛,牆仿佛也在搖擺。他努力想搞清發生了什麼,卻依舊懵懵懂懂。

旁邊兩個人為一根長矛反復爭奪,羅根卻不知為何。另有個留長髮的人舉盾接住一棍,幾片碎屑旋飛出來,然後他揮出戰斧,咧起寒光閃閃的牙齒,砍中長相野蠻的對手的雙腿,將其砍翻在地。到處都是人,濕漉漉的怒氣衝天的人,渾身血點泥巴的人。這是戰場?可他是哪邊的?

一股暖流刺痛了眼睛,羅根伸手擦拭,皺眉看著指尖的殷紅被雨水沖刷成粉色。血。有人打破了他腦袋?還是在做夢?很久以前的記憶?

他轉身時剛好躲過來襲的棍子,那一棍若是打中,勢必將他腦袋像雞蛋一樣砸爛。羅根忙用雙手抓住那個毛茸茸的傢伙的兩隻手腕,整個世界突然開始加速、突然變得嘈雜,疼痛一波波襲上腦門。他靠著牆垛,看見一張鬍子拉碴、骯髒憤怒的臉緊緊抵在自己臉上。

羅根一隻手鬆開棍子,摸索腰間皮帶上的匕首。沒有!他花了那麼多時間磨刀,關鍵時刻卻沒有!他突然想起那把匕首插在之前的醜雜種身上,而那雜種跌落到牆下的泥巴裡了。他趕緊摸向皮帶另一邊,同時還得應付因他只能騰出一隻手抗拒而漸漸逼近的棍子。他的腰被緩緩地壓得越來越彎,越過了牆垛。他終於摸到匕首,而那多毛的東方人拽出了棍子,高高舉起,張大嘴發出臭氣熏天的咆哮。

羅根一刀紮在他臉上,刀刃紮進一側臉頰,帶著幾顆牙齒從另一側穿出。多毛東方人的咆哮變成了高亢的尖叫。他扔下棍子,搖晃著退開,眼睛鼓脹。羅根矮身從那兩個繞著長矛角力的人腳下撿起長劍,等待片刻,待其中的東方人靠近時削其大腿後側。東方人尖叫著倒地,隨即被那名親銳解決。

之前的多毛東方人嘴裡還在不停冒血,他握住匕首柄,想從臉上拔出。羅根一劍砍在他身側,濕淋淋的獸皮上留下一道鮮紅口子,砍得他跪倒在地,接著第二劍劈開了他的腦袋。

十跨外,擺子情況不妙。他被三個東方人包圍,第四個正翻越梯子,而他的手下全都分身乏術。他舉盾擋住重重落下的戰錘,不禁踉蹌後退,手中戰斧松脫落地,嘩啦一聲掉在石頭上。羅根閃過一個念頭,或許讓擺子腦袋開花比較好。但接下來很可能就輪到他了。

於是他深吸一口氣,大喊著沖上去支援。

離得最近的敵人只來得及轉頭,本該開花的後腦勺變成了臉。第二個東方人舉起盾,但羅根乾淨俐落地矮身砍斷他的小腿,令他號叫著仰面倒地,鮮血汩汩流出,混入走道上的積水。第三個是個大塊頭,滿腦袋蓬亂紅發。擺子被他打暈了,跪在牆垛旁,盾牌耷拉下來,額頭血流如注。紅發男高舉大錘,打算送出致命一擊,還沒揮下就被羅根從背後刺中,劍刃穿入體內,直沒至柄。與其當面交手,不如背後偷襲,羅根的爹常這樣說,羅根也很樂意採納這條建議。紅發男尖叫撲打,憑最後一口氣瘋狂扭動,帶得握劍的羅根跟著一起打旋,但沒多久就無力地倒下了。

羅根抓住擺子腋下,扶他起來。擺子恢復知覺、看清救星之後,不禁深深地皺起眉頭。他彎腰撿起脫手的戰斧。有那麼一陣,羅根以為擺子要一斧劈在他頭上。但擺子就這麼站著,任鮮血從濕漉漉的臉龐流下。

“你後邊。”羅根沖後麵點點頭。擺子轉過身,羅根也轉過來,他倆背靠背站立。大門旁已架好三四具梯子,牆上搏殺正酣,大家各自為戰。東方人喊著他們聽不懂的戰吼,不斷翻過牆垛,兇殘的面孔和駭人的武器被雨水打濕,泛著光芒。羅根專心應付面前的敵人,身後響起擺子戰鬥的金鐵交擊聲和悶哼聲,但他無暇關注。只能專注眼下,你必須現實一點。

他踉踉蹌蹌,半真半假地顯露疲態。等打頭的東方人快要欺近,他咬緊牙關,一躍而上,劈面就是一劍。敵人尖叫著捂住眼睛。羅根順勢又刺中旁邊一人,只可惜胸口也挨了盾牌一頂,下巴磕到盾緣,牙齒咬到舌頭。

他回身時差點被一具攤開的親銳屍體絆倒,連忙調整重心,但長劍也因此揮空,自己的大腿反而挨了一棍。他喘著粗氣,單足跳躍,把劍舞開護體,完全失去了平衡。他刺中一片掠過的獸皮,卻腿一軟,倒在某人身上,跌作一團,羅根的頭還撞到了石頭。兩人在地上滾了幾圈,羅根搶到上面,胡亂叫喊著,十指摳住東方人油膩的頭髮,將他的臉狠狠朝石地不停撞去,直感其癱軟才罷手。他緩緩爬開,隨即聽到長劍砍進他剛才廝打的地方,發出尖銳聲響,於是他晃晃悠悠跪起來,一隻手勉強握住粘膩的劍柄。

他跪在那裡,傾瀉的雨水打在臉上,四散飛濺。無窮無盡的敵人繼續湧來,而他已無路可退。他傷了一條腿,雙臂無力,頭暈目眩,難以思考,幾乎無力再戰。敵人不讓他歇息,當先者套著厚皮手套,手握巨錘,巨大的錘頭被鮮血染紅--看來剛敲爛過別人的腦袋,接下來就要敲爛羅根的腦袋。

貝斯奧德終將獲勝。

他肚內一陣冰冷刺痛,這種感覺既殘酷又飄渺。他肌肉鼓脹的手掌握緊長劍,直捏得指關節哢哢作響。“不!”他嘶吼道,“不,不,不!”但抗拒只是徒勞,冰冷的感覺迅速蔓延開來,湧上臉龐,引得他的嘴牽出一個充滿渴望的血腥微笑。手套男殺過來了,錘子刮擦著潮濕地面,羅根……

頭顱炸裂,鮮血飛濺。克魯默克-埃-費爾大聲咆哮,宛如憤怒的黑熊,脖子上的指骨項鍊左右飛蕩,手中巨錘虎虎生威。另一個東方人見狀連忙後退,同時舉盾格擋,克魯默克更不搭話,雙手催動巨錘,直接砸斷東方人的雙腿,令其在空中轉了幾圈,面朝下甩翻在地。大個山民順勢跳上走道,動作猶如舞者,出奇的靈活。他一錘砸進第三個敵人的肚子,對手騰空飛出,撞上牆垛。

羅根看著兩夥蠻子捉對廝殺,在克魯默克手下的呐喊和尖叫中喘著粗氣。他們臉上的彩繪已被雨水沖花,此刻跟隨首領撲上牆頭,揮舞簡陋的長劍和鋒利的斧子反擊東方人,最終逼退來敵,推倒梯子,將敵人的屍體拋進牆根的爛泥地。

他跪在水坑中,靠著坎迪斯的劍,劍柄觸感冰涼,劍尖嵌入石縫。他縮著身,呼吸粗重,五臟六腑都在冰涼感地抽搐,嘴裡鹹得發苦,鼻腔內充斥著揮之不去的血腥味。他不敢抬頭,只是咬緊牙關,閉緊雙眼,將酸澀的痰液吐在地上,努力壓抑那股冰冷,直到它終於漸漸從腹中散去。至少這回散去了。疲憊和疼痛立刻襲來。

“那幫王八羔子整不動了。”濛濛大雨中傳來克魯默克的笑聲,大個山民仰頭張嘴,將舌頭伸進雨中,舔了舔嘴唇。“你今天大顯神威啊,血九指。不過看你打架固然無比光榮,老子卻更想分一杯羹。”他單手提起長柄錘,轉了個圈兒,動作流暢得像擺弄燒火棍。他瞧見錘頭一攤碩大的血跡,上面還粘著一簇毛髮,哈哈大笑。

羅根看著他,連抬頭的勁兒都快沒了。“哦,是啊,大顯神威。明天我們守後方,好讓你得償所願,來守這道操蛋的牆,呃?”

※ ※ ※

雨勢小了,淅淅瀝瀝,迷迷濛濛。西沉的日頭將一縷金光送過參差的雲層,讓他們再次看清貝斯奧德的營地:泥濘的壕溝、如雲的旗幟以及擠在山谷裡的帳篷。狗子眯眼觀察,發現也有數人站在對面注視撤回的東方人。什麼東西在反光,可能是聯合王國人常用的望遠鏡--狗子拿它老看不對方向--或許貝斯奧德正在那裡審視戰局,弄個望遠鏡玩玩符合北方之王的作派。

一隻大手拍他肩膀。“咱們扇了他們個大耳刮子,頭兒,”大巴隆隆地說,“幹得漂亮。”

這點毫無疑問,牆下的泥巴地裡東方人遺屍累累,此外還有很多傷患要麼被戰友抬走,要麼拖著殘軀一點點痛苦地挪回去。但與之相對,牆內的損失也不少,狗子回頭看見堡壘後方的埋屍地已堆了好些自己人。有人在慘叫,淒厲又驚恐--那是正被截肢或業已失去肢體的人發出的。

“是啊,咱們扇了他們個大耳刮子,”狗子輕聲道,“但他們也扇了咱們個大耳刮子。很難說我們還扛得住幾耳刮。”裝箭的桶空了大半,石頭幾乎用盡。“派人去搜刮屍體!”他扭頭吩咐手下,“盡可能搜刮!”

“從沒一次用掉這麼多箭。”大巴說,“不過,卡裡娜河那頭來的雜種被我們搞死那麼多,今晚一定能收穫很多戰矛。”

狗子強笑道:“還真是要謝謝他們了。”

“是啊,指不定沒等咱們箭用完,他們就不想打了咧。”大巴大笑,又拍了拍狗子的後背,下手比以往都重,讓狗子的牙齒撞到了一起。“我們幹得漂亮!你幹得漂亮!大夥兒都還活著啊,對吧?”

“至少一部分人還活著。”狗子看著塔上的一具屍體。那是個老漢,發色大半灰白,脖子插了根粗糙的箭。真倒楣,下雨天還會中箭。但上戰場就得靠運氣,無論好運黴運。狗子又皺眉看向陰沉的山谷。“見鬼,聯合王國人怎麼還不來?”

※ ※ ※

不管怎麼說,至少雨停了。你必須學著欣賞小小的改善,比如雨後潮濕的篝火。當你朝不保夕之時,你必須學著欣賞。

羅根獨坐在暗淡的小篝火旁,輕柔地摩挲右掌--握了鍛造者的劍的粗糙劍柄整整一天后,它變得又酸又紅又僵硬,指節紛紛起了水泡。他鼻青臉腫,腿上的傷口火辣辣的疼,所幸不影響走路。實際上,他算是好的了,今天共有六十多人入土,山民按克魯默克的吩咐挖出大坑,每個坑裡埋十幾個。六十多人入土,傷患還要翻倍,其中很多是重傷。

最大的火堆旁傳來黑旋風的大嗓門,他正敘述自己如何戳一個東方人的蛋蛋。大巴跟著隆聲大笑。羅根覺得自己沒法再融入他們了,可能從來就沒融入過。那幫人跟他並肩作戰,但也曾被他打敗,被他莫名其妙地饒過性命;那幫人恨他入骨,卻不得不跟隨他,他們不比擺子更像他的朋友。整個環世界裡,或許只有狗子算是他真正的朋友,但即便在狗子眼中,羅根也不時會見到熟悉的懷疑和恐懼。現下他看到狗子從黑暗中走來,心想不知這回能不能見到。

“你說他們今晚會來嗎?”狗子問。

“貝斯奧德遲早會派兵劫營,”羅根說,“但我覺得他會等我們再疲累些才動手。”

“你有過比這更疲累的時候?”

“走著瞧吧。”羅根伸直發麻的雙腿,痛得齜牙咧嘴,“以前幹這檔子事兒似乎沒這麼累啊。”

狗子哼了一聲,那不是笑,只是表示聽到了。“記憶有時很神奇。你記得卡萊恩那時候嗎?”

“當然記得。”羅根低頭看看斷指,不由得握起拳頭,於是手看起來又跟以前一樣了。“奇怪,那時候過得多簡單。為誰而戰,為何而戰,我都不在意。”

“我倒很在意。”狗子說。

“是嗎?那你早該跟我說。”

“你會聽?”

“不。多半不會。”

兩人靜坐片刻。

“你覺得,這次能挺過去嗎?”狗子問。

“或許能。如果聯合王國軍明天趕到,後天也成。”

“你覺得他們能到嗎?”

“或許能。人總得心存希望。”

“希望不代表會發生。”

“希望常常事與願違。但多活一天就多一天機會,指不定這次就得償所願了。”

狗子皺眉看著跳躍的火焰。“指不定……”

“打仗就這樣。”

“誰想到我們最後要靠一票南方人來了結恩怨,呃?”

“管他黑貓白貓,抓到耗子就是好貓。你必須現實一點。”

“好吧,現實一點,你真覺得這次能挺過去?”

羅根思索片刻。“呃……或許能。”

他們聽到靴子踩過鬆軟泥土的聲音,看到擺子安靜地走來,受傷的頭部纏著灰色繃帶,油膩潮濕的頭髮從繃帶中垂下。

“頭兒。”他說。

狗子笑著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哎呀,擺子,今天你辛苦了。歡迎來這邊坐,小夥子,我們都很歡迎,”他意味深長地看了羅根一眼,“都很歡迎。我得先歇息片刻,敵人來了你們兩個記得來叫醒我這個當頭兒的,估計要不了多久。”他消失在黑暗中,留下擺子和羅根四目相對。

羅根大概該把手放在匕首附近,以防突然襲擊之類的,但他太累,渾身酸痛,根本不想管。他就那麼坐著觀望。擺子緊抿嘴唇,緩緩蹲在篝火對面,好像別無選擇非得吃掉腐爛食物般不情不願。

“我要是你,”過了一陣,他終於開口,“今天就會任由那些雜碎宰了我。”

“換做幾年前,我也會。”

“現在跟幾年前有何不同?”

羅根皺眉思索片刻,然後聳聳酸痛的肩膀。“我想努力做個好人。”

“你覺得這就夠了?”

“不然呢?”

擺子鬱鬱地凝視篝火。“我想說……”他斟酌良久,終於吐出幾個字,“我應該感激你。你救了我,我知道。”這番話他很不樂意說出口,羅根也理解:受惠于仇家真的很難受,因為之後就很難維持仇恨了,而失去夙敵往往是比失去朋友更糟的事。

於是羅根再次聳肩。“無須在意,我只不過想留住一個得力幫手。我欠你的多著呢,我知道自己永遠也還不了。”

“沒錯。好歹你總算開始還了。”擺子起身向外走了一步,又停下轉身,閃爍的火光映在他冷峻兇狠的臉上。“人不會那麼簡單,是不?沒有哪個人是純粹的好人或純粹的壞人。你不是。貝斯奧德不是。任何人都不是。”

“沒錯。”羅根看著火苗舞動。“沒錯,人不會那麼簡單。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理由,所謂好人或壞人,往往只取決於你的立場罷了。”

第二十六章 天作之合

無數僕人中的一人爬上小梯子,嚴苛而精確地將王冠戴在傑賽爾頭上,冠頂那顆碩大的鑽石閃著無價的光芒。僕人將王冠極輕微地前後挪移,令其毛皮鑲邊完美地嵌住傑賽爾的腦袋,然後爬下來挪走梯子,審視成果。他的六七個同伴也跟著一起檢查,其中一人上來抻平傑賽爾鑲金邊的袖子,還有一人皺著眉頭從傑賽爾潔白的領子上撣掉一片幾不可見的灰塵。

“很好。”巴亞茲自顧自地點點頭,“看來你為婚禮做好準備了。”

事實上,傑賽爾根本沒同意結婚,甚至沒機會去思考和厘清這個問題。他沒向誰求婚,也沒接受過提親,他從沒對這檔子事說過“同意”,而今卻不得不站在這裡,準備短短幾小時後的婚禮,迎娶一個根本不瞭解的女人。他當然不會忽略這一切安排是如何快速而有條理,恐怕巴亞茲在提議前早已策劃就緒,甚至早在傑賽爾戴上王冠前……他對此已不再驚訝,畢竟自登基以來,他就身不由己地被迫捲入一樁又一樁事件,好似海難的遇難者盡全力讓頭部露出水面,在看不見陸地的大洋中隨波逐流--唯一的區別是他穿得遠比遇難者雍容華貴。

他漸漸明白:權力越大,選擇越少。傑賽爾•唐•路瑟上校可以隨心所欲,想吃便吃,想睡就睡,愛見誰見誰;傑賽爾一世國王卻被傳統、期望和責任組成的無形鏈條拴著,事無巨細都得慎之又慎。

巴亞茲發現了什麼,上前一步。“第一顆紐扣或許應解開到--”

傑賽爾厭惡地閃身。法師對他生活方方面面的干預令人髮指,似乎沒這老東西查驗,他連廁所都不能上。“我知道怎麼扣!”他吼道,“是不是今晚我入洞房也要帶著你,好讓你教我如何使喚那話兒啊?”

眾僕從一驚,忙不迭地咳嗽著移開視線,小碎步退進房間角落。巴亞茲倒是淡然。“老夫始終恭候垂詢。或許在這件小事上,陛下尚能親自決斷。”

※ ※ ※

“但願你為這次小小的出行做好了準備,我可是整個早上都在收拾--”格洛塔正說著,阿黛麗抬頭看到他的臉,愣住了,“你怎麼了?”

“什麼,這個?”他朝大塊淤青揮揮手,“昨晚有個坎忒女人闖進我家,揍了我幾拳,還差點把我淹死在浴盆裡。”不堪回首。

她顯然不信。“到底怎麼了?”

“從樓梯上摔下來了。”

“啊哈,樓梯。對腿腳不利索的人,它們可是大麻煩。”她看著半滿的高腳杯,眼神有些迷離。

“你醉了?”

“這會兒已經下午了啊,不是嗎?每天這會兒我總喝醉。幹什麼都得全力以赴,我爸是這麼教我的。”

格洛塔眯眼看著她,她也坦蕩地從杯沿後面瞪回來。嘴唇沒有顫抖,臉龐沒有扭曲,眼中沒有痛苦的淚水。她不比往日落魄--至少沒有更落魄。但傑賽爾•唐•路瑟的大婚之日對她來說絕不會是什麼喜事。沒人願意被拋棄,沒人喜歡被背叛。

“你看,我們不是非去不可。”格洛塔想稍稍伸直殘廢的腿,結果只是徒勞,還疼得渾身一顫,這一顫又牽動了破裂的嘴唇和淤青的臉頰。“假如今天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我也很滿意。我們可以坐下來閒扯政治。”

“然後錯過國王的婚禮?”阿黛麗倒吸一口氣,佯裝受驚般地捂住胸口,“我必須去欣賞特維絲公主的打扮!都說她是全世界最美麗的女人。哪怕我這種可憐蟲,也要有個偶像嘛。”她仰頭幹了杯中酒。“你看,跟新郎上過床真不能作為錯過婚禮的理由。”

※ ※ ※

塔林的奧索大公爵的旗艦緩緩前進,其勢莊嚴偉岸,風帆張開不到四分之一,大群海鳥繞著它于湛藍清澈的天空中翱翔、鳴叫。在傑賽爾、也在擠滿碼頭與水邊建築的屋頂和窗戶的民眾眼中,這無疑是他們畢生所見的最大的船。

旗艦盛裝打扮,纜繩上掛滿五彩斑斕的旗幟,三根高聳的桅杆也掛著鮮豔的長條旗,塔林的黑色十字和聯合王國的金色太陽並肩飄揚,慶賀即將到來的喜事。然而這番打扮並沒能掩飾旗艦的騰騰殺氣,好比九指羅根就算穿了花花公子的衣衫,旁人仍能看出他是個戰士--或許與華服迥異的氣質還會讓他更顯兇殘。作為運送傑賽爾的未婚妻前來阿杜瓦的交通工具,這艘旗艦可謂規格超高、咄咄逼人。這樣看來,岳父奧索大公爵恐非善類。

傑賽爾已能看清水手們在錯綜複雜的纜繩間爬來爬去了,猶如螞蟻在灌木叢中穿梭,他們輕車熟路地將碩大的帆布收攏。塔林的旗艦靠自身慣性繼續前進,巨大的陰影落在碼頭上,將一半的歡迎隊伍籠罩其中。隨著船速減緩,空中充斥著木頭和繩索的吱嘎聲,當大船終於矜持地停下時,兩旁停泊的其他船隻立馬顯得矮了一截,如同老虎身邊的貓。旗艦船頭有真人兩倍大小的金色女人雕像,手持長矛直指向天,在傑賽爾頭頂耀武揚威地閃閃發光。

聯合王國特意在港口中央吃水最深的地方新建了一座巨大的臨時碼頭,現在塔林的王家隊伍沿緩和的斜坡踏上阿杜瓦的土地,仿佛是從某顆富足美好、快樂幸福的星星上降臨的訪客。

佇列兩側各有一行蓄須護衛,身穿統一的黑色制服,鋥明瓦亮的頭盔如鏡子般反射著刺眼光芒。他們中間是分為兩行、每行六人的侍女,身穿紅、藍或鮮紫色的絲衣,個個華貴非凡。

但水邊目不暇接的圍觀群眾沒一個會認錯塔林的公主--特維絲走在隊伍最前端,高挑婀娜,儀態萬方,如舞者般嫻雅,亦如傳奇故事中的皇后般端莊。她純白的袍服由金線點綴,閃亮的頭髮色澤有如亮銅,雪白的胸脯托著一條由碩大沉重的鑽石串成的項鍊,在陽光下容光煥發。“塔林的珍珠”的確名副其實,此刻的特維絲純潔而奪目,驕傲而堂皇,堅定而美麗,恰如一顆無瑕的珍珠。

她初初踏上碼頭,人群立刻爆發出排山倒海的歡呼,花瓣從高窗中錯落有致地傾撒而下。她就這樣走向傑賽爾,尊貴無匹,頭顱高昂,雙手自豪地交握胸前。她踏上柔軟的地毯,穿過散發著香甜氣息的粉紅色花瓣雨。

這已不能僅僅被稱作令人驚歎的出場,簡直是舉世無雙。

“尊敬的陛下。”她輕言軟語地開口,行了個屈膝禮,卻讓傑賽爾覺得自己位於下首。她身後的女士們也跟著屈膝,守衛則彎下腰,動作整齊而謙恭。“家父、亦則塔林的奧索大公爵向您致以最誠摯的歉意,”她像被隱形的彈簧支撐般立刻恢復了完美站姿,“斯提亞突傳急報,以致他無法前來參加我們的婚禮。”

“有你就夠了。”傑賽爾脫口而出,隨即立刻住嘴,心中咒駡自己失態。這種情況下實在沒法保持頭腦清醒,她比從前更奪人心魄了。上次相見還是一年多前,特維絲在他的慶功宴上與蘭迪薩王子大吵一架,當時她惡毒的尖叫令傑賽爾不寒而慄。但傑賽爾覺得換成自己,也不願嫁給蘭迪薩,那傢伙可是個徹底的人渣。傑賽爾與之完全不同,理應得到區別對待。反正他是這麼希望的。

“請,公主殿下。”他伸出手,她把手搭在上面,輕若無物。

“妾身受寵若驚。”

灰色駿馬“嗒嗒”踩上石板路,王家馬車平穩地行駛在國王大道,一個連的近衛騎士排成緊密隊形隨行護衛,個個披堅執銳、盔甲鮮明。大路兩邊每一跨空間都站滿了歡呼雀躍的平民,周圍建築的每道門、每扇窗都擠滿了面帶笑容的觀眾。他們一齊為新王和未來的王后歡呼。

和她坐在一起,傑賽爾自覺像個白癡,像個笨手笨腳、出身低下的呆子,根本沒資格跟她同車,甚至當她的墊腳椅都不配。他一生中從未如此自卑,不敢想像自己竟要娶她為妻,且婚禮就在今日。他雙手顫抖,抖得十分明顯。或許幾句肺腑之言能讓兩人都放鬆些。

“特維絲……”她正矜持地朝人群揮手。“你看……我們彼此並不瞭解,不過……我很樂意去瞭解你。”聽到這番話,她只微微撇了撇嘴。“我知道,你對這場婚姻一定非常驚訝。其實我也是。我希望,如果我能做些什麼……讓彼此更好相處,我--”

“我父親認為,這場婚姻將為我國帶來最豐厚的利益,作為女兒只有遵從。我等出身高位者,早已準備犧牲自我。”

她完美的頭顱在完美的頸項上優雅地轉動,然後露出微笑。那笑容或許有些勉強,卻不減光彩。難以置信,這樣光滑無瑕的面龐和凡人一樣是由血肉鑄成,她像瓷器,像大理石雕,一顰一笑都讓人無比舒暢。傑賽爾暗自揣測她的唇是冷是暖,也很想親自找出答案。這時,特維絲靠了過來,單手輕輕搭住他後背。她很溫暖,毋庸置疑的溫暖,還很柔軟。她當然是血肉之軀。“你也該揮揮手。”她帶著濃重的斯提亞口音柔聲道。

“呃,對。”他連忙回應,只覺口乾舌燥,“對,沒錯。”

※ ※ ※

格洛塔和阿黛麗並肩而立,鬱鬱寡歡地望著圓桌廳大門,婚禮正在高聳大門後的寬敞圓廳中舉行。(噢,歡慶吧,大喜之日!)莫拉維大法官睿智的賀詞將在鍍金拱頂下響起,幸福的新人欣然念誦莊重的誓詞,而只有少數幸運兒能在場觀禮。(我們這幫人只能遙想祝福。)這樣的人也不少,擠滿了寬闊的元帥廣場,格洛塔耳邊始終充斥著他們興奮的話語。(馬屁精們,眼巴巴等待他們英明神武的陛下出現呢。)

他煩躁得前後搖擺,左右晃動,齜牙咧嘴,好讓血液流進酸痛的雙腿,緩解抽痛。(在一個地方站這麼久簡直是酷刑。)“婚禮要舉行多久啊?”

阿黛麗一挑黑眉毛。“或許他們捨不得放手,在圓桌廳地板上就迫不及待行夫妻之實了哦。”

“好吧,見鬼,那又要多久?”

“撐不住就靠著我。”她說著將手肘伸向他。

“瘸子找醉鬼扶?”格洛塔皺眉,“還真是天作之合。”

“隨便你,大不了就摔地上,把剩下的牙也都磕掉,老娘才不會為這個失眠咧。”

(也許我該接受她的好意,哪怕一會兒也好。能有啥壞處?)但第一波刺耳的歡呼聲響起來了,且越來越大,終於變成震耳欲聾的山呼海嘯,連空氣都為之顫抖。圓桌廳大門開啟,聯合王國的至高王與王後手牽著手,出現在耀眼的陽光下。

連格洛塔也不得不承認,他倆真是郎才女貌,兩人比肩而立,恍若神仙下凡。他們的服飾白晃晃的,上面鑲有金色刺繡,以襯托長裙和長外套背後的金色太陽。他們轉向人群時,仿佛渾身都在閃爍。他們是如此的高挑、苗條、優雅,兩人各戴一頂鑲了一大塊鑽石的黃金王冠。(那麼年輕,那麼漂亮,未來屬於他們的也必將是富甲天下、權傾四海的生活。萬歲!萬歲!我乾癟腐臭的小心肝也快樂得撲通撲通直跳呢!)

格洛塔扶住阿黛麗的手肘,朝她靠近了些,露出殘缺不全的牙齒,擠出個扭曲怪異的笑容。“看來我們的國王的確比我帥?”

“你太小瞧自己了!”她胸一挺,頭一扭,不屑地拿鼻孔沖著格洛塔,“我可比塔林的珍珠更光彩奪目!”

“噢,當然,可人兒,你當然比她美。跟我們一比,他倆簡直像乞丐!”

“像賤人。”

“像瘸子。”

兩人一起偷笑時,這對王家新人在二十名近衛騎士的嚴密護衛下氣宇軒昂地走過廣場,內閣成員隔著以示尊敬的距離跟隨在後。巴亞茲就在這十一個莊重的老頭當中,穿著魔法師的禮服,笑得和新人一樣燦爛。

“剛開始……我都不怎麼喜歡他,”阿黛麗輕聲說,“不怎麼喜歡。”(這點我們倒一致。)

“不要哭。你那麼機靈,怎麼甘心跟這傻小子過一輩子。”

她猛吸一口氣。“你說得對。但我那時太無聊、太孤獨、太疲倦了。”(當然,還喝多了。)她無助地聳聳肩。“他讓我感到自己不再是個累贅。他讓我覺得自己……被需要。”

(你怎麼會覺得我想聽這些話?)“被需要?真棒。那現在呢?”

她黯然低頭。格洛塔感到些微內疚。但對無所掛懷的人來說,內疚本沒所謂。

“我們之間幾乎不算經歷過真正的愛情。”他發現她頸項上纖細的血管隨吞咽而起伏,“但不知怎地,我始終以為,到頭來只可能是我甩他。”

“哈。”(又有幾人能得償所願呢?)

王家隊伍漸漸走出視線,如今只能看見最後幾位華服廷臣和閃耀的近衛騎士,洶湧的掌聲朝宮殿蔓延而去。(向著光輝的未來,遠離我們這些不見光的東西。)

“剩下我們,”阿黛麗輕聲說,“這些累贅。”

“被丟棄的可憐蟲。”

“腐爛的人渣。”

“我不怎麼在意。”格洛塔長歎一聲,“但你還年輕,人又聰明,也算得上漂亮。”

“真是史詩級讚賞啊。”

“至少你牙齒齊全,雙腿健康,這很了不得了。我相信,要不了多久,你能再套到個貴族傻瓜,毫髮無傷。”

她背過身去,縮著肩膀。他猜她一定咬緊了嘴唇,不禁打個冷戰,將手搭在她肩頭……(這只手曾將賽普•唐•托伊費爾的指頭剁碎,將哈克審問官的乳頭夾下,將一位古爾庫大使千刀萬剮、將另一位古爾庫大使送上刑架,將無數無辜者遷往安格蘭去等死)……他猛地抽回手,(哪怕流盡全世界的眼淚,也不該被這只手觸碰。她應該找別的安慰,我絕對不配。)他皺眉看向廣場遠處,任阿黛麗獨自悲傷。

人群的雀躍歡呼,如海潮陣陣湧來。

※ ※ ※

這當然是場盛事,毫不吝惜人力財力,到場的五百名流裡,傑賽爾登基前認識的頂多十幾個。有幸出席者均為聯合王國最上等的領主及其夫人,還有內閣和議會的領袖,他們都是國家棟樑,今天個個衣著得體、儀態合矩。

鏡廳是合適的場合。作為王宮中最華麗的殿堂,其內部空間媲美戰場,覆滿四周牆上的碩大鏡子更增強了視覺空間--在廳中人看來,鏡內仿有許多相連的大廳,同時舉辦著十幾場盛大婚禮。無數蠟燭在桌上、燭臺中和頭頂的水晶吊燈裡搖曳閃爍,柔和光芒撒在銀質餐具上,映得賓客們佩戴的珠寶熠熠生輝,鏡中也反射著千萬點光芒,宛如黑夜的天空中閃爍的繁星。聯合王國最出色的十二位音樂家演奏著精心準備的樂曲,與之相伴的是心滿意足的交談聲以及新舊餐具的碰撞聲。

這是場歡欣的慶典。對許多賓客而言,都是畢生僅有的體驗。

傑賽爾卻有說不清道不明的別樣體會。他和王后並排坐在鍍金大桌的上首,每人由十名殷勤的僕人伺候。他們就這麼端坐在眾人面前,好比動物園裡兩隻價值連城的展品。傑賽爾尷尬得不知該說什麼,活像只生病的兔子,總被塗脂抹粉的僕人呈上的菜品嚇一跳。特維絲坐在他右邊,不時用閃亮的叉子叉起極細小的一口食物,舉到嘴邊咀嚼、吞咽,動作一板一眼,異常嫻雅。傑賽爾以前不覺得會有好看的吃相,現在他明白自己錯了。

交換戒指時大法官說的那些海誓山盟、永不分離,傑賽爾已快記不清了。他茫然回憶起似乎提到愛情,還有國家安全,如今他在圓桌廳裡笨拙地為特維絲戴上的戒指就在眼前,碩大的血紅寶石在她修長的中指上熠熠生輝。他味同嚼蠟地咀嚼著一塊上好的肉,難以置信他們業已成了夫妻。

他發現,巴亞茲又說對了,民眾的確需要寄託和榜樣。他們或許並非一邊倒地支持國王,但沒人能否認特維絲是天生的王后。換成阿黛麗•威斯特坐在這把鍍金椅子上,相較之下不知有多荒謬。然而念及此處,傑賽爾仍覺萬分內疚,繼而同樣強烈的悲傷也湧上心頭。或許說說話會有緩解。他痛苦地長歎一聲--既要和這個女人共度餘生,他們就得溝通,越早越好。

“聽說塔林……是世上最美麗的城市。”

“沒錯。”她彬彬有禮地回答,“但阿杜瓦亦有其韻味。”她停頓片刻,然後不抱希望地看向盤子。

傑賽爾清清喉嚨。“還是……有點難適應吧?”他試探地笑笑。

她眨眨眼,看向大廳。“是啊。”

“你會跳舞嗎?”

她的頭顱平穩地轉向他,肩膀卻紋絲不動。“會一點。”

他推開椅子,站起身。“可否邀您共舞,王后陛下?”

“樂意之至,國王陛下。”

他倆結伴走向寬闊的大廳中央,喧嘩的人群漸漸安靜下來,很快鏡廳內鴉雀無聲,只聽見他鋥亮的靴和她鋥亮的鞋踏過拋光地磚。就位後,傑賽爾不住吞咽口水,這裡三面環著長桌,長桌後面坐了無數凝神注目的權貴。某種感覺攫住了他,讓他幾乎無法呼吸--那是恐懼和興奮的混合,從前當他踏入決鬥圈、在歡呼的人群簇擁下面對未知的敵人時,也有同樣的感覺。

兩人如雕像般站定,四目相對。他單手伸出,掌心向上。她也伸出手,但沒握他的手,而是堅決地用手背抵住他的手背,向上推了幾分,直至十指相對。她微微一挑眉毛,整個大廳除了他誰也沒看出這無聲的挑戰。

第一聲綿長的音符自琴弦間流淌而出,回蕩在廳內。他倆開始舞蹈,用慢得誇張的速度圍著彼此旋轉。特維絲金色的裙裾掃在地上,遮住了雙腳,她看起來就像在滑行,卻始終高昂著頭。他們跳完第一圈,接著又一圈,周圍的鏡子映出一千對跳舞的形影,統統頭戴金冠,身著潔白無瑕、上鑲金線的服飾,這些形影令人頭暈目眩地綿延開去。

待第二樂章開始、其他樂器加入,傑賽爾意識到自己完全處於下風,比跟佈雷默•唐•葛斯特交手那回更狼狽。特維絲始終保持著精准的平衡,傑賽爾敢肯定,就算她頭上頂著一杯酒也不會灑出一滴。音樂越來越嘹亮、急促、強烈,她的動作也隨之變快變急,她與樂曲結合得如此完美,仿佛是用雙手控制著樂師一般。他試圖引領她,卻被她輕易躲過,而她虛晃一招,傑賽爾就差點坐地。趁他驚惶時,她傲慢地轉身回來,並又在關鍵時刻讓他撲了個空。

音樂節拍越來越快,樂師們專心致志、激情澎湃地演奏著。傑賽爾徒勞地想抓住特維絲,但一次也沒成功,眼前只留下一片眼花繚亂的裙角。她甚至差點絆他一腳--趕在他發現前抽了回去--隨後又故意扭頭,王冠差點戳到他的眼睛。聯合王國的大人物們看入了迷,傑賽爾本人也快成了個目瞪口呆的旁觀者。他拼盡全力也只能草草走對位置,不至於像個徹頭徹尾的傻瓜。

音樂再次舒緩下來,她遞出手,像遞出什麼稀世珍寶,傑賽爾說不清心裡的滋味是解脫還是沮喪。他將手背貼上她的手背,兩人繞著彼此轉圈,靠得越來越近、越來越近。當休止符從樂器中喑啞而出時,她將脊背緊貼在他胸口。

他們緩緩旋轉,終於止步,此時他的鼻腔中滿是她發間的清香。伴著最後的長音符,她向後仰倒,他溫柔地放低雙臂,她伸直頸項,頭顱向後,華麗的王冠幾乎碰到地板。廳內重歸寂靜。

排山倒海的掌聲隨即湧來,但傑賽爾仿若未覺。他全神貫注地打量著自己的妻子,只見她雙頰籠上淡淡一層緋紅,嘴唇微張,露出無瑕的貝齒。她下頜的線條、修長的頸項和纖細的鎖骨都被光影勾勒得格外清晰,與閃亮的寶石相映成趣。再向下,她被緊身胸衣包裹的胸膛隨呼吸急促起伏,一層迷人的薄汗覆在雙乳之間--傑賽爾很樂意把臉蓋在那裡,他眨眨眼,呼吸也跟著急促起來。

“陛下。”她輕聲說。

“呃?哦……對。”他迎著潮水般的掌聲將她扶起,“你的舞姿……堪稱完美。”

“陛下過譽。”她罕見地露出一絲微笑,但也只有一絲。傑賽爾笨拙地微笑回應,他的恐懼和迷惑經由這支舞順利地轉化為極度興奮,因他有幸一窺新娶的王后在冰殼之下、內心深處的罕見激情。她這隱藏的一面讓他躍躍欲試。事實上,他看她看得太專注,不得不強迫自己移開視線,皺眉盯向角落,努力轉移思緒,以免褲子在列位賓客面前搭了帳篷,出醜露乖。

角落裡的巴亞茲露出笑容,傑賽爾只看了一眼,便如一桶冰水當頭淋下,所有情欲頓時煙消雲散。

※ ※ ※

格洛塔把阿黛麗送回裝修過度的家裡,任由她胡喝一通,自己也變得情緒低落。(我也不能免俗啊。本來嘛,沒什麼比看見別人比自己慘更能讓自己好過了,但麻煩在於,事後會加倍的空虛寂寞。)

他又從木勺裡吸了半口沙子般的湯,發出響聲,苦著臉才把這過咸的湯水咽下。(不知傑賽爾國王享受得如何?想必是在眾人的恭維稱讚中饕餮美食,盡享春色。)他把勺子扔進碗裡,左眼抽搐,抽痛從脊背蔓延至大腿,讓他哆嗦了一下。(古爾庫人釋放我整整八年了,但如今我仍是他們的囚犯,也將一直如此。我將被永遠困在這副扭曲的殘軀裡。)

房門“咯吱”一聲打開,巴納姆顫顫巍巍地進來收拾餐具。格洛塔打量著暗沉的湯和風燭殘年的老頭。(再合適不過的食物,再合適不過的同伴。若非唇上有傷,他簡直要哈哈大笑。)

“吃完了嗎,大人?”僕人問。

“可以了。”(我現在對付不了巴亞茲,閣下當然不滿意。讓我們猜猜,閣下忍到什麼程度會發作呢?我又能如何改進?)

巴納姆端著碗出去,帶上了門,剩下格洛塔獨自沉浸在痛苦中。(憑什麼我要遭這份罪?憑什麼路瑟一步登天?他不是跟從前的我一模一樣嗎?一樣的驕傲自大、自私自利?他比我當年強在哪兒?憑什麼生活留給我淒風苦雨,卻賜給他錦繡前程?)

但格洛塔心裡早有了答案。(憑什麼無辜的塞普•唐•托伊費爾被削去指頭、送到安格蘭等死?憑什麼忠誠的維斯布魯克將軍殞命達戈斯卡,奸詐的埃澤會長卻活了下來?憑什麼古爾庫大使圖克斯會以莫須有的罪名慘死在人群的辱駡下?)

他用酸脹的舌頭舔了舔一顆倖存的牙齒。(因為人生本不公平。)

※ ※ ※

傑賽爾如夢似幻般走下回廊,腦海中迴圈蕩漾的已非早上的噩夢,而是五花八門的稱讚、恭維和嘉許。舞蹈、美酒及膨脹的欲望,更讓他渾身發熱。他看著身邊的特維絲,在短暫的統治生涯中第一次自覺像個國王。寶石和金屬,絲綢與刺繡,還有白皙光滑的皮膚,統統在柔和的燭光中閃耀。晚會如此愉快,接下來的夜晚一定更棒。特維絲雖然遠觀如冷硬的珠寶,但傑賽爾知道靠在臂彎中的她並非如此。

一對殷勤的僕人拉開王家臥室華麗的鑲板對開大門,待國王夫婦進入後,又悄無聲息地關閉。室內遠端被一張碩大的床佔據,床帳四角裝飾有許多修長的羽毛,在鍍金天花板上留下長長的影子。華貴的床幔噯昧地垂下,柔軟的床鋪影影綽綽、意亂情迷。

特維絲緩步走進臥室,搶在傑賽爾前面,一路低著頭。傑賽爾轉動鎖孔裡的鑰匙,直至聽到悠長、悅耳的“哢噠”聲,然後他從背後悄悄接近妻子,呼吸迅速急促起來。他溫柔地將手搭在她裸露的肩上,察覺到她柔滑的皮膚下肌肉緊繃,不禁失笑於她的緊張程度竟跟自己不相伯仲。他該說些什麼來緩解她的不安,但這有必要嗎?他們都知道接下來要做什麼,傑賽爾已急不可耐了。

他繼續靠近,另一隻手環住她的腰,手掌與絲綢輕輕摩挲。他的唇掃過她的後頸,一次,兩次,三次,然後他用鼻子在她發間磨蹭,貪婪地吮吸她的體香,再溫柔地噴在她的臉側。他感到自己的呼吸令她陣陣顫抖,這更鼓勵了他,於是直接抱住她的肩膀和胸部,手順勢滑進胸衣,她的鑽石項鍊就在他手背上閃爍。他貼得越來越近,直至身體緊貼她後背,喉頭傳來滿足的呻吟,那話兒隔著衣服,滿足地在她臀部探究--

她喘著粗氣猛然衝開他懷抱,轉身扇了他一記耳光,打得他眼冒金星。“你這婊子養的小兔崽子!”她沖他尖聲大叫,唾沫橫飛,“不要臉的野種!你竟敢碰我?蘭迪薩縱然是個白癡,好歹血統乾淨!”

傑賽爾目瞪口呆,一隻手捂住火辣辣的臉頰,驚得全身動彈不得。他無力地伸出另一隻手,“可我--嗷!”

她的膝蓋又准又狠地頂在他兩腿中間,擠出他肺裡所有空氣,令他氣喘吁吁晃了兩圈,最後像被錘子砸破的紙牌屋般轟然倒地。他在地毯上蠕動、呻吟,忍受著蛋蛋挨踢獨有的劇痛,這嘲諷地證明他之前的預感極為準確:

王后是個擁有罕見激情的女人。

淚水奪眶而出,不僅因為疼痛、震驚和失望,還因為不斷加深的恐懼。顯然,他嚴重錯判了特維絲的感受。她的確會沖人群微笑,但私下裡卻明白無誤地流露出對他的個性和出身的極度不屑。他無力改變自己是私生子的事實,因此他知道,新婚之夜恐怕要在王家臥室的地板上度過了。

王后業已上床,簾幕緊閉。

第二十七章 第七日

昨晚東方人又攻上來了,他們摸黑找到個能爬的地方,殺了個哨兵後架起梯子,趁眾人不備大舉入侵。狗子被喊殺聲吵醒--他本就輾轉反側、睡眠不佳,毯子纏成一團--發現敵人沖進了堡壘,人們奔跑喊叫,黑暗中人影綽綽,彌漫著慌亂和緊張。大夥兒借助星光、火把或乾脆摸黑戰鬥,刀斧毫無頭緒地劈砍,靴子在翳翳的營火中踩出一陣陣明亮的火星。

敵人最終沒能得手。最後的殘敵被堵在牆下屠殺,只有三人棄械投降,但事實證明這並不明智。狗子他們在這六天裡傷亡慘重,每次太陽下山,屍坑都得被迫拓寬,因此活下來的沒心情發慈悲--假設原本有的話。黑旋風把俘虜架在牆上,讓貝斯奧德及其大軍都能看見。懸掛示眾直到黎明,在冰冷的藍色晨霧中,當第一縷陽光穿透黑暗天空時,黑旋風給他們澆油、點燃。他一個接一個地進行,後面的人知道接下來要發生什麼,於是放聲尖叫。

狗子不想去看燒人,不樂意聽人尖叫和脂肪燃燒的劈啪聲,更不會欣賞血肉燃燒時充斥鼻腔的變態香味,但他也不加阻止。現在顯然不是得饒人處且饒人的時候,仁慈和軟弱在戰爭中是一回事,絕不要期待善有善報--這是很久以前,貝斯奧德教會他的。現在那些東方人打算趁夜殺上來、攪和他們的早餐之前,恐怕要三思了。

況且,此事也能給狗子的手下長點兒教訓,他們中不少人還抱著不切實際的幻想。一群小子大前天晚上真的摸黑逃營,擅離職守,翻下牆想偷溜進山谷。現在他們的腦袋被貝斯奧德挑在矛上,插在壕溝前方。十二個破爛的肉球,頭髮隨風飄蕩。從牆上看不清他們的臉,但狗子覺得那些臉上的表情憤怒而哀傷,好像在責備他將他們帶到這步田地。好像活著的人對他的指摘還不夠似的。

他眉頭緊鎖,盯著貝斯奧德的營地,帳篷、旗幟的輪廓漸漸從晨霧和夜色中顯現出來。狗子不知除了站著等待還能做什麼。手下都看著他,盼他變個魔法,帶大家逃出生天。然而狗子不會魔法。一條穀,一堵牆,有進無出,原本即是背水一戰。他懷疑大家能否撐到明天,其實昨天早上他也想過同樣的問題。

“推測一下,今天貝斯奧德有何打算?”他輕聲自言自語,“他在計畫什麼?”

“一場大屠殺?”寡言說。

狗子瞪了他一眼。“我管那叫進攻,但若今天演變至此,我也不意外。”他眯眼巡視昏暗的山谷,迫切希望發現在這漫長的七天中一直渴盼的聯合王國軍到來的跡象,但一無所獲。在貝斯奧德廣闊的營地、帳篷、旗幟和大隊人馬後方,唯有荒蕪的土地和霧氣彌漫的空山幽谷。

巴圖魯用壯碩的胳膊頂了狗子一肘,刻意笑道:“不知咱們有啥計畫?等待聯合王國啥的,要我說,聽起來有點冒險。現在能改主意不?”

狗子沒笑。他已經笑不出了。“不太可能。”

“是啊。”大個子長歎一聲,“不太可能。”

※ ※ ※

自山卡發起第一波攻勢以來過去七天了,但感覺就像七個月。連番苦戰令羅根渾身上下沒哪塊肌肉不痛,無數瘀青、刮傷和擦傷在他身上排兵佈陣,此外還有撞傷和燒傷。他用繃帶纏住大腿那道長傷口,肋骨也因受撞擊而被緊緊包紮,頭髮底下有兩塊好大的傷疤,肩膀挨了盾擊的地方僵硬得跟木頭似的,指節更是由於想揍東方人卻打中石頭而紅腫脹痛。可以說,他現在不折不扣是一攤酸痛的爛泥。

其他人也好不到哪去。堡壘中幾乎無人不掛彩,連克魯默克的女兒都不知怎地留了處擦傷。擺子的一個手下前天丟了根手指,左手指,他現在望著用滿是血污的骯髒布片包紮的斷指,不時露出痛苦表情。

“煎熬啊,是吧?”他說著看了看羅根,其他手指握成拳又鬆開。

羅根本該表示同情。他記得那種痛苦,更痛苦的則是隨之而來的失落--難以置信,你要與這根指頭永遠告別。但現在他除了自己,沒法同情任何人。“確實。”他低聲說。

“好像它還長在那裡。”

“沒錯。”

“這感覺會一直有嗎?”

“時間會沖淡一切。”

“需要多久時間?”

“大抵比我們剩下的時間更長。”

那人緩慢而陰鬱地點點頭。“沒錯。”

七天。連冰冷的石塊和潮濕的木頭也似乎受夠了,先前搭建的牆垛傾頹破碎,雖經一再努力修整,卻又不斷損壞。大門被劈成爛木頭,陽光穿過砍出的裂縫和門後堆積的石頭照射進來。一次猛攻便能徹底結果它。一次猛攻就足以幹掉羅根。你必須現實一點。

他舉瓶灌下一口酸澀的水。物資大多見了底,食物即將吃完,其他給養也快告罄,最為短缺的則是希望,幾乎不剩分毫。“我還活著。”他輕聲自言自語,但這話著實不頂用,比往常更無聊。文明人的生活雖不合他胃口,可現在看來,柔軟的床鋪、怪異的廁所、還有那些皮包骨頭的白癡對他的些許輕蔑算是不錯的選擇。正當他無休止地責問自己幹嘛要回來時,克魯默克•埃•費爾的嗓音從身後傳來:

“哎呦,哎呦,血九指大兄弟,你看起來倦得很啊。”

羅根皺起眉,山民的瘋言瘋語惹惱了他。“你很清楚這幾天怎麼過的。”

“咱當然清楚,因為咱也參與其中了啊,是不是,可人兒們?”他的三個孩子面面相覷。

“哦。”女孩聲若蚊蠅。

克魯默克皺眉看著他們。“不喜歡這場遊戲啦?那你呢,血九指?月亮不再微笑了嗎?你怕了嗎,呃?”

羅根狠瞪了這胖混球一眼。“我只是煩了,克魯默克。我厭煩了你的堡壘、你的存糧,尤其是你的廢話。不是每個人都喜歡聽你那對肥唇‘吧唧吧唧’的。你為啥不趕緊滾開,自個兒沖月亮說去?”

克魯默克咧嘴大笑,棕鬍子下露出一彎黃牙。“好樣的,這才是咱看中的漢子。”他兒子,為他持矛那個,扯扯他的衣服。“啥事兒,小子?”

“爹,咱輸了會咋樣?”

“啥?”克魯默克怒吼著,大手一巴掌扇向男孩的腦袋,扇了他個狗啃泥。“站起來!咱不會輸,小子!”

“月亮眷顧時不會。”女孩小聲說。

羅根看著那孩子爬起來,一隻手還捂著流血的嘴,似乎快哭了。他理解那種滋味。或許他該對克魯默克的教育方法說點什麼--若是開戰的第一日,乃至第二日,他多半會開口。但現在不會了。他太疲累、太酸痛、太害怕,沒心思管閒事。

黑旋風從容走來,臉上表情幾近微笑。他大概是整個堡壘裡唯一一個情緒好過往常的人,而當黑旋風露出微笑,別人就要倒楣了。

“九指。”他嘀咕。

“黑旋風,沒人給你燒了?”

“我瞧貝斯奧德很快還會送點兒人過來。”他朝牆點點頭,“你覺得他今天會送啥?”

“經過昨晚上那一鬧,卡裡娜河對岸的雜種們估計不成了。”

“狗日的蠻子。我也覺得他們不成了。”

“山卡也有幾天沒出現。”

“他上次派扁頭來是四天前。”

羅根眯眼望著漸明的天空。“今天天氣不錯,是個披甲執銳、傾巢出動、了結我們的好日子。若他派出所有親銳,我不會吃驚。”

“我也不會。”

“他會派來精銳,”羅根接著說,“也就是跟隨他多年的那夥人。說不定早飯過後,就能看到白邊、獠牙、白如雪,外加那人渣小骨沖大門撲來。”

黑旋風冷笑一聲。“他的精銳?不過是幫爛人,他奶奶的。”說著他扭頭朝泥地啐了一口。

“這點我同意。”

“是嗎?難道你刀頭舔血那些年,沒跟他們並肩作戰?”

“沒錯,但我從不喜歡他們。”

“哈哈,說句安慰你的話,我瞧他們也看不上你。”黑旋風長久地瞪著羅根,“九指,你跟貝斯奧德幾時開始不對付的,呃?”

羅根迎上他的目光。“難說,日積月累吧。也許是因為他越來越混蛋,也許是因為我越來越不夠混蛋。”

“也許是因為一山不容兩混蛋。”

“哎,也許是吧,”羅根起身,“可你瞧,你跟我這幾天不也合作愉快嗎?”他繞過黑旋風,心中懷念跟馬拉克斯•魁、菲洛•瑪律基尼,甚至傑賽爾•唐•路瑟一道度過的輕鬆時光。

七天。攤牌時刻。他們個個憤怒又疲憊。七天。唯一值得安慰的是,煎熬快到頭了。

※ ※ ※

“他們來了。”

狗子撇開視線。寡言的話還是一如既往,陳述著顯而易見的事實。大家都像看到初升的太陽一樣看得一清二楚。貝斯奧德的親銳來了。

他們不疾不徐,步伐穩健整齊,彩繪盾牌端在身前,視線鎖定大門。旗幟在他們頭頂飛揚,都是些狗子再熟悉不過的標誌。他不禁好奇,對面這群人中有多少與他並肩作戰過,有多少他叫得出名字,有多少曾一起吃飯喝酒、開懷大笑,現在卻要拼個你死我活。他長吸一口氣。三樹告訴過他,戰場不是感懷的地方,他也謹記在心。

“搭箭!”他舉起一隻手,塔上周圍的弟兄們紛紛抬弓,“拉弓!”

親銳重重踏過參差不齊的碎石泥地,走進前方愈發狹窄的穀口,經過東方人和山卡的屍體。那些屍體歪七扭八地躺著,或被砍得七零八落,或被撞得血肉模糊,或插滿折斷的箭支。他們沒有踟躕,沒有停頓,移動的盾牆或許並沒整齊到呈一條直線,但毫無破綻。一點縫隙也沒有。

“夠緊湊的。”大巴嘀咕。

“沒錯,太他媽緊湊了。”

他們繼續逼近,近到狗子認為可以試射。“準備,小子們!向高處拋射!”首撥箭雨呼嘯著射出,畫出高高的弧線落向緊湊的隊伍。對方舉盾迎接,箭支“嗖”地插進彩繪木盾,或從頭盔鎖甲上彈飛,僅有寥寥幾支命中肉體,零星的尖叫隨之響起。隊伍中出現了空位,但其餘人只是從倒地者身上踏過,繼續挺進。

狗子憂心忡忡地看著裝箭的桶子。箭支四停去了三停多,大抵還是從死人身上回收的。“留神!小子們,注意瞄準!”

“嗯。”寡言說著瞄準下方。恰在此時,另有一大群敵人突然沖過壕溝。他們身穿硬皮甲,頭戴鋼盔,面朝石塔整齊地跪成幾排,拿出武器--弩,聯合王國那種弩。

“隱蔽!”狗子大喊。

那些醜惡的小弓帶著弦響吐出箭矢。塔上大部分人及時躲到牆垛後,但還是有個人馬馬虎虎探身出去,結果被射穿嘴巴,一聲沒吭就翻下了塔。另有一人胸口中招,“呼嗤嗤”喘氣,活像風吹過松木的縫隙。

“準備!給他們點顏色!”大家一齊起身,錚錚的弓弦聲中,箭雨朝下方的敵人傾瀉而去。弓的威力或許不如弩,但有高度優勢,況且貝斯奧德的弩手沒有掩體。十幾個敵人倒下了,還有人驚惶地爬向一旁,尖叫慘號聲此起彼伏,但後面一排人立刻不緊不慢地補上、跪下、瞄準。

飛矢呼嘯而來,眾人連忙躲閃蹲伏。一支弩矢將將擦過狗子的腦袋,彈在身後的石地上。他真是命大。另外幾個人就沒這麼走運了。有個小子躺在地上,胸前插了兩支弩矢,他瞅著胸口,一遍又一遍地低聲自語“我操”。

“狗娘養的!”

“給他們點顏色!”

於是雙方箭矢來往,大家叫喊著瞄準目標,咬緊牙關,熱血沸騰。“穩住!”狗子大叫,“穩住!”但幾乎沒人在聽。憑高度優勢和牆垛掩護,狗子的手下很快佔據上風。貝斯奧德的弩手開始後退,接著有兩人扔下弩拔腿就跑,其中一個後背立馬挨了一箭。又過了片刻,弩手們的陣線終於土崩瓦解,他們朝壕溝逃去,丟棄了在泥地上爬行的傷患。

“呃。”寡言再度開口。箭矢往來期間,親銳已趕到門前,他們把盾舉過頭頂,擋住山民的箭和滾石。大門前的壕溝一兩天前就滿了,此刻敵人的隊伍突然從中分開,披鎖甲的親銳們好像在傳遞什麼東西--

狗子發現那是根又長又粗的樹幹,砍來做成撞錘,留出短短的枝丫便於使力。它撞在慘不忍睹的大門上,大門發出一聲撕裂前的哀鳴。

“見鬼。”他低聲咒駡。

一隊隊農兵開始衝鋒,他們輕裝上陣,抬著梯子,飛快地搭上牆,盡可能利用速度。在長矛、箭支和滾石的攻擊下,很多人中招跌落,很多梯子被推倒。但他們動作麻利,不屈不撓,忠於職守,很快就有一批人爬到牆上,梯子還在源源不斷地架起。他們與克魯默克的山民展開搏殺,憑著奮勇的氣勢和人數優勢占到上風。

牆下的大門現出一道寬闊的裂縫,搖搖欲墜,隨時可能倒塌。狗子看到那根樹幹揮出致命一擊,將半扇門頂進牆內。親銳們抓住另外半扇門,將之強行推開。幾塊石頭無助地砸在盾牆上彈飛了,前排的幾個親銳已開始朝門內突進。

“見鬼。”寡言說。

“他們進來了。”狗子氣喘吁吁,眼看著貝斯奧德的親銳如鐵甲洪流湧入狹窄缺口,沉重的靴子狠狠踏上破碎的門板,擋路的石頭則被紛紛拖走。他們舉起彩繪盾牌,握緊閃亮武器,而大門兩側的農兵還在前仆後繼地爬梯上牆,將克魯默克的山民逼下走道。貝斯奧德的大軍魚貫而前,仿佛河流沖潰堤壩般闖進破敗的堡壘,從涓涓溪流迅速化為滔天洪水。

“我下去!”巴圖魯抽出長劍喝道。

狗子想勸阻他,但最終只疲憊地點點頭,看著霹靂頭沖下臺階,另有數人隨他而去。多說無益,那個時候就快到了--

選擇死在哪裡的時候。

※ ※ ※

羅根看著敵人沖進大門,沖上高地,沖入堡壘。時間好像變慢了。清晨的陽光中,他分明辨出每個盾牌上的標誌--黑色的樹,紅色的橋,綠底上兩隻狼,黃底上三匹馬。到處都是明晃晃的金屬:盾牌邊緣、鎖甲鏈環、長矛矛尖、刀劍鋒刃……他們來了,伴著震耳欲聾、高亢尖銳的戰吼。空氣緩緩流入羅根的鼻孔,又被他緩緩吐出,山民和農兵在牆上的廝殺仿佛發生在水下,聲音是如此沉悶低濁。看著魚貫而入的親銳,羅根的掌心滲出汗水、刺痛發癢。他竟要衝進這群瘋子當中盡情斬殺,這是多麼愚蠢的念頭。

他感覺到了,那股每逢此刻便會出現的力量,他所需要的力量,正蠢蠢欲動。他感到周圍人群的恐懼,感到他們踟躕的腳步和猶疑的恐慌--這種猶疑發自內心,只是如今無路可逃。別無選擇,只能向前,沖進敵人的獠牙中間,期盼在敵人站穩腳跟前將之擊潰。不用多想,這是唯一的機會。

於是羅根高舉鍛造者的劍,發出意義不明的含糊咆哮,箭一般沖了出去。他聽見周圍喊殺聲起,眾人同他一齊向前,兵器交鳴不絕於耳。地面、高牆,還有前方的親銳,一切都在搖晃。他的靴子重重踏地,他急促的呼吸在風中嘶鳴。

他眼見親銳們慌忙舉盾組成盾牆,端好長矛和其他武器,但他們剛剛通過狹窄的大門,隊形散亂,又被大叫著猛撲下來的人群震懾。他們的戰吼哽在了喉嚨裡,臉色一下子從勝利的狂喜轉為震驚,前面的幾個人甚至有些猶豫和動搖,剛想後撤,羅根等人已殺到面前。

他撥開一根沒端穩的長矛,借助衝鋒的慣性,砍中一面盾牌。盾後的敵人仰面栽倒在泥地裡,奮力起身時又被羅根一劍砍中大腿,那一劍穿透鎖甲,留下長長一道傷口,那人慘叫著再次倒地。羅根旋即劈向另一個親銳,鍛造者的劍刺耳地劃過盾牌的金屬邊緣,劈進血肉。那人喉頭咕咕作響,口中吐出的鮮血流下鎖甲衫前襟。

羅根看見旁邊一把斧子砸進頭盔,留下拳頭大的坑,他自己側身躲開刺來的長矛,身邊的人卻被刺中肋下。一柄長劍砍進盾牌,飛散的木屑濺入羅根的眼睛。他邊眨眼邊躲閃,在泥地裡輾轉騰挪,順勢斬斷了一隻扯他外套的胳膊,眼見對方的鎖甲袖子耷拉下來,染血的臉一晃而過,眼珠驚恐地轉動。什麼東西在背後推他,幾乎將他推到劍鋒上。

他幾乎揮不開劍,完全施展不開。人潮從後面湧來,也從大門湧來,沉重蠢笨的肉體迅速擠作一團,把羅根緊緊夾住。所有人都在低吼、悶哼、推搡,用匕首乃至手指朝敵人戳刺。羅根似乎看到小骨在人群中狂吼亂叫、齜牙咧嘴、聲音嘶啞,長長的灰發從裝飾了金飄帶的頭盔下支棱出來,臉上則沾滿血漬。羅根想鑽過去,但混亂的戰局卻把他越推越遠。

他的劍從盾牌下緣刺中某人,但他自己的臀部也被什麼刺中,不禁渾身一顫--那是持久而緩慢加劇的灼痛,刺進體內的利器沒有扭動,也沒繼續突進,只是插在那裡,等他身不由己地被人群推擠。他怒吼連連,依靠手肘和腦袋奮力掙扎,拼命想把疼痛推開。熱血順大腿汩汩流下,他總算掙脫出來,空出的持劍的手隨即砍向一面盾牌,結果反沖的劍刃正好撞在一顆腦袋上,他人也被擠了過去,糊了一臉溫熱的腦漿。

他瞥見一面盾牌斜刺裡砸來,卻無法躲閃,盾緣正中喉頭,就砸在下巴下面,撞得他腦袋後仰,滿眼金星。他咳嗽著,稀裡糊塗滾倒在地,在無數鞋子踩踏過的污泥中掙扎。

他滿嘴是血,滿手泥巴,漫無目的地亂爬,四周的爛泥裡到處是擠擠挨挨、踩來踩去的鞋。他在這片漆黑、可怖、變幻莫測的人腿叢林中爬行,痛苦的號叫或狂怒的尖叫混合著飄忽不定的光線從上方落下。不計其數的腳在踹他、踩他,蹂躪著他全身上下。他想起身,卻立刻被人踹中嘴巴,重重倒地。他翻過身,喘著粗氣發現一個蓄鬍子的親銳跟他境遇相同,但完全看不出是哪邊的。那人正掙扎著從泥巴中爬起來,兩人四目相接,對望片刻,一支寒光閃爍的長矛突然從上方紮進親銳的後背,一下,兩下,三下,那人就此入土,如注鮮血流下鬍子。羅根這才意識到觸目可見均是屍體,趴著的,側躺的,其間混合了各式各樣被丟棄或破損的裝備,像小孩子的娃娃一般被踢來踢去,有些垂死的人還在抽搐、掙扎和呻吟。

羅根的手被踩了一腳,手指戳進了泥巴裡,他哀號一聲,咬緊沾滿血的牙齒,摸索著從腰帶上抽出匕首,虛弱無力地去捅來人的腿。可隨後他腦袋不知被什麼撞了一下,於是整個人又趴倒在地。

全世界變成一團吵鬧痛苦的迷霧,紛亂不堪,到處是腿腳和怒吼。他渾不知面朝何方,也分不清上下左右,嘴裡泛著乾澀的金屬味兒,血水和泥巴混進眼睛。他頭痛欲裂,自知大概是不行了。

回到北方,了結恩怨。腦子進水了嗎?

※ ※ ※

被弩矢射中的人在尖叫,但狗子無暇顧及。

白邊屬下的農兵已爬上塔下的牆,少數幾人繞到後面的臺階,正向上衝鋒--或者說,是在那狹窄臺階上奮力往上擠。狗子扔掉弓箭,一隻手摸索著抽出長劍,另一隻手拿起匕首,身邊還有數人舉起戰矛,他們一道堵住臺階頂端,抗擊農兵。狗子吞了口口水,他很少參加這種短兵相接的戰鬥,與敵人近距離廝殺。他寧願保持距離,但那群狗娘養的可不會遂他的願。

這場笨拙的搏鬥在臺階頂端展開。守方用長矛戳刺,想將農兵推下去;農兵則舉盾攀登,試圖在臺階頂端的平臺擠出一個落腳點。雙方都倍加小心,唯恐失足墜入塔下的爛泥堆。

有人端著長矛,大喊著沖來,卻被一兩跨外的寡言乾淨俐落地射中面門。羽箭從口中穿透到後頸,衝擊力讓那人微微後傾,踉蹌著退了兩步,狗子一刀將其斬首,屍體癱倒在地。

又一個頂著滿頭蓬亂紅發的大個農兵跳上臺階,揮舞碩大戰斧,瘋子般狂吼著。他繞開一支長矛,一斧劈開面前的弓手,噴灑的鮮血頓時染紅了身側石壁。他繼續往前沖,慌亂的人群連忙讓開。

狗子兩股戰戰,裝出膽小的形象。斧子朝他劈來,他向左跳開,呼嘯的斧刃擦身而過,而紅發農兵被帶得身形晃動。他大概累了,畢竟剛翻過牆,又爬了這麼長臺階--他很拼命,但迎接他的唯有死亡。狗子狠命一腳踢在他膝蓋邊上,他腿一軟,呻吟著滾向臺階邊緣。狗子趁機揮劍砍在他背上,他吃痛之下斧頭脫手,尖叫著墜落塔下。

狗子不待慶倖,只覺心中一凜,轉身正見一個農兵從側面襲來。他扭轉身形,俐落地接下第一擊,但氣還沒喘勻,就被第二劍冷冷地削中胳膊,痛得長劍脫手。農兵又攻上來,他趕忙躲開,慌亂中摔倒在地。農兵趁勢挺身舉劍,想要結果他,但上前不到一跨,寡言幽靈般出現,一把扭住他持劍的手臂。狗子慌忙起身,沒受傷的那只手緊握匕首,照農兵當胸便刺。他們三人死死扭作一團,在狂亂的戰局中仿若靜止的石雕。直到那農兵咽氣,狗子方才抽出匕首,寡言也鬆手任屍體倒下。

他們在塔上的爭奪中佔據上風,至少暫時如此。只剩一個農兵了,而幾個小子端著長矛,將其逼到牆垛邊。塔上到處是屍體,死了幾十個農兵,狗子的手下陣亡的約為敵人的一半。有個小子靠在岩壁上,胸口劇烈起伏,面無人色,血淋淋的雙手握著流出的腸子。

狗子受傷的手不聽使喚,指頭無力地下垂。他卷起袖子,發現長長的傷口幾乎從手肘切到手腕。這番景象令他胃裡翻騰,熱辣的嘔吐物湧到喉頭,咳嗽連連。別人的傷口可以無動於衷,切膚之痛卻如此駭人。

他眼見下方牆內的混戰如火如荼,雙方亂作一團,打得不可開交,渾然分不清陣營。他全身僵硬地站在塔上,血淋淋的手握著血淋淋的匕首。沒有目標,沒有計劃,人人各自為戰。只有奇跡般的好運才能讓他活過今天,而他懷疑自己的運氣已所剩無幾。有人扯他的衣袖。是寡言。他順著寡言指的方向看去。

山谷深處,貝斯奧德營地的後方,一片棕色塵雲正在逼近,騎兵的盔甲在飛揚的塵灰中迎著朝陽,反射出點點金光。狗子緊緊扣住寡言的手腕,倏忽間重燃希望。他難以置信、呼吸急促地叫道:“狗日的聯合王國!”

※ ※ ※

威斯特眺望山谷,手裡的望遠鏡端起、放下、又端起。“你確定?”

“確定,長官。”連著八天急行軍讓加蘭霍實誠的大臉沾上了道道泥巴,“他們快不行了,但還在拼死抵抗。”

“保德爾將軍!”威斯特大喝。

“元帥閣下?”保德爾帶著以前沒有過的諂媚應道。

“騎兵準備好衝鋒了嗎?”

將軍眨眨眼:“現在派他們出去不合適,畢竟這些天行軍辛苦,而這次是向上衝鋒,經過破碎地形,敵軍又人多勢眾,意志頑強。當然,您下令的話他們會義無反顧,元帥閣下,但我們應當謹慎行事,待步兵趕到--”

“戰場上可容不得謹慎。”威斯特皺眉看著兩道岩壁間狹小的空地。趁狗子和北方人還在死撐,馬上進攻?這可佔據出其不意的優勢,兩面夾擊貝斯奧德,但騎兵也因此得向坡上衝鋒,而連續急行軍早已讓人畜都疲乏不堪、佇列散亂;待數小時後步兵抵達,發動計畫周密的攻擊?可屆時狗子和他的朋友早已被屠戮殆盡,堡壘也被拿下,貝斯奧德會不會好整以暇地應付他們?

威斯特咬著嘴唇。一個決定關係數千人的性命,他只能努力不去多想這點。現在進攻更冒險,但回報也更豐厚,或許一小時血戰便能結束這場狗娘養的戰爭。若不馬上行動,大概再沒機會逮住北方之王的弱點。伯爾元帥死前那晚跟他說過什麼來著?偉大的領袖必須具備一定的……殘忍。

“準備衝鋒。步兵趕到後安排他們守住穀口,嚴防貝斯奧德一干人等突圍。既然犧牲不可避免,我寧願它更有意義。”保德爾似乎有些不忿。“你是想逼我認同克羅伊將軍對你作戰能力的評價嘍,保德爾將軍?還是想證明我和他都錯了?”

將軍挺身坐直,激動得小鬍子不斷抖動:“長官,我將盡力證明!我立刻下令衝鋒!”

他一踢胯下黑馬,朝風塵僕僕的騎兵隊伍飛馳而去,若干參謀緊隨其後。威斯特在馬鞍上扭了扭身,擔憂地咬著嘴唇。他的頭又開始疼了。衝鋒,上坡,強敵。

格洛塔上校會對這場生死豪賭露出微笑。蘭迪薩王子會對其他人的死活毫不關心。薩蒙德伯爵則會鼓掌歡呼,大談勇敢和士氣,再喝上兩杯。

所以呢?看看那三位英雄的下場吧。

※ ※ ※

懵懵懂懂中,羅根聽到遠處傳來一聲大吼,光線照進他半睜半閉的眼睛。打完了?光影閃爍,一隻碩大的靴子踩進面前的淤泥,上頭的話音飄飄渺渺。有人抓住襯衫,將他從擠擠挨挨的鞋腿間一路拖過泥巴地。他看見亮得刺眼的天空,不禁使勁眨眼,淚流不止,但他控制不住身體,依舊躺在地上,癱軟得像個麻袋。

“羅根,你沒事吧?你受傷了?”

“我--”他擠出一個字,接著就咳嗽起來。

“你認得出我嗎?”什麼東西拍打著他的臉,他總算清醒了些。眼前有個模糊的形影,在明亮天空的映襯下黑黝黝一片。羅根眯起眼。除非他腦子不好使了,這是霹靂頭巴圖魯啊。可見鬼,大巴來這兒幹嗎?思考令他痛苦,想得越多就越痛。他的下巴火燒火燎,似乎脹大了一倍,每次呼吸都讓自己渾身顫抖,口水橫流。

上頭的大個子嘴巴開開合合,各種詞句湧進羅根的耳朵,但全聽不真切。他的腿針紮般疼,心卻慌得厲害,滿腦袋都是心跳聲--他覺得四面八方都有聲音傳來,各種刺耳的聲音令他痛苦不堪,下頜的痛楚更是愈發難以忍受。

“走開……”他一口氣艱難地呼出,卻沒發出聲音。或者說,這已不是他的聲音。他用僅剩的力氣伸手按在大巴胸口,想將大巴推開,但大個子順勢抓住他的手,緊緊握住。

“沒事,”他大聲說,“我來扶你。”

“哈。”羅根輕聲道,咧出血腥的微笑。他突然用驚人的力道握住那只大手,另一隻手從貼身的地方抽出把匕首。利刃猛然竄出,如致命的毒蛇,整個插入大個子粗厚的脖頸。大個子驚呆了,滾燙的鮮血從敞開的喉嚨裡湧出,從張開的嘴巴裡湧出,從鼻孔裡湧出,打濕了大鬍子,流下胸口。

是大個子的錯。

觸碰血九指等於觸碰死神,死神不偏不倚,從不破例。

血九指推開碩大的屍體,血紅的手緊握住大個子的劍。這把修長的武器閃著星辰般的光芒,幽暗而美麗,正適合他的使命。如此艱巨的使命。

然而完成使命亦是最佳享受。血九指縱聲長嘯,一抒心中深沉的渴望和無盡的憎恨。大地在他腳下向後飛掠,激烈、膠著、美好的戰鬥迎面撲來,溫柔地擁他入懷。

他終於回家了。

屍體們的臉龐在周圍飄忽變換,嘶吼出詛咒,噴湧著怒火。但它們的恨意只讓他更強大。長劍揮舞,蕩平前路,留下破碎扭曲的肉塊。他劈砍、怒號、咆哮,心中無比愉悅。他哪裡還關心誰打誰。屍體是一方,他是另一方,他的使命就是要從屍體堆中殺出條血路。

一把斧子反射著陽光,畫出新月般的弧線,血九指矮身躲過,重重地踹開持斧者。那人舉起盾牌,但長劍劈開彩繪的樹、樹後的木板、木板後的胳膊和胳膊後的鎖甲,猶如撕爛蜘蛛網。開膛破肚的景色,仿佛劃破了一麻袋惱怒的蛇。

一個男孩被嚇得往後溜走,手裡抓著與自己完全不相稱的盾和斧。他的恐懼讓血九指放聲長笑,露出一口森森利牙。似乎有個微弱的聲音在呼喚冷靜,但血九指不予理會,他揮動長劍,切開大盾牌和盾後的小軀體,漫天血沫灑在泥地、石壁和嚇呆了的臉上。

“有意思。”他說著露出殘忍的笑容。他是大平衡者,男女老少一視同仁。這種殘酷的裁判,代表完美平衡與絕對正義,沒有藉口,亦無法逃離。他邁步前進,如巍峨山嶽,屍體們推搡著、嘀咕著,從他身邊退開,卻又把他圍住。

他身邊是滿滿一圈盾牌、滿滿一圈彩繪標誌、滿滿一圈蠢笨的木樁、滿滿一圈水波的漣漪、滿滿一圈醜陋的屍體。

屍體們的話語飄進耳中。

“是他。”

“九指。”

“血九指!”

滿滿一圈恐懼,而他位居正中。它們正該恐懼。

它們的死早已被甜美的鮮血書寫在這片苦難的大地上,它們的死早已被圍著血肉嗡嗡作響的蒼蠅低聲傳唱。它們的面孔,流動的清風,還有山川和天空扭曲的輪廓,都在一同大聲宣示:它們是屍體,全部都是。

“下一個入土的是誰?”他輕聲問。

一名勇敢的親銳謹慎前進,胳膊上的盾牌繪著盤桓的毒蛇。但他尚未舉起長矛,血九指的劍已照他盾牌頂端和頭盔下沿的空當,揮出一道巨弧。劍尖切掉了親銳的下頜,然後力道不減地砍進旁邊另一具屍體的肩膀--血九指當仁不讓,順勢刺進胸口,將其按倒在地,鮮血從無聲張開的口中狂噴而出。又一具屍體哇哇怪叫著沖上前來,但血九指的劍迅如流星,立時劈開頭盔,直劈到嘴唇。那屍體仰天倒地,竟在泥地裡滑稽地跳了幾跳。

“跳吧!”血九指哈哈大笑,長劍繞身揮舞,空中鮮血如織,破碎的兵刃和斷裂的肢體須臾間鋪天蓋地,宛如傾盆大雨。而雨中飄飛的美好事物,譜寫出獻給血九指一人的秘密情書,描繪出莊嚴而神聖的圖景。無數武器用千百種方式、從千百個角度攻擊他,但他毫不在意,因為每個留在他皮膚上的灼痛痕跡,他必百倍奉還。血九指放聲大笑,風、火和盾牌上的人臉也跟著一起大笑,勢不可當。

他,是高山上的風暴。他,聲若雷霆,臂似靈蛇,殺伐果斷更勝閃電。他刺穿某具屍體的肚子,抽劍時用劍柄敲碎了另一具屍體的嘴,然後左手搶過屍體端著的矛,擲出去穿透了第三具屍體的脖子,右手又以驚人的速度從側面劈開第四具屍體。他旋身、騰挪、滾翻,渾似灌下烈酒的醉漢,迸發出火焰與歡笑。他為自己打造了一個圈子,用大個子的劍畫出的圈子,圈內每寸土地都屬於他。

屍體們縮在圈外,滿懷恐懼地向後躲閃。他從它們臉上看出,它們都認識他,都聽過他的所作所為,而現在他親自給它們上了血淋淋的一課,於是它們深以為然。他笑看著開悟的屍體,只見打頭的一具高舉空出的手,彎腰將斧頭放到地上。

“我寬恕你。”血九指輕聲說,也將自己的劍“當”一聲扔下,然後邁步向前,攫住那具屍體的喉嚨,雙手將其提到半空。那具屍體扭動踢打,妄想推開他的手,但血九指鮮紅的十指仿佛凝固了,仿佛是鑽破蒼茫大地的堅冰。

“我寬恕你!”他的雙手宛如天降玄鐵,拇指在屍體的脖子裡越掐越深,直至血如泉湧。他伸直胳膊,將仍在扭動的屍體舉過頭頂,待它一動不動後隨手甩進淤泥中,滿足地看它滾了一圈又一圈。

“寬恕……”他穿過瑟縮的屍體群,走向明亮的門廊。所有屍體都慌忙向兩邊閃躲,仿佛逃離惡狼的綿羊,在正中讓出一條泥巴路,路上點綴著它們丟棄的盾牌和武器。遠方的陽光底下,盔甲鮮明的騎兵沖過塵土飛揚的山谷,手中長劍起起落落、精光凜凜,頭頂大旗迎風飄揚,追逐著四散奔逃的形影。他站在殘破的門口,腳下是碎裂的門板,周圍遍佈盟友和敵人的屍體。他聽到人們慶祝勝利。

於是羅根閉上雙眼,深吸一口氣。

第二十八章 太多主人

門外夏日炎炎,銀行大廳卻依然涼爽陰鬱,暗影重重。廳內只聽見低語聲及靜默的回音,棱角分明的黑色大理石四處鋪陳,宛如新建的墳墓。纖細光束穿過窄窗,其中滿是飛舞的塵灰。這裡一點味道都沒有。(除開欺詐的臭氣--我快被它熏暈了。雖然這裡比審問部乾淨得多,但我懷疑此間言論不會比犯人的供狀更可信。)

這裡沒有成堆的閃亮金條,說實話,極目所及連一枚錢幣都看不到,唯有筆、墨和無數暗色紙張。凡特和伯克銀行的雇員也不若布商公會的庫爾特會長那般穿著華麗長袍,或似香料公會的埃澤會長那般渾身珠光寶氣,他們體格矮小,身著灰袍,神態嚴肅,全身唯一閃亮的是學究氣的眼鏡。

(這才是財富的真正模樣,這才是權力的真正所在--聯合王國人的信仰:黃金女神的樸素神廟。)他眼看辦事員們在整齊的文件堆後工作,整齊的桌子擺成整齊的行列。(他們是神廟的侍僧,負責操辦教會的基礎事務。)他的視線轉移到等待的人群:商人、放貸者、店主、律師、小販和騙子們排成長隊,還有些人緊張地坐在冷硬的大理石牆邊冷硬的凳子上。個個衣冠楚楚,神態卻不自然。(惴惴不安的信徒,擔心商業之神隨時露出殘酷的獠牙。)

(好在我不是她的信徒。)格洛塔擠過長長的佇列,手杖尖點在地磚上發出響聲,但凡有商人投來目光,他便吼一聲:“我是瘸子!”

辦事員看著擠到前排的他:“請問--”

“馬修斯。”格洛塔吼道。

“請問該怎麼通報您--”

“就說是瘸子來找他。”(把我引薦給高階祭司,好讓我連本帶利、還債付帳。)

“我無法--”

“我們等候您多時了!”後面數排另一張桌邊的辦事員站起來宣稱,“請隨我來。”

格洛塔朝身後不悅的長隊露出無牙的笑容,隨後跛行穿過桌子間的空隙,朝遠端鑲板牆上的某道門走去。他的笑容沒有持續太久--門後有段高聳的樓梯,光束自頂上的窄窗射下。

(權力不就該是高高在上、睥睨眾生嗎?)哪有當權者住底樓的?他咒駡著竭力跟上不耐煩的嚮導,上了樓又拖著沒用的那條腿經過一條兩側都有高高門扉的長廊。辦事員傾身向前,謙卑地敲敲其中一扇門,直到裡面甕聲甕氣傳來一聲“誰?”然後才打開門。

馬修斯坐在一張巨桌後,看著格洛塔跛過門檻,他的面容猶如木雕,毫無歡迎之意。筆、墨和文件整齊地收拾在他面前攤開的血色皮包內,宛如校場上一絲不苟的軍隊。

“這位是您期待的客人,先生。”辦事員匆匆遞上一捆檔,“這些檔等候您處理。”

馬修斯毫無感情的視線轉向檔,“是……是……是……是……這些都是與塔林……”格洛塔不待主人邀請--(沒必要裝模作樣)--便搖搖晃晃跨出一步,坐進最近的椅子,堅硬的皮墊被他酸痛的屁股壓得發出“吱吱嘎嘎”的抗議聲。(能坐就成。)

馬修斯迅速地“沙沙”翻閱檔,在每張紙底部簽名。最後一份檔讓他躊躇片刻,“不,這個必須馬上收回。”他伸手抓住前方某枚印章--印章木柄由於久經使用而磨得十分光滑--小心翼翼地在紅墨水碟裡蘸了蘸,隨即用令人心悸的堅定蓋上。(這是否意味著某位商人的身家性命就此灰飛煙滅?如此輕巧的舉動,卻能引發毀滅與絕望?也許此人的老婆孩子從此流浪街頭?這裡沒有流血和尖叫,但仍能像審問部那樣把人徹底摧毀--並且容易得多。)

格洛塔看著辦事員帶著文件匆忙離開。(也或許那不過是十馬克的拒付票據,誰知道呢?)門輕輕合攏,精准地關閉,傳來極輕柔的“哢噠”聲。

馬修斯將鋼筆精准地放在桌沿,抬頭看向格洛塔,“在下非常感激您能迅速趕來。”

格洛塔嗤之以鼻:“你留言的口氣可不容我片刻拖延。”他雙手抬起那條酸痛的腿,不由縮了縮身,然後把髒靴子擱到旁邊椅子上。“我希望你也能禮尚往來,直入重點。我可忙得很。”(我要鬥倒一位法師,推翻一位國王,做不到的話可能被立馬割喉、丟進海裡。)

馬修斯連眼都沒眨。“在下的雇主對您近來的調查方向再次表示不滿。”

(是嗎?)“你的雇主荷包鼓鼓,卻毫無耐心。我這次又是哪裡觸動了他們敏感的神經呢?”

“您對當今王上、傑賽爾一世陛下身世的調查。”格洛塔自覺眼皮抽搐,趕緊用手按住,一邊酸溜溜地舔著牙齒。“具體而言,調查對象是凱美麗•唐•羅斯其人、她香消玉殞的事由及她與我們慈愛的先王古斯塔夫五世不同尋常的友誼。在下說得夠明白了嗎?”

(事實上,你有點太直白了。)“你提到的這些調查才剛剛開始,我非常驚訝你的雇主竟了若指掌。他們用的是水晶球還是魔鏡咧?”(不然就是審問部裡的線人?甚至是我身邊的誰?)

馬修斯歎口氣--至少,他讓氣息流過面頰。“在下告訴過您,可以假定他們什麼都知道。您會發現這絕不誇張,特別是您若打算欺瞞他們的話--在下強烈建議您不要採取這種行動。”

“我沒想欺瞞誰,”格洛塔咬緊牙關低聲道,“事實上,我對國王的父母本無興趣,但審問長要我嚴查,不斷催促我提交報告。我該怎麼回復?”

馬修斯一臉同情地看著他。(一塊石頭對另一塊石頭的同情。)“在下的雇主不管您怎麼向審問長報告,只要您中止調查。在下能體諒您面臨的兩難境地,但坦率地說,主審官大人,在下認為您別無選擇。您可以去見審問長,把事情原委解釋清楚,包括您從在下的雇主那裡收到的禮物、收禮當時的情形以及您對我們的照顧。或許審問長閣下比外表看上去更為寬容,願意原諒您的兩面派行為。”

“哈,”格洛塔哼了一聲。(若非我對審問長知根知底,這玩笑還算開得可以--事實上,在座雙方都明白蘇爾特比蠍子更毒辣。)

“不然您可以遵守對在下的雇主的承諾,履行他們的要求。”

“當初我簽下那張該死的收據時,他們只要我還個人情。現在開始提要求了?究竟會有多少要求?”

“在下不知道,您也最好別問,主審官。”馬修斯朝門口瞥了瞥,然後傾身向前,低沉而輕柔地說:“以在下的經驗判斷……這樣的要求會無窮無盡。在下的雇主預付了一筆鉅款,他們總能收回投資。總能。”

格洛塔咽口口水。(他們似乎想買下我的絕對服從。當然,這並非天方夜譚,我跟其他人一樣可以被收買,難就難在審問長對我有同樣的要求。兩位神通廣大又冷酷無情的主人在此事上針鋒相對,前景實在不妙,我至少得擺脫其中一位。但正如好心的馬修斯解釋的,此刻我別無選擇。)他從皮椅上放下靴子,留下長串污泥,隨即開始漫長的起身儀式,痛苦地變換重心。“你的雇主除了要我違抗聯合王國最有權勢的人之外,還有別的事嗎?”

“他們還希望您能監視他。”

格洛塔僵住了。“他們還希望我什麼?”

“最近有諸多變革,主審官,變革固然意味著機遇,但過猶不及。在下的雇主認為穩定和諧方為立國之本,他們對現狀很滿意。”馬修斯蒼白的手抓緊皮包。“他們擔心某些政要心懷叵測,蠢蠢欲動,而其草率行為將導致混亂。審問長閣下尤其令人不安,有鑑於此,他們想知道其人的一舉一動和心中打算。他們特別要求您查清審問長在大學裡的安排。”

格洛塔發出一串難以置信的笑聲。“就這些?”

個中反諷絲毫沒能打動馬修斯。“暫時就這些。您最好走後門,在下的雇主希望在本周內收到消息。”

格洛塔沿銀行大樓後部的狹窄螺旋梯蹣跚下樓,一路苦著臉,像螃蟹一樣橫行。他前額汗珠密佈,這不單是由於下樓的辛苦。(他們怎麼知道的?上次我違抗審問長的指示,調查雷諾特王子的死因,這回我遵從審問長的指示,調查國王的生母--結果無一例外都被他們得知。他們果真神通廣大,但消息總得從某人嘴裡傳到他們耳中。)

(從……某人?)

(誰去追查過王子和國王的情況?誰心眼兒裡只有錢?誰為自保已離開過我一次?)格洛塔在樓梯中間停了片刻,皺起眉頭。(噢,親愛的,親愛的,果真是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一直都是?)

回答他的是那條沒用的腿上傳來的抽痛。

第二十九章 大獲全勝

威斯特坐在馬上,雙臂搭住鞍橋,木然看著塵土飛揚的山谷。“我們贏了。”派克毫無感情地說。他若是說“我們輸了”,大概也一個德行。

幾面破敗的旗幟無精打采地垂著,但貝斯奧德的大旗已被扯下,在馬蹄下踏成碎片了。大旗的旗杆歪歪斜斜,在塵雲中隱隱可見,活像剔光了肉的骨頭--這倒很適合兵敗如山倒的北方之王。

保德爾驅馬來到威斯特身旁,掃視戰場,笑容燦爛,仿佛校長參觀秩序井然的教室。

“傷亡如何,將軍?”

“傷亡慘重,長官,尤其是前排騎兵,但我軍大體上贏得了奇襲優勢。敵軍的精銳部隊幾乎都被派去攻擊堡壘,騎兵一旦衝垮他們的後衛,簡直勢如破竹,一路追到堡壘牆下!乾淨俐落地奪占了營地!”保德爾邊說邊嫌惡地皺了皺鼻子,小鬍子也跟著抖。“我們斬殺了數百隻噁心的山卡,比這數量多得多的怪物則被趕進了北方的山裡,我敢說,它們再也不敢回來了。我們還殺了相當多的北方人,戰果足以讓克什米國王滿意。剩下的人紛紛棄械投降,估計俘虜有五千之眾,長官。貝斯奧德業已潰不成軍,潰不成軍!”他發出小姑娘般的輕笑,“毫無疑問,您今天真是為蘭迪薩王太子報仇雪恨了,元帥閣下!”

威斯特吞口口水,“是啊,報仇雪恨。”

“用北方人做誘餌真是妙招,真是富於冒險精神的大手筆。身為這場名垂青史的大戰的一分子,我備感榮幸!今後也樂意為閣下效勞!此乃聯合王國軍揚眉吐氣之日!伯爾元帥若死後有知,必深以為傲!”

威斯特這輩子都沒想過能聽到保德爾將軍的讚揚,如今偉大時刻從天而降,他卻毫無喜悅。他有何英勇事蹟?冒險拼命的不是他。除了下令衝鋒,他什麼也沒做。他只是深感鞍馬勞頓,還有由於一直憂心忡忡,下巴咬酸了,說話都費力。“貝斯奧德被擊斃還是被俘了?”

“俘虜的個別情況尚不清楚,長官,保不齊他被我們的北方朋友逮住了呢。”保德爾又嬉笑幾聲,“那樣恐怕我們就見不著活人了,呃,元帥閣下?呃,派克軍士?”他大笑著用手指在肚皮上飛快畫了個十字,舔舔嘴唇,“保不齊給他來個血十字!那幫蠻子不就愛這道道嗎?血十字,呃?”

