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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律法(卷一):無鞘之劍  By 喬·阿克羅比

內容簡介:

這是一個魔法正在消失的時代,這是一個英雄不再、腐敗滋生的世界。阿杜瓦——世界的中心,聯合王國的心臟,看似美麗富饒,內裡卻埋藏著不安的種子。宮務大臣霍夫、審問長蘇爾特為首的廷臣專橫跋扈,用絕對的高壓和強權統治著整個聯合王國。告密者無處不在,暴力司空見慣,無辜者懷抱恐懼在寒夜中睡去,卻不知道醒 來會不會成為下一個犧牲品

完 The End

羅根來不及穿鞋。

他跌跌撞撞穿行于林間,踏過黏滑的濕地、污泥和潮濕的松針,胸脯因急促的呼吸而劇烈起伏,血液在腦中嗵嗵亂撞。他打了個趔趄,四仰八叉摔倒在地,手中戰斧差點劈開自己的胸膛。他躺在那兒喘粗氣,望著影影綽綽的森林。

他很確定狗子片刻前還跟他一起,現在卻全無蹤影。其他人也不知下落,他和他的手下被沖得七零八落。他本應回去和他們會合,無奈到處都是山卡。他感覺到它們在林間穿梭,鼻子裡充滿它們的氣息。左邊隱約傳來打鬥的呐喊,羅根慢慢從地上起身,努力不發聲。只聽“劈啪”一聲響,樹枝清脆斷裂,他迅速回頭。

一支長矛向他刺來,惡狠狠地來勢洶洶。執矛的正是個山卡。

“見鬼。”羅根咒道。他撲向一旁,腳下一滑,摔了個嘴啃泥。他在污泥中撲打翻滾,心想自己的背隨時可能被一矛刺穿。他慌亂爬起,驚魂未定、氣喘吁吁。當他看到矛尖再次刺來,趕緊一個急閃,連跌帶滑躲到大樹幹後。等他探頭,扁頭一聲低吼,又是一刺,他立刻閃向樹幹另一邊——之前只是虛晃,扁頭果然中計。羅根用盡全身力氣大吼,繞過樹幹跳出去揮斧砍下。隨著“哢吱”的骨骼碎裂聲,斧刃深嵌入山卡的腦殼。羅根向來幸運,他覺得自己的幸運也該到頭了。

扁頭站在那,眨眼瞪他,然後開始左右搖晃,鮮血沿臉頰滴落,最終岩石般砰然倒地,在羅根腳下不停抽搐。它倒地之勢幾乎將羅根手中戰斧帶飛,羅根竭力握住斧柄,而山卡死握著長矛,矛尖就像打麥的連枷一樣在空中揮舞。

“啊呀!”矛尖劃過胳膊,羅根大叫一聲。同時他感到一片陰影籠罩在臉上。另一個扁頭。該死,另一個大傢伙。敵人已欺身向前,雙臂抓向他,而他的戰斧尚未拔出,閃躲也來不及。羅根張大了嘴,卻說不出一個字。命在旦夕,你能說什麼呢?

他們撞在一起,倒在濕地上,在淤泥、荊棘和斷枝間翻滾,咆哮著揮拳撕打。羅根的頭重重地撞到樹根,耳朵嗡嗡作響。他隨身帶了把刀,卻想不起放在哪裡了。他們就這樣翻滾著,翻滾著,一路滾下山坡,周圍天旋地轉。羅根一邊使勁搖頭,驅除腦中的眩暈,一邊死命勒住扁頭的脖子。他們一路滾落,似乎永無止境。

在懸崖邊安營紮寨本是個好點子,因為誰都沒法摸上絕壁;但當羅根的肚子觸到懸崖邊,這個好點子失去了所有說服力。他雙手胡亂抓向濕地,卻只抓到鬆軟泥土和褐色松針,不論手指怎樣用力,卻什麼都抓不牢。他開始墜落,不禁嗚咽起來。

雙手終於抓住了什麼。是一條從峽谷邊緣探出的樹根。現在他在空中晃來晃去,大口喘氣,但死死抓著樹根。

“哈哈!”他放聲大笑,“哈哈!”他還活著。兩個扁頭就想結果九指羅根?他試圖拽自己上去,但沒成功。腳太沉。他朝下望。

河谷很深,兩邊都是陡峭石壁。樹木從岩石縫中生出,枝葉朝四面八方擴展,伸向空空的天際。河水在下潺潺流過,水勢激猛,與參差的黑色岩岸激起白色水沫。這些足夠險惡了,但真正的麻煩近在咫尺——他沒有擺脫那個體型巨大的山卡,對方骯髒的雙手死死箍住他的左腳踝,身體在空中來回微蕩。

“見鬼!”羅根咒道。麻煩大了。他曾多次遇險,但總能活到為勝利高歌的一刻,可當下處境是最糟糕的,令他不由得反省人生。現在看來,那是多麼痛苦、無趣的一生啊,他這一生沒讓任何人過得更好,他這一生充斥著暴力與傷痛,還夾雜著一些失望和困苦。他雙手發麻,前臂猶如火燒,而大塊頭扁頭非但看起來一時半會不會自行掉入河谷,反倒拽著他的腿往上挪。

它停下來,抬頭盯著羅根。

換做是羅根抓著山卡的腳踝,他極可能想:“我的命全靠手裡這條腿了,最好不要貿然行動。”人類會選擇自保,但羅根很清楚山卡不會這麼想。果不其然,只見它張開大口,深深咬入他小腿。

“啊呀呀呀!”羅根悶哼一聲,隨即放聲號叫,赤裸的腳跟使勁砸山卡的頭,很快砸出一道血淋淋的傷口,卻止不住它撕咬。他蹬得越厲害,抓在滑膩樹根上的雙手就越往下滑。手裡樹根所剩不多,看樣子隨時可能折斷。他努力不去想雙手和前臂的疼痛,不去想小腿裡扁頭的牙齒。他就要掉下去了,能選擇的是掉在岩岸邊的石堆裡,還是掉入奔騰的水流中。

他頂多只有這兩個選擇。

與其擔驚受怕,不如放手一搏,羅根的父親常這樣說。於是他用能活動的右腳緊抵岩壁,深吸一口氣,用盡僅存的力量蕩出去。他感到小腿裡的牙齒鬆開了,接著是緊握腳踝的雙手,一瞬間,他如釋重負。

然後他開始下墜,勢如流星,河谷兩旁的岩壁飛掠而過——褐岩、青苔和小堆積雪都在翻滾。

羅根緩慢地在空中翻身,四肢亂舞,嚇得喊不出聲。疾風抽打著雙眼,撕扯著衣服,堵住了呼吸。他看到大個山卡撞上旁邊岩壁,彈開滾落,粉身碎骨,必死無疑。真是喜聞樂見,但他的滿足感一閃即逝。

流水迎面撲來,像狂奔的公牛沖向他,擠出肺裡空氣,驅趕腦海中的意識,將他吞入冰冷的黑暗……

山卡:“第一律法”系列裡的類人種族,生性邪惡,因腦袋扁平,被北方人稱為“扁頭”。

Part.1 第一部分

劍,兇器也。

——荷馬

大難不死 The Survivors

耳邊流水的沖刷,是他最初的知覺。流水沖刷,樹葉摩挲,鳥兒啁啾,還有奇怪的哢噠聲。

羅根睜開一條眼縫,樹葉間透出模糊明亮的光線。我死了?怎麼還痛?左邊身子劇烈抽痛。他試圖呼吸,結果立刻被嗆到,咳出大灘水和泥漿。他呻吟著,靠雙手和膝蓋翻身,把身體從河裡拖出。他咬緊牙關,猛吸一口氣,仰面躺倒在水邊的青苔、爛泥和枯枝上。

他就這樣躺了一會兒,看著黑色枝椏外灰濛濛的天,澀啞的喉嚨急促不停地喘息。

“我還活著。”他嘶啞地自語。他還活著,縱然懸崖急流、山卡、人類還有野獸都想置他於死地。他濕淋淋地躺在地上,禁不住咯咯笑。笑聲尖厲,好似笛鳴。要說九指羅根有啥本事,那就是他總能大難不死。

冷風吹過流水蝕刻的河岸,羅根的笑聲漸漸消逝。大難不死是不假,但能否活下去卻是另一回事。他強忍疼痛坐起來,踉蹌起身,倚在最近的樹幹上,刮掉鼻子、眼睛和耳朵裡的泥汙,掀開濕漉漉的襯衣,檢查傷勢。

身體一側遍佈滾下山坡造成的瘀傷,肋骨上的皮膚青一塊紫一塊,不過摸著雖軟,但感覺沒斷。腿上血肉模糊,被山卡咬得皮開肉綻,疼得死去活來,但重要的是能動——這才是他關心的。要想逃難,首先腿要沒問題。

刀還在腰帶上的刀鞘裡,令他大喜過望。按羅根的觀點,刀子永遠不嫌多。不過刀是好刀,他的前景卻不容樂觀。現在他孤身一人,森林裡不知有多少扁頭。他也不知置身何處,好在可以沿河走。河全向北流,從南方群山流到北方冷海。溯流而上,沿這條河往南,爬上山卡上不去的群山,是唯一生路。

這時節,那邊一定很冷,冷得要命。他低頭看著赤裸的雙腳。山卡攻進營地時,他正好脫了鞋,真幸運,現在他腳上滿是水泡。外套也落在營地——當時他坐在篝火邊。這樣子在群山挨不過一天,甚至沒走到山口,就會在寒夜裡凍得手腳發黑,半死不活了——假如他沒餓死的話。

“見鬼。”他罵了一聲。他只能回營地,期盼扁頭已離開,期盼它們還給他留下些活命的東西。他期盼得有點多,但他別無選擇。向來如此。

***

羅根找到營地時天空已在飄雨,他的頭髮被雨水浸濕,緊貼在頭皮上,衣服也濕透了。他緊貼住一棵長滿苔蘚的樹幹,向外窺視營地,心怦怦直跳,右手死死握住濕滑的刀柄,握得隱隱發痛。

他看到篝火燒出的一圈黑,周圍是未燃盡的柴禾和灰燼;他看到扁頭們攻來時“三樹”和“黑旋風”坐的大圓木,各種隨身物品散落在中央空地;他看到地上躺了三個山卡,其中一個被一箭穿心。三個死貨,沒有活人。他的確幸運,總能大難不死,一向如此。不過,山卡隨時可能回來,他必須趕快行動。

於是羅根從樹幹後沖出,在地上搜索。靴子還在脫下的地方,他一把抄起,一邊往凍僵的腳上套,一邊蹦跳著掃視四周,差點因著急而滑倒。外套也在,就壓在那根圓木下,由於十年來風吹雨打和戰鬥洗禮已破爛不堪、縫縫補補,半隻袖子早不知去向。他的包在一旁的灌木叢裡,被雨水沖得不成模樣,裡面的東西散了一斜坡。他蹲下,屏住呼吸,把東西全塞回包:一根長繩子、一個老煙斗、幾條幹肉、針、麻線和一隻坑坑窪窪的酒瓶,酒還在裡頭“咣當咣當”晃。都是實用的好東西。

還有條破毛毯掛在樹枝上,雨水搞得半條毯子上都是泥點。羅根扯開它,看到自己破舊的煮鍋被蓋在下面,不禁咧嘴笑了。它翻倒在旁,可能是戰鬥中被踢出了火堆。他用雙手緊緊抓住它,熟悉的感覺讓他心安。由於經年累月使用,它已通體漆黑,他可以感覺到鍋沿上的凹痕。很久之前他就有了這口鍋,它隨他走遍整個北方,經歷了大小戰鬥無數。他們這夥人用這口鍋一起煮菜,一起吃飯,一起行動。福利、寡言、狗子,他們這夥人。

羅根又檢查了一遍營地。還是只有三具山卡屍體,沒有同伴。說不定他們還活著,或許他該冒險去找他們——

“不。”他用比呼吸還輕的聲音說。他心知肚明,到處都是扁頭,數不清的扁頭。他不清楚自己在河邊躺了多久,即便他的小子們有一兩個逃脫,山卡也肯定會在森林裡鍥而不捨地追殺。他們肯定成了一具具死屍,散落在山谷中。他只能向南方群山進發,以挽救自己可悲的生命。你必須現實一點,必須這樣,無論現實有多傷人。

“只剩你和我了。”羅根不無悲苦地對鍋說。他把鍋塞進包,把包扔到肩上,盡可能快地跛著走開,跟隨河流,向南方群山前進。

他和他的鍋。

大難不死。

問 Questions

為什麼要幹這個?格洛塔審問官跛著腳下臺階時第一千遍自問。兩側牆壁粉刷過,雖然不是新近粉刷,但仍有草籽的觸感,仍能聞到潮氣。這裡沒窗戶,走廊深入地下,燈籠在每個拐角處投下搖曳的低暗燈影。

什麼人會幹這個?格洛塔以穩定的節奏走在骯髒的地磚上,先是右腳跟“噠”一聲踩下,然後是“噔”一聲手杖點地,再是左腳緩慢拖行——每當這時,熟悉的針紮般的疼痛就會從左腳腳踝一路上升到膝蓋、臀部、背部。噠,噔,痛。這是他走路的節奏。

這條骯髒走廊的單調有時會被佈滿鐵釘的厚重門扉打破。格洛塔覺得自己聽到了緊閉的鐵門後傳來的沉悶的痛苦喊叫。不知正被審問的是哪個可憐蟲?他們犯了罪,抑或清白無辜?他們隱藏了什麼秘密,被揭穿了什麼謊言,招供了何種叛國罪行?他並沒思考太久,又一段臺階阻斷了思緒。

如果格洛塔有機會隨意拷問,不加限制,他肯定會選擇臺階的發明者。在他風華正茂、春風得意之時,在他遭遇不幸之前,他幾乎從沒注意過臺階的存在。他可以一步跨下兩級臺階,一路蹦蹦跳跳、暢行無阻。覆水難收啊。現在它們無處不在。不走臺階,就沒法上下——向下更糟,普通人體會不到。因為上臺階時,你不會摔得那麼慘。

他很清楚摔出去的感覺。十六級光滑石頭刻成的臺階,中間部位有些磨損,和地下所有的東西一樣,微微散發著潮氣。這臺階沒有欄杆、沒有扶手,就像十六個敵人,對他發出嚴峻挑戰。格洛塔花了好長時間研究痛苦最小的下臺階方法,最後的成果是交替側身而下,一如螃蟹。先探出手杖,再是左腳,最後右腳——這時左腿必須承受全身體重,疼痛尤勝往常,連帶脖子也痛楚難忍。為什麼下臺階脖子會疼?難道脖子也能承受體重?為什麼呢?但思考絲毫不能減輕痛楚。

格洛塔下到倒數第四級臺階時停下來。他幾乎擊敗敵人了,只是握手杖的手正在顫抖,左腿劇痛不已。他用舌頭舔了舔原本門牙所在的牙齦空洞,深吸一口氣,繼續前進——然而他的腳踝突然駭人地一扭,身體痙攣扭曲著向前撲,恐懼和絕望頓時湧上心頭。他東倒西歪地下到下一級臺階,指甲在光滑牆壁上亂抓,嘴裡發出一聲恐怖的尖叫。你這愚不可及的混蛋!手杖掉落在地,稚拙的雙腳一陣磕絆之後,他下到了臺階底部,奇跡般地沒有倒下。

不過,那個駭人而美妙的時刻即將來臨。還有多久呢?這次會痛成怎樣?格洛塔喘息著望向臺階底部。我來了……

難以名狀、灼熱般的痙攣從左半邊身子的腳掌瞬間蔓延到下頜。他緊閉噙滿淚水的雙眼,右手用力捂嘴,指節壓得咯咯響。他收緊下頜,僅存的牙齒咬在一起,但終於還是發出了一聲尖銳淒厲的呻吟。慘叫還是慘笑?分得清嗎?鼻孔呼出沉重的氣息,鼻涕泡從指間溢出,滴到手掌上。他竭力想站穩,但身子抖個不停,直至扭曲。

痙攣終於過去。

格洛塔小心翼翼地依次活動四肢,查看傷勢。一條腿像火燒過一樣,麻木得沒有知覺,而脖子每動一下,就“咯吱”一聲響,連帶脊骨自上而下一陣刺痛。還好,尚無大礙。他費力地彎下腰,用兩根手指夾起手杖,然後直起身,擦去手背上的鼻涕和淚水。真刺激。我是在享受嗎?對普通人而言,臺階再平凡不過。但對於我,卻是一場不折不扣的冒險!他一瘸一拐走下走廊,不禁輕笑。到達屬於自己的房間時,他臉上仍依稀掛著微笑。

他拖著腳走進房間。

這房間就像一個兩邊對開了門的骯髒白匣子,天花板低得壓抑,熾烈燃燒的燈將屋內照得通亮。潮氣自角落散發,牆上黑黴斑斑,牆皮爆起,片片剝落,還有一道長長的血跡,似乎有人擦過,但擦不乾淨。

弗羅斯特刑訊官站在房間另一頭,粗碩的手臂抱在胸前。他向格洛塔點頭致意,卻如石頭般毫無感情,格洛塔也點頭回敬。他們中間隔了一張凹痕累累、汙跡斑斑的木桌,桌子固定在地,兩邊各放一把椅子。一個雙手緊縛身後的胖男人赤身裸體坐在其中一把椅子上,頭上罩著棕色帆布袋,屋裡只聽他急促、沉悶的呼吸。屋裡很冷,他卻大汗淋漓。正該如此。

格洛塔跛行到另一把椅子旁,將手杖小心倚在桌邊,然後緩慢、謹慎、痛苦地坐下。他左右伸了伸脖子,才讓身體降下來,找到舒服的姿勢。如果格洛塔有機會隨意施恩,不加限制,他肯定會選擇椅子的發明者,好歹那人稍稍改善了格洛塔的生活。

弗羅斯特悄無聲息走出角落,用肉乎乎的蒼白食指和粗壯白皙的拇指抓住帆布袋頂端。格洛塔點頭同意,刑訊官便一下子揭去布袋薩勒姆·魯斯暴露在強光下,一個勁眨眼。

好一張粗鄙、貪婪、醜陋的小臉蛋,好一頭醜陋、卑劣的豬玀。魯斯,你該招了吧。我敢打賭,你會迫不及待、毫無停頓地招供,直到我們想吐為止。他臉頰上有一大片黑青瘀傷,另一片在雙下巴上頭,但等他淚汪汪的雙眼適應了光線,發現對面坐的是格洛塔時,臉上立刻充滿希望。真可悲,可悲而不合時宜的希望。

“格洛塔,你要救我啊!”他尖叫著,扭動被縛的雙手,身體盡可能前傾,像溺水之人嘴邊冒泡一樣絕望而含混地傾訴:“你知道我是遭人誣陷,我是清白的!你來救我,對不對?你可是我的朋友!你在這裡說得上話。我們是朋友,朋友啊!你得為我說點話啊!我是清白的,是遭人誣陷!我是……”

格洛塔舉手示意安靜。他盯著魯斯那熟悉的面孔看了一會兒,好似從沒見過對方,然後轉向弗羅斯特:“我認識他嗎?”

白化人一言不發,下半邊臉隱藏在刑訊官面具後,上半部像石頭,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椅子裡的犯人,紅色的雙眼如死人一樣無神。自格洛塔進屋,他沒眨過一次眼。怎麼做到的?

“是我,魯斯啊!”胖子嘶喊,音調漸趨淒厲,已近歇斯底里,“薩勒姆·魯斯,你認識我,格洛塔!我曾與你並肩作戰,在……那事之前,你知道的,我們可是朋友!我們……”

格洛塔再次舉手示意安靜。他向後靠在椅背上,用指甲輕敲著嘴裡殘存的某顆牙,仿佛陷入沉思:“魯斯,有點耳熟。我想起來了,魯斯是個商人,還是布商公會的會員呐。大家都說,他是個有錢的主……”格洛塔身子前傾,有意停頓了一下,“他還是個叛徒!正因如此,他才被審問部帶走調查,財產全部充公。你瞧,他竟敢逃避國王的稅收!”魯斯張大了嘴。“國王的稅收!”格洛塔尖叫著,重重拍桌。胖子瞪大了眼,反復舔著一顆牙。右上方,從後數過來第二顆。

“我們還沒盡地主之誼呢!”格洛塔更像是自問自答,“我見過你也罷,不認識也罷,我想你跟我助手都沒來得及好好認識。弗羅斯特刑訊官,跟肥佬打聲招呼吧。”

雖有預警,這一拳還是把魯斯從椅子上震了出去。椅子“咯吱咯吱”一陣響後,留在原地。他怎麼做到的?把人打到地上,椅子卻沒倒?魯斯雙腳攤開趴下,臉緊壓地面,嘴裡咕嚕有聲。

“他讓我想起擱淺的鯨魚。”格洛塔漠然道。白化人一把抓住魯斯的手臂,把他重新拉回椅子。鮮血從臉頰的傷口滲出,但他貪婪的眼睛變得剛硬。拷打能使絕大多數人迅速軟化,少數人卻會剛硬起來。沒想到這傢伙是個硬骨頭,生活總是充滿驚喜。

魯斯一口血唾到桌上:“你越界了,格洛塔!布商公會廣受尊敬,我們有頭有臉!不容你們胡作非為!記住,我在朝中有人!也許我妻子正向國王陛下遞交訴狀,讓他過問此案!”

“噢,您妻子啊。”格洛塔故作悲慘地笑道,“您妻子真是個美人,漂亮又年輕。我擔心,您配她有些顯老,搞不好她正想抓住機會擺脫您呢。嗨,只怕她已主動上繳您的帳本。全部上繳。”魯斯的臉霎時慘白。

“我們一本一本地查帳,”格洛塔指向左手邊一堆想像出來的檔,“這是國庫帳本,”又指向右邊,“想像一下,當兩邊數字對不上號,我們是何等驚訝。此外,您的夥計們已供認在夜色掩護下造訪舊貨棧和未登記的小船,向官員行賄及偽造檔。我還要繼續嗎?”格洛塔一邊問,一邊否定地搖搖頭。胖子咽了口口水,舔舔嘴唇。

犯人面前放著筆、墨和供狀,供狀上滿是弗羅斯特漂亮而收斂的字跡,只等畫押。我馬上就能搞定他。

“快招吧,魯斯,”格洛塔輕聲說,“無痛地結束這不幸的案子。坦白罪行,招出同夥。雖然你的同夥我們都知道,但招出來對大家有好處。我不想傷害你,相信我,這沒什麼快感。”任何事對我都沒有快感。“快招,快招,招了就能活命。你會被流放到安格蘭,安格蘭沒有傳說中那麼差,只要能活命,在那還能享受一些生命的樂趣,在為陛下辛勤勞動中得到誠實的滿足。快招!”魯斯仍凝視著地板,舔著牙齒。格洛塔向後坐回去,歎了口氣。

“不招也行,”他說,“等我亮器具就沒這麼客氣了。”弗羅斯特走上前,在胖子臉上投下巨大陰影。“有人會發現你的屍體漂在碼頭邊,”格洛塔吸口氣,“全身被海水泡腫,面目全非,難以……可謂徹底無法辨認。”他動搖了,這頭肥豬,就要和盤拱出了。“屍體上有傷口不是很正常嗎?”他朝天花板吹口氣,“城裡少個人很稀奇嗎?”格洛塔聳聳肩,“誰管來由?”

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傳來,魯斯猛地抬頭,臉上重又充滿希望。該死,千萬別是現在!弗羅斯特走到門前,拉開一條縫,有人對他說了什麼。門又關上了。弗羅斯特俯身湊著格洛塔耳語。

“系特弗拉。”刑訊官含糊不清地咕嚕,格洛塔知道門外是塞弗拉。

主審官知道了?格洛塔微笑著點頭,就像聽到了好消息。魯斯的臉微微一沉。一個專司走後門鑽營的人怎會突然控制不住情緒?然而格洛塔知道原因。若陷入無助絕望的境地,聽憑絕不會發慈悲的對手隨意擺佈,的確很難保持鎮靜。誰比我更瞭解這種滋味?他又歎口氣,用仿佛厭倦一切的語氣問:“招不招?”

“不!”犯人那雙小眼睛裡重新閃現出剛硬神色。他回瞪格洛塔,面如止水,吞了吞唾沫。驚喜,真是個驚喜。我們才剛開始呢。

“討厭那顆牙嗎,魯斯?”格洛塔對牙齒的瞭解太全面了,他自己的牙給他上了最好的一課。或是最差的,端乎怎麼看。“我必須失陪一會兒,我要好好考慮下你那顆牙,仔細想想怎麼利用。”他抓住手杖,“希望你也考慮考慮,想想那顆牙,衡量清楚,畫不畫押。”

格洛塔緩慢起身,抖了抖麻木的左腿:“也許直截了當揍你一頓,你會考慮得快一點,我讓你跟弗羅斯特刑訊官待上半小時。”魯斯的嘴一下子張得老大,卻說不出話。白化人毫不費力地將胖子連人帶椅一道搬起,慢慢翻轉過去:“他最擅長這個。”弗羅斯特取出一副破舊的皮手套,仔細套進寬大的白皙雙掌,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套。“你什麼都想要最好的,不是嗎,魯斯?”格洛塔朝門口走去。

“等等!格洛塔!”魯斯拼命扭頭,哭號著,“等等我——”

弗羅斯特刑訊官用戴上手套的手緊捂住胖子的嘴,另一隻手推了推面具。“系系系……”他說。門“哢”一聲關上。

塞弗拉倚在走廊牆上,一隻腳向後蹬著牆。他一邊透過面具吹出不成調的曲子,一邊用手撥弄長髮。格洛塔出門時,他立刻挺直身,微微鞠躬,眼睛顯出他正在笑。他總在笑。

“卡萊尼主審官想見你。”他用稀鬆平常的語氣說,“我覺得他沒這樣生氣過。”

“塞弗拉,你這賤人,你肯定嚇到了。拿到箱子沒?”

“拿到了。”

“從裡面取了些給弗羅斯特?”

“取了。”

“也為自己老婆留了一份?”

“哦,當然。”塞弗拉說著,眼裡笑意更甚,“我當然會特別關照自己的老婆——如果我有老婆的話。”

“很好。我得趕緊回應主審官的召喚。要是五分鐘後我沒出來,你就帶著那個箱子進來。”

“擅闖主審官辦公室?”

“闖進來給他一刀,我也不在乎。”

“好吧,審問官。”

格洛塔點點頭,轉過身去,旋即又轉回來:“你不會當真給他一刀,對吧,塞弗拉?”

刑訊官眯眼笑笑,把閃著寒光的刀收入刀鞘。格洛塔朝天花板翻個白眼,一瘸一拐地走開。手杖敲在地磚上,左腿刺痛洶湧。噠,噔,痛。正是他走路的節奏。

***

主審官辦公室位於地上的審問部本部,房間寬大,陳設豪華——一切都顯得太誇張、太奢侈了。一面精雕細琢的大窗佔據了大半個木牆,將下方庭院精心修葺的花園盡收眼底。一張幾乎同樣大的華麗桌子擺在出自溫暖異國、色彩斑斕的地毯中央。宏偉的石壁爐上,掛著一顆來自冰冷北方的猛獸頭顱,壁爐的火虛弱地跳動著,奄奄一息。

然而卡萊尼主審官能讓這個辦公室顯得狹小無趣。他是個魁梧的老人,年近六十但氣色紅潤,頭髮稀疏,兩鬢的白色絡腮胡卻異常茂盛。即便在審問部內部,他也算頗有權威。

然而格洛塔不是他的人,兩人對此心知肚明。

桌子後方擺著一把華麗大椅,主審官卻在一旁踱來踱去,揮手大叫。格洛塔坐的椅子無疑也很名貴,但顯然是為了儘量使主人不舒服而設計的。無所謂。我什麼時候舒服過呢?

把猛獸的頭換成主審官的頭掛在壁爐上,會是怎樣光景?主審官責駡他時,他以此自娛。這個大蠢蛋跟他的壁爐沒兩樣,金玉其外,敗絮其中。若有一天能審問他,他會是什麼反應?我要從他可笑的絡腮胡入手。然而審問官臉上掛著認真謙恭的表情。

“你這次越界得過分了,格洛塔,你這瘋瘸子!布商公會要是知道你幹的好事,絕對會剝了你的皮!”

“我試過剝皮,有點癢癢。”該死,閉上嘴,保持微笑。愛吹口哨的混蛋塞弗拉怎麼還不來?我出去就剝了他的皮。

“哦,沒錯,很好,好極了,格洛塔,敢當面嘲笑我了!看看你列的罪名,逃避國王的稅收?”主審官向下怒視他,絡腮胡根根豎立。“逃稅?”他尖叫著,唾沫濺了格洛塔一臉。“有誰乾淨?布商公會、香料公會,個個脫不了干係!每個他媽有船的都撇不清干係!”

“但他們太明目張膽了,主審官。這是對我們的侮辱。我覺得我們應該——”

“你覺得?”卡萊尼漲紅了臉,身體在暴怒中顫抖,“我早就明確要求你遠離布商公會和香料公會,遠離所有的大公會!”他加快了踱步步伐。這樣下去,你會把地毯磨穿,那些大公會還得為你買新的。

“你覺得?你覺得?你必須立刻放人!立刻!至於怎麼向人家低聲下氣道歉,你自己去想!真他媽丟臉!你讓我看起來像個蠢貨!他人呢?”

“我把他留給弗羅斯特刑訊官。”

“那個連人話都不會說的畜牲嗎?”主審官絕望地撕扯頭髮,“是這樣的,是嗎?他現在肯定成了廢人!我們不可能就這樣送他回去!你完了,格洛塔!完了!我要面見審問長!面見審問長!”

大門被一腳踢開,塞弗拉提著箱子,晃晃悠悠走進來。真是一秒也不願提前啊。塞弗拉將箱子“咚”一聲摔上桌,發出“叮叮噹當”的聲響。主審官瞪大了眼,擺出憤怒的唇型,卻說不出話。

“該死的,到底什麼意思,這……”塞弗拉拉起箱蓋,現出滿滿一箱金幣。可愛的金子。責駡戛然而止,主審官的嘴仿佛卡住了,說不出下一個字。他看上去驚愕異常,然後是迷惑不解,最後小心謹慎地抿抿嘴,坐下來。

“謝謝,塞弗拉刑訊官,”格洛塔發話,“你出去吧。”塞弗拉緩步退下,主審官若有所思地摩挲著絡腮胡,臉上逐漸恢復了平時的紅潤。“這是從魯斯那裡沒收的,已是王室財產。作為我的上級,這些東西上繳給您再合適不過,由您將它們收歸國庫。”或者買張更大的桌子,你這吸血鬼。

格洛塔身體前傾,手放在膝上:“或許您可以這麼搪塞:就說魯斯做得太過分,審問勢在必行,必須殺一儆百,否則無法維持綱紀。您這樣說,可以讓那些大公會緊張緊張,在我們面前規矩一點。”讓他們緊張緊張,以便你榨取更多油水。“或許您也可以告訴他們,說一切都是我這瘋瘸子的責任。”

主審官開始回心轉意了,格洛塔看得出,雖然對方竭力掩飾,但目光一接觸到那箱金幣,絡腮胡就禁不住顫抖。“好了,格洛塔,好了。你有你的道理。”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合上箱蓋,“下次如果你想做同樣的事……先向我請示,行嗎?我不喜歡驚喜。”

格洛塔勉力站起,一瘸一拐地向門口走。“噢,還有件事!”他僵硬地轉身,卡萊尼從時髦的濃眉下嚴肅地盯著他,“我去見布商時,需要帶上魯斯的供狀。”

格洛塔咧嘴笑了,露出黑洞洞的門牙豁口:“沒問題,主審官。”

***

至少有一點卡萊尼說得對,魯斯是絕不可能就這樣送回去的。犯人的嘴唇全裂了,淌出鮮血,全身遍佈黑青瘀傷,頭無力地歪向一側,臉腫得難以辨認。換言之,他就像個馬上要招的人。

“沒想到你如此享受這半小時,魯斯,沒想到啊。這是不是你生命中最糟糕的半小時呢?我說不準。不過別擔心,我們準備的節目還很多,事實上……那些節目更精彩,絕對高品質!”格洛塔傾身向前,鞋帶幾乎碰上魯斯血肉模糊的鼻子。“跟我相比,弗羅斯特刑訊官只能算是個小丫頭,”他低語,“小貓咪。等我上場,魯斯,你就會懷念現在的待遇,你就會求我讓你跟刑訊官待上半小時。明白嗎?”魯斯沉默不語,只是斷鼻子裡“呼哧呼哧”。

“亮器具。”格洛塔低聲下令。

弗羅斯特踏步上前,演戲般打開一個拋光匣子。那個匣子工藝精湛,匣蓋拉開後,諸多託盤立刻升起,呈扇形彈開,盡情展示格洛塔那些可怖的刑具:各種大小不一、形狀各異的刀片,彎針和直針,裝油或硫酸的瓶子,釘子和螺絲,夾子與鉗子,鋸片、錘子跟鑿子。它們都被拋光得像鏡子一樣,磨得鋒利無比,在明亮燈光下閃著金屬、木頭和玻璃的光澤。魯斯的左眼腫起一大塊青紫,完全遮擋了視線,但其右眼向上掃視這些器具,眼神中充滿失魂落魄的恐懼。一些刑具的功能不用多講,另一些卻要人發揮最極端的想像力。不知哪個更能嚇倒他?

“我們討論過你的牙,”格洛塔低語,魯斯的眼睛一下子轉過來向上盯著他,“現在招不招?”我搞定他了,他就要招了。快招,快招,快招,快招……

急促的敲門聲再次響起。該死!弗羅斯特打開一條門縫,有人一陣低語。魯斯舔舔腫脹的嘴唇。門關上後,白化人俯身對格洛塔耳語。

“系沈問長。”格洛塔整個僵在原地。錢使得不夠。我剛拖著前腳從卡萊尼的辦公室走人,那老混蛋後腳就把我賣給了審問長。我就這樣完蛋了?想到這裡,他不禁心虛恐慌起來。也罷,讓我先料理了這頭肥豬再說。

“跟塞弗拉說我馬上去。”格洛塔正欲轉身繼續料理犯人,弗羅斯特卻把白皙的大手放在他肩上。

“凹,沈問長,”弗羅斯特指著門口,“他系那裡,凹呀。”

親自趕來?格洛塔眼皮直跳,為什麼?他用桌沿撐住身子。明天運河水道裡漂浮的該是我的屍體了吧?我的屍體,被水泡得浮腫,面目全非,無法辨認?想到這,一陣輕微的解脫感攫住了他。不用再走臺階了。

國王陛下的審問部的主官——審問長閣下就站在門外走廊。他穿著白色大衣,戴著白色手套,頂著銀白色頭髮,全身一塵不染,潔淨無瑕,身後骯髒的牆壁在他的映襯下幾乎顯得發黃。他年過六十,但看不到一絲衰老跡象,身材高大,骨骼勻稱,鬍子刮得乾乾淨淨,整個人容光煥發,神采奕奕。仿佛世間俗事都沒法驚擾他。

他們只見過一面,那還是六年前格洛塔加入審問部時,但從那至今,看不出審問長有絲毫改變。蘇爾特審問長是聯合王國最有權勢的人之一。也就意味著他是全世界最有權勢的人之一。在他身後,站著兩個身形壯碩、戴黑面具的刑訊官,無聲無息,宛如幽靈,在地上投下巨大陰影。

看到格洛塔笨拙地從門裡走出,審問長微微一笑。這一笑能說明很多問題。一點蔑視,一份憐憫,一絲威懾,可能是任何感情,但絕不是開心。“格洛塔審問官。”他開口時,伸出一隻戴白手套的手,掌心向下。一枚帶有巨大紫鑽的戒指在他手指上閃耀。

“卑職全心全意遵從您,審問長閣下。”格洛塔緩緩彎腰去親吻戒指,表情不自主地扭曲。這種困難而痛苦的縟節,仿佛會延續到永遠。等他終於站直,只見蘇爾特用冷酷的藍色雙眼平靜地看著他。這是一種全然看透了對方,卻又全然無動於衷的表情。

“跟我來。”審問長轉身,快步沿走廊走去,格洛塔一瘸一拐地跟上,兩個沉默的刑訊官在後壓陣。蘇爾特走起來步伐堅定,腳步輕盈,衣服下擺在身後優雅地擺動。老混蛋。不一會兒他們來到一扇門前,這扇門跟他自己的審問室何其相似。審問長打開門鎖進去,兩個刑訊官分立門左右,雙臂抱胸。一次私人談話。一次我有去無回的談話。格洛塔跨過門檻。

這是一個同樣骯髒的白匣子。牆體被照得通明,有極低的、讓人極不舒服的天花板,除了牆上潮濕的黑黴被一條大裂縫取代,它與自己那間一般無二。凹痕累累的桌子,廉價粗糙的椅子,甚至也有一道未擦淨的血跡。是不是為製造效果,有意刷的?“砰”地一聲巨響,一個刑訊官突然把門關上,驚得格洛塔差點跳起來,但他不能顯露情緒。

蘇爾特審問長優雅地坐進一把椅子,從桌上取過厚厚一疊泛黃的文件。他朝對面那把犯人坐的椅子擺擺手,格洛塔頓時明白了其中含義。

“我還是站著吧,審問長閣下。”

蘇爾特朝他笑笑。他的牙齒整潔鋒利,閃著白色光澤:“不用,你可以坐下說話。”

那些檔是我的底細。格洛塔笨拙地坐到犯人椅上時,審問長翻過了第一頁,他眉毛緊蹙,輕輕搖頭,仿佛看到了極失望的事。是我風光的軍旅生涯嗎?

“卡萊尼主審官剛才來找過我。他很失望。”蘇爾特從文件上抬起嚴厲的藍色雙眼,“對你很失望,格洛塔。他不滿意你的做事方式。他說你不聽指揮,不計後果,是個徹頭徹尾的瘋瘸子。他請求把你從他的部門中清除出去。”審問長冷酷而詭秘地笑笑,就像格洛塔平常對待犯人。但他牙齒比我多。“我認為他已下決心……徹底清除你。”他們隔著桌子對視一眼。

所以我必須請求寬恕?我必須匍匐在地,親吻你的腳?算了吧,我沒心情乞求,我也趴不下去。就這樣坐著被你的刑訊官幹掉吧。一刀封喉還是敲爛腦袋,隨你。動手吧。

蘇爾特卻不慌不忙,戴白手套的手靈活俐落地翻動,紙頁沙沙作響:“整個審問部找不出你這樣的人,格洛塔。你既是身世顯赫的貴族,又是劍鬥大賽冠軍和英勇的騎兵軍官,本來能夠平步青雲。”蘇爾特饒有興趣地上下打量他。

“那是戰前的事,審問長。”

“沒錯。你不幸成為俘虜,生還希望極其渺茫。隨著戰事延續,時間流逝,人們不再關心你。然而當條約簽訂,你卻被遣返回國。”他眯眼瞅著格洛塔,“你都招了嗎?”

格洛塔再也忍不住,不禁爆發出尖利的笑聲,笑聲在冰冷的房間裡突兀地回蕩,這種地方可不常有。“我招了嗎?我一直招到嗓子發啞,招出了能想到的所有東西,尖叫著喊出每個秘密。我像個傻子一樣喋喋不休。再沒什麼可說時,我就瞎編。我排泄在自己身上,哭得像個娘們兒。每個人都這樣。”

“但不是每個人都能活下來。你在皇帝的監獄裡待了兩年,沒人能撐過這一半長的時間。醫生們肯定你下半輩子下不了床,但僅僅一年後,你卻將入職申請遞交到審問部。”這些事你我都知道。你我都在場。你到底想從我這得到什麼?何不直說?也許有些人就是喜歡自說自話。

“他們告訴我你瘸了,是個廢人,康復不了更不值得信任。但我倒願意給你一次機會。每年劍鬥大賽都會有新的傻瓜勝出,每場戰爭也催生出更多貌似前途無量的士兵,但你能撐過那兩年的經歷是獨一無二的。於是我派你去北方,管理我們的一座礦藏。你覺得安格蘭怎樣?”

一個充斥著暴力和腐敗的陰溝。一個以自由的名義奴役罪犯和無辜者的人間地獄。一個用來流放我們厭惡或不敢面對的人,讓他們在饑餓、病疫和勞役折磨下慘死的深坑。“很冷。”格洛塔回答。

“跟你一樣。你在安格蘭沒交什麼朋友,審問部中有一兩個,在流放犯中一個都沒有。”他從文件中抽出一封破舊的信,銳利地瞟了一眼,“高爾主審官報告說你是一條冷血的魚,渾身找不出一滴熱血。他認為你毫無用處,於他的工作毫無裨益。”高爾。那個蠢貨。那個屠夫。我寧願血被抽幹,也不想和他為伍。

“但三年後,礦產量卻顯著上升,事實上翻了倍。所以我把你調回阿杜瓦,在卡萊尼主審官手下工作。我以為你跟著他能學會遵守紀律,但似乎我錯了。你仍一意孤行。”審問長皺眉看了他一眼,“說實話,我覺得卡萊尼有點怕你,審問部的人都怕你。他們討厭你的自負,討厭你的手段,討厭你……對工作的獨特理解。”

“您怎麼想,審問長閣下?”

“要我說實話嗎?我同樣不怎麼喜歡你的手段,而且我覺得你的自負不是那麼理直氣壯。但我喜歡結果。我非常喜歡你的結果。”他“嘩啦啦”合上文件,一隻手壓在上面,隔著桌子朝格洛塔探身。正如我要犯人招供時。“我有項任務給你。一項能充分展現你的才能,而非跟在走私販屁股後小打小鬧的任務。一項也許能讓審問部的人對你刮目相看的任務。”審問長停頓良久,“我要你抓捕塞普·唐·托伊費爾。”

格洛塔皺皺眉。托伊費爾?“您說的可是王家鑄幣廠總管,審問長閣下?”

“正是。”

王家鑄幣廠總管。來自世家門第的顯赫人物。一條我的小魚缸盛不下的大魚,這條魚有無數位高權重的朋友。逮捕這樣的人有危險,可能是生命危險。“我可以問理由嗎?”

“不問為好。我來操心理由,你只需集中精力拿到供狀。”

“是何供狀,審問長閣下?”

“哎,腐敗和叛國的供狀啊!看來我們的總管朋友交友不慎,淪入了受賄的誤區,與布商公會合謀欺騙陛下。如此說來,若有哪位布商公會高級會員站出來指證他,將會非常管用。”

果然不是巧合。就在說話當口,我的審問室裡正好有一位布商公會高級會員。格洛塔聳聳肩:“人一旦鬆口,蹦出的名字就停不住。”

“很好。”審問長揮手,“下去吧,審問官。明日此時我來拿托伊費爾的供狀,在此之前準備好。”

格洛塔費力地走回走廊,緩緩呼出一口氣。

吸氣,吐氣,鎮靜。他本沒打算活著走出那間屋。現在卻進入了權力圈,為審問長執行私人任務,要從聯合王國最得力的官員之一那裡拷問出叛國供狀。我進入了最高層,但能待多久呢?為什麼選我?是因為我能帶來結果?還是因為沒人在乎我?

***

“我為今天所有的干擾抱歉,真的很抱歉,來來去去,弄得像個妓院。”魯斯扭動腫脹的破嘴唇,慘兮兮一笑。虧你還笑得出,當真是個驚喜。不過事情該了結了。“開門見山吧,魯斯,不會有人來幫你。今天不會,明天不會,永遠都不會。你會招的,唯一選擇是什麼時候招,再受多少苦。拖延毫無意義,只能增加痛苦,我們會讓你吃不消。”

魯斯血肉模糊的臉看不出表情,但肩膀垮了下去。他用顫抖的手,把筆蘸進墨水,在供狀底部有點歪斜地簽名。我又贏了。腿上的痛苦因此減輕了嗎?牙齒長回來了嗎?我毀掉眼前這個曾喚作朋友的人,有啥好處?為什麼要幹這個?鵝毛筆尖在紙上的刮擦是唯一的回答。

“很好,”格洛塔道,弗羅斯特刑訊官又遞來一份檔,“這是你的同夥名單。”他懶洋洋掃過那些名字:幾名布商公會低級會員、三名船長、一名城市守衛隊軍官、兩名海關下等官吏。乏味的菜譜。看看怎麼加點料。格洛塔把名單轉過來,隔著桌子推回去。“添上塞普·唐·托伊費爾。魯斯。”

胖子很迷惑。“鑄幣廠總管?”他高高腫起的嘴唇發出含混的聲音。

“是的。”

“可我從沒見過此人。”

“那又怎樣?”格洛塔聲色俱厲,“照我說的做。”魯斯愣住了,嘴唇微張。“快寫,你這頭肥豬。”弗羅斯特刑訊官把指關節壓得嘎吱響。

魯斯舔舔嘴唇。“塞普……唐……托伊費爾。”他一邊寫,一邊自言自語。

“很好。”格洛塔小心翼翼地合上他可怖又漂亮的器具匣,“很高興,由於我們合作愉快,這些器具今天派不上用場了。”

弗羅斯特“啪”一聲打開犯人的手銬,拖犯人起來,押向後面那扇門。“要把我怎樣?”魯斯扭頭大叫。

“送你去安格蘭,魯斯,去安格蘭。多帶幾件暖和衣服。”門在他身後砰然關閉。格洛塔看著手中名單,塞普·唐·托伊費爾位於末端。簡簡單單一個名字,看來與其他名字一般無二。托伊費爾。只添了一個名字,風險卻不一樣了。

塞弗拉在外面走廊等待,一如既往笑眯眯的:“我可以把肥佬扔進水道了嗎?”

“不行,塞弗拉,讓他搭下一艘去安格蘭的船。”

“您今天真是大發慈悲,審問官。”

格洛塔哼了一聲:“大發慈悲才是扔進水道,那豬玀在北方堅持不過六星期。忘掉他吧,今晚我們要逮捕塞普·唐·托伊費爾。”

塞弗拉眉毛一挑:“鑄幣廠主管?”

“正是。審問長閣下親自下令,看來他收受布商賄賂。”

“噢,可恥啊。”

“天一黑我們就出發。告訴弗羅斯特準備好。”

瘦長的刑訊官點點頭,長髮擺動。格洛塔轉身,沿走廊蹣跚而去,手杖“噠噠”敲在汙跡斑斑的地磚上,左腿火燒般痛。

為什麼要幹這個?他又一次捫心自問。

為什麼?

弗羅斯特有白化病。

弗羅斯特口吃,常發鼻音“系”,在這裡“系特弗拉”應為“是塞弗拉”,後文不再專門解釋。

阿杜瓦是聯合王國首都。

別無選擇 No Choice at All

羅根驚醒了。

他僵硬地躺臥在地,頭抵在硬東西上,膝蓋蜷於胸前。他睜開一條小眼縫。漆黑一片,但有微弱的光線隱隱照進來,透過雪。

恐慌攫住了他,他頓時想起自己置身何處。他在小山洞的洞口堆了些雪,以保持洞裡溫度,現在洞口卻被雪完全堵上了。無疑他睡著時雪下大了,將他封在了裡面。可能洞外已積滿雪,深得足以將人淹沒,教他永遠別想出去。他真該一路向上爬,走出高山間的谷地,那就不會死在這連腳都伸不開的岩洞裡了。

羅根在這狹小空間裡使勁扭身,一邊用凍僵的雙手掏積雪,掙扎著,撲騰著,一邊上氣不接下氣地咒駡自己。光線突然射進來,灼熱而明亮。他把最後幾堆雪推開,忙不迭地拖著身子鑽出去。

天青如洗,陽光照耀。他面向太陽,緊閉刺痛的雙眼,沐浴在光芒中。空氣入喉,帶來疼痛的寒意,冰冷刺骨。他的嘴幹得像沙漠,舌頭凍得像雕壞的木頭。他抓起一把雪塞進嘴裡。雪入嘴融化,他咽下去,然而雪水冰冷,冷得他頭疼。

有腐臭味——並非他身上潮濕的臭汗,雖然這味道已令人作嘔——是毯子開始腐爛了。之前他從毯子上撕下兩塊,像手套般裹在雙手上,用麻線紮緊,又撕了一塊裹在頭上,做成臭氣熏天的風帽。他還用毯子的碎片塞滿靴子,剩下的毯子一層一層裹在外衣下。毯子很難聞,但昨晚救了他一命,羅根覺得很划算。

在他能扔掉它之前,臭味會更甚。

他掙扎起身,環視周圍。這是一條兩邊陡峭、積滿了雪的狹窄山谷,三座高聳山峰環繞著它,灰黑峰巒與白雪映襯著湛藍的天。他認得這些山,它們都是他的老朋友,他唯一剩下的朋友。他終於踏上了群山——世界屋頂。他安全了。

“安全了。”他沙啞地低語,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毫無疑問,這裡安全是安全,但沒有食物,也基本談不上溫暖,兩者在此想都不用想。他或許逃過了山卡的追擊,但這是個死亡之地,留下來他遲早變成死人。

他很餓。肚子像一個巨大的空洞,向他痛苦地尖叫。他從包裡摸出最後一條幹肉。一條油膩的棕色老肉,活像一截乾枯的小樹枝。不可能靠它來填滿空洞,但他只有這個。於是他用牙齒撕咬著皮靴一樣硬的肉,就著雪咽下。

羅根手搭涼棚,順著山谷北望,望向昨天的來路。只見地勢漸低,積雪和岩石讓位于松樹覆蓋的丘陵,樹木又讓位於連綿起伏的草場,最後綠丘讓位于大海,在遠方地平線留下一道閃光的痕跡。家,這念頭讓羅根鬱鬱寡歡。

家。那裡曾有他的家,家裡有有勇有謀的父親——既是個好人,又是個好族長——還有他的妻子和孩子們。他們是和睦的一家,他理應扮演好好兒子、好丈夫和好父親的角色。他的朋友們也在那邊,新老朋友都在。能與他們重逢就太棒了。和父親在長廳閒談,陪孩子們嬉戲,跟妻子並肩坐在河邊,與三樹激論戰術,同狗子一起在山谷間打獵,舉著長矛,像傻蛋般縱懷大笑著馳騁過森林。

羅根突然升起一股痛苦的憧憬,令他幾近哽咽。現實是,他們都死了。長廳成了一圈焦黑殘骸,那條河成了臭水溝。他永遠也忘不了爬上山頂,看到焚毀的山谷時的情景。他在灰燼間爬行,尋找任何生命跡象。狗子抓住他肩膀,叫他放棄。除了屍體,什麼都沒有,除了腐爛已久、無法辨認的屍體。他找得精疲力竭。他們全死了,山卡一個都沒放過,全死了。他朝雪地吐了口唾沫,唾沫被幹肉染成黃褐色。死亡,冰冷腐朽的死亡,或者被燒成灰。

入土為安。

羅根咬緊下巴,朽爛的毯條下雙拳緊握。他可以再回去一次,回到海邊的廢村;他可以再發出戰吼,從山上沖下,一如他在卡萊恩之戰中那樣——那一戰,他失去了一根手指,但“九指羅根”從此聲名遠揚;他可以再幹掉幾個山卡,像對付“沒心肺”沙瑪那樣,從肩膀直劈到小腹,腸肚流一地;他可為父親、妻兒和朋友們復仇。在殺戮中死去,是血九指的歸宿,是值得歌唱的結局。

但卡萊恩之戰時的他年輕力壯,又有朋友作堅強後盾,而現在他食不果腹,孤身一人。他用一柄無比鋒利的劍殺了“沒心肺”沙瑪,而現在他腰間這把刀呢?刀或許是好刀,但用來復仇太可憐。況且誰會歌唱?即便山卡亂箭射穿這個渾身惡臭、毯子包裹的叫花子之後認出他是誰,它們的嗓子也太粗啞,想像力更是缺乏。

復仇之事可以再等,至少等手裡有把大刀。你必須現實一點。

只能繼續向南流浪。他有手藝,能找活幹。也許是見不得光的苦活,但活畢竟是活。不得不承認,這念頭很有吸引力。從此沒人會依賴他,他的決定不再性命攸關,左右他人生死。確實,他在南方也有敵人,但血九指就是要跟敵人打交道的。

他又啐了一口。唾沫也不能隨意浪費。他只剩下唾沫、舊鍋和散發惡臭的毯條了。死在北方還是去南方活命,必須作出選擇。

別無選擇。

做人就得放下包袱向前走,這是他的座右銘。要活下去必須這麼做,不管你值不值得活。盡力緬懷死人,說幾句感懷的話,然後向前走,希望一切好轉。

羅根長吸一口冷氣,然後呼出。“再見,朋友們,”他咕噥,“再見。”然後他把包裹扔上肩膀,轉身在厚厚的積雪中掙扎前行。向下走,向南,走出群山。

***

雨仍在下,細雨凝成寒露,結在樹枝、樹葉和松針上,積成大大的水珠後,穿過羅根濕透的衣服,滴進他濕冷的皮膚。

他安靜平穩地蹲在潮濕的灌木叢裡,任憑雨水順著臉流淌,他的刀被水汽滌得閃亮。他能感覺到森林的磅礴動盪,聽著它發出千種聲息:昆蟲窸窸窣窣地爬行,鼴鼠盲目奔逃,小鹿膽怯踟躕,還有樹液在古老樹幹裡緩緩湧動。森林裡每一種生命都在尋找自己的食物,和他一樣。他鎖定了附近一隻動物,小心翼翼地穿過樹木繞到右邊。一頓美餐。森林間仿佛一下子安靜下來,只有水珠不停從樹枝上滴落。整個世界只剩羅根和他的下一頓美餐。

他確定夠近後,向前一躍,將獵物撲倒在雨地裡。這是一隻小鹿,四腳亂踢,卻掙不過他強壯的身體和迅捷的動作。他一刀刺入它脖子,切開喉嚨。熱血從切口噴湧而出,流過羅根的雙手,淌到濕漉漉的地上。

他抬起鹿屍,扛到肩上。燉湯很不錯,或許可以放點蘑菇。很不錯。飯後,他要喚出鬼靈,徵求指引。鬼靈的指引一向沒用,但他只想說說話。

返回營地已近黃昏。這是一處適合大英雄羅根的居所——兩根大粗木支在淤泥裡,撐起一片潮濕枝椏,下面挖了個坑。好在裡頭有一半是幹的,雨也停了,看來今晚可以生火。他很久沒有這樣的享受了。一堆火,一個人享受。

待飽餐一頓、充分休息後,羅根將一塊查加壓進煙斗。幾天前他在某棵樹下找到了它,它是淡黃色的,形如大盤子。他剝下很大一堆,但直到今天才乾燥到可以拿來抽。他從火堆裡揀出燃燒的小枝,紮入煙斗,用力地吸,直到裡面那塊真菌燃起來,散發出熟悉的、帶泥土氣息的甜香。

羅根咳嗽起來,吐出褐色煙霧。他凝視著忽明忽暗的煙火,思緒重回到以前的歲月,想起了曾經的營火。狗子坐在旁邊咧嘴笑,尖尖的牙齒在火光下閃爍;巴圖魯坐在對面,壯得像座山,笑起來響雷一般。“最弱的”福利也在,緊張不安的眼睛四下張望,眼神總帶著一絲恐懼。此外還有“三樹”魯德和“寡言”哈丁。哈丁向來沒話說,所以大夥兒管他叫“寡言”。

他們都在,又都不在。他們全死了,入土為安。羅根把煙斗裡的真菌敲入火堆,扔開煙斗。他沒了興致,父親說得對,永遠不該一個人抽煙。

他拔掉破酒瓶的塞子,滿飲一口,噴出一道酒霧。火苗躥向冷空,羅根抹抹嘴唇,品著辛辣熱烈的酒味。然後他向後坐靠在多結的松樹幹上,等待。

它們過了好一會兒才來。來了三個。它們悄無聲息地現身於幢幢樹影間,緩緩走向火堆,在火光中顯形。

“九指。”第一個說。

“九指。”第二個應和。

“九指。”第三個的聲音好似林間千種聲息的混合。

“我的火堆恭候多時。”羅根說。鬼靈們蹲坐在地,面無表情地盯著他。“今晚只來了你們三個?”

右邊的首先說話:“年復一年,從寒冬裡蘇醒的我們越來越少。只剩我們三個了。再過幾個冬天,我們也將沉眠。屆時再沒有我們接受你的召喚。”

羅根悲傷地點點頭:“世上可有新聞?”

“我們聽說一個人掉下懸崖,卻被河流沖刷上岸,倖免於難。然後他在初春時節裹著一條發臭的爛毯子穿越了群山,但我們不太相信這樣的傳聞。”

“你們非常明智。”

“貝斯奧德又要打仗。”中間的鬼靈說。

羅根皺皺眉:“貝斯奧德總在打仗,一向如此。”

“是的,蒙你相助,他所向無敵。現在他戴上了一頂金帽子。”

“該死的混蛋,”羅根往火堆裡啐了一口,“還有呢?”

“群山以北,山卡四處出沒,縱火燒掠。”

“他們喜歡火。”中間的鬼靈說。

“的確,”左邊的說道,“比你的族群還迷戀,九指。它們對它愛恨交加。”鬼靈身體前傾:“我們聽說有個住在南部荒野的人在找你。”

“一個法力強大的人——”中間的道。

“一個舊時代的法師——”左邊的說。

羅根蹙緊了眉。他對法師有所耳聞,也曾碰過一個所謂的“術士”,但對方被他輕易結果了,沒看出什麼法力。也許法師另當別論罷。

“我們聽說這位法師博學而強大,”中間的鬼靈道,“能帶人去遠方旅行,展示諸多奇景異象。但他也很狡詐,法師個個心懷鬼胎。”

“他想要什麼?”

“你自己去問他。”鬼靈對人類的事鮮少關心,對細節一向不求甚解。不過,這次總比以前只談樹好多了。

“你準備怎麼做,九指?”

羅根沉思半晌:“我要南下,找到那個法師,問他想從我這兒得到什麼。”

鬼靈點點頭,對這主意不置可否,因為它們毫不關心。

“那麼再見,九指,”右邊的鬼靈道,“也許是最後一次見面。”

“沒有你們我前路艱險。”

沒有你們我能節約許多時間。它們起身離開火堆,漸漸隱入夜幕中,一會便消失不見。羅根承認,他們這次比以往有用,至少給了他一個目標。

明日一早便南下去找那個法師。誰知道呢?也許對方不過空有虛名,但總好過回北方在亂箭下白白送命。羅根凝視火堆,緩緩點頭。

他想起另一段歲月,另一堆篝火,那時他並不孤獨。

大賽選手 Playing with Knives

阿杜瓦的美好春日,和煦陽光透過芳香雪杉的枝葉,在牌友們身上投下斑駁陰影。每當怡人微風吹過院子,大家便得把牌抓緊,或用酒杯、錢幣壓住。鳥兒在枝椏間啁啾,園丁的大剪刀“哢嚓哢嚓”從草坪彼端一路剪來,聲音輕輕回蕩在方院四周高高的白色樓宇間,悅然入耳。當然了,在這美好的春日,想讓桌子中央那堆錢看來也賞心悅目,就得握手好牌。

傑賽爾·唐·路瑟上尉就有這一手好牌。自打當上王軍軍官,他練出超凡卓絕的牌技,從同僚那贏回大筆錢財。當然,他家境寬裕,並非真缺錢,但這麼做可在花天酒地的同時給家人留下節儉的好印象。傑賽爾每次回家,父親都會不厭其煩地大肆誇獎他良好的理財意識,六個月前還買來上尉一職獎勵他。他的兄弟們對此頗有微詞。沒錯,錢很管用,而且生活中沒什麼比讓最親近的朋友們出醜更有趣了。

傑賽爾半躺在長椅上,伸直一條腿,環視牌友。威斯特少校在搖晃椅子,此刻椅子僅靠後腳站立,看起來有即刻傾覆的危險。少校拿起酒杯迎著太陽,陶醉於琥珀色酒液濾過的日光,臉上那一抹神秘微笑仿佛在說:“我雖不是貴族,地位不如你們,但我在劍鬥大賽拿過冠軍,又在戰場上贏得陛下的嘉獎——這些足以證明我比你們優秀,你們這幫小屁孩最好乖乖聽我的。”不過他這一局業已棄牌,傑賽爾覺得他總是對錢太吝嗇。

卡斯帕中尉身體前傾,緊蹙雙眉,一邊摸著淡黃色鬍子,一邊緊盯手中牌,仿佛牌上寫著數不清的大數字。他是個有趣的年輕人,但牌技差得可以,還總是對傑賽爾用贏他的錢給他買酒喝感激不已。說來他輸得起,畢竟他老爸是聯合王國最大的領主之一。

據傑賽爾觀察,蠢材在聰明人的隊伍中只會顯得更加愚蠢。失去了優勢,他們會爭搶討人喜歡的白癡的位子,以便脫離只輸不贏的爭論,借此博得所有人歡心。卡斯帕臉上那帶著困惑的專注神情仿佛在說:“我的確不聰明,但我誠實得可愛,這更要緊。不要太在乎聰明。噢,而且我有錢、非常有錢,所以大家無論如何都會喜歡我。”

“我跟。”卡斯帕邊說邊將一小摞銀幣擲進桌。銀幣四散蹦開,發出悅耳的叮噹聲,反射著陽光。傑賽爾漫不經心地數著桌上的錢。或許能買套新制服?卡斯帕只要拿到好牌,就禁不住微微顫抖,但此刻他根本不抖。說他此舉是虛張聲勢,那真是抬舉他了,很可能他只是厭倦了做局外人。傑賽爾確信,到下一輪下注時,他會像廉價帳篷一樣垮掉。

加蘭霍中尉滿臉愁容,將牌擲向桌面。“今天倒楣透了!”他低沉地抱怨,然後靠回椅背,聳起結實的雙肩,緊皺的眉頭仿佛在說:“我身材最高大,最有男子氣概,又是個急脾氣,你們所有人都該尊敬我才是。”然而尊敬是傑賽爾在牌桌上從不給他的東西。急脾氣上戰場或許管用,但在牌桌上只會誤事。今天最大的遺憾是加蘭霍的手氣委實差勁,否則傑賽爾可以借他的急脾氣贏下他一半薪水。加蘭霍將杯中酒一飲而盡,伸手去拿酒瓶。

現在只剩下布林特,這群夥伴中最年輕也最窮的一個。他舔舔嘴唇,表情一下子凝重起來,帶著一絲孤注一擲的悲壯,仿佛在說:“我既不年輕也不窮。我輸得起。我跟你們每個人一樣重要。”他今天帶了不少錢,也許是剛發的津貼——他接下來兩三個月的生活費。傑賽爾打算把這筆錢贏光,然後揮霍在女人和酒上面。想到這,他努力忍住不讓自己笑出聲。笑到最後才笑得最好。布林特向後靠上椅子,陷入思索。他作決定得花一段時間,於是傑賽爾從桌上拿起自己的煙斗。

他在專供的煙燈上點燃煙斗,將參差不齊的煙圈吐向雪杉枝條間。可惜他抽煙的技藝難以與牌技相提並論,太多數煙圈看上去就是一團黃褐色蒸汽。說實話,他並不真喜歡抽煙,抽煙讓他犯噁心,但這是時髦又奢侈的事,如果僅僅因為自己不喜歡而錯過時髦,那才是蠢貨。此外,最近一次來都城探親時,父親給他買了柄漂亮的象牙煙斗,叼在嘴裡很酷。不消說,他的兄弟們對此肯定也頗有微詞。

“我跟。”布林特道。

傑賽爾將腿從長椅上挪下:“我再跟,這裡至少有一百馬克。”他把自己的錢幣全部推倒在桌子中央。威斯特從齒縫間倒吸一口氣。一枚錢幣從錢堆頂上掉下,落到錢堆邊,在木桌上滾動,而後隨著獨一無二的錢幣落地聲,掉下桌面。草坪那邊,園丁的頭隨著這聲音本能地一抬,然後又繼續低頭修剪草皮。

卡斯帕像手中的牌燒手指似的,將牌胡亂插入牌堆,搖搖頭:“媽的可惜了這手,我真是個白癡。”他一臉遺憾,向後倚在粗糙的褐色雪杉樹上。

傑賽爾直盯著布林特中尉,面露微笑,不動聲色。“他虛張聲勢,”加蘭霍粗聲粗氣地說,“別上當,布林特。”

“別跟,中尉。”威斯特勸道,但傑賽爾知道他會跟,因為他要擺出輸得起的架勢。果然,布林特沒有猶豫,用漫不經心的浮誇手勢將錢幣全推了出來。

“一百馬克,左右不離。”布林特竭力使自己的聲音在前輩軍官們面前顯得老練,實際卻透出一股神經質。

“足夠了,”傑賽爾道,“朋友玩玩唄。你有什麼牌呐,中尉?”

“我有一把大地。”他向大夥展示手中牌,眼裡帶著一絲興奮。

傑賽爾有意令氣氛更緊張。他皺皺臉,聳聳肩,揚揚眉,若有所思地撓頭。他看到布林特的表情不斷跟著變換:希望,絕望,希望,絕望。最後傑賽爾終於把牌在桌上攤開。“哈,看,又一把太陽。”

布林特的表情豐富得像幅畫。威斯特歎氣搖頭。加蘭霍蹙緊了眉。“我的確以為他在虛張聲勢。”他說。

“他怎麼做到的?”卡斯帕邊問,邊在桌上彈一枚散落的錢幣。

傑賽爾聳聳肩:“玩這個在人,不在牌。”他開始將銀幣舀進袋,發出叮叮噹當的悅耳聲音——不過只是傑賽爾聽來悅耳,布林特在一旁看著,咬緊牙關,臉色蒼白。一枚銀幣掉下桌,落在布林特靴旁。“不幫我撿嗎,中尉?”傑賽爾掛著蜜糖似的笑容問。

布林特騰地站起,撞上了桌子,錢幣和酒杯都為之一震,嘩啦啦直響。“我還有事。”他啞著嗓子說,用肩擠過傑賽爾時把後者撞到了樹幹上,然後大踏步朝院子邊上走,消失在軍官營舍間,自始至終沒抬頭。

“瞧見沒有?”傑賽爾看著布林特,怒火一點點升起,“竟然那樣撞我,真他媽沒教養!我是他的上級呢!我非把他寫進報告不可!”提到報告,立刻引來一片反對聲。“算了,他就是輸不起!”

加蘭霍皺眉嚴肅地說:“你不該咬他咬這麼狠。他沒錢。”

“輸不起就別玩!”傑賽爾不快地斷言,“還有,是哪個傢伙告訴他我在虛張聲勢來著?最好閉上大嘴巴!”

“他剛來,”威斯特道,“只想融入這裡罷了。你不也新手過嗎?”

“你是誰,我老爹嗎?”傑賽爾清晰地記起剛來時的痛苦經歷,不禁有點惱羞成怒。

卡斯帕揮揮手:“我借他點錢,別擔心。”

“他不會收。”加蘭霍道。

“哎呀,收不收是他的事。”卡斯帕閉上眼,仰首面對太陽,“真熱啊。冬天真的過去了。現在一定過中午啦。”

“該死!”傑賽爾喊了一聲,飛快地收拾起東西。園丁暫停修剪,朝這邊張望。“你就不能提醒我一下嗎,威斯特?”

“我是誰,你老爹嗎?”少校問。卡斯帕吃吃笑了。

“又遲到嘍,”加蘭霍鼓著腮幫子說,“元帥閣下要不高興嘍!”

傑賽爾抓起比劍用的武器就向草坪對面跑,威斯特少校不緊不慢地跟在後邊。“快啊!”傑賽爾喊道。

“我跟著你呢,上尉。”他說,“跟著你呢。”

***

“刺,刺,傑賽爾,刺,刺!”瓦盧斯元帥咆哮著,結結實實一棍打在他手上。

“嗷!”傑賽爾大叫一聲,又舉起手中鐵棒。

“右手動起來,上尉,你的右手必須像條蛇!要讓我眼花繚亂!”

傑賽爾揮舞沉重的鐵棒又笨拙地刺了幾下。完全是折磨,他指間、手腕、前額、肩膀,每次用力都火辣辣地疼,全身被汗水濕透,汗珠大顆大顆地順臉頰流下。瓦盧斯元帥輕易擋開他無力的進攻。“現在,砍!用左手砍!”

傑賽爾的左臂使盡全力,掄起鐵匠的大鍛錘朝老人的頭揮去——說實話,他只能勉強舉起這該死的家什。瓦盧斯元帥只輕鬆一側步,木棍重重打在他臉上。

“哎喲!”傑賽爾悲號一聲,踉蹌後退。手忙腳亂中,鍛錘砸在腳上。“啊啊啊!”他尖叫著扔掉鐵棒,彎腰去摸腳趾,結果瓦盧斯照他屁股重重來了一下,清脆的擊打聲在院子裡回蕩。他在刺痛中一頭栽倒。

“真可憐喲!”老人叫道,“你可真讓我在威斯特少校面前難為情呀!”少校前後晃著椅子,憋住聲音,笑得渾身發抖。傑賽爾盯住元帥擦得一塵不染的靴子,沒有一點起來的意思。

“起來,路瑟上尉!”瓦盧斯喝道,“我的時間很寶貴!”

“好的!好的!”傑賽爾疲累地爬起來,站在烈日下搖晃,大口大口喘氣,汗流浹背。

瓦盧斯走近來嗅嗅。“今天喝過酒?”他質問,小灰鬍子豎了起來,“昨晚也喝了!”傑賽爾無言以對。“好吧,真他媽有你的!我們有任務,路瑟上尉,這任務靠我一人可完不成!離劍鬥大賽只有四個月,要用四個月時間把你訓練成劍術大師!”

瓦盧斯期待他回答,傑賽爾卻不知該怎麼答。說真的,他參加劍鬥大賽只為討好父親,但真話這個老兵肯定不想聽,他可不想再挨幾棍。“呸!”瓦盧斯沖傑賽爾的臉大叫一聲,轉身離去,雙手在背後緊握木棍。

“瓦盧斯元——”傑賽爾開口。沒等他說完,老兵已轉過身來,木棍不偏不倚戳在他肚子上。

“哎喲。”傑賽爾叫了一聲,癱軟下去。瓦盧斯站在他身前。

“你得給我跑上一跑,上尉。”

“哎喲喲。”

“給我從這裡一直跑到鎖鏈塔,再爬上塔頂護牆。我們會看到你的表現,少校和我要好好放鬆一下,在屋頂上殺一盤四方棋,”他指指身後一棟六層樓房,“屋頂看塔頂可是一清二楚。我的單片眼鏡不會放過你,休想再作弊!”說完他重重地給了傑賽爾的腦袋一下。

“哎喲!”傑賽爾揉著腦袋叫喚。

“到達塔頂讓我們看到後立即返回,用最快速度往回跑。沒錯,如果我們下完棋你還沒回來,就重跑一次。”傑賽爾聽得一縮,“威斯特少校的四方棋下得很好,要打敗他大概要花我半小時。你最好立刻出發。”

傑賽爾搖搖晃晃站起來,咒駡著慢跑向院子遠端的拱門。

“跑快點,上尉!”瓦盧斯在他身後喊。傑賽爾的雙腿仿佛灌了鉛,只能勉力向前。

“抬腿!”威斯特少校快活地高喊。

傑賽爾跑過拱廊,經過一個坐在門口傻笑的守門人,跑上外面的寬闊大道。他慢跑過爬滿常春藤的大學外牆,一路咒駡瓦盧斯元帥和威斯特少校,又路過審問部——幾無窗戶的磚石主樓緊閉著沉重的大門——路上只有幾個行色匆匆、了無生趣的辦事員,下午此時的阿金堡一向寧靜,跑入公園之前,傑賽爾都沒看到能提起他興趣的人。

三個時髦少女坐在湖邊柳蔭下,由一個中年女伴作陪。傑賽爾見狀立刻加快步子,一臉飽受折磨的表情迅速換成漫不經心的微笑。

“女士們。”他邊說邊疾奔而過,聽到她們在身後咯咯笑成一團,他心中暗暗得意。不過一待跑出她們的視野,他的速度立馬減半。

“該死的瓦盧斯。”他低語道,拐入國王大道時,他差不多在走了,但即刻又加速跑起來——蘭迪薩王太子正在不滿二十跨外對他龐大、光鮮的隨從隊伍訓話。

“路瑟上尉!”太子殿下高喊,陽光在他衣服大顆大顆的金紐扣上閃耀,“全力衝刺!我可是下了一千馬克在你身上!”

儘管據可靠消息,太子下了兩千賭注支持佈雷默·唐·葛斯特,傑賽爾還是在奔跑途中向殿下深深一鞠躬。太子身邊的花花公子們歡呼雀躍,虛情假意地朝他遠去的背影喊出鼓勵。“酒囊飯袋。”傑賽爾暗暗咒駡,不過他倒不介意加入他們的行列。

他經過巨大的石雕群,右邊是六百年來的列位先王,左邊是他們的忠實臣子,大臣的雕像比國王的稍小。轉入元帥廣場前,他朝巴亞茲大法師的雕像點頭致意,那巫師仍像往常一樣厭惡地皺眉回應——他無動於衷、超凡脫俗的儀容因臉頰上的一道白鴿糞便而稍有減色。

時值議會開會議事,廣場幾乎空無一人,傑賽爾得以緩步跑到軍事大廳門前。一個矮壯的中士向他點頭致意,傑賽爾尋思對方是否來自自己的連隊——普通士兵看起來都一個樣。他沒理會這個中士,在林立的白色樓宇間繼續跑。

“真是太棒了。”眼見加蘭霍和卡斯帕坐在鎖鏈塔門前抽煙,傑賽爾咕噥。這兩個混蛋縱聲大笑,肯定是猜到了他的路線。

“為了榮譽,為了勝利!”卡斯帕在他跑過時大喊,把鞘裡的劍攪得嘎嘎響,“別讓元帥閣下等待!”他在傑賽爾身後喊著,加蘭霍樂不可支。

“該死的白癡。”傑賽爾喘著氣說,用肩膀頂開厚重的門,爬上陡峭的螺旋梯,氣喘如牛。這是阿金堡中最高的塔之一,共計二百九十一級臺階。“該死的臺階。”他暗自咒駡。爬到一百級時,他兩條腿火燒般痛,呼吸雜亂;到達二百級,他早已步履維艱。他挪著腳走完餘下的臺階,每一步都是折磨,最終他撲進一個角樓的門,踏入塔頂,倚在護牆上,被突如其來的陽光晃得不斷眨眼。

城市在他腳下向南綿延,宛如一塊由無數白房子組成的無邊無際的地毯,圍繞著閃閃發光的海灣。塔樓以北的阿金堡更為壯觀:宏偉華麗的樓宇鱗次櫛比,之間點綴著草坪、大樹與上百座塔,最後為寬闊的護城河和高聳的城牆環繞。國王大道筆直地穿過城堡中央,通向圓桌廳,圓桌廳的青銅圓頂在陽光下閃耀,其後矗立的是大學的高高尖頂,冰冷高大的鍛造者大廈又於其後隱現,淩駕于眾樓之上,宛若一座黑山,向四面八方投下長長的陰影。

傑賽爾確信自己看到了遠處瓦盧斯元帥的夾鼻眼鏡的反光。他又咒駡一聲,朝樓梯跑去。

***

傑賽爾終於爬上屋頂,眼見棋盤上仍有幾顆白棋,如釋重負。

瓦盧斯元帥抬頭朝他皺眉。“你很走運,少校今天只守不攻。”威斯特臉上綻出笑意,“看來你小子不知什麼時候贏得了他的敬意,不過,你還沒贏得我的。”

傑賽爾彎下腰,雙手放在膝上,大口大口地喘氣,汗水不斷滴落在地。瓦盧斯從桌上拿過一個長匣,走到傑賽爾面前打開:“讓我們看看你的招式。”

傑賽爾左手拿短劍,右手拿長劍。揮舞過沉重的鋼鐵,它們簡直輕若鴻毛。瓦盧斯元帥退後一步:“開始吧。”

傑賽爾振作精神,使出第一式:右臂前伸,左臂護體。雙劍自如轉換,劍刃破風而舞,在午後陽光下閃爍。一連串招式結束後,他垂手而立。

瓦盧斯點點頭:“上尉有雙快手,對吧?”

“的確,”威斯特少校咧開大嘴笑著,“他這次的表現比我以往任何時候都好。”

元帥閣下不為所動:“他的第三式膝蓋壓得太低,第四式左臂必須儘量前伸。不過,”他頓了一下,“表現尚可。”傑賽爾長舒一口氣。這已是至高評價。

“哈!”老人喊了一聲,用長匣底端撞向他肋骨。傑賽爾一下子坐倒在地,幾乎無法呼吸。“還需加強反應訓練,上尉,你得隨時保持戒備。隨時。持劍在手,就他媽不該丟掉。”

“是,長官。”傑賽爾嘶啞地答應。

“還有你他媽的耐力也太遜了,喘得跟鯉魚一樣。據說佈雷默·唐·葛斯特一天跑十裡,汗都不流一滴。”元帥俯身向下,“從現在起,你也得這麼跑。噢,沒錯,你每天早上六點繞阿金堡城牆跑一圈,然後與威斯特少校對練一小時,他已好心同意當你的陪練。我確信,他會挑出你劍術中所有小瑕疵。”

傑賽爾聽了又一縮,揉著隱隱作痛的肋骨。“至於醉酒狂歡,我要你跟它一刀兩斷。我支持在恰當的時候狂歡,如果你下夠工夫,贏得了劍鬥大賽,再慶祝也不遲。但在大賽之前,你必須潔身自好。聽明白了嗎,路瑟上尉?”他俯身更低,一字一句地說。“潔身,自好,上尉。”

“明白,瓦盧斯元帥。”傑賽爾咕噥。

***

六小時後,他喝得爛醉如泥,笑得像個瘋子,從酒館晃悠出來到街上,腦袋天旋地轉。涼風颼颼抽在臉上,簡陋低矮的房子悠悠轉,昏暗的街道如一條劇烈顛簸的下沉的船。傑賽爾竭力忍住嘔吐的衝動,搖晃著朝街上走了一步,轉身面對酒館門。煙霧繚繞的亮光、笑聲和喊叫一起湧來,一個衣衫不整的身影突然從裡頭飛也似的沖出,重重撞上他胸口。傑賽爾死命抓住來人,結果倒了下去,撞在地上發出讓骨頭顫動的巨響。

世界陷入黑暗,接著他發現自己被壓在污泥裡,上面是卡斯帕。“該死!”他咯咯笑著,僵硬的舌頭笨拙得要命。他用胳膊肘頂開傻笑的中尉,翻身踉踉蹌蹌站起來,好似踩著蹺蹺板。卡斯帕仍舊仰面躺在污泥裡,笑得上氣不接下氣,渾身散發出廉價酒的酒氣和煙的酸臭味。傑賽爾懶洋洋地想擦掉制服上的污泥,卻發現胸口濕了一大片,聞起來是啤酒。“該死!”他咕噥道,“什麼時候搞的?”

街對面傳來喊叫。兩個人在某扇門口扭打。傑賽爾眯眼細看,陰暗光線下只能看個大概:一個彪形大漢抓住一個衣著考究的傢伙,似乎要將對方反綁,又強行往對方頭上套袋子。傑賽爾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於是使勁眨了眨。這街區雖說一向聲譽不好,但眼前所見還是令他難以置信。

酒館門“砰”一聲打開,威斯特和加蘭霍走了出來,醉醺醺地你言我語個沒完,無非是討論某人的姐妹。明亮的燈光將扭打在一起的兩人映得分明。那彪形大漢全身黑衣,面具遮住下半張臉,眉發皆白,皮膚也蒼白如牛奶。傑賽爾站在街對面注視著那個白魔鬼,對方也眯起粉色眼睛回望。

“救命!”頭被蒙上袋子的傢伙叫道,聲音因恐懼而尖利,“救命,我是……”白大漢立刻給他肚子來了狠狠一擊,這句話以悲號告終。

“停手!”威斯特喊道。

加蘭霍早已沖過街道。

“怎麼回事?”卡斯帕用雙肘撐起身體問。

傑賽爾昏頭漲腦,但雙腳想要跟隨加蘭霍,於是他搖搖晃晃地跟著,泛起陣陣噁心。威斯特緊隨在後。白幽靈見狀一下子擋在他們跟犯人中間。另有一人從陰影裡快步走出,此人身材頎長,也是全身黑衣,臉戴面具,但頭髮長而油亮。他舉起一隻戴手套的手。

“先生們,”平民的口音,被面具阻隔,“行個方便,我們有公務在身!”

“沒有見不得人的公務。”加蘭霍低吼。

新來的黑衣人微笑了一下,臉上面具微微抖動:“陛下把見不得人的都交給我們咧,你說對嗎,朋友?”

“那個人究竟是誰?”威斯特指著被袋子蒙頭的傢伙。

犯人立刻重新掙扎起來:“我是塞普·唐……噢!”白怪物沖他臉上一記重拳,令他跌跌撞撞沖向馬路。

加蘭霍伸手握住劍柄,咬緊牙關,但白幽靈以懾人的速度前沖了幾步。近看他更為巨大,樣子也更怪異可怕。加蘭霍不由得後退一步,被馬路上的車轍絆了一跤,背部重重著地。傑賽爾的頭嗡嗡作響。

“退後!”威斯特喊道,一聲輕嘯,他拔劍在手。

“系系系!”怪物低吼,拳頭捏成兩大塊白石。

“哎喲。”被袋子蒙頭的男人咕嚕道。

傑賽爾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看了瘦長男人一眼,對方沖他一笑。這時候怎麼有人笑得出來?他還驚訝地發現,對方手上不知何時多了把醜陋的長刀。哪來的刀?他醉醺醺地摸劍。

“威斯特少校!”街道彼端的陰影裡傳來話音。傑賽爾愣了一下,不知如何是好,劍才拔出一半。加蘭霍掙扎著起來,制服後背沾滿泥巴,他“哐當”一聲拔劍,但白怪物只是一眨不眨盯著他,毫不退讓。

“威斯特少校。”話音再次傳來,這次伴著“噠”的一聲和腳步刮擦。威斯特臉色大變——一個身影自陰影中顯形,手杖點在污泥裡,腿瘸得厲害。此人的上半邊臉在寬簷帽下看不真切,卻可看出嘴上硬擠的一絲怪笑。傑賽爾注意到此人四顆門牙全已掉光,驀地一陣反胃。怪人就這樣拖著腳走向他們,無視周遭寒光閃閃的刀劍,朝威斯特伸出手。

少校緩緩插劍回鞘,握住這只手,輕輕搖了搖。“格洛塔上校?”他沙啞地問。

“正是在下,您卑微的僕人。不過我退役了,如今效命審問部。”他緩緩抬手,摘下帽子。他的臉如死人般蒼白,佈滿深深的皺紋,剪短的頭髮不少已變灰,但深暗眼窩裡的眼睛卻散發出興奮神色。他左眼明顯比右眼小,眼角粉紅,潤濕發光。“此二位是我的助手,塞弗拉刑訊官,”瘦子嘲弄般鞠了個躬,“弗羅斯特刑訊官。”

白怪物一把提起犯人。“等等。”加蘭霍上前一步,但審問官的一隻手輕輕搭上他胳膊。

“此人可是審問部的犯人,加蘭霍中尉。”被叫出名字,大個子驚得一愣。“我知道你出於好意,但他乃是重犯,乃是叛國奸賊。我有蘇爾特審問長親筆簽發的拘捕令,相信我,他根本不值得你出手相助。”

加蘭霍皺起眉,惡狠狠地瞪著弗羅斯特刑訊官——白魔鬼跟塊白石頭一樣,全然無動於衷,他毫不費力地拽著犯人肩膀,沿街道走開。叫塞弗拉的眯眼笑笑,收刀入鞘,又鞠了一躬,悠閒自得地隨同伴離去,嘴裡還吹起不成調的曲子。

審問官的左眼皮開始顫動,眼淚順著蒼白面頰流下,他用手背仔細擦淨。“請原諒,哎,一個大男人竟連自己的眼睛也控制不了,你們肯定想不到吧?活像團該死的漿糊,有時我真想把東西挖出來,用眼罩替代。”傑賽爾肚裡翻江倒海。

“多少年了,威斯特?七年?八年?”

少校臉側的肌肉抽了一下。“九年。”

“沒想到啊,九年了。你信嗎?一切仿佛就發生在昨天。我們是在山脊上分開的,對吧?”

“是的,山脊上。”

“別擔心,威斯特,我一點不怪你。”格洛塔熱情地拍拍少校的手,“不怪你,真的。你極力勸阻我,我記得很清楚。要知道,被古爾庫人關押時我有充足的時間去回憶。充足的時間。你一直像好朋友那樣待我,現在年輕的柯利姆·威斯特當上王軍少校啦,不簡單啊。”傑賽爾不知他倆在說什麼。他只想大吐特吐,倒床就睡。

格洛塔審問官微笑著轉向他,再次露出奇醜無比的牙齒豁口:“這位一定是路瑟上尉,大家可都對你在即將來臨的劍鬥大賽上的表現寄予厚望呐。瓦盧斯元帥是個嚴厲的師傅,對吧?”他有氣無力地揮動手杖,“刺,刺,對吧,上尉?刺,刺。”

傑賽爾只覺膽汁上湧,他咳嗽幾聲,低頭盯著腳,期盼周遭世界停止旋轉。審問官若有所思地輪流看向每個人。威斯特臉色慘然。加蘭霍沾滿泥漿,怒氣未消。卡斯帕仍坐在路上。誰都沒開口說話。

格洛塔清清嗓子。“好吧,公務在身,”他僵硬地一鞠躬,“希望能跟大家再見面。希望此言不虛。”傑賽爾卻再也不想見這個怪人。

“或許哪天我們可以再比劍?”威斯特少校小聲說。

格洛塔和藹一笑:“噢,我很樂意,威斯特,不過如今我腿腳不太靈便。你盛情相約,弗羅斯特刑訊官可以應戰。”他看看加蘭霍,“但我必須提醒你,他打起來一點都不紳士。祝大家度過美好的夜晚。”他戴回帽子,緩緩轉身,拖著腳沿陰暗的街道離開。

尷尬的沉默中,四個軍官呆看他一瘸一拐慢慢走遠。最終卡斯帕開口:“到底怎麼回事?”

“沒什麼,”威斯特從牙縫裡擠出一句,“我們最好都忘記,就當什麼也沒發生。”

“王軍”指聯合王國中由國王居中調度的常備軍。

長度單位,等於人類平均一大步的距離。

牙齒和手指 Teeth and Fingers

時間寶貴,速戰速決。格洛塔沖塞弗拉點頭,後者微笑著一把揭去蒙在塞普·唐·托伊費爾頭上的袋子。

鑄幣廠總管體格健壯,儀錶堂堂,但已是鼻青臉腫。“這到底什麼意思?”他虛張聲勢地咆哮,“你們可知我是誰?”

格洛塔哼了一聲:“我們當然知道,莫非會隨便從街上抓個閒人回來?”

“我可是王家鑄幣廠總管!”犯人大叫,被綁的雙手胡亂掙扎。弗羅斯特刑訊官雙臂抱胸,無動於衷地旁觀。火盆裡烙鐵燒得熾熱,泛出橘黃光芒。“你們竟敢——”

“讓他閉嘴!”格洛塔大喝。弗羅斯特沖托伊費爾的小腿兇狠地一踹,犯人立刻慘叫。“看看,把客人雙手都捆住了,還怎麼簽字畫押啊?快給他鬆綁。”

白化人給他手腕鬆綁時,托伊費爾狐疑地環顧四周,目光落在那把切肉刀上——刀刃磨得鏡子般光亮,反射著刺眼燈光。好寶貝。你就想拿它,對嗎,托伊費爾?我敢打賭你想拿它砍我的頭。格洛塔有點希望他這麼嘗試——他的右手似乎伸出去了,但最後只是將眼前的供狀推開。

“啊哈,”格洛塔道,“鑄幣廠總管是個右撇子紳士。”

“右撇子紳士。”塞弗拉在犯人耳邊噝噝地說。

托伊費爾眯眼盯著桌子對面:“我認得你!格洛塔,對不對?那個在古爾庫做了階下囚,被折磨過的人。沙德·唐·格洛塔,對嗎?哈,我正告你,你這次越界了!完完全全越界了!等莫拉維大法官知道——”

格洛塔霍地站起,椅子刮著地磚,尖厲刺耳。左腿很疼,但他不予理會,“看好!”他厲聲說著張大嘴,讓驚恐的犯人看清自己的牙齒。或者說剩餘的牙齒。“看好了?看仔細了?他們砸碎上牙會留下相對的下牙,砸碎下牙會保留相對的上牙,自始至終反著來。看明白了?”格洛塔用手指撐開臉頰,讓托伊費爾瞧得更清楚。“用小鑿子,每天砸一點,幾個月才幹完。”格洛塔緩緩坐下,咧嘴輕笑。“真是傑作,對吧?莫大的諷刺啊!給你留下一半牙齒,卻一顆都用不上!大部分日子只能喝湯!”鑄幣廠總管使勁咽了口口水,格洛塔看到一滴汗珠順著他脖子滾下。“牙齒僅僅是開始。現在我撒尿得像女人一樣蹲著,你知道,我才三十五歲,但沒人扶幾乎起不了床。”他重重靠上椅背,伸直腿時臉抽搐了一下。“我每天都像是去地獄走了一遭。每天如此。所以請告訴我,你真以為你那些屁話能嚇到我嗎?”

格洛塔端詳著犯人,不動聲色。他的自信喪失了一大半。“招吧,”他低語,“招了就送你去安格蘭,今晚還能補個覺。”

托伊費爾的臉幾乎變得跟弗羅斯特刑訊官的臉一樣蒼白,但他一言不發。審問長馬上會到,很可能已在路上。一旦他來了沒供狀……去安格蘭的就輪到我們幾個。這還是最樂觀的估計。格洛塔抓住手杖,又站起來。“我喜歡按照藝術家的標準辦事,可惜藝術需要時間,而為了找你我們翻遍了城裡每家妓院,耗掉半個晚上。幸虧弗羅斯特刑訊官鼻子靈,方向感敏銳。他可是能嗅出茅房裡的老鼠。”

“茅房裡的老鼠。”塞弗拉附和,他的眼睛在橘黃色火盆光的映照下亮閃閃的。

“時間有限,我就直截了當:十分鐘內你不招也得招。”

托伊費爾哼了一聲,抱起雙臂:“休想。”

“按住他。”弗羅斯特從身後按住犯人,像老虎鉗一樣抓著犯人的右臂擰到身側;塞弗拉抓住犯人的左手腕,把手指攤到凹痕累累的桌面上。格洛塔用整個手掌包住切肉刀光滑的刀柄,緩緩拉向犯人,刀刃刺耳地刮擦木桌。他低頭盯著托伊費爾的手。多漂亮的指甲,修長又光滑。這樣的指甲下不了礦。格洛塔高高舉起切肉刀。

“等等!”犯人尖叫。

砰!厚重的刀刃深陷入桌面,俐落地砍掉了托伊費爾的中指指甲。犯人的呼吸急促起來,前額汗涔涔一片。我們馬上就知道你有幾斤幾兩。

“你很明白這樣下去的後果。”格洛塔道,“告訴你,他們就是這樣對待跟我一起被俘的下士的,每天一刀。他很頑強,非常頑強,一直到切到手肘才死。”格洛塔又舉起切肉刀,“快招。”

“你不能……”

砰!切肉刀剁掉了托伊費爾的中指尖。鮮血汩汩冒出,流向桌面。燈光下塞弗拉的眼睛仍是笑眯眯,托伊費爾則驚得合不攏嘴。疼痛稍候才會來。“快招!”格洛塔怒吼。

砰!切肉刀剁掉了托伊費爾的無名指尖和中指的一截指甲蓋,指甲蓋在桌上滾了一下,掉到地上。弗羅斯特的臉像大理石一樣沒有絲毫表情。“快招!”

砰!托伊費爾的食指指尖騰入空中,中指第一個指節全沒了。格洛塔頓了頓,用手背抹去前額汗水,腿因剛才的用力而一陣抽搐。鮮血“嗒嗒嗒”不停滴到地上。托伊費爾睜大雙眼,盯著被削短的手指。

塞弗拉搖搖頭。“真了不起,審問官。”他把一小團血肉輕彈向桌子對面。“這準頭……讓人拜服。”

“啊啊啊呀!”鑄幣廠總管大叫。終於開始疼了。格洛塔又舉起切肉刀。

“我招!”托伊費爾尖叫,“我招!”

“很好。”格洛塔歡快地說。

“妙極。”塞弗拉說。

“系好。”弗羅斯特刑訊官說。

廣袤荒涼的北方 The Wide and Barren North

法師是古老神秘的階層,研究世界奧秘,修習魔法途徑,博學而強大,遠超常人想像——至少傳言如此。這樣的傢伙想必有很多法子找人,即便要找的人身處廣袤荒涼的北方。

法師很可能早已上路。

羅根抓抓蓬亂的鬍子,不知什麼事耽擱了這位大人物。或許迷路了。他再次想到應該留在森林裡,至少不用為食物發愁。但鬼靈說向南,他便南行走出群山,來到這片荒野,在荊棘與污泥間等待,忍受惡劣天氣,大多時候饑腸轆轆。

靴子磨壞了,他只好把可憐的營地紮在道旁,以免錯過巫師。由於頻繁的戰爭,北方充斥著形形色色的危險分子——落草為寇的逃兵、逃離被毀家園的農民、一無所有的散兵游勇,不一而足。好在羅根暫時不用擔心這個。除了他和找他的法師,根本不會有人來這種杳無人煙的地方。

他就這樣坐等,間或起來找找吃的,一無所獲後又坐下來等。每年這時節,荒野常被暴雨浸透,但只要能點著火,他都會在夜裡生起煙霧刺眼的小火堆。一則為振作漸漸萎靡的精神,二則可吸引路過的法師。今天自傍晚起就在落雨,好在現下停了一陣,乾燥得足夠生火。他的鍋架在火堆上,用來煮湯的肉是從森林裡帶的,已是最後一塊。明早他必須重新上路,邊走邊找食物。如果法師還在尋他,恐怕要多走幾裡路了。

就在他一邊攪拌鍋裡寒磣的晚餐,一邊思索明日是向北折回還是繼續向南時,路上傳來馬蹄聲。只是一匹馬,走得很慢。他坐回自己的外套上,等待。隨著一聲馬嘶和馬具叮噹聲,一個騎手出現在丘上。雨後的夕陽已快落下,因此羅根瞧不真切,只看出騎手的姿勢僵硬笨拙,顯然不常出門。騎手策馬朝火堆方向小跑,在離火堆幾碼處勒馬停下。

“晚上好。”騎手說。

他根本不是羅根想像的樣子。不過是個病弱的年輕人,形容憔悴,臉色蒼白,眼圈深黑,長髮被風吹得緊貼頭皮,露出的笑容難掩緊張。他淋成了落湯雞,看起來一點也不博學,當然也並非傳言說的那樣強大到超乎常人想像。他只是又冷又餓,病懨懨的——實際上,他看起來就像羅根自己。

“你連法杖都沒有嗎?”

年輕人看上去很驚訝。“我還沒……我是說……呃……我還不是法師。”他聲音越來越小,說完還緊張地舔嘴唇。

“鬼靈說我會遇到法師,不過他們總說錯。”

“噢……這個,我是門徒,我師父是偉大的巴亞茲。”他虔誠地點頭致意,“他是第一法師,精通高等技藝,擁有無比智慧,正是他派我來找你,”門徒突現疑慮,“帶你回去……你真是九指羅根嗎?”

羅根舉起左手,透過中指豁口看向臉色蒼白的年輕人。“哦,太好了。”門徒如釋重負地長舒一口氣,忽又停住。“噢,我是說……呃……對你失去手指很抱歉。”

羅根笑了,自河裡撿回命來這屬頭次。其實門徒的話並不太好笑,但羅根放聲大笑。年輕人也笑笑,痛苦地從馬鞍上滑下。“我是馬拉克斯·魁。”

“馬拉克斯啥?”

“魁。”他邊答邊朝火堆走。

“有這樣的名字?”

“我來自舊帝國。”

羅根從未聽說這樣一個地方:“帝國,呃?”

“嗯,它曾經存在,還是環世界中最強大的國家。”年輕人在火堆旁僵硬地盤腿而坐,“不過古時的榮耀已逝,那裡成了一片巨大的戰場。”羅根點點頭。他很清楚戰場是什麼樣。“它離這很遠,遠在世界西方。”門徒邊說邊輕輕揮手。

羅根又笑了:“那是東方。”

魁苦笑一下:“我是個預言家,雖然,呃,只是個半吊子。巴亞茲師父派我來找你,可星辰不作美,趕上糟糕天氣,於是我迷了路。”他拂去遮眼長髮,攤開雙手,“我本來帶了匹馱馬,裝食物和補給,還有一匹馬給你騎,但在風暴中全丟了。恐怕我真不適合戶外活動。”

“看來是這樣。”

魁從口袋裡拿出酒瓶,羅根接過打開,痛飲一口。熱辣酒液順喉嚨流下,暖意直湧到發根。“好吧,馬拉克斯·魁,雖然你丟了食物,好歹把最緊要的東西留下了。要知道這些日子我可一點都笑不出來。歡迎你來我的火堆。”

“謝謝,”門徒頓了一下,伸出雙手到微弱的火堆上烤火,“我兩天沒吃東西了。”他搖搖頭,長髮隨之左右擺動。“真……煎熬。”他舔舔嘴唇,直勾勾地看著鍋。

羅根遞來勺子,魁的眼睛睜得又圓又大:“你吃過了嗎?”

羅根點點頭。他並沒有,但眼前這可憐的門徒委實餓極了,而鍋裡食物勉強只夠一個人吃。他又喝了口酒,算了,有這個就夠。魁津津有味地把湯一掃而光,喝完還去刮鍋底、舔勺子,連鍋沿都舔個乾淨,然後背靠一塊大岩石而坐。“我欠你的情,九指羅根,你救了我的命。我不敢想像你會如此慷慨熱情。”

“說實話,你跟我想像中的也完全不一樣,”羅根又猛灌一口酒,舔舔嘴唇,“巴亞茲是誰?”

“第一法師,精通高等技藝,擁有無比智慧。恐怕我這次的表現會令他很不滿。”

“這麼說,他很讓人畏懼了?”

“嗯,”門徒小聲答道,“他的確有點脾氣。”

羅根又喝了一口。暖意已蔓延至全身,幾周來他頭一次這麼暖和,他享受了一陣:“他想從我這得到什麼,魁?”

沒人回答。火堆邊傳來輕微的鼾聲。羅根笑笑,裹緊外套,也躺下睡覺。

***

門徒劇烈咳嗽著醒來。時間尚早,天色昏暗,晨霧厚重。這也許是好事,反正方圓數裡除了污泥、岩石和冷暗的褐色金雀花別無他物。一切都包覆在寒露中,好在羅根成功地點起一串小火苗。魁的頭髮緊貼蒼白的臉,他翻了個身,在地上咳下大灘痰液。

“啊啊啊。”他嘶啞呻吟,一陣咳嗽後再次吐出痰液。

羅根將馬具的最後一個搭扣系在悶悶不樂的馬上。“早上好,”他望著蒼白的天空說,“雖然天不怎麼好。”

“我要死了。我要是死了,就不用再走了。”

“我們沒有食物了,待著不走,你就真只有死路一條。屆時我吃了你,然後翻山原路返回。”

門徒虛弱地笑笑:“我們該怎麼辦?”

是啊,我們該怎麼辦?“哪能找到這個巴亞茲?”

“北方大圖書館。”

羅根從未聽過這個地方,也從未對書籍產生興趣:“在哪?”

“從這兒往南,約四天騎程,位於一個大湖邊。”

“你認得路?”

門徒掙扎著起來,身體微微搖晃,呼吸又急又淺,慘白的臉上佈滿細密汗珠。“應該認得。”他喃喃道,看上去並無一點把握。

無論魁本人還是他的馬都不可能不吃東西連走四天,這還是不迷路的前提下。食物問題亟待解決,所以儘管要冒極大風險,沿路穿越樹林往南仍是最佳選擇。他們可能會被土匪殺死,但找到食物的機會也比較大,不然只有餓死的份。

“你騎馬。”羅根說。

“我弄丟了馬,我該走路才是。”

羅根將手放上魁的前額,又燙又黏。“你發燒了,你騎馬。”

門徒沒再爭論,他低頭看著羅根破爛不堪的靴子:“你能穿我的靴子嗎?”

羅根搖搖頭:“太小。”他蹲在冒煙的火堆餘燼上,噘起嘴唇。

“你在幹什麼?”

“火是有靈的。我把這個含在舌下,一會兒用來生另一堆火。”魁太過虛弱,已做不出任何驚訝表情。羅根將火靈含入口,被煙嗆得咳,苦味讓他瑟縮了一下。“收拾好了?”

門徒舉起雙臂做個無可奈何的姿勢:“收拾好了。”

***

馬拉克斯·魁十分健談。他們朝南穿越荒野,從早晨太陽爬上灰色天際直到向晚時分他們進入樹林,他一路喋喋不休說個不停,生病對他的嘮叨毫無影響。羅根倒沒覺得煩,因為很久沒人跟他說話了,注意力也正好借此從腳上轉移。他又餓又乏,但最難受的是腳——靴子破成條條舊皮革,腳趾被不斷紮著磨著,山卡咬過的小腿還在火辣辣地疼。每一步都是煎熬。人們說他是北方最讓人懼怕的人,現在他卻懼怕路上最細小的樹枝和石子。真可笑啊。他的腳撞上一顆卵石,令他畏縮了一下。

“……於是我花了七年時間跟著紮卡魯斯師父學習。他是個偉大的法師,在尤文斯十二弟子中排行第五,是個真正的偉人。”在魁眼中,似乎任何事一跟法師沾邊便稱得上偉大,“他認為我學有所成,該前往北方大圖書館接受巴亞茲師父的教導,以贏得法杖了。但到這裡我卻發現事情沒那麼簡單。巴亞茲師父極為苛刻並且……”

馬忽然停步,噴著鼻息,甚至遲疑著後退了一大步。羅根嗅嗅空氣,皺起眉頭。附近有人,被淋得很慘的人。他本該早點發現,但他的心思都集中在腳上。魁向下看他:“怎麼回事?”

像在回答他一般,一個男人從前方十跨開外的樹後走出,另一個男人從稍遠點的地方沿路趕來。毫無疑問,都是些人渣,沾滿污穢,鬍子拉碴,身上的毛皮和皮革破成一條一條,胡亂系著——跟羅根一樣落魄。左邊那個身材乾瘦,握了把矛,矛尖有倒刺;右邊是大塊頭,拿一把鏽跡斑斑的重劍,頭戴凹痕累累的頭盔,盔頂有顆尖釘。他們慢慢走近,咧嘴笑著。身後又傳來聲音,羅根扭頭去看,心頓時沉了下去:第三個人正小心翼翼沿路逼近,此人臉上長了個大癤子,手拿一把沉重的木斧。

魁從馬鞍傾下身,驚慌的兩眼睜得大大的:“他們是土匪?”

“你可是他媽的預言家。”羅根咬牙厲聲道。

他們在離他倆一兩跨的地方停下。戴頭盔的好像是頭兒。“好馬啊,”他低吼道,“朋友借一借?”持矛的抓住馬韁,只顧咧嘴笑。

形勢急轉直下。片刻前,一切還風平浪靜,但命運就是這麼變幻無常。羅根懷疑一旦打起來,魁可能一點忙都幫不上。如此一來,他要孤身面對三個或更多敵人,且只憑身上的一把刀。但如果他不採取行動,馬拉克斯就會被搶,乃至被殺。你必須現實一點。

他重新打量了一下三個土匪,對方根本沒設想兩個手無寸鐵的人會反抗——拿矛的將矛持於身側,拿劍的劍尖指地。他不知拿斧的是什麼動作,只能寄望於幸運。一個令人遺憾的事實是,出頭鳥通常最倒楣,所以羅根轉過去,一口將火靈啐到戴頭盔的土匪臉上。

火靈在空中即刻燃燒,猛襲向土匪。土匪的頭瞬間被火焰包圍,火星四濺,他手中的劍“噹啷”落地。他用雙手拼命抓臉,結果手也一同起了火,令他尖叫著搖晃跑開。

魁的馬受火焰驚嚇後後腿人立,狂噴鼻息。乾瘦男子嚇得倒抽一口氣,向後退去,就在他驚魂未定時,羅根人已趕到。他一手抓矛杆,又用頭撞土匪的臉。土匪的鼻子一下子斷了,向後趔趄了好幾步,鮮血順著下巴流下。羅根借長矛將他拉回來,掄圓右臂給他脖子一記老拳。土匪“咕咚”一聲倒下,羅根順勢奪過長矛。

他感到身後有人襲來,立刻趴倒在地,往左一滾。斧頭呼嘯著從頭上揮過,砍傷了馬肚皮,鮮血飛濺,鞍帶搭扣被生生劈斷。癤子臉踉蹌了幾步,身體被這一砍帶得轉了半圈。羅根正欲反擊,卻為一塊石頭絆住腳踝,醉漢般踩了好幾步,疼得直叫喚。身後樹林不知何處射來一支箭,擦著他臉皮飛過,沒入道路對面的灌木叢。馬兒噴著鼻息,四腳亂踢,雙眼亂轉,然後沿路瘋狂疾奔而去。馬鞍從它背上滑下,馬拉克斯·魁哀號著被甩進灌木叢。

沒時間管他了。羅根大吼一聲,沖向斧頭男,長矛對準心臟刺去。對手及時舉斧蕩開矛尖,但蕩得不夠遠,長矛刺穿了肩膀,刺得他轉了個圈。隨著一聲清脆的喀嚓聲,矛杆硬生生折斷,羅根一下子失去了平衡,向前栽倒,癤子臉也同時摔到路上,壓在羅根身上,刺穿他的矛尖在羅根頭皮留下一道傷痕。羅根雙手抓住斧頭男亂蓬蓬的頭髮,向後一拖,將臉撞向岩石。

隨後羅根搖晃著站起來,腦袋天旋地轉,他用手擦去眼角的鮮血,剛好看到一支箭從樹林裡飛出,“砰”一聲釘在離自己一兩跨遠的樹幹上。羅根沖向弓箭手,發現對方是個頂多十四歲的男孩,還在摸箭。羅根拔出刀。男孩搭箭入弦,驚慌的眼睛睜得老大,他滿臉驚訝、笨拙地拉開弓弦。

羅根欺到他身旁。男孩松弦放箭,羅根沉身避開,同時向前一跳,雙手握刀向上劃。刀刃刺入男孩的下顎,一下子將其舉到空中,然後就斷了。男孩倒在羅根身上,刀刃碎片在羅根手上劃出了一道長口子,男孩的血和羅根的血混在一起,濺得到處都是。

他推開屍體,搖晃著靠在樹上大口喘息,心咚咚直響,耳邊迴響著嗜血的轟鳴,胃裡翻江倒海。“我還活著,”他輕聲說,“還活著。”頭上和手臂上的傷抽痛起來。不過是又添兩道傷疤,重要的是還活著。他擦掉眼角的血,一瘸一拐回到路上。

馬拉克斯·魁站在那裡,面如土色地盯著三具屍體。羅根抓住他雙肩,上下打量一番:“受傷沒?”

魁只盯著屍體:“他們死了嗎?”戴頭盔的大塊頭仍在冒煙,散發出令人作嘔的味道。羅根注意到他穿著一雙完好的靴子,比自己的不知強多少倍。長癤子的脖子被扭得完全錯位,根本不可能活命,況且折斷的長矛已將他貫穿。羅根將乾瘦的那個踢翻過來,此人血淋淋的臉上殘留著訝異,眼睛直勾勾望向天空,嘴巴大張。

“那一拳多半擊碎了氣管。”羅根咕噥。他把滿是鮮血的雙手抓在一起,努力止住顫抖。

“樹林裡那個也……”

羅根點點頭:“馬呢?”

“跑了,”魁絕望地低聲道,“我們該怎麼辦?”

“先看下他們帶沒帶食物,”羅根指指冒煙的屍體,“我要他的靴子。”

練劍 Fencing Practice

“上,傑賽爾,上!別扭扭捏捏!”

傑賽爾滿心樂意照辦。他跳步上前,右手的劍跟著刺出。威斯特已失去平衡,向後趔趄了好幾步,方寸大亂,只能用手中短劍左支右絀。為給練習增加一點刺激,他們今天用了單刃劍,單刃劍雖無法真正刺傷敵人,但足夠用力的話,可以狠刮對手兩下。傑賽爾憋足了勁要給少校點顏色,以報昨天受辱之仇。

“對對,給他點顏色!刺,刺,上尉!刺,刺!”

威斯特笨拙地砍來,傑賽爾看準時機,擋開來劍,然後繼續上前緊逼,用盡全力刺出。他左手的劍同時也劈過去,緊接著又一劈。威斯特只有招架之功,跌跌撞撞一直退到牆邊,傑賽爾只需最後一擊就可將其拿下。長劍再次刺出時,傑賽爾不禁得意得咯咯笑起來,但他的對手不可思議地突然起死回生——威斯特腳下一溜,力道十足地將這一刺擋向一旁,讓傑賽爾驚得合不攏嘴。他向前一個趔趄,失去了平衡,劍尖插入牆上石縫,震得虎口發麻。

脫手的劍插在牆上兀自顫動不停。

威斯特搶步上前,矮身避開傑賽爾剩下的短劍,用肩膀撞他。“哎喲。”傑賽爾喊叫著踉蹌後退,重重摔在地上,脫手的短劍掠過石板,被瓦盧斯元帥輕巧地踩在腳下。威斯特的鈍劍尖此時頂住了他的喉嚨。

“該死!”威斯特大笑著向他伸手時,他咒駡道。

“沒錯,”瓦盧斯長歎一聲,喃喃道,“真該死。比昨天的表現還差勁,如果你這也叫表現的話!你又被威斯特少校耍了!”傑賽爾怒衝衝地一把推開威斯特的手,自己站起來。“他每次都那麼鎮定!你卻自願跳坑,自己繳械!自己繳械!我八歲的孫子都不會犯這種錯!”瓦盧斯用棍子重重敲地,“請跟我解釋一下,路瑟上尉,你這樣四仰八叉、手無寸鐵,如何贏得劍鬥大賽?”

傑賽爾悶悶不語,使勁撓了撓後腦勺。

“贏不了?以後拿著劍就算摔下懸崖,摔得粉身碎骨,你也必須抓緊劍不放,聽到沒有?”

“聽到了,瓦盧斯元帥。”傑賽爾怏怏不樂地低聲回答,直盼望老混蛋摔下懸崖,摔下鎖鏈塔也行。或許加上威斯特少校。

“自負是劍客的大忌!你必須把每一個對手都當作最後一個來對待。至於你的步法,”瓦盧斯嫌惡地撇撇嘴,“上前還可以,但要是防守,很快就亂了。少校不過點了你一下,你卻像個犯暈的女學生一樣倒下。”

威斯特還在對面咧嘴笑。他很享受。絕對是!去他的!

“他們說佈雷默·唐·葛斯特的腿就像鐵柱。鐵柱!要擊倒他比推翻鍛造者大廈還難。”元帥指向那座巨塔,其輪廓高淩於院內眾樓之上。“鍛造者大廈!”他嫌惡地喊。

傑賽爾抽抽鼻子,朝地面踢了一腳。他第一百次產生了棄賽棄劍的念頭。可人們會怎麼說呢?父親近乎荒唐地以他為傲,只要有人聽,就會將傑賽爾的劍術誇耀一番。他切盼兒子在元帥廣場上、在尖叫的人群面前為他爭光。如果傑賽爾半途而廢,父親一定深感恥辱,屆時他就只能跟晉升、跟津貼、跟所有的前途說再見了。他的兄弟們無疑樂於見到這一幕。

“關鍵是平衡,”瓦盧斯還在滔滔不絕,“根基要紮穩!從現在起,每天訓練加上一小時平衡木。每天都練。”傑賽爾聽得一縮。“你的訓練日程是:跑步,重杠,劍式,一小時對打,劍式,最後還有一小時平衡木。”元帥滿意地點點頭。“目前來說,這樣的量夠了。我希望明早六點見到精神抖擻的你。”瓦盧斯皺皺眉,“精!神!抖!擻!”

***

“你知道,我撐不下去了,”傑賽爾邁著僵硬的步子回營房時說,“這樣下去得受多少氣啊?”

威斯特咧嘴笑道:“得了吧,我還從未見過老混蛋對誰如此溫和咧。他肯定是真喜歡你。他對我趕不上對你的一半好。”

傑賽爾不確定這是真話:“比對我還差?”

“我不像你進來就有基礎,於是他讓我整下午舉重杠,直到它落下來砸頭上。”威斯特的臉微微抽搐了一下,好像單提及這份記憶就讓人痛苦不堪,“他讓我全副盔甲,跑上跑下鎖鏈塔。他讓我一天對打四小時,天天不落。”

“你怎麼熬得過來?”

“我沒有選擇。我不是貴族,只能通過比劍出人頭地。好在付出終有回報,你知道有幾個王軍軍官是平民出身嗎?”

傑賽爾聳聳肩:“細細一想,還真沒幾個。”身為貴族,他覺得一個都沒有才最合情理。

“你來自貴族家庭,又有上尉軍銜,一旦贏得劍鬥大賽,前途不可限量。霍夫宮務大臣、莫拉維大法官,包括瓦盧斯自己,個個都是從比劍冠軍發跡的。血統高貴的冠軍總能成就一番事業。”

傑賽爾哼了一聲:“就像你的朋友沙德·唐·格洛塔?”

這名字仿佛一塊石頭落在他們中間。

“哦……幾乎總能。”

“威斯特少校!”粗獷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是臉上有道傷疤的矮胖中士,他急匆匆奔來。“福裡斯特中士,近來可好?”威斯特邊問邊熱情地拍拍士兵的背。他對農民總是很友善——傑賽爾經常提醒自己威斯特其實跟農民沒什麼兩樣。他或許受過教育,是個軍官,但說到底與傑賽爾比,他跟這個中士的共同點更多。

中士臉上綻出笑容:“我很好,謝謝您,長官。”他又向傑賽爾恭敬地點頭致意:“早上好,上尉。”

傑賽爾簡單地點頭回禮,轉身去看林蔭道。他想不通一個軍官為何要搭理一個普通軍士。況且此人臉上還有疤,長相那麼醜,傑賽爾對醜八怪可是素無好感。

“有事找我嗎?”威斯特問。

“伯爾元帥召見您,長官,是一次緊急會議,所有高級軍官必須出席。”

威斯特的臉陰沉下來:“我會儘快趕去。”中士敬個禮,急匆匆走開。

“關於什麼啊?”傑賽爾漫不經心地問,一邊看一個辦事員追逐一份飛落的檔。

“關於安格蘭,關於北方人之王貝斯奧德。”說到這名字威斯特不禁皺了下眉,似乎有些苦澀,“據說他打敗了北方的所有對手,即將對王國開戰。”

“好啊,如果他自不量力的話。”傑賽爾歡快地說。在他看來,戰爭是好東西,是贏得榮譽和晉升的絕佳機會。飛落的文件被微風吹拂著從他靴旁掠過,氣喘吁吁的辦事員緊跟在後,傑賽爾樂呵呵地看著他從身旁掠過,笨拙地彎下腰,努力想抓住檔。

少校一把抓住泥跡斑斑的檔,遞過去。“謝謝您,長官,”辦事員汗涔涔的臉可憐兮兮,但滿是感激之情,“非常感謝!”

“不客氣。”威斯特喃喃道,辦事員諂媚地微一鞠躬,快步走開。傑賽爾有點失望,他正看追紙片看得入迷呢。“可能要打仗,不過這遠非我當下最緊要的麻煩。”威斯特長出一口氣,“我妹妹來阿杜瓦了。”

“我不知道你有妹妹。”

“我有,而且就在這裡。”

“那又怎樣?”傑賽爾對威斯特的妹妹沒有任何興趣。雖說威斯特通過自身努力已然出人頭地,但他們家其他成員在傑賽爾眼中不值一提。他只對貧窮的平民女孩和富裕的貴族千金感興趣,前者可以逢場作戲,後者可以考慮聯姻,居於兩者之間的她在他眼中無足輕重。

“唉,我妹妹挺惹人喜愛,就是有一點……離經叛道,執拗起來沒法管。說實話,我寧願面對一群北方人,也不願面對她。”

“得了吧,威斯特,”傑賽爾心不在焉地隨口說,“我敢說她沒那麼棘手。”

少校面露喜色:“嗯,聽你這麼說我就放心了。她一直想參觀阿金堡,幾年來我也一直保證只要她來,就帶她游遍全城。事實上,我們安排的是今天。”傑賽爾油然升起一股不祥的預感。“可我必須出席會議,所以——”

“我這些天沒時間!”傑賽爾怨聲怨氣地說。

“我保證會好好補償你。一小時後在我的營房見。”

“等……”可威斯特已大步走開。

***

她千萬不要太醜,傑賽爾一邊慢騰騰地朝威斯特少校的營房挪,一邊想。走到之後,他不情願地舉拳敲門。千萬別長得太醜。也不要太傻。浪費一下午陪個傻妞真作孽。手舉到一半,裡面傳來高聲嚷嚷。他不自在地站在走廊裡,耳朵慢慢朝木門貼去,希望能聽到什麼誇他的話。

“……你的女僕呢?”是威斯特,聽起來怒氣衝衝。

“我得把她留下看家,家裡事很多,要是帶她來,這幾月就沒人管了。”這就是威斯特的妹妹了。傑賽爾的心沉了下去。聲音很深沉,應該是個胖子。傑賽爾無法承受被人看到跟一個胖妞挽著手繞阿金堡轉悠,那會毀了他的名聲。

“你不能一個人在城裡逛!”

“我一個人不也來了,對不對?你忘了我們是什麼人,柯利姆,沒有僕人我照樣能生活。反正對這裡的大多數人來說,我跟僕人沒兩樣。再說,你朋友路瑟上尉會照顧我。”

“那更糟糕,你清楚得很!”

“哎呀!我又不知道你會這麼忙,我還以為你會抽時間陪自己的親妹妹呢。”這話聽起來倒不傻,不過她還是個胖妞,還得加上暴躁,“我跟你朋友在一起不安全嗎?”

“他心腸倒不壞,可跟他在一起?”傑賽爾一時沒明白這句話什麼意思,“不帶女伴,跟一個自己幾乎完全不瞭解的男人一起逛阿金堡?別傻了,我知道你沒這麼傻!想想人們會怎麼想!”

“去你媽的。”傑賽爾嚇得從門上縮了回來。他還真不習慣女士爆粗口。肥胖、暴躁、粗魯,該死的全讓她攤上了。真是怕什麼來什麼,比想像中的還糟糕。他眺望走廊,盤算是否該趁早開溜,同時編起爽約理由。倒楣的是,正好有人上樓,他要走難保不被看見。只有敲門再見機行事了。他咬咬牙,憤憤地拍響門。

裡面的聲音戛然而止。傑賽爾擺出一副友好的微笑,卻是那麼不自然。讓折磨開始吧。

門開了。

出於某種原因,他以為會看到一個穿裙子的威斯特少校的矮胖翻版。大錯特錯。與當下流行的苗條標準相比,她體態微微豐滿一點,但你不能說她胖,一點都不胖。她有烏黑的頭髮,黝黑的皮膚,只比大家公認的好皮膚黑那麼一點。他知道,一位好女士無論任何時候都該遠離陽光的照射,但看著她,他竟想不出女士為何要這麼做。她暗色的眸子幾近烏黑,現在時髦的本是藍眼睛,但她的眸子卻在門口黯淡的光影下閃出格外迷人的光芒。

她對他笑。那是一種奇特的微笑,嘴唇一邊高一邊低,讓他有點心神不寧,就像她知道什麼他不知道的趣事。她的牙齒也很美,又白又亮。傑賽爾的怒氣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他越是長久地看她,就越是覺得她好看,腦袋也就越是迷茫。

“你好。”她說。

他微微張嘴,感覺用了很大力氣,卻什麼都說不出。他成了白紙一張。

“你一定就是路瑟上尉?”

“呃……”

“我是柯利姆的妹妹,阿黛麗。”她說完使勁拍腦門,“真傻得可以,柯利姆一定早把我的一切都告訴你了。我知道你們是很要好的朋友。”

傑賽爾尷尬地瞥了少校一眼,對方皺眉回應,看起來有點慌亂。今早之前,傑賽爾還根本不知少校妹妹的存在。他努力想說出一個哪怕說得出口的回答,但還是什麼都說不出。

阿黛麗抓住他手臂,拉他進屋,一邊滔滔不絕:“我聽說你是個非常棒的劍士,而你的頭腦比你的劍還利,所以你只用劍對付朋友,因為你的頭腦太致命啦。”她一臉期待地看著他。雙方都陷入沉默。

“哦,”他咕噥道,“我確實在練劍。”慘兮兮的。糟糕透頂。

“他是那個人嗎,還是來了個園丁啊?”她上下打量他一番,帶著一種難以捉摸的古怪表情——很像是傑賽爾買馬時的表情:謹慎、仔細、專注地檢查,外加一點輕蔑。“看起來,這裡的園丁也會穿漂亮制服啦。”

傑賽爾幾乎能肯定這是對他的侮辱,但他忙於想出某些機智幽默的話,所以並未在意。他清楚自己必須說點什麼,否則這一天就得在無比尷尬的沉默中度過。於是他開了口,寄望交好運:“很抱歉我看呆了,不過威斯特少校長得並不好看,我怎能想到他有如此漂亮的妹妹?”

