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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律法(卷二):世界邊緣 By 喬·阿克羅比

Part.1 第一部

寬恕敵人,不過要在吊死他們之後。

——海因裡希·海涅

大平衡者 The Great Leveller

該死的霧。它湧進眼睛,讓你只能看清前方幾跨;它湧進耳朵,讓你啥都聽不見——聽見也辨不清方向;它湧進鼻子,讓你只聞到潮氣、濕氣。該死的霧,探子的天敵。

他們幾天前渡過白河,離開北方進入安格蘭。一路上狗子都很緊張。偵察陌生的土地,時刻擔心捲入戰團,這壓根兒非他們本意。所有人都緊張。除了三樹,他們都沒離開過北方。寡言或許例外,他從不說自己去過哪兒。

他們路過幾個被燒毀的農場,途經一座杳無人煙的村子,聯合王國的房屋又大又方。他們看到馬和人的足跡,不少足跡,卻沒見人。狗子知道貝斯奧德離得不遠,正派人四處掃蕩,燒光殺光搶光——大肆破壞。貝斯奧德的探子也無處不在,倘若狗子或他們中其他哪個被抓,便只有死路一條,而且會被慢慢折磨死。千刀萬剮,腦袋插矛上等等,狗子心知肚明。

若被聯合王國抓住呢?多半也是死吧。畢竟雙方在打仗,打仗的人腦子不好使,狗子不覺得他們會浪費時間分辨北方人的好壞。總而言之,他們性命岌岌可危,這足以讓他們緊張了,何況他本是個容易緊張的傢伙。

現在的霧更是雪上加霜。

霧中緩步潛行讓他口渴,於是他穿過茂密灌木,往水聲傳來的方向走。到河邊,狗子跪下雙手掬水喝。這裡落滿腐爛樹葉,十分濕滑,但區區濕滑顧不得了,反正他髒透了。一陣風從樹林外吹來,濃霧倏忽聚攏,繼而散開,讓狗子看到了他。

他躺在狗子前頭,雙腿泡在河裡,上身在岸上。他們四目相對,都嚇得愣住了,直至狗子看到他背後露出一截長棍子——一根折斷的長矛——才意識到:他死了。

狗子往水裡吐口唾沫,緩緩逼近,同時環視四周,以防有人從背後偷襲。這是個二十多歲的男人,黃髮,灰唇上殘留著棕色血跡。屍體身著被水泡漲的加墊夾克,這一般是穿在鏈甲下的。看來是個戰士,可能掉了隊,迷了路然後被殺。肯定是聯合王國人,但外貌和狗子及其他北方人也沒什麼不同,並且現在人死了,死人看起來都差不多。

“大平衡者。”狗子心情複雜地輕聲道。這是山民對死神的叫法。死神面前,眾生平等。無論有無外號、南方北方,他最終都會逮住你,一視同仁。

水裡的人看來沒死幾天,兇手可能還在附近,這才是狗子擔心的。迷霧中充滿聲音,可能有上百親銳埋伏著等他們,也可能只是河水潺潺。狗子拋下河邊屍體,潛回樹林,矮身躲過灰霧中出現的一條條樹枝。

他差點被一具樹葉半埋的屍體絆倒,此人手臂大張,仰面朝天。另一具屍體側面中了兩箭,臉栽在泥裡,雙膝下跪,屁股撅天。狗子早知死沒有尊嚴可言,他加快腳步,想儘早與其他人會合報告,儘早遠離屍體。

結果他看到更多屍體,簡直要受不了了。他從來受不了屍體。人變屍體很簡單,他知道一千種方法,而無論哪種都沒有後悔藥吃。前一秒那人還充滿希望、思想和夢想,有朋友、家庭與歸宿,下一秒就入土了。狗子想起受過的傷、參加過的戰爭和搏鬥,不禁感歎還活著真幸運。傻瓜的幸運。他擔心自己的運氣是不是到了頭。

他快跑起來了,在濃霧裡像個混小子一樣亂撞。不再沉心靜氣,不再嗅探,不再傾聽。他是有外號的人,幾乎踏遍北方每寸土地,原不該如此莽撞,但人總有例外情況。

他從沒見過眼前這番景象。

他身側被狠撞了一下,摔個狗啃屎。他想爬起來,卻立刻被踢倒。他試圖還擊,但襲擊他的雜種力大無比,不等他動手,又把他仰面朝天踢翻在地。他只能咒駡自己粗心大意,咒駡自己、這些屍體還有這片霧。一隻手鉗住他脖子,快要捏碎氣管。

“嗨啊。”他呻吟著抓撓那只手,心知在劫難逃,所有的願望即將化為塵土。大平衡者終於還是逮住他了……

對方的手指停住了。

“狗子?”有人在他耳邊問,“是你?”

“嗨啊。”

那只手松了,狗子使勁吸了口氣,感覺自己被拉著外套拽起來。“我操,狗子!差點兒弄死你!”他聽出聲音了。好吧,狗日的黑旋風。狗子為差點被他掐死而生氣,又為還活著傻開心。真是個傻瓜。他聽到黑旋風笑話他。笑得真他媽難聽,像烏鴉叫:“你沒事?”

“你好熱情。”狗子一邊使勁兒喘氣,一邊啞著嗓子說。

“算你小子走運,我本想下重手咧。重手咧。我當你是貝斯奧德的探子,我以為你走遠了,在山谷對面。”

“你看到了,我沒去。”他輕聲說,“其他人呢?”

“在操蛋的霧飄不到的山頭上,那裡看得遠。”

狗子沖來路點頭。“那邊有屍體,很多屍體。”

“很多屍體?”黑旋風問,好像狗子不明白很多屍體是個什麼概念,“哈!”

“沒錯,是很多,而且我估計死的都是聯合王國人。似乎打了一仗。”

黑旋風又哈哈大笑:“打了一仗?你估計?”狗子不確定他什麼意思。

“我操。”他說。

他們五人站在山頂。霧散了,狗子卻寧願沒散。他看到黑旋風暗示的場面,看得十分清楚。整個山谷全是死人,有的散佈在高高山坡上的石頭間和荊棘叢裡;有的躺在穀底草地中,像從麻袋倒出的釘子,歪七倒八插在棕色泥巴路上;有的倒在河邊,在岸上堆積。胳膊、大腿和斷槍從殘留的霧氣中支棱出來,到處都是,箭射死的、劍刺死的、斧頭劈死的。烏鴉為這場盛宴大聲歡叫,這是它們的好日子。狗子有段時間沒見過戰場了,這場面喚醒了他似曾相識的回憶。恐怖的回憶。

“我操。”他又罵了一次,不知還能說什麼。

“估計聯合王國軍從道上過,”三樹眉頭緊鎖,“估計很趕,想打貝斯奧德個措手不及。”

“估計他們偵察得不仔細,”巴圖魯悶聲悶氣地說,“反被貝斯奧德打個措手不及。”

“也許是因為濃霧,”狗子說,“今天這樣的霧。”

三樹聳肩。“也許罷,每年這時候霧都挺大。反正他們排隊走在道上,趕路一整天筋疲力盡,然後貝斯奧德從這兒,還有那兒,那條山脊上,發動襲擊。先射箭擾亂隊形,然後親銳們高喊著沖下高地,一往無前。估計聯合王國軍很快被擊潰了。”

“相當快。”黑旋風說。

“然後變成屠殺,沿路跑還是跳水裡都是死路一條。有人趕緊脫盔甲,有人穿著盔甲就想遊過河,他們爭先恐後擠在一起,箭如雨下。一些人勉強爬到下方的樹林中,可狡猾的貝斯奧德早派了騎兵埋伏在那兒收拾殘局。”

“見鬼。”狗子又說,他不僅是噁心了。他親身經歷過這種潰逃,並且記憶猶新,至今仍教他不寒而慄。

“乾淨俐落,”三樹說,“不得不贊貝斯奧德那雜種。他幹這些活兒真是駕輕就熟,無人可比。”

“仗打完了,頭兒?”狗子問,“貝斯奧德贏了?”