威斯特一點也不覺得好笑。“確保俘虜食水無虞,並盡可能照料傷患,勝利後當不失風度。”這倒像戰後領袖該說的話。

“合該如此,元帥閣下。”保德爾敬了個漂亮的軍禮,堪稱模範下屬,隨後他驅馬退下,掉頭離去。

威斯特跳下坐騎,整理片刻後邁步走向穀內。派克抽出長劍,緊隨其後。

“小心為上,長官。”他說。

“不用。”威斯特低聲說,“應該不用。”

漫長的斜坡上到處是人,死活各半。聯合王國騎兵的屍體沒人搬運。醫官一臉嚴肅地用血染的雙手為傷患治療。有人坐地哭泣,許是哀悼逝去的同僚;有人木然盯著自己的傷口;還有人大叫大嚷,哀號救命,或是要水--另一些人為他們奔走,贈予最後的慈悲。垂頭喪氣的俘虜沿山谷石壁站成一排,由騎兵慎重看守,繳獲的武器、鎖甲和彩繪盾牌在旁堆積如山。

威斯特緩步走過貝斯奧德的營地。持續半小時的激戰令這裡一片狼藉,各種事物散佈在裸岩和硬土地上,其中不乏人屍馬屍,還有遭踐踏的帳篷框架,扯爛的帆布,爆裂的木桶,破損的箱子,種種炊具、修理工具和武器等等。所有東西都覆了一層爛泥,印上髒汙的腳印或馬蹄印。

但混亂的海洋中卻有一些奇特的寧靜島嶼,那些地方還保持著威斯特下令衝鋒前的模樣,似乎未受打擾。一口鍋掛在半死不活的火堆上,裡面的湯還冒著泡;一堆長矛整整齊齊架在一起,旁邊放著凳子和磨刀石,隨時準備磨礪;三條鋪蓋卷擺成完美的三角形,乾淨的毯子疊在鋪蓋頭,一切有條不紊--除了那個腦袋開花、倒在當中的人,他的腦漿在潔白的羊毛毯上灑得到處都是。

不遠處,一位聯合王國軍官跪在地上,懷中抱著一人。威斯特心裡一緊,認出跪在地上的正是老友布林特中尉,而癱軟在他懷中的是另一位老友卡斯帕中尉。威斯特恨不得拔腿就走,直勾勾地上坡,就當沒看見他們,但他只能滿嘴苦澀地強迫自己走過去。

布林特抬起頭,慘白的臉上道道淚痕。“一支箭。”他輕聲說。“不過是一支恰好飛過的箭。他連劍都沒拔出來。”

“倒楣啊。”派克嘀咕,“倒楣。”

威斯特低頭看去。確實倒楣。斷箭貼著卡斯帕的鬍子下端,穿透下頜,卻沒流多少血,他身上其他的污漬也少之又少,只有制服的一條袖口沾了幾點泥,僅此而已。雖然卡斯帕那雙眼睛空空蕩蕩,但威斯特覺得他就是直視著自己,雙唇憤怒地噘著,眉毛指責地挑起。威斯特真想抓住他拼命搖晃,質問這到底什麼意思,可惜對方已經死了。

“寫封信。”威斯特低聲吩咐,十指麻木地互相摩挲,“給他家寫封信。”

布林特哀傷地一抽鼻子--不知怎地,威斯特覺得這讓自己更為懊惱。“對啊,給他家寫封信。”

“那就拜託了。派克軍士,跟我走。”威斯特一刻都待不下去了。他拋下朋友們--一個活著的朋友和一個死去的朋友--大步上坡。若他沒下令衝鋒,就不會害死這個總是和顏悅色、人畜無害的老相識。他努力不去想這件事。或許領袖必須具備一定的殘忍,但要做到這點可不容易。

他和派克翻過一座傾頹的土壘,又越過一條飽經蹂躪的壕溝,山谷越來越窄,高聳的岩壁從兩邊壓迫過來。這邊屍體更多,破碎的土地上密密麻麻,既有北方人和杜別克要塞裡那種死戰不降的野人的屍體,也有山卡的屍體。威斯特這才注意到那堵簡直不比草丘高的牆,但牆下屍積如山。

“他們在這種地方守了七天?”派克嘀咕。

“看來是的。”

唯一的入口是牆中央粗糙的門廊,門板已被敲掉,扔在旁邊。門內有三個奇怪的影子,待威斯特走近後辨認出來,不由又一陣噁心:三個男人,脖子吊在牆頭,軟綿綿的雙腳垂在威斯特胸口的高度。好多陰鬱的北方人聚在門前,頗為滿足地看著這三具屍體,其中一人看到威斯特和派克過來,露出殘忍的笑容。

“哈,哈,哈,這不是老朋友暴怒嗎?”黑旋風說,“你來得可真遲啊,沒趕上好戲。嘿,夥計,你總是慢半拍。”

“我有些難處。伯爾元帥過世了。”

“入土了,呃?嘿,他算是不寂寞,過去這些天有不少好漢入土。你們現在的頭兒是誰?”

威斯特長吸一口氣。“我。”

黑旋風哈哈大笑,威斯特冷眼旁觀,暗自不爽。“偉大的頭兒暴怒死者在上!”他站直身,滑稽地敬了個聯合王國軍禮,那幾具屍體還在他身後慢悠悠地晃。“來見見我的朋友吧,他們也都是大人物。這位是獠牙葛籣德,從一開始就跟著貝斯奧德打江山。”他伸手推那具屍體,欣賞它前後搖擺。

“這位是白邊,殺人越貨的奇才。”他又推了推第二具屍體,那屍體朝一個方向轉了一圈又一圈,又反向轉回來,四肢無力地甩動。

“這位是小骨,在老子吊死的人裡算是最有種的一個。”最後這具屍體已被砍成一團爛肉,黃金雕飾的盔甲坑坑窪窪,胸口有道極可怕的傷口,低垂的灰發被血塊凝住。這人的一條腿齊膝斷掉,滴下的血在地上聚成一窪,如今已然幹了。

“他怎麼回事?”威斯特問。

“小骨?”肥胖的大個山民克魯默克-埃-費爾也在人群中,“他被亂刀砍翻的,寧死不降嘛。”

“他打得好哇。”黑旋風說著,沖威斯特露出更寬闊的笑容,“但也饒不了上吊。”

克魯默克也笑了,“當然饒不了!”他微笑著看那三具屍體轉來轉去,繩索吱嘎作響,“掛這兒不是挺美嗎,呃?常言道,看山看水不如去看吊死鬼。”

“誰說的?”威斯特問。

克魯默克聳聳壯碩的肩膀。“大家唄。”

“大家?”威斯特咽下唾沫,穿過懸掛的屍體,走入堡壘,“嗜血的屠夫。”

※ ※ ※

狗子仰頭又灌下一口酒。他現在感覺好些了,也更醉了。“行了,來吧。”

但寡言用針時,他還是渾身一顫,卷起嘴唇,齒間“嗞嗞”呼氣。新生的刺痛疊加在已然麻木的陣痛上,針線穿透皮膚,狗子的胳膊燒得越來越厲害。他又灌了口酒,前後晃著身子,但毫無緩解。

“見鬼,”他嘶叫著,“見鬼,見鬼!”

寡言看了他一眼。“不行就別看了。”

狗子只好扭過頭,聯合王國制服剛巧躍入眼簾--紅衣服在一片棕色爛泥中格外顯眼。“暴怒!”狗子大叫,竟顧不上疼痛笑了起來,“很高興你能趕到!真的很高興!”

“遲到總比不到好?”

“我一點也不怪你。真的。”

威斯特皺眉看著寡言幫他縫胳膊。“你還好吧?”

“啊,反正就這樣唄。大巴死了。”

“死了?”威斯特瞪著他,“怎麼死的?”

“這是打仗啊,不是嗎?媽的,死人在所難免,誰又弄得清原因?”他揮舞酒瓶,“我左思右想,當時是不是能做點啥阻止他下塔,或者和他一起下去,有個照應,或者讓天塌下來--奇奇怪怪的想法啥都有,但哪個也沒法讓死者複生。可我就是停不下來。”

威斯特鬱鬱地看著爛泥地,“一場沒有贏家的遊戲。”

“啊,見鬼!”針再度穿過狗子的胳膊,他大叫一聲,擲出手裡的空瓶子,“他媽的從頭到尾就沒有贏家,不是嗎?都他媽見鬼!”

寡言抽出匕首割線。“活動下手指。”狗子試著握攏五指,傷口火辣辣地疼,但最終他還是緊緊握成拳頭,下意識地大吼。

“看起來不錯。”寡言說,“你挺走運。”

狗子掃視戰場,面容悲戚,“這算走運,呃?想不通啊想不通。”寡言聳聳肩,扯下塊布給他包紮。

“你們抓到貝斯奧德了嗎?”

狗子抬頭看向威斯特,張大了嘴。“你們沒抓到?”

“俘虜很多,但沒有他。”

狗子扭頭朝爛泥地狠狠啐了一口。“女巫也沒抓到,恐刹也沒抓到,他那兩個白癡兒子也沒抓到,這趟白忙了。”

“一見勢頭不妙,他們多半立刻逃往卡萊恩了。”

“很有可能。”

“他們會重新召集隊伍,尋找盟友,準備守城物資,伺機捲土重來。”

“不出意料。”

“因此安頓好俘虜後,我們得立刻追過去,不給他們喘息之機。”

狗子陡然感到一陣絕望,差點倒下。“死者在上,貝斯奧德跑了。”他大笑起來,灼人的淚水在眼眶裡打轉。“這日子啥時候是個頭啊?”

寡言將傷口包紮好。“完事了。”

狗子瞪了他一眼。“完事了?我覺得永遠也完事不了。”他伸出手。“拉我一把,呃,暴怒?我還要去埋個朋友。”

※ ※ ※

他們埋葬巴圖魯時日已西沉,陽光自群山峰頂灑下,為雲層鑲上璀璨的金邊。好天氣,埋好人。他們圍著墓穴,緊緊站到一起。今天要埋的人太多了,到處是低聲的啜泣和哀悼,但巴圖魯廣受愛戴,殞命者中無出其右,因此來他墓前的也最多。饒是如此,羅根身邊依舊空了一塊,前後左右都空出了一人遠。一如當年在貝斯奧德麾下效力時,沒人敢站過去。羅根不敢抱怨,如果可以,他自己都想逃開自己。

“誰想說點什麼?”狗子朝周圍人一個個看去。羅根低頭盯著雙腳,甚至不敢迎上他的視線,更別提說話。他不大確定戰鬥的細節,但能猜到大概--殘破的記憶足以讓他拼湊出來。他環視四周,舔了舔裂開的嘴唇。就算其他人猜到了,恐怕也會三緘其口。

“沒人說兩句嗎?”狗子又問,他嗓音破了。

“看來只有我來,呃?”黑旋風上前一步,環視眾人,目光似在羅根身上停留最久。但也許只是羅根的心理作祟。

“霹靂頭巴圖魯,”黑旋風說,“入土為安。死者知道,我倆常常意見不合,話不投機。或許這是我的問題,因為我基本上就是個唱反調的混球。我想現在我後悔了,但已遲了。”他哽咽地抽了口氣。

“巴圖魯,他的鼎鼎大名北方無人不知,無人不敬,哪怕是他的敵人。我想,他是那種能……帶來希望的人。是的,希望。你們誰想要力量?想要勇氣?想要公道正直,凡事講個規矩?”他沖新翻的泥土點點頭,“那就遵照霹靂頭巴圖魯的榜樣,他奶奶的不必猶豫。現在他走了,老子缺了一塊兒,大夥兒都缺了一塊兒。”黑旋風說完便轉身,低頭離開墓地,消失在暮色中。

“大夥兒都缺了一塊兒。”狗子重複,他盯著地面,眼中有了淚花。“說得好。”墓穴周圍的人紛紛抽泣起來。威斯特、派克、擺子,甚至包括寡言,大家的哭聲此起彼伏。

羅根也想跟他們一樣。他也想哭,為了哀悼一位好人,為了懺悔可能的罪孽,但眼淚蹤跡難覓。他皺眉看著新翻的泥土,直到日頭沉下山巒,高地上的堡壘陷入黑暗,他心裡依然空空蕩蕩。

想脫胎換骨,你就該換個地方重新開始,結交對你一無所知的新人。如果回到老路上,除了故態復萌還能怎樣?你必須現實一點。他曾扮成別人,但那都是假像,並且是最難揭穿的一種假像--自欺欺人。他現在明白了,他就是血九指,這是千真萬確,無論如何掙扎反抗、如何努力改變都無法逃避的事實。

羅根有在乎的東西。

但血九指什麼也不在乎。

第三十章 夢醒時分

天亮時分,傑賽爾面露微笑。大家剛剛結束莽撞的旅行,他就要回到阿杜瓦,回到阿黛麗溫暖安逸的懷中啦。想到這裡,他不由得裹緊了毯子。接著他皺起眉,不知哪裡傳來敲擊聲。他眼睛張開一條縫。有人在房間另一頭朝他嘶吼,他轉過頭。

他看到了特維絲的臉,黑暗中更顯蒼白。她正在床幔中怒視他,於是過去幾周的可怕經歷頓時重新湧入腦海。王后的模樣和嫁給他那天並無二致,但她完美的臉龐現在看來醜陋而充滿惡意。

王家臥室成了戰場,壁爐和床鋪間的無形邊界被嚴密監控,傑賽爾膽敢越雷池一步,都會引發嚴重後果。室內遠端為斯提亞領土,碩大的床是特維絲牢不可破的堡壘。婚後第二晚,他曾帶著頭一天只是誤會的美好願望,向那裡發動試探性進攻,結果被打破了鼻子。從那以後,他只能絕望地進行徒勞無益的長期圍城。

特維絲是個很會演戲的女人。傑賽爾可以睡地板或那些永遠伸不直腿的傢俱,哪裡都成,只要不和她睡。但一到早餐她便會沖他微笑,半句重話也不說,有人注視時還會溫柔地將手放在他的手上,有時甚至會讓他產生一切正常的錯覺。但一旦兩人獨處,她就把脊背沖著他,冷漠無語,或露出極度輕蔑和厭惡的眼神,讓他備感煎熬。

她的侍女們也會私下談論他的不幸遭遇,但神色間沒有絲毫憐憫,尤其是她那個發小夏蕾伯爵夫人,看他的眼裡總帶有濃烈恨意。

有回他誤闖她們的沙龍,親眼目睹十幾名侍女圍坐在特維絲周圍,用斯提亞語交談。他自覺像個淘氣男孩踏入了一群專業女巫的秘密集會,聽到了某些黑暗咒語--說不定就是針對他的--他自覺像是最低等、最不受歡迎的生物。可他是國王啊,這裡也是他的宮殿。

他總是活在莫名的恐懼中,生怕誰發現真相,其實就算哪個僕人發現了,也不敢輕易散播出去。他又想找人訴說,但找誰呢?怎麼說呢?宮務大臣閣下,日安,我老婆不願跟我睡;審問長閣下,你好,我老婆不肯正眼看我;大法官閣下,別來無恙,呃對了,王后討厭我。他最不想找的就是巴亞茲,他曾堅定地警告法師別插手他的私生活,現在哪好意思爬去乞援?

於是,他就這樣悲慘而迷茫地被一派虛假的極樂包圍,日日裝作模範夫妻,渾不知前途何在。他的整個人生仿佛已經註定--沒愛情、沒朋友、睡地板。

“喂?”特維絲吼道。

“喂什麼?”他也吼回去。

“開門!”

大門發出“砰”一聲巨響,門框都顫動起來。“塔林人都不是好東西。”傑賽爾小聲嘀咕著掀開毯子,從地毯上爬起來,惱火地走到門口開鎖。

葛斯特站在外面走廊,全身盔甲,長劍在手,另一隻手提著燈籠,刺眼的光照亮了他半張憂心忡忡、嚴峻肅穆的臉。遠處還有腳步的回聲、困惑的喊叫,也能看見點點燈盞。傑賽爾皺起眉,困意瞬間消散。他不喜歡這場面。

“陛下。”葛斯特開口。

“見鬼,到底怎麼了?”

“古爾庫人剛剛進犯米德蘭。”

※ ※ ※

菲洛猛地睜開眼,從擱板上跳將起來,紮好馬步,手裡緊握拆下來的桌腿。她心中暗罵自己竟睡著了,一睡著准沒好事。可屋裡一個人都沒有。

漆黑又安靜。

沒有瘸子,也沒有黑面具打手,甚至沒有那些當她踏足這座該挨千刀的破宮殿的臭地磚時、不屑地打量她的武裝守衛。唯有一絲微光從巴亞茲房間的鑲板門縫隙中透出,伴著微弱的話音。她皺起眉頭,躡手躡腳地過去,無聲無息跪在地上,貼著鎖眼探聽。

“他們在哪兒登陸的?”隔著木門,巴亞茲有些甕聲甕氣。

“第一批船趁暮色登陸在米德蘭西南角、基倫附近的無人海灘。”

是餘威。菲洛頓時緊張起來,鼻子裡的呼吸變得冰冷急促。“你準備好了嗎?”

巴亞茲哼了一聲,“差得遠。沒想到卡布林下手這麼快、這麼突然。他們是晚上登陸的,呃?全無預兆?布洛克公爵有什麼動向?”

“我想他事先不但知情,還跟他們串通好了。古爾庫人多半向他保證蕩平一切阻礙、把你那個私生子吊死于阿金堡城頭之後,就將聯合王國的權柄交給他,讓他登基為王--不消說,自是要臣服於偉大的奧斯曼•烏•多沙。”

“這個叛國賊!”

“這不足為奇。有什麼好驚訝的,呃,師兄?我們見過更不堪的背叛,可能自己也煽動過。”

“有些事不得不做。”

她聽到餘威歎口氣。“我沒否認這點。”

“古爾庫人有多少?”

“他們從不小打小鬧。目前登陸的大概有五個軍團吧,但只是先頭部隊。大軍將緊隨其後,整個南方都攻過來了。”

“卡布林來了嗎?”

“他來幹嗎?他好整以暇地待在薩坎特,在山間平臺溫暖的花園裡,等著你被毀滅的好消息。敵人的統帥是馬穆,大沙漠之子,得到三倍祝福也該遭三--”

“我知道他自封的名號,那條自大的蛆蟲!”

“不管名號為何,他的確強大,百部眾亦傾巢出動、供他驅使。他們是沖你來的,師兄,他們全都來了。換作是我,定會避其鋒芒,趁還有時間退避到寒冷的北方。”

“然後呢?他們不會追來嗎?我是不是該逃到世界邊緣?不久前我剛去過那裡,那可不是什麼好地方。你別忘了,我還有底牌。”

沉默良久。“你找到種子了?”

“沒有。”

再次沉默。“我倒不怎麼遺憾。跟那種力量打交道……就算不直接打破第一律法,也必會扭曲它。它上次造成了阿庫斯的毀滅,整個世界都差點搭進去,還是被永遠埋葬的好。”

“連同我們的希望?”

“拿它賭上的東西比你我的希望緊要得多。”

菲洛壓根不關心巴亞茲的希望,當然了,餘威的她也不怎麼關心。他們都騙過她,她不得不吞下他們的謊言、秘密與承諾。長久以來,除了空談和等待,她幾乎什麼也沒幹。於是她起身發出一聲戰吼,抬腿踢鎖,將門一下子踹開。只見兩個老人坐在不遠處的桌旁,一盞油燈的光灑在一張黑臉和一張白臉上。遠處的昏暗角落裡還坐著一人,那是安靜的魁。

“你就不能敲門嗎?”巴亞茲質問。

餘威黝黑的臉上綻放出燦爛笑容。“菲洛!很高興看到你依然--”

“古爾庫人幾時殺到?”

他笑容淡去,接著長歎一聲,“看來你仍舊沒學到耐心。”

“我學到過,但用完了。他們幾時殺到?”

“很快。敵人的探馬業已深入米德蘭鄉野,佔領郊外的村莊,把各據點隔離起來,為接下來大軍行進掃清障礙。”

“必須阻止他們。”菲洛低聲說著,握緊拳頭,指甲嵌入掌心。

巴亞茲往椅子裡一靠,蒼老的臉上道道褶子投下交錯的陰影。“咱倆真是一拍即合。你時來運轉了,呃,菲洛?我承諾給你復仇,現在它瓜熟蒂落,直接掉到你面前。奧斯曼的軍隊正在聯合王國本土登陸,成千上萬虎視眈眈的古爾庫人或許兩周後就會兵臨城下。”

“兩周。”菲洛低聲重複。

“聯合王國無疑會立刻出兵阻截。你若等不及,我可以把你安排進去。”

她當然等不及。

成千上萬虎視眈眈的古爾庫人……

菲洛嘴角微翹,越翹越高,越翹越高,最後忍不住哈哈大笑。

第二部 第一章 全殺光

村裡很靜。那些古舊石頭房的板岩房頂上爬滿青苔,似已荒廢。村外田野剛剛收穫和開墾,唯一的活物是一群陰沉的烏鴉。菲洛藏身塔里,旁邊的鐘輕聲作響,沒拴好的百葉窗敲打著窗框。一陣風卷起幾片枯葉,把它們輕柔地拋在空曠的廣場上。遠方地平線上,三根黑煙柱嫋嫋升向沉重的天空。

古爾庫人快來了,他們總喜歡放火。

“瑪律基尼!”下面的瓦利米少校掀開活板門再次追問,菲洛瞪了他一眼。他讓菲洛想起最初見到的傑賽爾•唐•路瑟。他是個胖子,白皙的臉上掛著緊張和傲慢混合成的慍怒。顯然,他連山羊都沒伏擊過,別說伏擊古爾庫人的探馬,卻裝出一副無所不知的鬼樣子。“有什麼新情況?”他沖菲洛吼道。這是一小時內第五次了。

“他們快來了。”菲洛吼回去。

“多少人?”

“只有十二人。”

“有多遠?”

“可能一刻鐘騎程,你再問多少遍他們的速度也不會變。”

“等他們進了廣場,我拍掌兩下作為信號。”

“但願你不會少拍,粉佬。”

“我說過別這麼叫我!”短暫停頓。“我們得抓個活的來審問。”

菲洛皺皺鼻子,活的古爾庫人對她可沒用。“儘量吧。”

她重新看向遠方,隨即聽到瓦利米輕聲向手下下令,那些人便分散躲進周圍建築--他們是被留下來看守本土的部隊,素質參差不齊,儘管有少數老兵,但更多的是比瓦利米更年輕、更緊張的菜鳥。菲洛再次對九指不在身邊感到惋惜。他討不討厭且不論,沒人能否認他的能耐。菲洛可以借重他豐富的經驗,或是偶爾爆發的殺戮之火。哪種都能派上用場。

但說一千道一萬,九指不在這裡。

菲洛只能獨站在鐘塔的寬窗前,皺眉巡視米德蘭起伏的原野,眼看敵騎越來越近。十二個古爾庫探馬,沿一條小路隊形鬆散地小跑前進,在黑泥間泛白的道路上留下蜿蜒的印記。

經過第一所木制穀倉後,他們放緩速度,橫向散開。古爾庫大軍由帝國各地的兵聚合而成,來自二十來個被征服的省份。這十二個探馬臉長眼窄,布鞍袋繪有紋路,輕裝簡騎,只配有弓和矛,應是卡迪爾人。殺了他們對復仇來說只是杯水車薪,完全不足以填補心中那個難以填滿的空洞,但有總比沒有強。

有只烏鴉從光禿禿的樹上飛起,嚇了一個探馬一跳。菲洛屏住呼吸,她確信瓦利米或他手下的某個笨蛋粉佬一定會搞砸這場伏擊。但只有沉寂。探馬們謹慎地走進村莊廣場,他們的頭目抬手示意小心。那頭目正看向菲洛這邊,但什麼也沒看到。自大的蠢貨,只能看到自己想看到的東西:一個被帝國的無敵大軍嚇破了膽、村民盡數逃散的村莊。她緊握弓箭。他們會學到的。

她要給他們點苦頭嘗嘗。

頭目拿出張四四方方、軟軟塌塌的紙,毫無頭緒地查看,似乎有點看不懂。那可能是張地圖。他的一個手下翻身下馬,牽馬走到長滿青苔的水槽旁。另有兩人放鬆地坐在馬上說笑,手舞足蹈。第四人用匕首剔指甲。第五人沿廣場邊緣慢慢騎行,不時彎腰望進窗戶,看來是想尋點兒財貨。有個講笑話的人突然爆發出一陣響亮的笑聲。

建築物間響起兩下掌聲。

水槽邊那人正在灌水壺,菲洛的箭呼嘯而至,正中胸口,於是水壺跌落,閃亮的水滴濺出壺口。周圍窗戶中紛紛響起弩矢聲,目瞪口呆的探馬們慘叫連連。一匹馬打個趔趄,側身倒下,胡亂踢打的四肢揚起無數灰塵,把尖叫的騎手壓在了下麵。

聯合王國的士兵們端起長矛,呐喊著沖出建築物。一個探馬剛把劍拔出一半,就被弩矢射中落馬。菲洛第二支箭射中另一個探馬的後背。剔指甲那人也跌下馬去,勉強起身時正撞見端長矛的聯合王國士兵迎面攻來,他趕緊扔下匕首,舉起雙臂,但為時已晚--他被捅個透心涼,血染的矛尖從背後鑽出。

有兩人立刻原路逃跑。菲洛瞄準其中一個,但他們剛奔進狹長的小巷,一條絆馬索猛地繃直,將他們掀了下去,然而衝擊力也把一個手挽繩索的聯合王國士兵拽出建築物,令其一頭栽倒,在地上拖了幾跨。一個探馬剛從塵土中起身,菲洛的羽箭便射中其肩胛骨之間。另一個人踉蹌著跑了幾步,隨即被聯合王國士兵的長劍劈中脖子,身首分離。

十二人中,只有頭目逃出了村莊。他打馬跨越兩座建築間低矮的藩籬,馬蹄擦著藩籬而過,隨後疾馳在剛收割過的田野上,到處都是莊稼茬。他在馬鞍上伏得很低,雙腳夾緊馬腹。

菲洛仔細瞄準,瞄了很久,任笑意爬上嘴角。她根據那頭目在鞍上的姿勢、馬速和塔樓自身的高度仔細判斷,同時又衡量著臉上的微風、箭杆的重量、弓臂的韌性和嵌入嘴唇的弓弦,最後才射出一箭,旋轉的黑色木棍在灰暗天空下穿梭,撲向賓士的駿馬。

真神有時還算慷慨。

頭目彎腰跌下馬鞍,滾了一圈又一圈,卷起陣陣塵土和莊稼莖稈。須臾之後,他痛苦的慘叫傳入菲洛耳中。菲洛齜了齜牙。

“哈!”她把弓甩到肩後,滑下梯子,翻出後窗,沖過田野。她的靴子重重踩在莊稼根莖間的鬆軟泥土裡,她的手緊握住長劍。

在塵土中掙扎的頭目呻吟著爬向坐騎,聽到身後菲洛急促的腳步,便絕望地伸出手指鉤馬蹬,卻沒能爬上去,只是再次慘叫倒地。他側身看到菲洛沖上來,“嗖”一聲自木鞘中抽出長劍,眼中卻滿是痛苦和恐懼。

黑色的面孔,和她一樣。

這是個四十多歲、相貌平凡的中年人,鬍鬚淩亂,一側臉頰有塊淺色胎記,另一側覆滿泥土,前額全是豆大汗珠。她居高臨下看著他,手中曲刃劍的劍鋒反射著明亮陽光。

“給我個不殺你的理由。”她下意識地說。奇怪,她竟對皇帝的兵說出這種話,當初在坎忒大陸塵土飛揚、酷熱難當的廢土躲躲藏藏時,她很少給別人機會。或許在潮濕、頹敗的世界西陲,有什麼改變了她。

他愣愣地看了她一會兒,終於顫抖著開口。“我……”他哽住了,“我閨女!我有兩個閨女!我想看她們出嫁……”

菲洛皺起眉。就不該讓他開口。一個父親,兩個女兒。正如她曾為人女,曾有人父。此人從未傷害她,他和她一樣都不是古爾庫人,很可能也並非自願參戰,只是在偉大的奧斯曼-烏-多沙的嚴令下身不由己。

“我必須回到……我向天發過誓……我必須回到妻兒們身邊……”

那支箭正中肩膀下方,乾淨俐落地穿入,而他落地時壓斷了箭杆,胳膊下可以看到殘餘的箭杆。從說話的氣息判斷,箭沒射中肺,他死不了。至少現在死不了。菲洛可以扶他上馬,放他逃走,他還有機會活命。

探馬顫抖著伸出一隻手,修長的拇指沾了片血漬。“求求你……我不想打仗--”

長劍在他臉上砍出深深的口子,穿透嘴巴,劈開下頜。他嘶喊了一聲。第二劍劈裂腦袋。他翻過身,暗紅的血流淌在黑土地上,雙手抓住粗短的莊稼稈。第三劍刺入後腦,他徹底不動彈了。

菲洛今天沒心情發慈悲。

慘死的探馬的坐騎木然瞪著她。“幹嗎?”她沒好氣地呵斥。也許她在西方確實變了,但沒人能脫胎換骨。不管此人籍貫為何,奧斯曼的兵少一個是一個。她無須藉口,更別說對一匹馬解釋。她抓住韁繩,用力拉扯。

瓦利米或許是個蠢粉佬,但菲洛必須承認,這場伏擊策劃得不錯。十個死透了的探馬躺在村莊廣場上,撕爛的衣服隨風飄動,鮮血染紅了周圍的塵土。聯合王國方唯一的傷亡是那個被自己的絆馬索拽出去、摔得滿身泥巴和擦傷的冒失鬼。

今天收穫不錯。

一個土兵用靴子踢了踢屍體。“古爾庫人就長這樣,呃?也不可怕嘛。”

“這些不是古爾庫人,”菲洛開口,“只是卡迪爾探馬,被迫效忠古爾庫帝國。他們跟你們一樣不想上戰場。”那人看向菲洛,神情既迷惑又有幾分惱怒。“坎忒大陸民族眾多,並非長著棕臉的都是古爾庫人,都信仰一個神、效忠一個皇帝。”

“絕大部分人就是如此啊。”

“絕大部分人沒得選。”

“反正他們是敵人。”他不屑地說。

“我又沒說會放過他們。”她聳聳肩,走回鐘塔。瓦利米到底還是抓了個俘虜,他和手下緊張地圍著一個跪在地上、雙手緊縛身後的探馬。那人臉頰有道血淋淋的擦傷,臉上掛著落入仇敵手中應有的表情:

驚恐萬狀。

“你、們、的、大、部、隊、在、哪、裡?”瓦利米一字一句地逼問。

“他不會講你們的語言,粉佬。”菲洛打斷,“大喊大叫也沒用。”

瓦利米沒好氣地看著她。“看來我們缺不了坎忒語翻譯囉。”他的話帶著濃濃的嘲諷。

“說不定。”

長久的沉默。瓦利米在等菲洛主動請纓,菲洛卻不開口,他最終只能長歎一聲服軟:“你會說坎忒語?”

“當然。”

“你能幫個忙,替我們審問嗎?”

菲洛舔了舔牙。簡直是浪費時間,但既然得做,最好速戰速決。“問什麼?”

“嗯……古爾庫大軍離這兒還有多遠,他們有多少人,走的是哪條路,你看--”

“噓。”菲洛蹲到俘虜面前,直直地盯進他的雙眼。他的眼神無助又恐懼,顯然弄不清她為何會是這幫粉佬的同夥。說實話,她自己也弄不清。

“你是誰?”他輕聲問。

她抽出匕首,橫在兩人之間。“有問必答,否則宰了你。它就是我,我就是它。古爾庫大軍在哪裡?”

他舔舔嘴唇。“大概……在南方離此兩日行程的地方。”

“多少人?”

“不計其數。成千上萬。來自遼闊的沙漠、平原--”

“走哪條路?”

“我不清楚。我們被派來偵察這座村莊。”他吞口口水,汗津津的喉結上上下下,“隊長可能知道--”

“嘶嘶嘶!”菲洛沖他嘶叫。他的隊長被她剁碎了腦袋,沒法吐露任何事。“他們人多勢眾,”她用通用語朝瓦利米叫嚷,“並且數量還在增加,離這兒只有兩天行程。他不清楚路線。接下來呢?”

瓦利米揉著下巴上的短胡楂。“我看……把他帶回阿金堡,交給審問部。”

“他什麼都不知道,只是個累贅。應該就地處決。”

“他投降了!無論兩國交戰與否,這種行為都等於謀殺。”瓦利米招來一名士兵,“軍官的良心不允許我這麼做。”

“我的良心絕對允許。”她閃電般出手,匕首俐落地紮進探馬的心臟,然後迅速拔出。探馬睜大了眼睛和嘴巴,鮮血從胸口衣服的破洞噴湧而出,很快在周圍積成黑色的一大攤。他看著地上的血,發出一聲長長的抽噎。

“嘎啊……”他頭朝後仰,軟綿綿癱倒在地。菲洛回頭看到士兵們齊刷刷瞪著她,一張張慘白的臉龐寫滿震驚。或許他們今天見識的有點多,但他們必須努力學習、努力適應。

否則就會死在古爾庫人手裡。

“他們要燒毀你們的農場、村莊和城市,他們要奴役你們的子孫,他們要全世界每個人都使用他們的語言、按照他們的方式向真神祈禱,他們要把你們的國家變成一個行省。我親身體會過國破家亡的滋味。”菲洛在死人的外衣袖子上擦淨匕首,“要想打贏這場該死的戰爭,就得把他們全殺光。”

瓦利米低頭盯著俘虜的屍體,嘴唇緊抿,若有所思,時間長到菲洛開始懷疑,他是否像她以為的那樣有點骨氣。他終於轉向她:“你有何建議?”

“我們可以在這兒死等,或許能等到真正的古爾庫人。不過那樣做風險太大。”

“所以?”

“去東邊或北邊,再佈置一場伏擊。”

“再殺十二個帝國兵?進展太小。”

菲洛聳肩:“只要方向對,再小也是進展。除非你受夠了,想退回高牆背後。”

瓦利米眉頭緊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然後轉向一個臉上有道傷疤的矮胖老兵:“東邊不遠處有個村,對嗎,福里斯特中士?”

“是的,長官,瑪律霍夫離此不足十裡。”

“你滿意了?”瓦利米挑起一邊眉毛問菲洛。

“能殺古爾庫人就滿意。走吧。”

第二章 隨波逐流

“卡萊恩。”羅根說。

“是啊。”狗子道。

它就佇立在陰雲之下的河流交匯處。湍急的河邊峭壁高聳,石崖頂原為斯凱林之廳,現只見冷峻的高牆和塔樓。板岩屋頂和石頭建築擠滿了漫長的斜坡,一直蔓延到山腳周邊,週邊亦有高牆保護。由於剛下過雨,所有建築都反射著刺眼的寒光。狗子拿不准自己樂不樂意回這裡來。每次來都沒好事。

“那一仗之後過了好些年,這裡變了不少。”羅根看著攤開的手掌,晃動著殘指。

“當年沒這圈牆。”

“是的,也沒有包圍它的聯合王國大軍。”

狗子認為至少這點值得欣慰。聯合王國的工兵在城市周圍的空地上壘了一層歪歪扭扭的工事,插上木樁,立起柵欄。士兵們正在柵欄後走動,手中武器偶爾反射著暗淡的陽光。他們人多勢眾、裝備精良、士氣高漲,把貝斯奧德困在城裡。

“你確定他在裡面?”

“他還能去哪兒?他的大部分好手折在山上,又沒剩下幾個朋友。”

“我們也沒剩下幾個朋友。”狗子嘀咕,“依我看,乾脆就坐等,時間有的是。我們只需坐著數螞蟻,直到貝斯奧德自己投降。”

“是啊。”羅根似乎不以為然。

“是啊。”狗子重複。投降不是貝斯奧德的作風。

路上傳來疾馳的馬蹄聲,他轉頭看見一名使者自樹林中沖出、直沖向威斯特的帳篷,頭戴那種憤怒公雞一樣的頭盔,胯下坐騎累得口吐白沫。使者在帳前匆忙勒韁,幾乎是從馬鞍上摔下來的,然後匆匆掠過幾個目瞪口呆的軍官,掀簾進帳。狗子肚內升起熟悉的不安:“看來不是好消息。”

“幾時有過好消息?”

下麵亂了套,士兵們叫嚷著,揮舞著胳膊。“最好下去看看。”狗子低聲道,雖然心裡很不情願。

克魯默克就在帳篷左近,皺眉盯著混亂的人群。“出事兒了。”山民說,“這幫南方佬老子半點也搞不明白。他們肯定都瘋了。”

狗子掀開帳簾,無數狂躁的言語霎時湧出。帳內站滿了軍官,亂成一鍋粥,當中的威斯特臉色慘白得像牛奶,雙拳無助地緊握。

“暴怒!”狗子抓住他的胳膊,“見鬼,到底怎麼了?”

“古爾庫人入侵米德蘭。”威斯特掙開他,大喊道。

“誰幹了啥?”克魯默克小聲問。

“古爾庫人,”羅根眉頭緊鎖,“一個在南方的棕色人種,各方面都很強硬。”

派克走過來,燒傷的臉龐一派嚴肅。“他們揮師登陸,正逼近阿杜瓦。”

“等等。”狗子沒聽過什麼古爾庫、阿杜瓦、米德蘭……但心中不好的預感越發強烈,“這到底意味著什麼?”

“我軍必須啟程回國。刻不容緩。”

狗子驚呆了。他早知事情不會那麼容易,現在不由得又抓住威斯特的胳膊,骯髒的指頭指向卡萊恩。“沒有你的人馬,我們圍不住這地方!”

“我知道。”威斯特說,“很抱歉,但我愛莫能助。去找保德爾將軍!”他朝一個斜瞅著這頭的小子叫嚷,“叫他整頓部下,準備向海岸行軍!”

狗子眨眨眼,胃裡翻江倒海。“所以我們在高山上的七天努力全白費了?巴圖魯死了,死者知道還死了多少人,全白費了?”每當有些盼頭,機會總是出其不意地飛速溜走。“行,行,讓我們回林子裡,回冷不溜秋的地兒,繼續邊跑路邊殺人。就這樣永無休止地過活吧!”

“或許還有辦法。”克魯默克說。

“什麼辦法?”

山民頭子狡黠地一笑。“你懂的,是吧,血九指?”

“沒錯,沒錯。”羅根像個要被吊死的人,盯著將要吊死他的那棵樹。“你們幾時離開,暴怒?”

威斯特皺眉。“我軍人數眾多,回去的路卻不多。我估計,保德爾的師明天可以啟程,克羅伊要後天。”

克魯默克笑得更燦爛。“所以明天一整天還會有大隊人馬駐紮在這兒,圍著貝斯奧德,看上去沒打算挪窩,呃?”

“或許吧。”

“給我一天時間。”羅根說,“只要明天一天,興許我能解決問題。事後我若活著,會帶上能帶上的人手去南方幫忙。我說到做到。我們會幫你們對付古爾庫人。”

“一天有何用?”威斯特問。

“是啊,”狗子也問,“一天有何用?”麻煩的是,他猜到了。

※ ※ ※

湍急溪流流過舊橋、樹叢和綠丘,流向卡萊恩。羅根看著幾片黃葉飄在水上,轉著圈兒,滑過長滿青苔的石頭。他真希望自己也能順水流去。當然也只是想想。

“我們在這兒幹過架。”狗子說,“三樹、大巴、黑旋風、寡言還有我。福利就埋在那邊的林子裡。”

“你要過去嗎?”羅根問,“去看看他,看看--”

“有什麼好看的?見鬼,去看他對我、對他都沒意義。人死萬事休。你真的要去,羅根?”

“還能怎樣?聯合王國不會留下,這興許是我們結果貝斯奧德的最後機會。光腳不怕穿鞋的,對吧?”

“你可能會沒命。”

羅根長吸一口氣。“沒幾個人在乎我的命。一道去嗎?”

狗子搖搖頭。“我還是留下吧。我可受夠了貝斯奧德。”

“好的。好的。”似乎羅根生命中的每時每刻、所作所為以及他能回憶起的少許選擇,合起來將他帶到了這條路上。現在他再也沒了選擇,或許從來就沒有。他猶如流水裹脅的枯葉,完全不能主宰命運,只是一路流向卡萊恩。他踢踢馬腹,獨自騎下山坡上的泥土小路,身邊唯有清溪相伴。

天色漸暗,周遭一切卻越發清晰。

樹叢裡潮濕的樹葉搖搖欲墜,呈現出火焰般的色澤:金黃、豔橙、鮮紫……穀底秋霧迷茫,沉重的冷空氣刺痛了喉嚨,鞍轡的吱嘎聲和馬蹄在軟土地上的踩踏聲模糊難辨。他策馬小跑過空曠原野,翻卷起野草下的泥巴,而後越過聯合王國的哨崗。離卡萊恩城牆約三箭地的地方挖出了一條壕溝,立好了一排削尖柵欄,身穿鑲釘夾克、頭戴鋼盔的士兵們皺眉目送他遠去。

他扯住韁繩,放緩馬速,“嗒嗒”小跑過一座木橋--那是貝斯奧德新建的,秋雨令橋下水勢猛漲--而後高度慢慢爬升,城牆籠罩在前。高大、陡峭、漆黑、堅固,這是他見過的最有威懾力的一堵牆。他看不到城垛箭孔裡的人影,但肯定有人,於是他艱難地吞口口水,坐直身子,裝作連續七天的山間激戰沒有讓他遍體鱗傷。不知是否會有弩弦響起,然後他整個人在劇痛中倒下,給後人留下一首狼狽入土的尷尬終曲。

“哎呦,哎呦,哎呦!”低沉的話音剛剛響起,羅根便認了出來:不是貝斯奧德是誰?

奇怪的是,有那麼一瞬,他竟很高興。直到想起兩人間的血海深仇,想起他們互相恨得刻骨銘心。一個人可能招惹素未謀面的敵手,羅根就有很多,一個人也可能殺戮素不相識的物件,羅根便下得了手,但能稱得上冤家路窄的,多半是愛恨情仇,難解難分,世事大抵如此。

“我一直在大門口觀望,看哪個熟人會來見我呢?”貝斯奧德喊道,“竟是血九指!難以置信!我真該辦場盛宴,可惜城內沒有多餘的食物!”他站在遠高於大門的城垛上,雙拳抵住石頭,沒有嘲諷,沒有微笑,沒有表現出任何情緒。

“這不是北方之王嗎!”羅根也喊道,“還戴著那頂金帽子呢?”

貝斯奧德扶了扶王冠,太陽穴上那顆碩大的鑽石在夕陽下閃閃發光。“為啥不戴?”

“我想想……”羅根朝光禿禿的城牆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就我看來,你現在是個光杆國王啦。”

“哈哈,就我看來,咱倆都挺孤單。你那些朋友呢,血九指?你喜歡帶在身邊的那幾個殺人不眨眼的傢伙呢?霹靂頭、寡言、狗子還有狗日的黑旋風呢?”

“都沒了,貝斯奧德,都死在山裡,像斯凱林一樣入了土。但不止他們,小骨、獠牙、白邊外加其他許多人也沒了。”

聽到這些,貝斯奧德臉色一沉。“這不值得慶祝,咱們兩邊都折了許多好手,有些是我的朋友,有些是你的。這對咱倆來說都不是好結果,呃?咱倆當朋友不順,作敵人更糟糕。你來這兒幹嗎,血九指?”

羅根在馬上靜坐片刻,回想從前叫嚷過許多回、馬上又要喊出口的事,回想那些決鬥及其結果,其中著實沒有美好回憶。要說九指羅根有啥心情,那就是極不情願。但他別無選擇。“我來向你挑戰!”他大喝,話音被潮濕的黑色城牆反射,緩緩消散在迷霧裡。

貝斯奧德仰天長笑,但羅根聽不出笑意。“死者在上,血九指,你一點沒變,真是狗改不了吃屎。挑戰?咱倆還能賭什麼呢?”

“我贏,你作我的俘虜,開門聽憑處置;我輸,聯合王國卷旗收傘,打道回府。”

貝斯奧德的笑容緩緩退去,他疑慮地眯起眼睛。羅根太熟悉這表情了:權衡利弊,盤算得失。“就我的處境看,這還真是絕妙的提議。難以置信。你的南方朋友能獲得什麼好處?”

羅根不屑道:“如若必要,你會被困到天荒地老,但他們其實不怎麼在乎你,貝斯奧德。你在他們心中一文不值,誰管你在北方地界怎麼鬧?他們已把你趕回老家,不再視你為威脅。如果我贏,他們能拿到你的腦袋;即便我輸,他們也能早點回家。”

“我在他們心中一文不值,呃?”貝斯奧德慘澹一笑,“我辛辛苦苦、流汗流血地幹了一票,就換來這結果?你高興了吧,九指?看到我的努力統統化為烏有?”

“我不該高興嗎?落到這步田地,你賴不了別人,只能怪自己。是你讓咱倆走到今天的。接受我的挑戰吧,貝斯奧德,或許咱倆之中還有人能過上太平日子。”

北方之王張口瞠目:“賴不了別人?只能怪自己?你什麼鬼記性!”他抓住肩上的鏈子搖晃。“你以為我想要這玩意兒?你以為我想要所有這些?我只不過想要多幾塊地來養活我的人民,讓那些大氏族不再壓迫我;我只不過渴望幾場能引以為傲的勝利,好讓我的傳承不像我爹那麼可憐。”他身體前傾,雙手按住城垛,“誰總是越界?誰總不讓我罷手?誰渴求鮮血,並沉醉其中,為之瘋狂,永遠無法滿足?”他伸手一指,“除了血九指,還有誰?”

“胡扯。”羅根吼道。

貝斯奧德尖厲的笑聲飄蕩在風中。“胡扯?我想跟‘沒心肺’沙瑪談談,你非得殺他!我想和赫安達成協議,你非得爬上山去了結恩怨!結果怎樣?捅出更多婁子!你說太平日子?哈!我懇求你跟烏髮斯和平相處,井水不犯河水,你非得去打三樹!我跪下求你,可你非得爭北方的頭名!你打敗他之後,卻又不顧對我的保證,留他活命,好像天底下沒什麼比你那該死的驕傲更重要!”

“胡扯。”羅根道。

“北方人個個心頭了亮!太平日子?哈!你這就忘了叮噹脖,呃?我想讓他贖回兒子,兩邊都高高興興回家,可是不行!你跟我說什麼來著?攔得住白河水,攔不住血九指!你把他的腦袋挑在我的旗杆上,讓全世界都看見,來尋仇的人無窮無盡!每當我要收手,你都拖我下水,讓我在泥潭中越陷越深!直到再也停不下!直到不殺人就只有被殺!直到不得不鎮壓整個北方!逼我為王的是你,九指,你給我選擇了嗎?”

“胡扯。”羅根低聲說。但他心知對方說的沒錯。

“要是能讓你好受,儘管把我當成萬惡之源吧!儘管自欺欺人,說我是惡人、屠夫和嗜血的猛獸,但你捫心自問,我是跟誰學的?我跟隨的可是天底下一等一的魔頭!你盡可以去裝好人,假裝被逼無奈,別無選擇,但咱倆都很清楚,你到底是什麼德行。太平日子?你永遠不會享受太平日子,血九指,因為你就是死神的化身!”

羅根很想否認,可那的確是自欺欺人。貝斯奧德真正瞭解他。貝斯奧德看透了他,比任何人都看得透。他是羅根的死敵,卻也是羅根的知己。“那你當時為何不殺我?”

北方之王皺起眉,似乎難以理解,接著他放聲大笑,高喊道:“你居然不明所以?你跟他走了,居然對來龍去脈一無所知?看來你從我身上什麼也沒學到啊,九指!這麼多年來,你還是一樣隨波逐流!”

“你什麼意思?”羅根吼道。

“巴亞茲!”

“巴亞茲?他怎麼了?”

“我原打算把你和你那幫不識時務的白癡一道劃開血十字,屍體扔了喂狗。我巴不得下手。誰知老騙子作梗!”

“怎麼?”

“我欠他人情,他讓我放了你。那多管閒事的老混蛋救了你們一幫廢物,僅此而已!”

“為什麼?”羅根大吼。事出蹊蹺,他更不喜歡被長久地蒙在鼓裡。

貝斯奧德只笑笑。“大概我對他還不夠恭順,所以他故意折辱我。他救的是你,你應該自己去問他,如果活得到那時候的話。但我覺得你沒機會了。我接受挑戰!此地。明日。日出之時。”他搓著雙手。“一對一決鬥,決定整個狗日的北方的未來!跟從前一樣,呃,羅根?一如舊時光?在那其樂融融的山谷裡?再賭一把,呃?”北方之王緩緩轉身,離開城垛,“但有些事不同了,我有了新鬥士!如果我是你,今晚就去告別,準備好入土!畢竟……你常跟我說什麼來著……”他的笑聲漸漸湮沒在暮色中,“你必須現實一點!”

※ ※ ※

“好肉。”寡言說。

溫暖的火,上好的肉,這些都值得感恩,畢竟狗子能享受到它們的機會不多。但大塊羊肉滴下的血讓他噁心,讓他想起“沒心肝”沙瑪被羅根開膛破肚時流出的血。那已是多年前的往事,狗子卻記憶猶新,耳邊依舊回蕩著當時人們的吼叫和盾牌的撞擊,鼻孔裡還殘存著酸澀的汗臭和雪地上新鮮的血腥味。

“死者在上。”狗子咕噥著,感覺快吐出來了,“你們怎麼吃得下?”

黑旋風咧嘴一笑,露出滿口黃板牙。“我們餓癟了也幫不上九指一丁點兒忙。幫不上啊。決鬥就該這樣,不是嗎?一對一單挑。”他用匕首戳了戳肉,血水滴到火上,嗞嗞作響。他若有所思地重新坐好:“你覺得他能做到?他能嗎?你還記得那個恐刹吧?”濃霧中的恐懼再次湧上狗子心頭,令他從頭到腳打了個冷戰。他當然忘不了那巨人自霧中現身的情景,忘不了對手高舉繪滿符文的拳頭以及那拳頭打在三樹肋骨上的聲音。死神的聲音。

“如果有人能做到,”他咬著牙說,“一定是羅根。”

“嗯。”寡言低聲附和。

“是啊,但你覺得他能嗎?這才是我的問題。還有,如果他做不到會怎樣?”這問題狗子不敢去想。首先,羅根當然會死。而後,卡萊恩之圍就此解除,畢竟經過山裡那場血戰,狗子剩下的人手還不夠圍個尿盆,別提北方最堅固的城市。貝斯奧德可以再度為所欲為--尋找幫手,結交盟友,重啟戰端。沒有比他更難啃的骨頭。

“羅根能做到。”他輕聲說著握緊雙拳,感受到胳膊上那道長傷口的灼痛。“他必須做到。”

一隻肥碩的手拍在他背上,差點把他拍進火堆。“死者在上,火堆旁怎能如此悶悶不樂!”狗子打個激靈,那瘋癲山民的情緒好得很,夜色中笑容格外燦爛,扛著碩大武器的孩子們跟在他身後。

克魯默克身邊的孩子只剩下兩個,有一個兒子在山裡被殺了,但他毫不悲戚。反正他的矛也沒了--紮穿東方人的肚子時折了,他總愛誇耀--所以還是不用自己搬武器。不過這兩個孩子戰後一直萎靡不振,反正狗子沒聽見他們說話,也沒聽見他們再問要殺多少人等等。親自參戰會迅速耗盡一個人對打仗的熱情,狗子太瞭解不過了。

但這影響不了克魯默克的心情。“九指上哪兒去了?”

“他要獨處。每次決鬥前都要如此。”

“啊哈哈,”克魯默克戳了戳脖子上的指骨項鍊,“他肯定在跟月亮說話。”

“我看是去偷偷拉屎。”

“哎,決鬥前當然要把屎拉乾淨,沒啥好抱怨的。”他笑意更濃,“咱跟你們說過,血九指是月亮的寵兒!整個環世界無人能比!只要是公平決鬥,他就有機會,這是扳倒貝斯奧德那醃臢王八的最好機會--但有一個問題。”

“一個問題?”

“若教那可惡的巫婆活著,就不存在公平決鬥。”

狗子雙肩一沉。“你什麼意思?”

克魯默克把玩著項鍊上的木符,轉了一圈又一圈。“她不想貝斯奧德輸,不想把自己賠上,你說呢?那麼機靈的巫婆怎會讓月亮做主?只要贏面不夠大,她便會施展各種法術,加持各種的祝福和詛咒,想盡辦法操縱結果。”

“呃?”

“咱的意思是:得有人阻止她。”

狗子以為自己不會更沮喪,現在他發現自己錯了。“祝你好運。”他嘀咕。

“哈哈,夥計,哈哈,老子是想去,但城牆那麼高,老子又不是猴子。”克魯默克的肥手一拍圓滾滾的肚皮,“這裡肉太多啦,不成啊。這任務需要個兒小膽大的,月亮知道咱們有合適人選。他要有潛行的天賦、敏銳的視力和堅定的雙腳。他要下手靈活,心思機敏。”他看著狗子,咧嘴一笑,“咱們有合適人選,你說呢?”

“你知道嗎?”狗子雙手捂臉,“我他媽猜不出是誰。”

※ ※ ※

羅根將破酒壺湊到唇邊,滿飲一口,任濃烈的液體刺激舌頭,灼燒喉嚨。他抑住下嚥的衝動,身體前傾,抿嘴噴出一道酒霧。冷夜裡升起一團小小的火焰,他盯著面前的黑暗,卻只見樹幹的黑色輪廓,還有火光在林子裡投下的搖曳黑影。

他前後晃動酒壺,最後一點酒在裡面蕩漾。他聳聳肩,仰頭一干而盡,感受著酒精在肚內燃燒。想與他共度今宵的鬼靈最好快點來,反正明天以後,他可能再也不會召喚它們了。

“九指。”他身旁響起瑟瑟之聲,仿佛秋葉墜落。

一個鬼靈從暗影中現身,來到火光下。羅根欣慰地發現自己沒見過它,它也沒有絲毫譴責、恐懼或是懷疑的意味。它不在乎他是誰,不在乎他做了什麼。

羅根扔開空酒壺。“只有你?”

“是的。”

“好吧,要是你肯多笑笑,一定會有很多同伴。”鬼靈毫無反應。“或許笑是人類的感情,不屬於鬼靈。”

“是的。”

“你的話總這麼少嗎?”

“不是我召喚你。”

“沒錯。”羅根盯著火堆。“我明天要跟人決鬥,對手被稱為‘恐刹’芬利斯。”

“他不是人。”

“你瞭解他?”

“他很古老。”

“以你的標準也古老嗎?”

“我不會覺得任何事物古老,但他可追溯到舊時代,甚至更早以前。他那時另有主人。”

“他的主人是誰?”

“高斯德。”

這名字如利刃貫耳,可謂是最出乎他意料、亦是他最不想聽見的名字。冷冽的晚風吹過樹林,羅根仿佛再次看到阿庫斯宏偉的廢墟,不禁打個冷戰。“不會是那位差點毀滅半個世界的高斯德吧?”

“正是。恐刹皮膚上的符文由他書寫,那是古語,惡魔的語言,覆滿左側身軀。於是那部分肉體成為下界之物,但凡高斯德的符文覆蓋之處,刀劍不侵。”

“刀劍不侵?一點辦法也沒有嗎?”羅根思索片刻。“何不全身都寫上?”

“那得問高斯德。”

“我不覺得我有機會問。”

“是的。”長久的沉默。“你打算怎麼做,九指?”

羅根瞥了瞥樹林。拔腿就跑、永不回頭才靠譜。不管羅根的爹怎麼說,擔驚受怕有時要好過放手一搏。

“我逃避過,”他喃喃道,“卻又返回了起點。對我而言,所有道路的終點都是貝斯奧德。”

“那好,那我們也沒什麼可說了。”鬼靈從火堆邊站起來。

“或許我們還能再見。”

“不太可能。魔法正從這世上流失,我族皆已陷入沉眠。後會無期,即便你能打敗恐刹--但我認為可能性微乎其微。”

“這算是祝福嗎,呃?”羅根自嘲,“祝你好運。”

鬼靈遁入黑暗中,消失不見。

它沒祝羅根好運,因為它根本不在乎。

第三章 陛下的權威

即便以內閣會議的標準,今天的氣氛也稱得上格外壓抑。窄窗外烏雲密佈,風暴卻遲遲不至,白廳內又冷又暗,狂風不時吹動陳舊的玻璃窗格,嚇得傑賽爾在毛邊披風下瑟瑟發抖。

廳內十幾張陰鬱的老面孔更讓人寒徹心肺:瓦盧斯元帥一直緊咬下巴,似已下定決心;霍夫宮務大臣如溺水之人抓緊最後一塊木板般抓著酒杯;莫拉維大法官眉頭深鎖,仿若想宣判閣員們集體死刑--包括他自己;蘇爾特審問長的細唇永遠朝上噘,冰冷的視線在巴亞茲、傑賽爾和莫拉維之間來回轉移。

第一法師怒視眾人:“拜託,有請瓦盧斯元帥通報戰況。”

“不瞞大家,戰況極為嚴峻。阿杜瓦城內鬧得不可開交,三分之一的市民或已逃出首都。古爾庫人的封鎖造成市面上食物緊缺,宵禁業已實行,但仍有許多不法之徒在陛下的權威不及之地燒殺搶掠。”

莫拉維搖搖頭,灰鬍子也跟著輕顫。“待古爾庫人兵臨城下,情況只會越來越糟。”

“他們穩步推進,”瓦盧斯繼續報告,“日日進逼。我軍想盡辦法加以遲滯,但兵力有限……預計本周內敵人就將到達。”

廳內傳來震驚的喘息和低聲的咒駡,有的閣員緊張地交換目光。“這麼快?”傑賽爾的聲音稍顯嘶啞。

“恐怕是這樣,陛下。”

“古爾庫人的實力若何?”莫拉維問。

“不同估算偏差極大,目前相對準確的估計……”瓦盧斯擔憂地吮了吮牙,“敵軍至少有五萬人。”

這引發了更多震驚的吸氣--傑賽爾確定不單出自自己的喉嚨。“有這麼多?”哈萊克低聲問。

“每天還有數以千計的增援部隊在基倫登陸,”魯特爾海軍上將補充,這當然無助於提振士氣,“我方主力艦隊正趕往北方運載凱旋的大軍,因此無力阻止敵人。”

傑賽爾舔著嘴唇。這個寬闊房間的四面牆似乎每分每秒都在收緊。“我們有多少部隊?”

瓦盧斯與魯特爾對視一眼。“首都駐有兩個團的王軍,一團步兵,一團騎兵,總計約六千人。負責保衛阿金堡的灰袍衛士有四千人。精銳的傳令騎士與近衛騎士合五百人。此外還有非戰鬥人員--廚子、馬夫、鐵匠等--緊急時可以武裝……”

“是個好辦法。”巴亞茲贊同。

“--如此還可增加數千戰士。都城守備隊也能發揮作用,雖然遠不及職業士兵。”

“貴族呢?”莫拉維問,“他們可有勤王?”

“少數貴族送來支持,”瓦盧斯陰沉地說,“另一些人致以歉意。但大多數貴族……袖手旁觀。”

“他們在騎牆。”霍夫搖頭,“布洛克公然宣佈協助他的人將獲得古爾庫的黃金,而站在我們這邊的人將領教古爾庫的慈悲。”

“他們向來如此,”托齊霍姆哀歎,“那些貴族向來這麼自私!”

“看來必須打開軍械庫,”巴亞茲說,“廣泛散發武器。武裝所有能操傢伙的市民,武裝各勞工公會、匠人公會和退伍老兵協會,連陰溝裡的乞丐也得做好參戰準備。”

這些措施都很棒,傑賽爾心想,可我不放心把身家性命交到乞丐軍團手裡。“威斯特元帥的大軍幾時才能回來?”

“假設他昨天收到命令,至少要一個月才能被運回米德蘭救援首都。”

“也即是說,我們可能得應付數周圍城,”霍夫喃喃念叨著搖頭。他傾身湊到傑賽爾耳邊低語,活像女學生在咬耳朵交換秘密。“陛下,謹慎起見,您和內閣不妨暫避一時,把政府搬到南邊去,避開古爾庫軍鋒芒,安全妥善地領導抗戰。也許可先去海森姆,或--”

“絕對不行。”巴亞茲斷然否決。

傑賽爾不能否認霍夫的提議充滿誘惑,此時此刻,他心中最理想的辦公地點無疑是沙布拉延島--但理智告訴他,巴亞茲是對的,哈樂德大王絕不會一走了之,因此很不幸,他傑賽爾也不能。

“我們就在這裡與古爾庫人決戰。”他宣佈。

“臣只是提議,”霍夫咕噥,“只是謹慎起見……”

巴亞茲不待宮務大臣說完:“城防狀況呢?”

“從根本上講,我們有三道防線。首先,阿金堡是最後的堡壘。”

“他們不可能打到阿金堡來的,對吧,呃?”霍夫咯咯發笑,但笑聲中全無信心。

瓦盧斯決定不理會他,“阿諾特之牆離阿金堡最近,保護著重要的老城區--阿金堡、中央大道、主碼頭和四角區;克什米之牆是週邊防線,最為孱弱、低矮,又比阿諾特之牆長得多;兩道城牆間有些小城牆,猶如車輪上的輻條,將外城區分為五部分,若敵侵入,各部分可獨立封閉。克什米之牆外還有些零散建築,那些必須立刻放棄。”

巴亞茲雙肘壓住桌子邊緣,交握起肉乎乎的拳頭,“考慮到我軍的數量與品質,上策乃是放棄外城區,專心防守更短也更堅固的阿諾特之牆。當然,我們必須在外城區留下後衛,利用對街道和建築的熟悉來騷擾--”

“不,”傑賽爾說。

巴亞茲長久地瞪著他。“陛下?”

傑賽爾沒有動搖。這段時間以來,他總算想明白了:若在所有問題上一律退讓,便永遠鑽不出魔法師的靴底。他的確見過巴亞茲僅憑念力就讓人爆炸,但法師不大可能在閣議時對聯合王國國王做出這等事--至少不是在古爾庫人的刀子架在每個人脖子上的時候。

“我不容許未經一戰便將首都的大部分城區拱手讓與王國的宿敵。我們要堅守克什米之牆,寸土必爭。”

瓦盧斯側目看向霍夫,宮務大臣極輕微地抬起眉毛:“呃……當然,陛下,寸土必爭。”接下來是令人不安的沉默,第一法師的不悅像城市上空的烏雲那般沉沉地籠罩在諸位閣員和國王的頭頂。

“審問部可有消息呈報?”傑賽爾沙啞地問,盡可能轉移話題。

蘇爾特冰冷的雙眼盯著他,“有的,陛下。眾所周知,古爾庫人陰險狡詐,阿杜瓦城內無疑有他們的間諜,甚至阿金堡內也有。有鑑於此,凡有坎忒血統的居民均已被拘押起來,臣的刑訊官正在審問部裡日夜操勞,許多間諜業已招供。”

莫拉維嗤之以鼻,“這麼說,‘陰險狡詐’的古爾庫人是絕不可能雇白人作間諜的嘍?”

“這是戰爭!”蘇爾特嘶叫著惡狠狠地瞪向大法官,“偉大的祖國命懸一線!你怎有臉在這當口繼續鼓吹什麼自由,莫拉維!”

“恰恰相反,我認為自由的呼聲正當其時!”

兩個老頭就這樣吵起來,不斷折磨著所有人繃緊的神經。只有巴亞茲陷進椅子,交疊雙臂,用冷靜算計的表情打量傑賽爾--說實話,這表情比他皺眉更可怕。傑賽爾越來越不安,不管怎麼想,他都擔心自己會淪為聯合王國歷史上最短命最悲慘的君主。

※ ※ ※

“抱歉陛下,臣只好來找您。”葛斯特用女人般尖細的聲音報告。

“沒事,沒事。”

“臣無能。”

“沒事。”

傑賽爾雙手推開雙開大門,特維絲在門後的鍍金房間中央立刻坐得筆直,然後以他最熟悉也最讓他惱火的方式,順著鼻尖俯瞰他,活像看沙拉裡的蟲子。一眾斯提亞仕女看了看他,又回頭關注手頭的活兒。整間屋子堆滿箱子、盒子,裡頭的衣服擺放整齊--所有跡象表明,聯合王國的王后正待逃離都城,且不打算通知夫君。

傑賽爾咬緊業已咬緊的牙關,心懷叵測的內閣、心懷叵測的議會加上心懷叵測的平民百姓已讓他極為不爽,王后這赤裸裸的背叛更是火上澆油。“見鬼,怎麼回事?”

“我和我的侍女不能助你對抗皇帝,”特維絲將她完美無瑕的腦袋優雅地側向一旁,“因此我們要返回塔林。”

“不可能!”傑賽爾嘶叫,“古爾庫大軍殺氣騰騰地趕來!我的人民陸續逃離阿杜瓦,留下來的也隨時可能陷入恐慌!你此時離開將是一個非常惡劣的信號!我不許你這麼做!”

“放肆!你敢這麼跟王后陛下說話!”夏蕾伯爵夫人怒斥,她快步奔過光滑的地板迎向他。

好像王后還不夠煩,如今傑賽爾還要忍受她的女伴。“你忘了自己的身份!”他沖她咆哮。

“你才忘了自己的身份!”她跨前一步,整張臉都扭曲了,“你不過是個私生子,臉上還有疤--”

傑賽爾的手背“啪”地扇在她大放厥詞的嘴上,打得她“咕嚕”一聲朝後退,結果踩中裙子,摔個四腳朝天,一隻鞋從腳上飛出,甩進了房間角落。

“我是這個國家的國王,這裡是我的王宮,小小一個侍女休想用這種口氣跟我說話。”平板、冰冷的語氣,令人恐懼的壓迫感--這根本不像他的聲音,但這裡除了他,沒有別人。“我想我對你們太寬容了,以至於你們把我的寬容視為軟弱。”剩下的十一名侍女目瞪口呆地看看他,又看看倒地不起的同伴--伯爵夫人蜷在地上,手捂血淋淋的嘴。“你們這幫臭婆娘若想趁機逃離我受苦受難的國家,就給我滾,我甚至很樂意為你們劃槳。但是你,我的王后陛下,你不准走!”

特維絲從座椅上跳了起來,全身僵硬,怒火熊熊,“你這沒心沒肺的蠻子--”她開始發脾氣。

“或許我們全心全意地憎恨彼此!”他大吼著蓋過她的聲音,“但我們已經結了婚!在你成為聯合王國的王后之前,就該把我的身世與人品,把我們的處境查清楚、想明白!儘管鄙視我,特維絲,但你!不!准!走!”傑賽爾惡狠狠地掃了眾位仕女最後一眼,轉身離開涼爽的沙龍,亮堂堂的靴子氣宇軒昂地踩在地上。

見鬼,他的手好痛。

第四章 決鬥

天色微明,霧氣濛濛,一縷晨光照在卡萊恩莊嚴高聳的城牆上。灰冷的天空中繁星已逝,月亮卻還恰好掛在樹梢,似乎一箭就能射下。

威斯特整夜未曾闔眼,疲憊之極的他,陷入了一種毫無睡意、懵懵懂懂的焦躁狀態。靜謐的黑暗中,他下達完所有命令後,便就著一盞油燈給妹妹寫信。為傾吐歉意,為尋求諒解。他不知枯坐了多久,筆懸在紙上,卻毫無頭緒。他渴望傾訴,只是腦海一片空白。阿杜瓦暖融融的酒館,陽光燦爛的花園裡的牌局,阿黛麗一邊高一邊低的笑容,一切的一切,仿佛都是一千年前的往事。

北方人已忙活起來,在高牆籠罩下的草地中修剪出一個直徑十二跨的圈,將圈內裡的草統統剪掉,修剪聲讓他想起阿金堡的園丁。那個圈就是決鬥場,他暗想,一兩小時後,北方的命運將在此決定。這跟劍鬥很像,只是註定要灑滿鮮血。

“野蠻的習俗。”加蘭霍嘀咕,威斯特心中也表認同。

“是嗎?”派克低吼,“我倒覺得挺文明的。”

“文明?兩個人在眾目睽睽之下拼命?”

“總比一群人拼命要好吧。死一個人就能解決問題?要我說,算是給戰爭畫了個不錯的句號。”

加蘭霍打個冷戰,往手心裡哈了哈氣。“不管怎麼說,那麼多人的命運系在兩個人身上,九指輸了咋辦?”

“那貝斯奧德就可以為所欲為。”威斯特悶悶不樂地回應。

“可他入侵聯合王國!害死成千上萬人!他該受報應!”

“所謂報應很少實現。”威斯特想到在荒野中腐爛的蘭迪薩王子的屍骸。有些可怕的罪行逃脫了懲罰,而有些不經意的無聊行為卻得到豐厚獎賞。他停下腳步。

有個人背對卡萊恩,獨坐在漫長的斜坡上。那人裹著破舊外套,如此沉靜,以致威斯特差點沒能從微弱的晨光中辨認出來。“你們先走。”他拐出小路,靴子踩過蒙住草地的白霜,發出輕柔的吱嘎聲。

“隨便坐。”白氣籠著九指隱於黑暗中的臉。

威斯特蹲在他身邊冰冷的地上。“準備好了?”

“我參加過十次決鬥,沒有哪次算得上準備好,也不知這種事該怎麼準備。我能做的就是坐等時間流逝,並努力不尿褲子。”

“我猜,穿著濕褲襠進決鬥圈挺丟人的。”

“是啊,不過總比腦袋開花好。”

這毋庸置疑。威斯特當然聽過北方的決鬥故事,安格蘭的孩子都會悄悄講述某些可怕的傳說,但他對事實真相一知半解。“決鬥到底如何進行?”

“先畫一個圈,然後雙方各出一半人,圍著圈舉起盾牌,確保決出勝負前決鬥者無法離開。兩人進圈,至死方休--除非有人大發慈悲。不過今天不太可能。”

的確。“你們拿什麼武器決鬥?”

“各人自帶武器,什麼都行。但之後得轉盾牌,武器由贏家挑選。”

“所以你可能要用敵人的武器來決鬥?”

“也許吧。我用‘沒心肺’沙瑪的劍殺了他,也被‘寡言’哈丁用我自己的矛捅了個窟窿。”他邊說邊揉著肚子,似乎那裡還在疼。“算了,被自己的傢伙傷到也不比別人的更要命。”

威斯特若有所思地把手放在肚子上,“是啊。”他們無言坐了片刻。

“我想請你幫個忙。”

“說吧。”

“你和你的朋友能不能幫我舉盾?”

“我們?”威斯特瞥向牆下那些親銳。他們碩大的圓盾看來十分沉重,別提運用自如了。“你確定?我這輩子沒舉過這種盾。”

“也許吧,但至少你知道自己站哪邊,而那幫人裡我信得過的沒幾個。他們中大部分人還在糾結更恨我還是貝斯奧德。抱著這種想法,說不準在我需要推一把時撞我,或在我需要扶一把時任我摔倒。那就全完了。我更是死定了。”

威斯特長出一口氣。“我們盡力而為。”

“好。好。”

冰冷的沉寂再次降臨。在黑洞洞的群山、黑黢黢的樹林那邊,月已沉沒,殘光黯淡。

“你說說,暴怒,你說人要為做過的事還債嗎?”

威斯特聞言悚然,刹那間竟覺九指指的是阿黛麗或蘭迪薩,甚或兩者皆有。微光中,北方人的眼神似乎帶著譴責意味--隨即威斯特心裡一松:九指指的是他自己,這是自然,人人如此,所謂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他眼中閃爍的是內疚,並非譴責。每個人都犯過錯。

“也許吧,”威斯特清清乾澀的嗓子,“也許會。我不知道。或許我們都做過些後悔的事。”

“是啊。”九指說,“我想也是。”

他們繼續靜坐,天空一點點亮起來。

※ ※ ※

“走啦,頭兒!”黑旋風吼道,“他奶奶的抓緊時間!”

“沒到時候!”狗子朝他吐了口唾沫,分開沾露的樹枝,朝高牆瞥去,牆就在一百跨的潮濕草地外。“現在太亮,我們得等該死的月亮再下去點,然後跑過去。”

“不可能更暗了!貝斯奧德的人被我們在山裡搞死那麼多,沒剩幾個,不夠守這麼長的城牆。站崗的就跟蜘蛛網一樣稀稀拉拉。”

“再稍稍--”

黑旋風跑了出去,他在平坦的草地上就跟雪地上的大便一樣顯眼。

“見鬼!”狗子鬱悶地咒駡。

“嗯。”寡言也附和。

他們只能看著,等待黑旋風被射成刺蝟,等待喊聲響起、火把點亮、全城戒嚴,然後計畫徹底泡湯。可黑旋風沖過最後一段斜坡,安全地進入高牆陰影下了。

“他做到了。”狗子說。

“嗯。”寡言回應。

這是件好事,但狗子高興不起來。現在輪到他了,他可沒有黑旋風的運氣。他看看寡言,寡言聳聳肩,於是他倆一同沖出樹林,重重地踏過柔軟的草地。寡言腿長一些,兩人漸漸拉開距離,地面比狗子想像的還軟--

“啊!”他扭到腳踝,整個人飛了出去,在泥沼中摔個狗啃泥。他掙扎起身,打濕的襯衫緊貼胸膛,只得邊打冷戰邊喘粗氣跑完剩下的路。到了牆角,他癱軟在地,手扶膝蓋,大口喘息,吐出嘴裡的草。

“你好像摔了一跤,頭兒。”黑旋風齜牙一笑,牙齒在高牆黑影映襯下森森發白。

“你個兔崽子!”狗子嘶吼,怒火在冰冷的胸膛裡燃燒,“你差點害死大家!”

“噢,咱們這不沒死嗎?”

“噓--”寡言伸手隔開兩人,示意安靜。狗子貼緊城牆,擔憂很快替代了憤怒。他聽到城上有人移動,還看到一隻油燈慢慢經過。他一動不動地等,一聲也不敢吭,只聽見身邊黑旋風壓低的呼吸和自己的心跳。上面的人終於離開了,周圍再次陷入寂靜。

“頭兒,你不會嚇得心跳加快了吧?”黑旋風小聲說。

“它沒停跳就夠走運了。”

“現在咋辦?”

狗子咬著牙蹭掉臉上的泥巴。“現在繼續等。”

※ ※ ※

羅根起身掃去褲子上的露水,長吸一口寒冷的空氣。太陽毋庸置疑地升起來了,它或許還蹲踞於東方天際,藏身在斯凱林之丘後面,但山上的黑塔均已鑲上金邊,輕薄高渺的雲層下端也被染成粉色,雲下冰冷的天空則泛著月白。

“與其擔驚受怕,”羅根默念,“不如放手一搏。”他始終銘記著父親在煙霧繚繞的大廳裡告訴他的這句話,那時的火光在父親滄桑的臉上明明滅滅,父親修長的手指隨著話語左右搖擺。其實這話羅根也對自己的兒子說過,那時他微笑著站在河畔教兒子叉魚。現在他的父親和兒子都死了,皆已化作泥土與塵埃,待羅根死去,這句話便沒人記得,也沒人會想念他。誰在乎呢?沒什麼比入土後的懷念更廉價了。

他伸手環住鍛造者的劍,感受著劍柄的紋路與掌心摩擦,接著他抽劍出鞘,懸在手中,前後活動肩膀,左右晃動腦袋。他再次吸入一口冷氣,呼出來後才邁步前進,穿過城門前的人潮。人潮裡有狗子的親銳、克魯默克的山民、還有一些跑來看瘋狂的北方人互相撕咬的聯合王國士兵。他經過時有不少人跟他打招呼,因為大家知道,這次賭上的不止羅根一個人的命。

“九指!”

“血九指!”

“做個了結吧!”

“殺了那雜種!”

羅根選擇的舉盾人都已做好準備,嚴肅地站在高牆附近,其中包括威斯特、派克、紅帽子和擺子--關於擺子,羅根也不知挑得對不對,但他在山裡救過對方的命,總該有些回報吧。命懸一線好歹比沒命強,況且自打他記事起,他幾乎總是命懸一線。

克魯默克-埃-費爾踏著重重的步伐來到他身邊,碩大的盾牌掛在他胳膊上卻顯得小,他另一隻手悠閒地搭在肚子上。“期待不,血九指?跟你講,老子可是迫不及待咧!”

好多隻手拍他肩膀,大家七嘴八舌地出聲鼓勵,但羅根一言未發,他被人群簇擁著,進圈的路上連頭都沒偏。他感覺到大家緊跟著他,聽到盾牌圍成半圈,立在剪短的草坪邊緣,面朝卡萊恩的大門。身後遠處,人們擠在一起,低聲交頭接耳,伸長脖子向前打量。

沒有回頭路可走了,其實他這輩子從未有過,從來都是這樣站在最前頭。羅根在決鬥圈正中停下,抬頭望向城垛。

“日出了!”他大吼,“開始吧!”

沉默。回聲漸漸退去,晨風從草地上卷起落葉。漫長的沉默,漫長到羅根開始以為不會有回應,開始希望城裡人都趁夜逃了,決鬥也不復存在。

但緊接著牆上出現了幾張臉。東一個,西一個,然後是一大群人,站滿了羅根極目所見的牆頭,至少有數百人--其中有戰士、女人,甚至有坐在大人肩頭的孩子。似乎全城人都出來圍觀了。金屬碰撞,木板吱嘎,高高的城門緩緩打開,朝陽的光芒從門縫中迸射出來,照亮了洞開的門廊。兩排人踏著沉重的步伐走出卡萊恩。

貝斯奧德的親銳。個個面容堅毅,頭髮蓬亂,沉重的鎖甲叮噹作響,手上掛著彩繪盾牌。

這群人裡有好多羅根都認識,作為貝斯奧德的親信,他們從一開始就與羅根並肩作戰。他們當中不乏好漢,過去也曾為羅根舉盾,現在卻圍著己方的半圈緊緊站好,豎起盾牆,盾上繪有獸首、樹木、高塔流水和交叉的斧頭,佈滿夕日無數征伐留下的傷痕。人與盾都沖著羅根,要想逃脫這個木頭與血肉的牢籠,只有殺戮,或者被殺。

一個黑影出現在明亮的門廊中。看上去像人,卻又比人高,幾乎要頂到拱頂。羅根聽到了腳步聲。仿佛鐵砧砸地的沉重腳步聲。奇特的恐懼襲遍全身,他無法控制地戰慄起來,仿佛再度被埋在雪下。他勉強抑制住想回頭與克魯默克對視的衝動,努力抬頭看著貝斯奧德的鬥士從朝陽中走來。

“狗日的死者在上。”羅根輕聲說。

他一開始以為陽光誇大了那傢伙的個頭。“霹靂頭”巴圖魯是眾所周知的大個子,大夥兒都稱他為巨人,但他至少有個人樣;“恐刹”芬利斯的體型已完全不像人類,而是別的物種。他是真正的巨人,從遠古傳說中走來,以血肉之軀現身--巍然若小山的血肉之軀。

他前進時臉色猙獰,碩大的光頭左右擺動,嘴巴嘲諷地笑笑,露出森森白牙,凸出的雙眼則眨個不停。他半個人是藍色的--這形容非常準確--一道清晰的界限從臉部正中而下,劃分出藍、白兩半:碩大的右臂是白色的,左臂則從肩膀到粗壯的指頭都是藍色的。他左手提個袋子,鼓鼓囊囊好像裝了幾把戰錘,隨他的步伐前後搖晃。

兩個貝斯奧德的舉盾人為他讓出進圈的路,他們在他身邊就像小孩,在他經過時滿臉不情願,仿佛死神正貼著脖頸吹氣。恐刹走進決鬥圈,羅根發現果如鬼靈所說,藍色那邊軀體覆滿符文,扭曲的字元寫在他左側身軀的每個角落--手掌、胳膊、臉頰,甚至嘴唇。那些都是高斯德用古語寫下的咒語。

恐刹停在幾跨開外,一股病態的恐懼自他身上散發,湧向沉默的人群。羅根感覺胸口被無形的壓力衝擊,勇氣隨之漸漸消散。但凡事也要看到好的一面,如此看來,既然恐刹覆滿符文的一面刀劍不侵,羅根只需攻擊另一面,砍得夠深就行。他經歷過許多艱苦的決鬥,拿下了全北方最棘手的十個混蛋,這不過是第十一個。他不斷在心中對自己暗示。

“貝斯奧德呢?”他想挑釁地大喊,聲音卻乾澀、疲軟。

“我站在這兒也能欣賞你受死!”北方之王站在洞開的大門上方的城垛上,情緒高漲,身邊圍著白如雪和幾個衛兵。羅根覺得貝斯奧德昨晚肯定沒失眠,微風吹動了他的頭髮和肩上的厚重皮毛,晨光照在金鏈上,他額頭的鑽石則精光四射。“很高興你來了!我還擔心你臨陣脫逃呢!”他故意松了口氣,在冷冽的空氣裡呼出一股白霧。“日出之時!如約而至!開始吧。”

羅根看著恐刹鼓脹、抽搐、瘋狂的雙眼,吞了口口水。

“我們來此見證挑戰!”克魯默克吼道,“這次挑戰將了結這場戰爭,清算自稱北方之王的貝斯奧德與身為聯合王國代言人的暴怒之間的血債。倘若貝斯奧德獲勝,包圍立刻解除,聯合王國軍離開北方;倘若暴怒獲勝,卡萊恩打開大門,貝斯奧德聽憑處置。雙方認可否?”

“認可。”威斯特開口。空曠的地貌讓他的聲音顯得單薄。

“好吧。”牆上的貝斯奧德慵懶地揮揮手,“繼續,肥仔。”

“報上名字,兩位鬥士!”克魯默克高喊,“自述家門!”

羅根上前一步。這是艱難的一步,仿佛迎著狂風,但他終究邁出了這步,高昂著頭,直視恐刹扭曲的面孔。“我乃血九指,手下亡魂無數。”他低沉而平板地開口,沒有驕傲,亦無恐懼。他講述的是冰冷的事實,如寒冬一樣冰冷。“我提出過十次挑戰,全部獲勝。在這個圈子裡,我打敗了‘沒心肺’沙瑪、‘三樹’魯德、‘寡言’哈丁、‘霹靂頭’巴圖魯、黑旋風等諸多強者,而若要一一列出被我送入土的有外號的好漢,恐怕得講到明天太陽升起。我的事蹟在北方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巨人的表情毫無變化。至少肉眼看不出來。“我乃‘恐刹’芬利斯,我的成就皆是往事。”他舉起繪有符文的手,握緊粗壯的手指,巨大的藍胳膊上的肌腱如虯結的樹根鼓脹起來。“偉大的高斯德親手為我繪上符文,將我列為他的選民,而我曾用這只手扯下阿庫斯城的無數雕像。如今,我卻只能參與小打小鬧,索取小人物的性命。”羅根看到他碩大的肩膀微微一聳。“就是這樣。”

克魯默克看向羅根,羅根一揚眉毛。“很好。你們帶了什麼武器?”

羅根迎著陽光舉起坎迪斯為對抗魔法師鑄造的重劍。那是足有一跨長的暗淡金屬,邊緣被蒼白的朝陽鍍上了淡淡光芒。“這把劍。”他將劍插進兩人中間的泥地。

恐刹將袋子“嘩啦”一聲扔在地上,攤開的袋口露出碩大的黑色板甲,甲上佈滿鉚釘尖刺,坑坑窪窪,傷痕累累。“這副甲。”羅根看著黑鐵打造的龐大盔甲,不禁舔了舔牙。如果轉盾牌時恐刹贏了,他可以拿走長劍,把這堆大得沒法用的廢鐵留給羅根。到時咋辦?躲在盔甲下麵?他只希望自己的運氣能多維持幾分鐘。

“好了,美人兒們。”克魯默克將盾牌立在地上,用手扶住邊緣。“畫還是背,九指?”

“畫。”克魯默克胳膊一甩,盾牌轉了起來。它一圈又一圈地轉--畫,背,畫,背……希望和失望輪番湧上心頭。那塊木頭轉得越來越慢,開始搖晃,最終躺倒在地。背面朝上,盾背的綁帶散落一旁。

真夠走運啊。

克魯默克打個激靈,看向巨人。“你選吧,大個子。”

恐刹握住鍛造者的劍,拔了出來。與他粗大的手相比,這劍簡直像玩具。他鼓脹的雙眼看向羅根,大嘴擠出個扭曲的笑容。

他將劍扔到羅根腳下,插進泥地。

“拿好你的小刀,小個子。”

※ ※ ※

飄渺的人聲隨微風傳來。“好了,”黑旋風壓著嗓子說,但對緊張的狗子而言,話音還是太大,“他們要開始了!”

“我聽得見!”狗子沒好氣道,一邊將繩子纏成方便扔出去的繩圈。

“你知道怎麼用那玩意嗎?我來的話至少不會讓它砸到自個兒。”

“是嗎?”狗子前後晃了晃抓鉤,掂量重量,“我在想,它抓到牆上自然好,砸到你那顆大腦袋上也是個不錯的結果。”他將抓鉤舞圓,又放鬆一截繩子,讓圓圈變得更大,最後向上一送,抓鉤靈巧地飛上去越過了城垛,“哢噠”一聲落在城牆走道上。狗子聞聲打了個冷戰,幸好沒人過來。他拉扯繩子,繩子下滑一兩跨後不動了。穩如磐石。

“一次成功。”寡言說。

狗子難以置信地點點頭。“狗屎運?誰先上?”

黑旋風咧嘴一笑。“握繩子的人唄。”

於是狗子開始爬,邊爬邊想一個人爬牆時可能遭遇的所有死法:抓鉤一滑,摔死;繩子磨斷,摔死;某人發現了蹊蹺,等他爬到高處再割斷繩子,或等在上面割他的喉嚨,或叫來一幫大個子,抓捕他這個獨闖虎穴的蠢貨。

他拼力踩住粗糙的石頭,握緊扎手的麻繩,雙臂由於用力而灼燒般刺痛,還得一直壓低喘息。城垛邊緣越來越近、越來越近,終於到了。他用手指鉤住牆頭,探頭往裡瞟去,走道兩側空空如也。於是他翻過城垛,一邊謹慎地抽出匕首,以防萬一。武器永遠不嫌多,永遠。他檢查了鉤子,還算結實,俯身看到黑旋風正在底下朝上看,而寡言已握住繩子,準備上牆。狗子招手示意他上來,眼看他雙手輪番握繩,穩穩地向上爬,黑旋風則在底下握住繩尾,保證穩定。寡言很快就爬到半途了--

“見鬼--”

狗子猛地向左看去。兩個農兵就在不遠處,他們從左近的塔門裡出來,正要上城牆。兩人和狗子面面相覷,似乎過了很久很久。

“這有條繩子!”他大喊著揮舞手中匕首,裝作在割抓鉤後的繩子。“有人要爬進城!”

“死者在上!”一個農兵急忙跑過來,低頭看見抓著繩子晃蕩的寡言。“他要上來了。”

另一個農兵抽出長劍。“別擔心。”他笑著舉起劍,就要向繩子砍去。“等等--你怎麼渾身是泥。”

狗子鉚足力氣沖他當胸一刀,接著又刺一刀。“呃呃呃呃!”農兵慘叫著,面容扭曲地倒在城垛上,長劍也掉在一旁。他的同伴揮著大釘錘沖上來,狗子矮身躲過,但農兵撞在了他身上,把他仰面撞倒,頭砸到石頭。

大釘錘“當當”甩到一邊,兩人扭作一團。狗子死命想扼住農兵的喉嚨,生怕他喊出聲,農兵的拳腳則都招呼在狗子身上。他們朝左轉了一圈,又向右轉了一圈,接著僵持了一陣,又沿過道踉蹌後退。農兵用肩膀頂住狗子的腋窩,將他按在城垛上,企圖把他推下牆。

“見鬼。”狗子喘著粗氣。他的腳被頂離了地,屁股刮擦著石頭,但雙手還緊扼著農兵的脖子,讓對方沒法喘氣。他又被推高了一寸,腦袋不由得後仰,身子重心開始向牆外傾斜。

“滾下去,混蛋!”農兵從被扼住的喉嚨裡擠出一句,一邊努力掙脫狗子的手掌,一邊把狗子向後推。“滾下--”他的眼睛突然張大,身子後仰,身側現出一支箭杆。“噢,我--”又一支箭紮進脖子,他踉蹌了一步,差點翻下牆,幸好狗子及時抓住胳膊,把他拽回走道穩住,看他咽下最後一口氣。

終於完事了,狗子彎腰站在屍體旁喘粗氣。寡言快步走來,仔細觀察四周,確保不會再有人突然出現。“還好?”

“能不能別總這樣?能不能別總是命懸一線時才幫忙?”

“總比沒人幫強。”狗子不得不承認寡言說得對。他看到黑旋風也爬了上來,翻進走道。狗子刺中的農兵還有氣兒,正坐在抓鉤旁,黑旋風順路一斧削開了他的腦袋,漫不經心的樣子活像在劈柴。

這惡漢搖著頭,“我不過才離開片刻,看看發生了啥?兩個死人,呃?”黑旋風彎下腰,兩根指頭插進狗子的匕首捅出的傷口,把血抹在一邊臉上,咧嘴一笑。“你說咱們能拿兩個死人幹嗎?”

※ ※ ※

恐刹幾乎一人就填滿了決鬥圈,裸露的半邊身軀全是藍色,另一半則披著黑鐵甲,活脫脫是從上古傳說中走出的怪物。他的拳頭難以躲避,他的威勢無法消弭。盾牌“嘩嘩”碰撞,觀眾大呼小叫,四周是海一樣的醜陋面孔,混著瘋狂的情緒,洶湧而來。

羅根貼著短草坪邊緣移動,努力保持腳步輕盈。他在體型上的確不占優,但速度快,腦子更靈活--至少他希望如此。不,他必須如此,否則就是死路一條。不斷移動、翻滾,壓低身形,等待機會,爭取一招制敵。最重要的是,不能中招。這是重中之重。

巨人驟然碾壓過來,繪滿符文的碩大拳頭卷起藍色旋風。羅根連忙躲閃,但拳頭還是擦過側臉,擊中肩膀,讓他晃了晃。不能中招?簡直是天方夜譚。一面明顯不太友好的盾牌撞在背後,把他撞向一旁。羅根的腦袋不由得前傾,整個人趴到了地上,差點被自己的劍割傷。他拼命側翻,眼角餘光瞥見恐刹的大靴子踩中他剛剛倒地的地方,若非跑得快,四處飛濺的就不是泥土而是他的腦漿了。

羅根慌忙起身,藍拳頭再次襲來,他矮身躲過,閃避中順勢砍向恐刹符文覆蓋的血肉。鍛造者的劍深深插進巨人的大腿,好像鏟子插進泥土,那根粗腿隨之一顫,裹著鎧甲的膝蓋跪倒在地。這可是致命傷,割穿了動脈,可巨人流的血還沒有羅根刮破鬍子流的血多。

當然,他也沒想過事情會如此簡單。羅根咆哮著,揮劍砍向恐刹的光頭,但破空的利刃被巨人披甲的右臂將將擋住。長劍“當”一聲撞在黑色盔甲上滑開了,插進泥土。恐刹毫髮無傷,羅根卻虎口發麻。

“哇噢啊啊!”恐刹的膝蓋頂進羅根的肚子,痛得羅根折起身,晃晃悠悠後退,想咳嗽卻提不起氣。這時巨人已站穩了,人頭大的黑鐵巨拳反手揮來,羅根朝側面一個縱身,滾過短草坪,與粗壯的手臂擦身而過。巨拳餘威不減,將羅根原位置後方的盾牌打得粉碎,舉盾人慘叫著飛了出去。

看來鬼靈說的沒錯,覆滿符文的一邊刀劍不侵。羅根弓下腰,等待胃裡的絞痛漸漸平緩,直到可以呼吸自如,同時思索著對策。他一無所獲。恐刹轉過頭,猙獰的臉直沖羅根,而他身後,被擊飛出去的舉盾人還在破碎的盾牌下呻吟。兩旁的親銳趕緊擠過來,勉強填補了空缺。

巨人緩緩地上前一步,羅根痛苦地退後一步。

“我還活著。”他輕聲告訴自己,卻不知還能活多久。

※ ※ ※

威斯特的一生中,從未如此恐懼、如此興奮、如此激動。贏得劍鬥大賽,整個元帥廣場為他歡呼時沒有;沖過烏利齊城的缺口,沖出滿天塵埃和喧囂戰團,回到令人欣慰的陽光下時也沒有。這是希望與恐懼的混合,令肌膚陣陣刺痛,雙手也不由自主地隨九指的動作抽搐,嘴唇翕動著念出下意識的建議和無聲的鼓勵。他身邊的派克和加蘭霍緊挨著他、互相推擠著,高聲嘶吼,他們身後烏壓壓的人群也在吼叫,爭先往圈裡瞧看。城牆上的群眾則探出身子,揮舞拳頭呐喊助威。所有人都隨兩個鬥士的移動而來回移動,一刻不曾停歇,人潮因兩個鬥士的你進我退而收縮擴張--

不,準確地說,退卻的總是九指。他無疑是人類中的兇殘煞星,但和那個恐怖的對手相比,卻顯得渺小、無力又脆弱。更糟的是,場上情形十分古怪,古怪得威斯特只能以魔法來解釋:恐刹藍色的肌膚上那些可怕而致命的傷口竟在他眼前自動癒合!不,這東西不是人,是惡魔。每當這具龐大的肉體巍然站到威斯特身前,威斯特便頓感恐懼蔓延,猶如站在地獄門口。

眼見九指無助地摔在圈子對面的盾牌上,威斯特不由心頭一緊。恐刹高舉盔甲包裹的巨拳,這一擊勢必能把人頭打成糨糊,但千鈞一髮之際,九指縱身閃開,鐵拳離他下頜只差分毫。九指緊跟著重劍下劈,砍在恐刹重甲保護的肩上彈開,發出刺耳聲音。巨人踉蹌著退了一步,九指乘勢逼上,那張嚴峻的臉上的道道蒼白傷疤都拉長了。

“好!”威斯特低吼,周圍的人也大聲喝彩。

第二劍呼嘯著砍在巨人穿盔甲的一側,留下一道既長又醒目的刮痕,並餘勢未消地挑起一大片草皮。羅根挺劍再刺,這回深深紮進巨人繪有符文的肋下,噴出一片血花。巨人受此一擊後搖搖欲墜,當那巨影頹然仰天倒下時,威斯特張大了嘴,緊接著恐刹便如一棵樹砸在他的盾上,驚人的重量壓得他跪了下來,拼盡全力才沒有趴倒,腹中翻騰著恐懼和噁心。

他看到了,這副滿是鉚釘尖刺的盔甲的一個扣子就在巨人的膝關節下,離威斯特沒握盾的手只有幾寸之遙。刹那間,威斯特腦子裡只有一個想法:在安格蘭因他而死的人有那麼多,怎能讓貝斯奧德逃脫生天?他咬緊牙關,抓住和常人腰帶一樣粗的皮扣末端,在恐刹撐起巨大的身軀時用力解開。只聽扣子“啪”的一聲,恐刹踏出重重的步伐,揮拳蕩開九指,同時他沉重的腿甲也松脫開來。

威斯特掙扎著從泥土中爬起來,業已心生懊悔。他環顧決鬥圈,巡視是否有人察覺,但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決鬥者們身上。他那一時興起的小破壞似乎也很難生效--除了害死自己。他從小就知道,若在北方的決鬥裡抓到作弊,他們會將你畫上血十字,開膛破肚。

※ ※ ※

“嘎啊!”羅根閃開鐵甲鋼拳,藍色旋風又劈面而來,他只好扭向右側,盔甲包裹的拳頭再次砸下,這次他縱身向左,幾乎摔倒。任哪一拳都能砸飛他腦袋。藍色旋風又來了,他咬緊牙關,矮身繞開恐刹沉重的拳頭,揮劍朝上反擊。

劍刃劈進手肘下方,俐落地斬斷藍色手臂,那塊肉裹著一團血霧,滾落到決鬥圈對面。羅根抓緊時間讓火辣辣的肺吸了一口氣,便高舉鍛造者的劍,決心鼓足餘勇,做最後的衝殺。恐刹盯著迎面而來的暗淡的灰色劍刃,頭部朝旁急閃,電光石火間,長劍深深嵌入藍色的頭骨,直砍進眉毛上方,黑色血點漫天抛灑。

巨人盔甲包裹的手肘隨即撞進羅根肋下,幾乎把他撞飛。他一連退了好幾步,跌在圈子對面,又被一面盾推了回來,趴倒在地,只覺天旋地轉,嘴裡滿是泥巴。

他撐起自己時渾身抽搐,淚流不止,抬眼看見恐刹的行動又如墜冰窟。巨人走了幾步,抬起斷臂,那把劍還深深地插在他頭上,但他將斷臂往毫無血跡的傷處一按,向右扭了扭,向左轉了轉,鬆手時那條粗壯的胳膊竟完好如初,從肩膀到手腕的符文毫無斷裂。

圈子周圍鴉雀無聲。巨人活動了一下藍色的手指,然後用它們握住鍛造者的劍,用力拉扯,直刮得頭骨嘎嘎作響。他拔出長劍後,甩了甩頭,仿佛略有眩暈,隨即一抬手將劍扔到決鬥圈對面羅根腳下。

這是今天第二次了。

羅根盯著長劍,胸膛劇烈起伏。他的呼吸隨每個回合愈發粗重,渾身上下更是酸痛難忍,被拳頭砸中的地方隱隱作痛。空氣依然冰冷,可他的襯衫卻被汗浸透了。

與他相比,恐刹儘管穿戴著數百斤鐵甲,卻毫無疲憊跡象。那張扭曲的臉沒有一滴汗珠,覆滿符文的頭皮也沒有半點傷痕。

恐懼瘋狂地侵蝕著羅根,他完全明白貓爪下的老鼠是何心情了。他昨天就該逃跑,逃得遠遠的,永不回頭。可他偏偏選了這條路,要說九指羅根有啥本事,那就是這呆子從不汲取教訓。巨人咧開嘴,露出猙獰笑容。

“再來。”他說。

※ ※ ※

走向卡萊恩內牆的大門時,狗子又想撒尿。每到這種時候,他就想撒尿。

他穿著死農兵的衣服,由於太大,必須系緊腰帶,並用斗篷遮住襯衫上的血窟窿。寡言穿另一個死人的,一邊肩膀背著弓,另一隻手拿著釘錘。黑旋風踉踉蹌蹌走在他倆中間,雙手綁在背後,雙腳拖遝地刮過鵝卵石地,沾滿血污的頭低垂著,看上去像被狠揍了一頓。

說實話,狗子覺得這偽裝蠢得要命,一路走來,他心裡至少閃過了五十處漏洞。但實在沒時間想更聰明的法子了。和顏悅色,保持微笑,這樣便沒人會注意破綻,狗子暗自祈禱。

寬闊的拱門兩側各站有一名守衛。兩個身穿長長的鏈甲衫、頭戴鐵盔的親銳,手裡都握著矛。

“怎麼回事?”一名親銳看到他們走來,皺眉問道。

“抓到個想翻進來的混球。”狗子沖黑旋風的臉一記老拳,好把戲做足。“我們把他帶下來,看緊了,等決鬥結束再料理。”說著他就往門裡走。

守衛伸手攔在他胸前,狗子不禁吞口口水。那人朝城門點點頭。

“決鬥咋樣了?”