威斯特撲哧一笑。他妹妹則挑起一條眉毛,數起了指頭尖:“有分寸地貶低我哥,不錯。有點幽默,也不錯。誠實坦率,跟別人不一樣。還敢大膽地誇我,當然了,這非常好。只是你遲到了一點,不過總體而言,我沒白等。”她直視傑賽爾的眼睛,“這個下午看來不會完全無聊了。”

傑賽爾不怎麼喜歡她的最後一句話,也不怎麼喜歡她看他的方式,但他很喜歡看她,所以決定不把她的冒犯放心上。他結識的女人通常是蠢話連篇,長得越好看越是如此。他認為她們肯定受過專門訓練,在男人說話時要保持微笑,不住點頭,一心傾聽。大體上他很同意這種方式,但機靈和威斯特妹妹的結合卻是如此恰當,除了讓他感到新鮮,還展現出魅力。肥胖和暴躁的印象早已消失,這毋庸置疑。至於粗俗,俊模俏樣的人從不粗俗,不是嗎?所以只剩……離經叛道。他開始覺得這個下午——正如她所說——不會完全無聊了。

威斯特朝門口走去:“我得走了,你倆正好互相作弄吧。伯爾元帥在等我。千萬別做出讓我為難的事,好嗎?”這句話聽起來像是對傑賽爾說,但威斯特看的是他妹妹。

“也就等於什麼都可以做嘍。”她的目光與傑賽爾交匯,他驚訝地察覺自己的臉像小女生一樣刷一下通紅,只得咳嗽幾聲,低頭看腳。

威斯特翻個白眼:“行行好吧。”他關門時說。

“來點喝的?”阿黛麗問,話音還未落就倒起了葡萄酒。跟年輕漂亮的女士獨處一室是常事,傑賽爾告訴自己,但他似乎失掉了往日的自信。

“好的,謝謝,太感謝你了。”不錯,喝一杯,就一杯,可以穩定情緒。她把玻璃杯遞給他,自己拿起另一杯喝了一口。他不知一位女士在一天的這個時候該不該喝酒,但現在似乎說什麼都毫無意義。她畢竟不是他妹妹。

“跟我說說,上尉,你對我哥瞭解多少?”

“嗯,他是我的上級,我們經常一起練劍。”他的腦子終於開始運轉,“不過……這些你都知道了吧?”

她對他露齒一笑:“當然。不過我的家庭女教師經常教我,不能光顧自己說話,要讓男士也參與進來。”

傑賽爾猛地嗆了口酒,慌亂地咳嗽,一些酒灑到外套上。“哎呀。”他道。

“給,你先拿著。”她把自己的酒杯遞給他,他想都沒想便接過來,而後才發現已沒有多餘的手來清理酒漬。當她開始用一條白手帕擦他胸口時,他沒拒絕,還胸口往前配合她。說實話,要不是她該死的如此美貌,他本會拒絕。他不知她是否意識到自己彎腰時裙服前方向他展示了何等美景,不,不會的,她怎能意識到?她只是剛來這裡,根本不懂宮中禮儀,一切都是鄉下女孩的粗俗做派,僅此而已……但不可否認,真是美景。

“你看,好多了吧。”她說,雖然擦不擦並無多大區別——起碼對他的制服是這樣——她伸手從他手裡把兩隻酒杯都拿過去,熟練地仰脖將自己的酒一飲而盡,然後將杯子推回桌面。“可以出發了嗎?”

“可以……當然了。呃——”他伸出一隻手臂。

她挽他出門,過走廊,下樓梯,天南地北地交談。她連珠炮似的說這說那,而他正如瓦盧斯元帥指出的,防守實在太差。穿越元帥廣場時,他已陷入絕望的無可招架的境地,想說點什麼,但根本插不上嘴。似乎阿黛麗在首都生活多年,傑賽爾反倒成了地方上來的鄉巴佬。

“軍事大廳在那後面嗎?”她朝遠處赫然隱現的那道牆努努嘴,那牆將王軍的指揮部和阿金堡其他部分分開。

“確實在那後面。元帥閣下們在廳內辦公,差不多就是這樣。那裡還有軍營、軍械庫,還有,呃……”他的話音漸漸低下去。他想不起還有什麼可說,不過阿黛麗適時接上了話。

“那我哥肯定就在裡面了。我猜他在軍人當中有點名氣,第一個沖進烏利齊城的缺口之類的。”

“嗯,沒錯,威斯特少校很受尊敬……”

“也很沒趣,對嗎?老是神經兮兮。”她恍然微笑,若有所思地揉下巴,跟她哥簡直一模一樣。一個娘胎出來的,傑賽爾看了直想笑。他現在開始擔心她該不該挨這麼近,還如此親密地挽他的手。當然了,他一點不反感,反而非常喜歡,可人們都在看啊。

“阿黛麗——”他開口。

“那這個就是國王大道了。”

“呃,是的,阿黛麗——”

她抬頭凝視哈樂德大王的宏偉雕像,雕像嚴厲地盯著前方:“他是哈樂德大王嗎?”她問。

“呃,沒錯。在黑暗時代,在聯合王國建立前,他以武力統一三個王國,成為第一位至高王。”你這白癡,傑賽爾咒駡自己,她當然知道這些,每個人都知道。“阿黛麗,我在想你哥會不會——”

“這個是巴亞茲,第一法師?”

“對,他是哈樂德最信任的顧問。阿黛麗——”

“他們真的一直在內閣裡給他保留了一個空席位?”

傑賽爾一愣:“我是聽說內閣有把空交椅,不過我不知這樣的——”

“他們看起來都很嚴峻啊,對嗎?”

“呃……我想是因為他們的時代很嚴峻吧。”他不自在地笑笑。

這時一名傳令騎士騎著滿身汗沫的高頭大馬順林蔭道呼嘯而來,陽光照在他頭盔的黃金羽翼上,閃閃發光。秘書們四散避讓,傑賽爾輕拽阿黛麗,試圖讓她避開。令他驚愕的是,她竟一動未動。馬在她數寸之外掠過,帶起的風將她的頭髮吹到傑賽爾臉上。她轉身面對他,興奮得雙頰飛霞,全不把嚴重受傷的可能放在心上。

“那是傳令騎士?”她邊問邊再次挽起傑賽爾的手,拉他繼續沿國王大道往下走。

“是的,”傑賽爾輕聲說,拼命控制自己,“傳令騎士通常被委以重任,送信去聯合王國各地,”他怦怦直跳的心終於平息下來,“甚至穿越環海去安格蘭、達戈斯卡和西港這些地方。他們負責傳達國王的旨意,除了公事,一律不准講話。”

“可我來時跟菲多爾·唐·哈登坐一條船,他就是個傳令騎士,我們聊了幾小時呢。”傑賽爾沒能按捺住驚訝。“我們聊過阿杜瓦,聊過聯合王國,還聊過他的家庭。事實上,我們聊到了你。”傑賽爾又沒能裝出滿不在乎。“主要關於即將來臨的劍鬥大賽,”阿黛麗湊得很近,“菲多爾認為佈雷默·唐·葛斯特會將你砍成碎片。”

傑賽爾猛地乾咳一聲,幸好很快恢復了儀態:“很不幸,似乎大家都持相同觀點。”

“但我相信,你自己應該不至於吧?”

“呃……”

她停下來,拉住他的手,認真地凝望他的眼睛:“我確信不管他們怎麼說,你一定能打贏他。我哥對你讚譽有加,要知道他在這方面向來吝嗇。”

“呃……”傑賽爾低吟,手指間傳來一陣愉悅的刺痛。她的雙眸又大又黑,他完全不知如何回應。她咬下嘴唇的動作讓他心慌意亂——優美而飽滿的嘴唇,他恨不得能在上面輕咬一口。“噢,謝謝。”他傻頭傻腦地笑笑。

“這是公園了,”阿黛麗說,轉身離開他去欣賞青蔥的草木,“比想像中還漂亮啊。”

“嗯……是的。”

“在王國的中心,感覺可真好啊。我的大部分時光都在邊境度過,而在這裡,大人物們作出了很多重大決定。”阿黛麗任自己的手穿梭在路邊一棵柳樹的樹葉間。“柯利姆擔心北方開戰,擔心我的安全,我想這是他讓我來這的原因。我覺得他有點過分操心了。你覺得呢,路瑟上尉?”

直到幾小時前,他對當下政治形勢還一無所知,不過這可不能拿來回答。“是啊,”他絞盡腦汁回憶那個名字,最終松了口氣,“對付這個貝斯奧德不費吹灰之力。”

“據說他旗下有兩萬北方人。”她靠過來,“野蠻人。”她喃喃道,“蠻子。”她的話成了耳語,“我聽說他活剝俘虜的皮。”

傑賽爾覺得這實在不該是年輕女士談論的話題。“阿黛麗……”他想提醒他。

“但我確信有你和我哥這樣的人保護,我們女流之輩沒什麼可擔心的。”說完她轉身繼續向前走,傑賽爾只好緊追幾步。

“那個就是鍛造者大廈嗎?”阿黛麗朝陰森森的巨塔輪廓努嘴。

“噢,沒錯。”

“沒人進去過嗎?”

“沒有,自我出生就是這樣,橋一直鎖著。”他抬頭看塔,皺了皺眉。奇了,他真沒好好瞧過它。在阿金堡生活的人理所當然認為它就該在那,對它的存在習以為常。“我覺得那裡被封上了。”

“封上了?”阿黛麗慢慢靠向他。傑賽爾緊張地四下看看,幸好沒人注意他們。“沒人進去過難道不奇怪嗎?這難道不是個謎嗎?”他幾乎感覺到她的吐息吹在頸邊,“我是說,何不把門砸開呢?”

傑賽爾發現讓她離這麼近而不分神簡直比登天還難。有那麼一會兒,他既害怕又興奮地想,她是在跟自己調情嗎?不,不,絕不可能!她只不過沒適應城裡的禮儀,還是鄉下姑娘的粗俗做派……可她離得更近了。她要是不那麼迷人和自信有多好。她要不是……威斯特的妹妹有多好……

他咳了幾聲,沿路望去,徒勞地希望能獲得解救。然而路上行人很少,他也都不認識,等等……阿黛麗的魔力突然消失,傑賽爾覺得當頭潑下冷水:一個彎腰駝背的身影正一瘸一拐朝他們的方向走來,此人在這樣的豔陽天裹得嚴嚴實實,費力地拄著手杖,彎下腰,每一步都極其艱難,附近遊人都匆匆加快腳步,遠遠避開。傑賽爾想在他看見他們之前拽阿黛麗換個方向,她卻優雅地推開他,徑直走向步履蹣跚的審問官。

他們走近時,他猛然抬頭,雙眼放光。傑賽爾的心頓時沉下去,現在想躲也躲不了了。

“哎呀,這不是路瑟上尉嗎?”格洛塔熱情地說,拖著腳靠近一點,握了握他的手,“見到你真高興!瓦盧斯這麼早就放你走,倒讓我有點奇怪。看來人一旦上了歲數,脾氣就沒啦。”

“元帥閣下的要求仍然很嚴格。”傑賽爾斷然道。

“希望那晚我的刑訊官沒給你帶來不便。”審問官遺憾地搖頭。“他們太不禮貌了。無禮至極。不過本職工作十分出色!我敢發誓,陛下再也找不到兩個那樣有價值的僕人了。”

“我們都在以自己的方式為陛下效力。”傑賽爾的聲音比預想中多了些敵意。

即便格洛塔覺得遭了冒犯,也沒表現出來:“正是如此。我想我還不認識你的朋友。”

“是的。這位是——”

“事實上,我們見過。”阿黛麗說著向審問官伸出手,令傑賽爾大為驚訝,“阿黛麗·威斯特。”

格洛塔雙眉上翹:“不可思議!”他僵硬地彎腰親吻她的手背。傑賽爾看見他直起腰時嘴唇扭曲,不過很快又恢復了無牙的醜陋笑容。“柯利姆的妹妹!變化好大!”

“希望是變好看了。”她笑起來。傑賽爾感到渾身不自在。

“哎呀——確實如此。”格洛塔說。

“你也變了,沙德,”阿黛麗突然很悲傷,“我們一家非常擔心你,一直盼你平安歸來。”傑賽爾看到格洛塔的臉抽搐了一下。“後來我們聽說了你的遭遇……你還好嗎?”

審問官瞥了傑賽爾一眼,雙眼如瀕死之人般冰冷。傑賽爾低頭看著靴子,感覺自己被恐懼扼住了咽喉。完全沒必要怕這瘸子,不是嗎?但不知何故,他寧願自己仍在練劍。格洛塔注視著阿黛麗,左眼微微抽動,而她毫無懼色地回望他,眼裡滿是平靜的關切。

“我很好。能多好就有多好。”他表情極其怪異,令傑賽爾感到前所未有的不安。“謝謝你的問候,真的,沒人過問過。”

一陣尷尬的沉默。審問官抻了抻脖子,發出很大聲響。“哈!”他說,“好了,很高興再見到你們,原諒我公務在身。”他又對他倆露出令人作嘔的微笑,蹣跚走開,左腳“沙沙”刮過鵝卵石。

阿黛麗看著他一瘸一拐的扭曲背影,蹙緊眉頭。“真令人難過。”她低低地說。

“什麼?”傑賽爾咕噥道。他回想起那天街上身形巨大的白怪物,那怪物有狹長的粉紅眼睛。還有那個頭蒙袋子的犯人。我們都在以自己的方式為陛下效力。正是如此。他不由得顫抖了一下。

“他和我哥曾很親密,有年夏天還來我家住過,當時我家人的高興勁兒,簡直讓人害臊。他過去每天都跟我哥擊劍,而且總贏,他當年的劍技真是出神入化啊。沙德·唐·格洛塔,曾是天空中最亮眼的明星……”她臉上閃過似笑非笑的狡黠笑容,“現在我聽說你也是。”

“呃……”傑賽爾說,不確定她是誇他還是損他。他難以抑制地感到今天被擊敗了兩次:一次被哥哥,一次被妹妹。

妹妹的一擊比哥哥的更狠。

晨間儀式 The Morning Ritual

明媚夏日,形形色色的醉酒狂歡者將公園擠得水泄不通。格洛塔上校穿過人群,氣宇軒昂地赴約,途中眾人無不鞠躬致意,恭敬地挪開步子。他對大多數人置之不理,只朝幾個重要人物報以燦爛微笑,而這少數幾個幸運兒立刻笑得合不攏嘴,為能被他關注而感到無比榮幸。

“我想我們都在以自己的方式為陛下效力。”路瑟上尉挑釁道,伸手去摸劍,但格洛塔的動作快得太多。格洛塔閃電般出手,一劍便刺穿了那個浮華白癡的脖子。

鮮血濺了阿黛麗·威斯特一臉,但她高興地拍手,崇拜地看著格洛塔。

路瑟難以相信決鬥只持續了一回合。“哈,正是如此。”格洛塔微笑著宣佈。上尉一頭栽倒在地,刺破的喉嚨鮮血噴湧。人群爆發出山呼海嘯的歡呼,格洛塔回以優雅的深鞠躬。歡呼聲更熱烈了。

“哎呀,上校,你不該……”格洛塔舔她臉上的鮮血時,阿黛麗呐呐道。

“不該怎樣?”他咆哮著,一把摟她入懷,激烈親吻。人群沸騰了。在他親吻的間隙,她一邊喘息,一邊用那雙黑色大眼睛仰慕地看他,雙唇微張。

“沈問長照你呢。”她臉上掛著可愛的微笑。

“什麼?”

人群一下子安靜下來。都去死吧。他感覺左半邊身子正變得麻木。

阿黛麗輕撫他的臉。“沈問長!”她叫道。

***

重重的敲門聲傳來,格洛塔一下子睜開眼。我在哪裡?我是誰?

噢不。

噢是。他馬上意識到自己昨晚一直沒睡安穩,毯子下身子扭成一團,臉深深紮進了枕頭,整個左半邊沒有半點知覺。

敲門聲更重。“系沈問長!”門外傳來弗羅斯特含混的喊叫。

他試著從枕頭裡抬頭,痛苦頓時傳遍脖子。啊,沒什麼比一天中頭一次痙攣更能讓人進入工作狀態了。“知道了!”他嘶啞地喊,“給我點時間,該死!”

白化人順著走廊沉重地走開,格洛塔一動不動躺了一會兒,然後小心謹慎、異常緩慢地移動右臂,每動一下都倒吸一口氣。他扭身企圖坐起,左腿針紮般的疼痛卻令他攥緊了拳頭。這該死的東西要是一直麻木也就罷了。疼痛逐漸席捲全身,與此同時他聞到臭味。該死,我又瀉了。

“巴納姆!”格洛塔吼了一聲,然後喘息等待,左邊身子似乎故意跟他作對,不住抽搐。老白癡去哪了?“巴納姆!”他聲嘶力竭地喊。

“您還好嗎,大人?”門外傳來僕人的聲音。

還好嗎?你這老白癡,還好嗎?你覺得我什麼時候好過?“不好,媽的!我又弄髒了床單!”

“我給您燒好洗澡水了,大人。您自個兒能起床嗎?”

有回弗羅斯特不得不破門而入。或許我該整晚留門,但那樣睡得著嗎?“我能應付。”格洛塔嘶聲道。他拖著身子下床,費力地挪到旁邊椅子上,舌頭貼緊空蕩蕩的牙齦,雙手顫抖。

一根腳趾也不剩的醜怪左腿不聽使喚,他惡狠狠地低頭盯著它。該死的醜東西。令人作嘔的沒用的肉。他們幹嗎不直接砍掉?我幹嗎不直接砍掉?他很清楚為什麼:只要這條腿還長在身上,他至少算是半個人。他敲敲萎縮的大腿,立刻便後悔了。蠢,真蠢。更強烈的痛苦瞬間爬上背部,每一秒都在加劇。好,好,我們罷手吧。他開始按摩那團無用的血肉。我們誰也離不開誰,所以為什麼要互相折磨呢?

“能走到門口嗎,大人?”格洛塔又聞到臭味,不禁皺鼻子。他抓住手杖,緩慢痛苦地起身,蹣跚著朝門走,走到一半腳一滑,虧得頂住灼熱的刺痛穩住了身子。他倚在牆上,轉動鎖裡的鑰匙,把門打開。

巴納姆站在門外,雙臂前伸,準備扶他。真是莫大的恥辱。想我沙德·唐·格洛塔,乃聯合王國有史以來最偉大的劍士,如今竟要一個老人攙去浴室,好洗掉弄在自己身上的屎。所有那些被我打敗的蠢貨如果還記得我,肯定會捧腹大笑。如果不是疼得這麼厲害,我也會跟他們一起大笑。他提起左腿,毫無怨言地將手臂搭在巴納姆肩上。抱怨又有何用?不如讓自己輕鬆一點。能多輕鬆就多輕鬆。

於是格洛塔深吸一口氣:“慢點,這條腿還沒活動開。”他倆一跳一拐沿走廊前進,兩人前行讓走廊稍顯狹窄,而浴室似乎在一裡開外。或許更遠。從前我可以全副武裝走上一百里,現在卻連浴室都走不到。這就是命,對嗎?回不去了。永遠回不去了。

水汽黏在濕冷皮膚上,沁人心脾地溫暖。在巴納姆的攙扶下,他慢慢抬起右腿伸入水中。該死,好燙。老僕人幫他把另一條腿也放入水中,然後伸手到他腋下,像扶小孩子一樣扶他慢慢坐下,直到水浸上脖子。

“啊啊啊,”格洛塔露出無牙的笑容,“燙得像鐵匠的火爐,巴納姆,我就喜歡這溫度。”熱度漸漸滲入左腿,疼痛一點點消退。但沒消失。永遠也不會消失。只是好了一點。一點點。足以讓格洛塔的生活幾乎又有了希望。你必須學著欣賞小小的改善,比方說洗個這樣的熱水澡。當你一無所有,你必須學著欣賞。

***

弗羅斯特刑訊官在樓下小餐廳等他,巨大的身軀嵌在一把靠牆的矮椅內。格洛塔栽進另一把椅子,嗅了嗅桌上熱氣騰騰的粥碗,碗裡木勺直直翹起,甚至沒碰到碗側。他的肚子咕咕作響,嘴裡口水橫流。但事實上,這些只是身體極度不適的症狀。

“好哇!”格洛塔喊道,“又吃粥嘍!”他抬頭看看一動不動的刑訊官。“粥和蜜,賽金幣,只要粥和蜜,一切都有趣!”

那雙粉紅色的眼睛一眨不眨。

“這是一首童謠,小時候我娘常唱給我聽,不過唱了我也沒吃下這玩意兒。現在嘛,”他邊說邊攪木勺,“我簡直吃不夠。”

弗羅斯特看了他一眼。

“這玩意兒健康,”格洛塔邊說邊強咽下一口甜粥,又舀起一勺,“美味,”他又咽幾口,“最打緊的是,”咽這一口時他微微嗆了下,“無須咀嚼。”他推開還剩大半的粥碗,擲飛木勺。“唔唔唔唔,”他哼哼道,“豐盛的早餐是一天的好開始,你覺得呢?”

刑訊官猶如一道波瀾不驚的石灰牆。

“審問長又想見我,是這樣嗎?”

白化人點點頭。

“你覺得我們的卓越領袖如此垂青我們,有何目的呢?”

對方聳聳肩。

“嗯嗯嗯嗯,”格洛塔舔舔牙齒豁口裡的殘粥,“依你所見,他心情如何?”

對方又聳肩。

“得了,得了,弗羅斯特刑訊官,別一下全告訴我,這樣我受不了。”

雙方都陷入沉默。巴納姆進來收碗:“您還想吃點什麼嗎,大人?”

“當然了,我要一大塊五分熟的烤肉,外加一顆咬得嘎吱響的好蘋果。”他朝弗羅斯特刑訊官看過去,“我小時候很喜歡吃蘋果。”

這玩笑我開過多少次了?弗羅斯特漠然回望,不露一絲笑容。格洛塔轉向巴納姆,老人只疲憊地笑笑。

“哎,算了,”格洛塔歎息一聲,“人總得心存希望,對吧?”

“當然,大人。”僕人咕噥道,朝門口走去。

對吧?

***

審問長辦公室位於審問部大樓頂樓,要爬很久。更糟的是,走廊裡全是人。刑訊官、辦事員、審問官,來來往往,活像密密麻麻的螞蟻穿梭於搖搖欲墜的糞堆。每當感覺到他們的目光,他就會毫不猶豫地一瘸一拐走下去,面帶微笑,高昂頭顱;而當旁無一人時,他便會停下,邊出汗邊咒駡,揉捏左腿,讓它重新恢復一點活力。

為何建這麼高?他蹣跚走過迷宮般複雜的門廳和蜿蜒無盡的臺階時,如此追問。待到候見廳,他早已筋疲力盡,喘氣連連,拄手杖的左手酸痛無比。

審問長的私人秘書從一張占去候見廳一半空間的大黑桌後狐疑地審視他。桌子對面放了幾把供緊張的等候者休息的椅子,兩個人高馬大的刑訊官一動不動守在辦公室的雙開門旁,表情嚴酷,似已跟傢俱融為一體。

“你有預約嗎?”秘書厲聲盤問。你明知我是誰,自以為是的小混蛋!

“當然,”格洛塔吼回去,“你以為我一瘸一拐爬上來是為了考察你這張桌子?”

秘書一臉輕蔑地看他。他是個面色蒼白、長相英俊的年輕人,頂著一頭蓬亂黃髮。哪家小貴族的五兒子,不知天高地厚,竟以為能嚇唬我?“敢問尊姓大名?”秘書嘲諷地問。

格洛塔的耐心早被剛才的攀登消磨殆盡,他舉起手杖狠敲桌子,驚得秘書差點從椅子上跳起來。“你是幹什麼吃的?他媽的弱智嗎?你告訴我部裡跛腳的審問官有幾個?”

“呃——”秘書的嘴慌亂地顫動。

“‘呃’,‘呃’,這是數字嗎?”

“嗯,我——”

“我是格洛塔,白癡!格洛塔審問官!”

“是,先生,我——”

“肥屁股挪起來,蠢貨!別讓我再等!”秘書跳起來,跑向門,打開一扇,恭敬地站到旁邊。“這還差不多。”格洛塔咆哮著,一瘸一拐跟上。當他從刑訊官們身邊蹣跚而過時,抬頭看了看,他十分肯定他們中的一個臉上露出了一絲微笑。

他上次來這裡還是六年前,但房間幾乎沒變。這個圓形房間猶如洞穴,穹頂天花板上雕刻著石像鬼的臉,房裡有扇巨大的窗戶,正好眺望大學的諸多尖頂、阿金堡的一大段外牆和赫然隱現的鍛造者大廈。

房內大部分空間擺放著一排排書架和檔櫃,其上整齊地堆滿文檔文件,偶爾露出的白牆上掛了幾幅陰暗畫像,其一是聯合王國現任國王的巨幅畫像,畫中的年輕人英明威嚴。毫無疑問,那是在他變成老糊塗之前畫的,如今他令人印象最深的是嘴邊流不完的口水。房間中央擺放著一張厚重圓桌,桌上繪有詳盡的聯合王國全圖,凡設審問部分部的城市都用一顆寶石標記,銀制阿杜瓦小模型是中心處的突起。

審問長坐在桌後古老的高背椅上,正跟一男子專注交談,後者是個穿黑色長袍,枯瘦、禿頂、滿臉愁容的老傢伙。蘇爾特看到格洛塔蹣跚走來眉開眼笑,黑衣人的表情則幾乎沒變。

“哎呀,是格洛塔審問官,非常高興你能加入我們。你認識哈萊克測量總監嗎?”

“我還未有此榮幸。”格洛塔說。一點都不榮幸。老官僚起身冷冷地握了格洛塔的手。

“這是我手下的審問官,沙德·唐·格洛塔。”

“是的,確實如此。”哈萊克喃喃道,“記得你過去是個軍人,我看過你擊劍。”

格洛塔用手杖輕敲左腿:“那應該不是最近的事吧。”

“不是。”雙方誰也沒再說話。

“測量總監面臨一次極為重大的晉升,”蘇爾特開口,“進入內閣。”進入內閣?真的?確實極為重大。

哈萊克似乎並不興奮。“陛下發出邀請之前,”他斷然道,“都不作數。”

蘇爾特的腳在光滑的岩石地面上優雅摩挲。“我確信當塞普·唐·托伊費爾不再值得考慮後,內閣會認定您是唯一的候選。”我們的老朋友托伊費爾?不再值得考慮?

哈賴爾蹙起眉,搖搖頭:“托伊費爾,我跟他共事十年。雖然我從不喜歡他,”看你的樣子,你多半誰都不喜歡,“但我認為他不可能叛國。”

蘇爾特也悲傷地搖搖頭:“我們都很痛心,可他白紙黑字招供了,句句屬實。”他拿起卷好的供狀,眉頭緊蹙。“恐怕腐敗的根爛得太深,對此誰又比我更清楚?誰讓我那得罪人的工作就是除去花園裡的雜草呢?”

“確實,確實,”哈賴爾咕噥,邊說邊嚴酷地點了幾下頭。“我們所有人都應當感謝您做的一切。也感謝你,審問官先生。”

“哦不,我沒做什麼。”格洛塔謙遜地說。三個人裝出彼此尊敬的樣子,你看我,我看你。

哈萊克向後一推椅子:“好了,稅不會自動上繳,我得回去工作了。”

“好好享受離任前最後幾天的工作,”蘇爾特保證,“國王很快會向您發出邀請。”

哈賴爾容許自己淡淡微笑,然後朝他們生硬地一點頭,大步離去。秘書送他離開,關上厚重的門。剩下的兩人都沒再說話。我絕不會首先打破沉默。

“你肯定在思考這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呃,格洛塔?”

“我有這樣的疑惑,審問長閣下。”

“我想也是。”蘇爾特噌地從椅子上站起來,踱步到窗前,戴白手套的雙手反背在後。“世道變了,格洛塔,世道變了。舊秩序崩潰瓦解,什麼忠誠、責任、驕傲、榮譽,統統過時了。什麼取代了它們呢?”他越過肩膀向後看了一會,撇撇嘴。“是貪婪。商人成了主宰。銀行家、店主、販子,這幫心胸狹隘、胸無大志的卑鄙小人,他們的忠誠只為自己,他們的責任只對錢袋,他們的驕傲是欺騙上等人,他們的榮譽可用銀幣稱量。”你找我來聽你抨擊商人階層?

蘇爾特看著窗外,緊鎖眉頭,然後轉身回房:“如今不管哪路貨色,都能讓自己的後代受教育、做生意、發大財。布商公會、香料公會這類商人行會積聚了大筆財富,影響力日增。平民暴發戶們裝作聽命于天然的上等人,實際卻將肉乎乎的手指貪婪地伸向權力中樞。這是我們絕不容許的。”他來回踱步,說到這不禁打了個寒戰。

“跟你說實話,審問官。”審問長優雅地擺手,似乎實話乃是無上饋贈。“聯合王國從未這麼強大,從未控制過如此遼闊的領土,但我們外強中乾。陛下完全喪失決策力已不是秘密。蘭迪薩王太子是個花花公子,身邊盡是溜鬚拍馬的無能之輩,他除了賭博和漂亮衣服再沒想法。雷諾特王子更適合繼承王位,但畢竟是次子。本當讓這艘漏水的船駛離危險海域的內閣卻充斥著騙子和陰謀家,其中有些人可能還算忠誠,另一些則毫無氣節可言,而所有人都只想讓陛下按他們的意願行事。”真令人失望,是不是所有人都該讓陛下按你的意願行事呢?

“與此同時,聯合王國危機四伏,內外均有勁敵。古爾庫有了一個精力充沛的新皇帝,他秣馬厲兵,積極備戰。北方人也同樣披甲持銳,在安格蘭邊境虎視眈眈。貴族們在議會裡伸張古老的權利,村鎮上的農民卻吵著要新的權利,”他深深歎口氣。“沒錯,舊秩序崩潰瓦解,卻沒人有意願和能耐挽狂瀾於既倒。”

蘇爾特頓了頓,抬頭凝視牆上一幅畫像:一個體格健壯、全身白衣的禿頂男子。格洛塔一下便認了出來。左勒,最偉大的審問長——不知疲倦的審問部化身,拷問英雄,叛徒的噩夢。這偉人正惡狠狠地朝下看,似乎就算作古,也只需一瞥就可將叛國者燒成灰。

“左勒,”蘇爾特咆哮,“我告訴你,他的時代跟現在完全不一樣。當時沒有牢騷滿腹的農民,沒有詭計鑽營的商人,沒有蠢蠢欲動的貴族。誰忘記身份,自有烙鐵來提醒,而且絕沒哪個吹毛求疵的法官膽敢提出異議。當時的審問部地位崇高,聚集了全世界最聰明耀眼的人才。他們以為陛下效勞,以肅清不忠者為己任,並不求回報。”哦,好一個黃金時代。

審問長坐回椅子,在桌上探身:“現在呢,審問部成了什麼樣?沒落貴族不入流的兒子在這裡中飽私囊,窮凶極惡的人渣在這裡盡情發洩變態欲望。我們在陛下駕前的影響力日漸消退,預算也一減再減。我們曾令人畏懼、受人尊敬,格洛塔,而現在……”我們成了明日黃花。蘇爾特皺皺眉。“哎,不提也罷,部內充斥著陰謀詭計,我擔心它已不再勝任當前的複雜形勢。太多主審官不值得信任,他們不關心陛下的利益,不關心國家利益,除了給自己謀利,他們不關心任何人。”太多主審官?不值得信任?呵呵,我真要嚇暈了。蘇爾特眉頭皺得更緊,“而現在費爾特死了。”

格洛塔抬起頭。重磅消息來了。“可是總理大臣?”

“明天一早消息就會傳出去。他是前幾天晚上暴斃的,就在你料理你朋友魯斯那會兒。死得可疑,也許不是巧合。但無論如何,他將近九十,本已行將就木,能活這麼久都是異數。他被稱為‘黃金總理’,可謂這個時代最偉大的政治家。現在人們正給他塑像,一尊將放在國王大道上的塑像,”蘇爾特一哂,“這是我們每個人最想得到的待遇。”

蘇爾特的眼睛眯成一條藍色細縫:“如果你覺得聯合王國處於國王或議會裡那些只會空談的蠢貨貴族掌控下,如果你有這樣的天真想法,現在可以從腦子裡清出去了。內閣才是權力中心,自陛下身體有恙後更是如此。十二個人,十二張不那麼舒服的大椅子——我自己身列其中——二十年來,無論戰爭和平,是費爾特製衡著我們十二個人。他用審問部來制衡法官,用銀行家來約束軍人。他是王國運轉的輪軸和基石,他的死將留下巨大空洞,而那些傢伙將爭著湧來填補。我有種感覺,那個滿腹牢騷的雜種莫拉維,那個軟綿綿的大法官,自封的平民捍衛者,會頭一個興風作浪。形勢可說瞬息萬變,十萬火急。”審問長攥緊的拳頭重重砸在桌上。“我們不能讓壞人得逞。”

格洛塔點點頭。我懂您的意思了,審問長閣下。不就是確保除了我們,誰也不能得逞嗎?

“不用多說,誰都知道總理大臣是這個國家最有實權的職位之一。徵稅、國庫、王家鑄幣廠,皆由其主持。這些都是錢呐,格洛塔,錢呐,而金錢意味著權力,這個我也不用多說。明天我們要任命新任總理大臣,本來順位最前的是前鑄幣廠總管,塞普·唐·托伊費爾。”我懂了。他不再值得考慮了。

蘇爾特撇撇嘴:“托伊費爾與商人行會關係密切,尤其和布商公會。”他臉上的嘲諷轉為怒容。“他跟莫拉維還穿一條褲子。所以,你瞧,他根本不適合擔任總理大臣。”確實不適合。誰適合呢?“我看,哈萊克測量總監是更好的人選。”

格洛塔往門口看了一眼:“他?擔任總理大臣?”

蘇爾特微笑著起身,踱步到靠牆的櫥櫃前:“沒有比他更好的人選。每個人都討厭他,而除了我,他也討厭每個人。他還是個頑固的保守派,瞧不起商人階層及其主張的一切。”他打開櫥櫃取出兩隻酒杯和一個精美的細頸酒瓶,“縱然他在內閣裡不會向我們示好,至少會同情我們,並把該死的矛頭針對其他每個人。我想不到比他更合適的人選。”

格洛塔又點點頭:“他看起來是挺可靠。”但可靠不到讓他扶我入浴的地步。你會讓他扶嗎,審問長閣下?

“沒錯,”蘇爾特說,“他對我們很有用。”他將深紅色酒液倒入兩隻酒杯,“作為回報,新任鑄幣廠總管將由我提名。我聽說布商公會那幫人氣得牙癢癢,老混蛋莫拉維也很不滿。”蘇爾特輕笑。“都是好消息啊,我們得為這個感謝你。”他遞來一隻酒杯。

毒藥?在審問長閣下可愛的馬賽克拼花地板上抽搐著慢慢死去?抑或一頭栽倒在桌上?但他除了接過來痛飲一口外別無選擇。酒味的確不熟,但香甜醇美。可能來自某個遙遠而美麗的地方。我要是死在這兒,至少不用面對那些臺階了。審問長自己也在喝,還滿臉笑容,姿勢優雅。似乎我能活過這個下午,至少目前看來。

“不錯,我們順利邁出了第一步。時局固然叵測,但機遇往往與危險並存。”格洛塔感到一種奇怪的滋味從後背升起。是恐懼,是雄心,亦或兩者兼而有之?“我需要有個人幫我打理。一個不懼怕主審官、商人,甚至內閣的人;一個辦事機敏、沉著審慎、下手無情、值得信賴的人;一個對聯合王國的忠心毋庸置疑,但在政府裡沒有朋友的人。”一個被所有人憎恨的人?一個事情敗露後可當替死鬼的人?一個沒人懷念的人?

“我需要一名特別審問官,格洛塔,一名不受主審官控制、直接對我負責的審問官。他只聽命於我。”審問長揚起一條眉毛,好似這想法是靈光乍現。“我突然想到你是該職務的不二人選。你覺得呢?”

我覺得這個職務會樹敵無數,卻只有一個朋友,格洛塔抬眼看看審問長,這個朋友還不那麼可靠。我覺得這個職位上的人可能活不長。“能給我些時間考慮嗎?”

“不行。”

機遇往往與危險並存……“那我接受。”

“很好,我真心相信這是一段長久而富有成效的關係的開始。”蘇爾特從杯沿上沖他笑笑,“你知道,格洛塔,在所有這些商人蛀蟲中間,我發現布商最討厭。西港很大程度上是受他們影響才加入聯合王國,而正是靠西港的錢我們才贏得古爾庫戰爭。作為獎賞,陛下理所當然地賜予他們無價的貿易特權,可打那以後,他們的傲慢越來越難容忍。看看他們盛氣淩人的姿態和恣意妄為的行為,別人還以為上戰場的是他們。可敬的布商公會。”他語帶嘲諷,“我突然想到,既然你朋友魯斯給了我們將其一網打盡的藉口,我們就沒理由放任這幫蛆蟲繼續蠕動了。”

格洛塔這回的確吃了一驚,但他自認隱藏得很好。更進一步?為什麼呢?讓布商繼續蠕動,只要肯交稅,便是皆大歡喜。目前的手段已足以讓他們畏懼和軟化了——思考會被魯斯供出的名字,揣測誰會下一個上刑椅。如果更進一步,就真可能損害他們的根基,甚至導致他們垮臺。屆時也就沒人交稅,許多人會不高興——其中一些就在這棟大樓裡。“繼續調查很容易,審問長閣下,如果您需要的話。”格洛塔又喝了口酒。確是好酒。

“我們必須小心謹慎。小心謹慎,方能萬無一失。布商的錢就像無孔不入的奶,他們有很多朋友,甚至最高層貴族——布洛克、亨根、伊斯爾等也支持他們,這些可都是頭面人物。這些嬰兒吸過布商的奶,一旦斷了供給,不哭才怪。”一絲冷酷的笑容在蘇爾特臉上閃過。“話說回來,要小孩遵守紀律,有時就得讓他們哭一哭……那個蛆蟲魯斯在供狀裡供出了誰?”

格洛塔痛苦地探身向前,將魯斯的供狀從桌上拉回來攤開,從上往下掃視名單。

“塞普·唐·托伊費爾,這個我們都知道。”

“噢,不僅知道還很喜歡,審問官。”蘇爾特笑眯眯地說,“我覺得可以放心地把他從名單上劃掉了。還有誰?”

“好,讓我們看看。”格洛塔從容地低頭看了一眼,“有個叫哈樂德·波斯特的,是個布商。”一個無名小卒。

蘇爾特不耐煩地擺擺手:“他是個無名小卒。”

“蘇萊莫·斯坎迪,一個西港布商。”也是個無名小卒。

“不,不,格洛塔,我們能不能做得更好些,而不是糾纏蘇萊莫什麼的無名小輩?我對這些小布商一點都提不起興趣。拔起樹根,樹葉自會枯萎。”

“正是,審問長閣下。這兒有一個維勒姆·唐·羅伯,是個二流貴族,海關下等官吏。”蘇爾特若有所思地搖頭。“還有——”

“等等!維勒姆·唐·羅……”蘇爾特打個響指,“他兄弟吉拉爾是王后的內侍之一,在某次聚會上奚落過我。”蘇爾特笑了,“好,就這個維勒姆·唐·羅伯吧,把他抓起來。”

並借此更進一步。“卑職全心全意遵從您,審問長閣下,需要犯人特別提到哪個名字嗎?”格洛塔放下空酒杯。

“不用刻意。”審問長轉身,再次擺擺手,“要他供出每個人……所有人。”

第一法師 First of the Magi

湖光瀲灩,險峰攢聚,草木扶疏。放眼望去,波平如鏡的湖面灰濛濛的,雨滴入水,激開陣陣漣漪。毫無疑問,這樣的天氣羅根看不出多遠,對面湖岸也許就在百跨開外,但平靜的水看來不是一般的深。

深不可測。

羅根早就放棄了遮雨的努力,任雨水浸透頭髮,順臉流下,從鼻尖、下巴和指頭滴落。他又濕又累又乏,饑餓如影隨形。仔細想想,饑餓總與他形影不離。他閉上眼,任雨打在皮膚上,聽雨拍打鵝卵石的滴答聲。他跪在湖邊,拔去酒瓶塞子,將酒瓶按入湖面,灌滿水時瓶口蕩起一股氣泡。

馬拉克斯·魁跌跌撞撞走出灌木叢,呼吸又急又淺。他一下子癱跪倒地,在樹根間匍匐前行,於鵝卵石上咳出濃痰。他咳得實在厲害,似乎要把腸子咳出來,肋骨都在咯吱響。他臉色比初遇時更蒼白了,人足足瘦了一圈。羅根也瘦了不少,畢竟這是非常時期。他走向憔悴的門徒,盤腿坐下。

“讓我歇會兒,”魁閉上凹陷的眼睛,頭倒向後面,“就一會兒。”他張著嘴,瘦若乾柴的脖子上青筋畢露,活像具乾屍。

“別歇太久,要不你永遠都站不起來。”

羅根遞去酒瓶,魁甚至沒抬手接,羅根只得把它放到他嘴邊,並抬起瓶身。魁皺眉咽下一口,立刻咳嗽起來,頭又耷拉在樹上,仿佛石頭般沉。

“清楚現在的位置嗎?”羅根問。

門徒朝湖水眨了下眼睛,好似此刻才注意到湖:“一定是湖北端……應該有條小道。”聲音低沉下去,成了喃喃自語。“南端有條用兩塊石頭標記的路。”咳嗽突然加劇,費了很大勁才平復。“沿那條路過橋,就到了。”他嘶聲說。

羅根順著湖岸,望向那些淌著雨水的樹:“多遠?”沒有回答。他抓住病人瘦骨嶙峋的肩膀搖。魁睜開眼,恍惚地朝上看,像是在努力集中精神。“多遠?”

“四十裡。”

羅根倒吸口氣。魁不可能再走四十裡——再走四十跨已是謝天謝地,只需看看他無神的眼睛就知道。羅根估計他快死了,至多能撐幾天,比他強壯得多的人也常常發燒而死。

四十裡。羅根用一根拇指摸著下巴,認真思索。四十裡。

“見鬼。”他低聲罵了句。

他拖過背包打開。食物所剩無多:幾條硬幹肉、一塊發黴的黑麵包。他望向湖面,如此平靜,看來至少最近幾天不會缺水。他從包里拉出那口沉重的鍋,放到鵝卵石上。他們相依為命很多年,但現在沒東西煮了。在荒野裡,你不能對任何東西產生感情。他又把繩子遠遠擲入灌木叢,將輕了不少的背包扔到肩上。

魁再次閉上眼睛,呼吸十分微弱。羅根仍記得自己第一次被迫丟下人的情景,歷歷在目,恍若昨日。奇怪的是,他雖記不清那男孩的名字,但男孩的臉卻深深印在腦海裡。

山卡砍了男孩的大腿,砍下一大塊肉。男孩一路呻吟,直到再也無法行動。由於傷口慢慢惡化,他已逃不過死神的魔掌,他們不得不丟下他。沒人責備羅根。男孩太小,本不該就此喪生,但黴運隨時可能降臨到每個人頭上。他們默默無言地垂首下山,任男孩在山上痛哭。直到走出很遠,羅根還能聽到他的哭喊。現在仍能聽得到。

戰爭就是這樣。在寒冷的時節,長長的行軍隊伍中不時有人掉隊。一開始掉到末尾,接著開始落後,最終完全失蹤。凍傷,生病,還有傷患。想到這裡,羅根開始顫抖,不由得緊了緊肩膀。一開始他盡力去幫他們,後來卻開始慶倖自己沒成為其中一員,到最後他直接跨過屍體,看都不看一眼。他看向馬拉克斯·魁。荒野中又一具屍體,沒什麼可說的。你必須現實一點。

門徒從斷斷續續的沉眠中醒來,掙扎著想起身。他的手顫得厲害。他抬頭望向羅根,眼帶淚光。“我起不來。”他嘶啞著說。

“我知道。你能走這麼遠,已經讓我很驚訝了。”無所謂了。羅根有辦法,只要找到那條小道,他一天能走上二十裡。

“如果你能留一些食物……或許……到圖書館以後……叫人……”

“不行,”羅根斬釘截鐵地說,“我需要這些食物。”

魁發出介於咳嗽和嗚咽之間的奇怪聲音。

羅根彎下腰,將右肩擱在魁肚子上,手臂環抱魁的背。“沒有這些食物,我可扛不了你四十裡。”說罷他直起腰,把門徒扛上肩。他用夾克固定魁的身體,沿湖岸開走,靴子踏過潮濕的鵝卵石發出嘎吱嘎吱聲。門徒動都沒動一下,像條濕抹布般掛著,軟弱無力的手隨羅根的步伐一下一下打著羅根的腿。

走出約三十跨,羅根轉身回望,只見那口鍋孤零零坐在湖邊,快要盛滿雨水了。他們相依為命多年,他和這口鍋。

“再見,老朋友。”

鍋無言。

***

羅根顫抖著將重擔輕放路邊,活動酸疼的背,抓抓胳膊上骯髒不堪的繃帶,從酒瓶裡喝了口水。這一天來,他酸脹的嘴唇只喝過水,饑餓正不斷噬咬他的胃。至少雨終於停了。你必須學著欣賞小小的改善,比如一雙幹靴子。當你一無所有,你必須學著欣賞。

羅根朝污泥裡啐了一口,揉捏著毫無血色的手指。毫無疑問,到這再也不會迷路了——兩塊凹痕累累的巨石高高矗立在路兩邊,看起來年代久遠,底部佈滿青苔,往上是灰色地衣。石頭上用羅根看不懂的語言刻著幾行褪色的字,他甚至不知那是什麼文字,但給人一種敬畏感,一種並非歡迎、更似警告的感覺。

“第一律法……”

“你說什麼?”羅根驚訝地問。自兩天前他們扔下鍋後,魁的狀況一直不好,總是半醒半睡。背著鍋總會出點聲,他卻毫無聲息。今早羅根醒來,發現門徒幾乎斷了氣。一開始他斷定門徒已死,後來卻發現門徒還在微弱地掙扎著要活命。不得不承認,魁很堅強。

羅根跪下,拂開粘在魁臉上的濕發,門徒立刻抓住他手腕,向前探身。

“那是禁忌,”他耳語般說,“接觸異界!”

“啥?”

“與魔鬼對話。”他沙啞地說,緊抓羅根襤褸的外套。“下界生物以謊言為血肉!您不能這麼做!”

“我不會的,”羅根咕噥道,根本搞不懂門徒在說什麼。“我不會的。這對我有什麼好處呢?”

的確沒好處。魁抽搐著恢復到昏迷中。羅根咬咬嘴唇,希望門徒能再次醒來,但看來不大可能。或許巴亞茲能幫忙,他可是第一法師,擁有無上智慧什麼的。於是羅根將魁再次扛上肩,步履蹣跚地穿過兩顆古老的巨石。

道路陡直地爬上湖岸上方的石地,轉為石頭中鑿刻的石路。因年深日久,石路多有磨損,滿布雜草,千回百轉,不久羅根便氣喘吁吁,汗流浹背,步履遲緩,每邁一步雙腿都火辣辣地疼。

累,他真累了。不單為這頓攀爬,不單為這一整天筋疲力盡的長途跋涉、肩上還要扛個半死不活的門徒,不單為昨天的跋涉,更不是為樹林裡那場戰鬥。而是他厭倦了一切。厭倦了山卡,厭倦了無休止的戰爭,厭倦了人生。

“我不能就這麼永遠走下去啊,馬拉克斯,我不能就這麼永遠戰鬥下去。這他媽見鬼的生活啥時候是個頭啊?我要坐下來歇會兒,坐在一張他媽的還算像樣的椅子上!這要求很高嗎?高嗎?”懷著這樣的心情,他一步一步向前走,嘴裡不停詛咒抱怨,魁的腦袋隨著步子在他屁股上撞來撞去。

他就這樣來到橋邊。

橋和路一樣古老,橋身樸素細長,爬滿藤蔓,橫越在約二十跨寬的峽谷上。峽谷極深,穀底河流拍打著嶙峋的山崖,激起閃閃發光的水沫,聲響震天。峽谷對面,一堵牆從高聳的、青苔覆蓋的人面石雕間拔地而起,巧奪天工,難辨刀斧痕跡。牆上只有一道銅皮包裹的古老大門,被濕氣和無窮的光陰磨得綠鏽斑駁。

羅根小心翼翼地踏上濕滑的石橋時,習慣性地盤算起如何才能攻取這裡。做不到。即便有一千精兵也做不到。門前只有一方狹窄石台,根本沒有放雲梯和撞槌的空間。牆至少十跨高,大門看起來也堅固異常,而且只要將橋毀掉……羅根從懸崖邊瞥了一眼,不禁吞了口口水。

深不可測。

他深吸一口氣,用拳頭在潮濕的銅門上用力敲了四下,傳出四聲巨響。戰鬥之後,他正是這樣敲卡萊恩的城門,結果裡面的人蜂擁出來向他投降。

現在卻沒人出來。

他等了一會,又敲了一遍,接著繼續等。河流激蕩的水霧打濕了身軀,他咬牙切齒地舉手打算再敲。此時門突然打開一條縫,一雙水汪汪的眼睛從粗重的門閂間盯著他。

“又是誰?”傳來一個惡聲惡氣的粗啞聲音。

“我是九指羅根,我來——”

“沒聽說過你。”

羅根沒想到會吃閉門羹:“我來見巴亞茲。”那人沒反應。“就是第一——”

“沒錯,他是在這,”門並沒打開,“不過不見客。我告訴過上一個信使了。”

“我不是信使,我跟馬拉克斯·魁一起來?”

“馬拉克什麼?”

“魁,那個門徒。”

“門徒?”

“他病得很厲害,”羅根緩緩地說,“可能要死了。”

“病了,你是說?要死了,是嗎?”

“對。”

“你再說一遍你叫什——”

“快打開這該死的門!”羅根朝門縫揮拳頭,“拜託。”

“我們不會放任何人進……舉起手來,讓我看看你的手。”

“什麼?”

“你的手。”羅根舉起雙手,那雙水汪汪的眼睛緩緩地查看他指間。“九根指頭,少了一根,看見沒?”他將殘指猛地舉到門縫前。

“九根,是嗎?你早說嘛。”

隨著門閂鏗鏘聲,門嘎吱嘎吱地緩緩打開。一個穿老式盔甲的老頭佝僂著身子,狐疑地待在門後瞧他。老頭握了一把長劍,但劍對他來說太重了,他努力想把劍抓穩,劍尖仍猛烈地晃來晃去。

羅根舉起雙手:“我投降。”

上年紀的看門人並不覺得有趣,羅根走過時他一臉不高興地咕噥,用力拉上門,摸索著插門閂,最後轉身一言不發地領路。羅根隨他爬上一道狹窄的山谷,山谷兩旁是一排排奇特的房屋,這些房屋歷經風吹日曬,褪色不少,佈滿青苔。它們都是在陡直的山崖中挖出來的,與山坡渾然天成。

一個臉色陰沉的女人正就著門階上一架紡車紡線,羅根扛著不省人事的門徒經過時,她朝他皺眉,羅根則報以微笑——她長得並不漂亮,這毋庸置疑,但他很久沒見過女人了——那女人立刻逃回屋,一腳踢上門,留下還在轉動的紡車。

他的魅力真是半分不減。

接下去是麵包房,低矮的煙囪冒著煙,飄來的烤麵包味讓羅根饑腸轆轆的肚子一陣翻騰。稍遠處,兩個黑髮小孩繞著一棵枝蔓叢生的老樹嬉鬧玩耍。他們讓羅根想起了自己的孩子,雖然彼此長得一點都不像,但他還是立刻傷感起來。

不得不承認,他有點失望。原以為這裡的人看起來會很聰明,會留著長長的鬍子,但他們並沒顯出多有智慧,跟普通農民沒啥區別。這裡也跟山卡到來前自己的村莊並無二致。他正想自己是不是來錯了地方,他們拐過一道彎——

前方山坡矗立著三座錐形巨塔,它們共建在一個基座上,只在上方分開。塔身爬滿深色藤蔓,它們看起來比古橋和古道還古老,仿佛同所在的山一樣久遠。塔底亂哄哄簇擁著一大堆建築,中間有個寬闊庭院,庭院裡的人們忙於日常雜務:一個瘦小女人彎腰攪拌牛奶,一個矮壯鐵匠試圖給一匹焦躁不安的母馬上蹄鐵,一個禿頂的年長屠夫圍著滿是汙跡的圍裙,剛宰完幾頭牲畜,現在水槽裡清洗沾滿鮮血的前臂。

三座塔中最高那座塔下,一位氣宇非凡的老人坐在寬闊臺階上。他一身白衣,長長的鬍鬚,鷹鉤鼻,白色長髮從白色便帽下傾瀉而出。羅根終於信服,第一法師就該是這副打扮。羅根拖著腳步向他走去時,他從臺階上起身,急匆匆跑過來,白色外套在身後翻動。

“把他放那裡。”他輕聲吩咐,指指井旁一塊草地。羅根跪下,盡可能輕地將魁挪到地上,他的背疼得實在厲害。老人俯身,將一隻多瘤的手擱在魁的額上。

“我把您的門徒帶回來了。”羅根語無倫次地說。

“我的?”

“您不是巴亞茲嗎?”

老人大笑:“哦不,我是威爾斯,是這個圖書館的管家。”

“我是巴亞茲。”身後有人說。只見先前那個屠夫一邊用布擦拭雙手,一邊朝他們緩緩走來。他看上去六十上下,但仍身強力壯,面容堅毅,臉上佈滿深深的皺紋,嘴邊一圈短短的灰鬍鬚。他已完全謝頂,黝黑的腦袋在午後陽光的照耀下閃閃發亮。他既不風度翩翩,也談不上氣質非凡,但他走近時,的確讓人感覺不一般:自信,不怒自威。

他是一個習慣發號施令、習慣別人乖乖從命的人。

第一法師伸出雙手,熱情地緊握羅根的左手。然後他把它翻過來,檢查殘指。

“九指羅根,沒錯,人稱血九指。即便在我閉塞的圖書館,也流傳著你的故事。”

羅根一縮,他能猜到老人聽過什麼樣的故事。“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當然。我們都有往事,對嗎?我對傳聞不予置評。”巴亞茲笑笑,燦爛、純粹、開朗的微笑。他臉上洋溢著友好,但一絲冷酷遊蕩在他深凹的綠眼睛裡。岩石般冷酷。羅根也沖他笑——他明白不可與此人為敵。

“你還把我們的迷途羔羊帶回圈了。”巴亞茲看著躺在草地上一動不動的魁,緊鎖眉頭。“他情況怎樣?”

“我想他會活下來,大人,”威爾斯道,“不過我們得幫他除去風寒。”

第一法師打個響指,尖厲的回音頓時回蕩在樓宇間。“去幫他。”鐵匠立刻跑上去抓住魁的腳,和威爾斯一起將門徒經那扇高大的門抬入圖書館。

“好了,九指師傅,我派人去請你,你也如期而至,這是極好的禮節。禮節在北方可能過了時,但你要知道,我仍非常看重它。以禮還禮,這是我的信條。又怎麼了?”只見年老的看門人上氣不接下氣急匆匆跑過庭院。“一天兩個訪客?是誰?”

“巴亞茲大師!”看門人喘息著說,“門外來了好多騎馬的人,都是好馬,全副武裝!他們說帶來北方之王的急信!”

貝斯奧德。絕對是。鬼靈們說他給自己戴上了一頂金帽子,除了他還有誰會自稱北方之王?羅根咽了口口水。他們最後一次會面,他只撿回了一條命。這總好過許多人的下場,好得多。

“呃,大師?”看門人問,“要讓他們走嗎?”

“帶頭的是誰?”

“一個苦著臉的闊氣小夥,自稱是國王之子什麼的。”

“卡爾達還是斯奎爾?他倆都帶點苦相。”

“我想是弟弟。”

那就是卡爾達,這是好事。兩個都不是好貨色,但斯奎爾更難纏,兩個在一起更得遠遠避開。巴亞茲思索片刻:“卡爾達王子可以進來,但他的人必須在橋邊等。”

“是,大人,在橋邊等。”看門人喘著粗氣答應。卡爾達?他會喜歡這種待遇的,一想到那個所謂的王子朝那道窄窄的門縫徒勞無益地大喊,羅根頓覺無比歡樂。

“成了北方之王,你能想像嗎?”巴亞茲心不在焉地注視著下方的山谷。“我在貝斯奧德遠未輝煌時結識了他。你不也是嗎,嗯,九指師傅?”

羅根皺皺眉。羅根在貝斯奧德屁都不是時結識了他,當時貝斯奧德只是北方數不勝數的小酋長中的一個。羅根為對抗山卡向他求助,貝斯奧德給了幫助,卻索要代價。當初他覺得那代價一點不大,很劃得來。無非是去戰鬥,去殺人。羅根從不覺得殺人是難事,而貝斯奧德看來是個值得為之而戰的人,他無畏、驕傲、冷酷,有一股不達目的不甘休的狠勁。當時,這些均是羅根欽佩的品質,他認為自己擁有這樣的品質。但時間改變了他倆,代價也隨之提高。

“他過去可不是這樣,”巴亞茲沉吟道,“王冠不適合某些人。你瞭解他的兒子們嗎?”

“比我希望的更瞭解。”

巴亞茲點點頭:“兩廢物,對嗎?永遠沒長進。想像一下讓斯奎爾那蠢貨當國王。呸!”法師顫了一下,“這幾乎讓我希望他老爹長命百歲了。我是說‘幾乎’。”

羅根先前看到在玩耍的小女孩這時跑過來,雙手舉起一個黃色花圈,遞到老法師面前。“這個是我紮的。”她說。羅根聽到疾馳的“嘚嘚”馬蹄聲沿路傳來。

“給我的?真漂亮。”巴亞茲從她手中接過鮮花,“紮得真好,親愛的,鍛造者本人也做不了這麼好。”

來人“嘚嘚”地騎馬入院,猛地勒住,一躍而下。確是卡爾達。顯而易見,歲月對他要比對羅根友善得多。他身穿以深色皮毛綴邊的精美黑衣,一顆大紅寶石在手指上閃光,劍柄鑲嵌黃金。他長成了大人,體型豐滿起來,雖比哥哥斯奎爾足足小一圈,仍可稱得上是大塊頭。然而他蒼白、驕傲的臉和羅根記憶中一模一樣,扭曲的薄嘴唇永遠帶著一絲嘲諷。

他把韁繩扔向攪拌牛奶的女人,怒氣衝衝地穿越院子快步朝他們走來,長髮在微風中輕擺。走到離他們約莫十跨時,他發現了羅根,不由驚得張大嘴,立刻後退半步,作勢拔劍。然後他冷笑道:

“喜歡上養狗了,對嗎,巴亞茲?我見過這條狗,大家都知道他咬了主人的手。”他的嘴唇撇得更厲害,“願意的話,我可以幫你除掉他。”

羅根聳聳肩。傻瓜和懦夫才放狠話,卡爾達兩者都算得上,而羅根不傻也不懦弱。想殺人就直接動手,絕不要誇誇其談,給對手準備機會,從而自掘墳墓。於是羅根一言不發。卡爾達可能視之為懦弱,隨他。戰鬥總會找上羅根,但羅根早已不那麼好戰了。

貝斯奧德的次子將輕蔑轉移到第一法師身上。“我父親不會高興,巴亞茲!你不讓我的人進門,這是對我們的大不敬!”

“我本不敬你們,卡爾達王子。”法師平靜地說,“不過別灰心,上一個信使連橋都沒讓過,所以你還是取得了些進展。”

卡爾達滿臉怒容:“你為何對我父親的傳喚置之不理?”

“我有很多事要處理。”巴亞茲舉起手中那束花,“你知道,花圈是不會自動紮好的。”

王子並不買帳。“我父親,”他響亮地說,“貝斯奧德,北方之王,命你前往卡萊恩覲見!”他清清嗓子,“他不會……”他劇烈咳嗽起來。

“他不會什麼?”巴亞茲問,“說啊,孩子!”

“他命……”王子再次咳嗽,唾沫四濺,仿佛被噎住一般。他把手放到喉頭。一時間空氣仿佛凝固了。

“命令我,對嗎?”巴亞茲皺皺眉,“有本事把偉大的尤文斯從死者的國度帶回來。只有他有資格命令我,只有他,沒有別人。”法師的眉頭皺得更深,羅根禁不住產生了一股想後退的奇怪衝動。“你沒有。你父親也沒有,不管他自稱什麼。”

卡爾達慢慢跪倒在地,扭曲的臉湧上淚水。巴亞茲上下打量他一番。“看你一身喪服,死人了嗎?給,”他把花圈扔到王子脖子上掛住,“增添點顏色也許有助你振作精神。告訴你爹,他必須親自來,我不會浪費時間應酬那幫蠢貨和他乳臭未乾的兒子。老規矩,我只跟馬腦袋談,不同馬屁股說話。聽明白了嗎,孩子?”卡爾達歪斜著身子,通紅的雙眼向外突出。第一法師擺擺手。“你可以走了。”

王子急促地呼出一口氣,咳嗽著起身,踉踉蹌蹌走回坐騎,費力地爬上鞍,再沒了下馬時的優雅。朝大門奔去時,他扭頭朝他們惡狠狠一瞥,但由於他的臉紅得像挨打的屁股,這一瞥頗為滑稽。羅根意識到自己咧嘴笑著,他很久沒這麼高興了。

“聽說你可以跟鬼靈對話。”

羅根猝不及防:“啊?”

“跟鬼靈對話,”巴亞茲搖搖頭,“在當代可是罕有的天賦。它們怎麼樣?”

“什麼,鬼靈嗎?”

“對。”

“它們越來越少了。”

“很快就會全部沉眠,對嗎?魔法正從世界上流失,這是註定的。這麼多年來,我的知識在增加,法力卻在一點點變弱。”

“但你仍好好教訓了卡爾達一番。”

“呸,”巴亞茲擺擺手,“這算什麼。只不過玩了點空氣和肉體的小把戲,輕鬆加愉快。相信我,魔法正在流失,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實。可話說回來,敲碎一顆雞蛋多的是辦法,對嗎,我的朋友?一個工具不管用,就試另一個。”羅根不確定自己聽明白了法師的話,但他疲憊得不想問。

“是的,的確如此。”第一法師低聲道,“敲碎一顆雞蛋多的是辦法。說到這個,你似乎餓了。”

提及食物,羅根垂涎欲滴。“是,”他含糊地說,“是的……我想吃東西。”

“沒問題。”巴亞茲熱情洋溢地拍拍他肩膀,“再洗個澡?我真心誠意地認為,長途跋涉之後沒什麼比熱水澡更讓人放鬆了。我肯定你走了很長的路。跟我來,九指師傅,你安全了。”

食物,洗澡,安全。跟老人進圖書館時,羅根忍不住想哭。

良善之人 The Good Man

門外熱氣蒸騰,耀眼陽光穿過一扇扇格窗,在覲見室的木地板上投下十字形影。時值下午,室內卻如廚房般熱浪襲人、悶熱黏濕。

宮務大臣佛提斯·唐·霍夫滿臉通紅,毛皮鑲邊的朝服已被汗水浸濕,整個下午他越來越煩躁,越來越不耐煩。負責覲見事務的下級秘書哈倫·莫洛看來更不自在,他不僅要忍受炎熱天氣,還得隨時應付霍夫的火氣。兩人各有各的愁苦,但好歹有椅子坐。

威斯特少校反背雙手,在原地已站了近兩小時,緊咬著牙,汗水不停浸入刺繡制服。在此期間,霍夫閣下一直處於慍怒之中,怨氣連天,每個請願者、連帶他目光所及的每個人都會被他吼上一通。威斯特不止一次地渴望躺在公園的樹蔭下,喝上一杯濃酒。算了,就算躺在冰川下、被埋在雪堆裡也行。除了這兒哪都成。

在令人煩不勝煩的接見請願者的場合來站崗,可說是威斯特不太樂意履行的軍官職責之一,但他本該慶倖。看看環牆而立的八名士兵,統統披著全身盔甲,威斯特一直在期待他們中哪個突然昏厥,撞上地板,發出碗櫃傾倒時鍋碗瓢盆撞在一起的“丁零哐當”聲,讓宮務大臣暴跳如雷。不幸的是,到目前為止,他們站得尚算筆直。

“為何這個該死的屋子溫度總是不對?”霍夫質問,好似炎熱的天氣是對他的直接侮辱。“半年裡熱得要死,另外半年又冷得要命!不通風,根本不通風!何不打開窗戶?何不弄個大點的房間?”

“呃……”疲于應付的下級秘書嘟噥道,推了推汗涔涔鼻子上的眼鏡。“王國政府一直是在這裡聽取請願,閣下,”在宮務大臣令人生畏的目光逼視下,他不禁頓了一下,“呃……這個是……傳統?”

“我知道,呆子!”霍夫怒喝,熱氣和怒氣將他的臉變成了深紅色。“誰問你這個他媽的呆子的意見了?”

“是的,我是說,沒有,”莫洛結結巴巴地回答,“我是說,正是這樣,閣下。”

霍夫眉頭緊鎖,搖搖腦袋,環顧屋子,想找別的東西來發洩怒氣:“我們今天還要忍受幾個?”

“呃……還有四個,閣下。”

“媽的!”宮務大臣隆隆地喊,在那把巨大的椅子裡挪了挪身,拍拍毛皮領邊透氣,“簡直要命!”威斯特發覺自己無聲地贊同。霍夫一把抓過桌上的高腳杯,“咕嚕咕嚕”喝了一大口。他酒量極大,整個下午一直在喝,但這並未緩和他的脾氣。

“下一個蠢貨是誰?”他問。

“呃……”莫洛從眼鏡後斜視一份長長的檔,沾滿墨蹟的手指在雜亂的書寫間快速搜尋。“下一個是古德曼·希斯,一個農民,來自——”

“農民?一個農民?你是說我們必須坐在熱死人的房間裡,聽該死的農民抱怨天氣如何影響了他的羊?”

“呃,大臣閣下,”莫洛咕噥道,“似乎是這樣,呃,古德曼·希斯有……呃……權利抱怨他的……呃……地主,還有——”

“都見鬼去!我受夠了!”宮務大臣又喝了一口酒,“讓這白癡進來!”

門開了,古德曼·希斯得以覲見。為突顯室內地位尊卑,宮務大臣的桌子被置於高臺上,前來覲見的可憐蟲即便站著,也要昂頭才看得到臺上人。這是一張誠實的臉,但憔悴不堪,顫抖的雙手托著頂破帽子。一滴汗珠沿威斯特的後背淌下,他不禁聳聳肩。

“你是古德曼·希斯,對嗎?”

“是的,大人,”農民嘟噥道,帶著濃重的地方口音,“我來自——”

霍夫粗暴地打斷他:“你來這兒可是為覲見尊貴的國王陛下,聯合王國當今的至高王?”

古德曼舔舔嘴唇。威斯特估摸他走了多遠來到這裡,卻被當成傻瓜。應該很遠很遠。“我們全家被趕出了自己的土地。地主說我們沒交租,可——”

宮務大臣擺擺手。“這明顯是土地與農業委員會的管轄範圍,我們尊貴的國王陛下雖然胸懷天下,愛民如子——”威斯特不禁為這託辭皺眉,“但也不可能每件小事都親自過問。他的時間很寶貴,我的也一樣。再見。”接見到此結束。兩個兵士拉開門,靜待古德曼·希斯離開。

農民的臉一下子變得慘白,指節緊絞帽檐。“好大人,”他結結巴巴地說,“我已去過委員會……”

霍夫猛地抬頭,直驚得結結巴巴的農民一下子住口:“再見,我說了!”

農民的肩膀頓時垮下去。他最後環視了一下房間。莫洛饒有興趣地檢視對面牆壁,拒絕與之目光交匯。宮務大臣怒衝衝地多瞪了農民一眼,顯然受夠了被不可饒恕地白白浪費時間。威斯特有點厭倦,不想捲入。希斯轉身拖著腳走開,一路頭都沒抬一下。大門搖晃著關閉。

霍夫一拳砸在桌上。“你們瞧見了嗎?”他惡狠狠地環顧汗流浹背的眾人,“他還一臉苦相!你瞧見了嗎,威斯特少校?”

“是的,閣下,我全瞧見了。”威斯特生硬地回答,“真丟臉。”

走運的是,霍夫並未聽出他言外之意,“真丟臉,威斯特少校,你說得太對了!我就納悶是不是有前途的年輕人都跑去參軍了?誰放這幫叫花子進來的!”他瞪了下級秘書一眼,秘書咽了口口水,重又在檔上忙乎。“下一個是誰?”

“呃,”莫洛嘟噥,“考斯特·唐·庫爾特,布商公會會長。”

“我知道他是誰,媽的!”霍夫惡聲惡氣地說,擦了一把臉上新滲出的汗珠。“不是該死的農民,就是該死的商人!”他朝門口的士兵大聲咆哮,外面走廊上的人也足以聽清。“帶這個四處斂財的老騙子進來!”

庫爾特會長的形象跟上一個請願者判若雲泥。他身材高大,體型圓胖,軟乎乎的臉上有雙銳利的眼睛。他以無數金線裝飾的紫色會長袍是那麼鮮豔耀眼,連古爾庫的皇帝也會羞於穿上。兩個布商公會的高級會員隨他而來,裝束也不遜色多少。威斯特心想,就算古德曼·希斯辛辛苦苦幹十年活,也不定買得起這樣的袍服——不,肯定買不起,即便他沒被趕出自己的土地。

“大臣閣下——”庫爾特拖長聲音,裝模作樣地鞠了一躬。對這布商公會的頭子,霍夫不過微微點頭回禮,揚起一條眉,嘴唇不易覺察地動了動。庫爾特等著符合他身份的問候,卻什麼也沒等到。他用力清嗓子:“鄙人前來求見尊貴的國王陛下……”

宮務大臣哼了一聲:“我們接見請願者的目的正是為陛下分憂,決定誰適合垂詢。如果這並非你此行目的,你便是走錯房間了。”不難預料,此次接見會和剛才那次一樣毫無成果。這是種扭曲的公平,威斯特心想,無論有錢沒錢,一律漠視。

庫爾特會長稍稍眯起眼睛,繼續說下去:“鄙人有幸代表的可敬的布商公會……”霍夫把酒喝得咕嚕咕嚕直響,庫爾特不得不停頓了一會,“……正遭受蓄意的惡毒攻擊——”

“把這個滿上,好嗎?”宮務大臣大叫,朝莫洛揮舞手中高腳杯。下級秘書急忙從椅子上滑下,抓起細頸酒瓶。酒汩汩入杯,庫爾特不得不再度停下,牙咬得咯咯響。

“繼續講!”霍夫大叫,揮了揮手,“我們沒有一天工夫可耗!”

“蓄意的惡毒攻擊——”

宮務大臣眯眼朝下一看:“攻擊?攻擊應找城市衛隊處理!”

庫爾特總管皺起臉,他和兩個同伴頭上已開始冒汗:“不是人身攻擊,大臣閣下,是陰險的暗箭傷人,蓄謀敗壞我會的輝煌聲譽,破壞我會在自由城邦斯提亞和聯合王國的商業利益。攻擊來自王家審問部中一些壞分子,我們——”

“我聽夠了!”宮務大臣猛地舉起巨手,示意安靜。“如果這是貿易問題,應由貿易與商業王家委員會處理。”霍夫說得緩慢清晰,像是一個校長在教訓他最不聽話的學生。“如果這是律法問題,應交給莫拉維大法官的部門。如果事關審問部內部運作,你應與蘇爾特審問長會面。總之無論從哪方面講,這都不是一個值得尊貴的國王陛下親自過問的問題。”

布商公會的頭頭張開嘴,但宮務大臣不由他分說,用比以往更洪亮的聲音蓋住他:“你的國王組建委員會,選拔大法官,任命審問長,就是為不用事必躬親!順便一提,他給商人公會頒發特許證,也不是單讓他們……”霍夫撇撇嘴,露出辛辣的嘲諷,“為錢包服務的!再見。”大門再次打開。

庫爾特被最後一句評論氣得臉色蒼白。“您放心,大臣閣下,”他冷冷地聲明,“此事若不得補救,我們絕不甘休。”

霍夫長時間盯著他。“隨你怎麼補救,”他咆哮,“隨你怎麼不甘休,請不要再來這裡。再!見!”如果“再見”二字能在某人臉上捅一刀,那麼布商公會的頭頭該倒下了。

庫爾特幹瞪了會兒眼,然後憤怒地轉身,大步出去,竭力保持尊嚴。兩個同伴緊跟其後,華麗的長袍在身後翻卷。門關上了。

霍夫再次重拳捶桌。“真可恥!”他唾沫四濺,“這幫傲慢的豬玀!他們真以為可以藐視王法,等把事情搞臭再來求助陛下?”

“嗯,他們不能,”莫洛說,“當然不能。”

宮務大臣並不理會自己的秘書,他轉向威斯特,臉上掛著嘲笑:“不過,確實有禿鷹圍著他們轉,對不對,威斯特少校?”

“確實如此,大臣閣下。”威斯特含糊地回答。他現在極為不安,一心盼望這場折磨能趕快結束,好趕回去見妹妹。他的心沉甸甸的,她比記憶中更難管了。她的確很聰明,但他擔心她聰明反被聰明誤。若她肯嫁給一個對她好的老實人,快快樂樂生活就好了。

他現在的地位不穩固,不容得她出什麼亂子。

“禿鷹,禿鷹,”霍夫自念自叨,“噁心的鳥,不過有用處。下一個是誰?”

大汗淋漓的秘書手忙腳亂地找名字,臉色忽然更加不安。“一隊……使節。”

宮務大臣頓了一下,高腳杯剛送到嘴邊:“使節?誰的?”

“呃……那個什麼北方之王,貝斯奧德。”

霍夫忍俊不禁。“使節?”他咯咯笑著,用衣袖擦了下臉,“明明是蠻子!”

下級秘書也咯咯笑了,雖然笑得牽強:“啊是的,閣下,哈,哈!蠻子,當然!”

“不過他們很危險,對嗎,莫洛?”宮務大臣很快又道,先前的幽默感消失得無影無蹤。秘書的咯咯笑聲戛然而止。“非常危險。我們得小心。帶他們進來!”

來客共四人,最矮小的兩位也稱得上大塊頭,模樣兇狠,疤面虯髯,身披凹痕累累的重鎧。當然,他們進入阿金堡時已被解除武裝,但渾身依然散發出危險氣息。威斯特憑直覺就知道他們繳出的武器不小,還歷經使用就是這些好戰分子聚集在安格蘭邊境上,威脅著威斯特的家鄉。

另有一人較為年長,長髮外加雄偉的白須,也身穿凹痕累累的盔甲,一道青灰色傷疤貫穿臉龐和一隻白色盲眼。他笑得燦爛,友善風度與前兩位陰鬱沉悶的同伴截然不同,與跟在他後面進來的第四人更形成了巨大反差。

第四人必須彎腰才能通過七尺高的門梁。他從頭到腳裹一件粗糙的棕色斗篷,看不清身形,但他直起腰,便如小塔般籠罩著所有人,令房間顯得促狹。他塊頭夠嚇人了,但還不止於此,他身上的異樣感朝眾人源源不斷洶湧而來。環牆站立的士兵肯定都感受到了,他們不安地晃動身體。下級秘書感受到了,他大汗淋漓地擺弄著文件堆。威斯特少校也感受到了,儘管熱浪襲人,他卻覺得皮膚瞬間冷卻,黏濕的制服下寒毛倒豎。

只有霍夫不為所動。他雙眉緊鎖,將四個北方人打量一番,似乎在他眼中蒙面巨人與古德曼·希斯一般無二。“你們是那個貝斯奧德派來的嘍。”他把話在嘴裡滾了好幾圈,才吐出來,“那個北方之王。”

“是的,”笑吟吟的老人恭恭敬敬一鞠躬,“我是白眼漢韓蘇。”他字正腔圓,聲音悅耳,不帶一點口音,完全出乎威斯特預料。

“你就是貝斯奧德的大使嘍?”霍夫漫不經心地問,從高腳杯中啜了口酒。威斯特頭一次覺得與宮務大臣共處一室是好事,不過他抬頭望向蒙面人,不安感立刻又攫住了他。

“哦不,”白眼漢道,“我是翻譯。這位才是北方之王的大使,”他完好的那只眼睛緊張地向上瞟了眼斗篷裡的黑色身影,似乎他也對巨人懼怕三分。“芬利斯——”他拖長最後的“斯”字,餘音在空中回蕩。“恐刹芬利斯。”

名副其實。威斯特少校想起了小時候聽的那些歌謠,講述遙遠北方的群山裡嗜血如命的巨人。房間沉寂了一會兒。

“呵,”宮務大臣面不改色,“你們來這可是為覲見尊貴的國王陛下,聯合王國當今的至高王?”

“確實如此,大臣閣下。”老戰士說,“我們的主人,貝斯奧德,對兩國間的敵意深表遺憾。他切盼能與南方鄰國和平相處,為此我們給貴國國王帶來了我王的和平提議,以及一份薄禮,以表誠意,謹此呈上。”

“好,好哇,”霍夫向椅背一靠,露出燦爛笑容,“盛情之請,卻之不恭。准你們於明日議會覲見國王,在王國諸位代表見證下陳情,並呈上禮物。”

白眼漢恭敬地鞠了一躬:“大人明鑒。”他轉身朝門走,那兩個陰鬱的武士隨即跟上。裹斗篷的身影多逗留了片刻,才緩緩轉身,弓腰出門。直到門關上,威斯特才感到呼吸順暢起來。他搖搖頭,聳聳汗津津的肩膀。巨人的歌謠,不過是一個裹斗篷的大漢罷了。他再次看向門口,門梁看起來是那麼高……

“瞧,你瞧瞧,莫洛?”霍夫似乎異常快活。“蠻子沒那麼傻!我感覺離解決北方問題不遠了,你說呢?”

下級秘書看起來一點都不信:“呃……是,閣下,當然。”

“確實如此!那些神經質的北地市民總那麼悲觀、消極,對嗎?庸人自擾啊。開戰?呸!”霍夫再次重重砸木桌,震出高腳杯中的酒,濺得滿桌都是。“蠻子沒這個膽!等著瞧吧,下面就該看到他們央求加入聯合王國了!你覺得我說的不對嗎,嗯,威斯特少校?”

“呃……”

“好!非常好!我們今天還是有收穫!還有最後一個,我們就能離開這該死的火爐嘍!最後一個是誰,莫洛?”

秘書官皺皺眉,推了推鼻子上的眼鏡。“呃……尤魯·蘇法。”他費力地念出這個不常見的名。

“叫什麼?”

“呃……蘇菲,也可能是蘇福,或者是別的。”

“聞所未聞。”宮務大臣咕噥,“是個什麼人?南方人?可別又是農民,拜託!”

秘書官查看文件,咽了口口水:“又一個使節……”

“是,是,快說是誰的使節?”

莫洛畏畏縮縮,好似一個要挨板子的小孩。“來自偉大的法師組織!”他快速說完。

霎時房間鴉雀無聲。威斯特揚起眉毛,張大嘴巴——雖然看不到,但他估計那幾個戴頭盔的兵士也是這副表情。他本能地縮了縮身,等待宮務大臣爆發,但霍夫卻讓所有人大吃一驚,哈哈大笑道:“非常好!最後能來點娛樂!我們這兒有法師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帶法師進來!怎能讓他在外面等!”

尤魯·蘇法的形象令眾人大失所望。他衣著簡單,風塵僕僕,不比古德曼·希斯好上多少。他的法杖未以黃金包底,法杖頂端也未裝飾閃閃發光的水晶,他的眼睛更沒閃耀出神秘的火光。他看起來就是個三十五六歲的普通人,有點疲憊,像是走了很長的路,但來到宮務大臣面前時,他神色自若,無拘無束。

“日安,先生們。”他拄著法杖說。威斯特搞不清他來自什麼地方。不是聯合王國,因為他膚色太深,也不是古爾庫或更遠的南方,那樣皮膚又太白了。也不是北方或斯提亞。還會是哪裡呢?威斯特更仔細地打量他,發現他兩隻眼睛顏色不同:一隻藍,一隻綠。

“你也日安,先生,”霍夫擺出最真誠的笑容,“我的大門永遠為偉大的法師組織敞開。告訴我,我可有幸與偉大的巴亞茲交談?”

蘇法迷惑不解:“不,我的名字被通報錯了嗎?我是尤魯·蘇法,巴亞茲大師乃是一位禿頂紳士。”他用手抓抓捲曲的棕發,“外面林蔭大道上就有他的雕像。我有幸拜在他門下學習多年,他是最有法力也最博學的大師。”

“當然!他當然是!我們能為你做點什麼呢?”

尤魯·蘇法清清喉嚨,像要開講故事一般:“哈樂德大王駕崩後,第一法師巴亞茲便離開了聯合王國,不過他起誓會回來。”

“是,是,沒錯,”霍夫輕笑,“這千真萬確,每個學齡兒童都知道。”

“他還聲明,他回來的消息,將由另一位法師來宣佈。”

“也沒錯。”

“嗯,”蘇法滿面笑容,“於是我來了。”

宮務大臣捧腹狂笑。“於是你來了!”他邊笑邊喊,把桌子敲得咚咚響。哈倫·莫洛也跟著咯咯淺笑,但看到霍夫的笑容漸漸消退,立刻打住。

“在我出任宮務大臣期間,共有三個法師請求覲見國王。其中兩個一看就是精神錯亂,剩下一個是勇氣可嘉的騙子。”他向前探身,手肘支在桌上,在面前豎起手指。“告訴我,蘇法師傅,你是前者還是後者啊?”

“兩者都不是。”

“我明白了。那你就是有文書嘍。”

“當然。”蘇法把手伸進外套,拿出一封很小的信,信有個白色封印,印有一個奇怪的符號。他隨便地把信放到宮務大臣面前的桌上。

霍夫皺了皺眉。他從桌上撿起文書,翻過來,仔細檢查封印,然後用袖子輕輕擦了擦臉,打開封蠟,展開厚信紙閱讀。

尤魯·蘇法毫不緊張。屋內熱浪襲人,他卻不以為意。他在房間裡踱來踱去,朝兵士點頭致意,他們沒有回應,他也不以為忤。突然他轉向威斯特:“這裡可真熱,不是嗎?這幾個可憐的傢伙沒有突然昏厥,撞上地板,發出碗櫃傾倒時鍋碗瓢盆撞在一起的‘叮鈴哐當’聲可真是個奇跡。”威斯特眨眨眼,法師說出了他心中所想。

宮務大臣緩緩地把信放到桌上,一掃先前的嬉笑:“我突然想到,明日議會並不適合討論此事。”

“我同意。我希望跟費爾特總理大臣私下談。”

“恐怕不可能。”霍夫舔舔嘴唇,“費爾特閣下已歿。”

蘇法蹙了蹙眉:“真讓人痛惜。”

“的確,的確,我們都深感痛惜。或許我和幾位別的閣員能幫你。”

蘇法點頭鞠躬:“我遵照您指引,大臣閣下。”

“今晚晚些時候我去安排,此前,先請你住進阿金堡……符合你地位的地方。”他向衛兵示意,門開了。

“非常感謝,霍夫閣下,莫洛師傅,威斯特少校。”蘇法優雅地逐個點頭致意,然後轉身出去。門再次關上,威斯特納悶對方怎麼知道自己名字的。

霍夫轉向負責覲見事務的下級秘書:“速去審問長蘇爾特處,告知有要事得立刻談。然後把莫拉維大法官和瓦盧斯元帥一併請來,告訴他們事關重大。除以上三人,一個字都不准外泄。”他在莫洛汗涔涔的臉龐前搖晃手指,“一個字都不准!”

秘書戰戰兢兢地回看一眼,鼻子上方的眼鏡歪歪斜斜。“趕緊去!”霍夫咆哮。莫洛急忙跳起身,腳踩著長袍下擺,打了個趔趄。他穿過側門匆忙跑走。威斯特咽了口口水,他覺得口幹極了。

霍夫冷酷地對房裡每個人凝視良久:“你們也要守口如瓶,否則後果自負!現在都出去,都出去!”兵士們立刻出門,身上盔甲叮噹作響。威斯特無需催促,小跑著跟在他們後面,只留下宮務大臣一人坐在高椅上出神。

威斯特關上身後大門時,心情沉重,思維混亂:有關法師的老故事的片段,對北方爆發戰爭的擔憂,身高幾乎夠到天花板的蒙面巨人。今天,好些奇怪或陰險的來客接踵而至造訪了阿金堡,令他心情愈發陰鬱。他試圖自寬那不過都是愚蠢的幻想,然後思緒回到了妹妹身上,那個像傻子一樣在阿金堡上躥下跳的妹妹。

他長歎一聲。她現在應該還跟路瑟在一起。他是哪根神經出了錯要介紹他倆認識?不知怎地,他巴不得她還是幾年前那個行事笨拙、病懨懨、只是說話尖酸刻薄的女孩。當這個女人出現在他營房時,他著實嚇了一跳。他幾乎認不出她。她現在充滿女人味,出落得如此美貌。而路瑟恰是一個傲慢、英俊的富家公子,自製力同六歲小孩一般無二。他知道他們在初遇之後私下約會過,而且不止一次。當然,只是作為朋友。畢竟阿黛麗在這裡沒有別的朋友。只是朋友。

“該死!”他咒駡道。這就像是將奶油放在貓跟前,還寄望於貓不去舔。他為什麼不能考慮周全一點?這是一場該死的災難!但他能做什麼補救呢?他痛苦地順著走廊望出去。

沒什麼比欣賞別人的痛苦更能讓人忘卻自己的痛苦了,古德曼·希斯慘兮兮的模樣吸引了他的全部注意力。農民孤零零地坐在長椅上,臉色灰敗,茫然前顧。布商、北方人和法師來了又去,而他一定一直坐在這兒,不知等待什麼,也無處可去。威斯特朝走廊兩邊迅速瞥了一眼。沒有人。希斯並未關注他,只是雙唇微張,目光呆滯,那頂破帽子隨意地放在膝上。

威斯特不能就這麼丟下這個人不管,他硬不起心腸。

“古德曼·希斯。”他邊走邊說,農民抬頭看他,滿臉驚訝,接著胡亂摸索帽子,嘴裡喃喃道歉,正欲起身。

“不,別,不用起來。”威斯特坐到長椅上,盯著靴子,不敢直視希斯的眼睛。一陣令人尷尬的沉默。“我有個朋友在土地與農業委員會任職,他或許能幫點忙……”他聲音越來越低,不由得局促不安地朝走廊方向又瞥了一眼。

農民苦笑一下:“您做什麼,我都感激不盡。”

“是,是,當然,我會盡我所能。”他們都明白,這徒勞無益。威斯特苦著臉,咬住嘴唇。“你最好收下這個。”他把自己的錢包迅速塞到農民長滿老繭的癱軟手指間。希斯看向他,嘴唇微張。威斯特尷尬地飛快笑了一下,起身就走。他迫不及待想離開此地。

“先生!”古德曼·希斯在身後叫道,但威斯特沿走廊匆匆離去,沒有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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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要幹這個?

維勒姆·唐·羅伯私宅的黑色輪廓在晴朗夜空的映襯下清晰可見。這是一座不起眼的二層樓房,由低矮的女兒牆環繞,正前方有道門,跟這條街上其他數以百計的樓房無甚區別。我們的老朋友魯斯過去住在市場附近一座富麗堂皇的大別墅裡。羅伯索賄的胃口該再大點——當然,對我們而言,現在的情形倒是好事。燈火通明的上流街區滿是醉醺醺的狂歡者,直到天亮才散去。但這僻靜的小巷既沒有耀眼的燈光,還可以避開窺探的眼睛。

我們的行動不受干擾。

燈光從二樓一側的窄窗裡映出。很好。我們的朋友在家。尚未休息?——不要打草驚蛇。他轉向弗羅斯特刑訊官,朝房子側面一指,白化人點點頭,悄無聲息溜過街道。

格洛塔等他到達圍牆,消失在樓房陰影裡,才轉向塞弗拉,指指前門。瘦長的刑訊官微笑著看看他,然後迅速蹲身跑開,翻過低矮圍牆,悄悄地落在另一邊。

一切順利,現在輪到我了。格洛塔納悶自己為何要來。弗羅斯特和塞弗拉完全足夠對付羅伯,他來了只是拖累。我甚至可能一屁股摔在地上,正好提醒那白癡。我到底為何要來?格洛塔清楚得很,興奮滋味湧在喉頭,仿若活物。

他手杖底端已用布蒙上,因此他小心翼翼一瘸一拐走向圍牆時,並未發出很大響動。塞弗拉已打開大門,用一隻戴手套的手握住鉸鏈,悄然無聲。幹得漂亮,那堵低牆對我來說可謂高逾百跨。

塞弗拉跪在緊挨前門的臺階上,撬動門鎖。他耳朵緊貼木門,眯著眼,神情專注,戴手套的雙手靈巧運作。格洛塔的心怦怦直跳,皮膚起了層雞皮疙瘩。啊,捕獵的刺激。

門鎖裡傳來輕微的哢噠聲,接著又一聲。塞弗拉將閃閃發光的工具滑回口袋,伸手緩慢小心地擰把手,門無聲地開了。多有用的同伴。要是沒他和弗羅斯特,我就是個名副其實的殘廢。他們是我的左膀右臂,是我的腿,但我是他們的大腦。塞弗拉溜進去,格洛塔跟在後,每次體重壓上左腿,都不禁痛苦地皺眉頭。

門廳黑漆漆的,只有一束光從上面順著樓梯灑下,樓梯扶手在光線映照下在木地板上投出奇特的歪斜陰影。格洛塔指向樓梯,塞弗拉點點頭,順牆根躡手躡腳地過去,花了好長時間才摸到樓梯下。

爬到第三級,樓梯在他身體的重壓下“嘎吱”了一聲。格洛塔皺皺眉,塞弗拉僵在原地。他們等待著,如兩尊雕像。樓上並未傳出響動,格洛塔長舒一口氣。塞弗拉更加小心地向上爬,一步一步,腳步輕微。快到樓梯頂時,他緊靠住牆,謹慎地自角落向外張望了一番,才跨上最後一級,悄然消失在格洛塔的視線外。

弗羅斯特刑訊官出現在門廳遠端的陰影裡。格洛塔向他探尋地挑挑眉,他報以搖頭。樓下沒人。他去關前門,一如既往地輕手輕腳,直到確定門關住了,才緩緩鬆開把手,讓彈簧鎖無聲歸位。

“你們來看這個。”

突如其來的話音嚇了格洛塔一跳,他迅速扭身,疼痛立刻湧上後背。塞弗拉雙手叉腰,站在樓梯頂,然後轉身朝亮光的地方走去,弗羅斯特“咚咚”幾步躥上樓梯,不再隱匿行蹤。

為何就沒人肯待在樓下,非要住樓上呢?至少現在他掙扎上樓時無需注意不出聲了,右腳踩在樓梯上咯吱咯吱響,左腳沙沙地刮過樓梯板。明亮燈光從樓上走廊盡頭一扇敞開的門裡傾瀉而出,格洛塔一瘸一拐地朝燈光走去。他跨過門檻後停下來,累得氣喘吁吁。

噢,天啊,一團糟。巨大的書架從牆壁上硬生生扯下,或開或合的書籍散了一地。桌上打翻了只高腳杯,紅色液體泡軟了文件。床上一片狼藉,床罩被拉掉一半,扯開的枕頭和床墊灑出羽毛。衣櫃的兩扇門都敞開著,其中一扇快掉了,裡頭還有幾件爛衣服掛著,但大多數衣服已被撕成碎片,堆在下麵。

一個英俊的年輕人仰躺窗下,臉色慘白,張開嘴直勾勾地盯著天花板。說他被割了喉實在有些輕描淡寫,事實上傷口非常恐怖,差點令他身首異處。鮮血濺得到處都是——撕碎的衣服上,劃爛的床墊上,也濺滿了屍體全身。牆上有幾個血淋淋的手印,一大攤血佔據了大半個地板,尚未凝結。他是今晚被殺的。可能就幾小時前。甚至幾分鐘前。

“我覺得他回答不了問題了。”塞弗拉說。

“沒錯,”格洛塔的目光在屍體上遊移,“我覺得他多半死了。不過怎麼死的呢?”

弗羅斯特用粉紅色眼睛看他,揚起一條白眉毛:“瞎毒?”

塞弗拉在面具後面尖聲長笑,連格洛塔都忍俊不禁:“顯而易見。但毒是怎麼來的?”

“創戶。”弗羅斯特指著地板嘟噥。

格洛塔蹣跚進房間,小心不讓腳或手杖碰到地上血和羽毛的黏塊。“就是說,這毒物跟我們一樣,看燈亮著,便從樓下窗戶翻入,悄無聲息地上樓。”格洛塔用手杖尖把屍體的手翻過來。從脖子上流下一些血點,但關節和手指毫無損傷。他並未反抗,肯定嚇呆了。審問官向前探身,仔細檢查脖子上的大豁口。

“一招致命,力道很大。可能是用刀。”

“所以維勒姆·唐·羅伯噴了一屋子血。”塞弗拉指出。

“所以我們少了一條線索,”格洛塔沉思。走廊裡並無血跡。殺手搜屋子很下了番工夫,雖然一片狼藉,但沒讓一點血沾到自己腳上這說明他不憤怒也不害怕,只是例行公事。

“是個職業殺手,”格洛塔喃喃道,“來這兒是為謀殺,然後或許花了點工夫偽造入室搶劫的假像,誰說得清?不管怎樣,審問長不會對一具屍體滿意。”他抬頭看看兩個刑訊官。“名單上下一個是誰?”

***

這次無疑搏鬥過。如果單方面反抗也算的話。蘇萊莫·斯坎迪四肢伸開臥在地,但臉朝著牆,好似被紮得破爛不堪的睡衣令他難堪不已。他前額有幾道深深的傷口。他曾徒勞地抵擋刀刃。他曾在地上爬行,拋光的木地板留下一道血跡。他曾徒勞地試圖逃走。他沒成功,背上那四道刀傷最終要了他的命。

格洛塔低頭看著血淋淋的屍體,臉一陣抽搐。一具屍體只算巧合,兩具就是陰謀了。他眼皮直跳。下手者不僅知道我們會來,還知道我們什麼時候來,所為何人而來。他們比我們搶先一步。極有可能,我們的抓捕名單業已成為死亡清單。嘎吱聲從身後傳來,格洛塔猛然回頭,刺痛立刻從僵硬的脖子向下蔓延。只是一扇窗在微風中輕擺,並無動靜。冷靜,現在要冷靜。冷靜下來,理清頭緒。

“看來可敬的布商公會小小清理了下門戶。”

“他們怎麼會知道?”塞弗拉輕聲道。

怎麼會呢?“他們一定看過魯斯的名單,要不就有人通風報信。”這意味著……格洛塔舔舔嘴裡空蕩蕩的豁口。“審問部有內鬼。”

塞弗拉的眼睛終於不再笑眯眯了:“如果他們知道誰在名單之列,肯定也知道是誰擬定的名單。他們知道我們。”

所以他們會在名單裡添上三個名字?添在最後面?格洛塔咧嘴笑了。真刺激。“你怕了?”

“我高興不起來,這點千真萬確。”他朝死屍努努嘴。“被人背後捅刀可不在我計畫之內。”

“也不在我計畫之內,塞弗拉,相信我。”確實不在。如果我死了,就永遠不知道背叛自己的人是誰。

這可不行。

***

春日陽光明媚,萬里無雲,公園裡到處是各色各樣的花花公子和紈絝子弟。格洛塔心懷感激地靜坐在一株繁茂大樹濃蔭下的長椅上,看著微光閃爍的青蔥草木,波紋粼粼的湖水,還有那些衣著亮麗、喝得醉醺醺、快活無比的狂歡者。湖邊長椅擠滿了人,另有些人三三五五散在草地上,沐浴日光,喝酒聊天。這裡看來人滿為患。

但沒人過來佔據格洛塔旁邊的空位。時而有人急步跑來,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好運,接著他們看見了他,立刻變了臉色,要麼轉身就走,要麼裝作若無其事地經過。我就像是恐怖的瘟疫。倒也無妨。我無需他們陪伴。

一群年輕士兵在湖上泛舟。其中一個突然站起來,握住酒瓶,身體搖晃不止,船立刻四下顛簸。他的同伴們叫嚷著讓他坐下,爽朗的嬉笑隨風隱約傳來,因距離而稍有延遲。一群孩子。看來多麼年輕、多麼純真。不久前,我也跟他們一樣,但感覺像是一千年前的往事。不,更遙遠,恍若另一個世界。

“格洛塔。”

他手搭涼棚抬頭。是姍姍來遲的蘇爾特審問長,湛藍天空映襯下的高大黑影。審問長冷冷地向下瞪視,格洛塔覺得他比往常要疲憊,皺紋也更深、更醒目了。

“你約我來最好是什麼趣事。”蘇爾特一拂白色長外套的後擺,優雅地坐進長椅。“基倫附近的平民又在鬧事。一個白癡地主吊死了幾個農民,留下爛攤子讓我們收拾!管理一片爛泥地和一堆農民有什麼難?你怎麼對待他們都行,但不能吊死他們啊!”他怒視草坪,嘴唇緊抿。“你約我來最好是有什麼該死的趣事。”

我儘量不讓您失望。“維勒姆·唐·羅伯死了。”仿佛為強調格洛塔的話,那個醉醺醺的士兵腳底打滑,從船邊栽下去,“撲通”一聲落水,片刻後他朋友們的大笑傳過來。“他被謀殺了。”

“嗯哼。大驚小怪。接著查名單上下一個。”蘇爾特站起身,緊鎖雙眉。“你不要每件小事都來找我批准。我挑你擔當此任,該怎麼幹放手去幹!”他一邊轉身,一邊怒氣衝衝地說。

別這麼匆忙,審問長閣下。這就是雙腿健全的壞處,幹什麼都心急火燎;相對的,如果你行動困難,那不到完全弄清狀況是不會動的。“名單上下一個人也已遭不測。”

蘇爾特回身,一邊眉毛微微抬起。“他死了?”

“他們都死了。”

審問長撅起嘴,坐回長椅:“所有的?”

“所有的。”

“嗯,”蘇爾特沉思,“真有趣。布商在清理門戶,對嗎?沒想到他們如此無情。不過時代在變,沒錯,時代當然在……”他聲音漸漸小下去,慢慢皺起眉。“你覺得有人洩露了魯斯的名單,對嗎?你覺得我們中有人洩密。這是你約我來這裡的原因,對嗎?”

你以為我只是不想爬臺階?“都被殺了?名單上每個名字?就在我們去抓捕的同一晚?我不怎麼相信巧合。”你信嗎,審問長?

他明顯不信。他的臉色變得異常嚴峻:“誰看過供狀?”

“我,當然,還有我的兩個刑訊官。”

“你認為他們絕對可靠?”

“絕對。”兩人沉默了一陣。那艘船現在漫無目標地漂在湖上,船上兵士爭來搶去,木漿一時直立在空中,落水的那位嬉笑著向朋友們潑水。

“供狀在我辦公室放了段時間,”審問長喃喃道,“我手下一些人有機會看到它。有機會。”

“您認為他們絕對可靠嗎,審問長閣下?”

蘇爾特冷著臉看了他良久:“他們不敢。我是什麼人他們最清楚不過。”

“那只剩卡萊尼主審官一人有嫌疑。”格洛塔平靜地說。

審問長說話時嘴唇幾乎沒動:“你必須小心行事,審問官,非常小心,每一步都充滿危險。傻瓜當不上審問部的主審官,不要被表像迷惑。卡萊尼在審問部內外都有很多朋友,有權有勢的朋友,對他的任何指控都必須有最強有力的證據作支撐。”蘇爾特突然停下,等待一小群女士走出他們的話音範圍。“最強有力的證據,”她們一走遠,他便嘶聲道,“你必須給我找出這個刺客。”

說得輕巧做起來難。“當然,審問長閣下,但我的調查進了死胡同。”

“未必。我們還有一張牌。魯斯。”

魯斯?“可是,審問長閣下,他應該已在安格蘭了。”在某座礦井或類似的地方揮汗如雨。如果他撐得了這麼久的話。

“不,他還被關押在阿金堡。我想最好先留下他。”格洛塔盡最大努力抑制自己的驚訝。高。實在是高。看來傻瓜也當不上審問長。“魯斯將是你的誘餌。我會吩咐秘書給卡萊尼捎條口信,讓他知道我已軟化,同意讓布商繼續經營,只是要處於更嚴密的監控下。為表友好,我會釋放魯斯。如果卡萊尼是我們的洩密源,我敢說他會將魯斯獲得自由的消息透露給布商,我敢說他們將派這個刺客來懲罰魯斯的多嘴,我敢說在這個刺客行動時,你可將其一舉拿下。如果殺手沒現身,嗯,我們還能通過別的方式來找出叛徒,總之沒有任何損失。”

“絕妙的計畫,審問長閣下。”

蘇爾特冷冷地盯著他:“這當然是。你需要一個遠離審問部大樓的地方來操作這件事。我會將資金安排到位,把魯斯移交給你的刑訊官,並通知你卡萊尼得到口信的確切時間。給我找出這個刺客,格洛塔,然後拷問他,直到將他榨幹。”那幾個士兵試圖將落水的同伴拉上船,船劇烈顛簸,突然一下子傾翻,將他們全倒入水中。

“我要名字,”蘇爾特瞪著拼命拍水的士兵們,嘶聲道,“名字、證據、檔,還有能帶到議會提出指控的證人。”他優雅地從長椅上起來,“保持聯絡。”他大步朝審問部大樓走去,腳踩在沙礫鋪就的小徑上嘎吱作響。格洛塔一直目送他走遠。絕妙的計畫。我很高興你還站在我這邊,審問長。你還站在我這邊,是嗎?

士兵們將船拖上岸,渾身濕淋淋地站在那裡,互相叫嚷,一掃剛才的嬉笑。一隻被遺棄的木漿仍漂在湖上,緩緩漂向人工湖的缺口,很快將從橋下漂過,穿過阿金堡的高牆,沖入護城河。格洛塔看著它在水中慢慢打轉。這是個錯誤,人應當注重細節。忘記細節很容易,但一旦沒了船槳,船也就沒用了。

他任目光掠過公園裡的面孔,最終落在湖邊長椅一對俊俏情侶身上。男青年一臉悲傷嚴肅,對女孩輕聲傾訴,但她迅速起身,捂臉跑開。噢,被拋棄的情人的痛苦。那種失落、憤怒和屈辱,終生無法恢復如初。是哪個詩人說世上最大的痛苦莫過於為愛心碎?無病呻吟的謊言。他應當去皇帝的監獄待上半天。他咧嘴笑笑,舔著原本門牙所在的牙齒豁口。時間可以治癒破碎的心,但永遠治癒不了破碎的牙。

格洛塔看著男青年。此人目送哭泣的女孩一路走遠,露出一絲愉快神情。年少無知的混蛋。他是不是傷過許多女孩的心,就像年輕時的我?不過我再也做不到了,我現在連站起來都得花上半小時為自己打氣。新近被我弄哭的女人,只有那些被我流放到安格蘭的犯人的老婆吧?

“沙德。”

格洛塔轉身:“瓦盧斯元帥閣下,真是幸會。”

“哦,沒事,沒事。”老兵邊說邊在長椅上坐下,動作迅速俐落,完全是擊劍高手的風采。“你看上去不錯。”他說,連看都沒看一眼。你是指我看上去殘廢了?“近來可好,老朋友?”我是個殘廢,你這虛情假意的老混蛋。老朋友?我回來這些年,你從未找過我,一次都沒有。這也算友誼?

“很好,謝謝您,元帥閣下。”

瓦盧斯不自在地在長椅上挪來挪去:“我最新的學生,路瑟上尉……或許你認識他?”

“認識。”

“你應該看看他的劍術。”瓦盧斯傷心地搖頭,“他有天分,哎,雖然永遠達不到你的水準,沙德。”是嗎?希望某天他成為我這樣的殘廢。“他的天分足以贏得劍鬥大賽,但他一再浪費,任其荒廢。”哦,真可悲,真令人失望。如果我今早上吃得下東西的話,現在就要吐了。

“他太懶惰,沙德,還固執。他缺乏勇氣,缺乏獻身精神。他的心思完全沒放在訓練上,而時間正一點點流逝。我想——如果你有時間的話,”瓦盧斯終於直視格洛塔的眼睛,不過只停留了一秒,“是不是可以幫我跟他談談。”

我幾乎等不及了!教導這個娘娘腔的混帳是我畢生的夢想!你這自以為是的老混蛋,有臉說得出這話?你依靠我的成功建立了自己的名聲,而當我最需要幫助時,卻和我斷絕了聯繫。現在你倒來向我求助,還好意思叫我朋友?

“當然,元帥閣下,我很樂意跟他談。為老朋友做任何事我都樂意。”

“太好了,太好了!我確信有你出面,事情會大不一樣!我每天早上都在鍛造者大廈附近那個院子裡訓練他,就是以前訓練你的地方……”老元帥的聲音尷尬地小下去。

“只要職責允許,我便趕去。”

“當然,你有職責在身……”瓦盧斯已經起身,顯然急著離開。格洛塔主動伸出手,老兵不由得一頓。您無需擔心,元帥閣下,我的殘廢不傳染。瓦盧斯軟綿綿地捏捏他伸出的手,好似這只手會突然“啪”一聲折斷,接著咕噥了幾句敷衍的話,昂首闊步而去。他走過那幾個濕淋淋的士兵時,他們齊刷刷向他鞠躬問候,神情尷尬。

格洛塔伸伸腿,盤算該不該起身。起來又能去哪裡?世界不會因我多坐一刻而停轉。不著急。不急。

提議與禮物 An Offer and a Gift

“向前!”瓦盧斯元帥大喊。傑賽爾歪歪斜斜地向前一步,腳趾頭緊摳梁木沿,拼命保持身體平衡,一邊笨拙地刺兩下。完全是應付。這不怪他,一天四小時訓練讓他身心俱疲,自覺接近虛脫。

瓦盧斯皺皺眉,輕鬆擋開傑賽爾的鈍劍。元帥在平衡木上行動自如,宛如走在花園小徑。“向後!”

傑賽爾踮起前腳掌踉蹌後退,左臂在周圍一陣亂舞,竭力維持平衡。他膝蓋以上的身體因這通亂舞疼得厲害,膝蓋以下更別提了。瓦盧斯雖年逾六十,卻毫不露疲態。他沿梁木進退自如,手中雙劍舞得呼呼生風,甚至連汗都沒出。傑賽爾用左劍奮力一擋,趁機喘口氣,身體卻失去平衡,右腳懸在空中無論如何踩不中身後的梁木。

“向前!”傑賽爾蹣跚著改變方向,小腿陣陣酸痛。他朝惱怒的老人胡亂一砍,瓦盧斯卻不退後,而是矮身躲開,用手臂後側掃向傑賽爾的雙腳。

傑賽爾哀號一聲,院子在他眼中天旋地轉。他的腿狠狠撞上樑木沿,接著他自己以臉朝下四肢張開的姿勢摔進草地,下巴重重撞上草皮,震得牙齒咯咯直響。他翻滾了幾圈,仰面躺倒,喘得像條剛離水的魚,撞上樑木的腿不斷抽搐——今天早上,他又添了一道醜陋的瘀傷。

“真糟糕,傑賽爾,糟糕透頂!”老兵從梁木上敏捷地躍下。“你搖搖欲墜的樣子像在走鋼絲!”傑賽爾翻過身,咒駡著僵硬地爬起來。“那是一根堅硬的橡木,寬敞得夠你站上一天一夜!”為表明觀點,元帥閣下用短劍重重地砍在梁木上,一時木屑紛飛。

“我記得你說‘向前’。”傑賽爾抱怨。

瓦盧斯雙眉猛挑:“路瑟上尉,你難道認為,佈雷默·唐·葛斯特會把自己的意圖事先告訴對手?”

佈雷默·唐·葛斯特想擊敗我,你這老混蛋!而你要幫我擊敗他!傑賽爾這麼想,卻不會蠢到這麼說。他只默默搖頭。

“不!他根本不會!他會想盡法子來欺騙和迷惑對手,就像所有傑出劍客必須做的那樣!”元帥踱來踱去,一個勁搖頭。傑賽爾再次產生了棄賽的念頭。他厭倦了每晚精疲力竭倒頭就睡——放以前他才剛開始痛飲——厭倦了每早醒來渾身瘀傷、酸痛不已,還要面對四小時跑步、平衡木、重杠和劍式訓練。他厭倦了被威斯特少校拿劍敲屁股,最最厭倦的是被這老混蛋欺負。

“……令人失望,上尉,太令人失望了。我甚至覺得你越練越差……”

傑賽爾永遠拿不了冠軍。沒人指望他贏,他自己更沒有一點信心。為何不放棄,回去玩牌,夜夜醉酒尋歡呢?那不是他想過的生活嗎?但那樣他又怎能從上千位貴族公子中脫穎而出?很久以前他就決心要與眾不同,當上元帥閣下,要不就是宮務大臣。總之得是大人物,重要人物。他想坐進內閣的大交椅,做出重大決策。他想讓人們掛著諂媚的微笑恭維他,仔細琢磨他的每句話。他想讓人們在他大步經過時竊竊私語:“路瑟大人來了!”僅僅滿足于比布林特中尉更富有、更聰明、更好看,可以嗎?想都不用想。

“……我們離目標還遠得很,時間卻遠遠不夠,除非你能端正態度。你的對戰還是那麼拙劣,體能還是那麼孱弱,至於平衡性,不提也罷……”

況且棄賽的話別人會怎麼看?父親會有怎樣反應?兄弟們會說什麼?其他軍官呢?他們會認為他是個懦夫。還有阿黛麗·威斯特。過去這幾天,他腦子裡全是她。如果他不擊劍了,她還會靠他那麼近嗎?她還會用輕柔的語調跟他說話嗎?她還會為他講的笑話發笑嗎?她還會用烏黑的大眼睛看他,讓他幾乎感覺到她在耳畔的呼吸

“你在聽嗎,小子?”瓦盧斯怒吼。傑賽爾感覺到元帥在他耳旁呼出的口氣,還有大堆唾沫星子。

“是的,閣下!對打拙劣,體能孱弱!”傑賽爾緊張地咽了口口水,“平衡性不提也罷。”

“沒錯!儘管你給我帶來了這麼多麻煩,我還是禁不住想,你小子是不是根本沒把心思放這上面。”他直直地盯住傑賽爾的眼睛,“你說呢,少校?”

沒人回答。威斯特失神地坐在椅子裡,雙臂交叉抱胸,緊鎖雙眉,怔怔地望著前方。

“威斯特少校?”元帥閣下厲聲喝道。

少校猛地抬頭,好似剛意識到他們的存在:“對不起,閣下,我走神了。”

“我看出來了,”瓦盧斯咂咂嘴,“今早所有人都走神。”老人怒氣的轉移令傑賽爾松了口氣,但他沒高興多久。

“很好,”老帥很快下令,“既然如此,從明日起,訓練前先在護城河裡遊上幾圈。一裡或兩裡。”傑賽爾用力咬牙,不讓自己叫出聲。“冷水對刺激感官有良效。還有,為了讓你以最清醒的狀態投入訓練,我們需要提早時間。就從五點開始。路瑟上尉,我建議你好好想想,你來這是為贏得劍鬥大賽,還是為享受我的陪伴。”說完他轉身大步離去。

傑賽爾沒發脾氣,直等瓦盧斯離開院子,一旦確定老人走得遠到聽不見他說話,他立馬怒衝衝把雙手的劍扔到牆上。

“他媽的!”他叫道,劍“咣當”落地,“見鬼去吧!”他四下張望,想找樣不會帶來嚴重傷害的東西踢幾腳,最終目光落在梁木支柱上。可惜他對這一踢的判斷嚴重失誤,踢完立馬像白癡一樣跳來跳去,拼命忍住才沒蹲下去揉腳。“媽的,媽的!”他連連怒號。

失望的是,威斯特沒有任何表示。少校起身皺皺眉,準備跟上瓦盧斯元帥。

“你去哪?”傑賽爾問。

“走人,”威斯特扭頭說,“我看夠了。”

“你這話什麼意思?”

威斯特停步轉身:“儘管聽起來有點難以置信,但世界上比這重大的問題多的是。”

威斯特大步走出院子,留下傑賽爾張大嘴巴,呆呆地站在原地。“你以為自己是誰?”一旦確定威斯特離開,他立刻在後面叫喊。“媽的,媽的!”他想再給梁木來一腳,但忍住了。

***

回營房的路上他心情極差,有意避開阿金堡人多的部分,專揀國王大道一側的僻靜小道和花園走。為回避熟人,他一路低頭盯著腳。但他今天的確不走運。

“傑賽爾!”是卡斯帕,他正跟一名衣著華麗的黃髮女孩散步,另有一名神情嚴肅的中年女人作陪,無疑是家庭教師之類。他們正停下欣賞幾尊放置在鮮有人問津的小院子裡的小雕塑。

“傑賽爾。”卡斯帕又喊,邊喊還邊揮帽子。避不開了。他只能擠出牽強的笑容,大步走去。當他走近時,臉色蒼白的女孩朝他微笑——如果是想給他留下好印象,她失敗了。

“又在練劍,路瑟?”卡斯帕多此一舉地問。傑賽爾此刻大汗淋漓,兩手都拿著劍,而眾人皆知他每早都得練。將這些線索聯繫起來無需多有頭腦,不幸的是,卡斯帕是個呆瓜。

“是啊。你怎麼猜到的?”傑賽爾不想一上來就將談話弄僵,所以假惺惺地呵呵一笑,遮掩過去。旁邊兩位女士臉上又露出笑容。

“哈哈。”卡斯帕大笑,他很願意被人拿來找樂子。

“傑賽爾,能允許我介紹我的表妹,阿瑞絲·唐·卡斯帕嗎?這是我的長官路瑟上尉。”這麼說她就是那個有名的表妹,王國最富有的女性繼承人之一,出身豪門世家。卡斯帕總吹噓她長得多漂亮,不過在傑賽爾眼裡,她只是一個臉色蒼白、身材瘦弱、病懨懨的普通女孩。她虛弱地笑笑,柔軟無力地伸出一隻白皙的手。他以最敷衍的態度在上面輕輕吻過。“迷人的小姐,”他毫無興致地輕聲讚歎,“我必須為我的外表致歉,我剛剛一直在練劍。”

“是呀。”一旦確定他說完,她便用高亢、尖利的話音附和,“我聽說你是個偉大的劍手。”她停頓了一會,思索接下來該說什麼,然後眼睛一亮。“跟我說說,上尉,擊劍真的很危險嗎?”

無聊的問題。“噢,一點也不,親愛的女士,決鬥圈內只准用鈍劍。”他本當多說一些,但他才不想搜腸刮肚去滿足這個女人。於是他只淡淡一笑。她也是。談話就此陷入僵局。

傑賽爾正待說出練劍極累人的託辭,阿瑞絲卻打斷他,轉到另一話題。“請告訴我,上尉,北方真的可能打仗嗎?”她的聲音到最後幾乎聽不見,但她的女伴卻贊許地盯著她,無疑對自己教導出的女孩的交際能力感到滿意。

饒了我吧。“嗯,依我看……”阿瑞絲女士那雙淺藍眼睛滿懷期待地盯著他。簡直不忍直視。不知在哪個話題上她更無知:擊劍還是政治?“你覺得呢?”

家庭教師微微皺眉,阿瑞絲小姐則有點吃驚,臉色微紅,不知該說什麼。“呃……就是……我相信什麼都會……好起來?”

謝天謝地!傑賽爾心想,我們都解脫了!我可以離開了!“當然,一切都會好起來。”他又擠出幾絲笑容,“認識你非常榮幸,不過我馬上還得值班,只好先走一步。”他禮節性地鞠了一躬,“卡斯帕中尉,阿瑞絲小姐。”

卡斯帕像往常一樣友好地拍拍傑賽爾的手臂,他那骨瘦如柴的無知表妹則遲疑地笑笑。

家庭教師在他經過時朝他皺眉,他不予理會。

***

他到達圓桌廳時正趕上議員們午餐休息結束。他朝站在門廊的衛兵們略略點頭致意,大步穿過巨大的門廊,沿中央走道向下。聯合王國的代表們跟在後面,拖拖遝遝的腳步、嘟嘟囔囔的耳語回蕩在大廳裡。傑賽爾沿弧形牆朝高桌後自己的位置一路摸去。

“傑賽爾,練劍順利嗎?”是加蘭霍,破天荒比他早到一步,正抓緊時機在宮務大臣到來前聊幾句。

“不太走運。你呢?”

“噢,我還好。跟你說,我見著了卡斯帕的表妹……”他努力回憶名字。

傑賽爾歎口氣:“阿瑞絲小姐。”

“對,正是!你也看見她了?”

“我碰巧撞見。”

“唷!”加蘭霍噘起嘴唇,驚呼一聲,“你說她是不是美呆了?”

“嗯。”傑賽爾興味索然地望向別處,眼看穿長袍錦裘的眾人緩緩入廳——如今真正的王公貴族已很少出席議會,多半派自己最不喜歡的兒子或拿錢辦事的代理人來當代表,除非有什麼要事不得不親自趕來抱怨。許多權貴甚至連代表都懶得指派。

“我發誓,她是我見過的極品。卡斯帕老吹噓她怎麼漂亮,但真人要漂亮多了。”

“嗯。”議員們四散開,朝自己的座位走去。圓桌廳設計得像個劇院:階梯狀長椅呈半圓形分佈,中央有條走道,王國的貴族頭頭們就坐在觀眾席上。

就像在劇院裡,一些座位比別的座位好。小人物坐在後面較高的地方,越往前越是要人,前排是為那些最顯赫家族的族長——或他們的代表——保留的。整個觀眾席的左邊,也即靠近傑賽爾這邊,坐的是來自南方、則達戈斯卡和西港的代表。右邊坐著來自北方和西方、也即安格蘭和斯塔蘭的代表。中間最主要的座位為王國核心的米德蘭貴族準備。傑賽爾覺得聯合王國確是名副其實,從此就可看出。

“多麼嫺靜,多麼優雅,”加蘭霍仍在癡迷地大發感慨,“美極了的金黃頭髮,乳白色皮膚,還有那雙迷人的藍眼睛。”

“還有她的錢。”

“噢對,這也算,”大個子微笑。“卡斯帕說他叔叔比他父親更富有,嘖嘖!而且只有這麼一個女兒。她會繼承她爹的每個子兒。每個子兒!”加蘭霍掩不住興奮,“哪個男人能娶她真是上輩子修的福分!她叫什麼來著?”

“阿瑞絲。”傑賽爾有些慍怒地應道。王公們或者說他們的代理人拖著腳步,嘟噥著入座。出席狀況很糟,不到一半,通常就是如此。若將圓桌廳看做劇院,劇場老闆該要發了瘋地尋找能提高上座率的劇碼了。

“阿瑞絲,阿瑞絲。”加蘭霍吧嗒了幾下,好似這個名字在嘴裡留下無盡甘甜。“哪個男人能娶她真是上輩子修的福分。”

“沒錯,上輩子修的。”上輩子窮怕了,這輩子只要錢。傑賽爾寧可選那個女家庭教師,好歹她看上去有點兒精氣神。

宮務大臣此刻入廳,一路走向高桌所在的高臺。若將圓桌廳看做劇院,那就是舞臺。他後面跟著一群穿黑色長袍的秘書和辦事員,個個抱著厚重典籍和成捆的官方檔。深紅色朝服在霍夫閣下身後搖擺,他看起來活像一隻撲打翅膀的堂皇大鳥,後面追逐著一大群令人煩不勝煩的烏鴉。

“老醋罎子來了。”加蘭霍低語,一邊側行到桌子另一頭自己的崗位上。傑賽爾手背身後,擺出慣常的姿勢,腳微張開,揚起下巴。他朝兵士們掃了一眼,他們環弧形牆以一定間隔挺立,全副盔甲,紋絲不動,一如往常。他深吸一口氣,為接下來極端乏味的幾小時做好準備。

宮務大臣一屁股坐到高椅上,開口要酒。秘書們在他周圍坐下,中間區域留給國王,國王當然是照常缺席。文件沙沙擺放,厚重帳冊翻開,筆尖在墨缸裡磨得吱吱響。司儀走到高桌下,持權杖敲擊地面,示意眾人肅靜。貴族或他們的代理人,還有頭頂旁聽席內極少的旁聽者的低語聲漸漸平息,空曠的大廳一時闃寂無聲。

司儀挺胸宣佈:“我宣佈聯合王國……”他語調緩慢鏗鏘,好似在葬禮上致悼詞,“議會常會……”他突兀地停頓了好一會,宮務大臣惱火地掃了他一眼,可司儀並不打算放過榮耀的時刻。他直等眾人有些不耐才宣告完。“……繼續議事!”

“非常感謝,”霍夫慍怒地說,“若非午宴打斷,我想我們該聽達戈斯卡總督大人發言了。”鵝毛筆尖的刮擦聲伴隨話音,兩個辦事員記下宮務大臣說的每個字。刮擦聲與話音的微弱回聲在大廳上方的宏偉空間裡交融。

一個老人吃力地從前排靠近傑賽爾的座位上站起來,顫巍巍的雙手緊抓幾頁檔。

“議會——”司儀甕聲甕氣、盡可能拖長聲音地說,“認可拉斯·唐·圖埃爾為達戈斯卡總督沙德·唐·烏爾莫斯的合法代表!”

“謝謝,先生。”圖埃爾又輕又啞的嗓音在空曠的大廳裡渺小得出奇。傑賽爾也只能勉強聽見,而他倆的距離還不到十跨。“大人們——”他開始陳述。

“大點聲!”後面有人喊。廳內立刻響起輕快的笑聲。老人清清嗓子,重新開始。

“大人們,我此行來到你們面前,帶來了達戈斯卡總督的急信。”他聲音又慢慢小下去,變得跟先前一樣,幾乎聽不到,每個詞說出口鵝毛筆都得躊躇一陣。頂上旁聽席開始交頭接耳,使老人的話更難聽清。“古爾庫皇帝對達戈斯卡這座偉大城市的威脅正與日俱增。”

各種模糊的反對聲從大廳另一側安格蘭代表們的區域響起,但大多數議員仍興味索然。“他們攻擊我們的船隻,騷擾我們的商人,在我們的城牆外列隊演習,總督大人不得不派我來——”

“我們好幸運!”有人喊,立刻又響起一片笑聲,比剛才更響亮。

“這座城市建在一個狹長半島上,”老人堅持不懈,努力使嗓音不被越來越高的喧鬧淹沒,“緊鄰宿敵古爾庫,與米德蘭的聯繫卻被茫茫大海隔斷!我們的防禦措施遠遠不夠!總督大人亟須撥款加強……”

提到撥款,議會立刻炸了鍋。圖埃爾的嘴仍在動,但再沒有任何人能聽見他的話。宮務大臣皺起眉頭,拿過酒杯喝了一口。離傑賽爾最遠的辦事員放下鵝毛筆,用沾滿墨水的拇指和食指揉眼睛。離他最近的辦事員剛記述完一行,傑賽爾伸長脖子去看,只見上面簡單寫道:

有人大喊大叫。

司儀持杖使勁在地磚上敲,臉上帶著莫大的滿足。喧鬧終於平息,但圖埃爾咳嗽發作,雖然竭力想說下去,卻什麼也說不出來,最後只能揮揮手,坐下。他的臉憋得通紅,鄰座使勁敲打他的背。

“恕我冒昧,宮務大臣閣下?”一個坐在大廳另一端前排、衣著時髦的年輕人邊喊邊起身。鵝毛筆劃紙聲重又響起。“在我看來——”

“議會——”司儀適時插話,“認可安格蘭總督大人亨澤爾·唐·米德的第三子菲德爾·唐·米德為安格蘭總督的合法代表!”