三樹輕輕搖頭。“南方人不止這些,多著咧,大部分在海對面。據說那裡的南方人數也數不清,比北方的樹還多。他們或許要過一陣才能來,但總歸會來的,這只是開始。”

狗子放眼望去,潮濕的山谷中全是死人,擠擠挨挨、橫七豎八,統統成了烏鴉的美餐。“對他們來說,這可不是個好開始。”

黑旋風卷起舌頭吐了口痰,像往常一樣吵嚷:“他們像待宰的綿羊!三樹,你想要這種死法兒?呃?你指望這幫傢伙?操他奶奶的聯合王國!打仗一竅不通!”

三樹點頭:“估計我們得給他們上一課。”

大門外是黑壓壓的人群:瘦骨嶙峋、面露菜色的女人,衣服襤褸、髒兮兮的孩子,還有男人,老少都有,或被沉重的包裹壓得彎腰駝背,或是緊抓行李。他們有的牽騾子推小車,上面裝滿各種看起來沒用的東西——木椅、錫壺、農具等——更多人一無所有,淒淒慘慘。狗子覺得後者值得同情。

他們和他們的雜物堵住了路,他們的懇求和威脅充斥在空氣中。狗子嗅到濃得像湯的恐懼,這些人都想逃離貝斯奧德。

他們互相推擠,有人往裡擠,有人往外擠,到處都有人摔在泥土中。他們拼命想進門,仿佛那是母親的懷抱,卻怎麼也擠不進去。狗子看到人群頭頂矛尖閃耀,聽到嚴厲的喝叫。前方有衛兵把守,禁止進城。

狗子靠向三樹。“看來他們連自己人都不讓進,”他低聲說,“會讓我們進嗎,頭兒?”

“他們需要我們,這毋庸置疑。交涉一下,他們會懂的,不然你還有什麼好提議?”

“打道回府,置身事外?”狗子暗自低語,但還是跟著三樹擠進入群。

南方人又驚又怕。有個小女孩瞪著驚恐的大眼睛,手裡抓著個老舊袋子。狗子想沖她笑,但他與硬漢子、冷兵器打久了交道,實在笑不好。女孩尖叫著跑了,周圍人也被她感染,他們在狗子和三樹前面沉默而警惕地分開,即便兩人沒帶武器。

他們一路走到城門,遇到擋路的只需輕推,對方就會讓開。狗子看到那些兵了,有十二個,門前站成一排,看上去一模一樣。他甚少見到如此沉重的盔甲,從頭到腳全副武裝,擦得鋥亮。他們戴著頭盔一動不動,好像大理石柱。狗子不禁想,跟這些個傢伙咋打?弓箭沒用,長劍也不行,多好的運氣才能正中板甲接縫處啊。

“估計需要鋤頭之類。”

“啥?”三樹低聲問。

“沒啥。”顯然,聯合王國人對打仗有奇怪的理解。若靠閃亮家什就能贏,貝斯奧德早該完蛋了。可惜並非如此。

他們的頭兒坐中間,面前的小桌子擺了些紙。他比其他人還怪,身穿鮮紅夾克,狗子覺得穿這種衣服打仗真是胡來——活靶子嘛。而且他太年輕,鬍子都沒長全,卻盛氣淩人。

有個髒兮兮的大個男人正和他吵。狗子伸長耳朵,試著理解聯合王國話。“我有五個孩子在門外。”農民說,“沒一點兒吃的。你叫我怎麼辦?”

一位老人擠上前:“我是總督大人的朋友,我要你放我進——”

頭目打斷兩人:“見鬼,我管你是誰的朋友,還是有一百個孩子!奧斯騰霍姆人滿為患,伯爾元帥下令每天只准進兩百難民,今天的名額清晨就滿了。你們回去等明天吧,趁早回去。”

兩人沒動。“滿了?”農民吼道。

“但總督大人——”

“快滾!”那小子咆哮著以拳捶桌,“想惹毛我嗎?我讓你進!我把你拖進城,當叛賊吊死!”

兩人嚇住了,匆匆退開。狗子開始擔心自己的待遇,但三樹已走到桌旁。那毛頭小子皺著眉,好像他們比剛拉的屎還臭。狗子覺得不公平,為這場合,他洗了數月來的第一回澡。“見鬼,你們又有何貴幹?我們不接待乞丐和間諜!”

“很好。”三樹吐字清晰、耐心,“我們不是乞丐也不是間諜。我叫三樹魯德,這位是狗子,我們想和管事的談談。我們要為國王效勞。”

“為國王效勞?”那小子皮笑肉不笑地回道,“你叫他狗子?真有趣,怎麼起的?”他為自己的妙語吃吃發笑,周圍人也竊笑不已。狗子覺得他們真是一幫裹著滑稽衣服和閃亮盔甲的蠢驢。貨真價實的蠢驢。可說出來有什麼好處呢?沒帶黑旋風簡直太明智了。他來的話,只怕要將這白癡開膛破肚,然後連累狗子和三樹一起被殺。

那毛頭小子身子前傾,教育小孩般一字一頓地說:“非有特殊需要,北方人不得入城。”

看來,貝斯奧德越過邊界、首戰告捷、大肆侵略的當下,他們還不夠特殊。三樹不死心,狗子覺得完全是白費力氣。“我們要求不高,有吃有地方睡就行。我們一共五個,都有外號,身經百戰。”

“陛下有的是士兵,不過呢,我們倒比較缺騾子。或許你們可以幫忙背東西?”

三樹的好脾氣眾所周知,但也有極限,狗子估計對方快觸底了。那刺頭根本不知自己自尋死路。三樹魯德不是個能拿來開玩笑的人,他在北方赫赫有名,光外號就能讓人恐懼或心生勇氣——視乎他站哪邊。他的耐心是有限的,幸好還沒觸底,算這些人走運。

“騾子,呃?”三樹吼道,“騾子也會尥蹶子,小心腦袋被踢掉,小子。”說完他轉身沿來路揚長而去。驚慌的人群先給他們讓路,又在他們身後擁作一團,同聲吵嚷,向士兵訴說為什麼該放自己進去、把別人留在寒冷的門外。

“跟想像中不一樣啊。”狗子嘀咕,三樹一言不發低頭走在前,“咋辦,頭兒?”

老漢回頭陰鬱地看了一眼。“你瞭解我,你覺得那操蛋的答覆應付得了我?”

當然,狗子知道他不會就此甘休。

跨:指距離,約為一步的距離長短。

完美計畫 Best Laid Plans

安格蘭總督的大廳很冷,冷色高牆樸實無華,寬敞的廳內鋪著冷石地板,壁爐裡積滿冷灰。房間裡唯一的裝飾是掛滿一面牆的壁毯,繡有聯合王國的金太陽,太陽中間是安格蘭的交叉雙斧。

米德總督癱在空曠大桌子後的硬木椅裡,雙目無神,右手無力地握著酒杯。他臉色蒼白,面無表情,皺巴巴的官服沾滿酒漬,稀疏的白髮亂作一團。在安格蘭出生長大的威斯特少校一直聽聞米德是位強勢的領袖,意氣風發、不知疲倦地保護著他的領土和人民,但現在看起來完全是具行屍走肉。職位項鍊仿佛將他壓垮,他整個人輕飄飄的,猶如那冰冷熄滅的壁爐。

氣溫寒冷,低落的情緒更讓人如墜冰窟。伯爾元帥站在大廳正中,雙腿分立,兩隻大手攥在身後,捏到指節發白。威斯特少校筆直地站在元帥身後,低著頭,暗自後悔脫了外套。若說屋裡和屋外有溫差的話,屋裡或許還冷些,而即使才進入秋季,外面已冷極了。