“估計情況不錯,”狗子聳肩,“不過還在打。反正貝斯奧德贏定了,呃?他不是總贏嗎?”

“我不知道。”親銳搖搖頭,“那個恐刹太他媽邪乎,還有狗日的巫婆。血九指要宰了他倆,我可不會難過。”

另一名親銳“撲哧”一聲笑了,掀開頭盔,撩起衣角擦汗。“你抓的是--”

黑旋風陡然發難,甩脫手腕上的繩子,一刀紮進那親銳的前額,直沒至柄,那人像斷了腿的椅子一樣轟然倒下。寡言的釘錘幾乎同時砸在另一名親銳的頭盔上,砸出個大坑,頭盔邊緣壓彎了鼻尖。親銳口齒不清地咕噥了兩句,醉漢般退開兩步,接著鮮血自耳中湧出,他也仰面倒下了。

狗子展開偷來的斗篷,遮掩拖走屍體的黑旋風和寡言。不過城裡空空蕩蕩,人們顯然都去看決鬥了。他設想了一下決鬥圈裡的狀況,胃裡直泛噁心。

“走啦。”滿臉是血的黑旋風開心地說,他把兩具屍體塞在門後,其中一具翻著對眼,瞅向額頭上的刀疤。

“這能行?”狗子問。

“咋的,你還想說幾句悼詞?”

“你知道我什麼意思,要是有人--”

“現在哪有空搞那麼精細。”黑旋風抓著狗子的胳膊,拉他進門。“幹死巫婆要緊。”

※ ※ ※

恐刹的鐵靴踏在羅根胸口,將他踩進泥裡,擠出他肺內僅有的空氣。長劍自僵硬的手中松脫,咽喉被湧上的嘔吐物堵住,他還不及回應,巨影已籠罩在前,蛇一般的金屬纏住他的一邊手腕。他雙腿踢打著翻過身,手臂扭在背後,嘴裡塞滿泥巴。不知什麼抵住了他的臉。先是冰冷,然後是火辣辣的痛。那是恐刹巨大的靴子。他的手腕還被扭著、拖著,而他的腦袋又往濕泥裡下陷了一些,草梗刺進了鼻孔。

被拉扯的肩膀傳來撕心裂肺的痛楚,並且迅速加深。他被巨人逮住了,無法動彈,活像只等待被剝皮的兔子。周圍人群一片沉默,大氣都不敢出,羅根只聽見腮幫子被碾壓的聲音和一隻壓扁的鼻孔急促的喘息。若非臉教對手緊緊壓住,他肯定會厲聲慘叫,可惜現在連呼吸都難。要說九指羅根是啥狀況,那就是徹底完蛋、即將入土。這是他應得的下場,在決鬥圈裡粉身碎骨,是個適合血九指的結局。

但那雙壯碩的胳膊沒有繼續用力。羅根眼角瞥到貝斯奧德俯身靠在城垛上。北方之王的一隻手在空中緩緩轉圈。羅根記得它的意思:

慢慢來,細細折磨。給大家一個難忘的教訓。

恐刹巨大的靴子從羅根臉上移開,他隨即被拽到空中,四肢如斷線木偶一樣搖擺著。繪滿符文的手高擎,黑影遮擋了陽光,隨即扇在羅根臉上,就像父親在教訓惹禍的孩子,也像是被平底鍋抽打。羅根眼冒金星,滿嘴鮮血,視線剛恢復焦點,藍色的巴掌又從另一頭扇來,手背不偏不倚打在他臉上。這情境,多像是嫉妒的丈夫料理偷腥的老婆。

“啊--”他聽見自己慘叫著,整個人飛了出去。藍色的天空,奪目的太陽,黃色的草地,驚恐的面容,統統旋轉著一閃而過。他撞在盾上,癱軟在地,幾乎失去意識。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人們的叫嚷、怒號和嘶吼,但他聽不清喊的什麼,也不關心。他只感到胃裡一片寒冷刺痛,好像塞進了一大團冰。

他看到一隻沾滿殷紅鮮血的蒼白的手,白色肌腱從傷痕遍佈的皮膚下鼓出。這當然是他的手,斷指還在,但他想鬆開拳頭時,手指卻不聽使喚地抓緊棕色泥土。

“好。”他低聲說,血水自麻木的唇沿不住流下,滴落草地。那團寒冰湧出腸胃,湧向癱軟的四肢百骸,直達指尖。很好。正是時候。

“好。”他單膝跪地,開始起身,同時卷起血淋淋的嘴唇,露出牙齒。他被鮮血染紅的右手在草地上摸索鍛造者的劍,緊緊握住。

“好!”他大吼一聲,接著,羅根和血九指一起大笑。

※ ※ ※

威斯特沒想到九指還能起來,這根本不可能,但他就是起來了,起身時還放聲大笑。那笑聲起初聽著像哭,然後是唾沫橫飛的咯咯聲,尖銳刺耳,令人不寒而慄。隨著九指完全站好,他的笑聲也越來越大、越來越尖厲,越來越冰冷。他仿佛看到了世人都看不到的殘酷笑話。致命的玩笑。他把頭歪向一邊,就像個吊死鬼,咧開的嘴幾乎占滿了那張冷硬的臉。

鮮血染紅牙齒,從他臉上的傷口湧出,也從他破裂的嘴唇滲出。咯咯咯咯的笑聲越來越大、越來越響,像鋸子折磨著威斯特的神經。這比尖叫更讓人痛苦,比戰吼更帶有憤怒,這是一個令人作嘔的癲狂錯誤。這是屠殺的讚歌。這是地獄的歡呼。

九指似醉漢般踉蹌前進,左搖右晃,長劍懸在血淋淋的手中,死沉沉的眼睛前後打量,閃爍著濕潤的光澤,瞳孔猶如兩個深不見底的黑洞。他瘋狂的笑聲如同鋼刀劈向圈子周圍的觀眾,折磨著他們,威斯特不由自主向後退去,只覺口乾舌燥。人群都在後退。恐刹芬利斯和血九指,人們已分不清哪個更可怕。

※ ※ ※

全世界都在燒。

他的皮膚在灼燒。呼吸是滾燙的蒸汽。長劍是融化的金屬。

白熾的太陽刺痛了雙眼,照亮了那些冰冷的灰色屍體,那些盾牌和城牆,還有那個藍字與黑鐵組合而生的巨人。詭異的恐懼洶湧沖刷過全身,血九指卻笑得更張狂。恐懼和痛苦只是燃料,火苗正越升越高,越升越高。

全世界都在燒,站在世界中央的血九指最為熾熱。他抬起手,伸出三根手指,示意對手。

“上。”他低聲說。

碩大的拳頭砸向血九指的臉龐,碩大的雙手抓向血九指的身軀,但巨人觸碰到的唯有笑聲。你可以追逐跳動的火焰,你可以捕捉飄散的青煙,但你絕對抓不住血九指。

決鬥圈化為烤箱,黃色草葉是跳動的火舌,汗水、唾沫和鮮血滴在火舌上,猶如烤肉滲出肉汁。

血九指的聲聲低吟,如同澆在煤上的水。低吟變作嘶吼,如同在鐵砧上打鐵。嘶吼又化為狂嘯,這下乾柴烈火,帶起劍勢如虹。

灰劍被他舞得眼花繚亂,不斷在藍色的肉體上留下毫無血跡的傷口,也不斷砍在黑鐵甲上。巨人向旁閃開,血九指的劍便順勢戳進一具舉盾的屍體,穿透了頭顱,濺了旁邊的屍體一身血,盾牆頓時出現缺口。其他屍體向後退去,手中盾牌搖搖欲墜,整個圈子都在恐慌中動搖。他們怕他更勝於那個巨人,這很明智,因為所有生靈都是血九指的敵人,待他將眼前的硬骨頭大卸八塊,接著便輪到其他屍體。

決鬥圈化為坩堝,城上的喧囂是翻滾的蒸汽,腳下的土地扭曲變幻,猶如沸騰的熱油。

他的嘯聲越來越尖厲,灼燒著耳膜,他的長劍閃電出擊,宛如打鐵般兇狠地劈砍那副帶刺盔甲。巨人舉起藍色的手遮擋無盔甲保護的半邊蒼白頭顱,抽搐的臉孔如同一窩蠕動的蛆。血九指的劍沒能劈開腦袋,但削掉了半個耳朵,細細的兩股血水順著粗壯的脖子流下來,傷口血流不止。

巨人那雙巨眼陡然睜大,他伴著雷鳴般的吼聲撲上前來。血九指翻身躲開揮來的拳頭,靈巧地繞到對手身後,正好發現巨人左腿的黑鐵護甲松脫了,亮閃閃的扣子空懸著。於是長劍靈蛇出洞,順著縫隙,深深紮進那碩大的小腿。巨人吃痛大叫,連忙旋身時傷腿撐不住身體,跪倒在地。

決鬥圈化為熔爐,在圈外尖叫的屍體們的臉,是飄搖的煙霧,如流動的金屬,他們的盾牌融化在了一起。

就是現在--朝陽灑下萬丈光芒,閃閃發亮的沉重胸甲正在邀請他的光臨。現在就是他期待已久的美妙時刻。

全世界都在燒,縱身躍起的血九指是其中最璀璨的火舌。他團身高舉長劍--那是鍛造者坎迪斯的傑作,世上無與爭鋒--無堅不摧的劍刃在黑鐵甲上劃出一道長長的口子,咬進下麵柔軟的肉體。飛濺的火星和噴湧的血花混在一起,被撕裂的金屬的呻吟和恐刹扭曲的嘴唇發出的哀嚎混在一起,直沖雲霄。好一條既深且長的傷口。

但還不夠深。

巨人粗壯的雙臂趁機環住血九指,將他抱緊。黑甲上鋒利的尖刺立時在他渾身上下刺出了十幾道傷口,然後巨人將他拉近、再拉近,直到一根扭曲的尖刺紮進側臉,穿透口腔,刮擦牙齒,刺入舌頭。血九指嘴裡一片腥鹹血味。

恐刹的雙手如山嶽壓頂,無論血九指的怒火多麼灼熱,無論他如何掙扎、踢打、憤然大吼,也沒有分毫鬆動,正如冰冷的土地擁抱被埋葬的死者。鮮血從血九指臉上湧出,從他後背湧出,從恐刹的盔甲上巨大的口子裡湧出,浸透衣衫,灼燒肌膚。

全世界都在燒。而在這熊熊燃燒的烤箱、坩堝和熔爐上方,貝斯奧德點點頭,巨人冰冷的雙臂抱得更緊。

※ ※ ※

正因鼻子靈,他才有狗子的外號。他的鼻子很少犯錯,他希望這次也別出意外。不過那股味道還真難聞--好像烤過頭的甜糕--他一路跟隨它,領大家穿過空蕩蕩的走廊,走下陰慘慘的階梯,潛行在斯凱林之丘中蜿蜒曲折、潮濕陰暗的隧道。現在除了氣味,他還聽到了什麼,但聲音和氣味一樣糟糕。那是女人低柔的吟唱聲。古怪的吟唱,所用的語言狗子從未聽過。

“肯定是她。”黑旋風輕聲說。

“我討厭這聲音,”狗子輕聲回應,“像有魔法。”

“還能是啥?她不就是他奶奶的巫婆嗎?我繞到後面去。”

“不,等等--”但黑旋風已朝那邊摸過去了,狗子只聽到輕輕的腳步聲。

“見鬼。”狗子繼續跟著那股味道,和寡言一道沿走廊潛行。吟唱聲越來越清晰,一道拱門出現在眼前,光線從中滲出。狗子緊靠著牆,躡手躡腳地過去,往門內打量。

門內的房間著實有女巫風格:無窗,昏暗,連通另外三條漆黑走廊。室內光源只有遠處一隻煙霧繚繞的火盆,噝噝作響的煤發出暗紅的光,帶來噁心的甜膩。到處散落著瓶瓶罐罐,還有一捆捆樹枝和野草,油膩的屋樑上綴滿乾枯的花朵,帶來無數奇怪的影子,好像懸吊著無數屍體。

一個女人背對狗子站在火盆旁,伸開修長白皙的雙臂,其上全是晶瑩汗珠。她纖細的手腕戴著金飾,一頭黑髮披散在後。狗子仍聽不懂她吟唱的內容,但一定是些黑暗伎倆。

寡言舉箭拉弓,挑起一邊眉毛。狗子搖搖頭,悄然抽出匕首。一支箭保不准能擊斃巫婆,天知道她被射中後會如何反擊?抹脖子更穩妥。

他們一起潛進去,室內很熱,彌漫著濃重水汽。狗子屏住呼吸悄然向前,自覺快被難聞的味道憋得窒息了。他不斷出汗--又或是室內水汽的緣故--很快就渾身掛滿了水珠。他小心謹慎地前進,竭力從地上的瓶瓶罐罐、紮紮捆捆間找地方落腳,同時潮濕的手掌握緊匕首,雙眼盯緊她肩膀正中,那是要下刀的--

嘩啦。他的腳踢到罐子,女人猛然回頭,中止了吟唱。只見她面容枯瘦臉色慘白,活像個淹死鬼。她還有濃濃的黑色眼影,一雙眼睛狹長、幽藍,冷若深海。

※ ※ ※

決鬥圈內外鴉雀無聲。舉盾人一動不動,面無表情,盾牌垂落。他們後面的人群和城牆上的觀眾也同樣呆若木雞,一片死寂。

九指瘋狂掙扎,拼命扭動反抗,但巨人紋絲不動,將他死死拿住。恐刹的藍皮膚下肌肉鼓脹,粗壯的雙臂一點點擠走九指的生命。難以抑制的失望讓威斯特滿嘴苦澀。他所做的一切,他受的那些苦,還有無數斷送的性命,全白費了。貝斯奧德即將重獲自由,也許是在回應他的心聲,九指陡然發出野獸般的號叫。恐刹仍抱著他,但那條藍色的手臂忍不住顫抖起來,力道似乎變弱了,沒法再擠壓。目睹這生死一線的局面,威斯特繃緊了每寸肌肉,盾牌的粗皮帶緊勒入掌心,而他下巴咬得如此厲害,以至於牙齒都快咬斷了。

兩名鬥士繼續拼爭,每根毫毛都用盡全力,卻又巋然不動地矗立在決鬥圈當中。

※ ※ ※

狗子一躍而起,揮刀就刺。

“定。”

他一下子僵住了。他從沒聽過這樣的聲音。僅僅一個字,就讓他腦海一片空白。他盯著這個蒼白的女人,嘴巴大張,難以呼吸,只盼她多說一個字。

“你也定。”她掃了寡言一眼。寡言面孔一耷,接著咧嘴笑起來,手裡的弓只拉開了一半。

她上上下下地打量狗子,然後好像很失望地噘起嘴:“這是做客之道嗎?”

狗子眨眨眼。見鬼,他到底在想什麼?怎會握著匕首闖入?他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做出這種事,於是撓了撓頭發。“噢……抱歉……死者在上……”

“啊!”寡言好像突然意識到手裡握著團大糞似的把弓扔進角落,又困惑地低頭看著箭。

“這才好嘛。”她笑了,狗子覺得自己也像個傻瓜似的笑起來,甚至流出了口水。但這不打緊,只要能聽見她說話,什麼都不打緊。她朝他們招招手,白皙修長的手指劃過濃重霧氣。“別站那麼遠。過來一點。”

他和寡言立刻像急不可耐的孩子般沖過去,狗子差點被自己絆倒,寡言則撞到桌子,險些摔個狗啃屎。

“我是柯瑞碧。”

“噢。”狗子應道。這無疑是世上最美的名字,真神奇,一個名字竟能如此美麗。

“我是寡言哈丁。”

“大家叫我狗子,因為我鼻子好使,而且……呃……”死者在上,為何腦子轉不利索?他好像有很重要的事要做,但用盡全力也想不起來。

“狗子……很好。”她悅耳的嗓音仿如溫暖的浴盆、柔軟的嘴唇,甘甜的牛奶和蜂蜜……“先別睡!”狗子抬起頭,柯瑞碧濃妝豔抹的面目化作黑白相間的一團,在眼前飄移。

“抱歉!”他含混地說,滿臉羞愧地把匕首往身後藏,“真抱歉拿著刀……不知怎麼--”

“別擔心,你拿著它挺好。最好拿它刺你的朋友。”

“他?”狗子瞥向寡言。

寡言笑著沖他點頭。“啊,當然了!”

“好的,好的,好主意。”狗子舉起匕首,好似舉起千鈞重物。“呃……對了,您想讓我刺哪裡呢?”

“心臟很不錯。”

“您說的一點沒錯。沒錯。就是心臟。”寡言轉過來,把胸口亮給狗子。狗子眨眨眼,擦掉前額的汗水。“那我們開始吧。”見鬼,他真的好暈。他覷著寡言的胸膛,滿心想一擊成功,不用笨到來第二下。“開始吧,開始……”

“就是現在!”她沖他嘶吼,“趕緊給我--”

斧子乾淨俐落地劈開她的頭,直砍到下頜,伴著清脆聲響,四濺的鮮血灑滿了狗子呆望的臉。女巫纖細的身體癱倒在地,仿佛一團破布。

黑旋風皺著眉頭,左右扭動斧柄,直到“噗”一聲,把斧子從柯瑞碧粉碎的腦殼中抽出來。“這賤人話太多。”他嘀咕。

※ ※ ※

血九指感到了變化。仿佛春天第一株嫩芽破土。仿佛夏日第一縷清風拂面。恐刹的抓握中傳遞出某種資訊。血九指的骨頭不再哀鳴,沒有了四分五裂的危機。巨人的力量變小了,他的力量卻變大了。

血九指深吸一口氣,滿意地感到胸中怒火依然炙熱。他一點點、一點點地將臉龐抽離,金屬刺從嘴裡滑出,他繼續扭動、不斷扭動,直到脖子也恢復自由。現在他終於對上巨人扭曲的面孔,然後他笑了,流星般向前一沖,狠狠咬住巨人肥厚的下唇。

巨人呻吟著挪動胳膊,企圖撥開血九指的腦袋,拽掉他咬住不放的牙。但血九指如疽附骨,豈會輕易放開?只等巨人的胳膊松脫了些,血九指握劍的那只手便開始用勁,像巢穴裡的毒蛇一樣扭來扭去,緩緩掙脫。

巨人藍色的左臂鬆開血九指的身體,藍色的手掌抓向血九指的手腕,但沒有用。樹種只消在山間找到一條裂縫,天長日久,樹根終會將岩石分解。血九指繃緊渾身肌肉,任時間緩緩流逝,將滿腔怨恨發洩在恐刹顫抖的下唇上。長劍緩緩、緩緩、緩緩地逼向恐刹,劍尖終於抵住巨人藍色那側最末一根肋骨下方。

熾熱的鮮血流過劍柄和血九指的拳頭,從恐刹的嘴裡流進他的嘴裡,流下他的脖子,也從他背後無數的傷口滲出,紛紛灑灑,滴落在地。長劍輕柔緩慢地自側面刺入恐刹繪滿符文的身體,跟著又輕柔緩慢地向上、向前刺去。

那雙巨手抓向血九指的胳膊,徒勞地想阻止劍刃致命的推進。但巨人的力量每時每刻都在消散,如同在熔爐前融化的寒冰。攔得住白河水,攔不住血九指。他的手臂宛如生長的大樹,每次只增進分毫,但無法阻攔,無論血肉、岩石還是鋼鐵都無能為力。

符文覆蓋之處刀劍不侵,那些符文是很久很久以前,在遙遠的舊時代,由偉大的高斯德親自書寫在恐刹的皮膚上的。但高斯德只寫了一半的身體,而今鍛造者的劍尖正輕柔、緩慢、穩定地突破防線,進入沒有符文覆蓋的另一半。長劍一點點向內探去,猶如烤叉串起烤肉。

巨人發出高亢尖銳的嚎叫,手上最後一絲力氣也散了。於是血九指鬆開嘴,一隻手抱緊對手,另一隻手繼續狠推長劍,同時放聲大笑,笑聲從咬緊的牙關中泄出,從臉上的血洞中湧出。他狠狠推動長劍,直至劍尖穿透巨人腋下的板甲,暴露在陽光下,閃著猩紅的光。

恐刹芬利斯搖晃著向後倒去,嘴巴大張,綿長的哀嚎不絕於耳,紅色痰液懸在唇上。他藍色的半邊身體已然癒合,慘白的那側卻像團被攪爛的肉。圈外眾人目瞪口呆,早已忘記手裡的盾牌。巨人在塵土中踉蹌,一隻手摸向已被完全染紅的鍛造者的劍的劍柄,那劍已斜插過他整個身軀,鮮血不斷滴落,在地上留下斑斑血跡。他的哀嚎逐漸變成斷斷續續的呻吟,隨後他腳下一絆,像棵大樹一般仰面倒在決鬥圈中央,粗壯的四肢呈大字形攤開。

他抽搐的面孔終於平靜下來,呻吟也消弭無蹤。

“死者在上。”遠處傳來若有所思般的一聲輕歎。羅根抬起頭,迎著朝陽,眯眼看向站在高高的城垛邊向下俯視的黑色人形。“死者在上,我壓根沒想過你能做到。”羅根邁步向前,世界在搖晃,冷氣伴隨每次喘息穿過他臉上的傷口,刮擦他生疼的喉嚨。

圈子周圍的人忙不迭地讓出路來,他們一聲不吭,手中盾牌皆已放下。

“我壓根沒想過你能做到,但沒人比你更熱衷於殺人!也沒人比你更狠毒!我一直這麼說!”

羅根搖晃著走進敞開的大門,穿過拱形門廊,登上曲折的臺階,轉過一個又一個彎。靴子摩擦石頭,留下一串串黑色污漬,鮮血仍從他垂下的左手指尖不斷滴答,滴答,滴答,滴答。他渾身每塊肌肉都酸疼無比,貝斯奧德仍在喋喋不休。

“血九指,笑到最後的還是我!你不過是隨波逐流!一場雨就能把你沖走!”

羅根踉蹌著繼續向上爬,肋間灼痛,牙關緊咬,肩膀磕到弧形牆面。向上,向上,轉彎,轉彎,臺階間回蕩著他斷斷續續的喘息。

“你永遠得不到什麼!永遠無法成就什麼!除了屍體,你也帶來不了什麼!”

他終於爬到牆頂,晨光刺得眼睛直眨。他扭頭吐了口血痰,然後大步走向城垛邊的貝斯奧德,那些有外號的人跌跌撞撞地讓開。

“你就是死神的化身,血九指!你就是--”

羅根一拳打中貝斯奧德的下巴,打得他後退了一步。第二拳砸中臉頰,他摔在城垛上,破裂的嘴唇拖出長長一道血絲。羅根上前抱住他的後腦,用膝蓋猛頂他的臉,撞斷了鼻樑,隨後又用手指抓緊他的頭髮,將腦袋舉高,朝石頭撞去。

“去死吧!”羅根嘶吼。

貝斯奧德渾身顫抖,口吐鮮血,羅根扯起他的腦袋,反復向石頭撞擊。一下,兩下。那頂金帽子從破碎的頭顱上掉下來,歡快地沿城牆走道一路滾了出去。

“去死吧!”

伴著頭骨碎裂聲,大大小小無數的血點噴灑在石地上。白如雪及其他有外號的人看著這場恩怨最終了結的方式,臉色慘白,手足無措,驚懼交加。

“去死吧,雜碎!”

羅根用盡最後的力量,抬起貝斯奧德殘破的身軀,扔過城垛。他目睹屍體摔下去,側躺著不動了,四肢難看地伸出來,捲曲的十指仿佛想抓什麼一般,頭顱化為堅硬的泥地中一團黑色糨糊。下面所有觀眾都探頭去看,然後紛紛張大了眼睛和嘴巴,緩緩抬頭看向羅根。

克魯默克-埃-費爾也在人群中,就站在被剪短的草坪中央,旁邊是恐刹巨大的屍體。他舉起長長的胳膊,肥碩的食指向上一指。“血九指!”他大喊,“北方之王!”

羅根呆望著他,大口喘氣。他雙腿顫抖,一頭霧水,胸中怒火已燃燒殆盡,只餘無盡的疲憊。疲憊與痛苦。

“北方之王!”人群後面也有人尖叫。

“不。”羅根沙啞地說,但沒人聽得見。人們被鮮血和血九指的怒火沖昏了頭,或是懶得思索,或是嚇得腦子不清。擁戴聲此起彼伏,一開始還是涓涓細流,但很快匯成洶湧洪水。羅根只能呆望著,雙手緊緊把住血染的石頭,以防自己摔下城牆。

“血九指!北方之王!”

白如雪在羅根身邊單膝跪下,外套的白毛皮上灑滿了貝斯奧德的血。他慣於見風使舵,這回也並不孤單。大家都跪下了,牆上牆下的所有人。狗子的親銳和貝斯奧德的親銳。羅根的舉盾人和恐刹的舉盾人。或許貝斯奧德真給了大家一個難忘的教訓,以至於人們忘了怎樣做自由人,必須服從他人指揮。

“不。”羅根試圖反對,發出的卻只是毫無意義的囈語。他無力回天。看來,人的確要為做過的事還債,只是有時報應出乎意料。

“血九指!”克魯默克再次高喊,接著雙膝跪倒,雙臂朝天高舉,“北方之王!”

第五章 大善

這房間是另一個過分明亮的白匣子,同樣的白牆,牆上有同樣的棕色斑點。(泥還是血,或許兩者兼有。)同樣的凹痕累累的桌椅。(它們本身就是拷問器具。)格洛塔的腳掌、大腿和背脊傳來同樣火辣辣的疼痛。有些事永遠不變。還有同樣的犯人--反正罩著帆布袋看起來都一樣。(跟連日來被帶進這個房間的其他數十人並無差別,跟更多擠在門外牢房裡、聽憑我們處置的犯人並無差別。)

“好,”格洛塔疲憊地揮揮手,“開始吧。”

弗羅斯特一把掀開犯人頭上的袋子。袋子下麵是一張又長又瘦的坎忒臉孔,嘴角皺紋很深,修剪整齊的黑鬍鬚間有灰絲。這張臉是如此睿智高貴,只是眼睛深陷,正在迅速適應房間裡的光線。

格洛塔忍俊不禁,哈哈大笑,這一笑牽動了僵硬的脊樑,還讓僵硬的脖子“哢噠”作響。但他實在忍不住。(這麼多年,命運一直忘不了開我的玩笑。)

“系何好笑?”弗羅斯特咕噥。

格洛塔擦擦水汪汪的眼睛。“我們何其有幸,弗羅斯特刑訊官,此犯乃法拉德大師,原籍坎忒大陸的葉什塔維,後來在國王大道頂上有了一棟漂亮的白房子。他是整個環世界最棒的牙醫。”(多麼諷刺。)

法拉德沖明亮的燈光眨眨眼。“我記得你。”

“是的。”

“你做過古爾庫人的俘虜。”

“是的。”

“他們折磨你。我記得……有人帶你來找過我。”

“是的。”

法拉德吞了吞口水。(好像記憶足以令他作嘔。)他抬頭看向弗羅斯特,刑訊官的粉眼珠瞪了回去,一眨不眨;他又看向這個血跡斑斑的骯髒房間,看向開裂的地磚和凹痕累累的桌面,最後停在桌上的供狀上。“他們對你做過那些事,你怎麼忍心幹這個?”

格洛塔朝法拉德露出無牙的笑容。“他們對我做過那些事,我除了這個還能幹什麼?”

“為何抓我?”

“跟抓其他人的理由相同。”格洛塔看著弗羅斯特用粗厚的指尖壓住供狀,精准地劃到犯人面前。“招吧。”

“招什麼?”

“哎呀,就是招認做古爾庫帝國的間諜唄。”

法拉德滿臉難以置信。“我不是間諜!古爾庫人奪走了我的一切!我趕在他們到來前逃離家園!我是清白的,你得查清楚!”

(我當然清楚。正如我非常清楚連日來在這個房間裡招供的數十名“間諜”的底細。但到頭來,所有人都招了,無一例外。)“你簽不簽?”

“我沒什麼可招的!”

“為何你們就不肯直截了當地回答問題呢?”格洛塔伸伸酸痛的背,左右扭動嘎吱作響的脖子,又用食指和拇指揉揉鼻樑。沒用。(本來就沒用。為何你們非要把事情搞得如此艱難?這對我、對你們都沒好處。)“弗羅斯特刑訊官,麻煩你讓好大師瞧瞧我們這幾日的成果。”

白化人從桌下取出凹痕累累的錫桶,隨隨便便將其中內容倒在犯人面前:無數牙齒“叮叮噹當”瀑布般撒在木桌上,足有數百顆,形狀大小各異,顏色從潔白到不同程度的黃色、乃至棕色。這些牙的牙根都血淋淋的,有許多還連著一絲絲的血肉。幾顆牙滾下桌子遠端,在髒汙的地磚上彈來跳去,最後停在狹窄房間的角落。

法拉德駭然瞪著面前血腥的牙科手術成果。(連我們的牙醫之王也沒見過這場面。)格洛塔傾身向前,“我想你平日為顧客服務也就拔個一兩顆吧?”犯人麻木地點頭。“你可以想見這些成果讓我有多辛苦。因此,我真心實意地盼望你我之間能迅速解決問題。我不想折騰你,你顯然也不想待在這兒,咱們可以互相幫助。”

“我該怎麼做?”法拉德喃喃道,舌頭在嘴裡緊張地蠕動。

“很簡單。你先簽了供狀。”

“系裡。”弗羅斯特隆隆地說,一邊傾身向前掃開檔上的幾顆牙,其中一顆在紙上留下了一道長長的粉色痕跡。

“然後你供出另外兩人。”

“另外兩人?”

“沒什麼難度,就是另外兩個古爾庫間諜唄。當然,你必須從你們那幫移民裡選。”

“可……我不認識什麼間諜啊!”

“沒關係,只說名字就好,你自己就被別人供出過很多次。”

牙醫吞吞口水,搖搖頭,推開供狀。(他有勇氣,也很正直,但在這個房間裡,勇氣與正直狗屁不如。)“我可以簽字,但不能嫁禍無辜者。真神慈悲,我不能。”

“真神也許慈悲,但在這裡拿鉗子的不是他。上夾鉗!”

弗羅斯特用一隻粗大的白手從後卡住法拉德的脖子,用力讓犯人張嘴,蒼白的肌膚青筋暴突。然後他把夾鉗伸進去,用拇指與食指靈活地扭螺絲,直到對方的嘴完全張開。

“啊!”牙醫含含糊糊地呼叫,“啊噢啊!”

“這姿勢很不舒服,我明白,我明白。不過這才剛開始咧。”格洛塔打開自己的匣子,看著裡面的拋光木頭、鋒利金屬和閃亮玻璃。(怎麼會……器具間有個惱人的空白。)“見你媽的鬼!你把老虎鉗拿哪兒去了,弗羅斯特?”

“系知道。”白化人隆聲說,惱火地搖著頭。

“見鬼!那幫白癡就不會用自己的器具嗎?媽的,去隔壁借一把。”

刑訊官大步走出房間,半掩上沉重的大門。格洛塔縮著身子揉大腿,法拉德瞪著他,被強迫張開的嘴角流出長串唾沫。門外走廊隱約傳來痛苦的號叫,法拉德鼓起雙眼,拼命朝外看。

“我代他們道歉。”格洛塔道,“這裡的工作通常很有效率,無奈近幾日實在忙得不可開交。你瞧,犯人太多,沒法子。”

弗羅斯特關好門,手柄朝前遞給格洛塔一把生銹的老虎鉗,鉗上有些乾涸的血跡,鉗嘴還粘有幾根卷毛。

“這就是他們最好的家什?髒透了!”

弗羅斯特聳肩:“有系馬區別?”

(說得好,我想也是。)格洛塔長歎一聲,掙扎著站起來,傾身向前觀察法拉德的嘴。他牙口真好,像潔白的珍珠。(我猜牙醫大師就該有大師級別的牙,也算是自帶廣告嘛。)

“我很欣賞你的牙,審問一位勤于刷牙的君子可是難得的待遇。我敢說,我還沒見過比這更漂亮的牙口咧。”格洛塔開開心心地用老虎鉗在法拉德的嘴裡戳來戳去。“拔掉有點可惜,只不過是為了讓你早十分鐘招供……但我又有什麼辦法呢?”他用老虎鉗鉗住最近的一顆牙,開始擰把手。

“噶啊,”法拉德語無倫次地叫嚷,“噶啦啊!”

格洛塔噘起嘴,仿佛思考了片刻,然後放下老虎鉗。“讓我們給好大師最後一次機會。”弗羅斯特鬆開夾鉗,從法拉德嘴裡抽掉時帶出長串長串的唾沫,“好大師,你有什麼想說的嗎?”

“我簽!”法拉德上氣不接下氣地嚷道,一行眼淚流下面頰,“真神保佑,我簽!”

“然後你會供出另外兩人?”

“你要什麼都行……求求你……什麼都行。”

“非常好,”格洛塔看著對方在供狀底部簽名。“下一個?”

他聽見背後的門鎖開了,不由得皺緊眉頭,扭頭準備朝放肆的闖入者咆哮--

“審問長閣下。”看見來人後他低聲說,幾乎不能掩飾驚惶,趕緊苦著臉起身。

“別起來,我沒時間囉嗦。”格洛塔發現自己僵在站與坐之間最難受的姿勢,只好又狼狽地坐回去。蘇爾特大步進屋,三名牛高馬大的刑訊官沉默地堵住門口。“你可以讓你的怪物出去了。”

弗羅斯特眯眼看向對面的刑訊官,又看看蘇爾特。“很好,弗羅斯特刑訊官,”格洛塔忙道,“你押解犯人出去。”

白化人解開法拉德的鐵銬,用一隻巨大的白拳頭逮住牙醫的衣領,將喘不過氣來的犯人拖往屋子後面那扇門。他以空出的手抽出鐵門閂,回頭又繼續用粉眼珠打量了一番,蘇爾特朝他瞪回去,刑訊官這才狠狠地關上門。

審問長坐進格洛塔對面的椅子--(那把椅子上無疑還留有勇敢正直的法拉德大師濕透了的屁股的余溫)--用一隻戴手套的手掃開桌上的牙,任它們彈到地上。(仿佛只是麵包屑。)“關於挖掘阿金堡內的大陰謀,你可有進展?”

“卑職已審問了大部分坎忒犯人,獲得了數量可觀的供狀,進展--”

蘇爾特憤怒地一揮手,“不是這個,呆子。我是指莫拉維及其爪牙,那個所謂的第一法師和我們所謂的國王。”

(古爾庫人兵臨城下的當口,您還有閒心幹這個?)“閣下,卑職以為,戰爭似是目前的頭等--”

“你沒資格‘以為’,”蘇爾特嘲弄道,“你收集了多少針對巴亞茲的證據?”

(我在大學裡看見了不該看見的事,回來差點被人淹死。)“迄今為止……沒什麼鐵證。”

“傑賽爾一世國王的身世呢?”

“此事似乎也……走進了死胡同。”(準確地說,追查下去我將小命不保……若教我在凡特和伯克銀行的主人知道的話。他們可是什麼都知道。)

審問長嘴唇扭曲,“那你最近到底他媽幹了啥?”

(最近三天我忙於從無辜者嘴裡榨取毫無價值的供狀,以彰顯審問部的效率。您倒是說說,我哪來的時間去扳倒國王呢?)“卑職最近忙於搜尋古爾庫間諜--”

“為何你嘴裡總有無窮無盡的藉口?我不禁懷疑,既然你做了主審官之後效率直線下降,當初怎能抗拒古爾庫人入侵達戈斯卡?為加強城防,你一定花了一大筆錢。”

格洛塔用盡全力才控制住眼睛,沒讓它們凸出眼窩。(停下,別動,你們這兩團果凍,否則一切都完了。)“當初香料公會坐困愁城,卑職力促其傾囊相助,以保大局。”

“他們真是超乎尋常的慷慨啊。回想起來,我感到達戈斯卡事件的始末存在很大疑點。你擅自處決埃澤會長,而非送回來給我,這非常可疑。”

(情況越來越糟。)“那是卑職失策,閣下,卑職以為可借此免除您的煩惱--”

“我從不把處置犯人視為煩惱,你很清楚這點。”蘇爾特冷硬的藍眼睛周圍現出憤怒的皺紋。“有沒可能,多年來你一直把我當傻瓜?”

格洛塔沙啞不安地回話,只覺喉頭乾燥:“當然不可能,閣下。”(我只不過把你當作無可救藥的自大狂。)

(看來……他知道了。他知道我並非俯首貼耳的奴隸。但他究竟知道多少?又是從哪裡知道的呢?)

“我給了你一樁極其艱難的任務,所以容你便宜行事,但這份特權只配成功者享受,而我厭倦了無休無止地督促。若你不能在兩周內替我解決新國王的問題,我就派高爾主審官來挖掘達戈斯卡事件的真相--必要的話,我會讓他從你扭曲的血肉中挖掘。你聽明白了嗎?”

(跟威斯尼亞的鏡子一樣清楚明白。兩周時間去找答案,要不然……碼頭邊漂浮的殘缺屍體。可即便我找出答案,凡特和伯克銀行也會把協議洩露給審問長,屆時……碼頭邊漂浮的、無法辨認的殘缺屍體。可憐的格洛塔主審官,風流倜儻、眾人追捧的明星,竟如此倒楣。該怎麼辦呢?)

“卑職明白,閣下。”

“那你還坐在這裡幹什麼?”

※ ※ ※

阿黛麗•威斯特親自給他開門,一手端著半滿的酒杯。“啊!格洛塔主審官,好個驚喜。進來進來!”

“聽起來你似乎很高興見到我。”(我來拜訪很少有這種待遇。)

“這有什麼可懷疑的?”她大大方方讓開,好讓他進門,“有幾家妹子能找到酷刑師作監護人?運氣這麼好,追求者也會門庭若市喲。”

他跛行跨過門檻,“你的女僕呢?”

“她成天擔心什麼古爾庫軍隊,所以我放她走人,她回馬丁霍姆找媽媽去了。”

“我想,你也該做好暫避一時的準備了吧?”他隨她走進溫暖的起居室,室內百葉窗關閉、窗簾拉下,但被壁爐中搖曳的炭火照亮。

“事實上,我決定留下。”

“留下?不屈不撓的公主殿下,誓與人走樓空的城堡共存亡?她被無信的奴僕拋棄,眼看敵人兵臨城下,焦慮地絞動著雙手、等待救援?”格洛塔嗤之以鼻,“你覺得這角色跟你很配?”

“怎麼,你以為自己是高舉閃亮寶劍、趕來拯救公主的白馬騎士?”她輕蔑地上下打量他。“真希望我的英雄能多幾顆牙。”

“我還以為你習慣了失望。”(跟我一樣。)

“怎麼說呢?我是個浪漫主義者。你今天是專程來驅散我的白日夢的?”

“不,白日夢根本用不著別人來驅散。我打算跟你喝點小酒,暫時不去幻想自己的殘缺屍體漂在水上。”

“就目前而言,很難斷定咱們聊天的方向會往哪兒去,不過至少嘛,我可以陪你喝酒。”她給他倒了杯酒,他仰頭四口咽下,又伸出酒杯,舔了舔甜滋滋的牙。

“這不是玩笑,不到一星期古爾庫軍就要包圍阿杜瓦了。你得儘快離開。”

她倒滿他的酒杯,又倒滿自己的。“你沒發現城裡一半人都想逃嗎?沒被軍方徵發的渾身蝨子的老馬也已漲到五百馬克。恐慌的市民正往米德蘭的各個角落鑽,那些毫無自衛能力的拖拖拉拉的難民隊伍走在爛泥地中,一天恐怕才能挪個一兩裡,同時天氣越來越冷,他們還背著所有值錢家什,方圓百里之內隨便哪窩土匪強盜都能把他們搶個精光。”

“說得很對。”格洛塔不得不承認,他痛苦地挪向壁爐邊的椅子。

“再說我能上哪兒去?我發誓,我在米德蘭無親無故。莫非你要我藏在林子裡鑽木取火,赤手空拳抓松鼠吃?見鬼,我上哪兒找酒喝?不,多謝,我在城裡更安全也更舒適。我有足夠的炭火,地窖裡塞滿了喝的,足以支撐數月。”她軟綿綿地朝牆壁揮手。“再說了,古爾庫人打西邊來,我這地兒在東邊,說起來比王宮更保險咧。”

(也許她是對的。至少在此地,我可以不時罩著她。)“很好,向你的理性致敬--請原諒我的背不允許--我被說服了。”

她坐進對面的椅子,“權力中樞的滋味如何?”

“俗話說,高處不勝寒。”格洛塔抬起一根手指壓住嘴唇,“眼下我正左右為難。”

“我有過類似經歷。”

“我的情況……比較複雜。”

“好吧,就請你用爛醉的妹子也能聽懂的方式解釋解釋。”

(說出來有何打緊?反正我已命懸一線。)“用爛醉的妹子也能聽懂的方式,那麼,請設想……出於自保,你分別向兩位有權有勢的大人許過婚。”

“哈。我只要一位就夠了。”

“在結婚這件事上,這兩位都不成,他們又老又醜,簡直醜怪到家了。”

她聳聳肩。“有權有勢就成,醜八怪也能結婚。”

“但這兩位求婚者的妒火旺盛,你放蕩無信的事蹟倘若公諸於眾,便有性命之憂。你打算挑選時機解除其中一個婚約,然而隨著婚期臨近,你發現自己……夾在兩人之間,事實上越來越難脫身。你該怎麼做?”

她噘起嘴,長吸一口氣,稍作思考後將一束頭髮誇張地甩過肩。“我會用無以倫比的機智和美若天仙的容顏逗得他倆發狂,再慫恿他倆為我決鬥,勝利者可以牽我的手,而絕不會懷疑我曾向他的對手許下同樣的承諾。然後嘛,既然他倆都是老頭子,我會滿心期待夫君立刻死掉,留下豐厚遺產,讓我成為有頭有臉的寡婦。”她順著鼻子沖他咧嘴而笑,“你覺得怎樣,大人?”

格洛塔眨眨眼,“我覺得你曲解了我的比喻。”

“哦……”阿黛麗眯眼看向天花板,打了個響指,“我會用我的女性魅力……”她放平肩膀,挺起胸脯,“來勾引第三個男人,同樣有權有勢的人。我想啊,既然是個比喻,那麼此人一定要年輕、英俊、手腳靈便。我會嫁給他,並利用他去摧毀上述兩位,讓他們落得身無分文、傾家蕩產的下場。哈哈!怎樣?”

格洛塔自覺眼眶抽搐,忙用一隻手按住。有意思。“第三者,”他喃喃道,“我怎麼沒想到?”

第六章 斯凱林之椅

高聳的峭壁下,河水湍急,白沫洶洶。昨晚下了場大雨,如今水勢猛漲,不斷侵蝕著懸崖底部。冰冷的黑水和冰冷的白沫拍打著冰冷的黑色岩石,細小碎片夾雜其中:金黃、豔橙、鮮紫,呈現出火焰般的色澤,隨洶湧的河水起伏流轉,被裹挾而去。

隨波逐流的落葉,和他一樣。

雨水將要帶他去南方,去繼續戰鬥,去殺一些甚至從未聽說過他的人。他想想都覺得難受,但他已經答應了。男人就得守信,羅根的爹常告誡他。

長久以來,他沒守住的東西太多太多。許下的諾言,父親的告誡,夥伴的性命,統統煙消雲散。他對妻兒們的承諾化為泡影,也沒能守護好族人、朋友甚至自己。總之,他的失敗林林總總,難以盡數。他成了血九指,北方最讓人恐懼的人,終日行走在血海之中,一生惡貫滿盈。可他總是抬頭看天聳聳肩,把一切歸罪於身邊的人,狡辯說自己別無選擇。

貝斯奧德死了,羅根大仇得報,可世界並未陡然光明起來。世界還是那個世界,他也依舊是昨天那個他。他把左手攤在潮濕的石頭上,只見十餘處骨折的舊傷讓手指扭曲變形,關節處佈滿擦傷,開裂的指甲塞滿泥土。

他凝視著那段熟悉的斷指。

“我還活著。”最後,他難以置信地輕聲說。

肋骨的疼痛讓他倒吸一口冷氣,呻吟著轉身背向高窗,回到大廳中。這本是貝斯奧德的王座廳,如今已屬於他。一想到這個,他就忍不住要笑,結果牽動了半邊臉頰上大量縫線。他一瘸一拐地踱過寬闊的廳堂,每一步都是折磨,靴底刮擦聲在高處的房椽間回蕩,蓋過了窗下喧鬧的水聲。一束束耀眼的陽光照射進來,光束中有無數飛舞的灰塵,在地面投下縱橫交錯的光影。斯凱林之椅就在羅根眼前的高臺上。

這座大廳、這個城市及其周圍的土地早已面目全非,但這把椅子還與斯凱林生前、與羅根初見到它時一模一樣。無帽人斯凱林,北方最偉大的英雄,很久很久以前曾聯合各氏族抵抗聯合王國。他單靠自己的言行舉止就聯合了北方,雖然只有短短數年,但至少他做到了。

簡樸的椅子對應簡樸的主人,其材料是貨真價實的大段古木,唯有邊角的顏料有些脫落,且被斯凱林的兒孫及繼之領導氏族的首領們磨得十分光滑。他們的傳承一代又一代,直到血九指叩開卡萊恩的大門,直到貝斯奧德將它據為己有,假裝自己是斯凱林轉世重生--儘管他是靠戰爭、恐懼和鋼鐵逼迫北方人聯合的。

“怎樣?”羅根猛地回頭,看到黑旋風靠住門廊,雙手抱在胸前,“不坐上去試試?”

羅根搖搖頭,雖然他腿疼得都站不住了。“我還是適合坐地上。我不是英雄,斯凱林也未曾稱王。”

“據說他拒絕了王冠。”

“王冠,”羅根朝稻草席上啐了一口,由於嘴裡的傷口尚未癒合,唾沫帶著血絲,“國王,全是胡鬧。還選了個最不靠譜的我。”

“但你沒有拒絕,呃?”

羅根皺眉看他。“讓他們選個比貝斯奧德更可惡的人坐上那把椅子,讓北方繼續流血?也許我相對好一些。”

“也許吧。”黑旋風也瞪回來,“但有些人生來就沒好事兒。”

“你們又在說我嗎?”克魯默克的笑聲傳來,他大步穿過門廊,身邊跟著寡言和狗子。

“不是所有人都愛說你,克魯默克。”狗子道,“你睡好了,羅根?”

“嗯。”他沒說實話,“睡得死沉死沉的。”

“接下來該咋辦?”

羅根盯著椅子。“去南方唄,我想的話。”

“去南方。”寡言嘀咕,聽不出贊成還是反對。

羅根舔了舔嘴裡尚未癒合的血肉,這樣做當然很痛,他只是毫無理由地想再次提醒自己。“卡爾達和斯奎爾都沒落網,肯定是貝斯奧德先派他們去求援了。去卡裡娜河對岸,去高山上,或者其他地方。”

克魯默克輕笑幾聲。“噢,看來還有好多活兒要幹。”

“他們遲早會回來找麻煩,”狗子說.“毫無疑問。”

“得留人照看這裡的攤子,可能的話還要料理掉那兩個雜種。”

“我留下。”黑旋風道。

“你確定?”

黑旋風聳肩。“老子不喜歡坐船,也不喜歡聯合王國,他奶奶的沒興趣長途跋涉,況且還有許多恩怨要跟卡爾達和斯奎爾了結。老子會選些親銳留下,好好招待他倆。”他露出骯髒的笑容,拍了拍狗子的胳膊,“你們就跟南方人一起去吧,祝你們走運,呃?可別被殺了。”他眯眼看著羅根,“尤其是你,呃,血九指?我們可不想再失去一位北方之王了,是不?”說完他背著手,悠閒地出去了。

“我們還剩多少人?”

“刨去跟黑旋風走得近的人,大概三百。”

羅根長歎一聲。“要他們準備出發。最好還是跟暴怒一起走。”

“誰想去啊?”狗子問,“這樣幾個月熬過來,誰還想繼續打打殺殺?”

“不知道接下來該咋辦的人唄。”羅根聳肩,“貝斯奧德的金子都在下麵,對吧?”

“嗯,有一些。”

“那就分了,跟我們走的都有份。先付一部分,回來再付一部分。肯定有很多人願做這買賣。”

“可能為了金子,個個都嘴上願意,但真幹起來就未必肯賣命了。”

“到時自見分曉吧。”

狗子盯著他看了良久,直勾勾地望進他的眼睛。“為什麼?”

“因為我答應過他們。”

“那又如何?你從沒失信?”

“不能說沒有,或許正因如此。”羅根吞口唾沫,嘴裡味道很糟,“除了痛改前非,努力做好以後的事,我還能怎樣?”

狗子緩緩點頭,卻始終注視著羅根,沒有轉開視線。“你說的對,頭兒,那便去南方。”

“嗯。”寡言道,他和狗子一起出門,只有克魯默克還留在廳內。

“您要去聯合王國,陛下?去南方殺那些被太陽曬黑的人?”

“去南方。”羅根轉了轉酸痛的脖子下面酸痛的肩膀,“一起去?”

克魯默克離開靠著的牆壁,邁步走來,粗脖子上的指骨項鍊嘩嘩作響。“不不不,咱不去。咱很享受與你同行的日子,非常享受,但天下無不散的筵席,不是嗎?咱下山太久了,婆娘們都念著咱呐。”山民頭子大張雙臂,上前一步,緊緊抱住羅根。說實話,緊得讓人難受。

“別人能接受國王,”克魯默克在他耳邊低語,“但老子不行。尤其這個國王還是殺害咱家兒子的兇手,呃?”羅根如墜冰窟,涼意從指尖湧到發根。“怎麼?你以為咱不曉得?”山民身子後仰,對上羅根的眼睛,“你當著那麼多人的面兒宰了他,呵呵,不是嗎?你宰了可憐的小魯恩,活像宰一隻待下鍋的羔羊,他也像羔羊般無力反抗。”

寬敞的大廳只剩下他倆,周圍盡是陰影,還有斯凱林之椅。克魯默克抱得更緊了,持續擠壓著恐刹留下的淤青和傷口,羅根不禁打個冷戰。他倆都心知肚明,羅根現在連跟貓打架的力氣都沒有,山民可以輕鬆幹掉他,完成恐刹的未竟之業。但克魯默克只笑了笑。

“別擔心,血九指,老子得遂所願啦,不是嗎?貝斯奧德那王八羔子死得透透的,恐刹跟巫婆也翹了辮子,他那勞什子氏族聯盟作鳥獸散。換你當家,北方人怕是得自相殘殺個一百年,咱這幫山裡的傢伙也能享享太平,呃?”

“當然。”羅根咬牙切齒、萬分艱難地答道,臉色在克魯默克越來越緊的擁抱下愈發難看。

“你殺了咱家兒子,這事兒不假,但兒子咱多的是。你知道嗎?弱者活該被剔除。弱者和倒楣蛋。在羊群裡放進一匹狼,就不要埋怨羊被吃掉,對吧?”

羅根只能瞪著他。“你真是瘋了。”

“也許吧,但比咱更瘋的不是你嗎?”他又貼過來,輕柔的呼吸掃過羅根的耳朵。“動手殺孩子的不是咱啊,對吧?”說罷他放開羅根,順手還拍了拍羅根的肩膀--用的是朋友間拍肩的氣力,卻絲毫沒有朋友的意味。“永遠別上高地了,血九指,這是咱的忠告。咱下回大概沒法款待你了。”他轉身緩步離開,搖晃著一根粗壯的指頭,“別上高地了,血九指!月亮太寵愛你,咱家小地兒容不下啊!”

第七章 領袖

傑賽爾身披華麗的灰色朝服,“叮叮噹當”騎過鵝卵石街道,巴亞茲和瓦盧斯元帥緊隨其後,然後是佈雷默•唐•葛斯特帶領的二十名全副武裝的近衛騎士。都城的狀況令人不安,平日熙熙攘攘的街道如今幾近荒廢,王家隊伍經過時只見到幾個衣衫襤褸的頑童、一些緊張的都城守備隊守衛和少數滿臉狐疑的平民。傑賽爾心想,留下的百姓一定大多藏在臥室內,並把門牢牢鎖死--其實他也想這麼幹,卻無疑會被特維絲王后攆出去。

“敵軍何時到的?”巴亞茲的聲音蓋過馬蹄聲。

“敵軍前鋒于黎明前現身,”傑賽爾聽見瓦盧斯吼回去,“整個上午,基倫大道上源源不斷,克什米之牆外的棚戶區發生了前哨戰,我軍未能遲滯敵人。現在他們對都城幾乎形成半包圍態勢。”

傑賽爾猛然扭頭,“半包圍?”

“古爾庫人不打無準備之仗,陛下。”老戰士催促坐騎靠近國王,“他們打算樹立柵欄圍困阿杜瓦,還帶來三部巨型投石機--這種投石機在達戈斯卡圍城戰中發揮了巨大作用。預計到今天下午,都城將被完全包圍。”傑賽爾吞口口水,“包圍”這個詞讓他喉嚨發緊。

王家隊伍接近城市西門,步速開始放緩,擺出應有的莊嚴。傑賽爾很不待見這道門,因他大獲全勝之後、當上聯合王國國王之前,正是自這道門凱旋的。他發現克什米之牆的陰影下聚了不少人,甚至比當初他古怪地平定農民軍後來迎候的人更多,但這些人今天顯然沒心情恭維他:當初笑靨如花的少女如今變成眉頭深鎖的兵士,鮮豔花朵換作老舊武器--長槍、草叉、鉤鐮、鉤頭蒿乃至掃把(只不過去掉掃把頭,釘上匕首)歪歪扭扭地伸出來,猶如瘋長的森林。

城下聚集的守軍包括得到少許王軍充實的神情陰鬱的都城守備隊,一些身穿皮夾克、手執磨亮長劍的胖商人,還有不少端著老舊的弩、面容憔悴、彎腰駝背的勞工。這已是目前能集結到的最好部隊,此外還有若干平民,各種年齡與性別的都有,裝備著拼湊的武器與護具,乃至赤手空拳,從外表完全看不出是兵。傑賽爾流利地翻身下馬,金馬刺清脆作響,所有人都看著他。大家都看著我,他走進人群時心想,全副武裝的護衛們緊隨在後。

“他們就是本區守衛?”傑賽爾低聲詢問瓦盧斯元帥,後者與國王並肩同行。

“有些是,陛下,還有很多熱心市民。令人感動。”

傑賽爾寧願把感動換成實實在在的援助,但身為眾人觀瞻的領袖,應該不能露怯吧?巴亞茲經常教導他王者無畏的道理,如今不是尤為重要嗎?一位元剛登基的國王更需要給臣民以信心。

因此傑賽爾昂首挺胸,盡可能高聳受過傷的下巴,擺出自信滿滿的神態,用一隻戴手套的手甩開金邊披風,另一隻手放在劍柄的寶石圓頭上,以他習慣的紈絝子弟的搖擺姿態大步穿過人群,只盼眾人無視他眼中的疑懼。人們竊竊私語,瓦盧斯和巴亞茲快步跟上,有人朝他鞠躬,更多人無動於衷。

“他就是國王!”

“我還以為國王有多高咧……”

“他是個野種。”傑賽爾猛然扭頭,卻不知是誰說的。

“他就是傑賽爾•路瑟哇!”

“國王萬歲!”一些人半心半意地低聲應和。

“陛下,請這邊走,”城門前一位臉色蒼白的軍官做了個道歉的手勢,指引國王上臺階。傑賽爾充滿男子氣概地登上城門樓,一步兩級,金馬刺熠熠生輝,但剛登上去就僵住了,嘴唇厭惡地噘起來--站在他面前的不正是彎腰倚杖、露出噁心的無牙笑容的老朋友格洛塔主審官嗎?

“陛下,”瘸子的聲音飽含諷刺與惡意,“這是臣的無上光榮。”主審官抬起手杖指向城下遠方,“古爾庫人在那邊。”

傑賽爾正待給對方一個恰當的兇惡回復,目光卻不由自主順著手杖看去。他眨了眨眼,拉長了臉,隨即一言不發地越過瘸子走到城垛邊,受過傷的下巴緩緩張開,再也沒有合上。

“敵人來了。”瓦盧斯甕聲甕氣地說。傑賽爾試圖想像九指羅根看到這番景象會作何評論。

“見鬼。”

城外潮濕的田野上,農場、村莊和稀疏古老的灌木林之間,古爾庫軍排山倒海地湧過道路和籬笆牆。鋪平的寬闊大道直通基倫,蜿蜒向南穿過平原,一支閃閃發光的軍隊正在道上徐徐行進,猶如奔騰的江河。通觀全域,可見各古爾庫縱隊正有條不紊地包圍阿杜瓦,官兵、木頭與鋼鐵形成一道沸騰的巨環,頭頂支起高高的旗幟,金色標誌在秋日水汽蒸騰的陽光中閃耀--傑賽爾一眼就能數出至少十個軍團。

“人不少啊。”巴亞茲的話隱隱透出敬畏。

格洛塔咧嘴笑道:“古爾庫人向來人多勢眾。”

瓦盧斯元帥先前提到的柵欄立了起來:城下數百跨外一道黑線穿過泥濘的田園,前方更挖出一條淺壕溝,足以隔絕補給和增援。更遠處設下若干軍營,無數白帳篷排成整齊有序的方形營區,長長的黑煙飄上白色天空,想必是炊煙或鍛爐打鐵。敵人的周密準備帶給國王深重的壓迫感,或許阿杜瓦仍在聯合王國手中,但哪怕再盲目再愚鈍的人也不能否認都城周邊已被古爾庫皇帝牢牢掌握的事實。

“他們的紀律性值得稱讚。”瓦盧斯陰鬱地評論。

“是啊……他們的紀律性……”傑賽爾的喉嚨突然幹得像舊地板,在軍容壯盛的敵軍面前擺出天不怕地不怕的姿態,與其說是勇敢,不如說是神經錯亂。

十來個騎手奔出古爾庫軍陣線,以穩定的步伐沖城牆而來,頭頂飄著一紅一黃兩面長長的絲旗,旗上用金線繡著坎忒文字。待他們走近,傑賽爾才發現原來還有一面小小的白旗。

“來談判的。”第一法師咆哮,一邊緩緩搖頭,“這幫老傻瓜,屠殺之前還想找藉口自說自話,表明自己有多公平合理。”

“說到喜歡自說自話的老傻瓜,你不就是典型嗎?”傑賽爾心裡這麼想,但沒說出口,只默然看著古爾庫使團逼近城牆。領頭是個高個,此人的尖頂頭盔和鋥亮盔甲上金光閃耀,而騎馬的姿態又極度傲慢,一眼就能看出是敵軍統帥。

瓦盧斯元帥皺眉:“瑪紮戈爾特將軍。”

“你認識他?”

“他在上場戰爭中統率皇帝的大軍,跟我們纏鬥了好幾個月,其間也曾數度談判。他極為狡詐。”

“但你勝過了他,呃?”

“最後是的,陛下,”瓦盧斯愁眉不展,“但臣當時有王軍為後盾。”

古爾庫統帥沿路“嗒嗒”騎來,穿過克什米之牆外零落的遺棄建築,到城下方才勒馬,驕傲地抬起視線,一隻手悠閒地擱在身後。

“吾乃瑪紮戈爾特將軍,”他的話帶有濃烈的坎忒口音,“偉大的古爾庫皇帝奧斯曼-烏-多沙指定的代表。”

“我是傑賽爾一世國王。”

“當然,你就是那個私生子。”

沒必要否認。“沒錯,我就是那個私生子。你怎麼不敢上來,將軍?到城牆上來,讓我們像文明人那樣當面交涉。”

瑪紮戈爾特的視線掃過格洛塔,“恕我直言,你的手下對待手無寸鐵的帝國使節的方式……一點也不文明。我認為自己暫時待在城外就好。”

“如你所願,我相信你還記得瓦盧斯元帥?”

“自然記得。我們曾在乾燥的荒原裡廝殺,如今想來恍若隔世。我本想說些想念的話……但實情並非如此。我的老友與宿敵,你可安好?”

“非常好。”瓦盧斯咕噥。

瑪紮戈爾特朝身後的大軍比個手勢,“真的很好,呃?對了,我並不認得你的同伴--”

“他是巴亞茲。第一法師。”一個平靜、柔和的聲音說。這聲音來自瑪紮戈爾特的隨員,一位全身素白、貌似祭司的男人,看起來年紀不比傑賽爾大,面容非常英俊,黑臉頰光滑無比。他沒穿盔甲沒帶武器,樸素的馬鞍和衣服上也沒有任何裝飾。饒是如此,其他隨員乃至將軍本人,都極為尊敬--不,幾乎可以說懼怕他。

“原來如此,”將軍抬起視線,思量地撚了撚短白須,“他就是巴亞茲。”

年輕人點頭。“如假包換,雖然我跟他分別已久。”

“還不夠久,馬穆,你這條挨千刀的毒蛇!”巴亞茲手撐城垛,咬牙切齒地說。老法師如此擅長扮演慈祥叔叔的角色,以至傑賽爾忘了他突然生氣時有多可怕,此刻不由驚得退開一步,一隻手半抬起來遮臉。城下一眾古爾庫隨員和旗手也畏畏縮縮,有人大聲咳嗽,連瑪紮戈爾特將軍的英雄氣概也大為失色。

但馬穆平靜如初:“師弟們相信你會逃之夭夭,我卻不以為然。卡布林常說你總有一天要栽在傲慢上頭,今日果然應驗。這感覺真奇妙,巴亞茲,我曾當你是個偉人,可現在你老了,你變得虛弱。”

“仰望高高在上的事物,總會產生錯覺!”第一法師吼道。他的法杖尖戳進腳底的石磚,他的聲音蘊含著恐怖的威脅。“過來,食屍徒,當你熊熊燃燒時,再來判斷老夫有多虛弱。”

“我承認,曾幾何時,你僅憑隻言片語就能摧毀我,但如今我又有何懼?在漫長的歲月中,你的力量逐漸流失,我卻變得空前強大,還有一百位師弟師妹做我的助力。誰能幫你,巴亞茲?”他嘲笑著展開雙臂,掃過兩側城牆,“這些東西有什麼用?”

“老夫的底牌或許會令你大吃一驚。”

“我對此深表懷疑。很久以前,卡布林告訴我你可能在絕望中採取終極措施,時間證明他是對的,他總是對的。你的確前往世界邊緣追逐影子。對一個自詡正義的人而言,你追逐的東西可謂黑暗之極。但是,我知道你失敗了。”祭司露出兩排潔白無瑕的牙齒。“在無窮的歲月中,種子已然銷聲匿跡,它被深埋進地底,要不就是沉入無底汪洋。你最後的希望也隨之沉沒。你只剩下一個選擇:是乖乖投降,跟我回去接受卡布林對你欺師滅祖斑斑劣跡的審判,還是要勞煩我們進來抓你。”

“你說老夫叛師滅祖?你這個背棄師門準則,打破一如立下的神聖律法的食屍徒?為獲得力量,你究竟謀殺了多少人?”

馬穆聳聳肩,“難以盡數,我對此並不驕傲。巴亞茲,是你逼我們走上這條黑暗的道路,我們不得不做出犧牲。不過此時此刻,爭辯過去毫無意義,無數個世紀以來,我們雙方勢不兩立,早已不可能說服彼此。勝者為王,敗者為寇,這是世間至理,自舊時代以來便是如此。我雖明白你的答案,但職責所系,亦必須代先知問明--你是否願意前往薩坎特,承擔滔天罪責?你是否願意接受卡布林的審判?”

“審判?”巴亞茲大叫,“那個自高自大的老傻瓜、殺人兇手,他妄想審判老夫?”法師尖刻的笑聲回蕩在城上城下,“你有種就放馬過來,馬穆,老夫等著你!”

“我們會來的,”卡布林的首徒低聲說,精緻的黑眉毛微微皺起,“噢,我們等得太久太久。”

兩人長久地沉默對視,令傑賽爾大為不滿,他忽然覺得巴亞茲和那個祭司仿佛把國家大事當成了私人恩怨,把身為國王的他當作是個偷聽父母爭吵的孩童,毫無插嘴餘地。

“說說條件,將軍!”他朝下吼道。

瑪紮戈爾特清清喉嚨,“首先,你若獻出阿杜瓦,皇帝陛下答應保留你的王位,當然是作為臣屬,必須繳納年貢。”

“他真是太慷慨了。那個叛徒布洛克公爵又怎麼辦?據說你們把聯合王國的王冠許給了他。”

“我方無義務全面支持布洛克大人。他畢竟沒有佔據都城,都城在你手中。”

“此外,我們對背主忘恩之徒沒有好感。”馬穆邊說邊繼續陰沉地瞪視巴亞茲。

“第二,聯合王國公民可保留自己的法律與習俗,繼續過自由人的生活,至少跟現在享有的相去不遠。”

“你的好意讓人驚歎。”傑賽爾本想嘲諷,說出口來卻沒多大諷刺意味。

“第三,”將軍大喊,一邊緊張地瞅瞅馬穆。“你必須交出那個號稱第一法師的巴亞茲,你要用鐵鍊把他鎖拿起來,他會被帶到薩坎特神廟,接受先知卡布林的審判。以上就是我們的條件。你若拒絕,根據皇帝陛下的諭令,我軍將視米德蘭為被征服省份,許多人會因此而死,許多人會成為奴隸,屆時這裡將由古爾庫官員接管,阿金堡會被改造成神廟,而你及你屬下官員……將被投入皇宮下的地牢。”

傑賽爾半張開嘴,本能地想要當即回絕,卻頓住了。毫無疑問,無論實力對比多麼懸殊,哈樂德大王都會大無畏地唾棄敵人,甚至還會朝來使腳邊撒尿。與古爾庫人妥協的想法,無論有多勉強,都違背了傑賽爾長久以來接受的教育和養成的觀念。

但說實話,這些條件的確比他設想的寬大得多。作為奧斯曼-烏-多沙的臣屬,也許傑賽爾享有的權威還比每日每夜、無時不刻不在巴亞茲指導下更多,而只消一句話,他或許便能拯救萬千生靈--城上城下那些活生生的人,那些鮮活的生命。他伸出一根手指,指尖輕撫嘴上傷疤。在舊帝國無盡的平原上,他受夠了苦,眼下要這麼多人做出這麼大犧牲,他不得不好好掂量--尤其做出最大犧牲的還是他自己,皇宮下的地牢讓人難以釋懷。

如此生死攸關的決定不該由他一人承擔。一年前的他,大概會傲慢地承認自己什麼都不懂,且半點不關心,如今傑賽爾忽然意識到,也許位高權重者並不真正懂得如何決策。他們能做的,不過是維持一點外表的假像;如果時機契合,他們或能稍微推動紛亂迭至的事件發展,並無助地希望那是正確的抉擇。

何為正確的抉擇?

“快回答!”瑪紮戈爾特大喊,“我沒工夫耗著!”

傑賽爾皺起眉。他厭倦了巴亞茲的指導,但至少老混蛋曾助他上位;他厭倦了特維絲的輕蔑,但至少她是他明媒正娶的老婆。除此以外,他已徹底繃緊了神經,完全失去了耐心,無論如何,他就是無法接受一個裝腔作勢的敵將和一個該死的蠢祭司把刀架在他脖子上,命他屈服。

“我拒絕這些條件!”國王在城上輕快地叫道,“完全、徹底、毫無保留地拒絕!我不是個唯唯諾諾的君主,只要敵人開口,就拱手獻出自己的顧問、都城乃至國家主權,尤其不會對一幫既沒有禮貌、更欠缺智慧的古爾庫雜種狗俯首稱臣。這裡不是古爾庫,將軍,在聯合王國的土地上,你的驕橫比你那頂滑稽的頭盔更可笑。我相信,你在逃離我國海岸之前,將得到更深刻的教訓。也罷,趁你尚未卷旗收傘,何不跟你的祭司當場獻藝,來一場激情表演?誰知道呢?或許你們還可邀請偉大的奧斯曼-烏-多沙,以及全知全能的先知卡布林加入,共承魚水之歡!”

瑪紮戈爾特將軍皺緊眉頭,和一位助手快速交流,顯然沒完全理解傑賽爾最後的提議。待他領悟過來,氣得舉起一隻黑手朝下一揮,用坎忒語吼叫下令。傑賽爾眼見許多手執火把的兵士立時朝城下零星的建築奔去。古爾庫將軍恨恨地看了城門樓最後一眼。“該死的粉佬!”他咆哮道,“豬狗不如!”說完他一拉韁繩,飛奔離去,隨員們打馬跟上。

名為馬穆的祭司逗留片刻,完美無瑕的臉上流露出悲傷神情。“那就這樣吧,我們將披上鎧甲。願真神慈悲,巴亞茲。”

“該祈求慈悲的是你,馬穆!為你自己祈禱吧!”

“我會的。我每天都會。但我在漫長的生命中,從未見過真神的慈悲。”馬穆自城門前調轉馬頭,緩緩騎回古爾庫軍陣線,穿過被遺棄的建築,火苗正饑渴地舔舐它們。

傑賽爾抬眼瞥向原野上湧來的敵人,心潮難平地長舒一口氣。這張臭嘴,總給自己惹出各種麻煩。無奈後悔已遲了。他感到巴亞茲慈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過去這幾星期,老混蛋沒完沒了地碰他,簡直讓他煩透了。他咬緊牙關才沒當即掙脫。

“你應該對臣民講點什麼。”魔法師道。

“啥?”

“精彩的演說可提振士氣。哈樂德大王經常發表即興演講。我難道沒跟你說過他--”

“好吧!”傑賽爾打斷他,“這就去。”

他懷著死刑犯上絞架的心情,走向城牆對面,眼見城內群眾人山人海,不由得心慌,下意識整理起腰帶扣,突然莫名地擔心會在眾目睽睽之下掉了褲子。這太荒唐。他清清喉嚨,人們正沖他指點。

“那是國王!”

“傑賽爾國王!”

“國王要發言!”

人群推擠著,湧向城門樓,懷有希望、充滿恐懼、渴求安撫的面孔猶如海潮一般。城下的喧囂良久才緩緩退去,唯余窒息的靜默。

“朋友們……同胞們……臣民們!”洪亮的聲音裡帶著令他滿意的權威感。是個好開頭……非常具有戲劇性。“敵人也許人多勢眾……人多……”傑賽爾暗自咒駡,結結巴巴可無助於激勵士氣。“但大家請放心!我們的防禦非常堅固!”他猛地一拍堅硬的城垛。“我們的勇氣無與倫比!”他戳戳閃亮的胸甲。“我們一定能撐住!”這句說得相當有力!他忽然發覺自己具有演講天賦,他感到人群正被自己感染。“並且我們無須支撐太久!威斯特元帥正率領大軍趕來援助--”

“要等多久?”有人大喊,隨後是一片憤怒的竊竊低語。

“呃……”傑賽爾不知如何回答,緊張地瞥向巴亞茲,“呃……”

“他們幾時才會來援助我們?幾時?”

第一法師扭頭沖格洛塔嘶叫,瘸子立刻朝下麵比了個尖銳的手勢。

“很快!大家請放心!”巴亞茲聽了忍不住咒駡,這說法太敷衍,但對於安撫城下的烏合之眾,傑賽爾本就一竅不通。

“我們的孩子怎麼辦?我們的房子呢?反正燒不到王宮,是不是?”越來越多的高聲質問。

“請放心!我懇請大家……請……”見鬼!他為何要懇請別人,他才是國王啊。“王軍已經上路了!”傑賽爾注意到許多黑影在人群中穿行,那都是審問部的刑訊官。他欣慰地發現他們正擠往呼聲最強烈的地方。“王軍已經離開北方!他們隨時可能趕到,好好教訓這幫古爾庫狗。”

“幾時?他們幾時--”黑棍子起起落落,質問被高亢的尖叫打斷。

傑賽爾盡力蓋過尖叫:“與此同時,難道我們就讓古爾庫雜種肆意踐踏我們的國家?肆意摧殘祖祖輩輩留給我們的土地?”

“不!”有人大喊,傑賽爾松了一口氣。

“不!我們要讓坎忒賤狗領教聯合王國自由民的風采!”半心半意的贊同。“我們要像獅子一樣勇敢!像老虎一樣兇猛!”他的情緒起來了,滔滔不絕就像是在說心裡話--說不定真的是。“我們要像哈樂德時代的前輩那樣奮戰!一如阿諾特的時代!一如克什米的時代!”有人開始喝彩。“在把古爾庫惡魔趕回環海對岸之前,我們絕不甘休!絕不妥協!”

“絕不妥協!”有人跟著叫嚷。

“去他娘的古爾庫人!”

“絕不投降!”傑賽爾大喝,用拳頭砸著城垛,“我們將為每一條街道奮戰!為每一棟建築奮戰!為每一間屋子奮戰!”

“為每一間屋子!”有人興高采烈地尖叫,阿杜瓦的公民們大喊著同意。

傑賽爾意識到決定性的時刻到了,於是用戰士的專業姿態抽出長劍,畫了個完美的圓圈,高舉過頂。“與你們並肩抗戰是我此生最大的榮耀!為了彼此、為了聯合王國!讓我們抱定決心!人不分男女……年不分老幼……個個都是英雄!”

歡呼聲驚天動地。傑賽爾揮舞寶劍,無數人便舉矛回應,猶如洶湧的海浪,他們拍打胸膛,杵著腳下石頭。此情此景讓傑賽爾笑得合不攏嘴。他的子民愛戴他,甘願為他赴死,他深切地感到,只要團結一心,定能克服萬難。他感到自己做出了正確的抉擇。

“講得好,”巴亞茲湊在他耳邊低聲說,“講得恰如--”

傑賽爾受夠了,他咧牙露齒,轉身沖法師叫嚷:“我知道怎麼做!用不著你隨時隨地--”

“陛下。”是葛斯特尖細的嗓音。

“你怎敢打斷我?這他媽成何--”

眼角映出的紅光打斷了傑賽爾激烈的長篇責駡,隨後傳來震耳欲聾的爆炸聲。他猛地扭頭,發現右邊遠處有幾家屋頂破裂,躥出火舌。城下廣場的眾人集體倒抽一口冷氣,隨後緊張地挪動起來。

“古爾庫人發起了轟炸。”瓦盧斯宣佈。

古爾庫軍陣線上方的白色天空中拉出另一條火線,傑賽爾目瞪口呆地看著它朝城市墜落,最後砸進建築群中,這回在他左邊。鮮亮的火舌“呼”一下騰空而起,一秒鐘後傳來恐怖的爆炸聲。

城下亂作一團。或許有人在呼喝命令,或許那只是恐慌的尖叫。人們同時朝各個方向推擠,奔向牆壁後面,奔向自己的房子,抑或亂跑一氣。軀體相互糾纏,武器歪七倒八,混亂無以復加。

“水!”有人大喊。

“火!”

“陛下!”葛斯特不由分說地領傑賽爾下城牆,“您必須返回阿金堡。”

傑賽爾瞪著第三次爆炸的現場,這次離他更近,油煙仿佛頃刻間便籠罩了全城。“好。”他呢喃道,容許別人把自己帶往安全地帶。他意識到手中還握著寶劍,趕緊羞愧地塞回劍鞘。“很好。”

誠如九指羅根所言,傻瓜才說自己不怕。

第八章 坐困愁城

格洛塔笑得前仰後合,牙齒空洞“噗嗤噗嗤”,瘦骨嶙峋的屁股壓得硬椅子吱嘎亂響。他不住咳嗽、不住吸氣、不住流口水,陰鬱的起居室內,光禿禿的四面牆回音陣陣。某種意義上,他更像是在啜泣。(或許有一點吧。)

扭曲的肩膀每次顫抖都仿佛是往脖子裡釘釘子,胸腔的晃蕩能將痛苦直射入他所剩無幾的腳趾頭,但他繼續大笑,越笑越痛,越痛越笑。(噢,簡直不能更諷刺了!我為絕望而歡天喜地,為無助而樂不可支!)

長笑帶起嘴角的唾沫星子。(就像待宰綿羊的申訴,噢不,比那更沒有尊嚴。)他吞口口水,擦了擦水汪汪的眼睛。(我多少年沒笑得如此燦爛了?)或許自從被皇帝的拷問者折磨之後就沒有。但這股勁頭很快就過去了,(說到底,整件事一點也不好笑,不是嗎?)他拿起信,又讀了一遍:

格洛塔主審官:

在下在凡特和伯克銀行的雇主們對您的進展非常失望。自在下上次當面知會您調查蘇爾特審問長的計畫以來,已經過去了太長時間。在下專門要您留意審問長在大學裡持續不斷的活動,但此後我們沒收到您的隻字片語。

若您以為古爾庫軍的突然到來足以改變在下的雇主的想法,那您錯了,完全錯了。

沒有什麼能改變他們的想法。

您務必在本周內給我們回復,否則審問長就會得知您的兩面派行為。

在下沒必要提醒您這封信必須立刻銷毀。

馬修斯

※ ※ ※

格洛塔就著唯一一盞蠟燭怔怔地盯著信,滿是空洞的嘴合不攏來。(就為這個結局,我在皇帝的黑牢裡忍受了兩年折磨?用殘酷無情的手段粉碎布商公會?在達戈斯卡殺出一條血路?到頭來被夾在一個滿肚子壞水的老官僚和一幫歹毒的詐騙犯中間,走投無路?我所承受的一切痛苦,我所經歷的一切非難,我所付出的一切代價,以及這條路上留下的無數屍體……就為了這個結局?)

又一陣狂笑搖撼了身體,扭曲了他,讓他酸痛的背“哢哢”作響。(審問長和銀行家們才該見鬼去!都城在燃燒,他們卻不肯將自己的小遊戲停下哪怕一秒!而這場遊戲註定要葬送掉可憐的格洛塔主審官,那個從頭到尾盡心竭力的瘸子。)他笑得太劇烈,不得不擦掉流出的鼻涕。

燒掉如此歡樂的文件,幾乎是個恥辱。(要不我把它交給審問長?他會不會覺得好玩?我們會一起撫掌大笑嗎?)他伸手將信紙一角放到搖曳的燭焰上,看著火苗舔舐上來,爬過文字,白紙捲曲後化為黑灰。

燒掉了。(正如我的希望、夢想和遠大前程都在皇宮地下被燒掉了!)燒掉了。(正如從前的達戈斯卡和未來的阿杜瓦,都將被皇帝的怒火焚燒!)燒掉了。(正如我樂意燒死雜種傑賽爾國王、第一法師、蘇爾特審問長、凡特和伯克,以及整個該死的--)

“啊--”格洛塔甩著被燒到的指尖,把它放進缺牙的嘴裡吸吮,笑聲也戛然而止。(奇特的是,無論承受過多少痛苦,我們都不會習慣它。我們總會拼命逃離。我們總會反抗掙扎。)信紙一角在地上冒著青煙,他皺眉抬起手杖,狠狠杵滅。

※ ※ ※

空中彌漫著木頭燃燒的濃烈氣息。(就像在同時操辦十萬場晚宴。)阿金堡內起了薄薄一層灰霧,街道盡頭都看不真切。大火已在外城區肆虐多日,古爾庫人的轟炸夜以繼日,不曾休止。就在格洛塔掙扎著蹣跚前行、氣息費力地穿過牙齒空洞時,城裡還隱隱傳來爆炸聲,靴底也能感覺到輕微的震顫。

巷子裡的人聽到爆炸紛紛僵在原地,警惕地面面相覷。(如今剩下的是一幫古爾庫人進逼時找不到藉口開溜的倒楣鬼;一幫要麼太過顯要、要麼太過低微的倒楣鬼。外加少數樂天派,自以為古爾庫人的圍攻只是短暫流行的時髦--好比下場雷陣雨或換穿短褲的風尚--結果大錯特錯。)

格洛塔低頭繼續跛行,過去一周驚天動地的連夜轟炸也沒讓他多失眠一秒。(我就像被裝進口袋裡的貓,如何脫困就夠我著急了,況且在達戈斯卡的美好假日讓我習慣了爆炸聲。)與其擔心這個,倒不如關心屁股和背脊的連番痛楚。

(噢,傲慢的人類!你們怎麼也想不到有朝一日古爾庫的鐵蹄會踐踏米德蘭的富饒田野!怎麼也想不到漂亮的農場與沉睡的村莊會被古爾庫的烈火付之一炬!怎麼也想不到生機勃勃、恢弘壯麗、宛如天堂一角的阿杜瓦會變成地獄的倒影!)格洛塔發覺自己又在笑。(歡迎歡迎!熱烈歡迎!我在地獄的門口伸出雙手,歡迎大家!)

他聽見身後眾多鐵靴踏地,不及讓路就被一隊急匆匆的士兵推入路邊草坪,左腳滑過泥地,牽起強烈的刺痛。士兵們“嘩啦啦”走過,渾不在意,格洛塔朝他們的背影扮個鬼臉。(普羅大眾失去了對審問部慣有的恐懼,他們現在更怕古爾庫人。)他打個激靈,咒駡著離開牆壁,伸了伸脖子,繼續跛行。

莫拉維大法官回音憧憧的辦公室裡最大的窗戶映出他的身影,他雙手後背,眺望西邊。古爾庫人進攻的主要方向。無數黑煙柱自窗外遠處的屋頂飄上蒼白天空,連成一片片骯髒的雲朵,讓慘澹的秋陽格外淒涼。

“噢,格洛塔主審官!你絕對想不到你來訪的消息令我有多激動!別來無恙啊,我相當欣賞你的……直率風格,以及你對工作的……熱情。”他朝窗外懶洋洋一揮手,“必須承認,大敵當前,法律事務早已無人關心。但即便古爾庫人兵臨城下,審問部還是一樣門庭若市,呃?你這次又為審問長閣下帶信?”

格洛塔頓了頓。(這一頓只是出於習慣,我這個扭曲的瘸子如今只能硬著頭皮出賣審問部。蘇爾特會管我叫什麼?叛徒?不用說,還有更難聽的咧。我必須做出犧牲與取捨。)“不,閣下,我此行是代表我自己--沙德•唐•格洛塔。”他跛行跳向椅子,未經主人允許便“砰”一聲滑進去坐下。(一不做二不休。)“坦白地說,我需要您幫忙。”(坦白地說,您是我最後的希望。)

“要我幫忙?你確定找不到其他位高權重的朋友?”

“就我可悲的經驗而論,權位越高,朋友便越少。”

“一個不幸的真理。誰要是爬到我的位置,哪怕獲得你的地位,就會明白到頭來只能靠自己。”莫拉維和藹地垂下視線,坐進高背椅。(絕不能放鬆警惕,別忘了,他的微笑跟蘇爾特的皺眉一樣致命。)“所謂朋友,自然得有可用之處。那麼,我能幫你什麼呢?更關鍵的是,你能幫我什麼?”

“關於這點,我需要解釋一下。”腿上突然的痙攣讓格洛塔縮了縮身,他在桌底強行伸腿。“我們可以坦誠相待嗎,閣下?”

莫拉維思慮地撚著鬍鬚,“誠實是稀罕而珍貴的品質,我很驚訝你這樣的人會把它輕易奉獻出來。更讓我詫異的是,你我原本處於對立陣營。”

“有人曾對我說,深陷沙漠的人誰給的水他都會喝。”

“深陷沙漠,你嗎?好吧,主審官,就讓我們坦誠相待,看看我能從自己的水壺裡勻點什麼。”

(這很難說是承諾,但對走投無路的我而言,總算聊勝於無。接下來……輪到我招供了。)格洛塔在腦海裡一一回溯過去數年的經歷。(如此骯髒、可恥、醜陋的經歷。從何說起呢?)“此前,我曾著手調查可敬的布商公會的不軌行為。”

“那樁不幸的事故,我記得非常清楚。”

“在調查中,我發現背後資助公會的乃是一家銀行。一家非常富有強勢的銀行。凡特和伯克銀行。”

格洛塔仔細觀察對方的反應,但莫拉維連眼睛都沒眨。“我知道這家銀行。”

“我懷疑他們與布商的不法行為有所牽連,庫爾特會長自殺前也曾對我暗示。但審問長不希望我深挖,時局複雜,太多重要的事同時發生。”格洛塔左眼抽搐,他感到眼睛濕潤了,“對不起,”他呢喃著用一根手指擦拭,“不久後我便被調往達戈斯卡主持城防。”

“你在此事上的勤勉給我製造了不少麻煩,”莫拉維酸溜溜地說,“不過恭喜你,辦事相當得力。”

“那並非我一人的功勞,審問長交托的任務本不可能完成,達戈斯卡內憂外患,危機重重。”

莫拉維哼了一聲,“值得同情。”

“一如既往,諸位閣下忙於在都城競爭,沒工夫同情我。達戈斯卡的城防則完全處於鬆懈狀態,沒有足夠資金,我將無法--”

“而審問長拿不出那麼多錢。”

“他分文未出。危急時刻,卻有一位意想不到的金主伸出援手。”

“一位富有的好親戚?多幸運啊。”

“準確地說,”格洛塔舔舔門牙的空洞,味道鹹鹹的,保守已久的秘密呼之欲出,好比抽幹糞池露出大便,“我那位富有的好親戚正是凡特和伯克銀行。”

莫拉維皺緊眉頭,“他們借你錢?”

“正因他們的慷慨,我才能與古爾庫大軍周旋。”

“既然權位越高,朋友越少,凡特和伯克要你如何回報呢?”

“從本質上講,”格洛塔平視大法官,“他們要我言聽計從。我自達戈斯卡返回不久,便受命調查雷納特王太子喪命一案。”

“一樁可怕的罪行。”

“我們吊死的古爾庫大使實際上是無辜的。”

莫拉維露出極輕微的一絲驚訝,“真的?”

“千真萬確。王位繼承人的死引發了諸多問題,牽扯到選舉國王,審問長急於抽身,便接受了簡單的答案。我試圖深挖,卻被凡特和伯克阻止。”

“也就是說,你懷疑那些銀行家與王太子遇害一事有染?”

“我懷疑過很多事,但都缺乏證據。”(懷疑總是太多,證據總是太少。)

“銀行--”莫拉維哼哼著,“他們就是空手套白狼,用猜測、謊言和承諾來牟利。秘密是他們的硬通貨,甚至比黃金更值價。”

“同感。但深陷沙漠的人--”

“好了,好了!請繼續解釋。”

格洛塔驚訝地發現內心舒暢多了,竟巴不得講清原委,傾吐出埋藏已久的秘密,就像富翁大肆揮霍錢財。(這感覺很恐怖,但也很解脫,痛並快樂著。這好比自刎--痛快歸痛快,但一生只能有一次。說出秘密的確像是自刎,接下來多半是無可救藥的毀滅。噢,好吧,人總有一死,不是嗎?我早該死上十回了。)

格洛塔傾身向前。(可歎即便此時此地,我仍不敢大聲地說。)“蘇爾特審問長對咱們的新國王不滿。更確切地說,他對巴亞茲操縱國王的現實不滿。蘇爾特自認為權力受限,並認定這件事一定是閣下您從中作梗。”

莫拉維皺緊眉頭,“他真這麼想?”

(沒錯,而且我無法排除他是對的這種可能性。)“他要我去尋找扳倒巴亞茲的辦法……”格洛塔的聲音低至耳語,“或是扳倒國王的辦法。我懷疑,倘若我失敗,他還另有計劃。他的備用方案似乎與大學有關。”

“你似乎正在指控國王陛下任命的審問長犯有叛國大罪。”莫拉維的雙眼變得閃亮而堅硬,像一對釘子。(充滿懷疑,卻也急不可耐。)“你找到任何對國王陛下不利的材料了嗎?”

“在我著手調查之前,凡特和伯克再度強行阻止了我。”

“他們立刻就知道了?”

“我不得不痛苦地承認,或許我身邊有人不若我以為的那樣可靠。銀行家不但要我違抗審問長的指示,還嚴厲要求我反過來調查他,刺探出他的備用方案。現在我只剩下幾天時間來滿足他們的要求,蘇爾特也不再信任我,我連他辦公室的茅房都進不了,遑論知曉他心中打算。”

“噢,天哪,天哪,”莫拉維緩緩搖頭,“噢,天哪,天哪。”

“雪上加霜的是,我相信審問長對達戈斯卡的實情並非一無所知。既然有人向銀行家洩密,難保他不也向審問長洩密,”(既然背叛過你一次,便可以背叛第二次。)格洛塔長歎一聲。(好吧,我把秘密都倒出來了,糞池空了。我這場自刎可謂從耳根劃到耳根,徹徹底底。)“這就是全部情況,閣下。”

“哎,主審官,你的情況的確棘手。”(真正意義上的命懸一線。)莫拉維起身,緩緩踱步。“現在讓我們設想,你是真心前來求助,而非耍弄於我。我們可以看到,最嚴重的威脅來自蘇爾特審問長,那位極端自戀狂打的小算盤與眼下火燒眉毛的局勢毫不相宜。”(我對此沒有異議。)“若你能拿到確鑿證據,我當然樂意呈給國王陛下。但沒有真憑實據之前,我不能貿然攻擊同僚,尤其是審問長。一份由他親筆簽名的供狀最好不過。”

“蘇爾特簽名的供狀?”格洛塔喃喃道。

“這份檔可以一舉解決你我二人的麻煩。蘇爾特完蛋,銀行家失去要脅你的辦法,當然,古爾庫人仍在城外,但人不能太過貪心。”

“審問長簽名的供狀。”(這不等於要我摘星星摘月亮嗎?)

“或是一顆足以引發山崩的石頭--譬如他身邊某位親信的供狀。我知道你尤其擅於獲取供狀。”大法官的濃眉下目光炯炯,“我的情報有誤嗎?”