“在我看來,”被打斷雖有些氣惱,俊美的年輕人還是說了下去,“我們的南方朋友總在幻想那個皇帝對他們發動全面進攻!”大廳另一端立刻響起反對聲。“這根本是空穴來風,未必無因,危言聳聽!難道我們沒在短短幾年前大敗古爾庫人嗎,我記錯了嗎?”噓聲越來越高。“這種危言聳聽的要求只會浪費王國的資源,這是不可接受的!”他大聲疾呼,好讓眾人聽清。“我們安格蘭有漫長的邊境線,士兵卻極其短缺,我們受到貝斯奧德和他的北方人的威脅才是實實在在!如果有地方需要撥款……”

喊叫驟然翻倍。一片喧鬧中,依稀能辨出“聽,聽!”“鬼扯!”“實話!”“謊話!”有些代表甚至站起來喊。有的一個勁點頭同意,有的使勁搖頭反對,還有的四下張望。傑賽爾看到中間後排有個傢伙幾乎睡著了,很可能要倒在鄰座的膝蓋上。

傑賽爾任自己的目光在廳內遊移,掃到旁聽席的欄杆上時,胸中不禁一振:阿黛麗·威斯特正在那裡,大膽地望著他。他們目光相對,她笑著向他揮手。他暗自笑笑,手抬到一半才記起所處場合。他趕緊把手放回後背,緊張地四下看,發現沒什麼重要人物注意自己才如釋重負。但他臉上仍留著笑容。

“大人們!”宮務大臣一聲大吼,將空酒杯重重砸在高桌上。傑賽爾覺得霍夫擁有他聽過最洪亮的聲音,論及大喊大叫,瓦盧斯元帥也該向他討教。靠近後排那個睡覺的傢伙一個激靈猛然驚醒,哧哧吸氣,使勁眨眼睛。喧嘩幾乎立刻平息,那些站著的代表心虛地環顧周圍,活像是被大人責駡的淘氣小孩,他們緩緩坐下。旁聽席內的低語也歸於平靜。秩序重新恢復。

“大人們!我向你們保證,國王陛下最關心他臣民的安危,而且一視同仁!聯合王國決不允許她子民的人身安全和神聖不可侵犯的財產遭受任何外來威脅!”為表強調,霍夫每說一句,都用拳頭重重地砸面前的桌子。“不管是古爾庫皇帝!北方野蠻人!任何人!都不能威脅王國!”說出最後一句時,他砸得太狠,震得墨缸墨水四濺,染黑了辦事員精心準備的文件。但宮務大臣閣下的愛國演說贏得了普遍贊同和支持。

“關於達戈斯卡的形勢!”圖埃爾滿懷期待地抬頭,胸口仍因強壓下的咳嗽而顫抖。“那座城市的防禦措施難道不是世上最強大最完善的嗎?不到十年前,難道不是它抵禦了古爾庫人的圍困一年有餘嗎?那些城牆現狀如何,先生,那些城牆?”大廳闃寂無聲,每個人都緊張地等待答覆。

“宮務大臣閣下,”圖埃爾喘著氣說。有個辦事員把厚重的記錄冊“咯吱咯吱”翻頁,沙沙地在新一頁上書寫——這幾乎蓋過了老人的聲音,“防禦設施年久失修,也缺乏足夠的士兵來守衛,而古爾庫皇帝對此一清二楚,”他的低語大家幾乎聽不到,“所以我懇求您……”咳嗽又發作了,他不得不在安格蘭代表們的輕聲嘲諷中坐回座位。

霍夫眉頭皺得更緊:“據我所知,那座城市的防務費來源於地方集資和向可敬的香料公會徵收貿易稅。香料公會過去七年一直享有在達戈斯卡經營的特許證,並因之獲得了豐厚利潤。如果他們連維護城牆都做不到,”他深黑的眼睛掃過與會代表,“或許該重新招標。”旁聽席上傳來一陣憤怒的抱怨。

“總而言之,王室當下撥不了款!”達戈斯卡代表的坐席處響起不滿的噓聲,安格蘭代表那邊則尖叫著贊同。

“關於安格蘭的形勢!”宮務大臣大人轉向米德,大聲說道,“我想我們很快就能聽到一些好消息,正好讓你帶回給你父親、總督大人。”興奮的低語立刻傳遍大廳,直抵鍍金穹頂。俊美的年輕人看上去驚喜萬分——這在情理之中,鮮少有人能在議會上得知什麼消息,更不用說好消息。

圖埃爾終於再次止住咳嗽,剛要張口說話,卻被高桌後那扇巨門上傳來的重重敲門聲打斷。議員們齊刷刷抬頭,滿心驚訝又滿懷期待。宮務大臣露出笑容,好似魔術師剛完成了極高難度的戲法。他朝衛兵示意,粗重的鐵門閂被拉出,巨大的鑲嵌門“吱呀”緩緩打開。

八名近衛騎士身著明晃晃的全身鎧,外罩紫色華麗披風,披風後繡有一輪金色太陽。他們的臉隱藏在打磨得錚亮的高頭盔後,他們踩著整齊劃一的腳步走下臺階,在高桌兩側站定。四名號手緊隨其後,瀟灑地上前,舉起閃閃發亮的軍號,奏出驚天動地的短曲。傑賽爾眯眼咬牙忍受,直等嗡嗡的回音消失。宮務大臣慍怒地轉向司儀,後者張大嘴巴盯著這些新來者。

“嗯?”霍夫嘶聲提示。

司儀回過神。“噢……是的當然!大人們,女士們,我有幸向您們宣告……”他頓了一下,猛吸一口氣,“安格蘭、斯塔蘭和米德蘭之王,西港與達戈斯卡的保護者,聯合王國當今尊貴的至高王,古斯拉夫五世陛下駕到!”每個人都立即從座位上起身,單膝跪地,廳內一陣婆娑。

六個同樣不見面目的騎士抬著王輿緩緩穿過大門。國王坐在輿頂的鍍金椅上,斜倚著華美靠墊,微微左右搖晃。他驚愕地環視眾人,好似剛醒來的醉鬼,恍然不知身居何處。

陛下的儀容糟糕透頂:他極端肥胖的身體懶洋洋靠在墊子裡,宛如一座錦裘紅綢包裹的大山,腦袋在閃亮的巨大王冠重壓下仿佛陷入了雙肩之間。他目光呆滯,眼球突出,眼睛下有厚厚的黑眼袋,粉紅舌尖緊張地在蒼白嘴唇上舔來舔去。他有極肥的雙下巴,脖子上有一大圈贅肉,事實上,他整張臉看上去就像是一團即將從腦殼上滑下來的肥肉。這便是聯合王國當今至高王,不過當王輿來到近前時,傑賽爾和往常一樣深深低下了頭。

“哦,”尊貴的國王陛下好似剛想起什麼似的嘀咕道,“諸位愛卿平身。”大廳內又一陣婆娑,大家起身歸位。國王轉向霍夫,眉頭深鎖,傑賽爾聽到他說:“讓我來這兒所為何事?”

“接見北方大使,陛下。”

“哦,對!”國王眼睛一亮,接著頓了一下,“他們所為何事?”

“呃……”此時大廳對面傑賽爾當初進來的大門打開,正解了宮務大臣之圍。兩個奇模怪樣的男子大步進門,沿中央走道而下。

其一是頭髮灰白的老兵,瞎了隻眼,臉上有道長長的傷疤,手拿一隻扁木匣;另一個披斗篷、罩著面,看不清身形,唯其巨大的體格讓大廳都顯渺小。相形之下,廳內長椅、桌子,乃至衛兵驟然間像是為小孩而設。他經過時,幾個坐在中央走道旁的代表局促不安,畏畏縮縮。傑賽爾皺眉心想:無論霍夫閣下怎麼說,這個蒙面巨人看上去絕不可能帶來好消息。兩個北方使者在高桌前站定,廳內響起一陣懷疑和憤怒的私語。

“陛下,”司儀深鞠一躬,這一躬低得離譜,他不得不用手中權杖支撐身體,“議會認可恐刹芬利斯為北方之王貝斯奧德的大使,白眼漢韓蘇為其翻譯!”

國王饒有興致地欣賞著弧形牆上一扇巨窗,像在品味光線穿過彩繪玻璃的樣子,完全沒聽司儀的話。不過那個半瞎老兵開口叫他時,他卻即刻回過神來四下察看,雙下巴隨之顫動。

“陛下,謹代表我主北方之王貝斯奧德,向您致以親切問候。”廳內一時鴉雀無言,辦事員的筆的劃紙聲清晰得離譜。老兵掛著不自然的笑容,朝身旁的蒙面巨影一點頭。“恐刹芬利斯給您帶來貝斯奧德的提議。以國王對國王的身份,北方之國對聯合王國的名義。一個提議和一份禮物。”說完他舉起手中木匣。

宮務大臣閣下露出自鳴得意的微笑:“先說提議。”

“這是一份和平提議,意在我們兩個偉大國家之間實現永久的和平。”白眼漢再鞠一躬。

傑賽爾必須承認,他的禮儀無可挑剔。在人們印象中,來自寒冷遙遠的北方的蠻子根本不是這樣。事實上,若沒有身旁小山般的蒙面人,韓蘇優雅的言談足以讓大廳氣氛融洽。

聽到和平,國王擠出一絲微笑。“好哇。”他咕噥,“好哇。和平。重要。以和為貴。”

“他只要一件小東西作回報。”白眼漢說。

宮務大臣臉一黑,但為時已晚。“那就請講吧。”國王大度地微笑著。

蒙面人趨前。“安格蘭。”他嘶聲道。

大廳沉寂片刻,然後立馬沸騰。旁聽席響起嘲諷的大笑。米德起身,滿臉通紅不住尖叫。圖埃爾搖晃著從長椅上起來,但立刻又劇烈咳嗽著坐了回去。怒吼中夾雜著陣陣倒彩。國王像只企圖表現得莊重體面的受驚兔子一般望著大使。

傑賽爾緊盯蒙面人,只見一隻大手從蒙面人袖子裡無聲無息滑出,摸向斗篷扣。傑賽爾驚愕地用力眨眼。那只手是藍色的?還是光線穿過彩繪玻璃的緣故?斗篷滑落在地。

傑賽爾用力咽了口口水,心提到嗓子眼,這就像是在目睹一道血淋淋的可怕傷口:越是不想看,眼睛就越離不開。笑聲和呼號統統平復,空曠的大廳陷入死寂。

恐刹芬利斯去掉斗篷後似乎更為巨大,像塔一樣聳立在翻譯身旁。毋庸置疑,他是傑賽爾見過最高大的人——如果他還算得上是人的話。他一臉扭曲的輕蔑神情,凸出的雙眼瘋狂地掃視眾人,眼球不斷抽搐眨動,薄薄的嘴唇或笑或呲或撅起,一刻不停息。然而以上這些與他怪異之至的身體相比,又根本不值一提。

他的整個左半邊身體從頭到腳覆滿文字。

那是奇形怪狀的符文,從他剃光的左半邊腦袋,爬到左耳、左眼皮和左半邊嘴唇,他粗碩的左臂上全是微小的藍色字體,從肌肉發達的肩部一直到長長的指頭尖,甚至赤裸的左腳上也都覆滿奇怪的字母。一個非人的彩繪巨怪站在王國政府的心臟。傑賽爾驚得合不攏嘴。

環繞高桌有十四名近衛騎士,個個經過嚴格訓練,有著高貴血統。廳內還有來自傑賽爾連隊的四十名衛兵,他們環牆而立,均是身經百戰的老手。他們對北方人佔有二十七比一的人數優勢,且持有王家軍械庫裡最精良的兵器——而恐刹芬利斯手無寸鐵。儘管他體型巨大,模樣奇異,但應該不是威脅。

可傑賽爾沒有一絲安全感,反而被孤獨無助和極度恐慌的感覺攫住。他渾身發毛,口乾舌燥,突然很想逃跑,逃出去藏起來,再也不回頭。

這股奇怪的恐慌不單感染了他或高桌旁的人。當這個文身怪物在圓形地板中央緩緩轉身,掃視大廳時,先前那些憤怒的嘲笑全被生生咽了回去。米德縮回長椅,完全泄了氣。前排的幾個重要人物甚至翻過椅背,跳入後面一排。其他人要麼看向別處,要麼用雙手捂臉。一名衛兵手中的長矛“噹啷”一聲掉落在地,回音如此響亮。

恐刹芬利斯緩緩朝高桌轉回身,高舉佈滿文身的粗碩左拳,張開血盆大口,臉上一陣猙獰的抽動。“安格蘭!”他厲聲尖叫,那聲音不知比宮務大臣閣下洪亮和可怖幾萬倍,那聲音在高高的穹頂和弧形牆間回蕩,刺耳餘波久久不絕。

一名近衛騎士向後一個趔趄,腳下一滑,盔甲包裹的大腿“哐當”一聲撞在高桌邊沿。

國王向後縮去,用一手捂臉,一隻眼睛從指縫間驚恐地朝外看,王冠在他頭上搖搖欲墜。

鵝毛筆從一個辦事員無力的指間滑落。另一個辦事員嘴張得老大,手習慣性地在紙上滑動,工整的字句下方留下了一個極端潦草的詞:

安格蘭。

宮務大臣的臉已變得蠟白。他慢慢伸手拿酒杯,舉到唇邊才發現是空的。他小心翼翼地將其放回桌,手卻抖個不休,酒杯也在桌面輕晃。他頓了一陣,鼻孔裡重重地喘粗氣:“顯然,這提議不可接受。”

“太遺憾了,”白眼漢韓蘇道,“不過我們還有禮物奉上。”所有人都望向他。“在我們北方有個傳統:若兩個氏族結怨,隨時可能開戰時,雙方會各選一名鬥士,代表自己的人民。這樣問題可以迅速解決……只需死一個人。”

他緩緩打開木匣蓋。裡面放了一把長刀,刀刃打磨如鏡。“貝斯奧德陛下不僅派恐刹來當大使,也是令他作為鬥士,為安格蘭的歸屬發出挑戰。只要這裡有人應戰,你們就能避免一場永遠贏不了的戰爭。”他把匣子舉到文身怪物面前。“這就是我主給你們的禮物,最慷慨的禮物——你們的命。”

芬利斯的右手嗖地伸出,從匣子裡抓起武器。他高舉長刀,刀刃在巨窗投下的五彩光線中閃爍。此情此景,騎士們本當躍步上前,傑賽爾本當拔劍相向,眾人本當挺身而出保護國王,但沒有一個人動,每個人都目瞪口呆地盯著寒光閃爍的刀刃。

長刀向下一閃,刀尖毫無阻礙地刺入皮肉,直沒至柄,最後從芬利斯的文身左臂深處露出,淋漓鮮血不停滴落。他的臉抽搐著,但不像剛才那麼厲害。他捏合手指,猙狩的刀刃也在血肉中攪動,然後他高舉左臂,讓每個人都看到。

血“滴滴答答”有節律地濺在圓桌廳地板上。

“誰敢與我一戰?”他尖叫,脖子上大股青筋暴起,嗓音幾能震破耳膜。

沒人回答。離恐刹最近的司儀此時已雙膝跪地,臉上神情接近崩潰。

芬利斯瞪得鼓鼓的眼睛轉向高桌前那個身形最高大、但還是比他矮了整整一頭的騎士。“你來?”他嘶聲問。那個不幸的傢伙拖著腳直往後退,肯定在後悔自己沒生成個侏儒。

一攤黑血在芬利斯手肘下的地板上擴散。“你來?”他朝菲德爾·唐·米德吼道。俊美的年輕人臉色發灰,牙齒咯咯亂響,肯定在後悔自己有個總督老爹。

芬利斯眨眼掃過高桌周圍一張張面如土色的臉孔,與傑賽爾眼睛相遇時,傑賽爾喉頭一緊。“你來?”

“樂意之至。不過今天下午我實在忙不開,要不明天?”這聲音簡直不像他自己。這當然並非他本意,但誰能站出來呢?他自信的話語就這樣漂浮在空中,輕輕飄向鍍金穹頂。

後排傳來稀稀落落的笑聲,還有“好極了!”的吼叫,但恐刹的眼睛未從傑賽爾身上移開片刻。他等聲音平息下去,嘴唇扭曲成可怕的嘲笑。

“那就明天。”他低語。傑賽爾的肚子一波接一波地抽痛。事態如此嚴重,好似萬斤巨石壓到他身上。就他?決鬥?

“不行。”是宮務大臣。他臉色依舊蒼白,聲音卻鎮定了許多。傑賽爾也跟著振作起來,竭力不讓肚內翻江倒海。“不行!”霍夫再次咆哮,“沒有決鬥!也沒有什麼需要進行決鬥!依照古法,安格蘭是聯合王國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白眼漢微微一笑:“古法?安格蘭位於北方,兩百年前就有北方人在那裡自由生活。你們需要鐵,所以漂洋過海,將本地居民趕盡殺絕,將他們的土地竊為己有!恃強淩弱——這就是你們的古法?”他眼睛眯成一條線,“我們也有這樣的法!”

恐刹芬利斯一把將刀從手臂上拔掉。幾滴血濺落在地,但那文身的皮肉看不出任何傷口,半點痕跡都沒有。刀“哐當”一聲掉在地磚上的血泊中。芬利斯用那雙瘋狂的、不停眨動的鼓脹眼睛最後一次掃視與會眾人,然後轉身大步踏過地板,沿中央走道上去。他走近時,王公和代理人們紛紛縮下身子。

白眼漢韓蘇深鞠一躬。“總有一天你們會後悔當初既沒接受我們的提議,也沒接受我們的禮物。等著消息。”他平靜地邊說邊朝宮務大臣閣下豎起三根手指。“等時機成熟,我們會發出三個信號。”

“發出三千個也無所謂!”霍夫咆哮,“今天的鬧劇到此為止!”

白眼漢又友好地鞠了一躬:“等著消息。”他轉身隨恐刹芬利斯出了圓桌廳,大門“砰”地關上。離傑賽爾較近的辦事員有氣無力地在紙上潦草寫道:

等著消息。

菲德爾·唐·米德咬牙切齒地轉向宮務大臣,俊美的臉孔氣炸了,他尖叫:“這就是您要我帶給父親大人的好消息?”議會再次炸了鍋。眾人互相怒吼、指責、謾駡,一片混亂。

霍夫怒不可遏地咒駡著跳起來,踢翻了椅子,但場面已完全失控。米德轉身憤然沖出大廳,其他安格蘭代表也都沉臉起身,隨總督大人的兒子離去。霍夫幹瞪著眼,臉色鐵青,顫抖的嘴唇說不出話。

傑賽爾看到國王慢慢從臉上移開手,朝宮務大臣俯身。“北方大使何時到啊?”他低聲問。

北方之王 The King of the Northmen

羅根深吸一口氣,涼爽微風吹在剛剃過的下巴上,他一邊盡情享受這久違的舒適,一邊極目遠眺。這是晴日之始,晨霧幾近散去。羅根的房間位於圖書館其中一座塔上,高高的陽臺可看出數裡之遙。大峽谷在腳下延伸,層次分明,頂上是灰白的多雲天空,接著是環繞湖水的黑色嶙峋峭壁,之後有淺棕泥土,再然後是長滿樹木的暗綠斜坡,最終是佈滿灰色鵝卵石的曲折沙灘。而這一切又都倒映在如鏡的湖面上,成為他腳下顛倒的幽冥世界。

羅根低頭看著雙手,手指在風化的石護牆上攤開。破裂的指甲下既無污垢也無干結血塊,雙手蒼白、柔軟,帶著一點紅潤,如此陌生,甚至指節上的血痂和擦痕也大都痊癒了。上次這麼乾淨是很久很久以前,久得他忘了乾淨的感覺。他先前披的那一身骯髒油膩、散發汗臭的毯子早已除去,新換的衣服刺得他癢癢。

他酒足飯飽、乾爽潔淨,望著湖面如獲新生。他思考了一陣這個新羅根是如何誕生的,但殘缺的指頭在護牆上留下一段空白,像一隻眼睛回瞪著他,讓他回過神。這永遠無法痊癒。他仍是九指,血九指,永遠如此——除非失掉更多手指。

不過是體味好了一些。

“九指師傅,睡得可好?”威爾斯站在門口,朝陽台這邊張望。

“跟嬰兒一樣香甜咧。”羅根不好意思告訴老總管他睡了陽臺。來這兒的第一晚他努力嘗試睡床,卻翻來覆去睡不著,舒適的床墊和溫暖的毯子帶來奇怪的感覺,讓他無法平靜。接下來他試圖睡地板,情況雖有改觀,仍覺空氣閉塞混濁,高懸頭頂的天花板仿佛越壓越低,隨時可能將他擠碎。直到躺在硬邦邦的陽臺上,用舊外套裹住身子,頭頂有雲彩繁星,他才安然入眠。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有人來看你。”威爾斯說。

“看我?”

馬拉克斯·魁的頭出現在門口。他眼睛稍微不那麼凹陷,眼圈也稍微不那麼黑,皮膚有了些許光澤,稍微不那麼骨瘦如柴。總而言之,他看上去不再憔悴病態到行屍的程度。羅根猜想這就是魁平日的狀態。

“哈!”羅根大笑,“你沒死!”

門徒一邊搖晃著穿過房間,一邊疲憊地不斷點頭。他裹著條厚毯,毯子拖在地板上,拖住了步伐。他就這樣來到陽臺,站在那裡,眨眼嗅著清晨冷冽的空氣。

羅根發現重逢令自己喜出望外,他就像見到老朋友一樣拍了魁的肩膀——或許有點太過熱情——毯子纏住門徒的腳,魁一個趔趄,差點摔倒,幸好羅根一把抓住手臂穩住他。

“我還沒法上陣打仗呢。”魁勉強咧嘴笑笑,輕聲道。

“比我們上次相見好多了。”

“你也是啊。你刮了鬍子,身上味道也沒了,傷疤只剩幾處,你看起來幾乎是個文明人。”

羅根攤開雙手:“我不是。”

威爾斯彎腰進門,踏入陽臺明亮的晨光中,拿著一卷布和一把刀:“九指師傅,能讓我看看你的手臂嗎?”

羅根幾乎忘了手臂的傷。繃帶上並沒有新血跡,解開可看到一道長長的紅褐色的痂,從手腕直到手肘,周圍是新長出的粉紅皮膚。傷口有點癢,但一點不疼。它與另外兩道較早的傷疤交錯,其中一道灰色的在手腕附近,呈鋸齒形,是好多年前與三樹決鬥時留下的。回想那場對決,他不禁臉一皺。另一道傷疤位置偏上,要淺些,他想不起是哪次受傷留下的了。

威爾斯彎腰檢查傷口周圍,魁越過他肩膀仔細查看。“癒合得很好。你恢復得真快。”

“我只是習慣了受傷。”

威爾斯抬頭看著羅根的臉,他前額的傷口褪到只剩一條粉色的線。“我看出來了。如果我建議你以後避開利器,會不會很蠢?”

羅根笑道:“不管你信不信,我一直在盡力避開它們,但無論我如何努力,它們總是會找上門。”

“是嗎?”老總管邊說邊割下一條新布,小心纏住羅根的前臂,“希望這是你需要的最後一條繃帶。”

“我也希望,”羅根邊說邊伸了伸手指,“真心希望。”但他不認為這會實現。

“早餐馬上好。”威爾斯說罷離開,留下他倆在陽臺上。

他倆靜靜站了一會兒,沉默不語,冷風從峽谷中卷上來。魁打著冷顫,裹緊了毯子。“在……湖邊,你可以丟下我。是我就會。”

羅根皺皺眉。放以前,他不假思索就會這麼幹,但他變了。“我年輕時丟下太多人,可能厭倦了。”

門徒抿抿嘴唇,看向峽谷、樹林和遠山:“我從未見過人殺人。”

“那你很幸運。”

“你見過很多?”

羅根畏縮了一下。年輕時,他樂於回答這樣的問題。他會自吹自擂一番,炫耀參加的各種戰事,以及死在他手下那些“有外號的”。但這種自豪感已然消失殆盡,現在的他無言以對。自豪感消失的過程很慢,隨著戰爭越來越血腥,從有恰當理由變為無理尋釁,隨著朋友們一個接一個入土。羅根揉揉耳朵,感受著很早以前巴圖魯那一劍留下的大豁口。他本應保持沉默,但出於某種原因,他決定如實相告。

“我參加過三場大戰,”他開始敘述,“七次小戰,以及數不清的掠襲、拉鋸、死守和其他各種血腥幹仗。我在大雪中、狂風中和午夜裡作戰。我時刻不停地戰鬥,面對這樣或那樣的敵人,與這樣或那樣的朋友並肩。除了打仗,我幾乎一無所知。我目睹旁人因一句話、一個表情,甚至毫無緣由地被殺。有個女人為夫報仇想捅我,結果我一把將她扔進井裡。這還遠非最糟的。人命在我眼中曾如塵土般廉價。不,比塵土更廉價。

“我參加過十次決鬥,全部獲勝,但自始至終站錯了邊,選錯了戰鬥的理由。我是個無情的野蠻人,也是個懦夫。我從背後捅刀子殺人,用火燒,用水淹,用石頭砸,還在人熟睡、手無寸鐵或逃跑時殺他們。我不止一次當逃兵。我曾被嚇得尿褲子。我曾跪下來求饒。我經常因身負重傷而號哭,活像媽媽不給奶吃的孩子。我毫不懷疑,如果多年前被殺的是我,這個世界會太平一點。但不知為何,我一直沒死。”

他低頭看著放在石牆上那雙乾淨的、粉紅色的手:“沒幾人手上沾的血能與我相比——就我所知,一個也沒有。我的敵人管我叫‘血九指’,而我的敵人如此之多。總是敵人多朋友少。一層又一層血債,如影隨形,如蛆附骨,讓我難以脫身。活該如此,我自作自受,自取其咎,罪有應得。”

羅根說完後,深深濁濁地歎口氣,盯著湖面,不敢看身旁的人,不想看對方的表情。誰想與血九指為伍?一個比瘟疫殺的人更多,一個毫無憐憫的人。只要那些屍體橫亙在中間,他們就不能做朋友。

他感到魁在他肩上拍拍。“嗨,都過去了。”魁咧開大大的笑臉,“你救了我一命,我對此感激不盡!”

“我今年只殺了四個人,還救了一個。我重生了。”他倆同時大笑,這感覺真不錯。

“這麼說,馬拉克斯,你確實回到我們中間了。”

他倆一齊轉身,魁被毯子絆了下,臉看上去更蒼白了一點。第一法師站在門口,穿一件白色長衫,袖子卷到肘部。儘管換了身衣服,羅根覺得他仍像個屠夫而非巫師。

“巴亞茲師父……呃……我正要去看您。”魁結結巴巴地說。

“是嗎?真巧啊,我來找你,你卻正要去看我。”法師步入陽臺。“我突然想到,一個能說會笑,還能擅自離開房間的人毫無疑問也能閱讀、學習和擴充他那弱小的心智了。你覺得呢?”

“毫無疑問……”

“毫無疑問,好!告訴我,你的學習進展如何?”

可憐的門徒看上去完全摸不著頭腦:“它們被……打斷了啊?”

“由於壞天氣在山間迷路,你在尤文斯《高等技藝的原理》的學習上毫無長進?”

“呃……毫無長進……呃……”

“還有你的歷史知識。九指師傅把你背回圖書館的路上,它們可有長進?”

“呃……必須承認……沒有。”

“那你在昏迷的上一周,肯定思考和冥想過了?”

“哦,呃……沒有,昏迷……就意味著,呃……”

“如此說來,告訴我,你是跟上了計畫呢?還是已經落後?”

魁低頭盯著地板:“我出發前就落後了。”

“那或許你可以告訴我接下來將在哪裡度過?”

門徒滿懷希望地抬頭:“在我的書桌旁?”

“非常正確!”巴亞茲咧嘴笑道,“英雄所見略同,你的回答讓我充滿期待!學習熱情值得表揚!”魁使勁點了幾下頭,拖著毛毯就朝門口走。

“貝斯奧德正在趕來,”巴亞茲喃喃道,“今天就到。”羅根臉上的笑容頓時消失,喉嚨驟然一緊。他清楚地記得彼此最後一次會面。他被鎖鏈鎖住四肢伸開,面朝下躺在卡萊恩的大廳地板上,渾身打得皮開肉綻,鮮血一滴滴滲入身下的稻草。他一心求死,後來卻被無緣無故地釋放。他們把他連同狗子、三樹、最弱的福利等一道推出門,叫他永遠別回來。永遠。那是貝斯奧德頭一次表現出一絲憐憫,也會是最後一次,羅根對他知根知底。

“今天?”他盡力保持平靜。

“是的,很快就到。北方之王,哈!他可一點不謙虛!”巴亞茲瞟了羅根一眼,“他此行是要我幫助他。我希望你跟我一道出席。”

“他不會喜歡。”

“我正要他不喜歡。”

風更冷了。羅根並不想這麼快就重遇貝斯奧德,但與其擔驚受怕,不如放手一搏,羅根的父親常這麼說。於是他深吸一口氣,挺直肩膀。“我會出席。”

“很好。我們還差一項準備。”

“什麼準備?”

巴亞茲露出一絲得意的笑:“你需要一件兵器。”

***

圖書館地下室很乾燥。不僅乾燥,還黑漆漆的,極度混亂。他們沿臺階上上下下,繞過拐角,穿過一道道門,不時左彎右拐。這地方就像個大雜院。羅根心想千萬不能跟丟了巫師的火把,否則很可能永遠被困在地下。

“下面很乾燥,乾燥好啊,”巴亞茲自言自語,聲音在過道裡回蕩,與“啪啪”的腳步聲交雜。“書籍最怕潮。”他突然在一道厚門前站定,“武器也是。”他輕輕一推,門無聲無息地開了。

“瞧瞧!此門多年未開,但鉸鏈動起來跟上過奶油一樣!好手藝!為何人們不再關心手藝了呢?”不等羅根答話,巴亞茲已跨過門檻,羅根只能跟上。

巫師手中火把照亮了一間低矮長廳,廳壁以粗石砌成,遠端隱沒在黑暗中。廳內擺放著一排排貨架和書架,地上散放了若干盒子和架子——所有這些裡面都裝滿武器盔甲。巴亞茲舉著火把慢慢踱過石地,刀刃、矛尖、拋光木頭和金屬在搖曳火光映照下投出幢幢陰影。

“收藏蠻豐富。”羅根隨法師穿過這片混亂,嘀咕道。

“大都成了老舊的破爛,但有些東西值得找一找。”巴亞茲從一套鍍金的古舊盔甲上取下頭盔,皺眉查看。“你穿這個怎樣?”

“我不怎麼穿盔甲。”

“沒錯,我覺得也是。我敢說,穿盔甲騎馬是挺好看,可走路絕對是折磨。”他把頭盔扔回去,若有所思地打量那套盔甲,“穿它怎麼小便呢?”

羅根皺皺眉。“呃……”他道,但巴亞茲已走開了,火光隨之前移。

“九指師傅,你對武器一定很熟絡。你慣用什麼?”

“我真沒啥偏好,”羅根邊說邊從一支架上探出的鏽跡斑斑的長戟下鑽過,“鬥士永遠不曉得下次決鬥將面對哪種武器。”

“當然,那是當然。”巴亞茲拿起一支帶有兇險鉤刺的長矛,輕輕揮舞了一圈。羅根謹慎地後退。“夠兇殘的,還能防止近身。可惜使長兵器的人需要很多使長兵器的同伴支援。”巴亞茲把它塞回架上,繼續向前。

“這個挺嚇人。”法師握住一把雙刃巨斧的粗糙手柄。“見鬼!”他邊舉邊罵,脖子上青筋暴起,“夠沉的!”他“砰”一聲放下斧子,整個架子都在晃。“好一把殺人越貨之利器!若敵人原地不動,准能一劈兩半。”

“這個比較好。”羅根指出,那是一把樸素耐用的長劍,插在皺巴巴的棕色皮革劍鞘裡。

“噢,是的,這個的確好多了。此劍乃鍛造者坎迪斯親手所鑄。”巴亞茲將火把遞給羅根,從架上拿起長劍。

“九指師傅,你可曾想過,劍有異於別種兵器?斧頭與釘錘雖然致命,但掛在腰帶上,充其量是沉默的野獸。”他目光在劍柄上遊移——平滑鐵柄刻著防滑淺槽,在火光映照下閃閃發光。“劍不一樣……劍會說話。”

“呃?”

“裝在劍鞘裡它的確不怎麼言語,但你只需把手按上去,它就會立刻在敵人耳邊低語。”他緊握劍柄,“輕聲警告。呢喃威脅。你聽到沒?”

羅根緩緩點頭。“現在,”巴亞茲喃喃道,“我將它抽出一半。”劍芒一閃,一尺長的劍身輕聲抽出,上面有一個閃耀的銀色字母。劍身呆滯暗淡,鋒芒處卻閃著冷光。“話音響亮了,是不?它在嘶聲發出可怕威脅,要置對方于死地。你聽到沒?”

羅根再次點頭,目光被牢牢吸引在劍刃上。“現在,我把劍整個抽出。”一聲清嘯,巴亞茲長劍出鞘,舉在面前,劍尖離羅根的臉只有幾寸。“它開始呼喊,是不?它尖叫著蔑視!低吼出挑戰!你聽到沒?”

“嗯。”羅根身體後仰,眼睛略微斜視閃閃發光的劍尖。

巴亞茲放下劍,輕柔地入鞘,才令羅根鬆口氣。“沒錯,劍會說話。斧頭與釘錘雖然致命,但劍才談得上精妙,才配精妙的人使用。羅根師傅,我認為你的內在比你的外表看來更精妙。”巴亞茲將劍遞給他,羅根不禁皺眉。他一生中受過各種評價,但從未被人說精妙。“就當是一份禮物,以表我對你良好禮節的感謝。”

羅根思忖片刻。穿越群山南下前,他從未有過特定武器,況且他對重操舊業並不熱衷。但貝斯奧德正在路上,就要到了。得到卻不想要總比想要但得不到強。好得多。你必須現實一點。

“多謝。”羅根從巴亞茲手中接過長劍,遞回火把。

***

一小堆火在壁爐裡劈啪作響,屋內應該說溫暖舒適。

但羅根未感舒適。他站在窗邊,一直盯著下方庭院,緊張、焦慮、恐懼,跟決鬥前一樣。貝斯奧德正在路上,就在外面,或正穿越樹林,或正涉過亂石,或許過了橋,或已進了門。

第一法師看起來毫不緊張。他舒舒服服坐在椅子上,腳擱上桌子,挨著一個長長的木煙斗,翻看一本小白皮書,臉上隱隱微笑,似乎沒人比他更沉著,這卻讓羅根感覺更糟。

“好看嗎?”羅根問。

“什麼?”

“你的書。”

“哦,是的,它最偉大。尤文斯《高等技藝的原理》乃我組織的基石。”巴亞茲用另一隻手朝占滿整整兩面牆的書架揮了揮,書架上整齊擺放著數以百計跟他手中一模一樣的書。“這些都是一套書。”

“一套書?”羅根快速掃過書架上一排排厚厚的白色書脊,“真他媽長。你讀完了?”

巴亞茲輕笑:“噢,那當然,我讀過好幾遍,它可是我組織每個成員的必讀書,每個人都要複寫出自己的副本。”他轉過書,好讓羅根看見。書頁上密密麻麻排滿各種符號,雖然工整,卻晦澀難解。“這是我很久以前寫上去的,你也該讀讀。”

“我不怎麼讀書。”

“是嗎?”巴亞茲問,“令人遺憾。”他翻過一頁,繼續讀。

“那本如何?”一個書架頂上單獨放著一本寬大的黑皮書,看上去磨損不堪。“也是尤文斯寫的?”

巴亞茲朝那本書皺眉。“不,是他弟弟寫的。”他從椅子起身,伸手取下書。“是另一個知識領域,”他拽出桌子抽屜,將黑皮書塞進去,又猛地關上,“不談為好。”他咕噥著坐回椅子,再次翻開《高等技藝原理》。

羅根深吸一口氣,將左手放在劍柄上,感覺到冰冷的金屬壓進手掌,但這並未令他稍有安心。他鬆開手,轉身繼續看下面的院子,心突然提到嗓子眼。

“貝斯奧德。他來了。”

“是的,是的。”巴亞茲心不在焉地咕噥,“隨行有誰?”

羅根覷眼瞅看院子裡的三個身影。“斯奎爾。”他愁容滿面地答道,“一個我不認識的女人。他們正在下馬。”他舔舔發幹的嘴唇,“進來了。”

“是的,是的,沒什麼大不了,”巴亞茲輕聲說,“見個面而已。放輕鬆,朋友,深呼吸。”

羅根靠在石灰粉刷的牆上,雙臂交疊胸前,深呼吸。沒什麼效果,胸裡揪得更緊了。沉重的腳步聲從外面走廊慢慢逼近,接著門把被擰開。

斯奎爾當先進屋。貝斯奧德的長子從小就頗為高大,但與羅根上次見到時相比,他現在像是個怪物。發達的身軀肌肉上,他岩石般的頭顱猶如突發奇想添加的產物,腦殼比脖子窄好幾圈,下巴就像巨大的石塊,鼻子是扁平的殘株,小眼睛向外突出,透出傲慢。他的薄嘴唇折出一絲嘲諷,這像極了弟弟卡爾達,但少了一分狡詐,多出好幾分暴戾。他腰掛一把寬闊大劍,怒視羅根時,肥碩的手掌從未離開劍柄,全身上下散發出濃濃的敵意。

接著是那個女人。她個子很高,身材頎長,皮膚蒼白幾近病態。斯奎爾的眼睛突出、怒氣衝衝,她卻眼睛狹長、冰冷可怖,她的雙眼還被黑色眼影圍繞,這令它們更為狹長冰冷了。她的長手指戴著金戒指,瘦胳膊戴著金手鐲,白脖子戴著金項鍊,她用冷若冰霜的藍眼睛掃視全場,似乎每樣東西都讓她更加厭惡和不屑:先是傢俱,再是書籍,尤其是羅根,最後看到巴亞茲時達到頂點。

自封的北方之王最後步入,一身華袍由名貴豔麗的布料和稀有的白毛皮製成,令他看起來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尊貴。他雙肩掛一條金鏈,額上戴著金冠,金冠中央嵌有一顆鳥蛋大小的鑽石。他微笑的臉上的皺紋比羅根記憶中深了,頭髮和鬍子中也有了灰絲,但他還是那樣高大、強壯、瀟灑,甚至有了威嚴和智慧——所謂王者之風。真的,他看上去活脫脫是個偉人、智者和領袖,一派帝王風範,然而羅根對他知根知底。

“貝斯奧德!”巴亞茲“啪”一聲合上書,熱情地招呼。“我的老朋友!你想像不出再見到你我有多高興。”他把雙腿從桌上放下,朝那條金鏈和那顆閃光的大鑽石做個手勢。“看你如此風光!記得你以前喜歡隻身來訪,不過大人物嘛,自然會有隨從,你帶來了……別人。這位是您魅力四射的兒子,我當然知道。是不是有點營養過剩啊,呃,斯奎爾?”

“斯奎爾王子。”貝斯奧德怪物般的兒子隆聲說,眼珠幾乎跳出。

“哈,”巴亞茲挑起一條眉,“不過您這位同伴,我就無幸相識了。”

“我叫柯瑞碧。”羅根眨眨眼。這女人有他聽過最悅耳的聲音——有種令人平靜、寬慰和沉醉的魔力。“我是個女巫,”她帶著輕蔑的微笑搖搖頭,用歌唱般的聲音說,“來自極北的女巫。”羅根僵在原地,嘴半張開,剛才的敵意煙消雲散。這裡都是朋友。不,是密友。他無法從她身上移開目光——片刻也不行。屋內其他人已然隱去,她仿佛只對他一人說話。他滿心渴望她永遠別停下——

巴亞茲只笑笑:“看來是個真女巫,金嗓子!天籟之音啊!好久沒聽過這麼優美的嗓子了。不過我這兒用不上這個。”羅根搖搖頭,清醒過來,回湧的強烈敵意令他安心。“告訴我,要成為女巫,非得刻苦修習呢,還是只需戴上合適的珠寶,臉上畫點濃妝?”柯瑞碧的眼睛惡狠狠地眯成一條藍色細縫,但第一法師不給她說話機會。“來自極北,想想看!”他微微打個寒戰,“這時節,那邊一定很冷,恐怕連乳頭都凍得生痛,呃?你來我們這兒是為取暖,還是別有目的?”

“我的國王命我去哪,我就去哪。”她怒斥,尖下巴向上抬了抬。

“你的國王?”巴亞茲邊問邊環視房間,好似還有人藏在角落。

“我父親現為北方之王!”斯奎爾咆哮著,然後朝羅根冷笑,“你要向他下跪行禮,血九指!”他又轉回巴亞茲,“你也是,老傢伙!”

第一法師滿懷歉意地攤開雙手:“唉,可惜我不對任何人下跪。我太老,跪不下來。你看,關節太僵。”

斯奎爾在地上重重跺了一腳,髒話已到嘴邊,正欲沖上前,他父親卻將一隻手輕輕搭在他手臂上:“別這樣,兒子,在這裡無需下跪。”他的聲音冰冷平靜,猶如山上新雪。“都是自己人,有什麼好吵的?大夥兒難道不是一條心嗎?不都是為了和平、北方的和平嗎?我此行只想尋求你的智慧,巴亞茲,一如既往。難道向老朋友求助也錯了?”沒人能說得比這更誠懇、更合情合理、更讓人放心,然而羅根對他知根知底。

“北方不是已經和平了嗎?”巴亞茲靠回椅背,雙手緊握身前,“爭端不是統統化解了嗎?你不是勝利了嗎?你不是得到了想要的一切,甚至比那更多了嗎?北方之王,嗯?我還能提供什麼幫助?”

“我只與朋友分享計畫,巴亞茲,最近你卻不想作我朋友。你讓我的信使吃閉門羹,甚至回絕我兒子,卻將我誓不兩立的敵人奉為上賓。”他朝羅根皺眉撇嘴,“你清楚他是哪路貨色?血九指?野獸!懦夫!背棄誓言之輩!你寧可招待他?”

貝斯奧德轉向巴亞茲,露出友善的笑容,言語間卻充滿威脅:“恐怕你必須選擇,支持還是反對我。你若不願加入我的未來,就只能成為過去的塵埃,沒有中間地帶。何去何從你自己選,我的朋友。”羅根見過貝斯奧德給出此類選擇。一些人屈服了,不屈服的則早已入土。

但巴亞茲看上去不慌不忙。“二選一?”他緩緩伸手,從桌上拿起煙斗。“未來還是過去?”他踱步到壁爐前,背對三位客人蹲下身,從裡面揀起一根小木棍塞進煙斗,緩緩地吸煙嘴,似乎花了很長時間才把那該死的東西點著。“支持還是反對?”他走回椅子,一路沉思。

“嗯?”貝斯奧德追問。

巴亞茲凝視天花板,吐出黃色煙圈。柯瑞碧帶著冰冷的蔑視上下打量老法師,斯奎爾不耐煩地扭動身體,貝斯奧德等待著,眼睛越眯越細。巴亞茲終於長歎一聲:“好吧,我支持你。”

貝斯奧德露出寬闊的笑臉,羅根失望至極。他本希望第一法師能扭轉形勢。蠢到家了,老是學不會不要心存幻想。

“很好,”北方之王沉吟,“我就知道你終究會明白我的心思。”他緩緩舔嘴唇,像一個餓漢看著剛端上桌的美味。“我打算入侵安格蘭。”

巴亞茲挑起一條眉毛,接著輕笑起來,繼而一拳砸在桌上。“噢,好樣的,非常好!和平不適合你的王國,對嗎,貝斯奧德?氏族間不適合作朋友,對嗎?他們彼此仇恨,而且憎恨你,對嗎?”

“對,”貝斯奧德微笑,“有點難駕馭。”

“我打賭是這樣!但派去對付聯合王國,就能捏合他們,對嗎?團結起來一致對外,真漂亮。如果贏了呢?如果贏了你會成為完成不可能壯舉的人!成為將可惡的南方佬趕出北方的人!你會受人愛戴,至少也比以前更令人畏懼。即便你輸了,也可讓各氏族忙上一陣,彼此削弱。我現在想起我過去為何那麼喜歡你了!一個絕妙的計畫!”

貝斯奧德看上去很得意:“當然是,而且我們絕不會輸。聯合王國防禦空虛,自高自大,又全無準備。有你的幫助——”

“我的幫助?”巴亞茲打斷他,“你太自以為是了。”

“可你——”

“噢,你是指剛才。”法師聳聳肩,“我騙了你。”

巴亞茲將煙斗舉到嘴邊,屋裡頓時陷入死一般的寂靜。貝斯奧德眯起眼。柯瑞碧則瞪大了眼。斯奎爾眉頭緊鎖,顯得難以置信。羅根臉上又緩緩露出笑容。

“騙了我們?”女巫嘶聲道,“你?!”她歌唱般的聲音仍那麼悅耳,卻換了一種音調——急劇升高,尖厲兇殘。“你這只老蠕蟲!藏在高牆之後,靠你的僕人和破書裝點門面!你的時代早已過去,蠢貨!你現在不過是空話和塵埃!”第一法師平靜地撇撇嘴,向外吐煙圈。“空話和塵埃,老蠕蟲!很好,我們走著瞧,我們一定會回你的圖書館!”法師小心翼翼地將煙管放在桌上,一小縷餘煙仍在煙斗處嫋嫋上升。“我們會回你的圖書館,用錘子敲爛你的牆,用劍刺死你的僕人,用火燒光你的書!用——”

“閉嘴。”巴亞茲緊皺眉頭,比幾天前在院子裡面對卡爾達時更深。羅根再度產生了後退的衝動,而且這次更強烈。他不由自主地環視房間想找個藏身地。柯瑞碧嘴唇仍在動,但只徒勞地發出嘶啞的啊啊聲。

“敲碎我的牆,對嗎?”巴亞茲沉聲道,灰眉毛向內收縮,鼻樑上現出一道道極深的溝。

“刺死我的僕人,是吧?”巴亞茲發問。房間突然變得非常寒冷,儘管壁爐裡木頭仍在劈啪燃燒。

“燒光我的書,你是這麼說的?”巴亞茲喝道,“你的話太多了,巫婆!”柯瑞碧雙膝發軟,白皙的手緊抓門框,身體癱靠在牆上,金鏈和手鐲叮叮噹當撞在一起。

“你說我是空話和塵埃?”巴亞茲伸出四根手指,“你從我這裡得到過四件禮物,貝斯奧德——冬日的暖陽,夏日的風暴,還有兩件你從不知道,但也出於我的技藝。而你怎麼報答我的,嗯?給我這個湖還有這山谷嗎?它們本屬於我。從頭到尾,你只給過我一件東西。”貝斯奧德瞟了羅根一眼,又收回目光。“你欠我,但你卻派信使而非親自來見我,你命令我,你以為自己可以命令我?這可不是我看重的禮節。”

斯奎爾終於回過神,雙眼眼珠幾乎迸出:“禮節?國王要禮節幹什麼?國王予取予奪!”他邁著沉重的步子朝桌子走來。

毋庸置疑,斯奎爾夠高大,也夠兇殘——在別人倒下時踩一腳,很可能找不出比他更好的人選。但羅根尚未倒下,沒有,而他受夠了這個自命不凡的蠢貨。他上前擋住斯奎爾的去路,一隻手按住劍柄:“站住。”

王子用鼓脹的眼睛打量羅根,舉起肥碩的拳頭,捏著粗大的手指,直到關節發白。“別以為我不敢動你,九指,你這廢物!你今非昔比了!現在捏死你像捏雞蛋一樣輕而易舉!”

“你可以試試,不過我絕不會放你過去。你知道我的厲害。再走一步我就不客氣了,你這頭該死的肥豬。”

“斯奎爾!”貝斯奧德一聲斷喝,“事情很明白,留下已無意義。走吧。”笨重的王子咬緊牙關,巨大的雙拳在身側開開合合。他怒視羅根,露出最赤裸裸的敵意。最終他冷笑一聲,慢慢後退。

巴亞茲俯身向前:“你說會給北方帶來和平,貝斯奧德,可看看你究竟幹了什麼?無休止地發動戰爭!這片土地被你的自大和暴虐耗得民窮財盡!北方之王?哈!你根本不值得我幫助!真可笑,我竟曾對你寄予厚望!”

貝斯奧德只是皺眉,目光仍如前額上的鑽石般冰冷無比:“你公然與我為敵,巴亞茲,我可是個棘手的敵人。最最棘手的敵人。你會後悔今天的行為。”他又輕蔑地看向羅根,“至於你,九指,你休想從我這兒再得到任何憐憫!從今天起,每個北方人都會對付你!無論你去哪裡,迎接你的都將是憎恨、追殺和詛咒!我對天發誓!”

羅根聳聳肩。這不是什麼新鮮說辭。巴亞茲從椅子上起身:“該說的你都說了,帶上你的巫婆滾吧!”

柯瑞碧仍在急促喘氣,她踉踉蹌蹌第一個沖出房間。斯奎爾瞪了羅根最後一眼,方才轉身步履沉重地行動。自封的北方之王最後一個離開,他緩緩點頭,用懾人目光掃視房間,似乎要把一切印在腦海。當他們的腳步聲消失在走廊盡頭,羅根長出一口氣,終於鬆開握劍柄的手。

“看來,”巴亞茲輕快地說,“一切順利。”

兩位牙醫間的路 A Road Between Two Dentists

午夜過後,中央大道一片漆黑。臭氣自黑暗中撲鼻而來,碼頭附近向來惡臭難聞:不流動的海水、爛魚、瀝青、臭汗、馬糞,各種臭氣混雜一起。

再過數小時,這條路會變得人聲鼎沸、車水馬龍。小販高聲吆喝,背貨的苦力低聲咒駡,商人行色匆匆,數以百計的手推車和貨車隆隆駛過鵝卵石鋪就的骯髒街道。這裡會有無盡人潮,一波波從船上擠上擠下,他們來自世界各地,操著不同語言。但在晚上,這裡安靜異常。死一般寂靜,猶如墓園,只是更臭。

“就在這下邊。”塞弗拉漫步朝夾在兩座高聳倉庫間影影綽綽的窄巷口走去。

“他棘手嗎?”痛苦地拖著腳跟在後面的格洛塔問。

“還好。”刑訊官調整了一下面具,透透氣。面具下肯定又濕又冷,看他的呼吸和汗水就知道。怪不得刑訊官們脾氣暴躁。“魯斯的床墊遭了殃,被他的刀刺得七零八落,接著弗羅斯特敲了他腦袋。有意思,那傢伙要是打頭,說明被惹毛了。”

“魯斯呢?”

“還活著。”塞弗拉的提燈照過一堆腐爛垃圾。快步走過時,格洛塔聽到黑暗中傳來老鼠的吱吱聲。

“選地點向來是你的強項,對不對,塞弗拉?”

“所以您才雇我呀,審問官。”刑訊官稍一走神,髒兮兮的黑靴子便“咯吱”一聲陷入惡臭的淤泥中。格洛塔一瘸一拐地小心繞開,一隻手提著外套下擺。“我在這附近長大,”刑訊官續道,“這裡的人不問問題。”

“除了我們。”我們的問題永遠問不完。

“當然,”塞弗拉悶笑一聲,“誰讓我們是審問部呢。”他的燈照亮了一扇凹痕累累的鐵門,門上的高牆頂端裝有鏽跡斑斑的尖刺。“就是這。”呵,好地方呀。鐵門看上去沒怎麼用過,塞弗拉開門時,黑褐色鉸鏈吱呀作響著抗議。格洛塔笨拙地跨過車轍形成的水坑,外套下擺拖進了臭水裡,不禁連聲咒駡。

塞弗拉皺眉用力,沉重的鐵門又刺耳地關上了。他拿掉燈罩,裝飾華美的寬敞庭院頓時顯現,但已然野草叢生,斷木碎石隨處可見。

“就這兒。”塞弗拉說。

可想而知這地方從前多麼豪華。這些窗戶要花多少錢?還有這些裝飾石雕?訪客就算不為主人的品位,也會為他的財富震撼不已。唯獨好景不在。視窗如今用朽爛的木板釘住,磚石上的渦紋間爬滿青苔和鳥糞,柱子鑲的綠色大理石薄層爆裂剝落、露出腐爛石膏。舉目所見均如此破敗,散發出腐朽氣息。房子正面大片傾塌,石塊散落一地,在院子的高牆上投下長影。一尊破裂的娃娃雕像只剩半個頭,用哀傷的眼神注視著格洛塔一瘸一拐走過。

他本以為是間昏暗倉庫,或岸邊的潮濕地窖。“這是什麼地方?”他一邊問,一邊繼續打量腐朽的宅邸。

“多年前一個商人蓋的。”塞弗拉一腳踢開擋路的雕像碎塊,石塊嘩啦啦滾入黑暗中,“非常有錢的闊佬,想住在自己的倉庫和碼頭附近,好盯緊生意。”他踱上長滿青苔的破裂臺階,朝剝落得厲害的巨大前門走。“他覺得這點子挺前衛,很蠢吧?若非必要誰會住這種地方?後來他賠光了錢,債主們連房子都賣不出去。”

格洛塔注視著一眼壞掉的噴泉,噴泉傾斜到一定角度,殘存著大量死水。“不足為怪。”

塞弗拉的燈勉強照亮了幽暗龐大如洞穴的前廳。兩道尺寸驚人的曲折樓梯從兩旁黑暗中伸出——二樓牆邊原有個寬闊陽臺,但大部分倒塌下來撞碎了潮濕地板,也令一道樓梯像是截肢般懸在半空。潮濕地板上到處是破碎石膏、掉落瓦片、碎木塊和灰色鳥糞。屋頂幾個黑漆漆的大洞直面夜空,鴿子咕咕聲從陰暗的屋樑間隱約傳來,某處還有緩緩滴水聲。

真是好地方。格洛塔無聲地發笑。這地方讓我想起了自己。我們都曾榮耀一時,但光輝歲月又早已遠去。

“怎樣,夠大吧?”塞弗拉一邊問,一邊小心翼翼地穿行於碎石間,朝壞掉的樓梯下的門道走,移動時手中提燈投下怪異的斜影。

“噢,我同意,這裡足夠關押千把個犯人。”格洛塔蹣跚在後,由於擔心濕滑的地面站不穩,他重重地倚在手杖上。滑一跤,一屁股坐在鳥糞上,那就完美了。

拱門通向頹圮的大廳,腐爛的石膏廳牆大片剝落,露出潮濕的磚石。大廳兩側排列著陰暗的房門。氣氛不錯,特別容易緊張,犯人會自行想像燈光照不到的房間潛藏有什麼怪物,黑暗中又在進行什麼可怕勾當。他抬頭看向走在前方的塞弗拉,不禁皺眉——刑訊官從容輕快地款款而行,面具後隱約傳出不成調的曲子。不過我們不會緊張,對吧?或許我們正是那些怪物,或許那些可怕勾當正是我們所為。

“這地方多大?”格洛塔邊蹣跚邊問。

“三十五間房,還不算僕人的住處。”

“簡直是座宮殿,你小子怎麼找到的?”

“我以前睡在這,睡過一些晚上。我媽剛死那會兒,我找到法子進來。當時屋頂大都還在,地方乾燥,適合睡覺。乾燥又安全,差不多就是這樣。”啊,好淒慘啊,所以你才落得當個暴徒拷問者,對嗎?人人都有理由,越是卑鄙邪惡,故事就越感人。如此說來,我能講出什麼樣的故事呢?

“就地取材也是你的強項呐,對不對,塞弗拉?”

“所以您才雇我呀,審問官。”

面前豁然開朗,也許是會客室,也許是書房,甚至可能是舞廳,真夠大的。曾經華麗的牆板在牆上搖搖欲墜,金漆片片剝落。塞弗拉走近一片仍貼在牆上的牆板,朝一側用力推。牆板隨著輕響轉開,露出陰暗拱廊。暗門?多陰險。多詭秘。多有氣氛。

“這地方就跟你一樣,總能帶來驚喜。”格洛塔一瘸一拐痛苦地朝開口走去。

“您絕對想不到我出的價。”

“我們買下了這地方?”

“噢不,是我買的,用的是魯斯的錢。現在我租給您。”塞弗拉的眼睛在燈光下閃爍,“這是座金礦哦!”

“哈哈!”格洛塔一邊大笑,一邊小心沿臺階蹣跚走下。事辦得漂亮,還有生意人的頭腦,或許某天我會為塞弗拉審問長效命,世事難料嘛。格洛塔費力地下臺階,姿勢一如螃蟹,影子投進前面的黑暗。他右手摸索粗糙石岩間的縫隙,藉以支撐。“地窖有數裡長,”塞弗拉在後面低語,“我們可通過秘密入口前往各條運河——您有心的話,各個下水道也能去。”他們向左拐入一個黑暗洞口,又向右拐出,一路緩慢拾階而下。“弗羅斯特跟我說這能一直連通阿金堡,無須到上面透風。”

“這大有用處。”

“我也這麼覺得,如果您能忍受氣味的話。”

塞弗拉的燈照亮了一扇厚重大門,門上有小小的柵欄開口。“到家嘍。”他急促地在門上敲了四下。不一會兒,弗羅斯特戴面具的臉突兀地從小窗的黑暗裡隱現,“只有我們。”白化人眼裡毫無熱情,好似不認識他倆。啥時候不是這樣呢?沉重的門閂被拉開,門平滑地打開。

屋內有一桌一椅,牆上掛著新火把,但未點燃。這盞小燈到來前,裡頭伸手不見五指。格洛塔望向白化人。“你一直摸黑坐?”身形龐大的刑訊官聳聳肩,格洛塔搖搖頭。“有時我很擔心你,弗羅斯特刑訊官,我真的很擔心你。”

“他在下麵。”塞弗拉從容地繼續前進,腳跟在石板地上發出“噠噠”回聲。這裡以前是個酒窖,桶形拱頂房間分佈兩側,被厚柵欄封住。

“格洛塔!”薩勒姆·魯斯緊握欄杆,臉貼在柵欄間。

格洛塔在他的囚室前停步,休息抽痛的腿:“魯斯,近來可好?沒想到這麼快又見面了。”魯斯瘦了很大一圈,鬆弛蒼白的皮膚上仍有褪色的瘀傷。他看上去可不怎麼好,糟透了。

“發生了什麼?格洛塔?請你告訴我,我為什麼在這裡?”

也罷,告訴他有何妨?“看來你對審問長閣下還有些用處。他想讓你在議會上——”格洛塔朝欄杆傾身,“作證。”他輕聲低語。

魯斯的臉色更蒼白:“然後?”

“看你的表現嘍。”安格蘭,魯斯,安格蘭。

“如果我拒絕呢?”

“拒絕審問長?”格洛塔咯咯發笑。“不,不,不,魯斯,你不會的。”他轉身跛著腿跟上塞弗拉。

“發發慈悲!這裡好黑!”

“你會習慣的!”格洛塔回頭喊。適應能力絕對是人類的特長。

最末一間屋關著他們的新犯人。他被鐵鍊拴在牆壁的支架上,全身赤裸——當然,還罩著頭罩。他身材敦實,微微發胖,膝上有新近的擦傷,想必是被拖入粗石囚室所致。

“這位就是我們的殺手先生嘍,嗯?”聽到格洛塔的聲音,男人跪爬起來,向前掙鎖鏈。一攤還未乾涸的血跡浸透了頭罩前端,在帆布上留下褐色汙跡。

“的確是塊硬骨頭,”塞弗拉道,“不過現在老實多了,是吧?”

“落我們手裡誰會不老實?對了,我們的辦公地點在哪?”

塞弗拉眼裡笑意更濃:“噢,審問官,你會喜歡的。”

***

“過於戲劇化,”格洛塔評價,“倒也堪用。”

寬敞的圓形房間上有穹頂,弧形牆面繪有一整幅壁畫:一具男屍躺在草地上,多處傷口流血,背後是森林。另有十一人正在走遠,一側五人,另一側六人,壁畫只繪出他們怪異的側影。他們均著白衣,但看不清長相。他們面對另一人,此人雙臂伸出,一身黑衣,身後是五顏六色塗抹而成的火海。在六盞明燈強烈光線的照耀下,這幅畫看上去並沒多少出彩之處。失於上乘,裝飾作用大於藝術價值,但畫面仍令人震撼。

“不知畫的什麼。”塞弗拉道。

“系短造者。”弗羅斯特咕噥。

“沒錯,”格洛塔抬頭凝視牆上那個黑影及其身後那片火海。“讀點歷史,塞弗拉刑訊官,這是鍛造者坎迪斯。”他轉身去指對面牆上那個垂死的人。“這是偉大的尤文斯,他被坎迪斯所殺。”他朝那些白衣身影揮手。“這些都是尤文斯的徒弟,也就是法師們,他們結伴前去為師父報仇。”嚇唬小孩的鬼故事罷了。

“花錢將這種爛東西畫在地下室牆上是什麼品位?”塞弗拉邊問邊搖頭。

“噢,這種東西一度相當流行,宮裡就有間屋繪有類似的壁畫。這只是個廉價複製品。”格洛塔抬頭望向坎迪斯陰影覆蓋的臉龐,其人冷酷地盯著下方的房間和對面牆上那具流血的屍體。“不過看了還是令人不安,對嗎?”應該說確實如此,如果這鬼東西有意義的話。“鮮血、火焰、死亡、復仇。我也不明白為什麼會有人將這個畫在地下室牆上,或許我們這位商人朋友有陰暗的一面。”

“有錢人總有陰暗面,”塞弗拉道,“那兩位又是誰?”

格洛塔皺起眉頭,緊盯鍛造者的胳膊下方兩個模糊的小身影,一邊一個。“誰知道?”格洛塔道,“或許是他的刑訊官吧。”

塞弗拉大笑,連弗羅斯特的面具後都隱約有氣息呼出,雖然他的目光毫無歡愉。了不得呀了不得,居然觸到他的笑點。

格洛塔一瘸一拐走到房間中央的桌旁。兩把椅子相對擺在光滑鋥亮的桌面兩側,其中一把簡陋堅硬,正是審問部地下室裡常見的那種,另一把令人印象深刻多了:弧形扶手,高椅背鋪著棕色革墊,幾乎像個王座。

格洛塔把手杖靠在桌子邊,緩緩坐下,後背一陣疼痛。“噢,是把好椅子。”他喘著氣說,慢慢向後陷入柔軟的皮革,舒展因長時間走路而悸痛的腿。腿似乎碰到了小阻礙。他朝桌下看,原來有把匹配的腳凳。

格洛塔仰頭大笑:“噢,這個好!你想得太周到啦!”他把腿擱在腳凳上,舒服地歎了口氣。

“這點小事不足掛齒。”塞弗拉抱起雙臂,倚在緊鄰尤文斯流血屍體的牆上。“我們從您朋友魯斯那撈了許多好處,進賬頗豐,而您一向待我們不薄,我們當然謹記在心。”

“嗚系系系。”弗羅斯特點頭說。

“你們讓我受寵若驚哪。”格洛塔摩挲著椅子的拋光木扶手。我的孩子們,沒有你們,我會在哪裡?多半在家臥床休養,讓母親煩惱上哪找個完好的女孩與我成親。他目光掠過桌上器具——沒錯,他的匣子就擺在那裡,還有別的一些經久耐用的家什。一把長柄鉗尤其吸引了他,他抬頭看向塞弗拉:“牙齒?”

“是個好切入點。”

“有道理。”格洛塔舔舔空蕩蕩的牙齦,一個接一個扳動指關節,“就牙齒吧。”

***

拔出塞口物,殺手立刻操著斯提亞語叫嚷起來,唾沫四濺,咒駡連連,還徒勞無益地掙扎。格洛塔一個字都聽不懂。但我可以意會。都是粗話,你多半在罵我老娘,諸如此類。可你別想激怒我。此人長相粗悍,臉上盡是疤,斷過不止一次的鼻子失去了形狀。真令人失望。我原以為布商至少在這種事上會不惜血本,但商人就是商人,總想佔便宜。

弗羅斯特刑訊官一記重拳砸在男人肚子上,結束了他滔滔不絕的辱駡。這會讓他喘上一陣,夠我發表開場白了。

“好啦,”格洛塔道,“不要胡言亂語了。我們知道你是專業人士,負責潛入暗殺。如果你連本地語言都說不好,也就無法潛入。你還裝嗎?”

犯人此時緩過氣:“咒你們全得瘟疫,狗日的!”他喘息著。

“非常好!通用語對我們這次小小的談話大有裨益——我有預感,我們恐怕得多談幾次。開始之前,你想多瞭解一下情況呢,還是直入主題?”

犯人疑惑地看著格洛塔頭頂若隱若現的鍛造者繪像:“這是什麼地方?”

“我們在中央大道旁,靠近海濱。”格洛塔腿上肌肉突然抽搐,疼得他臉也一皺。他小心地伸開腿,直等膝關節發出“喀”的一聲。“你知道,中央大道是本市主幹道之一,貫穿市中心,從阿金堡直通海濱。它穿越了許多街區,沿途有各式各樣的名建築,包括一些最時尚的地點。然而對我來說,它不過是兩位牙醫間的路。”

犯人的眼睛眯成一條縫,飛快地掃過桌上的器具。不再咒駡了。提及牙醫引起了他的注意。

“在大道一頭,”格洛塔粗略地往北一指,“在城裡最豪華的街區之一,有一棟漂亮的白房子建在阿金堡的城牆陰影下,面對著公共花園。那是法拉德大師的住所,你可能聽說過他?”

“日!”

格洛塔揚起眉。這事兒我還真幹不了了。“據說法拉德大師是世上最棒的牙醫。他本是古爾庫人,但為逃避皇帝的暴政,加入了我們聯合王國。從此他不僅過上幸福生活,還使我國的富翁公民們免遭牙病的折磨。我結束對南方的小小訪問後,家人便送我去他那裡,看他有沒法子補救。”格洛塔咧嘴大笑,向殺手展示自己的牙。“當然了,大師沒有任何法子,因為皇帝的拷問者們早預見到他的存在啦。但無論如何,每個人都說他真他媽是個好牙醫。”

“那又怎樣?”

格洛塔的笑容慢慢褪去。“而在中央大道另一頭,在海濱的污穢、浮渣和碼頭的爛泥間,敝人也開了家店。這一帶租金可能很低,但我向你保證,試過我的手藝後,你會發覺我絕不比廣受尊敬的法拉德大師差。我跟他的區別只在路數上,那位好大師能減輕疼痛,而我……”格洛塔緩緩傾身向前,“正相反。”

殺手一臉嘲弄。“你真以為拿個罩子套住我的頭,再給我看一幅醜陋壁畫就能嚇住我?”他環視弗羅斯特和塞弗拉,“外加這幫怪胎?”

“你覺得我們在嚇唬你?我們仨?”格洛塔讓自己咯咯笑了幾聲,“你孤身一人,既無兵器,又被牢牢鎖住。況且除了我們,誰還知你下落?甚至誰還關心你下落?沒人會來救你,你插翅難飛。你是職業人士,我們也是,我想你多少能猜到接下來會怎樣。”格洛塔病態地咧嘴一笑。“我們當然不止是嚇唬你,別傻了。我承認,你很能裝,但你不可能一直裝下去。用不了多久,你就會哀求我們讓你套回頭罩。”

“你休想套我的話,”殺手與他對視,咆哮道,“門都沒有!”硬骨頭,好硬。開工之前逞強容易,對此沒人比我更清楚。

格洛塔輕輕揉腿,血液流通順暢,幾乎不疼了。“先從簡單的說起吧。名字,眼下我只要名字。何不先從你的名字開始?至少這個你不會說不知道。”

他們等著。塞弗拉和弗羅斯特低頭瞪視犯人——藍眼睛充滿笑意,粉眼睛則一如平常。

殺手什麼也沒說。

格洛塔歎口氣:“太遺憾了。”弗羅斯特雙拳卡住殺手的雙頰,用力擠壓牙齒,令其被迫張嘴。塞弗拉插入鉗子,把嘴撐到極不舒服的程度。殺手的眼睛鼓了起來。疼,對不?這是小意思,相信我。

“注意舌頭,”格洛塔道,“我們還要他說話。”

“不必擔心,”塞弗拉咕噥道,朝殺手嘴裡窺視,接著驟然後縮。“啊呸!屎一樣的口氣!”

真丟臉,不過不奇怪,殺手恐怕不會優先考慮個人衛生。格洛塔緩緩起身,跛行繞過桌子。“那麼,”他低聲細語,一隻手懸在器具上,“從哪開始呢?”他挑出一枚長針,伸長脖子,在殺手的牙床間仔細戳來戳去,另一隻手緊握手杖。說實話,這副牙不怎麼穩固。與這副牙相比,我寧願要自己的。

“天啊,不注意潔牙,整個蛀掉了。我想這是你口氣糟糕的根源。你都這麼大了,懶得刷牙簡直不可原諒。”

“啊噢!”格洛塔觸到一根神經,犯人頓時尖叫起來。他想說什麼,但嘴裡有鉗子在,說出來的比弗羅斯特刑訊官的話更難懂。

“安靜,我們給過你說話機會。或許過會兒還會再給你一次機會,誰知道呢?”格洛塔將針放回桌,悲哀地搖頭。“你的牙齒狀況真他媽丟人,令人作嘔。我敢說,就算我不給你治,它們遲早也會掉個精光。所以嘍,”他邊說,邊從桌上拿起小錘和鑿子,“不如我提前免除你的煩惱。”

扁頭 Flatheads

灰色清晨,潮濕林地,寒冷異常。狗子呆坐原地,回憶往昔的好日子。他就那樣呆坐著,抿著口水,不時用舌頭攪來攪去,努力使自己不因緊張的等待而太過不安。但巴圖魯讓他難以平靜。巴圖魯在草地上大步來回,繞碎石堆亂轉,磨壞了大靴子,焦躁得像發情的狼。狗子看他踱步——噔,噔,噔。他早知道,偉大的戰士只擅長戰鬥,而在此外的所有事上,特別在耐心等待上,真他媽一無是處。

“你能不能坐會兒,大巴?”狗子嘀咕,“這麼多石頭,坐哪兒都成,火堆旁還暖和。歇歇腳唄,走得我發毛。”

“坐會兒?”巨漢隆隆地說,他走過來,像棟該死的大房子般矗立在狗子面前。“我怎麼坐得住,你坐得住嗎?”他的目光越過廢墟,望進樹林,濃稠的眉毛皺成一團。“你確定是這裡?”

“就是這裡。”狗子環視碎石堆,心想千萬別出什麼見鬼的差錯。無法否認的是,他們根本沒現身。“他們會來的,別擔心。”只要沒全軍覆沒,他心想,但沒說出口。他與霹靂頭巴圖魯共事已久,知道對方激不得——除非你想腦袋上多個窟窿。

“他們最好快點到。”大巴把該死的巨掌攥成足以碎石的巨拳。“我可沒興趣幹坐在這,屁股吹風!”

“我也一樣,”狗子攤開雙手,盡力安撫,“但別急啊,大個子,他們很快會到,跟計畫的一樣。就是這裡。”烤豬在劈啪聲中爆開,誘人的油汁滴進火堆。他口水橫流,鼻孔全是肉香……還有什麼味。很細微。他抬起頭,抽抽鼻子。

“你聞到什麼了?”大巴邊問邊望向林間。

“似乎確實有什麼。”狗子彎腰去抓弓。

“什麼味?山卡?”

“不確定,有可能。”他再次向空中嗅。像是人,濃烈酸臭的人。

“我劈死你兩個狗日的。”

狗子迅速轉身,差點摔倒,弓也差點松脫。黑旋風在他們身後不到十跨遠,氣味正是順風傳來,他匍匐著爬向火堆,一臉壞笑。寡言伏在他肩上,臉上一如白牆般沒有任何表情。

“兩個孬種!”大巴大吼,“鬼鬼祟祟,屎都給我嚇出來了。”

“那敢情好,”黑旋風揶揄,“正好減減你那身該死的肥膘。”

狗子長舒一口氣,將弓扔回地上。就是這裡,他總算能鬆口氣。黑旋風不該來嚇他,自看到羅根跳崖,他一直神經兮兮。羅根就那麼在崖上翻滾,任何人都無能為力。死亡隨時可能降臨到任何人頭上,世事如此。

寡言爬過碎石堆,挨著狗子在石上坐下,極輕微地朝他點頭。“有肉?”黑旋風高叫,一路擠過大巴,“咚”一聲在火堆邊坐下,從烤豬身上撕下一條腿,大快朵頤。

就是這樣。這就是分開一個來月後的問候。“有朋友的人才算得上真正富有。”狗子嘀咕。

“說啥咧?”黑旋風口水四濺,冰冷的眼睛四下瞄,嘴裡塞滿了肉,髒兮兮、鬍子拉碴的下巴油脂閃亮。

狗子再次攤手:“沒啥。”他與黑旋風共事已久,知道若招惹這個黑心腸的混蛋,還不如抹脖子。“分開後有麻煩?”他想換個話題。

寡言點頭:“嗯。”

“狗日的扁頭!”黑旋風咆哮,幾點肉屑直接噴到狗子臉上,“媽的無處不在!”他用豬腿當劍指點火堆。“真他奶奶的受夠了!我要回南方,這裡冷得要死,還有無處不在的狗日扁頭!王八蛋!我要去南方嘍!”

“你怕了?”大巴問。

黑旋風扭身抬頭看他,哈哈大笑,露出一口黃板牙,令狗子不禁縮了縮。蠢問題,真蠢。黑旋風啥時候怕過?他根本不知怕為何物。“怕幾個山卡?說我?”他不懷好意地笑笑,“你兩個還打呼嚕時,我們給它們動了手腳。扔給它們溫暖的鋪蓋捲兒,真他奶奶的暖透了。”

“燒。”寡言咕噥。

“燒他奶奶個熊,”黑旋風大吼,開心得好像他從未講過大燒活物這等笑話,“它們嚇不到我,大個子,你也是。還有我不打算坐在這,乾等三樹撅著他又老又軟的屁股起床。我要回南方嘍!”他又咬下一大口肉。

“軟屁股是誰?”

眼見三樹大步朝火堆走來,狗子“撲哧”一笑,一躍而起,一把抓住老漢的手。最弱的福利也回來了,小個子經過時,狗子拍了他的背,幾乎把他拍倒。見到一月後大家都平安無恙回來,他真的喜出望外,而火堆旁又有了主心骨,這總是好事。至少此刻大家都很高興,有說有笑,握手致意,熱情十足——當然,黑旋風除外,他就那麼坐著盯住火堆,吮吸骨頭,酸溜溜的臉色像變質的牛奶。

“夥計們,再見到你們真好,大家沒事就好。”三樹從肩上卸下大圓盾,靠在一截古老的殘牆上。“近來有啥動向?”

“冷死了,”黑旋風頭也不抬,“我們去南方。”

狗子歎氣。重聚不足片刻,爭吵就已開始。羅根不在,沒人鎮得住這幫狠角色,他們都是刺頭,現在更是肆無忌憚。但三樹如往常一樣不慌不忙,想了一會兒——他喜歡花時間思考,這是他的危險之處。“去南方,呃?”思慮良久後,三樹開口,“何時決定的?”

“什麼都沒定。”狗子說著又攤手。他意識到從現在起,得不斷重複這動作。

大巴朝黑旋風的後背瞪了一眼。“根本沒定。”他悶聲說,別人替他作決定讓他火大。

“沒有就好,”三樹的語調像青草一樣平緩,“我不記得我們投過票。”

可黑旋風從不思考,從不多想——這是他的危險之處。他跳將起來,甩開骨頭,就要與三樹幹架。“我……說了……去南方!”他眼睛鼓得像煮開的水泡。

三樹寸步不讓。被動防禦並非他風格,經過思考後,他前跨一步,幾乎與黑旋風鼻子貼鼻子。“你想自己說了算,當初就該打敗羅根,”他咆哮,“別跟我們一道認栽。”

黑旋風的臉色變得瀝青一般黑。他不喜歡被人戳痛處。“血九指入土了!”他怒吼,“狗子親眼所見,不是嗎?”

狗子不得不點頭。“是。”他低聲道。

“那就別再拿他來壓我!我們沒道理在群山以北耗下去,讓扁頭追著屁股!我說去南方!”

“九指可能是死了,”三樹直面黑旋風,“但你欠他的賬並未結清。我搞不懂他為啥留下你這廢柴,但既然他讓我當副手,”他敲著自己寬闊的胸膛,“現在就是我說了算!我說了算!”

狗子謹慎地後退一步。兩人隨時可能揮拳開打,他可不想被誤傷打破鼻子——這事不是一兩回了。福利插進來勸架。“好了夥計們,”他盡力用輕柔友善的語調說,“別這樣。”福利不會殺人,但在制止別人互相殘殺方面絕對是把好手。狗子希望他走運。“好了好了,何不——”

“閉上鳥嘴,奶奶的!”黑旋風咆哮道,一根髒手指粗野地戳在福利臉上。“你這沒骨氣的玩意兒講的屁話值幾個錢?”

“放開他!”大巴悶聲喝道,碩大的拳頭抵住黑旋風的下巴,“否則我讓你吃不了兜著走!”

狗子幾乎不敢看。三樹和黑旋風平素就不對眼,但雙方火氣來得快去得也快。霹靂頭不一樣,大個子一旦動怒,就很難平息——沒有十條壯漢外加許多繩索絕對辦不到。狗子試著去想羅根會怎麼做。如果羅根沒死,絕對有辦法制止。

“見鬼!”狗子突然從火堆邊跳起大喊。“周圍全是狗日的山卡!即便沖出去,還有貝斯奧德!麻煩太他媽多了,用不著先窩裡鬥!羅根不在,三樹是副手,我只聽他的!”他在空中劃拉手指,並未針對誰,說完後他等待著,拼命期待這番鬼話會起作用。

“對。”寡言嘀咕。

福利像啄木鳥一樣使勁點頭:“狗子說得對!我們需要一個領袖,也需要團結起來。三樹從前是副手,現在是頭兒。”

大家沉默了一會。黑旋風用冰冷、空洞、殺氣騰騰的眼神盯住三樹,好像貓在打量爪中老鼠。狗子咽了口口水。很多人,甚至可以說絕大多數人,不敢面對黑旋風的目光——他的外號正來源於他在北方的黑名聲: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夜色中驟然卷過,留下一個個燒成焦黑的村莊。這既是傳言,又是事實。

狗子鼓起所有勇氣才沒低頭看腳。當黑旋風移開目光,逐一與他們對視時,他差點就放棄了。大多數人不敢面對黑旋風的目光,但這裡的人不在大多數人之列。在陽光照耀下的土地,恐怕再找不出比這群人更血腥的團隊。他們沒一個退縮,甚至想都沒想——最弱的福利自然除外,輪到他之前,他已低頭去看草叢。

眼見遭到所有人反對,黑旋風立刻眉開眼笑,好像爭執從未發生。“好哇,”他對三樹說,怒火似乎瞬間無影無蹤,“下麵咋整,頭兒?”

三樹望向林間,抽抽鼻子,吮著牙齒,撫摸鬍鬚。他認真想了想,把眾人逐個看了一遍,仔細衡量。

“我們去南方。”他最後說。

***

看見它們之前,他已嗅到氣味。這不稀奇,他一向如此,正因鼻子靈,他才有狗子的外號。不過說實話,誰都能聞到,它們太他媽臭了。

一共十二個,在下面空地坐著吃東西,伸出骯髒噁心的舌頭咕噥交談,露出滿嘴歪七扭八的大黃牙。它們穿著臭烘烘的毛皮和獸皮,外加一些生銹的盔甲零件。山卡。

“狗日的扁頭。”狗子暗自低語,身後傳來輕微噓聲,他轉頭看見寡言正從一株灌木後向外窺探。他伸出張開的手,示意停下,又用手敲敲頭,示意發現了山卡,然後他攥手成拳,加上兩根手指,表示有十二個,最後他向下指指其他幾個人的方向。寡言會意地點頭,消失在樹林中。

為確認沒引起山卡的警覺,狗子最後看了一眼。眼見它們確實毫無防備,他才順樹幹滑下。

“沿路紮營,我看到十二個,可能更多。”

“在找我們?”三樹問。

“有可能,找也不是很緊。”

“能繞過去嗎?”福利總想避免打架。

黑旋風一口唾在地上,他總想立馬開打:“十二個算鳥!不夠塞牙縫!”

狗子望向三樹,後者正專注思考。十二個的確不算什麼,這他們都明白,不過花力氣解決它們值不值卻難說。

“怎麼說,頭兒?”大巴問。

三樹咬緊牙關:“戰。”

一位戰士若不懂得保養武器隨時備戰,那就是蠢貨一個。狗子一小時前就將武器檢查完畢。檢查武器不能保證不死,但你很可能因為沒檢查而送命。

他聽到刀劍滑出皮鞘、“吱呀”拉弓和金屬碰撞的叮噹聲。他看到寡言試拉弓弦,檢查箭杆上的羽毛;巴圖魯用拇指由上而下劃過足有福利那麼高的沉重巨劍的刀刃,碰到個鏽點發出雞叫般的聲音;黑旋風用一塊破布擦拭斧刃,目光如愛人般柔情;三樹用力拉緊盾牌皮帶的扣環,又在空中揮了幾下劍,明亮的金屬光芒閃閃。

狗子舒出一口氣,將左手護腕拉得更緊,又“砰砰”試了弓。他確信刀子都在。刀子永遠不嫌多,有回羅根這麼跟他說,他把這記在心上。福利笨手笨腳地檢查短劍,嘴不停咀嚼,眼含恐懼的淚水。這番景象讓他也一下子緊張起來,不由得又望回另外幾人。他們髒兮兮的、疤痕累累、不修邊幅、雙眉緊鎖,唯獨看不到恐懼,可謂全無懼色。然而恐懼並不可恥,羅根告訴他,每個人表現方式不同,但說到底,恐懼是勇氣之源。他把這也牢記在心。

他走向福利,在對方肩上輕拍一下。“唯有恐懼方能勇敢。”他說。

“真的嗎?”

“都這麼說,所以應該是真的。”狗子湊過去,用其他人聽不見的聲音道,“我現在嚇得有點想拉屎。”他知道羅根在就會這麼說,羅根既已入土,職責便落到他頭上。福利露出一絲轉瞬即逝的笑容,看上去更害怕了。你能做的也只有這些。

“聽著,夥計們,”大家檢查完畢,做好準備後,三樹宣佈,“下面說說行動安排。寡言,狗子,你倆埋伏到營地兩邊的樹林裡,接到信號後射翻所有拿弓的扁頭;如若不行,揀最近的射。”

“好的,頭兒。”狗子回答,寡言點了下頭。

“大巴,你跟我正面出擊,但必須等待信號,明白?”

“明白。”巨漢隆隆地說。

“黑旋風,你和福利殿后,看我倆上再上。必須等我倆上了再沖!”三樹吼道,粗大的手指指指點點。

“當然了,頭兒。”黑旋風聳聳肩,好似一向就他最守紀律。

“誰還不明白?”三樹環視眾人,“誰沒弄清楚?誰被火烤暈了?”狗子嘀咕一聲,搖搖頭。大家都如此。“很好,再強調一遍。”老漢身體前傾,朝眾人逐個看去。“等待……該死的……信號!”

狗子端著弓藏在矮樹叢後,正要搭箭上弦,突然意識到自己根本不清楚信號是什麼。他向下朝山卡們望去,它們仍然毫無察覺,還在大呼小叫,弄得砰砰作響。死者在上,他好想撒尿,開打之前,他總想撒尿。有人說明信號是什麼了嗎?他該死的想不起來。

“見鬼。”他低聲咒駡,話音未落,只見黑旋風一手持斧,一手拿劍,急沖出樹林。

“狗日的扁頭!”他大叫著,給最近的一個迎頭一擊,鮮血頓時飛濺一地。你可以想見山卡們的反應,它們全怔住了。狗子覺得,這就算信號了吧。

他瞄著離自己最近的山卡放箭,那山卡正伸手去取一根大木棍,箭“嘭”的一聲正中腋窩。“哈哈!”他滿足地大叫。黑旋風的劍貫穿了另一個山卡的胸膛,但有個高大山卡準備向他擲出長矛。此時另一支箭從樹林裡飛出,沒入山卡的脖子,令它尖叫著向後倒地。寡言的箭真他媽准。

三樹終於呼喊著沖出空地另一頭的矮樹叢。他用盾撞飛一個措手不及的山卡,把它的臉撞入火堆,又用劍砍翻另一個。狗子的第二箭射中一個山卡的肚子,那傢伙一下子跪倒在地,片刻後被趕上來的大巴用巨劍砍了頭。

雙方陷入目不暇接的混戰——削砍聲、咕噥聲、刮擦聲、哐當聲不絕於耳。鮮血飛濺,武器破空,屍體倒地,快得令狗子無法瞄準。沖上去近戰的三個北方人將剩下的幾個山卡圍起來,山卡用非人的語言不住尖叫。巴圖魯揮動巨劍,驅趕敵人,接著三樹猛撲上去,砍斷了一個山卡的雙腿,黑旋風在另一個山卡四下環顧時放翻了它。

最後一個山卡尖叫著朝樹林跑。狗子射出一箭,匆忙中並未射中——倒差點傷到黑旋風的腿,幸好對方沒注意。山卡就快躥進樹林了,卻忽然尖叫著倒地,身體抖如篩糠。隱蔽在灌木叢中的福利背刺了它。“我殺了一個!”他興奮地大喊。

大家沉默了一會兒。狗子從坡上滑下,他們在空地裡四下察看是否還有敵人。黑旋風突然大吼大叫,在頭頂炫耀血淋淋的武器。“他奶奶的都解決了!”

“你差點要了我們的命,蠢貨!”三樹沖他大喊。

“什麼?”

“你聽到該死的信號了嗎?”

“我覺得你喊了!”

“我根本就沒喊!”

“你沒喊?”黑旋風看上去很疑惑。“那信號究竟是什麼呢?”

三樹歎口氣,雙手掩面。

福利仍低頭盯著劍。“我殺了一個!”他重複。戰鬥結束了,狗子感覺尿快漲破了,於是轉身沖一棵樹撒起來。

“宰光了它們!”大巴大叫著拍他的背。

“別鬧!”狗子叫道,尿液順腿流下。他們為這取笑他,連寡言也咯咯輕笑了一聲。

大巴搖搖三樹的肩膀。“宰光了它們,頭兒!”

“我們是宰光了它們,對,沒錯,”老漢愁容滿面,“但會有更多。成千上萬。它們肯定不甘於待在群山之外,遲早會南下。也許就在這個夏天,等道路暢通。或許晚些時候,但不會太久。”

狗子朝其他人看去,聽完這番話,大家的目光都躲躲閃閃,滿含憂慮。勝利的光芒並未持續,從來不會。他環視地上血肉模糊、四腳朝天的扁頭們,看來剛取得的只是一場微不足道的勝利。“我們是不是想辦法通知一聲,三樹?”他問,“送個警告?”

“你說得對。”三樹露出一絲慘兮兮的笑,“但警告誰呢?”

真愛的力量 The Course of True Love

天色一片灰蒙,傑賽爾痛苦地拖著腳在阿金堡中行走,手握雙劍。他走得東倒西歪、哈欠連天、牢騷不斷,由於天天跑步,他全身酸痛。他勉力拖著身體,奔赴瓦盧斯元帥每日的折磨。路上幾乎沒一個人,除了城牆間傳來幾隻早起鳥兒的啁啾和靴子擦過地面的疲累聲響,天地間一片寂靜。沒人會在這時候起床,也沒人該在這時候起床——他最不該。

他拖著隱隱作痛的雙腿穿過拱門,走上隧道。太陽剛露出地平線,遠處院子仍罩在森森陰影中。他覷眼望進陰影,發覺瓦盧斯已坐在桌旁等他。該死,他本以為終於早到了一回。老混蛋難道一晚沒睡?

“元帥閣下!”傑賽爾喊道,一邊勉強開始小跑。

“不。今天不是。”傑賽爾感覺一陣戰慄從脊柱爬上脖子。這不是他的擊劍師傅,但這個聲音帶有令人不安的熟悉感。“瓦盧斯元帥今早有更重要的事要忙。”格洛塔審問官坐在桌旁暗影裡,抬頭微笑,露出令人作嘔的滿嘴豁口。傑賽爾噁心得渾身起雞皮疙瘩,一大早迎接他的竟是這醜八怪。

他放緩步子,在桌旁停下。“我給你帶來了好消息:今天不用跑步,不用游泳,也不用練平衡木和重杠,”瘸子說,“甚至不需要這個。”他用手杖朝傑賽爾手中的雙劍揮了揮。“我們簡單聊一聊就夠。”

瓦盧斯的五小時折磨突然變得魅力十足,但傑賽爾並未露骨地表現出不快。他把武器“哐啷”一聲扔上桌,漫不經心地坐進另一把椅子。自始至終,格洛塔都在陰影裡注視他。傑賽爾以為對視能讓瘸子知趣地移開目光,事實證明是徒勞,只消看幾秒那張破臉、那佈滿豁口的嘴和病態的凹陷眼睛,他覺得還是桌面比較有趣。

“請告訴我,上尉,你為什麼擊劍?”

原來是場牌局。毫無疑問,這裡說的每句話都會傳到瓦盧斯那裡。傑賽爾必須謹慎出牌,仔細斟酌,不能有絲毫大意。“為了榮譽,為了家族,為了國王陛下。”他冷冷地說。瘸子有本事就來挑刺吧。

“噢,原來你全心全意為國奉獻,真是個好臣民喲,為我們樹立了無私的榜樣。”格洛塔嗤之以鼻,“拜託!必須說謊的話,至少挑個讓自己信服的謊。這樣的回答對你我都是侮辱。”

沒牙的混蛋怎敢用這種語氣跟他說話?傑賽爾的腿抽了一下,差點就要拂袖離開,讓瓦盧斯及其醜八怪密探見鬼去。但他把手放在椅子扶手上準備起身時,迎上了瘸子的目光。格洛塔微笑著看他,那是種嘲笑,現在離開就意味著認輸。他究竟為什麼擊劍呢?“為了讓我父親高興。”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我打心底同情。一個忠誠的兒子,出於強烈的責任感,被迫去完成父親的心願。這是個老故事,老得像人見人愛的舒適舊椅子。你專揀好聽的跟我說,對不?這個回答好多了,但與事實仍相去甚遠。”

“你怎麼不來告訴我?”傑賽爾憤怒地回敬,“看起來你比我清楚多了!”

“好吧,我來告訴你。劍手擊劍不是為國王,不是為家族,更不是為鍛煉身體——我提前幫你把這狗屎理由說了——他們擊劍是為獲得認可和榮耀,他們擊劍是為了有朝一日飛黃騰達。他們為自己擊劍,我就是這樣。”

“你就是這樣?”傑賽爾哂然,“你嗎?”話一出口他立刻後悔。這張臭嘴,總給自己惹出各種麻煩。

但格洛塔只是再次露出令人作嘔的微笑:“我確實如此,直到被扔進古爾庫皇帝的監獄。而你又會出於什麼原因放棄呢,騙子?”

傑賽爾不喜歡這種談話方式,他習慣了牌桌上唾手可得的勝利以及面對蹩腳玩家。他的牌技此刻失了靈,最好先作空一輪,直到找出應對新對手的良策。於是他緊閉嘴巴,一言不發。

“想贏得劍鬥大賽,當然需要艱苦努力。你應該看看我們的朋友柯利姆·威斯特是怎麼做的。他為此流了幾個月汗,他四處奔跑時,我們都嘲笑他:這個暴發戶平民真白癡,竟想與上等人一爭高下,我們全這麼想。他劍姿笨拙,在平衡木上站不穩,飽受嘲弄,一次又一次,一日復一日。但看看現在的他,”格洛塔用一根手指輕敲手杖,“再看看我。看來是他笑到了最後,對不,上尉?事實證明不經努力,人不可能發掘出潛力。我認為你的天分要比他好上兩倍,並且你血統尊貴,因而無須付出他十分之一的努力。可惜你根本不用功。”

傑賽爾沒放過對方最後一句話:“根本不用功?我一天天忍受折磨——”

“折磨?”格洛塔尖刻地反問。

傑賽爾意識到自己用詞不當,但為時已晚。“嗯,”他咕噥,“我是說……”

“擊劍和折磨我都略知一二,請相信我——”格洛塔畸形的微笑咧得更大,“它們完全是兩碼事。”

“呃……”傑賽爾不知如何應付。

“你有抱負,也有條件,只需稍加努力。努力幾個月,或許這一生就無須再辛苦了——短短幾月便能一勞永逸,”格洛塔舔舔空蕩蕩的牙齦,“除非發生意外。這是上天賜予的絕佳機會,換我決不會放棄,但我不清楚你是怎麼回事。或許你不僅是騙子,還是個蠢貨。”

“我不是蠢貨。”傑賽爾冷冷地說。他只能如此應付。

格洛塔揚起一條眉,皺了皺,隨後重重倚住手杖,緩慢起身。“想放棄就放棄,隨你。你可以無所事事地度過下半生,跟那幫低級軍官胡吃海塞,聊天打屁。想過這種人生的人多的是,而他們根本沒機會實現。你會讓瓦盧斯元帥閣下失望,還有威斯特少校、你父親等等,但請相信——”他把那恐怖的微笑湊近,“我半點也不關心。日安,路瑟上尉。”說完格洛塔一瘸一拐朝隧道走去。

***

結束了極不愉快的談話,傑賽爾發現自己意外地有了數小時空閒,卻沒有半點興致。他在阿金堡空蕩蕩的道路、廣場和公園逛來逛去,陰鬱地想著瘸子的話。他詛咒格洛塔,卻無法將那番話從腦海抹去。他翻來覆去想著每個字每個詞,不時冒出當時該這麼說的新想法。要是當時能想到這些就好了。

“啊,路瑟上尉!”傑賽爾一激靈,抬頭看見一個陌生人坐在樹下尚帶露水的草地沖他微笑,手拿一個啃掉一半的蘋果。“我發現,清晨最適合散步。安靜、清潔、灰濛濛的,不像晚上的粉紅那麼俗豔,那麼嘈雜,人來人往。那樣亂七八糟的環境怎麼思考呢?我發現你也是同道中人,真讓人高興。”他“嘎吱”一聲咬下一大口蘋果。

“我認識你嗎?”

“哦,不,不,”陌生人說著站起來,拍拍屁股,掃清灰塵,“還不認識。我叫蘇法,尤魯·蘇法。”

“是嗎?你來阿金堡幹什麼?”

“你可以說我是個外交使節。”

傑賽爾打量了他一番,想確定他來自何地:“誰的使節?”

“當然是主人的。”蘇法滴水不漏地說。傑賽爾注意到,對方兩隻眼睛顏色不一樣,真是個倒胃口的醜陋特徵。

“你主人是?”

“一個博學的強者。”怪人將蘋果核細細啃過,才扔進樹叢,在襯衫上襟抹抹手,“我看你在練劍。”

傑賽爾低頭看向手中的劍。“是的,”他說,同時意識到自己做出了最終決定,“但這是最後一次。我要棄賽。”

“噢,天哪,不!”陌生人一把抓住傑賽爾的肩膀,“噢,天哪,不,你千萬不能!”

“你說什麼?”

“不,不!教主人知道,他會震驚的,震驚!放棄練劍你就放棄了一切!這是引起公眾注意的最好方式,你可明白?最終主宰是他們,沒有平民何來貴族,何來貴族!他們才是主宰!”

“你說什麼?”傑賽爾環視公園,希望能看到守衛,好報告阿金堡裡正有個危險的瘋子逍遙法外。

“不,你千萬不能放棄!別再跟我提放棄!千萬不能!你要相信自己能堅持下去!你必須堅持!”

傑賽爾將蘇法的手從肩上甩開:“你到底是誰?”

“蘇法,尤魯·蘇法,隨時聽候差遣。上尉,我們劍鬥大賽上再見,或許更早。”他信步離開,回頭朝傑賽爾揮手。

傑賽爾目送他遠去,嘴巴微張。“媽的!”他大喊一聲,將劍扔到草地上。今天好像每個人都想干涉他,連公園裡陌生的瘋子都不例外。

***

估摸時間差不多了,傑賽爾動身去找威斯特少校。少校總是會同情地聆聽他的傾訴,傑賽爾希望能說服威斯特代他去將棄賽的壞消息轉達給瓦盧斯元帥閣下,盡一切可能避免與元帥直接攤牌。他敲敲門,等了一會兒,又敲了幾下。門開了。

“路瑟上尉!真是受不起的大榮幸啊!”

“阿黛麗,”傑賽爾沉悶地應道,看到她在有些驚訝,“很高興再見到你。”這是真心話。她人有趣兒,又率真。對一個女人說的話產生興趣,這在他還是前所未有的新體驗。無可否認,她長得真漂亮,每見她一次,她似乎都比上一次更漂亮。當然,既然威斯特是他的好友,他們之間什麼也不會發生,但看看總可以,對吧?“呃……你哥呢?”

她漫不經心地一屁股坐進靠牆擺放的高背長椅,伸出一條腿,表情酸溜溜的。“他出去了。早出去了。總那麼忙,一陪我他就特忙。”她臉上有道明顯的紅暈。傑賽爾發現桌上有個拔去瓶塞的酒瓶,瓶中酒喝了一半。

“你喝多了?”

“有點,”她斜瞅著手邊半滿的酒杯,“主要是太無聊。”

“現在還不到十點。”

“十點前我就不能無聊了嗎?”

“你懂我的意思。”

“說教留給我哥吧,他更適合這個。來喝一杯。”她朝酒杯揮揮手,“你看上去需要喝一杯。”

沒錯,很有道理。他給自己倒了一杯,在阿黛麗對面的椅子上坐下,其間她一直用慵懶的眼神看他。然後她從桌上拿起酒杯,他發現酒杯旁面朝下放著本厚書。

“這書好看嗎?”

“三卷本《鍛造者的隕落》其中一卷,說是最偉大最經典的歷史著作之一,依我看卻有太多無聊廢話,”她輕蔑地哼了一聲。“什麼智慧法師、手持寶劍的堅定騎士、大胸女人,諸如此類。三分之一的魔法、三分之一的暴力、三分之一的浪漫。狗屁不通。”她突然一巴掌將書從桌上掃了出去,書落在地毯上,書頁嘩嘩亂翻。

“你一定能找到什麼事讓自己不無聊。”

“真的嗎?你有何建議?”

“我表妹經常刺繡。”

“去你媽的。”

“呃,”傑賽爾笑笑。與初見時相比,爆粗口已不那麼讓他不適了,“你在安格蘭的家裡都做些什麼呢?”

“哦,家,”她向後甩頭靠上椅背,“我原以為在家夠無聊了,這才迫不及待想來世界的中心。現在我迫不及待地想回去,找個農民嫁掉,生他十來個崽兒。至少那樣有人陪我說話。”她閉上雙眼,歎口氣。“但柯利姆不讓我回去。父親死後,他感到要負起責任,覺得那邊太危險。他不想北方人殺我,但他的責任感僅止于此,連陪我待上十分鐘都不樂意。現在,我是困在這裡了,與你們這幫自大的勢利眼困在一起。”

傑賽爾不自然地在椅子裡動來動去:“他平時很努力。”

“哦,沒錯,”阿黛麗嗤之以鼻,“柯利姆·威斯特,真他媽是個好夥計!大家都知道他贏過劍鬥大賽冠軍吧?第一個沖過烏利齊城缺口的不也是他嗎?爹娘均為無名之輩,他決計不是我們的一員,但作為平民來說,真他媽是個好夥計!可歎他有個不知好歹的妹妹,盡耍小聰明,還酗酒。”她低語道,“她擺不正位置,舉止粗魯,正常人都別理她。”她又歎氣。“沒錯,我越早離開,所有人就會越早開心。”

“我不會開心。”該死,他真的大聲說了出來?

阿黛麗哈哈大笑,但沒有一點歡樂神采:“嗯,你高尚得可以。你今天怎麼沒練劍?”

“瓦盧斯元帥今天有事。”他頓了一會兒,“事實上,今早是你朋友沙德·唐·格洛塔訓練我的。”

“真的?他有沒有說什麼?”

“說了不少。他說我是個蠢貨。”

“真想在場旁聽。”

傑賽爾皺眉:“聽著,我對練劍的厭煩程度就跟你對那本書一樣。我想同你哥商量一下——我考慮棄賽。”

她突然捧腹狂笑,笑得前仰後合,渾身顫抖。酒液在她酒杯裡翻滾,酒滴飛濺到地上。“有什麼好笑?”他問。

“沒什麼。只是,”她抹去眼裡淚花,“我跟柯利姆打了個賭,他確信你能堅持。看來我贏下十個子兒啦。”

“我覺得我不喜歡你們拿我當賭注。”傑賽爾厲聲道。

“我覺得我不在乎。”

“這是嚴肅的事情。”

“不,這不是!”她怒衝衝地說,“對我哥來說是很嚴肅,因為他身不由己!名字裡要是沒‘唐’,屁才理你,對此誰比老娘我體會更深?自打來這,你是唯一一個肯花時間陪陪老娘的,而這也只是出於柯利姆的請求。老娘沒錢,跟什麼血統更是半點不沾,於是乎在你們眼裡,老娘就是塊木頭。男男女女都不搭理,老娘在這一無所有,一無是處,而你竟覺得辛苦?拜託!換老娘去練劍,”她苦澀地說,“問問元帥還收不收徒,如何?至少有個說話的!”

傑賽爾使勁眨眼睛。她說的一點都不有趣,實在太無禮:“等等,你不明白練劍——”

“噢,少抱怨!你多大?五歲嗎?怎不回家找媽媽吃奶呢,小崽兒?”

他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怎敢這麼說?“我母親過世了。”他道。哈,這會讓她愧疚,讓她不得不道歉。但他錯了。

“過世了?她真幸運,至少不用再聽你該死的抱怨!你們這幫被寵壞的富家少爺都一個樣。你們得到了想要的一切,還非要別人把東西喂進嘴。真可悲!真他媽讓老娘我噁心!”

傑賽爾驚得目瞪口呆。他覺得臉上熱辣辣的,帶著刺痛,活像被狠扇了一巴掌。他倒寧願被扇巴掌,因為活這麼大,從來沒有人這麼對他說話。從來沒有!這比格洛塔的話嚴重,嚴重得多,而且完全出乎意料。他發現自己半張著嘴,趕緊閉上,牙齒咬得咯咯響。他將自己的酒杯扔到地上,起身欲走,但就在他轉身時,門卻開了。他跟威斯特面面相覷。

“傑賽爾,”威斯特道,起初只是有點驚訝,瞥到伸開手腳躺坐在高背長椅中的妹妹,轉生出一絲懷疑,“你們在幹什麼?”

“呃……其實我是來找你。”

“哦,是嗎?”

“是的。不過再說吧。我還有事。”傑賽爾從朋友身旁擠出門。

“到底怎麼回事?”他出門時,聽見威斯特叫道,“你喝醉了?”

每走一步,傑賽爾都感覺怒氣在聚集,到最後幾乎窒息。他成了犧牲品!野蠻攻擊的犧牲品,而他完全是無辜的!他在走廊裡停下,身體因憤怒而不住顫抖,鼻子呼呼喘息,活像剛跑過十裡地。他把拳頭攥得生疼。一個女人的攻擊!一個女人!還是個該死的平民!她怎敢這樣?他竟在她身上浪費過時間,為她的笑話發笑,還覺得她好看!她根本不值得他關注!

“賤人!”他自怨自艾地咆哮。他有點想回去當面對她說,但時機已然錯過。他四下張望想找個東西踢幾腳。該怎樣報復她?該怎樣?他突然有了主意。

證明她錯了。

對,證明她和那混蛋瘸子格洛塔錯了。向他們展示實力,向他們證明自己不是蠢貨、不是騙子、不是被寵壞的小孩。他越這麼想,就越覺得一切有了意義。他要贏下這該死的比賽,他要贏!這必將抹去他們臉上的嘲笑!他輕快地下走廊,胸中湧起一股奇特而陌生的感覺。

有了目標的感覺。正是這樣。或許現在跑步不算晚。

好狗是怎樣練成的 How Dogs are Trained

弗羅斯特刑訊官站在牆邊,一動不動,悄無聲息,被陰影淹沒,與周遭建築融為一體。一個多小時裡,白化人沒移動一寸,沒變換重心,沒眨過眼睛,格洛塔覺得他似乎連呼吸都沒有,就那樣一直死盯著面前的街道。

格洛塔自己一直不安地動來動去,咒駡著,又是皺眉又是摸臉,不停地舔空蕩蕩的牙齦。還不來?再等下去我要睡著了,然後掉到下面惡臭的河道裡淹死。再合適不過。他看著臭氣熏天的油膩河水拍打身下的河岸,泛起陣陣漣漪。屍體漂浮在碼頭附近,全身浸得浮腫,面目全非,難以辨認……

黑暗中,弗羅斯特碰碰他胳膊,蒼白的大指頭指向前方街道。只見有三個人緩緩朝這邊走來,他們稍帶羅圈腿,那是常年待船上為在搖晃的甲板上保持平衡養成的習慣。這場小小的聚會來了一半的客人。遲到總比不到好。三個海員走到橋中央停下等待,離他們僅二十跨。格洛塔能聽到他們的說話聲:傲慢、從容,說的通用語。他朝牆邊暗影挪了挪。

從反方向傳來匆忙的腳步聲。另兩個人迅速沿街道走來,其中一個身材高瘦,穿一件看起來很名貴的毛皮外套,四下警覺地張望。這一定就是哥弗瑞德·霍爾拉赫,布商公會的高級會員。我們的目標。他的同伴腰懸利劍,肩扛巨大木箱,艱難地走著。僕人或保鏢,亦或兼有兩職。我們對他沒興趣。他們接近橋時,格洛塔感覺後腦勺的頭髮根根豎立起來。霍爾拉赫與一個蓄著棕色大鬍子海員快速交談了幾句。

“準備好了?”他對弗羅斯特低語。白化人點點頭。

“不准動!”格洛塔用盡全力大喊,“以國王之名!”霍爾拉赫的僕人猛地轉身,手向劍摸去,肩上木箱“砰”的一聲砸在橋上。只聽道路另一邊的陰影裡“嗖”的一聲,滿臉訝異的僕人發出悶哼,臉朝下僕倒在地。弗羅斯特從陰影裡大步走出,腳踏得路咚咚直響。

霍爾拉赫瞠目結舌,低頭看看保鏢的屍體,又看看龐然的白化人。他轉向那幾個海員。“救我!”他哭喊,“攔住他!”

海員的頭兒回以微笑:“我可不這麼想。”他的兩名同伴不慌不忙堵住了橋。布商退開兩步,蹣跚著朝另一頭河岸的陰影裡跑。塞弗拉鑽出門洞,擋住去路,肩挎一把弩。將弩換成鮮花,他看上去就像是在趕赴婚禮。你永遠想不到他剛殺了人。

眼見遭到包圍,兩個刑訊官步步靠近,後面還跟著一瘸一拐的格洛塔,霍爾拉赫只能無言四望,驚恐的雙眼睜得老大。“我給了錢!”他絕望地沖海員們大喊。

“給了鋪位錢,”船長道,“忠誠另付費。”

弗羅斯特刑訊官沖商人的肩膀掄起蒼白大手,打得對方跪倒在地。塞弗拉踱到商人的保鏢前,將長靴骯髒的尖端插入屍體下麵,翻過來。保鏢向上盯著夜空,目光呆滯,箭沒入脖子,只剩翎羽在外。他嘴角的鮮血在月光下泛著黑黝黝的光。

“死了。”塞弗拉多此一舉地哼著宣佈。

“一箭封喉,不死也難,”格洛塔評價。“清理掉,好嗎?”

“好的。”塞弗拉抓住保鏢的雙腳,拖上橋護牆,然後手托屍體腋下,用力向外一甩。如此麻利,如此乾淨,如此熟練。看得出他以前幹過。屍體落入黏糊糊的水中,傳來潑濺聲。弗羅斯特已將霍爾拉赫雙手緊緊反綁,罩上頭罩。犯人掙扎著想起身,透過帆布袋傳來尖厲的喊叫。格洛塔一瘸一拐地來到三個海員面前,剛才在小巷裡站得太久,此刻他雙腿十分麻木。

“告訴我,”他邊說,邊從外套內口袋中掏出一個鼓鼓的錢袋,在船長伸出的手掌上晃來晃去,“今晚發生了什麼?”

老船長笑笑,飽經風霜的臉皺得像長靴的皮革:“我的貨快變質了,必須趁第一次漲潮時離開。我跟他解釋過,但我們等了又等,在臭河道旁等了大半個晚上,你能信嗎?那混蛋就是不來。”

“很好。如果在西港有人問,你便這麼說。”

船長看上去有點受傷:“實情如此啊,審問官,我怎能編造?”

格洛塔鬆開手,錢袋落下,錢幣叮噹作響:“陛下的獎賞。”

船長掂掂錢袋:“一向樂於為陛下效勞!”他和兩個同伴都咧嘴笑著,露出滿嘴黃牙,然後轉身走回碼頭。

“那麼,”格洛塔道,“我們開工吧。”

***

“我的衣服呢?”霍爾拉赫大叫著在椅子裡扭動。

“非常抱歉,我知道這樣不舒服,但衣服能掩藏事情。讓一個人穿著衣服,等於留給他驕傲和尊嚴,所有這些在這裡都不需要。我從不審問穿衣服的犯人。你還記得薩勒姆·魯斯嗎?”

“誰?”

“薩勒姆·魯斯,你的同僚。我們逮到他逃稅,他供出一些人,但就在我想找這些人談談時,他們卻都死了。”

商人的眼睛咕嚕嚕直轉。他正在權衡,揣測我們知道多少。“死人沒什麼稀奇。”

格洛塔注視著犯人背後牆上彩繪的尤文斯屍體,大紅顏料的血遍佈牆壁。死人沒什麼稀奇。“當然不稀奇,但這次手段過於兇殘。我認為,是有人想要他們死,下了格殺令——我認為,下令的就是你。”

“你根本沒有證據!沒有證據!你不能胡說!”

“我根本不需要證據,霍爾拉赫。不過,就讓我遷就你一下,告訴你,魯斯沒死,他此刻就在大廳下面,孤苦伶仃,又哭又鬧,向我們供出每個他能想到的布商——或者每個我們能想到的布商。”對方眯起眼睛,但未開口。“我們利用他抓住了卡皮。”

“卡皮?”商人竭力裝出漠不關心的樣子問。

“你肯定沒忘記你的殺手吧?微微發福的斯提亞人?臉上有痤瘡疤?愛罵人?他落在我們手裡,供出了所有情況,包括你怎麼雇他,付他多少錢,派給他的任務,所有情況。”格洛塔臉上綻出笑容,“對一個殺手而言,記得這麼詳細,好難得哦。”

恐懼出現了,但只是一閃而過,霍爾拉赫很快恢復常態。“這是對布商公會的侮辱!”他大喊,儘管赤身裸體被綁在椅子上,還是盡力裝出威嚴,“我的主人,考斯特·唐·庫爾特,絕不會允許你們這麼做,卡萊尼主審官是他的密友!”

“去他媽的卡萊尼,他完蛋了。庫爾特則相信你已上船前往西港,逃離了我們的控制,擺脫了危險。我認為至少好幾個星期,他們不會再想起你。”商人的臉色變得呆滯。“這段時間,可能發生很多事……很多很多事。”

霍爾拉赫飛速地舔舔嘴唇,偷偷瞥了一眼弗羅斯特和塞弗拉,然後稍稍向前傾身。果不其然,要提出談判。“審問官,”他用恭維的語氣說,“如果我這一生學到過一件事,那就是每個人各有所求,因而各有其價,對吧?我們財力雄厚,您只需開口,儘管開口!您想要什麼?”

“我想要什麼?”格洛塔也向前傾身,擺出密談姿勢。

“是的,這麼做到底有何目的?您想要什麼?”霍爾拉赫臉上浮現出笑容,一種忸怩的、暗藏心機的笑。巧妙的運作,可惜此事你用錢擺平不了。

“我想要回我的牙齒。”

商人的笑容開始消退。

“我想要回我的腿。”

霍爾拉赫咽了口口水。

“我想要回我的生活。”

犯人的臉變得蒼白無比。

“不行?那或許將你的頭掛在杆子上能滿足我。因為無論你財力有多雄厚,都無法實現我的要求。”霍爾拉赫的身體微微顫抖。沒有威脅,沒有交易了?那我們正式開工吧。格洛塔拿起面前的紙,讀出第一個問題。“你的名字?”

“你看,審問官。我……”弗羅斯特重重一拳砸在桌上,霍爾拉赫立刻縮進了椅子。

“他媽的回答問題!”塞弗拉沖他的臉大叫。

“哥弗瑞德·霍爾拉赫。”商人擠出一句。

格洛塔點點頭:“很好。你是布商公會的高級會員嗎?”

“是,是的!”

“實際上是庫爾特會長的副手之一?”

“你知道我是誰!”

“你是否與其他布商合謀欺瞞國王陛下?你是否雇了一名刺客蓄意謀殺陛下的十位臣民?你做這些是否受布商公會會長考斯特·唐·庫爾特的指使?”

“沒有!”霍爾拉赫的聲音因驚慌而尖厲。這不是我們想要的答案。格洛塔抬頭看了弗羅斯特刑訊官一眼,蒼白的大拳頭立刻陷入了商人的肚子。霍爾拉赫輕哼一聲,倒向一邊。

“你知道嗎,我老媽喜歡養狗。”格洛塔說。

“狗。”塞弗拉一邊將喘息不止的商人揪回椅子,一邊在對方耳邊吼道。

“她很愛它們,訓練它們變各種各樣的戲法。”格洛塔噘噘嘴,“你知道好狗是怎樣練成的嗎?”

霍爾拉赫喘息未定,他無力地倚靠在椅背上,淚汪汪的,說不出話。就像突然從水中撈上來的魚,嘴開開合合,卻發不出聲。

“重複。”格洛塔道,“重複,重複,再重複。讓狗把同樣的戲法變上一百遍,再重新來過。秘訣就是重複。想讓狗按提示吠叫,一定不能羞於使用手中鞭子。你得為我叫,霍爾拉赫,在議會上。”

“你瘋了,”布商哭喊著,四下看看,“你們全瘋了!”

格洛塔無牙的笑容一閃而過。“你覺得怎樣就怎樣吧。”他瞥回手上的紙,“你的名字?”

犯人咽口口水:“哥弗瑞德·霍爾拉赫。”

“你是布商公會的高級會員嗎?”

“是。”

“實際上是庫爾特會長的副手之一?”

“是!”

“你是否與其他布商合謀欺瞞國王陛下?你是否雇了一名刺客蓄意謀殺陛下的十位臣民?你做這些是否受布商公會會長考斯特·唐·庫爾特的指使?”

霍爾拉赫絕望地環視周圍。弗羅斯特回瞪他,塞弗拉亦如此。

“嗯?”格洛塔厲聲喝道。

商人閉上雙眼。“是。”他嗚咽道。

“說什麼?”

“是!”

格洛塔露出笑容:“非常好。現在告訴我:你的名字?”

茶與復仇 Tea and Vengeance

“山區真漂亮,是嗎?”巴亞茲邊問,邊抬頭看著道路兩旁崎嶇的山崖。

他們沿山路趨馬緩行,馬蹄“嗒嗒”的沉穩節奏與羅根的不安形成鮮明對比。

“是嗎?”

“嗯,當然,對不瞭解它的人而言,這是個艱險、嚴酷的地方。但它自有其卓越處。”第一法師沖景色一揮手,貪婪地吸進一口冷空氣。“保持著本色和完整。最好的鋼通常不是最閃亮的,”他四下張望,身體在馬鞍上微微搖晃,“你應該最清楚。”

“要我說,我真看不出這裡有什麼漂亮。”

“沒有?那你看出什麼了?”

羅根任視線掠過長滿青草的斜坡,山坡上零星點綴有莎草和褐色金雀花,夾雜著裸露的灰岩和樹叢。“我看出這地方適合打仗,只要占得先機。”

“真的?此話怎講?”

羅根指向一個嶙峋的山頭:“弓箭手埋伏斷崖上,從路上看不到,再讓大隊步兵伏在岩石間。只留一些最輕裝的人在坡上,吸引敵人到最陡峭的地段。”

他又指向山底的多刺灌木:“讓他們前進一段,等他們吃力地穿越金雀花叢時放箭。箭矢從頭頂紛紛落下,絕不是鬧著玩的。他們會加快速度,拼命向前,而這會打亂陣形。等他們到達岩石區,已是筋疲力盡,隊伍渙散,這時發動衝鋒。以逸待勞的親銳躍出石堆,魔鬼般尖叫著沖下山,准能一舉破敵。”

羅根眯眼望著山腰。這等攻守,他作為攻守兩方都經歷過,都留下過慘痛回憶。“如果他們妄圖堅守,只需在那片樹林佈置少量騎兵。讓幾個有外號的、頑強的戰士去領導,神兵天降般衝垮對手。敵人會逃,但由於之前的折騰,跑不了多快。這意味著能抓獲大批俘虜,俘虜意味著贖金——至少可以輕易屠殺。總而言之,我看出一場災難,抑或是一場值得歌頌的大捷,端乎你站哪一邊。就是這樣。”

巴亞茲臉上綻出笑容,他隨馬兒的移動緩緩點頭:“這不就是斯多裡克斯說的‘地形既是將軍最好的朋友,也是他最壞的敵人’嗎?”

“我沒聽說過他,但他的話很對。占得先機,這裡就是個好戰場。關鍵是先發制人。”

“的確。不過我們沒有軍隊。”

“那片樹林只埋伏得下少量騎兵,多了反而不好。”羅根斜眼瞅了下巫師,對方懶洋洋地窩在馬鞍上,享受著愉快的山間騎行,“我覺得貝斯奧德不會領你的情,而我跟他結的梁子太深。他的自尊受了傷,自尊又是他最看重的。他現在想必復仇心切。”

“啊,是的,復仇,在北方是家常便飯,受歡迎程度似乎從未減弱。”

羅根嚴峻地掃過樹林、岩壁、崎嶇山谷和諸多埋伏點:“他會派人在山間出沒,搜尋我們。那將是兇悍的小隊人馬,個個身經百戰,坐騎精良,武器趁手,熟知地形。貝斯奧德除掉了所有對手,整個北方都在他掌控之下,他的人可能就等在那,”他朝路旁一些岩石指去,“或樹林裡,或……”馬拉克斯·魁原本帶馱馬騎在前頭,聽到他的話緊張得四下張望。“到處都有可能。”

“你害怕?”巴亞茲問。

“我什麼都怕,這也是好事。對被追捕的人來說,恐懼是好友,是它讓我活到現在。死人無所畏懼,但我無意加入他們。貝斯奧德會派人去圖書館。”

“噢,是的,去燒我的書和其他東西。”

“你怕嗎?”

“未必。路旁巨石刻有尤文斯的咒文,至今仍未失效,任何存心破壞的人都無法靠近。我想貝斯奧德的部下會在雨中不斷繞湖兜圈,直到斷了口糧,還一直奇怪這麼大的圖書館為何始終找不著。好了,”法師歡快地說,一邊摸摸鬍子,“讓我們關注眼下。你說,倘若被他們抓住,會怎樣?”

“貝斯奧德會殺了我們,用他能想到的最殘忍的方式。除非他存心憐憫,警告一番後放了我們。”

“似乎不太可能。”

“我也這麼認為。我們最好的機會是朝白河前進,想辦法渡河進入安格蘭,寄望交好運。”羅根不喜歡聽天由命的感覺,這讓他生出一絲酸澀。他抬頭看著陰沉的天空。“我們得利用壞天氣。一場傾盆大雨能很好地掩藏行蹤。”老天淅淅瀝瀝朝他撒了幾星期尿,現在他急需雨了,卻一滴都捨不得。

馬拉克斯·魁回頭看著他倆,驚恐的眼睛瞪得老大。“我們是不是該加緊趕路?”

“或許吧,”羅根輕拍馬脖子,“但那會累到馬,以後想逃卻逃不掉。我們可以晝伏夜行,但又得冒迷路的風險。最好還是正常速度緩緩前進,希望不被發現。”他朝山頂皺眉。“希望還沒被發現。”

“呃,”巴亞茲說,“有件事或許該告訴你。那個巫婆柯瑞碧並不像我聲稱的那麼傻,她一點都不傻。”

羅根心一沉:“不傻?”

“不傻,儘管化了怪妝,戴了首飾,還說了些關於極北的蠢話,但她的能力確實挺強。那被稱作‘千里眼’,是一種非凡的古魔法。事實上,她一直監視著我們。”

“她知道我們在哪?”

“她很可能只知道我們何時動身,以及朝哪個方向去。”

“糟透了!”

“我也這麼認為。”

“該死!”羅根覺察到左側樹林有動靜,立刻抓緊劍柄。幾隻鳥從林間飛上天空。他等待著,心提到嗓子眼,結果什麼都沒有。他鬆開手。“有機會時我們就該下手,把他們三個幹掉。”

“但我們沒下手,木已成舟。”巴亞茲看向羅根,“若真被逮住,你有何打算?”

“逃。希望馬夠快。”

***

“那這個呢?”巴亞茲問。

儘管有樹林遮擋,風還是呼呼吹進岩洞,營火隨之搖曳閃爍。馬拉克斯·魁縮起肩膀,裹緊毯子,眯眼看著巴亞茲伸到他面前的短莖,額頭因專注起了皺。

“呃……”這已是第五種植物,但可憐的門徒愣是一個沒答對。“這個是……呃……艾力斯?”

“艾力斯?”巫師重複,從他臉上看不出任何提示。對待門徒時,他像貝斯奧德一樣冷酷無情。

“對嗎?”