“來一杯嗎,閣下?”米德頭也不抬,含混地說。空曠的大廳讓他聲音顯得格外虛弱,威斯特似乎看到老人說話的吐息。

“不,總督大人,我不需要。”伯爾皺眉道。據威斯特觀察,元帥近一兩月除了經常皺眉,似乎沒別的表情。他期待時皺眉,滿意時皺眉,驚訝時還是皺眉,而這次應該是非常憤怒的皺眉。威斯特緊張地將身體重心從一條麻木的腿轉到另一條,讓血液流動。他真想離開這兒。

“你呢,威斯特少校?”總督大人低聲問,“要不要來一杯?”威斯特剛要拒絕,伯爾先開口了。

“怎麼回事?”他吼道。嚴厲的質問撞在冰冷的牆上,在寒冷的房梁間回蕩。

“怎麼回事?”總督大人晃動身子,凹陷的眼睛緩緩看向伯爾,好像第一次見到他。“我的兒子們犧牲了。”他顫抖的手抓緊杯子,一口喝個精光。

威斯特看到伯爾元帥身後的手握得更緊了。“我非常遺憾,總督大人,但我問的是邊境情況,我問的是黑井村。”

提及這地方,米德身子一抖。“那兒打了一仗。”

“那兒發生了一場屠殺!”伯爾咆哮,“你怎麼解釋?你沒收到國王的命令嗎?盡可能召集士兵,完善防禦,等待增援?絕不冒險與貝斯奧德交戰!”

“國王的命令?”總督大人努嘴,“你是指內閣的命令?我收到了,讀過了,也考慮過。”

“然後?”

“我撕掉了。”

威斯特甚至能聽到元帥閣下鼻子呼出的粗氣。“你……撕掉了?”

“一百年來,我和我的家族治理著安格蘭。我們來時,這裡一無所有。”說起這些,米德驕傲地揚起下巴,挺起胸膛,“我們開墾了這片荒野,伐木築路,修建農場和礦山,打造出整個聯合王國最富饒的市鎮!”

老人神采飛揚,似乎變得高大、威武、雄壯了。“這裡的人民尋求我的保護,而非漂洋過海去找內閣。我怎能允許那些北方蠻子、那些野獸大搖大擺掠奪我的土地?毀壞我先人的成果?容忍他們燒殺搶掠,無惡不作?我怎能在他們蹂躪安格蘭時安坐高堂?不,伯爾元帥!我做不到!我召集所有男人,武裝他們,讓他們去與蠻子戰鬥,而率領他們的是我的三個兒子。我還能怎樣?”

“你他媽可以服從命令!”伯爾用盡力氣大叫。威斯特嚇了一跳,雷鳴般的回音在耳邊嗡嗡響。

米德身子一僵,張開嘴,嘴唇不斷顫抖。老人雙眼湧出淚水,又癱倒在椅子裡。“我的兒子們犧牲了。”他盯著冰冷的地板,輕聲低語,“我的兒子們犧牲了。”

“我同情你的兒子們及陪他們殉葬的人,但一點不同情你。你是自作自受。”伯爾臉一抽,幹嘔著揉肚子。他緩步走到窗邊,看著冰冷灰暗的城鎮,“你將本地武裝折損大半,我不得不分一部分軍隊來保衛你的市鎮和堡壘。你必須將從黑井村逃回來的及其他還有武器的人全撥給我指揮,我們需要所有力量。”

“我呢?”米德低聲問,“內閣裡那些瘋狗吵著要我見血吧?”

“隨他們吵,你對我還有用。安格蘭形成了難民潮,人們向南逃離貝斯奧德,或僅僅聞風而逃。你最近沒往窗外看嗎?奧斯騰霍姆已人滿為患,牆外還有好幾千人,而這僅僅是開始。你必須安頓好他們,並及時向米德蘭疏散。你保護了你的人民三十年,如今他們仍然需要你。”

伯爾轉身回房。“你把尚有作戰能力的部隊清單提供給威斯特少校。難民急需食物、衣服和住所,疏散準備也要立刻開始。”

“立刻,”米德輕聲說,“立刻,當然。”

伯爾元帥濃眉下的眼睛快速掃過威斯特,深吸一口氣,大步出門。威斯特跟上時回頭看了一眼,只見安格蘭總督依然雙手捂臉縮在椅子裡,縮在空曠冰冷的大廳中。

“這是安格蘭。”威斯特說著手指巨幅地圖,望向觀眾。軍官們對他講的東西興趣索然。這並不意外,卻依然讓人惱怒。

克羅伊將軍坐在長桌右首,筆挺而面無表情。他又高又瘦,身體硬朗,灰發剪得很短,緊貼瘦削的頭顱,黑制服樸素整潔。他龐大的參謀團也剪了一樣的髮型,修理整齊打上蠟,活像一群沉悶的哀悼者。保德爾將軍懶洋洋地坐在長桌左首,紅潤的圓臉留有茂盛的小鬍子,碩大的鑲金線硬衣領幾乎貼住肥大的粉紅耳垂。他的參謀們把椅子當馬鞍騎,深紅制服掛著穗子,第一顆紐扣漫不經心地敞開,路上濺到的泥巴如徽章般粘住衣服。

克羅伊崇尚的戰爭是整潔、克己和絕對服從,保德爾崇尚的戰爭是華麗陣勢和精心修飾。雙方隔桌對峙,彼此充滿不屑,深信自己才掌握了用兵真諦,而別人竭盡所能,充其量也不過是絆腳石。

雙方對威斯特來說都是絆腳石,但加起來的阻礙也不及坐在桌子遠端那群人。那群人的首領自然是蘭迪薩王太子,王太子的紫色制服根本不像制服,更像是加了肩章的裙子或帶軍徽的睡衣,光袖口蕾絲剪下來就夠做塊桌布了。在他的光輝掩映下,他的參謀團才顯得不那麼奪目。一幫聯合王國最富有、最英俊、最優雅也最沒用的年輕人懶散地坐在王子周圍,如果帽子的大小代表能力,那幫人無疑十分偉大。

威斯特轉向地圖,口乾舌燥。他知道自己該說什麼,只需儘量清楚地說完坐下。不必在意身後的老軍頭,也不用考慮那位王儲。威斯特知道他們看不起他,嫉恨他出身低微卻身居高位,儘管他是靠自我奮鬥贏得一切的。

“這是安格蘭。”威斯特又說一遍,希望聲音聽來冷靜有力。“卡曼納河,”他用細棒滑過表示河流的蜿蜒藍線,“將這個省分成兩部分。南部面積比北部小很多,卻容納了絕大多數人口,幾乎囊括所有城鎮,包括首府奧斯騰霍姆。南部的道路狀況也較好,地勢相對平坦。據我們所知,北方人尚未渡過這條河。”

威斯特聽到有人大聲打哈欠,即便來自桌子遠端,依然十分清晰。他怒火上湧,陡地轉身。蘭迪薩王太子至少看起來聽得專心致志,打哈欠的是他參謀團中年輕的薩蒙德伯爵。伯爵大人血統無可挑剔,是王子駕前的紅人,年齡二十出頭,智力不過十歲。他沒精打采地睡在椅子裡,雙眼無神,嘴巴大張。

威斯特盡全力才忍住跳過桌子拿指揮棒抽他的衝動。“我講的很無聊嗎?”他壓低聲音問。

薩蒙德顯然沒想到問的是他。他左顧右盼,以為威斯特在沖鄰座說話。“什麼,我?沒,沒有,威斯特少校,一點不無聊。怎麼會無聊呢!卡曼納河將安格蘭省一分為二,是的,多刺激啊!太刺激了!不過我應該道歉,沒錯,昨晚熬得太晚,你懂的?”