“可我不能憑空變出證據,閣下。”

“深陷沙漠的人誰給的水他都會收,無論是什麼水。找到證據,帶來給我,我才會行動,但之前不行。你應該明白我不會為你冒險,要我信任一個擇木而棲的人太難了。”

“擇木而棲?”格洛塔自覺眼皮又抽搐起來,“請問,我有什麼選擇?如果您以為如此苟延殘喘、狼狽不堪的生活是出於我的自願,那可真是錯得離譜。我挑選的道路,路牌上寫著榮耀與成功,卻是個徹頭徹尾的騙局。”

“這是個悲慘的世界,”莫拉維踱到窗邊,轉身遙望被染黑的天空,“當前尤甚。你那些遭遇不可能打動我這樣的人,日安。”

(是的,多說無益。)格洛塔搖晃起身,在手杖協助下痛苦地跛向大門。(但絕望的深淵中好歹出現了一絲希望的火花……我只需拿到聯合王國審問部的首腦親筆簽名的叛國罪供狀--)

“還有,主審官!”(為何人們總不肯在我起身前把話說完?)格洛塔轉身時背脊火辣辣地痛。“有人洩密,你就得清理門戶,事不宜遲。後花園都弄不乾淨,談何對付內閣中的叛徒?”

“噢,您無須擔心我的後花園,閣下,”格洛塔朝大法官露出最噁心的笑容,“我正磨刀霍霍咧。”

第九章 仁慈

阿杜瓦在燃燒。

最西邊的兩個區--三農場區,位於都城西南角;拱橋區,在前者以北--滿目瘡痍。巨大的煙柱嫋嫋上升,底部隱隱被橙光點亮。強勁的西風吹動煙柱散發的油煙,為落日披上一層髒兮兮的簾布。

傑賽爾嚴肅地看著這一切,一言不發,早已捏得麻木的拳頭放在鎖鏈塔的垛口上。這裡聽不見什麼,只有耳畔的風聲,還有偶爾傳來的極微弱的戰鬥聲。那是作戰的呼號,或是傷患的慘叫,抑或是高高在上的海鷗們的尖叫也說不定。傑賽爾感傷地渴望自己化為飛鳥,飛過塔樓,飛出古爾庫人的包圍圈,飛離這場噩夢。但逃避談何容易。

“三天前,克什米之牆出現第一個缺口。”瓦盧斯元帥單調而低沉地報告,“我們擊退了接下來的兩次攻擊,在當晚守住了城牆,但次日出現第二個和第三個缺口。該死的火藥改變了戰爭的基本規則,本能堅持一星期的城牆不到一小時就垮了。”

“卡布林向來喜歡調配他的粉塵與瓶罐。”巴亞茲毫無幫助地喃喃道。

“敵人趁夜突入三農場區,很快又奪取了通往拱橋區的城門。此後,都城的西半部都在持續激戰。”傑賽爾在劍鬥大賽中打敗費裡奧之後慶功的酒館就在那邊,那是他和威斯特、加蘭霍、卡斯帕及布林特一起歡聚的地方,之後他們去了北方,他去了舊帝國。那家酒館被燒了嗎?是不是成了焦黑空殼?

“敵我雙方白天在大街上惡鬥,而每晚我們都會發起突襲。我們丟失的每一跨土地都浸滿了古爾庫人的鮮血。”瓦盧斯或是想提振士氣,傑賽爾聽了卻犯噁心。都城的土地浸滿了鮮血,不管是誰的血,都是聯合王國國王的失職。“阿諾特之牆依然牢固,儘管牆內已有火災。昨晚火勢幾乎蔓延到四角區,好在暫時被雨水澆滅。我們將為每一條街道奮戰、為每一棟建築奮戰、為每一間屋子奮戰,正如您的要求,陛下。”

“很好。”傑賽爾勉強嘶啞地回應,幾乎說不出話來。

當初他輕鬆地拒絕瑪紮戈爾特將軍的條件時,並不清楚後果會如此嚴重,他只朦朦朧朧覺得總會有人前來拯救,總會有英雄出現。如今場面如此血腥,而援兵遲遲不至……或許在城下的煙塵中的確有英雄誕生:勇敢的士兵在伸手難見五指的黑煙裡將受傷的戰友搶回安全地帶;護士就著搖曳的燭光縫補傷口;市民沖進燃燒的建築中拖出咳嗽不止的孩童。英雄每天都有,卻無人歌頌,也於事無補。

“海灣裡是我們的船嗎?”他靜靜地問,話出口便後悔了。

“臣也希望如此,陛下。臣做夢也想不到,敵人竟能掌握制海權。事實上,臣從未見過這麼多該死的船,即便咱們的艦隊沒有前往安格蘭運兵,恐怕也做不了什麼。按現在的情形,援軍只能在城外登陸,這進一步加劇了困難,更要命的是,碼頭是城防的薄弱環節,敵人遲早會加以利用。”

傑賽爾緊張地看向碼頭,想像古爾庫大軍蜂擁下船,直撲市心。中央大道從碼頭直通阿金堡,筆直地穿越阿杜瓦的中心,寬敞路面足以容納一整個古爾庫軍團快速進軍。想到這裡,他不禁閉上雙眼,平緩呼吸。

古爾庫大軍到來前,他幾乎沒機會安靜地聽取閣員們的意見;現在到了急需建議的關口,他們卻個個噤若寒蟬。蘇爾特很少在閣議上現身,即便出現也只顧怒視莫拉維;大法官除了痛心疾首,沒別的話好說;連巴亞茲似乎也終於用光了歷史教訓。傑賽爾只能一肩擔下所有責任,只覺被壓得喘不過氣。或許傷患、無家可歸者乃至死者的遭遇更悲慘,但這無法為他帶來絲毫慰藉。

“截至目前,死了多少人?”他聽見自己問,就像小孩撥弄傷疤,“損失有多嚴重?”

“克什米之牆的戰鬥異常激烈,被占城區的爭奪更為殘酷。雙方均傷亡慘重。臣估計我方至少陣亡了一千人。”

傑賽爾咽下酸澀唾沫,想起在西門邊看到的雜亂無章的守軍。他發表演講的廣場,大概已被古爾庫軍團佔領了吧;聽他演講的軍民,滿懷希望和自豪,如今……他試圖想像廣場堆滿一千具屍體的樣子:百人一排,並肩躺著,十排人上下相連。一千具屍體。他咬著拇指指甲,直至咬到指尖的血肉。

“傷患更有數倍之多,”瓦盧斯雪上加霜地報告,“事實上,他們的安置很成問題。已有兩個城區被古爾庫人部分佔領,而轟炸幾乎波及到市中心。”傑賽爾舔著牙齒空洞,想起在無盡的平原上、無情的藍天下經歷過的傷痛,車輪“吱嘎”顛簸,每一次滾動都牽動著他的臉頰。

“打開阿金堡,安置傷患和無家可歸者。王軍出征在外,堡內大有空間,軍營足以容納數千人,並提供充足補給。”

巴亞茲搖著禿頭。“這太冒險。我們不清楚來人的底細,或許古爾庫密探和卡布林的間諜會混入其中。”

傑賽爾咬緊牙關。“風險我來擔。我才是國王,對不對?”

“你是國王,”巴亞茲咆哮,“因此你應該接受忠告,表現出國王應有的樣子。現在不是感傷的時候,敵人正逼近阿諾特之牆,在某些地方,他們距此不過二裡。”

“不過二裡?”傑賽爾低聲重複,不由得再度緊張地望向西邊。阿諾特之牆是建築物間一條細小灰線,從這裡看去脆弱得驚人,也近得令人心悸。他陡然被恐懼攫住,那並非是對理論上在煙塵中掙扎求生的百姓們的負罪感,而是對自身性命真實又迫切的擔憂,就像當初在亂石間面對兩個殺氣騰騰的對手。或許沒趁早逃離都城是個天大的錯誤。或許現在還不晚--

“我要與聯合王國的人民同甘共苦!”他大吼,既是沖自己的懦弱,也是說給魔法師聽。“生死與共!”他扭身用肩膀沖著巴亞茲,回避對方的視線。“打開阿金堡,瓦盧斯元帥,需要的話,你可以把傷患送進王宮。”

瓦盧斯緊張地瞥向巴亞茲,然後僵硬地一鞠躬,“臣將在阿金堡設立醫院,陛下,軍營也將為百姓開放,但王宮最好禁止生人出入--至少在局勢進一步惡化前。”

傑賽爾不忍想像局勢會惡化到何等地步。“好,很好。立刻去辦。”轉身背離冒煙的都城,走下長長的臺階前,他輕輕抹去一滴眼淚。是煙塵的關係,毫無疑問,是煙的關係。

※ ※ ※

特維絲王后獨坐在他們巨大的臥室窗前。

夏蕾伯爵夫人仍逗留宮中,但至少學會了不在傑賽爾面前大發雌威,其他女伴在古爾庫艦隊封鎖碼頭前就被統統送回了斯提亞。傑賽爾寧願把王后也送走,不幸的是,他不能這麼做。

傑賽爾關門時,特維絲看都沒往他的方向看一眼。他沉重地走過房間,盡力按捺住長歎,外面的雨讓他靴子沾了層泥,煙塵讓他皮膚油膩膩的。

“你把髒東西帶進來了。”特維絲頭也不抬,聲音一如既往寒冷如冰。

“戰爭很髒,親愛的。”他說出最後那個詞時,眼見她的側臉厭惡地抽搐了一下,令他不知該哭還是該笑。他沉重地坐進面對她的椅子,但沒脫靴子,明知這會激怒她--反正不管他做什麼,她都會生氣。

“你一定要進來嗎?”她叫道。

“噢,我還能上哪兒去?畢竟,你是我老婆。”

“我可沒選你。”

“我也沒選你。我原以為這樣做對大家都好!信不信隨你,我寧可娶一位不恨我的女人!”傑賽爾用一隻手抓住頭髮,盡力壓抑怒火,“拜託,不要吵,我在外面受夠了。我受不了了!我們能不能,至少……對彼此友好一點?”

她長久地看著他,滿腹思慮地皺起眉頭,“你怎麼做到的?”

“做到什麼?”

“不斷嘗試。”

傑賽爾微微咧嘴苦笑,“我只盼你至少能欣賞我的毅力,別無他求。”她沒笑,但他感覺到,她嘴角僵硬的線條似乎稍有鬆動。他不敢想像她會在這最後關頭態度軟化,卻又忍不住想抓住這一線希望。這些日子以來,希望少之又少。於是他傾身靠近,認真地望進她的雙眼。“你不在乎我,這點你表現得非常明白,而我承認不能就此怪罪你--相信我,我認識到從前的我並不自愛。但我一直在努力……非常努力……去改變自己。”

特維絲的嘴角折出微笑,儘管笑容傷感,但的的確確是笑了。她伸出一隻手--這大出他意料--輕輕放在他臉上。他屏住呼吸,只覺她指尖觸碰的地方癢癢的。

“你怎麼就不理解我對你的鄙視呢?”她的話讓他如墜冰窟。“我鄙視你的長相,鄙視你的存在,鄙視你的聲音。我鄙視這個國家和這裡所有的人,我巴不得古爾庫人早日把這裡燒成灰。”她抽回手,轉身面對窗口,一束陽光照亮了她曼妙的身影。

傑賽爾緩緩起立,“今晚我換個屋睡,這裡太冷。”

“你終於想通了。”

對一個人來說,最惡毒的詛咒莫過於讓他得到夢寐以求的所有,又讓這些光彩奪目的事物在他面前統統化為泡影,這時他連最初的夢想也不再擁有。傑賽爾渴望的一切--權傾天下、功成名就、春風得意--不過是一場空。如今他只想把所有東西還回去,回到最初,回到過去。但世上本沒有回頭路可走。永遠沒有。

他發現自己完全無話可說,只得僵硬地轉身,沉重地走向門口。

第十章 俱往矣

每當戰鬥結束,活下來的就得挖坑,為死去的同伴準備墓穴。這是最後的尊重,儘管沒什麼意義。你要盡可能把坑挖深,再把他們扔進去,埋起來,讓他們在裡面安靜地腐爛,直到被遺忘。世事如此。

這場戰鬥有好多坑要挖。對雙方均是如此。

自火焰從天而降,業已過去十二天,真神的怒火持續傾瀉在不敬神的粉佬頭頂,將他們引以為傲的城市化為焦黑廢墟;與此同時,殺戮也持續了十二天--在城牆上、街道間、房屋裡。整整十二個白天,就著清冷的陽光、飛濺的雨水和繚繞的煙霧,整整十二個夜晚,就看搖曳的火光,人們殊死拼殺,菲洛始終身處前線。

她的靴子踩在鋥亮的地磚上,在整潔的走廊中留下一串黑色腳印。那是灰燼。爆發激戰的兩個城區已被灰燼覆蓋,它們和雨水混合成黏膩液體,就像黑色的膠水,將那些尚且佇立的建築、那些燒焦坍塌的廢墟和那些從事殺戮與被殺的人,統統覆上了一層。怒目而視的守衛和畏畏縮縮的僕人盯著她和她留下的汙跡,但她從不在乎他們的看法,也不打算在乎。他們很快會見到更多灰燼,古爾庫人的攻勢若是繼續下去,遲早整個地方都會完蛋。

古爾庫人目前形勢大好。日日夜夜,儘管聯合王國的雜牌軍拼死抵抗,廢墟間遺屍累累,但帝國軍仍在步步逼近。

逼近阿金堡。

她走進寬敞的房間,餘威陷在角落裡的椅子上,癱軟的雙臂掛著許多手鐲。他總能保持的、如包裹著他的舊毯子一樣的冷靜業已消失,他變得憂心忡忡、疲憊不堪、雙眼深陷、滿臉頹唐。過去幾天來,菲洛每次見到他,他都是這副模樣。

“菲洛•瑪律基尼,你回來了。我常說,你似乎恨不得殺光全世界。現在你的機會來了,菲洛,戰爭合你胃口嗎?”

“我很好。”她把弓扔到亮堂堂的桌板上,抽出腰間的劍,摘下背上箭袋。只剩幾支箭了。大部分箭插在古爾庫士兵的屍體上,留在城市邊緣的廢墟中。

但菲洛笑不出來。

殺古爾庫人就像吃蜂蜜。適量讓人上癮,太多則犯噁心。費心勞力製造屍體,很難不疲倦。但現在已沒法停止了。

“你受傷了?”

菲洛捏了捏胳膊上髒兮兮的繃帶,血從灰布條下滲出。沒什麼痛感。“沒什麼。”她說。

“現在還不晚,菲洛。你無須死在這裡,我既然能帶你來,也能帶你走。我想去哪兒就去哪兒,想帶誰走就能帶誰走。如果你現在洗手不幹,不再殺人,誰知道呢?或許真神還會在天堂給你留個位置。”

最近這些日子,菲洛受夠了餘威的說教。她與巴亞茲毫無信任可言,但至少相互瞭解,而餘威什麼都不懂。

“天堂?”她嗤笑一聲,轉過身去,“或許地獄比較適合我,你不覺得嗎?”

外面走廊響起腳步聲,菲洛不禁縮起肩膀--她隔著門都能感覺到巴亞茲的怒氣。禿頭老粉佬緊接著便沖進房間。

“小兔崽子!我給了他那麼多,他居然如此回報我?”魁和蘇法像兩條狗跟在主子身後,溜進門來。“他竟敢在閣議中頂撞我!讓我管好自己!管好自己!他這條小雜魚分得清什麼是我自己的事嗎?”

“又跟偉大的路瑟國王鬧意見啦?”菲洛咕噥著問。

法師覷眼看她。“一年前,整個環世界還沒有這麼白癡的腦袋瓜。給他戴上王冠,讓一幫老騙子拍他幾星期馬屁,這條雜魚就自以為是斯多裡克斯再世了!”

菲洛聳聳肩。路瑟向來自視甚高,當沒當國王都一樣。“你應該謹慎挑選戴王冠的人。”

“王冠就這點麻煩,它總得戴在什麼人頭上。我能做的,只有廣撒網、聽天命。”巴亞茲皺眉看向餘威,“你還好吧,師弟?去牆外了嗎?”

“去了。”

“看到了什麼?”

“死亡。無盡的死亡。帝國的士兵湧入阿杜瓦西城區,帝國的船隻塞滿海灣,每天都有更多部隊沿南面的道路開來,古爾庫人將整個城市圍得越來越緊。”

“這些消息我從那幫半吊子閣員那兒都知道了。馬穆跟他的百部眾呢?”

“得到三重祝福、也該遭三重詛咒的馬穆?真神的右手、先知卡布林不世出的首徒?他在等待。他和他的師兄妹們于城外遠方搭了一座碩大的帳篷,終日待在帳內祈禱勝利,聆聽美妙樂曲,慵懶地沐浴在芬芳的水中,赤身裸體享受肉欲。”他抬頭看著巴亞茲,“他們公然挑釁第二律法,從早吃到晚,肆無忌憚地嘲笑一如定下的鐵律。事實上,他們在為面對你的那一刻做準備,卡布林正是為那一刻才創造出他們。他們相信那個時刻就快到了,個個躍躍欲試。”

“真的?”巴亞茲惡狠狠地說,“詛咒他們不得好死。”

“他們早已詛咒了自己,但這解不了眼下的燃眉之急。”

“看來我們必須去鍛造者大廈。”菲洛猛地抬頭。那座巍峨的高塔打一開始就莫名地吸引著她,她的視線總是不由自主尋向那座高聳於煙塵與戰火之上、無可比擬的龐然大物。

“為什麼?”餘威問,“你打算把自己封在裡面?就像當年我們來尋仇時,坎迪斯做的那樣?你要躲藏到黑暗之中嗎,巴亞茲?可這次,被扔下去砸斷橋的會不會是你?”

第一法師不屑道:“你知道我不是那種人。他們來找我麻煩,我絕不會逃避。但那片黑暗之中還有武器,我們能為牆外那些被詛咒的朋友,尋一兩個來自鍛造者鍛爐的驚喜。”

餘威顯得更憂慮了。“分割者?”

“一面在現世,”角落裡的魁輕聲說,“一面在異界。”

巴亞茲一如既往忽視自己的門徒。“它能割裂任何事物,包括食屍徒。”

“一百個食屍徒也成?”餘威問。

“我會想辦法找馬穆單挑。”

餘威歎口氣,緩緩從椅子中起身。

“好吧,帶路。我將追隨你,最後一次進入鍛造者大廈。”

菲洛舔舔牙齒,難以壓制跟去的念頭。“我也去。”

巴亞茲瞪了她一眼。“不,你不行。你留在這兒繼續生悶氣吧,這不是你獨一無二的天賦嗎?我怎能不給你發揮空間?”他又厲聲吩咐魁,“你跟我們來。至於尤魯,你知道接下來該做什麼吧,呃?”

“知道,巴亞茲師父。”

“很好。”第一法師和餘威並肩大步離開,門徒不情不願地跟在後面。蘇法沒動。菲洛皺眉打量他,他咧嘴還以笑容,腦袋靠在鑲板牆上,下巴沖著滿是雕刻的天花板。

“這些個百部眾不是你的敵人嗎?”菲洛質問。

“是我最憎惡、也最棘手的敵人。”

“那你怎不參戰?”

“噢,戰鬥的方法有很多種,不一定非得去外面的泥巴地裡辛苦。”他一深一淺的雙眼透出某種讓菲洛厭惡的情緒,他的笑容背後隱藏著殘忍和饑渴。“我很樂意待著聊天,但任務在身,必須去推輪子一把。”他伸出一根手指在空中畫圈,“輪子可不能停啊,呃,瑪律基尼?”

“那就去吧。”她沒好氣道,“我不攔你。”

“你想攔也攔不住。願你度過美好的一天。不過我敢打賭,你從沒有過那樣的一天。”說完,他悠閒地走出去,門“哢”一聲在他背後關上。

菲洛未待他出門便邁步穿過房間,打開了窗閂。她遵從過巴亞茲的吩咐,結果一無所獲,虛擲了一年時光,如今她要主動出擊。她甩開掛毯,翻到陽臺上。被風翻卷的落葉裹著雨水,在下方草地上盤旋。菲洛飛速掃視潮濕的小路,只看到一個守衛,還縮在斗篷裡,看向別的方向。

機不可失。

菲洛邁過欄杆,屈起身體,向空中一躍。她抓住滑溜的樹枝,順勢蕩到樹幹上,落在潮濕的泥地中,放低身形,爬到一叢修剪整齊的籬笆後。

她聽到腳步聲,緊接著,嘶嘶作響的風聲中傳來巴亞茲和餘威輕柔的話音。哈,這些愚蠢的老法師就喜歡耍嘴皮子。

“那個蘇法?”是餘威的聲音,“他還跟著你?”

“有何不妥?”

“他的研究方向……十分危險。我跟你提過,師兄。”

“那又怎樣?卡布林對僕從從不挑剔……”

他們走遠了,菲洛聽不見,只好彎腰沿籬笆跟上。

“……我不喜歡他那些動作。”餘威又在說,“易形,變臉,都是被詛咒的技藝。你知道尤文斯對--”

“我沒時間操心一個已入土幾百年的人的想法。律法只有那兩條,餘威。”

“也許該加上第三條。偷取面孔……高斯德及其惡魔孽畜們的把戲,來自異界的陰險恐怖的伎倆……”

“我們必須利用任何能找到的武器。我不喜歡馬穆,但他的戰爭觀念並沒有錯,他的手下號稱百部眾,因為他們有一百人。我們只有兩人,時間非常緊迫。”

“他們在等什麼?”

“師弟,你也瞭解卡布林,他從來謹小慎微、三思而行。不到必要時刻,他不會讓他的孩子們來冒險……”

透過光禿禿的枝丫間的縫隙,菲洛看見三人穿過守衛,走出高高的宮牆上的大門。她稍等了一會兒才站起來,挺胸大步跟上,仿佛有要事要辦。門邊全副武裝的衛兵死盯著她,但他們已習慣她進進出出了,所以誰都沒說話。

她跟蹤兩個法師和一個門徒在阿金堡巨大的建築、林立的雕像及陰沉的花園中穿行,一路保持距離,依靠門廊和樹木掩藏身形,或緊隨在少數幾個匆匆走過的行人身後。街上冷風吹拂,透過濛濛細雨,鍛造者大廈碩大的塔頂時而從廣場邊緣或小巷盡頭露出,隨著她一步步靠近,它灰色的輪廓變得越來越清晰、黑暗和龐大。

前面三人來到一棟搖搖欲墜的建築前,那建築松垮的屋頂上還聳立著許多不甚牢靠的塔樓。菲洛跪下來藏在拐角後,看著巴亞茲用法杖末端敲了敲風化的門。

“我很慶倖你沒找到種子,師兄。”等人應門時,餘威說,“還好那東西沒被挖出來。”

“不知當百部眾湧入阿金堡、叫囂要我們的鮮血時,你是不是還這麼想?”

“我想真神會寬恕我,有些東西比卡布林的食屍徒更邪惡。”

菲洛的指甲深陷入掌心。有個人影站在昏暗的視窗,觀察餘威和巴亞茲。那人影身形頎長,戴著黑面具,留著短髮,正是很久以前追捕她和九指的女人。菲洛反射般摸向自己的劍,卻發現落在宮裡了,她只能暗罵自己愚蠢。九指說得對,武器永遠不嫌多。

門顫巍巍打開,有人嘀嘀咕咕,隨後兩個老人走了進去,魁低頭跟在後面。面具女繼續看了片刻,便從窗邊退回暗處了。菲洛飛身躍過籬笆,搶在那扇門顫抖著關閉前伸出一隻腳卡住,然後側身溜進去,隱入門內深沉的黑暗中。

鉸鏈吱嘎,門終於關閉。

門後是一條長回廊,一面牆上是灰撲撲的畫,另一面牆上是灰撲撲的窗戶。菲洛一路如芒在背,時刻提防戴黑面具的人自陰影中撲來。但除了前方回蕩的腳步聲,兩個老人不知所謂的低語,什麼也沒有。

“這地方變了。”餘威說,“和我們鬥坎迪斯那時不同了。那是舊時代的終結,那天也下了雨。”

“我都記得。”

“我受傷倒在雨中的橋上,眼看著鍛造者和他的女兒墜落。從那麼高的地方滾下來……難以置信的是,我當時竟面帶笑容。唉,復仇只是一時暢快,疑慮則會伴人入土。”菲洛對此不以為然,倘能復仇,她寧願終生與疑慮為伴。

“時間帶給我們悔恨。”巴亞茲輕聲說。

“年復一年,這份疑慮愈加深重。真是怪事。我敢發誓,我躺在那兒的時候,是看到坎迪斯先掉下來,然後才是托籮美。”

“記憶會說謊,尤其像我們活了這麼久的人。鍛造者先拋下他的女兒,然後我拋下了他,舊時代便終結了。”

“是啊。”餘威喃喃道,“失去了那麼多。如今我們又回到這裡……”

魁猛然回頭,菲洛趕緊貼到牆邊一個歪斜的櫥櫃後面。門徒矗立良久,皺眉看向菲洛的方向,但最終邁步跟上了其他人。菲洛屏息以待,只等三人轉過彎之後才長舒一口氣。

她在衰敗的庭院裡再次跟上前面三人,院內滿是枯萎的荒草,點綴著屋頂掉下的殘瓦。一個穿著污漬斑斑的襯衫的男人,引他們走進阿金堡的高牆上的黑暗隧道,粗糙的手中握著一串叮噹作響的鑰匙,嘴裡還念叨著他的雞蛋。直等他們踏入隧道,菲洛才輕手輕腳穿過庭院,登上臺階,在接近階梯盡頭處停下腳步。

“我們很快回來。”她聽見巴亞茲低吼,“門別關。”

“它一直都得鎖起來。”一個聲音回應,“這是規定。我一輩子沒違反過,也不想--”

“那你就待在這兒等我們出來!哪也別去!要是我的話,才不會守著鎖住的門發呆!”鑰匙轉動,古老的鉸鏈吱嘎作響,菲洛伸手找到一塊松脫的石頭,緊緊握住。

髒襯衫的男人關門時,菲洛已輕手輕腳爬到階梯最上面。那人正沒好氣地嘟嘟囔囔,把鑰匙擺弄得嘩嘩響,石頭伴著一聲悶響砸在他頭頂中央光禿的地方。他倒吸一口氣,整個人向前倒去,菲洛忙伸手到他腋下,將他軟綿綿的身軀小心放在地上。

她放下石頭,用一根手指鉤出鑰匙。

菲洛抬手推門時,奇怪的感覺沖刷過全身:起初仿如炎日下的微風,讓人驚喜,接著一股難以形容的寒意自脊背向上蔓延,令她難以呼吸。她的手按在老舊木板上,粗糙的紋理帶著一絲流連,溫暖地摩擦著掌心,她下了一點決心才把門推開一條剛好容她進去的縫隙。

一座狹窄的拱橋自阿金堡高牆之巔延伸出去,它還不到一跨寬,沒有欄杆和扶手,彼端連接鍛造者大廈。大廈從此處看去猶如陡峭的黑山,在雨中閃著黑色光芒。巴亞茲、餘威和魁站在橋盡頭的門前,那門由黑色金屬鑄就,正中有若干閃光的圓圈--那是用某種菲洛不認識的字母組成的圓環。她看見巴亞茲從衣領裡掏出什麼東西,接著圓圈開始移動、旋轉,她的心也隨之跳到了嗓子眼。最後,門悄無聲息地打開,三人踏入方形的黑暗廊道,步履緩慢,似乎並不情願。

鍛造者大廈大門敞開。

菲洛邁步上橋,腳下極遠處的灰色流水拍打著堅毅的岩石,風雨親吻肌膚,髒汙的濃煙從遠方燃燒的城市升起,騰向晦暗天空。但菲洛始終盯著前方敞開的通道,雙拳緊握,在入口處再度猶豫了片刻。

接著她踏入那片黑暗。

門內不冷也不熱,滯澀、平靜而沉默的空氣如有實質般壓在肩頭,擠壓著她的耳朵。她小心踏出幾步後,發現所有光線都暗淡下去,風、雨和開闊天空仿若舊夢,她猶如被埋在一百里深的死寂地底,連時間都不再流動。菲洛拼力挪到一扇寬闊的拱門旁,朝內望去--

拱門內部好似神廟,但地方大得嚇人,甚至能把沙弗法最大的神廟整個放下--要知道那裡每時每刻都有數千信眾在向真神祈禱啊!傑賽爾•唐•路瑟加冕的拱頂大殿相形見絀,它的雄偉甚至能令阿庫斯的廢墟失色。這裡到處是肅穆的陰影和沉鬱的回音,四周均為巋然屹立的嚴峻石牆,仿佛死去已久的巨人的墳墓。

或者屬於早被遺忘的諸神。

餘威和巴亞茲站在正中,在微微透亮的汪洋般的暗影包裹下,就像幾隻蟲子。菲洛貼緊冰冷的石頭,盡力在層層疊疊的回音中聽清他們的話。

“你去兵器庫,再找幾把鍛造者的武器。我上去拿……那個東西。”

巴亞茲轉身要走,卻被餘威伸手拉住。“先回答我一個問題,師兄。”

“什麼問題?”

“我常問的那個問題。”

“又來問?這種時候?好吧,隨你。問吧。”

兩個老頭一動不動站了很久,直到最後一縷回音也散去,剩下鉛一般沉重的靜寂。菲洛拼命屏住呼吸。

“尤文斯是不是你殺的?”餘威的聲音很輕,卻仿能刺透黑暗,“你是不是害死了我們的師父?”

巴亞茲毫不畏縮地答道:“很久以前,我犯過錯,應該說是很多錯誤。其中某些在已成廢墟的西方,某些就在這裡,這棟房子裡。我從未遺忘那些錯誤:與卡布林為敵,背棄師父的教誨,擅闖鍛造者大廈,愛上鍛造者的女兒。那時的我狂妄自大、冒失無知,這些都是事實。但我沒有殺害尤文斯。”

“那天究竟發生了什麼?”

第一法師侃侃而談,仿佛早已重複了無數遍。“坎迪斯趕來要人,說我勾引他的女兒,盜取他的秘密。尤文斯不肯交出我。於是他們當場反目,我則跑掉了。天空被他們的戰火染紅,等我回來,恩師已死,鍛造者不知所終。我沒有殺害尤文斯。”

又是長久的沉默。菲洛一動不動看著他們。“好吧,”餘威放開抓著巴亞茲的手,“那就是馬穆撒謊。卡布林撒謊。我會與你攜手抗敵。”

“很好,我的老友,很好。我就知道你值得信任,你也該相信我。”菲洛噘起嘴。相信。騙子才用這個字眼。真相永遠不需要被人相信。第一法師帶著門徒大步踏入眾多門廊中的一個,隱入黑暗,只餘回蕩的腳步聲。

餘威看著他們離去,長歎一聲,不情願地走向另一個方向,乾瘦的手臂上手鐲叮噹作響。他離去的聲音也漸漸退去,剩下菲洛獨處在陰影之中,被寂寞包圍。

她小心翼翼、緩慢謹慎地潛入廣闊的室內空間。地面有些反光,因黑石中鑲嵌著蜿蜒而纖細的金屬線條。若這裡有天花板的話,也隱匿在陰影中,根本看不見。離地約二十跨高度有一圈高臺,借著昏暗的微光,她看到再上面還有一圈、另一圈、另一圈……而那個美麗物體懸浮在所有檯子之上。它由大大小小、明明暗暗的黑色金屬環組成,環上繪有奇怪的字元。而且它在動,每個環都在旋轉,只有一顆巋然不動的黑球居於所有圓環的中央,保持著絕對靜止。

看著它的同時,菲洛自己也轉了一圈又一圈--也許不是她在轉,而是房間在圍著她轉。她頭暈目眩、氣喘吁吁,就像喝醉了酒。未經塗抹、粗糙裸露的黑色石牆無遠弗屆地向上攀升、攀升,卻看不到兩顆一模一樣的石頭。建築高塔用了多少顆石頭?

數以千計。數以百萬計。

在世界邊緣,巴亞茲說過什麼來著?聰明人會把石頭藏哪兒?當然是藏在成千上萬……不!上百萬顆石頭中間。頭頂那些金屬環繼續轉動著,吸引著她,中間的黑球更讓她欲罷不能。它仿佛在向她招手,在呼喚她的名字。

她十指插入石頭間乾燥的縫隙,開始攀爬。她手腳輪換,覺得很輕鬆,仿佛這牆天生就是讓她爬的。沒多久,她抬腿翻過第一圈高臺的金屬欄杆,又毫無停歇地繼續攀登,繼續向上。她到了第二圈高臺,雖然空氣一片死寂,她還是出汗了,到第三圈高臺時,她的呼吸變得急促,而第四圈高臺的欄杆她費了些力氣才上去。這時,她停下來,向下張望。

下方遠處,漆黑深淵底部的圓形地板繪出了整個環世界。一張大地圖,閃亮的金屬線條勾勒出海岸線。吊在空中的巨大裝置如今就在菲洛眼前,它由極細的金屬絲線懸掛,在空中緩慢轉動,幾乎佔據了菲洛所在的高臺內部的所有空間。

她皺眉看著裝置中央的黑球,只覺掌心發癢。它無依無靠地憑空飄浮在那裡,菲洛鬧不明白這如何可能。然而她現在無暇尋思,滿心只想觸碰它。她必須去,別無選擇。一個反射著昏暗光芒的金屬環向她靠過來。

機不可失。

她躍上欄杆,在上頭蹲了一秒,蓄積力量。她必須摒除思緒,思緒會干擾行動。接著她一躍而起,伸開四肢,跳進半空。她抓住最外層那個金屬環時,整套裝置都顫動、搖擺起來。她掛在下面,憋了會兒氣,然後舌頭抵住牙堂,雙臂發力,緩慢而謹慎地抬起雙腿鉤住金屬環。金屬環很快轉向一個刻有字元的寬闊圓盤,菲洛爬到圓盤上,全身因用力過猛而發著抖。她的體重讓這片冰涼的金屬歪斜扭曲,隨她的動作不斷顫動,幾近將她甩入虛空。菲洛或許無所畏懼--

但從百跨高空摔進堅硬無比的石地,絕非她心儀的死法。

她敏捷地從一個金屬環移到另一個金屬環,大氣不敢喘一口。她不斷安慰自己不會墜落,這只是爬樹,只是在枝丫間穿梭,就像她小時候在古爾庫人殺來之前常做的那樣。她終於抓住最內層的金屬環,死死攀住,直至它將她帶到接近中心的地方。她垂在環下,雙腿鉤住纖細的金屬,一隻手也抓在上面以保持穩定,另一隻手則伸向那個閃光的黑球。

黑球無瑕的表面映出她猙獰的臉和極力伸展的手掌,顯得是那樣的腫脹而模糊。她咬緊牙關,拼命伸長臂展。近了,更近了。她一心只想碰到它。她的中指尖將將夠到了……可它瞬間竟如肥皂泡一樣炸開,化為霧氣!

什麼東西掉了出來,仿佛沉入水中般緩緩下墜。菲洛眼看它從她身邊翻滾掠過,墜入漆黑深淵,卻比周遭更加黑暗。它撞到地面,發出一聲驚天動地的響動,鍛造者大廈的地基都搖晃起來,回音不絕於耳。菲洛攀附的圓環劇烈顫抖,她在眩暈中差點掉下去。等驚魂稍定,她卻發現圓環不動了。

整套裝置都靜止了。

她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從停止運轉的金屬環間返回最上層的高臺,接著爬下高聳的牆壁,感覺像是足足爬了一年。等她終於回到底下的巨大空間,已是衣衫破爛,雙手、手肘和膝蓋青腫不堪、血跡斑斑,但她毫不在意。她急不可耐地跑過寬廣的大廳,腳步聲四下回蕩,黑球裡掉出來的東西依然躺在大廳正中央。

它看起來只是一塊凹凸不平、拳頭大小的黑色石頭。但菲洛知道,它不是石頭,她能感覺到有什麼從中滲透、噴湧乃至傾瀉而出,讓人不寒而慄。那種看不見、摸不著卻無所不至的氣流,業已佔據了這個漆黑深淵,那種無形卻無從抵抗的古怪波動沖刷著菲洛,令她渾身酥麻,也引誘她繼續向前。

她一步步靠近,心臟撞擊著胸腔。她跪在它旁邊,流出貪婪的唾液。當她伸出蠢蠢欲動的手掌時,甚至已經無法呼吸。她的手覆在它坑坑窪窪的表面上,發覺它如此沉重,如此冰涼,活像一塊凍住的鉛。她把它緩緩舉起,在眼前轉動,注視著它在黑暗中散發的迷人光芒。

“種子!”

巴亞茲站在門廊中,恐懼和喜悅在他顫抖的臉上醜陋地混合在一起。“走,菲洛,快走!帶它回宮!”他向後縮了一下,抬起胳膊,像要遮住眼睛不被奪目的光芒照射。“匣子在我屋裡。放進去,封起來,聽見沒有?立刻封起來!”

菲洛茫然轉身,皺眉掃視,不知哪道門是離開鍛造者大廈的路。

“等等!”魁跑了過來,他閃爍的雙眼緊盯著她的手。“別動!”他快步跑來,臉上毫無恐懼,反而掛著詭異的興奮,嚇得菲洛不禁退開一步。“它在這兒。一直在這兒。”他鬆弛的面孔一片蒼白,種子的光在他臉上投下道道陰影。“種子。”他蒼白的手穿過黑暗,伸向她。“終於找到了。把它給--”

他像片廢紙一樣飄了起來。菲洛只來得及吸口氣,門徒已整個人騰空而起,被拋到大廳彼端,撞在最低層高臺下方的牆上,發出一聲巨響。菲洛目瞪口呆地看著他殘破的身體掉落在地,滾了好幾圈,斷裂的四肢了無生氣。

巴亞茲走上前來,手中緊握法杖,肩膀周圍的空氣還在微微閃光。菲洛也稱得上殺人不眨眼,但這份果決連她亦難以置信。

“你幹嗎?”她嘶聲質問。魁被摔死那一下的回音還在回蕩。

“幹我該幹的。快回宮。快。”巴亞茲粗壯的指頭指向一道門廊,菲洛見門內似有微弱光線。“把那東西放進匣子!你根本不清楚它多危險!”

菲洛不願被這樣頤指氣使,卻也不想在這裡停留。她把這塊石頭樣的東西塞進襯衫,它壓著她的肚子,感覺正好--雖然巴亞茲說它很危險,她卻覺得涼爽愜意。但她剛邁出一步,便聽見刺耳的笑聲從大廳彼端飄來。

從魁殘破的屍體飄來。

巴亞茲面不改色。“好得很!”他大喊,“你終於現出原形了!我早就懷疑你不是他!我的門徒呢,你何時偷樑換柱的?”

“幾個月前。”魁一面從光滑的地面緩緩撐起自己,一面發出陣陣冷笑,“在你啟程去舊帝國的愚蠢之旅以前。”他微笑的臉上沒有血跡,甚至沒有半點瘀青,“我跟你一起坐在火堆旁,也看著你無助地躺在馬車裡。我一路跟隨,直到世界邊緣,又折返回來。你那門徒根本沒離開阿杜瓦,我把他吃了一半,剩下一半留給蒼蠅,而你當時和北方人就在二十跨外的房間裡睡得香呢。”

“哈,”巴亞茲將法杖換到另一隻手上,“看來你們的功夫有長進嘛。不過你應該趁早下手,趁我奄奄一息的大好機會。”

“噢,現在也不錯。”菲洛看到魁完全站了起來,不禁渾身一寒。

不……整座大廳都陡生寒意。

“你們百部眾一起上或許有機會,但孤身一個?”巴亞茲冷哼一聲,“恐怕不行。你是卡布林的哪只造物?東風?還是那對該死的雙胞胎。”

“我不是卡布林的造物。”

巴亞茲臉上閃過一絲疑慮。“那你是誰?”

“很久很久以前,我們可是老熟人。”

第一法師皺起眉,“說!你到底是誰?”

“易形。”低柔的女聲。魁緩緩走來,他臉上發生了變化,蒼白的肌膚扭曲、脫落。“陰險恐怖的伎倆。”他的鼻子、眼睛和嘴唇都開始消融,像蠟液從頭上流下,“你還記得我嗎,巴亞茲?”那張臉下出現了另一張臉,猶如蒼白的大理石,線條冷硬。“你承諾過會永遠愛我。”菲洛感覺天寒地凍,呼吸還未出口就結成了白霜。“你答應過我們永不分離。我為你打開了父親的大門……”

“不!”巴亞茲跟蹌後退。

“你看起來很驚訝,可也不比那時的我更吃驚。那時啊,你非但沒有抱住我,反而把我扔了下去,呃,吾愛?為什麼啊?為了保住你深藏不露的秘密?為了配合你的完美形象?”魁的長髮變成白堊般的顏色,白髮下是一張慘白的女人臉,唯有一雙黑眸精光閃爍。托籮美。鍛造者的女兒。從被遺忘的過去走來的鬼魂。她披著偷來的皮囊,跟他們一起旅行了好多個月。此時此刻,菲洛的呼吸變得和死亡一樣冰冷,整個大廳的氣氛都是如此。她的視線從那張慘白的臉孔轉向遠處的門廊,不知是奪路而逃好,還是該見證接下來的一幕。

“你明明進了墳墓!”巴亞茲輕聲說,“我親手埋葬了你!”

“沒錯,而且你當時哭得好傷心,就像不是你親手把我扔下去的。”她漆黑的眼眸掃過貼在菲洛肚子上的種子。“但我接觸過異界。我父親工作時,我負責用雙手捧它,而它改變了我。當我躺在冰冷的泥土中、徘徊于生死之間時,我聽到了那些聲音,那些很久以前、高斯德聽到過的聲音。它們與我做了交易,它們用我的自由來換取自己的自由。”

“你打破了第一律法!”

“進了墳墓的人還管什麼律法!當我終於掙脫大地的懷抱,身上屬於人類的部分就不在了,但另一部分,屬於下界的部分--將永生不死。如今它就在我眼前,我要完成高斯德的未竟之業,我要拋棄我祖父打造的大門,將這個世界和異界合二為一,就像舊時代之前。一切本該如此。”她伸出一隻手,玄冰般的惡寒傾瀉而出,令菲洛從頭到腳冷戰不斷。“把種子給我,孩子。我答應過秘密傾吐者,我從來信守承諾。”

“先過我這關!”第一法師咆哮道。菲洛頓覺胃裡一緊,眼見巴亞茲周圍的空氣霎時變得模糊。然而說時遲那時快,托籮美本站在離他十跨遠的地方,下一刻已近身來襲。巴亞茲的法杖伴著雷鳴般的巨響炸裂開去,碎木片四散飛舞,他驚呼一聲,整個人飛入黑暗之中,在冰冷的石地上滾了一圈又一圈,最後四仰八叉趴倒不動。菲洛呆若木雞,一任結霜的空氣掃過四肢百骸,感到前所未有的惶恐和噁心,完全動彈不得。

“這麼多年來,你的功夫退步了啊。”鍛造者的女兒緩步走向失去知覺的巴亞茲,腳下沒發出半點聲音,身後飄浮的白髮仿若冰凍的水池中凝結的漣漪。“你的技藝已傷不到我。”她站在他身前,乾癟蒼白的嘴唇綻放出森森笑意。“為了你從我這兒奪走的一切。為了我父親。”她抬腳踩向巴亞茲的禿頭,“為了我自己--”

她突然化為明亮的火焰,強光照亮了這龐然大廳的每個角落,穿透了每道石縫。菲洛踉蹌後退,一隻手遮住眼睛。透過指縫,她看到托籮美在瘋狂轉圈,不停跳躍、拍打,身軀被白色的火焰燒得扭曲萎縮,頭髮糾纏成一團火苗。

托籮美最終跌坐在地,黑暗重新湧來,濃煙彙聚成雲。餘威自一道門廊小跑而出,黑膚上掛滿閃爍汗珠。他乾瘦的胳膊下夾著一捆劍,那些劍個個呆滯沉暗,卻都繪有一個銀色字母,跟九指那把別無二致。“你沒事吧,菲洛?”

“我……”剛才的火焰沒帶來絲毫熱氣,她牙齒打戰,廳裡反倒更冷了,“我……”

“快走。”最後一縷火焰也熄滅了,餘威皺眉看著托籮美的軀體。菲洛終於尋到一絲力氣,連忙向後退開,但當她看到鍛造者的女兒又爬起來的時候,不禁心下一沉,胃裡翻江倒海。魁的衣服已成灰燼,自她身上飄落,她是如此高挑,而又枯瘦如柴,全身和巴亞茲的腦袋一樣光禿,連長髮也統統燒成了灰色煙塵。她屍體般慘白的身軀閃著無瑕的白光,卻沒有半點傷痕。

“總是橫生枝節。”她死水般的黑眼睛怒視餘威,“但火燒不死我,變戲法的。你阻止不了我。”

“我們走著瞧。”法師將劍丟向空中。它們在黑暗中散開、旋轉、翻滾,邊緣閃閃發光,然後以不可思議的軌跡移動起來,繞著餘威和菲洛,且速度越來越快、越來越快,直至變成一堵令人頭暈目眩、致命的金屬屏風,嚴密地護住兩人。菲洛的手哪怕只是抬一抬,也勢必會被齊腕斬斷。

“別動。”餘威喝道。

這還用說嗎?一股難以抑制的無名火湧上菲洛心頭。“先要我走,現在又要我別動?先說種子在世界盡頭,結果它就在這大廳中央?先說她死了,然而她只是偷了張臉?你們這些老雜毛真該把謊說圓了。”

“他們是騙子!”托籮美大喊。菲洛再次感到她冰冷的呼吸吹過頸項,寒意深入骨髓。“他們在利用你!你別相信他們!”

“那我該相信你嘍?”菲洛不屑一顧地嘶叫道,“見鬼去吧!”

托籮美緩緩點頭。“你去死吧,和其他人一起去死吧。”她踮著腳,朝側面緩步移動,被她赤裸的腳尖觸碰的地方,即刻凝出一圈白霜。“甩刀子的把戲你不可能永遠耍下去,老頭。”

越過她白皙的肩膀,菲洛看到巴亞茲正緩緩起身。他用一條胳膊扶著另一條胳膊,面色嚴峻,滿臉擦傷和血跡,而他無力的手中握著什麼--一根由無數細小金屬管組成的管子,末端裝了個鉤子,沉暗的金屬在陰影中閃著幽光。巴亞茲抬眼仰望,脖子上的血管因用力而鼓脹起來,他周圍的空氣又開始扭曲,而菲洛肚內像被掏空了一般。她順著巴亞茲的目光看去,發現在所有人頭頂上的那套巨大裝置正在顫抖。

“媽的。”她嘀咕一聲,慌忙後退。

托籮美就算注意到了,也沒表現出來。她雙膝微屈,高高躍空,恍若一根白絲穿過了旋轉的長劍。她在空中懸停半晌,緊接著以雷霆之勢向餘威俯衝--但她撲了個空,雙膝著地的衝擊力讓整個地面都在震顫。一片碎石劃傷了菲洛的臉,她感到凜冽的寒風撲面而來,不禁又退後一步。

鍛造者的女兒皺起眉頭。“有兩下子嘛,老頭。”撞擊的回音漸漸消退,她不甘地喊道。

菲洛沒看清餘威怎麼躲開的,但他就是躲開了。他的雙手緩緩畫圈,手鐲互相碰撞,那些長劍依然在他身後破空飛舞。“彼此彼此。這是我畢生鑽研的技藝。”

鍛造者的女兒惡狠狠地瞪著他。“你這是白費功夫,我是永生不死的。”

他們頭頂高處的巨大裝置晃了一下,用來懸掛的金屬線砰然斷裂,在黑暗中甩動,然後整套裝置開始下墜,這過程像做夢一樣被放緩了。伴著墜落,那些閃光的金屬環開始扭曲、彎折,發出尖厲呼嘯。菲洛轉身就跑,氣也不敢喘地連跨五步,然後縱身一躍,整個人順著光滑的地板滑了出去。種子擠壓著肚子,她從高速旋轉的長劍群下滑過,淩厲劍風掃過脊背。

在她身後,龐然巨物般的裝置終於落地,激起的聲響如同地獄之歌。每個金屬環就像一面巨大的銅鑼或一塊巨人的獎章,與地面碰撞後發出不同的瘋狂音符。這些扭曲的金屬尖叫、嘶吼、炸裂,讓菲洛全身的骨頭嗡嗡作響。她抬起頭,正見一隻大圓盤從面前滾過,邊緣著地,濺起一串火花。另有一隻圓盤在空中如硬幣一樣瘋狂旋轉。菲洛倒抽一口冷氣,連滾帶爬向後退,結果那圓盤正好砸在她身旁。

餘威和托籮美對峙的地方如今已被堆成小山的扭曲金屬掩埋,其中有無數折斷的圓環和扭曲的圓盤,彎折的金屬棒和支出的金屬絲。菲洛腳步不穩地起身,無數刺耳的回音依然在廳內翻騰飄蕩,五花八門的金屬碎片落在她周圍的光滑地面上,也散落到整個大廳。它們在黑暗中閃爍,猶如夜空中的繁星。

她弄不清誰死了,誰還活著。

“快走!”巴亞茲咬著牙沖她叫喊,臉上寫滿痛苦,“走!快走!”

“餘威。”她囁嚅道,“他--”

“我會回去找他!”巴亞茲用還能動的一條胳膊朝她一揮手,“走!”

打得過就打,打不過就跑,菲洛深諳此道,這是她在惡土深處從古爾庫人那裡學到的教訓。於是她跑向搖搖欲墜的門廊,粗重的喘息聲在耳邊回蕩。她跳過一隻閃閃發光的金屬圓盤,雙腳落地時在光滑的石地上打滑,眼看就要到門口了,一陣惡寒卻從身側襲來,隨之而來的是一股病態的恐懼。她不假思索地向前撲倒。

托籮美蒼白的手掌將將擦過菲洛,從牆上扯下一大塊石頭,騰起大團塵雲。

“你休想走!”

打不過就跑……可菲洛受夠了。她翻身起來的同時,拳頭就揮了出去,夾雜著她數月、數年,乃至整個前半生沒能釋放的怒火。她的拳頭狠狠打中托籮美的下巴,發出一聲脆響,感覺卻像打在一塊冰上。她的指骨碎了、手腕折了、胳膊也酥麻了,可她沒有痛覺,也沒工夫操心,只顧揮出第二拳。

但拳頭尚在空中,托籮美已抓住菲洛的胳膊,一把拽到身前。在她可怖的、無從抗拒的力量面前,菲洛毫無反抗之力,只能被扭得跪倒在地。“種子!”這嘶吼出的字眼在冰風裹脅下刮過菲洛的臉,將她的呼吸化為悲慘的呻吟,抽空了她的身體。她被托籮美抓住的地方火辣辣地痛,她的骨頭被扭曲、然後折斷,前臂像根破棍子一樣歪向一側。一隻蒼白的手從黑暗中探出,摸向她襯衫裡的東西。

強光陡然閃現,明亮的弧線將整個大廳照得無法直視。淒厲的尖叫聲中,菲洛獲得了自由,失去憑靠的她仰面倒地--托籮美的手掌已被乾淨俐落地齊腕砍斷,但傷口沒流出一滴血。石牆上劃出一道寬大創痕,一路向下,深入地面,創痕兩邊融化的石頭正嗞嗞冒泡。巴亞茲從暗處走出,他手握的古怪武器纏繞著縷縷蒸汽,帶鉤的一端仿佛剛剛淬火,依然橙光閃耀。托籮美髮出一聲陰森的尖叫,伸出另一隻手抓向他。

巴亞茲毫不退讓,張開沾滿鮮血的嘴沖女人狂吼,兇相畢露。菲洛胃裡翻江倒海,剛起身又不由得彎下腰去,幾乎要跪在地上。只見鍛造者的女兒被無形的力量提到空中,擊飛出去,她蒼白的腳跟刮破了石頭和金屬線,在地圖上留下長長的劃痕。

在她身後,那套掉落的巨大裝置炸開了,無數碎片如風中落葉在黑暗中狂舞,卷起風暴。托籮美身受這暴風驟雨般的攻擊摧殘,又伴隨地動山搖一聲巨響砸在遠處牆上,衝力甚至崩裂了牆上的許多石頭,然後無數歪扭的金屬殘片“稀裡嘩啦”傾瀉而下,掩埋了她和她周圍的地面。菲洛發現,在無形力道的牽引下,圓環、金屬絲、碎片已如匕首一樣紛紛紮入牆體,宏偉的曲形牆面活像一張巨型針床。

巴亞茲雙眼鼓脹,憔悴的臉上汗水淋漓。“去死吧,魔鬼。”他低吼。

煙塵漸漸散去,巨石卻又開始挪動,冰冷的笑聲在廳內回蕩。菲洛搖晃著後退,腳跟踩在光滑的石頭上,緊接著她轉身就跑,一任破碎的手掌擦過甬道牆壁,折斷的手臂晃晃蕩蕩。一片方形光芒撲面而來。鍛造者大廈的門。

她跌跌撞撞沖出門外,習慣黑暗後,外面的天光如此刺眼;感受過托籮美冰冷的觸碰,外面的細雨如此溫暖。種子還在她的襯衫內,貼著皮膚,粗糙卻又安心。

“快走!”黑暗中傳來巴亞茲的叫喊,“快回宮!”菲洛掙扎著過橋,無力的雙腳在潮濕的石頭上不斷打滑。下方遠處,冰冷的湖水嘩嘩作響。“放進匣子,封起來!”她聽到後面又響起一聲爆炸,然後是金屬和金屬碰撞的巨響,但她沒有回頭。

她用肩頂開阿金堡高牆上那扇門。之前被她打暈的守門人還保持著靠牆而坐的姿態,一手捂著腦袋,菲洛差點被他絆倒。他看到菲洛,連忙往旁一縮,菲洛縱身越過,三步並作一步地跑下臺階,穿過破敗的院子和佈滿灰塵的走廊,毫不在意那些面具人。他們如今成了不值一提、再平凡不過的威脅,而她依然感到那股冰涼的氣息附在後頸。

她只想把它遠遠拋開。

她一路狂奔到大門邊,用受傷的手掌的掌根摸索著推開門閂,沖進外面的濛濛細雨中。她沿來時的街道繼續奔跑,到處都被雨水打濕了,巷子和廣場裡的行人慌忙躲避,被她渾身的鮮血和兇惡的表情嚇得尖叫起來。有人在她身後憤怒咒駡,但她毫不在意。她一個急轉彎,進入一條兩旁都是灰色建築的寬闊街道,差點在濕滑的石地上摔倒。

一大群人亂糟糟地堵在路上:女人、孩子、老人,個個渾身髒汙,步履蹣跚。

“讓開!”她大叫著向前擠,“閃開!”巴亞茲在阿庫斯無盡的廢墟中講的那個故事在她心底徘徊不去,關於士兵們怎樣發現種子,然後怎樣衰弱、死去。她用力推搡、拼命地鑽,在人群裡硬闖。“閃開!”她終於沖出人群,來到空曠的地方,那條斷臂貼在身上,貼著她衣服裡的東西。

她跑過公園,陣陣冷風裹走了大片樹葉。草坪盡頭就是宮殿的高牆,菲洛徑直沖向大門。兩名守衛一如既往立在門邊,她知道他們正看著她。他們曾放她出來,但似乎不想讓她進去,尤其是她現在這副髒兮兮、血淋淋、被泥汙和汗水覆蓋,身後更像有惡鬼追趕的模樣。

“你,站住!”菲洛企圖矮身鑽過去,卻被一名守衛拉住。

“讓我過去!操蛋的白癡粉佬!”她大吼,“你們什麼都不懂!”她想掙脫,但另一名守衛扔掉手裡的鍍金長戟,抱住了她。

“那就好好解釋!”守衛隔著面甲喊道,“著什麼急?”他戴鐵甲手套的手摸向菲洛襯衫裡鼓出的東西,“你夾帶了什麼--”

“不!”菲洛嘶叫著扭身,帶得那名守衛“嘩啦”一聲撞上門廊。另一名守衛利索地舉起長戟,戟尖寒光閃閃,抵在菲洛胸口。

“別動!”他吼道,“否則我--”

“放她進來!立刻放行!”蘇法站在門內,這回他終於沒有面帶微笑。守衛狐疑地看著他。“立刻放行!”他叫嚷,“以巴亞茲閣下之名!”

他們放開菲洛,菲洛罵罵咧咧地脫身出來。她跑過花園,跑進宮殿,廳堂裡回蕩著她的腳步,僕人和守衛疑慮地為她讓路。她來到巴亞茲的房門前,緊張地打開門,沖了進去。匣子就放在窗邊桌上,看起來就是塊毫不起眼的黑色金屬。她大步走去,解開襯衫,拿出東西。

一塊黝黑、沉重的石頭,只有拳頭大小。它的表面又暗又冷,並沒比剛拿起來時暖和半分,菲洛手上卻有種舒適的酥麻感,仿佛觸摸老友,連放開這東西的想法都讓她心生怨念。

她終於得到了種子。異界在世間的化身。魔法的本質。她想起阿庫斯城荒蕪的廢墟,想起阿庫斯城外向四面八方延伸出足足一百里的枯死原野。這份力量足以將皇帝、先知、邪惡的食屍徒們乃至整個古爾庫帝國送下地獄,而這也許還只是冰山一角。這份力量如此強大,本應屬於真神,如今卻掌握在她的斷手當中。她低頭盯著它看了良久,緩緩露出笑容。

她終於可以復仇了。

門外走廊傳來沉重的腳步聲,將菲洛猛地拉回現實。她把種子扔進匣子,努力抑制住伸手抓取的欲望,用力合上匣蓋。室內仿佛突然吹熄了燭火,整個世界黯然失色、了無生趣。菲洛這才發現自己的手竟痊癒了。她不解地活動著手指,發現一切完好如初,關節周圍甚至沒有絲毫腫脹,而明明不久前還是粉碎性骨折。她的胳膊也平順地接好了,托籮美冰冷的手指沒留下半點痕跡。菲洛不由得看向匣子。她的自愈能力的確異于常人,但一小時之內長好骨頭?

這不正常。

巴亞茲愁眉苦臉地拖著腳步進門,鬍子上全是乾涸的血塊,禿頭佈滿密密的汗珠。他呼吸粗濁,皮膚蒼白抽搐,一隻手捂緊身側。一個人若是整個下午和魔鬼搏鬥、並僥倖存活的話,大概就是這副模樣。

“餘威呢?”

第一法師瞪了她一眼。“明知故問。”

菲洛想起從塔里奔出時聽到的巨響。那好像是關門的聲音。那扇門刀劍不侵、水火不入、魔法亦無可奈何,只有巴亞茲有鑰匙。“你沒回去找他。你把他們一同封在了裡面。”

“有時候犧牲是必要的,菲洛,你對此應該很明白。我今天做出了巨大的犧牲。我失去了我的師弟。”巴亞茲一瘸一拐走向她,“托籮美打破了第一律法,她和秘密傾吐者做了交易,要用種子打開下界的大門。她比卡布林所有的食屍徒加起來更危險,因此,鍛造者大廈必須封閉,如有必要,它將一直封閉到時間盡頭。這結果也是諷刺。她生命的開始就被禁閉在那座塔中,如今她又回到了那裡。就像尤文斯常說的,歷史總在不斷轉圈。”

菲洛皺眉道:“去你媽的轉圈,粉佬,你騙了我。托籮美的事,鍛造者的事,還有其他每件事,你都騙了我。”

“所以呢?”

菲洛眉頭皺得更深,“餘威是個好人。他在沙漠裡幫過我。他救了我。”

“他也救了我,還不止一次。但事已至此,好人已被黑暗吞噬。”巴亞茲銳利的雙眼落在菲洛握住的黑色金屬匣上。“俱往矣,過去的已成過去,剩下的人必須繼續前進。”

蘇法進了門,巴亞茲從外套下抽出他在鍛造者大廈裡用過的武器。在窗外微光的照耀下,灰色的金屬閃著點點光芒。舊時代的遺物,菲洛親眼見到那把武器切石頭像切黃油一樣輕鬆。蘇法緊張而又尊敬地接過它,用古舊的油布裹住,然後他打開背包,取出從前菲洛看他拿出來過的那本古舊黑皮書。“是時候了?”他輕聲問。

“是時候了。”巴亞茲接過書,一隻手輕拂過佈滿劃痕的封面,閉上雙眼,長吸一口氣。他再度睜眼時,直勾勾瞪向菲洛,“你和我,我們必須踏上的道路十分黑暗,你也曾窺見一斑。”

菲洛半晌沒說話。餘威的確是個好人,但鍛造者大廈已被封閉,他多半也上了天堂,或者下了地獄。菲洛這輩子用各種方式為許多人挖過坑,在沙漠裡多添一勺土又有什麼區別?她受夠了抽絲剝繭般的復仇。黑暗的道路又怎樣?反正她一輩子行走在黑暗之中。雖然隔著金屬匣,但種子輕微的聲音仿佛就在耳畔,召喚著她。“我只想復仇。”

“很好。正如約定過的,我將讓你如願以償。”

她對上巴亞茲的臉,聳了聳肩。“那麼一千年前,你們究竟是誰殺了誰與我又有何干?”

第一法師露出疹人的笑容,在那張毫無血色又沾滿血漬的臉上,一雙眸子精光矍鑠。“你真是深得我心。”

第十一章 明天的英雄

傑賽爾的灰戰馬順從地踏在黑泥地裡。這匹坐騎華美異常,是他夢寐以求的類型,市價無疑高達數千馬克。這樣的坐騎可讓任何騎手--無論多不起眼--透出王家威嚴。此外,他閃亮的鎧甲以最上等的斯提亞鋼打造,鏤有金線;他柔軟的蘇極克絲披風鑲有貂皮;他佩劍的劍柄綴滿鑽石,每當風吹雲動、陽光普照,便會閃閃發亮。但他今天沒戴王冠,頭頂只有一圈樸素的金環,讓平日裡酸痛的額頭稍得舒展。

他的打扮極具王者風範,這是他打出生以來,一直夢想被眾人崇敬、膜拜和服膺的模樣,可如今他卻被責任壓得奄奄一息--也許這只是昨晚幾乎徹夜未眠、今早又吃不下東西的後遺症吧!

瓦盧斯元帥騎在右邊,仿佛突然間蒼老了許多,人在制服裡活像縮了水,變得彎腰駝背、雙肩下陷。老元帥的動作失去了鋼鐵般的精准,視線失去了剛強的焦點,不知怎地,他頭一回看起來茫然不知所措。

“拱橋區的爭奪仍在繼續,陛下,”元帥報告,“但我軍只剩下寥寥幾處陣地。古爾庫人牢牢控制了三農場區,他們把投石機推進到運河邊,昨晚轟炸了整個市中心,直至中央大道及大道以遠,大火持續到黎明時分才被撲滅。有的地方仍在燃燒。損失極為……慘重。”

戰況十分嚴峻。大片城區被烈火吞噬,無數在傑賽爾的記憶中鮮活林立的高雅別墅、熱鬧酒館和嘈雜工房,均已化為焦黑空殼。看著它們,好比驚恐地看著老情人張嘴露出兩排朽爛的黃板牙。煙火與死亡的臭氣不斷抓撓著傑賽爾的咽喉,令他嗓音沙啞。

一個沾滿灰燼和泥土的男子仍在冒煙的房子裡打撈,他抬頭看向經過的傑賽爾及其衛隊。

“我的兒子在哪裡?”他突然號叫起來,“我的兒子?”

傑賽爾小心翼翼避開視線,輕踢馬肚。他無須再給自己的良心送上任何武器,它一直在噬咬他,它已然武裝到了牙齒。

“慶倖的是,阿諾特之牆仍操於我手,陛下,”瓦盧斯刻意提高聲調,卻蓋不過響徹廢墟的令人心碎的號啕。“迄今沒有一個古爾庫士兵能踏足市中心。一個都沒有。”

傑賽爾懷疑元帥的豪言能維持多久。“有威斯特元帥的消息嗎?”這是他一小時來第二次追問,大概也是今天第十次了。

瓦盧斯奉上標準答案--無疑,傑賽爾今晚斷斷續續入眠前還要再聽上十遍:“臣慚愧,我們與外界的聯繫幾乎被完全切斷,陛下。在古爾庫人的嚴密封鎖下,很難掌握最新情報。但安格蘭曾有風暴,必須考慮到大軍延誤的可能。”

“黴運。”另一邊的佈雷默•唐•葛斯特喃喃道,他忽閃忽閃的小眼睛永遠巡視著周圍,誓不放過危險的蛛絲馬跡。傑賽爾憂心忡忡地咀嚼著鹹澀殘缺的拇指甲,幾乎想不起上次聽到好消息是什麼時候了。風暴。延誤。連大自然都跟他們作對。

瓦盧斯繼續報告壞消息:“阿金堡內有疫情發生,傳播速度快又極為致命,您打開城門放進的平民中,有一群人突然就垮了。瘟疫甚至傳染到王宮內,已有兩名近衛騎士因此而死。前一日他們還好端端在宮門前站崗,第二天晚上就進了棺材,肌肉萎縮,牙齒腐爛,頭髮脫落。屍體燒掉後,卻又有更多案例發生,醫生們從未見過這種病,因此無從治療。有人說這是古爾庫人的詛咒。”

傑賽爾吞了吞口水。世界的中心,數世紀來無數前輩的心血,交到他手中不過短短幾周便毀於一旦,驕傲的市民成了惡臭骯髒的乞丐、慘叫哀號的傷患或痛哭流涕的未亡人--此外更有屍骨如山。他真是聯合王國有史以來最可悲的國王,連老婆都無法駕馭,談何帶給國家幸福安康?事實上,他所有的名聲都建立在他沒勇氣否認的謊言上,他就是一個無能、懦弱、沒骨氣的騙子。

“這是哪裡?”騎過大片狂風呼嘯的空地時,傑賽爾問。

“呃,這是四角區啊,陛下。”

“這裡?不可能……”他聲音漸弱,慢慢辨出周圍環境,感覺像被猛扇了一耳光。

曾經的布商公會大廳只剩下兩堵牆,空空如也的窗戶和門扉猶如死人張開的嘴,僵死在彌留之際;曾被數百個生機勃勃的攤位簇擁的大道,今已龜裂破碎,覆上厚厚一層煙灰;黑乎乎的爛泥和燒焦的灌木覆蓋了花園。此時的四角區,本應回蕩著販子的叫賣聲、僕人的閒話聲和孩童的歡笑聲,卻死寂宛若墳墓,只聽見冷風“嘶嘶”吹拂,卷起一浪浪黑色粉塵掃過市中心。

傑賽爾勒住韁繩,隨員們--二十名近衛騎士、五名傳令騎士、瓦盧斯麾下的十幾名參謀和一兩個緊張的書記--亦在他身邊停下。葛斯特皺緊眉頭,抬頭望天,“陛下,不能停,這裡不安全。古爾庫人隨時可能發起轟炸。”

傑賽爾不予理會,翻身下馬,走進瓦礫場。他難以置信,這就是他從前喝酒、買飾品和定做新制服的地方。不到一百跨外,在一排依然冒出青煙的建築背後,矗立著他與阿黛麗在黑暗中幽會的哈樂德大王雕像。那仿佛已是上世紀的往事。

附近聚了群淒慘的民眾,就在慘遭踐踏的花園邊上,其中多為婦女兒童,也有幾個老人。他們髒兮兮的,神情絕望,許多人拄著拐杖,或是裹著血淋淋的繃帶,緊緊抓住搶救出來的隨身物品。大概都是昨晚的大火和戰鬥產生的難民罷。看著他們,傑賽爾的呼吸突然凝固了--阿黛麗就在他們中間,穿著單薄的裙子,坐在石頭上顫抖。她垂頭看地,黑髮遮住了半邊臉。

他朝她走去,好多個星期以來,他頭一回露出笑容。

“阿黛麗。”她轉過身,眼睛瞪得老大。傑賽爾一愣。她和阿黛麗完全不同,雖然年輕,卻沒有那份獨有的魅力。她沖他直眨眼,身體微微發顫,而他的雙手下意識地絞在一起,嘴裡語無倫次地嘀咕,不知該說什麼。他發現所有人都看著他,沒法一走了之。“請收下。”他慌忙解開紅披風的鍍金扣子,把披風遞給她。

她無言地接過披風,仍然目不轉睛。這真是個無聊又滑稽的表示,偽善到讓他無地自容。但無家可歸的平民們不這麼想。

“傑賽爾國王來了!”有人高喊,大家跟著歡呼。

有個拄拐杖的少年眼睛瞪得像月亮,眼神中充滿狂熱的期待;有個士兵一隻眼睛纏著血染的繃帶,另一隻眼睛熱淚盈眶;有個母親抱著嬰兒,那孩子的繈褓似乎是聯合王國的軍旗。此情此景,仿佛是為了戲劇效果而刻意佈置,但實際上,戲中人都真真正正是戰火中受害最深又身不由己的棋子。

“傑賽爾國王來了!”歡呼聲再度響起,更有人虛弱地喊著:“國王萬歲!”

他們的愛戴讓他心如刀割,讓壓在他肩頭的責任難以負荷。他扭過頭,唇邊扭曲而虛偽的笑容已無法多維持一秒。

“我都幹了什麼?”他低聲自問,雙手下意識地互相抓扯,“我都幹了什麼?”他翻身上馬,強烈的負罪感噬咬著他,“帶我去阿諾特之牆。”

“陛下,臣以為--”

“執行命令!帶我上前線,讓我好好看看。”

瓦盧斯皺緊眉頭,“好吧。”他調轉馬頭,領傑賽爾及其衛隊朝拱橋區的方向進發,通過那些傑賽爾如此熟悉、又變得如此恐怖的道路。緊張的數分鐘後,元帥勒馬遙指西邊一條廢棄巷道,輕聲報告,就像害怕敵人會聽見似的:

“從那過去,離阿諾特之牆不到三百跨,古爾庫軍就在牆外。我們應立刻折返--”

傑賽爾感到馬鞍輕輕一震,坐騎受驚,對面屋頂也“撲簌簌”落下灰塵。

他張嘴欲問,突然傳來震耳欲聾的巨響,猶如晴天霹靂,嚇得人們目瞪口呆,喘不過氣來;馬兒們更是慌亂轉圈,四腳蹬踢,翻起白眼。瓦盧斯的坐騎人立而起,將老兵狼狽地掀了下去。

傑賽爾無暇關心元帥,在一股奇妙的迫切心情驅動下,他催促胯下良駒徑直朝事發地奔去。空中落下碎石,像冰雹一樣“稀裡嘩啦”砸在屋頂和道路上,西方天空被一團升起的棕色塵雲掩蓋。

“陛下!”葛斯特可憐兮兮地叫嚷著,“不能去啊!”但傑賽爾渾不理會。

他沿巷道騎進一個廣場,破裂的石地面散落著無數石頭,最大的有房子那麼大。待嗆人的塵埃漸漸平息,周圍陷入詭異的寂靜,傑賽爾忽然想起了這裡--身為廣場北邊那家酒館的常客,他怎會不清楚?只是這裡的地形似乎變了,變得好寬敞……猛然間,他驚得合不攏下巴:廣場西端的阿諾特之牆倒塌了一大段,露出一個空曠的缺口。

古爾庫人定是挖掘地道,在城牆下埋設了大量該死的爆破藥。陽光恰在此時射過雲層,傑賽爾越過缺口,一眼望進殘破的拱橋區--遠處的碎石坡上黑壓壓一大片,盔甲反射陽光,長矛空中揮舞,乃是古爾庫軍主力。

敵軍先頭部隊業已爬進缺口,進入殘破的廣場。少數幾個意識恍惚的守軍在塵土中掙扎、咳嗽、嘔吐,大部分人不動彈了。傑賽爾意識到,現在沒人能阻止古爾庫人。沒人,除了他自己。他不禁揣測哈樂德大王會怎麼做。

答案顯而易見。

勇氣可以有很多來源,可以添加很多成分,只要時機契合,昨日的懦夫可以成為明天的英雄。在那一刻,傑賽爾心中澎湃激蕩的勇氣大多出自負罪感和恐懼,因恐懼而生的羞恥,以及世事全不如意的絕望,此外還有一種朦朧的期待,期待一了百了之後不再面對無數無力解決的難題。他的動機或許並不高尚,但俗話說得好,只要麵包可口,沒人關心師傅往裡面夾了什麼。

他抽出寶劍,高舉的劍刃在驕陽下熠熠生輝。“近衛騎士們!”他大喝道,“跟我上!!”

葛斯特死命拽住國王的馬韁,“陛下三思!您不能--”

傑賽爾一踹馬肚,坐騎以他意想不到的兇悍向前撲去,猛然扯動他腦袋,痛得他幾乎松脫韁繩。他邊跑邊伏低身子,蹄聲如雷,塵土飛揚。他隱約意識到衛隊跟了上來,但離了段距離,而他的注意力一直集中在前方不斷變大的古爾庫兵士們身上。

戰馬風馳電掣,直取前方一位舉長杆的旗手,金色標記在旗杆上閃耀。傑賽爾覺得自己夠倒楣的,初上戰場就遭遇對方頭目。可眼見敵將竟敢單槍匹馬殺來,旗手瞪圓了眼睛,很快丟掉旗幟閃開,以免被高大的戰馬踐踏。傑賽爾的劍鋒深深砍進旗手的肩膀,帶著衝鋒的狂野力量,立時劈開了身體,殘軀仰面倒地。他勢頭不減,一頭紮進敵陣當中,無數敵兵在馬蹄下尖叫,前後左右都是敵人。

接著全亂套了,扭曲的黑面孔、閃光的甲胄和戳刺的長矛令他應接不暇。木頭斷裂,金鐵交擊,敵人嚷著他聽不懂的話。他左揮右砍,護住身體,前言不搭後語地呐喊咒駡。長矛擦過腿甲,發出尖銳聲音;一隻抓住馬韁的手被他斬斷,幾根手指淩空飛旋。什麼東西撞進體側,幾乎把他掀下馬,他揮劍反擊,砍進一頂頭盔,空洞的巨響中,戴頭盔的兵倒向潮水般湧來的敵人。

隨後傑賽爾的坐騎厲聲慘叫,人立起來,抽搐著將他掀下馬,強烈的恐懼中,世界翻了個個兒。他倒在地上,眼裡、嘴裡全是灰,只得拼命咳嗽,努力用雙膝跪起來。隆隆馬蹄踏過破碎的地面,起起落落的靴子令人眼花繚亂。他摸摸頭頂,金環早已不知所終。誰能看出他是國王?他還算是國王嗎?想到這裡,他滿頭大汗,該死,上戰場前真該戴上頭盔,可現在未免有點太遲了。他虛弱地撥弄眼前的瓦礫,把一塊石板翻了過來,卻不知有何意義。他搖搖晃晃起身時,什麼東西抓住他的靴子,死命一扯,又教他面朝下摔倒。他以為這下肯定完了,不曾想這不過是因為腳還纏在馬鐙裡,連著華美的馬屍。他抽出腳,大口吸氣,穿著沉重的盔甲蹣跚走出幾步,寶劍在一隻虛弱的手中晃蕩。

有人舉起曲刃劍,但還未斬下就被傑賽爾刺穿胸膛,那人吐了他一臉血,倒地時帶走了他手中武器。什麼東西砸在胸甲上,發出一聲悶響,傑賽爾被震得向旁倒去,正好撞上一個拿長矛的古爾庫兵。那兵丟下長矛與傑賽爾廝打,兩人踉蹌著不停轉圈。傑賽爾真的累了,非常非常累,尤其頭痛得厲害,呼吸都堪稱折磨。一馬當先的英勇衝鋒現在看來並不明智。他只想躺下休息。

古爾庫兵抽出一條胳膊,高舉匕首,須臾間卻手腕斷裂,噴出如注鮮血。古爾庫兵癱倒在地,瞪著手腕斷口慘嚎。“國王在此!”是葛斯特尖細的聲音,“國王在此!”

葛斯特的長劍畫出一道寬闊圓弧,將慘叫的士兵梟首。又一個敵兵高舉曲刃劍跳過來,但在半空中就被葛斯特的重劍劈開腦袋。第三個敵人的斧頭砍在葛斯特的肩甲上,葛斯特向外一聳,只當是蚊蠅叮咬,然後反手一劍把敵人腰斬,灑出漫天鮮血。第四個敵兵被葛斯特的短劍刺穿脖子,歪歪斜斜走了兩步,雙眼凸出,一隻血淋淋的手捂著咽喉。

傑賽爾麻木地前後搖晃,幾乎有點可憐古爾庫人。遠觀之雄赳赳的敵兵,近看不過是二流部隊,是被送進缺口的炮灰。他們又瘦又髒,缺乏組織,武器簡陋且幾乎沒穿盔甲。他發現許多敵人其實殊為驚慌,葛斯特在敵陣中衝殺,好比公牛驅趕綿羊,一對來回出擊的長短劍宛如鐮刀收割,不斷發出令人作嘔的切肉聲。其他鐵甲戰士也聚到傑賽爾身邊,舉起盾牌,揮動明晃晃的長劍,在古爾庫陣中清出一片血染的空地。

葛斯特一隻手滑進傑賽爾的腋窩,拖著他後退,他的雙腿無力地刮擦著碎石。途中他朦朧地意識到自己丟了寶劍,但現在停下來找劍似乎有些蠢,事後某個搜刮戰場的乞丐要發大財了。傑賽爾看見一名傳令騎士仍在馬上,那是嗆人的塵灰中一個戴有翼盔的身影,影子手中的長斧不斷劈砍。

國王被葛斯特半抱半拖地帶出戰團。城牆的守軍已重新組織起來,還有增援從其他地方趕到,戴鐵盔的士兵跪在缺口邊上,用十字弓朝坡底的大批古爾庫軍射擊。敵人在泥土和瓦礫堆中亂作一團。又有守衛拖來輛車,側翻後用作臨時障礙,封鎖缺口。一個古爾庫兵被人開膛破肚,翻下參差不齊的缺口邊緣,啜泣著滾進泥裡。越來越多的十字弓和長矛加入廣場邊緣的防禦,人們也不斷搬來桶子、石料和木材,直到臨時障礙將阿諾特之牆的缺口完全封堵,且嚴密把守。

古爾庫人在箭雨和落石中動搖、退卻了,他們退到牆外安全的地方,缺口底部遺屍累累。

“快回阿金堡,陛下,”葛斯特說,“立刻回去。”

傑賽爾沒有抗拒。他不想再打了。

※ ※ ※

元帥廣場出了怪事。工人們用鋤頭和鑿子挖開地面,地上出現了許多不明所以的淺溝;鐵匠們則在臨時鍛爐前揮汗如雨,將鐵水倒進模子,熔化的鐵水發出亮光。鐵錘“當當”聲和鑿石“叮叮”聲讓傑賽爾牙齒發顫,更可惡的是,第一法師的嗓門蓋過了所有聲音:

“不對!叫你畫圓,呆子,從原點開始,必須回到原點!”

“臣得即刻返回軍事大廳,陛下。”瓦盧斯說,“阿諾特之牆遭到突破,不久後古爾庫人會再度進犯。若非您奮勇突擊,這會兒敵人想必已深入至中央大道!臣終於明白陛下在西方是如何建功立業的了!這是臣畢生所見最英勇的壯舉!”

“呃。”傑賽爾親眼目睹了現場傷亡,共計犧牲了三名近衛騎士、一名瓦盧斯的參謀和一名不滿十二歲的小侍酒--那孩子的腦袋沒被完全斬斷,尚與脖子藕斷絲連--這些人都因他而死。此外,他忠實的隨從隊伍傷者無算。好個英勇的壯舉。

“等你在這裡。”他沖葛斯特叫道,自己穿過汗流浹背的工人們朝第一法師走去。菲洛盤腿坐在附近一排木桶上,雙手隨意晃蕩,黑臉上掛著平日那副對他極度蔑視的神情--只是如今幾乎可算作安慰了。巴亞茲拉長了臉怒視一本黑色大書,那書顯然十分古老,皮革封面佈滿劃痕,現在的魔法師看上去也顯得蒼白、憔悴又衰頹,半邊臉滿是結癡的傷疤。

“你怎麼了?”傑賽爾問。

巴亞茲皺起眉頭,黑眼圈下有條肌腱抖了抖,“我也想問你同樣的問題。”

傑賽爾發現對方甚至省略了“陛下”的敬稱。他用手摸摸包頭的染血繃帶。“我帶領衝鋒。”

“你什麼?”

“我巡視城區時,古爾庫人剛好爆破了阿諾特之牆。現場沒人能阻止,所以……我就去了。”描述事實幾乎令他自己吃驚。說到底,他一點也不驕傲,他所做的不過是騎馬-落馬-撞頭,主要功勞應歸於佈雷默•唐•葛斯特和那匹華美的坐騎,而對手也不過是些裝備匱乏的步兵。但不管怎麼說,他認為這回總算做出了正確的抉擇,若有這樣的抉擇存在的話。

巴亞茲顯然不這麼想,“你那點殘存的腦漿也都變成屎了嗎!”

“若是敵人……”傑賽爾眨眨眼,漸漸意識到巴亞茲話中含義,“好大膽子!愛管閒事的老廢物!你可是在跟國王說話!”他想這麼咆哮,但此刻腦袋嗡嗡作響,而法師那張頹廢、抽搐的臉上的某些東西讓他住了口。他反倒用幾乎算是道歉的語氣呢喃道:“可……我不明白。我以為……哈樂德大王不就會這麼做嗎?”

“哈樂德,”巴亞茲沖傑賽爾冷笑,“哈樂德是個徹頭徹尾的懦夫和呆子!沒老夫幫忙,那白癡連衣服都不會穿!”

“可--”

“找個能衝鋒的人很容易,”魔法師字斟句酌,像在開導白癡,“找個能撐門面的人卻很難。我可不願在你身上白費功夫。下回頭腦發熱想拿性命冒險時,你不妨把自己鎖進茅房。人們會追隨戰士--你很幸運地擁有這份天賦--但絕不會追隨屍體!不對!”巴亞茲大喝著蹣跚越過傑賽爾,憤怒地朝一名鐵匠揮手。那可憐蟲活像嚇壞的兔子,聽憑坩堝裡火星四濺。“我講過八百遍了,白癡!你必須嚴格遵守!嚴格遵守我繪製的圖案!差之毫釐也不行!”

傑賽爾瞪著魔法師,憤怒、愧疚和前所未有的疲憊一股腦兒全湧了上來。經過一番天人交戰,疲憊最終占到上風,於是他拖著腿走到木桶前,一屁股坐在菲洛身旁。

“日安,操蛋陛下。”她說。

他用拇指和食指揉眼睛。“能得到你的恭維,在下真是三生有幸。”

“巴亞茲不滿意,呃?”

“似乎是這樣。”

“好吧,老混蛋幾時滿意過?”

傑賽爾咕噥著表示同意。細細想來,這似乎是他加冕後頭一回跟菲洛說話。他們當然並非好友,但他不得不承認她那毫無敬意的態度卻意外地讓他心安理得。一瞬間,他仿佛又變回從前那個沒心沒肺、自由自在的紈絝子弟。他皺眉望向巴亞茲,法師正在那本舊書上指指點點。“話說,他到底在幹啥呢?”

“他說是在拯救世界。”

“原來如此。你不覺得這有點太晚了嗎?”

她聳肩。“我又管不了。”

“他打算怎麼做?用鋤頭和鑿子?”

菲洛盯著他,他仍覺得那雙惡魔般的黃眼睛令人不快。“他還有其他安排。”

傑賽爾用手肘撐住膝蓋,把下巴放在手掌裡,發洩般長歎一聲,覺得渾身快累散架了。“我似乎做什麼都不對。”他嘀咕道。

“哈,”菲洛移開視線,“你總算有點自知之明。”

第十二章 夜幕降臨

保德爾將軍在行軍折凳上扭個不停,小鬍子顫抖不已,似乎在努力克制,不至於一怒而起。通紅的臉色和粗重的呼吸表明他隨時可能沖出帳篷,單槍匹馬朝古爾庫人衝鋒;克羅伊將軍筆直地坐在桌子對面,牙關緊咬,肌肉從頭顱兩側鼓出。緊皺的眉頭表明他對這場侵略的憤怒不亞於任何人,但他用鋼鐵般的紀律將其壓在心底,就算要發起衝鋒,也得對每個細節考慮備至。

最初那些簡報會上,威斯特發現要面對兩位將軍多達二十人的參謀團,實在有心無力。經過一系列艱苦卓絕的消耗戰,他逐漸讓他們都閉了嘴,只由兩位將軍本人發言。如今的軍事會議終於不再鬧騰得跟酒館鬥毆一個樣了,更像在舉行一場小型但嚴峻的家庭討論,內容則是充滿爭議的遺囑--威斯特是遺囑執行者,努力要在兩個互不服氣的受益人之間找出根本不存在的解決方案。加蘭霍和布林特坐在他兩邊,扮演兩個呆頭呆腦的助手。不過在這個比喻中,狗子的角色實在很難說清,他一直在用匕首削指甲,無疑給帳內十分緊張的氣氛火上澆油了。

“一場前所未有的戰爭!”保德爾說著無關緊要的廢話,唾沫亂飛,“自哈樂德建立聯合王國後,從未有侵略者敢於踏足米德蘭的土地。”

克羅伊點頭贊同。

“古爾庫人企圖顛覆我們的法律,踐踏我們的習俗,奴役我們的人民!家國興亡,在此一戰--”

帳簾猛地掀開,派克矮身鑽入,融毀的臉上毫無表情。另一個高個子踉踉蹌蹌跟在後頭,顯然筋疲力盡,站都站不穩。他肩上裹著條厚毯子,臉上沾滿淤泥。

“這位是傳令騎士菲多爾•唐•哈登。”派克說,“他借夜色掩護游出阿杜瓦的碼頭,繞過了古爾庫人的防線。”

“英勇而高尚的事蹟。”威斯特稱讚,保德爾和克羅伊也勉強附和了兩聲。“我們萬分感激。城內情況如何?”

“說實話,元帥閣下,城內十萬火急。”哈登的聲音疲憊而沙啞,“西面的城區--拱門區和三農場區--業已被帝國軍佔領。兩天前,古爾庫人在阿諾特之牆上打開缺口,現在那裡的防禦也岌岌可危,敵人隨時可能攻進去,威脅到阿金堡。陛下要你全速趕往阿杜瓦,每個小時都至關重要。”

“陛下有何方略?”威斯特問。他明知傑賽爾•唐•路瑟滿腦子除了喝酒和睡他妹妹,別無所長,但也只能期盼時間能帶來成長。

“古爾庫人將都城團團圍住,兵力分散開來,週邊相對薄弱,東面尤其如此。瓦盧斯元帥認為,只要發動猛攻,您能從那裡突入。”

“可那樣西城區仍在古爾庫人的鐵蹄之下,遠水難解近渴啊。”克羅伊低聲說。

“那幫混球。”保德爾的腮幫子又開始顫抖,“那幫混球。”

“我們只能立刻向阿杜瓦進軍。”威斯特說,“利用每條能走的路,爭分奪秒地在都城東邊做好突擊準備,有必要的話,點起火把,連夜行動。進攻務必在黎明時分發動,只許成功,不許失敗,魯特爾海軍上將也答應引導艦隊即時配合,攻擊港內的古爾庫船。克羅伊將軍,你部調遣部分騎兵先行偵查,掩護大軍行動,絕不容有意外發生。”

克羅伊將軍這回沒有絲毫猶豫:“遵命,元帥閣下。”

“你的師將從東北方接近阿杜瓦,突破古爾庫軍包圍圈,強行攻進城市,自東向西朝阿金堡推進。倘屆時敵人業已深入市中心,你部即刻與之接戰,倘敵人尚未突破阿諾特之牆,你部登牆增援守軍,並準備反攻拱橋區。”

克羅伊嚴肅地點點頭,前額鼓起一根青筋,他身後的軍官們站得筆直,恍若雕像。“明日此時,阿杜瓦城內將不會有一個活著的坎忒兵。”

“狗子,我想請你和你的北方人去協助克羅伊將軍。如果你的……”威斯特斟酌字句,“你的國王不反對的話。”

狗子舔舔尖利的牙齒。“沒事,他向來是隨波逐流、隨遇而安嘛。”

“今晚的波濤將湧向阿杜瓦。”

“好。”北方人點點頭,“湧向阿杜瓦。”

“保德爾將軍,你的師從東南方接近阿杜瓦,首先奪取城牆,然後猛攻入城,向碼頭進軍。倘屆時敵人業已佔據碼頭,你部就地清剿,然後向北轉進,沿中央大道前往阿金堡。”

保德爾重重地一捶桌子,他的軍官們像是要上場的鬥士一般齊聲大吼。“遵命!媽的,我們要用古爾庫人的鮮血塗滿大街。”

威斯特嚴肅地看了保德爾一眼,又看向克羅伊。“明天的勝利有多重要,無須我多說。”

兩位將軍一言不發地起身,同時走向帳門。他們在門口對望一眼--那一眼讓威斯特以為,即便此時此刻,他們也會故態復萌。

但緊接著克羅伊伸出一隻手。“好運,保德爾將軍。”

保德爾用雙手握住伸來的手。“你也是,克羅伊將軍。祝我們好運。”說完,兩位將軍匆匆踏入暮色中,他們的軍官隨後魚貫而出,最後是加蘭霍和布林特。

哈登虛弱地開口:“元帥閣下……除了我,另有四名傳令騎士一同被派出。我們分頭行動,以確保至少有一人能突破古爾庫軍防線。其他人到了嗎?”

“沒……還沒。可能要再等等……”威斯特根本不抱希望,哈登應該也是,從眼神就能看出。

“是啊,再等等吧。”

“派克軍士會給你拿些酒,並給你一匹新馬。我想,你應該很樂意見證明日對古爾庫人的反攻。”

“沒錯。”

“很好。”傳令騎士和派克一起離開,威斯特皺眉看著他們,在心裡為那騎士勇敢的同伴們感到悲傷。但明天會有多得多的死者需要哀悼--如果那時還有人剩下來主持悼念的話。他掀開帳簾,踏入清冷的帳外。

艦隊就停靠在下方狹窄的港灣,隨波濤緩緩起伏,高聳的桅杆在暗沉的烏雲--凜冽的藍色、冰冷的灰色和刺眼的橙色混合在一起--下前後搖擺。威斯特好像看到幾艘船駛向黑色的海岸,將最後一批部隊送上岸。

太陽飛快落下地平線,在西方的丘陵間投下最後一縷晦暗光芒。在那些丘陵下,這裡看不見的地方,阿杜瓦正在燃燒。威斯特轉動肩膀,企圖放鬆緊張的肌肉。自離開安格蘭,他就沒收到來自阿杜瓦的隻言片語,而妹妹阿黛麗多半還在城裡。但他什麼也做不了,除了下令立即進攻、期盼通常總跟他作對的運氣這回能顯靈,他什麼也做不了。他鬱悶地揉著肚子,航海途中他的胃一直不舒服。毫無疑問,這就是指揮官要面對的壓力。說不定再過幾周,他就會像前任一樣在地圖上嘔血了。他長吸一口氣,重重吐出。

“我懂你的感受。”是狗子。他坐在帳門旁一條不太穩當的長椅上,雙肘撐住膝蓋,低頭盯著大海。

威斯特在他旁邊一屁股坐下。與保德爾和克羅伊開會總是很煎熬,扮演石頭人太久,事後自己卻成了稻草人。威斯特開口說的竟是:“抱歉。”

狗子看向他。“你?為什麼?”

“為所有一切。為三樹,為大巴……還有凱茜。”威斯特忍住突來的哽咽,“為所有一切。抱歉。”

“哎,這麼說的話,誰不抱歉呢?我不怪你,不怪任何人,包括貝斯奧德。責怪有什麼用?都是身不由己。很久以前,我就不去探究原因了。”

威斯特思索片刻,點點頭。“是啊。”他們坐在那裡,看著下方海灣周圍,支支火把像閃光的沙粒般在黑暗中閃爍。

※ ※ ※

清冷的夜晚,一派淒風苦雨,眾人十分壓抑。這既因天亮前還要趕好長一段路,也因細雨浸潤後的路況十分糟糕。當然,最壓抑的無過於太陽升起後、在路途終點等待他們的戰鬥。羅根覺得每次上戰場都變得更難了,在他還年輕、還沒失去那根指頭、贏得那些惡名的時候,每逢惡戰來臨他尚有一絲興奮和幾許激動。如今他只有深深的恐懼。恐懼戰鬥,更恐懼戰鬥的結果。

當上國王對此也毫無幫助,事實上,就他能感受到的,當上國王對一切都無幫助。這比當頭兒還糟。他總想著是不是有什麼必須做卻還沒做的事,這讓他跟別人的隔閡越來越深,幾乎難以逾越。

黑暗中,靴子踩泥巴的吱嘎聲、武器馬具的碰撞聲及人們的低語咒駡混作一團。零星的火把照亮了泥濘的路,也映出細細的雨絲。雨滴落在羅根身上,輕柔地啄著頭皮和面頰,又敲打著老舊外套包裹的肩膀。

聯合王國軍兵分五路,朝阿杜瓦進軍,與古爾庫人勢必有場苦戰。這五路中,羅根的部眾位於最北,向南眺望,隱約可見閃爍的火光連成一條細線,仿如飄浮在黑暗中,遊弋而去。那是友軍的縱隊,亦有幾千罵罵咧咧走在泥巴路上的士兵,一同迎向血腥的黎明。

羅根皺起眉。借著一支火把搖曳的光,他看到擺子就在前面,瘦削的側臉佈滿陰影,一隻眼睛明明暗暗。他也看到了羅根,兩人對視片刻,接著擺子轉過身,縮起肩膀繼續趕路。

“那傢伙還是不喜歡我,大概永遠也不會喜歡我。”

“想受人歡迎,就不能濫殺。”狗子說,“尤其是當國王的。”

“但那傢伙很有點骨氣,保不齊會幹點什麼。”擺子心懷怨恨,那是一份不會隨時間、善意甚或救命之恩而消逝的怨恨。並非所有傷口最終都能癒合,有些反倒會越來越深。

狗子似乎猜透了羅根的想法。“別擔心擺子,他好著呢。光古爾庫人這攤爛事,就夠我們操心了。”

“嗯。”寡言說。

羅根卻不太確定。他爹常對他說,最糟的敵人往往是身邊的人。換作以前,他只消殺了跟他不對付的小子,一切便完事大吉。但他現在想做個好人。非常想做個好人。

“不過,死者在上啊,”狗子感慨,“我們竟為聯合王國去打棕皮膚?他媽的怎麼成了這樣?我們就不該來這兒。”

羅根長吸一口氣,不去想已經走開的擺子。“暴怒幫過我們。要不是他,我們跟貝斯奧德還沒完。因此我們欠他。這將是我們的最後一戰。”

“你還沒發現嗎?一場仗總會引起下一場,永遠沒有所謂的最後一戰。”

“嗯。”寡言說。

“這次不一樣。這次真的是最後一戰,然後我們就洗手不幹。”

“是嗎?再然後呢?”