“才怪。”

門徒緊閉雙眼,發出今晚第五次歎息。羅根有點同情他,卻無能為力。“這在古語中叫‘厄斯壚坶’,屬於圓葉類。”

“是,是,當然,厄斯壚坶,我差點就說出來了。”

“既然你差點就說出來了,那它的功效自然不在話下,呃?”

門徒眼睛眯成一條縫,滿懷希望地抬頭望向夜空,好似答案寫在星星上。“是……治關節痛嗎?”

“不是,絕對不是。恐怕疼痛的關節會始終困擾你。”巴亞茲將短莖在指間轉來轉去,“厄斯壚坶沒有任何功效,據我所知,它只是一種植物。”他把它擲進灌木叢。

“只是一種植物。”魁重複,搖了搖頭。羅根歎口氣,揉揉發酸的眼睛。

“抱歉,九指師傅,我們打擾到你了?”

“知不知道有什麼關係啊?”羅根攤手問,“誰關心沒有功效的植物的名字?”

巴亞茲笑笑:“是個好論點。你來說說,馬拉克斯,這有什麼關係呢?”

“識為力之先。”門徒背道,師父好容易問到他知道答案的問題,他顯然松了口氣,“匠人施為需先識金,木工鑄造需先識木,工欲善其事,必先識其材,後能畢其功。魔能既生異界,輒狂悖禍亂,下界之力可危也。故法師須以識調之,成高等技藝,一如匠人木工,先識而後動。識增一分,力長一成,窮盡萬物,世事可為。所謂根乃樹之本,識為力之先。”

“別跟我說這又是尤文斯《高等技藝的原理》?”

“正是開篇導語。”巴亞茲道。

“請原諒,雖然我在世上活了三十多年,但對發生的事卻連一件都沒參透。窮盡萬物?世事可為?真是個艱巨任務。”

法師輕笑出聲:“是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想真正理解一棵草都得窮畢生之力,而世界又在不斷發展變化,所以我們各有專攻。”

“你專攻什麼?”

“火,”巴亞茲興致高昂地凝視火苗,火光在他的禿頂上跳動不止,“火,力量,意念。雖然鑽研了無窮歲月,即便在自己的專攻領域,我仍是個初學者。學得越多,就會發現自己知道得越少。然而鑽研本身就很值得,識為力之先。”

“也就是說你們法師只要積累足夠的知識,就無所不能?”

巴亞茲皺皺眉:“這裡還有限制和規則。”

“比如第一律法?”師父和門徒不約而同看向羅根,“禁止與魔鬼對話,我說的對吧?”魁顯然忘了高燒時的胡話,此刻驚得嘴巴大張。巴亞茲只稍微眯了下眼睛,帶著一絲不易覺察的懷疑。

“對,是的,你說得沒錯。”第一法師道,“禁止與異界直接接觸,第一律法必須得到徹底執行,無一例外。第二律法同樣如此。”

“啥?”

“禁止食人肉。”

羅根揚起一條眉:“你們巫師總搞些奇怪東西。”

巴亞茲笑道:“噢,你知道的還只是冰山一角。”他轉向門徒,拿起一個褐色塊根。“現在,馬拉克斯·魁,能告訴我這個的名字嗎?”

羅根啞然失笑。他知道這個。

“快點,快點,魁師傅,我們沒有一晚上來耗。”

羅根覺得門徒太可憐,於是假裝用木棍撥火,朝門徒靠,為了掩飾動作還咳嗽幾聲,趁機低語道:“烏鴉腳。”巴亞茲離他們較遠,山風又在林間呼嘯,法師無論如何聽不到。

魁配合得很好。他繼續盯著褐根,皺眉沉思。“是烏鴉腳?”他試探道。

巴亞茲揚起一邊眉毛:“對啊,是的,就是。回答得好,馬拉克斯,你能告訴我它的用途嗎?”

羅根再次咳嗽。“傷口。”他一邊低語一邊漫不經心地望向樹叢,用一隻手掩嘴。他或許對植物知之甚少,但說到傷口,絕對經驗豐富。

“我認為它有助於治療傷口。”魁緩緩回答。

“很好,魁師傅。這的確是烏鴉腳,它也的確有助於療傷。我很高興看到我們終於有了點進展。”他清清嗓子,“不過,你竟會說出這個名字,著實讓我驚奇。只有群山以北的人才管它叫烏鴉腳,我確信我從未教過你這個名字。我不禁猜想你是不是認識那地方的人呢?”他瞥了羅根一眼。“可否考慮學魔法,九指師傅?”他再次眯眼看向魁,“我正好空缺一個門徒。”

馬拉克斯耷拉下頭:“對不起,巴亞茲師父。”

“你的確應該道歉。或許你可為我們刷碗,那個更能發揮你的才能。”

魁不情願地抖掉毯子,收起幾個髒碗,慢吞吞地穿越灌木叢向小溪走去。巴亞茲朝架在火堆上的鍋彎下腰,把一些幹葉加入冒泡的水裡。躍動的火光點亮了他的臉後側,水霧氤氳在禿頂周圍。他看起來駕輕就熟。

“這是什麼東西?”羅根邊問邊去夠自己的煙斗。“咒語?藥劑?高等技藝的傑作?”

“這是茶。”

“呃?”

“某些植物的葉子,用沸水煮開後喝。在古爾庫,它被看作是高級奢侈品。”他把熱茶倒入杯中,“嘗嘗?”

羅根半信半疑地嗅嗅:“一股腳臭味兒。”

“隨你便,”巴亞茲搖搖頭,重新在火堆邊坐下,雙手捧著熱氣騰騰的茶杯。“你錯過了大自然給人類最好的饋贈之一。”他抿了一小口,滿足地咂嘴。“一杯好茶能平和心情,振作精神,彌補所有壞事。”

羅根將一塊查加壓進煙鍋:“頭上被人砍一斧呢?”

“算是例外之一,”巴亞茲笑著承認,“告訴我,九指師傅,你跟貝斯奧德到底有什麼恩怨?你不是曾為他多次出戰嗎?為何生出這麼大嫌隙?”

羅根正吸煙鬥,他頓了一下,吐出一口煙。“原因很多。”羅根生硬地說。傷疤沒有癒合,他不喜歡任何人去揭。

“噢,原因很多。”巴亞茲低頭看著手中茶杯,“在你的方面是什麼原因?你們彼此的爭執難道沒讓雙方兩敗俱傷嗎?”

“或許吧。”

“但你情願等待機會。”

“我必須如此。”

“呃,對一個北方人來說,你很有耐心。”

羅根想到貝斯奧德,想到他令人作嘔的兒子們,想到他們為滿足野心殺的那些好人,也想到自己為他們殺的人。他想到山卡,想到自己的家,想到海邊村莊的廢墟,想到所有死去的朋友。他吮吸牙齒,凝視火堆。

“我曾經有仇必報,結果卻是無限迴圈。復仇令人快意,卻也很奢侈。它填不飽肚子,擋不了雨。與敵人鬥,我需要朋友做後盾,但我失掉了所有朋友。你必須現實一點,很長時間以來,我的願望只剩下每天還活著。”

巴亞茲大笑,眼睛在火光映照下閃爍。“為何發笑?”羅根邊問邊把煙斗遞過去。

“無意冒犯,但你真是給了我一個接一個驚喜,每每出乎我意料。你是個謎。”

“我?”

“哦,是的!血九指。”他輕聲低語,睜大雙眼,“你一直背負著這樣一個惡名,我的朋友,他們都在講述你的故事!你的名號!為什麼?因為母親要拿來嚇唬小孩!”羅根沒介面,對方說的都是事實。巴亞茲緩緩吸煙,吐出長長的煙圈。“我在想卡爾達王子登門那天的事。”

羅根輕蔑地哼了一聲:“我儘量不去想他。”

“我也一樣。我感興趣的不是他,而是你。”

“我?我不記得我做過什麼。”

巴亞茲從火堆對面用煙杆指著羅根:“啊,這完全是我的個人觀點。我認識無數勇者、士兵、將軍,鬥士,諸如此類。我發現,無論單打獨鬥還是指揮大軍,一個好戰士首先行動要快,出手要果斷,所謂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戰士通常依賴于自己的原始本能,以暴制暴,結果往往是變得自負殘忍。”巴亞茲將煙斗遞還給羅根。“但不管故事裡如何說,你卻不是這樣的人。”

“我認識的很多人都不是這樣。”

“或許吧,但我的判斷並沒有錯。卡爾達侮辱你,你卻無動於衷。你不僅知道該何時迅速出手,還知道什麼時候不該出手。這表現出你的自製力和心計。”

“或許我只是怕了。”

“怕他?省省吧,你連斯奎爾都不怕,他可比卡爾達兇狠多了。你還願意背負我的門徒走上四十裡路,這表現出你的勇氣和憐憫心。一種怎樣的罕見組合!勇氣與克制,心計與憐憫……此外,你還能與鬼靈交談。”

羅根揚起一條眉:“這個不常有,而且只在周圍沒人時才可以。他們說的話枯燥無味,遠不及你能拍馬屁。”

“哈哈,沒錯,恐怕鬼靈對人類真是沒啥話說,雖然我從未與它們交談。我沒這個天分,當今有這個天分的人寥寥無幾。”他舉杯又喝了口茶,從杯沿上瞅著羅根。“我簡直想不出除了你誰還有這個天分。”

馬拉克斯蹣跚著走出林子,一個勁地顫抖。他將洗好的碗放置妥當,一把抓起毯子,緊緊裹在身上,滿懷希望地瞅著火堆上冒熱氣的鍋:“是茶嗎?”

巴亞茲沒理他。“告訴我,九指師傅,從你抵達圖書館到現在這麼長時間裡,你從未問過我為何派人去找你,或者我們為何要冒著生命危險在北方遊蕩。這讓我很奇怪。”

“也不是不想問。只是我不想知道。”

“不想知道?”

“我一生都在尋求各種答案:山那邊有什麼?敵人在想什麼?他們會用什麼武器來對付我?哪個朋友值得信任?”羅根聳聳肩,“‘識為力之先’或許沒錯,但對我來說,我瞭解到的每樣新東西最終都未能帶來好結果。”他又吸了口煙管,但煙已熄滅。他把煙灰磕向地面。“無論你想從我這得到什麼,我都會盡力而為,但在時機成熟以前,我不想探究你的目的。我厭倦了自己做決定,我的決定從沒對過。無知是良藥,我父親常這麼說,所以我不想知道。”

巴亞茲注視著他,羅根第一次看到第一法師露出真正的驚訝表情。馬拉克斯·魁清清嗓子。“我想知道。”他用很小的聲音說,滿懷期待地看著主人。

“嗯,”巴亞茲咕噥道,“但你沒問。”

***

將近中午,一切都亂了套。羅根正以為他們可以平安抵達白河,活過這星期了。他走神只是一瞬間,不幸的是,這一瞬關係重大。

必須承認,對方做得很好。他們謹慎地踩好點,還用布條將馬蹄蒙上消音。如果三樹在,也許能預先察覺到危險,因為他對地形的敏銳旁人難及;如果狗子在,也許能預先聞到味道,因為他的鼻子靈敏無比。可悲的事實是,他們都入了土,死人幫不上忙。

他們轉過一個盲角,三個騎手在此等待,全副武裝,盔甲精良,臉上雖然髒,武器卻擦得錚亮,個個是身經百戰的老手。右邊是個健壯的胖子,幾乎看不到脖子;左邊是個細長的瘦子,有一雙冷酷的小眼睛。兩人都頭戴圓盔,身穿褪色鎖甲,放低長矛,做好了戰鬥準備。他們的首領懶洋洋地窩在馬鞍上,活像一袋蕪菁,舉手投足卻有頂尖騎手的風采。他朝羅根點頭致意:“九指!你這蠻子!血九指!很高興再見到你。”

“黑趾,”羅根低聲道,勉強擺出友善的笑臉,“換個場合,見到你我也會很高興。”

“沒法子,公事公辦咯。”老戰士邊說邊緩緩掃視巴亞茲、魁和羅根,察看他們的武器——或者空手——打著盤算。若碰上蠢對手,羅根他們興許能挽回劣勢,但黑趾是有外號的,一點都不傻。羅根慢慢摸向劍柄時,他盯住羅根的手,緩緩搖頭。“別耍花招,血九指。看,你們被包圍了。”他朝他們後面的樹林點頭示意。

羅根的心更沉了。另兩個騎手從樹林裡現身,催馬小跑上前,完成包圍,布蒙的馬蹄在道旁的鬆軟地面上幾乎沒發出一點聲響。羅根咬咬嘴唇,黑趾說得沒錯,真他媽該死。四個騎手將他們圍在中間,端平長矛,矛尖輕輕晃動,表情冷酷,全神貫注。馬拉克斯·魁驚恐地看著他們,他的馬也不停向後縮。巴亞茲面帶微笑,好像見到老朋友一般。羅根有些欽佩巫師這份沉著,他自己心跳加速,嘴裡泛酸。

黑趾催馬上前,一手握斧柄,一手放在膝上。他以騎術精湛聞名,連韁繩都不用——當一個人所有腳趾都被凍掉後,練出這般能耐也不奇怪。雖然說騎馬遠比步行快,但真打起來,羅根寧願腳踏實地。“乖乖跟我們走吧,”老戰士道,“這樣對大家都好。”

羅根當然不想束手就擒,但形勢極為不利。或許如巴亞茲所說,劍會說話,但在刺人下馬方面,長矛的表現絕對更出色,而這裡有四杆長矛。他陷入了困境——不僅人數處於劣勢,還被打個措手不及,連武器都不對。他再次面臨選擇。最好還是拖延時間,希望能出現什麼機會。於是羅根清清嗓子,盡力不讓聲音沾上恐懼:“沒想到你會跟貝斯奧德講和,黑趾,這不是你的作風。”

老戰士摸摸糾結的長須:“說實話,我是最後一個,但跟其他人一樣,最終還是屈膝了。很難說我喜歡這樣,但事已至此,最好別讓我動傢伙,九指。”

“你拋棄了老快艇?你的意思是他也向貝斯奧德俯首稱臣?還是你找了個更適合自己的新主子?”

黑趾並未因他的嘲笑而不快,絲毫沒有。他只是看上去有些哀傷,帶著一絲疲倦:“你似乎還不知道,快艇死了,很多人都死了。作為主子,貝斯奧德也根本不適合我,尤其是他的兒子們,沒人喜歡舔斯奎爾的肥屁股,或卡爾達的瘦屁股。這些你應該清楚。快快棄劍,日頭不早了,我們還得趕路,放下武器再聊也不遲。”

“快艇死了?”

“沒錯,”黑趾遲疑地說,“他提出與貝斯奧德決鬥。你沒聽說嗎?恐刹結果了他。”

“恐刹?”

“你去哪了,壓山下了?”

“就算是吧。恐刹是誰?”

“我也不知他是誰。”黑趾在馬鞍上探身,往草地裡啐了一口,“聽說他根本不是人,聽說是那婊子柯瑞碧從某座山下挖出來的,誰知道?反正他是貝斯奧德的新科鬥士,本事甚至比前任鬥士還大——請勿見怪。”

“沒事。”羅根道。那個沒脖子緊逼上來,或許有點太近了,他的矛尖就在一兩尺之外晃動,羅根伸手就能抓住。好的。“老快艇是個硬手。”

“沒錯,那是我們追隨他的原因。但那些在恐刹面前根本沒用,他一敗塗地,輸得像條狗。恐刹留下他的命——如果你可以把那叫做命的話——為的是讓我們引以為戒,之後他並沒活多久。我們大多是當場屈膝的,大夥兒都要考慮老婆孩子,沒必要做無謂抗爭。山上還有些人堅持獨立,包括拜月的瘋子克魯默克-埃-費爾和他的山民,以及另一些人,但並不多。即便他們在山裡,貝斯奧德也計畫討伐。”黑趾伸出一隻佈滿老繭的大手,“最好別讓我動傢伙,血九指。拜託,我只要你慢慢抬起左手。別耍那些花招,這樣對大家都好。”

事已至此,只能攤牌。羅根左手的三根手指盤住劍柄,冰冷的金屬頂著手掌。胖子的矛尖隨之向前抖進了一些,瘦子則已放鬆警惕,自信羅根已成甕中之鼈,將矛指向空中,並無戒備。羅根不知身後的兩個處於何種狀態,禁不住想回頭看,但他按捺住這種衝動,目視前方。

“我向來敬你,九指,即便我們不是一夥。我與你毫無恩怨,但貝斯奧德一心想復仇,而我宣誓為他效命。”黑趾悲傷地直視他的眼睛,“不管怎麼說,很遺憾是我。”

“是的,”羅根低聲道,“很遺憾是你,”他從劍鞘中緩緩抽出劍,“不管怎麼說。”他斷然出手,將劍柄圓頭朝黑趾的嘴狠狠撞去。沉暗金屬撞碎了牙,老戰士慘叫一聲,向後跌翻馬鞍,斧子飛出,“哐當”一聲掉在路上。羅根在矛尖後幾寸處抓住胖子的矛杆。

“快跑!”他朝魁大喊,但門徒只看著他,一個勁眨眼。沒脖子使勁扯矛,差點將羅根挑落馬下,但他緊緊抓牢不放。他在馬鐙上挺身而起,將劍高舉過頭。沒脖子見狀抽回一隻手,眼睛圓睜,本能地向上格擋。說時遲那時快,羅根用盡全力揮劍斬下。

劍的鋒利令他震驚。它將胖子的手自手肘齊齊斬斷,陷進肩膀,切穿下麵的毛皮和鎖甲,直貫肚皮,幾乎將人砍成兩半。血雨噴灑道路,濺了羅根的馬一臉。它只是普通坐騎,並非戰馬,受驚之下不由得團團打轉,四處亂踢。羅根只能乖乖待在這該死的畜生上面。他用眼角余光看到巴亞茲在魁的坐騎屁股上狠拍一掌,馬立刻飛也似跑了出去,門徒在馬鞍上顛簸,他們的馱馬一路賓士在後。

一切都亂了套。畜生喘息著互相衝撞,金屬叮噹哐啷刮擦,還有咒駡呼喊。戰場是他最熟悉、也最恐懼的地方。羅根的馬四蹄離地狂跳,劇烈扭身,他用右手抓牢韁繩,左手在頭頂瘋狂舞劍——與其說禦敵,不如說是恐嚇。每一秒他都期待著長矛貫體的劇痛陡然襲來,然後腦袋猛然著地。

他看到魁和巴亞茲沿路飛奔,瘦子緊跟在後,腋下夾著長矛;他看到臉上淌血的黑趾搖晃起身,摸索斧子;他看到原在他身後的兩個騎手竭力控制發狂的馬,手中長矛一陣亂揮;他看到被自己劈開的屍體無力地從馬鞍上緩緩滑下,血水沖刷著泥濘的路。

矛尖紮入後肩,羅根尖叫著被推擠向前,幾乎越過馬頭。接著他意識到自己臉朝地面,人還活著,他使勁一夾馬肚,馬立刻跑起來,蹄子揚起泥土飛到後面的人臉上。他手忙腳亂地換劍到右手,差點沒握住韁繩摔地上。他聳聳肩,肩上傷口似無大礙,手臂仍然活動自如。

“我還活著,還活著。”道路在下方呼嘯而過,風刺痛眼睛。他逐漸趕上瘦子——蒙布馬蹄在泥地容易打滑,拖慢了速度。羅根用盡全力握緊劍柄,在敵人背後高舉長劍。瘦子猛然回頭,但為時已晚。劍重重砍在頭盔上,金屬相撞發出一聲空洞的巨響,留下一道極深的凹痕。瘦子四仰八叉摔出去,頭在路上彈了下,一隻腳仍卡在馬鐙上,接著他完全掉了下去,在草地上不斷翻滾,手腳甩來甩去。失去主人的馬繼續疾馳,瞟了瞟經過的羅根。

“我還活著。”羅根回頭一看。黑趾已回到馬上,戰斧高舉過頭,飛速追來,亂髮逆風飄揚。另兩個騎手跟他一道,也正促馬飛奔,但離他尚有距離。羅根笑起來,或許他已脫離險境。快要衝進山谷底部的樹林時,他回首朝黑趾揮劍。

“我沒死!”他用最大音量叫喊,但他的馬突然揚蹄,差點掀他下去。他用一隻手死命抱住馬脖子,這才沒跌落。等他坐回馬鞍,立刻發現了問題所在。

一個嚴重問題。

若干樹幹橫在路中央,較細的枝條盡數砍去,留下的粗枝被惡毒地銼成一個個尖刺,朝四面八方伸出。兩個穿鎖甲的親銳在路障前端著長矛,做好了戰鬥準備。即便最嫺熟的騎手也難以跨越這道路障,而羅根根本算不上是最嫺熟的。巴亞茲和他的門徒似乎也得出了同樣結論,他們雙雙立馬在前,老人看上去有些茫然,年輕人除了怕還是怕。

羅根手摸劍柄,絕望地四望,他窺探樹林,看是否另有道路,卻發現了更多敵人。弓箭手。一個,兩個,三個,緩緩從道路兩旁走出,彎弓搭箭,拉緊了弦。

羅根想調轉馬頭,但黑趾和他兩個同伴一路小跑趕了上來。進退維谷。他們在離他幾跨遠的地方拉韁勒馬,剛好停在羅根攻擊範圍外。他一耷肩膀,他們無路可逃了。黑趾側身往地上啐了幾口血:“好了,血九指,你沒地兒逃了。”

“真有趣,”羅根嘀咕,低頭看著沾滿飛濺血點的灰色長劍,“過去我為貝斯奧德作戰,與你作對;今日你為他作戰,與我作對。看來咱倆永遠不是一夥,而無論怎樣,他都是贏家。真有趣。”

“是的,”黑趾血肉模糊的嘴含糊地說,“真有趣。”但沒有一個人笑。黑趾及其手下親銳面如死水,不帶一絲表情。魁似乎快哭了。只有巴亞茲出於某種費解的原因,仍保持著一貫的好心態。“好了,九指,下馬吧。貝斯奧德要抓活的,但若形勢所迫,死的也行。下馬!立刻!”

羅根盤算如果棄劍投降,下一步該如何逃脫。黑趾肯定不會再犯剛才的錯誤,鑒於他的行為,即便不被他們廢掉膝蓋,至少也會被踢個半死,然後像待宰小雞一樣全身上綁。羅根想像自己被推倒在亂石之上,周身纏了半裡長的鎖鏈,貝斯奧德微笑著從王座上看他,卡爾達和斯奎爾縱聲大笑,或許還會尖酸地嘲諷。

羅根四下查看,只看到冰冷的箭頭和矛尖,還有瞄準他的冰冷視線。在這個局促的地方,逃脫已無可能。

“好吧,你贏了。”羅根劍尖朝下扔掉劍。本以為它會紮進泥土,前後搖晃著立住,誰知它卻直接倒下,“哐當”一聲撞在地上。這一天就是這樣,諸事不順。他一條腿緩緩跨過馬鞍,滑身而下。

“這樣就好。還有你們倆。”魁立刻滑下馬,站在那緊張地抬頭看巴亞茲。法師一動未動。黑趾皺了皺眉,舉起斧頭:“還有你,老傢伙。”

“我更喜歡騎馬。”羅根聽了一縮。這可不明智,黑趾隨時可以下令,屆時弓弦齊鳴,第一法師將一頭栽落馬下,全身被射成刺蝟,或許僵死的臉上還掛著令人惱火的笑容。

不過黑趾永遠不會下令了。沒有口令,沒有奇特的咒語,也沒有神秘手勢,只見巴亞茲肩膀周圍的空氣突然發出微光,一如熱天地表的空氣,羅根頓覺肚內翻騰。

樹木瞬間爆炸成一片灼熱炫目的白色火海。樹幹和樹枝“劈劈啪啪”爆裂,聲音震耳欲聾,噴出熊熊火舌和滾燙熱浪。弓箭手們全被捲進火海,一支燃燒的箭高高飛過羅根頭頂。

嗆住的羅根不停喘息,又驚又怕地後退,邊抬手抵擋逼人的熱潮。路中間的路障此刻噴吐著團團火焰和炫目火花,站在他前方的兩個人已被大火包裹,翻滾拍打身上火苗,尖叫聲湮沒在震耳欲聾的嘈雜中。

受驚的馬兒們噴著鼻息,發狂般揚蹄,搖搖晃晃地四處奔竄。黑趾第二次摔落馬下,著火的斧子再次脫手,他的馬也失足摔倒,重重地壓在他身上。他的一個同伴更不幸——直接被馬扔進路旁火海,絕望的尖叫驟起驟止。剩下的一個仍騎在馬上,由於幸運地戴了副手套,得以奇跡般握住著火的矛杆。

置身燃燒地獄,此人如何還有心思衝鋒,羅根無論如何想不通。打起來,什麼怪事都可能發生。他選定魁作目標,咆哮著直沖過去,燃燒的長矛瞄準門徒的胸口。門徒完全傻了,無助地站在原地不動,仿佛腳下生了根。羅根抄起劍,猛衝過去撞開門徒——魁雙手抱頭滾到旁邊——就在馬飛馳而過的瞬間,不加思索地舉劍朝馬腿揮。

劍被扯脫出手,飛入半空,接著一隻馬蹄撞上他受傷的肩膀,將他踏翻在地。他只覺呼吸困難,熊熊燃燒的世界在周圍瘋狂旋轉。這一擊頗見成效,幾跨之外,失掉前蹄的馬兒趔趄了幾步後,一頭栽倒進火海,馬和騎手一道消失不見。

羅根滿地摸劍。噝噝燃燒的樹葉在路上飛舞,灼痛了他的臉和手,沉沉熱浪拍在他身上,汗珠不斷滲出。他終於找到血淋淋的劍柄,用劇痛的手指抓起來,搖晃起身,跌跌撞撞,毫無意義地怒吼,但已無人應戰。火焰跟來時一樣,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只剩羅根在翻滾的黑煙中一個勁咳嗽眨眼。

嘈雜過後,天地間寧靜異常,冰冷的微風拂過。以他們為圓心,周遭一大圈樹林燒得只剩支離破碎的焦黑樹樁,就像燒了好幾個小時。路障燒成一堆鬆軟灰燼和黑色碎片,旁邊橫躺著兩具難辨人形的骨骸。燒黑的矛尖仍在,但矛杆已沒。弓箭手全無蹤跡,大概成了隨風飄散的骨灰。魁反手抱頭一動不動地趴著,在他身後,黑趾的馬橫臥在地,一條腿無聲抽動。

“好了。”巴亞茲沉悶的話音著實嚇了羅根一跳。不知為何,他有點期望這裡永遠沉寂下去。“就這樣吧。”第一法師翻身下馬。他的馬靜立原地,平靜而順從,自始至終甚至未挪動一步。“瞧,魁師傅,你現在明白憑著對植物的正確瞭解能做到什麼了吧?”

巴亞茲語調平靜,手卻在抖,抖得厲害。他看上去憔悴、虛弱、蒼老,像個拉車走了十裡路的人。羅根看著他,自己也在前後晃動,長劍耷拉在手。

“高等技藝,對嗎?”他聲音很小,聽上去十分遙遠。

巴亞茲擦去臉上的汗。“其中一種,但遠不夠精妙。”他用靴子撥了撥一具燒焦的屍體,“精妙對北方人是浪費。”他皺皺眉,揉揉凹陷的雙眼,朝道路看去。“那些該死的馬上哪兒去了?”

羅根聽到黑趾坐騎倒下的方向傳來沙啞的呻吟。他跌跌撞撞循聲走去,不小心絆了一跤,雙膝跪地,起來又繼續踉蹌前行。他的肩膀成了一團劇痛的肉球,左臂失去知覺,撕裂的手指滴出鮮血,但黑趾的狀況比他還糟。糟得多。黑趾用手肘支撐身體,腰以下都被馬壓碎,手上水泡密佈。他鮮血淋漓的臉滿是迷惑,似乎搞不懂為何不能把自己從馬身下拖出來。

“你算是毀了我,”他喃喃道,一邊張大嘴盯著毀掉的手。“我完了,我回不去了,再說回去又能怎樣?”他絕望地笑道。“貝斯奧德不及以前一半仁慈。你快殺我吧,趁疼痛還沒發作。這對大家都好。”他癱倒在路上。

羅根抬頭看向巴亞茲,但無濟於事。“我不擅長治療,”法師肯定地說,一邊環視燒焦的樹樁,“我告訴過你我們各有專攻。”他閉上眼,俯身雙手按膝,急促地喘息。

羅根想起貝斯奧德廳中的地板,還有兩個放聲大笑嘲弄他的王子。“好,”他咕噥道,起身舉劍,“好。”

黑趾露出笑容:“你說得對,九指,我不該向貝斯奧德屈膝。絕對不該。讓他和他的恐刹見鬼去,我該死在群山裡,戰鬥到最後一刻。那樣或許會好一點,只是我有點受夠了,你明白的,對吧?”

“我明白,”羅根低聲道,“我也受夠了。”

“那樣會好一點,”黑趾盯著灰濛濛的天,“只是我有點受夠了。我想是自作自受,結局很公平。”他抬起下巴。“好了,動手吧,小夥子。”

羅根舉起劍。

“很高興是你,九指,”黑趾從咬緊的牙縫間擠出聲音,“不管怎麼說。”

“不,我不高興。”羅根揮劍斬下。

燒焦的樹樁冒著餘煙,嫋嫋飄向空中,但一切都已冷卻。羅根嘴裡有股鹹味,像是血。或許他咬破了舌頭,也可能是別人的血。他扔掉劍,劍彈在地上,“哐當”一聲落在旁,血滴飛濺沙土中。魁目瞪口呆地四下看了一會兒,彎腰在路上邊咳邊吐。羅根低頭看著黑趾的無頭屍:“他是個好人,比我好。”

“歷史是好人的屍體鋪就的。”巴亞茲僵硬地跪下拾劍,在黑趾的外套上擦去血跡,透過煙霧,覷眼看路,“我們該上路了。可能還有人追來。”

羅根端詳自己沾滿鮮血的雙手,緩緩翻來翻去。沒錯,是他的手,失掉了一根指頭,“什麼都沒變。”他喃喃自語。

巴亞茲直起腰,拍掉膝上泥土。“什麼時候變過呢?”他劍柄朝外,遞還給羅根,“我覺得你還用得著這個。”

羅根盯著劍看了片刻。它那麼乾淨,深灰色澤,一如往常。不像他,經歷了一整天戰鬥,它甚至沒擦出一絲劃痕。他不想再握它。永遠也不想。

他還是接過了劍。

在“第一律法”中,北方各氏族頭人會將最強的戰士留在身邊,稱為“親銳”。

Part.2 第二部分

生活——真正的生活——並非善與惡的鬥爭,而是大惡小惡的取捨。

——約瑟夫·布羅茨基

自由的樣子 What Freedom Looks Like

鐵鍬一下一下敲地,尖銳單調的刮擦聲在空中迴響。她拼盡全力,也只在被炙烤得堅硬如石的土地上留下淺痕。

但她不會因土地堅硬而放棄。

她挖過太多坑,那些土地不比這裡鬆軟。

每當戰鬥結束,活下來的就得挖坑,為死去的同伴準備墓穴。這是最後的尊重,儘管沒什麼意義。你要盡可能把坑挖深,再把他們扔進去,埋起來,讓他們在裡面安靜地腐爛,直到被遺忘。世事如此。

她一甩胳膊,鏟起一大股沙塵。泥土和碎石在空中抛灑,落在一名士兵臉上。士兵用一隻眼睛責難地盯著她,另一隻眼則被她一箭貫穿,大群蒼蠅慵懶地在他臉上嗡嗡叫。沒人埋葬他們,墓穴只為自己人挖,這幫婊子養的兵要繼續躺在毫無慈悲的酷日之下。

畢竟,禿鷲也需要食物。

鐵鍬頭劃破空氣,再次敲地,揚起又一股沙塵。她站直身,抹去臉上汗珠,抬頭瞥向天空。太陽在頭頂耀武揚威地冒火,貪婪地吸吮這片乾燥土地上所有僥倖殘存的水汽,啜飲岩石上的鮮血。她看看身邊兩個挖好的坑。再挖一個就夠。挖完這一個,用泥土蓋住三個人渣,休息片刻就得離開。

抓她的人馬上就到。

她將鐵鍬插地,拿起水袋,拔掉塞子。溫熱的水流過喉嚨,她甚至奢侈地將它倒在臉上,並洗了洗骯髒的雙手。同伴的死至少結束了他們對水無止境地爭吵。

現在,有水可供揮霍。

“水……”倚在石頭上的兵喘息道。她有點驚訝他還活著——她沒能一箭穿心,但足夠致命,只不過比預料中慢一些,然而他卻拖著將死之軀爬到岩石旁。他現在完全爬不動了,周圍石頭上覆滿黑色血塊,儘管他如此頑強,但箭傷和炎熱很快就會奪走他的性命。

她其實不渴,而水還剩下好多,不可能全帶走。她又痛飲幾口,任憑水溢出雙唇,順脖子流下,閃亮的水花濺落在乾涸土地上,留下深色水跡。這在惡土是罕見的奢侈。她又倒了一些在臉上,舔著嘴唇,看向地上的兵。

“慈悲……”他嘶啞地呻吟,一手按住胸前被羽箭貫穿的地方,另一隻手虛弱地伸向她。

“慈悲?哈哈!”她塞住水袋,扔到墓穴旁,“你知道我是誰?”她抓住鐵鍬把手,繼續用力挖。

“菲洛·瑪律基尼!”有人在她身後答道,“我知道你是誰!”

來得好快。

她抄起鐵鍬,飛速思考,汗津津的肩膀因不速之客的來臨而汗毛直豎。弓放在第一個墓穴旁,正巧夠不著,於是她掀起塵土,瞥了眼將死的兵——他盯著她身後某處,正好透露來客的準確位置。

她猛地把鐵鍬插回地上,飛身躍出墓穴和土堆,一把抓起弓,流暢地搭箭挽弦。只見一個老頭站在十跨開外,手無寸鐵,一動不動。他就在那裡,和藹地微笑。

她射出第一箭。

菲洛現在幾乎箭不虛發。死去的十個兵——若說得出話——可以作證,他們中有六個被她親手擊斃。距離這麼近,再倉促她也不可能失手,何況比這傻笑的老賊遠十倍的人她也能殺。

但這次她射偏了。

羽箭在空中劃了道弧線。可能是羽毛不正,不太正常。老頭面不改色,紋絲不動,只是微笑。箭從他身旁幾寸處擦過,消失在遠方山坡。

她得重新審視局面。

怪老頭皮膚黝黑如炭,說明他來自極南方,穿越了廣闊無垠、萬里無蔭的大沙漠。那是一趟磨難重重的旅程,菲洛鮮少見到走完全程的人。眼前這老人高高瘦瘦,長長的胳膊肌肉發達,全身裹一件樸素長袍,手戴一堆奇怪的手鐲,層層疊疊,幾乎蓋住前臂,在酷日下反射著漆黑的光。

他的頭髮像一團灰繩索掛在面前,有些長及腰部。他消瘦的尖下巴佈滿灰色胡茬,一個大水袋系在胸前,腰帶還掛著一串皮袋子。此外再沒什麼了,沒有武器——對來惡土的人,這是最奇怪的一點。除了亡命徒和追捕者,沒人會踏上這片真神詛咒之地,而這兩者毫無疑問都會全副武裝。

他不是古爾庫士兵,也不是想提她腦袋去換賞金的獵人。他不是強盜,不是逃亡奴隸。那他是什麼?為何來這?

為了抓她,他是他們的一員。

他是個食屍徒。

除此之外誰還敢手無寸鐵地在惡土上遊蕩?沒想到他們竟出動食屍徒來抓她。

老頭一動不動站在原地,微笑著看她。她緩緩抽出另一支箭,他卻毫不擔心。

“沒必要。”他沉緩地說。

她再次彎弓搭箭,老頭依然一動不動。她聳聳肩,抓緊這寶貴時間仔細瞄準。老頭依然掛著微笑,似乎世上一切對他都沒有影響。她射出第二箭,箭再次從老頭身旁幾寸處擦過,只是這次飛向另一側,並且直接插在山坡上。

不得不承認,一次可能是偶然,兩次絕對有古怪。菲洛這輩子精通的莫過於殺人,剛才那箭絕對該把老傻瓜射個對穿,讓他血灑這片沙石荒地。然而他毫髮無傷,面帶微笑,似乎在說:“你以為自己知道很多,錯了,你遠不如我。”

他媽的混蛋。

“你到底是誰?老賊!”

“他們叫我餘威。”

“老賊!”她摔了弓,手臂順勢垂下,巧妙地將右手避過他視線,然後翻轉手腕,從袖裡滑出一把曲刃匕首。殺人有很多方法,一種不行就換一種。

菲洛從不言棄。

餘威緩緩走來,赤腳踩在石上,手鐲微弱碰撞。菲洛覺得實在太怪了——如果他每邁一步都叮噹作響,她如何沒發覺呢?

“你想幹嗎?”

“我想幫你。”他繼續向前,最終在一臂遠處停住,站在那微笑著看她。

迅如蛇,菲洛的匕首如毒蛇竄出,比毒蛇更致命——剛死去的幾個兵可以作證。匕首帶著她的全部力量和怒火,在空中劃出一條炫目的曲線。如果他還站在她預想中的位置,早已人頭落地。但他不在那兒,他站在左邊一跨遠處。

她發出一聲戰吼,團身撲去,陽光照耀的匕首尖刺向他心臟。她只刺中空氣。他又回到了之前站的地方——仿佛始終沒動過,依然掛著微笑。太怪了。她小心翼翼地繞圈,涼鞋在沙地留下淺淺腳印,左手於身前胡亂比畫,右手握緊匕首。她必須萬分小心——這人會魔法。

“你完全沒必要生氣。我想幫你。”

“去你媽的。”她吼回去。

“你需要幫助,非常需要。他們正趕來抓你,菲洛,士兵來了,很多士兵。”

“我能甩掉他們。”

“人數太多,你不可能全甩掉。”

她瞥瞥周圍的士兵屍體:“那我就送他們去喂禿鷹。”

“這次不行。這次不止是他們,他們有幫手。”說到“幫手”,他原本低沉的聲音壓得更低。

菲洛皺皺眉:“祭司?”

“是的,而且——”他眼睛突然睜大,“還有個食屍徒。”他輕聲說,“他們想抓活的。皇帝要殺雞儆猴,把你遊街示眾。”

她吐了口痰:“幹他媽的皇帝。”

“我聽說你幹過。”

她低吼一聲,再次舉起匕首。匕首卻不見了,代以一條嘶嘶作響的致命毒蛇,滿口利牙,吐著紅芯。“啊!”她扔下蛇,抬腳踩去,但腳下的蛇又變回匕首——刀刃被她自己踩成兩段。

“他們會抓住你。”老頭道,“他們會抓住你,在城市廣場上用錘子敲折你的腿,讓你永遠無法再逃。然後他們會剝光你的衣服,剃光你的毛,讓你赤身裸體倒坐在驢屁股上于沙弗法的大街小巷中遊行。那裡的人會排起長龍,用各種下流話盡情羞辱你。”

她對他怒目而視,但餘威續道:“他們會把你關進宮殿前的籠子,活活餓死。你將受盡酷日煎熬,而古爾庫的善男信女們會嘲諷、唾棄你,隔著欄杆朝你澆大糞。幸運的話,有人會用小便為你解渴。等你終於死去,他們會任你腐爛,讓蒼蠅一點點蠶食,讓其他奴隸看到自由的樣子,從而相信還是逆來順受比較保險。”

這些話菲洛聽了無數遍。讓他們來啊,讓食屍徒一起來。她不會死在籠子裡,若有必要,她會自行了斷。她皺眉轉身,撿起鐵鍬,怒衝衝地繼續挖最後一個墓穴。很快就夠深了。

足夠那人渣在裡面腐爛。

她回身看見餘威跪在將死的士兵身旁,用胸前水袋喂他水喝。

“媽的!”她緊握鐵鍬,幾步沖過去。

老頭見她靠近站了起來。“慈悲……”士兵嘶啞地說,向上伸出手。

“慈悲!”鐵鍬利刃深深插進士兵的頭骨。士兵微微抽搐一下,便不動了。菲洛轉身挑釁地看著老頭,對方回以一副悲天憫人的神情。他眼裡有種感情,像是……憐憫?

“你想要什麼呢,菲洛·瑪律基尼。”

“啥?”

“你為何這麼做?”餘威指指死去的兵,“你想要什麼?”

“復仇。”她咬牙切齒地說。

“向他們所有人?向整個古爾庫?向那裡的男女老少?”

“向他們所有人!”

老頭環顧四周的屍體:“那你今天一定很開心。”

她勉強擠出笑容:“沒錯。”可她一點也不開心,她記不起開心是什麼感覺,就連微笑也顯得奇怪、陌生,乃至扭曲。

“你想要的就是復仇?這是你每時每刻、每日每夜夢寐以求的目標?”

“沒錯。”

“就是不停地殺!殺!殺!直到殺光他們所有人?”

“對!”

“你不曾想過自己想要什麼嗎?”

她愣了一下:“什麼?”

“你自己。想要什麼?”

她狐疑地望著老頭,不知如何回答。餘威悲憫地搖頭:“看來,菲洛·瑪律基尼,你仍是個奴隸,甚至比以前更甚。”他盤腿坐在岩石上。

她看了他一會兒,有些困惑,隨後新鮮而狂暴的怒火湧回心頭。“你要真是來幫我,就幫我埋了他們!”她指指墓穴旁三具鮮血淋漓的屍體。

“噢,不,那是你的活兒。”

她咬牙切齒地轉身,低聲咒駡著走向那些臨時同伴。她抓住沙派得的腋下,拽向第一個墓穴,男人的腳跟在沙地上留下兩道淺印。她直接把屍體滾到墓穴底部。隨後輪到艾路蓋,他的屍體滾下去帶起一大股黃沙。

她走向那沙——他的臉被一劍劈開,菲洛覺得這對他相當於整容了。

“像是個好人。”餘威說。

“那沙。”她冷笑兩聲,“強姦犯,竊賊,還他媽沒種。”她吐了口痰在屍體臉上,黏液黏在那沙前額。“三個人渣裡最壞的。”她看了看親手挖的墓穴。“都是人渣。”

“不錯的同伴。”

“做獵物的沒得挑,”她盯著那沙血肉模糊的臉,“只能有什麼拿什麼。”

“既然你不喜歡他們,何不把他們留給禿鷹?就像對那些士兵?”餘威朝地上橫七豎八的屍體揮手。

“自己人埋自己人。”她把那沙踢進坑。他向前翻滾,手臂亂拍,最後面朝下落在坑底。“世事如此。”

她抓起鐵鍬填坑,沙子混合碎石滾落到屍體背上。她一聲不吭地鏟土,汗水滾下臉頰,落進乾涸的土地。餘威靜靜地看她工作,很快,不毛之地中立起三座小沙包。完工後她使勁扔開鏟子,鏟子飛到一具屍體上彈開,最後“嘩”一聲落進石堆。屍體上烏雲般的蒼蠅憤怒地散開,又嗡嗡叫著再次把屍體圍住。

菲洛撿弓掛上肩,拿起水袋仔細掂量,也順手掛上肩。她開始翻檢一個兵——像是頭目,腰掛一把鋒利的曲刃劍,只可惜沒來得及抽出,就被菲洛一箭封喉。菲洛抽出劍,在空中揮了幾下。是把好劍,平衡很好,長長的劍刃寒氣森森,閃亮的金屬把手反射著陽光。她把長劍掛上腰帶。

她翻了翻其他屍體,一無所獲。她把能拔下的箭都拔了下來,還找到一些硬幣,但隨手就扔掉了——錢只會徒增負重,惡土中有什麼好買呢?沙塵嗎?

沙塵到處都是,免費無限量。

還有些殘餘的乾糧,但加起來還不夠吃一天。這意味著他們並非孤軍深入,可能有很強的後援。餘威沒撒謊,但這對她沒什麼意義。

她轉身向南,走下山丘,朝大沙漠前進,把老頭甩在身後。

“你走錯了方向。”他說。

她停下來,頂著耀眼的酷日眯眼看他:“不是說士兵要來?”

餘威眼中精光一閃:“就算在惡土,想不被發現也有很多辦法。”

她望向北方。一望無際的平原向古爾庫延伸,那裡沒有一座山、一棵樹,甚至連灌木叢都沒有——根本無處可藏。“食屍徒也發現不了?”

老頭哈哈大笑:“尤其是那幫自負的蠢貨,不知天高地厚。你以為我怎麼來的?我從他們中間穿過,甚至繞著他們轉圈。我想去哪兒就去哪兒,想帶誰走就帶誰走。”

她手搭涼棚,望向南方,一眼望不到頭的沙漠。菲洛勉強可在惡土生存,但出了這兒呢?到那個流沙和酷熱的坩堝中去?

老頭似乎洞悉她的想法:“無盡的黃沙。我能穿越,不代表你行。”

他沒撒謊,該死。菲洛像弓弦一樣消瘦強韌,但這只不過能讓她在沙漠中多兜幾圈。沙漠或許比宮殿前的籠子好一點,但也僅是一點。她想活下去。

她還有恩怨未了。

老頭盤腿而坐,一直掛著微笑。他到底是誰?菲洛不相信任何人,但如果他想把她獻給皇帝,完全可以趁她挖坑時敲暈她,不必大搖大擺跟她聊天。他會魔法,這是她親眼所見,那麼一線生機總好過毫無希望。

可他想要什麼回報?這個世界沒給過菲洛任何免費的東西,她也不指望此時破例。她眯眼瞪向餘威:“你要我做什麼,餘威?”

老頭再次哈哈大笑,笑聲攪得她心煩意亂:“只當欠我個人情,或許以後你可以還我個人情。”

這種回答太籠統,但當你命懸一線,對方提出什麼都得照單全收。她討厭命運被人掌控,可現在別無選擇。

除非她想命喪於此。

“我們怎麼做?”

“先等天黑。”餘威瞥了眼地上散落的猙獰屍體,皺皺鼻子,“或許可以不在這兒等。”

菲洛聳聳肩,坐上中間的墳頭。“這兒挺好,”她說,“我想看禿鷹吃東西。”

***

夜空澄澈無雲,散落著幾顆明亮的星,空氣滲出陣陣涼意。一連串篝火似乎環繞了黑幕下整片塵土平原,把她、餘威、十具屍體和三個墳墓困在山腰上。明天,當第一縷晨光射出地平線,士兵們便會離開篝火,仔細搜尋這座小山。如果在那之前她沒能脫身,必死無疑,或者更糟——被活捉。她對付不了這麼多人,即便那邊沒有食屍徒也不行。

她不得不承認,自己的生死操于餘威之手。

他抬頭看向星羅棋佈的天空。“該走了。”他說。

他們摸黑爬下陡峭的山坡,小心地在嶙峋怪石和半死不活的灌木叢中尋找落腳點,向北,向著古爾庫。餘威速度驚人,菲洛要半跑才能勉強跟上,她始終盯著腳下,尋找便於落腳的乾涸石岩。到達山腳時她終於得空抬頭觀察周圍,發現餘威正領她往包圍圈左翼走——那裡的篝火最密集。

“等等!”她低呼道,抓住他肩膀。她指向右手邊,那裡的火光微弱得多,看起來更容易突破。“走那邊怎樣?”

微弱的星光下,她只見他微笑時露出白花花的牙。“噢不,菲洛·瑪律基尼,那邊士兵最多……我們的特殊朋友也在那。”他毫無壓低聲音的意思,嚇得菲洛差點跳起來。“如果你決定向北,那就是他們為你準備的陷阱。不過他們認為你更可能向南,進入沙漠,自取滅亡,不會冒被抓的風險向北突圍。實際上如果我不來,你確實會向南。”

餘威轉身前行,菲洛輕手輕腳跟在後面,還小心翼翼地放低身子。走到篝火附近,菲洛發現餘威說得沒錯,那兒只零零星星坐了幾個兵。餘威沉著地向左邊遠處四堆篝火走去——其中只有一堆有人把守——根本沒打算保持低調,手鐲叮噹亂響,赤腳在沙地上發出沙沙響聲。他們離篝火很近了,足以看到士兵們清晰的輪廓,餘威隨時會被發現。菲洛嘶聲召喚他,她確定士兵們能聽到。

餘威回身,篝火微光掩映下的臉掛著些許疑惑。“幹嗎?”他說。菲洛縮了下身,等著遠處的士兵一躍而起,他們卻若無其事地繼續神侃。餘威看看他們。“他們看不到我們,也聽不到我們,除非你沖他們耳朵狂喊。我們很安全。”他轉回去,繼續前行,只是沒靠近那些兵。菲洛緊隨其後,出於經年的習慣仍然躡手躡腳。

走近後,士兵們的交談開始傳入菲洛耳中。她放慢腳步,仔細傾聽,突然轉彎走向篝火。餘威叫住她。“你幹嗎?”他問。

菲洛盯著這三個兵:一個外表強悍的大塊頭老兵,一個瘦小精明的兵,還有個長相誠實的年輕人——看起來實在不像個兵。他們刀未出鞘,箭未上弦,武器隨便扔在四周。菲洛小心翼翼繞他們走了一圈,聽他們交談。

“據說她是個瘋婆子,”瘦子故意壓低聲音,神神秘秘地嚇唬年輕人,“據說她殺了一百多個男人。遇上你這樣的帥小夥,她動手前會先割蛋,”他抓抓胯下,“然後當你面吃掉!”

“啊哈,閉上臭嘴,”大塊頭說,“她不會來我們這邊。”他指指篝火稀少的遠處,也壓低聲音。“就算她向北,也會撞到他。”

“呃,我倒是希望她走她的陽關道,”年輕人說,“我守我的獨木橋。”

瘦子聽了皺眉:“那被她殺害的人怎麼算?那些女人和孩子?他們就該死?”菲洛咬緊牙關。孩子?她從未殺過孩子!她想都沒想過!

“呃,當然,她犯下滔天罪行,我不是說她應該逍遙法外。”年輕人緊張兮兮地環顧周圍。“只是抓她的事別輪到我們。”

大塊頭聽了哈哈大笑,瘦子卻似乎很不滿意:“你是個懦夫?”

“我不是!”年輕人惱怒地嚷道,“但一家老小還指著我養呢,而這種任務我們完全無須拼命,僅此而已!”他停了一下,隨後咧嘴笑了。“我們馬上又有孩子,真希望這次是男孩。”

大塊頭點點頭:“我兒子快成年了。他們長得真快。”

關於孩子、家庭和希望的談話燃起了菲洛胸中熊熊怒火。她現在一無所有,憑什麼他們能擁有生活?這些奪走她一切的人有什麼資格?曲刃匕首滑入她手掌。

“幹什麼,菲洛?”餘威嘶聲道。

年輕人茫然四望:“你們聽見沒?”

大塊頭又笑:“我聽見你尿褲子了。”瘦子在旁起哄,年輕人很不好意思。菲洛潛到他身後,離他只有一兩步,皮膚反射著耀眼火光,但沒人看得見她。她舉起匕首。

“菲洛!”餘威大喊。年輕人跳了起來,瞪著遠處黑暗的平原,眉頭緊鎖。他面對著菲洛,但視線焦點落在她身後遠處,菲洛甚至能感覺到他的呼吸。鋒利的匕首在離他粗短的喉嚨不到一寸處閃著寒光。

現在,就是現在。她可以迅速結果他,並趕在另外兩人示警前幹掉他們。她做得到。他們毫無防備,而她伺機待發。就是現在。

但她沒動。

“站起來幹嗎?”大塊頭問,“什麼都沒有。”

“對天發誓,我聽到有聲音。”年輕人仍舊茫然地面對菲洛。

“等等!”瘦子一躍而起,指著年輕人喊,“她在那兒!就在你面前!”

菲洛全身血液瞬間凝固,她盯著瘦子,卻發現他和大塊頭捧腹狂笑。年輕人懨懨地回身坐下。

“我只是以為自己聽見了什麼。”

“不會有人從那邊來。”大塊頭說。菲洛緩緩後退。她想吐,嘴裡發苦,太陽穴突突直跳。她把匕首插回鞘,踉踉蹌蹌地遠去,餘威安靜地跟在後面。

火光和談話聲很快消失,菲洛停下來,跌坐在堅硬的土地上。涼風刮過貧瘠之地,沙子抽打著她的臉龐,她卻毫無感覺。憎恨和怒火暫時消散,在她心中留下一個空洞,一個她不知如何填滿的空洞。空虛、寒冷、噁心與孤獨如潮水湧來,她緊抱住自己,閉上眼睛,在沙地上來回搖晃。但黑暗並沒讓她好過一些。

老頭按住她肩膀。

按理她應該一個過肩摔按倒他,殺了他。但她渾身沒有一絲力氣。她抬起頭,眨眨眼。“我一無所有。我算什麼?”她抬手按胸,感覺不到心跳。“這裡,什麼都沒有。”

“哦,你這話不對。”餘威依然面帶微笑,看著滿天星辰,“我正在想,你那裡到底還有些東西。”

王法 The King's Justice

傑賽爾剛到元帥廣場,就發現兆頭不對——平日議會常會尚不及今天一半熱鬧。由於訓練,他稍有遲到,氣息也有些不勻。他匆匆走過,一邊打量那些華服貴族,人們正壓低聲音竊竊私語,表情興奮又緊張。

他一路擠向圓桌廳,邊走邊懷疑地打量門廊兩旁站立的衛兵。衛兵倒是原封不動,臉被厚重的頭盔遮住。他走過候見廳,帶起的微風稍稍攪動了鮮豔的織錦,然後他穿過內門,來到涼爽寬闊的大廳,下走道直向中央高桌,腳步聲在鍍金拱頂間回蕩。加蘭霍已在一扇高窗下站崗了,彩繪玻璃映出的彩光灑在他臉上。傑賽爾皺眉打量地上放置的一張長凳,長凳底部安裝了一根金屬杆。

“怎麼回事?”

“你沒聽說?”加蘭霍壓抑不住興奮,“霍夫有大事要宣佈。”

“什麼大事?安格蘭?北方人?”

大個子搖搖頭:“不知道,很快就清楚了。”

傑賽爾皺緊眉頭。“我不喜歡驚喜。”他望向那張神秘的長凳,“那是做什麼?”

幾扇大門忽然同時打開,一大幫議員步下走道。沒什麼兩樣嘛,傑賽爾心想,也許有的人別有目的?還是那些沒繼承權的兒子、收錢當差的代理人……且慢,走在最前面的高個,裝扮之華麗在貴族中也算鶴立雞群,他雙肩掛著沉重的黃金飾鏈,眉頭深鎖。

“布洛克公爵大人。”傑賽爾喘不過氣。

“外加伊斯爾公爵,”加蘭霍朝跟在布洛克身後、表情凝重的老人點點頭,“以及亨根、巴雷辛。大事件,一定是大事件。”

聯合王國最有權勢的四名貴族在前排落座,傑賽爾不禁深吸一口氣。他從未見過議會有超過今天一半的出席者:供議員們落座的呈半圓形排列的長椅幾乎座無虛席,上方旁聽席也堆滿了緊張的臉孔。

霍夫終於現身,走下步道,他並非孤身前來——一位瘦高個跟在他右邊,身著潔白無瑕的白袍,頂著一頭白髮,神情倨傲。蘇爾特審問長。他左邊的人著黑金袍服,沉重地拄著手杖,留長長的灰鬍子。莫拉維大法官。傑賽爾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三名閣員一齊駕臨議會!

秘書和辦事員把記錄冊和檔放上拋光木桌,加蘭霍趕緊過去站崗。宮務大臣本人坐在秘書們中間,一落屁股就喊要酒。國王陛下的審問部的首長坐到一旁的高椅上,微微對自己發笑。莫拉維大法官緩緩坐進另一張高椅,一直愁眉不展。此情此景令廳內興奮的低語上升了一個音調,而前排大貴族們的表情更嚴肅疑惑了。司儀在高桌前就位——並非平日那個俗不可耐的白癡,而是胸膛大如水桶、留一把黑鬍子的壯漢——高舉權杖,重重地跺在地板上,足可吵醒死人。

“肅靜!聯合王國議會開始議事!”司儀大吼,喧嘩逐漸平息。

“今天只有一件事。”宮務大臣濃眉下嚴肅的眼神掃過大廳,“關於王法。”零星私語。“關於西港的王家貿易特許狀。”私語聲提高,有人語氣憤怒,也有很多貴族在長凳上不安地磨屁股,大本子邊傳來鵝毛筆的熟悉聲音。傑賽爾見布洛克公爵眉頭緊皺,亨根公爵嘴角下塌,他們似乎不喜歡這件事。宮務大臣抽抽鼻子,喝了口酒,等待低語消失:“針對此事,本人的瞭解並非——”

“你確實不瞭解!”伊斯爾公爵尖銳地叫道,沉著臉在前排挪了挪。

霍夫盯著老人:“因此本人特意帶來瞭解內情的人!有請本人在內閣的同僚——蘇爾特審問長。”

“議會歡迎蘇爾特審問長!”司儀雷鳴般叫道。審問部的頭子優雅地走下高臺,走到瓷磚地上,沖著面前諸多憤怒面孔,勝利地微笑。

“大人們。”他用音樂般的嗓音緩緩開口,又比出流暢的手勢以加強語氣。“過去七年,自我們獲得對古爾庫人的光輝勝利以來,一份在西港獨佔貿易的王家特許狀就交到了可敬的布商公會手中。”

“他們幹得很出色!”亨根公爵叫道。

“他們為我們贏下了那場戰爭!”巴雷辛咆哮著,用肉乎乎的拳頭捶打身邊的長椅。

“很出色!”

“沒錯!”許多貴族附和著。

審問長一邊點頭,一邊等待呐喊消退。“的確,”他舞蹈般踏過瓷磚地,話語化為紙頁上沙沙的記載,“他們的確出色。對此本人最清楚不過。”他忽然轉身,白袍袍尾“啪”一聲抽打在地,臉色變得猙獰。“他們出色地逃避國王的稅收!”審問長尖叫,廳內眾人都倒抽一口氣。

“他們出色地破壞國王的律法!”更響亮的抽氣聲。

“他們出色地犯下叛國的大罪!”這回迎接他的是風暴般的抗議,拳頭亂舞,紙片紛飛,旁聽席上有人暴跳如雷,高桌前方修養較好的貴族也都在厲聲咆哮。傑賽爾不禁眨眨眼,懷疑自己沒睡醒。

“你哪兒來的膽子,蘇爾特!”眼見審問長旋身走回高臺,嘴角掛著微笑,布洛克公爵忍不住暴喝一聲。

“我們要證據,”亨根公爵提出,“我們要王法!”

“王法何在!”後面的貴族跟著呼籲。

“你必須出示證據!”喧囂告一段落時,伊斯爾又高聲補充。

審問長理理白袍,優雅地坐回座位,精緻的袍子落在身旁:“噢,我們正要出示證據,伊斯爾大人。”

一扇小邊門的沉重門閂轟然抽開,老爺們和他們的代理人紛紛扭身起立,擠去看發生了什麼,廳內陣陣婆娑聲。旁聽席的觀眾也在欄杆邊伸長脖子,姿勢頗為危險。大廳裡沒人再說話,傑賽爾吞了口口水。門後走廊傳來鞋子擦地、手杖柱地和叮叮噹當響,隨後一個奇特又淒慘的隊伍進入議會。

這支隊伍由沙德·唐·格洛塔帶領,他像往常一樣瘸腿跛行,沉重地倚靠手杖,但高昂著頭,凹陷的臉上掛著扭曲的無牙笑容。他身後跟了三個赤腳男人,手腳被鐐銬拴在一起,一路作響走向高桌。這三個人都剃光了頭,穿褐色粗布衣——懺悔者的衣服,表明他們已經認罪。

第一位犯人舔舔嘴唇,蒼白的眼神四下遊移,其中充滿恐懼;第二位犯人比第一位矮一些,卻更壯實,他磕磕絆絆地拖著左腿走,還駝了背,嘴巴大張。傑賽爾看見一串細細的粉紅唾沫從他唇間流出,滴落地板。第三位犯人極瘦,眼旁有大大的黑眼圈,他眨著眼睛緩緩扭頭,眼睛雖大卻空無一物。傑賽爾倒認得走在三個犯人後面的人:正是那晚在街上撞見的大個白化人。傑賽爾換了換雙腳重心,突感寒氣上湧,泛起噁心。

神秘長凳的用途清楚了。三個犯人被押到那,白化人跪下將他們的鐐銬接上長凳底部的杆子。議會靜得怕人,每只眼睛都盯著瘸子審問官和他帶來的三個犯人。

“我們的調查歷時數月之久。”蘇爾特審問長介紹,非常滿意全場都在他掌控之下。“起初盡是枯燥乏味的帳目比對,本人不會用那些無聊細節來打擾諸位。”他微笑著看向布洛克、伊斯爾和巴雷辛。“本人深知諸位為國操勞,誰能想到單調的計算竟能引出背後的驚天隱情?誰能想到叛國的根埋藏得如此之深?”

“是的。”宮務大臣從杯盞間不耐煩地抬頭,“格洛塔審問官,請說吧。”

司儀又用權杖捶地:“聯合王國議會有請沙德·唐·格洛塔審問官發言!”

瘸子禮貌地等待辦事員停筆,才拄著手杖來到瓷磚地中央,不帶一絲一毫慌亂。“起來面對議會。”他吩咐頭一個犯人。

嚇傻了的犯人跳起來,鎖鏈亂響。他舔舔蒼白嘴唇,瞪向前排大貴族。“你的名字?”格洛塔發問。

“薩勒姆·魯斯。”

傑賽爾哽住了。薩勒姆·魯斯?他認識這人!父親跟這人做過交易,這人甚至曾是他們家常客!傑賽爾看著這個被剃成光頭、畏畏縮縮的叛徒,油然升起一陣恐慌。他想起從前那位衣著得體的胖商人,總有講不完的笑話。是他,沒錯,是他。他們的眼神短暫交匯,傑賽爾趕緊躲開。父親在自家門廳跟他做交易!跟他握手!叛國罪就像傳染病——哪怕僅在一個房間待過也脫不了干係!他的眼睛不由自主又轉回那張他並不熟悉、卻又熟悉得可怕的面孔上。怎敢犯上作亂,這混蛋!

“你是可敬的布商公會的會員嗎?”格洛塔追問,在“可敬”這個詞上加了一點諷刺腔調。

“是。”魯斯嚅嚅道。

“你在公會中的職務是?”

被剃光腦袋的布商絕望地看著他。

“你的職務?”格洛塔不依不饒,聲音裡有一絲危險的暗示。

“我合謀欺瞞國王陛下!”商人絞著雙手高叫。大廳一片驚呼,傑賽爾大吞苦水。他發現蘇爾特沖莫拉維大法官微笑,後者的表情如一塊空白石板,卻在桌底下握緊拳頭。“我承認叛國!為了錢!我走私,我行賄,我詐騙……我們是一夥的!”

“他們是一夥的!”格洛塔掃視一眾貴族議員,“誰還懷疑,只消看看我們手中關於此案的帳本、檔和統計,審問部有整整一間屋堆放這些東西,一間被秘密、罪行和謊言占滿的屋子。”他緩緩搖頭。“本人可以正告諸位,那裡的記錄可謂罄竹難書。”

“我不得不做!”魯斯尖叫,“他們逼我!我別無選擇!”

瘸子審問官皺眉看向觀眾們:“他們當然會逼你。我們很清楚,在這樁罄竹難書的罪行中,你不過是個馬前卒。最近有人想殺你滅口,是不是?”

“他們要殺我!”

“誰要殺你?”

“他!”魯斯扯著嗓門嚎,一邊伸出一根顫抖的手指指著身邊的犯人,一邊躲到鎖鏈能允許的最遠距離。“他!他!”他揮舞胳膊,鎖鏈亂響,唾沫橫飛。廳內又響起一陣憤怒呼聲,比之前的聲調更高。傑賽爾見中間那犯人頭一軟,向側面倒去,但被大個白化人搶先抓住、扶正。

“醒醒,卡皮師傅!”格洛塔叫道。垂下的頭緩緩抬起。這張臉傑賽爾不熟,它腫得厲害,佈滿疤痕,更噁心的是四顆門牙全不見了。跟格洛塔一樣。

“你來自塔林,是不是,斯提亞的塔林?”犯人緩緩點頭,癡癡呆呆,仿佛沒睡醒。“你受雇殺人,是不是?”犯人又點頭。“你受雇謀殺國王陛下的十位臣民,包括這個已招供的犯人,薩勒姆·魯斯?”一連串血珠從犯人鼻孔緩緩流下,他眼睛又開始翻白,白化人搖晃著他的肩膀,直到他軟弱無力地點頭承認。“另外九人呢?”沉默。“你殺了他們,是不是?”

犯人又點頭,嗓子裡傳出一聲奇怪的哽咽。

格洛塔眉頭深鎖,緩緩巡視全神貫注的議員們。“維勒姆·唐·羅伯,海關官員,喉嚨被開了道大口子。”他一根指頭從耳根劃到耳根,旁聽席有個女人尖叫起來。“蘇萊莫·斯坎迪,布商,背上被捅了四刀。”他伸出四根指頭,壓住肚子。“一份血淋淋的殺人清單,為最大程度攫取金錢,你成功謀殺了九人。誰雇你的?”

“他。”殺手嘶聲道,腫脹的臉轉向長凳旁的瘦子。瘦子目光呆滯,魂不守舍。格洛塔跛行過去,用手杖敲敲地板。

“你的名字?”

犯人猛然抬頭,眼神在面前審問官扭曲的臉孔上聚焦:“哥弗瑞德·霍爾拉赫!”他刺耳地回答。

“你是布商公會的高級會員嗎?”

“是!”他不假思索地回答,閃爍的眼珠盯住格洛塔。

“實際上是庫爾特會長的副手之一?”

“是!”

“你是否與其他布商合謀欺瞞國王陛下?你是否雇了一名刺客蓄意謀殺陛下的十位臣民?”

“是!是!”

“原因?”

“我們擔心他們會洩露……洩露……泄……”霍爾拉赫空洞的雙眼向上抬,看向一扇彩窗,嘴巴緩緩停止了蠕動。

“洩露機密?”審問官提示。

“洩露公會的叛國舉動!”布商脫口而出,“洩露叛國舉動!洩露公會的……叛國……舉動……”

格洛塔尖銳地打斷犯人:“這些都是你的意思嗎?”

“不是!不是!”

審問官重重地敲了一下手杖,傾身向前。“那是誰下的令?”他嘶叫道。

“是庫爾特會長!”霍爾拉赫立時大叫,“他下的令!”大廳又沉默了,蘇爾特審問長笑得更燦爛。“會長下的令!”鵝毛筆在無情地記錄。“是庫爾特!他下的令!所有的命令!都是庫爾特會長!”

“謝謝你,霍爾拉赫師傅。”

“是會長!他下的令!是庫爾特會長!是庫爾特!庫爾特!”

“夠了!”格洛塔喝道。犯人頓時住口。大廳仍然籠罩在沉默中。

蘇爾特抬手指向那三個犯人:“這就是您們要的證據,大人們!”

“胡鬧!”布洛克公爵站起來,聲若洪鐘地吼道,“太可恥了!”但只有少數幾個貴族半心半意地支持他。亨根公爵向來懂得保持謹慎的沉默,此刻興味盎然地研究著自己的上等皮靴;巴雷辛公爵沉回椅子裡,好像比一分鐘前縮小了一半;伊斯爾公爵望著圓桌廳的弧形牆發呆,手指撫摩著沉重的黃金飾帶,神情極度無聊,似乎對布商公會的命運已不感興趣。

布洛克轉向大法官呼籲,大法官閣下紋絲不動地坐在高桌旁的高背椅裡:“莫拉維閣下,我請求您!您是有理性的人!您必須制止這場……鬧劇!”

大廳又安靜下來,等待老人回復。老人皺緊眉,撚撚長鬍子,看看桌子對面微笑的審問長,最後清清喉嚨說:“本人理解您的顧慮,布洛克大人,十分理解,但今天不屬於理性。內閣已仔細研究過此案,並作出決定,本人無能為力。”

布洛克抿緊嘴唇,品嘗著失敗的滋味。“這不公平!”他轉身對同僚們說,“這些人明顯遭到了刑訊!”

蘇爾特審問長輕蔑地撇嘴。“對付叛徒和罪人有別的辦法嗎?”他尖銳地呼喚,“您想庇護這些包藏禍心的叛逆嗎,布洛克大人?”他重重捶打桌面,似乎叛國罪孽之深,已令他無法承受。“至於我,我絕不容忍我們偉大的國家被交到敵人手中!無論是國土之外的敵人,還是國土之內的叛徒!”

“消滅布商!”旁聽席上有人高呼。

“處決叛徒!”

“執行王法!”後方有個胖子吼道,接著是一陣義憤填膺的贊同,紛紛要求嚴厲制裁和無情懲罰。

布洛克扭身在前排尋找盟友,卻沒找到一個。他握手成拳。“這不是王法!”他邊吼邊指著三個犯人,“這不算證據!”

“國王陛下不同意您的結論!”霍夫喝道,“也不需要您的允許!”他取出一張大紙。“布商公會就此解散!王家特許狀就此收回!貿易與商業王家委員會將在接下來幾個月裡詳細考察針對西港提出的貿易申請,找到合適的候選人之前,相關貿易事務暫由陛下最為忠誠得力的機構——即王家審問部——掌管。”

蘇爾特審問長謙卑地低下頭,無視代表們和旁聽席觀眾的陣陣噓聲。

“格洛塔審問官!”宮務大臣續道,“議會感謝你的辛勤工作,並要求你就此事再履行一次職務。”霍夫取出一份小一號的檔。“這是庫爾特會長的逮捕狀,由國王陛下親筆簽署,我們要求你立刻予以執行。”格洛塔僵硬地鞠躬,從宮務大臣伸出的手中接過那張紙。“你。”霍夫盯住加蘭霍。

“加蘭霍中尉聽候您差遣,閣下!”大個子叫道,迅速踏步上前。

“管你是誰。”霍夫不耐煩地打斷,“帶上二十名王軍士兵,護送格洛塔審問官前往布商公會大廳執行任務。未經審問官允許,不得放走一草一木。”

“立刻去辦,閣下!”加蘭霍大步穿過瓷磚地,踏上中央走道,一手扶佩劍以免其拍打大腿。格洛塔蹣跚跟上,手杖敲在石階上,握緊的拳頭捏皺了庫爾特會長的逮捕狀。大個白化人扯起犯人們,叮噹作響地牽向來時的側門。

“宮務大臣閣下!”布洛克企圖做最後的呼籲。真不曉得公爵大人從布商那裡撈了多少?還想撈多少?顯然,數目極大。

霍夫不為所動:“今日議會閉幕,大人們!”宮務大臣尚未說完,莫拉維已然起身,迫不及待要離開。記錄冊轟然合上,可敬的布商公會就此勾銷。廳內再度被興奮的低語占滿,聲音逐漸升高,隨後代表們起身離席,又是一片嘩嘩響。只有蘇爾特審問長沒動,他靜坐著欣賞被打敗的對手們緩緩離開前排。薩勒姆·魯斯被推過小門時,他絕望的眼神與傑賽爾最後一次交匯,但弗羅斯特刑訊官猛地一扯鎖鏈,他便消失在門外的黑暗中。

***

廳外廣場比之前更沸騰,解散布商公會的消息不脛而走,激起狂瀾。有人難以置信地站在原地,有人匆匆奔來跑去,表情慌張、驚訝或迷惑。傑賽爾撞見有個人瞪著他——又像是瞪著空氣——面色蒼白,雙手發抖。看來是個布商,至少跟布商有勾結,勢必一起完蛋。這樣的人為數不少。

傑賽爾突然一激靈。阿黛麗·威斯特漫不經心地靠在不遠處的石頭上。自她醉酒爆發以來,他們就沒再見面,而今重逢,他不禁驚訝於自己有多想見她。或許,他告訴自己,對她的懲罰夠長了,每個人都有道歉的權利。於是他綻開微笑加速朝她走去,直到陡然發覺她跟誰在一起。

“癟三!”他壓低聲音咒駡。

一身廉價制服的布林特中尉跟阿黛麗言談正歡,傑賽爾覺得他前傾的幅度實在不成體統,還用俗不可耐的手勢強調無聊論點。然而她又是點頭又是微笑,腦袋前後擺動,淺笑盈盈,還用手玩鬧似的拍打中尉的胸口。布林特笑得合不攏嘴。癟三。醜八怪。聽見他們笑語晏然,傑賽爾不知為何被怒火刺痛。

“傑賽爾,你好嗎?”布林特咯咯笑著招呼他。

他踏步走近。“是路瑟上尉!”他啐了一口,“而且我好不好不關你事!你今天無所事事嗎?”

布林特的嘴愚蠢地張了一會兒,接著皺眉拉下臉。“是,長官。”他嘀咕道,轉身走開。傑賽爾以前所未有的輕蔑盯著他的背影。

“多有風度啊,”阿黛麗評價,“在女士面前,你就是這樣說話的嘍?”

“我不知道。怎麼,這裡有位女士嗎?”

他轉身面對她,忽地愣住了。只見她臉上掛著得意揚揚的狡詐淺笑,似乎滿意於他剛才的爆發。他昏頭漲腦地猜想剛才那一幕是她精心設計,故意跟那白癡談話,好讓傑賽爾看見,以刺激他的嫉妒心……她朝他笑,笑著看他,傑賽爾所有的怒氣隨之而去。他覺得她真好看,陽光下曬黑的皮膚充滿活力,她笑得很大聲,不在乎被誰聽見。她真好看,真的,比以前更好看了。這就是一場美妙的偶遇,不是嗎?她用那雙黑眼睛盯著他,他所有的懷疑隨之而去。“你有必要對他如此嚴厲?”她問。

傑賽爾咬住下巴:“不知天高地厚、傲慢無禮的混蛋,跟暴發戶的雜種沒兩樣。他沒血統、沒錢、沒禮貌——”

“這三條我同樣適用。”

傑賽爾詛咒自己的大嘴巴。現在倒好,不僅沒能讓她道歉,倒讓自己陷入該道歉的田地。他只能拼命想法逃出自設的陷阱。“噢,可他是個徹頭徹尾的呆子!”他抱怨。

“好吧,”傑賽爾欣慰地看見阿黛麗的嘴角折出一絲壞笑,“這倒沒說錯。我們走走吧?”她不由分說挽住他胳膊,領他向國王大道去。傑賽爾任自己被領著穿過恐懼、憤懣或興奮的人群。

“所以說是真的嘍?”她問。

“什麼是真的?”

“布商公會完蛋了?”

“似乎確實如此。你的老朋友沙德·唐·格洛塔出了大力。就一個瘸子而言,他的表演真不賴。”

阿黛麗低頭看著地面:“無論是不是瘸子,你都別惹他。”

“是的,”傑賽爾想起薩勒姆·魯斯驚恐的雙眼,那位前布商消失在黑暗門道前曾絕望地凝視他,“是的,別惹他。”

他倆無言地繼續前行,這是一種舒適的沉默,他喜歡與她同行。誰跟誰道歉已不再重要,或許她對他練劍的評論多少有些道理。阿黛麗似乎讀出了他的心思。“你的劍練得怎樣?”她問他。

“還行。你的酒喝得怎樣?”

她跳起一條黑眉毛:“還行。若年年舉辦拼酒大賽,我保證名揚天下。”傑賽爾哈哈大笑,低頭欣賞她:如此聰明、如此尖銳、如此奔放、還——如此美麗。不曉得世上還有沒有她這樣的女人。她要是有血統就好了,他心想,還要有錢。

很多很多錢。

***

逃跑方法 Means of Escape

“以國王之名,開門!”加蘭霍中尉第三次咆哮,一邊用肥厚的拳頭捶門。那可是堅固的橡木。為啥大個子總是四肢發達、頭腦簡單?或許蠻力使多了,腦袋就像太陽下的李子一樣萎縮了。

布商公會大廳的規模歎為觀止。它建在離阿金堡不遠處一個繁忙的廣場,格洛塔帶著士兵們趕到時,這裡已聚了一大群看客,他們臉上同時浮現出好奇、恐懼和著迷的神態。看客總能嗅到血味兒。格洛塔趕到這裡腿已是陣陣抽痛,但他懷疑並沒打布商一個措手不及。他不耐煩地環視全副武裝的士兵和戴面具的眾位刑訊官,他看看弗羅斯特冷硬的眼睛,又看看捶門的年輕軍官。

“開——”

獻寶也獻夠了。“我想他們聽見了,中尉,”格洛塔乾脆地說,“只是不想回應。勞駕您把門放倒?”

“啥?”加蘭霍呆頭呆腦地看他,又看向緊閉的厚重雙開門,“我如何——”

弗羅斯特刑訊官沖上前,魁梧的肩膀撞門,發出一聲悶響,木頭撕裂,鉸鏈斷開,“嘩啦”掉在門後的地板上。

“就是這樣。”格洛塔咕噥著鑽進門廊,踏過撒了一地的木片。加蘭霍緊跟在後,依然有些震驚,十幾個士兵“哐當當”跟隨。

一個辦事員怒衝衝地擋住前方走廊:“你們不能——哎喲!”弗羅斯特直接將他摔了出去,臉砸在牆上。

“逮捕他!”格洛塔叫道,用手杖指指摔暈了的辦事員。一個士兵用鐵甲拳頭粗魯地提起辦事員,把暈頭轉向的他推進門外的天光下。刑訊官們從破碎的大門魚貫而入,個個手執粗棍,面具後眼神冷峻。“別放跑一個!”格洛塔一邊回頭大叫,一邊蹣跚著盡力跟上弗羅斯特寬闊的腳步,沿走廊深入這棟建築。

某扇打開的門後有個彩袍商人,正奮力把文件往火爐裡扔,顧不得滿臉大汗。“逮捕他!”格洛塔尖叫,兩名刑訊官應聲跳進門,用棍子毆打商人。商人哭叫著倒下,撞翻了桌子,帶倒一堆帳本。棍子起起落落,空中滿是紙片和燒焦的灰燼。

格洛塔繼續前進,沿路散播捶打和哭號。屋裡滿是煙、汗和恐懼的味道。我們堵住了所有出口,但庫爾特可能有別的逃跑方法。這老滑頭。希望還不晚。我這條該死的腿!希望還不晚……

格洛塔忽然痛得一縮,原來有人死死抓住他的外套。“救救我!”那人號叫,“我是清白的!”那人的胖臉上全是血,手指攫得很緊,眼看就要把格洛塔拽倒在地。

“讓他鬆手!”格洛塔叫道,一邊用手杖虛弱地敲打,一邊抓牆竭力穩定身子。一個刑訊官跳上前,棍子敲在那人背上。

“我認罪!”眼看棍子再度舉起,商人嗚咽道,接著被當頭敲暈。刑訊官挾起他軟綿綿的身體,拖出門外。格洛塔繼續前進,加蘭霍中尉的眼睛瞪得像雞蛋。他們來到一條寬闊的樓梯前,格洛塔懷恨地盯著它。老對手總領先我一步。他奮力向上爬,揮手示意弗羅斯特先上。途中又有個胖商人被拖走,還尖聲念叨自己的權利,鞋跟無力地磕碰臺階。

格洛塔一滑,差點摔個狗吃屎,幸好有人抓住胳膊,把他扶正。是加蘭霍,那張誠實的寬臉仍舊迷惑不解。大個子好歹有這點用。年輕軍官扶他走完剩下的樓梯,格洛塔無力拒絕。何苦呢?人貴有自知之明,摔個狗吃屎就一點也不光彩了。至少我明白這個。

樓梯頂端是個特大的候見廳,地上鋪了厚實華毯,牆上掛著多彩織錦。兩名身著布商公會制服的守衛守在大門前,長劍出鞘。弗羅斯特捏起兩個煞白的拳頭,正與他們對峙。加蘭霍上樓後也抽出劍,站到白化人身旁。格洛塔竊笑。大舌頭刑訊官與閃亮的騎士之花。絕妙組合。

“我有國王陛下親筆簽署的逮捕庫爾特的狀紙。”格洛塔取出那張紙,讓兩名守衛看見,“布商公會完了,你們在這礙手礙腳撈不到半點好處。收起武器!我保證不傷害你們!”

兩名守衛不確定地對視。“收起武器!”加蘭霍叫道,走近一步。

“好吧!”一名守衛彎下腰,把劍沿地板滑過去。弗羅斯特用一隻腳踩住。

“還有你!”格洛塔朝另一名守衛咆哮,“立刻繳械!”守衛乖乖聽命,把劍扔到地上,舉起雙手。緊接著弗羅斯特的拳頭結結實實打在他下巴,送他的頭去撞冰冷的牆壁。

“可——”第一名守衛還沒說完,弗羅斯特已抓住他襯衫,把他丟下樓梯。他在臺階上一路往下滾,摔得鼻青臉腫,最後癱倒在底部。我最清楚這種滋味。

加蘭霍愣在原地看傻了,劍仍在手:“我記得你說——”

“別管我說什麼。弗羅斯特,找法子進去。”

“系系系系。”白化人來回踱步——格洛塔給他一點時間想辦法——然後走到門前猛力一推。出乎眾人意料,門直接開了。

門內房間大得出奇,幾乎像個穀倉。高高的天花板上有金葉搭配的雕刻,幾架子書的書脊上裝飾著昂貴的寶石,巨大的傢俱擦得鏡子般閃亮。這裡的一切都大得出奇,華美得出奇,也昂貴得出奇。有錢就是大爺,品位有什麼干係?這裡還有許多設計新穎的大窗戶,大塊大塊的玻璃窗格可將城市、海灣和灣內船隻盡覽無遺。庫爾特會長坐在正中那扇窗下巨大的鍍金桌子後,一身富麗堂皇的會長袍,面露微笑。巨型櫥櫃灑下的陰影遮住了一半的他,櫃門上刻有可敬的布商公會的紋章。

他沒跑。我逮住他了,我……櫥櫃的一隻粗腿上拴了根繩子,格洛塔順著地上蜿蜒的繩子看去,發現繩子另一頭纏在會長脖子上。噢,他還有逃跑方法。

“格洛塔審問官!”庫爾特緊張刺耳地笑了一聲,“很高興終於與您見面!我聽過您所有的調查業績!”他緊了緊繩子,確保套牢。

“項圈是不是太緊,會長?先取下來行不行?”

又一聲刺耳的笑。“噢,不用!我不想回答您的問題,無可奉告,謝謝!”格洛塔眼角餘光瞥見一扇側門緩緩打開,接著出現了一隻巨大的白手,手指慢慢爬過門邊。弗羅斯特。還有機會逮住犯人。我得分散他的注意力。

“我沒有任何問題,我們什麼都知道了。”

“什麼都知道了?”會長咯咯笑道。白化人悄悄潛入,保持在牆邊陰影中,櫥櫃擋住了庫爾特的視線。

“我們知道卡萊尼,知道你們的小協議。”

“那呆瓜!我們沒有協議!他榮譽感太強,沒法收買!他一個子兒也不要我的!”那是如何……庫爾特露出邪惡的淺笑,“是蘇爾特的秘書,”他咯咯笑著,“他在你眼皮底下搗的鬼,瘸子!”笨蛋,笨蛋——是秘書通風報信,他見過供狀,什麼都知道!我不該相信那坨口蜜腹劍的屎,原來卡萊尼是忠誠的。

格洛塔聳聳肩:“人都會犯錯。”

會長淒然冷笑:“犯錯?你從頭錯到尾,呆瓜!這個世界不是你想像的樣子!你甚至連自己站哪邊都不清楚!或者說,你連哪邊跟哪邊都分不清!”

“我站在國王陛下這邊,而你不是。我知道這個就夠了。”弗羅斯特已潛到櫥櫃邊,靠在櫃子上,一對粉眼睛精光閃爍,時刻準備偷繞過角落。再一會兒,再拖一會兒……

“你什麼都不懂,瘸子!我們不過在稅收上動了點小手腳,花了點小錢賄賂,這算什麼!”

“你們涉嫌九樁謀殺。”

“我們別無選擇!”庫爾特尖叫,“身不由己!我們欠銀行錢!錢都是他們的,必須還!多年來一直如此!凡特和伯克,兩個吸血鬼!我們砸鍋賣鐵,他們還不滿足!”

凡特和伯克?兩個銀行家嗎?格洛塔掃視浮華的房間:“你們似乎過得挺滋潤啊。”

“似乎!似乎!全是假的!全是謊言!全是銀行家的!我們被他們控制了!欠他們很多錢!幾百萬!”庫爾特自顧自地咯咯笑,“現在我想他們一個子兒也撈不回來了,對吧?”

“嗯,我想也是。”

庫爾特在桌上傾身,繩子垂下,掃過皮革桌面:“你想找真凶,格洛塔?抓叛徒?你要挖出國王和聯合王國的敵人?去內閣找,去審問部找,去大學找,去銀行找,格洛塔!”這時他發現了弗羅斯特,後者已繞過櫥櫃,離他不滿四跨。庫爾特瞪大眼睛,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抓住他!”格洛塔尖叫。弗羅斯特一個箭步,撲過桌子,抓住了庫爾特會長袍的邊沿——會長轉身跳向窗戶。抓住他了!

弗羅斯特煞白的拳頭裡傳來一陣令人心悸的撕裂聲。庫爾特似乎凍結了一瞬,昂貴的玻璃被他撞碎,碎片與殘渣閃閃發亮。接著他掉了下去,繩子“啪”一聲響。

“系系系系!”弗羅斯特嘶叫道,怒視著破窗。

“他跳下去了!”加蘭霍喘著粗氣,合不攏嘴。

“顯然如此。”格洛塔跛行繞過桌子,接過弗羅斯特手裡的破布條。近看它一點也不華麗,顏色鮮亮但紡織差勁。

“誰能想到呢?”格洛塔低聲自言自語,“金玉其外敗絮其中。”他跛到窗前,就著破洞朝外看。可敬的布商公會會長在二十尺下的空中緩緩晃蕩,微風牽起被撕爛的金線長袍。便宜衣服與昂貴的窗,衣服結實點,他肯定逃不掉;又或窗戶不是玻璃,我們也能成功。生死就在一線之間。下面街道人潮洶湧,人們指點叫囂,抬頭看著懸掛的屍體。有個女人厲聲尖叫。恐懼還是興奮?反正都一樣。

“中尉,勞駕您下樓去散散觀眾如何?這樣才好把我們的朋友解下來,帶回去交差咧。”加蘭霍茫然看著他,“不論死活,國王的逮捕狀總要執行的嘛。”

“是,當然。”魁梧的軍官抹了把額上的汗,有些步伐淩亂地走向門口。

格洛塔回頭看向窗外,看著下麵緩緩搖晃的屍體。庫爾特的臨終遺言在他腦海迴響:

去內閣找,去審問部找,去大學找,去銀行找,格洛塔!

三個信號 Three Signs

威斯特屁股著地,一隻劍被打脫出手,在鵝卵石地上滑動。“一比零!”瓦盧斯元帥大喊,“一比零!幹得漂亮,傑賽爾,漂亮!”

威斯特有些厭倦落下風了。他比傑賽爾強壯高大,攻擊範圍也占優,但那傲慢的小混蛋速度真快。真他媽快,並且還在越來越快。他已熟知威斯特的諸番伎倆,這樣下去不多久,威斯特就會每次都輸了。對此傑賽爾也心知肚明,此刻他掛著裝模作樣的假笑伸出手,拉威斯特起來。

“總算見點兒成果了!”瓦盧斯興奮得直用木棍敲腿。“說不定我們能培養出個冠軍,是吧,少校?”

“很有可能,長官。”威斯特邊說邊揉瘀青疼痛的胳膊肘,瞟了眼沉浸在元帥讚揚中的傑賽爾。

“但我們不能驕傲自滿。”

“不會的,長官!”傑賽爾肯定地說。

“絕對不能。”瓦盧斯道,“威斯特少校固然是位優秀劍手,你很榮幸有他做陪練,但是呢,”他沖威斯特一笑,“擊劍畢竟是年輕人的遊戲,對吧,少校?”

“是的,長官,”威斯特低聲說,“年輕人的遊戲。”

“佈雷默·唐·葛斯特截然不同,劍鬥大賽上的其他對手也一樣。他們可能沒老手狡猾,卻不缺衝勁,對吧,威斯特?”威斯特才三十歲,絲毫沒覺精力不濟,但他不想爭論,他知道自己遠非以天賦見長。“過去一個月成效顯著,成效顯著!只要能保持,你就有機會,大有機會!幹得好!明天見。”說完,老元帥大搖大擺地穿過灑滿陽光的院子離開。

威斯特去拾落到牆邊鵝卵石上的劍。摔傷的身側仍然很疼,因此他彎腰的動作笨拙。“先走一步。”他起身時儘量掩藏不適。

“有事嗎?”

“伯爾元帥找我。”

“要打仗?”

“或許吧,我不清楚。”威斯特上下打量傑賽爾,後者不知為何目光遊移,“你呢?今天打算怎麼過?”

傑賽爾擺弄著兵器:“呃,沒什麼打算……沒什麼。”他邊說邊偷偷向上瞟。他是個好牌手,撒謊卻太蹩腳。

威斯特有些不安:“阿黛麗不在你的‘沒什麼打算’裡吧?”

“呃……”

些許不安變成深深的擔憂。“嗯?”

“可能,”傑賽爾咬牙道,“呃……是的。”

威斯特徑直走向這位年輕貴族。“傑賽爾,”他聽見自己一字一頓從牙縫中擠出話來,“我希望你沒打算和我妹妹上床。”

“你聽我說——”

他的火氣終於爆發,他雙手握緊傑賽爾的肩膀。“不,是你聽我說!”他厲聲咆哮,“我不准誰玩弄她,明白?她受過傷,我不准誰再傷害她!無論是你,還是任何人!我決不允許!你不能拿她找樂子,聽見沒?”

“好了,”傑賽爾臉色慘白。“好了!我沒想對她怎樣!我們只是朋友。我喜歡她!她在這舉目無親,而且……你相信我……我不會傷害她!哎喲!放開我!”

威斯特這才意識到自己用盡全力攥著傑賽爾的胳膊。怎麼會這樣?他本來想平心靜氣地說,卻做出出格事。她受過的傷……該死!他應該絕口不提!他突然鬆手,後退幾步,以平息怒火。“我不希望你再見她,懂嗎?”

“等等,威斯特,你憑什麼——”

威斯特的怒火再次燃起。“傑賽爾,”他咆哮,“我是你朋友,因此我請求你。”他向前幾步,比之前更逼近。“但我也是她兄長,因此我警告你。離她遠點!你們之間不會有好結果!”

傑賽爾背抵在牆上:“好吧……好吧!她是你妹妹!”

威斯特轉身走向拱門,手揉後頸,頭痛欲裂。

***

走進辦公室時,伯爾元帥閣下正坐在椅子裡,盯著窗外。這是位堅毅健壯的大個子,蓄著厚厚的棕色鬍鬚,身著樸素的制服。威斯特思忖消息有多糟糕——根據元帥的臉色,應是非常糟。

“威斯特少校。”元帥濃眉下的雙眼炯炯有神,“感謝你能來。”

“榮幸之至,長官。”牆邊桌上擺了三個粗木匣,伯爾注意到威斯特的目光。

“禮物。”元帥酸溜溜地說,“來自我們的北方朋友,貝斯奧德。”

“禮物?”

“送給國王陛下的。”元帥閣下愁眉不展地舔牙齒,“幹嗎不看看他們送來了什麼呢,少校?”

威斯特走到桌前,伸手謹慎地打開一個匣蓋。臭氣湧出,像爛透的肉,但匣內只有些棕色泥土。他打開下一個,氣味也很糟糕,裝的仍是棕色泥土,在木匣內的壁板上結成塊,帶了幾縷黃毛。威斯特強忍噁心,皺眉抬頭看向元帥:“就這,長官?”

伯爾嗤之以鼻。“要是就好了。東西都埋了。”

“埋了?”

元帥閣下從桌上拿起一張紙。“西比爾上尉、赫斯上尉、阿林霍上校。你知道這些人嗎?”

威斯特快吐了。那味道,不知為何讓他想起古爾庫戰場。“我知道阿林霍上校,”他含混地說,盯著那三個匣子,“有所耳聞。他是杜別克要塞司令官。”

“曾是。”伯爾糾正,“另兩位曾負責要塞周圍的兩個前哨站,都在邊境上。”

“邊境上?”威斯特喃喃自語,他意識到發生了什麼。

“他們的頭,少校,北方人送來他們的頭。”威斯特看著黏在匣裡的黃髮,咽了口口水。“他們說等時機成熟,會發出三個信號。”伯爾起身望向窗外。“前哨站不值一提:幾棟木建築,一道木柵欄,再加幾條壕溝了事,守軍寥寥無幾,戰略上也無關緊要。但杜別克要塞不一樣。”

“它保衛著白河的渡口,”威斯特下意識地說,“那是安格蘭對外的交通要道。”

“也是入侵安格蘭的最佳途徑。作為軍事要地,國家動用大量人力物力加以鞏固。我們採用了最新設計,派出最優秀的工程師和三百士兵,要塞內的武器和補給能支撐一年。我們曾以為那裡難攻不破,是邊境防禦的支柱。”伯爾眉頭緊鎖,鼻樑爬滿深深的皺紋,“如今卻告淪陷。”

威斯特的頭又開始疼:“什麼時候的事,長官?”

“確切時間不清楚,但從這些‘禮物’計算,至少是兩周前。大家覺得我是個失敗主義者,”伯爾酸酸地說,“但我猜,北方人早已越境,可能踏平了半個北安格蘭。我們丟了一兩個礦井,好幾處流放地,截至目前還沒什麼要緊,沒失去較大的市鎮,但他們正加緊侵略,威斯特,速度很快——你知道他們的方式。他們決不會把人頭送給敵人,再禮貌地等待回應。”

“我們有何應對?”

“幾乎毫無作為!安格蘭人當然掀起軒然大波,米德總督徵募了能募到的每個人,打算主動出擊,和貝斯奧德決戰。白癡。到處都有目擊北方人的報告,數量從一千到十萬不等,安格蘭諸港擠滿驚慌失措想逃跑的市民,謠言蜂起,罪犯肆虐,暴民到處搜尋有北方血統的人,施以毆打、搶劫乃至殺戮。總之那邊一團糟,而我們愛莫能助。”

“可……不是收到過警告嗎?他們都不知道嗎?”

“收是收到了!”伯爾大手一揮,“但沒人在意。你看!那個渾身塗得花裡胡哨的死蠻子跑到圓桌廳當著國王的面刺臂挑戰,卻不認真對待!這就是政府!人人為己!寧願臨時修修補補,不肯防患於未然!”元帥閣下激動得嗆到了,朝地上打嗝吐痰。“哈!該死!該死的胃脹!”他坐回椅子,鬱鬱地揉肚子。

威斯特不知說什麼好。“接下來怎麼辦?”他低聲問。

“最新命令是立即北伐,意思是只要哪位大人物閑下來為我備好人手裝備,我得馬上走人。國王——就是醉鬼霍夫——命我嚴厲彈壓北方。此次行動將出動王軍的十二個團——七個步兵團和五個騎兵團——外加諸貴族領地徵發的新兵,到安格蘭後還可接收所有能剩下的安格蘭人。”

威斯特不安地在椅子上扭了扭:“我軍精銳盡出,必能壓倒北方人。”

“哈!”元帥閣下嘀咕,“最好如此。這差不多是我們的全部兵力,對此我非常擔憂。”威斯特皺眉。“達戈斯卡,少校,我們無法與古爾庫人和北方人同時開戰。”

“但說真的,長官,古爾庫會冒險這麼快重開戰端?那不是無中生有的謠言嗎?”

“希望如此,希望如此啊。”伯爾下意識地擺弄桌上檔,“那個新皇帝,奧斯曼,跟前任大不一樣。他本是老么,卻在得知父親死訊後……扼死了所有兄長,傳聞甚至是他親手所為。他被稱為奧斯曼-烏-多沙,意為‘殘酷的奧斯曼’。他公開宣佈要奪回達戈斯卡。這或許是虛張聲勢,或許不是。”伯爾抿著雙唇,“據說他眼線遍天下,很可能已得知我們在安格蘭的麻煩,正準備乘虛而入。我們必須迅速解決北方問題。迅速解決。十二個團和貴族領地徵發的新兵,後者我沒法指望。”

“為什麼?”

“都要歸結到布商公會。這事辦得極糟,得罪了大貴族,布洛克、伊斯爾、巴雷辛這幫人現在不肯徵兵。誰知道他們什麼時候送人來,或者送什麼人來?指不定是些饑腸轆轆、手無寸鐵的乞丐,正好收羅清理掉領地裡的垃圾。那種人除了耗費衣食武器之外毫無用處,而我們還緊缺優秀軍官。”

“我的營裡有些可靠的人。”

伯爾不耐煩地挪了挪身:“可靠的人,沒錯!誠實的人,熱情的人,但都是些菜鳥!在南方打過仗的大都厭倦了戰爭,退役後不打算回來。你沒發現軍中都是些年輕軍官嗎?我們他媽的成了個進修學校!偏偏王子殿下又在這當口提出要擔任指揮官!他甚至不知劍該握哪邊,卻一心想出風頭,我拒絕不了!”

“雷諾特王子?”

“是他就好了!”伯爾不禁吼出來,“雷諾特至少有點出息!我說的是蘭迪薩!他來指揮一個師!一個每月光衣服就要花掉上千馬克的傢伙!一個目無綱紀的傢伙!據說他在宮中強暴過好些僕人,但審問長讓那些女孩都閉了嘴。”

“不過是謠傳。”威斯特道,儘管他自己也聽過。

“王位繼承人在國王健康堪憂的情況下自涉險境?太可笑了!”伯爾起身,一邊打嗝一邊顫抖。“該死的胃!”他僵硬地走到窗前,皺眉看向阿金堡。

“他們以為一切輕而易舉,”他小聲說,“我是指內閣。他們以為這不過是一趟去安格蘭的遠程示威,下雪之前就能班師,根本無視杜別克要塞陷落的含義。他們永遠不會汲取教訓。古爾庫戰爭時他們作了同樣判斷,結果差點害死我們。北方人根本不像他們想的那麼原始,我曾在斯塔蘭和北方傭兵並肩作戰。那是艱苦生活錘煉出的堅韌人種,他們從小戰鬥,無所畏懼,堅忍不拔,山地、森林和酷寒條件都難不倒他們。他們不遵循我們的作戰方式,甚至根本不理解那些,在戰場上,他們的野蠻暴虐會讓古爾庫人臉紅。”伯爾的視線離開窗戶,轉向威斯特。“你出生在安格蘭,對吧,少校?”

“是的長官,我出生在安格蘭南部、奧斯騰霍姆附近。我家農場在那裡,當然是我父親死前……”他聲音漸漸變弱。

“你在那裡長大?”

“是的。”

“你瞭解那裡?”

威斯特皺眉:“算是瞭解附近區域,但我很久沒回——”

“你瞭解北方人?”

“瞭解一些。有很多北方人住在安格蘭。”

“你會講他們的語言?”

“是,但只會一點,他們有各種方——”

“很好。我正組建參謀團,出征後我要用信得過的好手來傳達指令,這樣我軍才不至於在迎敵前就分崩離析。”

“這十分必要,長官。”威斯特的大腦飛速運轉起來,“路瑟上尉是一位能力卓越才華橫溢的軍官,加蘭霍中尉——”

“呸!”伯爾邊吼邊失望地揮手,“我知道路瑟,那個低能兒!我最厭惡那種外表光鮮內裡一無是處的崽子!我要你,威斯特。”

“我?”

“對,你!瓦盧斯元帥——聯合王國最著名的戰士——對你極盡溢美之辭,說你是最忠誠、最堅韌、最勤奮的軍官,而這些是我最需要的品質!古爾庫戰爭時,你是格洛塔上校的副官,對吧?”

威斯特咽口口水:“呃,是的。”

“眾所周知,你第一個沖進烏利齊城的缺口。”

“呃,我在第一波人當中,我——”

“你曾帶領隊伍上戰場,個人勇氣也毋庸置疑!無須過謙,少校,你就是我要的人!”伯爾微笑著坐回椅子,自認這番演說效果不錯。隨即他又開始打嗝,一隻手按住腹部。“抱歉……該死的消化不良。”

“長官,恕我直言?”

“我不是拐彎抹角的朝臣,威斯特,我需要你直言進諫。我要求你說實話!”

“委任我進入元帥參謀團,長官,您必須權衡利害。我並非貴族之子,身為平民擔任營長,已很難獲得出身更高的低級軍官們的尊敬。如果進入您的參謀團,我要命令的那些人,長官,他們的出身……”他惱火地頓了頓,元帥閣下面無表情地盯著他,“他們不會認同!”

伯爾眯起眼睛:“認同?”

“他們的驕傲不允許這個,長官,他們——”

“去他媽的驕傲!”伯爾傾身向前,黑眼睛死盯住威斯特的臉,“現在聽我說,聽仔細了。時代在變。我不需要血統高貴的白癡。我需要能計畫、能組織,能下達正確命令、並能貫徹執行的人。我的部隊裡沒有不聽指揮的人的位置,我才不管他們有多高貴。作為參謀,你是我的代表,不許任何人輕侮。”他突然打了個嗝,一拳捶在桌上。“我會確保這點!”他咆哮,“時代在變!他們可能沒察覺,但他們很快就會知道了!”

威斯特無言地看著伯爾。“總之,”元帥堅定地一揮手,“我不是在徵求你的意見,而是通知你有了新職位。你的國王需要你,你的國家需要你,就是這樣。你有五天時間來交接你的營。”說完,元帥閣下繼續處理檔去了。

“遵命,長官。”威斯特輕聲答道。

他麻木的手指摸索著關上門,低頭盯著地板,沿走廊緩緩前行。戰爭。北方戰爭。杜別克陷落,北方人入侵安格蘭。軍官們在他周圍匆匆走過,有的與他擦肩而過,但他毫無知覺。那裡的人民陷於危難,正處於水深火熱中!其中甚至包括他的熟人,他的鄰居。就是現在,就在王國境內,正在打仗!他摩挲著下巴。這將是一場殘酷的戰爭,甚至比古爾庫戰爭更可怕,而他將捲入戰爭的核心,任職于元帥參謀團。他?柯利姆·威斯特?一介平民?他仍舊難以置信。

他有種混雜著羞愧、見不得光的喜悅。他像狗一樣勤懇工作好多年,終於有機會平步青雲。只要在戰爭中建功立業,他就有機會向上爬。這將是一場殘酷的戰爭,可怕的戰爭,卻是他的機會。

是命運的微笑。

戲服 The Theatrlcat Outfitter's

甲板在腳下吱嘎,船帆輕拍,海鳥在頭頂腥鹹的空氣中哇哇怪叫。

“沒想到這麼大。”羅根低聲驚歎。

城市猶如一彎巨大的白色新月,伸展霸佔整個藍色海灣,無數遠看十分纖細的橋樑連接了海中若干石頭小島。鱗次櫛比的建築中不時有綠地脫穎而出,陽光在代表河道和運河的細灰線上閃爍。這裡還有點綴著諸多塔樓的雄偉城牆,它們佇立在城市遠端,從建築群中突兀升起。羅根大開眼界,傻傻地張大嘴巴,目不暇接。

“阿杜瓦,”巴亞茲輕聲說,“世界的中心。詩人們稱她為白塔之城。遠看很美,是不是?”法師傾身靠近,“相信我,靠近就會聞到她的臭氣了。”

城中升起一座巨型要塞,純白牆壁將周遭地毯般的建築盡數籠罩,耀眼陽光照在牆內光輝燦爛的圓頂上。羅根做夢也像不到人力能造出如此輝煌壯麗、驕傲牢靠的建築。有座高塔尤其巍峨,它俯瞰一切,猶如一叢光滑的黑色樑柱支撐著天穹。

“貝斯奧德想攻打這個國家?”他呢喃道,“他肯定是瘋了。”

“未必。貝斯奧德儘管驕傲虛榮,但他看透了聯合王國。”巴亞茲沖城市點頭,“這裡的人彼此猜忌,向來如此。名義上是聯合王國,暗地拆臺卻拆得不亦樂乎。下位者為雞毛蒜皮的事鉤心鬥角,上位者為權力和財富機關算盡——還把那稱為政府。這裡的戰爭以言語、詭計和欺騙為武器,流的血卻一滴不少。一滴不少啊。”法師歎口氣,“在這高牆背後,他們大喊大叫,瘋狂爭辯,無休止地互相撕咬。舊傷口永不會結疤,只會愈演愈烈,生根發芽,並隨著日久年深而根深蒂固。人與人鬥永遠是最受歡迎的戲碼。他們不像你,羅根。他們會笑臉相迎,阿諛奉承,與你稱兄道弟,還奉上禮物,但到最後他們會暗箭傷人。你會發覺這是個奇怪的地方。”

羅根已發覺這是最奇怪的地方,驚奇源源不絕。船入海灣後,城市似乎繼續膨脹,點綴著黑窗戶的白房子林立四周,從四面八方壓來。山丘被屋簷和塔樓遮蔽,建築與建築、牆與牆之間擠擠挨挨,一直擠到水濱。

各式各樣的大船小船在海灣裡爭搶地盤,船帆翻卷如浪,水手們在甲板和繩索間忙活,吆喝聲蓋過了濤聲。有些船比他們的雙桅小帆船還小,有些則大得多。一艘巨大的帆船破浪而來,船首濺起層層閃光飛沫,羅根看得目瞪口呆——那簡直是靠魔法浮在海上的木頭山。大船漸漸駛遠,留他們在餘波中顛簸,但還有更多的、難以計數的船舶正駛向岸邊數不盡的碼頭。

羅根單手搭涼棚,遮擋奪目陽光,依稀辨出碼頭上熙熙攘攘的人群,聲音也依稀傳來:一陣陣由吵嚷、叫賣和貨車磕碰地面的聲響組成的喧嘩。岸邊有數以百計的微小人形,像黑螞蟻簇擁在建築和船隻間。“這裡住了多少人啊?”他輕聲問。

“成千上萬,”巴亞茲聳聳肩,“總有好幾十萬吧。這裡聚集了環世界各地的人。有北方人,有來自古爾庫和更遠的南方的黑皮膚坎忒人,有來自極西方的舊帝國人,有斯提亞諸自由城邦的商人,甚至有人不遠萬里,從千島群島、遙遠的蘇極克或拜日的索森德來。這裡的人口無法統計——活著的、快死的、工作的、出生的,踩著別人往上爬的。歡迎——”巴亞茲攤開雙臂,迎向這座荒誕華美的巨城,“來到文明世界!”

幾十萬。羅根很難理解這概念。幾……十萬。世上有這麼多人嗎?他瞪著這座包圍他的城市,不可思議地揉著酸痛的眼睛。幾十萬人在一起是啥樣?

一小時後,他有了答案。

只有在戰場上,羅根體會過這種人擠人、快被壓扁的滋味,但碼頭的的確確就像戰場——叫嚷、怒氣、衝撞、恐懼和混亂。這場戰爭毫無慈悲、沒有終點也沒有贏家。羅根習慣於蒼茫的天空、自由的空氣和忠誠的夥伴,一路上巴亞茲和魁靠太近他都嫌局促,現在四面八方全是陌生人,推推搡搡,吵吵嚷嚷。成百上千!成千上萬!數不勝數!他們真的是人嗎?跟他一樣有感情有思想會做夢?無數臉孔閃現又消失——陰沉的、緊張的、愁眉不展的,匯成一團噁心的顏料。羅根咽了口吐沫,眨眨眼,喉嚨幹得難受,只覺天旋地轉。這毫無疑問就是地獄。他命該來此,只不記得幾時死的。

“馬拉克斯!”他絕望地呻吟。門徒四處張望。“停一下!”羅根拉扯衣領,想讓空氣流進去,“我快憋死了!”

魁咧嘴笑道:“大概是因為臭味兒。”

很可能是。碼頭聞起來是不折不扣的地獄。臭魚、爛水果、過期香料、新鮮糞便與人畜的汗水混合,被火紅的太陽炙烤加工後變成空前的惡臭。

“讓開!”一個肩膀粗魯地撞開羅根,旋即消失。羅根靠在一堵髒兮兮的牆上,拼命擦汗。

巴亞茲面帶微笑:“一點也不像廣袤荒涼的北方,嗯,九指?”

“一點不像。”羅根瞪著面前的洶洶人流——馬、車、無盡的面孔。一個男人狐疑地盯著他看。一個男孩朝他指指點點,大聲嚷嚷。一個提籃子的女人遠遠躲開他,最後滿懷恐懼地逃離。他現在有了片刻餘暇,發覺周圍人都在看他、指點他、議論他,似乎戒心滿滿。

羅根靠向馬拉克斯:“北方人恨我怕我,我不喜歡,但至少知道原因。”一群陰鬱的海員冷眼打量他,用比呼吸還輕的聲音交頭接耳。羅根困惑地回望,直到他們消失在一輛隆隆駛過的馬車後。“這裡的人為何討厭我?”

“貝斯奧德下手很快,”巴亞茲小聲說,皺眉看向人群,“他已侵入聯合王國。恐怕北方人在阿杜瓦不受歡迎。”

“他們怎麼知道我打哪兒來?”

馬拉克斯一挑眉毛:“還不明顯?”

一對嬉笑的少年快速跑過,羅根向後一讓:“有那麼明顯?在這麼多人中間?”

“就像一根傷痕累累、骯髒不堪的大門柱那麼明顯。”

“啊,”他低頭自審,“明白了。”

***

離開碼頭後,人流漸漸稀疏,空氣清新了些,雜訊也消退了不少。雖然還是又擠又臭又吵,好歹羅根可以喘口氣。

他們走過修葺整潔的寬闊廣場,場內裝飾著植物和雕像,周圍房屋門上掛著鮮亮的木招牌——藍色的魚、粉色的豬、成串的紫色葡萄、大塊的棕色麵包。不少桌椅擺在戶外,人們坐在那裡曬太陽,用淺底盤子吃東西,啜飲綠色玻璃杯中的飲料。隨後他們穿過狹窄小巷,木頭和石膏制的建築搖搖欲墜,幾乎碰到腦袋,只在頭頂留下一道狹窄藍天。他們走過幾條寬闊的鵝卵石路,周圍是行色匆匆的人群,道旁有成排的巨大白色建築,看得羅根目瞪口呆。

這裡並非沼澤,但霧氣朦朧,這裡不是森林,卻密不透光,羅根從未感覺如此迷茫。他全然不知來時坐的船在哪個方向,儘管才下船不到半小時。高聳的建築遮蔽了太陽,周圍一切都似曾相識。他害怕自己會在人潮中與巴亞茲和魁失散,永遠迷失方向,於是他緊跟巫師的光頭,直至來到開闊地——一條宏偉的大道,遠比他見過的任何一條路寬闊,兩旁皆是高牆和藩籬後的白色宮殿,周圍環著無數古樹。

這裡的人也與之前的截然不同,他們衣著光鮮亮麗,剪裁成毫無用途的奇特樣子。這裡的女子幾乎不像人類——蒼白瘦弱,裹著閃光布料,撐布的棍子在陽光下支棱八翹,無風自動。

“這是哪兒?”他沖巴亞茲叫道。就算巫師說他們在月亮上,羅根都不會驚訝。

“這是中央大道,城市的主幹大道之一!它穿過市中心,直達阿金堡!”

“阿金堡?”

“要塞、宮殿和兵營,政府所在,城中之城。阿金堡是聯合王國的心臟,我們正要去那兒。”

“我們去那兒?”一群帶著敵意的青年男子狐疑地打量著羅根經過,“他們會讓我們進去?”

“哦,當然,雖然不會心甘情願。”

羅根艱難擠過人群,四面都是閃耀的玻璃窗格。卡萊恩最恢弘的一些建築上也有玻璃窗,至少在他們洗劫前是有的——必須承認,後來很少見到了,好東西幾乎都沒了。狗子很喜歡聽玻璃碎裂聲,他會用長矛戳,玻璃“嘩嘩啦啦”讓他笑得興高采烈。

然而狗子的行為遠稱不上是最糟的。貝斯奧德給了麾下親銳三天時間來洗劫城市——那是他的習慣,他們也因此擁戴他。羅根在一天前的戰鬥中失去了一根手指,他們用烙鐵為他止血,但傷口一直抽痛、抽痛,令他發狂。這麼說似乎是在為暴行找藉口。他還記得當時的血腥氣,汗水和煙霧的惡臭,還有尖叫聲、破碎聲、狂笑聲。

“行行好……”羅根身子一傾,差點摔倒。什麼東西死死抱住了他的腿。是個坐在牆邊的女人,衣服又髒又破,臉龐餓得發白。她懷抱一團破布似的東西——一個孩子。“行行好……”沒人理會,人們有說有笑地從女人和孩子身邊湧過,當腳邊只有空氣。“行行好……”

“我沒東西給你。”他小聲嘟囔。不到五跨外,一個戴高帽子的男人坐在桌旁,一邊吃著熱騰騰的肉菜,一邊和朋友輕聲談笑。羅根看看肉菜,又看看饑腸轆轆的女人。

“羅根!跟上!”巴亞茲抓住他胳膊肘,拖他離開。

“可我們——”

“你還沒發現嗎?到處都有乞丐!國王需要錢,因此壓榨貴族。貴族壓榨地主,地主壓榨農民。一些農民,年老的、病弱的,多餘的兒女之流,就這樣被壓在最底層。太多嘴要吃飯了。他們中幸運的成了竊賊和妓女,剩下的只能乞討為生。”

“可——”

“讓路!”羅根踉踉蹌蹌退到牆邊,靠緊牆,馬拉克斯和巴亞茲也站到他身邊。人群分開,一長隊人被全副武裝的衛兵押送走過。其中有的很年輕,幾乎還是孩子,有的則十分老邁。他們統統髒兮兮的,衣衫襤褸,看起來沒幾個健康的。有兩個明顯是跛子,互相扶持著,一瘸一拐盡力不掉隊。靠前有個人只剩一條胳膊。這些乞丐經過時,一個身著華麗紅馬甲的路人拿方巾捂緊鼻子。

“他們是什麼人?”羅根輕聲問巴亞茲,“罪犯嗎?”

法師輕笑:“是士兵。”

羅根盯著他們——又髒又瘸、咳嗽不止,甚至沒靴子穿。“士兵?就他們?”

“哦,沒錯,他們要去對付貝斯奧德。”

羅根揉揉太陽穴:“曾有個氏族派最弱的戰士——叫最弱的福利——和我決鬥,以此來體面投降。聯合王國為何要派最弱的人上前線?”羅根嚴峻地搖頭,“靠他們可打不過貝斯奧德。”

“他們也會派其他人去。”巴亞茲指向另一堆較小的人群,“那些也是士兵。”

“那些?”那些都是高個青年,個個身穿紅色或亮綠色華美制服,其中兩人頭戴過大的帽子。他們好歹佩了劍——雖然不太像能打的劍——可與其說是戰士,不如說是一隊要上戰場的女人。羅根看得直皺眉,目光在前後兩隊人之間遊移。骯髒污穢的乞丐,華而不實的小孩,他說不出哪個更奇怪。

***

開門時一隻小鈴鐺輕響,羅根隨巴亞茲穿過低矮門廊,馬拉克斯緊跟在後。與明亮的大街相比,店裡顯得很昏暗,羅根的眼睛一時難以適應。一面牆上靠著許多木板,木板上似乎是孩子們的塗鴉,有建築、森林或山脈的圖畫。木板旁的架子上搭著奇怪的服飾——寬鬆的袍子、俗麗的外衣、成套盔甲、巨型帽子和頭盔、還有戒指珠寶,甚至有一頂沉重的王冠。武器立在一個小架子上,長劍和長矛上都佈滿裝飾。羅根皺眉走近,發覺這些盡是贗品,沒一個真的。武器是塗漆的木頭,王冠用薄錫打造,珠寶不過是染色玻璃。

“這是什麼地方?”

巴亞茲掃了一眼牆邊袍子:“戲服店。”

“什麼?”

“這座城市的人喜歡看戲。滑稽劇、正劇、各種表演,而這家店為表演提供道具裝備。”

“你是指聽故事?”羅根戳戳一把木劍,“閒人真多咧。”

一個圓胖矮男人走出店後部的門,狐疑地打量巴亞茲、馬拉克斯和羅根。“有什麼能效勞嗎,先生們?”

“是的。”巴亞茲上前一步,流利地說起通用語。“我們正籌拍一部大作,需要些道具。我們知道您是全阿杜瓦最優秀的戲服師傅。”

店主緊張地笑笑,打量著他們髒兮兮的臉孔和風塵僕僕的服裝:“是的,是的,但……呃……一分錢一分貨,先生們。”

“錢不成問題。”巴亞茲掏出個鼓鼓囊囊的錢包,隨手丟上櫃檯。錢袋口鬆開,沉甸甸的金幣灑在木頭上。

店主頓時雙眼放光:“當然!您們需要什麼?”

“我要一件華袍,符合大法師、大巫師此類身份,嗯,帶點神秘感。我們還要一件類似但不那麼堂皇的衣服,給門徒穿。最後呢,我們需要一套配得上勇士的服裝,穿在來自遙遠北方的王子身上。我估計,加些皮草不會錯。”

“好說好說,我去看看存貨。”店主消失在櫃檯後的小門內。

“這他媽什麼意思?”羅根質問。

法師咧嘴一笑:“這裡的人生而有身份地位。平民負責打仗、耕種和做工,紳士從事貿易、建築和研究,貴族擁有土地、驅使他人,而王族……”巴亞茲看了一眼錫制王冠,“……我也不知他們能做什麼。在北方,你可以建功立業、步步高升,只消看看我們的朋友貝斯奧德。但在這裡不行,這裡人人生來各得其所,職責一目了然。想得到重視,就必須顯出地位,我們現在的裝扮,恐怕進不了阿金堡大門。”

店主抱著一堆光鮮衣服出門,打斷了他的話:“最神秘的袍子,適合最有法力的巫師!這是去年春節上演的《帝國末日》中尤文斯的服裝,它——恕我直言——是我最傑出的作品之一。”巴亞茲提起猩紅布袍上閃亮的帶子,就著昏暗光線,滿意地欣賞。神秘紋飾,隱晦符文,太陽、月亮和星辰,皆用銀線繡成,閃閃發光。

馬拉克斯摸著給自己的那件閃閃發光的可笑服飾:“如果我穿這個去找你,呃,羅根,我想你當初就不會輕看我了。”

羅根一縮:“說不定我會笑得喘不過氣。”

“請看這件上等的蠻子裝束。”店主舉起一件黑皮革外衣放在櫃檯上,外衣飾有亮閃閃的黃銅螺旋紋,衣袂點綴著毫無意義的輕薄鏈甲。店主又指指配套的毛皮斗篷:“真正的貂皮!”這斗篷更可笑,既無防護功能,也不能保暖。

羅根雙手抱胸,護住自己的外套:“你覺得我會穿這個?”

店主緊張地咽口唾沫。“實在抱歉,朋友,”巴亞茲說,“他是位新潮演員,自信要完全融入角色。”

“是嗎?”店主舒了口氣,上下打量羅根,“北方人……現在……比較敏感。”

“話雖如此,但我告訴你,九指師傅安分守己。”老巫師用手肘推推羅根肋下,“特別安分守己,我保證。”

“既然你這麼說。”店主似乎根本不信,“敢問你們要演什麼呢?”

“噢,是出新劇。”巴亞茲用一根手指摩挲光頭,“我還在完善細節。”

“真的?”

“當然。應該說我正思考其中一幕。”他看著袍子,欣賞神秘符號的閃閃銀光,“關於第一法師巴亞茲如何奪回他的內閣席位。”

“哦。”店主了然地點頭,“一出政治劇,或是諷刺劇,對嗎?走搞笑路線還是嚴肅路線呢?”

巴亞茲瞥了羅根一眼:“這得走著瞧。”

蠻子進城 Barbarians at the Gate

傑賽爾奔跑在護城河邊的走道上,沉重地踏著磨舊的鵝卵石,高大的白牆在右邊無止境延伸,一塔又一塔——這是他沿阿金堡的日常跑步路線。戒酒之後,他的耐力得到了很大提高,很少跑得喘不過氣。時候尚早,城市街道幾乎是空的,只有幾個傢伙目睹他跑過,也許還吼出一兩句鼓勵話。傑賽爾不在乎他們,他死盯著搖曳閃爍的護城河水,心在別處。

阿黛麗。還能是誰?他原以為,收到威斯特的警告、不再見她之後,他能結束心猿意馬的狀態,把心思放到其他姑娘身上。他強迫自己專心練劍,並試圖燃起對軍官職責的興趣,但他實在辦不到,其他所有姑娘似乎都成了蒼白、無聊、可悲的生物。每天早晨的長跑,以及接下來冗長的梁木和重扛訓練,讓他沒法不想她。和平時期的軍官職責更是雪上加霜:閱讀枯燥的檔,守衛不需要守衛的東西……他沒法不走神,一走神她就在那裡。

阿黛麗穿著清爽的農婦衣裳,經過一天辛勤勞動,紅著臉汗津津地走回來;阿黛麗穿著公主的鮮豔服飾,珠光寶氣;阿黛麗在森林裡的泉水池中洗澡,他藏身灌木叢下偷窺;阿黛麗端莊優雅,羞澀地對他目送秋波;阿黛麗是碼頭邊的妓女,站在陰暗的門廊下招呼他。幻想有無窮多種,主角都是她。

不知不覺間,他完成了沿阿金堡的跑步,過橋進南門。

傑賽爾對門口站崗的衛兵毫不在意,他直接穿過隧道,沿長長的斜坡進到要塞內部,轉向瓦盧斯元帥等待的庭院。途中,阿黛麗仍在他腦海中盤旋。

其實他有很多事要操心。劍鬥大賽即將開始,他即將面對歡呼的群眾和親朋好友。大賽可以讓他出人頭地……也可以徹底毀了他。他本該夜不能寐,渾身冷汗,反復琢磨招式、訓練和武器才對。可惜他在床上想的全是她。

此外還有戰爭。站在阿金堡的陽光大道上很容易忘記,流口水的北方蠻子正入侵安格蘭。他也許很快會被派往北方,指揮自己的連隊參戰——這種事男人總該上點心。難道戰爭不危險嗎?難道在戰爭中他不會受傷、殘廢乃至被殺嗎?傑賽爾努力回憶恐刹芬利斯那張扭曲可怖、塗滿圖畫的臉,努力想像無數尖叫的蠻子兵臨阿金堡下。這真的很可怕,可怕又危險。

啊啊啊。

阿黛麗來自安格蘭。假如——假如,她落入北方人手中?自然,傑賽爾會立刻前去營救,決不能讓她受傷害。呃,至少不受太多傷害。也許扯破點衣服,沒什麼打緊?她無疑會很害怕,也滿懷感激,而他有義務安慰她,這是自然的事。她甚至會暈倒?那他可以抱著她,讓她的頭枕在他肩上。他放她下來,鬆開她的衣服,觸碰嘴唇,輕輕一下。她的唇或許會就此張開一點點,那麼……

傑賽爾在路上絆了一下。褲襠裡逐漸升起愉悅的鼓脹,愉悅,但對奔跑無益。快到庭院了,這樣沒法練劍。他慌亂張望,找東西讓自己分心,卻差點咬到舌頭——威斯特少校就站在牆邊,穿好了擊劍服,格外嚴肅地看著他逼近。那一瞬間,傑賽爾以為朋友讀出了自己心中所想。他咽下滿心罪惡感,血色上湧。威斯特不知道,不可能知道,他是為別的事不高興。

“路瑟。”少校沉聲道。

“威斯特。”傑賽爾對靴子說。威斯特被提拔進伯爾元帥的參謀團後,兩人的關係就不怎麼融洽。傑賽爾想為朋友高興,卻免不了覺得自己才更有資格。不管怎麼說,不管有沒有作戰經驗,他血統優先。現在阿黛麗又橫亙在兩人中間,還有威斯特那條多餘的、討厭的警告。每個人都知道威斯特第一個沖進烏利齊城,每個人都知道威斯特脾氣火爆——傑賽爾素來覺得挺刺激,直到自己成了這脾氣針對的目標。

“瓦盧斯在等你,”威斯特放下抱著的胳膊,大步走向拱門,“他不是一個人。”

“不是一個人?”