威斯特當然懂。他熬夜和王子的其他跟班痛飲狂歡,早上來這裡浪費別人的時間。克羅伊的部下或許刻板,保德爾的部下或許傲慢,但他們至少還是軍人,而王子的參謀團在威斯特看來除了煩人——他們絕對是這方面的專家——簡直一無是處。他咬牙切齒,無可奈何地轉回地圖。

“北部截然不同,”他帶著怒氣說,“北部幾乎都是蠻荒密林、無路沼澤和破碎山丘。那裡人煙稀少,雖有礦井、伐木場、村落,還有許多審問部的流放地,但都很分散。只有兩條路可供我軍大隊人馬通過並運送補給,然而路況堪憂,尤其在即將來臨的冬季。”他指著森林中兩條南北向的虛線,“西路靠近山區,連接著各個礦井,東路部分貼近海岸線。兩條路最終在白河旁的杜別克要塞交匯,那是安格蘭的北界。眾所周知,要塞早已落入敵人手中。”

威斯特轉身坐下,放慢呼吸,平息怒火,緩和眼睛後面不停悸動的頭痛。

“謝謝,威斯特少校。”伯爾元帥道,起身準備向眾人講話。屋裡頓時一片窸窸窣窣,人們終於蘇醒。元帥閣下繞地圖走了幾大步,整理思路,然後將指揮棒點在地圖上卡曼納河以北的一個點。

“黑井村。它毫不起眼,距濱海路約十裡,沒多少房子——現今完全拋荒了——地圖上甚至沒標注。它本不值得任何關注,但現在不是了。在這裡,我軍被北方人屠殺。”

“愚蠢的安格蘭人。”有人低聲說。

“他們應該等我們來。”保德爾輕蔑地假笑道。

“他們確實應該。”伯爾斬釘截鐵,“但他們自信滿滿,為什麼不呢?數千裝備精良、有騎兵支援的部隊,其中多為職業軍人,儘管比不上王軍,無疑也是訓練有素、意志堅定。至少比蠻子強,很多人這麼想。”

“他們也算是英勇奮戰了。”蘭迪薩王子插話,“呃,伯爾元帥?”

伯爾越過桌子盯著他。“勝利者才有資格說這話,殿下。他們被屠殺了,馬好運氣也好的才跑回來。這不僅是糟蹋兵力,還失去了大批裝備補給,這些裝備補給如今充實了敵人。更嚴重的是,這場失利在民眾中造成了恐慌,眼下行軍路線被難民堵塞,他們認為貝斯奧德隨時可能殺到他們的農場、村莊和家園。沒錯,完全是場災難,很可能是近年來王國遭遇的最嚴重的災難。但災難也會帶來教訓。”

元帥閣下一雙大手緊緊按桌,身子前傾。“這貝斯奧德謹慎、狡猾、殘忍。他有充足的步騎兵和弓箭手,也有行之有效的指揮體系。他的探子異常敏銳,軍隊機動性強,可能更勝我方——尤其在我們即將面臨的北安格蘭路況糟糕的鄉下。他給安格蘭人設下陷阱,引君入甕,我們不能重蹈覆轍。”

克羅伊將軍鼻子一哼,哂笑道:“應該害怕蠻子,元帥閣下?這就是您的建議囉?”

“斯多裡克斯怎麼寫的,克羅伊將軍?‘戰略上藐視敵人,戰術上重視敵人’,我想你可以考慮考慮。”伯爾皺眉盯著桌子對面,“但我從不給建議,我只下命令。”

被訓斥的克羅伊撇撇嘴,沒再爭辯。暫時而已。威斯特知道他不會消停多久。從來不會。

“我們必須小心謹慎。”伯爾環視全體軍官,“好在優勢仍屬我方。我們有十二個王軍團,貴族徵兵的數量至少與此相等,我們還有少量從黑井村大屠殺中逃回的安格蘭人。據現有情報,我軍佔有五倍以上的人數優勢,當然,還有裝備、戰術和組織優勢。北方人似乎也發現了這些,他們儘管初戰告捷,卻仍逗留在卡曼納河以北,滿足於四下劫掠,偶爾過河偷襲。他們不敢冒險與我們正面開戰。”

“烏合之眾就這點本事。”保德爾咯咯笑道,他的參謀團竊竊低語贊同,“說不定正後悔越界咧!”

“或許如此。”伯爾低聲說,“不管怎麼說,看樣子他們不會主動南下,我們必須渡河進剿。我軍主力將分為左翼師和右翼師,分別由克羅伊將軍和保德爾將軍指揮。”兩位將軍隔桌對視,眼中是赤裸裸的敵意。“我軍目前集結在奧特斯霍姆,準備就緒後走東路,在卡曼納河對岸展開,搜尋貝斯奧德的軍隊,迫其決戰。”

“請原諒,”克羅伊將軍插話,語氣中全沒有“請原諒”之意,“兵分兩路,齊頭並進不是更好?”

“西路除了鐵礦別無油水,而北方人的武器夠多了。濱海路附近掠獲更多,也更靠近他們的補給線和撤退路線。此外,我不希望太分散力量,貝斯奧德的實力只是估算。若能迫其決戰,我希望儘快聚集兵力,形成壓倒性優勢。”

“可是閣下!”克羅伊的口氣像是青年人在應付老父老母,爭取自由生活的權利,“西路就不管不顧嗎?”

“我正要談這個。”伯爾吼著轉向地圖,“我軍另分出一路由蘭迪薩王太子指揮,于卡曼納河以南掘壕固守,防禦西路,確保北方人不會摸到後方偷襲。這一路在南岸活動,主力軍則在北岸進剿。”

“好吧,閣下。”克羅伊長歎一聲坐回去,好像他是為集體利益,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他身後的參謀團也開始竊竊私語,交流著反對意見。

“好極了,完美計畫,”保德爾熱情洋溢地宣稱,皮笑肉不笑地盯著對面的克羅伊,“我完全贊同,元帥閣下,聽憑您吩咐。我部將在十天內整裝待發。”他的參謀團頻頻點頭,低聲附和。

“五天。”伯爾說。

保德爾肥臉上的不滿一閃即逝,他很快控制住自己。“五天沒問題,元帥閣下。”現在輪到克羅伊得意了。

蘭迪薩王太子一直盯著地圖,撲滿脂粉的臉上慢慢浮現出困惑不解。“伯爾元帥。”他緩緩開口,“我的部隊負責保護通往那條河的西路,對吧?”

“沒錯,殿下。”

“但不渡河?”

“不渡,殿下。”

“也就是說,我們純粹是防禦?”他用受傷的眼神看著伯爾。

“確實,純粹是防禦。”

蘭迪薩皺眉:“聽起來毫無挑戰性。”他那滑稽參謀團也在座位上挪動,低聲抱怨,覺得這完全是大材小用。

“毫無挑戰性?殿下,恕我直言,您大錯特錯!安格蘭疆域廣闊,地形複雜,北方人很可能發起偷襲,屆時我軍安危全操您手。您將確保敵人不過河威脅我軍補給線,甚至進犯奧斯騰霍姆。”伯爾身子前傾,盯住王太子的眼睛,自信地揮拳,“您是我們的基石,殿下,是我們的支柱,我們的根!您是大門的鉸鏈,幫我們壓制敵人,最終將他們逐出安格蘭!”

威斯特深受震撼。王子的任務其實無足輕重,但元帥閣下吹得天花亂墜。“太棒了!”蘭迪薩激動得帽子上的羽毛前後搖擺,“鉸鏈,沒錯!重中之重!”

“還有問題嗎,諸位?我們都有很多工作要做。”伯爾環視這半圈陰沉面孔,沒人說話,“散會。”

克羅伊和保德爾的參謀團冷冷對視後爭先起立,而兩位偉大的將軍都非要搶先踏進明明可並肩通過的門廊,既不肯息事寧人,也不願屈居人後,擠到走廊後,立馬怒衝衝地分道揚鑣。

“克羅伊將軍。”保德爾高昂著頭,輕蔑地說。

“保德爾將軍。”克羅伊邊整理纖毫不亂的制服,邊語氣不善地回應。

然後,兩人大步向相反的方向離開。

蘭迪薩王太子的參謀團在他們之後漫步而出,吵嚷著誰的盔甲最值錢。威斯特起身獨自離開。他有數不清的工作要做,幹坐著什麼都幹不了。快到門口時,伯爾元帥開口了。

“看吧,這就是我們的軍隊,呃,威斯特?我發誓,我就像拖著一堆熊孩子的爹,還沒老婆幫我料理。保德爾,克羅伊,蘭迪薩。”他搖頭,“我的三位指揮官!個個都把這場戰爭看成出風頭的好機會,整個聯合王國都容不下這三個豬頭,能把他仨弄一屋開會真是奇跡。”他突然打個嗝,“該死的胃脹!”