“回北方吧,我想。”羅根聳聳肩,“過太平日子,呃?”

“太平日子?”狗子嘀咕,“僅此而已?太平日子裡你又該幹嗎呢?”

“我想……那個……我們種點東西,之類的?”

“種點東西?他奶奶的死者在上!你,我,或者我們之中隨便誰,知道怎麼種東西嗎?我們這輩子除了殺人,還會幹啥?”

羅根不太舒服地扭了扭肩。“人總得心存希望。不會可以學啊,對吧?”

“這玩意兒能學嗎?你殺的人越多,就越擅長這個,你越擅長殺人,就越幹不了別的。要我說,我們能活這麼久,純粹是因為最擅長殺人。”

“你太悲觀了,狗子。”

“我一直都很悲觀,而我擔心的是你太樂觀。希望不適合我們這種人,羅根,認命吧。凡是跟你沾上關係的東西有完好的嗎?你擁有過的,又有哪樣沒有最終化作塵土?”

羅根想了片刻。他的妻子、孩子、父親以及人民,統統入了土。福利、三樹和大巴--他們之中最好的幾個--都死於非命,其中有些是羅根親手幹的,有些是由於他的疏忽、自負和愚蠢。他們的臉在他腦海中盤旋,露出死者特有的譴責面容。而在他們身後,還有更多慍怒的黑暗人影,猶如一支幽靈軍團,個個鮮血淋漓、身軀不全。那些都是他的劍下亡魂:“沒心肺”沙瑪,腸子從劈開的肚腹中流出;黑趾雙腿碎裂,雙手燒焦;兇狠的費理斯,一隻腳被斬斷,胸口也被劈開;甚至還有貝斯奧德,那被砸成肉泥的腦殼近在眼前。羅根皺眉扭頭,卻不料手肘邊還有一個男孩直勾勾地盯著他看,那是克魯默克的兒子。

他身處死者的海洋之中,只好緊閉雙眼,再猛地睜開。但是沒用,那些臉仍在意識邊緣飄蕩。他無話可說。

“我就知道是這樣。”狗子轉過身,雨水打濕的頭髮貼在臉上。“你必須現實一點,這不是你常跟我說的嗎?你必須現實一點。”頂著冰冷的繁星,他沿路大步離去。寡言在羅根身邊多留了片刻,然後聳聳被雨水打濕的肩膀,舉著火把隨狗子走了。

“人是能變的。”羅根輕聲說,不知是說給狗子聽,說給自己聽,還是說給那些黑暗中的慘白面孔聽。嘈雜的人群不斷從周圍湧過,他卻無比孤單。“人是能變的。”

第十三章 問

殘陽落下殘破的阿杜瓦,焦躁不寧的海上飄來絲絲秋霧,令陰森的夜晚更顯悲涼。百跨外已晦暗不清,二百跨外盡成幽影,零零落落幾扇窗內的燈火猶如陰曹地府中的遊魂。(這種天氣適合惡人作惡,而我們要作的多著咧。)

沒有攪動黑夜的爆炸聲,古爾庫投石機沉默了。(至少暫時如此。有何奇怪?他們幾乎佔領了全城,誰會自己炸自己?)身處阿杜瓦東半部,遠離前線,一切顯得是那樣寧靜。(跟古爾庫侵略軍沒來過一樣。)正因如此,黑暗中隱約傳來的嘩啦聲--全副武裝的男人們靴子踏地--令格洛塔神經緊張,趕緊退到路邊籬笆下的深邃陰影中。一片昏暗中只見幾點微光,然後現出一個男人的輪廓。來人一隻手漫不經心搭住劍柄圓頭,施施然昂首闊步的樣子充滿自信,頭上還探出一個高聳事物,邊走邊晃。

格洛塔朝黑暗中瞥去,“科斯卡?”

“正是在下!”斯提亞人笑答。他戴了頂上好的皮帽,帽頂有根長得荒唐的羽毛。他用手撥撥羽毛,“剛買了頂新帽子,或者說您送了我頂新帽子,呃,主審官大人?”

“我看見了。”格洛塔瞪著那根長羽毛,又看看科斯塔的劍柄上華麗的金飾,“我記得吩咐過你別招搖。”

“別……招……搖?”斯提亞人皺眉聳肩,“噢,您似乎這樣說過,我想起來了,但我搞不懂這句話的含義。”他扭了扭身,一隻手摳摳襠下,“大概著了酒館裡哪個婆娘的道,他媽的一身臭蟲。”(哈,能上你身的蝨子,也夠沒品的。)

科斯卡身後的黑暗中浮現出許多影影綽綽的身形,外加幾隻罩住的燈籠。一開始格洛塔認為有十幾人,後來發現將近三十。這些粗魯的人影沉默地杵在那裡,猶如惡臭的糞堆。“這些就是你找的人?”

最近的傢伙臉上生有或許格洛塔畢生所見最醜的癤子,旁邊是個獨臂人,一隻手用兇惡的鉤子代替,往後有個大胖子,蒼白的脖子文滿手法潦草的文身。另一人幾乎是個侏儒,鼠臉上只有一隻眼,卻不戴眼罩,黑漆漆的空洞裸露在油膩的頭髮底下。簡而言之,這堪稱格洛塔見過的最骯髒不堪的罪犯團夥。(而我見過的罪犯那可是相當之多,對此絕不陌生。他們看起來個個窮凶極惡,為一兩個子兒就能賣掉自家老妹。)“似乎不靠譜啊。”他嘀咕。

“不靠譜?別啊,主審官!咱們只是有點不走運,湊合湊合就罷了,對不?你瞧,這些漢子我連老媽都會放心交給他們照料。”

“你確定?”

“反正她二十年前已一命嗚呼,他們還能把她怎樣咧?”科斯卡伸手環住格洛塔扭曲的肩膀,將他拉近--這動作導致格洛塔的臀部抽痛不已。“恐怕咱們沒得挑。”傭兵溫暖的吐息裡滿是酒精和腐敗的味道。“順眼的早在古爾庫人殺到前逃出去了。這有什麼關係,呃?我付錢買下他們的膽識和力氣,又不是買來作秀,走投無路的傢伙最合適嘛!這樣的人你我都是知根知底,對吧?況且有的事只有走投無路的傢伙才下得了手,呃,主審官?”

格洛塔皺眉掃視這幫髒兮兮的罪犯、這些疤痕累累的臉。(前途無量的格洛塔上校,氣宇軒昂的王軍第一團團長,怎會落到這步田地?)他長歎一聲。(的確,現在沒時間去找看得順眼的傭兵,況且幹髒活用得著這幫傢伙。)“很好。你等一下。”

格洛塔抬頭看看漆黑一片的房子,用一隻手推開外門,跛行進入。前窗的厚簾子的縫隙透出一點光亮,他用手杖敲敲房門,頓了頓,廳內傳來不情不願的腳步拖曳聲。

“誰啊?”

“我。格洛塔。”

門閂拉開,光線射入門外的冷夜,隨後出現的是阿黛麗憔悴的臉,眼圈是灰的,鼻子周圍卻是粉的。(像只死貓。)

“主審官!”她咧嘴笑著抓住他手肘,把他半拖進門,“真令人開心!終於有人可以說話啦!我都快憋死啦!”起居室角落堆了許多空瓶,冒煙的蠟燭和壁爐裡燃燒的原木映得它們閃閃發亮,桌上亂七八糟放著髒盤子和玻璃杯,整個房間充斥著汗水、葡萄酒、餿掉的食物和絕望的味道。(自斟自飲豈非最可悲的活法?美酒的確能讓志得意滿者更得意,但對可憐蟲而言,它只會讓他們更可憐,無一例外。)

“我又在讀這本該死的書。”阿黛麗拍拍椅子上一本翻開扣住的厚書。

“《鍛造者的隕落》,”格洛塔低聲念道,“這破書有什麼好看的?通篇魔法故事和勇士傳說,對吧?我連第一卷都讀不完。”

“彼此彼此,我讀到第三卷仍舊速度緩慢。書裡有太多該死的巫師,我怎麼也分不清誰是誰。此外還有講不完的打仗和無聊的長途旅行,走到天涯海角又走回來。真的,我發誓,再看到一張該死的地圖我就去上吊。”

“有個辦法可以解除你的煩惱。”

“呃?”

“恐怕這裡不再安全。你得跟我走。”

“你要救我?算了啦!”她揮手拒絕,“咱們不是討論過嗎?古爾庫人攻打的是城市另一頭,所以阿金堡比這裡更危險--”

“古爾庫人不是威脅,我的某些熟人才是。”

“你的某些熟人威脅到了我?”

“你切莫小看他們的歹毒心腸。恐怕他們很快就要找上所有我認識的人,無論敵友,只要是我可憐的生命中接觸過的。”格洛塔從牆壁的釘子上取下一件兜帽斗篷遞給她。

“我們去哪兒?”

“碼頭邊一所可愛的房子,儘管不復當年勇,風骨依舊很迷人。有點像咱倆,你可以這麼想。”

門廊處傳來沉重的腳步聲,科斯卡伸頭進來。“啟程吧,主審官,若您想趕在--”他瞪著阿黛麗,忽然住口。屋裡彌漫著令人不安的沉默。

“他是誰?”她低聲問。

科斯卡浮誇地走進房間,摘下帽子翩然行禮,完美地展示出被一圈粗糙頭髮包圍的禿頂。他深深鞠躬,頭低得極為誇張。(再低點,鼻子就挨到地板了。)“請原諒,小姐,名揚天下的雇傭軍人尼科莫•科斯卡,願為您效勞。啊,對不起,注意腳下。”他的飛刀滑出外套,“叮叮噹當”掉落在地。

大家瞪著刀子,直到科斯卡露齒而笑:“您看見那只蒼蠅了嗎,牆上那只?”

格洛塔眯起眼:“或許現在不是幹這個的--”

刀子飛過房間,但離目標足足差了一跨,刀柄在牆上砸出一片石膏,然後再度“叮叮噹當”掉落在地。

“媽的,”科斯卡說,“我的意思是……倒楣。”

阿黛麗皺眉看著飛刀。“我得說你的刀法真他媽差勁。”

科斯卡不以為然地笑了,露出一口爛牙。“我只是眼花啦。當初主審官把您形容得美若天仙,我還以為他肯定……怎麼說呢……有意誇口?現在我才發現他說的根本不到位嘛。”他取回刀子,戴上帽子,戴得有點歪。“請允許我向您示愛,我對您可是一見鍾情啊。”

“你跟他說了什麼?”阿黛麗問。

“我什麼也沒說,”格洛塔酸溜溜地吮著牙齒空洞,“科斯卡師傅習慣添油加醋。”

“尤其當我一見鍾情的時候。”雇傭兵添油加醋地說,“可不是嗎?只要遇上一見鍾情的人兒,我可執著啦,真的,我從不在同一天迷上兩個好女人。”

阿黛麗盯著他,“我不知是該感到榮幸還是害怕。”

“何不兼而有之呢?”格洛塔道,“不過這些你自己慢慢琢磨吧。”(我們時間不多,先得清理門戶。)

※ ※ ※

鐵門打開,生銹鉸鏈發出刺耳的抗議,格洛塔蹣跚著跨過腐朽的門檻。由於在碼頭長途跋涉,此刻他的腳、屁股和背都火辣辣地痛。廢棄的宅邸矗立在破碎的庭院遠端。(猶如一座大墳,正適合埋葬我所有死去的希望。)弗羅斯特和塞弗拉在殘破臺階的陰影中等他,一如既往身穿黑衣、頭戴面具。但兩人其實很不一樣。一個魁梧,另一個細瘦;一個白髮,另一個黑髮;一個雙手抱胸站立,另一個盤腿坐地。一個忠誠,另一個……(我們很快就知道了。)

塞弗拉收腿起立,眼角周圍一如既往地掛著笑意。“好吧,頭兒,你是打算--”

科斯卡進了大門,懶洋洋地在破碎的鋪路石間徜徉,用髒兮兮的靴尖踢開幾塊磚石。他停在壞掉的噴泉前,伸出一根手指刮刮上面的泥。“這地方好哇。好得很……”他指頭一甩,彈開泥巴,“就是破了點兒。”他手下的傭兵正沿碎石密佈的院子散開,打滿補丁的外套和襤褸的斗篷下露出各種尺寸和類別的武器,鋒刃、刀尖、槍頭和釘刺在搖曳的燈籠火光下若隱若現--這幫人的臉有多糙多髒,他們的傢伙就有多鋒利多亮堂。

“這他媽都是誰?”塞弗拉質問。

“是朋友。”

“他們看起來可不像是朋友。”

格洛塔朝自己的刑訊官露出門牙空洞,“是麼?我想這取決於你站在哪邊。”

聽罷此言,塞弗拉臉上最後一絲笑意也消失了,他緊張地掃視庭院。(充滿罪惡感的眼神,我們對此再清楚不過。我們在囚犯眼中見過這個,也在鏡子裡見過這個--當我們敢照鏡子的時候--也許你以為像他這般經驗豐富的人會處變不驚,可惜說到底,魚肉與刀俎是完全不同的概念。)塞弗拉像兔子一樣朝房子躥去,但只踏上一步就被一隻巨大的白手削進脖子側面,毫無知覺地倒在殘破臺階上。

“把他抬上去,弗羅斯特,你認得路。”

“樓下,嘶道。”高大的白化人肩扛塞弗拉癱軟的身軀,朝前門走去。

“必須承認--”科斯卡邊說邊甩掉手指上最後一點泥,“我欽佩您的管理方式,主審官大人。紀律,這一直是我的追求。”

“整個環世界最欠缺紀律的人發出的感言,委實難能可貴。”

“哎呀,只有從失誤中才能汲取教訓嘛。”科斯卡抬抬下巴,扯扯脖子上的毛,“我唯一學不會的是如何避免失誤。”

“啊哈。”格洛塔冷笑一聲,踏上臺階。(這是我倆共同的詛咒。無限迴圈,追尋永遠不會到來的成功,一次又一次在從前倒下的地方倒下。沒錯,生命就是失望與失望之間必須忍受的折磨。)

他們走過門廊,進入幽暗的前廳。科斯卡高舉油燈,打量著不成樣子的天花板,靴子不經意間“吧唧”一聲踩到地上的鳥糞。“一座宮殿!”他的感歎在斷裂的樓梯、空曠的門廊和裸露的梁木間回蕩。

“請別拘束,”格洛塔說,“但最好把自己藏好。今晚可能有客人。”

“妙極,我們最好客不過了。小子們,我說的對不對啊?”

科斯卡的一個手下發出潮濕的嗤笑聲,露出兩排屎一樣的牙齒。(爛得如此通透,連我的牙跟他比都算整潔。)“是聯合王國審問長蘇爾特閣下派來的客人。也許我在樓下辦事期間,你們能幫我招待招待?”

科斯卡贊許地掃視破敗的大廳,“這裡正適合舉辦歡迎大會。請放心,客人們到來時我會知會您,只怕他們待不長。”

阿黛麗在牆角找了個地方,拉起兜帽,垂下雙眼,仿佛要和石膏牆融為一體。(誰能怪她呢?對一位年輕女士來說,這些夥伴既不讓人開心,又不讓人放心。但我想,這總比被人割喉要強。)格洛塔伸出一隻手,“你最好還是跟我來。”

她猶豫半晌。(她在擔心跟我來會不會更糟,不過嘛,我總算還是比全世界最惡毒的職業裡這些最醜陋的成員要順眼。)科斯卡把燈遞去,他的指頭在她手上令人不快地久久逗留。

“謝了。”她掙開手。

“在下的無上榮幸。”

他們離開科斯卡及其招募的歹徒,朝死去已久的建築深處走去,撕裂的牆紙、斷開的板條和大塊大塊的碎石膏灑下奇特的陰影。他們經過一道道房門,那一片片敞開的長方形黑暗猶如墳墓入口。

“你那些朋友真是太迷人了。”阿黛麗喃喃道。

“噢,誰叫他們是我的社交圈裡最耀眼的明星呢?哎呀呀,聽說有些事只有走投無路的傢伙才下得了手。”

“看來,你有些要務不得不親自處理。”

“誰說不是呢?”

油燈略略照亮衰敗的客廳,廉價磚牆上的牆板搖搖欲墜,地上還有個水坑。遠端的暗門敞開,格洛塔拖著腳步走去,屁股火辣辣地痛。

“你那個部下是怎麼回事?”

“塞弗拉?他讓我失望了。”(你很快就會見識到我失望的程度。)

“但願我沒讓你失望。”

“我相信你比他機靈。我走前面吧,至少不會摔在你身上。”他縮著身子下臺階,她提燈跟在後頭。

“咳。什麼味兒?”

“下水道的味兒。這裡有個秘密入口通往下水道。”格洛塔穿過厚重大門,進入改裝後的酒窖,兩側牢房的鐵柵欄明晃晃的,散發出濕氣和恐懼。

“主審官大人!”黑暗中有人高喊,長腳兄弟絕望的臉龐隨即壓在了柵欄上。

“長腳兄弟,非常抱歉!我這段時間很忙,古爾庫人在圍攻城市。”

“古爾庫人?”領航員尖叫,眼睛鼓了起來,“求求您,如果您放了我--”

“閉嘴!”格洛塔不耐煩地嘶叫道,又對阿黛麗說,“你待在這裡。”

阿黛麗緊張地瞥瞥領航員的牢房,“待在這裡?”

“他並不危險,我想你待在這裡會比跟我進去更……”他朝拱頂地窖盡頭打開的門點點頭,“舒服。”

她吞吞口水,“好吧。”

“主審官大人,求求您!”長腳從柵欄間伸出一條無助的胳膊,“求求您,您何時才會放了我?主審官大人,求求您!”格洛塔輕輕關上門,不再聽他哀求。(今天有刻不容緩的要務。)

弗羅斯特把塞弗拉銬在桌邊椅子裡,用一支蠟燭依次點亮了屋內的油燈,而塞弗拉依然人事不省。弧形牆面上的壁畫清晰起來,顏色紛紛回歸:坎迪斯雙臂伸出,皺眉俯視,他身後是熊熊火海。(噢,我們的老朋友鍛造者,表情總那麼嚴厲。)他的哥哥尤文斯仍舊倒在草地上流血。(我想,這決不是這裡今天唯一會流的血。)

“哎喲。”塞弗拉呻吟道,細長的頭髮晃蕩著。格洛塔緩緩坐進自己的椅子,皮革坐墊發出“吱嘎”聲響。塞弗拉又哼了一聲,揚起腦袋,眼皮眨個不停。弗羅斯特走上前,伸手解開他的面具,丟進角落。於是他便從可怕的審問部刑訊官變成了……啥也不是。他打個激靈,抽抽鼻子,活像個剛睡醒的男孩。

(年輕。虛弱。無助。幾乎惹人憐惜,只可惜我無所掛懷。現在不是感傷和軟弱的時刻,這裡也不是表達友誼與寬恕的地方。我被前途無量、陽光向上的沙德•唐•格洛塔上校的影子糾纏得太久。走吧,老朋友,今晚不需要你。今晚殘酷無情的格洛塔主審官必須拿出最佳狀態,去運用他唯一的專長。今晚需要殘酷無情的大腦,殘酷無情的心靈,或許還少不了殘酷無情的刀鋒。)

(今晚我要用刀鋒剝出真相。)

弗羅斯特用兩根手指捅向塞弗拉的胃部,後者猛然睜眼,隨即開始掙扎,鐵銬嘩啦作響。他看見了格洛塔,看見了弗羅斯特,瞪圓的眼睛在屋內飛快掃視,明白身在何處後瞪得更大了。他噴著鼻息,急促、粗重、慌張地喘氣,一股股油膩的頭髮被吹得東搖西擺。(從哪裡開始呢?)

“我知道……”他嘶啞地說,“我跟那個惡女人坦白了……我……可我別無選擇。”(噢,避重就輕。被銬在椅子上的人,多多少少都會從這裡開始。)“我還能怎樣?他媽的會要我的命!我別無選擇!求--”

“我知道你跟她說了什麼,我也知道你別無選擇。”

“那……那為什麼--”

“少來這套,塞弗拉,你很清楚為什麼。”弗羅斯特踏步上前,打開格洛塔的奇異匣子,一如既往面無表情。匣內層層託盤如鮮花綻放,盡情展示磨亮的把柄、閃爍的針尖和鋒利的刀刃。

格洛塔鼓起臉頰。“我今天狀態不錯,真的不錯。醒來沒失禁,還憑自己的力氣進了浴室,痛得也不太厲害。”他用整個手掌包住切肉刀的刀柄。“值得慶祝的一天。難能可貴啊。”他抽出切肉刀,厚重的刀刃在刺眼的燈光下閃耀。塞弗拉凸出的眼睛一路追隨它移動,又是著迷又是害怕,蒼白的前額現出豆大汗珠。

“不要。”他呢喃道。(是的。)弗羅斯特解開塞弗拉的左手,抬起那條胳膊,用一隻肉乎乎的手一根一根地在木桌上攤開塞弗拉軟綿綿的手指,另一隻手則勒緊塞弗拉的肩膀。

“我看前戲可以免了。”格洛塔傾身向前,緩緩跛行繞過桌子,手杖點在地磚上,左腿拖在後面,刀刃輕輕刮擦木桌。“我不必對你囉嗦咱們辦事的程式及其後果。一直以來,你是我最得力的助手,無數次協助我工作。誰比你更瞭解呢?”

“不要。”塞弗拉嗚咽著,他試圖擠出微笑,眼角卻淌下一滴淚珠。“不要,你不能這樣!不能這樣對我!你不能這樣!”

“不能這樣?”格洛塔微笑,“哎喲,塞弗拉刑訊官,拜託……”他舉起切肉刀的同時笑容緩緩退去,“你很清楚我的為人。”

砰!厚重的刀刃一閃而下,砍進桌面,切掉塞弗拉的中指末端一片銀色皮膚。

“不要!”他尖叫著,“不要!”(這回你不拜服我的準頭了,對嗎?)

“噢,是的,是的。”格洛塔握住光滑刀柄,拔出刀子。“你以為結局會怎樣?你背著我出賣情報,你跟不相干的人談起你不該講的事。因此你必須對我坦白,你必須告訴我他們是誰,”他再次舉起切肉刀,刀刃閃爍,“你最好快點說。”

“不要!”塞弗拉在椅子裡劇烈掙扎,卻被弗羅斯特牢牢按住,猶如蜂蜜中的蒼蠅。(是的。)

刀刃俐落地剁掉中指尖,正切在第一個指節,食指的末端在木桌上滾了好幾圈,無名指的末端則還留在原處,因為桌上正好有條縫。弗羅斯特用力按著塞弗拉的左手,因此鮮血只是慢慢地從三處傷口流出來,沿桌面的紋理流淌。

接下來是令人屏息的短暫沉默。(一、二、三)……塞弗拉厲聲尖叫,拼命掙扎、哀號、顫抖,臉龐哆嗦。(很痛吧,呃?歡迎來到我的世界。)

格洛塔在靴子裡舒活酸痛的腳掌,“誰能想到咱倆的友情到頭來如此悲涼?一直以來,咱倆不都是互相照應,各取所需,皆大歡喜的嗎?這不是我的錯,絕對不是。你必須坦白他們是誰,坦白你說了什麼,才好早些終止這樣的不愉快。否則……”

砰!這回切掉的是小指尖和其他三根指頭的更多部分,中指幾乎已被切到第二個指節。塞弗拉目瞪口呆,瞪圓的眼睛滿是驚恐,呼吸又淺又急。(驚愣,震撼,木然。)格洛塔貼近他耳邊。“你該不會喜歡彈琴吧,塞弗拉?咱倆搞掂今天這一出之後,你能敲鑼都算走運。”他舉起切肉刀時,脖子痙攣了一下。

“等等!”塞弗拉啜泣道,“等等!凡特和伯克!銀行家們!我告訴他們……我告訴他們……”

(我就知道。)“你告訴他們什麼?”

“處死帝國大使之後,你仍在調查雷諾特一案的真凶!”格洛塔與弗羅斯特對視,白化人毫無表情。(又一樁小秘密無情地曝光啦。我就知道。令人失望又感慨的是,只要動刀切肉,問題總能迅速得到回答。)“我還……我還……我還告訴他們,你想調查私生子國王,調查巴亞茲。我告訴他們你並未照他們吩咐的去打探蘇爾特的情況。我還說……還說……”

塞弗拉住嘴盯著剩下的指頭,眼看它們攤開在不斷擴散的血泊中。(無法承受的痛苦,無法接受的損失,徹頭徹尾的噩夢。這是夢嗎?難道真的永遠失去了一半手指?)

格洛塔用刀尖戳戳塞弗拉。“你還說了什麼?”

“我……我全說了。我說了……我知道的所有情報……”他唾沫橫飛、口水長流地坦白,顯然極為痛苦。“我別無選擇。我欠了債,他們……他們答應幫我還債。我別無選擇!”

(凡特和伯克。欠債。勒索。背叛。答案再平凡不過。瞧,這就是解決問題的悖論,到頭來,答案遠沒有問題那麼令人興奮。)格洛塔嘴唇一噘,露出傷感的微笑。“別無選擇。我與你感同身受。”他舉起切肉刀。

“可--”

砰!格洛塔精准地運用沉重的刀刃,乾淨整齊地一舉切下四片血肉。塞弗拉慘叫著,喘息著,接著繼續慘叫。絕望的、語無倫次的慘叫,面目扭作一團。(跟我每天早餐前差不多嘛。)塞弗拉還留著半截小指,其他三根指頭只剩血流如注的殘樁。(事已至此,無可挽回,總不能就此甘休吧?你還沒全招咧。)

“審問長那邊呢?”格洛塔逼問,一邊活動脖子和僵硬的肩膀,“審問長如何得知達戈斯卡的實情?你跟他又是怎麼說的?”

“他那邊……什麼……我什麼也沒告訴他!我什麼--”

砰!塞弗拉的拇指騰空,飛旋著劃過桌面,沿途灑下一排血點。格洛塔前後搖晃臀部,試圖減緩兩腿和背脊的酸痛。(沒用。無論什麼姿勢,痛終歸是痛。)“你跟蘇爾特怎麼說的?”

“我……我……”塞弗拉抬起視線,嘴巴大張,下唇掛著一長串唾沫,“我……”

格洛塔皺眉。(這不是答案。)“把他手腕拴住,換只手。這一隻沒用了。”

“不要!不要!求求你……我沒有……求求……”(全天下的詞彙中,我最厭煩的恐怕就是這個“求”字。通常而言,不消半小時,什麼“求”、“不要”之類的話就完全失去了意義,跟打嗝放屁差不多。每個人到頭來都是待宰的羔羊。)他看著血淋淋的桌面上四散的肉塊。(每個人都是魚肉。)格洛塔覺得頭痛,或許是屋內過於明亮,於是他放下刀子,揉了揉酸痛的眼睛。(肢解親密戰友的確是件累人的工作。)他發現自己把血抹到了眼眶上。(該死。)

弗羅斯特業已為塞弗拉的左手紮牢繃帶,將殘缺的手掌銬在椅子上,然後解開塞弗拉的右手,小心謹慎地放到桌面。格洛塔觀察著他的工作。(如此靈巧,如此專業,不帶絲毫感情色彩。我很好奇,每當夜幕降臨之後,他會不會拷問自己的良心?大概不會吧,畢竟下命令的是我。而我要麼是執行蘇爾特的命令,要麼是出於莫拉維的建議,再或是凡特和伯克的要求。說到底,你、我、他,大家不都是別無選擇嗎?)

(不出所料,找藉口總是最容易。)

弗羅斯特把塞弗拉的右手在剛才的位置上攤開,白臉頰上點點殷紅。塞弗拉這回沒有掙扎。(重大刺激後的麻木,我都記得。)“求求你……”他低聲哀求。

就此罷手未嘗不可。(古爾庫人大概很快便要燒光全城,大肆屠殺,屆時誰跟誰透露過什麼又有何打緊?即便奇跡發生,古爾庫人失敗,蘇爾特也饒不過我,凡特和伯克更會找我討還血債。反正最終都是碼頭邊的浮屍,某些問題得不到解答又有何妨?說到底,我為什麼要幹這個?為什麼?)

鮮血流到桌沿,滴落下去,發出有節律的“嗒、嗒”聲。(這個問題沒有答案。)格洛塔只覺臉頰突兀地抽搐起來,他再次握住刀柄。

“招子放亮些,”他沖桌上一片狼藉的血肉比畫,“好好看看你已經失去了什麼,而這只不過是由於你拒絕回答我的問題。難道你不愛惜手指嗎?難道你不需要它們嗎?說穿了,我拿它們沒用,任何人拿它們都沒用,除開餓瘋了的狗,誰也不樂意見到它們。”格洛塔露出門牙空洞,把刀尖插進塞弗拉攤開的手指間的桌面。“我給你最後一次機會,”他冷酷又精准地逐字說道,“你、究、竟、跟、審、問、長、怎、麼、說、的?”

“我什麼……我什麼也沒跟他說!”塞弗拉消瘦的臉頰淚流滿面,胸膛在啜泣中起伏。“我什麼也沒跟他說!凡特和伯克,我別無選擇!可見鬼,我跟蘇爾特什麼也沒說!一個字也沒說!真的沒說!”

格洛塔望進飽受折磨的刑訊官的眼睛,看了很長時間,試圖揣測對方話中真假。除了塞弗拉痛苦、淩亂的喘息,屋內沒有別的聲音。格洛塔撇撇嘴,把刀子“嘩啦”一聲丟到桌上。(一個業已供認不諱的人,沒道理搭上另一隻手。)他長歎一聲,伸手輕柔地擦去塞弗拉慘白的臉上的眼淚。“好。我信你。”

(那又是誰?現在的疑問比之前更多,並且線索斷了。)他耷拉著身子,扭曲的背脊、扭曲的大腿和沒有腳趾的腳掌都在劇烈抗議。(蘇爾特另有眼線,一個同樣自達戈斯卡生還、同樣瞭解實情的人。埃澤?她絕不敢暴露自己。維塔瑞?要告密她早告密了。科斯卡?審問長不會跟如此反復無常之人合作,我也只到走投無路才利用他。還有誰?)

格洛塔與弗羅斯特目光對視。那雙一眨不眨的粉眼睛盯著他,明亮而堅硬,猶如粉色寶石。一切終於水落石出。

(原來如此。)

主僕倆相視無言。弗羅斯特不慌不忙伸出兩條粗厚的胳膊,夾住塞弗拉的脖子,而椅子上那位飽受摧殘的前刑訊官只能無助地看著事情發生。

“這--”弗羅斯特眉頭輕蹙,只聽一聲響亮的“嘎拉”,塞弗拉的脖子便歪了。(跟殺雞一樣簡單明瞭。)他鬆手後,塞弗拉的腦袋不自然地向後倒去,折斷的蒼白脖子上冒出許多怪異的凸出物。

白化人起身擋在格洛塔和房門之間。(不給我一絲逃跑的機會。)格洛塔蹣跚後退,手杖尖刮擦著地板。“為什麼?”弗羅斯特緩慢而堅定地走來,捏緊兩隻白拳頭,蒼白的臉龐在面具後看不出任何表情。格洛塔抬起一隻手遮擋。“你只需告訴我為什麼,見鬼!”

白化人聳聳肩。(或許有的問題沒有答案。)格洛塔扭曲的背脊頂到了弧形牆面。(噢,天哪,萬事皆休。)他深吸一口氣。(這回終於在劫難逃,能說啥呢?至少我不怕死。)

弗羅斯特舉起一隻拳頭,隨即哼了一聲--切肉刀伴著悶響深陷入他沉重的肩膀,鮮血滲進襯衫。弗羅斯特轉過身,是阿黛麗!阿黛麗在他身後。屋內三人片刻間面面相覷,然後弗羅斯特照女人臉上狠狠一拳,她歪身撞在桌子側面,帶翻了桌子,當即暈厥。格洛塔的匣子“嘩啦啦”傾覆,器具紛紛掉了出來,血肉散落一地。弗羅斯特回身逼近從前的主人,那把切肉刀依然插在肩頭,令他的左臂沒用地垂在一側。

格洛塔卷起嘴唇,露出空曠的牙床。(我不怕死,只怕認慫。)

他盡全力站好,不顧前腿和沒腳趾的腳掌傳來的陣陣刺痛,抬起手杖,拇指按下暗簧。手杖和器具匣出自同一人的手,且均遵照他的詳細指示。這玩意兒比匣子更精巧。

伴隨一聲輕響,隱藏的機關彈開手杖表面的木頭,露出二尺長明鏡般的尖細金屬。他不由自主地發出刺耳的呐喊。

(刺,刺,格洛塔,刺,刺。)

細劍若白蛇吐信,電光爍閃。第一劍精准刺中弗羅斯特的左胸,第二劍悄無聲息地戳入白化人的脖子右邊,第三劍穿透面具和下頜骨,閃亮的劍尖自蒼白的耳根下稍稍露頭,旋即抽回。

弗羅斯特站在原地沒動,稍顯驚訝地抬起一對白眉,接著咽喉的小傷口血如泉湧,拉出一條黑色長線灑在襯衫上。他伸出巨大的白手尋找支撐,身形搖晃,面具下又噴出血來。

“嘶操。”白化人氣喘吁吁地罵了一聲。

他仿若被削斷雙腿似的轟然倒地,試圖用一條胳膊支撐,卻全然使不上力。他喧鬧的呼吸漸漸轉為平靜,繼而沉默。徹底消停了。

阿黛麗在桌邊坐起身,鼻血流滿了上唇。“他死了。”

“從前我酷愛比劍,”格洛塔低聲解釋,“看來沒有完全生疏。”他看著兩具屍體。弗羅斯特倒在逐漸擴散的黑色血泊中,一隻粉眼睛盯著天花板,依然一眨不眨;塞弗拉的腦袋垂在椅子後面,張大的嘴仿佛在無聲地嘶喊,殘廢的左手銬得牢牢的,右手軟綿綿垂在半空。(我的孩子們,我的耳目,我的手腳,一夜之間全毀了。)他打量著手中血淋淋的細劍。(好吧,人總要告別過去,展望未來。)

他縮著身,從地上拾起分解開來的木條,把手杖重新安裝好,包住血淋淋的細劍。“麻煩你幫我關上匣子。”阿黛麗目瞪口呆地盯著各種器具、塞弗拉張大嘴巴的屍體、翻倒的桌面上的淋漓鮮血和地上散落的肉塊,她不由得捂嘴咳嗽。(我忘了有的人沒見過這場面,但眼下也只能利用好手頭的工具,沒時間細心照顧他人感受了。她既然敢拿切肉刀砍人,想必也能幫我收拾器具。)“我的匣子,”格洛塔叫道,“我需要留著裡面的器具。”

阿黛麗眨眨眼,用顫抖的雙手幫他收拾地上散落的器具,裝進匣子。她腋下挾著匣子,用白衣袖擦鼻血,有些站立不穩,格洛塔注意到她的髮際間還有塞弗拉的一截指頭。

“你頭上……”他指著自己的頭,“就這兒。”

“啥?哇!”她猛地把那片死肉摔到地上,厭惡地甩了甩頭髮,“你應該換個職業。”

“我也想換啊,但付諸實施之前,還有幾個問題需要解答。”

門“吱呀”一聲打開,格洛塔忽然緊張起來。科斯卡走進房間,目睹屠殺現場後,輕聲吹了下口哨,正了正帽子,那根碩大的羽毛在他身後的壁畫上留下大片陰影。“您弄得不乾淨呀,主審官大人,不乾淨呀。”

格洛塔捏住手杖,那條沒用的腿猶如火燒,太陽穴沉重地突突直跳,衣服被冷汗浸透。“這種事有時難免出現。”

“您應該很想知道客人們的情況。來了六個,都是審問部的刑訊官,我懷疑是來殺您的。”(他們毫無疑問在執行審問長的命令,依據的是已故弗羅斯特刑訊官打的小報告。)

“結果呢?”格洛塔問。過去這一小時高潮迭起,他幾乎在期待科斯卡會當場反水、拔劍來襲。

(可若說過去這一小時能總結出什麼教訓的話,那便是最不值得信任的傢伙或許更值得信賴。)“他們被大卸八塊啦,就這麼簡單,”斯提亞人咧嘴笑道,“您居然會擔心,真是對我的侮辱呀。”

“很好。很好。”(至少計畫沒有完全失敗。)儘管格洛塔只想尖叫著倒地休息,但他還有事要做,於是縮著身子朝門口跛行而去。“我們必須立刻趕往阿金堡。”

※ ※ ※

格洛塔跛行踏上中央大道時,清冷的天空剛露出第一道曙光。阿黛麗走在他身邊。周圍還有霧,但霧氣正迅速消退。(是個好天氣,適合流血、背叛與--)

霧中有移動的形體,就在寬闊的鵝卵石大道南端,海岸附近。霧中還傳出聲音。哢嗒,叮噹,仿如一支軍隊在進軍。遠處有人叫嚷。一座鐘被敲響,發出沉悶的聲音。警鐘。

科斯卡皺眉望進消散的霧氣。“怎麼回事?”

那些形體愈發清晰。那是大批全副武裝、手執長矛的士兵,高高的頭盔明顯不是聯合王國的風格。

阿黛麗碰碰格洛塔的胳膊,“他們是--”

“古爾庫人。”霧氣散去,敵人的盔甲反射出淡淡的灰色光暈。一支沿中央大道北進的大軍。(他們終於在碼頭登陸,要來奇襲市中心。對我們而言,真是個可悲的巧合。)“掉頭!”格洛塔轉身鑽進巷子,途中滑了一步,幾乎摔倒,幸虧阿黛麗抓住胳膊,勉強把他扶正,痛得他齜牙咧嘴。

“回宅子!”但願沒被敵人盯上。“燈別丟,能派上用場!”他盡可能地在臭烘烘的巷子裡邁步疾行,科斯卡的傭兵不斷推擠著他。

“該死的古爾庫人,”斯提亞人嘶聲咒駡,“不曉得我這輩子哪裡招惹了他們。”

“彼此彼此。”大門“吱”一聲闔上,幾個傭兵忙著把壞掉的噴泉拖來抵門。(對於阻擋帝國軍團,這點障礙只是小兒科。)

“斗膽請教,接下來有什麼計畫呢,主審官大人?您的宮殿固然美妙,但大夥兒總不能坐以待斃、等待救援吧?”

“那當然不行。”格洛塔費力地登上臺階,穿過敞開的前門。“我們得去阿金堡。”

“那幫古爾庫朋友多半跟您不謀而合喲。而且很顯然,我們比不過他們的速度。”

“比不過就另闢蹊徑。”格洛塔盡可能靈活地跛行進入宅邸深處,阿黛麗和一干傭兵憂心忡忡地跟在後面。“下面有秘密入口通往下水道--能一直走到阿金堡。”

“下水道?”科斯卡咧咧嘴,“不怕髒不怕累是我的工作準則,這您應該很清楚,但下水道嘛……七彎八拐的,您知道怎麼走嗎?”

“事實上,我不知道。”(但我知道誰能當嚮導,在屎尿的河流中也能穿行自如。)“長腳兄弟!”他邊下臺階邊喊,“我有個提議!”

第十四章 審判日

威斯特元帥站在丘頂一座廢棄穀倉的陰影中,俯瞰肥沃的米德蘭平原,一隻戴手套的手緊攥望遠鏡。秋日的田野尚有一絲晨霧徘徊,片片棕色、綠色或黃色的耕地由掉光了葉子的灌木分割開,其間零星點綴著樹木。遠處阿杜瓦的外牆是一條倔強灰線,其間偶有塔樓凸起,牆後各種建築淡灰色的模糊輪廓直沖天際,而鍛造者大廈幽靈般的影子居高臨下,仿佛堅不可摧。

這可不是榮歸故里。

無風的清晨,清冷的空氣異常平靜。仿佛戰爭沒有發生,敵人沒在對面,殘酷的決戰也遙遙無期。威斯特前後調整望遠鏡,卻幾乎看不到一個古爾庫人。或許對方已在城下豎起尖銳長矛組成藩籬,但從這個距離、在這樣的光線下,他什麼也看不清。

“他們肯定嚴陣以待。肯定的。”

“或許他們起得晚。”加蘭霍一貫樂天。

派克毫不給面子。“起得早或晚有什麼區別?”

“沒什麼區別。”威斯特承認。傑賽爾國王的指令非常明確。古爾庫大軍洶湧而入,我方防禦幾近崩潰。現在沒時間去巧妙佈置,沒時間去謹慎試探,沒時間去偵察弱點了。這種情形下,即便換蘭迪薩王子來指揮,也不會比別人更差,這真是莫大的諷刺。現在急需一場視死如歸的突擊,要麼玉石俱焚,要麼死中求生。威斯特能控制的只有發起進攻的時機。

布林特策馬奔來,激起一股沙塵攪動了冷空氣。他翻身下馬,敬了個漂亮的軍禮。“克羅伊將軍的騎兵已在右翼就位,元帥閣下,聽候您的衝鋒指令。”

“謝謝,上尉。他的步兵呢?”

“尚未準備就緒,大約一半的連隊還分散在路上。”

“還在路上?”

“道路泥濘,長官。”

“哈。”軍隊行軍總會在身後留下大片淤泥,就像鼻涕蟲拖出黏液。“保德爾那邊呢?”

“據我所知,他那邊也差不多。”布林特說,“他沒派來信使?”

加蘭霍搖頭。“保德爾將軍的人今晨沒有現身。”

威斯特隔著田野凝視都城,看著那條灰色細線。“抓緊時間,”他咬著嘴唇,無休止的擔憂讓他極為煎熬,“必須抓緊時間。兩翼要同時行動。只消再趕來一些步兵……”

布林特皺眉看向南方。“長官,那是……”威斯特順著他的手指望去。大軍左翼是保德爾將軍集合部隊的位置,現下那裡的騎兵竟迅速向前開進。

威斯特目瞪口呆地看著策馬賓士的騎兵。“這他媽……”

整整兩個團的重騎兵疾馳向前,數千人馬湧入開闊的農田,湧過樹木和零星的農舍,塵土飛揚。馬蹄踏地聲猶如遠處的驚雷,威斯特甚至能感到地面在震顫。高舉的長劍和長槍,端起的盾牌,全身的盔甲,都在陽光下閃耀,頭頂旗幟迎風招展。這真是大快人心的軍威展示,跟那些糊弄人的故事書中的描寫一模一樣,俊美壯碩的英雄一馬當先,重複呐喊著為了榮譽和正義之類的屁話。

“見鬼。”威斯特從牙縫中擠出兩個字,眼窩後面傳來熟悉的抽痛。在北方征戰的一年間,保德爾將軍始終渴望率領騎兵來場教科書般的衝鋒,只可惜嚴酷的氣候、複雜的地形和棘手的環境讓他難以施展。如今他終於迎來絕佳條件,時機如此誘人,令他難以抗拒。

加蘭霍緩緩搖頭。“該死的保德爾。”

威斯特發出一聲充滿挫敗感的咆哮,高舉望遠鏡,就要砸到地上,但在最後關頭忍住了。伴著粗重的呼吸,他憤然合上鏡蓋,此時此刻,不可自暴自棄。“好吧,還能怎樣?下達指令,全軍突擊!”

“鳴號衝鋒!”派克高喊,“衝鋒!”

嘹亮的號聲在清晨凜冽的空氣中回蕩,卻絲毫沒能緩解威斯特的頭痛。儘管整夜騎行讓他腰酸背疼,他還是不情不願地抬起沾滿泥土的腳,踏著馬鐙翻身上馬。“看來我們必須跟隨保德爾將軍追逐榮耀,哪怕得離上一段不那麼榮耀的距離。無論如何,總要有人收拾爛攤子。”回應的號聲此起彼伏,右翼克羅伊的騎兵也開始出動。

“加蘭霍少校,步兵抵達後,命他們立刻跟進支持。”威斯特思索片刻,“不得已的話,到多少,上多少,分批前進。”

“遵命,元帥閣下。”話音未落,大塊頭已撥轉馬頭去傳令了。

“戰爭。”威斯特低聲念叨,“高貴的使命。”

“您說什麼?”派克問。

“沒什麼。”

※ ※ ※

傑賽爾一步兩級登上最後幾級臺階,葛斯特率十多名近衛騎士“叮叮噹當”緊隨在後,宛若他的影子。國王不耐煩地越過守衛,奔入鎖鏈塔頂明亮的晨光下,四面八方均是飽經蹂躪的都城。瓦盧斯元帥站在垛口旁,大批參謀圍在他身邊,憂心忡仲地注視阿杜瓦。老戰士站姿僵硬,雙手後背,正如一直以來監督青年才俊練劍的樣子,但傑賽爾從未見過他的手發抖,更不用說抖得這麼厲害。莫拉維大法官也在,微風拂動了法官的黑袍。

“情況如何?”傑賽爾催問。

元帥緊張地迅速舔舔嘴唇,“古爾庫人黎明前發起猛攻,由於敵眾我寡,阿諾特之牆的守衛抵擋不住。不久後,他們又在碼頭登陸,上岸人數極為龐大,我方正以昂揚的鬥志實施遲滯作戰,但……成效……”

無須多做解釋。傑賽爾來到垛口旁,傷痕累累的阿杜瓦映入眼簾。他親眼目睹古爾庫大軍在中央大道魚貫而行,幾面小小的金旗--各代表皇帝的一個軍團--在人潮間浮現,猶如閃爍的海潮中隨波逐流的浮木。這就像是發現客廳地毯上有只螞蟻,旋即覺察到其實有數百數千隻,到處都是,整個市中心都被古爾庫士兵滲透了。

“遲滯作戰……成效喜憂參半。”瓦盧斯結結巴巴報告完。

阿金堡西門附近,有人沖出建築,跑過護城河前的鵝卵石廣場,跑上橋。

“古爾庫人?”有人尖叫。

“不,”元帥低聲說,“是我們的人。”那些人正拼命逃離被毀滅的城市裡即將發生的大屠殺,數度自鬼門關逃生的傑賽爾明白他們的感受。

“放他們進來。”他下令的聲音略顯嘶啞。

“臣恐……城門都關閉了,陛下。”

“那就都打開!”

瓦盧斯疲憊的眼睛緊張地瞥向莫拉維。“這只怕……不太明智。”

十多個人已跑到橋上,高舉雙手,大聲呼喊。他們說了什麼由於太遠聽不清,但很容易聽出其中的絕望與恐慌。

“我們得做點什麼,”傑賽爾雙手握緊垛口,“我們得做點什麼!他們需要幫助,很多人需要幫助!”

瓦盧斯清清喉嚨,“陛下--”

“夠了!備馬,集合近衛騎士,我不能聽任--”

莫拉維大法官閃身堵在臺階前,傑賽爾發現他的神情平靜而又感傷。“您現在開門,就是拿阿金堡內一干人等的性命去冒險。別忘了,堡內有好幾千百姓,他們都指望著您的保護,至少我們現在還能保護他們。我們必須保護他們。”大法官斜視城下街巷,傑賽爾注意到他眼睛的顏色不同,一隻藍,一隻綠。“小不忍則亂大謀。”

“小不忍則亂大謀。”傑賽爾回頭審視阿金堡。就他所知,英勇的守軍正聚在城牆上,準備為國王和家園犧牲--不管這個國王有多不堪;他又在心頭想像城下的男女老少,淒淒慘慘、拋棄家園,於狹窄巷弄間奔逃,只求覓得藏身之地。那些都是他承諾要保護的人。他的視線掃過綠茵茵的花園四周高大的白色建築,掃過寬闊的元帥廣場,掃過長長的國王大道及其兩旁的雕像,心知堡內各處亦擠滿了無助和淒苦的平民,而他們最大的不幸就是信任並倚靠這個最無膽識的騙子:傑賽爾•唐•路瑟。

他哽住了,老官僚是對的,他無能為力。上回能自不要命的衝鋒中生還已是天大的奇跡,而現在……即便他想親自上陣,恐怕也來不及了。古爾庫士兵已沖進阿金堡城門外的廣場,一些敵人單膝下跪、彎弓搭箭,飛箭畫出弧線落到橋上,小小的身影紛紛倒地,或摔入護城河中。

在鎖鏈塔上,他們小小的尖叫聲幾不可聞。

城上的守衛用弩箭齊射還擊,許多敵兵應聲倒地,其餘人倉皇撤退,鵝卵石廣場上遺屍累累。但他們只退到廣場邊緣,利用建築物作掩護,在房子的陰影間快速轉移。一個聯合王國士兵主動從橋上跳進護城河,撲騰了幾下後,再也沒露頭,還有幾個落單的兵匍匐在同伴們的屍體旁,絕望地握著武器。眼看這些被遺棄的戰士在劫難逃,所謂“大謀”失去了現實意義,傑賽爾閉上雙眼,扭開頭去。

“那裡!東邊!”

瓦盧斯和幾個參謀慌忙走向遠處的垛口,越過鍛造者大廈,眺望原野。傑賽爾快步穿過他們,手搭涼棚,遮擋升起的朝陽--在阿金堡雄偉的城牆之外,在閃耀的護城河及廣闊的城區之外,似乎有了動靜。一大片新月狀物體,正緩緩挪向阿杜瓦。

一名軍官放低望遠鏡報告:“騎兵!王軍騎兵!”

“你確定?”

“大軍回來了!”

“遲到的嘉賓,”瓦盧斯喃喃道,“仍大受歡迎。”

“威斯特元帥萬歲!”

“我們得救了!”

傑賽爾沒心情慶祝。重燃希望固然很好--畢竟這些時日裡希望少之又少--但現在離慶祝勝利還遠著呢。他走回塔樓另一邊,繼續皺眉觀察城下戰況。

更多古爾庫人殺進阿金堡外的廣場,敵人的數目不斷增加,準備也愈發充沛。他們推著帶輪子的巨型傾斜木盾,每面足以掩護二十人。最前面的盾上業已插滿箭矢,但還在緩緩朝橋逼近。守衛們不停射擊,受傷的敵人盡力向後爬開,廣場一側的某棟建築著了火,火苗饑渴地舔舐著屋簷。

“王軍回來了!”對面城垛邊仍有人在大叫大嚷,“威斯特元帥萬歲!”

“是啊,”莫拉維嚴肅地看著城下戰局,廝殺聲愈發狂亂,“但願還來得及。”

※ ※ ※

清冷的空氣中傳來戰鬥的喧囂,叮叮,當當,碰撞聲陣陣回蕩。羅根左右張望,周圍盡是他的手下,大家在開闊的田野中慢跑前進。急促的呼吸,裝備的刮擦,人們皺起眉頭,武器閃著寒光。

再次置身戰場,實在不令人振奮。

羅根發現一個悲慘的事實:跟北方人相比,菲洛、傑賽爾、巴亞茲和魁的陪伴反倒更溫暖。那幾人各有各的不好,他並不真正理解他們,甚至說不上喜歡他們,但他喜歡跟他們同行時的自己。在荒蕪的西方世界,他是團隊中值得信賴的一員,就像他父親從前那樣。他那時是一個沒有背負血債、沒有昭彰惡名、無須時刻擔心後背的人,是一個懷有希望的人。

與他們重逢、再次尋回自我的願望驅使羅根快步奔向阿杜瓦的灰色城牆。在那一刻,他認為只要見到他們,似乎就能暫時擺脫血九指的陰霾。

然而其他北方人並不理解他的急迫,跑得漫不經心。隊伍緩緩接近一排樹,幾隻鳥兒拍拍翅膀,飛入白色的天空,大家不約而同一起停步,誰也沒說話。有個小子甚至靠著樹幹坐下來,拿起水袋喝水。

羅根瞪著他。“死者在上,我從未見過這麼沒尿性的衝鋒。你的骨氣全丟在北方了嗎?”

周圍竊竊私語,有人迅速交換眼神。紅帽子轉開視線,舔了舔下唇。“這還真有可能。別怪我,頭兒,呃,陛下,隨便該怎麼叫吧。”他低下頭,表示並無不敬之意。“我打過很多仗,這輩子都在刀尖上游走,只是,好吧……我是說,這回我們為何而戰?我覺得大家都在想這個。這根本不關我們的事,對吧?這不是我們的戰爭。”

狗子搖頭,“這樣下去,聯合王國人非覺得我們是膽小鬼不可。”

“誰管他們怎麼想?”有人道。

紅帽子上前一步。“你看,頭兒,我不在乎那幫根本不認得我的蠢貨對我有何評價。我已經流夠了血。大夥兒都流夠了。”

“哈。”羅根嘀咕,“所以你們投票決定不走了,對嗎?”

紅帽子聳聳肩。“嗯,我覺得--”他話還沒說完,羅根便一頭朝他臉上撞去,像砸爛鐵砧上的堅果一樣把他的鼻子砸開了花。他慘叫一聲,仰面栽進泥地,一汪汪鮮血順著下巴流下。

羅根轉過身,頭歪向一邊--他從前經常擺出這種臉色,血九指的臉色,冷酷、可怖,什麼都不在乎。換上這副面孔其實很容易,和套上舊靴子一樣自如。他手握鍛造者的劍冰冷的把柄,周圍人竊竊私語著,踉踉蹌蹌向後退。

“你們這群雜碎,還敢投票嗎?”

喝水的小子趕緊把水袋甩在草地上,跳了起來。羅根掃視手下,有幾個面帶不忿的,他挨個對視,直到他們一個接一個移開目光,看向地面,看向樹林,看向除他以外的地方。他的目光最終停在擺子身上,這長髮雜種居然敢迎上他的視線。羅根目露凶光。“你想試試?”

擺子搖搖頭,臉龐周圍的長髮跟著搖擺。“噢,不。這次不了。”

“那就等你準備好了再來。誰想來都行!但在此之前,都給我動起來。操傢伙!”他吼道。

劍、斧、矛和盾牌迅速準備就緒,人們急忙各就各位,突然變得對衝鋒躍躍欲試。紅帽子剛剛起身,齜牙咧嘴地用一隻手揉著血淋淋的臉,羅根瞪著他:“如果你覺得我下手太狠,那我跟你直說,換作從前,你現在正撈著腸子往肚裡送咧。”

“是,”他擦著嘴嘀咕,“你說得對。”羅根眼看他走回自己的部眾那邊,一路不停沖地上吐血水。要說九指羅根有啥本事,那就是擅長化友為敵。

“有這必要嗎?”狗子問。

羅根聳聳肩。他也不想這麼做,但他現在是首領,為難也得下手,因為當頭兒的人不能讓手下逼問。就是不能。他們這回來逼問,下次就該來動刀了。“沒辦法。事情總得這樣解決,不是嗎?”

“我還希望時間能改變這些。”

“時間什麼都改變不了。你必須現實一點,狗子。”

“是啊。真可惜。”

世界上有無窮多的可惜,很久以前,羅根就放棄改變世界的念頭了。他抽出鍛造者的劍,高高舉起。“出發!沖他個狗娘養的!”他沖入樹林,聽見其他人緊緊跟上。眾人一起沖到林後的開闊地,阿杜瓦的城牆籠罩在前,如陡峭的灰色懸崖,聳立在長滿青草的高地上,城上每隔一段距離就有一座圓塔。高地下遍佈屍體,即便身經百戰的親銳,見了也為之膽寒。從膚色判斷,大部分是古爾庫人--那些屍體躺在泥地中,曾遭馬蹄來回踐踏,周圍是各式各樣被丟棄的裝備。

“小心!”羅根跑進屍堆中,一邊大喊,“小心!”高地上的景象讓他倒吸冷氣:一長排削尖木樁,其中一根上掛著匹死馬。木樁後有移動的人。弓箭手。

“找掩護!”幾支箭已呼嘯而至。其中一支插中擺子的盾牌,另有兩支落在羅根腳邊。離他不到一跨遠有名親銳當胸中箭,跌倒在地。

羅根飛奔起來,視野中的柵欄變得模糊,但他還嫌速度不夠快。有個黑臉大漢站在兩根木樁間,胸甲鋥亮,尖頂頭盔上插著根紅羽毛。那人大喊著讓一群人在他身後集合,一邊揮舞著曲刃劍。那應是名古爾庫軍官,羅根選定他作為目標,狠狠踏過泥土翻卷的地面,聽任幾支箭呼嘯著擦身而過。軍官瞪大了眼睛,緊張地後退一步,舉起曲刃劍。

羅根猛地向左一閃,曲刃劍砍中腳邊草皮。隨即他大吼一聲,掄圓了鍛造者的劍劈回去,沉重的金屬劍刃擊中軍官鋥亮的胸甲,留下一道巨大凹痕。軍官慘叫連連,踉蹌著朝前走了兩步,彎下腰來,喘不上氣,還松脫了手中的劍。羅根又照他後腦一擊,這一擊砸扁了頭盔,讓他整個人趴在泥地中不再動彈。

他看向其他敵人,發覺他們個個呆若木雞。這群人衣衫襤褸,跟最弱的農兵一個樣,只不過皮膚是黑的,羅根很難把他們跟菲洛提過的那些古爾庫人聯繫起來。菲洛口中的古爾庫人是多麼殘酷鐵血,而眼下這些傢伙擠作一團,手裡的矛朝向都不統一。其中兩人本已彎弓搭箭,只消鬆手射擊,就能像結果野狗一樣結果他,卻仿佛化作了石柱。不過嘛,繼續衝鋒大概就會喚醒他們了。羅根這輩子挨過幾回箭,不想再嘗試。

於是他沒有繼續向前,卻站在原地大吼一聲。那是北方的戰吼,多年以前,他向卡萊恩衝鋒時發出的便是這樣的吼聲。那時他的手指尚且完好,心中尚且懷有希望。他感到狗子來到身邊,高舉長劍,跟著高聲長嘯。接著擺子也過來了,他發出的是公牛般的咆哮,同時用斧頭狠敲盾牌。然後是滿臉鮮血的紅帽子,然後是寡言,然後是其他人,北方人齊聲怒吼。

他們排成長長一線,揮舞著武器,敲打著盾牌,用盡全身力氣號叫、咆哮、號啕。這仿佛是地獄之門洞開、群魔高唱的頌歌,棕膚人目瞪口呆,渾身戰慄。羅根知道他們沒見過這番光景。

一個棕膚人扔下了長矛。他應該不是有意,只是被眼前這群長髮瘋子的聲勢嚇得松了手指。然而長矛的確掉到了地上,不管是否有意,它就是掉了,於是其他人也紛紛扔下武器,仿佛扔掉燙手山芋般把它們扔在草叢中。再喊下去似乎有些蠢,於是羅根他們住了口,兩撥人就這樣隔著插了木樁、堆滿屍體的泥地,安靜地對望。

“這場仗夠怪的。”擺子小聲說。

狗子靠向羅根。“算是拿住了他們,然後咋辦?”

“我們不能留在這兒當看守。”

“嗯。”寡言說。

羅根咬住嘴唇,手裡的劍轉了一圈又一圈,想找個妥善的解決辦法,卻毫無頭緒。“大概只能放他們走了。”他朝北一甩頭。沒人動。他又甩了一下頭,還拿劍指指。見他舉劍,棕膚人慌忙後退,互相交頭接耳,還有人跌倒在地。“滾到那邊去!”他大叫,“立刻滾!滾、到、那、邊、去!”他又舉劍朝那個方向一戳。

有人明白了他的意思,小心翼翼從人群中踏出一步。看到沒人殺他,他便奔跑起來。其他人立刻跟上。狗子冷眼旁觀,直到最後一人也狼狽地跑遠,才聳聳肩,“這麼說,祝他們好運吧。”

“是啊,”羅根嘀咕,“好運。”然後他用誰也聽不到的聲音重複:“我還活著,我還活著,我還活著……”

※ ※ ※

格洛塔沿昏暗、惡臭的水道跛行前進。通道只有半跨寬,為了通過,他把舌頭硬頂進牙齒空洞,努力克制沒用的那條腿上越來越劇烈的抽痛,一邊竭力用鼻子吸氣。(我以為從古爾庫回來、躺在床上成為廢人是人生中最糟糕的體驗,後來主持安格蘭那所臭氣熏天的野蠻監獄時也這麼想,前段時間在屠場裡的謀殺則再度刷新了下限。現在看來,結論還是不要下得太早。)

科斯卡帶領傭兵走成一行,格洛塔位於佇列中央,人們的咒駡、抱怨和腳步聲回蕩在拱頂地道裡,手中搖晃的油燈驅走了油亮的石頭上的陰影。黑色髒水自頭頂滴落,或滑下長滿青苔的牆壁,或自黏糊糊的洞口流淌出來、匯入他腳邊臭不可聞的水道。阿黛麗腋下夾著他的器具匣,跟在他身後躑躅而行。經過反復嘗試,她無奈地放棄了提起裙子的努力,現在裙邊已完全被污泥染黑。她抬頭看他,虛弱地笑笑,濕漉漉的頭髮在眼前晃蕩,“你挑的約會地點真是別出心裁。”

“噢,那可不?我對羅曼蒂克的非凡嗅覺為我贏得了美麗異性的廣泛青睞……”突發的劇痛令格洛塔縮了縮身,“堪稱身殘志堅的楷模。喂,我們在往哪邊走?”

長腳在隊伍最前方一跳一跳地帶路,拴他的繩子由一個傭兵把控。“北邊!我們在往北走,離正北稍有偏差。實際上就在中央大道下面。”

“哈。”(頭頂不到十跨外,有聯合王國都城的諸多名建築,閃耀的宮殿和屎尿橫流的暗河之間的距離比絕大多數人以為的要近得多。美好與醜陋總是一體兩面,有的人註定居於暗處,好讓別人在光明中歡笑。)想到個中諷刺,他忍俊不禁,結果牽動沒腳趾的腳掌在滑溜的走道上打滑,他慌忙伸出空著的那只手胡亂抓牆,手杖卻又掉在滑溜的石板上。幸虧阿黛麗及時抓住他腋下,他才免於摔個四腳朝天。由於劇痛,他牙齒空洞中發出了女孩子般的嗚咽聲。

“你今天狀態不佳,對嗎?”

“的確算不上好日子,”阿黛麗彎腰為他撿手杖時,他用後腦抵住石牆。“被兩人同時背叛,”他低聲自言自語,“實在有點傷心,即便對我而言。我知道有人背叛,我知道必須拿下一個。但兩人同時?為什麼?”

“因為你是個心狠手辣、無法無天、性格扭曲、滿肚壞水、自怨自艾的壞蛋?”格洛塔瞪著她,她聳聳肩,“你問我的嘛。”他們又朝惡臭的黑暗中走去。

“那只是為了發洩。”

“發洩?在陰溝裡?”

“等等,停!”科斯卡舉起一隻手,哼哼唧唧的隊伍再度蹣跚停下。頭頂有聲音,起初很輕,接著突然變大--有節律的靴子踏步聲似乎從四面八方傳來,令人頗為驚恐。科斯卡貼在黏滑的牆上,頭頂的柵格在他臉上留下道道陽光,而他帽子上那根長羽毛被水浸濕後耷拉了下去。黑暗中傳來說話聲。坎忒語。科斯卡咧嘴笑了,伸出一根手指指指柵格上方。“咱們的老朋友古爾庫人,狗雜碎們夠拼的,呃?”

“他們行軍速度很快。”格洛塔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看樣子巷戰結束了,上頭的守軍要麼是退入阿金堡,要麼是降了。”

(向古爾庫人投降,)格洛塔伸腿時縮了縮身,(不是什麼好主意,我絕不會再度落到他們手中。)“我們必須加快速度。快走,長腳兄弟!”

領航員蹦蹦跳跳在前領路。“不遠了,不遠了!我沒領錯路,噢完全沒有,絕對沒有!那不是我的風格!我們已經接近護城河,非常接近。只要有法子進城,我一定能找到,請您放十萬個心!我們很快便能進入阿金堡,只要--”

“閉嘴,快走。”格洛塔咆哮。

※ ※ ※

一個工人倒出桶裡最後一點木屑,另一個工人將這堆白色碎末鋪平。終於完工了,整個元帥廣場--從菲洛右手邊軍事大廳高聳的白牆,到她左手邊圓桌廳的鍍金大門--已被鋸末覆蓋,好像突然下了場大雪,在光滑的石板上蓋了層薄毯。無論深色的石頭還是上面閃亮的金屬,全都隱匿不見。

“很好。”巴亞茲點點頭,罕見地面露贊許,“非常好!”

“結束了嗎,閣下?”急著討好巴亞茲的工頭問。

“除非你們還想留下來,見證無堅不摧的百部眾是如何灰飛煙滅。”

工頭有些困惑地瞥了一眼旁邊的同伴。“不,不,我們只是……您看……”他和其他人拿著空桶向外退去,很快消失在周圍的白色建築之後。一大片鋪平的碎末中,只剩下巴亞茲和菲洛。

只有他倆,以及鍛造者的匣子和匣子裡的東西。

“好了,陷阱已然設下,我們只需守株待兔。”巴亞茲擺出成竹在胸的笑容,但菲洛可不傻,她看到他蒼老的雙手攥在一起,禿頭兩側的肌肉不斷鼓起來又鬆弛下去。她明白,他並不能確保計畫的可行性,縱然他聰明絕頂、才智無雙,也沒法保證。匣子裡的東西,那個菲洛渴望觸碰的又冷又沉的東西,乃是一股未知能量。它上次現世是很久以前了,但它畢竟曾毀滅舊帝國,留下阿庫斯的巨大廢墟。

菲洛皺緊眉頭,抽出曲刃劍。

“他們來的時候,這東西保護不了你。”

“武器永遠不嫌多。”她吼回去,“你又怎麼知道他們會來這裡?”

“他們還能去哪兒?他們一定會來找我,這是他們的任務。”巴亞茲急促地吸了口氣,又用力呼出,“而我,就在這裡。”

第十五章 犧牲

狗子隨人流湧入城門,身邊既有北方人,還有為數眾多的聯合王國小子。經過城外那場怪仗,這支怪異的盟軍爭先恐後進了城。拱門頂上的城牆零星站著些市民,他們像參加婚禮一樣歡呼雀躍,一個圍著皮圍裙的胖子站在城門裡面,有誰經過就拍誰的後背。“謝謝你,朋友!謝謝你!”他把什麼東西塞進狗子手裡,笑得像個瘋子。一條麵包。

“麵包。”狗子拿起來嗅嗅,竟是上好的,“這他媽究竟怎麼回事?”那胖子拉來一整車麵包,分發給每個經過的士兵,無論是聯合王國人還是北方人。“他到底是誰啊?”

寡言聳聳肩,“麵包師?”

他們沒工夫多想,就被人流裹挾到一個開闊地。這裡仍舊到處是人,擠擠挨挨,混亂不堪。人群中間是士兵,周邊是歡呼到精疲力竭的老人和女人,一個身穿黑色制服、儀錶整潔的小子站在亂局當中一輛貨車頂上,活像只迷路的山羊般尖叫不休。

“第八團向四角區進軍!第九團去阿金堡!你要是第十團的,說明你他媽進錯門了!”

“我們該去碼頭啊,少校!”

“保德爾的部隊負責碼頭!我們負責城北!第八團向四角區進軍!”

“我是第四團的!”

“第四團?你的馬呢?”

“死了!”

“我們呢?”羅根喊道,“我們北方人!”

那小子看向他們,瞪大了眼睛,然後一甩手,“去那邊!看到古爾庫人就殺!”他轉身面對城門,拇指沖背後的城市胡亂指指,“第九團去阿金堡!”

羅根皺眉道,“留在這兒沒用。”他指向一條寬闊街道,街上都是行進的士兵。在那個方向,有座巨塔淩駕於其他建築之上。好個龐然大物,肯定是建在山頭上的。“我們自己行動,以那座塔為目標。”他朝那條街走去,狗子隨即跟上,然後是寡言和擺子及擺子的手下,再後面是紅帽子及其部眾。不久後,周圍的人潮稀疏下來,又過了一會兒,他們已走在空無一人的街上了,只聽見鳥兒一如既往地歡唱,對時下的戰鬥毫不關心,對誰來誰去毫不在意。

其實狗子也沒工夫關心鳥兒,雖然他一手提著弓,道路兩邊的房子卻把他給看傻了。他從沒見過這種房子:用小塊的紅色方石和黑色木頭搭建,塗以白色灰泥,隨便哪棟都趕得上北方氏族長的住處,更別提絕大部分房子裝有玻璃窗戶。

“他媽的宮殿啊,呃?”

羅根不屑道:“你以為這就算宮殿?等你見識到我們要去的阿金堡再說吧。那邊的房子我保證你做夢都想不出來。跟那兒相比,卡萊恩就是豬圈。”

狗子素來覺得卡萊恩過於奢華,可若羅根說的是真話,那這個地方簡直堪稱荒誕。不知不覺間,他落下了一段距離,回過神已和擺子走在一起。他掰開麵包,遞了一半過去。

“謝謝。”擺子咬了一口,又是一口,“味道不錯。”

“跟以前的都不一樣,是吧?這就是新鮮麵包的味道?或者該說是……太平日子的味道。”

“就算是吧。”兩人一起嚼麵包,再無言語。

良久後,狗子看向他。“我覺得,你該把那段恩怨放下。”

“什麼恩怨?”

“你有多少恩怨?我指的當然是你和我們新國王的那段。和九指那段。”

“我又不是沒試過。”擺子皺眉看著前方羅根的背影,“但它永遠如影隨形。”

“擺子,你人不錯,我喜歡你。我們都喜歡你。你有骨氣,小子,還有腦子,人們願意追隨你。只要不去幹傻事,你大有前途,但問題就在這裡。我想看到你善始善終。”

“你不用擔心我。我開的頭我自會了結。”

狗子搖頭。“不,不,我不是這意思,小子,你誤會了。你可能打得過他,也可能打不過,但我覺得,爭來爭去沒人是贏家。鮮血只能帶來更多鮮血,別無其他。我的意思是,你還來得及做出更好的選擇。你還來得及做個好人。”

擺子皺眉看了看他,扔掉手裡剩的一小塊麵包,轉過巨大的肩膀,一言不發埋頭就走。狗子歎口氣。有些事不是言語就能挽回,有些事壓根兒沒法回歸正途。

他們穿過迷宮般的建築群,來到一條河旁。它跟白河一樣寬,不同的是兩岸由石頭砌成,河上橫跨著一座橋,規模之大,為狗子平生所僅見。橋欄杆由彎曲的鐵條製成,橋面寬闊,可容兩輛貨車並排通過,橋另一頭則連接著一堵比他剛進來時遇到的城牆還高的城牆。狗子震驚萬分地走上橋,順著波光粼粼的水面看去,發現遠處還有其他的橋,好多好多,有的比這座更高大,與周圍的高牆、塔樓和巍峨建築相映成趣。

其他人也都瞪大了眼睛,仿佛來到了月亮上,連寡言都露出了稱得上是驚訝的表情。

“我的天啊,”擺子說,“誰見過這個?”

狗子扭得脖子都酸了。“他們這兒簡直是天堂,幹嗎還要安格蘭那破地方?和這兒相比,那簡直是糞坑。”

羅根聳肩。“誰知道呢?有人生來就不知足。”

※ ※ ※

“有人生來就不知足,呃,長腳兄弟?”格洛塔不滿地搖頭,“我饒了你的另一隻腳,饒了你的性命,你還想要自由,這是怎麼回事?”

“主審官大人,”他好言好語地求告,“請允許我冒昧提醒您,您的確承諾過會釋放我……我已達成協議,那道門正通往審問部附近的廣--”

“是否如此,很快就見分曉。”

脖子上有文身的傭兵拿起斧頭數下猛劈,劈開生銹門鏈,陽光灑入狹窄的地窖。胖子幹完後站開,格洛塔跛行上前,朝外瞥看。(噢,新鮮空氣,這份恩賜總被人當作理所當然。)一小段臺階上是個卵石庭院,四周圍著灰色建築,它們髒兮兮的後牆沖著格洛塔。(不錯,正如他保證的,轉過拐角就是審問部。)

“主審官?”長腳充滿希望地低聲提示。

格洛塔噘起嘴。(放了他有什麼損害?反正大概所有人都活不過今天,將死之人發發慈悲無傷大雅。事實上,這多半是將死之人唯一能做的貢獻。)“很好。放了他。”獨眼傭兵抽出長匕首,割斷捆住長腳雙手的繩子,“最好別讓我再看見你。”

領航員咧嘴擠出微笑,“您不用擔心,主審官大人,我一直在琢磨此事,包您滿意!”他蹦蹦跳跳原路返回,沿潮濕的臺階退回下水道,轉個彎消失不見。

“別說你沒置備好家什。”格洛塔道。

“主審官,我滑頭歸滑頭,卻不是呆子。”科斯卡朝傭兵們揮揮手,“是時候了,夥計們,披上黑衣。”

惡棍們整齊劃一地取出黑面具戴上,脫下襤褸的外套和扯爛的衣服,每人在裡面從頭到腳穿著乾淨的黑衣,再仔細藏好武器。須臾間,犯罪團夥變作國王陛下的審問部訓練有素的刑訊官大隊。(其實這兩者原本沒什麼區別。)

科斯卡本人脫下外套,翻個面穿上--內襯漆黑如夜。“我總在顏色上預作準備,”他解釋,“以防情況所迫,需得改換門庭。”(你完美定義了變色龍。)他摘下帽子,彈彈髒羽毛。“我能留著它嗎?”

“不行。”

“您真嚴厲啊,主審官。”他咧嘴笑著把帽子丟進暗處,“我就愛你這一點。”他也戴上面具,然後皺眉盯著阿黛麗--她疲憊又困惑地站在儲藏室的角落。“她怎麼辦?”

“她?她是我們的犯人,科斯卡刑訊官!她是古爾庫人的間諜,審問長閣下要親審。”阿黛麗眨眨眼,“沒那麼難啦,你只管裝害怕就成。”

她吞口口水,“那倒不成問題。”

大搖大擺地闖入審問部去逮捕審問長?簡直不能更妙。“立刻出發吧,”格洛塔打個響指,“我們沒時間在這裡耽擱。”

※ ※ ※

“我們沒時間在這裡耽擱。”威斯特說,“碼頭掃清了嗎?見鬼,保德爾到底去哪兒了?”

“好像沒人知道,長官。”布林特努力驅使坐騎,卻擠不過嘈雜人群。長矛揮舞,矛尖危險地到處晃動。士兵們咒駡著,軍士們咆哮著,軍官們像激動的公雞一樣亂嚷亂叫。沒什麼比調動一支數千人的軍隊穿過碼頭後面狹窄的街區更艱難了,雪上加霜的是,另有一支不祥的隊伍迎面而來,那都是或跛行或由擔架抬著的傷患。

“給元帥閣下讓個地方!”派克吼道,“給元帥閣下!”他抽出劍,雖然劍刃差點傷到他自己,但人們總算是迅速讓開了,歪歪扭扭的長矛圍出了一條小路。一名騎手沿路匆匆跑來。是加蘭霍,他前額受了傷,留下道血淋淋的口子。

“你沒事吧?”

大個子笑了。“沒事,長官,在該死的木梁上撞了一下。”

“戰況如何?”

“我們壓迫敵人退向都城西側。據我所知,克羅伊的騎兵沖進了四角區,但阿金堡仍在古爾庫人的重重圍困之中。敵軍正在西面重新集結,並相繼發起反撲,克羅伊的步兵尚有大部困在河流另一側的城區,若不能得到增援,很快--”

“我要見保德爾將軍!”威斯特吼道,“該死的保德爾死哪兒去了?布林特?”

“長官?”

“帶幾個人,去把保德爾帶來,立刻去!”他手指向空中戳著,“帶他本人來見我!”

“是,長官!”布林特盡全力調轉馬頭。

“海上戰況如何?魯特爾行動了嗎?”

“他與古爾庫艦隊接戰了,最新戰況尚不……”腐蝕的鹽和燒焦木頭的味道越來越濃重,他們穿過建築群,來到港口,“我的天啊。”

威斯特也大為震撼。

阿杜瓦優美的新月形港灣業已成為人間煉獄,岸邊到處是焦黑難辨的廢棄物,散落著殘破的武器和屍體。稍遠處,已然打亂了編制的土兵們組成許多臨時分隊,繼續奮力前進,他們的長矛支棱八翹地伸出,活像一隻只刺蝟。空中彌漫著喊殺聲,聯合王國的戰旗和古爾庫人的軍團標誌猶如微風中的稻草人一樣搖晃著,極目所見,整個海岸線都被這場規模空前的戰鬥所波及。許多馬廄著火燃燒,散發出滾滾熱浪,讓浴血廝殺的人們看上去宛若幽靈。一根根長煙柱自燃燒的建築飄向港灣的天空,有黑的、灰的、白的……而洶湧的海面上,無數船隻也在搏鬥。

有的艦船張滿風帆,在海上來回衝殺,兜來轉去,搶奪有利位置,激起高高的閃亮浪花。投石機拋出燃燒飛彈,弓手在甲板上齊射火箭,水手在蛛網般的繩索間攀爬。有的船被繩索和抓鉤笨拙地連接起來,猶如捉對惡鬥的瘋狗,耀眼的陽光將甲板上混戰的人群照得格外清晰;受傷的船隻無助地歪斜著,破碎的船帆耷拉下來,松脫的纜繩晃晃悠悠;還有不少船起火燃燒、騰起棕色煙柱,將低垂的太陽蒙上厚厚一層醜陋烏雲。

白沫遍佈的水中到處飄著殘留物:木桶、箱子、碎木頭及死去的水手。

威斯特熟悉聯合王國艦船的模樣,它們的船帆上縫有金色太陽,他也能猜出哪些是古爾庫船。但這裡還有其他勢力--修長苗條、黑色船殼的戰艦,每艘船的白帆上都繪有黑十字。其中一艘比港口裡所有的船都要大出許多,現下正停靠在一處難得的保持完好的碼頭上。

“塔林人……塔林人都不是好東西。”派克嘀咕。

“見鬼,斯提亞船來這兒幹嗎?”

那位前罪犯指向一艘正用撞錘撞擊古爾庫船側面的塔林船,“看上去在打古爾庫人。”

“長官,”有人問,“我們接下來怎麼辦?”

怎麼辦?這是個永恆的問題。威斯特張開嘴,卻無話可說。哪個凡人掌控得了眼前這片巨大的混亂呢?他想起瓦盧斯在沙漠裡征戰時昂首闊步,龐大的參謀團跟在他身後亦步亦趨;他想起伯爾重拳捶著地圖,搖動笨重的鈴鐺。看來指揮官最大的責任不是實際指揮,而是擺出成竹在胸的模樣。於是他抬起酸痛的腿,翻下馬鞍,跳到黏膩的鵝卵石地上。

“指揮部暫時設在這裡。加蘭霍少校。”

“長官?”

“找到克羅伊將軍,告訴他繼續向北面和西面施壓,朝阿金堡推進。”

“是,長官。”

“安排人手,開始清理碼頭上的垃圾。我們得保證軍隊通行順暢。”

“是,長官。”

“再派人去找保德爾,真該死!各部隊都要履行自己的職責!”

“那是什麼情況?”派克迷惑地哼了一聲。

一支奇怪的隊伍穿過一片狼藉的碼頭,朝他們走來,在這滿目瘡痍中如夢境般不真實:十二個身著黑甲、神情戒備的衛士呈左右兩行行進,護著一名男子。那男子的黑髮間雜著灰絲,尖尖的山羊胡修剪得一絲不苟,他腳踏黑靴,身著黑色紋飾胸甲,一襲黑天鵝絨披風自一邊肩頭威嚴地披落。他打扮得就像世上最富裕的送葬人,走路姿態堅毅而自矜,顯然地位崇高。他徑直沖威斯特走來,絲毫沒有左顧右盼,看呆了的衛兵和參謀們在其威儀之下紛紛自行退開,如同鐵屑被磁鐵拖拽。

來人伸出戴黑手套的手。“我是塔林的奧索大公爵。”

他大概是要威斯特跪下親吻吧。威斯特卻只是握住他的手,用力晃了晃。“深感榮幸,殿下。”他不知自己的言行是否得體。他做夢也想不到,竟然在阿杜瓦港內血戰的現場會見世上最有權勢的人中的一位。“我是威斯特元帥,國王陛下的軍隊總司令。無意冒犯,但您千里迢迢--”

“小女不才,忝為貴國王后,塔林人民為了她義不容辭,不惜承受任何犧牲。因此,我一聽聞這裡的……”他朝燃燒的海港一挑黑眉毛,“麻煩,立刻召集了遠征軍,包括艦隊及我挑選的一萬名精兵。他們都將由你調遣。”

威斯特簡直不知該如何作答。“真的?”

“在你到來前,我已採取便宜措施,讓他們陸續登陸了。他們現下正對付城市西南部的古爾庫人。那裡是叫三農場區吧?”

“呃……對。”

奧索公爵露出幾不可見的笑意。“就一個城區而言,這名字頗為獨特。從現在起,你無須再顧慮西邊的情況。希望你的計畫能順利進行,元帥閣下。倘若命運垂青,戰後你我再會,共慶勝利。”他高貴的頭顱微微一點,轉身離去。

威斯特盯著大公爵離去的背影。他知道自己應該心懷感激,為突然多出的一萬名解了燃眉之急的斯提亞精兵。但糾結的念頭徘徊不去,他有種感覺,要是奧索大公爵根本沒現身或許將來對王國會更好。不管怎麼說,他眼下的壓力算是大大減輕了。

“元帥閣下!”是布林特。他領著一隊軍官匆匆穿過碼頭,半邊臉上沾滿灰燼。“元帥閣下!保德爾將軍他--”

“他媽的終於來了!”威斯特吼道,“我要跟他好好算帳。那兔崽子呢?”他推開布林特,接著整個人僵住了。四名渾身泥點、面容悲戚的參謀抬著副擔架,保德爾就躺在上面。他面容安詳,仿佛正在熟睡,威斯特甚至覺得能聽見鼾聲,但將軍胸口一大片血肉模糊的傷口猶如當頭一棒。

“保德爾將軍親自率領衝鋒,身先士卒,沖在最前面。”一位軍官忍著淚水報告,“將軍壯烈犧牲了……”

威斯特愣住了。他多少次恨不得保德爾去死?他突然感到一陣噁心,趕忙捂住臉。“見鬼。”他輕聲道。

※ ※ ※

“見鬼!”格洛塔顫抖的腳踝絆在最頂上一級臺階,差點摔個狗吃屎,不由得嘶聲咒駡。一個迎面走來的骨瘦如柴的刑訊官停下來看他。“有問題嗎?”他吼道,對方低下頭,不發一言匆匆走開。

(噠,噔,痛。)昏暗的走廊漫長得驚人,每一步都是折磨,但他強迫自己繼續,不顧火辣辣的大腿、抽搐的腳掌和酸痛的脖子,衣服下面扭曲的背脊汗如泉湧,可他掛在臉上的卻是一副絕對冷酷的面孔,張嘴露出無牙的空洞。在吸氣和喘息之間,他等待著伏兵出現;在抽搐與痙攣之下,他期待刑訊官們從左右湧出,像殺豬一樣宰掉他和他手下那支偽裝拙劣的雇傭軍。

但他路遇的幾個人既緊張又害怕,幾乎不敢抬眼。(恐懼讓他們失卻了警惕性,世界正在分崩離析,他們一隻腳懸在半空。人人自危毀掉了這裡的效率。)

他穿過敞開的門,來到審問長辦公室外的候見廳。秘書惱怒地抬頭:“格洛塔主審官!您不能就這麼……”眼見傭兵們魚貫湧入狹小的廳堂,他也結巴起來,“我的意思是……您最好……”

“閉嘴!我奉了吾王口諭!”(好吧,說謊誰都會,英雄與壞蛋的區別在於說的謊是否有人信。)“滾開!”他朝門邊的兩名刑訊官咆哮,“否則陛下唯你們是問!”兩名刑訊官交換了個眼神,眼見科斯卡的手下源源不斷,便高舉雙手,交出武器。(人人自危毀掉了這裡的效率。)

格洛塔在大門外停了一下。(這就是我尋常戰戰兢兢等候審問長接見的地方。)他按在木門上的手指有些發麻。(會這麼順利嗎?光天化日之下逮捕聯合王國最有權勢的人?)他不得不按捺住嗤笑的衝動。(我早該這麼幹。)他轉開門把手,踏入門檻。

蘇爾特的辦公室一如既往:面朝大學的巨大窗戶,繪有聯合王國地圖、用寶石標記出城市的巨大圓桌,華麗的高背椅和陰暗的畫像。只是坐在椅子上的並非蘇爾特,卻是他最寵信的走狗高爾主審官。(來試試屁股,對嗎?恐怕對你而言椅子有點大。)

高爾的第一反應是怒不可遏。(好大膽子,怎敢擅闖禁地?)他接下來的反應是困惑。(誰這麼大膽子?)他第三下的反應是震驚。(居然是瘸子?怎麼可能?)他最後的反應是--當他看到科斯卡和四個傭兵隨格洛塔進門後--恐懼。

(現在你插翅難逃。)

“你!”他嘶叫道,“你不是--”

“被殺了?恐怕計畫跟不上變化。蘇爾特呢?”

高爾飛速掃視房間,依次瞥向侏儒、獨臂人、胖子和生有醜陋癤子的惡棍,最後停在科斯卡身上。科斯卡一隻手按住劍柄,大搖大擺地巡視房間。

“我給你錢!他出的價我翻倍!”

科斯卡伸出另一隻手:“請付現。”

“付現!我身上……我身上沒帶!”

“可惜,我的原則跟勤勞的性工作者們相同,那就是空口白話找不來樂子,我的朋友,找不來樂子呀。”

“等一下!”高爾跌跌撞撞退開一步,伸出顫抖的雙手擋在身前。(可惜除了跳窗沒別的逃跑方法。這就是野心的副作用,一個人若總是好高騖遠,很容易忘記墜落的下場是萬劫不復。)

“坐下,高爾。”格洛塔厲聲喝令。

科斯卡捉住高爾的右手腕,不顧其尖叫抗議,粗魯地扭到身後,迫使他坐下。接著科斯卡揪緊他的後腦,砸向桌上精美的聯合王國地圖,只聽“嘎”一聲脆響,主審官的鼻子破了,血點灑在米德蘭西部。

(手法並不精妙,但現在沒時間講求精妙。我必須得到審問長親筆簽名的供狀,或是他身邊某位親信的供狀……蘇爾特當然更好,但若逮不到大腦,也只能拿爪牙湊合。)“小姐,我的器具呢?”阿黛麗謹慎地緩步走來,緩緩繞過圓桌,放下匣子。

格洛塔打個響指,朝主審官一指,胖傭兵便不慌不忙地上來抓住高爾還能活動的那只手,猛拽到桌面上。“我想你非常熟悉拷問流程,呃,高爾?不過請相信我,在桌子兩邊都待過以前,你不可能真正理解它。”

“你這瘋瘸子!”主審官尖叫著,更多的血從他臉上灑到聯合王國地圖上,“你越界了!”

“越界?”格洛塔忍俊不禁,“我花去一整夜切我一個朋友的手指,跟著又親手幹翻了另一個朋友,你他媽說我越沒越界?”他打開匣子,琳琅滿目的器具應聲彈出。“世上唯一的界限是強者與弱者的區別,是問和答的區別。只有這個。”他傾身向前,用指尖戳戳高爾的腦門。“所謂界限只存在於想像中!拜託,銬住他。”

“喏?”科斯卡看看胖傭兵,胖子聳聳肩,粗脖子上潦草的文身皺成一團。

“呸。”侏儒說。癤子臉一言不發。獨臂人已取下面具,正拿鉤子撓鼻。

格洛塔身子一癱,長歎一聲。(看來專家的確不可替代。)“只好即興發揮了。”他取出十幾顆長釘,“叮叮噹當”扔到桌上,又取出閃亮的錘子。“你知道我會怎麼做吧?”

“不,不!我們可以談談,我們--”格洛塔用一顆釘子抵住高爾的手腕,“噢!等一下!等--”

“拜託,能幫我按住釘子嗎?這事兒需要分工協作。”

科斯卡小心謹慎地用食指和拇指捏住釘子。“下錘時小心點,呃?”

“不用擔心,我向來精准。”(畢竟常練。)

“等一下!”高爾刺耳地尖叫。

錘子與釘子三次接觸,聲音輕得令人失望,卻讓後者乾淨俐落地穿過高爾的腕骨,釘進桌子。痛不可當的主審官嘶喊著,灑了一桌子鮮血。

“噢,別啊,主審官,跟你在安格蘭招待犯人的手法比,這不過是毛毛雨。放鬆點,平緩呼吸,你再這樣鬼叫,咱們就沒法好好說話啦。”胖傭兵用胖嘟嘟的手抓住高爾另一隻手腕,拽到聯合王國地圖上。

“再釘?”科斯卡抬起一邊眉毛問。

“你有點上道了。”

“等一下!噢!等一下!”

“為什麼要等呢?這是我六年來最接近愉快的時刻,你怎麼忍心剝奪我這點小娛樂。不瞞你說,我真沒多少樂子。”格洛塔舉起錘子。

“等一下!”

嚓,高爾再度嘶喊起來。嚓,又一下。嚓,釘子穿過去了。安格蘭流放殖民地往日的夢魘現在雙手被釘在桌上,動彈不得。(才幹與野心不成比例的庸人就該落得這等下場。要教會一個人謙卑之道其實很容易,在正確的位置釘上一兩顆釘子足以打消所有驕傲。)高爾透過血淋淋的牙齒嘶嘶吸氣,被釘住的指頭抓撓著木桌,格洛塔見狀不滿地搖頭。“我若是你,就不會作無謂掙扎。你這樣只會撕扯傷口。”

“你會付出代價的,瘋瘸子!你別以為能逍遙法外!”

“噢,可我早已付出代價了。”格洛塔緩緩左右扭頭,只求稍解雙肩肌腱的抗議。“我曾被關在--我不記得有多久,至少幾個月吧--一個不比櫥櫃大、暗無天日的牢房。房間太小,沒法站立,甚至都坐不直,無論擺出什麼姿勢,都極為扭曲、難受和痛苦。我就在那樣伸手不見五指、悶熱難當的地方苦熬,跪在自己流出的臭屎堆裡蠕動、爬行,時刻渴求一絲新鮮空氣。口渴時我高聲哀求,獄卒會從頂上的格柵倒水下來,有時是在撒尿,我卻也感激萬分。從那以後,我就不能挺直身子,我非常驚訝自己居然沒瘋掉。”格洛塔沉思半晌,聳聳肩。“或許我已經瘋了。無論如何,我早已做出犧牲。現在為保住蘇爾特的秘密,你願意做出什麼犧牲呢?”

高爾沒有回答,鮮血流下手掌,在標記審問部基倫分部的寶石旁匯成小池子。

“提示一下,”格洛塔握緊手杖,傾身向前,湊在高爾耳邊耳語,“你那話兒和屁眼之間,有一小片平常看不見的皮膚--除非你是體操運動員,或對照鏡子有特殊癖好--我想你可能清楚我指的是哪裡。男人通常用前面那話兒思考,或許也在意後面的洞,但兩者之間的細皮嫩肉?總是遭到不公正的忽視呐。”他抓起幾顆釘子,在高爾面前輕晃。“今天我要用這些器具糾正這個錯誤。相信我,完事以後,你會終生難忘那裡--至少是懷念它曾經的模樣。科斯卡刑訊官,拜託你,扒下主審官大人的褲子!”

“大學!”高爾大喊,他的禿頭上密密匝匝全是汗水。“蘇爾特!他在大學!”

(這就招了?真令人失望。不過嘛,又有誰能在酷刑前逞強的?)“局勢危在旦夕,他去那裡幹什麼?”

“我……我不--”

“別啊。扒褲子,拜託!”

“西比爾!他和西比爾在一起!”

格洛塔皺眉,“和校長?”

高爾的眼神在格洛塔和科斯卡之間飛速遊移,隨後閉緊雙眼。“他是首席惡魔學家!”

長久停頓。“什麼學家?”

“西比爾,他不單是大學的負責人!他還……還做實驗。”

“什麼實驗?”格洛塔用錘頭狠戳高爾血淋淋的臉,“在我把你的舌頭釘在桌上之前,趕緊說!”

“超自然實驗!蘇爾特早就在資助他!早在第一法師現身時!或許比那還早!”