“元帥閣下認為需要有人為你打氣。”

傑賽爾皺起眉頭:“要出征了,誰會對我練劍感興趣?”

“戰爭或者比劍,都跟‘打’有關,都有相似的情調。這些日子人人佩劍,即便有的人一輩子也沒拔出來過。相信我,他們會為劍鬥大賽而瘋狂。”

來到明亮的庭院,傑賽爾不住眨巴眼睛——一面牆邊匆匆搭起臨時看臺,上面坐滿觀眾,少說也有六十人。

“主角來了!”瓦盧斯元帥大叫,觀眾們禮貌地讚歎。傑賽爾發現自己在微笑——來了好些個頭面人物:莫拉維大法官撚著長須;伊斯爾公爵離法官不遠,神情頗為無聊;蘭迪薩王太子悠閒地坐在前排,穿一件薄如蛛絲、閃閃發光的鏈甲衫,熱烈鼓掌。他那頂羽帽太大,坐他後面的人不得不努力傾身才看得清前方。

從瓦盧斯手中接過武器時,傑賽爾發現老元帥今天著實開心。“不准讓我失望!”元帥嘶聲道。傑賽爾緊張地咳了兩下,望向看臺上滿懷期待的人群,心忽然一沉:格洛塔審問官露出無牙的奸笑,而審問官後面坐的是阿黛麗·威斯特。她臉上的表情是他在白日夢中從未見過的:三分之一的嗔怪,三分之一的責難,還有三分之一的無聊。他移開視線,望向對面牆,暗罵自己的懦弱。最近這些日子,他似乎沒法跟任何人對視。

“本次訓練使用單面開刃的武器!”元帥聲若洪鐘,“三戰兩勝!”威斯特已抽出武器,踏入決鬥圈——細心修剪的草坪上用白粉筆畫出的圓圈。抽出自己的武器時,傑賽爾察覺到眾人的視線,心裡猶如有巨錘在敲。他走到威斯特對面,小心翼翼踩上草坪。威斯特舉械致敬,傑賽爾也跟著舉起,兩人就這樣一動不動面對著矗立片刻。

“開始!”瓦盧斯喝令。

一出手他就明白,威斯特決不會為他放水。威斯特的招式比平日更兇悍,他用一連串重切籠罩了傑賽爾,兩人的武器飛速碰撞刮擦。傑賽爾開始後退,他尚未習慣成為矚目的焦點,尤其這其中有許多見鬼的頭面人物。隨著威斯特將他逼向決鬥圈外,緊張感逐漸淡去,取而代之的是天長日久訓練出的本能。他向旁閃躲,為自己留出空間,雙手武器輪番出動,格擋下對手招式。他閃避、雀躍,難以捕捉。

觀眾消失了,甚至阿黛麗也不見了,手中雙劍卻似乎有了意識,前前後後,上上下下……他無須盯住武器,只消看著威斯特的眼睛,看著威斯特的目光在地面、手上的劍和傑賽爾旋舞的雙腿之間來回遊移。

他看破了威斯特的所有意圖。

他在對手衝鋒前就預感到衝鋒之勢,於是佯攻一記,向旁躲開,剛好在威斯特沖來時敏捷地閃到其身後。剩下的只是出腳絆腳踝,將對手摔出圈外。

“一比零!”瓦盧斯元帥高叫。

少校摔了個狗吃屎,觀眾一片笑聲。“屁股吃土嘍!”王太子哄笑,帽子上的羽毛歡快地搖來搖去,“路瑟上尉勝利!”滿臉是泥的威斯特似乎不那麼可怕了。傑賽爾朝看臺微一鞠躬,抬頭時冒險向阿黛麗的方向微笑,但他失望地發現她甚至沒看他——她目不轉睛地看著哥哥掛著猙獰的苦笑從泥土中爬起來。

威斯特緩緩起身。“打得好。”走回決鬥圈時,他咬牙切齒地低語。傑賽爾也站好位置,卻幾乎忍不住微笑。

“開始!”瓦盧斯再度喝令。

威斯特的兇悍未減分毫,可傑賽爾已很好地熱了身。這回他用各種花哨閃躲,引導觀眾們情緒起起伏伏。他動作越華麗,越是能在千鈞一髮之際躲開威斯特的攻擊,觀眾們就越是報以“哦!”或“喔!”的驚呼。他的表現從未這麼出彩,他從未移動得如此迅捷。身材更壯的威斯特開始累了,雙劍不再虎虎生風。他們的長劍撞在一起,刮擦,傑賽爾抓住機會扭動右腕,卸下威斯特的武器,旋即上前一步,用左手的短劍平砍。

“啊!”威斯特痛得一縮,立時丟開短劍,抓住上臂跳開,草地灑下連串血珠。

“二比零!”瓦盧斯宣佈。

王太子見血興奮得跳起來,帽子掉了下去。“完美!”他尖叫,“無敵!”其他人隨他起立,熱烈鼓掌。傑賽爾沐浴在觀眾們的讚揚中,笑得合不攏嘴,全身每塊肌肉都舒坦。他終於明白吃這麼多苦是為什麼了。

“打得好,傑賽爾,”威斯特咕噥,鮮血沿前臂流下,“我打不過你了。”

“很抱歉砍傷你。”傑賽爾咧嘴笑道,心裡半點也不抱歉。

“沒事,一點擦傷。”威斯特皺眉大步離去,始終壓著手腕。沒人關心他的離開,傑賽爾尤其不關心。比賽就是勝者為王。

莫拉維閣下率先走下看臺,向他道賀。“好個前途無量的小夥子,”他朝傑賽爾露出溫暖的笑容,“但您認為他能打敗佈雷默·唐·葛斯特?”

瓦盧斯慈父般拍拍傑賽爾肩膀:“在合適的時刻,我相信他能打敗任何人。”

“呵呵,您見過葛斯特比劍麼?”

“沒見過,聽說他很強。”

“喔,他確實很強——簡直是個魔鬼。”大法官抬起一對濃眉,“我很期待他們交手。你考慮過在法律界謀求發展嗎,路瑟上尉?”

他的提議令傑賽爾措手不及:“呃,沒有,閣下,這個……我是個軍人啊。”

“你當然是,但刀光劍影難免傷身。若想多個選擇,或許我能為你謀職位。對於前途無量的小夥子,我總是樂意支持。”

“呃,謝謝您。”

“那麼劍鬥大賽見,祝你馬到成功,上尉。”他垂下肩,緩步走開。他扔給傑賽爾的暗示令人難以接受,好在蘭迪薩王太子殿下十分樂觀。

“你是我的英雄,路瑟!”太子叫道,一邊用手指在空中比畫,模仿比劍,“我決定把壓你身上的注翻倍!”

傑賽爾鞠躬奉承:“殿下太慷慨了。”

“你是我的英雄!一個完美的軍人!一個完美的劍客總該為國作點貢獻,對吧,瓦盧斯?那個葛斯特怎麼就不是軍人呢?”

“我相信他也是個軍人,太子殿下。”元帥輕聲說,“作為布洛克公爵的親屬,他在公爵的私人衛隊中服役。”

“哦,”太子迷惑半晌,接著又來了精神,“可你是我的英雄!”他沖傑賽爾大叫,又用手指比畫了幾圈,帽子上羽毛晃得厲害。“你是我的英雄!”他蹦蹦跳跳地朝門廊而去,精緻的鏈甲衫閃閃發亮。

“不錯。”傑賽爾猛然回頭,笨拙地退開一步。格洛塔正歪著脖子瞅他——對一個瘸子而言,他還真有冷不防嚇人一跳的才能。“你竟沒退出,甘願讓大家找找樂子。”

“我從未想過退出。”傑賽爾冷冷回敬。

格洛塔舔舔牙齦空洞:“如你所說,上尉。”

“我沒亂講。”傑賽爾粗魯地轉身,唯願永不再跟這討厭鬼對話……結果直接望進了阿黛麗的眼睛,兩人相距還不到一尺。

“嗄——”他張口結舌地後退半步。

“傑賽爾,”她說,“最近我都沒見著你。”

“呃……”他緊張地環視周圍。格洛塔搖晃著走開,威斯特早已離去,瓦盧斯忙著應酬伊斯爾公爵和其他幾位逗留的觀眾。他們都沒注意他。他必須說出實情,他必須承認不能再跟她見面,他至少得對她做到這點。“呃……”

“沒什麼對我講?”

“呃……”他快速扭身走開,雙肩滿載羞恥。

***

對傑賽爾來說,在南門站崗的單調勤務到頭來卻像慈悲。他滿心盼望能麻木地站在城門口,一邊看阿金堡進進出出的人流,一邊傾聽卡斯帕中尉愚蠢的叨念。至少,去站崗前他這麼認為。

卡斯帕和那些全副盔甲的值班衛兵聚在對開大門周圍,門旁是兩個巨大的白色城門樓,老橋橫亙在護城河上。傑賽爾來到隧道盡頭,發現人群中另有他人。一個滿臉疲態的四眼小丑,傑賽爾模模糊糊記得此人。叫啥莫洛,宮務大臣的親信,沒道理在此現身。

“又見面了,路瑟中尉!”傑賽爾跳了起來。他之前沒發現那個瘋子蘇法盤腿坐地,背靠城門樓的純白牆壁。

“見鬼,他在這幹什麼?”傑賽爾怒喝。卡斯帕張嘴欲答,卻被蘇法搶先。

“沒事,中尉,我在等主人。”

“主人?”他想不出這個白癡會侍奉怎樣的大白癡。

“是的,他馬上就到,”蘇法皺眉瞅瞅日頭。“說實話,他有點遲到。”

“是嗎?”

“是的,”瘋子又露出友善的笑容,“但他會來的,傑賽爾,你放心。”

直呼名字實在過分。他幾乎不認識這瘋子,而他瞭解的部分只能讓他更厭惡。他正待惡狠狠地回敬,蘇法卻一個猛子跳起來,抓起牆邊手杖,掃清身上灰塵。

“他們到了!”白癡向護城河對面看去,傑賽爾跟上他的目光。

一個莊嚴的老人大步過橋,光頭高昂,一身仿佛來自於故事中,紅銀交雜的亮彩袍子在微風中飄飛。他身後跟著個病懨懨的少年,微微低頭,似乎有些怕老人,手心朝上托著老人的“法杖”。兩人身後是個裹毛皮大斗篷的大漢,比前兩人高出半個多頭。

“這是……”傑賽爾一時語塞。似乎在哪兒見過這老頭,或許是議會裡某位老領主?某個外國大使?這老頭身上無疑有種尊貴氣度。他們走來時,傑賽爾拼命回想,卻想不出個所以然。

老人在城門樓前停下,用閃閃發光的綠眼睛傲慢地掃視傑賽爾、卡斯帕、莫洛一干人。“尤魯。”他道。

蘇法踏步上前,深鞠一躬。“巴亞茲師父。”他用至為尊敬的語調低聲說。

原來如此。傑賽爾知道在哪兒見過這老頭了——這老頭跟國王大道上的巴亞茲雕像幾無二致,最近傑賽爾無數次從那雕像下跑過。眼前的老頭或許胖一點,但神態——嚴厲、睿智、掌控大局——分毫不差。傑賽爾不由得皺眉。長得像就可以隨便稱呼?他覺得這樣做不對。他也不喜歡那個拿法杖的瘦小子,但他最不喜歡的是老頭另一名同伴。

威斯特經常告誡傑賽爾,流浪到阿杜瓦的北方人——碼頭邊蓬頭垢面的蠻子、陰溝裡的醉鬼——不能代表北方人的真實面貌。他們在遙遠的北方自由自在地生活、戰鬥、爭吵、歡宴,無拘無束。在傑賽爾的想像中,北方人是高大、兇猛又帥氣的民族,帶著一絲羅曼蒂克味道,強壯而不失優雅,野性而不落高貴,蠻橫而不輸頭腦。他們的目光永遠鎖定在遠方地平線上。

眼前此人與他的想像大相徑庭。

傑賽爾這輩子沒見過更野蠻的人,連恐刹芬利斯比之也可說是文明世界的產物。此人的臉像是天天挨鞭子抽過,佈滿縱橫交錯的傷疤。

他鼻子折了,鼻尖微偏向一側,一隻耳朵有個大缺口,一隻眼睛似乎比另一隻高一些,眼眶周圍是半月形傷痕。總而言之,此人整張臉都被打破了,左右不均衡,像是個由於貪財而下場太多的鬥技士。此人表情也是癡癡呆呆,呆望著城門樓,前額現出深深的皺紋,嘴巴張大合不攏。傑賽爾覺得此人的智力大概跟畜生差不多。

他披了件長長的毛皮斗篷,裡面是螺旋紋裝飾的皮革外衣,這種野蠻的炫耀讓他看起來更野蠻。任誰都會注意到他腰間沉重的長劍。北方人目不轉睛地盯著白牆看,手撓著臉上的胡茬下一道巨大的粉色傷疤,傑賽爾注意到那只手只有四根指頭。關於此人的暴虐與野蠻,無須更多證據了。

原始人也能進阿金堡?王國不是正討伐他們麼?不可思議!但莫洛已走上前。“宮務大臣正等著您們,先生們,”他朝老人點頭哈腰,忙不迭地說,“請您們隨我——”

“等一等——”傑賽爾抓住下級秘書的胳膊肘,拖到一旁,“包括這傢伙?”他沖披斗篷的原始人點點頭,懷疑地問,“我們在打仗,你知道的!”

“我接到霍夫閣下的明確指示!”莫洛掙開胳膊,在眼鏡後眨巴眼睛,“扣人也行,但你得親自去跟宮務大臣解釋!”

傑賽爾吞了口口水,他可不想惹多餘的麻煩。他抬頭瞥向老頭,發現目光不能在對方身上停留太久。老頭有種神秘氣場,似乎他知道太多大家不知道的事,這著實令人不安。

“你們……必須……得把……武器……留下!”傑賽爾一詞一頓地發號施令。

“樂意之至。”北方人從腰帶上取下長劍,交給上尉。傑賽爾發現這把劍真沉,真是一件沉重、野蠻、直截了當的兵器。北方蠻子又交出一把長匕首,然後跪下從靴子裡抽出第二把,從背後抽出第三把,從袖子裡變出一把細刃,統統堆到傑賽爾伸出的手掌裡。北方蠻子笑得很歡——真他媽醜,那些傷疤扭曲糾結,讓他的臉更不均衡了。

“刀子永遠不嫌多。”蠻子用刺耳的深沉嗓音說。沒人發笑,蠻子也不在乎。

“可以走了嗎?”老頭問。

“立刻出發。”莫洛轉身帶路。

“我跟你們一起去。”傑賽爾把一大堆收繳的武器丟給卡斯帕。

“真不需要,上尉。”莫洛抱怨。

“我堅持要去。”等北方蠻子來到宮務大臣駕前,天知道他會做出多少傷天害理之事——雖然那些都是別人的問題,但上頭也許會怪罪傑賽爾看管不嚴什麼的,那就慘了。

衛兵們讓出道,這支奇怪的隊伍進了城門。莫洛當先帶路,不斷扭頭奉承身著華袍的老頭;蒼白的小子在後頭,然後是蘇法;九根指頭的北方人笨重地跟在後面。

傑賽爾殿后,拇指壓在腰帶上,離劍柄很近,隨時可以行動,以防北方蠻子有何不軌行為。走了一小段,傑賽爾不得不承認,蠻子今天似乎不想殺人。蠻子看起來只是很好奇、很著迷,甚至有些自慚形穢。他走得很慢,四下張望周邊建築,邊看邊搖頭,有時還撓撓臉,咕噥幾句。他會朝路人微笑——結果總是嚇壞對方——看來不是什麼大威脅。傑賽爾有些寬心,直到走到元帥廣場。

北方蠻子忽然站住,傑賽爾忙不迭地摸劍,卻見那原始人目光鎖定前方,目不轉睛地盯著一個噴泉。蠻子緩緩前進,百般謹慎地伸出一根粗指頭,戳戳閃爍的泉水。水流濺在他臉上,他猛地向後退,差點把傑賽爾撞翻。“泉水?”他低聲驚呼,“怎麼做到的?”

老天。這蠻子就像個小孩。一個六尺半身高、長著屠夫臉孔的小孩。“噴泉裝了水管!”傑賽爾在鋪路石上狠狠跺腳,“在……就在……地下!”

“水管。”原始人默默重複,依然著迷地瞪著泡沫翻飛的泉水。

其他人走遠了,快到霍夫辦公的大樓了。傑賽爾也從噴泉邊抽身,希望白癡蠻子跟上。謝天謝地,他跟來了,卻還在一邊搖頭,一邊對自己念叨“水管”,一遍又一遍。

他們進入宮務大臣涼爽幽暗的候見廳,牆邊長椅坐了不少人,有的看來等了很久。他們嫉妒地看著莫洛領這支奇怪的隊伍直奔霍夫的辦公室去。戴眼鏡的秘書拉開沉重的雙開門,站在門旁,候著禿頂老頭、拿法杖的小子、瘋子蘇法和九根指頭的原始人一個接一個進去。

傑賽爾想跟進,卻被莫洛攔住。“非常感謝您的幫助,上尉,”他淺淺一笑,“你可以回城門執勤了。”傑賽爾越過對方肩膀朝裡看。只見長桌後落座的宮務大臣眉頭深鎖,坐在他身旁的蘇爾特審問長面色陰沉、滿是懷疑。莫拉維大法官也在,但他皺紋遍佈的臉孔卻眉開眼笑。三名核心閣員再次齊聚一堂。

莫洛在他面前摔上門。

下一步 Next

“我注意到您換了秘書。”格洛塔漫不經心地說。

審問長笑笑:“當然。上一個不合適,你知道,他口風不緊。”格洛塔正把玻璃杯往唇邊送,忽在半空停住。“他出賣秘密給布商。”蘇爾特悠然續道,似乎此事盡人皆知,“我留意此事有段時間了。你不用擔心,不該知道的,他半點不知。”

這麼說……你知道誰是叛徒,一直知道。格洛塔反思最近幾周的事件,用全新的視角組合,以不同的方式拼湊,極力隱藏自己的驚訝。你把魯斯的供狀放到秘書能看見的地方,讓布商公會得知名單所列。你猜到他們會作何反應,他們也果然在你手掌心起舞,最終當了自己的掘墓人。你一直知道誰洩密,卻引導我去懷疑卡萊尼。整個計畫一絲不苟按你的設計展開。審問長心照不宣地朝他一笑。我敢打賭,你知道我在想什麼。我跟那癟三秘書一樣,是你棋盤上的一顆子。格洛塔忍住咯咯笑的衝動。幸運的是我是勝方的子,雖然完全被蒙在鼓裡。

“他為區區一點小錢就背叛我們。”蘇爾特續道,嘴唇厭惡地折起,“庫爾特出得起十倍價,只需勒索。年輕一代真是欠缺野心,還總是過分拔高自己。”他用冷酷的藍眼睛審視格洛塔。多少我也算是“年輕一代”,好自卑喲。

“您的秘書得到教訓了?”

審問長將酒杯輕輕放上木桌,幾乎沒發聲:“噢,是的,他得到了嚴重的教訓。真的,沒必要再關注他。”確實必要再關注一具碼頭邊的屍體……“必須承認,我非常驚訝你居然認定卡萊尼是內鬼。他是老一輩的成員,不良嗜好雖多,但背叛審問部?出賣秘密給布商?”蘇爾特嗤之以鼻,“他決計做不出。你讓個人好惡影響了判斷。”

“他似乎是唯一的嫌犯。”格洛塔呢喃道,話一出口立刻後悔。愚蠢,愚蠢,愚蠢的錯誤。閉嘴才是正道。

“似乎,”審問長沉重地咂舌,表達否定,“不,不,不,審問官,‘似乎’對我們來說不夠。拜託,從今以後,要以事實為基礎。但你無須太自責——此次事件,我允許你跟隨本能行動,最終你的錯誤鞏固了我們的地位。卡萊尼被清算了。”又一具浮屍……“我們正從安格蘭調回高爾主審官,接管阿杜瓦的工作。”

高爾?調回?讓那蠢貨出任阿杜瓦主審官?格洛塔不由自主地噘起嘴。

“你兩個似乎不太融洽,呃,格洛塔?”

“他頂多算個獄卒,對於調查一竅不通。他分不出無辜和有罪的區別,對真相不感興趣,純為快感而拷問。”

“噢,得了吧,格洛塔,難道你在犯人招供時沒有快感嗎?當他們招出名字時?當他們簽署供狀時?”

“我毫無快感。”任何事都不能讓我產生真正的快感。

“但你辦事得力。不管怎樣,高爾已動身,不管你對他有何看法,他都會與我們共事。他是最稱職、最可靠的審問官,全心全意為國王和王國服務。你知道,他曾是我的學生。”

“真的?”

“真的。他幹過你的活……所以說,你大有前途!”審問長為自己的笑話咯咯發笑。格洛塔只淡淡一笑。“總體來看,事情進展很順利,你的部分也完成得很好。祝賀你。”至少我還活著,這點值得祝賀。蘇爾特舉起玻璃杯,他們虛情假意地幹了一杯,透過杯沿狐疑地打量彼此。

格洛塔清清喉嚨:“庫爾特會長不幸亡故前提到一些趣事。”

“講。”

“布商有同謀,很可能涉案極深,據說是家銀行。”

“哈,把商人翻過來,底下總壓著銀行。他們幹了什麼?”

“我認為放貸的對此事瞭若指掌。無論走私、欺瞞,乃至謀殺,他們通通有份。我相信全出於他們的慫恿,甚至是他們直接下令,以便收回款子。我能對此展開調查嗎,閣下?”

“哪家銀行?”

“凡特和伯克。”

審問長陷入沉思,一邊用冷硬的藍眼睛審視格洛塔。他是不是知道這家銀行在搞鬼?他是不是有很多情報不打算跟我分享?庫爾特臨死前怎麼說的?你想找真凶,格洛塔?抓叛徒?去審問部找——

“不,”蘇爾特突然道,“這家銀行交流廣泛,關係網太複雜。現在我們沒有庫爾特,也就沒證據。布商這檔事算完結了,我有更緊要的任務交給你。”

格洛塔抬起眼。更緊要的任務?“我想先審問從公會大廳抓到的犯人,閣下,也許——”

“不,”審問長揮手阻止格洛塔說下去,“幾個月都審不完。我讓高爾負責。”他眉頭一緊。“除非你拒絕?”

我犁地、播種、澆水,為的是讓高爾收穫?太公平了。他謙卑地低下頭:“我當然沒有意見,閣下。”

“很好。你應知道昨日來的不速之客。”

不速之客?過去一周格洛塔困擾於背部酸痛,除了昨天勉強下床去看過那白癡路瑟比劍,其他時間都把自己鎖在小屋裡,無力走動。“我沒注意到。”他簡單回答。

“是第一法師巴亞茲。”

聽到這名字,格洛塔又淡淡一笑,審問長面無表情。“您顯然在開玩笑。”

“我沒有。”

“一個冒牌貨,閣下?”

“還能是什麼?但這傢伙挺能裝,他頭腦清醒、有理性、聰明,騙術出神入化。”

“您跟他談過?”

“談過。我說了,他挺能裝。他知道不少事,不少他本不該知道的事。我們不能輕易動他,不管他是誰,有人為他提供資金,有人向他灌輸情報。”審問長眉頭皺得更深,“他跟一個叛逃的北蠻子混在一起。”

格洛塔聽了也皺眉:“北方人?這事似乎不是他們的風格,他們向來直接。”

“同意。”

“那他是皇帝的間諜?古爾庫派的?”

“也許罷。不過坎忒人固然詭計多端,卻會暗地策劃,不會招搖過市。依我之見,此事的幕後主使恐怕就在左近。”

“您是指大貴族?內閣?布洛克?伊斯爾?亨根?”

“也許罷,”蘇爾特沉吟,“也許。他們遭遇了打擊。又或是我們的老朋友——大法官閣下幹的好事。對於近來局勢,他有點太心安理得,我敢說,他謀劃著什麼。”

貴族,大法官,北方人,古爾庫——可能是任何一方,也可能不是——但送來個冒牌貨意欲何為?“我不明白,審問長閣下。若只是送來間諜,何必大動干戈?肯定有更簡單的法子混入阿金堡。”

“關鍵是,”蘇爾特扮出格洛塔前所未見的苦臉,“內閣裡一直有把空交椅。這本身是項毫無意義的傳統,空洞的禮儀,為幾百年前早已死去的人物留下。想不到竟有人要求坐上它。”

“他提出了要求?”

“他提出了要求!他要求進入內閣!”審問長跳起來,繞桌子大步行走。“瞧瞧!不可思議的騙局!有人不知從哪挖出這麼個冒牌貨、騙子,妄圖讓他擠進政府決策圈!這騙子帶來一些古老檔,只能由我們去揭露!真無恥,你能相信這種事嗎?”

格洛塔不信。但此刻不必火上澆油。

“我要求給我調查的時間,”蘇爾特續道,“但內閣沒法無限期擱置此事。我們只有一兩周時間來揭露這自封的‘大法師’。此間,他和他的同伴將在鎖鏈塔上一套華美套房裡安家,還能不受干擾地遊蕩于阿金堡內,隨意製造麻煩!”

那個地方……“鎖鏈塔很高,摔下去——”

“不,還不行,我們最近的行為快觸及很多人的底線了。至少在目前,必須謹慎。”

“審問會帶來各種可能。加以逮捕,我很快就能找出他們的目——”

“我說了,謹慎!我要你去抄這個‘大法師’的老底,格洛塔,還要盯住他的同伴。查明他們是誰,從哪來,要幹什麼,最重要的是,揪出幕後黑手,並瞭解對方動機。我們必須搶在這個冒牌巴亞茲造成任何損害前把他揭露曝光。之後,你想怎麼審就怎麼審。”蘇爾特轉身走向視窗。

格洛塔笨拙又痛苦地從椅子上起來:“我從哪兒開始?”

“跟蹤他們!”審問長不耐煩地說,“監視他們!記錄他們跟誰說話,幹了什麼。你是審問官,格洛塔!”他厲聲叫道,沒有回頭,“審問官就是要問問題!”

總比死好 Better than Death

“我們在找一個女人,”軍官懷疑地打量他們,“一個殺人不眨眼的逃亡奴隸,極度危險。”

“女人,軍爺?”餘威困惑地皺眉,“極度危險,軍爺?”

“對,女人!”軍官不耐煩地揮手。“很高,有疤,頭髮極短,全副武裝,很可能背著張弓。”菲洛就站在他面前,很高,臉上帶疤,頭髮極短,弓挎後背,低頭盯著腳下沙地。“抓她的指令來自最高層!她是個竊賊和殺人犯!雙手沾滿鮮血!”

餘威堆出謙卑的笑容,攤開雙手:“軍爺,俺們沒見過這等人。您看,俺和俺家小子都沒武器。”菲洛不安地低頭盯向腰帶上寒光閃閃的曲刃劍,軍官似乎根本看不到。他一邊聽余威信口胡謅,一邊拍打蒼蠅。“俺們甚至不懂弓箭這玩意兒咋使。俺們只曉得真神——以及英勇無畏的帝國將士——會保護俺。”

軍官啐了一口:“算你識相,老傢伙。你來這兒幹嗎?”

“俺是作買賣的,要去達戈斯卡買香料,”餘威殷勤地一鞠躬,“還望軍爺開恩。”

“跟粉佬做生意?去他媽的聯合王國!”軍官又吐了口痰在沙地上。“話說回來,作買賣就顧不得廉恥。要掙他們的錢你得趕快,粉佬很快就要滾回海上!”他驕傲地挺挺胸膛。“皇帝陛下——奧斯曼-烏-多沙——就此發過誓!你怎麼看,老傢伙?”

“哦,那會是偉大的日子,光榮的日子,”餘威又深鞠一躬,“願真神保佑這一天快快到來,軍爺!”

軍官上下打量菲洛:“你兒子看來很強壯。他該參軍。”他走近一步,抓住菲洛光溜溜的胳膊。“看這胳膊,多好啊,有人教會是個神射手。你怎麼說,孩子?為真神的榮光和你的皇帝而戰,才是男人的事業!總比為蠅頭小利活著好!”菲洛手臂被他抓住的地方起了雞皮疙瘩,她另一隻手摸向匕首。

“唉,”餘威趕緊接話,“俺家小子生來……腦筋不好,比較靦腆。”

“啊,真可惜,也許某天男人都得上戰場。粉佬雖不開化,但挺能打。”軍官轉身,菲洛陰森森地盯著他。“好了,走吧!”他朝他們揮揮手。他手下的兵躲在路旁棕櫚樹蔭下,興趣索然地盯著他們經過。

菲洛一言不發,直到營地成為遠處的輪廓,才向餘威大喊:“達戈斯卡?”

“那只是起點,”餘威盯著貧瘠的平原,“然後向北。”

“向北?”

“穿過環海去阿杜瓦。”

穿過環海?她站住了:“我他媽不去那兒!”

“幹嗎凡事都鬧彆扭,菲洛?難道你樂意待在古爾庫?”

“全世界都知道,北方人全是瘋子!粉佬的聯合王國!都是些不敬真神的瘋子!”

餘威挑起一邊眉毛:“菲洛,沒想到你還敬神。”

“至少我知道那兒有一個!”她大喊著指指天上,“粉佬的腦殼跟我們不一樣,他們不像人!與其跟他們打交道,我寧願和古爾庫人在一起!何況,我還有恩怨未了。”

“什麼恩怨?刺殺奧斯曼?”

她皺皺眉:“說不定會。”

“哈!”餘威回身繼續前行。“他們在抓你,菲洛,你這不是自投羅網嗎?沒有我幫助,你走不出十跨。記得嗎,那裡有個籠子?宮殿前那個?他們等不及要把你扔進去。”菲洛咬咬牙。“奧斯曼是皇帝了。他們管他叫烏-多沙,說他是力量的化身,殘酷的代表!是一百年來最偉大的君王!他們如此擁戴他。刺殺皇帝!”餘威冷笑幾聲,“你真是異想天開,癡人說夢。”

菲洛盯著餘威爬山。她並不想陷入幻想。餘威可讓那些兵把她看成任何人,但畢竟只是把戲。媽的,她不能去北方,為何要跟不敬神的粉佬打交道?

她趕上他時,餘威仍在咯咯發笑。“刺殺皇帝呦。”他搖晃著腦袋,“他倒省事了,坐等你上鉤。你欠我人情,忘了麼?”

菲洛抓住他肌肉發達的胳膊:“你從沒說過要穿越大海!”

“你也沒問啊,瑪律基尼,你應該慶倖自己沒問!”他溫柔地掰開她手指。“否則你已是橫屍沙漠,而非活蹦亂跳地在我耳邊喋喋不休——好好想想吧。”

她暫時閉上了嘴,安靜地隨他並肩行走,一籌莫展地盯著前方貧瘠的原野,涼鞋“嘎吱嘎吱”踩在碎石上。她斜眼瞅老頭,無可否認,他用把戲救過她的命。

但去北方絕對不行,那是詛咒之地。

***

駐地隱藏在岩洞中,但從峭壁高處,就著明媚的陽光,它在菲洛眼中無可遁形。高牆掩藏了一排排整齊的建築,足有小城鎮規模,旁邊一座長碼頭延伸入水。碼頭旁靠著許多船。

許多大船。

木頭高塔,浮動堡壘,菲洛見過的最大的船也不及這些船一半大,桅杆好似水光映襯下的黑暗森林。碼頭旁共停了十艘,還有兩艘自海灣中緩緩破浪而來,巨大的船帆在風中翻卷,細小的人形在甲板和上方蛛網般的帆索上忙碌。

“我看到十二艘,”餘威嘟囔,“你的視力更好些。”

菲洛越過水面,順著曲折的海岸線望向遠方——大約二十裡遠處有另一處駐地,另一座碼頭。“那邊還有,”她說,“八艘,或九艘,比這裡的還大。”

“比這裡的還大?”

“大得多。”

“天啊!”餘威自言自語,“古爾庫人沒建過這麼大的船,連一半大的都沒有,更別提這麼多。全南方的木頭也不夠。肯定是從北方買的,多半來自斯提亞。”

菲洛對船啊,木頭啊,還有北方啊什麼的一概不關心。“那又怎樣?”

“這等艦隊,足令古爾庫稱雄海上。他們能從海上入侵達戈斯卡,甚至入侵西港。”

這些遙遠的地名對菲洛來說毫無意義:“然後呢?”

“你什麼都不懂,菲洛。我必須通知其他人。我們要加快行程,趕緊!”他一躍而起,急匆匆向大路趕。

菲洛抱怨了一聲。她回望海灣裡進進出出的木頭大澡盆,站起來跟上餘威。大船還是小船,都無所謂,古爾庫人可以把世界上所有粉佬抓來做奴隸。

如果這意味著他們會放過真正的人。

***

“別擋道!”一個騎兵在他們身後舉起鞭子。

“萬分抱歉,軍爺!”餘威聲音顫抖,匍匐著退進路邊草地,一邊用力拽菲洛的胳膊肘。菲洛站在灌木叢中,看著面前蹣跚而過的隊伍。瘦小的身形,鬆弛的皮膚,襤褸的衣衫,麻木的表情,手被緊緊綁住,眼睛空洞地盯著地面。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甚至有小孩,總共一百人,或者更多。六名騎兵押運他們,馬鞍既高,長鞭在手,這活兒實在輕鬆。

“奴隸。”菲洛舔舔乾燥的嘴唇。

“卡迪爾人起義,”餘威看著淒慘的隊伍,皺皺眉,“不想再臣服于偉大的古爾庫帝國,認為老皇帝的死是個機會。看來他們錯了,新皇帝比老皇帝更難對付。呃,菲洛?叛亂失敗後,你的皇帝朋友把他們統統貶為奴隸,以作懲戒。”

菲洛緊盯一個骨瘦嶙峋的女孩,她一瘸一拐地緩緩走著,赤腳踩在沙地上。她有十三歲?難說。她無精打采的臉上滿是污泥,前額有道結痂的傷疤,手臂後還有若干道鞭傷。菲洛看著艱難前行的女孩,咽了口口水。就在女孩前邊,一個老人絆了一下,臉朝下摔倒,讓整個隊伍停了下來。

“快走!”一個兵大喊著催馬過來。“爬起來!”老人在沙地上掙扎。“走啊!”一聲脆響,鞭子在老人瘦弱的後背留下長長一道血痕。菲洛的臉抽搐了一下,她下意識地後退一步,覺得自己的背也灼燒般地疼。

那裡爬滿傷痕。

鞭子就像打在她背上。

鞭打過菲洛·瑪律基尼的人沒一個活著。沒一個。她摘下肩上的弓。

“冷靜,菲洛!”餘威抓住她手臂,嘶聲道,“你幫不了他們!”

女孩彎下腰,幫那個老奴隸站起來。皮鞭再次落下,雨點般打在兩人身上。尖叫聲屬於女孩還是老人?

亦或是菲洛自己?

她甩開餘威,抽出一支箭。“我要殺了這畜生!”她咆哮。士兵猛然回頭,好奇地看著他們。餘威按住她的手。

“然後呢?”他嘶叫,“你殺了他們六個,然後呢?一百來號人,你讓他們吃什麼?喝什麼?嗯?藏到哪裡?其他人發現隊伍失蹤會怎麼做?發現衛兵死光了?屆時怎麼辦,殺手?你能帶這一百多個奴隸離開嗎?我可做不到!”

菲洛盯進餘威的黑眼睛,咬緊牙關,鼻子呼哧呼哧喘氣。她在考慮要不要動手先殺這老賊。

不。

媽的,他說的沒錯。她緩緩壓下怒火,盡可能壓低。她把箭插回去,繼續觀望奴隸隊伍。老奴隸掙扎前行,小女孩緊隨其後,如饑似渴的怒火啃食著她的內臟。

“你!”那個兵騎馬跑到他們面前。

“看你惹的好事!”餘威低罵一句,隨後滿臉堆笑地向士兵鞠躬。“抱歉,軍爺,俺家小子……”

“閉嘴,老頭兒!”士兵在馬上居高臨下看著菲洛。“嘿,小子,看上她啦?”

“啥?”她咬緊牙關,蹦出一個字。

“別裝傻,”士兵揶揄地笑著,“你盯她老半天了。”他轉向隊伍。“讓他們停下!”他大喊一聲。隊伍慢慢停下。

士兵彎下腰,一把夾住那骨瘦如柴的女孩,粗魯地拽出隊伍。

“是好貨。”士兵把她拽到菲洛面前。“有點兒小,但發育完全。當然先要好好洗洗。稍稍有點瘸,不過能治,主要是我們趕得急。她牙口不錯……張嘴,婊子!”女孩戰戰兢兢地張開乾裂的雙唇。“瞧,牙口不錯。小子,怎麼說?十塊金幣!撿個便宜唄!”

菲洛站在原地,盯著女孩的眼睛,那雙死氣沉沉的大眼睛。

“你看,”士兵向下探身,“她原本值二十塊金幣,這事沒有一點風險!等我們抵達沙弗法,就說她死在沙漠。沒人深究,這是常事!我賺十塊,你省十塊!雙贏!”

雙贏。菲洛抬頭盯著士兵。他摘下頭盔,用手背抹前額。“冷靜,菲洛。”餘威小聲警告。

“算了,八塊!”士兵大喊,“她很會笑!笑一個,婊子!”女孩的嘴角微微向上牽了一下。“喏,看見吧!八塊!簡直是打劫!”

菲洛雙拳緊握,指甲紮入手掌。“冷靜,菲洛。”餘威的聲音中是濃濃的警告。

“真神在上,碰上個賊小子!七塊!最低價,七塊,媽的!”士兵一臉挫敗地揮舞頭盔。“別操得太狠,五年後更值錢!他媽的白賺!”

士兵的臉就在幾尺外。她可以看清他額上每顆細小汗滴,頰上每根胡茬、每個痘疤、每道傷痕,乃至每個毛孔。她幾乎可以感覺到他的呼吸。

快渴死的人會喝尿、喝鹽水、喝油,不管多有害,身體對水的欲望戰勝了一切。這種事在惡土很常見,而現在,菲洛充滿了殺人欲望。她想空手撕裂他,扼住他喉嚨,咬下他臉上的皮肉。這欲望太強烈,她抑制不住。

“冷靜!”餘威嘶喊。

“俺買不起她。”菲洛聽見自己說。

“早說唄,小子,省得給我添麻煩!”士兵把頭盔扣回頭上。“不過,你小子眼光不錯,是好貨。”他一把抄起女孩,夾在腋下,拽回隊伍。“到沙弗法值二十塊金幣!”他回頭喊了一句。隊伍再次前行。菲洛一直盯著女孩,直到隊伍消失於山坡彼端。女孩蹣跚著、掙扎著,緩緩走向無法扭轉的命運。

她覺得好冷。好冷,好空虛。她真希望自己殺了那個兵,不管付出什麼代價。殺了他可以填補她心中空白,一時片刻也好。世事如此。“我曾走在那樣的隊伍裡。”她緩緩說。

餘威長歎一聲:“我知道,菲洛,我知道。好在命中註定你獲得了拯救,對此你該心存感激。”

“你該讓我殺了他。”

“哼,”老人厭惡地哼了一聲,“不得不說,你似乎恨不得殺光全世界。你腦子裡除了殺還有什麼,菲洛?”

“曾經有,”她喃喃道,“但被他們用鞭子清光了。他們揮舞長鞭,直到你一無所有。”

餘威站在那兒,憐憫地看她。奇怪的是,這次她沒生氣。

“我深感遺憾,菲洛。為你,也為他們。”他搖搖頭,走回路上。“但活著總比死好。”

她愣了一會兒,盯著遠處隊伍揚起的灰塵。

“都一樣。”她輕聲對自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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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根倚著護牆,迎向晨光,俯瞰全城。

他曾在圖書館陽臺上如此眺望,感覺過了好久。兩邊景致難分不同。在一側,旭日越過參差不齊、地毯般的建築群,灼灼閃耀,熱氣襲人,遠處傳來微弱的吵鬧;另一側是霧氣彌漫、冰冷陰森的小巷,空空蕩蕩,一片死寂。他想起圖書館那個早晨,那個他自以為如獲新生的早晨。現在的他跟那時的確不一樣:他愚蠢、渺小、醜陋、傷痕累累,迷迷茫茫。

“羅根。”馬拉克斯走上陽臺,站在他身邊,笑看朝陽和閃閃發光的海灣,灣內已被忙碌的船隻佔據。“很美吧?”

“你這麼說,但我不確定。這麼多人。”羅根打個冷戰,“這樣不對,我很害怕。”

“害怕?你?”

“我經常害怕。”來這以後,羅根基本沒睡。這裡永遠不夠黑、不夠安靜,永遠那麼熱、那麼逼仄、那麼臭。再厲害的敵人,總可以去戰鬥、消滅,羅根也能理解對方為何而戰;但你不可能跟這座沒有個性、冷漠無情、喧鬧不堪的城市鬥,這座城市憎恨一切。“我不該來這,真想馬上離開。”

“恐怕一時半會兒走不了。”

“我知道。”羅根深吸一口氣,“所以我打算下去參觀阿金堡,瞧瞧這裡究竟如何。既來之則安之。與其擔驚受怕,不如放手一搏,我爹常這麼說。”

“好想法。我陪你去。”

“你不能去。”巴亞茲站在門口,怒視門徒,“就算是你這種腦子,最近幾周進度也太丟人了。”他走進陽臺,“我認為,在我們無所事事地等待陛下召見期間,你最好抓緊學習。下次有空可能要很久以後。”

馬拉克斯匆忙進屋,沒回看一眼。這些日子,他總成為導師發洩怒氣的物件。到達阿金堡後,巴亞茲的幽默感便煙消雲散了,而且毫無回來的跡象。羅根沒法怪他,他們住在這,與其說是客人,不如說是囚犯。他對禮儀知之甚少,但也能看出周遭人不善的眼光和門外衛兵的含義。

“它擴張速度驚人。”巴亞茲粗聲粗氣地說,皺眉看向龐大的城市,“記得阿杜瓦最初不過是一堆窩棚,像大便上的蒼蠅般圍著鍛造者大廈。那時沒有阿金堡,也沒有聯合王國。我敢說,那時這裡人絕不會如此驕傲,他們把鍛造者當神一樣崇拜。”

他使勁清嗓子,吐出一口濃痰。羅根看著痰越過護城河,消失在下面的白色建築中。“去他媽的。”巴亞茲嘶叫。羅根覺得老巫師每次動怒,自己都惴惴不安。“我給了他們自由,他們就拿這報答我?讓我承受那些辦事員和昏頭昏腦的老僕役的嘲笑?”羅根開始覺得下去承受人們的猜疑和瘋狂行為算是種解脫了。他慢慢挪向門口,躲進屋。

不得不承認,作為囚犯,這間囚室還不錯。圓形客廳像是給國王住的——至少他這麼認為——裡頭有精雕細琢的沉重烏木椅,繪著森林和狩獵場景的厚重掛毯。貝斯奧德來這肯定賓至如歸,但羅根自覺像個呆子,總得輕手輕腳,生怕打碎什麼。廳中央桌上擺著高高一尊瓶,周身塗滿亮麗花朵,羅根走下長梯前,疑惑地盯著它看了好一會兒。

“羅根!”巴亞茲出現在門口,皺眉囑咐,“小心。對你而言,這地方怪,人更怪。”

***

泛著白沫的泉水從雕成魚嘴的窄管子中汩汩流出,落入寬闊的石頭池塘。那個驕傲的年輕人管這叫“噴泉”,還解釋說原理是地下裝了水管。羅根一想到地下河在腳底縱橫交錯,沖刷著城市地基,就覺得有些頭暈目眩。

廣場很大,乃是平石板砌的一大塊平地,周圍是峭壁般的白色建築。峭壁都是空心,裡面是樑柱和浮雕,高大的窗戶閃閃發光,爬滿了人。這裡似乎有怪事發生。廣場遠端正用木梁搭起一座巨大的傾斜建築,無數木匠圍在那敲敲打打,揮舞錘子榔頭,不時氣衝衝地互吼幾句。他們周圍是堆積如山的木板圓木、成桶釘子和各式工具,夠造十座大廳還有剩。他們從地面升起架子,猶如大船的桅杆直沖天際,高度可與後面的大房子媲美。

羅根雙手叉腰站在原地,目瞪口呆地盯著那不知用途的木架子。他走向一個圍皮圍裙、用力鋸木板的矮壯男人。“這個是什麼?”

“呃?”對方看都沒看他一眼。

“在建的這個,幹嗎用?”

鋸子鋸進木頭,碎料掉到地上。木匠把鋸好的木料放到旁邊木板堆上,才轉過來,狐疑地打量羅根,抹了把汗涔涔的額頭。

“看臺。”羅根茫然看著他。看臺是什麼?“劍鬥大賽!”木匠沖他大喊。羅根緩緩退了幾步。他完全聽不懂,只好轉身匆匆走開,離巨大的木架子和上面的人遠遠的。

他跌跌撞撞沖進一條大路,這路就像白色建築間一條幽深峽谷。路旁擺著面面相對的雕像,它們比活人大得多,緊皺眉頭,盯著來往行人的腦袋。最近的雕像有些奇妙的熟悉感。羅根過去細看,咧嘴笑了。第一法師似乎比當年胖了很多,或許是在圖書館吃得太好。羅根轉向一個匆匆走過的戴黑帽的小個男人,對方腋下夾著本厚書。

“巴亞茲,”他指著雕像說,“是我朋友。”那人看看他,看看雕像,又看看他,然後匆忙離開。

路兩邊佈滿雕像。羅根猜測左邊的應該都是聯合王國的國王,有些握寶劍,有些托卷軸或船模。有個雕像腳下有條狗,另一個胳膊下夾著捆小麥,除此之外,它們無甚差異,都戴著高高的王冠,都有相似的嚴峻面孔。很難想像他們說過一句蠢話做過一件蠢事——甚至想像不出他們會吃喝拉撒。

身後響起急促的腳步,羅根轉身,看見在城門口遇到的那個驕傲的年輕人沿路跑來,汗水浸透襯衫。羅根好奇他有什麼急事,但天氣這麼熱,瘋子才會追去問他。不管怎麼說,這裡的謎團多著呢。

大路通往一片蔥翠的廣闊空間,好似有雙巨手挖出野外風光,培植到林立的高大建築間,但這又和羅根見過的鄉村不同。修整過的青草短而平整,如同一條鮮活的綠毯。花都排成直線、圓圈和更奇妙的彩帶。這裡也有繁茂的灌木和大樹,但都被牽拉、修剪和圈圍成不自然的形狀。這裡還有水——石階上流下的汩汩水流以及一個被無精打采的樹環繞的平靜池塘。

羅根在這片方形綠地中漫遊,腳踩在小灰石鋪就的路上。這裡人不少,他們聚在一起曬太陽,或蕩起輕舟,在池塘裡無謂地一圈圈打轉,又或閒散地倚在草地上,吃吃喝喝,吹牛打屁。有些人會指著羅根大喊大叫,交頭接耳,或者直接躲開他。

他們看起來都挺奇怪,尤其是女人,皮膚幽靈般蒼白,身子被繁複衣裙包裹,頭髮堆得老高,插滿發簪木梳,還戴著怪異的大羽毛或沒用的小帽子。她們就像羅根出門前見到的那個大花瓶——過於纖細精美,什麼都做不了,還被太多裝飾壓得喘不過氣。然而羅根很久沒見過女人了,所以還是抱著僥倖心理沖她們興高采烈地微笑。她們有的被嚇壞了,有的還驚恐地喘氣。羅根長歎一聲。他的魅力真是半分不減。

羅根繼續前行,停在另一個寬闊廣場旁,旁觀士兵操練。這些士兵並非乞丐,也不是娘娘腔的少年,他們看來很結實,身披重甲,肩扛長矛,胸甲和護脛打磨得鏡子般光亮。他們裝備相同,站在一起組成四個各約五十人的方陣,像路旁雕像般一動不動。

穿紅夾克的矮個一聲喊——羅根推測是他們的頭兒——所有士兵轉了方向,端平長槍,在廣場上前進,沉重的靴子踩出統一節奏。同樣的武器,同樣的盔甲,同樣的步伐。這實在壯觀,閃閃發光的金屬組成槍陣緩緩推進,槍尖閃爍,活像生了兩百條腿的巨刺蝟。毫無疑問,在平坦的大廣場上,他們足以消滅正前方的假想敵,但若在碎石地上,在淅瀝瀝的雨水下,在糾結的樹林中呢?羅根覺得很難說。由於全副武裝,他們很快就會疲憊,而且方陣被打破後怎麼辦?只會並肩作戰的人,散開後還能打嗎?

他繼續前行,經過寬闊的庭院和精巧的花園,汩汩的噴泉與驕傲的雕像,整潔的小路和寬闊的大道。他在窄梯上上上下下,穿過橫跨溪流、道路乃至其他橋的橋。他碰見了很多衛兵,這些衛兵穿著形形色色的華麗制服,守衛著五花八門的大門、圍牆和小門,他們看他的目光都充滿懷疑。日當半空,羅根依然穿梭在白色建築群中,累得腰酸腿麻,東西難辨,脖子也因總抬頭觀望而酸痛不已。

唯一不變的,是那淩駕一切、俯瞰一切的巨塔,讓其他建築都相形見絀。它永遠都在,停留在眼角,籠罩了城中最宏偉的建築。羅根不由自主地被一點點引向它,來到塔下陰影中的荒僻角落。

這裡有所斑駁的大房子,旁邊亂糟糟的草坪上擺了把老木椅。那房子爬滿常春藤,尖尖的房頂中央下陷,許多瓦片不翼而飛。羅根一屁股坐下,大口喘氣。高牆後的巨塔被藍天勾勒出漆黑輪廓,沒有任何植物攀附在那座乾燥、荒蕪、死寂的人造石山上,巨磚間甚至沒有青苔點綴。巴亞茲稱它為“鍛造者大廈”,它和羅根見過的建築都不一樣。它沒有房頂,光禿禿的牆上也沒有門窗。它仿佛就是一叢雄偉而尖銳的石頭。為何造出這麼大的建築?誰是鍛造者?他只造過這個嗎?這座巍峨的廢塔?

“介意我坐下嗎?”一個女人俯視著羅根——羅根覺得她比公園裡那些奇怪的幽靈更像女人。她很漂亮,穿著白裙子,黑髮散落在臉旁。

“介意?當然不。說來可笑,沒人願坐我旁邊。”

她坐在椅子遠端,胳膊拄膝上,手抵著下顎,索然無味地打量巨塔:“大概是怕你吧。”

羅根看到一個男人挾著一捆檔匆匆走過,始終瞪大眼睛看他:“恐怕是這樣。”

“你看來有點危險。”

“你是說我很醜吧。”

“我想什麼就說什麼,我說你有點危險。”

“呃,外表會騙人。”

她挑起一條眉,仔細打量羅根:“你是說你愛好和平嘍。”

“哈……不全是。”兩人四目相對,女人似乎不害怕,不輕蔑,甚至沒有好奇。“你不怕我?”

“我來自安格蘭,我瞭解你的族人。並且——”她向後一仰頭,搭在長椅靠背上,“沒人和我說話。煩透了。”

羅根盯著中指殘根,盡力前後擺了幾下:“難怪。我是羅根。”

“有名字真好,我誰都不是。”

“人都有名字。”

“我沒有。我誰都不是。我是透明人。”

羅根皺眉看向身邊的她。她靠在椅背上倒向他,修長光潔的脖頸沐浴在陽光下,胸口輕輕起伏。“但我看得見你。”

她抬頭看著羅根:“你……是位紳士。”

羅根哂然一笑。他一生中有過無數稱謂,但從沒被稱作紳士。年輕女士並無心情陪他笑。“老娘不屬於這裡。”她自言自語。

“我也一樣。”

“我看出來了。但這裡是我的家。”她從椅子上起來,“再見,羅根。”

“再見,透明人。”他目送她轉身緩步離去,搖了搖頭。巴亞茲說得沒錯。這地方怪,人更怪。

***

羅根猛然驚醒,眨巴眼睛,瘋狂掃視周圍。黑,但並非全黑,這是座不夜城。他覺得自己聽到了什麼,但周圍什麼都沒有。熱,又熱又逼仄又窒息,甚至能感到黏膩的氣流湧進敞開的窗子。他呻吟一聲,將濕毯子推到腰下,擦擦胸口的汗,又往身後牆上蹭了蹭手。煩人的光線四處跳動,但這不是他最困擾的。要說九指羅根有啥急事,那就是他想撒尿。

不幸的是,在這兒不能隨便找把夜壺解決。這裡有專用設施:小房間放塊平木板,上面挖個洞。剛住進來,羅根曾順著那個洞往裡看,想弄清下面是什麼——洞口下極深,味道極糟。馬拉克斯向他解釋了“便池”的原理,他覺得這真是毫無意義又野蠻粗俗的發明。坐在硬木頭上,任穢氣包裹你那話兒。這裡的人管這叫“文明”——文明似乎就是做盡無用功,成天設想如何把簡單變複雜。

他翻下床,彎腰朝門的方向胡亂摸索——光線對睡覺來說太亮,卻沒亮到能視物。“操他媽的文明。”他咒駡著拉開門閂,赤腳小心翼翼走進中央的圓形客廳。

客廳很涼,太涼了。擺脫潮濕悶熱的臥房,冰涼的空氣讓他赤裸的肌膚很是舒暢。何不在這兒睡,非要進門後那個烤爐呢?他望向影影綽綽的牆,臉皺成一團,努力趕走朦朧睡意,尋找通往便池的門。按以往的運氣,他有可能沖進巴亞茲的房間,在熟睡的第一法師身上來一泡。搞不好這能降降老巫師的火氣。

他跨出一步,腿卻撞上桌角,一陣“稀裡嘩啦”。他咒駡著去揉瘀青的小腿——突然想起那尊花瓶,趕緊飛出一腳,剛好勾住倒下的花瓶的邊緣。眼睛漸漸適應昏暗光線,他隱約辨出花瓶上冰冷閃亮的花卉。他放回花瓶,突然冒出一個點子——上哪兒去找更好的夜壺?他鬼鬼祟祟地張望了一下,擺正花瓶……然後僵住了。

這兒有人。

一個高挑苗條的形影浮現在微光中,長髮被敞開的窗戶送進的輕風攪動。他在黑暗中輪廓分明,但羅根看不清他的臉。

“羅根……”是女人的聲音,溫柔低沉,卻讓羅根很不舒服。廳內變得極冷,冷若冰霜。羅根握緊花瓶。

“你是誰?”他嘶啞的質問在一片死寂中甚是突兀。做夢?他搖搖頭,握緊花瓶。感覺很真實。太他媽真實了。

“羅根……”女人無聲無息地靠近。窗外微光打在她側臉上——蒼白臉頰,深陷眼窩,隱隱可見的嘴角——隨後,一切又陷入黑暗。她有種熟悉感……羅根慌忙後退時拼命回想,眼睛死盯住對方,讓兩人間始終隔著桌子。

“你幹嗎?”胸口升起一股冰寒,這完全不對。他知道自己應該大聲呼救,找人幫忙,卻又覺得必須先弄清來者是誰。必須弄清。越來越冷了,羅根甚至看到吐息在面前結霧。他妻子死了,這他當然知道,她早就死在遠方,屍骨已寒,入土為安。他親眼目睹化為灰燼的村莊,裡面堆滿屍體。他妻子死了……可……

“泰芙莉?”他輕聲問。

“羅根……”她的聲音!是她!他張大嘴,女人朝他伸手,穿過窗外灑進的光線。蒼白的手,蒼白的指頭,蒼白、纖長的指甲。冷,冷若寒冬。“羅根!”

“你死了!”他舉起花瓶,準備砸她腦袋。手已伸出,正待松脫——屋內突然亮如白晝,膨脹、灼人、燦爛的光明,逼得人無法睜眼。模糊的房門傢俱通通清晰呈現,映出漆黑形體。羅根緊閉雙目,雙臂擋在眼前,靠在牆上大口喘氣。他感到一陣山崩地裂的震動,猶如巨樹傾倒的聲響,還有焦木的臭味。最後他稍稍睜開一隻眼,從指縫間朝外看。

整個房間天翻地覆。周圍又暗下來,但比之前亮些。牆上窗戶所在多了個參差不齊的大洞,光線正是從那透進來的。兩把椅子憑空消失,另一把只剩三條腿,椅子邊緣火光漸漸褪去,像在大火裡燒了很久一樣冒出青煙。幾秒前還在身前的桌子沒了一半,還滑到大廳另一頭。部分天花板被掀了起來,地上灑滿石塊石膏以及斷裂的梁木和粉碎的玻璃。奇怪的女人則不知所蹤。

巴亞茲晃悠悠地在廢墟中尋路,走到牆邊透過那個洞向夜色中張望,睡衣拍打著他壯碩的小腿:“它跑了。”

“它?”羅根盯著仍在冒煙的洞口,“她知道我名字……”

巫師蹣跚著走向唯一一把完好的椅子,散了架般癱坐在上面:“應該是個食屍徒,卡布林派的。”

“食什麼?”羅根茫然地問,“誰派的?”

巴亞茲擦擦臉上汗水:“你不會想知道。”

“的確。”羅根有同感。他揉揉下巴,盯著牆上露出的夜空,考慮是否該改變心意。太晚了。門口響起一陣瘋狂的敲門聲。

“來了,別急。”羅根笨拙地穿過廢墟,拉開門閂。一名怒衝衝的衛兵擠進來,一手提燈,一手握劍。

“怎麼這麼吵!”燈光掃過屋內狼藉,掃過參差破碎的石膏、滿地碎石和空曠的夜空。“我操。”他輕聲驚呼。

“有位不速之客。”羅根壓低聲音。

“呃……我得去通知……”衛兵徹底淩亂了,“……通知別人。”他跌跌撞撞朝外退,在門口差點被掉在地上的木梁絆倒。隨後羅根聽到他奔下樓的聲音。

“什麼是食屍徒?”沒人回答。巫師睡著了,雙眼緊閉,眉頭深鎖,胸口緩緩起伏。羅根低頭一看,驚訝地發現自己還死握著那尊精緻漂亮的花瓶。他小心地清出一片空地,把花瓶立在廢墟中間。

一扇門打開,羅根不由心頭一顫,是馬拉克斯,他瞪大眼看著這一片狼藉,僵硬的頭髮朝四面八方伸出。“怎麼……”他艱難地走向破開的洞口,小心打量著夜空,“我操!”

“馬拉克斯,什麼是食屍徒?”

魁扭頭看羅根,臉上寫滿恐懼。“禁止,”他輕聲說,“食人肉……”

問 Ouestions

格洛塔以最快的速度把粥往嘴裡送,想搶在反胃前吃個半飽。吞咽、咳嗽、顫抖,最後他推開碗,不願再多看一眼。事實如此。“最好是要緊事,塞弗拉。”他咕噥道。

刑訊官用一隻手攏回油膩的頭髮:“要不要緊取決於您。是關於咱們的法師朋友。”

“噢,第一法師和他英勇的同伴。怎麼了?”

“昨晚他們的住處不安寧。他們說有人闖入,打了一架還是啥的,似乎造成了破壞。”

“有人闖入?打了一架?造成破壞?”格洛塔不悅地搖頭,“似乎?似乎對我們來說不夠,塞弗拉。”

“沒錯,但無可奈何,守衛啥細節都搞不清。說實話,他看起來像見了鬼。”塞弗拉往椅子裡一沉,雙肩聳到耳畔,“得有人去調查,最好您親自去,以便靠近觀察。或許,還可以提些問。”

“他們人呢?”

“您會喜歡的。他們住鎖鏈塔。”

格洛塔緊鎖眉頭,將粥粒吸出牙齦空洞。是的,而我敢打賭,他們住頂樓。“還有別的情況嗎?”

“北蠻子昨日出門閒逛,轉了半個阿金堡。我們嚴密監視著他,”刑訊官抽抽鼻子,整整面具,“醜八怪一個。”

“噢,北蠻子。他犯下多少罪行?強暴、謀殺、縱火,無惡不作?”

“誠實地說,他挺安分,搞得一上午的監視沉悶無聊。他到處轉悠,見到每樣東西都發呆。不過,他倒是和一些人談過。”

“有我們認識的人?”

“都是些無足輕重的人。一個搭建劍鬥大賽看臺的木匠、一個路過國王大道的辦事員。他在大學旁和一個女孩說得最多。”

“女孩?”

塞弗拉眼露笑意,“對,是個漂亮妞。叫什麼來著?”他打個響指,“我專門查過。她老哥是王軍軍官……威斯特,威斯特什麼……”

“阿黛麗。”

“對了!您認識她?”

“嗯,”格洛塔舔舔牙齦空洞。她問候過我。“他們說什麼了?”

刑訊官抬起眉毛:“多半是些廢話。她是安格蘭人,才來都城不久。你覺得他們有聯繫?需要抓她來審?我們很快就能找出答案。”

“不!”格洛塔叫道,“不,不行。她哥曾是我朋友。”

“曾是。”

“不准任何人動她,聽清楚沒,塞弗拉?”

刑訊官聳肩:“隨您便,審問官,隨您便。”

“我明確下令。”

他們沉默了一會兒。“布商翻不了盤了?”塞弗拉滿懷希望地問。

“應該是吧。他們徹底報銷了,只剩下掃尾工作。”

“我敢說,這活兒大有油水可撈。”

“我同意。”格洛塔酸溜溜地道,“但審問長閣下認為不值得把咱們的天分浪費在這種事上。”不如派去監視冒牌巫師。“至於碼頭邊的小產業,你別輕易放掉。”

塞弗拉聳肩:“我猜不用多久,您又會需要私密地點。放心,只要價碼合適,它隨時為您開放。我遺憾的只是工作沒辦完就撒手。”

沒錯。格洛塔考慮了一會兒。危險,審問長閣下明確要我放手,繼續深挖、違抗審問長很危險。但我嗅到了什麼。先不管他,拋下線索不問並非我的作風。“還有一事。”

“何事?”

“此事務必小心。你知道銀行嗎?”

“大房子。利滾利。”

格洛塔淡淡一笑:“你還是個財務專家咧。我對一家銀行感興趣:凡特和伯克。”

“沒聽過,但可以打聽。”

“小心,塞弗拉,明白嗎?我的意思是,此事你知我知。”

“我是全天下最最小心的人,頭兒,問誰都知道。真的,我的口頭禪是——小心駛得萬年船。”

“你最好如此,塞弗拉,最好如此。”不然我倆都得掉腦袋。

***

格洛塔坐倒在地,屁股拼命往射擊孔裡擠,背靠在石上,伸開左腿——腿上火辣辣地痛。自然,每天每時每刻,痛苦都與他形影不離。只是爬上去更難受。

呼吸穿過“哢噠哢噠”咬緊的牙關,帶出聲聲呻吟。每一小步都是艱巨的使命。猶記得當年參加劍鬥大賽前,瓦盧斯元帥要他在這兒跑上跑下。我一次邁三步,毫不費力。看看現在的我,誰想得到呢?

顫抖的身軀汗珠密佈,眼睛被淚水刺痛,鼻孔灼燒般淌下鼻涕。流失的都是水,我快渴死了。這有什麼意義?這一切到底有何意義?若有人路過,看見我這樣子會作何感想?可怕的審問部之鞭,屁股塞在射擊孔裡,痛得寸步難移?我能戴上嚴酷的假面,以冷漠的微笑回應嗎?我能假裝無動於衷嗎?我能說自己經常來這兒、在臺階上休息嗎?或者哭著尖叫著求助?

沒人路過。他湊在射擊孔裡休息,頭枕在冰冷的石上,顫抖的膝蓋放於身前。鎖鏈塔已爬了四分之三。沙德·唐·格洛塔,無敵的劍客,雄赳赳的騎兵軍官,擁有過多少美好前程?當年我能一口氣跑幾小時,不知疲倦地永遠跑下去。一滴汗珠滑下後背。為什麼要幹這個?他媽的什麼人會幹這個?我今天就辭職,回家陪老母親。然後呢?然後呢?

***

“審問官,很高興您能來。”

高興的是你,混蛋,我可不高興。格洛塔靠在臺階頂的牆上,牙齒在空洞中用力磨。

“他們在裡面,亂糟糟的……”格洛塔手發抖,杖尖顫巍巍地點地,頭暈目眩,抽搐的眼中衛兵一片模糊。“您還好嗎?”衛兵籠罩過來,伸出一隻手。

格洛塔抬頭:“打開該死的門,白癡!”

對方趕緊跳開,並把門推開。格洛塔的每個部位都想立刻散架,摔個狗吃屎才好,他純憑意志力才站直。他強迫自己把一條腿邁到另一條腿前面,強迫自己放鬆呼吸,強迫自己挺肩昂頭。他驕傲地走過衛兵,全身每個部位都在尖聲抗議。

看到門後光景,他差點失去鎮靜。

昨天這裡還是阿金堡最漂亮的套房之一,為最尊貴的貴賓或外國要人準備。昨天。如今窗戶所在的牆上現出一個不規則的大洞——經歷過樓梯井的昏暗,灼目陽光一時難適——天花板部分垮塌,斷裂的梁木和石膏碎片懸在空中,地上佈滿石塊、玻璃碴、多彩的布料殘片。古董傢俱四分五裂,邊沿還有燃燒的焦痕,似乎過了火。在這片廢墟中,僅有一把椅子、半張桌子和一隻雕花瓶奇妙地逃得大難。

一個滿臉病容的年輕人迷惑地站在昂貴的廢料堆中。他抬頭看見格洛塔在廢墟中跋涉而來,緊張得直舔舌頭,欲言又止。有比他更不專業的冒牌貨嗎?

“呃,早上好?”年輕人下意識地理理長袍——袍子很沉,繡滿了神秘符號。他有多不自在啊?他能當巫師門徒,我就是古爾庫皇帝。

“敝人格洛塔,來自國王陛下的審問部,被派來調查這樁……不幸事故。敝人以為前來迎候的會是位長者。”

“噢,是的,對不起,我是馬拉克斯·魁。”年輕人結結巴巴地說,“我師父是偉大的巴亞茲,第一法師,精通高等技藝,擁有無比智——”跪下,給我跪下,給強大的古爾庫皇帝跪下!

“馬拉克斯……”格洛塔粗暴地打斷對方,“……魁,來自舊帝國?”

“啊,是啊,”年輕人臉色微微放光,“您也知道我家——”

“不,我不清楚,”蒼白的臉一塌,“你昨晚可在現場?”

“呃,是的,我在旁邊房間睡。恐怕沒看見事情經過……”格洛塔一眨不眨專注地盯著他,想把他看透。門徒咳嗽幾聲,低下頭去,好似在思考該怎麼打掃整理。這路貨色能讓審問長緊張?他太蹩腳了,腦門上貼著四個字:我是騙子。

“其他人看見了?”

“是的,呃,我想九指師傅他——”

“九指?”

“是,他是我們的北方同伴,”年輕人眼睛又一亮,“一位聲名顯赫的勇者,國王的鬥士,可算作王子——”

“一個來自舊帝國,一個來自北方,好一對組合。”

“是啊,哈哈,我們真是,我想——”

“九指現在何處?”

“還在睡呢,呃,我可以叫醒他——”

“那麼勞駕?”格洛塔在地上點點手杖。“塔太高啦,我還不想這麼快下去。”

“是啊,呃,當然……不好意思。”年輕人快步走向某扇門,格洛塔轉身裝作研究牆上那個洞——實際上他的臉皺成一團,拼命咬唇才沒像生病的孩子一樣號哭。他抓住洞沿的碎石,盡全力捏緊。

待痙攣過去,他仔細分析洞口。鎖鏈塔頂的牆仍有四尺厚,灰泥拌石,封以石磚。轟出這麼大個洞,得要最強勁的投石機射出實心球,或一隊身強力壯的工人沒日沒夜幹上一周。無論巨型攻城機器還是工程隊,都不可能逃過衛兵的眼睛。所以這究竟是怎麼來的?格洛塔伸手撫摩邊沿。小道消息說極南方產炸藥。一點炸藥有這效果?

門開了,格洛塔轉身看見一個大個子矮身通過門廊,一邊用大手緩慢地扣襯衫。那是種深思熟慮的緩慢。可以快,但不願那麼快。大個子頭髮亂成一團,石板般的臉傷痕累累,左手缺了中指。外號九指,真有想像力。

“在補覺?”

北方人點點頭:“你的城市對我來說太熱——晚上睡不著,白天打瞌睡。”

格洛塔腿腳抽痛,後背呻吟,頸項僵得像棵樹,使盡渾身解數掩蓋真實感受。他願付出一切坐進那張完好的椅子裡,尖叫個驚天動地。但我必須站直,才好揭穿這幫江湖騙子。“你能解釋這裡發生的事嗎?”

九指聳肩:“我晚上要撒尿,發現屋內有人。”通用語似乎不錯,雖然用詞難稱文雅。

“你看清來人了嗎?”

“沒有。我只看見是個女人。”他不自在地扭肩。

女人,真的?太能編了。“可有其他有助於我們從一半人口中尋找罪犯的線索?”

“屋子冷,很冷。”

“冷?”當然,怎麼不冷呢?昨晚是今年最悶熱的夜晚之一。

格洛塔長久地注視著羅根的眼睛,對方也與他對視。深陷、黑暗、冷酷的藍眼睛。這雙眼睛不傻。也許他外表跟人猿沒兩樣,但思維縝密,先想後說,決不多嘴。他是個危險角色。

“你來此有何貴幹,九指師傅?”

“我和巴亞茲一道,他的打算你可以直接問他。真的,我不清楚。”

“就是說他雇你嘍?”

“不是。”

“你忠心耿耿地追隨他?”

“也不算。”

“你是他的僕役?”

“不,更不對。”北方人緩緩抓撓滿是胡茬的下巴。“我也有點搞不懂自己。”

你這個醜陋的大騙子。該怎樣揭穿你?格洛塔朝一片狼藉的房間揮舞手杖。“闖入者如何能造成這等破壞?”

“巴亞茲幹的。”

“他幹的?怎麼幹?”

“他稱之為‘高等技藝’。”

“高等技藝?”

“魔能既生異界,輒狂悖禍亂,”門徒驕傲地背誦,仿佛說出了全世界最重要的真理,“下界之力可危也。故法師須以識調之,成高級技藝,一如匠人——”

“異界?”格洛塔不耐煩地打斷小傻瓜的聒噪,“下界?指地獄嗎?你會不會魔法,九指師傅?”

“我?”北方人輕笑,“我一點不會。”他想了一下,又後見之明般補充,“我只會跟鬼靈對話。”

“鬼靈,你是說?”行行好。“也許鬼靈能告訴我們闖入者的身份?”

“恐怕不能。”九指悲傷地搖頭,看不出是沒聽懂諷刺還是故意裝傻,“這裡沒有蘇醒的鬼靈,他們都在沉眠。他們在這裡沉眠了很長時間。”

“噢,那當然。”鬼靈寶寶該上床嘍,我厭倦了這場遊戲。“你從貝斯奧德那兒來?”

“可以這麼說。”這回輪到格洛塔驚訝了。他以為對方會矢口否認,竭力掩飾,不可能直接承認。九指甚至連眼睛都沒眨:“我曾是他的鬥士。”

“鬥士?”

“我十次代表他決鬥。”

格洛塔思考該怎麼問:“你都贏了?”

“我很幸運。”

“那麼,你可清楚,貝斯奧德眼下入侵了聯合王國?”

“我知道。”九指歎口氣,“我早該宰了那雜種,只怪當時年輕又天真,現在恐怕沒機會了。世事如此。你必須……什麼來著?”

“現實一點。”魁介面。

格洛塔皺眉。片刻前,他還以為自己就要揭穿這場鬧劇,如今卻陷入更大的謎團中。他瞪著九指,但那張傷痕累累的臉上沒有任何答案,只有更多問題。與鬼靈對話?貝斯奧德從前的鬥士、如今的死敵?在烏七八黑的夜裡遭到神秘女人襲擊?甚至搞不清自己來此的目的?聰明的騙子說話真真假假,但這傢伙撒謊太多,把我都搞懵了。

“噢,有客人!”一個魁偉的老頭走出房間,他留著短短的灰鬍鬚,正用布使勁擦光頭。巴亞茲。老頭不客氣地坐進那張完好的椅子裡,舉手投足毫無歷史偉人應具的優雅風範。“抱歉,我正享受洗浴的樂趣。這兒的洗浴設施委實不賴。自來阿金堡,我天天洗,一路灰塵著實討厭,非得好好洗洗不可。”老頭搓著頭皮,嘴裡呵呵有聲。

格洛塔在腦海裡比對眼前的老頭和國王大道上的巴亞茲雕像。難說有何相似。前者只有後者一半氣度,還比後者矮了若干倍。給我一小時,我能找到五個更相似的老頭,見鬼,給把剃刀我能將蘇爾特審問長打扮得更像。格洛塔看著對方閃亮的腦殼。他是不是每天早上專門剃過呢?

“你是?”自稱巴亞茲的老頭問。

“在下格洛塔審問官。”

“噢,國王陛下的審問官。我們真榮幸!”

“噢,不,榮幸的是我。您,可是傳奇人物巴亞茲,第一法師呐!”

老頭回瞪他,一雙碧眼如欲噴火:“過譽,老夫確是巴亞茲。”

“您的同伴,九指師傅,剛才向在下描述了昨日的事件。蠻驚險的。他聲稱一切都是……您所為。”

老頭一噴鼻息:“老夫對不速之客素無好感。”

“在下明白。”

“不好意思,糟蹋了這間套房,但經驗證明,出手務必快准狠,不能瞻前顧後。”

“那當然。恕在下無知,巴亞茲大師,準確地說,您是如何……糟蹋這間套房的?”

老頭笑了:“你一定能理解,組織秘密不能隨意公諸於眾吧?你看,老夫有門徒了。”他朝拙劣的小騙子示意。

“我們剛見過。好吧,您能用大眾能領會的概念簡明扼要地開導在下嗎?”

“你可稱之為‘魔法’。”

“魔法,在下懂了。”

“沒錯,魔法,法師組織就是施放魔法的組織。”

“嗯嗯嗯,您不會好心到當場為在下演示吧?”

“噢,那可不行!”自封的巫師大咧咧地笑道,“老夫不變戲法。”

老混蛋跟北方人一樣深不可測。北方人幾乎不主動開口,老混蛋說個不停又等於什麼也沒說。“必須承認,對闖入者如何闖入,在下全無頭緒,”格洛塔環視房間,尋找可能的入口,“衛兵什麼也沒見,唯一的可能是爬窗。”

他小心翼翼地挪到洞口,朝外觀察。這裡曾有個小陽臺,如今只剩幾小截斷裂石料。洞口附近的塔壁依然光滑陡峭,下方遠處是閃爍河水:“很難爬,尤其對穿裙子的女人,在下以為太誇張了,您覺得呢?這女人到底是何方神聖?”

老人嗤之以鼻:“怎麼,要老夫替你做功課嗎?也許是從便池上來的。”他的猜測讓北方人十分困擾。“你幹嘛不抓住她審問呢?你們不這麼幹?”

漂亮,漂亮,漂亮的演技。無辜的抗議作為上乘調料,幾乎讓我信服。幾乎,但別想得逞。“問題在於,沒有任何證據能證明神秘闖入者存在。我們沒發現任何屍體,下面街道撒滿了木頭、傢俱碎片、牆壁石磚,等等,但毫無闖入者的跡象——無論此人是男是女。”

老人緊盯他,額上慢慢現出深深的皺紋:“也許屍體燒沒了,也許被扯成難以尋找的碎片,也許化為飛灰。魔法沒法精密測算、沒法準確預測,即便對於大師。意外隨時可能發生,很容易發生,特別是老夫心情不佳的時候。”

“恐怕您必須承受壞心情。恕在下冒昧,你可能不是傳說中的第一法師巴亞茲。”

“是嗎?”老頭的濃眉擠到一起。

“至少不能排除……”緊張氣氛籠罩圓廳,“你冒充他的可能。”

“你說老夫是冒牌貨?”自封的大法師吼道。蒼白的年輕人趕緊低頭,默默地朝牆倒退。格洛塔陡然自覺孤零零地站在廢墟當中,四顧無援,不適感每一刻都在增長。他必須挺起胸膛。

“也許整個事件是你自導自演,方便展現‘魔法威力’?”

“方便?”禿頂老頭嘶聲道,聲音洪亮得不自然,“你說,方便?方便就是老夫可以晚上睡覺不受打擾,方便就是老夫可以坐回在內閣的舊交椅,方便就是老夫的言語即律法——跟從前一樣——沒人會多問該死的蠢問題!”

他和國王大道上的雕像的相似之處急劇增加。沒錯,同樣威嚴緊皺的眉,同樣輕蔑的冷笑,同樣的怒火與威脅。老頭的話沉沉地壓在格洛塔身上,讓他難以呼吸,讓他想要跪拜,這些話將刻進他的頭顱,掃清每一絲殘存的懷疑。他瞥向牆上的大洞。炸藥?投石機?工人?難道沒有更簡單的解釋?世界似乎在旋轉,跟幾天前在審問長辦公室一樣,他開始用全新的視角組合,以不同的方式拼湊。如果最簡單的答案正是事實?如果……

不!格洛塔把這樣的答案排擠出去,抬頭還以冷笑。一個經驗豐富、花言巧語、特意剃光腦殼的演員。僅此而已。“您若名副其實,便不該害怕在下的問題,更不該害怕回答。”

老人笑出聲來,詭異氣氛終得緩解:“無論如何,審問官,你的執著讓人欽佩。你肯定會想盡辦法證明自己的理論。祝你好運。正如你所說,老夫沒什麼好怕的,只求你再次打擾時,至少拿證據說話。”

格洛塔僵硬地鞠躬:“在下盡力。”說完,他朝門走去。

“還有件事!”老人看著破洞叫道,“能不能換間房?風吹進來有些涼。”

“這個好說。”

“非常好。最好能少走些臺階,這該死的臺階近來跟老夫的膝蓋過不去。”是嗎?這點你我倒一致。

格洛塔最後打量了一下三名來客。禿頂老頭毫不畏懼地與他對視;瘦長的年輕人抬頭緊張地看了幾眼,又慌慌張張移開視線;北方人還在皺眉研究廁所門。騙子,傻瓜,間諜。可要怎麼揭穿他們?“日安,先生們。”他聚起所有尊嚴朝臺階蹣跚走去。

高貴 Nobitity

傑賽爾刮掉下巴最後幾茬鬍子,在碗裡清洗剃刀。他擦淨刀合上後,小心地放到桌上,欣賞陽光在珍珠母把手上流轉。

他把臉也擦淨,然後——這是他一天的精華時刻——對鏡自賞。這面上好的鏡子剛從威斯尼亞進口,是父親的禮物。明亮光滑的橢圓形玻璃鑲嵌在雕飾華麗的黑檀木框中,這等傢俱才配得上這般俊美的人兒,那人兒正從鏡子裡回望他——說真的,俊美委實不足以形容這般容貌。

“你真是完美無瑕,對不?”傑賽爾微笑著自言自語,一邊撫摩光滑的下巴。多美的下巴。人家常說這是他身上最美的部分——這當然不是指他其他部分就不好看——他向右偏偏頭,又向左偏偏頭,以便更好地欣賞自己完美的下巴。肉不多,皮不粗,很有型,卻與女性線條不同,沒那麼軟弱。毫無疑問,這是男人的下巴,末端那個極淺的溝,既顯出力量與權威,又不失於敏感和思想。世上還有這樣的下巴嗎?也許某位國王或傳說裡的英雄與之遜色不遠。總而言之,這是個高貴的下巴,沒有哪個平民能擁有這樣的下巴。

傑賽爾猜想,這樣的下巴一定是從母親那頭遺傳的,因為父親下巴很軟,兄弟們也一樣。他簡直為他們感到一絲遺憾,畢竟自己集所有的完美於一身。

“以及所有的才幹。”他愉快地告訴自己。他勉強從鏡子前抽身,走進起居室,取出襯衫扣好紐扣。今天他必須拿出最佳狀態,這讓他有點緊張。緊張感從胃裡慢慢上湧,一路湧到喉頭。

城門已開,觀眾應已魚貫湧入阿金堡,在元帥廣場的一排排大木椅上落座。場子裡會有數千觀眾,有身份的會來,啥也不是的也會來。他們會聚在一起叫囂、推擠、興奮地等待——他。想到這,傑賽爾不由得咳嗽兩聲,定了定神。昨晚他後半夜都沒睡。

他來到桌邊,早餐盤放在桌上。他心不在焉地夾起一根香腸,就著末端咬下一口,食不知味地咀嚼。然後他抽抽鼻子,把剩下的香腸扔回去,認定今天早上沒胃口。用布擦手時,他忽然發現門下地板上有張紙,彎腰撿起打開一看,紙上只有一排字,一排優雅而精准的字:

今晚,四角區哈樂德大王雕像下見。

——阿

“見鬼。”他難以置信地低聲咒駡,把那排字看了一遍又一遍,最終才將紙折回去,緊張地四下巡視。他只認識一個“阿”。近幾天,他成功地把她推到了意識邊沿,將閒工夫都用於訓練。這毫無疑問是她,一切又都回來了。

“見鬼!”他打開那張紙,又讀了一遍。今晚見面?他感到一絲難以壓抑的激動,又逐漸膨脹為真實的喜悅。他呆頭呆腦地咧嘴笑了。黑暗中的幽會?他渾身發抖。但幽會可能曝光,若被她哥哥發現?他湧起不安,便用雙手握住那張紙,幾乎就要撕開。

他在最後一刻收起它,悄悄放進口袋。

***

走下隧道時,傑賽爾幾乎能聽到群眾的歡呼,奇特的回音似乎從石頭內部傳來。作為觀眾,他無疑在去年劍鬥大賽上聽過這些歡呼,但那時他絕不會渾身冒汗、腸胃打結。說到底,當觀眾和做主角是兩個世界。

他慢下來,最後完全停步,閉眼靠牆。群眾的歡呼從耳旁流過,他試圖調整呼吸,鎮定自己。

“別擔心,我完全明白你的感受。”威斯特安慰地拍拍傑賽爾的肩膀,“第一次上場我差點扭頭就跑,但等武器出鞘,這些就不算什麼了。相信我。”

“是,”傑賽爾低聲答應,“沒錯。”他不相信威斯特明白他真正的感受。威斯特確實參加過兩屆劍鬥大賽,但傑賽爾完全有理由懷疑他會在比賽當晚與自己最好的朋友的妹妹幽會。若威斯特知道傑賽爾胸前口袋裡那張紙,還會如此體貼嗎?似乎不太可能。

“我們走吧,遲到就沒資格了。”

“走。”傑賽爾做了最後一次深呼吸,睜開雙眼,狠吐一口氣,然後推離牆壁,快步走下隧道。他莫名地緊張——劍呢?他慌亂摸索,最終長呼出一口氣。劍就在他手中。

大廳遠端聚了不少人:訓練師、助手、親朋好友以及諂媚奉承之徒。參賽選手一目了然:十五個緊握武器的小夥子,滿懷恐懼——並且這情緒還在互相傳染——個個臉龐蒼白緊張,額頭汗津津,焦慮的眼神不敢與人對視。群眾的喧嘩是火上澆油:房間遠端緊閉的雙開大門外,喧嘩聲猶如洶湧澎湃的狂風惡浪,充滿不祥意味。

只有一個人對周遭一切似乎滿不在乎,那人靠在牆上,曲起一條腿踩牆,頭向後仰,半閉的眼睛懶洋洋地順著鼻子看向眾人。參賽者個個精瘦輕巧、身材矯健;此人正相反,他粗壯沉重,頭剃得只剩黑色發茬,脖子極粗,下巴極寬——這是平民的下巴,傑賽爾心想,卻不失威勢和力量。若非此人一隻手隨意握著兩把劍,傑賽爾肯定將其當成僕役。

“葛斯特。”威斯特對傑賽爾耳語。

“哈。他是劍士還是工人啊?”

“罷了,但不要以貌取人。”群眾的呼聲逐漸消退,屋內只聽見嗡嗡私語。威斯特抬抬眉毛。“國王要發言了。”他低聲說。

“朋友們!同胞們!聯合王國的公民們!”一個響亮的聲音在呼喚,隔著沉重的大門也清晰可聞。

“是霍夫,”威斯特嗤之以鼻,“劍鬥大賽也由他代表國王,他幹嗎不戴上王冠算了?”

“一月前的今日,”宮務大臣在遠處大聲發言,“本人和本人的內閣同僚討論了一個嚴肅的話題……今年還舉辦劍鬥大賽嗎?”一陣狂亂的否定和噓聲。“這是個好問題!”霍夫大叫,“因為我們正處於戰爭狀態!我們在北方進行著殊死搏鬥!我們最珍貴的自由,我們帶給世界最好的禮物,乃至我們的生命,都受到野蠻人的威脅!”

一名辦事員在房間裡把參賽者和他們的親朋好友、助手等一干人分開。“祝你好運,”威斯特拍拍傑賽爾肩膀,“我在外面等你。”傑賽爾嘴唇乾燥,只能點頭。

“問出這個問題的都是勇士!”霍夫在門外高聲宣講,“都是有識之士!都是愛國者!都是本人意志堅定的內閣同僚!本人瞭解他們的顧慮,他們認為今年不宜舉辦大賽!”長長的停頓。“但本人堅持:決不妥協!”

他的話被狂熱的喝彩淹沒。“決不!決不!”群眾狂呼亂叫,辦事員把傑賽爾領到其他參賽者站成的佇列中,兩兩一組,一共八組。宮務大臣繼續發言時,他又摸索起武器——大概是今天第二十次了。

“決不妥協,本人堅持!能讓那些野蠻人、那些在冰天雪地的北方生活的畜生,改變我們的生活方式嗎?能讓照亮世界的自由燈塔就此熄滅嗎?決不,本人堅持!決不放棄我們無價的自由!朋友們,同胞們,聯合王國的公民們,請相信……我們必將得勝!”

又一陣狂風暴雨的喝彩。傑賽爾咽了口口水,緊張得四下張望。佈雷默·唐·葛斯特跟他一組,這大蠢貨居然還有工夫眨眼微笑,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見鬼的白癡。”傑賽爾低聲咒道,特意留心沒動嘴唇。

“所以,朋友們,所以,”霍夫完成講話,“面臨嚴峻的考驗時,不是最適合舉辦慶典嗎?讓我們謳歌技巧,謳歌力量,謳歌勇氣,謳歌王國最英勇的子弟兵!同胞們,聯合王國的公民們,本人宣佈參賽者——入場!”

大門打開,歡呼聲猛灌入廳,樑柱都在顫抖,什麼也聽不清。當先的兩位劍士邁步出發,走過明亮的拱門,然後是下一組、再下一組。傑賽爾以為自己僵得不能移動分毫,活像嚇呆的兔子,但輪到他時,他卻雄赳赳地踏步跟上葛斯特,擦得鋥亮的靴子踏在瓷磚地上,走進拱門。

元帥廣場完全變樣。廣場四周搭起一排又一排看臺,座椅向後延伸、延伸,向各個方向延伸,直到再也數不清。選手們在高聳的看臺中間的峽谷裡列隊——木梁、木樁和樹幹撐起這片暗影森林——朝中央的寬敞賽場前進。在前方,似乎很遠的地方,決鬥圈設好了,那是如海一般的臉孔中一圈枯黃乾燥的草。

傑賽爾逐漸看清前排人士個個有財有勢,穿著最好的衣服,手搭涼棚遮擋耀眼陽光,比起關注參賽選手,他們似乎更熱衷於展示時髦。往後看,坐在更高地方的人地位較低,服裝也較為樸實。廣大平民是五顏六色的色塊,擠在這個令人頭暈目眩的碗型場地邊沿,但他們的興奮勁兒隔著老遠也體會得到:歡呼、叫囂、踮著腳尖拼命揮手。在他們頭頂,在能俯瞰廣場的高牆和屋頂上,在那些窗戶和城垛中,同樣塞滿了觀眾,猶如突出人海汪洋的島嶼。

傑賽爾眨眼望著人潮,心知自己正合不攏嘴,卻沒法控制自己閉嘴。見鬼,他快吐了。早知道該吃點東西,但現在說什麼都晚了。若是在這裡,在半個世界面前吐出來會怎樣?緊張的情緒將他佔據。武器帶了嗎?武器在哪裡?在手中,在手中。觀眾咆哮、歎息、號叫,無數聲音組成迷之海洋。

選手們從決鬥圈旁退開。並非所有人今天都得上場,大部分只是圍觀。有的選手徑直走進前排落座,活像今天的觀眾還不夠!——但傑賽爾得不到這份解脫。太過分了,他只能走向劍士作準備活動的圍欄。

進去之後,他猛然癱倒在威斯特身邊的座位上,閉眼不住擦拭滿頭大汗。觀眾無休止地歡呼,這裡的一切都太明亮、太喧嘩、沒法抵抗。瓦盧斯元帥就在一旁,俯過圍欄湊在某人耳邊大叫。傑賽爾望向場子正對面的王家包廂,隱約指望能分心。

“國王陛下似乎很滿意今天的場面。”威斯特對傑賽爾耳語。

“嗯嗯。”事實上,國王顯然已陷入沉睡,王冠歪斜到一定角度。傑賽爾懶洋洋地猜測它會不會掉下來。

蘭迪薩王太子在那兒,跟往常一樣穿得華貴非凡,他喜氣洋洋地轉來轉去,好像大家都是來捧他場的。他弟弟雷諾特王子則是一副樸素、嚴肅的樣子,皺眉觀望人事不省的父親。他們的母親,也即聯合王國的王后陛下,在他們身旁坐得筆直,高高揚起下巴,極力假裝她高貴的夫君正光華萬丈地君臨現場,而其王冠絕對沒有隨時掉下來砸她膝蓋的危險。在王后和霍夫閣下之間,傑賽爾捕捉到一個年輕女子,非常、非常漂亮,穿得甚至比蘭迪薩更華貴——如果說那可能的話——脖子上一串沉重的鑽石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那姑娘是誰?”傑賽爾問。

“哦,特維絲公主,”威斯特低語,“塔林之主、奧索大公爵的女兒。她的美貌名副其實,一點也沒誇張。”

“我聽說塔林人都不是好東西。”

“我也這麼聽說,可她是例外,你以為呢?”傑賽爾不太信服。她美是美,但眼裡有種冰冷的驕傲。“我記得王后有意讓蘭迪薩太子娶她。”傑賽爾看見王太子傾身越過母親,用無聊笑話奉承公主,說完後自己哈哈大笑,樂不可支地拍膝蓋。公主報以冷冰冰的微笑,隔著場子都能瞧出其中的厭惡,只有蘭迪薩自己渾然不覺。這時,傑賽爾的休息時間到頭了,一個穿紅外套的高個兒沉重地走到決鬥圈中央。他是裁判。

“開始了。”威斯特低語。

裁判演戲般誇張地抬起一隻手,伸出兩根指頭緩緩轉動,等待喧嘩慢慢消停。“今天,你們有幸目睹兩場頂尖水準的比試!”他聲若雷霆,抬起另一隻手,伸出三根指頭,等待歡呼不斷拔高。“三戰兩勝制!”他平放兩條胳膊,“四位最優秀的劍士!其中兩位將會回家……兩手空空。”裁判放下一條胳膊,傷感地搖頭,觀眾也跟著歎息。“另外兩位將進入下一輪!”觀眾高呼讚美。

“準備好了?”瓦盧斯元帥湊到傑賽爾肩膀邊問。

見鬼的蠢問題。沒準備好又能怎樣?就此棄賽?取消比賽?對不起了大家,我沒準備好?明年見?傑賽爾說出口的只是:“嗯,嗯。”

“時辰已至!”裁判一邊高呼,一邊在場子中央緩緩轉身,“第一對上場!”

“你的夾克!”瓦盧斯斥道。

“呃。”傑賽爾摸索著紐扣,慌忙脫掉夾克,又機械地挽起襯衣袖子,他偷眼瞥去,發現對手也同樣匆忙。那是個高瘦的青年,胳膊很長,無神的眼睛稍帶陰霾。似乎不是個高手。傑賽爾注意到對方從助手手裡接劍時手微微發抖。

“由賽普·唐·維森訓練,來自斯塔蘭的羅斯托的……”裁判停了片刻,追求戲劇效果,“……庫特斯·唐·博亞!”一陣熱烈的掌聲,傑賽爾嗤之以鼻,白癡才為小丑鼓掌。

高瘦的青年從座位上起身,嚴肅地走向決鬥圈,他的武器在陽光下閃爍。“博亞!”那高瘦小丑就位時,裁判再度大喊。威斯特從劍鞘中抽出傑賽爾的武器,金屬聲讓傑賽爾再度想吐。

裁判又指向劍士圍欄:“他的對手!王軍軍官,由瓦盧斯元帥閣下親自訓練!”周圍響起喝彩,老元帥聽了很受用。“讓我們歡迎來自米德蘭的路瑟家族、在阿金堡服役的……傑賽爾·唐·路瑟上尉!”海潮般的歡呼席捲比武場,比博亞得到的嘹亮得多,其中更夾雜著女人的尖叫。很多人喊出數位,無疑是在下注,傑賽爾邁步時,不由泛起又一陣噁心。

“好運。”威斯特劍柄朝前,遞上武器。

“他無須好運!”瓦盧斯斥道,“這博亞顯然是個廢柴!看那姿勢!壓迫他,傑賽爾,壓迫他!”

走到中央那圈乾草地似乎花了很長時間,觀眾們呼聲之高,卻也壓不住他胸膛的心跳。他汗津津的手把武器轉來轉去。“路瑟!”裁判看著傑賽爾靠近,露出寬闊的笑臉大喝。

無聊和無用的問題在腦子裡盤旋。阿黛麗在場嗎?她在看臺,猜測他今晚會不會赴約嗎?他會被殺嗎?元帥廣場中央這圈草哪兒弄的?他抬頭瞥向博亞。對方也是同樣的感受嗎?觀眾靜了下來,靜得怕人,深邃的靜默沉沉地壓在傑賽爾肩頭。他走到決鬥圈內自己的位置。博亞聳聳肩,搖搖頭,舉械致敬,而傑賽爾想尿尿,從沒這麼想尿尿。尿褲子怎麼辦?布料上現出暗色大點,被稱作尿褲子的劍士。若是真尿了,只怕一百年也洗不清。

“開始!”裁判高聲喝令。

但什麼也沒開始。兩位劍士只是站在原地,注視對方,武器在手。傑賽爾眉毛很癢,他很想撓,但怎麼撓呢?對方舔舔嘴唇,向左謹慎地踏出一步。傑賽爾也跟著踏一步。兩人誠惶誠恐地繞圈,靴子輕輕踩碎乾草。他們緩緩地、緩緩地靠近。傑賽爾的世界縮小到長劍尖頭之間。不到一跨,不滿一尺,只剩六寸。傑賽爾只看見那兩個閃耀的尖頭。三寸。博亞虛弱地前刺,傑賽爾下意識地躲開。

他們的劍輕輕擦過,卻似乎向全場發出了信號。呼喊頓時重新響起,排山倒海:

“殺了他,路瑟!”

“是的!”

“刺!刺!”

這些呼喊很快溶解為無意識的兇暴海洋,在決鬥圈外肆意澎湃。

傑賽爾越是看清高瘦小丑的動作,就越是鼓起勇氣,緊繃的神經慢慢舒緩。博亞笨拙地戳刺,傑賽爾簡直無須移動就能格開,博亞沒信心的下砍也被他毫不費力地擋住。隨後博亞發起衝鋒,但姿態冒失,失去了平衡。傑賽爾輕鬆繞開對手,用長劍鈍頭刺中其肋下。

一切得來全不費功夫。

“路瑟拿下第一戰!”裁判宣佈,看臺應聲湧起歡呼。傑賽爾對自己微笑,沐浴在觀眾的讚美中。瓦盧斯說得對,小丑是廢柴。再勝一場,就能進入下一輪。

他歸位,博亞也歸位。博亞用一隻手揉著肋骨,責難地看向傑賽爾。這可嚇不住傑賽爾,你是要用眼神防守嗎?

“開始!”

兩人立刻接近,來往了兩回合。

傑賽爾難以置信對手這麼慢,好像劍有一噸重。博亞的長劍不斷出擊,試圖遠端壓制傑賽爾——這小丑幾乎沒利用短劍,更別提雙劍合璧了。更糟的是,他已喘起粗氣,才打了不到兩分鐘啊,這鄉巴佬到底受過正規訓練沒有?還是從街上隨意找個僕人來充數?傑賽爾向旁跳開,在對手身邊舞蹈。博亞試圖跟上他的節奏,態度頑強,動作卻太笨拙。比賽開始向鬧劇的方向發展。沒人會為鬧劇喝彩,這呆頭呆腦的傻瓜抹黑了傑賽爾的精彩表演。

“噢,加油啊!”他鼓勵對手,看臺上一陣笑聲。博亞咬緊牙關,使出渾身解數,卻遠遠不夠。傑賽爾擋下他無用的攻擊,繼續在他身邊舞蹈,於決鬥圈內穿梭自如,而對手很快只能盲目跟隨,始終差上三步。這小丑失去了準頭、丟掉了速度、沒有了思想。僅僅幾分鐘前,傑賽爾還懼怕這無能的小丑,現在他無聊了。

“著!”他一聲暴喝,忽地轉守為攻,一記兇猛的砍劈正好抓住失去平衡的對手。觀眾沸騰了,他們號叫著支持傑賽爾。傑賽爾連刺數劍,博亞絕望地格擋,始終沒能恢復平衡。他搖搖晃晃地後退,直到再也撐不住,雙臂亂舞,短劍脫手飛出,一屁股坐倒圈外。

觀眾哄堂大笑,傑賽爾也情不自禁地加入。可憐的小丑,模樣實在有趣,活像只四腳朝天的烏龜。

“路瑟上尉獲勝!”裁判大喊,“二比零!”博亞翻身起來時,觀眾發出陣陣噓聲。小丑看來快哭了。傑賽爾踏步上前,伸出手,卻沒法完全抹去臉上的笑意。手下敗將激烈地回絕了幫助,他撐起自己,用半是憎恨半是受傷的眼神瞪著傑賽爾。

傑賽爾輕鬆地聳肩:“你這麼爛不是我的錯。”

***

“再來一杯?”卡斯帕搖搖晃晃的手伸出酒瓶,醉眼惺忪。

“不,謝了。”傑賽爾在卡斯帕倒酒前把他輕輕推開。卡斯帕困惑了片刻,轉向加蘭霍。

“再來一杯?”

“再來,再來。”大個子將玻璃杯滑過粗糙桌面,似乎在強調“我沒醉”,實際上他早醉了。卡斯帕眯起眼,放低瓶子倒酒,好像杯口離得很遠。傑賽爾瞅著瓶頸在空中顫動,“噠噠”點在杯沿,死活也倒不進。酒灑入桌,流到加蘭霍腿上。

“你醉了!”大個子抱怨,晃悠悠地起來,用那雙醉得發抖的大手抹了抹臉——同時打翻了椅子——周圍幾名客人厭惡地瞥向他們這桌。

“再來再奶。”卡斯帕咯咯笑。

威斯特從杯間略一抬頭:“你倆都醉了。”

“不是咱倆的錯兒,”加蘭霍拼命夠椅子,“是他的錯!”他的指頭點點戳戳傑賽爾。

“他贏了!”卡斯帕打個大嗝,“你贏了,不是嗎,我們要為你慶祝!”

傑賽爾真希望沒來慶祝。他開始覺得有些窘。

“我表妹阿瑞絲宅場——權看見了。她很敢動。”卡斯帕伸手環住傑賽爾的肩膀。“我覺得她蜜上你了……蜜上……蜜上了。”他潮濕的嘴唇湊到傑賽爾臉畔,試圖把話說清。“她很油錢,很油錢。蜜上了。”

傑賽爾皺緊鼻子。他對卡斯帕那骨瘦如柴的無知表妹沒有一丁點兒興趣,不管她多有錢——而卡斯帕的口氣實在太臭。“很好……她很可愛。”他脫出中尉懷抱,推搡動作算不上輕柔。

“那麼,幾時北伐呢?”布林特的提問聲太吵,他似乎等不及了。“應該快了吧,下雪之前就能班師,呃,少校?”

“哈,”威斯特噴口鼻息,自個兒皺起眉,“按現在的整備速度,下雪之前能出發就不錯了。”

布林特有點吃驚:“好吧,不管何時起程,我們都能好好教訓那幫北蠻子。”

“教訓背蠻子!”卡斯帕叫道。

“是啊。”加蘭霍點頭贊同。

威斯特似乎並不樂觀:“我沒那麼肯定。你們看見貴族們送來的新兵了嗎?很多人連走路都難,不消說打仗。真丟臉。”

加蘭霍惱火地一揮手,打消掉所有疑惑:“我們要對付的是蠻子!我們會打得他們屁股吃土,跟傑賽爾今天料理那白癡一樣。呃,傑賽爾?下雪之前就能班師,大家都這麼說!”

“你瞭解北方嗎?”威斯特在桌上傾身,“你瞭解那裡的森林、山脈、河流嗎?那裡沒有多少開闊地用於打仗,沒有幾條道路可供行軍。想教訓誰,至少得先抓到他。下雪之前能班師?我猜是明年下雪的時候,如果回得來的話。”

布林特震驚得雙目圓瞪:“不是吧!”

“不……不,算了。”威斯特歎息著搖頭,“我確信一切都會沒事,大家都能獲得榮譽和晉升,下雪之前就能班師。只是我會給你們多帶件外套,以防萬一。”

這群夥伴陷入了難堪的沉默。威斯特就這樣,老是不合時宜地嚴肅,他緊鎖的眉頭仿佛在說:“今晚我根本沒興致。”布林特和加蘭霍悶悶不樂又迷惑不解。只有卡斯帕保持住好心情,懶洋洋靠在椅背,半閉眼睛,兀自喜滋滋地不在乎周圍狀況。

所謂的慶祝。

傑賽爾只覺疲憊、煩惱和擔憂同時湧上心頭。他擔憂比賽,擔憂戰爭……擔憂阿黛麗。那封信還在口袋裡。他瞟了威斯特一眼,趕緊移開目光。媽的,他有負罪感,以前從未有過的負罪感,而他不喜歡這樣。不去見她,他會因為讓她白白等待而負罪;見了她,又會因為打破對威斯特的承諾而負罪。這是兩難,傑賽爾咬著拇指甲想。他們該死的一家到底是怎麼回事?

“好了,”威斯特突然聲明,“我得走了。明天要趕早。”

“嗯嗯。”布林特喃喃道。

“好的。”加蘭霍答應。

威斯特望進傑賽爾的眼睛:“我有話跟你說。”他表情嚴肅、認真,甚至有幾分惱怒。傑賽爾心往下沉。莫非威斯特知道那張紙?阿黛麗是不是告訴他了?少校轉身走向僻靜角落。傑賽爾環視周圍,絕望地尋找脫身之術。

“傑賽爾!”威斯特喚道。

“來了,來了。”他極勉強地起身,跟上朋友,擺出自認為最無辜的笑容。也許是別的事呢。與阿黛麗無關。拜託,千萬要是別的事。

“此事我不想讓人知道……”威斯特謹慎地查看,確保沒人聽見。傑賽爾咽了口口水,他隨時可能迎頭挨一記老拳。第一下肯定躲不了。打人不打臉,他還沒被人真正揍過臉。曾有個姑娘狠狠扇了他一耳光,但那畢竟跟拳頭不一樣。他聽天由命地做好準備,咬緊牙關,微微發抖。“伯爾定下了日期。我們還有四周。”

傑賽爾茫然回瞪:“什麼?”

“離出發還有四周。”

“出發?”

“去安格蘭,傑賽爾!”

“噢,是的……去安格蘭,當然!你說還有四周?”

“我認為此事你應該知情,因為你忙於比賽,沒時間調整。你必須準備好。”

“是的,當然。”傑賽爾擦擦汗津津的額頭。

“你還好嗎?臉色不太對。”

“我好,很好,”他深吸一口氣,“太刺激了,你知道,比劍和……所有的事。”

“別擔心,你今天表現得很好,”威斯特拍拍他肩膀,“但今天只是個開始,想獲得冠軍,你必須再贏三輪,每輪對手會越來越強。千萬不要鬆懈,傑賽爾——也不要喝得太醉。”他鬆手朝門走去,傑賽爾回到同伴們的桌旁時長舒了一口氣。鼻子總算沒斷。

一旦確定威斯特不回來,布林特立馬開口抱怨:“他到底哪根筋不對?”他皺緊眉豎起拇指朝門邊指點,“我的意思是,好吧,我知道他是我們這夥人中的英雄,好吧,我的意思是……”

傑賽爾朝下看他:“你到底什麼意思?”

“好吧,說穿了!他、他太悲觀!”酒精給了中尉勇氣,他終於說出想法,“實際上……好吧,我的意思是……他發表的全是懦夫言論!”

“不,看看你,布林特。”傑賽爾厲聲反駁,“他三次上戰場,第一個沖進烏利齊城的缺口!他也許不是貴族,但他媽的確有膽色!他瞭解麾下官兵,瞭解伯爾元帥,瞭解安格蘭!你瞭解什麼,布林特?”傑賽爾嘟起嘴,“除了喝酒跟輸錢?”

“男人瞭解這兩樣就夠了嘛,”加蘭霍緊張地笑笑,盡力緩和氣氛,“上酒!”他不知朝誰吼道。

傑賽爾一屁股坐下。若說威斯特離開前已是興味索然,現下可謂意興闌珊。布林特生起悶氣。加蘭霍搖晃椅子。卡斯帕終於睡著了,癱倒在浸滿酒水的桌上,輕微而有節奏地打鼾。

傑賽爾幹了杯中酒,環視身邊這幫酒鬼。見鬼,真無聊。沒錯——他開始認識到了——酒鬼們的對話只有酒鬼們自己才覺得有意思。幾杯黃湯下肚,足以讓正派人變成無法忍受的白癡。他不禁擔心自己有沒有像卡斯帕、加蘭霍甚或布林特那麼爛醉失態過。

他審視這幫白癡,淺淺一笑。若他當上國王,為治這酗酒之罪,他要把他們統統抓來砍頭,至少關上個一年半載。他站起身。

加蘭霍抬頭:“你幹嗎?”

“我要睡一覺,”傑賽爾叫道,“明天得訓練。”他真想直接沖出去。

“可你贏了!我們不該慶祝嗎?”

“這只是第一輪,我還有三個對手,個個都比今天那小丑強。”傑賽爾從椅背上取下外套,披上肩。“睡便。”加蘭霍大聲喝著自己的酒。

卡斯帕把腦袋從桌面上抬了一會兒,酒液粘住一側頭髮:“澤麼快就走?”

“嗯嗯。”傑賽爾邊說邊轉身大步離開。

酒館外的街道冷風吹拂,讓他更清醒了。清醒得痛苦。他渴望有理解他的人,但這個鐘點上哪兒去找這樣的人?他只能想到一個地方。

他從口袋裡取出那張紙,就著酒館窗戶的昏暗燈光又讀了一遍。如果他全力奔跑,也許還能見到她。他緩步朝四角區走去。說說話而已,他需要跟人說說話……

不,他強迫自己站住。他真要假裝只做她朋友?所謂男人女人間的友誼,就是其中一位追了另一位太長時間,卻無疾而終。他對這種關係沒興趣。

那該如何是好?結婚?跟個毫無血統、一貧如洗的女孩結婚?決不可能!帶阿黛麗回家該怎麼說?這是我老婆,爸爸!老婆?她有哪些關係?傑賽爾想想就打顫。

他們能不能在結婚和做朋友之間找個中間點,讓彼此皆大歡喜呢?他又開始緩步前進。不是朋友,也並非夫妻,在兩者之間?他大步朝四角區前進。他們可以私下幽會,聊天、說笑或者找張床……

不。不。傑賽爾陡然停下,惱火地扇了自己一巴掌。即便她願意,他也不能讓這種事發生。威斯特是一方面,其他人發現會怎麼想?自然,這損害不了他的名聲,但她可就全毀了。全毀了。他渾身起了層雞皮疙瘩。毫無疑問,他不能這麼對她。她的確出身不好,但這是生來註定的,為這個就可以輕賤她?太自私了。他驚訝地發現自己以前居然沒意識到這點。

結論出來了。實際上,同樣的結論他今天已得出了十次:跟她見面沒有好結果。很快,他就要出發打仗,結束這段荒誕的相思。回去睡吧,明天再訓練一整天。練,拼命練,直到瓦盧斯元帥把她從他腦海裡趕跑。他深吸一口氣,擺正肩膀,轉身朝阿金堡走。

***

哈樂德大王的雕像隱現於黑暗中,立在幾乎與傑賽爾等高的大理石底座上,對四角區旁這個僻靜的小廣場而言,它顯得太大了。他一路躲在陰影裡,避開行人,鬼鬼祟祟來到這地方。幸好附近沒什麼人。夜色已濃,阿黛麗多半早已放棄——如果她真的來過。

他躡手躡腳繞雕像走了一遭,窺探周圍的憧憧陰影,活像個徹頭徹尾的傻瓜。他不知路過這裡多少次了,難道這裡不是公共廣場嗎?他和任何人一樣有權待在這裡。可不知為何,他覺得自己更像是賊。

廣場上空無一人。很好。對大家都好。沒有得到,也就無所謂失去。就這樣吧。可他為何如此失落?他抬頭望向哈樂德的臉,望著雕刻家為真正的偉人塑造的容顏。他也有個強壯、俊美的下巴,這個哈樂德,幾乎和傑賽爾一樣。

“醒醒!”有人在他耳邊說。傑賽爾發出女孩般的尖叫,往外一躲,抓住哈樂德王的巨腿才沒摔倒。他身後有個戴兜帽的黑影。

黑影輕笑。“別尿褲子。”是阿黛麗。她推開兜帽,一扇窗透出的光斜射在她微笑的下半邊臉,嘴唇一邊高一邊低。“只有我啦。”

“我沒看見你。”他無意義地呢喃著,鬆開死握住巨石腿的手,竭力裝得鎮定。他覺得這是個糟糕的開始,這種斗篷蒙面的遊戲他一竅不通,阿黛麗卻似乎很自在,他不由得懷疑她以前玩過類似的把戲。

“最近,很難見到你啊。”她說。

“是啊,呃,”他低聲道,心仍在怦怦直跳,“我最近很忙,劍鬥大賽以及……”

“噢,了不起的劍鬥大賽。今天我看你比劍來著。”

“你看了?”

“你很棒。”

“呃,謝謝你,我——”

“我哥說了什麼,對嗎?”

“啥?關於比劍?”

“不是,呆子,關於我。”

傑賽爾愣住了,他搜腸刮肚想方設法回答:“其實他是——”

“你怕他嗎?”

“不!”一陣沉默,“好吧,我是有點怕。”

“但你還是來了,我想我應該感到榮幸。”她緩緩繞著他轉,上下打量他,從腳到頭,從頭到腳。“不過,你花了太多時間。現在很晚了,我馬上就得回家。”

她看他的眼神裡有些東西,絲毫無助于平復他躁動的心。他必須明確聲明不能再見她。這事不對。對他們倆都不好。他們之間不會有好結果……不會有好結果……

他的呼吸急促、興奮、緊張,他的目光無法從她陰影下的臉龐移開片刻。就現在,他必須告訴她。他不是為這個才來的麼?他張嘴欲言,但所有詞彙似乎都飄向了遠方,屬於另一個時代和另一個人,不能理解,也無法表達。

“阿黛麗……”他說。

“嗯?”她走近他,頭歪向一邊。傑賽爾想退,但背抵住了雕像。她走得更近,雙唇微啟,盯住了他的唇。說來,這到底有什麼錯?

更近了。她朝他抬起臉,他聞到她的氣息——腦海裡充滿她的香味,臉頰下是她的溫暖。這到底有什麼錯?

她涼涼的指尖掃過他下巴的線條,埋進頭髮,將他的頭推向她。她的唇親到他的臉,既軟且燙,然後是他的下巴,然後是他的雙唇。她溫柔地吮吸他的唇,把自己完全投向他,另一隻手抱住他的背。她的舌頭舔過他的口腔,他的牙齒,他的舌頭,她喉嚨裡發出輕微的呻吟,也許那是他的呻吟——他真的分不清。他整個身體都在微微晃蕩,忽冷忽熱,兩片唇代替了全部思考。就好像這是他的初吻。這到底有什麼錯?她咬了他,有點痛,但沒咬出血。

他睜開雙眼,氣喘吁吁、渾身發顫、腿腳酥麻。她抬頭看他,黑暗中目光閃爍。她正小心翼翼地研究他。

“阿黛麗……”

“什麼事?”

“下次見面是什麼時候?”他口乾舌燥,聲音嘶啞。她淺笑著低頭——好一抹殘酷的笑,好似剛剛詐騙了他全副身家。但他不在乎。“什麼時候?”

“噢,我會讓你知道。”

他只想再吻她。見鬼的後果,去他媽的威斯特,統統滾一邊去。他向她彎腰,閉上眼睛。

“不,不,不行,”她推開他的嘴,“你應該早點來。”她掙脫他的懷抱,轉身就走,嘴角依然留著微笑。她走得很慢,他默默地、著迷地、一動不動地看著她,背依然靠在冰冷的石座上。他從未有過這樣的感覺。從未有過。

她只回頭看了他一眼,似乎是為確認他還在看她。她的眼神令他胸膛發緊,緊得生痛,然後她轉過角落不見了。

他在原地多站了一會兒,眼睛睜得老大,撲哧撲哧喘氣。冷風吹過廣場,終於讓他回到現實世界。比劍,戰爭,好友,諾言。這是一個吻,僅此而已。一個吻,就讓他所有的決心像打碎的夜壺裡的尿一樣流失殆盡。他茫然四顧,突然感到無比的負罪感,迷惑而恐懼。他剛才做了什麼?

“媽的。”他罵道。

造孽

Dark Work

燃燒會使萬物散發出不同氣味。一株潮濕鮮活的樹與一株乾枯僵死的樹完全不同——豬肉和人肉燒起來倒差不多,但那是另一回事——狗子聞到的是燒房子。他熟悉這氣味,非常熟悉,熟到近乎本能。房子通常不會自己著火,通常意味著殘暴,意味著附近有蓄勢待發的敵人。因此他肚皮貼地,小心于林間爬行,不時透過灌木向外張望。

他看清了。一股長長的黑煙自河畔嫋嫋升起。那是一棟小屋,燒得只剩矮石牆。屋旁應有個穀倉,卻餘下黑木頭和灰燼。旁邊還有兩棵樹和一小塊耕地。在這麼靠北的地區耕種,實在是自找苦吃。這裡太冷,長不出什麼——也就收穫幾種根莖作物,再養幾頭羊,運氣好的話,或許能喂一兩頭豬。

狗子搖搖頭。誰會燒這等窮人家?誰會來如此貧瘠的地方偷盜?可能只是喜歡放火。他向前挪了挪,朝山谷下左右巡視,想找出縱火者,但只見到幾隻散佈在山谷裡的消瘦綿羊。他又鑽回草叢。

回營地途中,他的心一路下沉。和往常一樣,爭吵聲漸漸升高、清晰。他猶豫片刻,想著要不要分道揚鑣——他厭倦了沒完沒了地吵。但最終,他拋開這念頭,一個好探子不能拋棄隊友。

“閉上鳥嘴行不,黑旋風?”巴圖魯悶聲悶氣地說,“當初是你要去南方,我們向南走,你天天抱怨山路!現在出了山區,你又整日整夜說肚子餓!我聽夠了,你這條滿腹牢騷的狗!”

黑旋風刺耳地咆哮:“那憑啥你吃的是我的兩倍,憑你是頭大肥豬嗎?”

“你這小雜魚!我捏死你像捏蟲子一樣簡單!”

“好哇,死胖子,等你睡著我一定抹你脖子!到時我們就不愁吃了!最起碼不用再聽你操蛋的呼嚕!你這頭吵死人的豬,我算知道他們為啥叫你霹靂頭了!”

“你倆都閉上臭嘴!”狗子聽到三樹的吼聲,大得連死人都能吵醒。“我受夠了!”

狗子看到他們了。五個人,巴圖魯和黑旋風劍拔弩張,三樹抬手擋在兩人中間,福利坐在一旁,神情落寞地看著他們,寡言則懶得搭理,低頭檢查自己的弓箭。

“嗨嗨!”狗子低吼一聲,他們全都轉頭看過來。

“狗子回來了。”寡言頭也不抬地說。這個人委實有些莫名其妙,常常整天一言不發,偶爾說一句,又是顯而易見的事。

福利一如既往地熱衷於插科打諢。沒他的話,這幫人說不定早就自相殘殺了。“發現什麼了,狗子?”他問。

“還用問,森林裡有五個操蛋的傻逼!”他邊走邊嘶聲說,“一裡地外就能聽見他們叫駡!還都是些有外號的,你能信嗎,都是傳聞裡的大人物!只會內訌!五個傻逼——”

三樹抬手:“好啦,狗子,我們都懂。”他瞪著大巴和黑旋風,後兩人也互瞪著,但沒再多說。“你發現什麼了?”

“附近在打仗,或有衝突。有座農莊被燒。”

“被燒,你說?”大巴問。

“是。”

三樹皺眉:“帶我們去瞧瞧。”

***

狗子之前藏身樹叢往下看,並沒看見這些。他不可能看見,因為煙霧太濃,離得又遠。真相待靠近後才呈現,令他想吐。他們也都看到了。

“造孽,”福利看向頭頂的樹,“造孽啊。”

“是的。”狗子小聲回應。他不知該怎麼形容。一位老人的屍體掛在樹枝上,赤裸的雙腳幾乎碰到地面,它不時搖晃幾下,帶得樹枝吱嘎響。他可能試圖反抗,所以有兩支箭穿過身體。另一具屍體是個女人,年齡太小,不大可能是老人的妻子,或許是女兒吧。狗子猜測剩下兩具都是女人的孩子。“怎會有人吊死孩子?”他喃喃道。

“我覺得某些黑心腸的人做得出。”大巴評論。

黑旋風吐口唾沫:“說我嗎?”他咆哮著回敬,兩人瞬間又劍拔弩張。“我是燒過農莊,燒過一兩個村子,但都有原因。那是在打仗,況且我會放過孩子。”

“我聽到的可不是這樣。”大巴說。狗子閉上眼,歎口氣。

“他奶奶的,你以為我在乎你聽到的狗屁?”黑旋風嚷道,“那是別人造謠,你這坨化不開的大屎!”

“我很清楚你是哪路貨色,鳥人!”