威斯特想破腦袋,試圖說點安慰話。“至少保德爾將軍還算服從命令,長官。”

伯爾鼻子一哼:“還算,沒錯,但要我說,他不如克羅伊靠得住。克羅伊的心思誰都清楚,他肯定會質疑和反對我每個決斷;保德爾則城府太深,他會賠笑、奉承、曲意服從,但一旦有利可圖就兇相畢露,你會看到的。我不可能同時滿足他倆。”他眯眼吞口水,揉著肚子,“不過,只要能讓他倆同時不滿足,我們就有機會。謝天謝地,他倆討厭彼此的程度比討厭我深得多。”

伯爾眉頭越皺越深。“他倆本來都比我有機會上位。你知道,保德爾將軍是審問長的老友,克羅伊是莫拉維大法官的親戚。元帥之位出缺後,內閣在兩人間爭執不下,最後才盯上我,作為折中選擇。地方上來的呆子,呃,威斯特?他們就是這麼看我。滿有效率的呆子,但還是呆子。我敢說,要是明天克羅伊和保德爾死了一個,我後天立馬下崗。情形夠微妙了,他們又塞進來個王太子。”

威斯特不知說什麼好。怎麼粉飾噩夢呢?“蘭迪薩王太子還是……很熱心?”他斟酌道。

“我怎麼就沒你樂觀?”伯爾憂傷地笑笑,“熱心?他在做春秋大夢!那幫趨炎附勢、嬌生慣養的貴族完全毀了他!那孩子和真實世界格格不入!”

“非要他單獨領兵嗎,長官?”

元帥用粗手指揉眼。“很不幸,非這樣不可,這是內閣的底線。他們擔憂國王的健康,而王儲目前在公眾眼中完全是個蠢貨加廢物。他們希望我們大獲全勝,好歸功於王子,然後把戰功赫赫的他接回阿杜瓦,讓他在民眾愛戴中準備繼承王位。”

伯爾盯著地面沉思片刻。“我已盡可能不讓蘭迪薩涉險,不讓他對上北方人。如果走運,他根本見不到北方人。然而戰爭瞬息萬變,完全可能發生意外,因此我需要有人看著他。這人要有經驗和主見,還必須勤奮,因為王子的參謀團是個懶惰而軟弱的笑話。這人要確保王太子不捲入麻煩。”他濃眉下的眼睛抬起來。

威斯特胃裡一陣翻天攪海。“我?”

“恐怕是的。我真想把你留在身邊,但王子指名要你。”

“要我,長官?可我不是朝臣!連貴族都不是!”

伯爾嗤之以鼻。“蘭迪薩大概是全軍除我之外唯一不在乎你出身的人。他是王儲!貴族還是乞丐,在他眼裡都一樣。”

“可為什麼是我?”

“因為你是名戰士,你第一個沖過烏利奇城的缺口,此外還有諸多壯舉。你馳騁沙場,經驗豐富,威斯特,你有戰士的榮譽,而王子想得到這份榮譽。這就是原因。”伯爾從夾克中抽出一封信遞給威斯特,“或許這能緩和你的情緒。”

威斯特拆開封蠟,展開厚厚的信紙,掃過紙上那幾行整潔文字。他看完一遍又從頭看,只因難以置信。他抬頭道:“升職信。”

“我知道。我安排的。或許你衣服上加顆星能讓他們放尊重點,當然,也許壓根沒用。不管怎麼說,這是你應得的。”

“謝謝您,長官。”威斯特木然道。

“謝什麼,謝我給你全軍最糟糕的工作?”伯爾大笑,慈愛地拍拍威斯特的肩,“我會想你,真的。現在我要出發檢閱第一團,我總覺得指揮官得常露臉。同行如何,上校?”

他們騎出城門,天空已在飄雪。白雪花隨風飛舞,落到地上、樹上、威斯特坐騎的外套和身後護衛的盔甲上,立刻融化。

“雪。”伯爾扭頭低聲說,“已經下雪了啊,是不是有點早?”

“非常早,長官,冷得也早。”威斯特一隻手鬆開韁繩,將外套裹緊些,“比以往的晚秋都冷。”

“不用說,卡曼納河以北更是冷得要命。”

“是的,長官,現在哪兒都不暖和。”

“這個冬天會很難熬,呃,上校?”

“很可能,長官。”上校?威斯特上校?哪怕只在心裡將這兩個詞連起來都覺得奇怪。沒人想到平民之子能爬到如此高位。他本人尤其想不到。

“漫長難熬的冬季。”伯爾若有所思,“我們要儘快逮到貝斯奧德,趕在天寒地凍前一鼓作氣。”他皺眉看著雪花圍著兩旁樹木旋舞,又皺眉看向威斯特。“糟糕的路況,複雜的地形,嚴酷的天氣。環境夠惡劣,呃,上校?”

“是的,長官。”威斯特鬱鬱地說,但他真正煩心的是自己即將面對的惡劣環境。

“行啦,別想了。你會留在河南邊,暖和舒適,或許整個冬天連根北方人的毛都見不到。我聽說王子和他的參謀團吃得很棒,這絕對好過在冰天雪地裡跟保德爾和克羅伊作伴。”

“沒錯,長官。”但威斯特並不確定。

伯爾回頭看看一段距離外隨行的護衛。“跟你說,我年輕時——還沒被套上這不靠譜的統領王國大軍的職位時——很喜歡騎馬,一跑就好幾裡。那給我……生命的感覺。如今沒時間了,報告、文件、辦公桌,天天如此。有時你只想策馬奔騰,呃,威斯特?”

“當然,長官,可現在——”

“駕!”元帥閣下果斷一夾馬腹,胯下坐騎噌地跑開,踩出大片泥水。威斯特目瞪口呆。

“該死。”他低聲咒駡。固執的老呆子會把自己甩出去、摔斷肥脖子。然後怎樣?蘭迪薩王太子統領全軍。想到這個,威斯特不寒而慄,趕緊打馬追趕。他有得選嗎?

兩旁樹木飛掠,蹄下道路如梭,馬蹄嘚嘚和馬具嘩啦聲不絕於耳。風湧進嘴,刺痛眼睛,雪花迎面撲來。威斯特抽空回頭看了一眼,只見護衛們亂作一團,坐騎互相推擠,遠遠落在後頭。

他盡最大努力才在保持速度的同時沒掉下去。上次這麼騎是好幾年前了,當時他被一隊古爾庫騎兵追過乾枯的平原,情形驚心動魄。他的手教韁繩勒得生疼,興奮和恐懼讓他心跳如雷,但他發現自己在微笑。伯爾說的沒錯,這才是生命的感覺。

元帥放緩速度,威斯特也勒住韁繩,與之並駕齊驅。他們放聲大笑,他好幾個月沒如此暢快了——可能是好幾年,因為他不記得上次大笑是何時。

這時,他眼角餘光瞥到了什麼。

他毛骨悚然,胸膛一陣劇痛,接著頭被猛拽向前,韁繩脫出雙手,整個世界顛倒過來。馬跑了,他在地上滾了一圈又一圈。

他努力起身,世界天旋地轉。樹木,白色天空,馬兒踢動的四肢,飛揚的塵土。他蹣跚幾步,摔倒在路上,吃了一嘴泥。有人扶起他,粗暴地扯著他的外套,向森林裡拖。

“不。”他喘息著,胸口的疼痛讓他幾乎無法呼吸。怎會出這種事?