(超自然實驗?審問長資助?這與蘇爾特的風格格格不入,卻能解釋為何我首度造訪大學時那幫該死的學究問我要錢,也能解釋維塔瑞及其馬戲團目前的舉動。)“實驗內容呢?”

“西比爾……他能與……與……異界聯繫!”

“什麼?”

“是真的!我親眼見過!他能夠知曉某些事,某些無人知曉的秘密,現在……”

“怎樣?”

“他說他找到了帶它們過來的方法!”

“它們?”

“他稱它們為秘密傾吐者!”

格洛塔舔著發幹的嘴唇,“也就是惡魔?”(我原以為審問長閣下對迷信玄學不屑一顧,沒想到一直以來……真諷刺!)

“他自稱能指揮它們消滅敵人,消滅審問長閣下的敵人!現在他倆打算實施計畫!”

格洛塔自覺左眼抽搐,忙用手背按住。(一年前聽到這話,我絕對會笑得滿地打滾,然後把他釘到天花板上。但現在一切都不同了,我去過鍛造者大廈,見過絲克兒烈火焚身前的笑容。食屍徒真的存在嗎?魔法師真的存在嗎?惡魔有什麼不可能?我又有什麼資格排除它們?)“敵人是指?”

“大法官!第一法師!”高爾閉緊的眼睛重新睜開,“還有國王。”他囁嚅道。

(哈哈哈,國王,這兩個字真乃我保命升官之法寶。)格洛塔轉向阿黛麗,露出門牙空洞,“能否麻煩你幫他準備供狀?”

“我……”她目瞪口呆地看了一會兒,蒼白的臉上眼睛瞪得老大,隨後快步走到審問長的桌邊,找到一張白紙和一支筆,在墨水瓶裡蘸了蘸墨水。她停下來,手在發抖,“我怎麼寫?”

“噢,很簡單,譬如‘我,高爾主審官,供認與蘇爾特審問長合謀叛逆,利用……”(怎樣措辭才好?)他挑起眉毛,(不如直截了當?)“利用超自然的惡魔伎倆危害國王陛下和內閣諸公。”

筆尖在紙上草草寫就,灑出幾滴墨水。寫完後,阿黛麗將那張沙沙作響的紙遞給他,“可以了嗎?”

他懷念弗羅斯特刑訊官為他準備的完美文書,懷念對方優雅流利的書法和無懈可擊的遣詞造句。每張供狀都是藝術品。格洛塔傷感地盯著手中灑滿墨點、筆跡拙劣的文件。

“堪堪能讀,湊合吧。”他把供狀滑到高爾顫抖的手掌下,再拿過阿黛麗的筆,塞進高爾指間,“快簽。”

高爾啜泣喘息著,用被釘住的手盡力在供狀末尾草草簽名。(我贏了,我終於贏了,我幾乎品嘗到勝利的甜美。)

“好極了。”格洛塔說。“把釘子拔出來,找點繃帶啥的堵上,他要是在作證之前便流血致死,那可太遺憾了。不過先塞嘴,我聽夠了他的聒噪。我們帶他去見大法官。”

“等一下!等一下!哇啊啊--”癤子臉傭兵將一塊髒布塞進高爾嘴裡,立時止住哭喊。侏儒從匣子裡取出老虎鉗。(我們膽大妄為,至今卻一帆風順,算是上天眷顧吧?)格洛塔跛行來到窗邊,伸展酸痛的腿。第一顆釘子拔出時傳來壓抑的尖叫,但格洛塔的心思早已放到他處。他看著大學,座座尖頂猶如手指伸向空中。(超自然實驗?指揮惡魔?)他酸溜溜地舔著牙齒空洞,(到底是什麼情況?)

※ ※ ※

“到底是什麼情況?”傑賽爾在鎖鏈塔頂大步流星地走來走去--他想擺出籠中餓虎的模樣,但或許更像是明早就要上絞架的犯人吧。

城內濃煙滾滾,半裡之外便看不清。瓦盧斯的參謀團分散到各處垛口,不時叫嚷著自相矛盾的廢話。四角區發生激戰,戰火沿中央大道在市中心蔓延。不止陸地,海上也在打,形勢瞬息萬變,時而萬馬齊喑,時而陡升希望。傑賽爾唯一能確定的是古爾庫軍在反復嘗試強渡塔下的護城河。

箭雨不斷撒向城門外的廣場,但古爾庫人每留下一具屍體或拖走一個傷患,就有五個人從燃燒的建築周圍撲上來替補,好似自毀壞的蜂窩裡出擊的蜜蜂。他們的數量驚人,蜂擁而上,形成一道不斷増強的鋼鐵圓環,把阿金堡團團包圍。他們蹲在巨型木盾後,朝城上射箭還擊,而沉重的鼓點持續接近,此刻已回蕩在全城。傑賽爾透過望遠鏡--他繃緊每根神經才穩住握望遠鏡的手--發現了許多奇怪的身影。

那些身影高挑優雅,披著鑲有閃亮金邊的珍珠白色鎧甲,十分醒目。他們行走在古爾庫大軍中間,指指點點,發號施令。此時此刻,他們指著通往阿金堡西門的橋,傑賽爾心頭頓時一陣發毛。莫非這就是所謂卡布林的百部眾?從歷史的陰暗角落復蘇的軍團,要讓第一法師接受正義的審判?

“依我淺顯的經驗判斷,敵人似準備發動總攻。”

“沒必要緊張,”瓦盧斯沙啞地報告,“城防無懈可擊……”他的聲音有些顫抖,到最後完全啞了,幾乎不能給人絲毫信心。短短幾周前,沒人相信阿金堡可能陷落,也沒人想到阿金堡會被好幾個古爾庫軍團包圍。遊戲規則顯然發生了變化。

城外傳來一片深沉的號角聲。

“看下麵。”有參謀低聲提醒。

傑賽爾用借來的望遠鏡仔細瞧看,發現敵軍沿街拖來一輛大“車”,那“車”活像裝了輪子的木屋,覆著打平的金屬板。在兩個白甲身影指揮下,古爾庫士兵正把桶子裝進“車”裡。

“爆破藥。”有人火上澆油地指出。

傑賽爾覺察到莫拉維大法官抓住他的胳膊,“陛下,為安全計,最好暫避一時。”

“這裡就不安全?有勞你明確告訴我,到哪裡才能脫離危險?”

“臣萬分確定,威斯特元帥很快便能拯救大家,在此期間,王宮或是最安全的場所。請允許臣陪同您前往。”大法官抱歉地笑笑,“臣這個年紀,只怕對守城沒有幫助。”

葛斯特戴鐵甲的手臂向臺階指引,“這邊走。”

※ ※ ※

“這邊走。”格洛塔低吼,用那條殘廢的腿所能允許的最大速度跛行穿越走廊,科斯卡從容地跟在後頭。(噠,噔,痛。)

大法官辦公室外只剩下一名秘書,他透過閃亮的鏡片投來不以為然的眼神。(其他人無疑被迫換上不合身的盔甲、上城牆當炮灰了--更可能是乾脆把自己鎖在地窖裡。其實我也想這樣啊。)

“恐怕閣下很忙。”

“噢,他會見我的,你不用擔心。”格洛塔沒有停步,徑直抓住辦室大門的黃銅把手,但幾乎立時就驚得縮手。金屬把手冷若玄冰。就像傳說中的地獄。他用指尖轉動把手,將門打開一條縫。一縷白霧散逸出來,猶如深冬的安格蘭白雪皚皚的峽谷中飄蕩的淒冷迷霧。

室內冷得嚇人,厚重的木傢俱、古老的橡木鑲板以及細小的窗格上統統結滿白霜,無數堆積的法律檔上也全是冰霜。門邊桌上的酒瓶碎了,留下一塊酒瓶形狀的粉色的冰,還有無數閃爍的殘渣。

“這他媽……”格洛塔一開口便刺痛了嘴唇,吐息也結了霜。這個猶如封凍在嚴冬中的房間散落著各種檔,一根細長彎曲的黑管子凍在鑲板牆上,好似雪地中掛的一截香腸。無論書本、桌子還是冰霜覆蓋的地毯,上面都有若干黑點,天花板上更有不少粉色物質,地板上有很長的白色碎片……

(莫非是……人體殘骸?)

一大團幾乎結凍的冷肉躺在桌子中央。格洛塔歪頭湊近瞧看,發現那團肉裡有張牙齒幾乎齊全的嘴,另有一隻耳朵、一隻眼睛和幾根長鬍鬚。這足以讓格洛塔意識到冰凍的辦公室裡四分五裂的殘渣組合起來是什麼。(豈非我最後的希望、我的第三個主人,大名鼎鼎的大法官莫拉維閣下?)

科斯卡清清喉嚨。“看來你的朋友西比爾的確有些本事。”

(首席惡魔學家放大招了。)格洛塔感到左眼周圍肌肉猛跳,跳得讓人生痛。秘書伸進腦袋瞧了瞧,嚇得張口結舌,忙不迭地倒退出去,格洛塔清楚地聽到門外的嘔吐聲。“恐怕大法官閣下是難以協助我們了。”

“沒錯。不過說到底,現在弄這些文書啥的,不嫌有點晚嗎?”科斯卡朝窗外作個手勢,窗玻璃上隨處可見凍住的血。“古爾庫人快打來了,對吧?你有何恩怨,最好現在做個了斷,趁咱們的坎忒好朋友尚未得逞。計畫跟不上變化時,需要迅速行動來加以彌補,您說對嗎,呃,主審官?”他伸手到腦後解開面具,丟到地上,“迎面嘲諷敵人的時刻到了!孤注一擲的時刻到了!這裡的殘局可以以後收拾,即便沒法收拾,又有什麼了不起?明天我們可能生活在一個新世界!”

(或是死在新世界。他話不動聽,但道理是對的;遊戲結束之前,格洛塔上校或許還能用殘存的力氣進行最後一次衝鋒。)“我相信還能指望你?”

科斯卡拍拍他的肩膀,令他扭曲的背脊陣陣抽痛。“不顧敵眾我寡,進行最後一次英勇高貴的衝鋒?您當然能指望我!我要提醒您的只是,一旦涉及惡魔話題,我的收費通常會翻倍。”

“三倍如何?”(反正是凡特和伯克的錢。)

科斯卡笑得更歡,“那更好。”

“你的手下呢?他們也能指望?”

“他們還有五分之四的工資沒結,清帳之前,我可以性命相托。”

“好,那就有底氣了。”格洛塔在靴子裡活動酸痛的腳掌。(沒趾頭的小可愛,只好再勞動你一小段,再忍受幾步臺階。無論什麼結果,你我都能休息了。)他將高爾的供狀隨手扔到結霜的地板上。“出發,去大學!審問長閣下最討厭等待!”

第十六章 魔匣開啟

羅根能感到周圍部眾的懷疑,也能從他們拿武器的姿勢和臉上的表情看出憂慮。他不怪他們,畢竟人在自家門口對付熟悉的對手可能無所畏懼,可一旦漂洋過海來到做夢都想像不到的奇怪地方,難免杯弓蛇影。

四周的情形委實讓人神經緊張。

羅根首度造訪這座白塔之城,乃是跟隨第一法師,他為這裡建築的規模、人民奇怪的脾性以及建築和人口數目之龐大而震驚。如今一切化作焦黑廢墟組成的迷宮,他們走過空曠街道,兩側均是燒焦的房屋留下的龐然骨架,漆黑的房梁直指天空。他們經過空曠的廣場,周圍散落著碎石,空中飄滿灰燼。戰鬥聲時時傳來,如幽靈般忽遠忽近,陰魂不散。

這裡仿佛成了地獄。

“在這種地方該怎麼打仗?”狗子輕聲問。

羅根希望自己知道答案。他們在森林、群山和峽谷中戰鬥過無數回,清楚其中利害,但在這種地方?他緊張地掃視洞開的門窗和一堆堆落石。太多可容敵人藏身之地。

羅根只能認准鍛造者大廈,希望這是正確的抉擇,至於到達之後怎麼辦,他全無頭緒。多半會來一場血腥的大搏殺,反正肯定不會有什麼好事,但命令既已下達,身為首領就不能出爾反爾。

戰鬥的嘈雜聲越來越大、越來越大,煙塵和怒火刺痛了鼻腔和喉嚨,鍛造者的劍的劍柄被他手心汗水浸潤得濕滑極了。他匍匐在地,越過一堆鵝卵石,貼住一面破碎的牆,並把手橫在身後,示意其他人小心行動,然後他緩緩移到牆壁邊緣,朝牆後瞄去。

阿金堡就在前方,高大的黑色城牆和塔樓襯著慘白的天空,下方的護城河映出它們的倒影。水邊的鵝卵石地上全是人,一直排到羅根看不到的遠方。呆子都知道這些是古爾庫人。城上矢如雨下,城下箭飛如蝗,箭矢不斷砸在鵝卵石上,或是狠狠插進木頭掩體。

不到三十跨外,有一隊古爾庫軍排成一列,面朝城區。那一列隊伍整齊有序,長矛林立,兩側各有一杆高高的旗幟,上面的金色文字閃閃發光。這一看就不是好啃的骨頭,這些敵人武器精良、盔甲齊備,跟他們在城外遭遇的雜兵判若雲泥。大吼大叫休想讓他們後退分毫--倒可能引得他們朝羅根撲來。

“哇。”狗子爬過來後低聲驚歎。還有幾個北方人跟著他,在街口傻傻地東張西望。

羅根朝他們揮手。“最好別讓他們發現--”

古爾庫人陣列中一位軍官突然用晦澀難懂的語言嚷了句什麼,曲刃劍朝他們一指,古爾庫士兵刷地端起武器。

“噢,媽的。”羅根低吼。現在他們撲來了,行動迅速但紀律嚴明。他們不僅數量眾多,還舉著閃閃發光、令人心寒的利器。

面對衝鋒,你有三個選擇:逃跑,堅守,還有反衝鋒。逃跑並非總是下策,但考慮到小子們本來心裡就不太情願,要是跑的話,他們絕對會一直跑進海裡。此外,他們剛剛穿越城市,隊伍亂成一團,不堪一擊,堅守只會白白死人。那就只剩下一個選擇,也是唯一的選擇。

一天裡沖兩次。真他媽要命,但抱怨也沒用。你必須現實一點。

羅根當先沖了起來--不顧撒腿逃跑的心願,沖出牆壁向前奔去--踩著鵝卵石地,直奔護城河。他壓根沒工夫關心其他人跟沒跟上,全副精神都集中在大喊大叫和揮舞長劍上了。跟從前一樣,他總是身先士卒。在殺戮中死去,這是血九指的歸宿,是值得歌唱的結局,如果有人願意費心譜曲的話。他咬緊牙關,準備迎接交戰時的猛烈衝擊。

左邊的建築裡突然沖出一群聯合王國士兵,他們發瘋般狂吼著。古爾庫人的攻勢頓時瓦解,他們散開陣列,長矛亂揮,匆忙面對突如其來的新威脅。這真是意外之喜。

不待古爾庫軍調整過來,聯合王國軍已從側面殺進敵陣。人們大呼小叫,武器碰撞聲不絕於耳,空中寒光閃爍,屍體接連倒下。羅根被裹在戰團當中,將將躲過斜刺裡捅來的長矛,他揮劍砍向一名古爾庫兵,結果劈在另一人身上。那人慘叫著,鮮血自鏈甲下汩汩湧出。羅根又用肩膀撞人,撞得對手仰面倒下,然後他一腳踩中對方的下巴,發出清脆響聲。

指揮衝鋒的古爾庫軍官就在幾跨外,手握曲刃劍做好了跟他單挑的準備。但羅根聽到身後傳來弓弦脆響,一支箭旋即插進軍官的鎖骨旁,軍官顫抖著吸了口氣,尖叫起來,身體轉了個半圈。羅根趁機照他後背狠狠一劍,血滴飛濺。在他周圍,人們繼續撲向依然堅守陣地的敵人。一支長矛折斷了,飛濺的木屑打在羅根臉上。有人在他身邊咆哮,讓他的耳朵嗡嗡作響。他扭頭發現一名親銳絕望地伸出手,卻被一把曲刃劍砍中,拇指在空中飛旋。羅根的劍照那握曲刃劍的古爾庫士兵當面劈下,重劍劈開臉頰,將其頭顱一分為二。

一根長矛忽然刺來,羅根不及閃避,矛尖穿透襯衫,紮入右側身體,冰冷的矛頭嵌在肋骨下麵。握矛的兵收勢不住,趔趄著向他倒來,羅根趁勢一劍,劍刃自胸甲下方刺入,最終穿透了臉頰--那人卻是個臉上蓄著修整不齊的黃鬍子的聯合王國士兵。

那人皺著眉,不解地看著對手同樣白皙的面孔。“怎麼……”他嘶啞地擠出幾個字,手抓向羅根。羅根抽出劍,一隻手按住身側。濕的。他不知矛尖只是捅破了皮膚還是紮了個對穿。他不知自己是不是快死了,現在是最後的迴光返照。

他還沒想明白,後腦勺便挨了一記重擊,頓時天旋地轉。他胡喊了幾句,完全不清楚發生了什麼,四肢軟得像泥,世界晃來晃去,泥土翻飛,劍光交織。他砍中了某人,又踢中了某人,隨後與某人陷入扭打。他咆哮著伸手摸匕首,刺中不知誰的脖子,深紅的鮮血流淌出來。四面八方傳來的戰吼聲充斥耳腔。有個失去半張臉的人踉蹌著從他身邊經過,他甚至能從側面看見對方口腔中被打碎的牙。

身側的傷口火燒火燎地疼,疼得他喘不過氣。頭上的傷口不斷抽搐,眼前的景象變得模糊,視野左搖右晃。他滿嘴金屬般腥鹹的血味兒,有人碰他的肩膀,他轉過身,齜著牙,緊握手中鍛造者的劍。

狗子趕忙放開他,舉起雙手。“是我!是我!”

羅根看到了是誰,但握劍的手現在不屬於他。在血九指眼中,這只是一具需要料理的屍體。

※ ※ ※

(瘸羊倌喲,你的羊群真奇葩。)格洛塔領著近三十個假刑訊官穿梭于阿金堡內被遺棄的巷道,尼科莫•科斯卡--名揚天下的雇傭軍人--大搖大擺走在他旁邊。(我的希望都寄於全世界最不可靠的一幫罪犯。)傭兵用繩子拖著被捆綁堵嘴的高爾主審官。(他就像條被強遛的狗。)阿黛麗•威斯特在傭兵們中間匆匆而行,白裙子沾滿了下水道的污泥和許多人血,憔悴的臉上有黑色淤青。(她今日已有許多駭人的經歷,無奈還得追隨瘸子主審官,在遠方戰鬥聲的幫襯下,繼續跳這支地獄舞蹈。)

他猛然停步,透過身旁一道拱門望進元帥廣場。只見遼闊的廣場因不明原因鋪設了大量粉末,而在黃白色粉末中央站著的,毫無疑問便是第一法師,他身邊則是那個差點把格洛塔淹死的黑膚女人。(我敢說,這是全世界我最欣賞的兩位朋友。)

“巴亞茲。”格洛塔嘶吼。

“沒時間節外生枝了。”科斯卡抓住他的手肘,把他拉開,第一法師及其一臉陰沉的同伴消失在視野外。格洛塔沿窄巷繼續跛行,轉過拐角時縮了下身,一抬頭竟迎上老相識傑賽爾•唐•路瑟。(哦,該說是聯合王國的至高王陛下,我真他媽的好榮幸。)

“陛下。”他說著低下頭,脖子傳來一陣尤為劇烈的刺痛。緊跟著現身的科斯卡誇張地鞠躬致意,一邊伸手去摘帽子,卻發現帽子沒了。傭兵抱歉地聳聳肩,扯扯油膩的額發。

路瑟皺眉依次打量科斯卡及其麾下的奇怪團夥。國王一行末尾似乎有個熟人,鮮明的甲衣間一個黑金袍服的人影。莫非是……大法官閣下?可他明明已成冰凍的肉渣,怎麼可--這時阿黛麗轉過拐角。

路瑟瞪大雙眼,“阿黛麗……”

“傑賽爾……”她的表情和他一樣驚訝,“我是說--”

猛烈的爆炸隨即將兩人分開。

※ ※ ※

中央大道不復往昔。

威斯特率參謀團騎馬北進,所有人都震驚得說不出話。馬蹄踩在破碎的道路上,悲傷的鳥兒在燒焦的房屋光禿禿的梁椽間哀鳴。有人在巷道中哭號求救,西邊隱約傳來戰鬥聲,那裡仿佛正進行著一場兩敗俱傷的漫長比賽。大火席捲市中心,將大片建築物化作漆黑骨架,將樹木化作灰色的爪子,將花園化作一攤攤黏稠焦土。屍體是此間唯一的點綴,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屍體。

四角區成了屠場,到處散落著醜陋的戰爭遺物,而這裡曾是阿杜瓦最宏偉的建築的聚集地。傷患被放置在大道兩旁塵埃遍佈的地上,一眼望不到頭。他們咳嗽、呻吟著要水喝,渾身是血的醫生在其中徒然地穿梭。

幾名沉默的士兵把古爾庫人的屍體胡亂堆成幾個小山,數不清的胳膊、腿和臉疊在一起。有個高個男人在旁背手監督,正是克羅伊將軍,他總是習慣第一時間把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條。他的黑制服沾上了灰色泥點,一隻袖子也破了,耷拉在手腕旁,這說明戰鬥一定非常激烈,以至給他的完美外表留下了瑕疵。但將軍的軍禮仍十分標準,威斯特差點以為他們是站在閱兵廣場上。

“進展如何,將軍?”

“元帥閣下,我軍進入市中心後陷入苦戰!我們的騎兵在破曉時分攻敵不備,一舉達成突破,但在等待步兵支持期間,敵人發起反攻。我發誓,腳下這片飽受戰火蹂躪的方寸之土業已易主過十幾回,灑下了無數官兵的熱血。好在我們終於拿下了四角區!他們步步為營,頑強抵抗,但仍被逼向了阿諾特之牆。看看那個!”他指向一堵倒塌的石牆,兩面古爾庫旗幟靠在牆邊,金色標誌在飛揚的塵土中閃閃發光。“用來裝飾客廳一定很不錯,呃,長官?”

威斯特的目光始終在牆下不斷呻吟的傷患間徘徊。“你喜歡就行。阿金堡方面呢?”

“恐怕那邊的情況不太好。我們攻得很猛,但古爾庫人數量占優,城堡仍在包圍當中。”

“加大進攻力度,將軍!”

克羅伊又敬了個完美的軍禮。“是,長官,我們一定能突破包圍圈,您無須擔心。恕我冒昧,敢問保德爾將軍在碼頭的戰況如何?”

“碼頭已被收復,只是保德爾將軍……犧牲了。”

沉默。“犧牲了?”克羅伊臉白得像死人,“他怎麼會--”

不遠處一聲巨響,宛如驚雷。受驚的馬兒揚起蹄子,重重踩在地上。威斯特、克羅伊以及所有軍官,大家齊刷刷朝北方看去--一大片煙塵在廣場邊緣焦黑的斷垣殘壁後升起,籠罩在阿金堡上空。

※ ※ ※

明亮的世界在眼前旋轉、躍動,到處是美妙的戰歌,空中彌漫著香甜的血味,還有馥鬱芬芳、令人心滿意足的死亡氣息。離他不過一條手臂遠的地方,一具小個頭屍體站在那裡看著他。

離血九指這麼近?簡直是火中取栗,自尋死路。簡直是在祈求死亡,要求死亡。

可這具屍體尖尖的牙讓他覺得熟悉,仿佛來自很久之前模糊的記憶。血九指搖搖頭,將這念頭揮去,把記憶沉入幽深海底。他不在乎這些屍體是誰或做過什麼,他是大平衡者,對眾生一視同仁。他只在意分解更多屍體,而他早就該開工了。於是他舉起劍。

大地搖晃起來。

他身形晃動,接著一聲晴天霹靂般的巨響席捲而來,分隔了死者和活人,將全世界一分為二。他腦中仿佛有什麼東西鬆動了。他大叫一聲,重新站好,舉起劍……

胳膊卻沒動。

“媽的……”血九指咆哮道,但火焰已然熄滅,羅根轉向聲音傳來的地方。

一大團灰色煙雲從僅僅幾百跨外的阿金堡城牆後騰起,無數旋轉的碎片朝天空飛射,畫出一道道棕色的弧形軌跡,宛如碩大海怪的觸手。有塊碎片在他們頭頂達到頂點,羅根眼看它掉落下來,起初不過鵝卵石大小,但隨著它一點點接近地面,他看出其實是塊馬車大小的石料。

“見鬼。”寡言說。這場景的確無法形容。那塊石料砸在混戰的人群中某棟建築的側面,整個房子頓時四分五裂,殘骸飛向四面八方。一根碎木頭打著旋兒從狗子身邊飛過,一頭紮進後面的護城河。羅根趕緊撲倒,無數沙粒砸在後腦。

嗆人的煙塵猶如洶湧的巨浪。他用一隻手捂住臉嘔吐,良久才搖搖晃晃起身,但仍籠罩在遮天蔽日的塵土中。他拄著劍,耳鳴不已,一時竟不知自己是誰,身在何處護城河邊的戰鬥停止了。人們咳嗽著、張望著,在昏暗的塵土世界裡沒頭沒腦地亂轉。地上滿是屍體,北方人的,古爾庫人的,聯合王國的,全混在一起。羅根發現有個黑膚男人盯著他看,那人眼睛上方有道傷口,鮮血順著灰撲撲的臉流淌。

羅根舉劍發出嘶啞的戰吼,試圖沖過去,結果一踉蹌,差點摔倒。但那古爾庫士兵卻嚇得扔下長矛,轉身逃入一片天昏地暗之中。

※ ※ ※

第二次驚天動地的爆炸比第一次更接近,就在西邊不遠處。狂風吹亂了傑賽爾的頭髮,刺痛了他的眼睛,他身邊的騎士紛紛拔劍。大家抬頭觀望,面如土色。

“我們得趕緊走。”葛斯特細聲細氣地說,抓緊傑賽爾的手肘。

格洛塔一行業已用瘸腿主審官所能達到的最快速度鑽進一條鵝卵石巷道,只有阿黛麗回頭看著他,雙眼依然瞪得老大。

“等等……”與她遙遙對視,傑賽爾心中陡然升起痛苦而強烈的渴望,無法忍受把她扔給一個噁心的瘸子。但葛斯特不允許國王分心。

“請立刻回宮,陛下!”高大的衛隊長頭也不回地拖著傑賽爾朝公園而去,其他近衛騎士“叮叮噹當”緊隨在後。無數碎石砸在周圍的房頂,在路面和騎士們的盔甲上彈開。

“他們來了。”莫拉維低聲說,嚴肅地看著元帥廣場的方向。

※ ※ ※

菲洛抱頭下蹲,可怕的巨響依然在白色高牆間回蕩。一塊人頭大小的石頭從天而降,在幾跨外摔得粉碎,黑色碎片散落在白色鋸末上。另一塊有前者十倍大的石頭擊中一棟房子的屋頂,震得窗玻璃砰砰碎裂。塵土從各條街道湧向廣場,聚成灰色煙雲。待聲音終於漸漸變小,人為的雹暴停止之後,剩下的是捉摸不透的寂靜。

“什麼情況?”她沖巴亞茲吼道。

“他們來了。”街道中響起撞擊聲,然後是數人的喊叫,緊接著傳來一聲長長的尖叫。巴亞茲轉向菲洛,他緊張地繃緊了下巴:“我們開始之後,你千萬不能移動,一分一毫也不行。這是經過精心--”

“管好你自己吧,法師。”

“我當然會。開匣,菲洛。”

菲洛站起身,眉頭緊鎖,指尖輕搓拇指。魔匣一日開啟,便再不能回頭,這令她踟躕。

“快點!”巴亞茲吼道,“馬上打開!你還想不想復仇!”

“嘶--”可回頭的時機早已錯過,她只能蹲下去,把手放在冰涼的匣蓋上。黑暗的道路才是唯一選擇,世事如此。她摸到暗藏的機關,按了下去,匣子悄然打開,奇特的戰慄感緩緩滲透而出,繼而流動起來,最終噴湧沖刷過她全身,讓她幾乎無法呼吸。

種子就在裡面,它被金屬圈包裹著,似乎只是一塊暗淡無光、毫不起眼的灰色石頭。但她抓住它時,只覺沉重如鉛,寒冷若冰。她把它從匣子裡取出來。

“很好。”但巴亞茲不由自主地渾身發抖,臉孔被恐懼和厭惡扭曲。菲洛將種子舉向他,他卻向後一縮,額上湧出鬥大汗珠。“別再靠近了!”

菲洛將匣子闔上。此時,兩名全副盔甲的聯合王國衛土倒退進了廣場,他們手握重劍,卻步伐慌亂,仿佛正面對一整支軍隊。然而對面只有一人走出拐角,那人身穿閃閃發光、裝飾華麗的白甲,黝黑的面龐俊美非凡,年輕而又光滑,眼睛卻顯得十分蒼老。菲洛見過這樣的臉,就在達戈斯卡附近的荒野。

食屍徒。

兩名衛士一齊發起衝鋒,其中一人還發出微帶顫音的戰吼。食屍徒輕鬆躲過他們的劍,旋即以令人眼花繚亂的速度撲上前,漫不經心地揮拳打向一名衛士--這一拳伴著一聲鈍響砸凹了盾牌和胸甲,教衛士淩空飛出二十跨,落地後還滾了好幾圈,在白色鋸末上留下許多黑色血跡。衛士最終倒在離菲洛不遠的地方,吐出一大攤血水,不再動彈。

另一名衛士向後退去。食屍徒默然旁觀,完美無瑕的臉流露出一絲傷感,然後他周圍的空氣開始閃爍,雖只有片刻,那衛兵卻“叮噹”一聲扔掉長劍,慘叫著抱住了頭。他的頭顱隨即爆裂開來,頭骨和血肉的碎塊撒在旁邊建築的白牆上,無頭屍癱軟在地。一時間一片寂靜。

“阿金堡歡迎你們!”巴亞茲大喊。

一條飛速閃過的人影吸引了菲洛的注意,她抬頭看去,發覺有個白甲人影在屋頂上衝刺,不可思議地跳過建築之間的巨大空間,隨即消失在視野外。另一個女人自下方街道的陰影中走進廣場,她身穿閃閃發光的鏈甲,臀部隨腳步搖擺,無瑕的臉上掛著愉悅的微笑,手裡漫不經心握著根長矛。菲洛吞了口口水,不自覺地攥緊拳頭,握住種子。

身後的牆壁突然塌了一段,大塊碎石撒滿了廣場,一個大塊頭踏出參差不齊的缺口,手執一根插滿黑鐵釘的極長的木棒,他的盔甲和長鬍子上都沾滿灰塵。大塊頭身後跟著兩人,同樣光滑的皮膚,同樣年輕的面龐,同樣蒼老、漆黑的雙眼。菲洛皺眉環視,邊抽出冰冷的長劍。它或許沒什麼用處,但菲洛握著它感到安心。

“歡迎你們!”巴亞茲叫道,“我一直在等你,馬穆。”

食屍徒的首領皺著眉,小心繞過那具無頭屍。“我們也在等你。”幾道白影輕快地掠過屋頂,屈膝落地,重重地砸在廣場上,然後起身。一共四人,把守住四個角落。“你那個唯唯諾諾的影子餘威呢?”

“他來不了。”

“紮卡魯斯呢?”

“他逗留在西方的廢墟,想用繃帶治癒屍體。”

“康妮爾呢?”

“她沉溺於過去,不願思考未來。”

“這麼說,你最終還是成了孤家寡人,除了這個--”馬穆空洞的視線轉向菲洛,“這個怪胎。”

“她的確很怪,很不合群,卻大有用處。”菲洛皺緊眉頭,一言不發。如果一定要說什麼,她寧肯用劍來表達。“噢,也罷,”巴亞茲聳肩,“我向來認為世上最睿智中肯的莫過於我自己的話。”

“是嗎?可你用你的驕傲、自負和野心毀掉了法師組織。”越來越多的人從廣場周圍的眾多門廊後聚攏過來,或是漫步從街上走來。有些高傲如領主,有些像戀人一樣手牽著手。“你只在乎權力,到頭來卻連這也保不住。第一法師,亦將是最後一位法師。”

“走著瞧吧。你不是很樂意見到這副光景嗎?”

“我一點都不樂意,巴亞茲,這只是必須做的事。”

“啊哈,正義的戰爭?神聖的使命?所謂的聖戰,呃?你一定以為,神會為你的說辭微笑的,是吧?”

馬穆聳聳肩,“不,神只為結果微笑。”更多白甲人湧入廣場,在邊緣散開,他們舉手投足間透出不經意的優雅,顯現出無與倫比的力量與驕傲。菲洛皺眉掃視,一隻手在身側握緊種子,另一隻手握緊長劍。

“如果你有計劃,”她嘶吼道,“差不多該實施了。”

但第一法師只是眼睜睜看著他們將他包圍,他臉側的肌肉不停抽動,雙手在身邊握緊又鬆開。“真可惜,卡布林不能親自造訪,好在你還是帶了不少朋友。”

“如我之前所說,我帶來一百位師弟師妹,其中有幾個在城裡執行其他任務,我代他們致歉。但大部分都在這兒,完全夠了。”食屍徒們停住腳步,朝內站立,形成一道巨大的圓環,將第一法師圍在正中。當然,菲洛•瑪律基尼不會害怕--

但這數量差距未免過於懸殊。

“回答我一件事。”馬穆喝問,“既然千年的恩怨即將了結,你也無須再行欺瞞。你為何謀害尤文斯?”

“尤文斯?哈!他想靠微笑和善意讓世界變得更好,然而善意不會讓你得到任何東西,沒有爭鬥世界更是難以進步。我沒有謀害任何人。”巴亞茲瞥向菲洛,雙眼閃爍著熱切的光芒,禿頭汗水密佈,“說到底,一千年前,究竟是誰殺了誰又有何干?真正有干係的是今天誰能殺了誰。”

“沒錯,今天你終將接受審判。”食屍徒的圈子開始緩緩收緊,他們整齊劃一地、輕柔舒緩地、一步一步地向內推進。

第一法師露出冷酷的微笑。“噢,今天這裡的確會有一場審判,馬穆,我向你保證。魔法正從世界上流失,我的力量不過是從前的一鱗半爪,但你饕餮人肉、視律法為無物時也許忘了‘根為樹之本,識為力之先’的基本道理。要知道,我師從尤文斯習得高等技藝,又自坎迪斯那裡學到鍛造之法。”

“但你靠這些大道理奈何不了我們。”

“的確,因此我需要某些更為黑暗的措施。”

巴亞茲雙肩周圍的空氣發出微光。食屍徒們停住了,其中有些還舉手護臉。菲洛眯眼瞧看,卻未見任何異狀,只覺一絲微風拂過。微弱的氣流以第一法師為中心向周圍擴散,卷起石磚上的鋸末,掃向元帥廣場四周,掀起一片白色雲團。

馬穆低下頭,隨即皺起眉。金屬嵌入他腳下的石頭裡,在黯淡的陽光下微微閃爍。圓圈,線條,符號,一個套一個的圓圈,結成一座巨大的法陣,將寬闊的廣場完全覆蓋。

“十一重結界,每重有十一道關口,”巴亞茲介紹,“都是用鹽水淬鐵鋪設的。這是坎迪斯經過反復研究得來的寶貴教訓。高斯德當年用的粗鹽,他太大意了。”

馬穆抬起頭,臉上寒冰般的冷靜不見了。“你不是要……”他的黑眼睛猛地看向菲洛,接著看到了她緊抓著種子的手。“不!第一律法規定--”

“第一律法?”法師一齜牙,“小孩才遵守律法。這是成年人的戰爭,失敗是唯一的罪。一如的話?”巴亞茲冷笑,“哈哈!有能耐就請他出手阻止我吧!”

“夠了!”一名食屍徒飛身向前,高速掠過金屬法陣,直取中央。菲洛感到手中的石頭陡然寒冷刺骨,不禁倒吸冷氣。巴亞茲周身的空氣開始扭曲、旋轉,法師整個人仿佛成了滿是漣漪的池塘中的倒影。

那食屍徒當空躍起,嘴巴大張,高舉明晃晃的長劍--然後他突然消失了,連同身後另兩個食屍徒一起,原地只灑下一道長長的血沫。菲洛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切,眼睛越瞪越大,嘴巴完全合不攏。

他們身後的建築出現了一個巨大的空洞,從地面直到屋頂,形成了一條邊緣遍佈破損石磚和松脫石膏,內部只剩下碎木頭和碎玻璃的大峽谷。灰塵自破碎的邊緣撲簌簌落入空蕩的破洞中,一團碎紙在空中翻飛。從這個殺戮場的中心,傳來了微弱而痛苦的尖叫。還有嗚咽。還有痛苦的呻吟。好多聲音混在一起。都是那些躲在建築裡的百姓發出的。

他們真倒楣。

巴亞茲的嘴唇緩緩上揚,折出笑容。“起作用了。”他喘息著說。

第十七章 黑暗的道路

傑賽爾匆忙穿過高高的門廊,進入內花園,騎士們簇擁在他身邊。令人驚訝的是,莫拉維大法官竟能跟隨大家快速穿越阿金堡,老人似乎連氣都沒喘。“關門!”大法官高喊,“關門!”

沉重的大門轟然關閉,插上兩道船桅般的門閂。傑賽爾終於稍微舒了口氣,緊閉的大門、又高又厚的宮牆以及護衛他的武藝嫺熟的鐵甲騎士們帶來了安全感。

莫拉維將手輕放在傑賽爾肩頭,指引他沿鵝卵石路朝最近的宮門走去。“我們得找一個最最安全的場所,陛下--”

傑賽爾掙開法官的手,“你要把我鎖在臥室裡嗎?要我藏進酒窖?我哪兒也不去,就在此總覽王宮防務--”

宮牆對面傳來一陣令人血液凝結的長嘯,嘯聲回蕩在枯萎的花園裡,又仿佛在傑賽爾心頭戳了個洞,他所有的自信都從洞口迅速流失。粗壯門閂卡住的門輕輕晃了晃,藏進酒窖的念頭正以驚人的速度膨脹。

“結陣!”葛斯特尖聲喝道,“保護國王!”重甲騎士們立刻在傑賽爾周圍形成一道防線,長劍在手,高舉盾牌。另一些騎士跪在前方,從箭袋中抽出弩矢,搭在重弩之上。所有人都注視著那扇沉重的雙開大門--它又輕搖了一下,似乎稍稍有些歪斜。

“下麵!”有人在牆頭大叫,“下--”伴著尖叫,一位鐵甲衛士直直地栽下牆上垛口,摔進草地。屍體抖了抖便不動了。

“怎麼回……”有人低聲說。

一個白色身影從牆頭一躍而下,在空中優雅地翻了個身,“砰”一聲落在眾人面前的鵝卵石路上。這是個黑膚男性,臉龐如孩童般光滑,身穿鑲金邊的白甲,手執一杆末端帶長曲刃的黑木長矛。傑賽爾瞪著他,他也面無表情地瞪著傑賽爾--那對黑眼珠裡有些東西,或者不如說缺了某些東西,讓傑賽爾意識到他不是人,而是食屍徒,是打破第二律法的孽畜,身居卡布林的百部眾之列,此行意在了結與第一法師的古老恩怨。最不公平的是,他們的恩怨卻把傑賽爾給牽扯進去。食屍徒抬起一隻手,似在禱告:

“願真神接納我們所有人進入天堂。”

“放箭!”葛斯特尖叫,弩手們慌忙發射。幾支弩矢被食屍徒的鎧甲彈開,也有幾支命中目標:一支插進胸甲之下,一支插在肩頭,還有一支正中面門,翎羽在眼睛下方顫動。這樣的傷,任誰都死透了,食屍徒卻以驚人的速度躍了過來。

面對他的騎士徒勞地舉起手中的弩護體,但長矛徑直把弩劈開,將騎士乾淨俐落地攔腰切成兩半,又戳進後面的一位騎士--那人伴著沉悶的回音騰空而起,撞在十跨外的樹上。鐵甲和木頭的殘片漫天飛舞,第一位騎士口中發出奇怪的嗚咽,上半身傾倒在路上,熱血灑了身邊驚呆的同伴們一頭一臉。

傑賽爾被人群推向後方,衛士們紛紛圍上前去。他聽見尖叫與呻吟,目睹刀光劍影,血沫橫飛。食屍徒的動作如風馳電掣,又一名鐵甲騎士淩空飛起,像破娃娃一樣揮舞著胳膊,最後撞在花園彼端的宮牆上。

空中到處都是肢體,四面受敵的食屍徒用手中長矛畫出令人眼花繚亂的圓圈。他一矛刺入一位騎士的肩膀,將慘號的騎士帶倒在地,但這一擊的力道也讓矛杆碎裂,末端的曲刃旋飛出去。另一位騎士趁機從後方發起衝鋒,捅了食屍徒一槍,閃亮的戟尖自潔白的胸甲中穿出,卻不見絲毫血跡。又一位騎士用斧頭砍下食屍徒的一條胳膊,斷肢處灰塵噴灑。食屍徒號叫著反手一擊,擊碎了那騎士的胸甲,將呻吟哀號的騎士捶進泥土之中。

一柄柄利劍切穿白甲,卻如同給地毯抖灰般,只見塵土飛揚。傑賽爾看得呆了,麻木地注視著食屍徒搖搖晃晃繼續朝他走來--危急關頭,葛斯特一把推開國王,大喝一聲,長劍伴著悶響砍進食屍徒的脖子。那個孽畜搖搖欲墜,但沒發出聲音,他的頭和脖子只連著一絲皮膚,偌大的傷口噴出棕色灰塵,可他仍用剩下那只手抓住葛斯特的胳膊,扭轉過去,葛斯特露出猙獰痛苦的表情,“撲通”一下跪倒在地。

“進你的天堂吧,狗雜種!”傑賽爾一劍斬斷食屍徒的腦袋,那顆頭掉在草地上,那只手也終於放開了葛斯特--葛斯特捂住前臂,沉重的護手甲竟被生生抓出一個手印!無頭屍緩緩倒下。“天殺的!”傑賽爾上前一步,揚腿踢飛人頭,人頭在花園裡蹦蹦跳跳,最後滾到花壇底下,草坪中留下一路灰塵。三位騎士圍攏食屍徒的屍身,伴著頭盔裡的陣陣粗重喘息,手起刀落,將之剁成碎片,但食屍徒的手指始終在扭動抽搐。

“他們的身體是灰塵做的!”有人低聲說。

莫拉維皺眉看著屍骸。“有的如此,有的會流血,他們彼此不同。我們得馬上進宮!”他高聲催促,匆匆跑過花園。“他們不會就此甘休!”

“還要來?”傑賽爾咽咽口水,瞪著滿地被肢解的、血淋淋的碎屍。剛才的交手一共奪走了十二名近衛騎士的性命,這些可都是聯合王國最優秀的戰士,如今卻像奇形怪狀的金屬塊一樣散落在王宮花園的棕黃落葉間。“還要來?我們該怎麼--?”說話間,大門又開始搖晃。傑賽爾猛然抬頭看去,狂熱的戰意迅速消退,取而代之的是迅速泛起的強烈恐慌。

“快走!”莫拉維大吼,他打開一扇門,拼命示意傑賽爾跟上。別無選擇了,傑賽爾立刻奔了過去,才踏上三級臺階,他的鍍金靴子就在情急間絆到一起,令他結結實實摔個狗吃屎。身後傳來金屬和木頭撕裂的痛苦哀鳴,待他手忙腳亂翻過身,大門已在漫天飛屑中解體。斷裂的木板劃破空氣,掰彎的釘子“乒乒乓乓”打在鵝卵石上,各種金屬碎片沉寂地落入草叢。

一個女人閒庭信步般穿過敞開的入口,飄舞閃爍的塵埃碎屑罩住了她高挑細瘦的身軀。待塵埃落定,可見她皮膚蒼白,留著長長的金髮,另一個女人走到她身邊,與她外貌幾乎一模一樣,只是左半邊身軀從頭到腳灑遍鮮紅血點。兩個女人幾無二致的完美臉頰上同時露出燦爛笑容,其中一人伸手拍了猛撲上去的近衛騎士一巴掌,騎士的頭顱便碎了,她把騎士的有翼鐵盔扯下來,隨手丟進半空,另一人將那對空洞的黑眼珠對準傑賽爾。傑賽爾掙扎起身,氣喘吁吁地拔腿就跑,跟隨莫拉維鑽進宮門,裡面是陰影重重的廊道,兩邊擺放著古老的盔甲和武器。

葛斯特率少數近衛騎士快步追上國王,一邊倒的戰鬥則繼續在花園裡展開。一名舉起重弩的騎士陡然炸成血沫。另一名騎士轉身想逃,卻被淩空飛來的鐵甲屍體砸中,橫身撞進窗戶,長劍脫手。還有一名騎士英勇地發起衝鋒,但跑了幾步雙手就不聽使喚了,人也摔倒在地扭動掙扎,鎧甲的關節部位躥出火苗。

“救救我!”有人哭號,“救救我!救--”葛斯特用完好的那只手奮力關上沉重的門扉,他的一名部下插上粗壯的門閂。騎士們又自牆邊取下老舊的長戟--一支戟還連著破爛的戰旗--塞進門閂插縫。

傑賽爾不由自主地後退,鎧甲下冷汗淋漓,他抓緊劍柄,卻非為拔劍進擊,只求些許安慰。他的隨從已銳減到僅剩葛斯特、莫拉維和五名近衛騎士。大家淩亂而恐懼的喘息回蕩在陰暗的廊道間,每個人都盯著那道門。

“外面的大門阻止不了他們,”傑賽爾低聲問,“那道門又有何用?”

沒人回答。

※ ※ ※

“進去之後招子放亮點,先生們。”格洛塔道,“現在請開門吧。”胖傭兵提斧來到大學的正門前。木屑飛舞,那扇門在第一擊之下就劇烈晃動,第二擊搖搖欲墜,第三擊轟然散架。獨眼侏儒小心翼翼溜進去,雙手各握一把匕首,長劍出鞘的科斯卡緊跟在後。“沒人,”他用拖長的斯提亞口音報告,“只是地方有點發黴。”

“好極了。”格洛塔看向阿黛麗,“你最好留下。”

她精疲力竭地點了下頭。“我也這麼想。”於是格洛塔痛苦地跛過門檻,黑衣裹體的傭兵們隨他湧入回廊,最後一個人拽著手腕被縛的高爾。(又是這條發黴的回廊。投票選舉之前,乃至達戈斯卡之前,我就是通過它首度造訪大學的……)

陰暗的回廊裡掛著過往的首席學者們髒兮兮的畫像,飽經摧殘的地板在傭兵的靴子下呻吟,格洛塔最終來到寬闊的餐廳。

那個專司收羅怪物刑訊官的馬戲團仍然佔據了這裡晦暗的空間:兩個慣用曲刃劍、宛如雙胞胎的蘇極克人,高瘦的刑訊官,三個使斧頭的黑人,破了相的北方大漢。(都在這裡。足有二十多人。難以想像,莫非他們就這樣一直坐著,你瞅我我瞅你度過了這許多時日?)

維塔瑞見他進門立刻起身。“我記得告訴過你再也不要回來。”

“我努力過,可惜你的笑容實在令我掛懷。”

“嗨,嗨,夏蘿!”科斯卡施施然走進餐廳,一隻手撚著打過蠟的鬍鬚尖,另一隻手握著出鞘的佩劍。

“科斯卡!你還沒死?”一把連著長鐵鍊的十字形利刃從維塔瑞手中“叮噹”一聲滑到地上,“我最不想看到的人今天紮堆出場。”她的部下在她身邊散開,長劍出鞘,斧頭、釘頭錘和長矛也從桌上被拿了起來。另一邊,格洛塔的傭兵湧入餐廳,同樣武器在手。格洛塔清清喉嚨:“為大家著想,最好用文明人的方式--”

“你瞧見這裡有文明人嗎?”維塔瑞咆哮。

(說得好。)一個刑訊官跳過長桌,弄得餐具嘩嘩作響,獨手傭兵也不甘示弱地揮舞著鉤子,兩邊全副武裝的團夥迅速逼近。科斯卡花的錢貌似很快就能證明價值了。(那將是血灑大廳的壯觀表演,可惜血戰的結果委實難料。算了,還是不要冒險。)

“就是可惜了你的孩子!可惜了,這裡沒有文明人。”

維塔瑞橙色的眉毛猛然向內擠,“他們遠在天邊!”

“噢,恐怕近在眼前哪。兩女一男?生得美美的,還有火焰般的紅發,跟娘親一模一樣?”(他們該走哪道門?古爾庫人打西邊來,如此……)“他們在東門前被攔下並監管起來。”格洛塔噘噘下唇,“保護性監管。你知道,兵荒馬亂的,小孩子實在不該在街上晃。”

即便隔著面具,格洛塔也察覺到她臉色大變。“幾時的事?”她嘶聲問。

(可愛的慈母幾時會把骨肉送往安全之地?)“怎麼,當然是古爾庫人兵臨城下那天,你何必明知故問。”她睜大眼睛的方式使他確信自己沒猜錯。(接下來擰動刀刃。)“不必擔心,有塞弗拉刑訊官作保姆,他們安全無虞。只是,若我不能平安回去……”

“不准你傷害他們。”

“今天是什麼日子?每個人都來教老子做人?一會兒這裡越界,一會兒那裡不准。”格洛塔露出最噁心的笑容。“你的意思是他們都是孩子?充滿希望和前程,還有美好人生?不好意思,我最討厭野種。”他聳聳扭曲的雙肩。“也許你對我的瞭解沒這麼膚淺。你可以繼續拿親生骨肉的性命來賭,反正答案很快揭曉;或者我們也可以達成協議,跟在達戈斯卡時一樣。”

“讓他見鬼去!”一個刑訊官舉起斧頭叫囂,踏上一步。(氣氛緊張到一觸即發,若他再上前一步……)

維塔瑞伸出空著的那只手,攔住部下。“別動。”

“你有孩子,那又怎樣?這與我無關,與蘇爾特也無哇啊啊啊--”刀光一閃,鐵鍊響動,刑訊官朝前踉蹌了一下,鮮血自割開的喉嚨噴湧而出。

維塔瑞收回十字鏢,視線回到格洛塔身上。“協議?”

“沒錯。你留下,我們進去,就像老話說的,你‘什麼也沒看見’。你是個明白人,你很清楚蘇爾特不值得信任,難道不是他把你扔在達戈斯卡喂狗嗎?何況他無論如何也完蛋了,古爾庫人正要打進來。非常時期應該換種活法,你以為呢?”

維塔瑞面具下的嘴不斷嚅動。(反復盤算。)她那些兇神惡煞的部下雙眼放光,磨刀霍霍。(別跟我硬頂,婊子,你敢……)

“好吧!”她用空著的手打個手勢,刑訊官們悶悶不樂地讓開,但依舊惡狠狠地盯著格洛塔的傭兵。維塔瑞用她的尖腦袋示意餐廳遠端的一道門。“下去,樓梯盡頭有扇門,門上有黑色鉚釘。”

“謝了。”(即便是非常時期,言語往往也比刀劍管用。)格洛塔跛行前進,科斯卡帶著傭兵們跟上。

維塔瑞皺眉旁觀,眼睛眯成兩條恐怖的細縫。“你敢動他們一根毫毛--”

“知道,知道,”格洛塔大咧咧地擺擺手,“我就得吃不了兜著走嘍。”

※ ※ ※

一瞬間仿佛天地萬物都停止了運轉,唯有元帥廣場邊緣被掏空的建築在繼續沉陷。所有食屍徒都跟菲洛一樣呆立原地,無比震驚,形成了一道啞然的圓環。巴亞茲是唯一沒被破壞的規模嚇住的人,他尖銳的輕笑聲在牆壁間回蕩。“起作用了!”他喊道。

“不!”馬穆大叫一聲,百部眾突然同時發起衝鋒。

他們迅速靠攏,優雅美麗的武器閃閃發光;他們張開血盆大口,露出潔白的牙齒;他們以驚人的速度猛撲過來,迅速收緊圓環;他們齊聲發出飽含恨意的尖叫,這恐怖的大合唱連菲洛亦為之膽寒。

巴亞茲卻狂笑不已。“讓審判開始吧!”

菲洛咬緊牙關,發出壓抑的咆哮,掌中的種子冰冷殘酷地啃噬著她。一股強大的衝擊波自廣場中央向外掃蕩,將食屍徒們像風箏一樣吹得東倒西歪,在地上撲騰翻滾。這股衝擊波震碎了廣場周圍所有的窗戶,吹開了每道門扉,掀飛了每棟建築的屋頂。

圓桌廳巨大的鑲嵌大門被強行衝開,接著又從牆上被活活扯下,沿廣場飛了出去。成噸成噸的木頭,像一張張廢紙一般在狂風中翻騰。而所有這些廢料裹成一團混沌的洪流,瘋狂抽打著無助的食屍徒們。白甲包裹的肉體被割開了,破碎的殘肢、鮮血以及塵土被卷走了,一切都在風暴中噴濺、騰躍。

菲洛的手掌和前臂都閃著微光,她的呼吸愈發急促,玄冰般的冷氣在血管中蔓延,流過四肢百骸,啃噬著身體。她眼前的種子變得模糊不清,活像是隔著快速流動的水在看它一樣。風抽打著她的雙眼,只見一個個白色人影像玩具一樣被拋到半空,捲入碎玻璃、碎木頭和碎石子組成的風暴。還在地上的食屍徒只剩下十來個了,而且個個踉踉蹌蹌,手指緊摳地面,靚麗的秀髮被扯得筆直,絕望地對抗著狂暴的衝擊波。

一個食屍徒在狂風中大叫大嚷,勉強抓向菲洛。那是個女的,身上閃光的鏈甲隨風鼓蕩,雙手迎風伸出,兇狠而徒勞地撕抓。她終於靠近了,更近了。那是一張光滑而驕傲的臉,眼中帶著純粹的蔑視--

就像在達戈斯卡附近追她的那個食屍徒。就像改變她一生命運的奴隸主。就像沖憤怒而無助的她微笑的奧斯曼-烏-多沙。

菲洛憤怒的呐喊被咆哮的狂風淹沒,但她揮出了連自己也難以置信的一劍。食屍徒完美的臉龐上剛來得及露出一絲驚訝,曲刃劍已砍下她伸出的胳膊,又餘勢不減地削去她項上人頭。屍體猛地向一側倒去,立刻被風卷走,頸上的傷口噴出漫天黃沙。

空中到處是飛舞的肢體,它們被飛快地卷來卷去。菲洛一動不動地站著,任那些碎片從身旁掠過。一根橫樑當胸擊中一個在地上掙扎的食屍徒,他尖叫著被撞飛到空中,活像插在簽上的蝗蟲。接著另一個食屍徒突然炸開了,炸出的血肉旋即也被盤旋捲入顫抖的天空。

那個留長鬍子的大塊頭食屍徒還在掙扎前進,手中木棒高舉過頂,嘶喊著誰也聽不見的字句。透過扭曲變形的空氣,菲洛看見巴亞茲朝他一挑眉毛,雙唇間蹦出一個字:

“燒。”

於是一瞬間,他宛若天上最耀眼的星星一般燒了起來,在菲洛眼底留下一片白光。待她睜眼,他焦黑的骨頭也被風暴卷走了。

只剩下馬穆了。他還在拼力向前,拼命把雙腳挪過石地,挪過鐵符文,一寸又一寸,孤注一擲地撲向巴亞茲。

他的一邊腿甲被風暴撕開,打著旋兒躥入狂亂的天空,緊接著一片肩甲也飛了出去。他扯破的衣服隨風撲騰。他猙獰扭曲的臉孔開始龜裂、破碎。

“不!”他絕望地伸出一條胳膊,每根手指都極力伸展,試圖抓住第一法師。

“是的。”巴亞茲獰笑道,他臉龐周遭的空氣如沙漠中的熱氣般沸騰遊動。馬穆的指甲紛紛被風扯脫,伸直的胳膊向後彎曲、折斷,接下來跟肩膀徹底分了家。他完美無瑕的肌膚猶如翻卷的帆布,從骨頭上脫落,下麵湧出無窮無盡的棕色沙塵,好比被風暴攪動的沙丘。

他突然被掀了出去,撞在一棟高大建築的高處,留下一個參差不齊的巨洞。磚塊自洞口不斷脫落,被肆虐的風暴吸上了天--磚塊和翻飛的紙張、亂撞的石頭、旋轉的木板及扭曲的屍體一起瘋狂旋轉,繞著廣場邊緣,在鐵繪法陣外形成了一個毀滅的漩渦。這漩渦已跟周圍的建築一樣高,卻仍在不斷攀升,吞噬著途經的一切,吸進更多石頭、玻璃、木頭、金屬和生命。它的顏色越來越深,速度越來越快,聲音越來越響,力量越來越強。

身處這毫無理性、無情肆虐的漩渦中心,菲洛只聽見巴亞茲的笑聲:

“神只對結果微笑。”

※ ※ ※

狗子起身,晃了晃酸痛的腦袋,甩掉滿頭塵土。血水順著胳膊流淌,在白膚上紅得刺目。世界總算沒有毀滅。

但也離毀滅不遠了。

橋和城門樓消失不見,他們站立的地方只剩下大堆碎石和牆上一道駭人的缺口--別的都沒了,除開無處不在的灰塵。周圍有不少屍體,但更多的是在地上打滾、不停咳嗽、不斷呻吟,或是在垃圾堆中費力爬行的活人。戰意早已被拋諸腦後,狗子太明白這樣的感受了。

護城河塞滿了垃圾,卻有個人爬上垃圾堆,奮力朝缺口前進。那人一頭糾結亂髮,一手握著長劍。

除了九指羅根,還能是誰?

“噢,見鬼。”狗子罵道。羅根一定是腦子進水,但這還不是最糟的:有人一路緊隨他穿過瓦礫堆。是擺子,一手握斧,一手持盾,骯髒的面孔臉色陰沉,似乎不懷好意。

“啊,見鬼!”

寡言聳聳沾滿灰塵的肩膀。“最好跟上。”

“是啊。”狗子用拇指比了比正起身抖去外套上無數沙石的紅帽子。“叫上幾個小子,呃?”他提劍指向缺口,“我們過去。”

真他媽操蛋,他又想撒尿。

※ ※ ※

傑賽爾沿陰影重重的廊道後退,大氣不敢喘一口,只覺掌心、脖子和後背全是冷汗。

“他們在等什麼?”有人低聲問。

頭頂傳來輕微的“吱嘎”聲,傑賽爾抬頭盯著黑色房椽,“你們聽見--”

一個身影突然衝破天花板,猶如白色旋風飛躍而下,落地時踏住一名近衛騎士,在胸甲上踩出兩個巨大的凹坑。騎士的面甲裡鮮血狂噴。

她沖傑賽爾開心地笑道:“先知卡布林向您致意。”

“為了王國!”另一位騎士呐喊著衝鋒。然而前一刻長劍呼嘯而來,後一刻她卻出現在廊道彼端,長劍毫無用處地砍中地板,帶得騎士朝前踉蹌了一步。她抓住騎士的腋下,微微屈膝,將其朝天花板扔去。騎士尖叫著砸破了屋頂,騰空飛出屋外,碎石膏如雨點落下,而此時她已對第三位騎士出手--她一把抓住那騎士的脖子,以無比兇悍的力道砸向牆壁,乃至騎士的身軀嵌進破碎的石牆,唯有腿甲保護的雙腿在空中晃蕩。周圍支架上那些古劍因這一擊紛紛掉下,“叮叮噹當”落在騎士軟綿綿的屍體旁。

“快走!”大法官拽著麻木無助的傑賽爾奔向廊道盡頭鍍金的雙開大門。葛斯特抬起一隻重靴狠命踹開門,裡面原來是鏡廳,傑賽爾婚禮當晚擺設的桌椅已然清空,偌大的廳堂只見無數磨亮地磚。

傑賽爾沒有停留,繼續逃向大廳遠端的出口,急促的腳步以及沉重、淩亂、恐慌的喘息在廳內回蕩。前方和兩側的鏡子中,他看見自己扭曲的倒影一路狂奔,好一幅滑稽場景--小丑國王在自己的宮殿裡狼狽逃竄,頭上的王冠歪了,傷疤臉上全是汗,寫滿恐懼與疲憊。他突然刹腳,差點仰天滑倒,葛斯特也差點撞在他身上。

雙胞胎之一坐在遠端門邊的地上,輕鬆地靠著牆上鏡子,猶如靠在孿生姐妹身上。她的倒影也在鏡子裡,此時她懶洋洋抬起一隻被鮮血染成深紅色的手,朝他揮了揮。

傑賽爾轉身沖向側面的窗戶,但剛邁步,雙胞胎之二便封住去路:玻璃碎成無數閃光碎片,她翻著筋斗撞進廳內,在亮堂堂的地板上翻了一圈又一圈,最後優雅地收腿起身。

她用一隻修長的手理了理金髮,打個呵欠,唇上掛著輕淺笑意。“你知道好戲都被搶去是什麼滋味嗎?”她笑問。

第十八章 惡魔的召喚

紅帽子說得對。大夥兒都流夠了血,除了血九指。紅帽子真該早點說出他的抱怨。

“我還活著。”羅根輕聲說,“我還活著。”他摸索著從一棟白色建築的角落拐出來,走進公園。

他記得這個地方最是熱鬧,歡聲笑語,杯盞交錯。現下卻沒有一點笑聲,草坪上屍體橫陳,其中有些穿著盔甲,有些沒有。遠處傳來咆哮--或許是在戰鬥--而近處除了風呼嘯著刮過光禿禿的樹枝,以及他自己踩在碎石上的聲音,什麼都聽不到。他貓腰接近高聳的宮牆,只覺渾身起了雞皮疙瘩。

沉重的大門不翼而飛,門框上只留下扭曲的合頁。門內的花園也鋪滿屍體,這些屍體全都穿著盔甲,但盔甲坑坑窪窪,塗滿鮮血。很多屍體擠在大門前的小徑上,四分五裂,七零八落,好像曾遭巨錘錘打。其中一具被俐落地劈成兩半,兩團肉躺在一攤漆黑的血水中。

一個男人站在滿地屍骸當中,周身白甲上星星點點滿是血漬。風吹過花園,捲動了他臉龐周圍的黑髮,他光滑無瑕的黑膚宛若嬰兒。他皺眉看著腳邊的屍體,羅根進門時他又抬頭看過來。羅根發現他的目光無畏無懼,無喜無悲。什麼也沒有。

“你離家太遠了。”他用北方語說。

“彼此彼此。”羅根盯著對手毫無表情的臉,“你是食屍徒?”

“我懺悔這背負罪孽的身份。”

“誰沒有罪孽呢?”羅根單手舉劍,“動手吧?”

“我來此只為巴亞茲,非為濫殺。”

羅根環視花園中遍佈的殘破不全的屍體。“是這樣嗎?”

“殺意一動,便難克制。”

“這話沒錯。鮮血只會帶來更多鮮血,我爹以前常告誡我。”

“他是一位智者。”

“我肯聽就好了。”

“有時……很難分辨孰真……孰假。”食屍徒舉起血淋淋的右手,皺眉打量,“身為義俠,應當時刻……反思自我。”

“你說得倒動聽,可我沒見過任何人擔得上這種稱號。”

“我曾以為自己擔得上,如今已難肯定。你我必須一戰?”

羅根長吸一口氣。“大概只能如此。”

“那就來吧。”

他動作太快,羅根連舉劍都來不及,別說揮劍。羅根猛然向旁閃躲,肋下仍挨了一記--是手肘、膝蓋還是肩膀頂的?他在草坪上滾了一圈又一圈,天旋地轉,根本無從分辨。他怎麼也爬不起來,似乎把頭抬高一寸都難,呼吸也成了折磨。他只能癱軟在地,呆望著白色天空。或許在城外的樹林裡,他真該讓大夥兒休息,直到一切完結。

食屍徒高大的身影出現在他模糊的視野中,那是白雲映襯下的漆黑輪廓。“我很遺憾。我會為你祈禱。我會為你我一起祈禱。”他抬起鐵甲重靴。

但霎時間,斧頭劈進了他的臉,帶得他身形晃動。羅根晃了晃眩暈的腦袋,吸進幾絲空氣,勉強用一邊手肘撐起身子,另一隻手捂住體側。他目睹一個白甲拳頭閃電般砸在擺子的盾上,砸出一個大缺口,逼得擺子跪倒在地,然後一支箭撞在食屍徒的肩甲上彈飛。食屍徒轉過身,臉上鮮血淋漓的傷口暴露無遺。第二支羽箭俐落地穿透了他的脖子,寡言和狗子就站在門廊裡,舉弓射擊。

食屍徒隆隆作響地邁著大步朝他們沖去,帶起令滿園青草低伏的腥風。

“哈。”寡言悶哼一聲,食屍徒鐵甲包裹的手肘將他頂飛出去,撞在十跨外的樹上,癱軟在地。食屍徒抬起另一條胳膊揮向狗子,幸虧一名親銳恰好挺矛刺中了他,將他逼退。更多北方人湧入花園,包圍了食屍徒,他們尖聲叫喊著,用斧頭和長劍劈頭蓋臉地亂砍。

羅根滾了一圈,掙扎著爬過草坪,伸手夠劍,抓了滿手濕滑的青草。一個親銳踉踉蹌蹌從他身邊退下,被打破的腦袋鮮血淋漓。羅根咬緊牙關站起來,雙手高舉長劍,不管不顧地沖了過去。

他刺中食屍徒的肩膀,穿透盔甲,直入胸膛,灑了狗子一臉血。一名親銳也正好用大槌橫身擊中食屍徒,擊碎了他一條胳膊,還在胸甲上留下巨大凹痕。

食屍徒站不住了。紅帽子又在他腿上砍出一道大口子,他跪倒在地,鮮血自全身上下的傷口噴湧而出,順著凹凸不平的白甲流淌,在身下的鵝卵石間積成一攤。但他僅剩一半的臉卻在微笑。“解脫。”他輕聲說。

羅根舉起鍛造者的劍,剁下腦袋。

※ ※ ※

狂風突然襲來,刮過髒汙的街道,在燒焦的建築間呼嘯,裹挾著無數灰燼與塵埃,抽打著騎向阿金堡的威斯特。他連說話都不得不用喊:“戰況如何?”

“他們失去了鬥志!”布林特也吼道,又一陣風將他的頭髮吹向側面,“全線潰敗!他們似乎太執著于圍攻阿金堡,根本沒準備好對付我們!現在,週邊的敵人爭先恐後向西逃竄,阿諾特之牆附近還有戰鬥,但奧索很快就要奪回三農場區了!”

鎖鏈塔熟悉的輪廓淩駕於廢墟之上,威斯特驅馬朝那裡進發。“很好!只要能把敵人驅離阿金堡,最危險的時刻就過去了!接下來我們……”他轉過拐角後收了聲。眼前是城堡的西門--準確說來,是曾經的西門。

威斯特好一陣才回過神來:鎖鏈塔聳立在阿金堡城牆一個規模空前的缺口旁,城門樓全塌了,連同兩邊相當長的城牆。殘骸不僅堵住了下方的護城河,還四散在周圍被毀的街道上。

古爾庫軍果真湧入了阿金堡。聯合王國的心臟暴露於鐵蹄之下。

前方不遠處仍在混戰。威斯特策馬靠近,穿過掉隊的散兵和無數傷患,來到高牆陰影下。一排跪地的弩兵正朝古爾庫人齊射,卓有成效的射擊留下一地屍體。在他旁邊,有個男人迎著狂風大叫大嚷,想找人來包紮他血淋淋的斷腿。

派克的臉色異常嚴峻。“我們得退回去,長官。這裡不安全。”

威斯特沒理他。每個人都該恪盡職守,沒有特例。

“這裡的戰線必須組織起來!克羅伊將軍呢?”但軍士顯然沒聽他說話,兀自向上看去,嘴巴愚蠢地大張著。威斯特在馬鞍上轉過身。

一根黑柱自城堡西端升起,乍看上去像是打旋的煙,但威斯特稍微鎮定後,看出其中其實包含了各種物體。這個飛速旋轉的龐然巨物,蘊含了無法估算的品質。他的視線隨著龍卷升高、再升高,只見天空的雲彩也被統統攪動,逐漸形成一個緩緩旋轉的大螺旋。所有戰鬥都停止了,聯合王國和古爾庫的士兵們張大了嘴,注視著阿金堡上空這根擎天立地的毀滅之柱。鎖鏈塔在它前方猶如一根黑色手指,鍛造者大廈在它後面也顯得渺小卑微。

各種物體從天而降。起先只是小東西--木片、沙礫、樹葉、紙張……然後一塊椅子腿大小的石頭飛射下來,掉在地磚上,彈了開去。一個士兵被拳頭大的石頭砸中肩膀,尖聲慘叫。未在前線接戰的官兵開始後退,有的蹲在地上,用盾牌護住腦袋。風越來越狂野,大力撕扯著衣服,人們牙齒戰戰,雙眼難睜,掙扎著不被吸向前去。那個旋轉的龍卷越來越粗、越來越黑、越來越快、越來越高,幾乎刺破了天宇。威斯特分辨出在龍卷邊緣飛速旋轉的某些物體,白雲掩映下的它們宛如夏日的蟲群--

但它們可不是昆蟲,而是大塊大塊的石頭、樹木、泥土和金屬,它們被某種不可思議的怪力吸到了半空中。威斯特對這一切全無頭緒,只能傻瞪著。

“長官!”派克在他耳邊聲嘶力竭地吼道,“長官,我們快走!”他一把抓住威斯特的韁繩。說時遲那時快,一塊巨石砸在不遠處的石板地上,威斯特的坐騎驚得人立而起,嘶鳴不已。然後整個世界忽然上下顛倒,恍恍惚惚,在旋轉中陷入黑暗。他不知這樣的狀況延續了多久。

他趴在地上,嘴裡全是沙子。他抬起頭,晃晃悠悠、手腳並用、活像個醉漢那樣起了身。風在耳邊嘶吼,裹挾著沙粒抽打臉龐,天色似乎已近黃昏,到處是飛舞的垃圾。地面被扯開了,建築被扯開了,像綿羊一樣抱成團的士兵也被扯走了。人們早已把戰爭拋諸腦後,生人趴在死者的臉上。鎖鏈塔遭到嚴重摧殘,塔梁上的石板被一片片掀開,緊接著塔梁本身也被捲入風暴。一根巨大的梁木轟然倒下,砸在鵝卵石地上,然後勢頭不減地繼續翻滾,將所經之處的屍體統統橫掃出去,最後戳進一棟房屋的牆壁,從屋頂穿了出來。

威斯特渾身顫抖,刺痛的雙眼不停流淚,只覺茫然無措。他就這樣完了嗎?既沒能像保德爾將軍那樣以愚蠢的衝鋒贏得馬革裹屍的榮耀,也沒能像伯爾元帥那般在夜裡平靜離去,甚至沒有因為謀殺蘭迪薩王太子的罪名而被送上絞架。

他只是完全聽天由命,等著被從天而降的垃圾砸死。

“原諒我。”在愈發狂烈的風暴中,他輕聲說。

他看到鎖鏈塔黑色的輪廓晃動起來,向外傾斜。大塊大塊的石頭雨點般落下,濺入沸騰的護城河。那棟巨大的建築異常緩慢地走向了悲慘的死亡。它從搖晃到傾斜,再到短暫的膨脹,最終徹底坍塌。它穿過激烈的風暴,倒向城市。

落地之前,它已碎成一塊塊龐然的巨石,砸向下方的房屋,砸向如螻蟻般畏縮的人們,也朝四面八方射出致命的飛彈。

一切都結束了。

※ ※ ※

在這片曾是元帥廣場的空地周圍,一切建築蕩然無存。川流不息的噴泉,國王大道上莊嚴的雕像,住滿軟弱粉佬的宮殿--

全都煙消雲散。

圓桌廳的鍍金拱頂被掀到半空,碎作齏粉,軍事大廳的高牆也僅剩牆根--事實上,所有曾傲然聳立的房屋如今都只能看見碎裂的地基。菲洛雙眸濕潤,眼看著它們一一粉碎,被圍著第一法師尖叫咆哮的旋風分解成不規則的碎塊,那饑渴的旋風不曾稍歇,從地面到天空吞噬了一切。

“快哉!”魔法師興奮的笑聲甚至蓋過了風暴,“我比尤文斯更偉大!我比一如更偉大!”

這就是復仇?怎樣復仇才能讓她滿足?菲洛麻木地想著有多少人藏在那些被毀的建築裡。種子周圍閃爍的氣流慢慢膨脹,高過肩膀,越過脖子,最後將她整個包裹在內。

世界安靜下來。

遠處的毀滅仍在繼續,現在卻變得模糊不清,聲音也曖昧難辨,仿佛一切浸泡在水中。她的手再也感覺不到冰冷,肩膀以下麻木不仁。她看向巴亞茲--他仍在微笑,高舉雙臂。狂風撕扯萬物,化為一堵不斷移動的高牆。

風暴中出現了無數影子。

世界越來越模糊,那些影子卻越來越清晰。他們聚集在法陣的邊緣外。暗影。幽魂。它們急不可待。

“菲洛……”她耳邊傳來無數低語。

※ ※ ※

狂風刮過花園,比高地上的風暴更猛烈。天色迅速變暗,各種東西從昏暗的天空“砰砰”落下。狗子不清楚它們從哪裡來,也不在乎這個,他的心在別處。

他們把傷患拖進高大的門廊,傷患們要麼呻吟,要麼咒駡,更慘的一言不發。只有兩個已入土的人被留在外面,沒必要白費力氣。

羅根抬著寡言的腋下,狗子提著他的雙腳。他的臉色猶如白堊,雙唇粘滿猩紅的鮮血。從臉上就能看出情況很糟,他卻毫無怨言,因為寡言哈丁從不抱怨。他要真開口了,狗子反倒會覺得難以置信。

他們把他放在門內陰影籠罩的地上。窗外傳來各種東西的碰撞聲,敲打地面的聲音,衝撞屋頂的聲音。更多的人被帶進來--缺胳膊斷腿或狀況更糟的人。擺子也跟來了,一手提著血染的斧子,另一只用來掛盾牌的手則無力地垂著。

狗子沒見過這樣的走廊:地面用綠色和白色的石頭鋪就,光滑鋥亮,好像玻璃。牆上掛著巨大的畫,天棚裝飾著雕刻十分精細的花朵和葉子--若非它們是用金子做的,在窗戶透入的微光中熠熠生輝,簡直令人信以為真。

人們彎腰照顧傷患,送去水和安慰,為他們固定夾板。但羅根和擺子就站在原地,互看了一眼,目光中雖無憎恨,卻也毫無尊敬。狗子說不清那是什麼情緒,他也不在乎。

“你在想什麼啊?”他大吼,“一個人就跑了?別忘了你現在是頭兒!你憑什麼要自己行動,不考慮後果嗎?”

羅根只是回瞪著他,雙眼在暗處閃爍。“要去幫菲洛,”他低聲說,仿佛自言自語,“還有傑賽爾。”

狗子也瞪著他。“要去幫誰?這裡正有自己人需要幫助。”

“我幫不了他們。”

“你只能傷害他們!走吧,血九指,你要走就走吧。”

狗子說出那個名字的時候,羅根面色一變。他向後退去,一手捂住體側,一手緊握血淋淋的劍柄。接著,他突然轉身,一瘸一拐地沿閃光的走廊離去。

“疼。”狗子蹲到寡言身邊,聽他說話。

“哪裡疼?”

他笑了笑,露出一嘴鮮血,“哪裡都疼。”

“沒事,你瞧……”狗子掀起他的襯衫,發現一側胸膛陷了下去,形成大塊瘀青,仿佛塗了焦油。狗子難以相信如此重傷的人還能呼吸。“啊……”他沉吟著,完全不知從何下手。

“我覺得……要死了。”

“啥,就這點傷?”狗子努力想擠出笑容,卻根本笑不出,“不過是擦傷。”

“擦傷,呃?”寡言想抬頭,努力了一下又倒下了。他的呼吸很淺,睜大的雙眼瞪著上方。“這天棚真他媽漂亮。”

狗子吞口口水。“是啊,我也覺得。”

“很久以前我就該死,和九指決鬥的時候。餘生皆是恩賜。我為此深感慶倖,真的,狗子,我一直很喜歡……跟你說話。”

他閉上了眼睛,停止了呼吸。從不多話的寡言哈丁,大家都知道,如今卻永遠陷入了沉默。他毫無意義地戰死在異國他鄉,不是為著任何他相信、理解或支持的事業。天底下沒有比這更大的浪費。

可狗子這輩子見過太多人入土,體會過太多太多遺憾,如今也只能長歎一聲,呆望地板。

※ ※ ※

一盞孤獨的油燈在衰敗的走廊裡灑下搖曳陰影,影子籠罩在粗糙的石頭和剝落的石灰上,勾勒出傭兵們的險惡輪廓,也仿佛為科斯卡和阿黛麗的臉戴上陌生的面具。沉重的石雕門拱和門拱下的大門似乎聚集了更多陰影,那扇門非常古老,凹凸不平的門板鑲滿黑鐵鉚釘。

“什麼事這麼有趣,主審官?”

“我曾站在這裡,”格洛塔低語,“就在這裡。和西比爾一起。”他的指尖掃過古老的鐵門把。“我曾把手放在把手上……然後我離開了。”(噢,多麼諷刺。求之不得的答案--原來觸手可及。)

格洛塔傾身靠到門上,扭曲的背脊陣陣發戰。門內有動靜,似是低沉的念誦,但辨不出語言。(首席惡魔學家正在召喚地獄居民?)他舔舔嘴唇,眼前浮現出莫拉維大法官被吞吃之後凍結的屍體殘骸。(無論我多想知道答案,貿然闖入也太輕率。太輕率……)

“高爾主審官,既然您領我們來此,或許應該您先請?”

“嘎?嗄?”高爾被塞住的嘴尖叫著,本已鼓出的雙眼睜得更大。科斯卡一手抓住這位阿杜瓦主審官的衣領,另一隻手抓住鐵門把,敏捷地打開後踹了高爾屁股一腳。高爾倒了進去,隔著塞口物發出含混不清的叫嚷。門內傳來一聲弩弦響動,念誦聲陡然變得更大、更刺耳了。

(格洛塔上校的口號是什麼來著?沖向勝利,夥計們!)格洛塔傾身沖進門,那條沒用的腿差點絆在門檻上。他驚訝地發現門內是個巨大的圓形拱頂大廳,影影綽綽的牆上有一幅巨大而精細的壁畫。(這幅畫有種令人很不舒服的熟悉感。)鍛造者坎迪斯雙臂伸出,高踞廳內,至少有五個真人那麼大,他身後燃起熊熊火海,乃是鮮明的深紅色、橙色和白色。坎迪斯的哥哥尤文斯躺在大廳對面繁花盛開的樹林下的草地上,多處傷口流著血。兩者之間是決意復仇的魔法師們,一側五人,另一側六人,由光頭巴亞茲帶領。(鮮血、烈火、死亡,還有復仇。跟眼下情形真是再般配不過。)

寬敞的地板上另有一幅錯綜複雜、攝人心魄的圖案:以白色粉末精准繪製的一個套一個的圓圈,中間還有各種細緻得令人恐懼的線條和符號。(若我沒看錯,這是用鹽畫的。)高爾在一兩跨外面朝下栽倒,正好位於最外面的圓圈邊緣,雙手依然縛於身後,身下流出濃黑血泊,弩箭從背部穿出。(正中心臟。沒心肝的傢伙也怕被人一箭穿心咧。)

大學的四位首席學者呈現出不同形式的震驚。其中三位--齊勒、鄧卡和坎德勞--雙手各持握一支燭心散發出嗆人屍臭的蠟燭:另一位,即首席化學家邵茲林,抓著一把空弩。詭異的黃色燭光照亮了老人們的臉,那些臉上寫滿赤裸裸的恐懼。

西比爾站在廳內遠處的講臺後,就著一盞油燈聚精會神地低頭念誦面前攤開的巨型典籍,手指在書頁上“沙沙”滑動,細薄的嘴唇嚅個不停。即便相隔甚遠,即便廳內寒冷如冰,格洛塔也發現西比爾的瘦臉上淌下無數豆大汗珠。在西比爾身邊身穿純白外套、站得筆直如劍、雙眼射來的目光猶如兩把藍色利刃的,正是蘇爾特審問長。

“格洛塔,你這瘋瘸子!”他嘶吼道,“你他媽怎麼會來這裡?”

“卑職也想問您同樣的問題,閣下。”他朝面前的奇景揮舞手杖。“不過蠟燭、古書、吟唱和鹽巴圈啥的已然透露了答案,不是嗎?”(好一場幼稚遊戲。在我巨大的付出背後,在我不辭辛勞地審問布商公會、去達戈斯卡以身犯險、以審問部的名義到處勒索背後,竟是為掩護你……幹這些個過家家的把戲?)

但蘇爾特似乎很認真。“滾出去,白癡!這是我們最後的機會!”

“就這個?您真這麼想?”科斯卡已經進門,戴面具的傭兵們隨後跟進。西比爾的目光依然定格在那本書上,嘴唇依然在念誦,臉上的汗珠則更密了。格洛塔皺眉吩咐:“來人,讓他住嘴。”

“不行!”齊勒大叫,小眼珠裡透出全然的恐慌,“你絕不能打斷咒語!這太可怕了!後果……後果不堪……”

“後果不堪設想!”坎德勞尖叫起來。一名傭兵不為所動地朝廳內跨出一步。

“不能踩到那些鹽!”鄧卡聲嘶力竭地叫喊,燭淚滴下他手中搖搖晃晃的蠟燭,“絕對不行!”

“站住!”格洛塔喝令,那傭兵剛好停在圓圈邊緣,透過面具瞅他。廳內似乎更冷了,冷得極不正常。那些圓圈之內有什麼正在發生,空氣猶如被大火烤灼般顫抖著,這裡的詭異程度隨西比爾刺耳的聲音不斷加劇。格洛塔站定不動,視線在幾位元老學究身上遊移。(該怎麼做?出手還是觀望?出手還是--)“讓我來!”科斯卡踏步上前,空出的左手伸到黑外套後面--(他該不會想要?)--漫不經心地甩手扔出飛刀。刀鋒在燭光中閃耀,劃過大廳正中顫動的空氣,伴著“砰”一聲輕響,正中西比爾的眉心,直沒入柄。

“哈!”科斯卡興奮地抓住格洛塔的肩膀,“瞧瞧瞧!我跟你說過什麼來著?天底下沒人比得上我的準頭!”

一股鮮紅的血自西比爾的側臉流下,他雙眼上翻,眨了眨,隨即朝旁癱倒,並將講臺拖翻在地。那本巨書砸在屍體上,年代久遠的書頁“撲簌簌”翻卷,油燈裡的油濺了出來,星星點點地四處燃燒。

“不!”蘇爾特尖叫。

齊勒喘著粗氣,合不攏嘴;坎德勞扔掉蠟燭,匍匐在地;鄧卡驚懼地叫了一聲,伸手遮臉,瞪大的眼睛透過指縫朝外觀察。很長時間裡,除科斯卡之外,眾人皆惴惴不安地看著首席惡魔學家的屍體。格洛塔耐心等待,咧嘴露出殘存的牙齒,幾乎要閉上眼睛。(這就像是下臺階時,等待那個駭人而美妙的時刻。還有多久呢?)

(這次會痛成怎樣……)

但什麼也沒發生。廳內沒有回蕩著惡魔的笑聲,地板沒有塌陷出地獄之門,顫抖的空氣重歸平靜,溫度也逐漸上升。格洛塔幾乎是遺憾地抬起眉毛。“看來,所謂惡魔學實在言過其實哪。”

“不!”蘇爾特再次尖叫。

“恐怕您不得不接受事實,閣下。啊,還有你,想想當初我對你有多敬重。”格洛塔朝首席化學家咧嘴而笑,對方依然虛弱地抓著那把空弩。格洛塔沖高爾的屍體揮揮手,“射得很准,可喜可賀,你替我解決了又一樁小麻煩。”他伸出一根手指,示意身後的傭兵們。“抓住他。”

“不!”邵茲林大喊著扔掉弩,“這些不是我的主意!我別無選擇!是他想出來的!”他肥厚的指頭指向西比爾了無生氣的屍體。“還有……還有他!”他顫抖的胳膊朝蘇爾特揮了揮。

“你很識時務,但這些話可以留到審問時再說。現在嘛……有勞大家把審問長閣下也拘押起來。”

“樂意之至。”科斯卡大步跨過大廳,靴子揚起陣陣白灰,破壞了那些複雜圖案。

“格洛塔,你這蠢笨如牛的白癡!”蘇爾特厲聲喝道,“你根本不瞭解巴亞茲的危險程度!第一法師跟他的野種國王!格洛塔!你無權這麼做!啊!”科斯卡將他的雙臂扭到身後,強迫他跪下,他的滿頭白髮此時淩亂不堪。“你對此根本沒有一點概念--”

“若古爾庫人沒把咱們全殺光,您有的是時間來解釋,對此卑職可以擔保。”格洛塔露出無牙的笑容,看著科斯卡捆緊蘇爾特的手腕。(您絕對想不到這段話我排練了多久。)“蘇爾特審問長,我以陰謀背叛至高無上的國王陛下的罪名,將你逮捕歸案。”

※ ※ ※

傑賽爾目瞪口呆地傻站著。雙胞胎之一,那個半邊身子濺滿血點的女人,緩緩伸了個大懶腰,發出一聲滿足的長歎。雙胞胎之二抬起一邊眉毛。

“你想怎麼死啊?”她幽幽地問。

“站到我後面,陛下。”葛斯特用完好的那只手舉起長劍。

“不。這次我不會。”傑賽爾扯下頭頂的王冠--那頂按巴亞茲的嚴格要求製作的王冠--丟到地上。他受夠了做國王,要死的話,他寧願死得像個男人,跟臣下一起戰死沙場。他意識到,一直以來自己浪費了太多人的奉獻與付出,那本是他人夢寐以求的待遇;他也失去了太多做個好人的機會,除了自私和自怨自艾,他幾乎什麼也沒幹。現在後悔為時已晚。“我這輩子都在依靠別人,藏在別人身後,踩在別人肩上。這次我不會。”

雙胞胎之一鼓起掌來,有節奏的“啪、啪”聲在鏡廳中迴響。雙胞胎之二咯咯發笑。葛斯特與傑賽爾同時高舉長劍,準備作最後的無謂抵抗。

戰鬥一觸即發,莫拉維大法官突然“嗖”地閃到兩人身前。老人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從斜刺裡竄出,黑袍翻飛,手執一根末尾帶鉤的黑鐵長棍。

“你--”傑賽爾低聲問。

彎鉤陡然揮擊,織出一片白光,猶如盛夏豔陽高照,而四面八方以至遠處的鏡子同時反射出一百顆奪目的恒星。傑賽爾低呼一聲,下意識地閉緊雙眼、抬手遮臉,視線中長久殘留著一條蜿蜒的燒灼線條。

片刻後,他眨眨眼,喘著粗氣放低胳膊。雙胞胎還在原地,大法官業已欺近她們身邊,三人湊作一塊,宛若石雕。那柄古怪武器尾端的無數小孔冒出絲絲白氣,纏繞著莫拉維的胳膊。一時間,鏡廳靜寂無聲。

隨後,廳內遠處的十幾面鏡子自中央筆直裂開,好似一片片被風裹挾的薄紙,被全世界最鋒利的刀刃分割開來。幾面鏡子的下半截和一面鏡子的上半截緩緩摔到瓷磚地上,粉碎的玻璃灑出無數明亮破片。

“呃呃呃哇……”左邊的雙胞胎發出無力的呻吟,傑賽爾這才意識到對方的鎧甲下噴出了鮮血。她舉起一隻手抓向他,但手掌齊腕掉落,整齊的傷口不住冒血。她倒向左邊--至少身體倒向左邊,雙腿則倒向另一邊--轟然倒地時,頭顱也滾落在地,滾出一個巨大的圓圈。自頸項處齊齊斬斷的金髮,飄舞著降落在血泊之中。

鎧甲、血肉與骨頭被如此整齊劃一地切割開,就跟用乳酪刀分割乳酪一樣精准。右邊的雙胞胎皺了皺眉,蹣跚著朝莫拉維踏出一步,旋即膝蓋一軟,整個人攔腰斷成兩截。她的腿腳癱軟在地,傷口流瀉出的灰塵積成棕色小丘,但上半身還在用指甲刨地,奮力前進,一路仰頭嘶叫。

大法官周圍的空氣突然開始閃爍,食屍徒的兩截屍身同時起火燃燒。她踢打掙扎了一陣,發出綿長的呼嘯,最終不動彈了,地上只剩一大片冒煙黑灰。

莫拉維舉起古怪的武器,沖末尾的鉤子微微一笑,輕輕吹了聲口哨,那上面還殘存著幾縷蒸汽。“坎迪斯啊坎迪斯,的確是位武器大師,不愧享有‘鍛造者’的美名,呃,陛下?”

“啥?”傑賽爾瞠目結舌地喃喃道。

莫拉維朝他緩步走來,臉龐慢慢融化,下面浮現出嶄新的面孔--只有那雙眼睛沒變,仍是顏色不一,而此時眼角滿是笑紋,他像老友重逢般沖傑賽爾開懷大笑。

尤魯•蘇法深鞠一躬。“沒有片刻消停,呃,陛下?真的沒有片刻消停哪。”

門突然被撞開,傑賽爾反射性地舉起劍,心提到了嗓子眼。蘇法也猛然旋身,手握鍛造者的武器。只見一個大個子跌跌撞撞沖入廳內,猙獰的臉上滿是傷疤,胸膛劇烈起伏,一隻手勉力抓著一把重劍,另一隻手按住肋下。

傑賽爾眨眨眼,難以置信。“九指羅根。活見鬼,你怎麼來的?”

北方人瞪了他半晌,隨後靠住門邊的鏡子,一任重劍落到地磚上。他緩緩下滑,整個人癱坐在地,腦袋靠著玻璃。“說來話長。”他最後道。

※ ※ ※

“聽我們說……”

風中到處都是影子。數百個影子。他們繞著最外面的圓圈飛翔,明亮的鐵線逐漸變得霧氣朦朧,沾滿水汽,閃閃發光。

“……我們有很多事要告訴你,菲洛……”

“很多秘密……”

“我們能給你很多……”

“我們……無所不知。”

“你只要讓我們進去……”

如此多的聲音。她聽到了年邁的老師阿爾夫的聲音,她聽到了奴隸主蘇斯曼的聲音,她聽到了父母的聲音,她聽到了餘威的聲音,她還聽到了奧斯曼王子的聲音。足有一百個聲音,不,一千個聲音。那些她曾經熟悉卻漸漸淡忘了的聲音,那些死者與活人的聲音。叫喊聲,低吟聲,哭號聲,耳邊的呢喃聲。它們越來越近。比她自己的心跳更近。

“你想復仇?”

“我們可以讓你復仇。”

“你完全無法想像的復仇。”

“你夢想的一切。你渴望的一切。”

“你只要讓我們進去……”

“你心中有個空洞?”

“我們正與之契合!”

那些金屬圓圈已然結滿白霜,菲洛跪在一條朦朧的甬道盡頭,兩側的牆在不斷推擠、咆哮、怒吼,到處都是陰影,甬道的盡頭遠在黑暗的天際。第一法師的笑聲依然淡淡地回蕩在她耳畔,空氣在某種她不能理解的偉力作用下嗡嗡作響,扭曲變形,閃爍微光。

“你只需袖手旁觀。”

“巴亞茲。”

“他會辦到一切。”

“那個蠢貨!”

“騙子!”

“讓我們進去……”

“他無法理解。”

“他利用了你。”

“他在笑。”

“但笑不了多久了。”

“大門在搖晃。”

“讓我們進去……”

不知巴亞茲有沒有聽到這些聲音,反正他無動於衷。顫抖的石板地上開始出現裂縫,從他的腳下向外蔓延,碎片繞著他不斷飛旋。鐵制的圓圈開始扭曲變形,伴著刺耳的金屬摩擦聲,它們掙脫了碎裂的石頭,露出閃光的邊緣。

“封印打開了。”

“十一重結界。”

“……十一道關口。”

“大門打開了。”

“好!”所有聲音異口同聲。

影子靠得更近了,他們聚攏過來。菲洛的呼吸愈發急促,她牙齒打戰,四肢癱軟,冷氣已經侵入心臟。她跪在無邊無際、深不見底的懸崖旁,到處都是影子,到處都是聲音。

“我們很快將與你同在。”

“很快。”

“我們的時代即將來臨。”

“分割的兩面再度融合。”

“一切恢復原樣。”

“恢復一如定下第一律法前的樣子。”

“讓我們進去……”

她只需將種子再握一會兒,那些聲音就將用徹底的復仇來報答她。巴亞茲是騙子,她打一開始就知道,她也不欠他什麼。她的眼皮越來越沉,最終她閉上雙眼,張開嘴巴。嘈雜的風聲漸漸淡去,她只聽到那些聲音,這是她唯一的感知。

低語呢喃,撫慰心靈,伸張正義。

“我們將帶領這個世界,回歸正途。”

“我們一起。”

“讓我們進去。”

“你會幫助我們。”

“你將釋放我們。”

“你要相信我們。”

“相信我們……”

相信?