“夠了!”三樹望著樹枝愁眉不展地吼道,“話都不會說嗎?狗子講的沒錯,現下我們出了山區,情況越來越複雜,不許再吵,聽見沒!閉嘴,冷靜,像冬天一樣冷。好歹都是有外號的。”

狗子點點頭,很高興終於能聽到些像樣的話。“附近打過仗,”他提出,“肯定的。”

“唔。”寡言應了一聲,不曉得是同意還是不同意。

三樹的目光仍鎖定在搖晃的屍身上:“沒錯,我們得上點心,上點心,不要再搞些有的沒的。我們跟上這群人,看看他們為誰打仗,之前說什麼都沒用。”

“除了貝斯奧德還能有誰,”黑旋風說,“一看就知道。”

“先看再下結論。大巴和黑旋風,把屍體放下埋了,或許這能讓你倆冷靜冷靜。”兩人互瞪了一眼,三樹並沒在意。“狗子,你去嗅嗅幹出這事兒的傢伙。嗅出來,我們今晚就去拜訪,來個以牙還牙。”

“好啊。”狗子興致勃勃地著手尋找,“以牙還牙。”

***

狗子想不通。如果這幫人在打仗,應該害怕被敵人偷襲,會掩蓋行藏。但他們完全沒這麼做,他輕鬆就能跟蹤,並算出共有五人。似乎他們大搖大擺離開燒毀的農莊後,沿山谷中的河流一路行人樹林。蹤跡過於明顯,狗子不禁懷疑是陷阱,想引他自投羅網,把他吊死在樹上。顯然他多慮了,天黑前,他趕上了這幫人。

他最先聞到烤羊肉的味道,然後聽到聲音——交談,吼叫,大笑,完全不控制音量,隔著“嘩嘩”河水也清晰可聞。他看見了他們。這幫人圍著空地裡的大火堆而坐,火堆上叉了只剝好皮的羊,無疑是從農莊搶的。狗子蹲在灌木叢中,如草木般沉穩自然。對方確有五人——或者說,四個成人和一個約十四歲的孩子。他們都坐在那裡,沒人站著守衛,沒人負責警戒。狗子想不通。

“他們都坐在那裡。”回去後,他輕聲報告,“就坐著,沒人守衛,什麼都沒有。”

“就坐著?”福利問。

“是啊,五個都是。坐在那有說有笑。我感覺不太好。”

“我也感覺不好。”三樹說,“但農莊的模樣讓我感覺更不好。”

“戰吧。”黑旋風吼道,“戰吧,必須一戰。”

這次巴圖魯和他意見一致:“戰吧,頭兒。教訓教訓他們。”

連福利都沒反對,但三樹還是花了點時間思考,並沒著急行動。隨後,他點點頭:“那就戰吧。”

***

若黑旋風不願現身,你在黑暗中是無法看見他的,當然也聽不到他的聲息。但狗子知道他正匍匐穿越樹叢。長期並肩作戰,會讓你瞭解同伴,瞭解他的思考方式,並且你的思考方式也會逐漸和他同步。

因此,狗子清楚黑旋風的位置。

狗子另有目標。他辨出最右邊一個人的黑色剪影,火光下十分清晰。狗子不想其他人,一心只放在目標上。選好目標,或是頭兒為你指定了目標,你必須全力以赴,不達目的誓不甘休。瞻前顧後只會送命,這是羅根教他的,他始終謹記於心。世事如此。

狗子爬近了,更近了,火焰的溫度撲面而來,他感到手中冰涼的武器。死者在上,他和往常一樣想撒尿,但目標離他不到一跨。有個男孩面對著他——如果立刻放開羊肉抬頭,就會看到接近的狗子,男孩卻只顧著吃。

“啊!”有人慘叫。這說明黑旋風出手了,並輕鬆得手。狗子縱身一躍,刺中目標的脖頸。那人跳起來,抓住受傷的咽喉,蹣跚著前進一步便倒下了。另一名敵人剛放下啃到一半的羊腿,就被射穿了胸膛。是河邊的寡言射的。那人驚得發呆,隨後跪下,臉痛苦地皺成一團。

只剩兩個。男孩愣愣地坐在那兒盯著狗子,半張的嘴還掛著一小塊肉。另一人握著一把長匕首起身,急促地喘息。那匕首肯定是吃肉時就在用。

“放下武器!”三樹高喊。狗子看見那尚有戰鬥力的敵人大步走來,火光勾勒出碩大圓盾的金屬光澤。那人咬著嘴唇,眼神在朝他兩邊分頭包抄的狗子和黑旋風身上來回遊移。他又看到霹靂頭從黑黝黝的樹叢中現形,高大得簡直不像人,肩上還扛著把寒光閃閃的巨劍。於是他決定不作無謂掙扎,將匕首扔到地上。

黑旋風一躍上前,擒住對方手腕,綁到身後,用力將他推跪在火堆旁。男孩被狗子如法炮製,他咬緊牙關,一言未發。從頭到尾只是一瞬間的事,和三樹的要求一樣:安靜、冷酷。狗子手上全是血,但這沒法避免。收工了。寡言扛著弓,慢悠悠蹚過河,經過射死的敵人時,他踢了屍體一腳,對方毫無反應。

“死了。”寡言說。福利在遠處瞥向兩名俘虜,黑旋風凝視著自己綁的那位。

“我認識這鳥人。”他語氣相當滿意,“‘爛泥潭’哥亞,對吧?不容易啊!我他媽半天才想起來。”

爛泥潭惡狠狠地盯著地。他看來很殘忍,狗子想,可能農民就是他下令吊死的。“沒錯,我是爛泥潭,你們不用報名了!反正有人發現國王的徵稅官出事的話,你們就死定了!”

“他們叫我黑旋風。”

爛泥潭抬起頭,驚訝得張大嘴巴。“哦,我操。”他低聲說。

跪在爛泥潭旁的男孩睜大雙眼張望。“黑旋風?你?你不可能是那個黑旋風吧……哦,我操。”

黑旋風緩緩點頭,陰狠的笑容在臉上擴散,他渴望殺戮。“爛泥潭哥亞,你可有好多事得拎拎清咧。我一直想找你,現在終於找到了,”他拍拍爛泥潭的臉,“也抓住你了。真他奶奶的巧啊。”

儘管被捆著,爛泥潭還是盡力挪開臉:“我還以為你下地獄了,兔崽子!”

“我也這麼以為,可惜只是去了群山以北。爛泥潭,在你為所作所為付出代價以前,我要問你幾句:你們效力的國王是誰?你們為誰徵稅?”

“去你媽的!”

三樹從他看不見的方向給他腦袋一記老拳。待他轉頭去看,黑旋風從另一方向又是一拳。他腦袋就這樣來回轉了幾圈,終於服軟。

“你們和誰打?”三樹問。

“我們根本沒打!”爛泥潭從破碎的牙齒間唾了一口,“去死吧,兔崽子們!你們完全不清楚狀況,對不?”狗子聽了皺眉,他不喜歡這話。好像事情在他們走後有了變數,而他從沒遇到好的變數。

“我問了問題,”三樹說,“你那小腦袋瓜專心回答就行。誰還在打?誰還沒向貝斯奧德屈膝?”

爛泥潭不顧一切地縱聲大笑:“沒人在打!都結束了!貝斯奧德成了國王,北方的國王!人人都要向他屈膝——”

“我們不會。”巴圖魯隆隆地說,他彎下腰,“老快艇怎樣?”

“死了!”

“賽斯呢?叮噹脖呢?”

“死了,全死了!你們這幫蠢貨!現在只有南方有仗打!貝斯奧德已向聯合王國宣戰!哈哈!我們一定會大勝而歸!”

狗子不知這些話能不能信。國王?北方沒有國王,北方不需要國王,即便要選,他也絕不會選貝斯奧德。對聯合王國宣戰?太他媽蠢了,顯然南方人比北方人多得多。

“既然這兒沒打仗。”狗子問,“你們為何殺人?”

“操你媽呀!”

巴圖魯狠狠地給了他一巴掌,把他打倒在地。黑旋風踹了他一腳,又拉他起來。

“為什麼殺?”巴圖魯問。

“收稅!”爛泥潭大喊,血水從鼻孔湧出。

“收稅?”狗子反問。這詞太陌生,他想不通。

“他們不交!”

“交給誰呢?”黑旋風問。

“貝斯奧德,還能是誰?他征服了整個北方,粉碎了所有氏族,當然要收稅!大家欠他!我們來收!”

“收稅,呃?毫無疑問,是南方鬼子的操蛋習俗!若他們交不起——”狗子邊問邊泛起一陣噁心,“就吊死他們,是嗎?”

“抗拒不交,就由我們處置!”

“由你們處置?”大巴攥住爛泥潭的脖子,巨大的手掌慢慢用力,扼得爛泥潭直翻白眼。“由你們處置?吊死他們是不是讓你很開心啊!”

“行了,霹靂頭,”黑旋風掰開大巴粗壯的指頭,輕輕推開他,“行了,大個子,殺俘虜不合你身份。”他拍拍胸口,抽出斧頭,“這種事該我做。”

爛泥潭總算緩過氣。“霹靂頭?”他咳嗽著依次打量他們,“你們都在,對吧!三樹,寡言,最弱的福利!就你們不肯屈膝,呃?真他媽鬼迷心竅!九指呢?呃?”他語帶嘲弄,“血九指呢?”

黑旋風轉身,拇指摩挲戰斧刃口:“入土了,你馬上也跟他一樣。我們聽夠了。”

“放開我,兔崽子!”爛泥潭掙著繩子大喊,“你和我半斤八兩,黑旋風!你殺的人比瘟疫還多!放開我,給我把武器!來啊!你不敢跟我決鬥嗎,膽小鬼?不敢跟我公平決鬥?”

“叫我膽小鬼?”黑旋風吼道,“你這個為收他奶奶的稅連孩子都殺的孬種?你有過武器,但自己放棄了機會,你這種人不配有第二次機會。有何遺言,趕緊吧。”

“我操你祖宗!”爛泥潭尖叫,“操你們這幫——”

黑旋風一斧劈開他眉心,將腦殼分成兩半。爛泥潭蹬了下腿。結束了,沒人為那龜孫子流一滴淚——即便福利也不過在斧子劈下時瑟縮了一下。黑旋風俯身朝屍體吐唾沫,狗子不怪他。只剩男孩了,他眼睛瞪得又大又圓,盯著地上屍體,又抬頭看他們。

“你們是那幫人,”他說,“九指的人。”

“是的,小子,”三樹道,“我們是。”

“我聽過好多故事,你們的故事。你們要怎麼處置我?”

“呃,這是個問題,不是嗎?”狗子自言自語。遺憾的是,他知道答案。

“我們不能帶著他。”三樹說,“我們不能有拖累,也冒不起險。”

“他還是個孩子,”福利說,“放他走吧。”這是個好主意,但大家都知道行不通。男孩看來滿懷期待,直到大巴掐斷他的念想。

“我們誰也不能信任,在這兒不能。他會告訴別人我們回來了,然後又會有人追殺我們。不行。況且,燒毀農莊他也有份。”

“我有得選嗎?”男孩質問,“有得選嗎?我想去南方!去打聯合王國,給自己掙個外號,他們卻把我送來這裡,來收稅。頭兒下令就得執行,不是嗎?”

“是啊。”三樹說,“沒人說你有得選。”

“我不想與他們為伍!我要他放過孩子!相信我!”

福利低頭盯著靴子:“我們信。”

“但你們他媽的還是要殺我?”

狗子咬咬嘴唇:“我們不能帶著你,也不能放了你。”

“我不想與他們為伍,”男孩垂下頭。“這不公平。”

“是的,”三樹說,“這不公平。但世事如此。”

黑旋風一斧劈在男孩後腦,讓他面朝下栽倒。狗子縮了縮頭,看向一旁。他知道黑旋風這麼劈是不讓大家看見男孩的臉。這或許是個好主意,他也希望這能讓大家好受些,但對他來說,臉朝下朝上沒區別。他跟在農莊時一樣難受。

這不是他生命中最黑暗的一天,遠遠不是,但這的確是糟糕的一天。

狗子隱在誰也瞧不見的樹叢深處,注視著他們沿道路開進。他留意保持下風向,說實話,他身上味道實在難聞。這是支奇怪的衰老隊伍。一方面,他們看來都像戰士,準備前往徵兵場,然後奔赴戰爭;另一方面,他們又完全不對路,大部分人武器十分老舊,七拼八湊的盔甲苔跡斑斑、奇形怪狀。他們的行軍隊伍鬆散混亂,多是些中老年人,要麼頭髮灰白,要麼謝頂光禿,根本沒有什麼戰鬥力,還有少數人太年輕,毛都沒長齊,幾乎還是孩子。

狗子覺得北方的一切都不對頭。他琢磨著爛泥潭死前的話。向聯合王國宣戰。這些人是去打仗嗎?如果是,說明貝斯奧德耗盡了北方的人力。

“怎樣,狗子?”狗子回到營地,福利問,“啥情況?”

“有人,有武裝,但沒什麼厲害角色。大概一百多,幾乎都是老頭小孩,向西南方行進。”狗子指向道路延伸的方向。

三樹點點頭:“向安格蘭,貝斯奧德確實打算進軍,與聯合王國開戰。這肯定會血流成河,能扛矛的都被抓了壯丁。”如此說來,剛才的場景就不奇怪了。貝斯奧德行事一不做二不休,要麼蓄勢待發,要麼傾盡全力,且毫不在意賠上誰的命。“都被抓了壯丁,”三樹自言自語,“如果山卡現在翻越群山……”

狗子環顧四周,大家髒兮兮的臉上憂心忡忡,愁眉不展。他明白三樹指的什麼,他們都明白。如果山卡現在過來,北方將如無人之境,屆時農莊的慘案還算是好下場了。

“我們得送個警告!”福利高聲呼籲,“得警告他們!”

三樹搖搖頭:“你聽到爛泥潭怎麼說的。快艇死了,叮噹脖和賽斯也死了。他們死光了,入土了,而貝斯奧德成了國王,北方人之王。”黑旋風怒衝衝地吐了口唾沫。“不屑也好,憤怒也罷,但事實如此,我們能警告誰?”

“只有貝斯奧德。”狗子痛苦地呢喃出這句話。

“那我們就去警告他!”福利絕望地環顧眾人,“他也許是個冷酷無情的雜種,但畢竟還是個人啊!總比扁頭好,不是嗎?我們總得警告誰!”

“哈!”黑旋風喝罵,“哈哈!你覺得他會聽我們的,最弱的?你忘了他對我們說過什麼?對我們和九指?永遠別回來!你忘了他差一點點就要殺光我們?你忘了他多恨我們每個人?”

“他怕我們。”寡言道。

“又恨又怕。”三樹低聲說,“他意識到這個倒很明智。因為我們強大,我們有外號,我們是別人會追隨的強者。”

大巴點點大腦袋:“是啊,卡萊恩不會歡迎我們,除非是把我們的頭插在槍上。”

“可我不強大!”福利叫嚷,“我是最弱的,大家都知道!貝斯奧德沒理由怕我,也沒理由恨我。我去!”

狗子訝異地看著他,其他人也是如此。“你去?”黑旋風問。

“對,我去!我可能不是戰士,但也絕非懦夫!我去警告貝斯奧德,他或許會聽。”狗子站起來,盯著他。很長時間來,他們這夥人沒人願意主動作犧牲,他快忘記那是什麼滋味了。

“他或許會聽。”三樹喃喃道。

“他或許會聽。”大巴說,“然後他媽的會殺了你,最弱的!”

狗子直搖頭:“這太冒險。”

“也許吧,但值了,對嗎?”

他們面面相覷,惴惴不安。福利的勇氣無疑讓他們感動,但狗子覺得他太不現實。對方是貝斯奧德,因此只有一線希望,非常細微的希望。

可正如三樹所說,他們指望不了別人。

空話和塵埃 Words and Dust

克爾塔繞著決鬥圈鼓動觀眾,金色長髮披散在肩,他一邊朝觀眾揮手,一邊對女孩拋飛吻,大家為這個精瘦青年而瘋狂。他來自阿杜瓦,是王軍軍官,作為本地才俊,頗受大眾青睞。

佈雷默·唐·葛斯特靠在圍欄上斜瞅對手,幾乎懶得睜眼。他的武器又舊又沉,似乎極不靈便——跟他本人一樣。他是個粗脖壯漢,與其說像劍士,不如說像個摔跤選手。這場比賽沒人看好他,至少大多數觀眾是這樣。我不一樣。

左近有個收注人吼出賠率,從喋喋不休的人群中收錢。幾乎所有人都壓克爾塔。格洛塔從長椅上傾身向前:“壓葛斯特的賠率是多少?”

“壓葛斯特?”收注人問,“一賠二。”

“我壓二百馬克。”

“不好意思,朋友,我輸不起那麼多。”

“那就一百馬克,但你要多賠四分之一。”

收注人考慮了一下,眼望天空,在腦子裡飛快地衡量得失:“行。”

裁判開始介紹選手,格洛塔坐回去。葛斯特卷起襯衫袖子,他前臂粗如樹幹,當他活動肥厚的手指時,胳膊上顯出虯結肌肉。葛斯特向左伸伸粗脖子,又向右伸伸脖子,然後從助手手裡接過武器,試刺了兩下。幾乎沒有觀眾關注他,他們都忙著為先上場的克爾塔加油助威,但格洛塔看到了。他比看上去要快得多,那種速度,兵器在他手中並不沉。

“佈雷默·唐·葛斯特!”裁判叫道,壯漢沉重地走到決鬥圈中就位。獻給他的喝彩稀稀拉拉,大眾不待見笨公牛。

“開始!”

這場比試並不好看。葛斯特出手便用沉重的長劍揮出大弧線,像個砍柴冠軍在劈木頭,每揮一記還大聲咆哮。場面十分古怪:一位選手是來比劍鬥技,另一位則似來拼命的。嗨,你只需打中對方,不是非把人劈成兩半不可。然而格洛塔觀察後發現,那些剛猛勁道的揮擊並非是粗野蠻幹,它們時機把握得很好,也十分精准。克爾塔躲開第一記劈斬時哈哈大笑,躲開第三記仍然面露微笑,待到第五記笑容完全消失。似乎不會回來了。

這場比試並不好看。但葛斯特的力量無與倫比。克爾塔堪堪躲過又一記橫掃。不管有沒有開刃,這一劍足以讓腦袋搬家。

大眾青睞的青年竭力反撲,試圖在對手攻擊的間歇贏回主動,但葛斯特顯然不打算給他機會。壯漢哼了幾聲,毫不費力地用短劍擋開對手,又大聲咆哮著,長劍呼嘯加緊攻擊。兩把長劍相撞,洪亮的聲音令格洛塔一縮——克爾塔的手腕向旁折去,武器差點脫手。這青年被震得蹣跚後退,扭曲的臉孔寫滿了痛苦與震驚。

我算明白葛斯特的劍為何看上去那麼舊了。克爾塔在決鬥圈中躲閃,企圖回避一邊倒的屠殺,然而壯漢的動作快到難以招架。葛斯特已然看破對手的能耐,也能預判對手的行動,他以無情的斬殺緊逼對手,克爾塔無路可逃。

又兩記重砍,絕望的軍官被逼到決鬥圈邊緣。一記鐮刀般的橫斬卸下長劍,那劍插進草地,兀自亂顫不休。軍官瞪大眼睛,錯愕地站了片刻,空空如也的手還在發抖——接著葛斯特大吼著毫不留情地沖上來,壯碩的肩膀猛撞向對手毫無防備的肋下。

格洛塔忍不住笑了。我還沒見過哪個劍士被撞上天呢。克爾塔翻了半個筋斗,像小女孩一樣尖叫著,四肢狂揮亂打,摔個狗啃泥。他摔在決鬥圈外的沙地上,足足被撞出三跨多遠,躺在地上有氣無力地呻吟。

觀眾們嚇呆了,大概連後排都能聽見格洛塔的咯咯笑聲。克爾塔的訓練師從圍欄裡沖出,輕輕翻過不省人事的弟子。青年軟綿綿地蹬了下腿,嗚咽著按緊腋下。葛斯特面無表情地看了一會兒,聳聳肩走回起始位置。

克爾塔的訓練師轉向裁判,“很抱歉,”他說,“我的學生無法繼續參賽。”

這回格洛塔完全控制不住了,不得不用雙手捂緊嘴,整個人樂得打顫。每一聲笑都讓他脖子抽痛,但他不在乎。似乎絕大多數觀眾並不覺得有趣,周圍傳來陣陣憤怒的低語。當克爾塔被訓練師和助手抬走時,低語變成了噓聲,接著是怒駡的大合唱。

葛斯特用那雙懶洋洋、半閉的眼睛掃了下看臺,聳聳肩,緩步走回圍欄。格洛塔蹣跚離開途中,還在咯咯笑。他的錢包鼓了許多,而且很久沒找到這樣的樂子了。

***

大學位於阿金堡一個不起眼的角落,籠罩在鍛造者大廈的陰影下,連這裡的鳥也顯得又老又疲憊。這是棟搖搖欲墜的大房子,外壁爬滿半枯死的常春藤。它採用的是過時的古老設計,據說是城內最早的建築之一。看上去的確如此。

房頂中央下陷,有些地方幾近完全坍塌。那些精緻的尖頂破碎龜裂,仿佛隨時可能掉進下方雜草叢生的花園。牆上的漆很髒很舊,還整段整段往下掉,露出光禿禿的石頭和一觸即碎的灰泥。破損的陰溝把一面牆完全染成了褐色。科學研究無疑吸引過聯合王國的有識之士,彼時大學是全城最雄偉的建築之一,而現在……蘇爾特還覺得審問部成了明日黃花咧。

破爛的大門旁有兩尊雕像,兩個老人,一個提燈,另一個指著書。大概是提倡智慧、進步或諸如此類的廢話。指著書的老人上世紀就失去了鼻子,而提燈老人傾斜得有些誇張,那盞燈絕望地伸出,似乎要尋找支撐。

格洛塔握拳砸向古老的大門。大門吱嘎作響,劇烈搖晃,似乎隨時都可能散架。格洛塔等了一會兒。

門閂突然“嘩啦啦”抽出,有半邊門扭開幾寸——一張老態龍鍾的臉鑽進門縫,皺巴巴的手抓著一小截蠟燭,濕霾的老眼睛上下斜瞅審問官:“有何貴幹?”

“我是格洛塔審問官。”

“哦,蘇爾特審問長派來的?”

格洛塔皺起眉頭,有點吃驚:“是的,審問長派來的。”他們不像看上去那麼與世隔絕。他們似乎清楚我是誰。

屋裡黑燈瞎火。門邊本有兩個巨大的枝狀青銅蠟燭架,但一根蠟燭都沒有,而且很久沒打磨拋光了,在守門人的小蠟燭映照下一片晦暗。“這邊請,先生。”老人呼哧呼哧地說,拖著腳朝前走,背幾乎駝到與身體垂直。他在黑暗中穿行,格洛塔發現有點難跟上。

他們一道蹣跚走下陰影幢幢的回廊。回廊一側裝有古舊的窗戶,細小的玻璃窗格髒得離譜,陽光燦爛的日子恐怕也透不進什麼,現在這種陰鬱的下午半點光線也沒有。搖曳的燭光照亮了對面牆上灰撲撲的畫,畫中穿黑或灰的深色袍子、膚色蒼白的老人們在蠟燭旁睜大眼睛,老朽的手握著長頸瓶、齒輪和圓規。

“我們去哪兒?”陰森森地走了好幾分鐘後,格洛塔問。

“校長在用餐。”守門人呼哧呼哧地回答,用極疲倦的眼神看了他一眼。

大學餐廳是個充滿回音、洞穴般的房間,幾根飄搖的蠟燭讓它免於淪入徹底的黑暗。渺小的爐火在巨大的壁爐裡燃燒,陰影于房椽間舞蹈。一張經年累月磨平的長桌橫貫餐廳,兩邊擺滿搖搖晃晃的椅子。這張桌至少能供八十人用餐,但現在只坐了五人,還都縮在桌子一頭,圍住壁爐。聽到格洛塔手杖的回聲,他們抬起頭,停止用餐,滿懷期望地打量來客。坐在正中的男子迅速起身走來,邊走邊用一隻手攏住黑色長袍的邊沿。

“客人來訪。”守門人呼哧呼哧地通報,一邊用手中蠟燭朝格洛塔的方向示意。

“噢,你一定是蘇爾特審問長的使者!我是聯合王國大學校長,西比爾!”校長急忙跟格洛塔握手。他的同僚紛紛起立,蹣跚走來,仿佛意識到了貴客的身份。

“我是格洛塔審問官。”格洛塔打量著這群熱情的老人。必須承認,他們比想像中要合作得多,審問長的名字似乎是萬能鑰匙。

“格洛塔啊,格洛塔,”其中一位老人呢喃,“我似乎在哪兒見過一個什麼格洛塔。”

“你總說在哪兒見過什麼,但永遠說不出在哪兒。”校長半心半意地笑著諷刺,“請讓我來介紹。”

他繞著四位黑袍科學家,一個接一個地介紹。“這位是邵茲林,咱們的首席化學家。”邵茲林是個壯如公牛的老頭,不修邊幅,長袍前面全是污漬斑點,鬍鬚中還纏了幾塊食物。“這位元是鄧卡,咱們的首席金屬學家。”鄧卡最年輕——比其他三人年輕,實際也是高齡——他傲慢地扭著嘴角。“這位是齊勒,咱們的首席機械學家。”格洛塔沒見過頭這麼大臉卻這麼小的人,那雙碩大的耳朵裡還冒出灰毛來。“最後這位是坎德勞,咱們的首席自然學家。”這是個骨瘦如柴的老小子,脖子很長,彎彎的鷹鉤鼻上架著眼鏡。“歡迎您,審問官。”校長指指兩名首席學者之間的空椅子。

“來杯葡萄酒?”齊勒恭敬地說,小嘴巴拘謹地笑著,話音未落已傾身去夠玻璃瓶,朝高腳杯倒酒了。

“好的。”

“咱們适才在比較不同研究領域的優缺點。”坎德勞一邊嘀咕,一邊透過反光鏡片掃視格洛塔。

“向來如此。”校長歎道。

“毋庸置疑,人體,乃是唯一值得研究的領域。”首席自然學家聲明,“一位真正的科學家,必須先瞭解體內的奧秘,才能轉向外在。審問官,先有軀體後有人類存在,如何治療人體,如何做又會傷害到它,必須成為科學的第一要務。而關於人體,沒人比我的知識更豐富。”

“人體!人體!”齊勒不滿地噘嘴,撥了撥盤裡的食物。“拜託,我們在用餐咧!”

“正是!對著審問官,省省你那些毛骨悚然的說教!”

“噢,還好。”格洛塔傾身向前,讓首席金屬學家好好瞧瞧他空空的嘴。“身為審問官,不能不掌握相關的解剖知識。”

一陣尷尬的沉默。邵茲林伸出肉盤給格洛塔,格洛塔看看盤裡泛著油光的紅色肉條,舔了舔牙齦空洞。“謝了。”

“這麼說是來真的?”首席化學家越過肉盤,壓低聲音問,“我們會得到更多資金?跟布商公會那檔事結了,對不?”

格洛塔皺緊眉頭,所有人都盯著他,等待回答。有名老科學家的叉子甚至停在嘴邊。好吧,他們要錢,可幹嗎問審問長要呢?化學家托不穩肉盤了。嗯……說點好聽的就好。“錢當然有,這取決於——毫無疑問——你們的成果。”

桌邊一陣竊竊私語。首席化學家顫巍巍地放下肉盤。“在酸液研發上,我最近取得了重大突破。”

“哈!”首席金屬學家嗤之以鼻,“成果,審問官要成果!只要比例分毫不差,我新配的合金就比鋼鐵還硬!”

“永遠都是合金!”齊勒歎息,小眼睛朝天花板翻白眼,“如此腦筋怎能領悟大機器的妙處?”

其他三名科學家對首席機械學家怒目而視,校長跳起來制止:“拜託,先生們!審問官對咱們小小的專業分歧沒興趣!人人都有機會展示自己的最新成果。不用攀比,對吧,審問官?”所有人都望向格洛塔,審問官緩緩環視這些滿懷期待的老臉孔,什麼也沒說。

“我發明了一部機器——”

“我的酸液——”

“我的合金——”

“人體的奧秘——”

格洛塔打斷他們:“實際上,在關於……也許可稱為具有爆炸性的物質的領域,我近來產生了特殊興趣——”

首席化學家一躍而起。“這是我的領域!”他大獲全勝地朝同僚們叫嚷,“我有很多樣品!很多樣品!請隨我來,審問官!”他把刀叉丟進餐盤,馬不停蹄地朝門口走去。

***

邵茲林的實驗室和人們想像中的化學實驗室完全一致,分毫不差。它很長,桶形天花板上密佈圓形或長條狀的黑漬。牆壁幾乎被架子占滿,架上是亂七八糟的盒子、罐子、瓶子,每個裡面又有不同的粉末、液體和陌生的金屬條。這些容器的擺放似乎毫無規律可循,大部分連標籤都沒有。雜亂無章似是這裡最大的特徵。

實驗室中央那些椅子上甚至更亂,玻璃製品和古舊的黃銅製品堆積如山:試管、燒瓶、盤子、油燈——有盞燈肆無忌憚地燒著火。這堆東西隨時可能“稀裡嘩啦”倒成一攤,而誰要是不幸地靠近,准會濺上致命的沸騰毒藥。

首席化學家像耗子翻窩一樣在這片垃圾中翻找。“不是這個,”他低聲自語,一隻手撚著骯髒的鬍鬚,“爆破藥在這哪兒……”

格洛塔蹣跚在後,狐疑地環視周圍的試管,皺緊鼻子。滿屋子強酸味實在噁心。

“找到了!”化學家歡呼,揮舞著一隻落滿灰塵、裝了半瓶黑色粉末的廣口瓶。他在一條椅子上清了些空間,用肥厚的前臂將玻璃和金屬器皿叮叮噹當掃開。“你知道,這東西太稀有了,審問官,太稀有了!”他拔出瓶塞,往木椅上倒了一線黑粉。“極少有人能見證這東西生效!極少有人!而您將成為其中之一!”

格洛塔謹慎地退開一步,鎖鏈塔上那個參差不齊的大洞他記憶猶新。“我們在這個距離上是安全的吧?”

“絕對安全,”邵茲林低聲說,他小心地伸長握蠟燭的胳膊,去接觸那條粉末細線的末端。“沒有任何危——”

轟然巨響伴著白色火花,首席化學家趕緊向後跳,差點撞翻格洛塔。蠟燭也掉了。接著又一聲爆炸,這次更響,火花更多,整個實驗室都被難聞的煙霧籠罩。但這種粉末不過能發出明亮的光和劇烈響聲,然後迅速衰減,別無其他。

邵茲林用袍子的長袖拍臉,整個實驗室烏煙瘴氣。“厲害吧,呃,審問官?”他問道,接著劇烈咳嗽。

不太厲害。格洛塔撿起腳邊還在燃燒的蠟燭,穿過濃煙走向長椅,用手背揮開一堆燒出的灰燼,發現木頭上僅有一道長長的黑色焦痕。說真的,令人印象深刻的卻是味道,刺得格洛塔喉嚨疼。“它是極佳的發煙材料。”格洛塔邊咳邊說。

“是的,”化學家咳得更凶,“臭氣熏天。”

格洛塔瞅著長凳上的焦痕:“足夠劑量的粉末,能否用於,譬如說,在牆上穿洞?”

“有可能……只要累積足夠的劑量,誰說得准呢?據我所知,沒人做過這種實驗。”

“我是指一堵四尺厚的牆。”

化學家皺起眉頭:“理論上應該可以,但需備下幾桶爆破藥!幾桶!整個聯合王國也沒那麼多,即便有,費用也是天文數字!請您理解,審問官,這東西的原料得從坎忒大陸的極南方進口,而即便在那裡也很稀有。當然,我樂意探究這方面的可行性,只要給我足夠的研發資金——”

“謝謝你的演示。”格洛塔立馬轉身,穿過漸稀的煙霧,朝門口蹣跚而去。

“我近來在酸液研究上取得了重大突破!”化學家啞著嗓子喊,“您應該看一看!”他深吸一口氣,“請告訴審問長……重大突破啊!”說完他又陷入劇烈咳嗽,格洛塔把門緊緊帶上。

真是浪費時間。巴亞茲不可能偷運幾桶炸藥進去——即便能帶進去,那又該產生多大煙霧,臭味得彌漫多久?這真是浪費時間。

西比爾等在外面走廊:“您還需要我們作其他展示嗎,審問官?”

格洛塔想了一下:“誰知道魔法?”

校長咬緊下巴:“您說笑了,或許——”

“不,我說的是魔法。”

西比爾雙眼眯緊:“您必須瞭解,我們這裡是科學機構,所謂的‘魔法’,極不適合在此……展開研究。”

格洛塔皺眉回望。我沒叫你掏出魔杖咧,老傻瓜。“我是指從歷史角度,”他不耐煩地回敬,“談談魔法師這類人。談談巴亞茲!”

“噢,從歷史角度,明白了。”西比爾繃緊的臉稍稍放鬆了一點,“我們的圖書館中保存著大量古代典籍,許多書的成書時間可追溯到魔法不那麼……稀奇的年代。”

“誰能幫我?”

校長揚揚眉毛:“恐怕首席歷史學家是個,呃,老古董。”

“我是找他談話,不是跟他比劍。”

“當然,審問官,請隨我來。”

格洛塔的手放在一扇貌似極古老的門的把手上,那門鑲有黑色鉚釘,他正待去拉。

西比爾忽然抓住他胳膊。

“不行,”校長叫道,把格洛塔拖向旁邊走廊,“圖書館在下面。”

***

首席歷史學家的確像是古代的活化石。他臉上半透明的皮膚皺紋遍佈、松垮塌陷;他頭髮極少,僅有的一些白髮卻根根直豎;他眉毛只有常人的四分之一,但每根有常人的四倍長,所以看似稀疏,卻如貓須般支棱八翹;他的嘴像個軟綿綿的口袋,裡頭沒有牙齒;他的手像是特大號的乾癟手套;只有他的眼睛顯出一些活氣,盯著走來的格洛塔和校長。

“客人,是嗎?”老人沙啞地詢問桌上一隻黑色大烏鴉。

“這位是格洛塔審問官!”校長傾身湊到老人耳邊,大聲道。

“格洛塔?”

“審問長派來的!”

“是嗎?”首席歷史學家抬起那雙古老的眼睛。

“他快聾了,”西比爾低聲說,“但沒人像他這麼瞭解這些書。”校長頓了一頓,掃視著無窮無盡、消失在幽暗中的書架。“事實上,只有他瞭解。”

“謝了。”格洛塔道。校長點點頭,走回樓梯。格洛塔朝老人走近一步,烏鴉從桌子上跳走,笨拙地起飛,在天花板間亂撞,掉下許多羽毛。格洛塔痛苦地避讓。我要把這該死的鳥煮了。他狐疑地盯著它,它最終怪叫著停到一個書架上,一動不動地用小黃珠子般的眼睛打量他。

格洛塔拖來椅子坐下:“我想瞭解巴亞茲。”

“巴亞茲,”老學者呢喃,“原是古語字母表的第一個字。”

“我不懂。”

“世上你不懂的多著呢,年輕人,”鳥兒發出一聲刺耳的尖叫,在這片灰塵遍佈的黑暗中聽來尤其突兀,“多著呢。”

“那就讓我受教吧。這個巴亞茲,我要瞭解他,他是第一法師。”

“巴亞茲,是偉大的尤文斯賜予他大弟子的名字。一個大弟子,一個名字,作為首徒,他用了字母表的第一個字,你明白麼?”

“我正跟上您老的思路。也即是說他真的存在?”

蒼老的歷史學家皺緊眉頭:“這還用問?你小時候沒老師教?”

“很不幸,我有。”

“他沒有教授歷史?”

“他努力過,但我的心思全放在比劍和姑娘上。”

“噢,那些事我早就失去興趣了。”

“我也是。讓我們說回巴亞茲。”

老人歎道:“很久以前,早在聯合王國出現以前,米德蘭被分割為無數小王國,它們彼此混戰不休,驟興驟亡。其中一個小國的統治者叫哈樂德,他就是日後的哈樂德大王。我猜,你聽過他吧?”

“當然。”

“巴亞茲來到哈樂德的王座廳,承諾只要哈樂德聽他指示,就能君臨全米德蘭。年輕氣盛的哈樂德不相信這位法師,直到巴亞茲用高等技藝震斷了廳裡的長桌。”

“呃,用魔法?”

“故事裡是這麼說的。哈樂德被打動了——”

“可以理解。”

“他接受法師輔佐——”

“何種輔佐?”

“定都于此——阿杜瓦——對某些鄰居開戰,向另一些鄰居求和,以及何時如何去做。”老人瞪著格洛塔,“你搞明白講故事的是誰?”

“你。”難得風光的囉唆鬼。

“巴亞茲實踐了承諾,一段時間後,米德蘭被統一起來,哈樂德成為首任至高王,聯合王國就此誕生。”

“然後?”

“巴亞茲出任哈樂德的首輔。據說我國的法律規章、政府結構,全是他的發明,而且從古至今甚少變化。是他一手組建了內閣和議會,是他設立了審問部。哈樂德逝世後他離開了聯合王國,但起誓有一天會回來。”

“我明白了。你覺得故事裡有多少真實成分?”

“這很難說。他真的是法師?巫師?術士?”老人盯著搖曳的蠟燭,“在野蠻人眼中,這支蠟燭即可稱魔法。魔法和把戲的分野十分微妙,呃?只有一點無可辯駁,巴亞茲在他的時代是個能人。”

廢話連篇。“那以前呢?”

“什麼以前?”

“聯合王國建立以前,哈樂德出現以前。”

老人聳肩:“黑暗時代的文字記錄極其稀少。經過尤文斯和他弟弟坎迪斯的戰爭,全世界陷入混亂——”

“等等,坎迪斯?鍛造者?”

“是的。”

坎迪斯。塞弗拉那棟可愛宅子的地下室壁畫上有他。尤文斯死後,他的十一個徒弟——十一個魔法師——出征為他復仇。我知道這故事。

“坎迪斯,”格洛塔呢喃,腦海裡清晰地映出那個火海前的黑影。“鍛造者真的存在?”

“很難說。依我看,他的形象介於歷史與神話之間。或許故事裡某些部分是真的,總得有人修建那座該死的巨塔,呃?”

“巨塔?”

“鍛造者大廈!”老人朝房間周圍比畫,“據說連這裡也是他建的。”

“什麼,圖書館也是?”

老人笑了:“整個阿金堡都是,至少地基是。鍛造者建造了這所大學,指派了首任校長和首席學者——我不曉得那些人是誰——協助他工作,鑽研事物本質。是啊,說來我們都是鍛造者的徒子徒孫,雖然我懷疑樓上諸公是否瞭解這點。他去了,研究工作卻沒停下,呃?”

“以某種方式吧。他去哪兒了?”

“哈,死了,被你的朋友巴亞茲殺了。”

格洛塔抬起一邊眉毛:“真的?”

“故事裡這麼說。你沒讀過《鍛造者的隕落》?”

“那本爛書?我以為全是編的。”

“那本書的確收集了許多嘩眾取寵的軼聞,但寫作基礎應是古代的記載。”

“記載?有那樣的記載流傳下來?”

老人眯起眼睛:“有一些。”

“有一些?在這裡?”

“特別是其中一份檔。”

格洛塔也眯眼瞪向首席歷史學家:“趕緊拿來給我看。”

***

首席歷史學家小心翼翼地展開古老的卷軸,在桌上展平,撒出許多碎屑。泛黃的卷軸極為脆弱,似乎經歷了無窮歲月,上面密密麻麻寫滿字:奇異的文字,格洛塔完全看不懂。

“這是什麼字?”

“古語。沒幾個現代人懂得。”老人指向第一行,“這裡寫的是:坎迪斯隕落記,三分之三。”

“三分之三?”

“我相信,是三張卷軸中第三張的意思。”

“其餘兩張呢?”

“失傳了。”

“嘿,”格洛塔看著向無盡黑暗延伸的書架。能找出一張已是奇跡。“紙上寫的什麼?”

蒼老的圖書員盯著奇異的文字,僅憑一支蠟燭可憐兮兮的照明,他顫抖的食指在紙上游走,嘴唇無聲地念道:“他們的怒火燎原。”

“什麼?”

“一開始就這麼寫的:他們的怒火燎原。”老人緩緩讀道,“魔法師們追擊坎迪斯,讓他落荒而逃。他們擊垮他的要塞,摧毀他的建築,殺戮他的僕人。鍛造者在與哥哥尤文斯的戰鬥中受傷未愈,只能退避于大廈中。”老人又把卷軸展開一點,“整整十二日十二夜,魔法師們將怒火朝大門傾瀉,卻徒勞無功。最終巴亞茲找到進去的辦法……”歷史學家惱火地擦擦卷軸,濕氣或是別的什麼,模糊了下一段文字。“我認不出……似乎是關於鍛造者的女兒?”

“你確定?”

“不確定!”老人吼道,“丟了整整一段!”

“別管了!看得清的下一段講什麼?”

“呃,我瞧瞧……巴亞茲跟他來到塔頂,並將他打落。”老人劇烈地清嗓子,“鍛造者燃燒著墜落,砸碎了下麵的橋。魔法師們在大廈中大肆搜索種子,卻找不到。”

“種子?”格洛塔迷惑地問。

“上面是這樣寫的。”

“這堆話……究竟他媽什麼意思?”

老人沉回椅子裡,顯然很享受少有的可以展現專業知識的時刻。“這份檔記載的事件代表著神話時代的終結和理性時代的開始,巴亞茲和魔法師們恢復了世間秩序。鍛造者的形象近似於神,其中摻雜了多少無知與迷信,我不確定,但一定有些真實源頭,總得有人修建那座該死的巨塔。”他呼哧呼哧地笑道。

格洛塔懶得指出,同樣的笑話歷史學家幾分鐘前才講了一次。而且這一點也不好笑。不斷重複,可謂是老年人的詛咒。“種子是怎麼回事?”

“某種魔法?秘密?力量?我想是比喻。”

可惜比喻不能打動審問長,尤其是糟糕的比喻。“沒別的了?”

“還有一點,我瞧瞧。”他看著卷軸末尾的字,“砸碎了下麵的橋。魔法師們在大廈中大肆搜索種子……”

“是的,是的。”

“耐心點,審問官。”老人皺巴巴的手指在字母間移動,“他們封閉了鍛造者大廈。他們埋葬了死者,包括坎迪斯及其女兒。沒了。”歷史學家凝視檔,手指懸在最後幾個字母上。“巴亞茲拿走了鑰匙。沒了。”

格洛塔兩邊眉毛都抬了起來:“什麼?最後一段寫的什麼?”

“他們封閉了大門,他們埋葬了死者,巴亞茲拿走了鑰匙。”

“鑰匙?進入鍛造者大廈的鑰匙?”

首席歷史學家重新瞅了瞅卷軸:“上面是這麼說的。”

可是沒有鑰匙,每個人都知道,那座塔被封閉了幾世紀。毫無疑問,冒牌貨拿不出鑰匙。笑容在格洛塔臉上緩緩擴散。這條證據並不充分,極為牽強,那只要在正確的場合、用正確的方式提出,足夠了。審問長會滿意的。

“我要拿走這張紙。”格洛塔抓過卷軸,卷起來。

“什麼?”首席歷史學家驚恐萬狀,“不行!”他顫巍巍地從椅子上跳起來,這動作帶來的痛苦似乎比格洛塔平日下床更甚。他的烏鴉也跟著行動,繞天花板瘋狂拍翅,發出憤怒的嘎嘎叫聲,格洛塔統統置之不理。“你不能拿走它!它是無價之寶!”老人上氣不接下氣地說,無望地抓向卷軸。

格洛塔故意伸出手:“你來拿啊!來啊?我倒想瞧瞧!能想像嗎?兩個殘廢在書架間捉迷藏,為一張廢紙搶個你死我活,頭上還有只鳥兒拉屎?”他咯咯笑道,“似乎有些丟臉啊,呃?”

首席歷史學家為徒勞無益的追逐累得氣喘吁吁,終於又一屁股沉回椅子裡。“沒人關心歷史了,”他喘著氣說,“他們都不懂,沒有歷史就沒有未來。”

好深刻喲。格洛塔把卷起的卷軸塞進外套,轉身離開。

“我死之後,該誰來保管歷史?”

“誰在乎這個,”格洛塔上階梯時不屑地反問,“只要不是我。”

長腳兄弟的卓越天賦 The Remarkable Talents of Brother Longfoot

整整一周,羅根都被窗外的歡呼聲吵醒。歡呼很早就響起,簡直像身邊在打仗,完全沒法睡。其實初次聽到,他真以為在打仗,但現下已清楚那不過是他們愚蠢的體育運動。關窗可隔絕部分雜訊,但室內溫度很快就無法忍受。要麼半睡半醒,要麼乾脆別睡,他只能開著窗戶。

羅根揉揉眼,咒駡著從床上起身。又一天開始了,白塔之城冗長悶熱的又一天。在路上,在野外,他總能保持警醒,隨時可以睜開眼;但這裡不同,無聊和熱氣讓他變得慵懶疲緩。他出了臥房,來到大廳,使勁伸個懶腰,用一隻手揉揉下巴。

他愣住了。

有個陌生人。那人站在窗前,雙手背在身後,沐浴陽光。他身材瘦小,短髮緊貼坑窪的頭皮,身上衣服飽經風霜、樣式怪異,褪色布料如口袋般層層包裹。

羅根還未發話,對方已轉身敏捷地走來。“你是?”那人問,笑眯眯的臉被曬成棕黑色,皺皺巴巴,像日久年深的皮靴,掩蓋了年齡。他可能才二十五歲,也可能有五十歲。

“九指。”羅根小聲說,同時謹慎地朝牆壁後退了一步。

“九指,啊哈。”小個子欺身上前,雙手攥住羅根的手,攥得很緊。“與您相識,”他閉上眼,欠了欠身,“真是無上的殊榮與機緣!”

“你聽說過我?”

“唉,沒聽過,但真神的造物總是值得致以最崇高的敬意。”他再次低頭,“我是長腳兄弟,來自光輝的領航員組織。普天之下,未有幾處我不曾拜訪。”他指指腳上破舊的靴子,又展開雙臂。“從索森德的群山到沙彌爾的沙漠,從舊帝國的平原到千島群島的銀色水域,我四海為家!千真萬確!”

他說一口地道的北方話,甚至可能比羅根都好。“你也去過北方?”

“年輕時短暫拜訪過一次。那裡氣候有些艱苦。”

“你北方話說得很好。”

“我,長腳兄弟,幾乎沒有不精通的語言。我擁有眾多卓越天賦,精通各門語言不過是其中之一。”他直起身,“真神是如此眷顧我。”他又加了一句。

羅根疑惑這是不是某種惡意的玩笑:“你來這兒幹嗎?”

“我是被指定的!”他黑眼睛一亮。

“指定?”

“正是!由第一法師巴亞茲!他指定我,我就來了!這是我的風格!為了我的卓越天賦,我的組織得到最慷慨的饋贈。但即便分文不取,我也會來。千真萬確!分文不取!”

“真的?”

“千真萬確!”小個子退開兩步,飛速繞屋子轉圈,不停搓手。“這項任務的挑戰性大大滿足了組織的虛榮,正如它大大滿足了組織填不滿的錢包!千真萬確!於是在環世界眾多領航員中,我被選中來執行這次任務!我,長腳兄弟!我,別無他人!處我之地位,如我之聲名者,怎能拒絕這項挑戰?”

他停在羅根面前,期待地看著羅根,似乎在等待回答。“呃——”

“怎能拒絕!”長腳邊喊邊繞屋子又走了一圈,“我怎能拒絕!如何拒絕?那不是我的風格!去世界邊緣?將是怎樣的故事!將帶給世人多好的靈感!將——”

“世界邊緣?”羅根疑惑地問。

“我就說嘛!”陌生人抓住羅根的胳膊,“這令我們如此興奮!”

“這一定就是我們的領航員了。”巴亞茲從房內現身。

“正是在下,長腳兄弟,隨時恭候差遣。而閣下您,容我妄斷,一定是我那聲名赫赫的雇主,第一法師巴亞茲。”

“是的。”

“與您相識,”長腳高聲道,大步走到法師身前,握住法師的手,“真是無上殊榮!”

“彼此彼此。但願你來此的旅行還算愉快。”

“旅行永遠讓我愉快!永遠!而旅行間的等待讓我不耐,是的!”巴亞茲皺眉瞅向羅根,後者只能聳肩。“我們何時啟程,可否告知一二?我簡直等不及了!”

“快了,應該快了,探險隊還差最後一名成員。我們需要租一艘船。”

“當然!負責此事是我的榮耀!我該跟船長說去哪兒呢?”

“向西穿越環海,去斯塔薩,然後前往舊帝國的加基斯。”巴亞茲頓了頓,“你覺得是否可行?”

小個子笑著,鞠躬鞠得更低:“可行倒可行,但少有船隻會前往加基斯。舊帝國一天到晚打仗,附近水域十分危險,哎,可說海盜橫行。恐怕很難找到樂意的船長。”

“這個有幫助。”巴亞茲將自己向來鼓鼓囊囊的錢包扔到桌上。

“確實有幫助。”

“一定要快船,出發後,我不想多耽誤一天。”

“這個您放心,”領航員說著一把抄起沉重的錢包。“慢條斯理不是我的風格!絕不是!我將為您找到全阿杜瓦最快的船!是的!她將如真神的呼吸般迅捷!她將乘風破浪,如——”

“快就夠了。”

小個子向前湊湊腦袋:“出發時間是?”

“一月之內。”巴亞茲看向羅根,“不如你和他同去?”

“啊?”

“是的!”領航員高喊,“我們同去!”他挽住羅根的手臂,不由分說地將他拽向大門。

“別花光了,長腳兄弟!”巴亞茲在後面喊。

領航員已踏入走廊:“我定不負所托,為您節省錢財!慧眼識珠,精打細算,巧舌如簧!不過是——”他笑容滿面,“我卓越天賦中的三樣罷了!”

***

“阿杜瓦是座不可思議的城市,真的,世上沒幾個地方能與之媲美。沙弗法規模更大,但灰撲撲的。西港和達戈斯卡各有特色。有人覺得山上的奧斯皮亞最美,但在我長腳兄弟心目中,榮耀屬於偉大的塔林。你去過那兒嗎,九指師傅?你可曾見過那些高貴的建築?”

“呃……”羅根忙著跟上小個子的腳步,一邊還要避讓川流不息的人群。

長腳突然止步,羅根差點撞上他。領航員轉身抬起雙手,陶醉地描述:“大洋之上、落日之下的塔林!我見過無數恢弘美景,相信我,但我敢說,那才是世上最美的景觀。陽光在縱橫交錯的運河上舞動,在大公爵城堡的圓頂上閃耀,還照亮了貿易王子們的豪華宮殿!閃耀的海洋於何處終止?閃耀的城市又自何處起始?啊!我的塔林啊!”他轉身繼續邁步,羅根趕緊跟上。

“當然,阿杜瓦是個好地方,並且每年都在擴張。與我上次來訪相比,它變化很大。這裡曾經只有貴族和平民。貴族擁有土地,因此擁有財富和權勢。哈,多簡單,是吧?”

“呃——”羅根只顧死盯著長腳的後背。

“然後有了貿易,城市隨之興旺發達。你瞧,商人、銀行家,他們無孔不入,多如牛毛。現在平民也能發財致富,對吧?發了財就有權力。那他到底算平民還是貴族?還是別的什麼?哈,突然間所有問題都變複雜了,對吧?”

“呃——”

“如此多的財富,如此多的金錢,貧困卻有增無減,嗯?如此多的乞丐,如此多的窮人。有人坐擁金山,也有人奄奄一息,而他們生活在一起,這多不正常啊。但這裡仍是個好地方,並且每年都在擴張。”

“這裡太擠。”羅根被一個人撞到肩膀,不由嘟囔,“也太熱。”

“哈!太擠?這能叫擠?你去看看沙弗法的大神廟晨禱的場景!或是拍賣新奴隸時皇帝宮殿前的大廣場!太熱?這能叫熱?在古爾庫遙遠南疆的烏爾一沙發安,夏天的幾個月奇熱無比,可以在門前臺階上煎雞蛋。真的!這邊。”他穿過人流,走向一條狹窄小巷,“這邊,快點!”

羅根抓住他胳膊。“走這邊?”他瞥了一眼影影綽綽的小巷,“你確定?”

“你質疑我?”長腳的臉色突然變得十分嚇人,“你怎能質疑我?在我眾多卓越天賦中,領航是最出眾的!正因我這出眾的天賦,第一法師才向我們組織捐獻那一大筆錢!你怎能……等等,”他舉起一隻手,重露微笑,用食指戳戳羅根胸口,“你不瞭解長腳兄弟。你還不瞭解。我看出來了,你謹慎又小心,某種程度上這是好品質。我不指望你像我自己一樣對我的天賦堅信不疑。不!那不公平。不公平可不是好品質。不!不公平不是我的風格。”

“我的意思是——”

“我會讓你信服!”長腳大喊,“我當然能辦到!你會相信我勝過相信你自己!是的!這是最近的小路!”他用快得不可思議的速度沖進昏暗的小巷,羅根儘管腿比他長得多,卻要拼力才跟得上。

“啊,小路!”他們在漆黑昏暗的窄巷中穿梭,周圍建築越擠越近,領航員回頭叫道,“小路,嗯?”巷子更窄、更黑、更髒了。小個子左拐右繞,沒停下作片刻思考。“你聞到了嗎?聞到了嗎,九指師傅?這味道代表……”他邊走邊搓指尖,想找出合適的形容,“……神秘!冒險!”

羅根只覺這味道像屎。一個男人頭埋在陰溝裡,可能喝多了,或許是死了。其他人要麼有氣無力一瘸一拐地擦肩而過,要麼聚在門口,殺氣騰騰地握著瓶子。這兒也有女人。

“四馬克我就能讓你欲仙欲死,北方佬!”他們經過時,一個女人沖羅根喊,“欲仙欲死!終生難忘!好吧,三個就行!”

“妓女,”長腳低語著搖頭,“還是便宜貨色。你喜歡女人嗎?”

“呃——”

“你應該去烏爾-納布,我的朋友!去南海邊的烏爾-納布!去那兒買個床奴。正是如此!那些姑娘價值不菲,但受訓多年!”

“在那兒可以買個姑娘?”羅根困惑地問。

“男孩也行,如果你好那口。”

“呃?”

“他們受訓多年,真的,那兒有一整個產業。你想要技巧嫺熟的?是嗎?那些姑娘的技巧會讓你難以置信!或者你可以去斯皮奈!那兒有些地方——嘖嘖!有些地方的女人很美,每個都很美!真的!跟公主一樣!而且乾淨。”他瞥了眼路邊蓬頭垢面的女人,壓低聲音。

髒一點對羅根來說倒不成問題,所謂的技巧和美麗有些太麻煩。一位靠在門框、抬起一隻手的女孩吸引了他的注意。女孩盯著他們,掛著漫不經心的笑容。羅根無法抑制地覺得,她很漂亮,至少比他漂亮,而他很久沒碰過女人了。對這類事,你必須現實一點。

羅根停在路中間。“巴亞茲說要剩些錢?”他嘀咕。

“是啊。這種事他真是太計較了。”

“也就是說有餘錢?”

長腳揚起一邊眉毛:“呃,可能,讓我看看……”

他誇張地拽出錢包,打開來,伸進手,攪出一片清脆的嘩啦聲。

“這麼張揚好嗎?”羅根緊張地上下打量這條巷,許多臉轉向他們這邊。

“啥?”領航員一邊翻錢包,一邊問。他挑出幾枚硬幣,放在光亮下看了看,塞進羅根手掌。

“謹慎並非你的天賦,是吧?”幾個形容猥瑣的人沿小巷向他們緩緩圍攏,兩人在前,一人在後。

“不是!”長腳大笑,“當然不是!我直來直往,那才是我的風格!沒錯!我是個……呃。”他也注意到逼近的黑影。“啊!真不幸。哦,天哪。”

羅根看向女孩:“能否讓我們……”她劈面把門“嘭”一聲關上。整條街的門都關上了。“見鬼,”羅根說,“你打架怎樣?”

“真神賜予我眾多天賦,”領航員嘀咕,“但戰鬥不在其中。”

前面的一個男人有對歪斜的醜眼睛。“錢包對你這小人兒來說太大了。”他邊逼近邊說。

“對你這小人兒來說也太沉了。”另一人介面。

“我們幫你分擔如何?”斜眼男說。

兩人手中都沒武器,但根據手部動作,羅根知道他們帶了。身後還有一人,羅根感覺到那人也在靠近。靠近。比前面兩人更近。若能先料理身後的人,機會就會大一些。他不能冒險回頭看,那會喪失先機。他只能期望最好的結果。一如既往。

羅根咬緊牙關,手肘後揮,狠擊在身後那人的下巴上。那人已抽出匕首,但羅根的另一隻手正好幸運地抓住他手腕。羅根用手肘再次撞擊對方的嘴,在那人面朝下跌倒在街心骯髒的鵝卵石前,從其指間搶出匕首。他迅速轉身,有些擔心被刺中後背,但另兩人速度不夠快。他們剛抽出匕首,其中一人跨了半步,眼見羅根奪到匕首,擺好戰姿,便停住了。

匕首算不上好武器,不過六寸長,佈滿鐵銹,連護柄都沒有,但比空手強。強得多。羅根在身前空揮匕首,讓每個人都瞧清楚。這感覺不錯,活下來的機會大增。

“好吧,”羅根說,“接下來誰上?”

那兩人拉開距離,想包抄羅根。他們掂量著匕首,都不敢沖太前。

“我們能搞定他!”斜眼男小聲說,他的同伴沒把握。

“或者,你們可以拿走這些。”羅根張開緊握的拳頭,現出剛剛長腳給他的硬幣,“放我們離開,這些給你們。”他又揮了兩下匕首,以壯聲勢,“我看你們值這幾個錢——就這些,別多想,好嗎?”

斜眼男朝地上吐了口痰。“我們能搞定他!”他嘶吼,“你先上!”

“你他媽先上!”另一人喊。

“帶走這些錢,”羅根說,“誰都不用上。”

被羅根擊倒的人呻吟著,在地上翻滾,似乎頗有警示作用。“好吧,他媽的北方雜種,好吧,就這些!”

羅根咧嘴而笑。他盤算把錢扔給斜眼男,趁其分心一刀刺去。這招他年輕時常用,但他猶豫了。何必呢?他一揚手,把硬幣扔向身後街道,那些錢一路滾到牆邊。他和兩個強盜小心地兜圈,每一步都讓他們更接近硬幣,也讓自己更接近安全。位置很快調換,羅根順街道步步後退,匕首始終橫在身前。等間隔了十跨遠,那兩人蹲下身,開始撿拾地上的硬幣。

“我還活著。”羅根加快腳步,一邊低聲自語。

活著就是幸運。不論一個人多強大,如果自以為不會陰溝翻船,那就太傻了。剛才能迅速制服身後的人是幸運,另兩人動作慢也是幸運。打起架來他一向幸運,所以他還活著,但不幸的是爭鬥與他如影隨形。不管怎樣,他覺得今天表現不錯,至少沒殺人。

有人拍了拍他的背,他立刻轉身,匕首蓄勢待發。

“是我!”長腳兄弟抓住他的雙手。羅根差點把領航員忘了,領航員肯定一直待在他身後,完美地保持沉默。“幹得好哇,九指師傅,幹得好!真的!我發現你也頗具天賦!我很期待與你共赴旅程,真的!碼頭在這邊!”說著,他大步向前走。

羅根瞟了身後兩人最後一眼,他們仍蹲在地上撿硬幣。他扔下匕首,快步追上長腳。“你們領航員從不戰鬥嗎?”

“噢,不,我們中有些人會徒手格鬥或各種武器,有的還挺厲害的。不過我不會,那不是我的風格。”

“從不?”

“從不。我另有所長。”

“你去了那麼多地方,應該遭遇過不少危險。”

“是的,”長腳興奮地說,“是的。所以躲藏才是我眾多卓越天賦中最管用的。”

橫行天下 Her Kind Fight Everythig

夜。冷。咸澀的風襲向山頂。菲洛的衣服單薄破爛,她抱緊雙臂,瑟縮肩膀,怨毒地盯著下方海面。遠處的達戈斯卡猶如一叢林立的燈塔,擠擠挨挨地生在峭岩下,位於彎彎曲曲的大海灣和閃爍的汪洋之間。穿越黑暗天幕,她的眼睛辨出圍牆和高塔模糊細小的輪廓,還有將城市與大陸連通的狹窄乾燥的地峽。達戈斯卡差不多是一座島,而在他們和城市之間全是火堆——道路兩側都有營帳,許許多多營帳。

“達戈斯卡。”菲洛身旁石頭上的餘威輕聲說,“聯合王國紮在古爾庫帝國及其驕傲上的一根刺。”

“哈。”菲洛嘀咕一聲,肩膀縮得更緊。

“它被嚴密監視著。這麼多士兵,前所未有。想溜過去可不容易。”

“我們回去?”她期待地問。

老人沒理她:“他們也在。不止一個。”

“食屍徒?”

“我必須靠近些,才能找到進去的路。在這兒等我。”他頓了頓,等待她回答,“你會等我吧?”

“好吧!”她嘶吼,“好吧,我等!”

餘威滑下石頭,沿斜坡下去,柔軟的土地留下輕微的腳步聲,墨汁般的黑暗中他的身影幾不可見。等手鐲的叮噹聲消逝於夜,菲洛將目光轉離城市,深吸一口氣,沿向南的斜坡返回古爾庫。

菲洛很會逃跑,可以如風一樣奔上數小時。她這輩子很多時間都在逃跑。到山腳後,她終於跑起來,在開闊地拔腿飛馳,呼吸急促猛烈。前方有水聲,流水沖刷著河岸淺灘,又湧回緩緩流動的河中。她撲騰幾步,沖入齊膝深的冷水中。

讓老賊沿這個來找我吧,她心想。

沒多久,她把武器捆成一團,高舉過頂,靠一隻胳膊鳧水游向對岸。她堅強地遊了過去,沿河岸繼續前行,一邊擦掉臉上滴落的水珠。

時間緩緩流逝,光明潛入天空。天要亮了。小河在身邊嘩嘩響,涼鞋在短草茬上踩出節奏。她沿平原狂奔,拋下河流。黑暗變成濛濛灰白,一小叢矮樹出現在前。

她跌跌撞撞地沖進去,伏在灌木中,上氣不接下氣。她在晨曦中瑟瑟發抖,心臟咚咚直跳。樹叢外很安靜。這不錯。她把手伸進衣服,掏出一點麵包和一條肉,它們被水浸透了,但還能吃。她笑了。連著幾天,她都把餘威給的食物偷偷省下一半。

“蠢老賊,”她狼吞虎嚥,一邊輕笑,“自以為能玩弄菲洛·瑪律基尼,是嗎?”

見鬼,她渴得厲害,不過現在無能為力,或許一會兒能找到水。她也很累,非常累,菲洛也會累。她應該在這兒休息一下,就一下,休息一下腿,然後,向……向……她煩惱地甩頭,復仇的細節可以等一下再想,那是最甜美的。沒錯。

她在灌木叢中爬了幾步,靠著一棵樹坐下,雙眼不由自主地緩緩闔上。就休息一下。等一下再復仇。

“蠢老賊。”她嘟囔著,腦袋歪向旁邊。

***

“師兄!”

菲洛猛然驚醒,腦袋撞到樹上。天光大亮。又一個豔陽天。她睡了多久?“師兄!”女人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你在哪兒?”

“這兒!”菲洛聽了渾身一僵,繃緊每塊肌肉。男聲低沉有力,就在左近。她聽到緩緩靠近的馬蹄,有幾匹馬,且都相距不遠。

“你在幹嗎,師兄?”

“她在附近!”男人又喊。菲洛嗓子發緊。“我能聞到她!”菲洛在樹叢中摸索武器,把劍和匕首插進腰帶,另一把匕首塞入磨破的袖管。“我能嘗到她,師妹!她在附近!”

“在哪兒呢?”女人聲音更近,“你覺得她能聽到我們嗎?”

“或許吧!”男人哈哈大笑,“你在哪兒,瑪律基尼?”菲洛挎好箭袋,撿起弓,“我們等……”他邊靠近邊用歌唱般的聲音說,正好停在樹叢旁,“……你出來。瑪律基尼,出來迎接……”

菲洛沖出灌木叢,在開闊地上沒命狂奔。

“她在那兒!”身後的女人尖叫,“看啊!她跑了!”

“抓住她!”男人下令。

矮矮的草在菲洛面前綿延。她發腿奔跑,然後長嘯一聲,搭箭彎弓。四個騎兵追趕著她,古爾庫人,陽光在他們高大的頭盔和冷酷的矛尖上閃爍。後面遠處另有兩個騎手——一男一女。“站住!以皇帝的名義!”一個騎兵高喊。

“幹你的皇帝!”她射穿了當頭士兵的脖子。那個兵驚呼一聲,向後翻下馬鞍,長矛脫手。

“漂亮!”女人贊道。第二個兵當胸中箭。胸甲減緩了箭勢,但仍足以致命。他慘叫連連,握著箭杆摔下馬,長劍掉在草地上。

第三個兵甚至沒法出聲。追到離菲洛不滿十跨時,一支箭直接從他口中穿過,穿透後腦,打掉了頭盔。第四個兵沖到她身前。她扔開弓箭,就地打滾,躲開刺來的長矛,隨後從皮帶中抽出劍,向地上吐了口痰。

“抓活的!”女人驅馬不緊不慢地跟在後頭,“我們要活的!”

剩下那個兵控制住暴躁的坐騎,驅策它小心地逼近菲洛。他是個大塊頭,留著厚厚一圈黑鬍子。“以真神的名義,束手就擒吧,女孩。”他宣稱。

“操你媽的真神!”她朝外一晃,矮身不斷左閃右避。長矛接連刺來,讓她無法靠近,他的坐騎刨著蹄子,撒了菲洛一臉土。

“刺她!”身後的女人指示。

“對,刺她!”她師兄笑著附和,“但別太狠!我們要活的!”士兵大吼一聲,催馬向前。菲洛跳向旁邊,躲開馬蹄——但還是被長矛劃破了胳膊——接著用盡全力出劍。

曲刃劍穿過板甲縫隙,將士兵的一條腿齊膝砍斷,並在馬身上開了道長口子。人馬同聲尖叫,齊齊跌倒。黑血汩汩湧出,漫成一攤。

“她贏了!”女人聽來稍感失望。

“起來,夥計!”她師兄笑道,“起來對付她!你還有機會!”那個兵在地上掙扎,菲洛照臉一劍,乾淨俐落地終止了慘叫。旁邊,那第二個兵還在馬鞍上,面容扭曲,苟延殘喘,緊握住鮮血淋漓的箭杆。他的坐騎垂下頭,啃起腳邊乾草。

“全滅了。”女人說。

“是啊。”她師兄長歎一聲,“每件事都得親自動手嗎?”

菲洛把血淋淋的劍插回腰帶,抬頭瞥向那對男女。他們在不遠處漫不經心地騎馬徜徉,明亮的陽光輕撫過他們殘酷而俊美的臉龐。他們的衣著堪比貴族,絲綢在風中飄蕩,綴滿各式珠寶,但都手無寸鐵。菲洛撿回弓箭。

“小心啊,師兄。”女人一邊檢查指甲一邊說,“她很厲害。”

“像個惡魔!但不是我對手,師妹,別擔心。”他從馬鞍上一躍而下,“好啦,瑪律基尼,我們……”

一支箭悶響著紮入他胸口,射了個對穿。

“……開始吧?”箭杆還在胸前顫動,後背的箭頭閃閃發光,乾乾淨淨,毫無血跡。他走向菲洛,被菲洛的第二箭射穿了肩膀,他反而加速,踩著不可思議的大步跑起來。菲洛扔掉弓,摸向劍。太慢了。他力壓千鈞地一掌拍在她胸前,將她擊倒。

“噢,幹得好,師兄!”女人開心地拍手,“幹得好!”

菲洛在地上滾了兩圈,被塵土嗆得不斷咳嗽。她掙扎著爬起,雙手握緊長劍,注意到男人一直盯著她。她劃出一道致命的劍弧,卻只深深劈進地面。對方不知何時已跳開去,斜刺裡一腳踹在菲洛肚子上,將她整個人團身踢到半空。她毫無還手之力,肺裡空氣全擠了出去,手指痙攣,長劍脫手,雙膝發軟。

“現在……”什麼東西打在她鼻子上,她腿一彎,後背狠狠著地。片刻後,她無力地跪起來,世界天旋地轉,臉上全是血。她眨眨眼睛,晃晃腦袋,努力驅走眩暈。模糊的視野裡,只見男人施施然走來,抽出插在胸口的箭扔開,沒流一滴血,只灑出一點點灰塵。只有灰塵,在空中打旋兒。

他是個食屍徒。

菲洛掙扎起身,抽出腰帶上的匕首,沖向對方。刺,躲開,又刺,躲開。她暈頭轉向,最終尖叫一聲,門戶大開地撲去。

他抓住她手腕,兩人的臉相距不到一尺,只見他臉上肌膚完美無瑕,如黑璃般光滑。他看上去很年輕,幾乎是個孩子,卻有一雙蒼老的眼睛。他用淩厲的目光注視著她——帶著好奇與困惑,像個剛發現一隻有趣蟲子的男孩。“她不服輸啊,看到了嗎,師妹?”

“她好強悍!先知肯定喜歡。”

男人嗅嗅菲洛,皺緊鼻子:“嘔,最好先洗洗。”

她用頭撞去,男人被撞得後仰了一下,咯咯直笑。他用另一隻手扣住菲洛的脖子,將她推到一臂遠處。菲洛想抓他的臉,但他胳膊太長,夠不到。他開始撬她手中的匕首,並始終如鐵箍般扣緊她的脖子。她喘不上氣,齜牙掙扎、搖晃、撕打。全白費。

“要活的,師兄!我們要抓活的!”

“活的,”男人嘟囔,“但沒說不傷毫毛。”

女人嘻嘻輕笑。菲洛自覺雙腳離地,在空中踢打。一根手指似乎被掰斷了,匕首落在草地上。扣緊脖子的手更加用力,她用破碎的指甲扯它,沒有用。明晃晃的世界漸漸墜入黑暗。

菲洛聽到遠處傳來女人的笑聲。一張臉自黑暗中浮現,一隻手輕撫她的臉,曼妙溫暖又輕柔。

“別動,孩子。”女人輕聲說。她眼睛漆黑幽深,她灼熱芳香的吐息噴在菲洛臉上。“你傷著了,必須休息一下。別動……睡吧。”菲洛的雙腿和腦袋一樣沉,她虛弱地踢了踢,那是最後的動作,接著她沉下去,心跳變得很慢很慢……

“睡吧。”菲洛的眼皮慢慢垂下,女人的漂亮面孔模糊起來。

“睡吧。”菲洛狠咬舌頭,腥味頃刻溢滿口中。

“睡吧。”菲洛一口血吐在女人臉上。

“啊!”女人厭惡地尖叫,趕忙擦拭眼睛上的血。“師兄,她蠻橫無禮!”

“她的族人曾橫行天下。”男人就在菲洛耳旁。

“聽我說,臭婊子!”女人鋼鐵般的手指鉗住菲洛下巴,左拉右扯,嘶吼道,“你必須跟我們回去!跟我們回去!哪怕試盡所有法子!懂嗎?”

“她哪兒也不去。”某人低沉溫和地說,菲洛覺得那聲音十分熟悉。她眨眨眼,無力地甩甩頭。女人轉身,看向不遠處的老人。餘威。他腳步輕盈地穿過草地,手鐲叮噹作響。“還活著嗎,菲洛?”

“啊!”她叫了一聲。

女人冷笑著看向餘威:“你誰啊,老不死的?”

餘威歎口氣:“我是老不死。”

“滾開,老狗!”男人叫嚷,“我們是先知的使者,卡布林的使者!”

“她必須跟我們回去!”

餘威神情悲傷:“沒得商量?”

那對男女一起大笑。“白癡!”男人喊道,“當然沒得商量!”他放開菲洛的胳膊,拖著她上前一步。

“真遺憾。”餘威搖搖頭,“我本想請你們代我向卡布林致意。”

“要飯的也配跟先知對話?”

“恐怕讓你失望了,我們彼此相熟甚久。”

“我會代你向主人致意,”女人嘲弄,“拿你的命!”菲洛轉動手腕,匕首滑入掌心。

“噢,卡布林會喜歡這消息,可惜他聽不到。你們兩個打破第二律法的孽畜,今日須為食用人肉的罪惡作個交代。”

“老傻瓜!”女人嗤之以鼻,“我們不遵什麼律法!”

餘威緩緩搖頭:“一如之言適於所有人,無一例外。你們今日難逃劫數。”老人周圍的空氣突然發出微光,繼而變得扭曲模糊。女人喉頭咕嚕一聲,倒了下去——準確地說,是“撒下”。身體突然溶化,崩塌,黑絲綢裹著破碎的軀體翻飛。

“師妹!”男人放開菲洛,展開雙臂撲向餘威。但他只跨出一步,就突然發出淒厲的慘叫,雙膝跪倒,抱緊腦袋。菲洛顫巍巍地起來,向前走了兩步,用傷痕累累的手抓住他頭髮,一刀插進脖子。灰塵飛撒,像堵不住的噴泉。男人嘴旁火苗猛竄,將雙唇烤得焦黑,又舔向菲洛的手指。菲洛乾脆騎到他身上,任他在地上抽搐,徒勞地喘息,接著用匕首將他開膛破肚,火焰洶湧而出,夾雜著無數灰塵。她用破匕首瘋狂地刺,很久才停下。

一隻手搭在她肩上:“他死了,菲洛,他們都死了。”她知道這是真的。男人仰面躺倒,望著天空,鼻子和嘴燒得焦黑,胸前的傷口還在冒灰。

“我殺了他。”她擠出斷斷續續的沙啞聲音。

“不,菲洛,我殺了他。作為食屍徒,他們還年輕,因此愚蠢又孱弱。不過你很幸運,他們只想帶走你。”

“我很幸運。”她含混地重複,吐了口血痰在食屍徒的屍體上。接著她扔掉破匕首,手腳並用地爬到一旁。女人的屍體就在那兒——如果那還稱得上屍體的話。那是一堆沒有形狀的碎肉。她在其中發現了長髮、一隻眼睛和兩瓣紅唇。

“你做了什麼?”她張開染血的嘴巴嘶聲問。

“我把女人的骨骼化成了水,又點燃了男人的內臟。一個用水,一個用火,對這種孽畜,做什麼都不過分。”菲洛翻身躺在草地上,看著明亮的天空。她伸出一隻手,在眼前晃晃,那根折斷的手指隨之前後搖擺。

餘威的臉出現在上方,他盯著菲洛:“痛嗎?”

“不,”她輕聲說,把手放回地上,“從來不會。”她朝餘威眨眼,“為什麼不會?”

老人皺眉:“他們會一直追捕你,菲洛,你現在明白為何必須跟我走了吧?”

她緩緩點頭,仿佛用盡全力。“我明白,”她輕聲說,“明白……”她再次墜入黑暗。

她……不愛我 She Loves Me…Not

“啊!”費裡奧的劍猛戳在肩頭,痛得傑賽爾大叫。他瑟縮著、咒駡著、蹣跚後退。斯提亞人笑眯眯地看著他,挽了個浮誇的劍花。

“費裡奧大師獲勝!”裁判宣佈,“二比二!”費裡奧掛著惱人的微笑,大搖大擺地返回劍士圍欄,周圍響起零星掌聲。“滑頭無賴!”傑賽爾輕聲咒道,也回去作準備。他應該預判到那一劍,毫無疑問,他今天有些分心。

“輸了兩場?”傑賽爾倒進椅子裡大口喘氣,瓦盧斯咆哮道:“兩場?被這個一無是處的低能兒?他甚至不是聯合王國公民!”

傑賽爾知道最好不要指出西港已併入聯合王國好些年了。他懂瓦盧斯的意思,場上觀眾都懂——費裡奧在他們眼中只是個老外。他從威斯特伸出的手中接過布巾擦汗,比賽打到第五場,費裡奧卻不露疲態。他在圍欄裡踮著腳尖蹦來蹦去熱身,一邊聽訓練師用吵嚷的斯提亞語聒噪。

“你能行!”威斯特遞上水瓶,輕聲說,“你能打敗他,贏得決勝場。”決勝場。過了這一輪,就會最終對上葛斯特,傑賽爾不太確定自己想對上那壯漢。

瓦盧斯卻不容分說。“該死的給我打敗他!”元帥嘶吼著,傑賽爾喝了口水,在嘴裡漱。“給我打敗他!”傑賽爾把半口水吐進桶,咽下剩下半口。給我打敗他。說得輕巧,但這滑不溜秋的斯提亞雜種很難對付。

“你能行!”威斯特一邊替傑賽爾按摩肩膀,一邊重複,“你已經走了這麼遠!”

“宰了他!給我宰了他!”瓦盧斯元帥瞪向傑賽爾的眼睛,“你一無是處嗎,路瑟上尉?你一無是處而我在你身上浪費了時間?呃?是時候證明給我看了!”

“先生們,請看!”裁判吆喝,“決勝場!”

傑賽爾狠狠呼出一口氣,從威斯特手中抓過武器,站起來。他在不斷膨脹的喧嘩中聽見了費裡奧訓練師的高聲勉勵。“宰了他!”瓦盧斯吼了最後一次,然後傑賽爾重新走向決鬥圈。

決勝場。它能決定很多事,決定傑賽爾是否進入決賽,決定他出人頭地亦或一無是處。可他真的累了,非常累。他拼盡全力頂著烈日鬥了近半小時,這可不容易。他又開始冒汗,大顆大顆的汗珠從臉上滲出。

傑賽爾朝圈中起始位置走去,那是粉筆在乾草上畫出的。費裡奧在等他,仍然掛著微笑,自信滿滿。小屁眼蟲。若說葛斯特可以砸扁每個人,那他傑賽爾也一定能讓他們統統吃土。他捏捏劍柄,專注於那一抹醜陋的微笑。他有些盼望握的不是鈍劍,直到想起被刺中的可能是自己。

“開始!”

***

傑賽爾理理牌,漫不經心地洗了又洗,幾乎懶得去瞧牌上的符號,也懶得管牌友們有沒偷看他的牌。

“我跟十個子兒。”卡斯帕邊說邊將一堆硬幣滑過桌,那表情仿佛在說……去,管他,傑賽爾不在乎。大家等了好長時間。

“是你坐莊,傑賽爾。”加蘭霍終於嘟噥提醒。

“是嗎?噢,呃……”他掃視那些無意義的符號,心不在焉,“呃呃,噢……我棄牌。”他把牌扔上桌。他今天輸了好多把,輸得極慘,可謂一潰千里,難以計算。他的心思全在阿黛麗身上,思考怎麼跟她上床而沒有連帶傷害——尤其是不被威斯特幹掉。不幸的是,他到現在也沒想出個法子。

卡斯帕把桌上的錢全部掃掉,為出乎意料的勝利而沾沾自喜:“今天那場比賽真精彩,傑賽爾。不過驚險歸驚險,你挺過來了,呃?”

“哦。”傑賽爾從桌上拿起煙斗。

“指天發誓,我有那麼一刻以為他占了上風,但突然間——”卡斯帕在布林特鼻孔下打個響指,“砰!你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他打翻。觀眾愛死你了!指天發誓,我差點笑尿褲子!”

“你有幾成把握搞定葛斯特?”加蘭霍問。

“哦。”傑賽爾聳聳肩,點燃煙斗,往後一靠,望著灰色天空,緩緩吸煙。

“你似乎很有信心。”布林特道。

“哦。”

三名軍官夥伴面面相覷,納悶他為何不接腔。卡斯塔換個話題:“夥計們,瞧見特維絲公主了嗎?”

布林特和加蘭霍呼吸加速,不住歎氣,他們三個隨即醜態百出地獻起媚來:“瞧見公主了嗎?當然瞧見了!”

“她被稱為‘塔林的珍珠’!”

“一點不差!”

“我聽說她跟蘭迪薩王太子的事板上釘釘了。”

“鮮花插在……呃!”嘰嘰喳喳。嘰嘰喳喳。

傑賽爾靠在椅背上沒動,只顧朝天上吐煙圈。就他遙遙所見,特維絲沒那麼大吸引力。無可否認,遠觀是很美,但感覺她的臉像玻璃:冰冷、堅硬、易碎。不像阿黛麗……

“無論如何,”加蘭霍唾沫橫飛地說,“我必須重申,卡斯帕,我的心依然屬於你表妹阿瑞絲。與其娶個老外,我寧願要咱聯合王國的姑娘。”

“寧願要她的錢,你的意思是。”傑賽爾呢喃道,依然後仰著頭。

“不!”大個子反駁,“她是位完美的女士!甜美、端莊、有教養,噢!”傑賽爾笑了。若說特維絲是冷玻璃,阿瑞絲就是條死魚——吻她等於吻塊破布,想像一下吧,軟塌塌沒特色的布。她不會像阿黛麗那麼親吻。沒人能……

“好吧,她們各有各的美,這是真的,”布林特神神秘秘地說,“想要高攀儘管做夢。我倒是……”他刻意前傾,轉著腦袋朝左右傻笑,好似急欲分享什麼秘密樂子。另兩人見狀立刻把椅子往前拖,只有傑賽爾沒動。他對白癡想睡哪個妓女沒興趣。

“見過威斯特的妹妹嗎?”布林特壓低聲音,傑賽爾卻頓時繃緊每塊肌肉。“她自然不能跟那二位比,但以平民妞的水準,著實漂亮,而且……我覺得她欲求不滿。”布林特舔著嘴唇,戳戳加蘭霍肋下,大個子像頭一次聽黃段子的學生一樣羞澀地咧嘴笑了。“噢,沒錯,我看她也是欲求不滿,”卡斯帕咯咯直樂。傑賽爾將煙斗放上桌,發覺拿煙斗的手微微發抖,另一隻手則把扶手抓得指節發白。

“事實上,”布林特宣佈,“若非我堅信少校會拿劍捅我,我已經亮劍捅他妹妹了,呃?”加蘭霍忍俊不禁。當布林特一臉壞笑地轉向他時,傑賽爾發覺自己的眼皮在抽搐。“怎樣,傑賽爾,你怎麼看?你不是也見過她嗎?”

“我怎麼看?”他看著三個嘻嘻哈哈的夥伴,他的聲音似乎從很遠很遠傳來,“我看你最好管住嘴,狗娘養的雜種。”

他站起身,牙齒咬得如此用力,似乎快蹦斷了。三張笑臉眨了眨,笑容陡然消失。傑賽爾感到卡斯帕搭上他胳膊。“好啦,他不過是——”

傑賽爾揮開卡斯帕,抄起桌子掀個底朝天,一時間,硬幣、紙牌、瓶子、玻璃杯漫天橫飛,灑滿草坪,他另一隻手握著劍——謝天謝地,並未出鞘——他俯身逼近布林特,說話時噴了對方一臉吐沫。“你個龜孫癟三聽好!”他厲聲咆哮,“再讓我聽到這種話,哪怕一句,你就不用擔心威斯特了!”他用長劍鐵柄猛戳布林特的胸。“我會像切你媽的雞一樣把你大卸八塊!”

三個夥伴看著他,完全驚呆了,合不攏嘴,傑賽爾也難以相信自己能如此兇狠。

“可——”加蘭霍道。

“啥?”傑賽爾尖叫,一把抓住大個子的夾克,幾乎將他拽出座位,“你他媽說啥?”

“沒什麼,”大個子支支吾吾,舉起雙手,“沒什麼。”傑賽爾這才鬆手。怒火來得快去得也快,他有些想道歉,但當他看向面如土色的布林特,唯一想到的是“我覺得她欲求不滿”。

“切!你!媽!的!雞!”他高聲咆哮,說完轉身就走。快到拱門才想起沒帶外套,但他不想回去取。他直接走進黑暗的隧道,下了幾步臺階便癱倒在牆邊,一邊發抖一邊沉濁地呼吸,好似跑了十裡路。他算明白何謂“失控”了,沒錯,他從未情緒失控,剛才毫無疑問是本能反應。

“這他媽怎麼了?”布林特驚魂未定的話語在隧道裡回蕩,剛好蓋過傑賽爾的心跳。他必須屏住呼吸才能聽清。

“我咋知道,”加蘭霍似乎更吃驚,隨後一陣刮擦碰撞,他們把桌子重新擺好。“沒見他這麼大火氣。”

“我想他壓力大,”卡斯帕不確定地說,“參加劍鬥大賽,這些……”

布林特打斷:“別給他找藉口!”

“好吧,他們感情特別好,不是嗎?他和威斯特?一起練劍啥的,換成你聽見說他妹妹……哎,搞不懂!”

“還有一種解釋。”傑賽爾豎起耳朵,只聽布林特緊張兮兮地說:“他愛上她了!”三個夥伴哄堂大笑,仿佛這是天底下最幽默的事。堂堂傑賽爾·唐·路瑟上尉,居然愛上低賤的女孩。荒謬絕倫!搞笑之極!年度最佳冷笑話!

“噢,見鬼。”傑賽爾把頭埋進手中。他完全沒心情發笑。見鬼,她到底對他做了什麼?怎麼回事?她有什麼魔力?她確實很漂亮,很聰明,很有趣,她什麼都好,但這事仍舊無法解釋。“我不能再見她,”他低聲對自己說,“我不能!”他朝牆上猛擊一拳。他的決心原本堅硬似鐵,一如既往。

直到在門下發現第二張紙條。

他呻吟著,拍打腦門。他怎會這樣?怎會……他簡直沒法形容……愛上她?

他突然有了答案。

因為,她不愛他。

那些嘴角一邊高一邊低的嘲弄淺笑,那些他自以為別有深意的斜視,那些過於直白無禮的奚落,還有那些偶爾的爆發。也許她只喜歡他的錢。她當然會欣賞他的地位。她毫無疑問還看上了他俊美的臉。但說到底,她鄙視他。

他從未這樣想過。他向來覺得所有人就該喜歡他,因為自己是最完美的,值得大家崇拜。但阿黛麗並不喜歡他,他現在明白了,而這讓他反思:除了錢,除了衣服,除了那個完美的下巴,他還有什麼?

她完全有道理鄙視他,實際上,他受的懲罰還遠遠不夠。“最奇特的是,”傑賽爾淒慘地癱倒在隧道牆上,喃喃自語,“最奇特的是……”

他想改變她的看法。

種子 The Seed

“你好嗎,沙德?”

格洛塔上校睜開眼。屋裡好黑。見鬼,睡過頭了!

“見鬼!”他叫道,推開毯子跳下床,“睡過頭了!”他抓起制服褲子,套進腿,慌慌張張扣腰帶。

“不用擔心這個,沙德!”母親的聲音半是安慰半是不耐煩,“種子在哪裡?”

格洛塔皺緊眉頭,一邊穿襯衫。“我沒時間說這些有的沒的,母親!你怎麼總以為自己知道什麼對我最好?”他四處找佩劍,卻不知放在哪裡了。“我們在打仗!”

“我們確實在。”上校猛然抬頭,驚訝地聽見了蘇爾特審問長的聲音。“兩場仗。一場用鐵與火,另一場在下界——這場古老的戰爭已持續千年。”格洛塔眉頭皺得更緊。他怎可能把那老混蛋當母親?老混蛋到他臥室幹什麼?坐在他床頭的椅子上,閒聊什麼古老的戰爭?

“你他媽在我房間幹什麼?”格洛塔上校怒吼,“你把我的劍弄哪兒去了?”

“種子在哪裡?”又變回女人的聲音,但不是他母親,是其他人,陌生人。他努力朝黑暗中窺探,想弄清坐在椅子上的究竟是誰。然而隔著憧憧陰影只見模糊輪廓。

“你是誰?”格洛塔嚴厲追問。

“我是誰?或者我是什麼?”椅子裡的輪廓優雅流利地緩緩起身。“我曾是一個很有耐心的女人,但現在我不是了,我的耐心也早已被難以忍受的歲月消磨殆盡。”

“你想要什麼?”格洛塔聲音顫抖,他虛弱地後退。

那輪廓在動,走到從窗戶透出的月光下。他看見那東西有女人的形體,苗條高雅,但面容被陰影籠罩。他跌跌撞撞地靠在牆上,不由得伸手擋在身前,滿心恐慌。

“我要種子。”一隻蒼白的手,捉住他伸出的手。觸感溫柔,但很冷。冷,冷若石頭。格洛塔顫抖著,喘息著,緊閉眼睛。“我需要它。你不會懂得我的需要。它在哪裡?”冰冷的指頭抓住他衣服,靈巧迅速,尋找、搜索,搜索他的口袋、他的襯衫,讓他渾身起雞皮疙瘩。冷,冷若玻璃。

“種子?”格洛塔尖聲問,他嚇得幾乎動彈不得。

“你知道我說的是什麼,瘸子。它在哪裡?”

“鍛造者墜落……”他低語。這些話自己冒了出來,他想不起從哪兒讀到的。

“我知道。”

“……燃燒,燃燒……”

“我在場。”那張臉湊得很近,他感覺到對方的氣息。冷,冷若冰霜。

“……砸碎了下麵的橋……”

“我記得。”

“……他們大肆搜索種子……”

“是的……”那個聲音在他耳邊輕聲催促,“它在哪裡?”什麼東西掃過他的臉、下巴、眼皮,又黏又軟。是舌頭。冷,冷若玄冰。他渾身格格打顫。

“我不知道!他們找不到它!”

“找不到?”手指緊箍住他喉嚨,用力擠壓,令他窒息。冷,冷若鋼鐵,也硬若鋼鐵。“你自以為懂得痛苦,瘸子?你什麼都不懂!”玄冰般的吐息在他耳畔咆哮,冰冷的手指不斷加力。“我會讓你懂!讓你懂!”

***

格洛塔慘叫著胡亂撲打掙扎。他站直身,迷惑不解地站了一會兒,大腿終於開始抽搐,令他栽倒下去。黑暗的房間在周圍旋轉,他砸在床板上發出令人心悸的聲音,胳膊被壓在身下,額頭猛撞上地板。

他抓著床腳把自己拽起來,靠住牆,幾乎無法呼吸。他睜大眼睛望著床邊的椅子,卻沒發現什麼可怕事物。一束月光穿過窗戶,照在淩亂的床單和拋光椅面上。空空如也。

格洛塔環視房間,逐漸適應了黑暗。他檢查過每個陰暗角落。什麼都沒有。空空如也。一場夢。

狂亂的心跳逐漸平復,劇烈的喘息慢慢舒緩,痛苦隨之而來。他的頭撕裂般痛,腳撕裂般痛,手更是痛得沒了知覺。他嘴裡嘗到血味,眼睛淌出刺激的淚水,腸胃打結,泫然欲嘔。他抽噎著,盡全力向床跳了一步,隨即癱倒在月光照撒的床單上,渾身冷汗,沒了力氣。

急促的敲門聲響起,“您還好嗎,大人?”是巴納姆。老僕人接著敲。沒用,門鎖著,總是鎖著,而我一步也動不了。大概只能由弗羅斯特破門而入。然而門開了,老僕人手中油燈的紅光突然照進,格洛塔不由得遮眼。

“您還好嗎?”

“我摔下床了,”格洛塔虛弱地說,“胳膊……”

老僕人坐到床上,輕輕抬起格洛塔的手,挽起睡衣袖子。格洛塔瑟縮了一下,巴納姆直咋舌,只見他前臂有塊巨大的粉色瘀痕,已然開始紅腫。

“我想沒骨折,”僕人說,“為防萬一,我還是叫醫生。”

“去吧,去吧,”他用沒受傷的手揮開巴納姆,“去叫醫生。”

彎腰駝背的老僕人急急忙忙出門,吱嘎吱嘎踩在狹窄走廊上,又步下窄梯。格洛塔聽見前門砰然關上,然後一片死寂。

從首席歷史學家那兒搶來的卷軸好端端地放在櫃子上,等待呈給蘇爾特審問長。鍛造者燃燒著墜落,砸碎了下麵的橋。奇了,現實怎和夢境交織得如此緊密?一定是聽那該死的北方人說到神秘闖入者。一個女人。還有寒冷。我不知怎的把它們組合了起來。

格洛塔輕揉胳膊,指尖按摩著酸楚的肌肉。沒什麼。一場夢而已。但有些事不對勁。他望向門後,發現鑰匙還插在鎖裡,於燈下閃著橙色的光。門沒鎖,但我一定鎖過。一定鎖過。我總是會鎖門。格洛塔又望向空空如也的椅子。那個白癡門徒說啥來著?魔能既生異界。下界之力。地獄。

不知為何,經歷過這場噩夢,他覺得這些話沒那麼難以置信了。他又是孤身一人,恐懼又回來了。他用那只好手去抓椅子,顫抖著、哆嗦著,似乎過了一世紀,指尖才碰到木頭。涼,但不冷。不冷。這裡沒人在。他緩緩抽回手,抱住另一隻抽痛的胳膊。沒人在。空的。

不過是場夢。

***

“媽的,你怎麼搞的?”

格洛塔酸溜溜地舔舐牙齦空洞:“我摔下床了。”他下意識地隔著衣服抓撓手腕。半分鐘前那裡還痛得昏天黑地,如今眼前景象卻讓他不得不把痛苦暫時置之度外。我完全可能更慘。慘得多。“夠噁心的,呃?”

“說得太他媽對了,”塞弗拉沒被遮住的半張臉露出最厭惡的表情,“我剛來時幾乎吐了,我!”

格洛塔皺眉向下打量這個屠宰場,一手握樹幹支撐身子,另一隻手用手杖尖挑開一些蕨類植物,以便看得真切。“真的是個人?”

“不曉得是男是女,但肯定是人類。這兒是腳。”

“噢,看見了。怎麼發現的?”

“他發現的。”塞弗拉朝一個園丁點點頭。那園丁坐在地上,蒼白的面孔驚魂未定,身旁草地有一攤幹掉的嘔吐物。“藏在樹林裡,灌木叢下,看來不管是誰殺的,似乎想要掩蓋。沒死多久,還很新鮮。”確實如此——幾乎沒發臭,也只有少數幾隻蒼蠅飛來。依照屍體的新鮮程度,恐怕案發就在昨晚。“若非接到吩咐要修剪樹——神光什麼的——或許很多天都不會被發現。您見過這場面嗎?”

格洛塔聳聳肩:“在安格蘭,你來之前,我見過一次。當時有犯人逃跑,跑出幾裡地卻凍死了。一隻熊享用了屍體,那場面壯觀極了,雖然跟這比起來還是小巫見大巫。”

“我看昨晚不可能有人凍死。熱得像地獄。”

“嗯嗯,”格洛塔答應。地獄是熱的?我一直想像那裡很冷。冷若冰霜。“不管怎麼說,阿金堡沒有熊。我們有辦法鑒定這……”他朝四分五裂的屍體揮揮手杖,“……人嗎?”

“沒有。”

“沒人下落不明?沒人失蹤?”

“我沒聽說。”

“所以我們完全不清楚受害者身份?他媽的都在幹嗎?監視冒牌魔法師嗎?”

“沒錯,他們的新住所就在那頭。”塞弗拉戴手套的手指向二十跨外的建築,“案發時,我在監視他們。”

格洛塔挑起一邊眉毛:“我明白了,你懷疑兩者有聯繫,對嗎?”刑訊官聳聳肩。“深夜出沒的神秘闖入者,門口發生的血腥謀殺……我們的貴賓正像大便吸引蒼蠅一樣招攬麻煩。”

“哈,”塞弗拉用戴手套的手趕開一隻蒼蠅,“我也調查過您吩咐的另一樁事。您的銀行家,凡特和伯克。”

格洛塔抬起眼睛:“真的?有何成果?”

“不太多。這是家老字型大小,歷史悠久,廣受尊敬,在商人間信譽極佳。他們不僅在米德蘭全境設有分號,還將觸角擴展到安格蘭、斯塔蘭、西港、達戈斯卡,乃至聯合王國境外。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這家銀行均可謂有權有勢,似乎各階層都有人欠他們錢。不過奇怪的是,沒人見過凡特,也沒人見過伯克。誰知道銀行怎麼運作的,呃?他們喜歡秘密。您要我繼續深挖嗎?”

這可能很危險,非常危險,挖得太深就是給自己掘墓。“不了,暫時罷手。但我要你對此保持警惕。”

“我是全天下最最警惕的人,頭兒。說來您覺得誰會贏得劍鬥大賽?”

格洛塔瞥了刑訊官一眼:“看看眼前的東西,誰有心情想那破事兒?”

刑訊官聳肩:“想想也不會改變什麼,對吧?”格洛塔回望被肢解的屍體。我想也是。“說說,您覺得是路瑟還是葛斯特?”

“葛斯特。”但願他把小混蛋劈成兩半。

“是嗎?風評說他是頭笨公牛,主要靠運氣。”

“哈,我覺得他是個天才。”格洛塔說,“要不了幾年大家都會像他那樣比劍——如果能把那稱為比劍的話——你可記下我這句話。”

“那就是葛斯特了,呃?或許我該把賭注調整調整。”

“你應該調整,不過先把這堆東西收好,抬到大學去。讓弗羅斯特幫忙,他的忍耐力比你好。”

“抬到大學?”

“總不能扔在這裡,等哪位小姐太太看到還不給嚇死。”塞弗拉聽了咯咯笑,“而且我可能知道誰有助於解開這樁小小的謎團。”

***

“你的標本非常有趣,審問官。”首席自然學家暫停工作,看向格洛塔,一隻眼睛被閃爍的鏡片放得老大。“非常有趣,”他一邊念叨,一邊用器具檢查屍體:抬起來、戳一戳、扭一扭,觀察油光閃閃的血肉的變化。

格洛塔環視實驗室,厭惡地撅起嘴。五花八門的罐子佔據了四面牆中的兩面,裡頭漂著各種醃制的肉,其中一些格洛塔認出是人體器官,另一些完全看不懂。這間屋連他也覺得毛骨悚然。坎德勞打哪兒弄來這些東西?把客人肢解後放進不同罐子存著?如此說來,我倒是個好標本。

“非常有趣,”首席自然學家解下眼鏡帶,把眼鏡推上腦門,揉著壓出的粉紅眼圈。“能給我講講相關情況嗎?”

格洛塔皺起眉:“我來這是要你給我講講相關情況。”

“那當然,那當然,”坎德勞抿緊嘴唇,“好吧,呃,關於我們這位不幸朋友的性別,呃……”他聲音小下去。

“怎麼?”

“嘿嘿,那個,呃,便於分辨的器官已經……”他比比桌上那團被搖曳的油燈勉強照亮的肉,“……不見了。”

“你研究半天就發現了這?”

“好吧,還有些別的:一般而言,男人的中指比小指長,女人則不一定,可咱們的物件,這個嘛,剩下的手指不足以下判斷。所以,對此人性別,在缺手指的情況下,我們陷入了僵局!”他為自己的拙劣笑話咯咯發笑,格洛塔無動於衷。

“年輕人還是老年人?”

“好吧,呃,恐怕此事同樣難辨。這個,呃,”自然學家用鉗子敲敲肉塊,“牙齒狀況很好,嘿,留下來的皮膚似乎也不太老,可是,呃,這真是嘿嘿——”

“夠了,你究竟能告訴我多少確切情況?”

“呃,這個嘛……我沒什麼確信的,”老人抱歉地笑道,“但關於死因,我倒有些有趣的發現。”

“真的?”

“噢,是的,過來看!”噢,算了吧。格洛塔謹慎地蹣跚走過長椅,低頭看向首席自然學家指的地方。

“您看見了嗎?傷口。”學者戳戳一片軟骨。

“不,我不明白。”格洛塔說。無非是個醜陋的大傷口。

老人睜大眼睛,湊到他耳旁。“是人類。”他說。

“我們知道他是人類!這是他的腳!”

“不!不!那牙印,我的意思是……那是人類的牙印。”

格洛塔不由得皺緊眉:“人類的……牙印?”

“完全正確!”坎德勞欣喜的笑容與周遭環境格格不入。尤其跟這詭異的發現。“此人是被別人活活咬死的,而且,這個嘛,很有可能,”他勝利般朝桌上的血肉揮手,“考慮到屍體的殘缺情況……此人被當成了食物!”

格洛塔瞪了老人半晌。咬死?食物?為何每個問題都能引出十個新問題?“你要我向審問長報告這個?”

首席自然學家不安地笑笑:“這個,嘿嘿,這個是我研究得出的事實……”

“一個身份不明,不知是男是女,也不知年齡長幼的傢伙,在公園被同樣來歷不明的人襲擊,咬死在離王宮不到二百跨的地方,而且……還給吃掉了?”

“呃……”坎德勞忽然擔憂地瞥向門口。格洛塔轉頭去看,也跟著皺眉。有人悄無聲息地來了,是個女人,抱著胳膊站在油燈照明邊沿的陰影中。這女人很高,有一頭根根豎立的紅色短髮,戴黑面具的臉上眯起眼瞧著格洛塔和老學者。她是個刑訊官,我卻不認識。可女刑訊官非常少,實際上……

“下午好,下午好哇!”有個男人疾步走過大門。他枯瘦、禿頂,一身黑色長外套,臉上皮笑肉不笑。隨之而來的是一股極不舒服的熟悉感。該死,是高爾。我們的新任阿杜瓦主審官在這當口來了,真是好消息。“格洛塔審問官,”對方噘起嘴,“再見到您真是讓我倍感榮幸!”

“彼此彼此,高爾主審官。”你這大蠢貨。

得意揚揚的主審官身後緊跟了兩道身影,讓昏暗的小實驗室頓時顯得擁擠。其一是黑膚的健壯坎忒人,一邊耳朵穿了個巨大的金耳環;另一個是面如石板的北蠻子,彎腰低頭才能過大門。兩人都戴面具,從頭到腳穿著刑訊官的黑衣。

“這位是維塔瑞刑訊官,”高爾咯咯笑著,指指紅發女。紅發女正一個個檢查那些瓶瓶罐罐,敲敲玻璃,看裡面的器官有何反應。“這位是哈利姆刑訊官,”南方人側身前行,忙碌地掃視周圍。“以及貝雷刑訊官。”龐大的北方佬幾乎觸及天花板,他向下瞪著格洛塔。“你信嗎?在他家鄉,人們管他叫‘裂石’。但我覺得那外號在這裡不太合適,對嗎,格洛塔?裂石刑訊官,你能想像嗎?”他自個兒搖頭,輕笑出聲。

這是審問部還是馬戲團?你們要表演搭人梯還是跳火圈呢?

“令人大開眼界的精妙人選。”格洛塔說。

“噢,是的,”高爾還在笑,“我上哪兒都帶著他們,呃,朋友們?”

徘徊在瓶罐間的女人聳聳肩,黑膚刑訊官點點頭,高大的北蠻子紋絲不動。

“上哪兒都帶著他們!”高爾志得意滿地笑道,好似剛得到全場人士的恭維,“我還有更多朋友!哈哈,我們真是太久沒見面了!”他擦掉眼角一滴歡喜的淚水,走向實驗室中央的桌子。這裡的每件事物都讓他興致勃勃,即便桌上那團東西也不例外。“這是什麼?沒看錯的話,是屍體!”高爾尖銳地向上一瞧,眼神閃爍。“一具屍體?都城裡有命案發生?作為阿杜瓦主審官,我相信這是我的職責?”

格洛塔鞠躬:“通常來說是的。我沒意識到您已抵達阿杜瓦,高爾主審官。並且,考慮到本案不同尋常的案情——”

“不同尋常?我沒法發現任何不同尋常之處。”格洛塔愣住了。這個傻笑的蠢貨賣的是什麼藥?

“您親眼所見,此人遭遇了……聳人聽聞的暴行。”

高爾誇張地一聳肩:“狗啃的。”

“狗啃的?”格洛塔難以置信,“您覺得,是哪家寵物發狂,還是野狗翻過了城牆?”

主審官只是笑笑:“你怎麼想都可以,審問官,隨你。”

“恐怕此事與狗無關,”自覺遭到冒犯的首席自然學家搶著解釋,“在下适才正向格洛塔審問官說明……這些傷痕,還有這裡的皮膚,您看見了嗎?這毫無疑問是人類的牙印……”

女刑訊官離開瓶瓶罐罐,朝坎德勞步步逼近,她傾身向前,直到面具離老人鼻尖不過幾寸之遙。學者的聲音越來越小。“是狗。”她低聲說,然後又沖他大叫。

首席自然學家嚇得向後跳開:“這個,我也可能出錯……這是自然……”他撞上那個北方怪物的胸膛——北蠻子以驚人的速度上前堵住他。坎德勞緩緩轉身,驚恐萬狀的眼睛睜得老大。

“是狗。”巨人重複。

“是狗,是狗,是狗。”南方人帶著濃烈的口音低聲說。

“當然是狗,”坎德勞尖叫,“當然是狗,我太傻了!”

“是狗!”高爾興奮地高喊,舉起雙手歡呼,“謎團解開了!”格洛塔意外地發現,三個刑訊官中有兩個禮貌地祝賀,但女人保持沉默。我從未想過會懷念卡萊尼主審官,而現在簡直想死他了。高爾緩緩轉身,巡視全場。“上任第一天,我很好地熟悉了工作!這個可以埋了,”他朝屍體作個手勢,以寬闊的笑容回應曲意奉承的首席自然學家,“最好立刻埋,呃?”他看向北方人,“正如你們說的,入土為安!”

龐大的刑訊官面無表情。坎忒人站在原地,把耳環轉來轉去。女人觀察著桌上的屍體,透過面具嗅來嗅去。首席自然學家滿頭大汗地退到瓶瓶罐罐間。

沒戲了,我得追尋別的線索。“好吧,”格洛塔僵硬地朝門口蹣跚而去,“謎團解開了,您不需要我了。”

高爾主審官轉頭看他,所有的幽默感忽然煙消雲散。“是的!”他嘶叫道,氣鼓鼓的小眼睛似要爆出,“我們……不需要……你!”

永遠別跟法師打賭 Never Bet Against a Magus

羅根在長椅上縮成一團,炙熱的太陽烤得他大汗淋漓,滑稽的衣服無助於止汗——說實話無助於任何事。外衣不是為坐下設計的,而只要稍微一動,硬邦邦的皮革刺得他下身痛。

“什麼鬼東西。”他抱怨著,第二十次拽了拽衣服。穿法師袍的魁看來也不怎麼舒服,衣服上閃閃發光的金銀符號讓他的臉更顯蒼白病弱,更突出了他鼓脹抽搐的雙眼,他一早上都沒怎麼說話。他們三人中,似乎只有巴亞茲怡然自得,在洶湧人潮中得意揚揚,陽光在曬成棕色的光頭上閃耀。

他們就像放在喧鬧群眾中一隻爛透的大水果,受歡迎程度與之相仿。這些長椅是讓觀眾並肩坐而設計的,但在他們周圍卻出現了一個小小的空間,沒人靠近。

雜訊比炎熱和擁擠更讓人難以忍受,四面八方盤繞著嗡嗡聲。羅根盡全力控制自己,才沒用雙手堵死耳朵,鑽到長椅下。巴亞茲俯到他耳邊。“你們的決鬥不是這樣嗎?”他的嘴離羅根耳朵不到六寸,但幾乎只能喊。

“哈。”即便是羅根對戰三樹魯德,即便貝斯奧德的一大半士兵圍成超大的半圓,又吼又叫,用武器敲打盾牌圍觀,即便頭頂上烏髮斯的城牆站滿了人,觀眾也不及現在一半多,更不及現在一半吵。他殺死沒心肺沙瑪,像宰狗一樣宰掉對方時,圍觀者不到三十人。回想往事,羅根身子發抖,不由得聳起肩膀。那些瘋狂的、不知疲倦的劈砍,舔舐十指的鮮血,狗子驚恐的目光,還有貝斯奧德哈哈大笑的祝賀。他還能嘗到血味,不禁顫抖著用力擦嘴。

從前的決鬥觀眾雖少,賭注卻高昂得多。鬥士的生命是其一,此外還有土地村莊的歸屬和整個氏族的未來。他和巴圖魯的決鬥觀戰者不滿一百,但那血腥的半小時或許是整個北方歷史的轉捩點。倘若他輸了,倘若霹靂頭殺了他,一切會不會截然不同?倘若黑旋風、寡言哈丁,甚或其他人讓他入了土,貝斯奧德還能頂上金帽子、自立為王嗎?聯合王國還會跟北方人打仗嗎?這些想法讓他頭痛欲裂,並且愈演愈烈。

“你沒事吧?”巴亞茲問。

“嗯。”羅根低聲說,但仍舊在熱氣中顫抖。這些人來看什麼?不過是找樂子。沒人覺得羅根那些決鬥有什麼樂子,貝斯奧德可能除外。只有貝斯奧德除外。“這跟我的決鬥不一樣。”他喃喃自語。

“什麼?”巴亞茲問。

“沒什麼。”

“唔。”老人掃了人群一眼,捋捋灰色短須,“你覺得誰會贏?”

羅根根本不關心,但只要能擺脫回憶,做什麼都可以。於是他瞥向圍欄內蓄勢待發的兩名選手。他們離他不遠,在城門口遇到的英俊驕傲的年輕人正是其中之一,另一人看來身強力壯,脖子極粗,神情頗為無聊。

他聳聳肩:“我說不準。”

“什麼,你說不準?血九指說不準?贏過十場決鬥的鬥士說不準?北方最讓人恐懼的人說不準?呃?要知道一對一單挑本質上都一樣!”

羅根瑟縮了一下,舔舔嘴唇。血九指似乎很遙遠,卻沒到他希望的那麼遠。他嘴裡仍彌漫著金屬味、腥鹹味和血味。點到為止和將人劈開,本質上不一樣。他再次打量兩名選手。驕傲的年輕人卷起袖管,彎腰觸碰腳趾,又左右旋身,鼓足勁掄了掄胳膊,一位身穿一塵不染的紅色制服的老兵在旁邊看他。另一位身材高挑、面帶憂慮的戰士將長短兩把細劍遞給年輕人,年輕人以驚人的速度在身前揮舞了幾下,寒光閃閃。

他的對手只站在那裡,倚住木圍欄,不緊不慢地搖晃粗脖子,懶洋洋地打量周圍。

“誰跟誰啊?”羅根問。

“大門那頭的自大蠢驢是路瑟,快睡著的是葛斯特。”

誰是大眾寵兒一目了然。路瑟名字的呼聲蓋過了喧嘩嘈雜,他細劍的每個動作都引來掌聲與歡呼。他是如此迅捷、靈巧、機敏,然而大塊頭懶散的姿勢暗藏殺機,某種黑暗的東西在他半睜半閉的眼睛裡閃爍。羅根寧願跟路瑟打,儘管對方速度奇快。“我選葛斯特。”

“葛斯特,你確定?”巴亞茲眼睛一亮,“來點彩頭如何?”

羅根聽到魁倒吸一口氣。“永遠別跟法師打賭。”門徒小聲提醒。

跟誰打賭有區別嗎?“可是見鬼,我沒什麼能賭的。”

巴亞茲聳聳肩:“好吧,就以榮譽打賭?”

“隨你。”羅根沒什麼榮譽,更不在意輸掉多少榮譽。

***

“佈雷默·唐·葛斯特!”噓聲和倒彩聲壓住了零零落落的掌聲。笨公牛步履沉重地走向起始位置,半睜的眼睛盯向地面,粗壯的手提著兩把粗壯的劍。在短髮和襯衫衣領間,本該是脖子的地方,只有一團肥肉。

“醜八怪,”傑賽爾看著對手上場,低聲罵道,“見鬼的白癡醜八怪。”但這咒駡連他自己也覺無力。他已看過對方三場比賽,三場完勝,有個對手甚至躺了一周還沒能下床。針對葛斯特大開大合的進攻方式,傑賽爾進行了幾天特訓:瓦盧斯和威斯特用大掃把杆打他,他則不斷左躲右閃——結果被擊中不下一次,瘀傷仍在隱隱作痛。

“葛斯特?”裁判哀怨地喊,盡力給選手拉點關注,但無濟於事。噓聲越來越大,當葛斯特就位時,甚至有人高聲嘲諷。

“你這頭笨牛!”

“滾回農場拉犁去吧!”

“禽獸佈雷默!”等等等等,層出不窮。

觀眾一圈圈、一圈圈延伸,直到化為無垠的黑暗。全世界所有人都在,全世界都到場圍觀。阿杜瓦所有的平民坐在遠處角落,紳士、匠人和商人擠在中間長椅,而阿金堡所有的貴族男女,無論是無名小卒的五兒子還是內閣或議會的巨頭都來到前排。王室包廂也擠滿了人:王后、兩個王子、霍夫閣下、特維絲公主,甚至國王也難得清醒一回,鼓起雙眼驚訝地打量周圍,這算是莫大榮譽了。傑賽爾的父兄、朋友與同僚軍官,所有的親友都在。他希望阿黛麗……正看著他……

總之,所有人都來捧他場了。

“傑賽爾·唐·路瑟!”裁判大叫,頃刻間,毫無規律的嗡嗡聲爆發為潮水般的喝彩和雷霆似的歡呼。尖叫和呼喊包裹了賽場,讓傑賽爾的腦袋陣陣抽痛。

“上啊,路瑟!”

“路瑟!”

“宰了那雜種!”等等等等,不勝其煩。

“該你了,傑賽爾。”瓦盧斯元帥在他耳邊低語,同時拍了拍他後背,把他朝決鬥圈輕輕推去,“好運!”

傑賽爾木然邁步,歡呼聲還在捶打耳朵,似要把他腦袋劈開。數月的訓練在眼前閃現:跑步、游泳、負重、拳擊、平衡木以及無休止的招式練習。懲罰、學習、汗水和傷痛。他辛勤耕耘,才最終站到決賽場上。七戰四勝,勝者為王。

他站到葛斯特對面自己的位置上,盯著對方半睜的眼睛。對方瞪回來,那雙眼睛平靜而冷酷,似乎當他不存在,直接越過了他。這目光刺痛了他,他不禁昂起完美的下巴,將紛亂思緒拋諸腦後。他不會,也不能,讓這白癡勝過他。他要讓人們看到他的熱血、技巧和勇氣。他是傑賽爾·唐·路瑟,天生的贏家。這是真理,他對此深信不疑。

“開始!”

對手的第一劍就讓他踉蹌後退,擊碎了他的自信與平衡,還差點擊碎他的手腕。他當然仔細推敲過葛斯特的劍術——如果可以稱為劍術的話——他知道對方會大開大合地揮劍,但這雷霆一擊仍舊無可防備。見他蹣跚後退,場上觀眾同時倒抽一口氣。他所有的精心策劃,瓦盧斯所有的諄諄囑咐,全都消失了。他又驚又痛,胳膊因那一擊抖個不休,耳邊回蕩著那一擊的聲響。他合不攏嘴,兩股戰戰。

這實在算不上好開頭,但第二劍來勢更猛,仿如夾著迅雷迎面劈下。傑賽爾跳向一旁,堪堪躲開,試圖拉開距離,爭取時間。他需要時間來尋找策略,找到能抵擋無情的鋼鐵洪流的辦法。但葛斯特不給他時間,伴著一聲沙啞的狂嘯,長劍劃出第三道橫掃千軍的弧線。

傑賽爾盡力躲閃,躲不掉就硬扛,連綿不斷的折磨讓他的手腕酸痛。他原本寄望于對手會很快疲累,按常理,用如此沉重的兵器進行狂暴攻擊撐不了多久。猛攻很快會耗盡元氣,大塊頭會變得遲緩、萎靡,屆時其招式自然失去威力。然後傑賽爾可以轉守為攻,趁勢追擊,贏得比賽。觀眾的歡呼將讓阿金堡沸騰,以弱勝強的故事將成為永恆的傳奇。

但葛斯特沒露出半分疲態,他是個不知疲倦的機器。他們打了好幾分鐘,葛斯特半睜的眼睛仍舊懶洋洋的——實際上,傑賽爾僅有幾次在劍鋒上看到對方的眼睛,其中沒有一絲感情。巨大的長劍兇殘地舞動,遞出一波又一波毫無間斷的重砍,短劍則伺機待發,化解掉傑賽爾偶爾的反攻,從未露出一寸破綻。開場至今,葛斯特的力量未曾衰減,長嘯聲也沒降低半個音階。觀眾沒了歡呼的物件,開始憤怒地交頭接耳。傑賽爾覺得雙腿逐漸遲緩,汗水浸滿額頭,武器在手中打滑。

從一裡外他就能看清對手的每個招式,卻無能為力,只好一路後退,直至退到決鬥圈邊緣。他不斷格擋、閃避,十指沒了知覺。突然間,就在他抬起酸痛的手,舉械與對手硬拼時,一隻疲勞的腳打滑,令他尖叫著滾出場,體側著地。短劍飛出抽搐的手指,臉撞在地上,狠灌進一口沙。他摔得又疼又羞,但疲憊和倦怠感讓他忘記了沮喪。能暫時終止折磨,他感覺到解脫,儘管只有短短片刻。

“葛斯特拿下第一戰!”裁判喊道。微弱的掌聲響起,隨即被嘲諷的咒駡淹沒。大塊頭似不在意,他低頭緩步走回位置,準備打下一場。

傑賽爾手腳並用緩緩起身,趁機屈伸酸痛的雙手,拖延一點時間。他需要時間來調整呼吸,思考對策。葛斯特安靜地站在那兒等他,魁梧身軀一動不動。傑賽爾掃掉襯衫上的沙子,思維千頭萬緒。怎麼對付他?怎麼辦?他謹慎地走回位置,舉械致敬。

“開始!”

這回葛斯特來勢更猛,像鐮刀割麥般左劈右砍,趕得傑賽爾四處亂竄。有一擊堪堪擦過左臉,劍風淩厲,隨後一擊差半寸命中右臉,接著葛斯特照傑賽爾的腦袋一記橫斬,但也露出了破綻。傑賽爾矮身一閃,對手的武器貼頭皮劃過,他趁機趨身上前,葛斯特沉重長劍的又一擊幾乎打中裁判的臉,同時也使其右邊門戶大開。

電光火石間,傑賽爾長劍刺出,確信終能突破防禦,終能刺中那大白癡。但葛斯特的短劍驀地收回,用蠻力將將接下這一擊,兩劍劍柄劇烈刮擦。占到上風的傑賽爾立刻轉為短劍出擊,葛斯特卻不知如何及時抽回長劍,剛好在胸前接住。

這一瞬,四把武器凝固不動。劍柄交錯摩擦,兩張臉幾乎貼到一起。傑賽爾像鬥犬般齜牙咆哮,仿如戴了張猙獰的面具。笨重的葛斯特卻似乎毫不費力,像在撒尿——帶著那種不得不做、心不甘情不願、巴不得早早完事的神情。

這一瞬,四把武器凝固不動。傑賽爾用盡每分力氣,全身經過嚴格訓練的肌肉通通暴起——雙腿支撐地面,下腹支撐胳膊,胳膊支撐雙手,雙手則拼死攥緊武器。每塊肌肉、每條肌腱、每根筋絡都在用力。他知道自己位置占優,大塊頭平衡已破,只消逼退一步……一寸……

這一瞬,四把武器凝固不動。葛斯特突然肩膀下沉,大喝一聲,像小孩扔掉玩膩的玩具一樣將傑賽爾轟飛出去。

他向後飛出,眼睛大張,嘴巴大張,雙腳使勁扒地,為紮穩下盤耗盡餘力。葛斯特卻又一聲大喝,沉重的長劍破風而來。這次他沒空間也沒時間躲閃,只是本能地舉起左手,但對方厚重的鈍劍把他的短劍當稻草般擊飛,然後擊在他肋骨上,將他體內空氣全擠了出去。傑賽爾痛苦的哀號在沉寂的比武場內盤旋不散,接著他雙腿一軟,四肢癱倒在草地上,活像個被劈成兩半的風箱。

這回連敷衍的掌聲都沒了。群眾咆哮著表達憎恨,沖掉頭就走的葛斯特發出一浪高過一浪的噓聲和咒駡。

“操你媽,葛斯特,狗雜種!”

“站起來,路瑟!站起來,幹死他!”

“畜生滾回家!”

“該死的蠻子!”

等傑賽爾從草地上起來,滿場叫駡變成了半心半意的助威。左邊身子好痛,若他還能吸氣,肯定會繼續哀號。儘管他辛苦訓練,儘管他付出了所有努力,但也完全不是葛斯特的對手,現在他深刻認識到了。意識到明年要將一切重來,他就想吐。他掙扎著回到圍欄,盡力裝出英勇的樣子,但進去後還是忍不住癱在椅子上,扔下傷痕累累的武器,大口大口喘氣。

威斯特彎腰掀起傑賽爾的襯衫,查看傷勢。傑賽爾顫巍巍地低頭一看,害怕看到個血洞。還好,那一擊只在肋下留了道駭人的紅印子,但瘀斑已經出現。

“傷筋動骨沒?”瓦盧斯元帥在威斯特身後窺視。

少校用手指探了探,傑賽爾努力忍住淚水。“好像沒有。該死的!”威斯特厭惡地甩下毛巾,“你管這叫優雅競技?規則不管武器超重嗎?”

瓦盧斯苦著臉搖頭:“規則只要求武器一般長,但對重量沒規定。要我說,怎會有人使用太沉的武器?”

“現在有了,不是嗎!”威斯特沒好氣地說,“你確定比賽結束前傑賽爾不會被那混蛋砍掉腦袋?”

瓦盧斯沒理他。“聽著,”老元帥彎下腰,幾乎貼上傑賽爾的臉,“決賽是七戰四勝!看誰能拿下四局!你還有時間!”

有時間做什麼?有時間被鈍劍劈成兩半?“他太強了!”傑賽爾喘著氣說。

“太強?對你來說沒有誰太強!”可惜這話連瓦盧斯自己都不信,“還有時間!你能打敗他!”老元帥拉拉鬍子,“你能打敗他!”

但他沒告訴傑賽爾怎麼打。

***

格洛塔害怕自己會笑噎死。看到傑賽爾·唐·路瑟被砍得魂飛魄散,他試圖想些別的轉移注意力,卻做不到。年輕人勉強擋住一記側擊,身子一縮——自肋骨挨了那一下,他左側防守始終不太好,格洛塔幾乎能感到他的痛苦。噢,以及我自己的痛苦,我自己的,偶爾換換口味多幸福啊。葛斯特兇猛的攻擊將眾望所歸的冠軍趕得落荒而逃,觀眾們悶悶不樂,格洛塔只覺爆笑聲隨時可能衝破緊咬的牙關。

路瑟的動作迅捷敏銳,應對攻擊時可謂走位風騷。他是位優秀戰士,放在正常年份無疑足以贏得劍鬥大賽。他有雙快手,也有雙快腳,只是腦子不夠快,太容易被看穿。

葛斯特是完全的異類,似乎只懂砍、砍、砍,不動腦子。但格洛塔不這麼看。他自成一派。現在的流行劍式還是戳刺,跟我年輕時一樣,但明年劍鬥大賽估計就全是揮重武器劈砍的了。格洛塔漫不經心地估算最佳狀態的自己能否戰勝葛斯特。無論如何,那將是一場史詩般的對決——而非強弱懸殊的無聊比賽。

葛斯特輕而易舉地擋住兩記無力的戳刺,隨後路瑟接了一記屠夫般的劈砍,差點被剛猛的力道震得雙腳離地。觀眾們嘶聲怒吼,格洛塔又笑得抽搐。路瑟再度被逼到決鬥圈邊沿,絕對躲不過下一擊,不得不跳向沙地。

“三比零!”裁判喊。

路瑟懊惱得拿劍砍地,濺起一股沙,鬱悶的臉像煞白的紙。此情此景,令格洛塔樂不可支。哎喲,親愛的路瑟上尉,很快四比零了。完敗的決賽,天大的笑話,或許能好好羞辱你這自以為是的小混蛋。有的人生來該倒楣,比如看看我,嗯?

“開始!”