樹林間橫著一條黑線。他穿過灌木踉蹌前行,彎著腰,不斷被外套下沿絆到。路上放了條繩子,在他們經過時突然拉緊。有人半架半拖著他,他頭昏腦漲,完全失去了方向感。陷阱。威斯特摸索自己的劍,好一陣才反應過來,劍鞘是空的。

北方人。威斯特感覺肚子被捅了一刀。北方人抓住了他和伯爾。貝斯奧德的刺客。林外傳來急促的沙沙聲。威斯特努力想聽清。是沿路跟來的護衛。若能發出點信號……

“在這兒……”他剛發出一點可憐的嘶啞喊聲,就被一隻髒手捂住嘴,拖進潮濕的灌木叢。他盡全力掙扎,但體內沒幾分力氣。透過樹林,他看見護衛們在十來跨的前方飛馳而去,卻無能為力。

他拼命咬向那只手,那只手卻更緊了,捏緊下巴,擠壓雙唇。他嘗到血味,不知是自己的還是那只手上的。護衛的聲音漸漸遠去,消失在林間,恐懼接踵而來。那只手鬆開,向外推了威斯特一把,他趴倒在地。

一張臉出現在他上方。一張嚴酷、憔悴、野蠻的臉,留著黑色短髮,牙齒野獸般外露,冰冷死板的眼睛充滿怒火。那張臉轉向一旁,照地上吐了口唾沫。臉這邊沒有耳朵,只有一片粉紅傷疤和一個洞。

威斯特從沒見過面容如此可憎的人,簡直是野蠻的化身。他強壯到輕而易舉能將威斯特撕成兩半——而且似乎很樂意動手。血從他手上傷口湧出,順著指尖滴在森林地面,那是威斯特咬的。他另一隻手握著一截光滑木棍,威斯特驚恐地順著木棍看去,發現木棍尾端有沉重、彎曲、明晃晃的利刃。斧子。

這是真真正正的北方人,不是阿杜瓦的陰溝裡爛醉如泥的那種,不是跑到他父親的農場乞求工作的那種,而是另一種,是他年幼時母親用來嚇唬他的那種。那種人的工作、娛樂乃至生命,全是為了殺戮。威斯特來回掃視利刃和冰冷的眼睛,嚇得失去知覺。完了。他會死在冰冷的森林中,像泥巴裡的一條狗。

威斯特單手撐起身,陡然升起逃跑的想法。他回頭看去,那邊逃不脫,有人正穿過森林走來。那是個大塊頭,大鬍子,肩後有劍,雙手抱個孩子。威斯特眨眨眼,試圖喚起一些比例的概念。他從沒見過那麼大塊頭,而其手中的“孩子”正是伯爾元帥。巨人像扔捆樹枝一樣把伯爾元帥扔到地上。伯爾抬頭看了威斯特一眼,打了個嗝。

威斯特咬牙切齒。騎那麼快,老呆子,想什麼呢?他害死了他倆,就為該死的“有時你就想策馬奔騰”“那給人生命的感覺”。再過一小時,他倆准沒命了。

他必須反抗,現在或許是最後的機會。儘管他手無寸鐵,但戰死總比跪泥巴裡死去強。他試著集聚怒火。他發現每每想要鎮靜時,憤怒總沒完沒了地湧來,現在卻消失無蹤,只剩無助的絕望蔓延到四肢百骸。

什麼英雄,什麼戰士,沒尿褲子就不錯。他敢打女人,差點把妹妹掐死,這段記憶徘徊不去,讓他羞愧、負疚,哪怕在面臨死亡的時刻。他本以為以後有機會補償,現在看來沒有以後了。一切都結束了。他雙眼湧出淚水。

“對不起。”他低聲自言自語,“真對不起。”他閉上眼,等待一切終結。

“無須道歉,朋友,我估計你咬他不算最狠的。”

又一個北方人從樹林中現身,蹲在半臥在地的威斯特身邊。這人身材瘦高,糾結的棕發垂在瘦削的臉旁,漆黑的雙眼靈動而狡黠。他扯出個嚇人的笑容,露出兩排醜陋的黃色尖牙,完全沒法讓人安心。“坐。”他說。他口音很重,威斯特差點沒聽懂,“坐吧,最好別亂動。”

威斯特和伯爾身後出現了第四個人。一個身材高大、胸膛寬闊的男人,手腕和威斯特的腳腕一般粗,鬍子和糾結的頭髮間有灰絲。這人該是首領,因為其他人主動讓路。他緩緩打量威斯特,若有所思,就像一個人在打量螞蟻,考慮要不要用靴子碾死它。

“你們覺得哪個是伯爾?”他用北方話問。

“我是伯爾。”威斯特說。他必須保護元帥。必須。他不假思索地爬起來,但墜馬的眩暈還沒消退,不得不扶住樹枝,以防摔倒。“我是伯爾。”

老戰士上下打量他一番,目光緩慢而沉著。“你?”他爆發出一陣隆隆笑聲,低沉而壓抑的笑聲仿佛遠處的積雨雲。“我喜歡!好極了!”他轉向長相最可憎的那人。“看到沒?你不是說南方人沒種嗎?”

“我說的是他們沒腦子。”獨耳人俯視威斯特,猶如一隻饑餓的貓看著鳥。“確實如此。”

“我想這位才是。”首領看向伯爾,“你是伯爾?”他用通用語問。

元帥看看威斯特,又看看高大的北方人,然後緩緩起身站直,掃掉制服上的泥土,似乎打算體面赴死。“我是伯爾,我不打算求饒。要殺就殺。”威斯特一動沒動。體面現在毫無意義。他甚至感覺到斧子已經砍在頭上。

但鬍子間雜灰絲的北方人只笑笑。“我明白你們在想什麼,我為這場誤會道歉。我們不是來殺你們,而是來幫你們的。”乍聽此言,威斯特難以理解。

伯爾也一樣。“幫我們?”

“有許多北方人不滿貝斯奧德。很多人是違心跪拜,還有些跪都不願跪,比如我們。我們和那兔崽子積怨已久,勢不兩立。不過我們勢單力薄,聽說你們與他開戰,估計我們可以加入。”

“加入?”

“為此我們走了很長的路,而據沿途見聞,你們確實需要幫助。但我們到這兒時,你們的人卻不願接待我們。”

“他們太粗魯了。”蹲在威斯特旁邊的瘦子說。

“非常粗魯,狗子,他們非常粗魯,而我們可一點也沒冒犯他們。那時我就打算和你當面談了,你可以稱之為首腦會晤。”

伯爾盯著威斯特。“他們想和我們並肩作戰。”他說。威斯特也瞠目結舌,正努力適應能活過今天的想法。叫狗子的人咧嘴笑著把劍遞向他,劍柄朝前。威斯特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那是自己的劍。

“謝謝。”威斯特笨拙地握住劍柄。

“不客氣。”

“我們一共五個,”首領續道,“都有外號,身經百戰。我們與貝斯奧德為敵,也曾與他並肩作戰,橫掃北方。沒人比我們更瞭解他的戰術。我們懂得如何偵察、戰鬥和突襲——這點你也看到了。任何能打擊貝斯奧德的任務都有價值,我們會執行到底。你們覺得怎樣?”

“覺得……呃,”伯爾用拇指摩挲下巴,沉吟道,“你們的確是些……”他抬頭挨個掃視這些兇狠、骯髒的傷疤臉,“可用之才。我怎會拒絕誠摯的提議呢?”

“那讓我介紹。這位是狗子。”

“狗子是我。”尖牙的瘦子沉聲道,又露出嚇人的笑容,“很高興見面。”他握住威斯特的手,直捏得關節吱嘎作響。

三樹拇指一指持斧子、兇神惡煞的獨耳人。“最友好的這位是黑旋風。我真想說等混熟了他態度會好些,可惜並非如此。”黑旋風扭頭往地上又吐口唾沫。“大塊頭巴圖魯,人稱霹靂頭。那邊還有寡言哈丁,他在林子裡看著你們的馬,不讓它們跑回路上。別管他,反正他話不多。”

“你呢?”