騙子才用這個字眼。菲洛回想起阿庫斯的廢墟。可怕的遺跡,荒蕪的大地。異界生物以謊言為血肉。不,寧肯心中留著空洞,也不能用謊言填充。於是她狠狠咬向舌頭,口中立時充滿腥鹹的血味,然後她猛吸一口氣,強迫自己睜眼。

“相信我們……”

“讓我們進去!”

她看到了鍛造者的匣子,它的輪廓是那樣扭曲,仿佛沉在水底。她彎下腰,麻木的手指奮力穿過不斷抽打著她的狂暴的空氣。她不要再成為任何人的奴隸,她不是巴亞茲的奴隸,更不是秘密傾吐者的奴隸。她要找尋自己的路。也許那是條黑暗的道路,但好歹屬於她自己。

匣蓋彈開了。

“不。”所有聲音同時在她耳邊呐喊。

“不!”

菲洛咬緊沾滿鮮血的牙齒,懷著滿心憤怒地大叫起來,拼命想要伸直手指。整個世界變成一團沒有形狀、不斷膨脹、不停尖叫的黑暗。她僵死的手一點一點、一點一點地伸開。這就是她的復仇,對天下所有騙子、竊賊和幕後黑手一視同仁。大地在搖晃、龜裂、破碎,仿佛一片輕薄脆弱的玻璃,下面則是一無所有的空虛。她翻轉顫抖的手,種子從掌心落下。

那些聲音整齊劃一地尖叫著下令:“不!”

她看也不看,抓緊匣蓋。“滾!”她迎著風暴厲聲嘶吼。

然後,她用盡最後一絲力氣,闔上匣子。

第十九章 雨後

羅根站在宮殿一側的高塔上,靠著箭垛,皺眉凝望。他以前也曾站在鎖鏈塔頂如此凝望,如今想來恍若隔世。他當時被眼前無邊無際的阿杜瓦驚得目瞪口呆,也做夢都想不到以凡人之力能建出這般輝煌壯麗、堅不可摧的阿金堡。

死者在上,如今一切面目全非。

公園的綠地滿是垃圾,樹木斷折,草坪翻卷,湖水消失了一半,留下泥濘的澤地。西邊有一片漂亮的白色建築佇立未倒,但窗戶全都洞開,再往西的房子都沒了屋頂,露出空蕩蕩的房梁,更遠處只餘殘垣斷壁和堆堆瓦礫。

而視線盡頭什麼都沒了。那座金色拱頂大廳消失無蹤,羅根曾觀看劍鬥大賽的廣場亦不復得見,鎖鏈塔、塔下堅實的城牆,還有羅根和菲洛一起奔逃過的那些宏偉建築,統統不翼而飛。

阿金堡西端現出一個巨大的圓形瓦礫堆,其間遍佈各種辨不出形態的垃圾。瓦礫堆外的城市佈滿黑色傷痕,自幾處未熄的火勢和仍在悶燒的房屋遺骸中冒出的青煙徐徐飄向海灣上空。在這番殘破淒涼的光景中,唯有鍛造者大廈依舊傲然孑立,銳利的黑色輪廓在聚集的烏雲映襯下顯得是那樣的冷漠和遙不可及。

羅根站在塔上,不斷抓撓臉側的傷疤,只覺得渾身傷口都隱隱作痛。他有哪個部位不是瘀青紅腫、傷痕交錯呢?--這些傷來自和食屍徒的戰鬥,來自護城河外的衝鋒,來自和恐刹的決鬥,來自高山上的七日搏殺,來自之前上百場戰鬥、掠襲和死守。太多太多不堪回首的回憶,足以讓他酸痛不已、身心俱疲。

他皺眉看著面前扶住箭垛的雙手,殘缺的指頭在護牆上留下一段空白,像一隻眼睛回瞪著他。他仍是九指。血九指。正如貝斯奧德所說,他就是死神的化身。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昨天差點殺了狗子--他相識最久的朋友,他唯一的朋友。他當時已舉起了劍,只是機緣巧合下才沒動手。

他回想自己站在北方大圖書館的陽臺上,眺望空曠的大峽谷,下方靜謐的湖泊猶如碩大的明鏡。那時,他感受著涼爽微風吹在剛剃過的下巴上,思索人生能否改變。

如今他得到了答案。

“九指師傅!”

羅根急忙轉身,扯痛了身側的傷口,不禁倒抽一口氣。第一法師踏出門廊,來到塔頂。他變了,看起來好年輕,甚至比跟羅根初遇時更有精神。他動作麻利,目光矍鑠,灰白鬍子間增添了幾縷黑絲。他露出友善的笑容--這是好多天以來,頭一回有人沖羅根微笑。

“你受傷了?”他問。

羅根吮著牙齒,酸溜溜地說:“又不是頭回了。”

“但也不會因此變得好受。”巴亞茲肉乎乎的拳頭放在羅根旁邊的石頭上,他開心地欣賞著眼前風景,仿佛那是一片繁花似錦,而非滿目瘡痍。“沒想到這麼快就能重逢,你也比我預計的上進得多。我知道你已然了結恩怨,打敗了貝斯奧德。聽說你把他從自家城牆上扔了下去,幹得真漂亮,想想看這會留下多少動人的歌謠,呃?然後你取而代之--血九指,北方之王!真令人心潮澎湃。”

羅根皺眉。“事情不是這樣的。”

“細枝末節無關緊要,反正結果是這樣,對吧?北方終於迎來太平日子,呃?不管怎樣,我都要祝賀你。”

“貝斯奧德說了些事。”

“是嗎?”巴亞茲漫不經心地問,“跟他談話總是很枯燥。他只知道說他自己、他的計畫、他的成就。一個人如果完全不考慮他人,就會變得非常無趣。這是沒有禮節的表現。”

“他說沒殺我是因為你,你要他還個人情。”

“沒錯,這點我必須承認。他欠我人情,而我索要的回報就是你。我總是習慣高瞻遠矚,早就知道需要一個能與鬼靈溝通的人。當然,你竟是那麼得力的旅伴,這又是意外之喜。”

羅根已經咬牙切齒。“知道這些可真不錯。”

“你又沒問,九指師傅。還記得嗎?你親口對我說你不想探究我的目的,當然,我也不想讓你感到對我有所虧欠。‘我救過你的命’--我難道要用這種話來跟你打招呼嗎?”

合情合理,巴亞茲的話全都合情合理,但就是讓羅根非常不爽,覺得自己好像一頭豬一樣被賣來賣去。“魁呢?我還想--”

“他死了。”巴亞茲飛快地說,話鋒好像刀子,“我們十分懷念他。”

“入土了,呃?”羅根想起自己拼力救助門徒的情形。他冒雨長途跋涉,只想做對一件事。現在全白費了。他大概應該感傷,然而擺在他眼前、強迫他見證的是無窮無盡的死亡,他只覺得麻木--又或他根本不在乎。很難說是哪個原因。

“入土了。”他又輕聲念叨,“而你繼續向前走,對吧?”

“當然。”

“活人就該這樣。緬懷死者,說幾句感懷的話,然後向前走,希望一切好轉。”

“沒錯。”

“你必須現實一點。”

“是啊。”

羅根單手撫著體側傷口,想體會點什麼,但除了徒增疼痛別無他用。“我昨天失去了一位朋友。”

“昨天是殘酷的一天,卻也是勝利的一天。”

“哦,是嗎?對誰而言呢?”他看到人們如螻蟻般在瓦礫廢墟中搜救生還者,尋找屍體。可有誰感覺到勝利的喜悅?反正他是感覺不到。“我應該和自己人在一起,”他喃喃道,卻沒有行動,“幫忙埋葬死者,幫忙照顧傷患。”

“但你卻在這裡,低頭張望。”巴亞茲的綠眼睛冷硬如石,這種岩石般的冷酷羅根打一開始就注意到了,只是刻意忽略,直到後來漸漸習以為常。“我與你感同身受。照顧傷患是年輕人的事,人越老就越無動於衷。”他揚了揚眉毛,轉身面對下方的淒慘景象。“而我已經很老了。”

※ ※ ※

他舉拳敲門,卻又在半空停住,指頭緊張地摩擦著掌心。

他還記得她酸甜的氣息,記得她手上的力道,記得她在火光中皺眉的樣子,記得她晚上貼過來的軀體的溫度。他知道且相信,儘管彼此放了那麼多狠話,兩人之間終究還是有感情的。有的人哪怕竭盡全力,仍說不出一句軟語。當然,他沒敢抱太大希望,他這種人最好別抱太大希望。但想要有所得,必須有所付出。

於是羅根咬緊牙關,敲了敲門。沒有回應。他咬著嘴唇,再次敲門。還是沒聲。他皺緊眉頭,突然爆發的焦慮讓他失去了耐心,他一扭把手,推開了門。

菲洛在屋裡走來走去,皺巴巴的衣服沾滿泥土,比以往更髒。她雙眼大張,情緒有些激動,兩個拳頭緊捏在一起。她看見羅根進來臉色一沉,羅根的心也跟著一沉。

“是我,羅根。”

“嗯。”她含糊地應了一聲,接著猛然扭頭,皺眉看向窗戶。她朝窗邊走了兩步,眯起眼睛,又突然轉向另一個方向。“在那兒!”

“啥?”羅根一臉茫然。

“你沒聽到它們嗎?”

“聽到啥?”

“它們,白癡!”她躡手躡腳走近一面牆,緊貼在牆上。

羅根手足無措。他知道,自己在她面前總是手足無措,沒想到如今變本加厲。只能硬著頭皮上了,還能咋辦呢?

“我成了國王,”他自嘲道,“北方之王,難以置信吧?”他本以為她會沖他哈哈大笑,不曾想她只是站在那裡,貼著牆壁聆聽。“我和路瑟都成了國王,你能想像嗎?這麼混蛋這麼沒用的兩個人戴上王冠,呃?”沒有回答。

羅根舔舔嘴唇。除了把該說的話全說出來,他別無選擇。“菲洛,上次我們分別時……上次我們分別時說的那些……”他向前一步,又一步。“我希望我沒有……我也不知道……”他一隻手搭上她肩頭。“菲洛,我只想告訴你--”

她急轉過身,捂住他的嘴。“噓--”她抓住襯衫,拽著他跪下,然後把耳朵貼在地磚上,眼睛骨碌碌轉動,仿佛在搜尋什麼聲音。“你聽到了嗎?”她鬆開手,逕自縮到角落。“在那兒!你聽到它們了嗎?”

他緩緩伸出手,粗糙的指尖拂過她的後頸,感受她的肌膚。她卻打個冷戰,甩掉了他的手指。他不禁露出痛苦神情。或許他們間的美好只是他一廂情願,她則從未想過;又或是他太需要這份美好,於是憑空捏造。

他站起身,清了清乾澀的喉嚨。“沒事。我回頭再來找你,有機會的話。”她仍跪在那裡,頭貼著地,不聞不問。

他離開時,她甚至沒抬頭看他一眼。

※ ※ ※

九指羅根對死亡毫不陌生,他終生行走其間。很久以前的卡萊恩之戰,他親眼見證了一堆又一堆屍體排放著等待焚燒,而高山上無名峽谷的惡戰之後,他又看著成百上千具屍體被埋進土裡,更誇張的是在阿庫斯的廢墟底下,他曾於人骨堆成的小山上爬行。

但就連血九指--北方最讓人懼怕的人--也沒見過眼前這幅光景。

屍體堆在寬闊的道路兩旁,足有齊胸高度。它們軟塌塌的,一層疊一層,一堆靠一堆,難以計數。有人試圖遮蓋屍體,但很快放棄了,畢竟死者不會道謝。如今被斷木頭壓住的殘破遮布隨著微風抖動,掩不住無數下垂的手和腳。

路的盡頭仍有幾座雕像佇立,那是昔日不可一世的國王及其臣屬。石頭雕鑿的臉龐與身軀坑坑窪窪,悲傷地凝望著腳下的屍山--事實上,他們現在唯一的作用是讓羅根確認自己踏上了國王大道,不至於在一片屍海中迷了路。

沿大道走上一百跨,雕像只剩下空空如也的底座,其中一個底座上還支棱著一條腿。底座旁圍著許多怪人,個個憔悴萬分,半死不活。一個男人坐在一大塊石頭上,兩眼無神的他正從頭上抓下一把把頭髮。另一個男人不停咳血。一個女人和一個男人並排躺著,直愣愣瞪著半空,萎縮的臉龐幾乎像個骷髏。女人仍在短促沙啞地呼吸,男人則幾乎斷了氣。

再向前一百跨,仿佛踏入了地獄。曾矗立於此的雕像、建築……都已灰飛煙滅,天翻地覆。這裡只有堆積如山的垃圾:破碎的石頭,斷裂的木頭,扭曲的金屬、紙張與玻璃,它們和成千上萬噸沙塵泥土攪拌在一起。奇妙的是,在不知是何等偉力形成的若干個高聳的垃圾堆中,有些東西竟完好無損--門、椅子、壁櫥、彩繪盤子,甚至有一顆微笑的雕像頭。

男男女女艱難行走在垃圾堆上,渾身髒汙的他們費力勞作,把東西一點點扔下去,清出路來。他們是救援人員,是工人,還是竊賊?誰知道呢?羅根經過燒得有一人高、劈啪作響的篝火,熱浪舔舐著臉頰。一名鎧甲沾滿煤灰的大個士兵站在旁邊。“找到了白色金屬嗎?”他朝翻找垃圾的人群吼叫,“有嗎?全扔到火裡!白色金屬沾上的肉都要燒掉!內閣有令!”

羅根繼續前行,發現有人站在最高的垃圾堆上,用力拖著一大截木頭。那人發現拖不動後又轉過身,以便更好地抓握。那不是傑賽爾•唐•路瑟嗎?他衣衫破爛,滿臉是泥,看上去不比羅根更像國王。

一個一隻手吊著繃帶的大漢站在下麵,目不轉睛盯著傑賽爾。“陛下,這裡不安全!”他奇特的聲調跟女人一樣,“我們應該--”

“不!這裡需要我!”傑賽爾彎下腰,用力拖拽那根木梁,脖子青筋暴突。其實單憑他自己,根本就不可能挪動那東西,但他不管不顧。羅根走到大漢身邊。“他幹了多久?”

“整整一天一夜,”大漢說,“始終沒有罷手的打算,而我們找到的倖存者幾乎都害了病。”他用完好的那條胳膊朝雕像周圍的可憐人揮了揮。“頭髮脫落,指甲脫落,牙齒脫落。總而言之,他們都在漸漸萎縮。有些人已經死了,其他的也難逃厄運。”他緩緩搖頭。“我們造了什麼孽,竟招致如此懲罰?”

“不要把懲罰總歸咎於罪孽。”

“九指!”傑賽爾從上面看下來,霧濛濛的太陽映在他身後,“你來得太好了!抓住木梁那頭!”

在這片巨大的混亂中,實在看不出搬一根木頭有什麼用。但不積跬步無以至千里,羅根的爹常對他說,因此他往垃圾堆上爬去,碎石和斷木在腳下嘎吱作響,四處滑動。他好容易才爬到頂上,穩住身體。

“死者在上。”從這裡看去,垃圾山一個連一個,無窮無盡地綿延開去。山丘上爬滿了人,他們猶如螞蟻一般,或是瘋狂地挖掘碎石,或是在其中仔細搜索,甚或跟他一樣,被廢墟的規模所震驚,呆立原地方圓一裡之內,成了徹底的死地。

“快幫幫我,羅根!”

“啊。好的。”他彎腰將手伸到那根凹凸不平的長木頭下。兩個國王抬一根木梁,兩個渾身是泥的國王。

“預備,起!”羅根開始用力,全身傷口頓時傳來刺痛,但好歹木頭漸漸移動了。“好!”傑賽爾緊咬著牙喝道,兩人一起把木梁拽到一邊。傑賽爾又挪開一根乾枯的樹枝扯掉破碎的床單。一個雙目無神的女人躺在下面,斷折的手臂裡抱著個孩子,孩子的卷髮上沾滿深紅血漬。

“好吧,”傑賽爾用髒兮兮的手背緩緩抹嘴,“好吧,算了。把他們跟其他死者放到一起。”他往廢墟下走了幾步。“你!把撬棍拿上來!還有鋤頭,把這塊石頭清走!堆到那邊。我們以後會用到。以後用來重建!”

羅根拍拍他的肩膀。“傑賽爾,等等……等等……你瞭解我。”

“是啊。很高興你這麼說。”

“好吧,那請你告訴我。我……”他想了好半天,“我是個……壞人嗎?”

“你?”傑賽爾迷惑不解地盯著他,“你是我認識的最好的人。”

※ ※ ※

他們聚在公園內一棵死樹下,烏壓壓一群人,一動不動。紅色的晚霞中,夕陽金光萬丈。羅根朝那裡走去,聽到他們正用緩慢的語速和悲傷的語調哀悼死者,也看到了他們腳邊的墳墓。二十幾個新翻的土堆圍成一圈,以示平等。誠如山民所說,死神乃大平衡者。入土之後,活著的人說幾句感懷的話,這是北方自“無帽人”斯凱林以來便遵行不悖的古老傳統。

“……寡言哈丁,在我認識的人中最擅弓箭,是當代最偉大的弓箭手。他無數次救下我的性命,且不求報答,也許只想我將來也會奮力救他。只是這次我怕是無能為力了,恐怕我們都……”

狗子的聲音弱了下去。一些人聽到羅根踩在碎石地上的腳步聲,轉過頭來。“這不是北方之王嗎?”有人說。

“血九指現身了啊。”

“咱們該鞠躬的,對吧?”

他們都盯著他。暮色之中,他們的眼睛閃閃發光,身影重重疊疊,參差不齊,難以分辨。他們就像一群鬼靈,不善的鬼靈。

“你有什麼想說的,血九指?”人群後方有人叫道。

“沒什麼,”他說,“你們不都辦妥了。”

“咱們沒道理來這兒。”這話贏得了幾聲贊同。

“這他媽不是咱們的戰爭。”

“他們根本不用死。”更多抱恕。

“你才該被埋在這裡。”

“哦,或許吧。”羅根很想大哭一場,可他卻露出微笑。血九指的微笑,枯骨的微笑,其中蘊含的只有死亡。“或許吧,但你們決定不了誰該入土誰不該,除非先把自己賭上。你們有這個覺悟嗎?誰敢來試試?”安靜。“好吧,這不就結了。願寡言哈丁安息。願其餘死者安息。我會懷念他們。”羅根朝草地吐了口唾沫,“剩下的你們,都他媽見鬼去。”說完,他轉身原路返回。

踏入黑暗。

第二十章 答

(工作千頭萬緒。)

審問部大樓依舊矗立,總得有人料理爛攤子。(誰來幹?高爾主審官?可惜,他被一箭穿心。)總得有人收容和審問成百上千的古爾庫俘虜,隨著王軍將入侵者趕回基倫,俘虜每天都在增加。(誰來幹?維塔瑞刑訊官?她已帶著孩子們永遠告別了聯合王國。)總得有人著手制裁布洛克公爵的叛國大罪,將他捉拿歸案,並找出其同謀,一一獲取供狀。(誰來幹?蘇爾特審問長?噢,饒了我吧,絕不可能。)

格洛塔氣喘吁吁地走到門邊,雙腿熟悉的劇痛讓他咧牙露齒。(不管怎麼說,當初把住所搬到阿金堡東部是個幸運的決策。你必須學著欣賞小小的改善,你那扭曲的脊樑好歹沒有折斷。試想,若是沒換地方,此刻無疑已被埋在千鈞碎石之下,和阿金堡其他地方一樣--)

門居然沒關,輕輕一推便“吱嘎”開了,柔和燈光瀉入走廊,形成一條明亮的光帶,灑在落滿灰塵的地板、他的手杖和一隻泥濘的靴子尖上。(我無論上哪兒去都會鎖門,且絕不可能在屋內留燈。)他緊張地舔著牙齒空洞。(那就是有人。不速之客。我該正大光明地進去歡迎?)他斜眼瞥向走廊裡的陰影,還是拔腿就跑?他幾乎微笑著蹣跚踏過門檻,先伸出手杖,然後邁右腿,接著把左腿痛苦地拽過去。

來客就著一盞油燈坐在窗邊,燈光映出他嚴厲的臉龐和深邃眼窩下的冷酷黑暗。他面前擺著棋盤--格洛塔離開時就擺在那裡--棋子在劃成方格的木棋盤上拖長了影子。

“哎,格洛塔主審官,老夫可是久等了。”

(彼此彼此。)格洛塔跛到桌邊,手杖刮擦著地板。(就像被拖上了絞架。噢,好吧,沒人能永遠愚弄劊子手。至少在一切結束之前,我能得到一些答案。死個明白算是我一直以來的夢想之一。)他異常緩慢地坐進第一法師對面的空椅子裡,椅子呻吟著抗議。

“請問,我有幸接見凡特先生還是伯克先生?”

巴亞茲笑道:“不瞞你說,自是兩者合一。”

格洛塔的舌頭包住一顆殘存的牙,扯了扯,發出輕微的吸吮聲。“我何德何能,當得起如此榮幸?”

“還記得嗎,造訪鍛造者大廈那天,老夫說過我們應該找時間談談?談談老夫想要什麼,以及你想要什麼?現在時間已經到了。”

“噢,多麼愉快。”

第一法師盯著他,猶如打量一隻有趣的蟲子般射來熱忱明銳的目光。“必須承認,老夫對你很感興趣,主審官。你的生活是常人完全無法忍受的,但你用盡全力、使出渾身解數來保全自己,不惜一切手段。總而言之,你就是不想死。”

“我不怕死,”格洛塔迎上法師的目光,還以顏色,“只怕認慫。”

“無論代價如何,呃?你知道,我們是一路人,你和我,我們這種人非常罕見。我們明白必須做的事,不會為此畏縮後退,也不會摻雜私人感情。你一定還記得費爾特總理大臣?”

(回顧歷史嗎……)“‘黃金總理’?據說他總領內閣近四十年,是聯合王國運轉的輪軸和基石。”(蘇爾特這麼說。蘇爾特還說他的死將留下巨大空洞,審問部與法院將爭著湧來填補。從頭看來,那便是我參加這場醜陋舞會的起點。從審問長的意外來訪,到老朋友賽勒姆•魯斯的供狀,再到逮捕鑄幣廠總管塞普•唐•托伊費爾……)

巴亞茲伸出一根粗厚的指頭,用指尖撫摸方格棋盤上的棋子,就像在思考下一步棋。“我們曾達成諒解,老夫和費爾特。老夫給他權力,他服務于老夫,完全徹底地服從。”

(費爾特……聯合王國運轉的基石……服務於你?我料到他會誇誇其談,但這種說法也太不可思議了。)“你莫非要我相信,你自始至終掌控著聯合王國?”

巴亞茲嗤之以鼻,“自從老夫為那所謂的哈樂德大王打造了這個操蛋國家開始,一直如此。有時--譬如最近這次危機--老夫必須親自出馬,但大多時候老夫寧肯安居幕後、遠端監視。”

“你把你的生活形容得並不舒適嘛。”

“並不舒適,卻別無他法。”燈光照亮了魔法師的笑容和笑容之下雪白的牙,“人們追捧木偶戲,主審官,但不樂意看見木偶師。為什麼要給他們看見呢?他們也許會突然察覺到自己手腕上的絲線。蘇爾特察覺到了點什麼,執意掀開帷幕瞧一瞧,結果造成多少麻煩。”巴亞茲彈倒一枚棋子,那棋子在棋盤上輕輕滾動。

“罷了,就算你是偉大的舵手與設計師,就算你給我們帶來了……”格洛塔朝窗外揮手。迷人的冒煙廢墟。“所有一切。敢問你為何如此慷慨?”

“必須承認,老夫並非無欲無私。卡布林有古爾庫人作工具,老夫需要自己的士兵。最偉大的將軍也需要小卒來守住戰線。”他漫不經心地將一枚棋子向前推。“最偉大的戰士也得披上鎧甲。”

格洛塔卷起下唇,“費爾特死後,你失去了代理人。”

“老夫像個嬰兒一樣無力,想想看吧。”巴亞茲長歎一聲,“況且他死的時機非常糟糕,卡布林正待再次發難。老夫早該安排好繼承人,都怪當時思慮放在別處,深陷在書本裡。人活得越久,對歲月流逝就越遲鈍,很快便忘了世上的人死得有多快。”

(以及死得多容易。)“‘黃金總理’留下巨大的權力真空,”格洛塔喃喃道,他開始明白了,“蘇爾特與莫拉維均視為絕好機會,試圖以自己的理念來重塑國家。”

“何其無聊與短視!蘇爾特希望回到想像中的過去,幻想每個人都安守現狀,還跟木偶一般聽話;至於莫拉維?哈!他打算把權力散發給普羅大眾!投票?選舉?群眾的呼聲?這都是什麼鬼?”

“他的確這麼想。”

“但願咱們對此懷著同等的輕蔑,主審官。人民的權力?”巴亞茲不屑地哼了一聲,“人民不需要權力,他們不理解權力,鬼知道這幫傻瓜會拿權力來做什麼?人民就像孩童,他們只是孩童,需要大人來教導一言一行。”

“比如你,對嗎?”

“誰比老夫更合適?莫拉維自以為可借老夫制約蘇爾特,不曾想從頭到尾被老夫當槍使。當他跟蘇爾特為著蠅頭小利互相算計、爭得頭破血流時,老夫已贏下整盤遊戲。為那關鍵性的步驟,老夫可謂下了血本。”

格洛塔緩緩點頭。“傑賽爾•唐•路瑟。”(我們的野種國王。)

“我們共同的朋友。”

(但他畢竟是個私生子,原本對你沒用……)“雷納特王太子成了你的阻礙。”

魔法師又彈倒一枚棋子,棋子緩緩滾過棋盤邊緣,“當”一聲掉在地上。“成大事不拘小節。”

“你讓他看起來死於食屍徒之手。”

“噢,他的死因並沒有錯。”陰影中的巴亞茲露出自鳴得意的神情,“並非所有打破第二律法的法師都效忠于卡布林,我的門徒尤魯•蘇法很久以來就好這口。”他露出兩排整齊光潔的牙齒。

“我明白了。”

“這是戰爭,主審官,想勝利就得不擇手段,最愚蠢的無過於束手束腳。不,束手束腳比那更糟,束手束腳等於懦弱……哎,老夫有點忘形了,在冷酷無情這點上,你無須教導。”

“沒錯。”(他們在皇帝的監獄裡把這點烙在我心頭,而我從此奉行不悖。)

巴亞茲將另一枚棋子輕推上前。“蘇法是個人才,他很久以前就明白有些事不得不做,他還掌握了改變形體的方式。”(他就是在雷納特王子的臥室門前哭泣的衛士,那個次日消失得無影無蹤的衛士……)

“從古爾庫大使的臥室裡竊取的一塊布,”格洛塔低聲說,“染上王子的血。”(於是一個正直清白的人上了刑架,而全世界最大的兩個國家爆發了戰爭。蝴蝶翅膀輕扇便除去了兩大阻礙。)

“與古爾庫的和平不符合老夫的利益。留下如此幼稚的線索是蘇法失職,但他也沒想到你在答案顯而易見時竟執意要追尋真相。”

格洛塔再度緩緩點頭,法師們的謀劃清晰起來。“他從塞弗拉那裡得知了我的調查方向,便驅動那具名為馬修斯的行屍前來拜訪,要我立刻收手,不然就是死路一條。”

“正是如此。尤魯在其他場合還曾換上別的面孔,自稱‘革匠’,煽動農民起事。”巴亞茲展開手指,檢查指甲,“不過呢,主審官,這些都是為了長遠目標。”

“為了給你嶄新的木偶鍍金,為了讓他成為公眾的寵兒,為了使貴族和內閣敬畏他的名聲。你是所有謠言的起因。”

“西部大荒漠的英雄壯舉?就憑他傑賽爾•唐•路瑟?”巴亞茲嗤之以鼻,“他頂多不過沖老夫抱怨下雨有多難受。”

“只要嗓門夠響,白癡們自會把謊言當真。劍鬥大賽也是你搗鬼。”

“被你發現了?”巴亞茲的笑容更為寬闊,“你真令老夫印象深刻,主審官,非常深刻啊。從頭到尾,你離真相只有一線之隔。”(同時也遙不可及。)“老夫對此並無芥蒂,這算是老夫為人的優點之一罷。說到底,蘇爾特也接近了答案,但太遲了,老夫早就對他產生了懷疑。”

“於是安排我去查他?”

“你直到最後一刻才遵命行事,這給老夫帶來了些許困擾。”

“或許你該注意傳話的方式。”(至少不那麼讓人反感。)“抱歉,我當時的處境非常困難,準確地說,是夾在主人之間左右為難。”

“而現在一切都豁然開朗了,呃?待老夫發現他的研究多麼膚淺,幾乎感到失望。鹽、蠟燭和咒語?幼稚得可悲。他能搞出來的東西,也許可以消滅所謂的民主鬥士莫拉維,卻對老夫--所有法師中的第一法師--沒有半點威脅。”

格洛塔皺眉低頭打量棋盤。(蘇爾特與莫拉維。兩位如此詭計多端、權勢熏天的對手,他們之間骯髒的小戰爭卻如此地無關緊要,他們只是一盤大棋中的兩枚小棋子罷了--小到他們根本想不到棋盤有多寬。這樣看來,我又算什麼呢?頂多是棋盤上的灰塵。)

“我與你初次見面時,造訪你住處的神秘來客是誰?”(此人或許也造訪過我的住處。一個冰冷的女人……)

巴亞茲的額頭浮現出惱怒的皺紋,“那是老夫年輕時犯下的錯誤,你不得再提。”

“噢,遵命,閣下。偉大先知卡布林接下來會如何應對呢?”

“戰爭會繼續,只不過換一個戰場、換一批士兵。眼下這場戰役的意義在於它是用過去的武器打的最後一場仗。魔法正從世界上流失,舊時代的教訓將隱入歷史的暗處,而黎明的曙光近在眼前。”

魔法師漫不經心地伸出一隻手,某個事物從他手中旋轉落到棋盤中央。它不斷旋轉,許久方才倒下,發出確鑿無疑的清脆聲音--這是一枚五十馬克金幣,在油燈下閃著溫暖和煦的光彩。格洛塔差點笑出聲。(噢,即便是現在,即便在這裡,一切也都歸結於此,所有事情均有價碼。)

“是金錢替古斯塔夫國王贏得那場半生不熟的古爾庫戰爭,”巴亞茲道,“是金錢把議會團結在私生子國王周圍,是金錢買得奧索大公爵萬里赴戎機趕來營救女兒、從而讓戰場平衡倒向我方。歸根結底,都是因為老夫的錢。”

“是金錢讓我能長期據守達戈斯卡。”

“現在你該明白錢從哪兒來了。”(誰能想到?第一法師首先是個銀行家。內閣與議會,平民和國王,商人及刑訊官,統統被粘在一張金錢編織的大網上。一張由借貸、謊言和秘密維繫的大網,每條細線都有其微妙含義,而一位結網大師像彈奏豎琴一樣彈奏著它。可憐的格洛塔主審官,難道不是這張網上礙手礙腳的疙瘩?難道不是有違大師的完美演出?或許我這個不諧的音符今日正該被終結?)

“我想我該祝賀你這次的精湛手筆。”格洛塔酸溜溜地咕噥道。

“呸。”巴亞茲揮揮手,“揪著一幫原始人的耳朵,讓他們擁戴白癡哈樂德,學會一點文明人的樣子;帶領聯合王國渡過內戰的漩渦,擁立蠢貨阿諾特登基;指導膽小鬼克什米征服安格蘭--那些才是精湛手筆。這算什麼?這次所有王牌都在我手上,一切盡在掌握,我--”

(我聽煩了。)“吧啦吧啦吧啦,你無窮無盡的自我吹噓簡直讓人窒息。要殺就給個痛快,立馬把我炸成灰了事,行行好吧,我真的不想再聽你聒噪一句。”

他們靜坐了很長時間,隔著沉暗下來的棋盤沉默地瞪視。時間長到令格洛塔的雙腿再度抽搐,令他不斷眨眼,令他無牙的嘴幹得像沙漠。(甜美的等待。立刻爆炸嗎?立刻爆炸嗎?立刻--)

“殺你?”巴亞茲溫和地說,“豈非白費了你的幽默感?”

(他不想現在動手。)“那……為何向我解釋遊戲規則?”

“因為老夫很快就要離開阿杜瓦,”魔法師傾身向前,堅毅的臉龐湊近燈光,“有必要讓你瞭解真正的權力所在--以前如此,現在如此,日後亦將如此--有必要讓你不重蹈蘇爾特和莫拉維的覆轍。這是必要的準備……這樣你才能更好地為老夫效勞。”

“為你效勞?”(我寧肯在惡臭的黑牢裡再待兩年,我寧肯我的腿被砍成碎片,我寧肯牙齒被一顆顆拔掉。但既然這些折磨我都經受過……)

“你要接過費爾特的擔子,正如他之前的二十多位高士能人。你將成為老夫在聯合王國的代理人,替老夫統轄內閣、議會及咱們共同的朋友國王陛下。你必須確保他誕下繼承人,還得維持王國的穩定。總而言之,老夫缺席期間,你負責為老夫看守棋盤。”

“其他閣員絕不會--”

“活下來的閣員老夫都知會過了,他們將服從你的權威--當然,說到底是我的權威。”

“我如何與--”

“老夫會與你保持聯繫。相當頻繁的聯繫,通過銀行的線人、老夫的徒兒蘇法及其他方式。屆時你自會知道。”

“我想你在此事上沒給我留有選擇餘地吧?”

“除非你有能力歸還老夫貸出的一百萬馬克,加上利息。”

格洛塔拍拍襯衫前襟,“見鬼,我把錢包留在辦公室了。”

“你本來就沒有餘地。說穿了,為何要拒絕老夫呢?老夫提供的可是打造一個全新時代的機會。”(你提供的是為你擦屁股幹髒活的機會。)“你會成為偉人,乃至在聯合王國歷史上獨領風騷。”(一位踐踏和奴役內閣的瘸子。)“你會在國王大道留下自己的石雕。”(一尊建築在瓦礫和屍體堆上、醜得能嚇哭孩子的雕像。)“你會塑造國家的未來。”

“在你的指導下。”

“那是自然,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你懂的。”魔法師一揮手,又一件事物旋轉著滑過棋盤,停在格洛塔面前,金光閃閃。(審問長的戒指。我有多少次彎腰親吻戒指上的寶石?誰想到我有朝一日能戴上它?)他拾起戒指,滿腹思量地把玩。(我終於擺脫了一位滿肚子壞水的主子,卻被另一位惡人牢牢拴住,而此人遠比前者更壞更強大。但我有什麼選擇?我們所有人,何曾有過真正的選擇?)他戴上戒指,巨大的寶石在油燈下閃爍,散發紫光。(彈指一揮間,我便從將死之人變作聯合王國最大的權臣。)

“它很配我。”格洛塔低聲說。

“當然了,審問長閣下,我從不懷疑。”

第二十一章 傷患

威斯特猛然蘇醒,正待起身,疼痛立刻從一條腿直傳到胸口,又蔓延到右臂,一下下衝擊著神經,徘徊不去。他呻吟一聲,躺了回去,盯著天花板。

拱形石頭天花板籠罩著重重陰影,周圍的聲音慢慢滲入耳中:悶哼和嗚咽,咳嗽與啜泣,急促的喘息,緩慢的呻吟,間或還有吃痛的慘叫。與其說這些聲音像人類,不如說更像動物。左邊還有一個仿佛從嗓子裡硬擠出來的細小聲音,好像老鼠持續不斷地抓撓牆壁:“我看不見了。那股該死的風。我看不見了。我在哪兒啊?來人啊。我看不見了。”

威斯特吞口口水,身上越來越疼。遠征古爾庫期間,他也曾前往醫院探望自己連隊的傷兵,那裡面就充斥著這些聲音。那些恐怖的帳篷,散發出陣陣惡臭,帳篷裡的可憐人懷著不顧一切想要回到健康人中間的渴望。如今顯而易見又讓人深為不安的事實是,這次他只怕是不能輕易離開了。

他也加入了傷患的行列,一個惹人厭煩、招人嫌惡、與眾隔絕的群體。恐懼和疼痛混合在一起,在他體內遊竄。他受了多重的傷?四肢還健全嗎?他想移動手指或轉動腳趾,卻只是加劇了胳膊和腿的疼痛,讓他不得不咬緊牙關。他顫抖著將左手挪到面前,就著昏暗光線反復檢查。看上去還算完好,但這是他目前唯一能控制的肢體,而且還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恐慌湧上喉頭,緊緊攫住了他。

“我在哪兒?那股該死的風。我看不見了。救命。救命。我在哪兒啊?”

“閉上你的臭嘴!”威斯特吼道,但乾澀的喉嚨發不出聲,只是一陣乾咳,牽動肋下傷處如同火燒。

“噓……”有人溫柔地按住他的胸膛,“別動。”

一張模糊的臉出現在眼前。他能看出是個黃髮女人,但沒法看得更真切。瞳孔焦點不斷變換,他最終認命地閉上眼睛。都沒關係了。什麼東西貼在唇上……瓶子?他急迫地啜飲,不顧冷水順著脖頸往下流。

“……怎麼了?”他含混不清地問。

“你受傷了。”

“這我知道。我是說……城裡,那股風。”

“我也不清楚。應該沒有人清楚。”

“我們贏了?”

“算是吧……古爾庫人被趕出了城,但我們也損失慘重,死傷無數。”

他又咽了口水,努力不灑出來。“你是?”

“阿瑞絲。阿瑞絲•唐•卡斯帕。”

“阿瑞絲……”威斯特琢磨著這名字。“我認識你堂兄。我們很熟……他是個好人。他總跟我們說起……你有多漂亮,多富有。”他自顧自念叨,恍惚中意識到有些話不該說,但就是停不住,“很富有。他死了。死在高山上。”

“我知道。”

“你在這兒做什麼?”

“幫助照顧傷患。你現在最好睡一下,如果你--”

“我沒殘廢吧?”

短暫沉默。“沒有。睡吧,儘量睡吧。”

她被陰影籠罩的臉龐愈發模糊,威斯特任由雙眼闔上,周圍那些煩人的聲音也慢慢退去。他沒殘廢。一切都會好的。

※ ※ ※

有人坐在床邊。阿黛麗。他妹妹。他眨眨眼,張開酸澀的嘴,一時不知身處何方。

“我在做夢?”阿黛麗伸出手,用指甲掐了他胳膊一下,“噢!”

“那也是場痛苦的夢,呃?”

“不是夢,”他不得不承認,“都是真的。”

她看上去不錯,至少比分別時好得多:首先臉上沒血,其次也沒劍拔弩張地露出赤裸裸的恨意。她只是心事重重地皺著眉頭。威斯特想起身,但這次依然以失敗告終,跌倒在床上。她沒有幫忙--當然,他也沒指望她幫忙。“有多糟?”他問。

“顯然不太嚴重。他們告訴我,你斷了一條胳膊,折了幾根肋骨,還有一條腿嚴重挫傷,此外嘛,你臉上可能會留下一兩道疤,不過反正咱家的美貌有我繼承。”

他忍不住笑出了聲,結果牽動胸口傷勢,不禁渾身打個激靈。“說得好,咱家的機靈同樣由你繼承。”

“別太難過啦,如你所見,我可是靠著這些繼承而來的天賦先你一步功成名就嘍,那是你這位聯合王國的元帥閣下做夢也想不到的成就。”

“別說了。”他喘著氣,用沒受傷的手撫住胸口,“疼死了。”

“你也該遭遭罪。”

他笑了幾聲,然後停下來,兩人一時無言地看著彼此。這已經很難了。“阿黛麗……”他的聲音哽在酸痛的喉嚨裡,“你能……原諒我嗎?”

“我早就原諒你了。第一次聽說你死了的時候。”她似乎是想笑,威斯特說不清,只發現她嘴角仍保持著生氣的樣子。或許她之前想用指甲掐他的臉,而不是胳膊。有那麼一會兒,他甚至慶倖自己是個傷患,讓她只能溫柔待他。“這樣也挺好,死了就……”她皺著眉,別過頭去。長方形地窖的盡頭傳來一陣騷動,話音逐漸升高,夾雜著許多鐵靴子的踏地聲。

“國王陛下!”有人興奮得幾乎尖叫起來,“國王陛下又來看望我們了!”

病床上的眾人紛紛轉過頭去,竭力撐起身體,緊張而興奮的情緒在一張張病床上擴散。“國王陛下真的來了?”他們輕聲說,表情充滿期待,仿佛即將見證神跡。

幾個人影從昏暗的地窖盡頭走來。威斯特睜大眼睛,努力辨認,卻只見到一片昏黑中的金屬反光。當先的人影停在好幾張床外的傷患身旁。

“你可有得到妥當照顧?”這聲音如此熟悉,又如此迥異,實在有些怪。

“我很好,陛下。”

“你還有什麼需要?”

“呃……好姑娘的一個吻?”

“我很樂意滿足你,然而我只是個國王,要說我像什麼,也是像你多過像個好姑娘。”大家哈哈大笑,雖然這並沒什麼好笑的。威斯特覺得,當國王的好處之一就是再冷的笑話大夥兒也得跟著笑。“別的有嗎?”

“或許,唔,再加條毯子吧,陛下。晚上越來越冷了。”

“沒問題。”那人影用拇指朝身後某人比了比。威斯特認出是霍夫閣下,他和前方的人影保持著適當距離。“這裡每人都多加一條毯子。”

曾在覲見室裡趾高氣昂的宮務大臣如今唯唯諾諾點著頭,像個馴順的孩子。國王隨即起身,走到了威斯特看得清的地方。

那真的是傑賽爾•唐•路瑟,但很難相信他跟從前的他還是同一人,而這不只是因為華麗的毛皮大氅及額上的黃金王冠--他似乎長高了些,人依舊那麼帥,但已不再孩子氣。他蓄了鬍子的下巴多了道疤,讓他更顯英武。原來的傲慢無知變成了如今的顧盼生威,漫不經心的步伐也變得堅定有力。他沿病床間的過道行進,與每個傷患說話,握住他們的手表示感謝,並承諾妥善照顧,真可謂無微不至。

“國王萬歲!”有人忍著疼痛勉力喊道。

“不!不。應該接受歡呼的是你們,我勇敢的朋友們!你們血灑疆場,我無以為報。你們打敗了古爾庫人,你們拯救了聯合王國,這份大恩大德,我沒齒難忘!”

威斯特看呆了。這個長得跟傑賽爾•唐•路瑟一模一樣的傢伙是誰啊?他一言一行都透出王者風範,威斯特竟有種從床上爬起來朝他跪拜的衝動。一個傷患真的在國王經過時這麼做了,卻被傑賽爾輕柔地抵住胸膛,微笑著拍了拍肩膀,引回床上。那動作自然得仿佛他一生都在照顧他人,不曾與其他軍官一起酗酒爛醉,不曾抱怨分派的工作毫無價值。

他走到近處,發現躺在床上的威斯特,頓時喜不自禁,缺了顆牙的嘴笑得合不攏。“柯利姆•威斯特!”他喊著快步上前,“說真的,我這輩子從沒這麼慶倖能見到你。”

“嗯……”威斯特動了動嘴,卻不知該說什麼。

傑賽爾轉向他妹妹。“阿黛麗……你……你也安然無恙。”

“是啊。”她沒多說。他們長久地凝望彼此,表情似乎凝固了,氣氛也越來越尷尬。

霍夫閣下皺緊眉頭,看了看國王,看了看威斯特,再看了看阿黛麗,然後不著形跡地溜到兩人中間。“陛下,我們--”

傑賽爾只抬抬手就讓他閉了嘴。“威斯特,相信你很快就有力氣加入內閣了,開會時我真想看見你的臉,還想傾聽你中肯的建言。你總能提出中肯的建議,我卻從未好好感謝。好吧,請接受我的謝意。”

“傑賽爾……不,陛下--”

“不,不必,希望你能永遠稱我為傑賽爾。我這就接你進宮,派王家醫師診治,一切都會安排好的。請務必辦好,霍夫。”

宮務大臣深鞠一躬。“是,臣會妥善安排。”

“好,很好。你沒事真的太好了,威斯特,我不能失去你。”國王朝他點點頭,又朝他妹妹點點頭,接著雙手合十,低聲念叨了兩句才轉身離去。他所經之處仿佛激起一圈圈希望的漣漪。然而希望之後就是絕望,國王離去後,微笑逐漸消逝,人們重新躺回床上,疼痛又讓他們臉上烏雲密佈。

“責任讓他成長。”威斯特嘀咕,“簡直判若兩人。”

“你覺得他能保持多久?”

“我覺得他也許能保持下去,你可以說我是個樂觀主義者。”

“那挺好。”阿黛麗目不轉睛地盯著聯合王國偉岸的新王大步離去,遠處的傷患們還在努力從病床上爬起,以便能稍稍觸摸他的大氅。“至少我們兄妹還有個樂觀的。”

※ ※ ※

“威斯特元帥!”

“加蘭霍。見到你真好。”威斯特用沒受傷的那只手掀開毯子,雙腿越過床沿,坐起來時的疼痛讓他又是渾身一顫。大個子伸出手,輕輕握了握威斯特的手,又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看起來很不錯!”

威斯特虛弱地笑笑。“我每天都在恢復,少校。軍隊怎樣了?”

“你不在就亂了套,不過克羅伊正勉力主持大局。說起來,元帥習慣了的話,他也不算個壞人。”

“但願如此。我們損失了多少人?”

“現在還很難說,局勢相當混亂。好些連隊整個兒失去了聯絡,還有些就地拼湊的分隊追出了半個米德蘭去清掃古爾庫殘兵,一時半會兒無法做出精確統計。我甚至覺得可能永遠都統計不出來。各單位損失慘重,尤其是第九團,他們當時在阿金堡西側戰鬥,他們被……”他半天想不出合適詞句,“被那個東西襲擊得最慘。”

威斯特打個冷戰。他又想起那根旋轉的黑柱,從飽經摧殘的大地一直延伸到天上,將雲層也卷起螺旋。無數垃圾仿佛還在抽打他,狂風的呼嘯仿佛還縈繞耳際。“那個東西……到底是什麼?”

“我上哪兒問去?”加蘭霍搖頭,“沒人知道。謠傳與巴亞茲有關,總之半個阿金堡成了廢墟,瓦礫堆積如山,清理到現在還只是杯水車薪呢。我保證,你這輩子絕對沒見過那番景象,死者不計其數,屍體就晾在外頭……”加蘭霍長吸一口氣,“而且每天都有更多人死去。許多人得了病,”他打個寒戰,“那種……病。”

“疾病。戰爭通常伴隨著疾病。”

“不是普通疾病,現在已有好幾百例了。有些人從發病到死去不過短短一天,你眼睜睜看著他莫名其妙死在你面前;有些人堅持得久一些,從皮膚開始衰敗,一直蔓延進骨頭。阿金堡裡有幾個大廳住滿了那種病人,噢,天啊,那兒散發出的惡臭和絕望……不過你不用操心那個。”他自顧自搖搖頭,“我得走了。”

“這就走?”

“我溜過來的,長官,我還得幫忙籌備保德爾的葬禮。難以置信吧?他將以國禮下葬,這是國王的命令……就是傑賽爾啦。傑賽爾•唐•路瑟。”他鼓了鼓腮幫子,“都是些怪事。”

“不能更怪了。”

“想想看!一直以來,都有一位王子與我們作伴。我總算是知道他為啥那麼會玩牌了!”他又拍拍威斯特的後背,“看見您沒事兒就行啦,長官,您不會在這兒待太久的!”

“別惹麻煩!”威斯特沖離開的加蘭霍喊道。

“知道!”大個子回頭一笑,帶上了門。

威斯特從床邊拾起拐杖,咬緊牙關,勉力起身。他一跳一跳地經過寬敞的方格瓷磚地,每一步都如同踩著刀尖,但最終他來到了窗邊,沐浴在晨曦之中。

看著下面的王宮花園,很難相信這裡發生過戰爭,很難相信外面還有綿延數裡的廢墟和堆積如山的屍體。草坪修剪得整齊清爽,碎石都被清掃乾淨,樹上最後幾片棕葉也都飄落了,留下光禿禿的黑色樹枝。

他啟程去安格蘭亦是秋天,那真的是去年的事嗎?如今他經歷了四場大戰,一次圍城、一次突襲和一次血腥的拉鋸,還見證了一場至死方休的決鬥。他被捲入諸多大事件的中心。他在嚴冬的安格蘭荒原中跋涉數百里,並活了下來。他收穫了意外的夥伴,也見證了朋友們的故去:伯爾、卡斯帕、凱茜、三樹,用北方人的話說,他們都入了土。他曾直面死亡,也曾謀害他人。想到這裡,他不安地動了動吊著的胳膊,上面的傷口仍在隱隱作痛。他親手謀害了聯合王國的王位繼承人,並因此間接贏得了奇跡般的晉升,坐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置。

好個多事之年。

如今一切結束了,世界總算達成了某種意義上的平衡。雖然城市化作廢墟,但活下來的人想必會恪盡職守,而他也該歇歇了。沒有人會因此責怪他。或許他應該堅持讓阿瑞絲•唐•卡斯帕來繼續照顧他。一位富有又漂亮的護士,他別無所求……

“你不該起來。”阿黛麗站在門口。

他露齒而笑。見到她真好,過去幾天,他們的關係恢復得很快,幾乎跟小時候不相上下。“別擔心,我的力氣每天都在恢復。”

她走到窗邊。“哦,是啊,再過幾星期,你就會像個小女生一樣會打架啦。快回床上去。”她伸出一隻手扶他,接過他手中拐杖,領他回去。威斯特沒有反抗。說實話,他確實覺得有點累。“我們冒不起險。”她說,“抱歉喲,現在你成了我的全部--也許還可以加上另一個殘廢,我們的好朋友沙德•唐•格洛塔。”

威斯特又好氣又好笑:“你確定?”

“那傢伙的確滿肚子壞水,噁心透頂,真是可悲、可恨又可憐。不過呢……我沒別的人能說話,不知不覺就跟他混熟了。”

“哈,他從前也討人厭,只不過方式與現在完全不同。我當初也不明白自己為何會親近他,但就是跟他走得近,多半是因為--”

他突然覺得胃裡泛噁心,整個人差點癱倒在地。他跌在床上,雙腿僵硬,視線模糊,頭暈目眩。他將臉埋進掌心,咬緊牙關,憋住嘴裡的嘔吐物。阿黛麗的手搭在他肩上。

“你還好吧?”

“啊,沒事,只是……最近偶爾會這麼難受一下。”難受的感覺過去了,他揉著酸痛的太陽穴,又揉揉後腦,然後抬頭朝阿黛麗笑道:“沒什麼大不了。”

“柯利姆……”

他指間纏繞著頭髮,好多頭髮。看顏色像是他的。他迷茫地眨著眼睛,接著爆發出難以置信的笑聲。他笑著笑著又咳嗽起來,那是從肺腔中傳出的、含著水音的咳嗽。“我早幾年就發現自己在脫髮了,”他斷斷續續地說,“但這次也太多了吧。”

阿黛麗沒有笑。她盯著他的手,滿臉驚恐。

第二十二章 愛國者的職責

格洛塔縮著身,小心謹慎地坐進椅子。他酸痛的屁股挨上硬木頭時沒有喇叭奏鳴,也沒有掌聲響起,只有火辣辣的膝蓋發出一聲脆響。(但這的的確確是聯合王國歷史上的重要時刻,其意義不可小覷。)

白廳傢俱的設計不僅樸素,更可謂極不舒適。(把持聯合王國權柄的人們居然沒有坐墊,或許設計者的意圖正是要提醒在位者不要太過安逸。)他斜眼瞥去,發現巴亞茲在觀察他。(好吧,我向來不知舒適為何物,不是嗎?)他縮著身子往前坐正,身下的椅子腿尖叫著抗議。

(許久之前,當我年輕英俊、前途無量時,夢想著有朝一日坐到這裡,成為英明神武的元帥,或是受人尊敬的大法官,甚或富於榮譽感的宮務大臣,可誰能料到--哪怕在最離奇的噩夢中--那位風流倜儻的沙德•唐•格洛塔會成為受人畏懼、被人痛恨、也最有權勢的審問長?)他駝著背靠上毫不妥協的木椅背時,幾乎咧開無牙的嘴笑起來。

並非所有人都滿意他突然的飛黃騰達--傑賽爾國王便尤為不滿地怒視著他。“你的適應性還真強啊,進來便一屁股坐下。”國王叫道。

巴亞茲插話:“正所謂自強不息嘛,陛下。”

“不管怎麼說,”霍夫短暫地從高腳杯中抬起視線,憂鬱地掃視桌邊,“我們的同僚非常不幸地大為減少,急需遞補充實。”

(此話不假。)桌邊空了好幾把椅子。瓦盧斯元帥估計已經陣亡。(肯定死了,他在鎖鏈塔上指揮防禦,而那座塔粉身碎骨,碎片遍佈全城。拜拜,我的老教練,拜拜。)莫拉維大法官莫名失蹤。(人們無疑還在刮擦大法官辦公室牆上的凍肉。恕不遠送,我的第三個主人。)瓦狄斯傳令騎士長也未出席。(據說他當時就在城門樓上,正好位於古爾庫人引爆爆破藥的地點。屍骨無存,大概永遠別想找到分毫。)魯特爾海軍上將亦受了致命傷。(在海戰中被一記彎刀劈穿了肚子,夠倒楣的。)

(把持聯合王國權柄的圈子大為縮小。)

“威斯特元帥不能出席嗎?”哈萊克總理大臣問。

“他對此深表遺憾。”克羅伊將軍咬緊牙關說出每個字眼,“他請在下代表他和軍方發言。”

“元帥狀況如何?”

“他受傷了。”

“還染上了最近在阿金堡肆虐的癆病。”國王補充,他隔著桌子陰沉地瞪視第一法師。

“夠倒楣的。”巴亞茲臉上沒有一絲同情或類似情緒。

“可怕的病症,”霍夫哀歎,“醫生們對此束手無策。”

“活下來的人少之又少。”路瑟的目光愈發兇惡。

“讓我們衷心希望,”托齊霍姆插話,“威斯特元帥是少數幸運者之一。”(希望歸希望,但不頂用。)

“還是言歸正傳吧,呃?”霍夫從酒罐中“咕嚕咕嚕”倒酒,這是開會以來第二次了。“戰事進展如何,克羅伊將軍?”

“古爾庫人一路潰敗,我軍乘勝追向基倫,敵軍的殘兵敗將正在那裡登上他們剩下的船隻逃回南方--但途中又遭奧索大公爵的艦隊阻截。總而言之,古爾庫帝國的入侵徹底失敗,聯合王國大獲全勝。”(但他皺緊的眉頭仿佛在傳達敗報。)

“好極了,好極了!”

“祖國感謝英勇的子弟兵。”

“祝賀你,將軍。”

克羅伊盯著桌面,“應該接受祝賀的是威斯特元帥,是他運籌帷幄;還有保德爾將軍及其他英勇獻身的人。在下只是個旁觀者。”

“但你很好地履行了職責。”霍夫朝他舉起高腳杯,“目前瓦盧斯元帥不幸失蹤,在下相信國王陛下不日就會提拔你。”他瞥向國王,路瑟心不在焉地咕噥贊同。

“臣自然非常榮幸出任國王陛下授予的任何職位,不過眼前最緊要的莫過於俘虜問題,我們俘虜了成千上萬敵人,供養他們--”

“我們連自己的士兵、市民和傷患都養不活。”霍夫咂咂濕潤的嘴。

“讓皇帝贖回有頭臉的俘虜?”托齊霍姆提議。

“他整個該死的大軍裡就沒幾個有頭臉的人,全是些雜兵。”

巴亞茲皺眉道:“對皇帝沒價值的人對我們也沒價值,餓就餓吧。”

少數幾個閣員不安地扭著身。“這可是至少數千條人命,這可是--”克羅伊抗議。

第一法師的瞪視宛若巨石砸在他身上,把他碾平。“老夫很清楚他們是什麼:他們是敵人,是侵略者。”

“總能找到別的出路吧?”國王提出,“不能用船把他們送回坎忒大陸嗎?我們不能給勝利畫上不光彩的句點--”

“養活一個敵人,就意味著一位市民要挨餓。這是個可怕的等式,亦是個艱難的抉擇,陛下,但這屋子裡的人必須做出這種抉擇。你怎麼看,審問長?”

國王和高背椅裡的老人們齊刷刷看向格洛塔。(噢,我們明白必須做的事,不會為此畏縮後退,吧啦吧啦,你不就是想要我出來擋箭嗎?讓怪物來下達判決,好讓其他人心安理得。)“在下從來不是古爾庫人的仰慕者,”格洛塔聳聳酸痛的雙肩,“讓他們餓死算了。”

傑賽爾國王朝王座裡一靠,眉頭皺得更深。(莫非我們的君主比第一法師設想中更心軟?)哈萊克總理大臣清清嗓子:“大局已定,我們的首要問題無疑是清理廢墟,重建由……”他緊張地斜眼瞥瞥巴亞茲,然後收回視線,“古爾庫人造成的破壞。”

“是啊,是啊。”

“重建的確是首要問題。”

“然而開支浩大,”哈萊克縮了縮身,好似一談到這個就很痛苦,“光清理阿金堡的瓦礫一項就需數萬馬克,重建城堡預計得花費幾百萬。若考慮到阿杜瓦城區所受的傷害……那麼費用……”哈萊克愁容滿面,用一隻手揉了揉刮得不甚乾淨的下巴,“無法想像。”

“我們只能盡力而為,”霍夫傷心地搖頭,“能出多少是多少。”

“在下建議,不妨把目光投向貴族。”格洛塔道,桌邊眾人咕噥贊同。

“審問長閣下此言有理。”

“嚴格限制議會的權力。”哈萊克倡議。

“對不肯出兵勤王的傢伙課以重稅。”

“正該如此!正該趁勢修理那幫老爺!該死的寄生蟲。”

“深化改革,土地收歸王室,推行繼承稅。”

“繼承稅!好點子!”

“各地尾大不掉的總督也要追究。”

“斯卡德和米德,是的,他們一直以來享受的自由太多了。”

“可米德對這場戰爭沒什麼責任,他的省份之前才剛剛飽受洗劫--”

“這不是追究責任的問題。”巴亞茲宣稱。(當然不是,大家都知道是怎麼回事。)“這是由誰來掌控國家的問題。勝利給了我們推行改革的機遇。”

“加強中央集權!”

“西港也難辭其咎,他們一直以來就在我們和古爾庫人之間兩面三刀。”

“現在他們只能依靠我們。”

“或許該把審問部拓展到西港?”格洛塔提議。

“在斯提亞建立一個根據地!”

“讓我們重建阿金堡!”第一法師肉乎乎的拳頭擂著桌子,“一個比以往更華麗更壯觀的城堡!國王大道上的雕像雖然倒了,但留下的空位足以讓我們樹立新時代的雕像。”

“一個生意興隆的新時代。”哈萊克眼睛放光。

“一個彰顯權力的新時代。”霍夫舉起高腳杯。

“一個黃金時代?”巴亞茲抬頭盯著桌子上首的格洛塔。

“一個團結一心、機會共用的時代!”國王呼籲。

傑賽爾的呼聲沒得到什麼回應,眾人紛紛朝首座的國王投來不悅的目光。(就像他剛才響亮地放了個屁,而非發出熱忱呼籲。)“呃……是啊,陛下,”霍夫說,“機會共用。”(機會當然是留給有幸身居內閣的諸位閣下享用的。)

“各商人公會同樣課以重稅?”哈萊克興致勃勃地提出,“一如前任審問長的意願。還有銀行。這樣有望迅速調撥大筆款子--”

“不行,”巴亞茲斬釘截鐵地否決,“不能對公會、更不能對銀行徵稅。保障這些組織的自由乃立國之本、財富之源。國家的未來在於商業。”

哈萊克謙卑地低下頭。(並懷著相當的恐懼,我沒看花眼吧?)“當然,巴亞茲大師,您是對的。在下剛才失言了。”

魔法師順藤摸瓜地說下去:“不過嘛,或許銀行樂意向王室貸款。”

“這辦法好,”格洛塔毫不猶豫地附和,“凡特和伯克銀行是王室長久以來最忠實的合作夥伴,為在下堅守達戈斯卡作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在下確信他們會慷慨解囊、大力協助重建事務。”巴亞茲難以察覺地笑了。“與此同時,王室將沒收叛徒布洛克公爵的領地、財產和頭銜,販賣它們所得的收入預計相當可觀。”

“公爵本人如何處理,審問長閣下?”

“他似乎隨古爾庫殘兵逃離了米德蘭,大概仍是他們的……座上賓。”

“你是指他還是他們的傀儡吧。”巴亞茲吮著牙,“真遺憾,他會繼續製造麻煩。”

“他的兩個孩子--女兒和其中一個兒子--目前被審問部收押,或許可安排交換--”

“布洛克?哈!”霍夫嚷道,“為了保命,你就是給出全世界,那老混蛋也不稀罕。”

格洛塔抬起眉毛,“不如來場公判?傳達我們的明確資訊:犯上作亂者永不姑息和饒恕。”

“傳達這樣的資訊總是好的。”巴亞茲咆哮道,老人們咕噥贊同。

“我們將公開宣佈布洛克的罪行,他將為阿杜瓦的毀壞承擔罪責,判決結束後立刻吊死他的兩個繼承人。”(他們的不幸在於有一位野心勃勃的父親。哎,有什麼法子呢?老百姓就愛看行刑。)“大家對公判日期有無--”

“不准吊死任何人。”國王毫不動搖地皺眉瞪視著巴亞茲。

霍夫眨眨眼,“可是國王陛下,您不能容許--”

“血流得夠多了,不,是流得太多。立刻釋放布洛克公爵的孩子們,”桌邊傳來一片急促喘息。“他們樂意去找父親,還是身為普通市民留在聯合王國,聽其自便。”巴亞茲從桌尾射來灼人的惡毒目光,但國王視而不見。“戰爭結束了,我們勝利了。”(戰爭沒有結束,勝利只是暫時的。)“我寧願去療傷,不能再撕扯傷口。”(可受傷的敵人才是最好的敵人,那是殺他們的最佳時機。)“有時仁慈比冷酷管用。”

格洛塔清清喉嚨:“有時是這樣。”(雖然我從沒見過。)

“很好,”國王一口咬定,“就這麼定了。還有急事嗎?我得趕往醫院巡視,然後再去清理廢墟。”

“當然,陛下,”霍夫阿諛地鞠躬,“您對子民的關心令人非常感動。”

傑賽爾盯著他看了半晌,哼了一聲,起身便走。不待老人們起立致意,國王已走出白廳。(我又是起身最慢的一個。)等格洛塔終於自與座椅的搏鬥中勝出,一臉苦相地站好,霍夫已來到他身邊,紅彤彤的臉透出幾分緊張。“我們還得討論一個小問題,”宮務大臣低聲說。

“是嗎?一個不能向其他閣員吐露的問題?”

“恐怕是的,此事尤其不能在國王陛下面前提起。”霍夫回頭迅速看了一眼,確定其他人關上了沉重的大門,廳內只剩他們兩個。(不可告人的秘密?太令人興奮了。)“關乎缺席閣議的元帥的妹妹。”

格洛塔皺緊眉頭。(噢天哪。)“阿黛麗•威斯特?她怎麼了?”

“我得到可靠情報,她正處於……非常微妙的狀態。”

格洛塔的左臉頰不由自主地抽搐起來,“是嗎?”(可憐的姑娘。)“你對那位小姐的私人問題還真是關懷備至啊。”

“這是我的責任,”霍夫傾身靠攏,低語時噴了格洛塔一臉酒氣。“你必須考慮到她孩子的父親。”

“孩子的父親是誰?”(你我都心知肚明。)

“除了國王還能是誰?”霍夫壓低嗓門叫道,嘶啞的聲音裡平添了幾絲惶恐。“你應當瞭解,在國王加冕之前,他們曾經非常……親密,如果可以這麼說的話。那幾乎是公開的秘密。現在呢?她懷上一個私生子!而國王連自己的繼承權也不那麼清白!你知道他在議會中還有多少對頭?這孩子一旦出世、一旦被人知曉,就會被立馬利用來針對我們。這種事簡直是一定的!”宮務大臣竭力湊得更近。“這孩子是國家的威脅。”

“是的,”格洛塔冷冰冰地承認。(非常不幸,他說的都是真的。可惜啊,太可惜了。)

霍夫肥厚的手指慌張地互相摸索,“我知道你和那位小姐及其家族有交情,我完全理解你不願直接插手的顧慮,但我可以安排--”

格洛塔露出最噁心的笑容,“你的言下之意是,我沒有足夠的殘忍來謀殺一位懷孕的母親嘍,宮務大臣閣下?”他高亢的嗓音被堅固的白牆反射,殘忍如刀。

霍夫縮了一下,再度緊張地望向門口,“我相信你不會逃避一位愛國者的職責--”

“很好,這點請你完全相信。我們那位共同的朋友選我擔當此任不是出於我的柔軟心腸。”(恰恰相反。)“此事包在我身上。”

※ ※ ※

小磚房依舊矗立在那條格洛塔多次造訪的不起眼的街道。(我在此度過了許多愉快的下午,自唾沫橫流的我從皇帝的監獄中被拖回國以來,那些也許是最輕鬆的時光。他的右手滑進口袋,指尖觸碰到冰冷的金屬。為什麼要幹這個?為什麼?為了讓那醉鬼混球霍夫額手相慶?為了讓傑賽爾•唐•路瑟坐穩木偶王座?)他扭曲的臀部動來動去,直至背脊傳來一聲輕響。(她理應享有更好的人生,然而這卻是骯髒的權謀算計下無可規避的結局。)

他推開大門,跛行到前門,急促地敲了一下。那位諂媚的女僕過了一會兒才來應門。(也許向我們的醉鬼閣下通風報信的正是她。)她含含糊糊說了兩句,便把他領進裝修過分鋪張的起居室,留他在那裡獨自面對小壁爐中微弱的爐火。他在壁爐上的鏡中瞥見自己的倒影,不由得皺起眉頭。

(那個男人是誰?那副不堪入目的軀殼屬於誰?那具顫巍巍的行屍想幹嗎?那張臉能稱為臉嗎?如此扭曲,如此多的皺紋,其中刻滿苦痛。那可憎又可憐的生物究竟屬於哪個族群?噢,倘若神真的存在,請保佑我永不遇見此等孽物!)

他嘗試微笑,屍體般蒼白的皮膚野蠻地繃緊,現出許多可怕的溝壑,牙齒間也頓時露出恐怖的空洞。他嘴角顫抖,左眼抽搐,一邊大一邊小的眼睛周圍盡是憤怒的鮮紅色。(微笑遠比皺眉噁心。)

(還有沒有人看起來比他更像壞蛋?有沒有人比他更像怪物?那張可怕的面具背後還有沒有絲毫人性存在?英俊瀟灑的沙德•唐•格洛塔……怎會落到這步田地?原來鏡子比臺階更糟。)他厭惡地噘起嘴唇,別過頭去--

阿黛麗就站在門邊,默然看著他。當他從被人仔細品評的尷尬中回復過來之後,他發現她今天很美。(確實很美。她的肚子有沒有微微鼓起?至少有三個月了吧?或許是四個月?很快便藏不住了。)

“審問長閣下,”她走進屋,邊走邊繼續鑒賞他,“白色很適合你。”

“真的?你不覺得它襯得我的黑眼圈更黑了嗎?”

“那可不,它完全襯托了你屍鬼般的特質。”

格洛塔露出無牙的笑容,“正中敝人下懷。”

“你是來帶我重遊下水道的嗎?還是再看一場審訊表演?”

“抱歉,之前那場表演恐怕是畢生罕見,我那天幾乎失去了所有朋友和大部分敵人。”

“可惜,古爾庫大軍不能再次到場為我們助興。”

“人不能要求太高嘛。”他目睹她走過桌邊,透過窗戶看向街道,陽光點亮了她的黑髮,勾勒出她的臉頰。

“你過得還好吧?”她問。

“我比古爾庫人入侵前更忙了,真可謂千頭萬緒。你哥哥如何?我想去看望他,可……”可我擔心自己受不了這份偽善。(我是痛苦之源,安慰他人於我太過陌生。)

阿黛麗盯著自己的鞋。“他老犯病。每次我去都會發現他更瘦了,上次還掉了顆牙。”她聳聳肩。“就在吃東西時掉的,差點噎住他。可我能做什麼?誰能幫幫他?”

“我深表遺憾。”(但這於事無補。)“我相信你是他最大的助力。”(我相信任何人都幫不了他。)“你自己怎麼樣?”

“應該比大多數人都好吧。”她長歎一聲,抖了抖身,試圖微笑,“你要喝酒嗎?”

“不了,但你請自便。”(反正我也阻止不了你。)

她舉起酒瓶,半晌又放下。“近來,我正努力少喝一點。”

“我認為你早該這麼做。”他朝她緩緩靠近一步,“聽說……你近來晨間身體不適?”

她銳利地瞥了他一眼,吞口口水,脖子上露出細細的肌腱,“你知道了?”

“我是審問長,”他說著繼續靠近,“我理應知道。”

她雙肩垮了下去,腦袋也耷拉下來,身子前傾,雙手撐住桌緣。格洛塔從側面看見她不停眨眼。(她在抑制淚水。她那麼強悍、那麼機靈,到頭來卻也只是一個需要拯救的女人罷了。但沒人會來救她,只有我宣讀她的命運。)

“我想我就像我哥說過的那樣,把事情搞得一團糟。就像你說過的那樣。我一定讓你非常失望。”

格洛塔自覺面容扭曲。(算是在笑吧,但其中沒有喜悅。)“絕大多數人都讓我失望,但你不在內。在這個殘酷的世界上,沒人能享有應得的人生。”(鼓起勇氣行動之前,我們還要這樣毫無意義地絮叨多久?趕緊動手、趁早了結吧,別再沉溺於無聊的痛苦。)

“阿黛麗……”他的聲音在自己聽來也十分刺耳。他搖搖晃晃又上前一步,汗津津的手握住手杖。她抬頭看他,濕潤的眼睛閃閃發光,一隻手放在肚子上,作勢欲往後退。(一絲本能的恐懼?誰能怪她呢?她是不是猜到了我的來意?)

“你知道我素來敬愛你的兄長。”他口唇發幹,舌頭笨拙地頂著牙齒空洞。(不能再猶豫。)“過去數月來,我也對你產生了同等的喜愛與欽佩。”他臉側的一根肌腱劇烈抽搐,眨個不停的眼睛淌下一滴眼淚。(不能猶豫,不能。)“或者說……至少是我這種人所能產生的類似情感。”格洛塔小心翼翼地把手滑進口袋--他必須非常小心,以免被她發覺--摸到冰冷的金屬,冷硬無情的邊緣與皮膚摩擦。(不能再猶豫。)他心跳如雷,繃緊的嗓子幾乎說不出話。“這件事委實難以啟齒,我……對不起。”

“為什麼?”她皺眉問。

(不能猶豫。)

他突然搖晃著撲向她,一邊從口袋中抽出手。她蹣跚後退靠住桌子,眼睛瞪得老大……然後兩個人都僵住了。

那枚亮堂堂的戒指舉在男人和女人中間,碩大的鑽石令粗厚的金指環顯得庸俗不堪。(它大得不像話,荒唐至極--畢竟,這是凡特和伯克銀行最大的鑽石。)

“我向你求婚。”他嘶聲說,舉起戒指的手抖得像風中枯葉。(那只握住切肉刀時穩如磐石、精准無比的手,舉起戒指來卻幾乎讓我尿了褲子。勇氣,沙德,你的勇氣去哪兒了?)

她低頭看著閃耀的鑽石,嘴巴愚蠢地合不攏來。(震驚?恐懼?和這個……怪物結婚?我寧願去死!)“哦……”她喃喃道,“我……”

“我知道!我知道,我跟你一樣噁心壞了,可……請聽我說完。請聽我說。”他盯著地板,扭曲的嘴極力勸說。“我沒有蠢到假裝你這等美人有可能愛上……我這種人,有可能對我產生同情以外的任何溫情。但這是必須做的事,你不能畏縮後退,因為……他們知道你懷了國王的孩子。”

“他們?”她低聲問。

“是的,他們知道。對他們而言,孩子是個威脅,你是個威脅。只有這樣做我才能保護你,才能給你的孩子合法地位。這孩子必須成為我們的孩子,並將永遠如此。”她依舊默然不語地盯著戒指。(猶如犯人恐懼地看著刑具,猶豫該不該招供。兩個糟糕的選擇,但我們必須決定哪個更糟。)

“我還可以帶來更多好處。做我的妻子,你能得到安全、保護和尊重。你會享受最好的待遇,居於社交圈頂層--如果那對你還有意義的話。沒人敢動你一根指頭,沒人敢呵斥責難你。當然,他們會在背後竊竊私語,但談論的將是你無以倫比的美貌、機智與德行,”格洛塔眯起雙眼,“我會確保這點。”

她抬頭看他,說話前先吞了口口水。(隨後便是拒絕:謝了,我寧願去死。)“開誠佈公地說,我年輕時……做過蠢事。”她努努嘴,“這並非我懷上的頭一個野種。我父親把我推下臺階,導致流產--不,他差點殺了我。這種事不能再發生了。”

“我們都做過不光彩的事。”(總有一天,你該聽聽我的招供,也許除了你,我不會對任何人說。)“過去已成過去,往後我會照顧你。我認為這是我們唯一的出路。”

“那我同意。”她大咧咧地從他手中接過戒指,戴進手指。“我別無選擇,不是嗎?”(這與童話裡感情真摯、淚眼汪汪、歡天喜地的承諾有天壤之別。這是勉強內心做出的利害考慮,是故事書裡的悲劇結局--但在現實生活中已屬萬幸。)

“誰能想到?”她呢喃著打量指頭上的戒指,“多年以前,我看著你跟我哥比劍,日後竟會戴上你的戒指?從前你一直是我的夢中情人。”

(往後我將成為你揮之不去的夢魘。)“生活充滿奇怪的轉折,難以預料。”(因此我得以搶救下兩條人命,這又能減輕多少罪孽?但不管怎麼說,在良心的天平上,這件事是在正確的一方。每個人都需要偶爾做點正確的事,否則天平會徹底傾覆。)

她抬起黑眼珠,“這真的是最大的鑽石嗎?”

“除非要我去打劫國庫。”他嘶聲說。(按理,我現在該親吻妻子,但考慮到彼此的狀況--)

她踱步走來,抬起一隻手。他猛然挺身,臀部的抽痛讓他打個激靈。“對不起,我有點……生疏。”

“我既答應了你,就會盡力而為。”

“你的意思是,你會盡力營造這段婚姻?”

“不管怎樣,我會盡力從中獲得點什麼。”她繼續靠近,他必須強迫自己不畏縮。她看進他的雙眼,緩緩抬手,觸碰他的臉頰--這讓他的眼睛眨個不停。

(蠢蛋。從前有多少女人碰過我?但那是另一個人的生活。另一個人--)

她的手包住他的臉,指尖抵緊下巴。她將他拉近時,他的脖子“哢噠”一聲響。他感覺到她溫暖的吐息,她的唇溫柔地、淡淡地掃過他的唇,然後又再次掃回來。他聽見她喉頭傳來一聲輕柔的呻吟,這讓他的喉嚨也蠢蠢欲動。(她當然是裝出來的。怎會有女人樂意觸碰如此殘破的軀體?親吻如此醜陋的面孔?連我自己也噁心得想吐。她當然是裝出來的,但我欣賞她的努力。)

他不得不抓緊手杖以平復顫抖的左腿,鼻孔的喘息越來越清晰。他們的臉已貼在一起,嘴唇交纏,響亮地吮吸。她的舌尖搜尋著他的牙齒空洞。(她當然是裝出來的,還能如何呢?但我欣賞她的努力,但我欣賞……)

第二十三章 第一律法

菲洛呆坐原地,盯著自己的手,那只曾握住種子的手。它看上去沒什麼變化,但感覺卻全然不同了。它現在冰冷而僵硬。特別冷。她用毯子裹住它,拿熱水沖洗它,還把它伸到火堆旁,結果差點燒傷自己。

都不頂用。

“菲洛……”低語聲如同吹過窗沿的微風,徐徐傳來。

她猛地轉身,握緊匕首,盯著屋子的角落。空無一物。她彎腰掃視床下,檢查櫥櫃,又撥開垂下的簾布。沒人。她非常清楚屋裡沒人。

但她還是聽得見它們。

敲門聲傳來,她猛地轉身,牙關緊咬,呼吸急促。又是夢?又是幽魂?敲門聲更響了。

“進來!”她吼道。

門開了,是巴亞茲。他看到菲洛手中的匕首,挑了挑眉毛。“你對武器太執著了,菲洛,這裡沒有敵人。”

她眯眼怒視法師。她可不確定這裡沒有敵人。“在風暴中發生了什麼?”

“發生了什麼?”巴亞茲聳聳肩,“我們贏了。”

“那些影子是什麼?那些幽魂。”

“我只見證了馬穆和他的百部眾得到應得的懲罰,別的都沒看到。”

“你連聲音也沒聽到?”

“除了勝利的歡呼?沒有。”

“但我聽見了。”菲洛放低匕首,插回腰帶,舒活了一下手指。可這無濟於事。“我還能聽見它們。”

“它們跟你說了什麼,菲洛?”

“它們說到大門、封印、結界,它們想打開這些東西,一直在說打開這些東西。它們要種子。種子呢?”

“放起來了。”巴亞茲直勾勾盯著她,“記住,如果你真聽到了異界生物的話,一個字都不要相信。”

“不只如此,它們還要我打破第一律法,就像你那樣。”

“容我給你解釋一下。”巴亞茲的嘴角不自覺地抽動著,似乎很是自豪,似乎這是了不起的成就。“在之前的決戰中,我將高斯德的經驗和鍛造者的技術結合,把種子作為我施展技藝的能量之源,結果呢……”他滿足地長吸一口氣,“哎,你也看到了,這堪稱一場意志的勝利。”

“你鬆動了封印。你拿整個世界去冒險。秘密傾吐者……”

“第一律法是個悖論。改變需要借助異界的力量,這麼做或多或少都是在冒險,就算我真越了界,那也不過是條形式上的界限。世界依然十分安全,不是嗎?我又怎麼會為我的宏圖大志而愧疚呢?”

“他們在外面挖坑,男女老少都埋進裡頭,無數個百人大坑,跟阿庫斯一模一樣。那種病……我們是罪魁禍首。這算是宏圖大志嗎?製造墓穴的宏圖大志?”

巴亞茲不屑地甩了甩頭。“不過是意外的副作用罷了,勝利總要付出點代價的,現在如此,舊時代如此,恐怕今後也將如此。”他死盯著菲洛,眼神中充滿威脅和挑釁。“況且,就算我打破了第一律法,那又如何?哪個法庭能審判我?陪審團該找誰?你想解放囚禁在黑暗中的托籮美來作證?還是召喚紮卡魯斯來宣讀控告?你能把康妮爾從世界邊緣拽來遞交判詞?甚至從死亡之地找回偉大的尤文斯進行宣判?我看你一樣也做不到。我是第一法師。我是最後的權威。怎麼說呢……我就是正義。”

“你?你不是。”

“不,我是。菲洛,權力決定一切,這就是第一律法,也是唯一的律法--我只承認這條律法。”

“紮卡魯斯警告過我。”她低聲說,回想起那片無盡的平原和那個眼睛充血、頭頂盤旋著鳥兒的老人,“他讓我逃得遠遠的,一步也別停。我應該聽他的。”

“那個自以為是的老廢物?”巴亞茲嗤之以鼻,“也許你該聽他的,但木已成舟,而且是你興高采烈地親手鑄就。你寧願滿足自己的憤怒,最終也得償所願了,不是嗎?不要搞得好像被我欺騙,你早就清楚我們走的是條黑暗的道路。”

“但我沒想到……”她將冰寒的五指握成顫抖的拳頭,“這個。”

“你以為會發生什麼?必須承認,我把你想像得太堅強了。也罷,這些玄之又玄的哲學問題還是扔給既有大把時間又無須了結恩怨的人去討論吧。內疚,後悔,還有正義?簡直像在跟我們偉大的傑賽爾國王對話呢。誰有這份閒心?”他轉向門口,“你得待在我身邊。或許卡布林還會派人來,屆時我需要你的天賦。”

她冷哼一聲。“那之前呢?坐在這兒和暗影為伴?”

“那之前嘛,你應該保持微笑,菲洛,如果你還記得怎麼笑的話。”巴亞茲沖她露出燦爛笑容,“因為你終於大仇得報了啊。”

※ ※ ※

狂風在她周身撕扯、沖刷,風中全是暗影。她跪在一條回蕩著尖嘯的甬道的盡頭,幾乎能觸碰天穹。全世界仿如一片細薄、脆弱、行將破碎的玻璃,而甬道外無盡的虛空中充斥著聲音:

“讓我們進去……”

“不!”她伸手揮開它們,努力坐起身,站在床邊的地上喘息,繃緊了每一塊肌肉。可這裡沒有敵人。又一個夢。

這是她的錯,她不該睡著。

一縷長長的月光灑在身旁的地磚上。順著月光看去,窗扇微掩,涼爽夜風吹進屋內,吹過她爬滿汗珠的肌膚。她皺著眉頭走過去關窗,插上插銷,轉身時--

一個人影站在門旁濃厚的陰影中。一個衣衫襤褸的獨臂人,身上還裹著幾片盔甲,不過都坑坑窪窪、佈滿劃痕。他殘缺不全的臉處處泄出塵土,一條條扯破的皮膚懸垂在白骨之上--即便如此,菲洛還是認得出他。

馬穆。

“我們又見面了,惡魔之血。”他沙啞的聲音如同瑟瑟作響的古舊紙張。

“我在做夢。”她嘶吼道。

“你會寧願自己在做夢。”轉息之間,他已穿過屋子,單手捏住她的脖子,像鎖扣一樣死死扣住。“我一把土一把土地把自己從那片廢墟裡挖出來,現在餓極了。”他乾澀的呼吸噴在她臉上。“你的血肉能讓我長出新胳膊,我會用它打倒巴亞茲,為偉大的尤文斯報仇。這是先知所見,我將把他的願景變為現實。”他輕而易舉舉起她,按在牆上,她的雙腳在牆板上蹬踢著。

那只手越來越緊。菲洛的胸膛劇烈起伏,卻沒有空氣流過喉嚨。她試著去掰脖子上的手指,用指甲去摳,但它們仿佛鐵鑄石造的一般,比吊死鬼脖子上的繩索更緊。她不斷掙扎,他卻紋絲不動。她撓向馬穆殘破的臉,手指插進破碎的面頰,撕開裡面沙塵組成的血肉,但他連眼睛都沒眨一下。

房間裡越來越冷了。

“祈禱吧,孩子,”他輕聲說,咬緊了殘破的牙齒,“願真神慈悲。”

她快掙不動了,肺也快炸了,動作幅度越來越小,越來越虛弱。她慢慢垂下胳膊和腿,眼皮愈發沉重。好冷啊,冷得像地獄。

“現在。”他輕聲道,呼吸凝成了白氣。他從牆上將她拉到身前,張開嘴,破碎的嘴唇大開,露出參差不齊的尖利牙齒。“現在。”

電光石火之間,她的手指突然插進他的脖子,穿過肌膚和乾燥的肉體,直沒到指節,這一擊讓他的頭歪向一旁。接著她趁勢伸出另一隻手抓住他的手,將它從脖子上拉開,並反方向掰他的指頭,聽到指骨哢哢作響,紛紛斷裂。菲洛掉到了地上,白霜覆蓋了她身旁漆黑的玻璃窗格和她腳下的地面。她扭住馬穆,反倒將其一把按在牆上,撞碎了牆板和石膏,也震得天花板灑下股股灰塵。

她插在他咽喉裡的手指繼續用力,繼續向上,繼續朝內挖。這對她來說輕而易舉,因為她的力氣似乎取之不盡。她明白,這能量來自被分割的異界。種子改變了她,就像改變托籮美那樣,她回不去了。

菲洛笑了。

“吃我,就憑你?這將是你的最後一餐,馬穆。”

她的指尖從他牙齒間探出,和拇指併攏後,像魚鉤一樣鉤住他。然後她猛一甩手腕,扯掉了他的下頜骨,叮叮噹當扔到一旁。他嘴裡醜陋的舌頭是一團奇形怪狀、沙土般的肉塊。

“祈禱吧,食屍徒,”她低吼道,願真神慈悲。”她伸出兩隻手捧住他的腦袋,向內擠壓。他鼻孔裡發出又長又尖的哼叫,千瘡百孔的手徒勞地抓向她。他的頭骨先是彎曲,接著裂開,最後爆炸了,骨片四散飛去。她鬆開屍體,沙子流到地板上,在她腳邊聚成小丘。

“幹得好……”

她沒被嚇到,也沒東張西望。她知道聲音來自哪裡。它無處不在,又無跡可尋。

她走到窗邊,推窗翻了出去,跳到十幾跨下的草坪上,安穩地起身。黑夜裡到處都是那些聲音,但她不為所動。她輕手輕腳地穿過灑滿月光的草坪,赤腳所踏之處結滿寒霜。她爬上一段漫長的臺階,上了城牆,那些聲音一路追隨。

“等等。”

“種子!”

“菲洛。”

“讓我們進去……”

她置之不理。一名全副武裝的守衛正沖夜色中張望,他眼前便是鍛造者大廈,漆黑的天空映襯著它幽深的輪廓,而它的陰影籠罩著阿金堡,看不見星星,看不見月光照亮的雲層,看不見一絲光芒。菲洛覺得托籮美就潛藏在那片陰影中,抓撓著大廈的門。抓啊,抓啊,永不停息,因為她浪費了復仇的機會。

菲洛不能重蹈覆轍。

她溜到城垛邊,繞過裹緊斗篷的守衛,爬上護牆,接著一躍而起,在疾風的撕扯中落在護城河對岸,落地時身後的河水結起了薄冰。她馬不停蹄地沖過對岸的鵝卵石廣場,途中絆了一跤,撕壞了衣服,皮膚卻沒有半點傷痕,更沒流出一滴鮮血。

“不,菲洛。”

“回來,找到種子。”

“就在他身邊。”

“在巴亞茲手裡。”

巴亞茲。或許了結南方的恩怨後,她會回來的。等她親手埋葬了偉大的奧斯曼-烏-多沙,把他的宮殿化為灰燼,將卡布林和他的食屍徒及其所有祭司統統送下地獄之後,她或許會回來,再給第一法師一個他應得的懲罰。她可以替托籮美懲罰他。不過在那之前,管他是不是騙子,他畢竟算是遵守了諾言,給了她復仇的方法。

她必須抓住機會。

菲洛悄然穿過沉默的城市廢墟,如夜風般安靜迅捷。向南,去碼頭。她會找到辦法的。向南,渡過大海去古爾庫,然後……

那些聲音仍在向她低語。一千個聲音同時響起。它們說到一如關閉的大門,說到一如打造的封印。它們乞求她解開大門和封印。它們命令她打破大門和封印。它們告訴她打開的方法,它們嚴厲地指示她立刻執行。

菲洛一笑置之。隨他們去說。

她沒有主人。

第二十四章 茶與威脅

羅根皺著眉頭,陰沉地打量寬敞的大廳、廳內無數閃亮的鏡子,還有各路權貴--那些都是聯合王國的大貴族,人數多達兩百,他們環坐在廳堂對面,嘰嘰喳喳。他們虛偽的話語、虛偽的微笑和虛偽的表情像塗得過多的蜂蜜一樣讓他膩味,不過在大廳這側、與他及偉大的傑賽爾國王一起坐在高臺上的人跟他們也都是一丘之貉。

坐在高臺上的包括他第一次來阿杜瓦時刨根問底的那個憤世嫉俗的瘸子,他今天一身白衣;另有個滿臉青筋的胖子,他大概是每天起床就喝酒吧;還有個身材頎長的傢伙,穿著鑲有乖巧金飾的黑色胸甲,面帶微笑,一雙小眼睛卻十分冷酷。羅根頭一回身處如此技藝超群的騙子群,但其中的頭等巨騙顯而易見。

巴亞茲坐在那裡,掛著輕鬆的笑容,仿佛一切盡在掌握--可能的確如此。該死的法師,羅根就不該相信頭上沒毛的傢伙。鬼靈警告過他,說法師個個心懷鬼胎,他卻置若罔聞,一味盲從,心存僥倖。他向來是這樣,要說九指羅根有啥本事,那就是從不聽勸。這是他數不勝數的缺點之一。

他扭頭看向另一邊的傑賽爾。傑賽爾似乎很配那身國王袍服,頭頂金冠閃閃發光,落座的鍍金椅子比羅根坐的那把還大。他的妻子坐在他身邊,看上去冷若冰霜又驕傲無比,美得像冬日的清晨。但當她看向傑賽爾時,她臉上的表情……怎麼形容呢?可以說十分兇狠,仿佛忍不住想要上去咬他。幸運的雜種,每次都這麼走運。她如果真那麼想咬,羅根寧願她來咬自己。不過哪個正常女人會來咬他呢?

沒錯,他最受不了對面鏡中自己的倒影。他看到自己在高臺上和傑賽爾及其王后並排落座,不由得皺眉不已。這麼一個悶悶不樂、滿臉陰沉、渾身傷疤、外貌可憎的怪物坐在一對璧人身旁;這麼一個渾身殺氣的野獸,包在五顏六色的衣服裡,裹著雪白的珍貴毛皮,用鋥亮的釘子和扣子裝飾,肩上還掛了一條顯眼的大金鏈--正是貝斯奧德戴的那條。但毛皮鑲邊的袖口掩不住他那雙沾滿鮮血的手,鍍金椅子的扶手上擱著那只缺了一根指頭的手掌。他或許穿著國王的袍服,骨子裡卻散發出暴戾,活脫脫就是千夫所指的壞蛋。殘忍的戰士,憑藉鐵與火贏得權力的寶座,踏著屍山血海登極。九指羅根,大概就是終極反派吧。

他不安地扭了扭身,新衣服刮蹭著潮濕的皮膚。自跳下懸崖死裡逃生以來,他經歷了無數不可思議的際遇。他從河裡爬出來時,連雙靴子都沒有。他翻越高山時,只有一口老鍋做伴。現在他成了國王,卻更欣賞從前的自己。聽到貝斯奧德當上國王他曾放聲嘲笑,如今他覺得自己比貝斯奧德更差勁。要說九指羅根有啥本事,那就是他一無是處。這可不是誰都能承認的。

酒糟臉霍夫一直在說話。“圓桌廳已成廢墟,此誠可悲可歎。在重建足以匹配最高權力機構的華美建築以前--我們當然要修建嶄新的圓桌廳,比之前的更加宏偉壯麗--內閣決定,議會將無限期休會。”

大廳內一片沉默。“休會?”有人小聲問。

“那我們上哪兒去發言?”

“貴族在哪裡表達意見?”

“諸位可以諮詢內閣。”霍夫用哄孩子的語氣說,“或向負責請願的下級秘書申請面見國王。”

“跟那些鄉巴佬一樣?”

霍夫一揚眉毛。“可以這麼說。”

憤怒的漣漪在面前這群貴族中迅速擴散。即便羅根對政治一知半解,也能覺察出兩方正針鋒相對。被捲入衝突不是什麼好事,但好歹他身處坐得高的一方。

“君王即國家!”巴亞茲嚴厲地打斷了人群的聒噪,“你們不過是向他租借土地。如今君王有難,將向你們索回一部分土地,作為非常時期的便宜之計。”

“四分之一。”瘸子舔了舔牙齒中的缺口,帶著微弱的吸吮聲道,“每人上交四分之一。”

“不可能!”前排一個老頭憤怒地吼道。

“不可能,伊斯爾大人?”巴亞茲笑吟吟地看著他,“做不到的人可以跟布洛克公爵一起遠走他鄉,他們的領地將被全部收歸國有。”

“你這是強姦眾意!”又有人大叫,“國王向來只享有優先權,是眾多平等的貴族中的首席,但並非淩駕於其他人之上。我們的選票將他送上王座,我們拒絕--”

“小心啊,你正在挑戰王國的底線,亨根大人。”瘸子皺眉環視大廳,臉上肌肉噁心地抽搐著。“本人奉勸你不要越界,畢竟這條線裡面還算是安全、溫和,且忠誠可靠的。這條線以外就不那麼舒服了。”他眨個不停的左眼流下一長串淚珠,一直流過凹陷的臉頰。“接下來幾個月,測量總監將對諸位的產業進行仔細評估,本人敦請諸位全力配合。”

許多人站起來揮舞拳頭,大喊大叫:“這不公平!”

“不合規矩!”

“不能接受!”

“別想威脅我們!”

傑賽爾從椅子上跳了起來,高舉珠光寶氣的長劍,用劍鞘末端反復敲打高臺,震得整座大廳嗡嗡作響。“我是國王!”他沖陡然安靜的人群高喊,“我不是跟你們協商,而是在頒佈諭令!阿杜瓦必將重振雄風,乃至比從前更輝煌!而工程需要資金!諸位,你們習慣了敷衍毫無權威的君王!但請聽好,那種日子已然過去,我說到做到!”

巴亞茲俯身湊到羅根耳邊:“他精於此道,出人意料吧?”