第四場的進程和第三場完全一樣。路瑟被打得暈頭轉向,格洛塔知道他束手無策了。他疼痛的左臂動作遲緩,腳步十分凝滯,又一記重擊打在長劍上,迫使他朝場邊踉蹌後退。他失去了平衡,只顧喘氣,現在葛斯特只需稍稍加緊攻勢。憑我的感覺,此人絕不會輕饒手下敗將。格洛塔握緊手杖,站了起來。傻瓜都能看出一切結束了,他可不想散場時被垂頭喪氣的失望人群包圍。

葛斯特沉重的長劍破空而來。這是最後一擊,毋庸置疑。路瑟只能迎擊,然後被震出圈外。或者被劈開呆腦殼。但願如此。格洛塔笑著轉身欲走。

但在眼角餘光中,格洛塔發現這一劍劈空了。葛斯特的長劍砸在草地上,驚得他直眨眼,隨後被路瑟的左手劍刺中大腿,悶哼一聲——這是他一整天表現出的最強烈的感情。

“路瑟拿下第一戰!”裁判愣了愣神,用無法掩飾的震驚聲調宣佈。

“不可能。”格洛塔喃喃自語,此時周圍觀眾全體起立,掌聲如潮。不可能。他年輕時參加過數百場比劍,看過的更是不計其數,但他從沒見過這種情況,這超過了人類的極限。他深知路瑟是名優秀劍客,但不可能有這麼好。他盯著兩名選手第二次返回圍欄休息,然後歸位,一直眉頭緊鎖。

“開始!”

路瑟像是變了個人。他狂風驟雨般攻向葛斯特,每一劍都勢若雷霆,全不給對方機會。現在換成大塊頭被逼向邊界了,他左支右絀,手忙腳亂地撤退。他和之前的路瑟一樣被趕得滿場亂躥,而判若兩人的路瑟取代了他的地位。

比賽終於進入高潮,群眾聲嘶力竭地歡呼雀躍,然而格洛塔感覺不到喜悅。不對勁。不對勁。他掃過周遭臉孔,沒發現任何可疑人士。大家只看到想看的東西:路瑟將醜八怪打得毫無還手之力。格洛塔掃過一排排長椅,卻不知要尋找什麼。

巴亞茲,那個巴亞茲。他座位靠前,傾身專注地盯著兩名選手,他的“門徒”和滿臉傷疤的北方人坐在旁邊。沒人注意他們,大家都盯著前方的決鬥,但格洛塔看到了。他揉揉眼睛,再次看向他們。不對勁。

***

“要說第一法師有啥本事,那就是作弊。”羅根吼道。

巴亞茲擦去額上汗珠,嘴角微帶笑意:“誰說不是呢?”

路瑟又有危險。非常危險。每次格擋重劍橫掃,他的劍都退得更多,他的手都更加無力,他的每次閃躲都讓他更接近圓圈邊沿。

最後,當結局似已註定,羅根用眼角餘光瞄到巴亞茲肩上空氣突然發出微光——和那日路上森林著火前一模一樣,他也同樣感到了肚內奇異的翻騰。

路瑟突然容光煥發,用短劍劍柄接下迎頭的致命一擊。一秒前這一接毫無疑問會把他武器震飛,現在他竟硬生生擋下,長嘯一聲,震退了對手的武器,震得對手失去平衡。隨後他向前一躍,全力猛攻。

“若在北方的決鬥裡抓到作弊,”羅根搖頭大喊,“你他媽肯定被開膛破肚。”

“我真走運。”巴亞茲從牙縫中擠出這幾個字,目光片刻未離場上選手,“我們不在北方。”汗珠又爬滿光頭,大顆大顆地順雙頰流下,他緊握的雙拳因用力而微微顫抖。

路瑟繼續猛攻,劍影紛飛,眼花繚亂。葛斯特咆哮著拼命格擋,但路瑟太快、太強了,他無情地驅趕葛斯特,就像一條瘋狗在驅趕一隻母牛。

“作弊不得好死!”看到路瑟的劍在葛斯特臉上留下一道鮮亮血跡,羅根不禁吼道。幾滴鮮血灑進羅根左邊的人群中,讓他們狂呼亂叫。這一刻,這一瞬,讓他想起自己的決鬥。裁判高喊三比三的聲音幾乎聽不見。葛斯特微微皺眉,用一隻手摸臉。

在喧囂之上,羅根聽到魁輕聲細語:“永遠別跟法師打賭……”

***

傑賽爾知道自己優秀,但沒想到如此優秀。靈如貓,輕似蟲,壯如熊。肋骨和手腕沒有痛,疲憊和疑慮也都一掃空。他無所畏懼,無法阻擋,無與倫比。雷鳴般的掌聲推湧他,每個詞都清晰可聞,每張臉都真真切切。他心中湧動的不是血,而是乾柴烈火,他的肺猶如疾走流雲。

休息時他根本不想坐下,一個勁想返回決鬥圈。椅子是對他的侮辱,瓦盧斯和威斯特講的全是廢話。他們都不重要,都渺如塵埃,他們只配驚喜交加地讚美他,只配如此。

因為他是有史以來最偉大的劍士。

瘸子格洛塔絕對想不到自己的話如此中肯:的確,傑賽爾只需稍加努力,就無所不能。他舞蹈般歸位,忍不住笑出聲。人們的歡呼讓他肆無忌憚地迎面沖葛斯特大笑。一切如此完美。那雙眼睛依然眼瞼低垂,在傑賽爾留下的紅色傷口上懶洋洋地盯著他,但裡面多了些東西——震驚、警惕和尊敬。它們只配如此。

因為傑賽爾無以復加,無可匹敵,無法阻擋,無……

“開始!”

……能為力。身側的疼痛突然襲來,讓他倒抽冷氣。他突然又害怕、又疲憊、又虛弱:葛斯特咆哮著,兇狠的劈砍接踵而至,雨點般落在傑賽爾的武器上,讓傑賽爾像個受驚的兔子上躥下跳。高妙的劍技、駭俗的預判和過人的反射神經全都蕩然無存,而葛斯特的屠殺比之前更狠。長劍被打脫出抖如篩糠的手指,直接撞在圍欄上,他升起一股撕心裂肺的絕望。人群歎息著,一切都結束……

……不,沒有結束。這一劍就要砍在他身上。最後一劍。但這一劍好像在漂。好慢,好慢,好像在蜂蜜中一般。傑賽爾笑了,用短劍擋下實在輕而易舉。力量又充盈全身。他跳起來,空手推開葛斯特,用短劍蕩開長劍,接著又抵住短劍,他靠一把劍連續抵擋兩把劍!場內陷入一片窒息的安寧,只聽“劈裡啪啦”的武器碰撞。傑賽爾的短劍左劈右砍,連削帶打,密不透風,快得肉眼無法看清,快得他沒時間思考,似乎是短劍在操縱他攻擊。

一聲清脆的劍吟響徹賽場,葛斯特傷痕累累的長劍被擊飛了,未等落地,短劍也被挑飛出去。時間仿佛靜止。手無寸鐵的大塊頭正好站在邊線上,抬頭看向傑賽爾。滿場觀眾鴉雀無聲。

傑賽爾緩緩舉劍,似乎此刻它重若千鈞。他用短劍輕輕抵住葛斯特肋下。

“哈。”大塊頭輕聲說,終於睜大雙眼。

掌聲如火山爆發,聲浪越來越高,越來越猛,一波波將傑賽爾淹沒。一切都結束了,傑賽爾感到難以言喻的空虛。他搖搖晃晃閉上眼睛,跪在地上,無力的手指鬆開劍柄。他虛脫了,好似剛才短短時間內用盡了一周的力氣。他連跪著都覺費力,不確定自己能撐多久,可一旦倒下,又不知還能不能站起來。

他被一雙強有力的手架了起來,舉到空中,人群爆發出更熱烈的歡呼。他睜開眼睛——他在不停旋轉,一片片模糊不清的色彩從眼前掠過,他腦袋裡充滿各種聲音。他被人扛在肩上。光頭。是葛斯特。大個子舉起他,就像父親舉起孩子,向觀眾展示,然後抬起頭,朝傑賽爾露出醜陋而燦爛的笑容。傑賽爾不由自主地還以微笑。總而言之,一切都那麼奇怪。

“路瑟獲勝!”裁判無意義地高喊,沒幾個人聽得見,“路瑟獲勝!”

混亂的歡呼漸漸統一成有節奏的讚美:“路瑟!路瑟!路瑟!”全場為之搖晃。傑賽爾被人們的讚美弄得暈暈乎乎,像喝醉了。他為勝利而陶醉,為自己而陶醉。

歡呼聲漸漸淡去後,葛斯特將傑賽爾放回決鬥圈。“你擊敗了我,”他開心地笑著說,聲音很奇怪,高亢輕柔幾乎像個女人,“堂堂正正擊敗了我,我很高興能第一個祝賀你。”他點點大腦袋,又笑了,毫不在意地揉揉眼睛下方傑賽爾留下的傷口,“你應得的!”他伸出手。

“謝謝你。”傑賽爾擠出一絲笑,以最草率的態度握了握大爪子,立馬轉身走回圍欄。這他媽的當然是他應得的,醜八怪沾光也沾夠了。

“英勇的一戰!我的孩子!英勇的一戰!”傑賽爾癱進椅子,瓦盧斯元帥唾沫橫飛地拍他肩膀,“我就知道你能行!”

威斯特笑容滿面地遞來毛巾:“這一戰會被談論許多年。”

道賀者們湧來,隔著圍欄恭維。一圈圈笑容可掬的臉籠罩了他,其中他父親帶著難以掩飾的自豪。“我知道你能行,傑賽爾!我從沒懷疑!一分鐘都沒有!全家以你為榮!”但與此同時,傑賽爾注意到大哥似乎不太高興,即便在慶祝勝利的場合,他還是掛著一貫刻板嫉妒的神情。刻板嫉妒的混蛋,就不能為弟弟高興一次,哪怕一天都行啊?

“能讓我也向冠軍獻上祝賀嗎?”肩膀後頭有人說。是城門口遇見的老白癡,那個蘇法稱作師父的人,取名巴亞茲。那人的禿頭汗珠密佈,臉色十分蒼白,眼窩深陷,好像剛跟葛斯特比試七輪的是他一樣。“精彩的比賽,年輕的朋友,就像一場……魔法表演。”

“謝謝。”傑賽爾嘟囔。他還是不清楚這老頭是誰,想幹嘛,總之不值得信任。“抱歉,我必須——”

“沒關係,我們有時間談。”異想天開的語氣像替傑賽爾安排好了似的。老頭說完轉身消失在人群中,傑賽爾的父親面如土色地盯著老人的背影,活像見了鬼。

“你認識他,老爸?”

“傑賽爾!”瓦盧斯興奮地抓住他胳膊,“快來!國王要親自祝賀你!”他拉傑賽爾離開家人,走向決鬥圈。傑賽爾穿過見證他勝利的乾草地,看臺上又響起零落的歡呼。元帥閣下慈愛地摟住傑賽爾的肩膀,朝人群微笑,當那些掌聲是給他的。看來每個人都想沾光,好在傑賽爾踏上通往王家包廂的階梯時,終於擺脫了老兵。

國王的小兒子雷諾特王子坐在第一排,穿著簡樸低調,簡直不像王族。“幹得漂亮!”他用蓋過人群的聲音大喊,似乎真心為傑賽爾高興,“幹得漂亮!”

“完美啊!”蘭迪薩王太子比他弟弟華貴得多,陽光照在他白夾克的黃金紐扣上。“偶像!天才!帥呆了!你是我的英雄!”傑賽爾咧嘴一笑,謙遜地鞠躬,王太子殿下在他背上狠拍一掌,讓他不禁縮了縮肩膀。“我就知道你能行!你永遠是我的英雄!”

塔林的奧索大公爵唯一的女兒特維絲公主看著他,掛著難以察覺的輕蔑微笑。公主用兩根指頭漫不經心地拍手,發出微不可聞的應景掌聲。她下巴昂得極高,似乎被她注視是他配不上更無法欣賞的至高榮譽。

傑賽爾終於來到高椅上的聯合王國至高王、古斯拉夫五世面前。國王陛下頭歪向一邊,被閃耀的王冠壓得抬不起來。他蒼白抽搐的手指放在猩紅絲披風上,好像鼻涕蟲。他閉著眼,胸膛微微起伏,鬆弛的嘴唇不時濺起幾絲吐沫,流過下巴,和肥脖子上的汗水一起把高領弄得濕乎乎的。

這就是傑賽爾榮耀的頂點。

“陛下。”霍夫閣下輕聲提醒。安格蘭、斯塔蘭和米德蘭之王,西港與達戈斯卡的保護者無動於衷。王后在一旁盡全力坐得筆直,化著濃妝的臉上露出一絲敷衍僵硬的微笑。

傑賽爾不知該看哪兒,沾滿灰塵的靴子也不知該往哪兒放。宮務大臣大咳了幾聲,國王臉上一側的肥肉動了兩下,但還是沒醒。霍夫抖擻了一下,眼看周圍沒人離他太近,便用手指戳向至高王的肋骨。

國王猛然抬頭,撐開眼瞼,雙下巴顫抖著,佈滿血絲、頂著厚厚眼袋的眼睛狂亂地盯向傑賽爾。

“陛下,這位是傑……”

“雷諾特!”國王喊道,“吾兒!”

傑賽爾緊張地吞了口口水,竭力維持僵硬的笑容。老白癡錯把他當成小兒子了,更糟的是,王子本人就在不到四步開外。王后僵硬的笑臉稍稍抽搐。特維絲公主完美無瑕的雙唇嘲弄地上挑。宮務大臣尷尬地咳了一聲:“呃,不,陛下,這位是……”

晚了。國王毫無預兆地起身,熱情擁抱傑賽爾,沉重的王冠滑向一邊,珠光寶氣的冠尖差點戳穿傑賽爾的眼睛。霍夫閣下無聲地張大了嘴,兩位王子目瞪口呆,傑賽爾只能無能為力地乾笑。

“吾兒!”國王激動地哭訴,“雷諾特,我真高興你回來!我死後,蘭迪薩需要你説明。他太弱了,而王冠如此沉重!你一直更適合戴它!如此沉重!”他趴在傑賽爾肩頭哭泣。

這是場噩夢。蘭迪薩和真正的雷諾特面面相覷,又面色不善地盯向父親。特維絲嗤之以鼻,毫不掩飾對未來公公的輕蔑。事情越來越糟,糟糕透頂。他媽的這種事怎麼處理?可有什麼特殊禮節?傑賽爾生硬地拍拍國王肥胖的背。還能怎樣?眾目睽睽之下把老白癡推回去坐下?他倒真想這麼做。

好在觀眾以為國王的擁抱是對他劍術的認可,因此爆發出潮水般的歡呼。王家包廂外沒人聽見國王說了什麼。他們完全誤解了這一切的含義。

毫無疑問,這是傑賽爾生命中最尷尬的時刻。

理想的觀眾 The Ideal Audience

格洛塔趕到時,蘇爾特審問長站在大窗戶旁,一如既往穿著那身潔白無瑕的大衣,姿態高挑優雅,朝外看向鍛造者大廈下方大學的尖頂。愉悅的清風拂過圓形辦公室,攪動了老人蓬鬆的白髮,還讓大桌子上堆放的許多文件沙沙作響。

他轉頭看向走近的格洛塔。“審問官。”他簡短招呼,伸出戴白手套的手,手上代表官階的大戒指反射出窗戶射進的日光,猶如一團紫色火焰。

“卑職全心全意遵從您,審問長閣下。”格洛塔捉住審問長的手,苦著臉彎下腰親吻戒指,手杖因用力支撐而不住顫抖。媽的,老混蛋是不是每次都故意把手放低一點,好看我出醜?

蘇爾特優雅地坐進高背椅,手肘靠在桌上,十指在面前交叉。格洛塔只能站著等待,腿腳一如既往因審問部的臺階而抽痛不已,他滿頭大汗,等待審問長閣下示意坐下。

“請坐,”審問長低聲吩咐,然後等格洛塔蹣跚著繞圓桌坐進一把小一號的椅子,“告訴我,你的調查有何成果?”

“我發現了一些情況。某夜我們客人的房間出了亂子,他們聲稱——”

“他們吹牛都不打腹稿!魔法!”蘇爾特嗤之以鼻,“你發現牆上破洞的真正原因了嗎?”

也許正是魔法?“恐怕沒有,審問長閣下。”

“真不幸,揭穿這戲法對我們大有幫助。不過呢,”蘇爾特仿佛早有預料般地歎著氣,“事情總是很難一帆風順。你有沒有和那些人……談過?”

“談過。巴亞茲——姑且這樣稱呼——很狡猾,他巧妙地回避,把問題原封不動推回來,我從他那裡得不到任何答案。不過他的北方朋友有點意思。”

蘇爾特平整的額頭折起一條皺紋:“你懷疑他和蠻子貝斯奧德有聯繫?”

“有可能。”

“有可能?”審問長不滿地問,好似這是冒犯,“還有什麼?”

“他們歡樂的團隊有了新成員。”

“我知道,領航員。”

你還需要我幹什麼?“是的,審問長閣下,一位領航員。”

“祝他們好運。那幫愛財如命的江湖騙子根本是累贅,成天嘰嘰咕咕什麼真神,貪婪而不開化。”

“您完全正確。領航員是累贅,審問長閣下,但我仍有興趣知道他們雇一個是何打算。”

“是何打算?”

格洛塔頓了一下:“我不清楚。”

“哈,”蘇爾特又噴口鼻息,“你清楚什麼?”

“夜闖事件後,我們的朋友搬進了公園附近的套房。幾天前的夜裡,離他們新住處不滿二十跨的地方發生了一起最毛骨悚然的謀殺。”

“高爾主審官提過此事。他說我不必為此操心,此事也與我們的客人無關。我交給他處理。”他皺眉看向格洛塔,“我的決定錯了嗎?”

噢,天哪,連審問長也給擺平了。“您完全沒錯,審問長閣下。”格洛塔謙卑地深深低頭,“只要主審官滿意,我沒意見。”

“嗯,所以你的成果簡而言之——什麼也沒查出來。”

不。“我查到這個。”格洛塔從外套口袋掏出古老卷軸,遞給審問長。

蘇爾特略帶好奇地接過,在桌上展開,看著那些無意義的符號:“這是什麼?”

哈,你並非無所不知。“我想可稱為一份歷史文獻,記載了巴亞茲打敗鍛造者的經過。”

“一份歷史文獻。”蘇爾特滿腹思慮地敲打桌面,“它對我們有什麼用?”你的意思是,它對你有什麼用?

“根據這份檔,是我們的朋友巴亞茲封閉了鍛造者大廈。”格洛塔沖窗外籠罩的巨大陰影點頭,“封閉……並拿走了鑰匙。”

“鑰匙?那座巨塔一直封閉著。一直如此。據我所知連鑰匙孔都沒有。”

“我也正想到這點,審問長閣下。”

“嗯嗯,”蘇爾特緩緩露出笑容,“關鍵是講故事的方式,呃?我敢說,我們的朋友巴亞茲很會講故事,他用我們的故事來糊弄我們,我們何不來個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夠諷刺的。”他又拿起卷軸,“這份文獻可信嗎?”

“有關係嗎?”

“當然沒有。”蘇爾特優雅地起身,緩步踱到窗前,邊走邊在手中拍打卷軸。他站在那凝望了一會兒,回頭時,一副志得意滿的神情。

“我忽然想到,明日將舉行晚宴,為我們的新科比劍冠軍——路瑟上尉——慶祝。”作弊的小蛆蟲。“屆時頭面人物將統統到場,包括王后、兩個王子、大部分閣員及許多貴族。”別忘了國王啊,或者說國王淪落到連出席晚宴都不堪提及了。“對我們這場小小的揭秘,他們是理想的觀眾,你以為呢?”

格洛塔謹慎地低頭:“當然,審問長閣下,理想的觀眾。”如果我們成功的話,否則也可能成為最丟臉的表演。

蘇爾特看到了勝利的曙光:“一場完美的宴會,準備時間剛夠。派個信使去找我們的朋友第一法師,誠摯邀請他和他的同伴參加明日晚宴。我相信你也能出席吧?”

我?格洛塔又鞠個躬:“我簡直等不及了,審問長閣下。”

“很好,帶上你的刑訊官。等我們的朋友意識到中了圈套,有可能狗急跳牆,天知道那蠻子會做出何等事?”審問長戴手套的手略一揮,表示解散。我爬了許多臺階,就為這個?

格洛塔走到門口,蘇爾特還在順著鼻子打量卷軸。“理想的觀眾。”他喃喃低語,隨後大門關閉。

***

在北方,氏族長每晚都和親銳們一起在大廳用餐。女人用木碗端上大塊肉,男人用匕首戳起肉,再用匕首切成小塊送進嘴,骨頭軟骨一律扔草席上喂狗。廳裡長桌——如果有的話——不過是直接削砍樹木製成的粗糙木板,上面滿是污漬、鑿痕和匕首挖出的坑窪。親銳們坐長椅,或許還有一兩把椅子專為有外號的準備。大廳很黑,尤其在深冬,彌漫著火坑和查加煙斗散出的煙。大家通常會唱歌,會善意地辱駡彼此,有時也會氣急敗壞地互相威脅,而且肯定會喝許多酒。唯一的規矩是必須等頭兒先開動。

羅根不清楚這裡的規矩,但顯然要複雜得多。

客人們坐在三張呈馬蹄形擺放的長桌邊,共約六十人。每人都有椅子坐,而黑木桌面打磨得光滑無比,就著牆上和桌上幾百支蠟燭,羅根足以從桌面看到自己臉龐的輪廓。每人分到三把鈍匕首,還有一大堆羅根曉不得用途的餐具,包括一隻閃閃發亮的金屬平底大圓盤。

沒有叫囂,也沒有歌聲,只有交頭接耳的低沉嗡嗡聲,好似蜜蜂。人們互相俯身湊近耳邊說話,就像在交換秘密。

服裝最是古怪。老人穿厚厚的黑袍、紅袍或金袍——即便天氣這麼熱——邊沿鑲有華麗毛皮;年輕人穿猩紅、亮綠或淺藍色緊身夾克,裝飾著金絲銀線紮的彩帶或繩結;女人掛滿金子珠寶串成的閃閃發光的鎖鏈或指環,奇怪的裙服色澤鮮豔,卻寬鬆得嚇人,有的部位在風中飄蕩,有的部位繃得極緊,還有的部位全然裸露,讓人沒法不分心。

連站在長桌後伺候的僕人也穿得像領主,他們悄無聲息地傾身為客人的高腳杯倒上一層甜酒。羅根已喝了好多杯,自覺明亮的房間籠罩在悅目光華中。

問題在於沒有食物。他從罐子裡掏出一件事物,應該說是很長一截綠色植物,末端生了朵黃色的花。他輕咬莖稈底部。沒味道,水汪汪的,但有嚼頭。於是他又咬下一大口,津津有味地咀嚼起來。

“我覺得它不能吃。”羅根旋身,訝異於在這兒聽到北方話,更訝異於有人跟他說話。他發現鄰座是個高瘦男子,生了張線條分明的尖臉,正傾身朝他窘迫地笑著。羅根模模糊糊記得這張臉,好像在賽場上——對了,此人替城門口見面的年輕人拿過武器。

“噢。”嚼了滿滿一口植物的羅根囁嚅道,這東西越嚼越難吃,“對不起,”他不得不強咽下去,“我不太懂這些東西。”

“說實話,我也不太懂。味道如何?”

“像屎。”羅根用手指擺弄著咬掉一半的花。瓷磚地一塵不染,隨意亂扔似乎不對,況且這裡沒狗——即便有狗,他也懷疑它們吃不吃人吐出來的東西。似乎連這裡的狗都比他“文明”。最後他把花扔進金屬盤,在胸前擦擦手指,希望沒人看見。

“我叫威斯特,”鄰座說著伸出手,“來自安格蘭。”

羅根與他握手:“我是九指,來自北方腹地的群山。”

“九指?”羅根搖搖斷指殘樁,對方點頭。“噢,明白了。”他笑道,似乎想起什麼趣事,“我在安格蘭聽過一首歌,說的是一個九根指頭的男人。叫啥來著?血九指!對了!”羅根僵住了,“北方人的歌,你知道,非常暴力。歌中血九指砍下的人頭車載斗量,他還焚毀了無數城鎮,痛飲鮮血混合的啤酒。那不是你,對吧?”

對方是開玩笑,羅根緊張地笑笑:“不,不,從沒聽說他。”

幸運的是,威斯特並未糾纏:“你看起來像個老兵。”

“我的確參加過一些戰鬥。”這無法否認。

“你瞭解所謂北方之王嗎?那個貝斯奧德?”

羅根朝周圍瞥瞥:“我瞭解他。”

“你跟他打過?”

羅跟臉色發苦,難吃的植物味道在嘴裡徘徊不去,他抓起高腳杯一飲而盡。“比那更糟,”他放下酒杯,緩緩地說,“我為他而戰。”

他的話讓對方好奇心更盛:“這麼說,你瞭解他的戰術和他的手下,瞭解他的戰爭方式?”羅根點點頭,“跟我講講行嗎?”

“他極度狡猾也極為冷酷,心中沒有一絲羈絆或憐憫。別弄錯,我恨他,但自‘無帽人’斯凱林以來,還沒有這麼會打仗的人。他生來便有讓人服從、畏懼,至少是乖乖從命的氣質。他經常讓手下急行軍,以搶先趕到戰場,佔據有利地形,他們也樂於從命,因為他總能帶來勝利。根據情況,他可以謹慎小心,也能做到勇猛無畏,並且絕不粗心大意。他樂於施展戰爭中每種伎倆——從設陷埋伏,到佯攻欺騙,再到突然襲擊。去他最不可能出現的地方捕捉他,在他顯得最弱時做最充足的準備,在他準備逃跑時打起十萬分精神,才能與他對陣。絕大多數北方人怕他——不怕他的都是傻瓜。”

羅根撿起盤子裡的植物,一縷縷撕開。“他的軍隊集合了北方諸氏族長,其中很多人本身就是優秀的領袖。他手下的兵大多是征來的農民,每人只裝備一支矛或一張弓,組成小團隊快速行動。過去,農兵訓練極差,只從農莊徵用短暫時間,然而北方打了太久的仗,很多人因此成了堅強的戰士,並且冷酷無情。”

他在盤子裡排列植物碎片,把碎片當士兵,盤子作山丘。“氏族長擁有自己的親銳,相當於是他的家族武士,個個裝備精良,操練過斧、劍和矛,並且紀律嚴明,其中一些人甚至有馬。貝斯奧德會讓他們待在敵人看不見的地方,伺機突襲或發起追擊。”他撕下黃色花瓣,當作隱藏在側翼的騎兵,“最後是那些頭人,那些有外號的,他們的外號都是在戰爭中搏命換來。他們會在戰場上率領由親銳編成的精銳軍團,或作為探子和掠襲者,出沒在敵人不及防備的後方。”

他意識到盤子被碎片搞成了一團糟,只得匆匆掃上桌。“這就是北方人作戰的標準方式,但貝斯奧德總在嘗試新點子。他喜歡讀書,喜歡研究其他人的思路,經常談論從南方商人那購買弩箭、重甲和強壯戰馬,建立一支全世界為之顫抖的大軍。”

羅根忽然意識到自己獨白太久,多年來,他沒有一次說過這一半多的話,好在威斯特聽得全神貫注。“聽起來你很有想法。”

“好吧,是你剛好問到我比較專業的話題。”

“對一個即將與貝斯奧德作戰的人,你有何建議?”

羅根皺緊眉頭:“小心,看好後背。”

***

傑賽爾不高興。一開始——毫無疑問——這是樁天大的好事,是他夢寐以求的榮耀:聯合王國的頭頭腦腦齊聚一堂,為他慶祝。毋庸置疑,這是他身為劍鬥大賽冠軍平步青雲的起點。那些等待著每位冠軍的好事,不,等待著他的好事將接踵而至,好似熟透的水果落到膝蓋上。首先是晉升和榮譽,或許今晚他們就會讓他當少校,指揮整整一個營開赴安格蘭……

奇怪的是,絕大多數來賓似乎只在乎自己。他們竊竊私語,討論政府運作、商貿盈虧,以及土地、頭銜和權力的變換。他的表現、他無與倫比的技巧幾乎無人讚賞——當然,更沒有即時晉升。他只能坐著微笑,時而接受身著華服的陌生人不溫不火的祝賀,那些人甚至沒怎麼正眼瞧他。換成蠟像坐著大概也沒差,不得不承認,賽場上群眾的歡呼更讓他心滿意足。至少那些歡呼發自肺腑。

好歹這是他第一次進宮,作為阿金堡的城中之城,王宮極少允許外人進入,而現在他坐在國王餐廳首席。不過傑賽爾心知肚明,國王陛下基本在床上用餐,多半還要人用勺子喂,甚少用到這個廳。

餐廳遠端牆邊有個舞臺。傑賽爾聽說,“孩子王”奧斯圖每次用餐都要看小丑表演;“瘋王”莫里奇則在用餐時觀賞處決人犯;克什米國王每天早飯都要人扮成仇敵的模樣,在舞臺上辱駡他,以保證仇恨日久彌新。然而舞臺如今拉起了幕布,儘管希望渺茫,傑賽爾也只能去別處找樂子。

瓦盧斯元帥在耳旁喋喋不休,至少元帥對比劍感興趣——不幸的是,除了比劍老元帥沒了話題。“我從沒見過這等表現,全城都在談論這場獨一無二的比賽!我發誓,你比過去的沙德·唐·格洛塔更強,而我以為他那樣的劍士一輩子才能遇到一回!我做夢也不敢想像你如此出色,傑賽爾,完全無法想像!”

“嗯嗯。”傑賽爾說。

蘭迪薩太子和他的未婚妻——塔林的特維絲——坐在首席昏昏欲睡的國王身旁,看上去是郎才女貌的一對。然而他倆雖然一個勁地自說自話,卻決非年輕戀人的理想狀態。他倆不時爆發毫不掩飾、惡聲惡氣的爭吵,附近的人只能盡力假裝沒聽清每個字眼。

“……好吧,我很快要去打仗,去安格蘭,您無須忍受我了!”蘭迪薩哀訴,“我可能會犧牲!公主殿下滿意了嗎?”

“別把死不死的算我頭上。”特維絲的斯提亞口音似能噴出毒液,“不過如果你真有個三長兩短,我只好獨自承受悲傷囉……”

不遠處有人以拳擂桌,打斷了傑賽爾的思緒。“吊死幾個平民!該死的農民居然在斯塔蘭起義!好吃懶做的狗!”

“都是因為收稅,”鄰座抱怨,“戰爭稅惹的禍。你聽過那個天殺的叛匪頭子‘革匠’嗎?不知打哪兒冒出來的死農民,居然公開宣講革命!據說國王的徵稅官在基倫城外不到一裡的地方遭暴民攻擊。國王的徵稅官!暴民攻擊!基倫城外不到一裡——”

“自作孽不可活!”傑賽爾看不見說話人的臉,但從袍子袖口的金線刺繡認出是莫拉維大法官,“把人當狗,狗也會咬人,道理至為明顯。身為總督和貴族,難道沒義務尊重和保護平民,而非欺壓和侮辱他們?”

“我們沒說欺壓,莫拉維大法官,更沒提侮辱,我們只要他們對地主盡義務,地主生來就是上等……”

這期間,瓦盧斯元帥片刻不曾消停:“太了不起了,呃?我是指你搞定他的方式,一把劍對兩把劍?”老兵在空中比畫。“全城都在談論!你註定要成為偉人,我的孩子,記下我的話,你註定要成為偉人!我用全副身家打賭,有一天你能坐上我的內閣交椅!”

傑賽爾實在受不了了。他忍受了老元帥幾個月,天真地以為只消贏得比賽,就不用再理會對方——看來這件事,跟其他所有事一樣,讓他失望了。傑賽爾只奇怪以前怎麼沒看穿元帥閣下是個如此無聊的老蠢貨,直到現在才無可爭議地發覺真相。

更讓他沮喪的是,來賓並非都是心儀人選。他可以原諒審問部的蘇爾特審問長,畢竟對方是內閣閣員,權勢滔天,但他無法理解對方為何帶來混蛋格洛塔。瘸子比往常更病態,抽搐的眼睛深陷在黑眼圈裡,還時而莫名其妙地用嚴酷的懷疑目光盯著他,活像他是個待審的囚犯。真他媽無禮,這好歹是他的慶功宴啊。

尤其倒胃口的是餐廳彼端那個自稱巴亞茲的禿頂老頭。傑賽爾至今想不通此人在決賽後的奇怪祝賀——以及父親的奇怪反應。當然,老頭把九根指頭的醜怪蠻子也帶來了。

威斯特少校不幸地被安排跟原始人鄰座,但少校努力適應,兩人激烈交談著,北方佬突然哈哈大笑,拿大拳頭捶打,震得一桌玻璃杯都在晃。他們至少有樂子,傑賽爾酸溜溜地想,突然很期待跟他們坐在一起。

不,他可是志存高遠,一心要當大人物的。他想穿上毛皮鑲邊的袍服,戴上代表官階的沉重金鏈,他要讓人們在他面前鞠躬、獻媚和奉承。很久以前,他就定下了這個遠大理想,不該就此放棄。只沒想到,坐在首席是如此空虛、難受和無聊,他多想、多想和阿黛麗在一起——雖然昨晚他們剛約會過——她絕不會無聊……

“……聽說,蠻子大軍已逼近奧斯騰霍姆!”傑賽爾左邊有人叫嚷,“米德總督大人整軍待發,誓把敵人趕出安格蘭!”

“哈,米德?那個腦滿腸肥的老笨蛋連把熱派趕出盤子都辦不到!”

“不管怎麼說,對付北方豬玀夠了吧?聯合王國的漢子一個頂他們十個……”

特維絲公主尖銳的嗓門突然蓋過了所有喧嘩,傑賽爾確信餐廳門口都聽得清。“……沒錯,我父親命我嫁誰我就得嫁誰,但我沒必要喜歡他!”公主殿下表情如此歹毒,傑賽爾不禁驚訝她沒拿起叉子戳王太子的臉。他欣慰地發現自己不是唯一一個被女人煩惱的男人。

“……噢,是啊,無與倫比!城裡每個人都在談論!”瓦盧斯依舊滔滔不絕。

傑賽爾在椅子裡蠕動,該死的宴會還有多久結束?他透不過氣,便又再次掃視廳內眾人,陡然發覺格洛塔那張醜死人的臉仍舊用嚴酷的懷疑目光盯著他。這是他的慶功宴,可他仍舊沒法與格洛塔長久對視。該死,瘸子為何死活跟他過不去?

***

作弊的小混蛋,他一定作了弊,我就是知道。格洛塔緩緩掃視,捕捉到巴亞茲。老騙子一副怡然自得的神情。他也參與了作弊。他們一起作弊,通過某種方式。

“大人們,女士們!”宮務大臣起立發言,私語聲漸漸平息,“謹代表國王陛下,歡迎各位出席這場樸素的宴會。”國王微微動了動,茫然地看著霍夫,眨眨眼,又閉上眼,“本次宴會,毫無疑問,是為祝賀傑賽爾·唐·路瑟上尉,上尉先生剛把自己寫進了最光榮的名冊:他贏得了夏季劍鬥大賽冠軍!”幾隻玻璃杯舉起,有些人發出半心半意的讚美。

“在座諸公頗有幾位贏得過同樣的光榮:瓦盧斯元帥閣下,瓦狄斯傳令騎士長,威斯特少校——少校新近被提拔入伯爾元帥的參謀團——連在下自己也曾忝得殊榮。”他微笑著看向自己鼓起的大肚皮,“當然,在下比劍的日子早已過去。”廳內一片禮貌的笑聲。他完全忽略了我。並非所有冠軍都值得羡慕,呃?

“劍鬥大賽冠軍,”宮務大臣續道,“都是國家棟樑。在下殷切希望——我們都殷切希望——年輕的朋友,路瑟上尉,能夠步步高升。”我希望作弊的小混蛋在安格蘭被折磨至死。格洛塔只能跟其他人一起舉杯祝賀傲慢的蠢驢,路瑟顯然很享受每一刻。

遙想當年,我贏得劍鬥大賽後,也曾坐在同一把椅子裡,被人讚美、羡慕,拍打後背。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我當年的笑容有沒有更收斂?不,沒有,我唯一值得驕傲的,是憑實力贏得了一切。

宮務大臣說了一大堆冠冕堂皇的話,直到喝幹高腳杯。他把杯子放上桌,舔舔嘴唇:“現在,食物上桌之前,在下的同僚蘇爾特審問長有幸為大家準備一份小小的驚喜,希望大家喜歡。”說完宮務大臣閣下沉重地坐回椅子,伸出杯子要酒。

格洛塔掃視蘇爾特。審問長的驚喜?有人要倒大黴了。

遮住舞臺的沉重紅幕布徐徐拉開。臺上躺著一個老人,白袍沾滿紅色顏料,他身後的大帆布畫了滿天繁星下的森林。格洛塔不安地想起塞弗拉盤下來的碼頭房子地下室裡的環形壁畫。

第二個老人此時入場。他高高瘦瘦,體態優雅而有棱角,剃了光頭,留著短短的白須,格洛塔立刻認出他來。拉斯維·勒特卡,都城最有名的演員之一。他注意到血淋淋的屍體,誇張地驚歎。

“噢噢噢噢噢噢哦!”他哭號著,雙臂展到演員特有的幅度,以強調震驚與絕望。他嘹亮的哭聲震動了房梁。勒特卡自信吸引了達官貴人們注意後,舞動雙手,拔高聲調,掛著多姿多彩的表情唱道:

這裡,終於來到終點,我的主人尤文斯躺在這裡,

他死於坎迪斯的背叛,

帶走了所有的和平希望。

就像一個時代的太陽,

徐徐落下。

老演員向後甩頭,眼中有晶瑩淚光。想哭就哭,這本事了不起。一顆大淚珠沿臉頰緩緩滾落,觀眾似乎著了魔。老人再次轉向屍體。

這裡,兄弟相殘,所有的時代,

不曾見如此邪惡。

我以為群星都會熄滅。

大地何不龜裂,

噴出憤怒的火?

演員跪下,敲打衰老的胸膛。

噢,殘酷的命運,我寧願懷著欣喜去追隨我的主人,

但是不行!

偉人已逝,我們活下來的同伴,

必須在這個黯淡的世界,戰勝痛苦,

繼續進發。

勒特卡緩緩抬頭看向眾人,緩緩起身,臉上表情由無邊的絕望演變成最深刻的決心。

鍛造者的大廈緊鎖著,

那是岩石和鋼鐵鍛造的金城池湯。

但我會等到鋼鐵生銹,

用赤裸的雙手挖出粉碎的石岩,

我終將復仇!

演員猛然脫掉袍子,雙眼似欲噴火,他退場時贏得了大家由衷的喝彩。這是熟悉劇碼的濃縮版,大家早就滾瓜爛熟。不過鮮少演得這麼好。格洛塔發現自己也在不由自主地鼓掌。演得好,演員的高貴、激情跟氣場,都比假巴亞茲逼真多了。他靠回椅背,在桌下舒展左腿,準備看好戲上演。

***

羅根大惑不解。他猜這是巴亞茲提過的“看戲”,但他的通用語不足以聽懂細節。

一群人歎息著、揮手上臺,他們穿著明亮的衣服,吟唱般說話,其中兩個他覺得是想扮黑人,莫名地把白臉塗成黑臉。另一幕裡,演巴亞茲的人湊在門邊跟一個女人說悄悄話,似乎是乞求對方放他進去,可那扇“門”不過是舞臺中央一片彩繪木頭,而那女人是個穿裙子的男孩。羅根覺得,若臺上的巴亞茲繞過那片木頭,直接跟她——或者說他——對話,這場戲會更逼真。

羅根只確定一件事,那就是真正的巴亞茲很不滿。戲一幕幕演下去,巴亞茲的火氣逐漸上升。當那個壞人,那個戴一隻手套和一個眼罩的高大男子,把穿裙子的男孩推過木矮牆時,巴亞茲咬得牙咯咯響。顯然,那男孩——或者說女孩——是要從很高的地方掉下去,雖然羅根只聽他落在舞臺後輕輕一聲響。

“他們哪兒來的膽子?”巴亞茲壓低聲音咆哮。如果可能,羅根會直接沖出這間屋,現在他只能把椅子儘量往威斯特的方向挪,以遠離法師的怒火。

臺上的巴亞茲和戴手套眼罩的壞人戰鬥——所謂戰鬥只是繞圈說話——最後那個壞人也跟男孩一樣摔下舞臺,臺上的巴亞茲在他墜落前從他身上搶得一把碩大的金鑰匙。

“添油加醋。”真正的巴亞茲低語,而他的替身舉起鑰匙,又唱起來。“戲”終於結束,羅根只在老演員深深鞠躬前,聽清了最後兩句:

故事到此完結,感謝大家欣賞,

希望我們拙劣的演技沒有冒犯貴客。

“去你媽的,我這把老骨頭早被你冒犯了。”巴亞茲嘶聲道,一邊擺出寬闊笑容,熱烈鼓掌。

***

格洛塔看著勒特卡鞠了最後幾躬,然後幕布落下,那把金燦燦的鑰匙一直握在演員手中。待掌聲平息,蘇爾特審問長起立致意。

“很榮幸大家欣賞我們不成敬意的小節目。事實上,我們今天並非單為路瑟上尉慶祝,晚宴還有第二位貴賓,即剛才那場表演的主人公——第一法師巴亞茲本人!”蘇爾特微笑著,朝對面的老騙子伸出雙手。每個人都轉頭看去,廳內一陣窸窣。

巴亞茲微笑以對。“大家晚上好。”他打招呼。幾個貴人笑了,以為這是剛才那場表演的延續。但蘇爾特沒笑,眾人也迅速嚴肅起來,廳內陷入尷尬的沉默。也許是致命的沉默。

“第一法師閣下數周前來到阿金堡,還帶來……幾位同伴。”蘇爾特順著鼻子看向傷疤累累的北方人,又看回自封的法師。“巴亞茲,”他在嘴裡漱著這名字,吸引聽眾注意,“古語字母表的第一個字,尤文斯的首徒。你是字母表的第一個字,是不是,巴亞茲大師?”

“怎麼,審問長閣下,”老頭依舊傻笑著,“要調查老夫嗎?”厲害。事到如今,生死關頭,仍舊面不改色。

蘇爾特不為所動。“在下的職責就是全面調查可能威脅國王陛下或聯合王國的傢伙。”他生硬地聲明。

“您真是鞠躬盡瘁。您的調查毫無疑問已證明老夫依舊是內閣成員——雖然我的交椅空置了許久——我想,‘巴亞茲閣下’才是恰當稱呼。”

蘇爾特的冷笑未減半分:“敢問您上次造訪是何時,巴亞茲閣下?身為開國元勳,理應更關心我們才是。在下冒昧請教,聯合王國誕生後的幾世紀裡,哈樂德大王逝世之後,你為何不曾回來拜訪?”問得好。我沒想到這招。

“噢,我當然回來過。在瘋王莫里奇統治時期,以及之後的內戰中,我是年輕人阿諾特的導師。待莫里奇遇害,阿諾特登上王位,我做了他的宮務大臣,自稱巴拉維爾德。克什米國王統治時期我又回來了,他叫我左勒,我擔任的是您的職務,審問長閣下。”

格洛塔忍不住想大聲呵斥老頭,周圍聽眾也紛紛表示不滿。毫無廉恥。巴拉維爾德和左勒是聯合王國的兩大名臣,他怎敢如此狂妄?……他回想審問長辦公室裡的左勒畫像,以及國王大道上的巴拉維爾德雕像。禿頂,嚴厲,都有鬍子……停,我在想什麼?威斯特少校也很瘦,這能讓他成為傳奇巫師麼?老騙子多半是選了兩個最相近的禿頭人物來行騙。

蘇爾特沒有直接反駁:“巴亞茲,回答在下這個問題:眾所周知,很久很久以前,當你第一次來到哈樂德的大廳時,他質疑了你。為證明法力,你將長桌一分為二。今天晚宴上也有不少懷疑論者,你願做同樣的演示嗎?”

蘇爾特的腔調越冰冷,老騙子似乎越不在乎,他懶洋洋地揮手:“魔法不是戲法,審問長閣下,也非舞臺表演,魔法伴著風險與代價。況且,您不覺得毀了路瑟上尉的慶功宴很無禮嗎?更別提這件上好的老傢俱。老夫和當今世道上某些人不同,老夫非常尊重過去的遺產。”

眼看兩個老頭子唇槍舌戰,有的客人不確定地笑著,也許還懷疑這是場精心策劃的表演。更有見識的人皺緊眉頭,努力想弄清事態進展,以及誰占到上風。格洛塔發現莫拉維大法官一副幸災樂禍的神情。就像知道什麼我們不知道的事。格洛塔在椅子裡不安地扭動,凝神盯著禿頭演員。進展不順。他何時才會冒汗呢?何時?

***

一碗熱氣騰騰的湯放到羅根面前,這毫無疑問可以吃,但他已胃口全無。羅根沒進過宮,但論及威脅與交鋒,沒人比他更敏感。兩個老人你來我往交換微笑,聲音卻越來越冷酷,整個餐廳似乎從四面八方壓迫而來。現在每個人都憂心忡忡——無論威斯特,靠巴亞茲作弊才贏得耍劍遊戲的驕傲年輕人、還是那個問題多多的執著瘸子……

羅根只覺後頸汗毛豎立。最近的門外有兩個黑衣人,戴著黑面具。他望向其他出口,發現每個出口外都有。至少有兩個。他不覺得這些人是來收盤子的。

他們要抓他。抓他和巴亞茲,他感覺得到。幹髒活的才會戴面具。見鬼,他連一半的人數都應付不了,好在他就著盤子將一把小刀悄悄滑進胳膊下。若他們撲上來,他一定會反抗,決不會束手就擒。

巴亞茲的聲音滲進了怒意:“老夫提供了所有證據,審問長閣下!”

“證據,”被稱作蘇爾特的高個冷笑,“你不過說了些空話,拿出幾張落滿灰塵的紙!隨便哪個鼻涕蟲辦事員都能操辦,所謂傳奇不該只有這點能耐吧!有人會說,不會魔法的魔法師跟馬路邊的衰老頭有何區別!我們正處於戰爭狀態,容不得絲毫粗心大意!你提及左勒審問長,先賢對真相的渴求有案可查。你,請原諒,也應當理解在下這個後輩的同樣渴求。”他傾身向前,兩個拳頭牢牢紮在身前桌面,“向我們演示魔法,巴亞茲,或拿出鑰匙!”

羅根吞了口唾沫。事態發展越來越不妙,而他完全不理解遊戲規則。他稀裡糊塗地押注在巴亞茲身上,此刻也只能堅持,畢竟倒戈已晚了。

“你無話可說了?”蘇爾特追問。他緩緩坐回椅子,又笑了。他的目光轉向門口,羅根感到那些戴面具的身影開始移動,隨時可能上前抓捕。“無話可說了?變不出戲法了?”

“我有一樣東西,”巴亞茲探進領口,握住某樣事物,拉出來——一條長長的細項鍊。有個戴黑面具的急促地上前一步,以為那是武器,而羅根握緊了小刀。項鍊末端搖晃著一段黑色金屬。

“真正的鑰匙,”巴亞茲把那段金屬放到燭光下,它幾乎毫無反光,“比您戲中玩具平凡得多,但它才是真傢伙。老夫向您保證,坎迪斯從不用金子鍛造,他不喜歡漂亮東西,他很直接。”

審問長噘起嘴:“你以為幾句忽悠我們就信?”

“當然不。您的職責是懷疑一切,老夫認為您相當盡職。今日天色已晚,老夫得等明日早上才能用它打開鍛造者大廈。”有勺子掉在瓷磚地上,叮噹作響,“自然,您會找人見證,以防老夫使詐。不如……”巴亞茲冰冷的碧眼掃視桌旁,“就挑格洛塔審問官和……我們的新科冠軍路瑟上尉,如何?”

瘸子聽到被點名,皺起眉頭,路瑟則茫然不知所措。審問長坐在那兒,一臉嘲笑變為面無表情。他從巴亞茲的笑容看向那段輕輕搖晃的黑色金屬,又看回來,然後目光轉向一個門口,極輕微地搖搖頭。黑衣人全部退回陰影中。羅根放鬆咬緊的牙齒,把小刀悄悄放回桌。

巴亞茲露齒而笑:“哎呀,蘇爾特師傅,您真是個難伺候的主。”

“我想,‘審問長閣下’才是恰當稱呼。”審問長喝道。

“是啊,是啊。依老夫愚見,今日若不毀件傢俱,您是不會放過老夫的。可老夫實不願灑了在座諸公的湯,只好……”隨著一聲脆響,審問長的椅子四分五裂。審問長忙不迭地出手,卻只抓到一點桌布,“稀裡嘩啦”地在木片堆裡摔個四腳朝天。審問長的呻吟驚動了國王,滿座賓客眨著眼睛,喘不過氣。

巴亞茲悠然自得。“好湯。”他響亮地吸吮湯勺。

鍛造者大廈 The House of the Maker

這日天氣極糟,陰森巍巍的鍛造者大廈是亂雲下的高大黑影。冷風抽打著阿金堡諸多建築和廣場,掀起格洛塔的黑大衣。他蹣跚著跟在路瑟上尉和自封的法師身後,滿臉傷疤的北方人走在他身邊。他知道他們被監視著,一直被監視著。窗戶背後、門道裡頭、房頂上,到處都有刑訊官,他能感覺到他們的目光。

格洛塔半是希望、半是期待巴亞茲們會在夜裡悄然開溜,但他們沒走。禿頂老頭自信滿滿,好像不過是去打開水果地窖,而這讓格洛塔不安。鬧劇何時結束?等他高舉雙手,承認耍了大家?等走到大學?等過橋?等我們站在鍛造者大廈門前,卻發現鑰匙配不上?他腦海深處卻有個聲音在說:如果一切沒有結束?如果大門開了?如果他真的是那個人?

經空曠的庭院走向大學時,巴亞茲跟路瑟一路閒談。每句都很自然,就像祖父在和最喜歡的孫子聊天。每句都是廢話。“……當然,都城比我上次造訪時大多了。那片擁擠嘈雜、被你們稱作‘三農區’的街區,我記得確實只有三家農莊!千真萬確!而且遠在城牆之外!”

“呃……”路瑟說。

“至於香料公會新的公會大廳,我從未見過如此鋪張……”

格洛塔一邊蹣跚跟上,一邊飛速思考,試圖從無窮廢話中整理出有用資訊,用全新思路規劃這團混沌。問題接踵而至:為何要我來見證?為何不是審問長閣下?是否意味著這個巴亞茲認為我比較好愚弄?帶上路瑟又是為何?僅僅因為他贏得了劍鬥大賽?他究竟怎麼贏的?路瑟也參加了騙局嗎?可若說路瑟是陰謀的一分子,他卻沒露出半點破綻,格洛塔覺得他從頭到腳、自始至終不過是個愚蠢的自戀狂。

還有一個謎。格洛塔斜瞥高大的北方人,那張傷疤累累的臉上看不出任何可怕意圖——說實話,看不出任何心機。他太傻還是太聰明?該忽略還是該怕他?他到底是主是僕?沒有答案。至少現在沒有。

“唉,這地方只是過去的影子。”在大學門口,巴亞茲抬起一邊眉毛,看著門前骯髒傾斜的雕像評價。他急促地輕敲風化的木門,門鏈“稀裡嘩啦”響,出乎格洛塔意料,門立刻開了。

“據說您要來,”老朽的守門人嘶啞地說,大家一個接一個從他身邊走進昏暗學府,“我來為您帶路——”老人費力地關上吱嘎作響的大門。

“不必,”巴亞茲回頭喊了一聲,邁開大步走下落滿灰塵的回廊,“我認得路!”格洛塔蹣跚跟進,裡頭空氣雖冷,但由於催步快行,他仍渾身大汗,腿腳灼燒般痛,沒法仔細思考禿頂混蛋為何對這裡一切了若指掌。的確了若指掌。老頭走下回廊的樣子像曾天天在這生活,他目睹現狀後舔舔嘴唇,喋喋不休。

“……沒見過這麼多灰,呃,路瑟上尉?看來自我離開,這該死的地方就沒打掃!無法想像這裡還能搞研究!無法想像……”幾世紀來去世並被遺忘的列位學者在帆布畫上陰鬱地盯著他們,好似痛恨打擾。

***

大學裡回廊一條接一條,真是個古老、衰敗、被遺忘的地方,除了髒兮兮的舊畫和發黴的舊書啥也沒有——而書是傑賽爾最不感興趣的。

他這輩子一共讀過數本比劍和賽馬的書,兩本著名的軍事戰記,還有一次他在父親書房取下一本極厚的聯合王國史,但看了三四頁就無聊了。

巴亞茲不依不饒:“我們在這兒跟鍛造者的僕人們打,我記得很清楚。他們向坎迪斯哭訴求救,但坎迪斯不肯下來幫忙。那一天,這些廳堂鮮血流淌,慘叫縈繞,濃煙翻卷。”

傑賽爾不曉得老傻瓜為何單單跟他講這些冗長的故事,更不曉得如何回復:“聽起來……很殘暴。”

巴亞茲點頭:“是的,我並不以此為榮,但好人有時必須以暴制暴。”

“呃。”北方人突然開口,傑賽爾沒想到他也在聽。

“而且,那是個迥異的時代,暴力主宰的時代,只有舊帝國脫離了原始社會。不管你信不信,米德蘭——聯合王國的中心——那時是片不毛之地,是無數野蠻部落混戰的豬圈。他們中最幸運者被鍛造者提拔當僕人,其餘則始終是臉上塗得花裡胡哨的蠻子,沒有書寫,沒有科學,幾乎不能與野獸區分。”

傑賽爾偷偷瞥向九指,有個大怪物在身邊,倒不難想像古代蠻子,可要說他美麗的故鄉居然曾是片不毛之地,而他本人是原始人的後代,未免太荒唐。禿頂老頭要麼是個花言巧語的騙子,要麼是瘋了,真不曉得上頭為何如此看重他。

但上頭怎麼指示,傑賽爾就得怎麼做。

***

羅根隨其他人走進衰敗的庭院,院子三面是破舊的大學建築,另一面是阿金堡純白高牆的內壁,每面都被老苔蘚、厚厚的常春藤和乾枯的荊棘覆滿。荒草間有個人坐在搖椅上,看著他們走近。

“據說您要來,”他說著費力地起身,“該死的膝蓋,我真是老了。”他年過中年,長相平凡,磨破的襯衫前襟有些污漬。

巴亞茲皺眉看他:“你是看守總管?”

“我是。”

“你的連隊呢?”

“我老婆在做早飯,不算她的話,好吧,我就是整個連隊。是雞蛋耶。”他開心地說,拍拍肚皮。

“什麼?”

“今天的早飯。我喜歡雞蛋。”

“你真幸福,”巴亞茲呢喃道,顯得有些煩亂,“克什米國王統治時期,王軍選出五十位最英勇的戰士來看守大廈,那是至高無上的榮譽。”

“早過時了。”唯一的看守扯扯髒襯衫,“我年輕時還有九個人,現在要麼轉行,要麼死了,又沒補充過人手。等我也走了,不知還有誰,根本沒人申請嘛。”

“你真是難能可貴。”巴亞茲清清喉嚨,“噢,看守總管!我,巴亞茲,第一法師,請求您允許我登上階梯到第五道門,經由第五道門到橋邊,過橋到鍛造者大廈。”

看守總管斜瞅他:“你確定?”

巴亞茲越來越不耐煩:“當然確定,怎麼?”

“我還記得上一個嘗試的人,那時我還年輕。那人很高大,一副深謀遠慮的樣子。他帶來十個強壯工人,鑿子、錘子、鐵鍬啥的樣樣齊全。他告訴我們他會打開大廈,發掘裡面的寶藏,結果不到五分鐘就退回來了,一句話沒說,像是見了鬼。”

“發生了什麼?”路瑟低聲問。

“不曉得,總之沒寶藏,這我可以作證。”

“少胡說八道。”巴亞茲道,“我們走。”

“想去就去唄。”看守總管勾腰駝背沿荒草蔓生的庭院前進。他們一行登上階梯,階梯中部磨得很舊,又經由阿金堡高牆裡的隧道,來到黑暗中的窄門前。

門閂打開時,羅根感到一陣奇特的擔憂。他聳聳肩,試圖擺脫這種感覺,看守總管朝他咧嘴笑:“你感覺到了,呃?”

“感覺到什麼?”

“鍛造者的氣息,”他輕輕推門,雙開門一下子打開,光線瀉入黑暗中,“鍛造者的氣息。”

***

格洛塔蹣跚過橋,牙齒緊咬在牙齦空洞裡,痛苦地覺察到腳下一片虛空。這是一座狹窄纖細的拱橋,從阿金堡高牆之巔直通鍛造者大廈的門扉。在城裡湖的彼岸抬頭仰望,他時常為之驚歎,訝異於此橋能挺過無窮歲月,震撼於此橋的美麗、壯觀和非凡。現在一點也不美了。橋寬尚不及躺下的成年男子,沒法安心行走,而下方極遠處是蕩漾湖水。橋沒護牆,連個木扶手都沒有。今天風好大啊。

路瑟和九指似乎也戰戰兢兢。他們還能自由無痛苦地使喚兩條腿呢。只有巴亞茲無憂無慮,依舊大步前行,仿佛踩在康莊大道。

自然,他們始終籠罩在鍛造者大廈的陰影下,越向前,陰影就越濃,因為塔上最低的矮牆也比阿金堡的城牆高出許多。它就像一座寸草不生的陡峭黑山,自湖中升起,遮天蔽日。它是另一個時代的產物,按完全不同于現代的比例鍛造。

格洛塔回頭瞥向身後的門。城垛間是否有人閃過?監視的刑訊官?他們會見證老頭荒謬的開門舉動,並等著逮捕他。可直到他們沖上來,我只能聽憑擺佈。這樣的認知讓他不太舒服。

格洛塔需要安全感。他越向橋那頭蹣跚,心頭就越被恐懼占滿。這不單是因為高度,因為奇怪的夥伴,因為籠罩在面前的巨塔,這是一種無理性的原始恐懼,存在於嚇哭小孩的噩夢中,並隨著每一步挪動而膨脹。他看見那扇門了,那是組成巨塔的光滑岩石上一塊方形黑色金屬,金屬中央有一圈字母——不知為何,格洛塔看見就想吐,他只能拖著身體前進。不,是兩圈字母,一圈大字外還有一圈小字,蜘蛛般的書寫完全看不懂。他的肚腹如在燃燒。不,外面還有字母,一圈又一圈,肉眼難辨,它們在他被淚水刺痛的雙眼中盤旋遊動。格洛塔再也走不動了,他只能站在原地,拄著手杖,用盡每一寸肌肉的能量來抵擋跪下、轉身、手腳並用爬開的衝動。

九指多少前進了一點,但鼻孔喘得像風箱,掛著最恐怖最厭惡的神態。路瑟的狀況糟糕得多:牙齒顫抖,面色好像中了風,緩緩地單膝跪下,近乎窒息。格洛塔勉強越過他。

巴亞茲似乎不受影響。他直接走到門前,手指劃過大字母。“十一重結界,每重有十一道關卡。”手指劃過小字母,“十一的十一次方。”手指繼續劃過字母之外的線條。莫非那些線條也是細小字母?“有多少種可能?哈哈,真是最有效的防護措施。”

路瑟趴在橋邊大吐特吐只稍微降低了這場面的史詩感。“那些字什麼意思?”格洛塔嘶啞地問,強咽下喉頭湧上的膽汁。

老頭朝他咧嘴而笑:“你沒感覺到嗎,審問官?它們說掉頭。它們說……此處……不得……通過。但那些話對我們沒用。”他伸進領口,取出那段金屬。跟大門一樣的黑色金屬。

“我們不該來,”身後的九指咆哮,“這地方死了。我們快走吧。”但巴亞茲不在乎。

“魔法正從這個世界流失,”格洛塔聽見他喃喃自語,“尤文斯的偉業皆被荒廢。”他在手中掂量鑰匙,緩緩舉起,“只有鍛造者的成就永垂不朽。時間不能打敗它們……即便是永恆。”門上甚至根本沒個洞,但鑰匙就那樣緩緩插進去。緩緩、緩緩地插進那些圓圈正中。格洛塔屏住呼吸。

哢。

什麼也沒發生。門沒開。就這樣吧,遊戲結束了。他感到強烈的欣慰,轉頭回望阿金堡,舉起一隻手向城頭的刑訊官們示意。我不用再走了,不用再前進一步。巨塔深處傳來一聲迴響。

哢。

格洛塔發覺自己的臉隨之抽搐。是幻覺嗎?他滿心盼望。

哢。

又一聲。不是幻覺。現在,就在他難以置信的視線中,門上圓圈開始轉動。格洛塔頭暈目眩地後退一步。

哢、哢。

一切跡象表明這是一整塊金屬,沒有裂縫、沒有凹槽、沒有機關,但那些圓圈確實在轉,每一圈轉速都不同。

哢、哢、哢……

它們越轉越快,越轉越快,看得格洛塔眼花繚亂。最裡頭的圓圈——字母最大那圈——還看得清,但最外面、也是最細那圈,快到他完全跟不上……

哢、哢、哢、哢、哢……

隨著巨輪轉動,符號不斷變化組合,門上接連出現各種圖案:線條、方塊、三角、更複雜的幾何形,在他眼前驟顯驟變……

哢。

所有圓圈戛然而止,組成一個嶄新圖形。巴亞茲伸手拔下鑰匙,只聽門輕“噝”了一聲,幾不可聞,好似遠方露水滴落。然後門上現出巨大裂縫,朝兩側緩緩伸展,平滑地收進旁邊,中間通道不斷拓寬。

哢。

門完全收了進去,現出一個方形廊道。鍛造者大廈的門開了。

“這——”巴亞茲輕聲說,“才叫手藝。”

門內沒有腥風,沒有腐臭,沒有歲月的痕跡,只有涼爽、乾燥的空氣。但感覺上像是打開了棺材。

一片死寂,唯有風呼呼地吹在黑石頭上、格洛塔幹啞喉嚨的喘息和下方遠處微弱的水聲。神秘的恐怖業已消失,他看著敞開的廊道,只覺憂心忡忡。也不比在審問長辦公室外等待差嘛。巴亞茲轉身微笑。

“我封閉這裡很久了,期間無人進入,你們三位理應感到榮幸。”格洛塔一點也不榮幸,他只覺噁心,“裡面危機四伏,別碰任何東西,跟緊我,決不要自行其是,因為裡面沒有相同的路。”

“沒有相同的路?”格洛塔問,“怎麼可能?”

老頭聳肩:“我只是門房,”他邊說邊將項鍊和鑰匙塞回襯衫,“並非建築師。”他走入陰影。

***

傑賽爾不舒服,不舒服極了。這不單是因為門上邪惡的文字,更由於突如其來的驚嚇與反胃,好像拿起杯子,卻發現喝的不是水——比方說,是尿——這種醜陋的驚嚇會久久不散,留下難以磨滅的印象。此刻,那些他以為的蠢話和故事,忽地統統轉為現實。世界不一樣了,成了個詭異不安的地方,他希望一切恢復原樣。

他不明白自己為何要來。他對歷史幾乎一無所知,坎迪斯、尤文斯,乃至巴亞茲,都不過是發黴的書裡發黴的名字,小時候他都沒興趣聽。黴運,單純的黴運。他剛贏得比劍冠軍,所以被選中陪客人前往一座古怪的舊塔。僅此而已,一座古怪的舊塔。

“歡迎,”巴亞茲宣佈,“進入鍛造者大廈。”

傑賽爾勉強抬起頭,立刻張大了嘴。“大廈”完全不足以形容其內部昏暗的廣大空間,這裡可輕鬆裝下整個圓桌廳,不,把那棟建築全塞進來還有餘。大廈的粗石牆未經塗抹,砌得雜亂無章,看似並未完工,卻無遠弗屆地向上攀升、攀升。有東西懸在上方中央很高的地方,是一個令人目不暇接的龐大物體。

傑賽爾必須打破常規,才能接受那物體的尺度。實際上,它是一堆在微光中閃爍、層層疊疊的巨大金屬環,大環中間和旁邊有小環。這些環為數好幾百,表面全是印記:也許是文字,或是無意義的塗鴉。物體正中有個大黑球。

巴亞茲踏進巨大的圓形房間,足音回蕩,地板佈滿複雜線條,線條是黑石中鑲嵌的明亮金屬。傑賽爾躡手躡腳跟在後面,在如此廣闊的室內空間移動,有些怕人,也有些眩暈。

“這是米德蘭。”巴亞茲說。

“什麼?”

老頭朝下一指,那些彎彎曲曲的金屬線條忽然有了意義:海岸、山脈、河流、陸地和海洋。傑賽爾自上百張地圖中看過的米德蘭,此時呈現在腳下。

“整個環世界都在這裡。”巴亞茲伸手示意無限延伸的地板,“那邊是安格蘭,還有安格蘭以外的北方。那邊是古爾庫。那邊是斯塔蘭和舊帝國。那邊是斯提亞諸城邦,城邦國以外有蘇極克和遙遠的索森德。據坎迪斯觀測,已知世界是一個圓環,而這裡——他居住的大廈——是圓環中心,環沿劃過沙布拉延島,該島位於極西方,在舊帝國之外。”

“世界邊緣。”北方人像懂了什麼似的緩緩點頭,呢喃道。

“又一個自大狂,”格洛塔嗤之以鼻,“又把自己的家想成一切的中心。”

“哈,”巴亞茲環視空曠的房間,“鍛造者確實自大,他們兄弟都一個德行。”

傑賽爾呆頭呆腦地向上看。這房間的高度甚至超過了寬度,天花板——若存在的話——在陰影中看不見。離地約二十跨高度,粗石牆中有一圈鐵欄杆,再上面還有一圈,另一圈,另一圈,最終消失於微光中,而那個奇怪物體懸浮在這些鐵欄杆之上。

他嚇了一大跳:那物體在動!在動!動得很慢、很穩、很靜,但那些環確實在移動、翻轉、重疊,完全無法想像以什麼為動力。想來是插進門的鑰匙啟動了它們……不然這麼多年它們一直在動?

傑賽爾天旋地轉。這套裝置似乎越轉越快,越轉越猛,連那些鐵欄杆也跟著轉起來,還朝著不同方向。垂直向上看對他的方向感造成了毀滅性打擊,他只好將酸痛的眼睛鎖定地板,看著腳下的米德蘭地圖,大口喘氣。不,這樣更糟!整個地板都在動!整個房間在他周圍移動!廳內十幾個出口看來完全一致,他分不清從哪兒進門的了,這讓他感到異常恐慌。

在整個飛速流轉的畫面裡,只有頭上物體正中央的黑球保持靜止,他絕望地用淚水刺痛的眼睛盯緊那個球,竭力穩定呼吸。

噁心感消退,龐大的大廳幾乎又靜止了,只有那些環仍在幾不可見地移動。一寸一寸地動。他吞下一口膽汁,垂下肩膀,盯著地板跟上其他人。

“你走錯路了!”巴亞茲突然咆哮,吼聲在濃烈的靜默中炸響,短暫地撕開了靜默,隨即又被靜默反彈回來,在洞穴般的房間裡回蕩了一千遍。

“你走錯路了!”

“你走錯路了!”

傑賽爾嚇得朝後跳開。他前方的門廊和門廊後的昏暗大廳,看起來和其他人前往的一模一樣,但其他人都在他右手邊,不知為何他中途走錯了方向。

“我說過,跟緊我!”老頭嘶吼。

“你走錯路了!”

“你走錯路了!”

“對不起,”傑賽爾結結巴巴地道歉,他的聲音在這廣闊空間裡聽來十分卑微,“我以為……這些門看來都一樣!”

巴亞茲安慰般按住他肩膀,穩穩地帶他走上正道:“我不想嚇你,我的朋友,但若如此年輕有為的青年遭遇不測,就太可惜了。”傑賽爾吞口口水,望向陰暗的門道,不禁猜測那後面有什麼等著他。他想到很多不舒服的可能性。

他轉頭時,回音仍在耳邊低語:“……你走錯路了,你走錯路了,你走錯路了……”

***

羅根痛恨這裡。這裡冰冷的石頭死了,這裡沉默的空氣死了,連他們走動時的沉悶足音也沒帶來絲毫生機。這裡氣溫不冷也不熱,但他仍舊汗流浹背,頸毛也因沒來由的恐懼而根根豎立。他幾步一激靈,深感正遭到監視,但身後沒有別人,只有小孩路瑟和瘸子格洛塔,而他們跟他一樣大惑不解又滿臉憂懼。

“我們在這些大廳追趕他,”巴亞茲輕聲說,“我們同門十一個師兄妹——除開卡布林——這也是法師組織最後一次聯手。紮卡魯斯和康妮爾就在這兒與鍛造者對決,雖然雙雙落敗,但幸運地保住了性命。安西米和布羅克托斯則沒那麼好運,他們死在坎迪斯手下。兩個好朋友、好師弟,都是我的損失。”

他們來到一個被蒼白光幕照亮的狹窄陽臺。平滑石板路朝一頭延伸,另一頭則陷入黑暗。眼前仿佛是漆黑深坑,看不到對面,看不到底,也看不到頭。空間雖遼闊,卻無半點回音,空氣也似乎不再流動,覺不出一絲微風。

這裡陳腐密閉,猶如墓穴。

“下麵該有水吧,”格洛塔越過欄杆皺眉喃喃道,“該有些東西,對吧?”他又朝上看,“天花板在哪兒?”

“這地方真臭。”路瑟抽噎著,用一隻手捏緊鼻子。

羅根難得一回同意路瑟的看法。這裡的氣味他再熟悉不過,他的嘴憎恨地噘起來:“像狗日的扁頭。”

“噢,是的,”巴亞茲說,“山卡也出於鍛造者的手筆。”

“他的手筆?”

“沒錯。他用黏土、金屬和廢棄的肉體製造出它們。”

羅根瞪著法師:“他製造出它們?”

“作為戰爭工具,用來攻打我們,攻打魔法師,攻打他哥哥尤文斯。他在這裡培育出第一代山卡,釋放出去成長、繁殖和破壞,這些是山卡唯一的生存目的。坎迪斯死後,我們花了很多年來獵殺山卡,但沒能殺絕,只把它們趕進了世界的黑暗角落。它們在那些地方成長繁殖,現在要再次回到世間繁殖和破壞,那是它們不滅的渴望。”羅根聽得目瞪口呆。

“山卡。”路瑟輕笑著搖頭。

扁頭絕非笑談。羅根忽然轉身,擋住狹窄樓臺,在微光中籠罩在路瑟面前:“你覺得好笑嗎?”

“這個,我的意思是,每個人都知道它們並不存在。”

“我親手跟他們打,”羅根咆哮,“一輩子跟他們打。他們殺了我老婆、殺光了我的孩子和朋友們,北方都快被狗日的扁頭淹沒了!”他傾身向前,“所以,別告訴我它們不存在。”

路瑟臉色煞白,他望向格洛塔求助,然而審問官癱靠在牆上,揉著大腿,細嘴唇抿成一條線,凹臉上汗珠密佈,根本沒工夫搭理他。“我他媽根本不關心它們存不存在!”他叫道。

“世上的扁頭滿坑滿谷,”羅根嘶聲說,臉逼到路瑟臉旁,“說不定哪天你也會撞上一大群。”說完他轉身追趕巴亞茲,後者已消失在樓臺盡頭的門道中——此刻他最不願的就是跟丟法師。

***

又一個龐大無比的大廳,兩邊是沉默森林般的樑柱,其間陰影無數。上方遠處條條光線射下來,在石地板上鏤出奇怪紋路。光與暗的形影,白和黑的線條,幾乎像文字。有什麼資訊?給我的信息?格洛塔渾身顫抖。多看片刻,也許能理解……

路瑟蹣跚走過,身影撒在地板上,割裂了那些線條,奇怪的感懷也隨之消失。格洛塔搖晃自己。我在這個被詛咒的地方失卻了理性。我必須清空思維,關注實體。格洛塔,關注實體。

“光線從哪兒來?”他提問。

巴亞茲揮揮手:“上頭。”

“上頭有窗?”

“也許。”

格洛塔的手杖點在光線中,又點在黑暗中,隨後是拖地的左腳。“這只是個門廳?這到底有何意義?”

“誰能弄清鍛造者的想法?”巴亞茲大咧咧地說,“誰能解讀他的偉大設計?”他似乎以拐彎抹角為榮。

格洛塔覺得這地方是一場難以置信的超級浪費:“這裡有多少居民?”

“很久很久以前,在那些快樂的歲月,這裡住了好幾百人。三教九流都有,都是來為坎迪斯服務,幫他工作的。但鍛造者生性多疑,不僅用盡一切方法保守秘密,還把追隨者們一個接一個驅逐出去,去阿金堡、去大學。到最後,這裡只剩下三人。坎迪斯自己,他助手賈米斯,”巴亞茲頓了一會兒,“還有他女兒托蘿美。”

“鍛造者的女兒?”

“怎麼?”老頭叫道。

“沒事,沒事。”他的面具剝落了,雖然只是驚鴻一瞥。他對這地方了若指掌本身就是咄咄怪事。“你在這裡住了多久?”

巴亞茲眉頭皺得更緊:“有句話叫‘問多必失’。”

格洛塔目送老頭走遠。蘇爾特錯了,審問長閣下並非無所不能。他低估了這個巴亞茲,並為此付出代價。這個討人厭的禿頂老混蛋究竟是誰,竟能當眾羞辱聯合王國最有權勢的人?站在這裡,在這個神秘大廈深處,答案似乎不言自明:

因為他是第一法師。

***

“是這。”

“啥?”羅根問。走廊兩面延伸,微微拐彎,末端消失在黑暗中,牆壁是完好無損的巨石。

巴亞茲沒回答。他輕撫石頭,似在探尋。“是了,是這,”巴亞茲從襯衫裡抽出鑰匙,“你們準備好。”

“準備什麼?”

魔法師將鑰匙插進一個看不見的孔,組成牆壁的一塊巨石突然躥上天花板,發出驚天動地的撞擊聲。羅根一陣眩暈,拼命搖頭,路瑟彎下腰,緊捂住耳朵。整個走廊都在撞擊中顫抖嗡鳴,久久持續。

“等著,”巴亞茲吩咐,羅根在餘震中只勉強聽清他的話,“別碰任何東西,原地別動。”說完法師走進開口,把鑰匙留在牆上。

羅根的目光追隨法師,只見狹窄通道透出一絲光線,裡面發出類似溪流的簌簌聲,令他充滿好奇。他瞥向另外兩人,或許巴亞茲只吩咐他們別動?於是羅根閃入開口。

他來到一個明亮的圓形房間,光線從高高的房頂射進來,強得灼眼,經歷這麼久的昏暗,他一時沒法適應。乾淨的白石牆呈完美圓形,到處都有水流下石牆,流向中央的圓池塘。空氣很涼很潮。一座窄橋從進口伸出,階梯向上,末端為池塘中央升起的一根巨大白色樑柱。巴亞茲就站在柱子上,察看什麼。

羅根屏住呼吸,悄悄來到魔法師身後。只見柱子中央立著一塊白石,上方的水滴在石頭光滑堅硬的中央位置,永遠滴在同一地方,嗒,嗒,嗒。隔著薄薄水霧,可見石頭上有兩樣東西。其一是方形金屬黑匣子,也許足以放進一顆人頭。另一樣東西更古怪。

它或許是一把武器,有點像斧頭。它的長柄由無數細小金屬管組成,金屬管互相扭曲交纏,渾似老葡萄藤。柄一端有個握把,另一端是一片平整金屬,金屬上穿了無數小孔,最末尾伸出一條又長又細的彎鉤。光線在這把黑色器具凝結的諸多水珠上舞蹈、變化,奇妙、美麗而蠱惑人心。握把上刻有一個字母,黑色金屬上的銀字,和羅根劍上一模一樣。坎迪斯的印記,這東西出於鍛造者的手筆。

“這是什麼?”他邊問邊伸手。

“別碰它!”巴亞茲尖叫著拍開羅根的手,“我不是讓你等著嗎?”

羅根不確定地退了一步。他從未見過魔法師如此擔憂,但他的目光卻離不開石頭上的奇異器具:“它是武器嗎?”

巴亞茲緩緩長出一口氣:“它是最可怕的武器,我的朋友,無論鋼鐵、石頭還是魔法都不能阻止它。我警告你,甚至不要靠近它。它太危險,因而被坎迪斯命名為‘分割者’,他用它殺了他哥哥——即我師父——尤文斯。他曾告訴我,這把武器兩面開刃,一面在現世,一面在異界。”

“這他媽什麼意思?”羅根低語,他連一面可用於切割的刀刃都沒發現。

巴亞茲聳肩:“知道的話我就是鍛造者了,而不是窮酸的第一法師。”他舉起黑匣子,身子縮了縮,似乎匣子太沉,“搭把手好嗎?”

羅根伸手接過,不由得倒抽一口氣。這玩意兒像塊純鐵。“好重。”他咕噥。

“為保牢靠,坎迪斯用上一切偉大手藝來鍛造它。這並非為保護裡面的東西不被世人竊取,”他傾身靠近,輕輕地說,“而是為保護世界不被裡面的東西打擾。”

羅根皺緊眉頭:“裡面有什麼?”

“什麼也沒有,”巴亞茲輕聲說,“——目前。”

***

傑賽爾在想他在世上最恨的三個人是誰。布林特?不過是個誇誇其談的白癡。葛斯特?醜八怪用盡十八般武藝也沒法與他匹敵。瓦盧斯?自高自大的老蠢驢罷了。

不,現在身邊的三個人才該列首位:裝神弄鬼、廢話連篇的傲慢老傻瓜;愁眉苦臉、累累傷疤的陰鬱蠻子;還有生活不能自理、卻自以為無所不能、專耍小聰明的瘸子。三個大混蛋,加上這個恐怖地方的停滯空氣和永恆昏暗,讓傑賽爾想再吐一輪。他覺得,只有孤身一人比現在的情形更惡劣,看著周圍陰影,想想就可怕。

好在轉過拐角,他振作起來。一塊方形天光出現在頭頂,他匆匆趕去,大步越過拄手杖蹣跚的格洛塔,滿心期盼重見天日。

踏進露天,傑賽爾欣喜若狂地閉上雙眼。冷風抽打著臉,他吸了滿滿一肺空氣。解脫感難以形容,好像被困於黑暗中好幾星期,又像是箍緊咽喉的手指終於抽離。他走過光禿禿的平石板鋪成的遼闊空間,九指和巴亞茲並肩站在前面的齊腰矮牆旁,而在他們前方……

阿金堡在下頭。白牆、灰頂、閃光的窗戶和綠色的花園拼成一幅雜色織錦。他們根本沒登上鍛造者大廈頂端,僅在大門上頭、最低的一個屋頂上,但業已高得恐怖。從這裡,傑賽爾認出搖搖欲墜的大學、圓桌廳的閃亮圓頂、審問部的低矮樓群,還有元帥廣場——仿如建築物間一隻木碗,他甚至看到了木碗中央的小小黃點,那是決鬥圈。城堡的白牆和閃爍的護城河之外,城市是骯髒灰天下的大片灰色,一路延伸到海邊。

傑賽爾驚喜交加,縱聲長笑。鎖鏈塔跟這兒比,簡直像把梯子。他高踞於世界之上,腳下一切仿佛靜止,仿佛被封存在時間長河。他正如君王一般,數百年來,沒人見識這等風光。他是巨人,他是偉人,他命中註定要君臨居住在腳下渺小房屋裡的螻蟻小人。他轉向格洛塔,瘸子卻無笑容,只慘然瞪著腳下的玩具城市,左眼擔憂地抽搐。

“你恐高?”傑賽爾笑問。

格洛塔將慘白的臉轉向他:“沒臺階。我們登這麼高,卻沒踏上一步臺階。”傑賽爾的笑容消失了。“沒臺階,你明白嗎?這怎麼可能?怎麼可能?告訴我!”

想到來路,傑賽爾吞著口水。瘸子說得對。沒臺階,沒坡道,既沒向上也沒向下,卻不知為何來到這個遠遠高過阿金堡最高的塔的地方。他又想吐了。腳下風景現在變得如此昏亂、噁心和可憎。他腳步不穩地退離矮牆。

他只想回家。

***

“我獨自一人在黑暗中追逐他,追到這裡跟他當面對峙。他是坎迪斯,偉大的鍛造者,我們在這裡交手,用烈火、鋼鐵和肉體。我們在這裡交手,他在我眼前將托蘿美扔下屋頂,我眼睜睜目睹事情發生,卻無法阻止。你能想像嗎?在全世界所有生靈中,她最不該遭遇這等厄運,她擁有最純真的靈魂。”羅根眉頭深鎖,不知該說什麼。

“我們在這裡交手,”巴亞茲低語,肥拳頭在光禿的矮牆上捏得煞白。“我用烈火、鋼鐵和肉體撕裂了他,他也撕裂了我。最後我把他打落,他渾身燃燒著,砸碎了下麵的橋。一如的最後一個兒子就這樣逝世,他們四人因自相殘殺而隕落,多麼可惜。”

巴亞茲轉頭看向羅根:“不過,都是陳年往事了,呃,我的朋友?”他鼓鼓臉,聳聳肩,“我們離開這地方吧,感覺就像墳墓。它的確是個墳墓。讓我們再次封閉它,留下所有回憶。畢竟,過去已經過去。”

“哈,”羅根道,“可我爸常說‘種瓜得瓜、種豆得豆’。”

“確實如此,”巴亞茲緩緩伸手,撫摸羅根手中冰冷的黑匣子,“確實如此,你父親很有智慧。”

***

格洛塔的腿在燃燒,扭曲的脊樑恍如一條從屁股燒到腦殼的火焰,嘴幹得像鋸末,汗津津的臉不住抽搐,鼻孔謔謔有聲。但他在黑暗中堅持朝大門前進,一心遠離那奇怪的黑球和所有的奇怪設計。回到光明之中。

走到門口,眼見前方的窄橋窄門,他握手杖的手禁不住發抖。他不斷眨眼、揉眼以止住淚水,迫不及待地呼吸自由的空氣,感受輕風拂臉。誰想到呼吸也能如此珍貴?跟沒有臺階一樣美好。活著出來真是奇跡。

路瑟已過了一半的橋,仿佛身後有個魔鬼窮追不捨。九指離得不遠,一邊喘粗氣一邊用北方話念叨——格洛塔覺得那多半是“我還活著”。北方人的大手攥緊那個方形金屬匣,從胳膊暴突的肌腱判斷,那玩意兒重若鐵砧。這趟旅程決非僅為證明自己能開門。他們帶走的匣子是什麼?為何如此沉重?他朝黑暗中回望,渾身顫抖。他甚至不確定自己是否想知道真相。

巴亞茲最後一個踏出廊道,回到露天,一如既往地自命不凡。“那麼,審問官,”他輕快地說,“鍛造者大廈之行如何?”

一場扭曲、怪誕、恐怖的噩夢,我寧願回皇帝的監獄待幾個時辰。“很好的晨間鍛煉。”他回應。

“我很高興能讓你獲得消遣。”巴亞茲輕笑,從襯衫裡取出那段黑色金屬,“說實話,你還以為我是騙子?這趟旅行是否終結了你所有懷疑?”

格洛塔皺眉看著鑰匙,皺眉看著老頭,又皺眉看著鍛造者大廈中壓倒一切的黑暗。我的懷疑每分每秒都在增長,談何終結?它們只不過換了個角度。“說實話?我不知能信什麼。”

“很好,破除無知是啟蒙的開始。不過這些話我只對你說,對於審問長我另有說法。”格洛塔只覺眼瞼抽搐。“最好先走一步,呃,審問官?當我關門時?”

下方遠處的冷水不再具有威懾力。就算栽下去,好歹也死在光明中。格洛塔過橋時只回望了一眼——聽到鍛造者大廈的門輕輕合上,門上圓圈全部歸位元後。一切恢復如初。他轉過刺痛的背,舔著牙齦空洞,抵抗住一波波襲來的熟悉的噁心感,掙扎著詛咒著繼續前進。

路瑟拼命捶打橋盡頭老舊的門。“放我們出去!”格洛塔跛行跟上時,他的喊聲幾乎成了哭腔,滿滿的都是恐慌。“放我們出去!”門終於搖搖晃晃打開,吃驚的看守總管露出頭來。真可惜,我敢肯定路瑟上尉就要哭了。驕傲的劍鬥大賽冠軍,聯合王國最英勇的戰士,男人中的男人,跪在地上泣不成聲。能這樣走這趟也值了。路瑟忙不迭閃進門,九指陰沉跟進,懷抱著那個匣子。格洛塔蹣跚過門時,看守總管斜瞅他:“這麼快就回來?”

老傻瓜。“‘這麼快’,你他媽什麼意思?”

“我雞蛋才吃一半,不到半小時吧。”

格洛塔忍不住笑出聲:“大半天了!”他看向院子,忽然皺起眉——地上影子幾乎沒變。還是清晨,如何可能?

“鍛造者曾對我說,時間只是我們頭腦裡的觀念。”聽到聲音,格洛塔不禁一縮。巴亞茲來到他身後,用一根粗手指敲敲禿頭,“相信我,事情可能更糟。如果你出來發現比進去的時間早,那才要擔心。”他笑著,眼睛在透過大門的光明中閃爍。裝傻?還是把我當傻瓜?無論哪種,遊戲早已失去樂趣。

“謎語打夠沒?”格洛塔冷笑,“何不坦白你進去的真實目的?”

第一法師——如果他真是——笑得更燦爛。“我欣賞你,審問官,真心欣賞你。在這個該死的國度,你或許是唯一一個誠實人。我們應該找時間談談,就我和你。談談我想要什麼,以及你想要什麼。”笑容消失了。“但不是今天。”

說完他穿過門,把格洛塔留在陰影中。

不再做狗 Nobody's Dog

“為何總是我?”威斯特看著通向南門的橋,咬緊牙關自言自語。碼頭上的繁文縟節超出他想像,遠遠超出,但這些天哪件事不是這樣?有時他覺得自己是整個聯合王國唯一一個認真備戰的人,一手操辦所有事,連要多少馬掌釘都得負責。伯爾元帥的日常會見時間已過,回頭他還會被分配到各種各樣難以完成的事。簡直沒完沒了。雪上加霜的是,在阿金堡大門前還要被無聊瑣事耽擱。

“媽的,為何撞上麻煩的總是我?”頭又開始痛,熟悉的抽痛從眼睛後面蔓延開。頭痛每天發作得越來越早,結束得越來越晚。

由於前幾日高溫,守衛們被允許在站崗時不必全副武裝,威斯特覺得至少面前的兩個守衛後悔沒穿全身甲。其中一個癱在大門旁,雙手埋於腿間,大聲嗚咽,指揮他的中士伏在他身上,暗紅鮮血順著鼻子滴落橋石。另兩名士兵離得稍遠,端平長矛,指著一個骨瘦如柴的黑膚年輕人。旁邊還有一個南方人,灰色長髮的老人。老人靠住欄杆,萬般無奈地看著眼前狀況。

年輕人快速地回頭瞥了一眼,威斯特不禁一愣,是個女人——剪短的黑髮像一叢油膩的針從她頭皮伸出,一條袖管開裂到肩,露出修長有力的棕色胳膊,胳膊末尾的拳頭緊握一把曲刃匕首。匕首寒光閃閃,光可鑒人,鋒利無比,也是她身上唯一乾淨的東西。一道細長的灰色傷疤爬過她的黑眉毛和憤怒的雙唇,貫穿右臉,但真正讓威斯特心驚的是她的眼睛:微微傾斜,收縮的黃色瞳仁裡散發出最深刻的敵意和懷疑。在古爾庫打仗時,他見過形形色色的坎忒人,卻從沒見過這樣的眼睛。深邃,璀璨,金子般的黃,就像……

尿。他一靠近,就嗅到味道。尿,塵土,還有陳腐酸臭的汗。這是他在戰爭期間熟悉的味道,很久沒洗澡的人就會這樣。威斯特強迫自己不皺鼻子、不用嘴呼吸,也按捺住不靠近那把寒光閃閃的武器的天生警覺。想平息危機,必須表現得無所畏懼,不論心裡有多害怕。按他的經驗,擺出掌控全域的樣子,就成功了一半。

“到底怎麼回事?”他沖血流滿面的中士叫喊。他無須假裝生氣,這件事把他耽擱得越久,他的怒火就越旺。

“兩個臭烘烘的乞丐想進阿金堡,長官!我當然要趕他們走,可他們有信!”

“信?”

怪老頭拍拍威斯特肩膀,遞上一張折起的紙,邊角稍有磨損。威斯特讀過信,眉頭越皺越深。“這是霍夫閣下親筆簽署的通行證。放行。”

“但他們不能帶武器進去,長官!我是阻止他們帶武器!”中士一手舉起一把奇怪的黑木弓,另一隻手舉著一把古爾庫樣式的曲劍,“費了好大力氣才讓她卸載,但我搜她身時……那古爾庫婊子……”女人嘶叫一聲,快步上前,中士和兩名守衛趕緊站成個緊湊隊型。

“冷靜,菲洛,”老頭用坎忒語歎道,“看在老天分上,冷靜。”女人朝橋石吐了口唾沫,吼出幾句威斯特聽不懂的髒話,示威般晃晃手裡的匕首,似乎表明自己隨時可能動手。

“為何總是我?”威斯特壓低聲音自語。很顯然,麻煩不解決他哪兒也去不了,好像他操心的事不夠多!他深吸一口氣,盡力設身處地地為惡臭的女人著想——身為外國人,被說奇怪語言穿奇怪衣服的本地人包圍,這些人揮舞長矛,想要搜她。說不定她在想威斯特的味道有多可怕呢。她肯定驚懼不定,不是有意嚇唬人。她外表固然危險,卻不必大動干戈。

老人似乎更講道理,於是威斯特先轉向他。“你二位打古爾庫來。”他用磕磕絆絆的坎忒語說。

老人疲憊的雙眼看向威斯特:“不,我們來自古爾庫以南。”

“卡迪爾?土耳西?”

“你瞭解南方?”

“略有所知。我在南方打過仗。”

老人朝女人偏頭,女人用那雙傾斜的黃眼睛懷疑地打量他們。“她來自摩紮。”

“沒聽說過。”

“你怎麼會聽說呢?”老人聳聳瘦肩膀,“那是個靠海的小國,遠在沙弗法以東,重山阻隔。若干年前古爾庫征服了那裡,當地人要麼背井離鄉,要麼成了奴隸。顯然,從那時起她情緒就很糟。”女人怒視他們,用另一隻眼睛盯住守衛。

“你呢?”

“噢,我來自更遠的南方,遠在坎忒大陸之外,沙漠之外,甚至在環世界之外。我的出生地不在你們的地圖上。朋友,我叫餘威。”他伸出一隻黝黑的長手。

“柯利姆·威斯特。”兩人握手時,女人在一旁警惕地觀望。

“他叫威斯特,菲洛!他和古爾庫打過仗!這你總信得過吧?”餘威不抱希望地敦促,女人依舊緊張地聳起雙肩,匕首沒有鬆動分毫。有個倒楣的士兵正好踏前一步,用長矛虛晃了幾下,女人頓時嘶聲咆哮,亂七八糟的詛咒伴著口水一起噴來。

“夠了!”威斯特聽見自己對守衛吼道,“他媽的收起該死的矛!”守衛們震驚地眨眼,他努力讓聲音恢復常態,“這不是全面入侵,對吧?收起武器!”

矛尖不情願地指向別處。威斯特昂首走向女人,目光鎮定,積聚起所有威嚴。不能露怯,他告訴自己,心裡卻在打鼓。他攤出手掌,幾乎觸到她。

“匕首。”威斯特用糟糕的坎忒語嚴厲地說,“請把匕首給我。我們不會傷害你,我保證。”

女人用那雙傾斜的黃眼睛盯著他,又看看握長矛的守衛,最後停在他身上。她猶豫了很久。威斯特站在原地,口乾舌燥,頭還在抽痛,越來越痛。烈日讓身著制服的他汗流浹背,他還要盡力忽略女人身上的味道。時間一點一滴地過去。

“真神的牙齒啊,菲洛!”老人突然怒道,“我老了!可憐可憐我吧!我沒幾年好活了!拜託你讓我在有生之年進去吧!”

“嘶嘶嘶嘶嘶——”她咧開雙唇,怒吼著。這一刻仿佛被拖長了、令人眩暈,但她終於將刀柄放到威斯特掌中。他如釋重負松了口氣,直到剛才,他都覺得女人要捅他一刀。

“謝謝。”他的聲音比心情冷靜得多。他將匕首遞給中士。“武器收藏好,護送客人進阿金堡,如果他們——尤其是她——受到任何傷害,我唯你是問,懂嗎?”他瞪了隊長幾眼,趕在新的麻煩爆發前鑽進城門踏入隧道,拋下老人和惡臭的女人。他的頭從沒這麼痛過,而且他媽的今天大大地遲到了。

“為何總是我?”他自言自語。

***

“恐怕兵工廠今天打烊了。”瓦利米少校冷笑,順著鼻子打量威斯特,活像看待乞求施捨的乞丐。“我們的配額已提前完成,這周都不會開工。若你能準時趕到……”威斯特頭痛欲裂。他放緩呼吸,讓聲音趨於平穩。發火解決不了問題。從來不行。

“我明白,少校。”威斯特耐心地說,“然而戰爭迫在眉睫,徵發的新兵卻嚴重缺乏裝備,因此伯爾元帥閣下要求所有鍛爐加班加點,保證供給。”

此話半真半假,自加入元帥參謀團,威斯特已學會和任何人都不能實話實說,否則只會壞事。只有連哄帶騙、連蒙帶嚇、真真假假、虛虛實實,針對不同人採取不同策略。

不幸的是,他沒能抓住國王陛下的兵工廠總管瓦利米少校的七寸。他們齊平的軍銜讓事情更難辦,他既不能盛氣淩人,又無法卑躬屈膝。

在社會地位上,他倆無論如何算不上平起平坐。瓦利米出身世家,家族實力雄厚,完全有資本頤指氣使,連傑賽爾·唐·路瑟比之也算得上謙虛的楷模。況且這貨毫無實戰經驗,就更想發揮蠢驢本色,以找回心理平衡。對他來說,不論威斯特的指示是否來自伯爾元帥閣下,都與臭豬官的話沒區別。

每次來兵工廠都這樣。“本月配額完成了,‘威斯特少校’。”念威斯特的名字時,瓦利米故意帶上嘲諷的重音,“所以鍛爐關閉。就這樣。”

“你要我這樣答覆元帥閣下?”

“新兵的裝備應由貴族領主提供,”對方生硬地複述,“‘我’不能為‘他們’的失職承擔責任。這壓根兒不關我們的事,‘威斯特少校’,請把‘這話’轉告元帥閣下。”

又是這樣,循環往復:從伯爾的辦公室出來,去各部門,找連長、營長、團長們,去阿金堡和阿杜瓦城裡的各類商鋪,去兵工廠、兵營、馬廄、碼頭——大軍幾天後就要在碼頭登船出發——然後又去別的部門,長途跋涉後兩手空空地回去。他每晚像石頭一樣倒上床,過不幾小時又得再來一遍。

作為營長,他只需關注如何打敗敵人;而作為參謀,卻必須用檔和自己人鬥。他不再像個士兵,更像是秘書,像個試圖推巨石上山的人。累死累活,不問前路,卻無法停止,否則石頭會滾下來砸到自己。而那些面臨同樣危險的混帳們卻懶洋洋地躺在旁邊山坡上說:“哦,石頭不關我事。”

他現在理解當初在古爾庫打仗為何會缺衣少食,要車沒車要馬沒馬,再簡單的東西急需時也統統欠奉。

如果這場戰爭因他的疏忽發生同樣的事,威斯特會自責一輩子,想到要那些沒武器的新兵上戰場,他就受不了。於是他再次強迫自己冷靜,頭更痛了,嗓子也激動得破了音:“若我軍在安格蘭陷入長期戰,還要供應一大批衣不蔽體、手無寸鐵的農民,那時該怎麼辦,瓦利米少校?這關誰的事?哦,我敢說,當然不關你的事!你肯定還在這兒,守著冷冰冰的鍛爐!”

威斯特立刻意識到自己越界了,對方勃然大怒:“你怎敢如此胡說,先生!你質疑我的榮譽?我家九代都是王軍軍官!”

威斯特揉揉眼,不知該哭還是該笑。“請相信,我毫不懷疑你的勇氣,完全沒這個意思。”他盡力設身處地為瓦利米著想,也許自己並沒真正體會對方承受的壓力,也許對方更想上戰場,而非管理鐵砧,也許……沒用,對方就是坨威斯特痛恨的屎,“這無關你的榮譽,少校,也無關你的家族。我們討論的是戰爭整備工作!”

瓦利米的雙眼如死人般冰冷:“你以為在和誰說話,骯髒的平民?你不過仗伯爾撐腰,他也不過是地方省份來的呆子,走了狗屎運才雞犬升天!”威斯特目瞪口呆。他自然想過別人會在背後議論,但當面聽到卻是另一碼事。“等伯爾嗚呼哀哉,你會怎樣呢?嗯?不能狐假虎威了你會怎樣?你沒有血統,沒有家族!”瓦利米嘴角掛著冷冷的嘲諷,“還有那樣一個妹妹,我可聽說——”

威斯特大踏步上前。“什麼?”他吼道,“你聽說什麼?”他的表情一定很猙獰——瓦利米頓時臉色煞白。

“我……我……”

“你以為我需要伯爾批准才能動拳頭,沒種的蠕蟲?”沒等自己意識到,他繼續上前緊逼,瓦利米踉踉蹌蹌退向牆根,側身抬起一隻手,以為威斯特隨時會揍他。事實上,威斯特用盡全力才按捺住抓住這小畜生,將其腦袋晃下來的衝動。他頭痛得要命,嗡嗡作響,裡面的壓力似乎要把眼球擠爆。他用鼻子緩緩深呼吸,拳頭捏得生痛,直到怒火漸漸平息,不至於突然失去自控力。現在他只聽見心臟在胸腔裡跳動。

“關於我妹妹,你有什麼想說的,”他低聲說,“現在就說。說。”他左手緩緩落在劍柄上,“說完我們去城外作個了斷。”

瓦利米少校繼續後退。“我什麼也沒聽說,”他小聲道,“什麼也沒聽說。”

“什麼也沒聽說。”威斯特盯著對方蒼白的臉看了好一會兒,然後才走開,“現在,你是否方便為我重開鍛爐呢?好多工作等著我們。”

瓦利米眨眨眼:“當然,我立馬重開。”

威斯特轉身離開,心知瓦利米正用無比怨毒的目光盯著自己後背,心知自己把本已糟糕的處境弄得更糟了,又多出一個貴族敵人。但真正讓他煩躁的是對方沒說錯。沒有伯爾,他早完蛋了。除了妹妹,他沒有家人。真他媽該死,頭疼死了。“為何總是我?”他沖自己吼,“為何?”

***

今天還有很多事,一整天都做不完,但威斯特實在無心工作。他頭痛欲裂,幾乎目不視物。他想在黑暗中躺會兒,用濕毛巾捂臉,哪怕一小時,哪怕一分鐘。於是他在口袋裡摸鑰匙,另一隻手按住疼痛的眼睛,咬緊牙關。這時,他聽到門另一邊有輕微的玻璃碰撞聲。阿黛麗。

“不。”他對自己嘶叫。不要這時候!見鬼!為何給她鑰匙?他輕聲咒駡,抬手想敲門。敲自己的門。手還沒碰到門上,一種不祥的預感湧上心頭:阿黛麗和路瑟赤身裸體、大汗淋漓地糾纏在他的地毯上。媽的,他飛快地轉鑰匙,猛地推開門。

她獨自一人站在窗邊,他欣慰地發現她穿著衣服,卻又惱火地看見她剛從玻璃瓶中倒了滿滿一杯酒。她抬起一邊眉毛打量貿然闖入的他。

“哦,是你啊。”

“見鬼,還能是誰?”威斯特沒好氣地說,“這是我的房間,不是嗎?”

“某人今天上午心情不大好啊。”一些葡萄酒漫過玻璃杯沿,灑到桌上,她用手擦淨,舔舔指頭,又抬起酒杯灌了一大口。她總在氣他。

威斯特表情痛苦,隨手甩上門:“有必要喝這麼多嗎?”

“我懂,年輕女士該找些更體面的消遣。”她說話照例漫不經心,但威斯特儘管頭痛得要死,還是能聽出異樣。她一直瞥向書桌,最後起身走去。威斯特搶先一步撲到桌前,抓起上頭那張紙,上面寫了一行字。

“這什麼?”

“沒什麼!還給我!”

他伸手阻擋她,一邊讀了出來:

明晚老地方。

——阿

威斯特氣得渾身發抖:“沒什麼?沒什麼?”他拿著信在妹妹鼻尖下晃來晃去。阿黛麗背過身,腦袋一歪,像在躲蒼蠅。她一言不發,只是大口喝酒,還發出很大的聲音。威斯特咬牙切齒。

“是路瑟,對吧?”

“我沒說是他。”

“不用你說。”那張紙被他捏成了小球,直捏得指節泛白。他半轉向門口,全身每塊肌肉都繃得緊緊的,不住顫抖。他恨不得沖出去,掐死那小畜生,只是心底有個聲音在提醒他要三思。

傑賽爾那忘恩負義的混蛋居然說話不算數,不,比不算數更糟。這也沒多出乎意料——他就是個賤人,用紙袋子來裝酒毫無疑問就會漏!但那封信不是傑賽爾寫的,掐他脖子有什麼用?世上有的是比傑賽爾更混帳的年輕貴族。

“你打算如何收場,阿黛麗?”

她坐在椅子上,目光越過杯緣,冷峻地盯著威斯特:“收什麼場,哥哥?”

“你知道我說的什麼!”

“我們不是家人嗎?幹嗎不有話直說?你要說就說,何必遮遮掩掩!你以為我要去哪兒?”

“既然你問了,我說你這是要毀了自己!”他用盡最大努力才壓低聲音,“跟路瑟這廝的事過頭了。寫信?寫信?我警告過他,看來他根本當耳邊風!你到底怎麼想的?怎麼想的?該結束了,趕在閒話滿天飛之前!”他覺得胸膛一陣氣短,被迫作深呼吸,嘴巴卻不聽使喚,“見鬼,他們已經在嚼舌根了!打住吧!聽到沒有?”

“我聽到了,”她仍舊漫不經心,“但誰在乎他們呢?”

“我在乎!”他幾乎在喊,“你知道我付出了多少努力?你以為我那麼遲鈍?別忘記自己的身份,阿黛麗!”阿黛麗黑了臉,但威斯特沒停下,“這好像不是第一次了!要我提醒你嗎,你在男人方面的運氣實在不算好!”

“確實,我至少跟家裡的男性合不來!”她坐得筆直,繃緊的臉氣得煞白,“可你怎麼知道我的運氣?我們這十年就沒怎麼說過話!”

“我們現在就說!”威斯特大喊著扔出捏碎的紙團,“你有沒有想過這會帶來什麼後果?你能從他那裡得到什麼?你有沒想過?你覺得他的家族會接受一個有不光彩歷史的新娘嗎,啊?最好的結果,是和你老死不相往來,最壞則是要當場拆散你們!”他伸出一根顫抖的手指指向門口,“你難道沒看出來,他是個傲慢自大的蠢驢!他們統統都是!要沒有家裡給的錢,沒有那些位高權重的朋友,他根本活不下去!他屁都不懂!你們在一起怎麼可能幸福?”他的頭要炸了,卻不能停下,“而更大的可能是,你得不到他,到時候怎麼辦?你們遲早要結束的,你想過嗎?你之前又不是沒遇到這種事!你是個聰明人!你怎能讓自己變成笑柄!”他差點被怒火嗆住,“你怎能讓別人來嘲笑我們!”

阿黛麗吐出一口氣。“現在我明白了!”她近乎尖叫,“若非有人對你指指點點,你他媽才不在乎——”

“你這愚蠢的婊子!”酒瓶飛過房間,砸在阿黛麗腦袋旁的牆上,碎成玻璃碴,酒水沿牆汩汩流下,但他的怒火沒有絲毫減退,“你怎麼油鹽不進?”

他大步沖過房間。阿黛麗驚訝地看著他,片刻之後,清脆的聲音響起——她剛起身,他的拳頭就打在她臉上。阿黛麗並沒被打出去多遠,威斯特在她摔倒前抓住她,把她拉起來,按在牆上。

“你會毀了我們!”她的頭狠狠撞著石灰牆——一下,兩下,三下。一隻手箍住了她脖子。

他齜著牙,使盡全力將阿黛麗壓在牆上,手指收緊,她喉嚨間擠出一絲呻吟。

“你這自私鬼……廢物……婊子!”

她的臉被亂髮遮住,只露出一線皮膚、一個嘴角和一隻黑色的眼睛。

那只眼睛回瞪著他。麻木,無畏,空洞,平板,像屍體一樣毫無感情。

手指收緊。喘息。收緊。

收緊……

威斯特猛地一震,恢復了理智。他迅速鬆開手指,抽回手。他的妹妹仍舊直挺挺靠牆站著,他聽見她急促的吸氣。還是他自己在吸氣?他頭痛欲裂。那只眼睛依舊瞪著他。

一切都是幻覺。絕對是。現在他該醒了,噩夢即將結束。一個夢。這時,阿黛麗把頭髮撩到後面。

她的面孔猶如白蠟,襯得鼻孔裡流出的血幾乎是黑色。她脖子上的粉紅印子分外鮮明。粉紅的指印。他的手指。不是夢。

威斯特胃裡一陣翻騰。他張開嘴,卻發不出聲音。他看著阿黛麗唇上的鮮血,覺得快要吐了。“阿黛麗……”他剛說出幾個字,就差點吐出來。他嘗到嘴裡的膽汁,但儘量把話說完。“對不起……真對不起……你還好吧?”

“這不算最糟的經歷。”她緩緩起身,用指尖摸摸嘴唇。她唇上全是血。

“阿黛麗……”他伸出一隻手,又立刻收了回來,生怕自己不受控制做出什麼,“對不起……”

“他總說對不起,你不記得了嗎?事後他總會抱著我們哭。總說對不起,但永遠有下一次。你忘了嗎?”

威斯特啞口無言,然後幹嘔。如果阿黛麗號啕大哭,揮拳打他,一切都會好受些。可事情發展成這樣。他試著不去回想,但無法遺忘。“沒有,”他輕聲說,“我都記得。”

“你以為你走後他就停了?他變本加厲。我只能把自己藏起來。我總是夢想你會回來,回來救我,但你每次回家都待不了多久。我們之間變了,你什麼都不會做。”

“阿黛麗……我不知道——”

“你知道,你只是在逃避。什麼都不做容易多了。假裝一切正常。我懂,而且你知道嗎,我沒有怪你。知道你能逃開這一切,多少讓我感到安慰。他死的那天,是我一生最快樂的日子。”

“他是我們的父親——”

“噢,是啊,我時運不濟,遇人不淑,尤其在男人方面的運氣不算好。墓穴前,我像個盡職盡責的女兒那樣哭泣,我不停地哭啊哭,哭得其他弔唁者擔心我瘋掉。我醒著躺在床上,直到其他人都睡著才爬出房間,回到墓穴前。我向下看了一會兒……在上面撒了泡尿!我拉起裙子,蹲在上面,朝他撒了泡尿!那時我就在想——我絕不再做任何人的狗了!”

她用手背抹掉鼻子下的血:“你真該看看你寫信要我來的時候,我多開心!那封信我讀了一遍又一遍,那些可憐的小夢想終於又被點燃。或者說,是希望,嗯?真他媽是個天大的笑話!去和哥哥一起生活,他是我的保護神,他會照顧我,幫助我,我終於能過得像個人了!結果我發現你跟我記憶中完全兩樣。整個都變了。先是不理我,然後教訓我,現在又打我,最後說對不起。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他呻吟著。她的話像針一樣刺進他的身體,直入頭顱。但這都是他應得的。她說得沒錯。他辜負了她,很久以前就辜負了。在他一心練劍,在他拼命拍那些鄙視他的人的馬屁的時候,她正在受苦。或許那時只需一點點努力,但他沒有勇氣面對。和她在一起的每分每秒他都覺得內疚,這內疚化為肚內下沉的石頭,令他無法承受。

她離開牆邊。“我該走了,去給傑賽爾個答覆。他或許是都城裡最膚淺的傻瓜,但我覺得他永遠不會伸手掐我脖子,你說呢?”她推開威斯特,走向門口。

“阿黛麗!”他抓住阿黛麗的胳膊,“求求你……阿黛麗……對不起。”

她卷起舌頭,揉成一團,吐出幾點混著血絲的唾沫,輕輕灑落在威斯特的制服上。“這是為你的對不起,混蛋。”

房門在他面前被狠狠甩上。

人人為己 Each Man Worships Himself

菲洛眯眼和大個粉佬對視,對方也瞪回來。他們就這樣對視了很久——即便算不上一直瞪著,也相去不遠。對視。粉佬個個又軟又醜又白,但這傢伙更特別。

這傢伙奇醜無比。

她知道自己傷痕累累,日曬風吹讓皮膚糙得像皮革,常年在荒野中躲藏更是雪上加霜;但那傢伙白白的臉看起來像一面用爛的盾牌——滿是砍痕、擦痕、刺痕還有凹坑。這樣一張臉上還長著眼睛簡直就是奇跡,但事實如此,它們還跟她對視。

菲洛認定他是個危險人物。

他不僅個兒大,而且強壯。非常強壯。體重可能是她的一倍,粗壯的脖子肌肉虯結。她感到他體內散發的力量,也不懷疑他能單手舉起她,但她並不擔心——他得先抓住她。高大強壯會讓人變慢。

慢下來就危險不了。

她也不擔心那些傷疤。那只能說明他經歷過很多戰鬥,並不意味著他贏了。真正讓她擔心的是他的坐姿——一動不動,但並未放鬆,而是保持警惕,蓄勢待發;還有他眼睛轉動的方式——狡猾且謹慎地從她身上轉到其他地方,再回到她身上。那雙黑眼睛若有所思地注視著她、掂量著她。他手背的血管很粗,但手指修長靈活,指甲內沾了一線泥沙。他缺了一根手指,留下一截白色斷樁。這些都讓菲洛不舒服,都透出危險的味道。

她可不想赤手空拳和這種傢伙打。

她把匕首交給橋上那個粉佬了。她當時幾乎就要刺過去,但最後還是改了主意。他眼裡的某些東西讓她想起了腦袋被古爾庫人掛上長矛前的阿爾夫——悲傷鎮靜,似乎能理解她。最終,她違心地交出兵器,讓人帶她來這裡。

愚蠢!

她後悔死了,但必要情況下,她用什麼都能打。大部分人意識不到武器隨處可見。有可以投擲的東西,有可以將敵人擲在上面的東西,還有可以砸壞了使喚或直接拿來當棍子的東西。撕下的布料可以勒死人,泥土可以迷住眼睛。即便什麼都沒有,她還可以用牙咬開喉嚨。於是她卷起雙唇,向對方展示自己的牙齒,但他似乎毫不在意。他就坐在那兒,盯著她。安靜,平和,醜陋,危險。

“該死的粉佬。”她自言自語地嘶聲道。

相比之下,那瘦子幾乎毫無危險。他留著女人一樣的長髮,看起來病懨懨的,笨手笨腳,神經兮兮,不斷舔著嘴唇。他時而偷瞟菲洛一眼,等菲洛狠狠瞪向他又馬上轉開視線,吞口口水,喉結上下蠕動。這擔驚受怕的傢伙應該不是威脅,但菲洛在與大個兒對視的同時還是用眼角餘光注意著他,不敢完全放鬆警惕。

生活教會她要以防萬一。

還有那老頭。她對粉佬是一個都不信任,但最不信任的是那禿頂老頭。那老頭的鼻子和雙眼圍繞著深深的、冷酷的皺紋。他的顴骨輪廓分明,他有一雙粗壯的手,手背生著白毛。如果要殺這三人,菲洛一定先殺他,儘管大個子外表最危險。那老頭有奴隸主的眼睛,他將她上上下下審視了個遍。那是冷酷地估量價值的眼神。

混蛋。

餘威稱那人為巴亞茲,兩人似乎很熟。“那麼,師弟,”禿頂粉佬用坎忒語說——師弟?無論如何,兩人顯然沒有血緣關係,“偉大的古爾庫帝國近況如何?”

餘威歎口氣:“奧斯曼奪取皇位才一年,但已粉碎了所有叛亂,整個宮廷都對他俯首貼耳。這位年輕皇帝變得比他父親更可怕,他的士兵驕傲地稱他為‘奧斯曼-烏-多沙’。現在他幾乎統治著所有坎忒人,南海沿岸都唯他馬首是瞻。”

“除了達戈斯卡。”

“是的,但他正盯著那裡,他的軍隊在半島上集結,他在達戈斯卡城內的間諜空前活躍。北方戰事一觸即發,要不了多久,奧斯曼就會覺得奪取城市的時機業已成熟。我覺得一旦開戰,那座城市撐不了多久。”

“你確定?制海權可是在聯合王國手裡。”

餘威皺皺眉:“我們看到了船,師兄,很多大船。古爾庫人秘密建造出一支艦隊,強大的艦隊。建造工作一定多年前就開始了,上次戰爭時應該就在進行。恐怕聯合王國的制海權維持不了幾天。”

“艦隊?我本來還希望多幾年時間準備呢。”禿頂粉佬聽起來很沮喪,“看來我的計畫更緊迫了。”

菲洛聽得很無聊。她是說幹就幹的人,總是一馬當先,討厭原地踏步——在一個地方待得太久會被古爾庫人抓到。她也不喜歡被一堆奇怪的粉佬像怪物似的打量來打量去。兩個老頭說得沒完沒了,她愁眉不展、咬牙切齒地在屋裡亂逛,甩甩胳膊,踢踢磨損的地板,掀起牆上的布,瞄瞄裡面是啥,又用手指滑過傢俱邊緣。

她舔舔嘴唇。

讓每個人都很緊張。

她從坐在椅子上的大個醜粉佬身邊走過,擺動的手幾乎碰到他坑窪的皮膚。這是為了讓他知道她根本不怕他,無論是他的體型、傷疤,還是別的什麼。然後她又大搖大擺地走向留著長髮、緊張兮兮的瘦子粉佬。看到她靠近,對方吞了吞口水。

“嘶嘶嘶嘶——”菲洛示威道。對方嘀咕了句什麼,閃到一旁,把窗口讓給菲洛。菲洛背對屋子向窗外看去。

就是要讓這幫粉佬看到,她根本不怕他們。

窗外是花園。樹、植物,修剪整齊的草皮。蒼白肥胖的男男女女成群結隊地在精心修剪的草地上曬太陽浪費時間,用食物淹沒汗津津的臉,灌下一杯杯酒水。她怒視著他們。肥胖、醜陋、懶惰的粉佬,不知道真神的存在,只曉得吃喝玩樂。

“花園。”她哂笑道。

奧斯曼的宮殿裡也有花園,她常常透過自己狹窄的窗子瞥見——那是她牢房的窗子。那早在他成為奧斯曼-烏-多沙之前,那時的他不過是老皇帝的小兒子,她也不過是他眾多奴隸中的一個。他囚犯中的一個。菲洛探出身子,往窗外吐了口痰。

她恨花園。

她恨所有的城市。城市意味著奴役、恐懼和墮落。城市就是監獄,越早離開她就越開心——至少是不那麼不開心。她從窗邊轉回身,不禁皺起眉頭:滿屋子的人都盯著她。

叫巴亞茲的傢伙首先開口:“師弟,大發現啊。她真是鶴立雞群,呃?你確定她是我要找的人?”

餘威盯著她看了一會兒:“非常確定。”

“我就站在這兒呢。”她怒氣衝衝,但禿頂粉佬好像當她不存在。

“她有痛覺嗎?”

“只有一點點。來時她跟食屍徒交過手。”

“真的?”巴亞茲自顧自地輕笑幾聲,“她傷得重嗎?”

“很重,但兩天后就能走路,一周後痊癒,連條疤都沒留下。這非同尋常。”

“我們都見過太多非同尋常的事了。我們必須確定。”禿子的手伸進口袋。菲洛狐疑地看他掏出拳頭,放在桌上。他拿開手,只見那裡躺了兩顆光滑的石頭。

禿子探了探身:“告訴我,菲洛,哪顆石頭是藍色的?”

菲洛狠瞪了他一眼,然後低頭看石頭。兩顆石頭毫無區別,而兩個老頭以前所未有的熱忱關注著她。她磨了磨牙。

“那個。”她指指左手那顆。

巴亞茲笑了:“不出所料。”菲洛聳聳肩。真幸運,她心想,蒙對了。然後,她注意到大個粉佬的表情——他皺眉看著兩塊石頭,似乎無法理解。

“它們都是紅的。”巴亞茲說,“你是色盲,對吧,菲洛?”

禿頂粉佬耍她?她不清楚他怎麼知道她是色盲,但她很清楚自己不喜歡這樣。沒人能耍弄菲洛·瑪律基尼。她縱聲長笑,一連串粗魯、放肆、難聽的笑聲回蕩在屋內。

緊接著她跳過桌子。

震驚的表情剛在老粉佬臉上浮現,他就結結實實挨了一拳。老頭叫了一聲,椅子向後翻倒,整個人摔了個四仰八叉。菲洛爬過桌子要抓他,但餘威扯住她的腿,把她拽回去。她伸出的雙手沒能抓到禿頂混蛋的脖子,只是扒在桌子邊緣,把它給掀翻了,兩顆石頭掉在地上滑出很遠。

她踹開餘威,走向掙扎起身的老粉佬。餘威一邊大喊“冷靜!”一邊又抓住她的胳膊——結果他臉上挨了菲洛一胳膊肘,他拉著她一起跌到牆上。這回又是菲洛先站起來,打算再次沖向禿頂混蛋。

但大個子起身走上前,眼睛死瞪著她。菲洛朝他笑笑,身側雙拳緊握,這下有機會見識見識這人到底多危險了。

對方又上前一步。

巴亞茲伸手攔下。他另一隻手捂著鼻子,試圖止住不斷湧出的鮮血。他笑出了聲。

“很好!”他咳嗽著說,“很兇猛,動作真他媽快。毫無疑問,你就是我們要找的人!我希望你能接受我的道歉,菲洛。”

“什麼?”

“為我的失禮。”他抹掉上唇的血,“這是我自找的,但此事容不得半點馬虎。我很抱歉,你能原諒我嗎?”他似乎不大一樣了,儘管他還是他,但看起來更加友好、體貼、誠實,而且滿懷歉意。可惜光憑這想讓菲洛信任他還不夠。遠遠不夠。

“我們走著瞧。”她恨恨地說。

“好的,好的。那麼現在,你們能否讓我和餘威討論些……事情。單獨討論。”

“出去等吧,菲洛,”餘威說,“都是自己人。”他媽的這些當然不是自己人,但她還是任憑餘威把自己和另外兩個粉佬領出了門,“別動手殺人就好。”

這間新屋子和之前那間大同小異。粉佬們模樣醜怪,但一定都很富有。這裡有帶紋理的黑石頭砌成的碩大壁爐,靠墊和窗戶邊的軟布上都用細密的針腳繡出花鳥,牆上掛著一幅畫,畫上的男人戴著王冠,面容嚴厲,皺眉俯視菲洛。她也皺眉看回去。多麼奢華。

菲洛痛恨奢華,比恨花園更甚。

奢華意味著囚禁,跟鐵籠子欄杆一樣,柔軟的家私則比武器更危險。她只要冰冷的清水和堅硬的地面。柔軟的東西會讓人變得軟弱,而她一點都不想變得軟弱。

屋裡原有一人,那人背著手不停繞圈,好像一刻也站不住似的。那人不是完全的粉佬,皮革般的膚色介於菲洛和兩個粉佬之間,但他像祭司一樣剃了光頭,因此菲洛不喜歡他。

她最恨祭司。

眼見一臉恨意的菲洛,他卻眼睛一亮,跑了過來。他是個奇怪的小個子,身高不及菲洛的嘴,穿著飽經風霜的舊衣服。“我是長腳兄弟,”他手舞足蹈地說,“來自光輝的領航員組織!”

“你真幸運。”菲洛不再搭理他,豎起耳朵細聽門後兩個老頭說話,但長腳沒有就此打住。

“確實幸運!確實,確實,確確實實!我一定得到了真神眷顧!我敢說,有史以來,沒有一個人像我——長腳兄弟——這樣,與領航員的高尚職業達到如此完美的契合!從極北白雪皚皚的群山,到終南豔陽炙烤的沙漠,我四海為家,確實如此!”

他帶著病態的自戀沖菲洛微笑,菲洛又一次忽略了他。那一高一瘦兩個粉佬在房間遠端交談,說的是菲洛不懂的語言,聽起來像豬叫喚。或許在說她吧,但她不在乎。隨後這兩人穿過另一扇門,現在屋裡只剩她和那個喋喋不休的祭司了。

“放眼環世界,我,長腳兄弟,沒幾個國家沒去過。可是呢,我搞不清你的來歷。”他眼巴巴地等著,菲洛一言不發,“你是想讓我猜嗎?好吧,猜謎遊戲。讓我想想……你眼睛的形狀很像遠方的蘇極克人,那裡黑色的山脈直接從閃耀的大海裡升起,確實如此,而你的皮膚——”

“操,閉嘴。”

對方陡然停住話頭,乾咳兩聲離開了,留下菲洛獨自傾聽門後的說話聲。她暗暗發笑:門板雖厚,聲音雖輕,但兩個老頭想不到她的耳朵有多靈敏。他們依然在用坎忒語交談。那個白癡領航員終於安靜了,她能聽清餘威說的每個字。

“……卡布林打破了第二律法,你就得打破第一律法?我不認同,巴亞茲!尤文斯絕不會容忍這種事!”菲洛皺眉。餘威的聲音帶著奇怪的情緒。恐懼。第二律法。菲洛記得他對食屍徒提過。禁止食人肉。

她聽到禿頂粉佬的回答:“第一律法是個悖論。魔法統統來自異界,我們的也不例外。要想改變就得觸碰下界,創造需要借助異界的力量,並為之付出代價。”

“但這次的代價或許太高了!種子是被詛咒的、是邪惡的,它只能帶來混亂!你別忘了,一如的兒子們有多麼智慧和強大,卻為這個種子鬧得慘澹收場,個個因此喪命,殊途同歸!你比尤文斯更智慧嗎,巴亞茲?你比坎迪斯更狡猾嗎?更強大嗎?”

“我都比不上,師弟。但請告訴我……卡布林造出了多少食屍徒?”

長久的沉默。“說不準。”

“多少?”