“三樹魯德。我們這幫人的頭兒入土後,由我帶領。”

“入土,明白。”伯爾深吸一口氣,“好吧,你們聽命於威斯特上校,他會給你們安排吃住及相應的任務。”

“我?”威斯特還握著劍。

“當然。”元帥嘴角露出一絲微笑,“我們的新夥伴很適合在蘭迪薩王太子駕前效勞。”威斯特不知該笑還是該哭。他的職位本就夠尷尬,現在又多出五個蠻子給他照料。

三樹似乎對結果很滿意。“很好,”他緩緩點頭贊同,“就這麼定了。”

“定了。”狗子說,他嚇人的笑容更嚇人了。

黑旋風則久久盯著威斯特,目光冰冷。“操你奶奶的聯合王國。”他吼道。

問 Questions

達戈斯卡主審官,沙德·唐·格洛塔親啟:

你立刻上船去接掌達戈斯卡審問分部。你要查明你的前任達瓦斯主審官的下落,調查他所懷疑的陰謀,陰謀者很可能潛伏於城市理事會。你要挨個調查理事會成員,挖出所有叛徒,一網打盡。但是注意,必須證據確鑿再動手,此次不容我們再出錯。

古爾庫軍雲集半島,伺機挑釁。王軍各團人馬目前在安格蘭難以抽身,如若遇襲,你指望不了多少援助。你必須整頓城防,廣積糧草以應圍困,並定期寫信向我彙報。最重要的是,你必須確保達戈斯卡在任何情況下都不會陷入古爾庫帝國之手。

不要讓我失望。

王家審問部審問長,蘇爾特

格洛塔小心翼翼折好信紙,放回外套口袋,又一次檢查了口袋裡的王家委任狀。好一塊燙手山芋。自審問長把這一大張卷軸交給他,他覺得外套越來越沉了。他抽出它,就著耀眼陽光反復查看,大塊紅蠟上金葉閃爍。千金難買這張紙。憑這個,我能代表國王發言,我成了達戈斯卡最有權力的人,甚至高於總督。他們都必須服從我——只要我能保住小命。

航程並不愉快。這是條小船,環海又不太平,格洛塔的小艙室又熱又悶,活像烤爐。沒日沒夜搖晃的烤爐。捧著瘋狂顛簸的粥碗好不容易喝幾口,不多久又得把小米粒統統嘔出來。好在躲甲板下面無須擔心那條沒用的腿突然痙攣,把他送進大海。沒錯,坐船從不是件愉快事。

無論如何,航程快結束了,小船正靠向擁擠的碼頭。船員們擺弄船錨,朝岸上扔繩子,將跳板伸到佈滿灰塵的岸邊。

“到了,”塞弗拉刑訊官說,“我要買杯酒喝。”

“最好是烈酒。不過別耽誤事,咱們明天還有公務,很多公務。”

塞弗拉點點頭,長髮在瘦臉前晃蕩,“噢,樂意效勞。”我不確定你樂意什麼,但不大可能是效勞。刑訊官吹著不成調的口哨,踏上跳板,悠閒地走人,消失在碼頭和碼頭後面佈滿灰塵的棕色建築間。

格洛塔懷著諸多擔心,眯眼看那條木板,捏住手杖,舔著牙齒空洞,努力地做心理準備。我需要些衝鋒陷陣的精神。他短暫考慮了一下爬過去是否明智。雖然降低了淹死的風險,但不合身份,對不?眾人敬畏的主審官大人,猥瑣地爬進城裡當差?

“要幫忙嗎?”維塔瑞刑訊官靠著欄杆在旁問,她那一頭直立紅發好像大薊莖稈。航程中,她像蜥蜴一樣待在外頭曬太陽,毫不在意船隻搖晃,似乎格洛塔厭惡的每一分暑氣到了她這兒都成了享受。格洛塔無從判斷刑訊官黑面具後的表情。多半在笑,無疑準備好了給審問長閣下的第一份報告:“航程中瘸子幾乎都待在艙裡暈船,抵達達戈斯卡後不得不把他跟貨物一起吊上岸,他業已淪為笑料……”

“當然不用!”格洛塔叫道,跛行上了跳板,仿佛這是每天早上的例行散步。右腳踏上去時危險地發起抖來,而他痛苦地意識到灰綠色海水在身下很遠的地方拍打黏滑的石頭。碼頭邊的屍體……

最終他拖著瘸腿,平安無恙上了岸,走到那些佈滿灰塵的石頭上。終於踏上乾燥的陸地,他感到荒謬地自豪。荒唐啊荒唐,別人多半以為我歷經千辛萬苦終於打敗古爾庫人、拯救了城市,誰知才僅僅走過三跨長的木板。更荒唐的是,習慣了船上搖晃,靜止的陸地倒讓他頭暈目眩、腸胃打結,曝曬下碼頭的腐爛鹽臭味更是雪上加霜。他不得不咽下滿滿一口膽汁,閉上雙眼,仰頭面對無雲藍天。

見鬼,好熱。格洛塔忘了南方有多熱。秋冬時節的太陽仍如此火辣,令他在長長的黑外套下出了一身汗。審問部這身行頭有助於嚇唬犯人,但顯然不適合熱帶。

弗羅斯特刑訊官狀況更糟。高大的白化人裹住每一寸奶白皮膚,甚至戴了黑手套和大帽子。他瞥向耀眼的太陽,眯縫的粉眼珠裡滿是懷疑和淒慘,黑面具後寬闊的白臉汗珠密佈。

維塔瑞在旁看著他們。“你們兩個該出來多透透氣。”她咕噥道。

一個穿審問部黑制服的男人在碼頭盡頭等他們,藏身於一堵破牆下,仍舊滿頭大汗。他高高瘦瘦,鼓眼泡,紅紅的鷹鉤鼻曬褪了皮。這就算接風洗塵啦?看來,我還真不受歡迎。

“我是霍克,本市最資深審問官。”

“那是在我抵達之前。”格洛塔糾正,“除了你還有多少人?”

審問官皺眉:“還有四名審問官和二十名左右的刑訊官。”

“幾個人要照顧這麼大一座城,你們還真厲害。”

霍克眉頭皺得更深:“我們一直能勝任。”噢,沒錯,除開弄丟了長官。“您是頭一回來達戈斯卡?”

“我在南方待過。”我最好的青春,最壞的歲月。“我在古爾庫打仗,去過烏利齊城,”它被我們燒成了廢墟,“還在沙弗法住了兩年,”在皇帝的監獄裡喲,整整兩年烏七八黑、酷熱難當的地獄假期,“但沒來過達戈斯卡。”

“哈,”霍克嗤笑一聲,無動於衷,“您的房間在堡城。”他朝籠罩在城市之上那塊大岩石點頭。當然在那兒了,而且是最高的房子裡最高的房間,毫無疑問。“我來帶路吧,烏爾莫斯總督和他的理事會盼著新任主審官大駕光臨。”轉身時他眼神有些苦澀。這職位本該是你的,呃?很高興讓你失望。

霍克疾步穿城而過。弗羅斯特刑訊官步履沉重地與之同行,厚肩膀耷拉在粗脖子下,他不放過每一縷蔭涼,仿佛太陽正朝他投射暗器。維塔瑞在灰撲撲的街道中穿梭自如,猶如踏在舞臺上,而窗邊和狹窄暗巷口的路人都是觀眾。格洛塔硬著頭皮跟上,左腳火辣辣地疼。

“瘸子剛蹣跚幾步就摔了個狗吃屎,只好用擔架抬進城。他像只待宰的豬一樣尖叫著要水喝,而歸他管轄的民眾在路邊目瞪口呆地圍觀……”

他噘起嘴,僅存的牙齒咬進空洞,強迫自己跟上其他人。手杖深陷進手掌,每走一步脊柱都似乎痛得哢噠作響。

“這是下城,”霍克扭頭咕噥,“本地人住。”

一個集髒亂差之大成的狗窩。這裡的建築粗鄙不堪,搖搖欲墜,更是欠缺維護,多為劣等泥磚搭建的單層棚屋。本地人膚色沉暗,穿著極差,面露饑色。有個瘦骨嶙峋的女人在門口打量他們,有個獨腿老人拄著彎曲的拐棍蹣跚走過,暗巷裡衣衫襤褸的孩子在垃圾堆中追打,空中充斥著腐爛物和堵塞陰溝的味道。也許根本沒有陰溝。蒼蠅飛來飛去,又大又精神的蒼蠅。它們是這裡唯一興旺發達的生物。

“早知道這裡如此迷人,”格洛塔評論,“我就乘條快船來啦。達戈斯卡加入聯合王國後似乎大有改觀,呃?”