貴族們低聲抱怨著,慢慢坐了回去。傑賽爾鏗鏘有力、自信堅定的聲音在廳內回蕩,他依然緊握著尚未出鞘的長劍。“在王國最近的危機中,全心全意支持我的貴族將不用承擔此項義務,但可恥的是,這個名單非常之短!你們誰能解釋?國難當頭之際,勤王解困的卻是境外的朋友!”

一身黑衣的男人猛地起立。“本人,塔林的奧索,將永遠站在本人高貴的女婿和女兒的身後!”他捧起傑賽爾的臉,吻過雙頰,又對王后重複同樣的動作。“他們的朋友即是我的朋友。”他說這些話時面帶微笑,但眾人皆知個中含義,“他們的敵人?啊!大家都是聰明人,我又何必說得那麼直白。”

“我感謝殿下的雪中送炭,”傑賽爾宣稱,“王國軍民無不感激。聯合王國和北方人的戰爭如今也已結束,暴君貝斯奧德業已正法,北方人有了新領袖--正是他親手結果了貝斯奧德,而我很榮幸能呼之為友。請容我為大家介紹,九指羅根!北方之王!”他彎腰執起羅根的手,“我們將親如兄弟,攜手打造光輝燦爛的未來!”

“沒錯。”羅根從椅子上彆扭地起身。“沒錯。”他擁抱了傑賽爾,用力拍打對方的後背,整個大廳都回蕩著響聲。“從今往後,我們不會越過白河一步,除非我的兄弟有了麻煩。”他陰森地掃視坐在最前排的那群悶悶不樂的老頭。“他奶奶的,別逼我回到這裡。”他坐回巨大的椅子,眉頭緊皺。血九指也許不瞭解政治,但非常清楚如何威脅。

“從前,我們贏得了戰爭!”傑賽爾揮舞著鍍金劍柄,最後把長劍流利地插回劍帶。“今後,我們要贏得和平!”

“說得好,陛下,說得好!”酒糟臉站了起來,不給其他人插嘴的機會,“那麼在議會休會前,我們只剩下一個動議。”他露出油膩的微笑,邊搓手邊鞠了一躬。“讓我們集體向第一法師巴亞茲閣下致意,感謝他憑藉非凡的智慧和高超的技藝趕走侵略者,拯救了聯合王國!”他帶頭鼓掌,瘸子格洛塔和奧索大公爵立刻加入。

前排一位相貌粗魯的領主一躍而起,“感謝巴亞茲閣下!”他邊吼邊拼命拍打兩隻肥手。接著整個大廳都響起不情不願的掌聲,連亨根也在鼓掌,甚至包括伊斯爾--雖然他臉色難看得像在參加自己的葬禮。但羅根沒動。說實話,他甚至有點噁心。噁心且不忿。他癱在椅子裡,眉頭緊皺。

※ ※ ※

傑賽爾看著聯合王國的大人物們悶悶不樂地依次走出鏡廳。伊斯爾、巴雷辛、亨根……這些他從前只能瞻仰的大人物,如今個個舉止謙恭。眼看他們嘟囔著沒用的怨言,他幾乎笑得合不攏嘴。他總算找到當國王的感覺了,但等他轉頭看向王后,心情卻一落千丈。

特維絲正和她父親奧索大公爵吵得面紅耳赤,嘴裡飛快說著斯提亞語,手臂劇烈揮舞。傑賽爾本該感到寬慰,自己畢竟不是她唯一厭惡的家人--可惜他非常清楚他們爭吵的焦點正是他。這時,他聽到身後傳來輕響,扭頭看見新任審問長扭曲的臉,油然生出一陣厭惡。

“陛下。”格洛塔仿佛要討論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一般輕言細語,同時皺眉看了看特維絲及其父親。“恕臣冒昧……您和王后之間還好嗎?”他把聲音壓得更低,“據臣所知,您和她很少同房。”

這無禮的問題讓傑賽爾恨不得扇瘸子一巴掌,但他用眼角餘光瞥見特維絲也在看他--就是那種他身為夫君、卻每天都會見到的鄙視眼神--頓時泄了氣。“她甚至不願跟我待在一個國家,別說同房。賤女人!”他低吼一聲,接著垂頭喪氣地盯著地面,“我又能怎麼辦呢?”

格洛塔向一側歪了歪頭,又向另一側歪了歪頭。傑賽爾聽到他骨節發出一聲脆響,不禁肩膀向後縮了縮。“讓臣去跟王后談吧,陛下,臣一旦認真起來還是很有說服力的。臣理解您的難處,因為臣也剛結婚。”

傑賽爾難以想像什麼樣的人會接受這個怪物做丈夫。“真的?”他饒有興趣地問,“夫人是哪位?”

“臣相信您對她非常熟悉。她名為阿黛麗。阿黛麗•唐•格洛塔。”瘸子向後咧開嘴唇,露出門牙處恐怖的空洞。

“可--”

“正是臣的老友柯利姆•威斯特的妹妹,如假包換。”傑賽爾目瞪口呆。格洛塔趁機僵硬地鞠了一躬,“感謝陛下的祝賀。”他轉身一瘸一拐走向高臺邊緣,然後沉重地倚在手杖上,費力地步下階梯。

傑賽爾已無法控制自己,寒意貫穿全身,絕望和恐怖幾乎要將他壓垮。他難以想像,那個搖搖晃晃的怪物用了何等骯髒卑鄙的勒索手段才得到了她;又或許,她只是為傑賽爾的背叛而自暴自棄罷了;再或者,因為哥哥的重病,她無以托身。在醫院的那個早上,與她的相遇再次觸動了他的心房,和從前一模一樣。他想過,只等這段繁忙的時期過去,有朝一日或許……

這美好的幻想如今已被碾做泥土。阿黛麗已嫁為人婦,還是和傑賽爾最最嫌惡、一個竊據他內閣中高位的討厭鬼結的婚。更要命的是,他剛剛頭腦發昏,竟向此人抱怨婚姻不幸。他顯得是如此的軟弱、無能和荒唐,可如今也只能暗自悔恨。

此時此刻,他才發覺對阿黛麗的愛是發自內心、無法克制的衝動。他們之間所擁有的那些,也許他永遠不會再有了。他以前怎麼就沒意識到呢?他怎能讓事情一步步墜落到這步田地?

也許俗話說得對,他心想,一個悲傷而簡單的事實是:只有失去過後才會感到真實。

※ ※ ※

羅根推門查看,心頓時沉到了穀底,旋即忿忿地將門摔上。屋裡空空蕩蕩,乾淨整潔,仿佛沒人住過。菲洛果然走了。

事事都跟他作對,不過他早該料到,畢竟,世界向來如此,只是他在一遍又一遍地白費力氣。他就像住在矮房子裡的高個,不去盤算著如何彎腰躲閃,反而天天執著地撞向門梁。人生如此悲劇,他好想可憐自己,但他知道這全是自作自受。一個人若總是重蹈覆轍,又怎能期待柳暗花明?

他沿走廊大步走向下一道門,一路咬緊了下巴。來到門口,他敲也不敲,徑直撞開。清爽的屋內高窗敞開,被陽光照得通透,微風輕輕攪動了窗簾。巴亞茲就坐在窗邊一把精雕細琢的椅子上,手捧茶杯,一位穿天鵝絨夾克的殷勤僕從正用銀壺給杯子加水。那僕從的另一隻手五指張開,穩穩托著裝杯子的託盤。

“哦,北方之王!”巴亞茲叫道,“哪股風--”

“菲洛在哪裡?”

“她不辭而別,給我留下一大攤麻煩,我不得不替她收拾,我發現我總是--”

“她去哪兒了?”

魔法師聳聳肩。“多半是南方。硬要猜的話,我看是回去復仇的吧。她沒完沒了地念叨這個,這女人的脾氣真的太差了。”

“她變了。”

“最近發生了那麼多大事,我的朋友,誰能沒有一點變化?你要來杯茶嗎?”

僕人謙恭地走來,銀色託盤微微晃動。羅根一把抓住他的天鵝絨衣服,抬手便將他扔到屋子對面。那僕人撞在牆上,發出一聲驚叫後跌倒在地,杯子滾得滿地都是。

巴亞茲揚了揚眉毛。“簡單說個‘不’就行了。”

“見你的鬼,老混蛋。”

第一法師皺了皺眉。“九指師傅,你今天早上怎麼如此暴躁?你現在可是國王了,不能任由不恰當的衝動左右你的行為,那樣你的王座是坐不久的。北方仍有你的敵人,我相信卡爾達和斯奎爾正在群山裡蠢蠢欲動。我一直認為,做人要懂得禮尚往來,既然你幫助過我,那麼我也會知恩圖報。”

“就像你對待貝斯奧德那樣?”

“沒錯。”

“那你報答的還真好啊。”

“正是在我的幫助下,他才能取得成功。可隨後他開始驕傲自大、肆意妄為、一意孤行,於是我不再幫他……哎,你也看到了結果。”

“別插手我的事,巫師。”羅根握住鍛造者的劍。如果劍真像法師講的那樣會說話,它現在發出的就是嚴厲的威脅。

巴亞茲卻只微微露出一絲不愉。“你大概把老夫想成凡夫俗子了。怎麼著?難道不是我從貝斯奧德手裡換回你的性命?難道不是我在你一無所有時給了你目標?難道不是我將你帶到世界邊緣、讓你見識到絕無僅有的奇觀?你現在的行為可太缺乏禮節了。你用來威脅我的這把劍,正是我送給你的禮物,我本希望我們可以成為--”

“那不可能。”

“好吧。但至少--”

“我們兩清了。看來我永遠也做不了好人,但至少我能儘量不再變壞,這是我的底線。”

巴亞茲眯起眼睛。“好吧,九指師傅,你到底還是讓我驚訝。我曾以為你擁有罕見的個性組合:勇氣與克制,心計與憐憫……而且首當其衝是個現實的人。但你們北方人骨子裡總是過於性急,我看你真是不到入土不落淚。說到底,你只是血九指罷了。”

“很高興讓你失望,看來我們原本對彼此的判斷都錯得離譜。我以為你是個偉人,結果大相徑庭。”羅根緩緩搖頭,“看看你都做了些什麼?”

“我做了些什麼?”巴亞茲爆發出難以置信的大笑,“我融合了魔法的三個基本門派,鑄造出嶄新的派別!你似乎完全無法理解這是多麼偉大的成就,九指師傅,但我原諒你。我知道,讀書識字並非你的長項。我的這項成就,可是自舊時代以前,自一如將天賦分給三個兒子以後,人們想都沒想過的事。”巴亞茲歎息,“我最偉大的成就卻無人欣賞--或許除了卡布林,但他肯定不會出言祝賀。可惜啊,放眼環世界,已有無數個世紀未有如此強大的力量現世了,自從……自從……”

“自從高斯德毀滅了自己和阿庫斯以來?”

法師一挑眉毛。“你很清楚嘛。”

“我很清楚,你跟他造成的後果也幾無二致,只不過這回無辜犧牲的人少了一點,毀掉的城市小了一點,持續的時間短了一點。除此之外,你跟他有什麼差別?”

“區別不是顯而易見嗎?”巴亞茲舉起茶杯,茶杯後的眼睛溫和地盯著羅根,“高斯德失敗了。”

羅根站在原地,思索良久。最終,他一言不發地轉身大步離開,僕人畏畏縮縮讓開路。他的腳步聲在走廊的鍍金天花板間回蕩,貝斯奧德沉重的金鏈在他肩上嘩嘩作響,仿佛在嘲笑他。

他或許應該跟那殘忍的老混蛋站在同一陣線,按北方現在的局面,他回去後指不定還需要老混蛋的説明;他應該去啜飲那叫做“茶”的尿液,還要露出嘗到蜂蜜的笑容;他應該開懷大笑著管巴亞茲叫老朋友,這樣萬一情況不妙,還能爬到北方大圖書館乞援。這才是明智的做法。這才是現實的考慮。但正如羅根的爹常說的那樣……

他從來學不會現實一點。

第二十五章 王座背後

聽見門響,傑賽爾便知來訪者是誰,甚至不必抬眼。誰會無禮到不敲門就闖進國王的房間?他狠狠地咒駡著--雖然沒出聲,卻滿懷憤懣。

巴亞茲。他的獄卒,他的刑訊官,他永不離身的影子。此人摧毀了半個阿金堡,讓美麗的阿杜瓦化作廢墟,之後卻喜氣洋洋地接受眾人祝賀,當自己是國家的救星。樁樁顛倒黑白的故事,足以讓傑賽爾噁心至死,於是他咬緊牙關,越過窗戶望向都城的廢墟,拒絕扭頭。

更多要求。更多妥協。更多遠景規劃。身為巴亞茲輔佐的國家元首,意味著無盡的挫折與沮喪,哪怕想在最微不足道的決策上按自己心意行事,都得進行幾乎無望獲勝的長篇爭執。無論何時,他抬頭看見的都是法師因不滿而皺緊的眉頭。他自覺像個閃閃發光、華美壯觀的鍍金船首像,好看歸好看,但歸根結底只是一截沒用的木頭--唯一的用處在於耀武揚威地擺在整條船前方。

“陛下。”這是老人熟悉的腔調,稀薄的敬意幾乎無法掩飾濃濃的鄙夷。

“這回又是什麼事?”傑賽爾終於回頭,驚訝地發現魔法師已脫去官袍,換成風塵僕僕的旅行外套,並套上他們去西部荒漠進行那場倒楣歷險時穿的重靴。“要出遠門?”傑賽爾問,幾乎不敢奢望。

“我今天就要離開阿杜瓦。”

“今天?”傑賽爾用盡全力才沒騰空歡呼,這感覺就像囚犯從暗無天人的地牢裡被釋放出來,重見天日,獲得自由。他終於可以按自己的心願重建阿金堡,終於可以改組內閣,選賢任能,甚至可以擺脫巴亞茲為他指婚的小巫婆。他可以自由自在地去做正確的事,無論那是什麼--或者至少,他可以自由自在地去嘗試他認為正確的事。說到底,他不是聯合王國的至高王嗎?誰敢頂撞他?“當然,我們為你的離開深感遺憾。”

“我能想像。不管怎麼說,我離開前還有些安排必須跟你交代。”

“我一定達成你的心願。”只要能擺脫這老混蛋。

“我跟新任審問長格洛塔談過。”

單這名字就讓他想吐。“是嗎?”

“他是個聰明人,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我缺席期間,指定他為我的代言人。”

“真的?”傑賽爾正權衡是待魔法師一出城就把瘸子踢開,還是多等兩天。

“我建議,”魔法師的口吻近乎命令,“你凡事都要徵求他的意見。”

“噢我會的,這個自然。祝你旅行一路順風……”

“實際上,我希望你照他的意見行事。”

傑賽爾喉頭升起一團冰冷的怒火,“你要我……實際上……服從他?”

巴亞茲的眼睛一眨不眨,“是的……實際上正是如此。”

傑賽爾一時無語。法師竟以為自己想來就來,予取予求,臨走還留下一個殘廢跟班來當家?讓那瘸子騎在國王頭上,統治他傑賽爾的王國?不可理喻的傲慢!“你近來管得太寬!”他叫囂,“怎麼,你覺得現在這樣還不夠?今後還要我遵從另一個沒上沒下的顧問。”

“此人必將有助於你,有助於我們。他能替你做出那些於你十分艱難的抉擇,替你操辦那些你不願插手的事務。身居廟堂的大人物需要別人來為他清掃茅房,否則總有一天汙物會溢入漂亮的走廊,乃至淹沒整個宮殿。這道理顯而易見,只怪你從前沒仔細聽我的話。”

“不!你才沒仔細聽我的話!沙德•唐•格洛塔?你讓那個殘廢混球……”他意識到失言,但拒絕收回,他從沒像此刻這麼憤怒過,“進入內閣!讓我每天忍受他嘲諷的目光!現在還要我服從他?不可理喻,難以容忍,太不像話!這可不是哈樂德大王時代!我搞不懂你憑什麼認為自己可以這樣跟我說話。我是國王,不是任人擺佈的木偶!”

巴亞茲閉上雙眼,鼻孔緩緩吸氣,活像是老先生碰上愚劣不堪的頑童。“活到我這把年紀、像我這樣無所不知是什麼感受,你根本無法領會。你們的生命只是眨眼工夫,我卻不得不重複同樣的課程,教授同樣的蠢蛋,這些東西明明一千年前尤文斯就教誨過斯多裡克斯。累,我活得太累了。”

聽罷此言,傑賽爾的怒氣更為膨脹,“對不起,我這個蠢蛋讓你無聊!”

“我接受你的道歉。”

“我是開玩笑!”

“啊,你的玩笑高妙得超乎我的想像。”

“你敢取笑我!”

“這有何難?所有人在我眼裡都是孩童。你若能活到我這把年紀,就會發現歷史總在不斷轉圈。我有多少回把這個國家自毀滅邊緣拉回來,並賜予它更多榮耀?我要求的回報呢?不過是一點點犧牲。你知不知道我又為這些牲畜犧牲了什麼?”

傑賽爾暴跳如雷地手指窗外,“你看到死人堆沒?還有那些無家可歸的人?他們就是你嘴裡的牲畜!你以為他們樂意為你犧牲?樂意為你受苦?我最好的朋友快死了!我不可避免地聯想到,這與你在廢城阿庫斯對我們描述的病症何其相似!我同樣不可避免地聯想到,恐怕正是你的魔法釀成了災難!”

法師沒有否認。“成大事不拘小節,我不可能對每個農夫都關懷備至。你也不能。我一直以來試圖教會你這點,看來你並沒有學到。”

“你錯了!我打心底拒絕你所謂的‘教誨’!”機會來了。傑賽爾自覺怒氣已積聚到足夠程度,足以奮起抗爭,一勞永逸地擺脫第一法師的陰影,重做自由人。巴亞茲是禍國殃民的毒藥,他必須與之一刀兩斷。“你助我登上王位,我為此感謝你。但我不認同你的治國理念,從頭到尾透出暴政的味道!”

巴亞茲眯起眼睛,“治國和暴政是一碼事,頂多披上美麗的外衣。”

“你完全無視我臣民的安危!我絕不接受這點!我不會成為你嘴裡的暴君。這裡不需要你了,再也不需要了。從今往後,我將按自己的理想治理天下。”他以自認為最具王者風範的手勢遣散巴亞茲,“你退下吧。”

“讓……我……退下?”第一法師說完沉默地矗立了很長時間,眉頭越皺越緊,時間長到令傑賽爾的怒火開始消散,他只覺嘴巴發幹、膝蓋發軟。“看來我對你太溫和,”巴亞茲一字一句地說,每個字眼都如剃刀般鋒利。“我寵愛你,就像寵愛不懂事的孫子,結果你越來越任性。今後我不能再犯這樣的錯。一位負責任的監護人決不能羞於鞭撻。”

“我身上流淌著國王之血!”傑賽爾咆哮,“我絕不會--”

他的肚子像被一杆長矛陡然捅入,痛得眼冒金星。他往前蹣跚了一兩步,嘴裡濺出膽汁,然後摔個狗吃屎。他難以呼吸,王冠從頭上滾落進了房間角落。他從未經歷過這等痛楚,哪怕十分之一都沒有。

“我想不通……你憑什麼認為自己……可以這樣跟我說話。跟我!第一法師!”傑賽爾聽見巴亞茲的腳步緩慢沉重地逼近,挑剔的話音在耳邊響起--而他只能無助地蠕動。

“國王之血?真令我失望啊,你跟了我這麼長時間,居然還會輕易相信我散播的謠言。明明是給街上的白癡預備的蠢話,住進王宮的蠢蛋卻也信以為真。你只是我從妓女手中買來的崽兒,花了六馬克。她想要二十塊,但我討價還價本領一流。”

這些話當然令人痛苦,但比起傑賽爾的脊樑上無法忍受的刺痛、比起撕扯他雙眼的兇狠念力、比起燒灼他皮膚的無形火焰以及將他的頭髮連根拔出的野蠻勁道卻又不算什麼了。他猶如沸水中的青蛙一樣在地上拼命撲騰。

“我有很多選擇,我不是那種孤注一擲的人。我掌握著許多出身可疑的孩子,作為儲備。其中有個似乎叫布林特,當然還有其他人。可你這坨大糞力爭上游,浮到了最上面!當初我踏在橋上進入阿金堡,只一眼便看中了長大成人的你,因你外貌合適,氣質天成,有的東西光靠後天教導是很難的。後來你甚至學會了國王的說話方式,算是出乎意料的附加獎勵吧。”

傑賽爾呻吟啜泣,但喊不出聲來。他感覺巴亞茲的靴子貼近身體,狠踢了一腳,讓他仰面朝天。淚眼朦朧中,魔法師陰沉的臉籠罩在他身前。

“但假如你堅持違抗我……堅持自行其是……好吧,我說了我有很多選擇,而國王也會不明不白地死去:落馬摔死、教橄欖核噎死、墜樓輕生甚或就在某天早晨不再醒來。你們這幫蟲子的生命很短,而那些礙事的蟲子會活得更短。我憑空造就了你,把你從一無所有提拔到萬人之上,但只需一個詞,我也能毀了你。”巴亞茲打個響指,發出的聲音猶如利劍刺透傑賽爾的肚腹。“我隨時都能找人代替。”

第一法師俯身靠近。“現在,蠢蛋,白癡,妓女的野種,請你三思之後再作回應。你會遵從審問長的意見,嗯?”

渾身痛楚稍微減輕,足以讓傑賽爾低語:“我會。”

“你會在一切事務上遵從他?”

“我會。”

“你會遵從他,無論公私?”

“我會,”他喘息著,“我會。”

“很好,”魔法師說罷挺直身,猶如他曾經的雕像在國王大道上俯瞰眾人那般俯瞰傑賽爾,“我就知道你會答應。說到底,你雖然傲慢、無知、忘恩負義,卻也是個……膽小鬼。記住我的評價,我相信你不會忘記今天這一課。”痛楚突然消失,傑賽爾勉力從地磚上抬起暈眩的頭顱。

“我恨你。”他掙扎著嘶聲說。

巴亞茲忍俊不禁,“恨我?不知天高地厚的蠢蛋!你以為我在乎?我,巴亞茲,偉大的尤文斯的大弟子!是我扳倒了鍛造者,是我打造了聯合王國,是我摧毀了百部眾!”魔法師抬腳踩住傑賽爾的下巴,“你的感受對我而言屁都不算,白癡!”他的靴子把傑賽爾的臉壓進滿地嘔吐物中。“我只要你服從。你會服從我,嗯?”

“我會。”傑賽爾透過被踩扁的嘴口齒不清地回答。

“那麼,陛下,就此告辭。希望你別給我返回的理由。”他放下碾壓傑賽爾的靴子,踱步離開,房門“吱”一聲打開,然後穩穩關閉。

傑塞爾仰面躺臥,瞪著天花板,急促而沉重地喘氣,良久方才鼓起勇氣翻過身,頭暈目眩地四肢著地。他聞到一股惡臭--那絕不單出自塗了他一臉的嘔吐物--羞愧地意識到自己被嚇得屎尿齊流。他手腳並用爬到窗邊,渾如一塊髒汙不堪的抹布,然後用盡全力跪起身子,看向下方冷冽的花園。

巴亞茲出現在視野中,他大步走過修建整齊的草坪間的石頭小徑,光禿的後腦閃閃發亮。尤魯•蘇法跟在後頭,一手握法杖,一手夾一個黑色金屬匣子。那正是伴隨傑賽爾、羅根、菲洛等人遊歷半個環世界的匣子。現在看來,那是多麼快樂的時光。

巴亞茲突然停下,轉身抬頭,直勾勾地望向窗邊。

傑賽爾發出一聲恐懼的嗚咽,趕緊藏到窗簾裡,渾身不由自主地顫抖,無可名狀的痛楚烙印在體內,寒冷如冰,鋒利如刀。第一法師在原地站了一會兒,露出難以覺察的微笑,隨即敏捷地旋身大步離去。大門前的兩名近衛騎士鞠躬致意,而後法師們消失在視野外。

傑賽爾跪在地上,像孩子抓緊母親的裙子那樣抓緊了窗簾。他回想過去的快樂時光,悔恨自己有多不珍惜。他曾在阿杜瓦的美好春日裡玩牌,被朋友們圍繞,遠大前程等待著他。想到這裡,他沉重地吸了口氣,喉嚨憋得難受,眼淚撲簌簌滑落。他從未感到如此孤單。國王之血?他什麼也不是。他拼命吸氣,視線一片模糊。

在絕望的啜泣中,他殘破的嘴唇抖如風中落葉,淚水接連不斷滴到地磚上。

他因痛苦和恐懼而哭泣,因羞愧和憤怒而哭泣,因絕望和無助而哭泣。但巴亞茲說得對,他是個膽小鬼,所以他更多是因能保命而哭泣。

第二十六章 功過是非

灰暗的清晨,花園潮濕陰冷,狗子呆立原地,回想過去的好時光。他位於一圈棕色墳墓的中央,面朝寡言哈丁的墳上新翻的泥土。真奇怪,一個話那麼少的人死後卻能在別人心裡留下如此大的空洞。

過去幾年,狗子經歷了一場漫長而詭異的旅程。既然沒終點,只好回到原點,可惜一路上失去了太多朋友。所有入土的人他都記憶猶新:寡言哈丁、霹靂頭巴圖魯、三樹魯德、最弱的福利。誰能改變他們人生的長度?這場旅程又給誰帶來了好處?一無所獲,卻漫長得足以把最好脾氣的傢伙也磨到筋疲力盡。他們全不在了,只留下狗子一人。沒有他們的世界,如此逼仄。

有人踩著潮濕的草地走來。是羅根。他自濛濛細雨中現身,呼吸凝成的白氣罩住了傷疤臉。狗子想起當羅根死而復生、在篝火邊突然出現時,自己有多開心。那時,一切仿佛將重新開始,那是一個美好的節點,預示著光明的未來。然而事情並沒如他想像中那般進行,如今狗子再見到九指羅根,已沒有絲毫喜悅。

“北方之王。”他輕聲說,“血九指。你今天好嗎?”

“潮濕的一天。今年快過去了。”

“是啊,又一個冬天快來了。”狗子撥弄著掌心的老繭,“一年比一年早。”

“回到北方一定挺難熬,呃?卡爾達和斯奎爾依然在逃,四處為非作歹,而死者才知道黑旋風又惹了些什麼麻煩。”

“是啊,誰說不是呢?我們該走了。”

“你留下。”

狗子看向他。“呃?”

“總要有人跟南方人協商、交涉。我認識的人裡,你最適合溝通--或許貝斯奧德比你擅長,不過……也不可能選他吧?”

“交涉?”

“說不定我們會需要他們的説明。並非所有北方人都滿意現狀,有些人不想要國王,或者不喜歡現在這個國王。屆時聯合王國將成為我們的後援。無論何時何地,武器永遠不嫌多。”

狗子打個冷戰,“武器,是嗎?”

“未雨綢繆,有備無患,你必須--”

“夠了。那所謂的‘最後一戰’又怎麼說?所謂‘洗手不幹’?你現在不想種點東西之類的嘍?”

“可以讓東西先長著,等我們把手頭的活計忙完。聽著,狗子,我從來不想打仗,這你是知道的,但你必須現--”

“別、說、了。”

“我只想努力做個好人,讓大家都好過,狗子。”

“是嗎?我看你可沒怎麼努力。是你殺了大巴?”

羅根的瞳孔驟然收縮。“黑旋風說的,對不?”

“甭管誰說的。到底是不是你殺了霹靂頭?這不難回答吧?你只消說是或不是。”

羅根冷哼一聲,像是要笑,又像是要哭,但他沒笑也沒哭。“我不清楚我當時做了啥。”

“不清楚?不清楚!我在戰場上救下你這條賤命時,要真被你捅個對穿,事後你是不是一樣會說不清楚?”

羅根眼神飄忽地盯著草地。“有可能吧。我不清楚。”他的雙眼緩緩地重新對上狗子,一動不動,目光冷硬。“但這就是代價,不是嗎?你知道我是什麼人。你大可以追隨別人。”

狗子眼看他離開,不知該說什麼,甚至不知該想什麼。他呆立原地,位於一圈棕色墳墓的中央,任雨水打濕身體。有人來到身邊,是紅帽子。紅帽子看著雨簾中羅根漸漸遠去、消逝不見的黑色背影,搖了搖頭,緊抿嘴唇。

“我一直不相信那些沸沸揚揚的傳說,關於血九指那些,我覺得全是嚇唬人的,但現在我信了。我聽說他在高山上殺了克魯默克的兒子,跟碾死一隻蟲子那麼漫不經心,毫無道理。是的,那個人什麼也不關心,依我看,他大概是咱們北方天字第一號的大惡人,連貝斯奧德都比不了。世上真有壞蛋的話,無疑就是他了。”

“你這麼想?”狗子轉身沖紅帽子大喊,“滾吧,混球!誰他媽要你來下判斷?”

“我只是說說。”紅帽子盯著他,“我……我以為咱們想的一樣。”

“呵呵,可咱們不一樣!恐怕你那豆子大的心眼兒得擴一擴才看得清是非,你這睜眼瞎,白癡!哪怕有人在你臉上撒尿,你也分不清他是好是壞!”

紅帽子眨眨眼。“你說得對。誰他媽要我來下判斷。”他後退一步搖著頭,轉身消失在濛濛細雨中。

狗子咬緊牙關看著他離去,恨不得揮拳打人,卻不知該打誰。很快,這裡除了他也沒有人了。除了他只有死者。一個畢生只會戰鬥的人,迎來戰鬥結束的那一天時,恐怕就是這幅光景:和自己戰鬥。

他長吸一口冰冷濕潤的空氣,皺眉看著寡言哈丁的墳上新翻的泥土。他不清楚自己是否真能分清誰是好是壞,他懷疑好人和壞人的區別究竟在哪裡。

灰暗的清晨,花園潮濕陰冷,狗子呆立原地,回想過去的好時光。

第二十七章 所見非所得

窗簾縫隙透過的柔和陽光把格洛塔喚醒,這道光束照在淩亂的床單上,內裡滿是舞動的灰塵。他想翻身,卻帶得脖子“哢噠”一聲響。(噢,今天頭一次發作。)第二次接踵而至,當他掙扎著坐起來時,左臀閃電般的刺痛令他一時無法呼吸。劇烈的痛楚爬上背脊,潛入大腿,就此駐留不去。

“噢,”他咕噥著嘗試--非常輕柔地嘗試--扭動腳踝,舒活膝蓋,卻痛得更厲害。“巴納姆!”他拽開被子,聞到熟悉的臭氣。(充滿效率的上午少不了從品鑒昨晚的排泄物開始。)

“噢!巴納姆!”他口齒不清地叫喊,一邊抓緊萎縮的大腿。沒用,疼痛繼續加劇,越演越烈,一根腳趾也不剩的醜怪腳掌被壞死的肌肉裡硬如鐵絲的肌腱牽扯,完全不受大腦控制地擺動著。

“巴納姆!”他尖叫,“巴納姆,你這老白癡!開門!”他缺牙的嘴唾沫橫飛,抽搐的臉頰淚流滿面,雙手像動物的爪子一樣死命抓著被染成棕色的床單。

走廊裡傳來急促腳步,隨後門鎖發出刮擦聲。“鎖住的,白癡!”他從牙齒空洞中擠出痛苦而憤怒的咆哮。門把手轉動,門終於開了,眼前所見卻大出意料。(這他媽……)

阿黛麗快步奔到床邊。“出去!”他嘶吼,毫無意義地舉起一隻手遮臉,另一隻手仍緊抓著床單。“出去!”

“不。”她掀開被子,格洛塔臉色一沉,沮喪地等待她發現真相後面如死灰地蹣跚後退,一隻手掩住嘴巴,睜大的雙眼中滿是震驚與嫌惡。(我居然跟……這個天天尿床的怪物結婚?)可她只皺了皺眉頭,便伸手握住他殘廢的腿,用拇指按壓。

他喘著粗氣抗議,試圖掙脫,但她的指頭毫無憐憫,兩個痛苦的圓點焊在他抽筋的肌腱中央。“噢!你該死的……你……”抽筋的肌腱突然軟下來,他的情緒也隨之軟化,他虛脫地倒在被單上。(這下可好,睡在自己的排泄物上倒成了不那麼嚴重的恥辱。)

他無助地躺了一會兒。“我不希望你看見……我這副模樣。”

“晚了。記得嗎?你已娶我進門,我們合二為一了。”

“我以為佔便宜的是我。”

“我也因之得以活命,不是嗎?”

“可這不是年輕女士渴望的生活。”他看著她,光束隨她移動在她沉暗的額頭上來回遊移,“我不是你夢想的……丈夫。”

“我素來夢想與夫君共舞,”她抬頭與他對視,“可我現在認為,或許你更合適。畢竟夢想屬於小孩子,而你我都是成年人。”

“但不能跳舞只是小小的損失,你還得面對……面對這個。”

“我希望面對這個,”她用力捧住他的臉,令他無法移開視線,“我希望做點什麼。我希望自己能有用武之地。我希望有人需要我。你明白嗎?”

格洛塔吞吞口水。“明白。”(你跟我一樣。)“巴納姆呢?”

“我讓他早上不必來了。我告訴他從今往後這些事都由我承擔。我還要他把我的床搬進這裡。”

“可--”

“難不成我不能跟夫君同房居住?”她的雙手緩緩滑下他萎縮的肌膚,溫柔而堅定地撫摸上面的傷痕,按摩痙攣的肌肉。(多久了?除了懼怕,多久沒有女人正眼瞧過我?除了廝打,多久沒有女人伸手碰過我?)他躺在床上,閉緊雙眼,張開嘴巴,不斷流淌的熱淚滾下側臉,打濕了枕頭。(這感覺幾乎稱得上舒服,幾乎……)

“我配不上你。”他低聲說。

“別傻了,沒人能得到想要的東西。”

※ ※ ※

格洛塔跛行進入特維絲王后陽光明媚的書房時,王后陛下順著鼻子看了他兩眼,毫不掩飾厭惡與輕蔑。(就像看見一隻蟑螂爬了進來。但我們走著瞧。對於今天的流程,我再清楚不過,最初這是我走過的路,之後我把無數人也送上了這條不歸路:首先打消驕傲,然後帶來痛苦,痛苦引起謙卑,目標則是服從。)

“臣格洛塔,乃國王陛下的審問部的新任審問長。”

“噢,你就是那個瘸子,”她冷笑道。夠直接的。“你憑什麼打擾我的下午茶?這裡沒有罪犯。”只有一幫斯提亞巫婆。

格洛塔看了看窗邊站得筆直的另一位女人,“此事最好私下商談。”

“夏蕾伯爵夫人是我的發小,我們之間沒有秘密。”伯爵夫人怒視格洛塔,其中的輕蔑不遜于王后。

“好的。”(你不想保留顏面?也罷,此事本無顏面可言)。“臣調查發現了一個問題,陛下,您似乎沒有履行身為國王配偶的責任。”

特維絲又長又細的脖子因憤慨而伸得更長了。“你好大膽子?竟敢多管閒事!”

“恐怕臣必須操心此事。您知道,國王的繼承人非常要緊,關係著國家的未來什麼的。”

“放肆!”王后的臉氣得煞白。(塔林的珍珠也會噴火咧。)“你清不清楚你們這裡的食物有多噁心!天氣有多惡劣!我必須對你們那個白癡國王笑臉相迎就算了!現在還必須回應他的醜八怪奴僕?難道這是座監獄不成?”

格洛塔環視這個華美的房間:豐富多彩的織錦、金碧輝煌的傢俱、美麗絕倫的圖畫,還有兩個盛裝大美人兒。他默默地把一顆牙齒頂到舌頭下面,“依臣之見,陛下,這裡和監獄截然不同。”

“監獄有很多種!”

“臣恰恰去過最糟糕的那種,其他人也去過。”(你真該瞧瞧我老婆現在的生活。)

“讓我跟那個滿臉傷疤的醜漢上床,跟那個來歷不明的野種!讓渾身長毛、臭烘烘的男人在夜裡用髒爪子碰我!”王后反感得戰慄起來,“我無法忍受!”

王后眼中噙滿淚水,她的侍女快步上前,裙裾婆娑,跪在她身邊,把手放在她肩上安慰。特維絲很快做出回應,用自己的手按住侍女的手。王后的這位密友望向格洛塔的眼神中唯有赤裸裸的恨意:“滾出去!滾,瘸子,別再回來!你得罪了陛下!”

“得罪人是臣的特長,”格洛塔呢喃,“是臣屢遭嫉恨的原因之一……”他皺眉說著,聲音越來越小,目光緊盯特維絲肩頭交握的兩隻手,敏銳察覺到其中另有隱情。(安撫與保護。老友、夥伴和姐妹。不,不只如此,她們太熟悉、太親密了。幾乎就像……噢……)

“您對男人不感興趣,是不是?”

兩個女人同時抬頭,隨後夏蕾迅速把手從王后肩上放下。“我不懂你什麼意思!”特維絲咆哮,但聲調過高,也過於驚惶。

“臣認為您非常清楚。”(現在我的工作輕鬆多了。)“來人,幫幫忙!”兩名高大的刑訊官立刻撞門而入。(形勢頓時逆轉,兩個壯漢便能左右談話的主動權。有時權力不過是我們頭腦中的把戲而已,我在皇帝的監獄裡學到了這點,我的新主人更加深了這一課。)

“你敢!”特維絲尖叫,瞪大的雙眼看著戴面具的刑訊官,“你們敢碰我!”

“幸運的話,我們不必碰您。第一步--”他指向伯爵夫人,“抓住她。”

兩個戴黑面具的壯漢大步踏過厚地毯,其中一人小心翼翼地挪開一把礙事的椅子。

“不!”王后跳將起來,捉住夏蕾的手,“不!”

“動手。”格洛塔下令。

兩個女人互相摟抱著後退,特維絲在前,用身體擋住伯爵夫人,沖兩團逼近的陰影咧牙露齒,發出警告。(有心人不免被她們的真情打動--可惜我無所掛懷。)“抓住她,儘量別傷到王后陛下。”

“不!”特維絲大叫,“我要砍你們的頭!我父親……我父親可是--”

“您父親可是在回塔林的船上,無論如何,臣懷疑他會為您的發小開戰。記得嗎?您被買下了,賬已結清,依臣之見,奧索大公爵不是會耍賴的人。”

兩男兩女在房間遠端進行一場笨拙的舞蹈。一名刑訊官抓住伯爵夫人的手腕,將她生生從王后懷中拖出來,按跪在地,並把手扭到背後,戴上沉重的鐵銬。特維絲撕心裂肺地尖叫著,沖另一名刑訊官又是打又是踢又是抓,可惜她的怒氣發洩在了一棵沒有感情的樹上。那壯漢紋絲不動,眼睛跟面具一樣毫無感情。

目睹這醜陋的一幕,格洛塔差點笑出聲來。(我也許是個瘸子,也許是個醜八怪,也許時刻病痛纏身,但至少還能享受跟美人兒打交道的樂趣。只不過從前憑藉溫言軟語,如今卻是暴力威脅。好歹樂趣不減當年。)

刑訊官強行用帆布袋罩住夏蕾的頭,哭泣化為被壓抑的嗚咽,隨後他把無助的女人拖走。另一名刑訊官在原地多待了一陣,把王后逼在角落,確保同伴完事之後才退出門外,途中抓起那把椅子,小心翼翼放回原位。

“天殺的!”特維絲尖聲嘶喊,雙拳捏得煞白。書房內只剩格洛塔與她對峙。“你這天殺的狗雜種!你敢碰她一根--”

“臣不會碰她,她的待遇如何完全取決於陛下。”

王后吞了吞唾沫,胸口上下起伏。“你要我做什麼?”

“一個字:幹。”(這個詞在這個華美的房間裡顯得尤為醜陋。)“跟國王幹,並懷上孩子。臣會把伯爵夫人在黑牢裡關押七天,這期間她不會受傷害。倘若七天結束時,臣沒聽說您跟國王夜夜乾柴烈火,就把她扔給手下的刑訊官。他們都是些可憐的公僕,平時沒什麼消遣,一人十分鐘應該就能滿足。唯一的問題在於審問部裡的人委實太多,恐怕陛下的發小得日以繼夜、不辭勞苦咧。”

特維絲臉上閃過一陣恐懼的痙攣。(為什麼不呢?我剛才甚至突破了自己的下限。)“倘若我照你說的做?”

“臣保證伯爵夫人平安無恙,等您懷上孩子,就把她完璧奉還,在您懷孕期間,她可以來照顧您。今後,只要您為國王生下兩個男孩作繼承人,外加兩個女孩用於聯姻,臣便將不聞不問。畢竟,國王可以去別的地方找樂子。”

“那要好多年!”

“抓緊時間上床,最快三四年就能成。如果您假裝樂在其中,或許大家都會過得自在點。”

“假裝?”王后氣喘吁吁地問。

“這種事您越投入,結束得也就越快。為幾塊銅板,碼頭邊最廉價的妓女也懂得應酬水手,難道您就不能為聯合王國的至高王嬌喘幾聲嗎?您讓臣這個忠君愛國之人情何以堪!瞧瞧!”他刻意裝出迷亂神情,邊翻白眼邊喘氣,“噢!是的!就是那裡!不要停!”他沖她噘噘嘴。“看見了嗎?連臣也沒問題!您這樣的撒謊高手一定易如反掌。”

她淚眼汪汪地環視房間,似在尋找出路。(沒有別的出路。為了國家的未來,聯合王國的守護者、內閣的核心成員、紳士精神的楷模、高貴冷豔的格洛塔審問長不能放過您。)看著她在絕望中掙扎,他有些小小的觸動,仿佛肚內有條小蟲子在爬。(是罪惡感,還是步子太大扯著了蛋?都沒關係,我領受過教訓,而憐憫素來與我無緣。)

他緩緩上前一步,“陛下,您千萬別對拒絕的後果抱有幻想。”

她點點頭,擦擦眼睛,然後驕傲地抬起下巴。“我會照你說的做。我只求你,求求你別傷害她……求你……”

(求我,求我,求我。祝賀您,審問長閣下。)“臣保證給伯爵夫人最好的待遇。”他輕輕舔了舔牙齒空洞,“萬望您也給夫君同樣的招待。”

※ ※ ※

傑賽爾坐在暗處,看著大壁爐中火苗舞蹈,幻想平行世界裡可能的人生。他的人生原有無數可能,結果卻成了這樣。如此孤單。

他聽見門鏈響動,通往王后臥室的小門緩緩打開。那是一扇他根本懶得去鎖的門,反正王后大概在任何情況下也不會用它。看來他今天一定出了什麼大紕漏,以至於她等不到早晨就來數落。

他迅速起身,愚蠢地繃緊了神經。

特維絲穿過陰影憧憧的門廊,模樣頗為古怪,他幾乎辨認不出:披頭散髮,只穿睡裙,視線謙卑地瞧著地面,面孔則被黑暗籠罩。她赤腳走過地板,又踏上壁爐邊厚厚的地毯。他忽然發覺她好年輕,年輕而嬌小,柔弱而孤獨。他大惑不解地盯著她,有些害怕,卻又有些--隨著她走近,火光勾勒出她的胴體--興奮。

“特維絲,我的……”他搜腸刮肚,“愛人”不合適,“寶貝”也不行,或許“仇敵”更準確,但只會火上澆油。“我能為你--”

她一如既往不讓他說完,只是這回沒有滔滔不絕地抨擊。“我很後悔以前那麼對你,後悔我說過的那些話……你一定以為我……”

她眼中滿是淚水,真實的淚水,但直到她幾乎哭苦失聲之前,他都無法相信--他下意識地上前一兩步,伸出一隻手,卻渾不知接下來怎麼做。他不敢設想她會向他道歉,別說是真心實意地道歉了。

“我知道,”他結結巴巴,“我知道……我不是你想要的……丈夫。我為此非常抱歉。但我跟你一樣,都是這座監獄的囚徒。我只希望……或許我們可以盡力從中獲得點什麼。或許我們可以想辦法……關心彼此?畢竟你我只能互相依靠。求求你,告訴我該怎麼--”

“噓噓噓。”她用一根手指封住他的嘴,望進他的眼睛,她的半邊臉被火光照成橙色,另外半邊臉仍舊暗影朦朧。她的手指穿過他的頭髮,把他拉近,然後開始輕柔而笨拙地吻他--那幾乎算個吻,四片嘴唇粗粗掃過,之後粗率地貼在一起--他也滑出一隻手,穿過她耳下,摟住她的脖子,拇指撫摩她光滑的面頰。他們呆板地接吻,他鼻孔裡不時發出微弱的吸氣聲,唇邊也一直傳來潮濕聲響。這絕對算不上他感受過的最熱情的吻,但跟之前從她那裡得到的待遇已有天壤之別。他把舌頭伸進她嘴裡時,下體有舒服的刺痛感。

他另一隻手環到她背後,指頭感受著她的脊骨,摸到臀部時她輕聲呻吟,接著他又把手順著大腿伸了進去,手腕托著裙擺。她發起抖來,開始閃躲,並在震驚--甚至是厭惡中--咬緊了嘴唇。他立刻收手,夫婦倆當即分開,雙雙看向地板。“對不起,”他呢喃道歉,暗暗咒駡自己失態。“我--”

“不,是我的錯。我對……男人……沒有經驗。”傑賽爾眨眨眼,半晌後才因突如其來的欣慰差點露出笑容。當然,一切原本如此簡單。她是如此咄咄逼人、高傲冷漠、凡事壓他一頭,他沒想到她還是個處女。她發抖是因為害怕,害怕令他失望。他突然湧起一陣憐惜。

“別擔心,”他輕聲說著上前摟住她,感到她身體僵硬,無疑十分緊張,於是溫柔地撫摸她的頭髮,“我可以等……我們慢慢來……不必急於一時。”

“不,”她聲音裡帶著決心,她堅定地與他對視,“不,我們現在就試。”

說完她把睡裙套頭脫掉,扔到地上,然後靠近他,抓住他的手腕引向自己的大腿,向上探去。

“噢,”她的呻吟沙啞而急迫,她的雙唇掃過他的臉,滾燙的呼吸噴到他耳邊,“是的……就是那裡……不要停……”

她把喘不過氣來的他領向床邊。

※ ※ ※

“就這些?”格洛塔環視桌邊,老人們保持沉默。(他們在等我散會。)國王今日再度缺席,於是他故意讓其他閣員等待。(為了讓他們確鑿無疑地認識到誰才是真正的主宰。為什麼不呢?權力本該如此。)“那麼,本次閣議到此結束。”

他們迅速起身,有條不紊地離開--托齊霍姆、哈萊克、克羅伊及其他人排成一行,緩步離席。格洛塔掙扎著起來,左腿依然沒能擺脫晨間的抽痛,他發現宮務大臣又單獨留下了。(看起來面色不善啊。)

霍夫直等大門關閉才開口。“請允許我表達自己的驚訝,”他急迫地說,“對於你剛達成的婚姻。”

“婚禮的確辦得高效又低調。”格洛塔沖宮務大臣露出門牙空洞,“小情人就是等不及,你知道這調調兒。若沒發邀請函冒犯了你,我就此致歉。”

“邀請函?”霍夫皺緊眉頭咆哮道,“見鬼!我們討論的辦法可不是這個!”

“討論?我想你是誤會了。我們共同的朋友,”格洛塔意有所指地瞥向桌子盡頭的第十三把交椅,“讓我來當家。我,僅我一人。他認為內閣必須發出統一的聲音,也即是說,今後內閣的意見必須跟我的意見保持一致。”

霍夫紅彤彤的臉稍顯發白,“那當然,可--”

“我想,你應該知道我經受過整整兩年拷問吧?我忍受了那兩年地獄般的折磨,如今才能站在這裡跟你‘討論’--或者不如說是歪瓜裂棗地杵在你面前,扭曲得像老樹根,完全沒有個人樣,呃,霍夫閣下?打開天窗說亮話,我經常控制不住腿腳、眼睛、臉蛋……”他哼了一聲,“如果那能稱之為臉的話。我的腸胃也非常糟糕,我常常在自己的排泄物中醒來。總而言之,我處於經常性的痛苦當中,而對過去所擁有的一切的懷念之情吞噬著我,不斷吞噬著我。”他自覺左眼抽搐。(讓它盡情抽搐。)“所以你瞧,儘管我努力向上,凡事都想看到陽光面,但我實在打心底裡憎惡這個世界、憎惡世上的一切,尤其憎惡我自己。最可悲可歎的是,我想不出有什麼改善的法子。”

宮務大臣不確定地舔舔嘴唇,“我同情你,但我不清楚這些跟我們討論的話題有何關聯。”

格洛塔突然逼近霍夫--忽略左腿的劇烈抽痛--逼得對方靠住桌子。“你的‘同情’可以留給自己!我來跟你解釋關聯:既然你清楚我是誰、我的經歷以及我每時每刻都在承受什麼……難道還以為這世上我會怕誰?還以為我有什麼做不出來?其他人完全無法想像的痛苦……對我來說是家常便飯。”格洛塔靠得更近,咧開雙唇露出所有空洞,一任臉龐顫抖,雙眼流淚。“你清楚了這些……難道還自以為……可以沖你面前的怪物……發出威脅?威脅他的妻子?威脅他未出世的孩子?”

“我當然無意威脅你,我絕不會。”

“非常好,霍夫閣下!非常好。你敢動他們一根毫毛……嗯,恐怕你無法想像我駭人聽聞的報復。”

他還在逼近,直至唾沫星子噴在霍夫顫抖的下巴上,形成水霧。“這個話題,我不想再進行任何‘討論’,下不為例。準確地說,我甚至不想聽見任何謠言,半條也不許。就、這、麼、簡、單,霍夫閣下。若你不想某月某日,你的內閣席位上只剩下一團沒眼睛、沒舌頭、沒面孔、沒手指、沒那話兒的爛肉的話。”他緩步退開,咧嘴露出最噁心的笑容。“那可怎麼好,宮務大臣閣下……那樣宮裡的酒怎麼喝得完呢?”

※ ※ ※

阿杜瓦的美好秋日,和煦陽光透過芬香果樹的枝葉,在草坪上投下斑駁陰影。怡人微風吹過果園,吹動了國王的紅披風和審問長的白外套。國王正威嚴地巡視花園,審問長倚著手杖緩步跛行,與前者隔了一段距離,以示敬意。鳥兒在枝丫間啁啾,國王陛下亮堂堂的靴子不時踩在碎石上,發出富於生機的微弱聲音,在王宮的白色建築間迴響。

高牆彼端隱隱傳來施工的響動:鑿子和鐵錘的叮噹聲,鋤頭刨地聲,石頭嘩啦聲,木匠和石匠的呼喊。在傑賽爾耳中,這些是最動聽的聲音,代表著重建。

“當然,還需要時間。”他自言自語。

“當然。”

“或許要花上幾年,好在廢墟已基本清理乾淨,對一些損傷較輕的建築的修補也開始進行。不久後,阿金堡將變得比過去更美麗榮耀,我把這視為我施政的首要目標。”

格洛塔的頭壓得更低,“這也是臣和內閣的首要目標。臣可否斗膽詢問……”他低聲問,“王后陛下近況如何?”

傑賽爾幾度欲言又止。在所有人當中,他最不樂意跟這個瘸子討論私生活,但不可否認,瘸子的一番勸說的確讓王后發生了戲劇性的巨大改觀。“她變了,”最後他搖頭道,“我發現她成了一個……幾乎無法滿足的女人。”

“臣非常欣慰,看來臣的請願有所成效。”

“噢,效果很好,非常好。只是她心底似乎留有一絲……”傑賽爾在空中揮著手,尋找恰當字眼,“傷感。有時……我聽見她在夜裡哭泣。她會站在打開的窗戶前流淚,一哭就是幾個鐘頭。”

“她會哭,陛下?或許是犯了思鄉病。臣一直認為,王后陛下是個外剛內柔的人。”

“是的!是的。她非常溫柔。”傑賽爾思考片刻。“你知道嗎?我認為你說得對,她或許是在思念故鄉。”他忽然有了主意。“我們重新設計花園,按塔林的風格擺設如何?譬如讓溪流改道,有點運河的樣子?”

格洛塔咧嘴露出無牙的笑容。“完美的計畫,臣會找王家園藝師談談。若有機會,臣也會跟王后陛下再作交流,設法開導。”

“我非常感激。你妻子近況如何?”他轉身前進,試圖轉移話題,旋即意識到自己的選擇並不明智。

格洛塔只是再次露出無牙的笑容。“她是臣最大的寬慰,陛下,真不知沒有她臣該怎麼活。”

他們在尷尬的沉默中走了一段,傑賽爾最終清清喉嚨。“我一直念念不忘,格洛塔,我忘不了那個計畫。你知道,就是對銀行徵稅。有了這些錢,或許我們可以在碼頭邊新建一所醫院,幫助沒錢請醫生的人。老百姓對我們很好,他們擁護我們,又為我們受苦。政府應該為人民做點什麼,你說對不對?越是貧困的底層民眾,就越需要幫助。古人說,國王要做到‘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是不是這個意思?我們可以從小事做起,逐步實踐。或許我們還可以為無家可歸者安排住所,並考慮--”

“陛下,您的計畫臣已報給我們共同的朋友了。”

傑賽爾陡地止步,背上升起一股涼意,“你報給他了?”

“恐怕臣不得不報。”瘸子口吻謙恭,下陷的眼睛卻直視傑賽爾,“我們共同的朋友……對此並不熱衷。”

“聯合王國的主人是他還是我?”可惜君臣二人對答案一清二楚。

“您是國王。”

“我是。”

“可您也不能……讓我們共同的朋友失望。”格洛塔顫巍巍地上前一步,左眼噁心地抽搐起來,“臣確信,我們都不希望因為自己的原因……讓那位朋友再次造訪阿杜瓦。”

傑賽爾突然雙膝發軟,似有若無的劇痛仿佛又在腹中翻攪。“不,”他嘶啞地說,“不,當然不希望。”

瘸子的聲音只比耳語稍高。“或許,等時機契合,臣可設法弄到一些小工程所需的資金。我們那位朋友畢竟不是無所不知,在他視野以外做的事自然不會造成什麼損害。但這些事只能悄悄進行、只在你我之間……我們可以做一點好事,但不是現在。”

“對,你說得對,格洛塔,你總是很敏銳。我們絕不能冒犯他。請轉告我們共同的好朋友,他的意見一如既往是我們的最高準繩,而他一如既往可以信賴我。拜託,你會這樣轉告他吧?”

“沒問題,陛下,他一定很樂意聽到您這麼說。”

“好,”傑賽爾呢喃道,“好。”冷風吹起,他扭頭回宮,一邊緊了緊披風。

到頭來,阿杜瓦的秋日並沒有他期望中那麼美好。

第二十八章 伏筆

這房間就像一個兩邊對開了門的骯髒白匣子,天花板低得壓抑,熾烈燃燒的燈將屋內照得通亮。潮氣自角落散發,牆上黑黴斑斑,牆皮爆起,片片剝落,還有一道長長的血跡,似乎有人擦過,但擦不乾淨。

兩名高大的刑訊官站在房間一頭,粗碩的手臂抱在胸前。固定的桌子一邊的椅子是空的,另一邊的椅子坐著卡蘿特•唐•埃澤。(誠如某人所言,歷史總在不斷轉圈。看似世易時移,實則萬變不離其宗。)她蒼白的臉寫滿憂懼,眼睛圍上了黑眼圈,但依然美麗動人。(就某些角度而言她比以前更美,像一支散發出最後光華的蠟燭。一切恍如昨日重演。)

格洛塔坐進那把空椅子,聽著她充滿恐懼的呼吸。他把手杖放在凹痕累累的桌面上,皺眉打量犯人。“我等了又等,不知還要幾天才能收到你提及的那封信。你知道,就是你原打算寄給蘇爾特,原原本本陳述我如何自作主張對你施予小恩惠的信。你說若你有個三長兩短……信就會寄出。你覺得,它還要多久才會飛到我的辦公桌上呢?我有點等不及了。”

半晌沉默。“我明白,我返回聯合王國是個天大的錯誤。”(更大的錯誤是你沒有及時溜走。)“希望您能接受我的歉意。我當時只想警告您古爾庫人的動向。您大人有大量,發發慈悲--”

“我看起來像發慈悲的人嗎?”

“不。”她低聲回答。

“你覺得我犯下同樣錯誤的概率有多大?我明明告訴過你永不回來,永--不--回--來。”他揮揮手,一名高大的刑訊官踱步上前打開器具匣。

“不……不。”她的視線在他的器具間飛速遊移,“您贏了。您真的贏了。我早該心存感激,遵從您的指示。求求您。”她傾身向前,望進他的眼睛,壓低的嗓音有些暖昧的暗示。“求求您,您一定有法子……讓我好好贖罪……讓我彌補自己幹的蠢事……”

(虛假的渴望和真實的嫌惡。虛假的熱情和真實的反感。恐懼不斷累積,卻掩不住心底的排斥,讓我不由得懷疑當初為何要手下留情。)

格洛塔哼了一聲,“你非得把事情弄得既可悲又可笑嗎?”

對方的喑送秋波迅速收斂。(但恐懼沒有流失,更添了幾分絕望。)“我知道自己幹了蠢事……但我當時只想報答您……求求您,我沒有損害您的利益……我沒有損害您,這您是知道的!”他緩緩拂過器具匣,她驚惶的雙眼緊隨他的白手套,嗓音拔高成了尖叫。“您儘管吩咐!求求您!我可以幫助您!我能派用場!告訴我該怎麼做!”

格洛塔的手掌停止了冷酷的巡遊,他用一根手指叩擊桌面--審問長的戒指在那根手指上閃爍。“或許有個法子。”

“什麼都行,”她忙不迭地表示,淚汪汪的眼睛閃閃發光,“什麼都行,您儘管吩咐!”

“你在塔林也有線人吧?”

她吞吞口水,“塔林?當……當然有。”

“很好。我,及我在內閣的某些同僚,對奧索大公爵打算在聯合王國政局中發揮的作用有所忌憚。我們認為--我們真心實意地認為--他該把精力放在彈壓斯提亞人上頭,別來插手我國事務。”他意味深長地頓了一頓。

“我該如何--”

“你將作為我的耳目前往塔林,明面上是個失去一切的流亡叛徒,只想找個地方重新開始。一個悽楚而美貌的逃犯,急需強壯臂膀的保護,你很清楚個中套路。”

“我想……我想我可以試試。”

格洛塔嗤之以鼻,“你最好努力試試。”

“資金方面--”

“審問部已把你的財產全部充公。”

“全部充公?”

“你應該注意到了,大規模的重建工程亟待進行,國王陛下急需能找到的每一枚馬克,供認不諱的叛徒自然不能再花天酒地。不過我會為你安排船隻,抵達塔林以後,你立刻跟凡特和伯克銀行取得聯繫,他們會提供啟動資金。”

“凡特和伯克?”埃澤看上去比之前更害怕了,“我欠誰也不願欠他們的債。”

“我知道這種感受,但你別無選擇。”

“我該如何--”

“你這麼神通廣大的女人還要我來教嗎?我確信你能找到法子。”他起身時痛得縮了縮。“我希望你用信件把我淹沒。塔林發生了什麼?奧索在做什麼?他跟誰打仗、跟誰講和?他的敵人和盟友分別是誰?漲潮時分你就出發。”他在門邊略略回頭。“我會一直監視著你。”

她麻木地點頭,用顫抖的手背拭去欣慰的淚水。(先是別人這麼對我,然後我這麼對別人,最終我命令別人這麼去做。世事如此。)

※ ※ ※

“你每天都是一大早就喝酒嗎?”

“審問長閣下,您這話太傷我的心,”尼科莫•科斯卡咧嘴笑道,“通常我這會兒已喝了幾個鐘頭啦。”

(哈,咱們都有法子應付新的一天。)“我應該感謝你的協助。”

斯提亞人浮誇地一揮手--格洛塔注意到他手上戴滿閃閃發光的戒指。“讓感謝見鬼去吧,您挺大方。”

“我認為每一塊銅板都物有所值。我真心希望你能多留一陣,充分感受聯合王國的好客之意。”

“你知道嗎?我還真打算多留一陣。”傭兵滿腹思量地抓撓脖子上的疹子,乾燥的皮膚留下鮮紅的指甲印。“至少在金子花光之前。”

“我給你那麼多錢,一時片刻是花不光的吧?”

“噢,您太大驚小怪啦,我這輩子,十幾倍的錢都花出去了,這回也用不了多久。”科斯卡雙手拍拍大腿,搖搖晃晃站起來,走到門口又浮誇地轉身,“您下回身陷絕境時,記得知會我一聲。”

“我的第一封求救信一定落上你的大名。”

“那麼……再會,閣下!”科斯卡摘下那頂巨大的帽子,深鞠一躬,掛著心照不宣的微笑,消失在門外。

※ ※ ※

格洛塔把審問長辦公室搬到了審問部底樓的大廳,有助於靠近監督審問部的營生--審訊犯人,追尋答案與真相等等。

(當然,最重要的是……不用再上臺階。)

高窗外是精心料理的花園,草坪彼端傳來微弱的噴泉水聲,但大樓內毫無對權力的粉飾。牆壁塗上灰漿,刷成白色,傢俱統統換成經久耐用的樸素樣式。(一直以來,苦難磨礪了我,我必須居安思危,不能刀槍入庫、馬放南山。因為要不了多久,就會有新的對手冒出來。)

辦公室內有不少沉重的黑木書架,還有許多皮面桌子,上面堆滿了供他批閱的檔。除開那張繪有聯合王國地圖、新近還鑿進兩個血淋淋的釘子坑的圓桌,格洛塔在蘇爾特所有的遺物中只帶走了一幅陰暗的畫像--禿頂的老左勒正在樣式簡單的壁爐上方怒視他。(跟我認識的某位元法師實在太像了。這幅畫擺在這裡非常合適,它提醒我們世界運轉的法則:每個人都有服從對象。)

門邊傳來敲門聲,格洛塔的秘書把頭伸進門縫中報告:“元帥一行到了,閣下。”

“帶他們進來。”

老友重逢,往往像時光倒流,仿佛一切都沒變。友誼依舊,情意長存,多時分隔只在彈指一揮間。(往往如此,但不是現在。)他幾乎辨不出柯利姆•威斯特,對方掉了許多頭髮,頭頂露出片片醜陋的空白,沉陷的面孔微微泛黃,瘦骨嶙峋的肩膀撐不起制服,領口則污漬斑斑。威斯特跛行進門,像老人那樣彎腰駝背,沉重地倚著手杖。(簡直就是一具行屍。)

因阿黛麗的關係,格洛塔對此已有準備,但親眼目睹後,依然感到排山倒海的沮喪、震驚和噁心。(好比回到童年故地,冷不防發現那裡已成廢墟。死亡。每天都有很多人死去,我就親手了結了多少性命?這回為何如此難以承受?)他的確難以承受,情不自禁地起身,忍痛朝朋友走去,好像對方需要他的説明一樣。

“審問長閣下。”威斯特的聲音又脆又啞,好似碎玻璃,他勉力擠出一絲笑意,“或者既然說咱們成了親家……我可以叫你一聲大哥。”

“威斯特……柯利姆……見到你真是太好了。”(太好又太尷尬。)

威斯特帶來一群軍官。(啊,頂頂聰明的加蘭霍中尉,現在是少校了。布林特也沾了朋友平步青雲的光,被提拔為上尉。克羅伊元帥是內閣裡的常客。恭喜大家升官發財。)隊伍末尾另有一個瘦子,臉龐帶有嚴重燒傷。(啊,在所有人當中,我最不該露出厭惡表情。)每位軍官都皺眉看著威斯特,仿佛隨時準備在長官倒下前沖上去扶持,但威斯特成功地緩步走到圓桌邊,顫巍巍地坐進離他最近的椅子。

“我應該去看望你。”格洛塔說。(我早該去看望你。)

威斯特再度勉力微笑--這比剛才更恐怖,他掉了不少牙。“什麼話,我知道你現在有多忙碌。並且我今天感覺好多了。”

“太好了,太好了。這真是……太好了。我有什麼能幫忙的嗎?”(我怎麼可能幫到他?)“什麼都行。”

威斯特搖頭。“我想不必。你可以多多照應這些紳士,以及派克軍士。”臉被燒爛的男人沖他點頭。

“樂意之至。”(照應比我還慘的傢伙,太樂意了。)

“我從……舍妹那裡接到喜訊。”

格洛塔身子一縮,幾乎不敢看老友的眼睛,“我應該事先徵求你的同意。當時千頭萬緒,實在沒法子。”

“我理解。”威斯特灼熱的日光與他對視,“她都跟我解釋過。知道將來能有人好好照顧她,真令人欣慰。”

“你儘管放心,我會努力,絕不讓她再受傷害。”

威斯特憔悴的臉孔擰了擰,“太好了,太好了。”他輕觸臉頰,格洛塔發覺他的指甲蓋是黑的,邊沿還有乾涸血跡,似乎正在脫落。“凡事都有代價,呃,沙德?為我們做過的事?”

格洛塔只覺眼睛抽搐,“大概是吧。”

“我掉了不少牙。”

“我很遺憾。以後多喝湯,我一直覺得……”(那玩意兒噁心至極。)

“我……快走不動了。”

“別擔心。手杖會成為你最好的朋友。”(跟我一樣。)

“我只是過去那個我的可憐影子。”

“你的痛苦……我感同身受。”(是的,甚至比對我自己的痛苦更感興趣。)

威斯特慢慢搖了搖謝頂的腦袋,“你怎麼挺過來的?”

“一步一步來,老朋友。盡可能避開臺階,還有鏡子。”

“明智的建議!”威斯特咳嗽起來,咳嗽聲自胸腔傳出,充滿回音。他響亮地吞咽,“我大概時日無多。”

“這是什麼話!”格洛塔伸出手,停在半空,似想放在威斯特瘦骨嶙峋的肩頭,給予安慰,但最終還是尷尬地收了回來。(我不適合幹這個。)

威斯特舔舔牙齒空洞,“結局往往如此,對不對?沒有最後的衝鋒,沒有光榮的告別。我們只是……慢慢落幕。”

格洛塔很想說點積極樂觀的話來開導朋友。(但那種蠢話只能從別的嘴裡說出來。年輕漂亮的嘴,還得有完好的牙口。)“某種意義上,戰死沙場的才是幸運兒。他們永遠年輕,永遠榮耀。”

威斯特緩緩點頭,“他們才是幸運兒,他們……”他翻起白眼,身子一晃,朝旁倒下。加蘭霍第一個沖到元帥身邊,趕在他倒地前一把抓住。威斯特在大個子少校懷中掙扎,一條又長又細的膽液滴到地板上。

“回宮!”克羅伊大叫,“立刻回宮!”

布林特快步趕去開門,加蘭霍與克羅伊扶持威斯特迅速離開。元帥的雙手搭在兩人肩頭,綿軟無力的腳刮擦著地板,頭皮片片裸露的頭顱耷拉下去。格洛塔無助地呆站著目送他們離開,無牙的嘴半張,仿佛要說點什麼,仿佛要祝老朋友一帆風順、健康常在,或者哪怕說聲下午安好。(可這些話全不搭調。)

大門關閉後,格洛塔仍在原地發呆,只覺雙眼抽搐,臉頰濕潤。(這當然不是同情的眼淚,更非出於悲傷。我是個沒有知覺、沒有恐懼、對任何人和事都無所掛懷的人--在皇帝的監獄裡,那些感情已被統統奪走。這只是幾滴應景的鹽水,僅此而已,只是看見另一張殘缺面孔的條件反射。永別了,兄弟。永別了,我唯一的朋友,還有英俊瀟灑的沙德•唐•格洛塔上校徘徊不散的幽靈。如今,他終於能夠徹底安息。這是最好的結局,處我地位者,必須練就鐵石心腸。)

他急促地吸了口氣,用手背擦擦臉,跛行到桌邊坐下,勻息調整片刻。沒有腳趾的腳掌突然痛得厲害,他只能把注意力轉移到大堆檔上。這些都是供狀和未經批閱的報告,都是治理國家的日常雜務--

他猛地抬頭,一個身影走出高高的書架背後的陰影,環抱雙臂朝他走來。是先前跟軍官們一起進來的那個臉被燒爛的男人,他似乎趁亂悄悄留了下來。

“你是派克軍士,對嗎?”格洛塔皺眉低聲問。

“那是我編造的名字。”

“編造?”

燒爛的臉扭出嘲弄的笑容。(比我的笑容更醜怪,如果說那可能的話。)“你不認得我了,這並不奇怪。我去的頭一周,熔爐發生意外。在安格蘭,意外總是經常發生。”(安格蘭?他的聲音……他的聲音……)“還沒印象?要不我再近點兒?”

那人毫無預警地撲了過來,格洛塔尚未掙扎起身,對方已飛身躍過桌面,將他撲翻在地。紙片漫天飛舞,格洛塔被壓在下麵,後腦砸到石頭上,伴著長長的痛苦喘息,肺裡的空氣都被擠了出去。

鋼刀抵住脖子,派克的臉就在幾寸之外,燒融的爛肉一覽無遺。

“現在呢?”他嘶聲問,“還沒印象?”

格洛塔左眼猛烈抽搐,回憶如冰冷的潮水沖刷過全身。(他變了。完全變了。但我認識他。)

“魯斯。”他低聲說。

“如--假--包--換。”魯斯滿臉猙獰,用陶醉的口吻一字一字地承認。

“你活下來了,”格洛塔低語,先是覺得有趣,隨後感到越來越有趣。“你活下來了!你遠比我以為的堅強!你很堅強!”他想大笑,結果眼淚又流個不停。

“你覺得有趣?”

“太有趣了!精妙的反諷!我戰勝了那麼多神通廣大的對手,卻栽在賽勒姆•魯斯手裡!最傷人的總是看不見的刀子,呃?”

“這把刀子要你的命。”

“那就動手吧,好漢,我準備好了。”格洛塔舉目望天,伸開脖子,貼緊冰冷的金屬,“事實上,我已等得太久。”

魯斯握緊刀柄,燒爛的臉顫抖著,粉色眼眶的眼睛眯成兩條明亮的細線。(動手吧。)

他醜陋的嘴唇向後咧開,露出牙齒,脖子因用力而青筋暴突。(動手。)

格洛塔急促地“噝噝”吸氣,嗓子眼因期待而瘙癢難當。(終於,終於……快動手……)

但魯斯沒有動手。

“結果你下不了手,”格洛塔透過牙齒空洞低語,“這當然不是大發慈悲,也並非出於軟弱,你只是突然間不知所措,對不對?你在嚴酷的安格蘭活了下來,你下不了手是因為你突然意識到,儘管你一直夢想著殺我,但從沒想過殺了我之後能做什麼。你吃盡苦頭,得到了什麼呢?你所有的欺騙與忍耐,最終有什麼意義?從此亡命天涯?或被送回安格蘭?但我可以給你更多。”

魯斯燒融的眉額擰在一起,“你能給我什麼?在我身上發生了這些以後?”

“噢,你身上發生的算什麼?我每天早上都得忍受於此兩倍的痛苦和十倍的羞辱。你對我來說是個有用之才。你證明了……自己的堅強。你現在一無所有,沒有顧慮、沒有憐憫、也沒有恐懼。你我都失去了一切,但你我也都是倖存者。我理解你,魯斯,比世上任何人更理解你。”

“我現在叫派克。”

“當然。扶我起來,派克。”

小刀緩緩從脖子上抽走,那個曾經叫做賽勒姆•魯斯的男人籠罩在他身前,眉頭深鎖。(命運的戲劇性轉折總讓人難以置信。)“你自己起來。”

“說得輕巧。”格洛塔急促地提了幾口氣,然後痛苦地大吼一聲,奮力翻過身去。(實在太英勇了。)他小心翼翼活動四肢,扭曲的關節“哢”地一聲響,讓他不由得縮了縮。(還好,沒折--不管怎麼說,不比平時更悲慘。)他用兩個指頭夾住手杖柄,從滿地散落的文件中拖過來。這時,他感到刀尖又抵在背心。

“別把我當傻瓜,格洛塔,你敢耍我--”

他抓住桌緣,撐起身子。“你就將我開膛破肚、大卸八塊?不必擔心,我又瘸又殘,除了尿在自己身上,大概不能構成任何威脅。但我有東西給你看,我想你會很感興趣。如果屆時證明我錯了,好吧……割喉也不差這一時片刻不是?”

格洛塔搖搖晃晃地推開辦公室沉重的大門,派克緊隨在後,宛如他的影子,但把小刀仔細藏好。

“你們留下。”他吩咐候見廳裡的兩名刑訊官,一邊跛行經過大桌子旁滿腹狐疑的秘書。門外寬闊的走廊穿過審問部大樓的腹心地帶,格洛塔加快步速,手杖“叮叮”敲在地磚上。這樣走很痛苦,但他高昂著頭,嘴唇泛起冷酷的微笑,眼角瞥見辦事員、刑訊官和審問官們紛紛低頭鞠躬、迅速讓路。(放眼整個阿杜瓦,他們最怕的就是我,而這完全合情合理。這樣的變化不可謂不大,但另一些事卻永不可能改變。譬如我的腿、脖子和牙。永不可能改變。除非我再度遭受折磨,以至變得更慘。)

“你看起來氣色不錯,”格洛塔回頭道,“除了臉上嚇人的燒傷。恭喜你減肥成功。”

“都是餓的。”

“沒錯,沒錯。我在古爾庫也減肥成功,那可不只是出於他們從我身上切掉的那些肉啊。這邊走。”

他們穿過由兩名面色嚴峻的刑訊官把守的沉重大門,又穿過一道沒上鎖的鐵柵門,來到一條無窗的漫長走廊。走廊緩緩深入地下,陰影重重,只有零星幾盞燈籠。兩側牆壁粉刷過,但不是新近粉刷的。這裡既疹人,潮氣又重。(這種地方本該如此。)冰冷濕潤的空氣中,只聽見格洛塔的手杖聲、呼吸聲和白外套的婆娑聲。

“你知道,單單殺了我只能帶來小小的滿足。”

“我可以試試。”

“我懷疑有此必要。對你的北方之旅,我並非唯一責任人。許是由我經手不假,但下令者另有其人。”

“可那人不是我的朋友。”

格洛塔嗤之以鼻,“拜託,所謂朋友只是一個人為了讓自己好過,而假意欣賞的人,你我無須這麼虛偽。真正能衡量人的不是朋友,而是敵人。”(眼前就是我的大敵:十六級光滑石頭刻成的臺階,中間部位有些磨損。古老而熟悉的挑戰。)

“臺階,可惡的東西。如果我有機會隨意拷問,你覺得我會選誰?”派克燒傷的臉看不出表情。“算了,別在意。”格洛塔掙扎著下臺階,總算平安無事,然後他又痛苦地跛行了幾大步,來到一扇鐵皮鑲邊的沉重木門前。

“你來過這兒。”格洛塔從白外套的口袋裡取出一串鑰匙,找到正確的那把,開門進入。

蘇爾特審問長模樣大變。(好吧,誰又不是呢?)他曾經壯觀的白髮如今油膩膩地貼在憔悴的頭上,一側有大片棕黃瘀痕的臉頰有乾涸的血跡;他曾經咄咄逼人的藍眼睛如今失去了威嚴的焦點,深陷在眼窩裡,周圍是明豔的粉色;他沒衣服穿,毫無遮擋地露出棱角凸出的老人身軀;他的雙肩奇特地多毛,渾身沾滿牢房的污垢--總之,他看起來就像街上瘋狂的老乞丐。(這傢伙真的曾是遼闊的環世界最有權勢的人之一?就他現在的模樣,沒人想得到。這是個有益的教訓。爬得越高,摔得越慘。)

“格洛塔!”前審問長咆哮著,毫無意義地與椅子上的鎖鏈搏鬥,“可惡的奸詐小人!”

格洛塔抬起戴白手套的手,代表職位的巨大紫鑽在刺眼燈光下閃爍。“我想,‘審問長閣下’才是恰當稱呼。”

“你配嗎?”蘇爾特尖聲大笑,“審問長閣下?你這條沒個人樣的可憐蟲?你讓我噁心壞了!”

“過譽了,”格洛塔縮著身子,坐進另一把椅子,“‘噁心’二字我這個怪物可擔不起。”

蘇爾特抬眼瞪著派克,派克氣勢洶洶地站在桌旁,影子灑在裝滿格洛塔的器具的拋光匣子上,“這傢伙又是誰?”

“他是我們的老朋友,蘇爾特師傅,剛剛自北方的戰火中生還,回來尋找機會。”

“恭喜你!居然能找到比自己還醜的助手!”

“你這話有點刺耳,但好歹是個恭喜。好吧,就算他跟我一樣醜怪好了。”(但願他也跟我一樣無情。)

“我的審判幾時進行?”

“審判?我憑什麼要審判你?大家都以為你死了,我無意否認。”

“我有權接受議會的質詢!”蘇爾特毫無意義地與鎖鏈繼續纏鬥,“我有權……該死的!我有權召開聽證會!”

格洛塔嗤之以鼻。“你當然有權,但睜大眼睛瞧瞧,誰樂意聽你廢話?連我也不想再多聽一句了。大家忙著咧,現在議會無限期休會,內閣更是大變樣,而你早已被遺忘。聯合王國如今由我當家--實話實說,我的權力比你夢寐以求的還大得多。”

“你脖子上套著巴亞茲那個魔鬼的鏈子!”

“完全正確。或許假以時日,我能悄悄鬆動鬆動,正如我對你做的一樣。或許將來我能自行其是,誰說得准呢?”

“不可能!你永遠不可能擺脫他!”

“這得走著瞧。”格洛塔聳聳肩,“但不管怎麼說,奴隸的命運--尤其是首席奴隸--不是最悲慘的。遠遠不是。我對此頗有發言權。”(我不僅見識過太多,還親身經歷過。)

“白癡!我們本可以獲得自由!”

“不,我們不能。況且說到底,‘自由’也沒那麼可愛。屆時我們仍有各自的職責,仍會因某事而受制於某人。完全沒有利用價值的人才能獲得完全的自由。沒有利用價值的人和死人。”

“現在說這些又有何用?”蘇爾特皺眉看著桌子,“說什麼也沒用了!問你的問題吧。”

“噢,我不是來問問題的。這次不是。我來找你不是為了問題、真相或供狀。我早已得到答案。”(那我為什麼要幹這個?為什麼?)格洛塔傾身越過桌子。“我是來找樂子的。”

蘇爾特瞪了他半晌,隨後爆發出狂亂而尖銳的笑聲。“找樂子?你再怎麼做,也不可能讓牙齒長出來!不可能讓大腿完好如初!不可能找回從前的人生!”

“當然不能,但我能奪走你的。”格洛塔緩慢、僵硬、痛苦地轉過身去,露出無牙的笑容。“派克刑訊官,麻煩你向我們的犯人展示器具。”

派克皺眉看看格洛塔,又看看蘇爾特。他在原地站了很長時間,一動不動。

然後他踱步上前,打開匣子。

序章

山谷兩側白雪皚皚,一條黑色的道路宛如舊傷疤穿梭其間,直通河邊的橋,再向上連接卡萊恩的大門。黑色的草芽、黑色的苔蘚和黑色的石頭點綴在潔白的雪毯上。黑色的樹枝支棱著,每一根枝條的頂端也承載著一線白雪。石頭般晦暗的天空下,城裡擠擠挨挨的房屋一直蔓延到山坡下的河畔,它們的屋頂也是白的,牆壁也是黑的。

羅根覺得,菲洛眼裡的世界大概就是這樣。非黑即白,沒有其他顏色。她現在身處何方?在做什麼?想過他嗎?

恐怕沒有。

“回來了。”

“是啊。”擺子道,“回來了。”從烏髮斯回來的一路上,他都沒怎麼開口。他們救過彼此的性命,但交流是另一碼事。羅根覺得擺子仍舊不喜歡他,大概永遠也不會喜歡他。

國王的隊伍無言地騎馬行進,長長的縱隊沿黑色的溪流前行,仿佛另一條冰冷水流。人和馬噴出白煙,輓具在冷空氣中叮噹作響。他們過了橋,馬蹄“砰砰”踏在單薄的木板上,隨後向城門攀登--羅根曾在這裡沖貝斯奧德叫陣,事後又把對方扔了下去。在他殺死恐刹的決鬥圈裡,草已重新長齊,又被白雪覆蓋。

人類的作為最終都是如此。被覆蓋,被遺忘。

沒有歡呼,這不奇怪,血九指的到來不值得慶賀,對卡萊恩尤其如此。他第一次造訪時的作為著實讓人齒冷,而後的每次也好不了多少。人們肯定都躲在房子裡,上好門閂,祈禱自己不是第一個被活活燒死的犧牲品。

羅根翻身下馬,留下紅帽子等人整理行裝,自己大步踏上鋪著鵝卵石的街道,沿陡峭的斜坡走向內牆門廊。擺子與他並肩而行。幾名面目猙獰的親銳看到他了,他們都是黑旋風的手下,其中一個沖他咧嘴一笑,露出缺了半口的牙齒。“國王駕到!”他揮著劍大喊。

“血九指來了!”另一人響亮地敲盾牌,“北方之王!”

院落內十分安靜,雪堆在角落。他大步走向貝斯奧德的王座廳,抬手推開嘎吱作響的高大門扇。廳內並沒比積雪的庭院暖和多少,遠端的高窗敞開著,冰冷的聲音傳進來--那是冰冷的河流在下方遠處咆哮。斯凱林之椅放置在數級臺階頂端的高臺,在粗糙的地面投下長長的陰影,直到羅根腳下。

適應了黑暗後,羅根發現有人坐在上面。黑旋風。他的斧和劍就放在椅子旁,鋒利的刀刃在黑暗中閃閃發光。這點他倆很相似,武器總放在手邊。

羅根咧嘴一笑。“舒服嗎,黑旋風?”

“說實話,有點硌屁股,但總比坐地上好多了。”

“你找到卡爾達和斯奎爾了?”

“是的,我找到了。”

“都結果了?”

“還沒有。我試了試別的法子。我跟他們談過。”

“談過?跟那兩個兔崽子談判?”

“這不算是天底下最糟糕的事吧。狗子呢?”

“留在南方了,他負責與聯合王國溝通,達成諒解什麼的。”

“寡言呢?”

羅根搖頭。“入土了。”

“哈哈,不錯,不錯。這樣就簡單多了。”黑旋風瞟向一邊。

“什麼簡單多了?”羅根環顧四周。擺子就站在他身旁,臉色陰沉,好像動了殺意--不用問也知道他要殺誰。陰影中刀光閃爍,那是一把出鞘的刀。他本有機會從背後偷襲,但不知為何沒有動手,羅根發現後,他也沒動。他們就這樣僵持了好久,似乎被窗外遠處的山谷吹來的冷風凍結了。

“見鬼去吧。”擺子“嘩啦”一聲扔掉小刀,“我沒你那麼壞,血九指。我沒你倆那麼壞。你自己動手吧,黑旋風,這事兒我不摻和了。”他轉身大步朝外走去,推開兩個趕來堵門的親銳。一個親銳看見羅根後皺了皺眉,舉起盾牌,另一個猛地關上門,將門閂砰然闔上。

羅根抽出鍛造者的劍,扭頭朝地上啐了一口。“操傢伙?”

“當然是操傢伙。”黑旋風坐在斯凱林之椅上說,“說實話,哪怕你稍有遠見,也早該預見到了。”

“那咱們這幫人的老規矩呢,呃?你對我的保證呢?”

“他媽的沒人在乎老規矩了。是你親手埋葬了老規矩。你和貝斯奧德。至於那些話,如今這世道,言語就像風,誰說不是呢?”他沖身後叫道,“趁現在,還不快上?”

羅根預感到了。或許是運氣吧,不過他總是有運氣,好運黴運都一大把。他朝旁俯身躍下,正聽到弩弦響起,滾了兩圈,蹲起身時弩矢正撞在身後的牆上。現在他總算看清了,那人藏在暗處,跪在大廳另一端。卡爾達。羅根聽到他咒駡著摸向下一支弩矢。

“血九指,你這條賤狗!”斯奎爾從黑暗中一躍而出,靴子踩得地板砰砰作響,一雙巨手操著車輪大小的斧頭。“今天就是你的死期!”

羅根沒有貿然行動,只是放鬆地蹲著,蓄勢待發。他不由自主地笑起來。又是敵眾我寡的不利境地,但他習以為常了。不用再勞神費心、冥思苦想,這幾乎算是解脫。他對華麗的辭藻和骯髒的政治都不感興趣,但這個呢?這個他駕輕就熟。

斧刃砍在地板上,木屑飛濺,然而羅根已著地滾開。他一面後退,一面觀察,保持移動,任由斯奎爾的攻擊擦身而過。畢竟,空氣不怕斧頭。又一斧攔腰劈來,羅根向後跳開,斧刃從牆上削掉了一大塊石膏。他試探著接近對方,斯奎爾咆哮連連,充滿怒火的小眼睛向外鼓脹,恨不得一斧將全世界劈開。

然而他沒機會了,電光石火之間,鍛造者的劍的劍柄猛砸進他嘴裡,打得他頭顱高仰,黑色的血和白色的牙在空中飛濺。他踉蹌後退,羅根緊追不捨。眼見羅根靠得越來越近,斯奎爾眼睛下瞥,斧子高舉,張開血淋淋的嘴,再次發出長嘯。但羅根的靴子狠狠踢在他大腿外側,令他的膝蓋“啪”一聲反折過去。他倒在地上,斧子脫手,長嘯變成痛苦的慘叫。

“我的膝蓋!啊!狗日的!我的膝蓋!”他在地上打著滾,血水順下巴滴落,但還想靠另一條腿跳起來。

羅根嘲笑道:“你這頭該死的肥豬。我明明警告過你,你還記得吧。”

“死者在上啊!”黑旋風大叫一聲,雙手拾起劍和斧,從斯凱林之椅上跳了下來,“看來想要一切都他媽照計畫進行,就只能親自動手!”

羅根很想一劍戳穿斯奎爾的肥腦袋,但生死關頭,現在沒工夫分心。兩個親銳站在門旁,卡爾達已裝好第二支弩矢。羅根走到開闊處,確保能看清所有人的動作。最麻煩的無疑是黑旋風。“來啊,你這背信棄義的狗雜種!”他叫嚷,“來會會我吧!”

“什麼?你有臉說老子?”黑旋風嗤之以鼻,他一步步緩緩走下臺階。“的確,老子是個心狠手辣的雜種,這點不假,但說到背信棄義,怎能跟你比?我他奶奶的至少分得清誰是敵是友,從不殺自己人。貝斯奧德有一件事看得很明白,血九指,你就是死神的化身。如果能在這裡結果你,你猜怎麼著?那絕對是老子這輩子積的最大的功德。”

“說完了?”

黑旋風咧嘴露出牙齒。“完了。還有,我他奶奶的早受夠了你這種無所謂的態度。”

他像蛇一般飛速沖來,戰斧高高劈下,長劍攔腰斬過。羅根矮身躲過斧子,挺劍迎上對方的劍,金鐵交鳴,震耳欲聾。黑旋風抬膝頂在羅根受過傷的肋骨上,羅根倒吸一口氣,退向牆邊。黑旋風更不多話,欺身上前,劍斧在黑暗中留下兩條明亮軌跡。羅根閃身躲開,著地滾了幾圈後在大廳中央重新起身,手中長劍低垂。

“你就這點本事?”他忍著身側的痛楚露出笑容。

“先活活血。”

黑旋風再度猛撲上來,看似攻右,實則向左,劍斧一齊掃下。羅根看明方向後,堪堪躲開斧子,用劍格開劍,隨即踏前一步,怒吼著發動反攻。鍛造者的劍呼嘯而至,黑旋風急忙閃躲,淩亂地退了兩步,劍刃擦著面門掃過--但他的臉頰仍被淩厲劍風劃破。驚魂未定的他眼睛抽搐,紅色的液體從眼瞼下小小的傷口流淌而下,羅根咧嘴笑著把玩劍柄。“血可活了,呃?”

“活了,”黑旋風自嘲地一笑,“跟從前一樣。”

“我從前就該宰了你。”

“太他奶奶的應該了。”黑旋風繞著羅根轉圈,腳步一刻不停,高窗投下的冷光在冰冷的鋒刃上閃爍。“但你總喜歡裝好人,對吧?你知道什麼人比惡棍更可惡嗎?那就是自以為是英雄的惡棍。那種人無惡不作,還總能給自己找藉口。已經有一個殘忍的雜種騎在我們頭上作威作福過了,他奶奶的好不容易才推翻,怎可能換成另一個更大的混蛋。”他出劍佯攻,羅根向後躲閃。

卡爾達的弩再次響起,一支弩矢飛射過兩人之間。黑旋風瞪了卡爾達一眼。“你想殺我嗎?你再放空一箭,我就把你串在箭上,聽見沒?”

“那你倒是別繞圈了,上啊!”卡爾達怒吼著揮舞手裡的弩。

“快殺了他!”斯奎爾在陰影裡嚷道。

“我在想法子,肥豬。”黑旋風轉頭沖門口的兩個親銳叫喊,“你們兩個嚇傻了嗎?”兩人面面相覷,很不情願地舉起盾牌,走進大廳。他們目不轉睛地注視著羅根,把他往角落裡逼。

羅根邊退邊沖他們齜牙。“這就是你的法子嘍?”

“我也想公平決鬥,不過以多打少嘛?”黑旋風聳聳肩,“也不賴,只要能宰了你。上啊!快他媽給我上!”

兩個親銳謹慎地逼近,黑旋風繞到側面。羅根繼續後退,表現得極為膽小、驚慌,實際在等待機會。果不其然,不久後,一名親銳略微暴露了出來,他的盾牌放得太低,提斧的時機和方向也不夠好。於是羅根果斷出手,劍光一閃,鍛造者的劍便斬斷了親銳的前臂,只剩下鏈甲還連著上臂,鮮血頓時自斷臂處噴湧而出,四下飛灑。那親銳身子前傾,吸了一大口氣,就要厲聲慘叫--但羅根沒給他機會,趁勢又是一劍,連頭盔帶臉削下一大塊,親銳跪倒在地。

“哇啊啊嗚……”親銳低聲呻吟著,鮮血從側臉噴出,隨即翻著白眼側身倒下。第二名親銳跳過他的屍體,全力發出戰吼。羅根格住劈來的劍,劍刃刺耳地相互摩擦,然後他用肩膀撞向對手的盾牌,撞得對手一屁股坐到地上。那親銳驚叫一聲,一條腿還在半空,羅根閃電般出手,將其腳掌一分為二,直劈到腳踝。

親銳的慘叫掩蓋了急促的腳步聲。羅根轉身看到黑旋風發起衝鋒,臉上帶著獰笑。

“去死吧!”他嘶吼著。羅根踉蹌閃躲,將將從一側讓開劍刃,又將將從另一側讓開斧子。羅根想用鍛造者的劍反擊,但黑旋風太快、太機靈了,他抬腳就踹,根本不給羅根恢復平衡的機會。

“去死吧,血九指!”黑旋風毫不停歇地反復攻擊,殺意騰騰,更沒有絲毫保留,羅根只能繼續忙亂地躲避。黑暗中刀光閃爍,招招致命。

“去死吧,大魔頭!”黑旋風的劍向下猛斬,羅根剛好來得及挺劍格擋,但斧子接踵而至,從下方猛地劈來,加入僵持的兩把劍,打破了微妙的平衡。羅根只覺虎口一麻,長劍脫手飛出。他後退幾步,站定身形,大口喘著粗氣,汗水順著脖子汩汩流下。

大事不妙。他曾多次遇險,但總能活到為勝利高歌的一刻,可當下處境不同以往,對手恐怕不會有絲毫憐憫或猶豫。羅根沖掉在黑旋風腳邊的長劍點點頭。“我沒法指望你跟我公平決鬥,讓我撿起劍,對吧?”

黑旋風笑得更燦爛:“你忘了我叫啥?小白鴿嗎?”

羅根還有匕首可用。這是自然,他一直隨身攜帶,刀子永遠不嫌多。但他來回掃視黑旋風坑坑窪窪的劍刃和鋒利的斧頭,心知無論什麼匕首也擋不住這兩把武器,更何況操傢伙的還是黑旋風。此外,卡爾達正忙著給那把天殺的弩重新上弦,他不可能一直射偏。腳掌被劈開的親銳一邊慘叫、一邊拖著腿逃向大門,無疑會找來更多幫手,了結這一切。不管羅根是不是血九指,留下來死磕終究死路一條。他能選擇的是等死還是拼命求一線生機。

他頂多只有這兩個選擇。

與其擔驚受怕,不如放手一搏,羅根的爹常這麼說。於是他轉向高窗。窗戶沒關,明晃晃的白色陽光和冰冷的風不斷湧入,他向那裡奔去。

他聽到背後有人大喊,但沒多想,只管咬緊牙關繼續奔跑。顛簸中,光束越來越近。他三步並作兩步跨上臺階,將斯凱林之椅拋在身後,快,快,快。他右腳重重踏在地板上,左腳跨到了高窗的石欄,然後他用盡僅存的力量蕩出去,一瞬間,他如釋重負。

然後他開始下墜,勢如流星,河谷兩旁的岩壁飛掠而過--褐岩、青苔和小堆積雪都在翻滾。

羅根緩慢地在空中翻身,四肢亂舞,嚇得喊不出聲。疾風抽打著雙眼,撕扯著衣服,堵住了呼吸。這就是他的選擇?跌進河裡那一刻,他覺得這選擇似乎不太明智。不過要說九指羅根有啥本事,那就是--

流水迎面撲來,像狂奔的公牛沖向他,擠出肺裡空氣,驅趕腦海中的意識,將他吞入冰冷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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