又一陣沉默。“或許兩百,或許更多。祭司們傾巢出動,在南方到處搜刮,尋找任何有潛質的人。他創造食屍徒的速度越來越快,但他們大都很年輕、很孱弱。”

“兩百以上,還在不斷增長。他們大都很孱弱,但還是有些能與你我匹敵,我指的是卡布林在舊時代培養的徒弟——那個外號‘東風’的女人,還有那對該死的雙胞胎。”

“那對該死的婊子!”餘威呻吟道。

“更別提馬穆,是他的謊言造成了今日之局。”

“巴亞茲,你很清楚,今天的麻煩早在他出生前就種下了根。不過馬穆去過惡土,我能感覺到他,他已變得異常強大。”

“你看,我是對的。他們不斷增長,我們卻在原地踏步。”

“那個魁,似乎是個可造之材?”

“我們至少需要一百個魁,外加二十年訓練時間,或許才能與對方對決。不行,師弟,不行,我們必須以毒攻毒。”

“即便這毒會反噬,把世界燒成灰?讓我去薩坎特吧,卡布林或許會恢復理智——”

一陣大笑。“理智?他奴役了半個世界!你何時才會清醒,餘威?直到他奴役整個世界嗎?我不能把你也搭進去,師弟!”

“你忘了,巴亞茲,有比卡布林更可怕的存在。可怕得多的存在。”他的聲音突然低如耳語,菲洛只能勉強聽到,“秘密傾吐者總是在傾聽……”

“夠了,餘威!想都別想!”菲洛皺起了眉。這是啥鬼話?秘密傾吐者?什麼秘密?

“記住尤文斯給你的教誨,巴亞茲:戒驕戒躁。我知道你施展過高等技藝,我能看到你身上的影子。”

“去你的影子!我是迫不得已!記住尤文斯給你的教誨,餘威:該出手時就出手。時不我待,我必須出手。我是大弟子,我來做決定。”

“而我,難道不是一直在追隨你嗎?一直,哪怕違背自己的良心?”

“難道我帶你走錯過嗎?”

“這還要拭目以待。你是大師兄,巴亞茲,但你不是尤文斯。我可以質疑你,紮卡魯斯也可以——他肯定比我更不喜歡這主意,甚至說得上厭惡。”

“我是迫不得已!”

“但跟以前一樣,付出代價的依舊是其他人。那個北方人,九指,他能跟鬼靈對話?”

“對。”菲洛皺眉。鬼靈?那個九根手指的粉佬看起來甚至不能跟正常人對話。

“等你找到種子,”門後又傳來餘威的聲音,“你要菲洛來拿它?”

“她有血脈,總得有人來拿吧。”

“當心,巴亞茲,當心,要知道我對你知根知底。你必須向我保證,得遂所願之後,也要護她周全。”

“我會保護她,比對親生孩子還用心。”

“比你對鍛造者的孩子還用心,我就知足了。”

長久的沉默。菲洛揉搓著下巴,思索聽到的話。尤文斯、坎迪斯、紮卡魯斯——這些怪名字毫無意義。還有,什麼樣的種子會將世界燒成灰?她唯一確定的是,她一點都不想捲入其中。她要回南方,用她能理解的武器去和古爾庫人鬥。

門突然打開,兩個老頭走了出來。他倆的外貌真可謂天差地別:一個是黑皮膚,個子高挑,身材瘦削,留著長髮;另一個膚色蒼白,體態沉重,頭頂光禿。菲洛狐疑地打量著他們。白老頭率先開口:

“菲洛,我向你提議——”

“我不會跟你走,該死的粉佬。”

禿子臉上浮起一絲怒容,但一閃而過。“為什麼?你還想幹什麼呢?”

菲洛不假思索地答道:“復仇。”這是她的使命。

“啊,我明白了。你恨古爾庫人?”

“對。”

“你要他們為對你的所作所為付出代價?”

“對。”

“為奪走你的家庭、你的人民和你的國家付出代價?”

“對。”

“以及把你變成奴隸。”他輕聲說。菲洛瞪著他,不明白他為何如此瞭解她,也思忖著要不要再給他一拳,“他們洗劫了你,菲洛,他們洗劫了你,偷走了你的生活。我要是你……我要是經歷過你的遭遇……哪怕整個南方血流成河也無法讓我滿意。我會殺死每一個古爾庫士兵。我要看到所有的古爾庫城市付之一炬。我要目睹他們的皇帝被裝進籠子,掛在他自己的宮殿前慢慢腐爛!”

“沒錯!”她嘶叫道,臉上露出兇殘的笑容。他說出了她的夢想。餘威從沒說過這些——或許這老禿子沒那麼糟。“你說得沒錯!所以我必須回南方!”

“不,菲洛,”禿頂粉佬咧嘴笑道,“你根本沒意識到我給了你什麼樣的機會。皇帝並非坎忒人真正的統治者,他外表強大,其實不過是個傀儡,幕後操縱他的人名叫卡布林。”

“先知。”

巴亞茲點點頭:“如果你被砍傷,你是恨傷你的刀呢,還是恨揮刀的人?皇帝,古爾庫帝國,都不過是卡布林的工具。菲洛,流水的皇帝,鐵打的先知。他在皇帝們背後私語、建議、命令。他才是你的仇人。”

“卡布林……沒錯。”食屍徒們也說過這個名字。卡布林。先知。眾人皆知,皇帝和總督們的宮殿裡到處都是祭司。他們像蟲子一樣成群結隊,在城市、村莊和軍隊裡,四處散佈謊言。私語、建議、命令。餘威不高興地皺起眉,但菲洛知道老粉佬說得沒錯。“沒錯,我都看到了!”

“幫我,就是幫你自己復仇,菲洛。真正的復仇不是殺一個或十個兵,而是殺他幾千、幾萬個!或許連皇帝本人都能殺,誰知道呢?”他聳聳肩,轉身欲走,“當然,我不強迫你。你可以回惡土——躲躲藏藏,東奔西跑,像老鼠一樣在沙漠裡苟延殘喘。如果你覺得這樣足夠了,如果你要的復仇只有這些,那就去吧。別忘了,食屍徒正在抓你,卡布林的孩子們想抓你。沒有我們,他們遲早會得手。何去何從你自己挑。”

菲洛皺起眉。這些年,她在荒野中東奔西跑,浴血拼殺,卻幾乎一事無成。這根本算不上真正的復仇。而且若非碰到餘威,她已不在人世了。埋骨黃沙,葬身食屍徒之腹,抑或掛在皇帝宮殿前的籠子裡。

慢慢腐爛。

她沒法說不,但她不想就這樣答應下來。這老頭知道用什麼來誘惑她,而她討厭被別人控制。

“我會考慮考慮。”她說。

禿頂粉佬臉上再次閃過一絲怒火,但很快又掩飾掉了:“那就考慮考慮吧,但別想太久。皇帝的軍隊正在集結,時不我待。”他帶其他人離開屋子,留下餘威和她單獨在一起。

“我不喜歡這些粉佬。”她的聲音大得讓走廊裡的老頭能聽到,然後她放低聲音,“我們必須跟他們走嗎?”

“是你必須跟他們走。我得回南方。”

“什麼?”

“必須有人監視著古爾庫人。”

“不要!”

餘威笑起來:“你兩次想殺我,還有一次想逃跑,現在我終於要滾蛋了,你又要我留下?真搞不懂你,菲洛。”

菲洛皺起眉:“禿子說要幫我復仇。他是騙我嗎?”

“不是。”

“那我必須跟他走。”

“我知道。這也是我帶你來這兒的原因。”

她不知該說些什麼,只能低頭盯著地板。餘威突然上前,嚇了她一跳。她抬手想格擋攻擊,但餘威伸出雙臂,緊緊抱住了她。奇怪的感覺。與其他人如此親近,暖洋洋的。然後餘威退開去,只留下一隻手搭在她肩上。“願真神與你同在,菲洛·瑪律基尼。”

“哈,可他們不崇拜真神。”

“他們崇拜的可多了。”

“多?”

“你沒注意到嗎?在這個人人為己的地方,每個人都崇拜著自己。”她點點頭,看來的確如此,“要當心,菲洛,要聽巴亞茲的話。他是我師門的大弟子,鮮有人的智慧能與他相匹。”

“我不信任他。”

餘威俯身靠近:“我不是要你信任他。”他笑笑,轉過身。菲洛看他慢慢走向房門,接著踏入回廊,他的光腳踩在地磚上,臂上的鐲子輕聲作響。

他把她一人丟給這片奢華、這些花園和這幫粉佬。

***

老友記 Old Friends

門被敲得砰砰響,格洛塔抬起頭,左眼劇烈抽搐。誰他媽會在這時候敲門?弗羅斯特?塞弗拉?其他人?也許是高爾主審官,帶著畸形馬戲團前來拜訪?也許審問長終於厭倦了他的玩具瘸子?畢竟晚宴完全偏離了軌道,而寬容決非審問長閣下的品質。碼頭邊多一具浮屍……

門又在響。沉著、有力地敲門,仿佛在說:在我破門而入之前乖乖開門。“來了!”他叫道,從桌旁抬起站不穩的腿,聲音有些嘶啞,“我來了!”他抓住手杖,跛到前門,深吸一口氣才摸索著抽出門閂。

不是弗羅斯特,不是塞弗拉,不是高爾,更不是主審官手下那些畸形刑訊官。來客完全出乎意料。格洛塔抬起一邊眉毛,靠在門框上:“威斯特少校,真想不到。”

老友重逢,往往像時光倒流,仿佛一切都沒變。友誼依舊,情意長存,多年分隔只在彈指一揮間。往往如此,但不是你我。“格洛塔審問官,”威斯特低聲說——猶豫、尷尬、窘迫,“很抱歉這麼晚打擾你。”

“不用客氣。”格洛塔冰冷但彬彬有禮地回答。

少校聽了幾乎抽搐了一下:“我能進去嗎?”

“當然。”格洛塔在對方身後關上前門,蹣跚著隨威斯特來到餐廳。少校猶猶豫豫地擠進一把椅子,格洛塔坐了另一把。他們面對面坐了一會兒,誰也沒說話。見鬼,他到底想要什麼,我還有什麼能給的?爐火和唯一一根搖曳的蠟燭映照出老友的臉,格洛塔細細打量,這才發現威斯特變了。老了。額上頭髮稀疏,耳邊有了灰發,臉龐蒼白消瘦、還有些下陷。他看起來很消沉、很擔憂,似乎到了崩潰的邊沿。威斯特環視可憐兮兮的房子,可憐兮兮的爐火、可憐兮兮的傢俱,最後才謹慎地抬頭望向格洛塔,隨即又低頭看地板。他十分緊張,惴惴不安。他似乎快吐了,見到我的人莫不如此。

對方說不出話,打破沉默的任務只能由格洛塔承擔:“哎,多少年了,呃?不算城裡那晚偶遇,那幾乎算不上見面,對吧?”

那次不愉快的碰面像不經意間放的屁一樣懸在兩人之間,過了好一陣才消散。威斯特清清喉嚨:“九年。”

“九年。回想當初,我們這對老搭檔站在山脊上,看著下方的河、河上那座橋和橋對岸的古爾庫大軍。似乎是上輩子的事,對嗎?九年。我還記得你懇求我別下去,但我置之不理。好個大傻瓜,呃?自以為是全軍唯一的希望,自以為無所不能。”

“你拯救了大家,拯救了全軍。”

“是嗎?深感榮幸。我敢說我那日若死在橋上,我的雕像會在聯合王國到處生根發芽。遺憾的是,我沒死,這對每個人都是件憾事。”

威斯特抽搐了一下,在椅子裡挪了挪,似乎更不安了。“事後,我找過你……”他含糊地說。

你找過我?太他娘的高尚了,這才算好朋友嘛。我的腿被切成碎片,活生生教敵人拖走,而這僅是噩夢的開始。“你不是來談論舊時光的吧,威斯特。”

“不……不是,我為我妹妹而來。”

格洛塔愣住了,完全沒料到對方的回答:“阿黛麗?”

“阿黛麗,是的。我很快就要出征安格蘭,所以……所以我希望,也許你能幫我看著點她。在我離開期間。”威斯特的雙眼緊張地眨個不停。“你對女人很有一套……沙德。”聽他直呼名字,格洛塔的臉也抽搐了一下。現在沒人會這樣叫他。除了母親。“你總是知道怎樣哄女人開心。還記得那三胞胎姐妹嗎?叫啥來著?你讓她們仨從你手上吃東西。”威斯特笑了,格洛塔卻笑不出。

他當然記得,但回憶早已不帶顏色、聲音和情緒。那是另一個人的回憶。死人的回憶。我誕生于古爾庫皇帝的監獄,之後的回憶才屬於我。被拷問後像屍體一樣躺在黑暗中的床鋪上,等待永遠不會來的朋友。他瞪著威斯特,心知目光冷冰得可怕。你以為擺出一副坦誠模樣,談談舊時光就能讓我原諒一切?好比走丟的狗,終於回到主人身邊?不,你這豬玀,威斯特,你渾身散發著背信棄義的臭氣——至少這段回憶屬於我。

格洛塔緩緩靠回椅背。“沙德·唐·格洛塔,”他低聲念叨,好像在回憶犯人的名字,“他去哪兒了,呃,威斯特?你知道,就是你朋友,那個華麗、英俊、驕傲、無畏的青年冠軍?那個對女人有魔力的男子?那個被所有人尊敬愛戴,冉冉上升的明星?他下落何方?”

威斯特迷惑地回望他,不知所措,也不知如何回應。

格洛塔猛地傾身向前,雙手攤開壓在桌上,卷起雙唇露出滿嘴豁口。“他死了!他死在橋上!留下什麼?留下一個背負他名字的醜陋瘸子!一個連路都走不穩、鬼鬼祟祟的影子!一個殘破的幽靈,一個不知廉恥、苟延殘喘的廢物!這個天殺的惹人厭的孽障沒有朋友,也不需要朋友!去找別人,威斯特!去找瓦盧斯,去找路瑟,去找你那些混球袍澤!這裡沒有朋友!”格洛塔激動得嘴唇亂抖,隨即嘔吐起來。他不知哪樣更讓人生厭——威斯特,還是他自己。

少校眨眨眼睛,下巴無聲蠕動。他腳步不穩地起身。“對不起。”他回頭道歉。

“告訴我!”格洛塔追到門前,“其他人,他們看到有利可圖才巴結我,希望我發達後能分一杯羹,我對此一直心知肚明。我那樣子回來,他們無疑會棄我而去。可你,威斯特,我一直把你當好朋友,當你是個好人。我一直覺得至少你——只有你——會來看我。”他聳聳肩。“似乎是我錯了。”格洛塔轉身,皺眉看向爐火,等待關門聲。

“她沒告訴你?”

格洛塔回頭看他:“她?”

“你母親。”

他哼了一聲:“我母親?她能告訴我什麼?”

“我來看過你,來過兩次。我一得知你回來,就立刻趕去看你。但你母親在你家門口把我趕走了,她說你病得太重,沒法會客,而且你不想再跟軍方人士有任何瓜葛,尤其不想跟我再有瓜葛。兩三個月後,我不死心,又回來看你,我覺得至少欠你這個。這回是僕人趕我走的。再後來我聽說你加入審問部,去了安格蘭,於是我把你從腦海中勾銷……直到那晚……在城裡碰面……”威斯特說不下去了。

格洛塔過了好一陣才理解對方的話,張大的嘴合不攏來。真相原來如此簡單,沒有任何心計,沒有冷血背叛。他幾乎要為自己荒謬的想像哈哈大笑。我母親在家門口趕走了他,我居然沒懷疑過沒有任何人來看望我的說辭。她一直痛恨威斯特,認為威斯特是下等人,不配作她寶貝兒子的朋友。她一定把發生的事全怪罪於威斯特。我早該想到,卻只是沉溺於痛苦和悔恨中,憤世嫉俗,自怨自艾。他吞了吞口水:“你來過?”

威斯特聳肩:“雖然沒什麼用。”

好吧。我還能怎樣,只有盡力補救。“我,呃……我很抱歉,如果可以的話,請忘掉我剛才的話。拜託。請坐下。剛才你提到你妹妹。”

“是的。是的。我妹妹。”威斯特跌跌撞撞回去落座,一路盯著地板,擔憂和負罪的神情又回到他臉上。“我很快要去安格蘭,不知何時能回來……或者說如果我能回來……她在城裡無親無故,這個……我記得你來我家時,你們見過面。”

“當然。事實上,我們最近也見過。”

“是嗎?”

“沒錯。在場還有我們共同的朋友,路瑟上尉。”

威斯特的臉色更蒼白了。他有事瞞著我。然而格洛塔不想這麼快就把探究的觸角伸進剛剛恢復的脆弱友誼裡。他靜靜等待,威斯特過了一陣才開口。

“她……過得很苦。我本該多做點什麼。我可以多做點什麼。”他淒涼地看著桌子,臉孔醜陋地痙攣。這個我再熟悉不過,這是我最擅長的本事之一:自我厭惡。“但我把心思放在其他地方,竭力忽視她的需求,假裝一切正常。她受苦全因為我。”他咳嗽幾聲,又笨拙地吞咽了幾口,嘴唇發抖,最後雙手遮臉。“都是我的錯……若她有個三長兩短……”他的肩膀無聲抖動,格洛塔不禁揚起雙眉。他自是看夠了別人在他面前哭泣。但一般而言,至少是亮器具之後。

“好啦,柯利姆,這不像你,”他緩緩伸手過桌面,到中間停了一下,最後尷尬地拍拍啜泣的朋友的肩膀,“你是有過錯,但誰沒有過錯呢?過去已經過去,說什麼也無法改變,只能立足于未來補救,呃?”說話的是我嗎?格洛塔審問官,雪中送炭安慰朋友?然而威斯特聽了似乎安心不少。他抬起頭,擦擦鼻涕,濕潤的眼睛滿懷希望地看著格洛塔。

“你說得沒錯,你說得沒錯,自然,我必須做出補救,必須補救!你會幫我嗎,沙德?在我離開時,你能幫我照顧她嗎?”

“我會盡我所能,柯利姆,包在我身上。我曾自豪地稱你為朋友……希望現在還能這麼說。”奇特的是,格洛塔覺得自己眼中也有了一滴淚水。我?能說出這話?格洛塔審問官,有能信任的朋友?格洛塔審問官,成了無助少女的保護者?他想哈哈大笑,然而事實擺在眼前:他以為自己不再需要朋友,但能重新擁有朋友卻是一樁幸事。

“霍莉特。”格洛塔說。

“什麼?”

“那三胞胎,叫霍莉特。”他自顧笑了,回憶似乎鮮活起來,“她們的軟肋是擊劍。她們太喜歡擊劍了,覺得劍手的汗水最有男人味。”

“我想我就是那時決定練劍的。”威斯特笑道,接著又皺起臉盡力回憶,“咱們的軍需官叫啥來著?他跟那仨裡最年輕的妞有一腿,結果嫉妒你嫉妒得幾欲發狂。那傢伙叫啥來著?胖胖的。”

軍需官的名字格洛塔不用刻意回憶。“魯斯。薩勒姆·魯斯。”

“魯斯,就是他!我快把他給忘了。魯斯!那傢伙講故事總是眉飛色舞,好棒啊。我們經常坐在一起通宵達旦聽他吹牛,笑得滿地打滾!他後來怎樣?”

格洛塔頓了一會兒。“我想他退役後……做起了買賣。”他否定地揮揮手,“聽說去了北方。”

入土為安 Back to the Mud

卡萊恩完全變樣了,狗子印象最深的還是它熊熊燃燒時的樣子。那樣的記憶總會伴你左右。房頂坍塌,窗戶碎裂,一群群戰士由於傷痛和勝利喝到爛醉如泥,然後繼續喝——邊喝邊燒殺搶掠,幹出無數暴虐行徑。女人的哭號、男人的尖叫、煙霧與恐懼混合在一起。總之,那是一場不折不扣的大洗劫,而他和羅根幹得不亦樂乎。

貝斯奧德撲滅大火後,把這裡變成了根據地,搬進來開始建設。他踢走羅根、狗子一干人時,還剛剛動工,之後肯定是天天苦幹。到如今,這座城已有被洗劫前兩倍大,不僅覆蓋了整座山丘,還一直蔓延到山坡下的河畔。它比烏髮斯城還大,比狗子見過的所有城市都大。從他站的山谷這一側的樹叢望去,看不到人,實際上城裡的人肯定很多。城門口延伸出三條新路,此外還有兩座嶄新的橋。新建築比比皆是,而且都比原來大。大多了。大部分是用石頭建的,搭著板岩屋頂,有些窗子上還裝了玻璃。

“他們倒沒閑著。”三樹說。

“新城牆。”寡言說。

“好長啊。”狗子喃喃道。確實如此,城市圍著整整一圈高大城牆,城牆上塔樓完備、應有盡有,下面還挖出很深的護城壕。山頂曾經佇立著斯凱林之廳,現在立著一棟更高大的建築。非常高大。狗子實在想不通他們從哪裡搬來這些石頭的。“這是我見過的最他媽大的城牆了。”他說。

三樹搖搖頭:“我不喜歡這個。如果福利被抓,我們可救不出他。”

“如果福利被抓,我們五個就麻煩大了,頭兒,他們會來抓我們。福利對他們沒威脅,但我們有,怎樣救出他是我們最不需要擔心的事。依我看,他會一如既往迷迷糊糊蒙混過關,他多半會是我們當中最長命的。”

“希望別出什麼意外。”三樹低聲說,“我們可算是命懸一線了。”

他們從灌木叢中爬回去,回到營地。黑旋風似乎很火大,巴圖魯情緒也不好,正用針縫補外套上的破洞,他粗大的手指笨拙地握住那根細小的金屬,臉皺成一團。福利坐在他身邊,透過樹葉看天。

“感覺咋樣,福利?”狗子問。

“不咋樣,但唯有恐懼方能勇敢。”

狗子咧嘴一笑:“我是這麼聽說的。看來我們都算是英雄嘍,呃?”

“必須的。”他也咧嘴而笑。

三樹還是不放心。“你確定要這麼做,福利?你確定要進去?你可能進去就出不來了,口才再好都沒用。”

“我確定。也許我會嚇得尿褲子,但我必須去,總比干坐在這裡好啊。總得有人警告他們山卡的事,你知道的,頭兒,除了我還有誰能去?”

老漢自顧點頭,像日出一樣緩慢。一如既往,他總是先想後說:“是啊。好吧,告訴他們我就在這兒等,舊橋旁邊。告訴他們,我只有一個人,以防貝斯奧德非難你,懂嗎?”

“知道。只有你一個,三樹。我們兩人翻過群山,回到這裡。”

大夥兒聚成一圈,福利依次向他們微笑。“好了,弟兄們,道個別,呃?”

“閉嘴,最弱的。”黑旋風怒衝衝地說,“貝斯奧德不敢把你怎樣。你會回來的。”

“以防萬一。道個別總沒錯。”狗子笨拙地點點頭。大家還是那些個傷疤累累的髒臉,只是表情比以前更嚴酷了。他們沒人希望讓自家弟兄涉險,但福利說得沒錯,總得有人去,而他也的確是最合適的。狗子發現,有時弱小是比強大更稱手的盾牌。貝斯奧德是個爛人,但也是個聰明人。山卡要來了,必須有人警告他。他甚至可能為此感激他們。

他們一起走到樹叢邊緣,看著路。路蜿蜒過舊橋,折入山谷之中,沿路可以抵達卡萊恩的大門,走進貝斯奧德的要塞。

福利深吸一口氣,狗子拍拍他的肩膀。“好運,福利,祝你好運。”

“你也是。”他捏了一會兒狗子放在他肩上的手。“夥計們都好運,呃?”然後他轉過身,高昂著頭走向那座橋。

“好運,福利!”黑旋風大喊,嚇了眾人一跳。

最弱的福利站在橋上轉身看了看,咧嘴笑笑,然後繼續前進。

三樹深吸一口氣。“操傢伙。”他說,“以防貝斯奧德不講道理。等待信號行動,明白嗎?”

***

狗子似乎等待了漫長的時間,趴在樹叢中一聲不吭、一動不動,看著下麵新修的城牆。他把弓放在身邊,一邊觀察,一邊思考福利的遭遇。時間緊張而又緩慢地流逝。終於,有人出來了。幾名騎手從最近的大門奔出,策馬自一座新修的橋過河,後面跟著一輛馬車。狗子不知他們為什麼要帶著馬車,但感覺不太對勁——不見福利的蹤影,說不出是好是壞。

騎手們飛快地沖上山谷,沿陡峭的山路直奔樹叢、小溪和舊橋而來,直奔狗子而來。他聽到馬蹄踢踏泥土的聲音。他們近了,狗子數得清人數,也看得清人——裝備著長矛、盾牌和上好的盔甲,包括頭盔跟鎖甲,一共十人騎馬,另外兩人坐在車夫旁,手拿架在木塊上的奇怪小弓。狗子不知他們來幹嘛,也不想知道。他只想給他們來個出其不意。

他匍匐爬過灌木叢,蹚過小溪,快速來到樹叢邊,將舊橋盡收眼底。三樹、巴圖魯和黑旋風都站在舊橋旁,狗子沖他們揮揮手。他看不到寡言,寡言肯定躲在遠處的林子裡。他做出手勢,通知騎手們的到來,捏起拳頭表示有十個人,攤平手放在胸口表示有盔甲。

黑旋風握住長劍和戰斧,矮身安靜地躲進舊橋旁一堆高聳的碎石頭間。巴圖魯滑進水裡——幸好溪水還未及膝——龐大的身軀貼緊遠端橋拱,碩大的劍舉在水面之上。這令狗子有點緊張,因為從他的位置能清楚地看到大巴的一舉一動。當然,如果那些騎手沿路一路向前,是看不到的,他們只會看到三樹一個人。狗子希望他們不要太小心,一旦他們仔細檢查,就他媽糟了。

狗子看著三樹把盾牌綁在胳膊上,抽出長劍,抻了抻脖子,然後就那麼站在原地,像一尊凝固的大雕像般等待著,阻住了舊橋,仿佛全世界只剩他一人。

馬蹄聲越來越響,馬車輪子的“哢噠”聲也穿過樹叢傳到狗子耳中。他抽出幾支箭,插在方便夠到的地方。他盡力吞口水,以掩藏恐懼。手指一直在抖,但沒關係,關鍵時刻它們還是靠得住的。

“等待信號,”他輕聲對自己說,“等待信號。”

他把一支箭搭在弓上,半拉開弓弦,瞄準舊橋。死者在上,真他媽想撒尿。

山脊上露出第一支矛尖,接著其他長矛陸陸續續露了出來,然後是晃動的頭盔、胸前的鎖甲、馬臉——騎手們直沖舊橋而來。一匹毛髮蓬亂的高頭大馬拉著車隆隆地跟在後面,車上坐著車夫和那兩名拿著滑稽小弓的乘客。

當先的騎手看見橋上的三樹,便一馬當先地沖來。眼見其他騎手陸續急切地跟進,狗子稍稍松了口氣。福利肯定說了該說的話——這幫人以為只會見到一個人。狗子看到大巴從長滿青苔的橋拱下朝上瞥,馬蹄正從上方踏過。死者在上,他的手還在抖。他真怕自己一箭射空壞了大事。

馬車停在對岸,車上的兩個人站起來,用滑稽小弓指向三樹。狗子瞄準其中一個,拉滿弦。現在大部分騎手上了橋,馬匹擠在一起打旋,很不滿意如此局促的空間。當先的騎手停在三樹面前,用長矛指著三樹,但老漢寸步不讓。三樹就是這樣。他只是皺著眉,不給那些騎手包圍他的空間,把他們堵在橋上。

“好哇,好哇。”領頭的開口,“三樹魯德。我們以為你早死翹翹了,老頭。”他記得這聲音。這人很早就是貝斯奧德的親銳,人稱“壞種”。

“大概我還有一兩仗要打。”三樹依舊寸步不讓。

壞種看了他一眼,又瞥瞥樹叢。他完全意識到自己的不利處境,但毫不在意。“其他人呢?操蛋的黑旋風呢,呃?”

三樹聳聳肩:“只有我。”

“全入土了,呃?”壞種戴著頭盔,狗子只看出他咧嘴笑了笑,“真他娘的可惜,我還想親手宰掉那頭臭豬咧。”

狗子不禁一縮,覺得黑旋風就要從那堆碎石裡跳將出來。但那裡沒有動靜。至少現在沒有。黑旋風難得一次地等待著信號。

“貝斯奧德何在?”三樹問。

“國王哪有工夫管你這號人!況且,他去安格蘭踢聯合王國的屁股嘍。現在是卡爾達王子當家。”

三樹嗤之以鼻。“王子?我記得他連奶都吃不好。”

“今非昔比啦,老頭,世道變了。”

死者在上,狗子真希望趕緊完事,幹他娘的。他快憋不住尿了。“等待信號。”他告訴自己,努力控制顫抖的雙手。

“到處都是扁頭。”三樹說,“多半夏天就會南下,甚至更快。必須採取措施。”

“好哇,你為啥不跟我們走,呃?你可以親自去警告卡爾達。我們帶了輛車來,可憐你一把年紀,走不得路。”幾名騎手大笑,三樹依舊不為所動。

“福利呢?”他吼道,“最弱的福利呢?”

騎手們竊笑。“哦,他離得不遠,”壞種說,“真的不遠。你為啥不爬上馬車,讓我們帶你趕緊去見他呢?我們可以坐下來,心平氣和地談談扁頭。”

狗子覺得不妙。非常不妙。他有種很糟的預感。“少來這套,”三樹說,“見到福利之前我哪兒都不去。”

壞種皺眉:“你沒資格跟我們討價還價。你以前是個大人物,現在算個屁,就是這樣。媽的,照我說的放下武器、爬上這輛該死的車,否則我不客氣了。”

壞種趨馬上前,三樹寸步不讓。“福利呢?”三樹吼道,“給我句實話,否則把你開膛破肚!”

壞種回頭沖同伴們咧嘴笑笑,他們也都咧嘴笑起來。“好吧,老頭,既然你非要知道。卡爾達的意思是再等等,但我等不及看你的表情了。最弱的就在馬車裡,至少大部分在。”他微笑著從馬鞍上扔下個東西。是個帆布口袋,狗子猜到裡面是什麼了。袋子落在三樹腳邊,裡面的東西滾了出來,只消看一眼老漢的表情,狗子就知自己猜對了。

福利的頭。

事已至此,還等個狗屁信號。狗子的第一箭射穿了馬車上右側那人的胸膛,那人尖叫著仰面摔倒,還拽倒了和他一起的車夫。射得漂亮,但狗子沒時間感歎,他迅速摸索另一支箭,準備再射。他必須保持射擊。寡言也放箭了,橋上一名親銳慘叫一聲,從馬上掉進小溪。

三樹矮身蹲在盾牌後面,抵擋壞種的長矛,且戰且退。壞種已離開舊橋,踏上狗子他們這邊的路了。

後面一個騎手急於下橋,擠到了壞種身旁,正好經過那堆石頭。

“狗娘養的!”黑旋風從石堆中一躍而起,直撲那騎手。他們撞在一起,肢體和武器糾纏,但狗子還是能看清黑旋風在上面。他的戰斧幾下翻飛,對方又少了個人。

狗子哇哇大叫,第二箭偏得離譜,但插進了一匹馬的屁股,效果倒出奇的好。那匹馬人立而起,不斷尥蹶子,周圍的馬也跟著鬧騰,馬上的騎手們咒駡著、被帶得撞來撞去,長矛橫七豎八,橋上亂作一團。

末尾的騎手突然被砍成兩半,鮮血橫飛。霹靂頭已經上岸,繞到他們後面,沒有盔甲能抵擋他的雷霆一擊。巨人咆哮著,再次舉起大得嚇人的血淋淋的兵器。排在倒數第二位的騎手及時舉盾,但根本沒用。這一劍削去一大塊盾牌,劈開腦袋,將騎手砍翻下馬。力道之狠,連馬都倒下了。

另有一人撥轉馬頭,試圖從邊上用長矛攻擊巴圖魯,但還沒刺出就痛得悶哼一聲,弓起了背。狗子看到他背上的羽毛。寡言幹的。那人栽倒下馬,腳還掛在馬鐙裡,被拖著走。他呻吟著想脫身,但他的坐騎和其他馬一樣躁動不安,帶著他擠來擠去,東搖西晃,讓他的腦袋不停撞向橋的護牆。他只能把長矛扔進小溪,剛要起來又被馬一蹄子踹在肩膀上。這下他倒是抽出了腳,卻滾進一團混亂的馬蹄中。狗子不再注意他了。

另一名射手還在馬車上,此時回過神來,用那張滑稽的小弓瞄準了還蹲在盾牌後面的三樹。狗子向他射出一箭,但動作匆忙,射的時候又在大喊,結果這一箭射中了剛爬起來的車夫的肩膀,令其重新倒回馬車裡。

奇怪的弓弦聲響起,盾牌後的三樹一顫。狗子擔心了片刻,然後看到那支箭穿透了厚重的木板,剛好在三樹面前停住,嵌在盾牌中,尾羽在外顫動,箭尖在裡面。歹毒的小弓箭,狗子心想。

他聽到大巴咆哮,又一名騎手掉進小溪,另有一人背上中了寡言的箭,也一頭栽倒。黑旋風轉身,從下面用長劍砍斷了壞種的坐騎的後腿,那馬跌倒在地,把壞種掀了下來。剩下的兩名騎手被困在橋上,黑旋風和三樹守住一邊,巴圖魯守另一邊,而橋上擠滿了沒有騎手的嚇壞了的馬,他們連轉身都困難,只能聽憑躲在林子裡的寡言擺佈。寡言沒心情囉嗦,幾箭解決了他們。

拿小弓的想突圍。他扔下木頭做的奇怪武器,跳下馬車。狗子暗暗叫好,小心地瞄準。這次他一箭命中,那人沒跑出幾步肩頭就中了箭,還掙扎著向前爬,但爬幾步就爬不動了。車夫又露臉了,捂著肩上的箭杆不斷呻吟。狗子甚少殺死無法還手的人,但今天是例外。

他一箭射透了車夫的嘴。

狗子看到一名騎手大腿上中了支寡言的箭,正一瘸一拐地逃跑,於是想用最後一支箭結果他。但三樹先一步沖去,用長劍刺穿了那人的後背。還有個人掙扎著想起來,狗子又瞄準,沒等放箭,那人已被黑旋風砍了頭,到處是血。馬兒們還在號叫、踢打,在舊橋光滑的橋石上竄來竄去。

狗子看見壞種了,那是唯一還活著的敵人。壞種跌下馬時摔掉了頭盔,現在正手腳並用地在小溪裡掙扎,被沉重的盔甲拖慢了速度。為逃跑,他丟棄了盾牌和長矛,卻沒想到正沖狗子而來。

“抓活的!”三樹大喊。大巴奔下岸,但只能在馬車攪起的淤泥中緩緩推進。“抓活的!”黑旋風也追在後面,咒駡著濺起一大片水花。壞種就在眼前,狗子聽見他在水中掙扎時發出驚恐的喘息聲。

“啊!”狗子射中了他鏈甲衫下的大腿,他慘叫一聲,向溪岸栽去,鮮血混入泥水。他努力把自己拖上泥濘的溪岸。

“就是這樣,狗子,”三樹大喊,“抓活的!”

狗子鑽出樹叢,跑向岸邊,沖進水裡。他抽出匕首。大巴和黑旋風正在趕來,但還有一小段距離。壞種在泥巴裡翻了個身,腿上的箭傷讓他臉皺成一團。他舉起雙手。“好吧,好吧,我投——”

“你投什麼?”狗子俯視著他問。

“呃——”他再次開口,表情十分震驚,還伸手摸脖子。鮮血從他指間湧出,流到濕漉漉的鎖甲上。

黑旋風蹚水沖到旁邊,低頭一看。“完了。”他說。

“你幹嗎呢?”三樹急匆匆趕來叫道。

“呃?”狗子問,然後低頭看了看匕首,上面全是血。“噢。”他這才意識到自己割了壞種的喉嚨。

“我們能問他問題!”三樹說,“還能讓他回去給卡爾達帶個信,告訴他是誰做了這些,為什麼做了這些!”

“醒醒吧,頭兒,”巴圖魯已經開始擦拭長劍,“他媽的沒人在乎老規矩了。況且他們很快就會追上來,何必廢話。”

黑旋風拍拍狗子的肩膀:“幹得好,這兔崽子的頭就算帶信了。”狗子不太確定想不想要黑旋風的贊許,但說什麼也晚了。黑旋風砍了兩下才砍掉壞種的頭,然後拽著頭髮四處亂甩,像抓著一袋蕪菁一樣漫不經心。他順手從小溪裡抄起一根長矛,找了個喜歡的地方。

“世道變了。”三樹一邊從岸邊大步向舊橋走去,一邊嘟囔。寡言在橋上搜刮屍體。

狗子跟在後面,看著黑旋風把壞種的頭插在矛上,將長矛一端插進地裡。做完這些,黑旋風退開兩步,手擱屁股上,欣賞自己的傑作。他把長矛向右撥了撥,又向左撥了撥,直到立得筆直。他沖狗子咧嘴而笑。

“完美。”他說。

“現在咋辦,頭兒?”大巴問,“現在幹啥?”

三樹彎腰在溪水裡洗淨沾滿血的雙手。

“現在幹啥?”黑旋風追問。

老漢緩緩起身,用外套擦乾手,仔細思考下一步行動。“去南方。路上把福利埋了。我們騎上這些馬,反正他們會騎馬沖南方來追我們。大巴,去卸下拉車的馬,只有它能載你。”

“去南方?”霹靂頭疑惑地問,“去南方哪兒?”

“安格蘭。”

“安格蘭?”狗子問,他覺得大家都很迷惑,“為什麼?他們不是要攻打那兒嗎?”

“正因他們要攻打那兒,我們才去。”

黑旋風皺眉:“我們?我們幹嗎跟聯合王國幹仗?”

“才不,白癡。”三樹說,“我想和他們聯手。”

“聯手?”巴圖魯噘起嘴,“和那幫該死的娘娘腔?這不是我們的仗,頭兒。”

“從現在起,只要是跟貝斯奧德打仗,都是我的仗。我要看到他的末日。”三樹一旦下定主意,狗子就沒見他變過。從來沒有。“誰跟我走?”三樹問。

當然,他們全都跟他走。

***

下雨了。淫雨霏霏,全世界都濕膩膩的。他們說小雨像少女的吻,但狗子已經記不起少女長什麼樣了。不過,這雨倒是下得恰逢其時。黑旋風挖好坑,吸了口氣,把鐵鍬插在墓穴旁的土裡。

這裡離道路相當遠。非常遠。他們不希望有人找來,挖出福利。他們圍成一圈——只剩五人了——低頭看著墓穴。他們很久沒有下葬誰了。羅根確實不久前落在山卡手裡,但他們沒找著屍體。這支隊伍少了一人,但在狗子看來,他們失去了很多。

三樹皺眉思考了一會兒,想著該說什麼。還好三樹是頭兒,無論如何總得說點什麼,狗子覺得自己肯定說不出。過了一分鐘,三樹開始說話,慢得就像漸漸西沉的落日。

“這裡埋葬了一位弱者。實際上,是最弱的。這是他的外號,聽起來是不是很滑稽?叫一個人最弱的,因為他是他的氏族裡最弱的戰士,選他出來是為了向九指投降。他確實是個孱弱的戰士,但要我說,他有顆強大的心。”

“對。”寡言說。

“強大的心。”巴圖魯說。

“最強大的。”狗子含糊地說。實際上,他喉嚨有點哽住了。

三樹兀自點點頭。“像他這樣赴死是要有骨氣的。像他這樣毫不抱怨、自覺自願地犧牲,不是為自己,而是為陌生人。”三樹咬緊牙關,停了一會兒,盯著地面。他們都是如此。“我要說的就這些。入土為安,福利。我們少了個弟兄,大地多了份滋養。”

黑旋風跪下,手放在剛挖出的泥土上。“入土為安。”他說。有一陣狗子以為有淚水掉在他鼻子上,但那不過是雨水。黑旋風就是黑旋風。他站起來,低頭走開,其他人一個接一個地跟在他後面,走向馬匹。

“再見,福利。”狗子說,“你不用再恐懼了。”

現在他是這夥人中最弱的了。

悲劇 Misery

傑賽爾皺緊眉頭。阿黛麗遲到了,她從不遲到,無論在什麼地方約會,她總比他先到。他一點也不喜歡等她。他總在等她的信,那已經夠糟了,而跟個白癡似的站在這裡,讓他覺得自己越來越像個奴隸。

他皺眉看向陰霾的天空,空中有零星雨點落下,正好映襯他的心緒。雨滴輕輕刺痛臉頰,在灰色湖面印出一個個小圓圈,在綠樹和灰房子上劃出淡淡的涓流。鍛造者大廈此刻雲山霧罩,他極不愉快地皺眉盯著它的黑暗輪廓。

他不知該怎樣面對大廈裡發生的事。從頭到尾像一場瘋狂的噩夢,他也打算像忘掉噩夢一樣忘掉它,假裝一切從未發生。他本來可能成功的,只怪那該死的東西一直矗立在視線邊緣。無論何時出門,它都在提醒他世上充滿未解之謎,而這些謎團隨時可能打碎他的世界。

“見鬼去。”他咕噥道,“那個瘋子,巴亞茲,也見鬼去。”

他再度皺眉看向濕漉漉的草坪。雨水趕跑了遊人,公園迎來久違的空曠。兩個一臉悲傷的男人無精打采地坐在長椅上,訴說著彼此的哀愁,路上還有些匆匆來往的行人。某人裹著長斗篷,直沖他而來。

傑賽爾眉梢的皺紋頓時紓解。是她,他知道是她。她拉起兜帽,嚴嚴實實地遮住臉。今天是挺冷,但這樣的裝扮似乎也太誇張了,她可不是為一點雨就退縮的女子。無論如何,他很高興見到她,簡直高興得發狂。他笑容滿面地沖上去,當他倆之間只剩兩三步距離時,她拉下兜帽。

傑賽爾嚇呆了。她眼睛周圍有塊巨大的紫色瘀青,還有她的嘴!他愣在原地,愚蠢地希望受傷的是自己,那會痛得好一些。他意識到自己一手掩嘴,雙眼鼓起,好比無知少女發現浴盆裡有只蜘蛛,但他控制不了。

阿黛麗怒視他:“怎麼?沒見過嗎?”

“呃,見過,可……你還好嗎?”

“我當然好。”她繞開他,繼續沿路前進,逼得他疾步追趕,“沒事兒,就是摔著了。我是個大笨蛋,一直都是,向來如此。”他覺得她語帶苦澀。

“我能做點什麼嗎?”

“你能做點什麼嗎?親一親傷就好了?”若是四下無人,他倒不介意一試,但她緊皺的眉頭讓他打消了輕薄念頭。真奇怪,臉上醜陋的傷本該讓他噁心,結果正相反,他無法抑制地想擁她入懷,摸她的頭髮,對她呢喃安慰的話。真是個廢物。他要敢試她准給他一巴掌,或許那才是他應得的。她無需他撫慰,再說,他也不能碰她,因為周圍有人。他媽的活見鬼,到處都有人,永遠不知誰會看在眼裡。想到這兒他就緊張。

“阿黛麗……咱們是不是太冒險了?我的意思是,若你哥哥——”

她嗤之以鼻:“忘了他。他做不了什麼。我警告他少管我的事。”傑賽爾情不自禁地笑了,他猜想那定是一番有趣的對話。“此外,我聽說你們下次漲潮就要出征安格蘭,不說個再見就走可不太地道,你說對吧?”

“我不會這樣!”他又嚇住了,單聽她把再見說出口他就心裡難受,“我的意思是,好吧,我寧可錯過船班也不會做出這種事。”

“哈。”

他倆默默無言地繞湖走了一段,兩人都盯著路面。這不是他在心裡操演過無數遍的苦中帶甜的道別。他們穿過垂柳樹叢,柳樹枝條輕輕劃過水面,好歹這是個相對隱秘的地點,能避開窺探的眼睛,傑賽爾覺得很可能找不到更合適的地方了。於是他斜瞥了她一眼,深吸一口氣。

“阿黛麗,呃,我不知這次出征為時多久。我的意思是,我覺得可能要幾個月……”他咬著上唇,話剛出口就偏離了軌道。這段說辭他至少對鏡練過二十遍,直到確定表情正確無誤:嚴肅、自信、稍帶親昵。結果到頭來,他像個傻瓜般語無倫次。“我希望,我的意思是,也許,我希望你會等我?”

“我敢說我還會在這裡,反正也無處可去。不用管我,你在安格蘭有的是事情要操心——戰爭、榮譽、光耀門楣諸如此類。你很快就會忘了我。”

“不!”他大叫一聲,抓住她的胳膊,“不,我不會的!”他很快抽回手,擔心被人看見。至少現在她肯看著他了,也許眼中有點驚訝,驚訝於他強烈的否定——但她決不及他本人一半驚訝。

傑賽爾眨眨眼,向下看著她。她當然是個漂亮妞兒,但曬得太黑,又聰明過頭了。她的裙服上沒有珠寶,臉龐還有一團醜陋的大瘀青。在軍官圈子裡,她根本是個不值一哂的對象,為何他覺得她是世上最美的女人?為何在他眼中特維絲公主成了條不洗澡的狗?機智的回答統統棄他而去,他直直望進她的眼睛,下意識如放連珠炮般辯解。也許這就是誠實的滋味吧。

“你瞧,阿黛麗,我知道你覺得我是個蠢驢,而且,我敢說我確實是,但我不想一直這樣下去。我不明白你為何對我感興趣,這些事我真的不懂,可是,好吧……我一直想著你。我幾乎沒法去想其他任何事。”他又深吸一口氣。“我想……”他緊張地掃視周圍,再次確定沒人,“我想我愛上你了!”

她忍俊不禁。“你真是個蠢驢。”她回答。絕望。崩潰。連失望都感覺不到。臉皺成一團,腦袋耷拉下去,眼睛盯著地面,眼中盈滿淚水。真正的淚水。淒涼。“但我會等你。”喜悅。喜悅充滿胸膛,令他爆發出一聲少女的啜泣。他完全失控了。她佔有了他的喜怒哀愁。悲劇與幸福之間,不過是她一句話。她又咯咯笑了:“瞧你,傻蛋一個。”

接著她伸手摸了他的臉,用拇指擦去一滴流下的淚水。“我會等你。”她微笑著重複。是那種嘴角一邊高一邊低的笑。

人群褪色了,公園、都城、全世界都褪色了。傑賽爾向下看著阿黛麗,看了多久他不清楚,他只想把她每個細節都印在腦海。不知何故,他有種感覺,記憶裡她的笑容會讓他撐過許多考驗。

***

港口極度擁擠——應該說素來擁擠的港口如今擠上加擠。各個碼頭人山人海,空氣在喧囂中沸騰,一眼望不到頭的士兵和補給沿濕滑的跳板上船。板條箱和桶子上了船,成百上千的馬要死要活地踢打著、眼睛暴突、嘴吐白沫,終於也強不過上了船。人群咕噥抱怨,拉著潮濕繩索,拖著潮濕梁木,在細雨中互相咒駡叫嚷,在潮濕甲板上滑倒,奔來忙去,真是一場可歌可泣的混亂。

到處都有人在擁抱接吻、揮手作別。妻子跟丈夫道別,母親跟孩子道別,兒子跟父親道別,且個個淋成了落湯雞。有人擺出勇敢神態,有人卻號啕大哭,還有人漠不關心,只為見證這場瘋狂的話劇。

傑賽爾也不關心,他靠在那艘將載他去安格蘭的船飽經風霜的欄杆上,陷入了深邃的憂鬱。他抽著鼻子,任濕頭髮貼緊頭皮。阿黛麗不在,又無處不在。她的聲音壓過喧囂,一遍一遍地呼喚他的名字。她出現在他的眼角餘光中,盯著他看,讓他喘不過氣。他每每回以微笑,半抬起手正欲作別,卻發現那根本不是她。那是別的黑髮女人,正笑著跟別的士兵說話。他只得耷拉下頭,每次失望都更刺痛了他。

他發現自己犯下了一個天大的錯誤。怎能鬼迷心竅要她等他?等他做啥?毫無疑問,他不可能娶她。絕不可能。但光想想她看向別的男子他就犯噁心。他真是條不折不扣的可憐蟲。

是愛情。他不想承認,卻不得不承認。他向來以為所謂愛情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話。這個詞愚不可及,只配拿給蹩腳詩人彈唱或成為無病呻吟的傻女人的談資。它是童話故事,不屬於真實世界——主宰真實男女關係的是“操”和“錢”。然而他卻落到這步田地,夾在恐懼與負罪之間,被欲望跟困惑包圍,滿心失落和痛苦。愛情,就是詛咒。

“我真希望能看見阿黛麗。”卡斯帕滿懷希望地低聲說。

傑賽爾轉身瞪著他:“什麼?你說什麼?”

“她挺好看,”中尉舉起雙手,“僅此而已。”自那場不歡而散的牌局以來,身邊的人都對他多了點心眼,仿佛以為他是座隨時可能爆發的火山。

傑賽爾回頭繼續悶悶不樂地觀望人群。船下似乎起了騷動,有個騎手奮力擠過混亂現場,用馬刺拼命催促口吐白沫的坐騎,不斷高叫:“讓開!”即便在雨中,騎手頭盔上的翅膀依然閃閃發亮。是個傳令騎士。

“有人要倒楣了。”卡斯帕喃喃道。

傑賽爾點點頭:“似乎是我們這條船的。”傳令騎士直沖這條船而來,蠻不講理地擠開一大幫茫然不知所措的憤怒的士兵和工人。接著他一下子跳下馬,堅定地踏上這條船的跳板,他神情嚴肅,佈滿水珠的明亮盔甲叮噹作響。

“路瑟上尉在嗎?”他大聲問。

“在,”傑賽爾答道,“我幫你找上校。”

“不必,我是來找你的。”

“你是?”

“莫拉維大法官要你立刻覲見。你最好用我的坐騎。”

傑賽爾皺緊眉頭。他不喜歡這消息。一個傳令騎士十萬火急來找他,這毫無道理,多半是鍛造者大廈的事。可他不想再跟那事有任何瓜葛。他想翻過那一頁,把那房子,連同巴亞茲、北方蠻子和討厭的瘸子一起統統忘掉。

“大法官在等你,上尉。”

“好的,馬上。”他別無選擇。

***

“噢,路瑟上尉!跟你重逢真是莫大榮幸!”在大法官辦公室外撞上瘋子蘇法,傑賽爾吃驚不小。對方這回至少外表不像個瘋子,說不定是這世界瘋了。“莫大榮幸!”蘇法唾沫橫飛。

“彼此彼此。”傑賽爾木然回應。

“實在是巧得不能再巧,我倆正要各奔東西咧!主人交代下滿滿一籮筐任務,”他長歎一聲,“沒有片刻消停,呃?”

“是、是的。”

“無論如何,跟你重逢真是莫大榮幸,還有你在劍鬥大賽上的精彩逆轉!你知道,我看完了全場,真是難得一見啊。”他露出寬闊的笑容,不同顏色的眼珠在閃爍。“回想當初,你幾乎就要放棄。哈!可你堅持了下來,正如我規勸的那樣!是的,你堅持下來,收穫了成果!世界邊緣。”他輕歎道,似乎說大聲些會帶來災禍,“世界邊緣。你能想像嗎?我羡慕你,羡慕死你了!”

傑賽爾眨眨眼:“什麼?”

“什麼!哈!他說‘什麼’!你充滿冒險精神,先生!冒險精神!”蘇法大步離開潮濕的元帥廣場,一路自顧笑著。傑賽爾目瞪口呆,乃至於忘了在對方走出聽力範圍之後罵一句該死的白癡。

莫拉維手下一個辦事員領他走過充滿回音的空曠走廊,來到一扇雙開巨門前。辦事員停步敲門,聽到有人高聲回應才拉著把手,推開一邊門,恭恭敬敬迎候傑賽爾入內。

“您快進去。”兩人僵立了片刻,辦事員輕聲催促。

“是、是的,當然。”

門內是個靜得出奇的洞穴般的房間,大而方正,卻沒幾件傢俱——唯有的幾件不成比例,似是為比傑賽爾體型大得多的對象準備的。總而言之,這地方讓他感覺是來受審的。

莫拉維大法官坐在被打磨得光可鑒人的大桌子後,和藹地微笑著看向傑賽爾,神態中甚至帶著一絲同情。瓦盧斯元帥坐在法官左邊,面露愧疚般盯著自己在桌面上的模糊倒影,傑賽爾對此頗覺不快,待看到桌後的第三人,更是雪上加霜:那是一臉洋洋自得笑容的巴亞茲。門在身後關閉,他感到一股突來的緊張,上門閂的聲音幾乎像沉重的牢獄鐵門關閉。

巴亞茲從椅子裡起來,繞過大桌子。“路瑟上尉,我很高興你能及時趕到。”老頭雙手用力握住傑賽爾濕漉漉的右手,領他上前。“感謝你。十分感謝。”

“呃,不客氣。”好像他有得選似的。

“好了,你可能還摸不著頭腦。請容我解釋。”他退後一步,站在桌前,像慈祥的叔叔握著侄兒的手諄諄教誨一樣,“我和幾位勇敢的夥伴——你知道,他們都是萬里挑一的高手能人——將要進行一場偉大的旅行!一段壯麗的航海!一次精彩的冒險!我毫不懷疑,等我們得勝歸來,這次的冒險故事將長久流傳下去,流芳百世。”巴亞茲抬起兩邊白眉時額頭現出深深的皺紋。“怎麼樣?你怎麼想?”

“呃……”傑賽爾不知所措地瞥向莫拉維和瓦盧斯,他們都沒給出半點提示,“能讓我直言嗎?”

“當然了,傑賽爾——我叫你傑賽爾,行嗎?”

“行,呃,好的,沒問題,我想說的是,呃,關鍵在於……我不知道這跟我有什麼關係?”

巴亞茲微笑:“我們還缺個人。”

沉重的長長沉默。傑賽爾的頭皮上滲出一滴冷汗,流下頭髮,淌過鼻子,滴在腳底瓷磚上。恐懼緩緩佔據了全身,從肚腹一直蔓延到指尖。“缺我?”他嘶聲問。

“這將是一場危險而漫長的旅行,其間考驗重重。你我一行會遇到敵人,超乎你想像的敵人。能與一位蓋世無雙的劍客同行——那就是你——我們不是放心多了嗎?你可是劍鬥大賽的新科冠軍!”

傑賽爾吞了口口水:“我感謝您的邀請,真的非常感謝,但恐怕我不能接受。我是王軍軍官,您想必能理解。”他朝門口猶豫地退了一步。“我得去北方。我的船很快要啟程——”

“只怕她已經啟程了,上尉。”莫拉維溫暖的話音讓傑賽爾五雷轟頂,“你無須考慮北方,安格蘭與你無關了。”

“可是,閣下,我的連隊——”

“會委任給其他軍官,”大法官微笑,微笑中既有理解和同情,也暗示事情無可挽回,“我理解你的感受,真的,但凡事有輕重緩急,此事關乎聯合王國國運。”

“關乎國運。”瓦盧斯半心半意地咕噥。傑賽爾眨巴眼睛盯著三個老頭,感到自己落入了陷阱。這就是他贏下劍鬥大賽的獎勵?跟老瘋子和野蠻人去進行一場天知道目的地何在的白癡航海?他真希望自己從沒動過練劍的念頭!真希望這輩子沒見過一把劍!但光想有什麼用。沒有回頭路可走。

“我的職責是報效國——”傑賽爾呢喃。

巴亞茲哈哈大笑:“你不會報國無門的,我的孩子,何苦為淒冷北方的屍堆多添一具屍體呢?我們明日出發。”

“明日?可我的東西——”

“不必擔心,上尉,”老頭離開桌子,熱情地拍了拍他的肩,“一切都安排好了。開船以前你的箱子被送了下來,你還有一晚上時間收拾,但我們得輕裝簡行。自然,你要帶上武器,還有適合旅行的耐用衣服,以及一雙上好的靴子,呃?恐怕你得把制服全留下,在我們去的地方,它可能引來不必要的關注。”

“是的,當然,”傑賽爾可憐兮兮地說,“我能問問……目的地嗎?”

“去世界邊緣,我的孩子,世界邊緣!”巴亞茲的眼睛閃閃發光,“當然還要回來……希望如此。”

血九指 The Bloody-Nine

要說九指羅根有啥感覺,那就是他非常開心。終於要離開了。除了幾句關於舊帝國和世界邊緣的含糊話,他對他們上哪兒去毫不知情,也不關心。對他來說,哪兒都比待在這該死的地方強,並且越早離開越好。

隊伍最後一位成員——路瑟,大門口遇到的驕傲年輕人,在比劍遊戲裡靠巴亞茲作弊贏得了冠軍——似乎不能分享他的這種心態。年輕人說話幾乎從未超過兩個字,只板著蒼白的臉,盯向窗外,站得筆直,好像有根矛插在屁股下一樣。

羅根慢慢靠近年輕人。要和某人同行,甚至一起戰鬥的話,最好先說說話,乃至開開玩笑,以達成某種諒解,然後才談得上信任,而信任是維繫團隊的紐帶,到了野外,這能決定生死。建立信任需要時間和努力,羅根認為越早努力越好,而他今天比較有心情。他和路瑟並排而立,看向外面的公園,試圖找些共同話題來開啟這段不大可能的友誼。

“你的家很漂亮。”這不是真心話,但他實在想不出別的什麼話了。

路瑟轉身,傲慢地上下打量他:“你又知道什麼?”

“我想人的看法都是差不多的。”

“哈。”年輕人冷笑,“我想這就是你我的不同之處。”他又轉回窗外。

羅根深吸一口氣。看來信任還需培養。他不再理會路瑟,轉而去找魁。門徒似乎也好不了多少,癱在椅子裡,皺著眉,兩眼茫然。

羅根坐到他旁邊:“你不期待回家嗎?”

“家。”門徒無精打采地嘟囔。

“是啊,舊帝國……什麼的。”

“你根本不知道那兒是什麼樣。”

“你可以給我講。”羅根道。他以為會聽到祥和的村莊、城鎮、河流,等等。

“血腥,那裡非常血腥,而且無法無天,人命賤如塵土。”

血腥無序。這些喚起了他不安的熟悉感。“帝國不該有個皇帝之類的嗎?”

“那裡有很多皇帝,整天打來打去,時常結盟,但不到一周、一天,甚至一小時就有人從背後捅刀子。一個皇帝倒下,另一個皇帝立馬取而代之,然後是下一個、再一個,伴著老百姓流離失所、背井離鄉,以及燒殺搶掠。城市都在萎縮,過去的輝煌建築成為廢墟,莊稼無人收割,人們忍饑挨餓。殺戮與背叛,幾百年來循環往復。積怨太深,盤根錯節,沒人說得清到底是誰恨誰,為什麼恨誰,憎恨不再需要理由。”

羅根作最後一次努力:“你又不知道現在的情況。說不定變好了。”

“憑什麼?”門徒咕噥,“憑什麼?”

羅根絞盡腦汁想答案,一扇門突然被推開。巴亞茲皺眉環視屋內:“瑪律基尼呢?”

魁吞了口口水:“她走了。”

“我知道她走了!難道我沒吩咐你留住她嗎?”

“你沒說怎麼留。”門徒嘟囔。

他的導師沒理他。“這死女人是怎麼回事?我們中午必須出發!才認識三天,我已經快被她惹毛了!”他咬著牙,深吸一口氣,“羅根,你能找到她吧?找到她,帶回來。”

“她要是不想回來呢?”

“我不管,總之找到她,帶回來!哪怕你把她一路綁架回來我也不在乎!”

說得容易,但羅根想都不敢想。不過,如果一定要搞定這事才能起程,那最好儘快搞定。他歎口氣,從椅子上起身,走向房門。

***

羅根躲在牆壁的陰影中觀察。

“見鬼。”他小聲罵了一句。岔子總在這時候發生,在他們將要離開時。二十跨外,菲洛站直了身,黝黑的面龐掛著比平常更惱怒的神情。三個戴面具的黑衣人朝她圍攏,腿下和背後的棍子若隱若現。羅根很清楚他們想幹嗎。他聽到其中一人在面具後低聲說話,大意是悄悄地幹。他皺起眉。悄悄地幹可不是菲洛的作風。

他思索自己是不是該偷偷溜走,通知其他人。他覺得自己對這女人的感情實在沒到要為她拼個頭破血流的地步。但如果撒手不管,三對一,等他叫人回來幫忙估計她早被揍得七葷八素、不知拖到哪兒去了。那樣的話,恐怕他也永遠無法離開這座該死的城市。

他開始估算距離,考慮接近的最佳方式,衡量機會。但他太久沒做這些事了,腦袋轉得很慢,正當他躊躇不定時,菲洛突然放聲高喊著跳向一人,撞了對方一個四腳朝天。那人被她在臉上狠揍了幾拳,然後她就被另外兩人抓住拉開了。

“見鬼。”羅根嘶聲咒駡。三個人扭作一團,在道路上纏鬥,不時撞在牆上,引發悶哼和詛咒。他們廝打的手腳難分難解。走為上顯然沒可能了,羅根磨磨牙,沖了過去。

另兩人努力制服菲洛時,倒在地上的人摸索著起來,甩甩被打暈的頭,高舉棍子,彎腰打算照菲洛的頭一記猛擊。羅根大吼一聲。戴面具的臉轉了過來,驚訝地看著他。

“啥——”羅根的肩膀撞在他肋骨上,把他撞飛出去,再次四腳朝天摔倒在地。羅根眼角餘光瞥到有棍子打來,但倉促間沒使上力。他用胳膊夾住棍子,兩拳砸在持棍人的面具上,打得滿手是血。那人踉蹌後退,雙臂下垂,勢欲跌倒。羅根兩手抓住他的黑衣,把他拎起來,頭下腳上地扔向牆壁。

那人哼了一聲,癱倒在地。羅根旋即轉身,緊握雙拳,卻發現最後一人已趴在地上,菲洛用膝蓋抵住他的背,抓著頭髮不斷把頭撞向路面。女人嘴裡一直吼著聽不懂的髒話。

“你他媽做了啥?”羅根抓著胳膊肘將她拉開。

她掙開羅根的手,站起來喘粗氣,雙手在身側緊握成拳,鼻子不斷滴血。“沒啥!”她吼道。

羅根謹慎地退開一步:“沒啥?那這是怎麼回事?”

她一字一頓地吐出帶著難聽口音的字句:“我、不、知、道。”她用一隻手擦了擦血淋淋的嘴,突然定住了。羅根回頭一瞥。又有三個面具人,正沿狹窄小路跑向他們。

“見鬼。”

“跑啊,粉佬!”菲洛轉身就跑,羅根緊隨其後。還能怎樣?他只能跑,心驚膽戰、上氣不接下氣地逃跑,隨時等著背上吃一記。他拼命喘氣,而響亮的腳步聲一路回蕩在耳邊。

高大的白色建築從兩側掠過,窗子、大門、雕像、花園……還有人,人們被狂奔的兩人撞開,或者趕緊靠牆,沖他們大喊大叫。羅根不知跑到了哪兒,也不知在往哪兒跑。有人推門而出,正好在他前方,手捧一大摞文件。他們轟然撞在一起,跌進排水溝裡滾了好幾圈,文件漫天飛舞。

羅根想起身,但雙腿猶如火燒。他看不見了!一張紙糊在臉上,他把紙扯開,感到有人鉗住他腋下,扯他起來。“起來,粉佬!接著跑!”是菲洛。她甚至沒怎麼喘,而羅根光是費力跟上她就已經覺得肺要炸了。她只是穩步奔跑,低頭健步如飛。

菲洛沖過前面一道拱門,羅根勉強跟進,拐彎時靴子都在打滑。他們來到一片陰暗的遼闊空間,像是高聳的方形木房梁組成的奇怪森林。這他媽哪兒啊?前方有光,是開闊地。他沖了出去,被光刺得直眨眼。菲洛就在前面,她緩緩轉身,喘著氣。他們站在一圈草地中央,很小的一圈草地。

他知道他們在哪兒了。他曾坐在人群中,觀看這裡的比劍遊戲。空曠的長椅向四面八方延伸,拿鋸子和錘子的工匠穿梭其間,把靠後的椅子拆成木板,下面的龍骨高高矗立,好像巨人的肋骨。羅根把手放在晃悠悠的膝蓋上,彎腰喘息,朝地上吐白沫。

“現在……怎麼辦?”

“那邊。”羅根努力直起身,搖搖晃晃地跟上,她卻退了回來。“不行!”

羅根也看到了,又是戴面具的黑色人影。帶頭的是個高個女人,頂一頭蓬亂紅發。她踮著腳,安靜地走向圈子,同時在身後揮手,指揮另兩人向兩邊散開,好將羅根包圍。羅根邊思考對策,邊在四周尋找武器,但什麼都沒有,只有空空如也的長椅和周圍高大的白牆。菲洛退向他,離他不到十跨遠,她那邊還有兩名面具人,手中也都握著棍子,正沿圍牆散開。五個,一共五個。

“見鬼。”羅根說。

***

“他們人呢?還不回來?”巴亞茲一邊踱步,一邊吼叫。傑賽爾沒見過這老頭生氣,這讓他莫名地緊張。每當他靠近,傑賽爾就想往後退。“我要去洗澡,媽的,下次洗可能要等幾個月。幾個月!”巴亞茲大步離開屋子,猛地甩上浴室門,屋裡只剩傑賽爾和門徒了。

他們年齡上應該很相近,但傑賽爾覺得再無其他共同點了。他含著不加掩飾的輕蔑盯著對方,不過是個病懨懨、賊兮兮、手無縛雞之力的書呆子,一個人在那兒鬱鬱寡歡、悶悶不樂。可憐蟲一個,還很粗魯。非常粗魯。傑賽爾暗暗生氣。傲慢的小崽子,以為自己是誰?憑什麼生悶氣?根本就沒嘗過美好人生被偷走的滋味嘛!

當然了,還好不是跟其他幾個人待在一起。白癡北蠻子可能會一直笨嘴拙舌地閒扯,古爾庫女巫會一直用邪惡的黃眼睛死盯著他。想想就毛骨悚然。巴亞茲居然說他們是萬里挑一的高手能人。若非沮喪得要流淚,他真想哈哈大笑。

傑賽爾坐進柔軟的高背椅裡,卻覺不出絲毫舒適。朋友們在去安格蘭的路上,他開始想念他們了。威斯特、卡斯帕、加蘭霍,甚至包括狗雜種布林特。他們踏上了光榮之路,等待他們的是無盡的榮譽,而等他從老瘋子領他去的無名深坑裡爬出——如果他爬得出——仗早打完了。天知道下場仗何時開打,幾時才能建功立業?

他多希望自己正去和北方人戰鬥。他多希望自己正和阿黛麗在一起。他上次開心好像是一百年前的事了。他的生活糟透了。糟透了。他無精打采地癱在椅子裡,想著事情還會不會更糟。

***

“噢!”羅根大叫一聲,一根棍子砸在他胳膊上,另一根砸在肩膀,還有一根砸在身側。他退了幾步,半跪在地,盡力推開對手。他聽見菲洛在身後某處尖叫,不知是因為憤怒還是疼痛,眼前的攻擊就夠他忙活了。

什麼東西打中了腦袋,令他倒向一旁的座席。他臉朝下摔倒,前排長椅砸中胸口,擠出了肺裡的空氣。鮮血順著頭皮淌到手上,流進嘴裡。他鼻子挨下這一擊,眼睛酸酸的,指關節破了皮、鮮血淋漓,衣服更是殘破不堪。他躺了一會兒,收束全身力氣。長椅後的地上放著一條長長的厚木板。他抓住木板一端,發現木板有些松。他將木板拽向自己。手裡有傢伙的感覺真好,沉甸甸的。

他猛吸一口氣,更加使勁,並微微試了試手腳有無問題。都沒斷——可能鼻子斷了,反正遠非第一次了。後方傳來腳步聲。緩慢的腳步聲,毫不著急。

他起身的動作很慢,故意顯得很迷糊。然後,他突然大叫著轉身,高舉木板拍去。隨著一聲巨響,木板砸在一個面具人的肩上,斷成兩截,其中一半飛出草坪,摔到遠處。面具人發出一聲含糊不清的哀號,倒在地上,雙眼緊閉,一手捂脖子,另一隻手徒勞地晃蕩著,木棍從指尖松脫。羅根舉起剩下那截木板,照對方的臉狠插下去,把面具人的腦袋插進了草地裡。面具幾乎碎裂,鮮血汩汩而出。

他眼前大亮,似乎腦袋炸開了。羅根晃了幾步,頹然跪地。有人打在他腦後,打得相當重。他搖晃了一會兒,努力支撐才沒趴在地上。模糊的視野清晰起來:紅發女就在他面前,高舉棍子。

羅根猛地起身撞向那女人,抓住她胳膊,半扭半靠著她。他耳朵嗡嗡作響,全世界瘋狂地旋轉,他們跌跌撞撞,在圓形草地中間來回,像兩個醉漢爭奪酒瓶一樣拉扯著棍子。他感到她用另一隻手狠揍他身側,拳頭正中肋骨。

“啊——”他咆哮一聲,但腦袋更清醒了。她只有他一半體重。於是他將她握棍子的手扭到身後。她又揍了他一拳,這次打在臉側,令羅根眼冒金星,但他馬上抓住她另一隻手腕,也扭到身後。然後他拉著她向後彎下身,一直彎到他膝蓋下方。

女人掙扎踢打著,眼睛憤怒地眯成一線,但羅根制住了她。他從糾結的肢體中抽出右手,高舉握拳,砸進她的肚子。她低低地嗚咽了一聲,瞪大眼睛癱軟下去。羅根把她甩開,她爬了一兩步,摘下面具,朝草地吐了起來。

羅根也站立不穩,甩了甩頭,吐出嘴裡的血和土。除開嘔吐連連的女人,圈子周圍還有四個倒下的黑色身影。菲洛不斷踢著一個,那人嘴裡不時發出輕聲呻吟。菲洛被血染紅的臉上掛著微笑。

“我還活著。”羅根自言自語,“我還……”拱門外來了更多黑衣人。他一轉身,差點摔倒。更多的人。另一邊又出現了四個。他們被包圍了。

“跑啊,粉佬!”菲洛沖過他,跳上第一排長椅,然後是第二排,第三排。她邁著大步在長椅間穿梭。瘋了。她要踩著椅子去哪兒?紅發女吐完了,爬向掉在地上的棍子。其他人也很快圍攏,現在人數比之前更懸殊。菲洛已跑了四分之一,且無絲毫放慢跡象,她從一排長椅跳向另一排長椅,踩得木板咯咯作響。

“見鬼。”羅根跟上她。邁過十幾排長椅後,腿又開始疼了。他放棄了跳躍,改成相對輕鬆的攀爬。翻過椅背時,他看到面具人們在後面窮追不捨、指指點點、互相高喊,在座位間四散開來。

他慢了下來,每條長椅都像座小山。最近的面具人離他只剩幾排了。他艱難地向上爬,越爬越高,血淋淋的手抓住木頭,血淋淋的膝蓋劃過木頭,呼吸聲在腦袋裡迴響,皮膚被汗水和恐懼紮得生痛。前方突然空空如也——他趕緊刹住,喘息著揮舞雙臂,幾乎要從這令人目眩的高處掉下去。

他接近看臺後建築群高高的屋頂了,後排座椅大部分已被拆掉,只剩下支撐架——一根根矗立的木樁,以狹窄的橫樑相連,中間是大片大片的虛空。他看菲洛從一根木樁跳向另一根木樁,又奔過一條搖搖晃晃的木板,毫不在意令人頭暈目眩的高度,跳上了遠端的平屋頂。好長一段路啊。

“見鬼。”羅根搖搖晃晃地踏上最近的橫樑,伸開雙臂保持平衡,慢得像個老頭。他的心怦怦直跳,猶如鐵匠的錘子砸在鐵砧上,激烈的攀爬讓他的雙膝酸軟無力,不斷抽搐。他努力忽略身後追趕和叫喊的聲音,專心盯著凹凸不平的橫樑表面,但他沒法不去看橫樑下的蛛網,以及下方遙不可及的地面上似乎極小的地磚。實在是太高了。

他顫巍巍地踏上一段還算完整的走道,嘩啦作響地跑向另一端。他費力地抱住頭頂一根橫樑,用腿夾緊,一邊挪屁股一邊低聲自言自語:“我還活著。”一遍又一遍。最近的面具人已踏上那條走道,朝他跑來。

橫樑末尾正好是一根直立的木樁頂端,只容得一兩隻腳,四周空無一物,整整兩跨外是另一根讓人眼暈的柱子,然後是通向平屋頂的木板。菲洛在屋頂的護牆後瞪著他。

“跳啊!”她喊道,“跳啊,你這死粉佬!”

他跳了。風將他包圍,左腳落在木樁上,但沒有停下。右腳踩在了木板上,腳踝扭到,膝蓋打彎,眩暈的世界發生了傾斜。左腳支撐不住了,一半在木頭上,一半在懸空。木板吱嘎作響。他再度騰空而起,四肢不斷撲騰著,時間如此漫長。

“噢!”護牆撞到胸口。他雙臂抓向護牆,感覺喘不上氣了。然後他開始向下滑,一點點地滑向深淵。開始還能看到屋頂,然後看到自己的雙手,最後在他面前的只有石頭。“救命。”他低聲說,但沒人會救他。

***

他知道這裡很高,很高很高。而且這次不會跌入水中,只有堅硬、平坦、致命的石頭。他聽到木板的嘩啦聲,面具人也奔過了他身後的木板。他還聽到有人喊叫,但那都無關緊要。他又向下滑了一點,雙手扒著破碎的石灰。“救命。”他低聲呻吟,但沒人會救他。這裡只有面具人和菲洛,他們都不會救人。

他聽到一聲悶響,然後是絕望的尖叫。菲洛踹了木板一腳,面具人掉下去了。尖叫聲似乎持續了很久很久,然後遠處傳來面具人摔得粉身碎骨的回音。羅根知道自己的下場也差不多。你必須現實一點,這次不可能被沖上河岸。手指一點點滑脫,石灰不斷崩裂。戰鬥,狂奔,攀爬,這些抽幹了他的力氣,現在什麼都不剩了。他開始想像掉下去時該怎樣叫喊“救命!”他大喊。

有力的手指握住了他的手腕。髒兮兮的黑手指。他聽到咆哮,感覺手臂被人用力拉扯。他呻吟起來。護牆邊緣又回到視線中,他看到菲洛了,她牙關緊咬,因用力而覷著的眼睛幾乎快要閉上。她脖子上青筋暴突,黑臉上的傷疤格外明顯。羅根用另一隻手抓住護牆,把胸口送進去,然後努力把膝蓋也拽上來。

菲洛繼續用力,直到他翻過護牆,仰面躺下,盯著白色天空,喘得像條擱淺的魚。“我還活著。”過了一陣,他難以置信地小聲說。在他看來,菲洛踩他的手,讓他掉下去都不奇怪。

菲洛的臉出現在上方,黃眼睛俯視著他,齜牙咧嘴地沖他咆哮:“你這蠢貨!你這死沉死沉的白癡粉佬!”

她搖頭轉身,開始攀爬另一面牆,很快爬到下面低矮傾斜的屋頂上。看她的動作,羅根不禁一縮。她不累嗎?他雙臂擦痕累累,淤青腫脹,腿也酸痛,鼻子流血,可謂渾身是傷。他翻身向下看,只見一個面具人在長椅邊緣盯著他,離他大概二十跨。更多人在下面徘徊,尋找上來的路。再往下的黃色草圈裡,頂著紅發的瘦小黑色身影正四處指點,然後指指他,發號施令。

他們遲早會找到法子上來。菲洛站在屋脊上,明亮的天空襯出她衣衫襤褸的黑色剪影。“你願意的話就待在那兒吧。”她吼道,然後轉身不見了。羅根呻吟著起身,呻吟著走向牆壁,歎了口氣開始尋找落腳點。

***

“大夥兒都哪去了?”長腳兄弟問,“我慷慨的雇主呢?九指師傅呢?迷人的瑪律基尼女士呢?”

傑賽爾四處看了看。病懨懨的門徒沉浸在思緒中,沒有回答的意思。“我不知道另外兩個哪兒去了,但巴亞茲在洗澡。”

“我發誓,沒見過他這麼愛洗澡的人。希望其他人不要離開太久。你懂的,萬事俱備,只欠東風!船備好了,貨也裝好了,磨磨蹭蹭不是我的風格,絕對不是!我們得趁熱打鐵,以免趕不上潮水——”小個子停住了,突然很關心地看著傑賽爾。“你似乎不太開心啊,年輕的朋友。應該說,你似乎很不安。我,長腳兄弟,能否提供幫助?”

傑賽爾有點想傾訴煩惱,但最後賭氣地說:“不,不用了。”

“我打賭,和女人有關,對不對?”傑賽爾狠瞪了對方一眼,思忖他怎麼猜到的,“是你老婆?”

“才不是!我還沒結婚呢!根本不是這麼回事。是因為,呃,嗯——”他笨嘴拙舌地想說清,最後放棄了,“反正不是這麼回事。”

“啊。”領航員了然地一笑,“啊,一段禁忌之戀,地下戀情,對吧?”傑賽爾生氣地發現自己竟臉紅了,“我猜對了,看到沒!沒什麼比禁果更甜美了,呃,年輕的朋友?呃?呃?”他擠擠眉毛,傑賽爾快被他煩死了。

“我想知道那兩個究竟被什麼耽擱了。”其實傑賽爾半點不關心,只想轉移話題。

“瑪律基尼和九指?哈。”長腳大笑著靠向傑賽爾,“或許他們相愛了呢,呃,地下戀情,跟你似的?或許他們溜到哪兒去做那些該做的事情了!”他用胳膊肘戳戳傑賽爾肋下,“你能想像嗎,那倆?肯定鬧得驚天動地吧?哈哈!”

傑賽爾做個鬼臉。醜八怪北蠻子是個野獸,至於那惡女人,從他寥寥幾瞥判斷,完全可能更糟。他能想到他們能做的只有打架。真是骯髒,光想想就玷污了他。

***

屋頂似乎無窮無盡。翻上一個,爬下一個,沿屋脊一腳深一腳淺地前進,小心翼翼地走過壁架,跨過破碎的牆。羅根不時抬頭看看,潮濕瓦片、坑窪瓷磚和古舊鉛瓦一路延伸到遙遠的阿金堡城牆,甚至延伸到城市以外,讓他頭昏眼花。這本該是平和美麗的景色,卻多出一個堅定地飛速奔跑、不斷咒駡他又拉他跟上的菲洛。她讓他沒時間欣賞景色、沒時間思考眩目的高度以及那些在下面追蹤他們的黑衣人。

她一條袖管在先前的扭打中扯破了,現在礙事地拍打著手腕。她咆哮一聲,從肩部把它整個扯下。羅根想起巴亞茲費了多大勁才讓她換掉原先那件臭烘烘的衣服,不禁暗自發笑。現在的她比原先更髒,襯衫教汗水浸透,濺滿血跡,還沾著屋頂上的厚厚塵土。她扭頭發現羅根在看她。“跑啊,粉佬!”她嘶叫道。

“你看不到顏色,對嗎?”菲洛沒理他,繼續向上爬,繞過一根冒煙的煙囪,匍匐著蹭過骯髒石板,滑向兩個屋簷間狹窄的平臺。羅根踉踉蹌蹌跟在後。“完全看不到顏色。”

“那又如何?”她回頭嚷道。

“那你為啥叫我粉佬?”

她朝四周看看:“你是粉佬嗎?”

羅根看看自己的前臂。除了斑駁的瘀傷,紅色的劃痕,藍色的血管,剩下確實是粉色的。他皺皺眉。

“不就得了。”她在屋頂上奔跑,跑到邊緣向下看去。羅根跟上她,小心地從邊緣探出身。下面小巷零星走著幾個人。太高了,也沒有能下去的路。他們必須原路返回,菲洛已經跑向他身後。

緊接著勁風掃過羅根的臉。菲洛踩著屋簷邊緣,向前一躍,羅根驚訝得張大嘴巴,眼看她弓著背、揮舞四肢飛在空中,最後落在長滿青苔的灰色鉛瓦平屋頂上。她著地滾了兩下,然後站起來。

羅根舔舔嘴唇,指指自己胸口。菲洛點點頭。平屋頂比這裡低大概十尺、距離大概有二十尺,實在是段很長的距離。他慢慢退開,以便來個長助跑。他深吸幾口氣,閉眼站了會兒。

某種意義上說,如果他掉下去,也算是完美的結局。沒有歌謠,沒有傳說,只有路上一團血肉模糊。他開始助跑,雙腳重重地踩在石頭上。風在嘴裡呼嘯,撕扯著破衣服。平屋頂迎面飛來,他“嘭”一聲落在上頭,像菲洛那樣打了個滾,站到她身邊。他還活著。

“哈哈!”他喊道,“如何?”

一陣碎裂聲,隨後又一聲,然後羅根腳下的房頂裂開了。墜落中他絕望地抓住了菲洛,結果她也無助地跟著滑下去。他在空中經歷了噁心的一瞬,恐懼不已,哭號不已,抓撓著虛空,最後背朝下摔在地上。

羅根被灰塵嗆得直咳嗽,他搖著頭,以緩解疼痛。他掉進了一間屋裡,習慣了明亮的天光,這裡簡直漆黑一片。陽光從破洞中照進來,灰塵在光束中翻飛。他覺得身下很柔軟。是張床。床快塌了,歪歪扭扭,鋪蓋上全是碎石灰。腿上有東西橫著。是菲洛。他發出一陣乾笑。他終於和女人上了床,可惜的是,這跟他想像中完全不一樣。

“蠢貨!死粉佬!”菲洛吼著推開他,沖向房門,灰撲撲的後背甩下細碎的木屑和石灰。她用力一拽門把手。“鎖了!真他媽——”羅根一肩膀撞去,撞開了屋門鉸鏈,人倒在門後走廊裡。

菲洛跳過他。“起來,粉佬,起來!”四分五裂的門板掉下一截長短正合適的木條,末端還有幾根釘子。羅根撿起來握住,才費力地邁開腿,跌跌撞撞在走廊裡開跑。他跑到一個分叉路口,兩邊都是陰森森的走廊,只有牆上的小窗透出一點刺眼的亮光。

不知菲洛走的哪邊。他向右邊跑去,登上一段臺階。

一個人影走下陰暗的走廊,小心翼翼地接近他。那人影纖細頎長,踮著腳平穩地靠近,活像隱藏在暗處的黑蜘蛛。一束光照亮了人影鮮紅的頭髮。

“又是你。”羅根說著掂了掂手裡木條。

“沒錯,是我。”黑暗中一聲叮噹,接著是金屬閃光。他指尖的木條斷開了,越過女人的肩膀,落在她身後的走廊。他又赤手空拳了,不過女人沒給他時間多想,她把匕首一樣的東西擲向他。他堪堪躲過,那東西從他耳邊呼嘯而過。女人馬上又甩另一隻手,什麼東西正好從眼底劃過他的臉頰。他一個趔趄靠在牆上,想搞清到底發生了什麼。

原來她擲出的是某種金屬十字鏢,三面利刃,一面是把手,把手的小環穿著一條鏈子,鏈子一頭隱在她袖管中。

飛鏢再度射出,將將掃過羅根躲開的臉,在牆上擦出一連串火花,然後平穩地滑回她手裡。她鬆開手,用鏈子輕輕搖它,讓它撞擊地板,它晃動著,舞蹈著,跟女人一起逼近羅根。女人一抖手,飛鏢重新射出,羅根拼命躲閃,卻還是被它掃過胸口,幾滴鮮血灑在牆上。

羅根向她撲去,但展開的雙臂什麼都沒碰到。只聽一聲脆響,他一隻腳離了地,腳踝劇痛。那女人在避開他攻擊的同時用鏈子纏住了他的腳。他趴倒在地,剛想起身,又被鏈子繞住脖子,只來得及在它收緊前把一隻手伸進去。女人站在他上方,用膝蓋頂住他後背,羅根聽見她用力收緊鐵鍊時的喘息聲從面具後傳出。鐵鍊越來越緊,嵌進了他的手掌。

羅根呻吟著,雙膝用力,勉力撐起雙腳。女人還在他背上,整個人壓在他身上,用盡全力拽鐵鍊。羅根空閒的手向後揮打,但夠不到,沒法把她甩開——她就像緊纏在他身上的藤蔓。他快喘不上氣了。他向前蹣跚幾步,然後向後一倒。

“呃!”女人在他耳旁低聲驚呼,他整個人把她撞向地面。鐵鍊鬆動了,羅根扯開它,鑽了出來,終於脫身。他翻身用左手卡住女人的脖子,用力地掐。女人用膝蓋頂,用拳頭打,但羅根壓住了她,她的攻擊虛弱無力。兩人身體交纏,氣喘吁吁,野獸般嘶叫著,臉幾乎貼在一起。幾滴血從羅根臉上的傷口滴在女人的面具上。女人抬手摸到羅根的臉,將他的頭向後推,手指戳進了他的鼻子。

“啊!”羅根大叫。疼痛猶如利劍紮入腦海。他放開女人,搖搖晃晃地起來,一手捂臉。女人也咳嗽著爬起來,照羅根肋下就是一腳,踢得他彎下腰去。但鐵鍊還在他手裡,他用盡力氣一拉,女人的手臂一下被拽了過去,整個人也尖叫著沖向他。羅根的膝蓋撞進她身側,痛得她當即昏迷。羅根抓住她襯衫背後,把她半拎起來,扔下臺階。

她重重地滾下臺階,彈了幾下,直滑到接近底部才停止。羅根有點想追上去結果她,但沒時間了。她來的方向出現了更多黑衣人。於是他轉身蹦跳著逃向另一條路,嘴裡詛咒著受傷的腳踝。

聲音在不知通往何方的走廊中回蕩,將他包圍。腳步聲、撞擊聲和喊叫聲從遠處傳來,他盯著四周的黑暗,渾身是汗,以手扶牆,一瘸一拐地奔跑。跑到拐角,他探身去看前面有沒有人,結果被一個冰涼的東西架在脖子上。一把匕首。

“你還活著?”他耳邊響起低語,“你輕易死不了是嗎,粉佬?”是菲洛。他輕輕推開她的手。

“哪兒來的匕首?”他也想有一把。

“他的。”牆角有一大攤暗紅血泊,血泊中有個縮成一團的人影,“這邊。”

菲洛貓下腰,在黑暗中前行。羅根依舊能聽到聲音,從下方,從兩側,從四面八方傳來。他們摸下一段臺階,來到另一條鑲嵌著烏木的昏暗走廊。菲洛始終貼著陰影,動作很快,羅根盡全力一瘸一拐地跟上,拼命克制才沒為受傷的腿慘叫出聲。

“那兒!他們在那兒!”後面的昏暗走廊中顯出幾道人影。羅根拔腿要跑,但菲洛伸手攔住他。前面湧出更多黑影。他左手邊有一扇虛掩的大門。

“進去!”羅根推門進去,菲洛急忙跟上。門旁立著一件龐大的傢俱,類似櫥櫃,上方分成一層層架子,裡面裝滿盤子。羅根抓住這東西的一邊,把它拖到門前,幾個盤子掉下來,在地上摔碎了。他用背抵住這東西,至少能撐一會兒。

這間屋很大,穹頂高聳,一側鑲嵌木板的牆基本被兩扇巨窗佔據,對面是一座碩大的石壁爐,窗子和壁爐間立著一張長桌,長桌兩旁各有十把椅子,桌上擺著餐具和燭臺。這是一間寬敞的餐廳,只有一個進口——也只有一個出口。

門後傳來模糊的叫喊,大櫥櫃不斷撞擊著他的背。又一隻盤子掉下來,在他肩膀上彈開,砸在石地上,碎片四濺。

“你的好主意!”菲洛吼道。羅根用力靠住搖搖欲墜的櫥櫃,雙腳難以支撐。菲洛沖向最近的窗子,摸索著將窗子分成無數小格的金屬窗格,想用指甲撬開。那裡出不去。

羅根發現了什麼。壁爐上掛著一把裝飾用的老舊巨劍。一把武器。他最後推了櫥櫃一下,沖向巨劍,雙手握住長柄,將它抽出托架。巨劍鈍得像犁頭,沉重的劍刃上鏽跡斑斑,但還算結實。它大概不能將人劈開,卻足以把人打倒。他一轉身,正看到櫥櫃倒下,上面的瓷器稀裡嘩啦全砸在地上。

黑影湧進屋子,統統戴著面具。當先的一個握著把嚇人的斧子,緊跟的一個握著短刃劍,再後面一人是黑皮膚,耳朵穿著金耳環,兩手分別握著彎曲的長匕首。

這些武器可不是為了制服人——除非砍頭也算。他們不想抓活口了,所以用上了殺人武器。這樣更好,羅根告訴自己。要說九指羅根有啥本事,那就是殺人。他看著那些戴黑面具的翻過櫥櫃,小心翼翼地圍攏,然後瞥了菲洛一眼,後者正握著匕首,齜出牙齒,黃眼睛裡凶光畢露。他緊握偷來的巨劍——沉重野蠻的武器,正適合殺人。

隨後羅根用最大音量吼著,跳向最近的面具人,長劍劈向腦袋。面具人慌忙躲閃,肩膀仍被長劍尖端砍到,將他頭暈目眩地掀翻。另一個面具人跳上前來補位,揮斧就砍,逼得羅根向後一晃,全身重量都壓在受傷的腳踝上。

他手中巨劍上下翻飛,但對方人數太多。有一人笨拙地爬上桌子,隔開了他和菲洛。他後背挨了一下,不由得前踏了一步,他轉身揮出巨劍,砍在柔軟的東西上。有人厲聲尖叫,但拿斧子的又沖向他。整個世界攪成一團——面具、鋼鐵、撞擊、武器刮擦、尖叫、咒駡、哭喊,還有粗聲喘息。

羅根繼續揮舞巨劍,但他實在太累、太酸痛、太多傷口了。沉重的巨劍越來越重。面具人閃過他的攻擊,鏽跡斑斑的巨劍砍在牆上,砍下一大塊鑲嵌木板,插入了木板後的石灰牆,差點從他雙手中震飛。

“噢——”敵人的膝蓋頂進了他肚子,他喘息著呻吟。又有東西擊中他的腿,他差點摔倒。身後有人在喊,但似乎很遙遠。他胸口疼,嘴巴酸,身上有血。全是血。他快喘不上氣了。面具人上前一步,又一步,面帶微笑,享受著勝利。羅根朝壁爐歪歪扭扭地退去,一隻腳打滑,單膝跪倒。

一切都結束了。

他一點力氣都沒了,再舉不動那把老態龍鍾的巨劍。一點力氣都沒了。屋子變得模糊不清。

一切都結束了。只剩下被遺忘的……

一陣冰寒自羅根肚內蔓延開來,他很久沒有這種感覺了。“不。”他輕聲說,“我不屬於你。”

但太晚了。太晚了。

***

……他渾身浴血,好得很,他喜歡血。但他跪著,這不對,血九指不對任何人下跪。他將手指插進壁爐石塊間的縫隙,宛如老樹樹根般撐起自己。腿很痛,令他不禁微笑。痛,才有怒。有人在他眼前晃來晃去。面具人。敵人。

屍體。

“很痛吧,北方人!”最近一具屍體的眼睛在面具下閃爍,寒光映照的斧頭淩空揮舞,“還不就範?”

“痛?”血九指仰天長笑,“我他媽讓你見識痛!”他向前一滾,鑽到斧子下方,如魚得水,手中巨劍低低地劃出一道巨大圓弧。劍砍折了一邊膝蓋,讓它折向錯誤的方向,又乾淨俐落地穿過另一條腿。面具人發出一聲含糊的哀號,上半身在空中扭動,藕斷絲連的雙腿無力地拍打著。

血九指感到有東西陷進後背。這不是痛,是信號,用一種只有他能懂的語言,告訴他下一具屍體的位置。巨劍隨他旋身,劃出一道殺氣騰騰、妙不可言的弧線,咬進對方的肚子,將之一劈兩半,拋進空中。那人撞在壁爐旁的牆上,隨一大堆石膏屑撒落。

一把匕首旋轉著呼嘯而至,伴著悶響深深地紮進血九指的肩膀。耳朵上穿金耳環的黑傢伙扔的。黑傢伙微笑著站在桌子對面,很滿意這一擊。這具屍體,大錯特錯。另一把匕首呼嘯而至,釘在牆上。血九指躍過長桌,巨劍破空。

黑傢伙躲開第一記重劍,也躲開了第二劍。速度頗快,人也機敏,但還不夠。第三劍咬進體側。沒什麼力道,不過隨手一砍,砸斷肋骨而已,疼得黑傢伙跪在地上尖叫。第四劍好多了,正好刺穿嘴巴,分開腦袋,在牆上濺出一個鐵與血的完美圓圈。血九指拔出肩頭匕首,扔到地上。鮮血自傷口噴出,浸透了襯衫,形成一大片溫暖可愛的紅色血漬。

他倒了下去,感覺身體在漂,猶如樹葉飄離樹幹,在地上翻飛。有個傢伙剛好沖來,手中短刃劍劈過他剛才站的地方,但還沒來得及轉向,血九指已趨上前,左手握住了這具屍體的雙拳。這傢伙用力掙脫,但毫無作用,血九指的手指像大山的根基一樣有力。像潮水一般無情。“你這路貨色也配來對付我?”他將這傢伙摔到牆上,用力擠壓雙手,直至對方的短劍指向自己的胸膛。“真他媽是個侮辱!”他咆哮著,將短劍紮進敵人的身體。

屍體的哀號從面具下傳出,血九指哈哈大笑,繼續扭動短劍。羅根或許會憐憫他,但羅根不在這裡,而血九指跟寒冬一樣冷酷。甚至更冷酷。他把短劍戳入,面帶微笑地砍來砍去。哀號聲連綿不斷,終至停止。鬆手之後,屍體倒在冰冷的石地上,鮮血讓他的手指變得滑膩,他把血蹭到衣服、胳膊和臉上——他喜歡血。

壁爐旁那傢伙軟綿綿地仰著頭,雙眼如潮濕的石頭,盯著天花板。入土了。血九指一劍劈開他的臉,以宣告事實。握斧的傢伙正爬向大門,還未斷開的雙腿蹭著身後的石頭,他一邊爬一邊氣喘吁吁地嗚咽。

“吵死了。”沉重的劍刃插進那傢伙的後腦,鮮血遍地噴灑。

“來吧。”他低聲說,轉身尋找下一具屍體,只覺房間在旋轉。“來吧!”他狂笑著咆哮,牆壁和屍體也隨他一同大笑。“你們一起上來吧!”

他看到一個黑皮膚的女人,臉上有道流血的傷口,手握匕首。她看起來與眾不同,但這無關緊要。他微笑著,雙手舉起巨劍緩緩逼近。她盯著他一路退讓,始終和他隔著桌子,黃眼睛像狼一樣兇狠。似乎有一絲微弱的聲音提醒他,她和他是一夥的。真可惜。

“北方人,呃?”一個巨大的陰影出現在門口。

“是。你是?”

“裂石。”

他塊頭大,非常大,而且夠強壯、夠兇狠,這從他一腳踹開櫥櫃、踩著碎盤子走來的姿勢就能看出。但這對血九指毫無意義——他就是為了粉碎他們而存在。霹靂頭巴圖魯比他還高大,三樹魯德比他更強壯,而黑旋風比他兇狠兩倍。他們無一例外都被血九指粉碎了,血九指粉碎了很多很多傢伙。越高大、越強壯、越兇殘,越有滋味。

“裂石?”血九指大笑,“他奶奶的,下一具屍體,僅此而已!”他舉起沾滿鮮血的左手,伸開三根手指,透過原本該是中指所在的那道裂縫露出猙獰的笑容。“他們叫我血九指。”

“呸!”裂石扯下面具扔在地上,“騙子!北方丟指頭的人多了去了。不是每個都是九指!”

“當然不。只有我。”

那張大臉憤怒地扭曲:“你這該死的騙子!借人名號恐嚇裂石者?看我不揍你個南北不分,人渣!我要讓你流幹血才入土!你這該死的、滿嘴謊話的膽小鬼!”

“讓我入土?”血九指笑得震耳欲聾,“只有我讓人入土,白癡!”

兩人不再多言。裂石沖上來,一手揮斧,一手揮釘頭錘,兩把武器都又大又沉,卻被他舞得虎虎生風。釘頭錘先到,在巨窗上砸出一個大洞,然後斧子劈下,劈開了木桌,木板到處亂飛,燭臺四下散落。血九指扭身閃避,蓄勢待發,等待時機。

接著血九指滾上桌子,釘頭錘擦肩而過,錘在一塊巨大的平地磚上,將它攔腰砸爛,碎屑四濺。裂石咆哮著,繼續揮舞武器,一把椅子成了兩半,一塊石頭摔出壁爐,牆上留下一道碩大的裂縫——這下斧子嵌在了木頭裡,而這一頓,血九指便迅速出劍,將斧柄砍碎,裂石手中只剩一節破把手。裂石隨手扔掉,舉起釘頭錘,展開更猛烈的攻勢。

釘頭錘迎面撲來,血九指的劍剛好抵住錘頭下方,從對方手裡把它扯出,它飛旋著掉進角落。但裂石張開兩隻大手,不顧一切地撲來。太近了,巨劍施展不開。兩條巨胳膊緊緊勒住了血九指,這具屍體也微笑起來。“抓住你了!”他大喊,用力擁抱血九指。

可悲的錯誤。倒不如擁抱烈火。

裂!

血九指的前額撞碎了這傢伙的嘴。他感到裂石的擁抱鬆動了一些,便聳動雙肩,爭取空間,一點點、一點點地掙脫束縛。他盡力把頭後仰,像公羊般蓄積力氣。第二下把裂石扁平的鼻子撞開了。這傢伙哼了一聲,手臂又鬆動了一些。第三下撞碎了顴骨,雙臂完全鬆開了。第四下撞碎了碩大的下顎。現在變成血九指擁抱這傢伙,狂笑著用前額繼續撞擊那張破碎的臉,就像啄木鳥:啄,啄,啄,啄。五、六、七、八,粉碎的節奏很過癮。九。他終於鬆開裂石。屍體朝旁一歪,癱倒在地,爛泥般的臉上鮮血汩汩而出。

“怎樣?”血九指笑著擦掉眼裡的血,又踢了幾腳毫無生氣的屍體。屋子在旋轉、翻騰,笑聲,笑聲。“怎麼……操……”他晃了晃,眨眨眼,昏昏欲睡,只覺營火忽明忽暗。“不……還沒……”他雙膝跪地。還沒完。還有屍體要宰,總有屍體要宰。

“還沒完。”他吼道,但時間到了……

***

……羅根尖叫著,倒在地上。痛。腿、肩、頭,哪裡都痛。他不停地哭號,直到被血嗆住,然後連喘帶咳地在地上翻滾抓摸。世界一片模糊,咳出的鮮血順嘴角流下,血多得讓他又哭出來。

一隻手鉗住他的嘴。“別他媽哭了,粉佬!停下。聽到沒有?”他耳邊響起一個低沉、緊張的聲音。陌生、兇狠的聲音。“別哭了,不然我就把你扔下,懂嗎?給你一次機會!”手拿開了,空氣陡然湧進他咬緊的牙齒,他發出一聲尖細的呻吟,但不是很大聲。

一隻手握住他手腕,架起他的胳膊,肩膀展開時他疼得直抽氣。他似乎被人在硬東西上拖。折磨。“起來,王八蛋,我搬不動你!起來,趕緊起來!給你一次機會,懂嗎?”

他緩緩起身,雙腿使勁,喉頭急促的呼吸像拉風箱一樣,但他畢竟做到了。左腳,右腳。放鬆。他雙膝糾結,疼痛頓時刺透雙腿。他大叫一聲,身子一歪,趴倒在地。躺著不動最好。他閉上雙眼。

有人狠抽了他一耳光,然後又一耳光。他呻吟著。什麼東西滑到他腋下,扶他起來。

“起來,粉佬!起來,不然我就把你扔下。給你一次機會,懂嗎?”

吸氣,呼氣。左腳,右腳。

***

長腳焦躁不安,先是用手指不停敲打椅子扶手,然後又倚在上面,一邊搖頭,一邊喋喋不休地抱怨趕不上潮水。傑賽爾倒蠻平靜,全副心思都放在盼望兩個蠻子淹死在護城河裡,好讓整場冒險化作烏有上。屆時他會有大把時間前往安格蘭。或許一切還能挽回……

身後的門開了,美夢粉碎了,悲劇再次發生。但他轉身時,沮喪卻為驚懼取代。

兩個衣衫襤褸的人站在門口,渾身是血,髒兮兮的——準確地說,更像兩個從地獄大門走出的魔鬼。古爾庫女人罵罵咧咧地蹭進屋子,九指一條胳膊搭在她肩上,另一條胳膊無力地晃著,鮮血從他指間滴下,他耷拉的腦袋抬不起來。

他們一起搖晃著走了一兩步,然後北方人軟綿綿的腳勾住了椅子腿,兩人一起撲倒。女人咒駡著,掙脫北方人無力的胳膊,把他推開後自己站了起來。九指呻吟著慢慢翻過身,肩上露出一條很深的傷口,鮮血滲進地毯,把那兒染紅。這場景好像肉鋪,傑賽爾看得目不轉睛,又是恐懼又是著迷,只顧吞口水。

“天啊!”

“他們跟來了。”

“什麼?”

“誰來了?”

一個女人謹慎地繞過門框。紅發,黑衣,戴著面具,是個刑訊官。傑賽爾麻木的腦袋想著,但他不明白她為什麼鼻青臉腫,走路也一瘸一拐。另一人跟在他身後,是個男人,手握一把重劍。

“跟我們走。”女人說。

“來抓我啊!”瑪律基尼啐道。傑賽爾驚訝地發現她不知從哪兒抽出了一把血跡斑斑的匕首。她應該被繳械了的啊!這裡不許帶武器!

他愚蠢地意識到自己佩了劍。他當然佩了劍。他慌張地摸索劍柄,抽出長劍,有點想用劍身拍打那個古爾庫魔鬼的後腦,省得她再傷害誰。審問部想抓她就抓好了,最好把其他人一併抓走。不幸的是,刑訊官似乎誤會了。

“放下武器。”紅發女嘶聲道,眯眼怒視著他。

“不!”傑賽爾說。他覺得被冒犯了,這女人居然先入為主地認定他跟這幫壞蛋是一夥。

“呃……”魁說。

“啊——”九指呻吟著,抓起染血的地毯,拽向自己,拉得桌子傾倒在地。

第三名刑訊官也進了門,站到紅發女身邊,戴手套的手握著一柄沉重的釘頭錘。釘頭錘令人不安,傑賽爾不禁想像被發怒的刑訊官用這個錘中腦袋是什麼樣。他不確定地撫摸著長劍劍柄,心裡直打鼓,只盼有誰趕緊交代他接下來怎麼做。

“跟我們走。”女人又說了一遍,她的兩個同伴緩緩進屋。

“噢,天啊。”長腳嘟囔一聲,躲到了桌子後面。

浴室門猛撞在牆上。巴亞茲站在門口,全身赤裸,滴著肥皂水。他緩緩掃視屋內,先看到握匕首的菲洛,皺了皺眉,然後看向躲在桌子後面的長腳、長劍出鞘的傑賽爾、張口結舌的魁和倒在血泊中的九指,最後停在握著武器的三個面具黑衣人身上。

不祥的沉默。

“他媽的怎麼回事?”他咆哮道,大步走到屋子中央,肥皂水從鬍子流到他厚厚的白色胸毛上,滑下亂晃的卵蛋,滴落在地。這太滑稽了,赤身裸體的老頭面對三個武裝到牙齒的刑訊官。這太滑稽了,但沒人笑得出來。老頭身上有種奇特的恐怖氣息,即便沒穿衣服,渾身肥皂水。刑訊官們向後退去,因為迷惑,也因為恐懼。

“跟我們走。”女人重複道,但語帶猶疑。她的一個同伴謹慎地逼近巴亞茲。

傑賽爾胃裡湧起一股奇怪的感覺。拉扯,吸吮,抽空,噁心,他好像又回到了鍛造者大廈陰影下的橋上,而且比那時更難受。巫師的臉色變得十分嚇人。“我的耐心是有限的。”

最近的刑訊官炸開了,像從高空墜落的瓶子。沒有巨響,只是輕柔的一聲。片刻前他還好端端舉劍走向老人,片刻後他已化作萬千碎片:某個難以分辨的器官黏在傑賽爾腦袋邊的石膏牆上,重劍“嘩啦”一聲掉地。

“你說什麼?”第一法師怒吼。

傑賽爾兩股戰戰,嘴巴大張,暈眩欲嘔,身體裡像被紮了個洞。鮮血濺在臉上,他不敢去擦。他難以置信地盯著赤裸的老人。一個和善的老傻瓜瞬間變成了殺人不眨眼的天生殺人狂。

紅發女愣了一會兒,全身濺滿血水和殘渣,雙眼瞪得像圓盤,然後她緩緩地向門口後退。另一個人跟著她匆匆退開,差點被九指的腳絆倒。屋內眾人呆若木雞。傑賽爾聽見外面走廊響起一串急促的腳步聲,兩名刑訊官肯定倉皇逃命了。他真想跟上。事實上,他們都該逃命,逃出這場噩夢。

“馬上出發!”巴亞茲厲聲喝令,同時好像忍痛般一縮身,“我穿上褲子就走。長腳,過來幫他!”他回頭喊道。領航員頭一次一言未發,眨眨眼,從桌子底下鑽出來,彎腰自昏迷不醒的北方人破爛的襯衫上扯下一條布當繃帶。然後長腳皺眉停下了,似乎不知從何開始。

傑賽爾吞了口口水。他還握著長劍,但已沒力氣收回鞘。那個倒楣刑訊官的碎片撒得滿屋都是,黏在牆上、天花板上和人們身上。傑賽爾沒見過死人,別提這麼可怕而不自然的死法。他覺得自己應該感到恐懼,事實上卻有一種強烈的解脫。現在看來,他之前的擔心全都不值一提。

因為,他至少還活著。

手頭的工具 The Tools We Have

格洛塔站在狹窄門道裡,倚著手杖等待。門內聲調逐漸升高:

“我說了,不見客!”

他暗自歎息。除了站在這折磨瘸腿,他有很多事可做,但承諾必須履行。這是間牢房,由毫無特色的門道連接的牢房,整棟房子在周圍數百間類似房子的簇擁下毫不起眼。街區是新建的,採用了新式設計:磚木結構,三層樓房,幾百棟湊一起。這對於擁有三兩僕人的一家來說挺好,適合中產階級——蘇爾特稱之為暴發戶、不知好歹的平民。這裡住的都是銀行家、商人、藝術家、店主和辦事員之流。甚至有那麼一兩棟屬於得道升天的農民。

比如這棟。

門內的叫嚷停止了。格洛塔聽到動靜,玻璃碰撞聲,然後門開了條縫,一個女僕伸出頭來。是個醜女,生了雙水汪汪的大眼睛,看起來害怕又不安。算了,我不是見慣了嗎?被押進審問部的哪個不是害怕又不安。

“她現在可以見您了。”女孩含糊地說。格洛塔點頭,越過她進房。

他模糊記得,某年夏天,他曾在安格蘭的威斯特家中做客一兩周,那或許是十多年前的事。但感覺過了一百年;他記得在威斯特家庭院裡和威斯特比劍時,每天都有個黑髮女孩認認真真地觀看;他還記得不久前在公園裡遇見一位年輕女人,她向他問好,但那時他渾身不舒服,站都站不直,而記憶中她的面孔早已一片模糊。格洛塔不知這次會見到怎樣的她,但肯定沒想到會發現如此嚴重的瘀青,一時間他吃驚不小。雖然他隱藏得很好。

瘀青就在她左眼下,黑、紫、棕、黃混合,下眼瞼腫得老高。她嘴角也有傷,破嘴唇結了痂。關於瘀青,少有人比格洛塔瞭解更多。她的傷決非意外,她被人當面揍過,揍她的人下了重手。他看著這醜陋的瘀青,聯想老朋友柯利姆·威斯特在他的餐廳哭著求助,將兩者聯繫起來……

有趣。

她坐在那裡,高昂下巴,把瘀青最重的一邊對準他,似乎發出了無言的挑戰。她跟她哥不同,完全不同,她決不會在餐廳裡哭泣,無論那是誰的餐廳。

“我能為您做什麼,審問官?”她冷冰冰地問。他發現“審問官”三字她說得稍有含糊。她喝了酒……但隱藏得很好,尚未失去理智。格洛塔抿緊嘴。不知為何,他感到必須加倍小心。

“我不是為公務而來。你哥哥提出要我——”

她粗魯地打斷他:“他?真的?你是來確保老娘不跟壞人上床的,對嗎?”格洛塔愣了一會兒,待充分理解這番話的含義,不由輕笑出聲。噢,爽快!我想我喜歡上她了!“笑什麼?”她質問。

“對不起。”格洛塔用一根指頭擦了擦濕潤的眼睛,“我在皇帝的監獄蹲了兩年。我敢說,若一開始就知道要住那一半長的時間,我會更努力地自殺。黑暗中的七百天啊,我想,那也是活人離地獄最近的地方了。好了,我的論點是——想沖我來,光憑髒話遠遠不夠。”

格洛塔朝她露出最噁心、最瘋狂的無牙笑容。沒幾個人能在這樣的醜陋笑容下堅持,但她毫不動搖——事實上,她很快回以微笑。嘴唇一邊高一邊低的露齒笑容,讓他感到奇特的魅力。或許她也是個驚喜。

“我就直說,你老哥要我在他離開期間照顧你。首先,我不會管你跟誰上床,雖然我的一般性結論是,年輕女士床上得越多,名譽就墮落得越快,而對於年輕男士,結論剛好相反。這很不公平,但生活本就不公平,這樣的不公不值一提。”

“哈,這倒沒錯。”

“很好,”格洛塔總結,“我們開始互相理解了。我發現你傷著了臉。”

她聳肩:“摔著了。我是個大笨蛋。”

“我明白你的感受。我比你更笨,不僅摔掉了一半牙齒,還廢了條腿。看看我,瘸子一個,這說明若是沒人提點,不經意間一點笨拙也能造成嚴重後果。所以了,我們這幫笨蛋就該互相提醒,你覺得呢?”

她若有所思地看著他,摸了摸臉頰的傷。“是的,”她最後說,“我想是的。”

***

高爾手下的維塔瑞刑訊官癱倒在審問長辦公室大黑門外的椅子上,面對著格洛塔。她似乎癱軟如泥,沒有一絲力氣,活像蓋在椅子上的一塊濕布,頎長的四肢耷拉著,頭靠在椅背上。她的眼睛慵懶地抽搐,不時抬起沉重的眼皮看看周圍,又傲慢無禮地盯住格洛塔。但她從未轉頭——甚至沒移動過一塊肌肉,似乎動一動就會痛得難以忍受。

也許正是如此。

顯然,她剛經歷一場拳拳到肉的惡鬥,黑衣領上的脖子佈滿斑駁瘀傷,黑面具周圍還有更多傷痕,前額有道長長的傷口。她垂下的手有一隻緊裹繃帶,另一隻手的指節全是結痂的血。她被狠揍了一通,對頭是個身經百戰的強手。

小鈴鐺忽然響起,“格洛塔審問官,”秘書一邊招呼,一邊匆忙離開桌子去開門,“審問長閣下接見您。”

格洛塔歎口氣,哼了一聲,沉沉地拄起手杖。“祝你好運。”他跛行經過時女人說。

“什麼?”

她極輕微地朝審問長辦公室點頭:“他今天准會大發雷霆。”

門一開,蘇爾特的聲音立即傳進候見廳,由模糊低語轉為聲嘶力竭的喝罵。秘書從門口跳開,仿佛被扇了一巴掌。

“二十個刑訊官,”審問長的尖叫從門後傳出,“二十個!我們應該審問那婊子,而不是統計傷亡!多少刑訊官?”

“二十個,審問——”

“二十個!天殺的!”格洛塔深吸一口氣,緩緩走進門。“死了幾個?”審問長怒衝衝地在屬於他的巨大圓形辦公室的瓷磚地上踱步,邊走邊揮舞長胳膊。他仍穿著一塵不染的白衣。但亂了一根頭髮,或許兩三根。他應是動了真怒。“幾個?”

“七個。”高爾主審官縮在椅子裡喃喃作答。

“三分之一!三分之一!傷了幾個?”

“八個。”

“非死即傷!對上幾個?”

“總共加起來有六——”

“是嗎?”審問長一拳砸在桌上,傾身逼近畏縮的主審官。“我聽說只有兩個,兩個!”他尖叫著,又開始繞桌子轉圈,“還是兩個蠻子!只有兩個!白蠻子和黑蠻子,黑蠻子還是個妞!妞!”他憤怒地一腳踢向高爾身邊的椅子,椅子悶聲悶氣地晃了晃。“更見鬼的是,居然在光天化日之下讓無數人看見了!我有沒有囑咐你悄悄地幹?悄悄這個詞在你的詞典裡就是這樣嗎,高爾?”

“可是審問長,當時情況不容——”

“不容?”蘇爾特的尖叫又高了八度,“不容?你怎敢對我說不容,高爾?我要你悄悄地幹,你來了場鬧翻半個阿金堡的屠殺,還他媽失敗了!你讓我的臉往哪兒擱?更見鬼的是,你還讓我顯得虛弱!我在內閣裡的敵人會立即利用這場鬧劇來對付我。莫拉維早就在製造麻煩,老饒舌鬼,成天呼籲什麼自由、解禁!見鬼的律師!他們氣焰囂張,我們卻無法阻止!現在你給我來這出,高爾!我很克制,我很理解,我很願意看到好的一面,但豬就是豬,不管撒幾泡尿照出來還是豬!你對你造成的損失到底有沒有一點概念?你有沒有想過你讓我們白忙活了幾個月?”

“可是,審問長,他們不是剛離開——”

“他們會回來,白癡!他們製造這麼多麻煩不是為了撒手離開,呆子!他們人走了,蠢貨,也帶走了所有線索!他們是誰,他們想幹嗎,他們的幕後主使!剛離開!離開?見鬼去,高爾!”

“我失策了,閣下。”

“你不只失策!”

“我向您道歉。”

“你很幸運,沒被放在火爐上道歉!”蘇爾特厭惡地冷笑,“給我滾出去!”

高爾畏畏縮縮地逃離前,不忘朝格洛塔投來最惡毒的目光。再見,高爾主審官,再見。審問長的怒火沒有比你更適合的目標。眼見對方失勢,格洛塔沒能忍住極輕微的微笑。

“你覺得有趣?”蘇爾特伸出戴白手套的手,冷若冰霜地說。紫鑽在他手指上閃爍。

格洛塔彎腰親吻:“當然不,閣下。”

“很好,我明確告訴你,你也好不到哪去!鑰匙?”他嘲弄地說,“故事?卷軸?我發了什麼瘋才會聽你慫恿?”

“我明白,審問長,我道歉。”格洛塔謙卑地坐進高爾剛剛離開的椅子裡。

“你道歉,道歉?個個都來道歉!頂屁用!我寧可不聽道歉,要實實在在的結果!想一想,我對你期望有多高!不過話說回來,我們也只能利用好手頭的工具。”

什麼意思?格洛塔不動聲色。

“我們有麻煩,南方有大麻煩。”

“南方,審問長?”

“達戈斯卡的形勢急劇惡化,半島上的古爾庫軍越來越多,現在對守軍的優勢已達到十比一,而我們的機動部隊全調去了北方。阿杜瓦城內還有三團王軍,但眼下半個米德蘭的農民都在騷動,這些兵一個都不能調。達瓦斯主審官每週會跟我寫信報告,他替我嚴密監視著達戈斯卡,你明白?他懷疑有人密謀將城市拱手送給古爾庫人。他的信三周前停了,而昨天我得知達瓦斯失蹤了。失蹤!一個審問部的主審官!竟然失蹤!我失去了耳目,格洛塔,我在關鍵時刻一抹黑!我需要派個能信任的人去那裡,你明白?”

格洛塔的心一顫:“我?”

“噢,你變機靈了,”蘇爾特冷笑,“你被任命為新任達戈斯卡主審官。”

“我?”

“祝賀你,不過對不起,慶祝晚宴得等時局安定!你,格洛塔,你!”審問長傾身靠近,“你去達戈斯卡掘壕固守,找出達瓦斯的下落,清理我們的後花園。你要挖出所有叛徒,一個不留,斬草除根,統統幹掉!我只要結果,哪怕你為此燒烤總督大人!”

格洛塔吞了口口水:“燒烤總督大人?”

“你是堵回音壁嗎?”蘇爾特叫道,身子傾得更低。“給我挖出爛根,砍掉!掀起!燒光!除淨叛徒,不管是誰!如若必要,你親自接管城防。你當過兵!”他伸出手,從桌上滑過一張卷軸。“這是國王的委任狀,由全體十二位閣員簽署。全體。我費盡心血才搞到它,它授予你在達戈斯卡便宜行事的全權。”

格洛塔低頭盯著這張卷軸。不過是黑字寫在一張淡黃的紙上,底下有個巨大的紅蠟印。我們全體簽名人,授予國王陛下最忠實的僕人,沙德·唐·格洛塔主審官,以必要的所有權限和權力……幾段整潔字跡下是兩排簽名,有的塗畫潦草,有的華麗花哨。霍夫、蘇爾特、莫拉維、瓦盧斯、哈萊克、伯爾、托齊霍姆。所有人。全體閣員。格洛塔用兩根顫抖的指頭捏著這張紙,覺得有點眩暈,似乎它重若千鈞。

“別忘乎所以!你仍需小心謹慎。我們承擔不起再次蒙羞的代價,又必須不惜一切代價阻止古爾庫人,直到安格蘭的事情了結。不惜一切代價,你明白?”

我明白。你派我去一個被重重圍困、內部又全是叛徒的城市,而我的前任剛剛神秘失蹤。這與其說是提拔,不如說是跳火坑。但我們必須利用手頭的工具。“我明白,審問長閣下。”

“很好。定時報告,我希望你用信件把我淹沒。”

“這個自然。”

“你手頭有兩個刑訊官,對嗎?”

“是的,閣下,弗羅斯特和塞弗拉。兩人都非常——”

“根本不夠!到南方你不能信任任何人,即便是那邊的審問部。”蘇爾特考慮了一下,“尤其是審問部。我為你挑了六七名好手,包括維塔瑞刑訊官。”

讓那女人來監視我?“可是,審問長閣——”

“別跟我‘可是’,格洛塔!”蘇爾特嘶叫,“別‘可是’我,尤其是今天!我們能讓你更瘸!更瘸,你明白?”

格洛塔低頭:“我道歉。”

“你在打小算盤,對嗎?別以為我不知道。你不要高爾的人插手?很好,她在給他幹之前是給我幹的。她是個斯提亞人,來自斯皮奈城邦。斯皮奈人跟雪一樣冷,而我向你保證,她又是其中最冷血的。所以你不必擔心。至少不必擔心高爾。”喲,只需擔心您,我好安心喲。

“我很榮幸有她協助。”我他媽見鬼的得處處防著她。

“你他媽見鬼的怎麼榮幸都可以,但不准讓我失望!再搞砸,一張紙可就救不了你了。船等在碼頭,去吧,立刻出發。”

“是,閣下。”

蘇爾特轉身大步走到床邊。格洛塔默默地起身,默默地把椅子送回桌下,默默地穿過房間。他默默地開門時,發現審問長站得筆直,背著雙手,沒有回頭。直到門“哢嚓”一聲關上,格洛塔才意識到自己屏住了呼吸。

“結果如何?”

格洛塔猛然扭頭,脖子“喀拉”一聲,痛得厲害。

真他媽操蛋,我怎麼總記不住別這樣扭脖子。維塔瑞刑訊官仍癱在椅子上。用疲憊的眼神向上打量他,似乎在他進去期間一動未動。能合作嗎?他在口腔裡蠕動舌頭,舔過空空的牙齦,仔細思考。難說。“有趣,”他最後道,“我被派往達戈斯卡。”

“我知道。”這女人的確有口音,他現在聽出來了。輕微的自由城邦口音。

“我想你得陪我去。”

“我想我非這樣不可。”但她沒動。

“我們很著急。”

“我知道,”她伸出手,“能拉我起來嗎?”

格洛塔抬起兩邊眉毛。世上除了我還會有人提這種要求?他有些想說不,到頭來還是伸出手,哪怕只為體驗一下。她指頭攏住他的手,開始向上拉。她眯起眼,他聽到她緩緩離開椅子時的喘息。很痛,讓她這樣拽他的胳膊、拽他的背,很痛。但她更痛。他很確定在她在面具後痛得咬緊了牙。她依次小心翼翼地挪動四肢,似乎在擔心哪兒會痛得難以忍受。格洛塔不由笑了。這是我每天的晨間儀式。看到其他人履行一遍,真是大快人心。

她終於站了起來,繃帶包紮的手按住肋骨。“你能走嗎?”格洛塔問。

“走慢點。”

“怎麼搞的?狗咬的?”

她忍俊不禁:“不,大個北方人把我打得屁滾尿流。”

格洛塔哼了一聲。好吧,至少這會兒不用兜圈子。“我們出發吧?”

她低頭看著他的手杖:“你那玩意兒似乎沒多的,是嗎?”

“恐怕沒有。我只有一根,而且沒它寸步難行。”

“我明白你的感受。”

明白才怪。格洛塔轉身跛行離開審問長辦公室。明白才怪。他聽到女人蹣跚跟上。讓人追趕我的滋味實在太美了。他加快腳步,不管痛不痛。反正她更痛。

回南方,他舔舔牙齦空洞,南方可沒留下多少美好回憶。又去打古爾庫人,上次已然毀掉我一生。去一個誰也不能信任——尤其是派我來的人——的城市抓叛徒。頂著酷熱與沙塵累死累活,執行一項無人感謝、且幾乎肯定會失敗的使命。而失敗,多半意味著送命。

他自覺臉頰抽搐,眼皮跳動。命喪古爾庫人之手?命喪叛徒之手?命喪審問長閣下或他的探子之手?甚或像前任一樣悄悄消失?誰有這麼多死法可選呢?他嘴角翹起。我簡直等不及了。

但那個終極問題一直徘徊在腦海,反反復複,沒有答案:

為什麼要幹這個?

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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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小小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