霍克沒聽出話中諷刺。“是的。古爾庫人待得不久,卻抓了很多本地頭腦當奴隸。在聯合王國治下,本地人可以自由工作和生活。”

“真正的自由,不是嗎?”瞧瞧自由的樣子。格洛塔看著悶悶不樂的本地人擠在一個胡亂堆著熟透的水果和爬滿蒼蠅的動物下水的貨攤旁。

“呃,應該是吧,”霍克皺眉,“最初那會兒,審問部抓了些刺兒頭,然後是三年前,有個忘恩負義的豬玀竟煽動叛國。”因為在我們治下,他們在自己的城市裡像畜牲一樣自由地生活?真是豈有此理喲。“我們當然不會讓叛徒得逞,但造成的破壞著實不小,之後便禁止他們攜帶武器或進入上城,那是大部分白人居住的城區。如此城裡安靜多了,對付原始人決不能手軟。”

“你們對原始人似乎頗為戒備。”

城牆自面前穿過,於骯髒的貧民窟灑下長長的陰影。城牆前有道剛挖出的寬闊壕溝,裡面滿是尖刺,一道窄橋通往塔樓間高聳的城門。厚重的雙開城門緊閉,門前有十幾個戴鐵盔穿鑲釘皮外套、滿頭大汗的聯合王國士兵,他們的劍和矛反射著酷烈的陽光。

“把守嚴密的——”維塔瑞若有所思地說,“城中之城。”

霍克皺眉:“那豬玀作亂以來,沒有通行證的本地人均不得進入上城。”

“誰有通行證呢?”格洛塔問。

“包括香料公會雇的一些手藝人,不過大多是在上城和堡城做工的僕人。本城聯合王國公民大多雇了僕人,有的還雇了不少。”

“本地人不也該算作聯合王國公民嗎?”

霍克噘起嘴,“您想怎麼說就怎麼說吧,主審官大人。但您不能信任他們,萬萬不能,他們的思維跟咱們不一樣。”

“真的?”他們還有思維,跟你這白癡倒不一樣。

“褐皮垃圾全一個德行,管他古爾庫人還是達戈斯卡人,都只曉得殺人越貨,偷雞摸狗。最好就是隔離開,任其自生自滅。”霍克陰沉地瞪著暴曬下的貧民窟,“聞起來像屎、看起來也像屎的,多半就是屎。”他轉身大搖大擺過橋。

“他好風趣。”維塔瑞低聲說。你真是深得我心。

門外是另一個世界:莊嚴的拱頂,精緻的塔樓,彩色玻璃鑲嵌畫和白色大理石柱在陽光下閃耀。這裡的街道寬敞乾淨,房屋修繕完好,整潔的廣場上甚至種了些美麗的棕櫚樹;這裡的居民打扮時髦,衣著光鮮,皮膚白皙——當然也有許多人被曬黑了——那些黑臉孔則躲著上等人,不敢與之對視。這些就是被允許當僕人的幸運兒?他們會感激聯合王國廢除了奴隸制?

遠處有一種喧嘩蓋住了其他聲音,就像在打仗。格洛塔拖著瘸腿走過上城,那喧嘩聲越來越大,在一個人山人海的大廣場升到頂點。這裡有米德蘭人、古爾庫人、斯提亞人、窄眼睛的蘇極克人、黃頭髮的舊帝國公民,甚至有遠離家鄉的滿臉鬍子的北方人。

“商人。”霍克哼哼。似乎全世界的商人都來了,貨攤堆滿各種產品,有大天平用於稱量,有粉筆黑板用於記錄名稱和價格。他們用各種語言咆哮、爭執,還學著別人的語言。他們比畫各種奇異手勢,彼此推擠、指點。他們嗅著香料箱和熏香棒,摸著布匹和珍稀木材,捏著水果,咬著硬幣,還拿眼鏡檢查閃亮的寶石。人群中時而可見本地搬運工,被貨物壓得彎腰駝背。

“所有交易香料公會都能抽水。”霍克咕噥,一邊不耐煩地推開吵嚷人群。

“他們一定發了大財。”維塔瑞低聲說。可以想像是筆鉅款,足夠讓他們反抗古爾庫帝國,足夠讓他們奴役整個城市,足夠讓他們做出任何下作事。

格洛塔苦著臉擠過廣場,每跛行一步都要經過一番痛苦掙扎。直到擠出人群,他才意識到已被一棟非常高大也非常優雅的建築籠罩。這建築高高在上,穹頂連穹頂,每個夾角都拔起精巧細脆的尖塔。

“壯觀。”格洛塔低聲評價,伸了伸酸痛的背,眯起眼睛,純白石頭在午後烈日下難以直視,“簡直要教人相信真神了。”對白癡而言。

“哈,”霍克嗤笑,“數以千計的本地人曾聚到這裡禱告,用該死的迷信咒語污染空氣。我們平叛後便把他們趕走了。”

“現在呢?”

“達瓦斯主審官宣佈這裡和上城區其他地方一樣,禁止他們進入。現在這裡歸香料公會管,公會把這裡當做市場的延伸,用來做買賣什麼的。”

“哈。”真是再恰當不過。做買賣的神廟——錢可是我國信奉的宗教呢。

“還有家銀行在這裡辦公。”

“銀行?哪家銀行?”

“細節只有香料公會清楚,”霍克不耐煩地應道,“叫凡特和什麼什麼。”

“伯克。凡特和伯克。”巧合,呃?我早該料到,這幫龜孫子無孔不入,只要能撈錢。他環視擁擠的市場。撈大錢。

愈朝大岩石上爬,路愈陡峭——它建在乾燥的山坡切出的岩架上。格洛塔渾身臭汗,沉重地倚著手杖,咬緊嘴唇以抵擋腿上刺痛。他渴得像條狗,每個毛孔都在流汗,霍克卻毫無放慢腳步照顧他的打算。我見鬼了才會開口求他。

“頭頂就是堡城!”審問官朝一大片高聳建築揮手,那些穹頂和塔樓立在腳下這塊棕色大岩石頂端,俯瞰全城,“它曾是本地國王的王城,如今作為達戈斯卡的行政中心,專用于接待首要公民。香料公會大廳在裡面,審問部分部也在。”

“熱鬧喲。”維塔瑞低聲說。

格洛塔轉身手搭涼棚,望向下方島嶼般鋪展開的達戈斯卡。上城往下傾斜,長而筆直的道路將整齊的房屋隔成一個個整齊的格子,其間點綴著黃色棕櫚樹和寬闊廣場。蜿蜒的長牆後是灰塵撲撲的棕色貧民窟。遠處閃耀的薄霧中可見另一道雄偉的城牆,它建在連接城市與大陸那條狹窄的岩石地峽上,一頭是蔚藍的大海,一頭是藍色的港灣。號稱世上最強大最完善的防禦,不曉得這海口還能誇多久?

“格洛塔主審官?”霍克清清喉嚨,“總督大人和他的理事會在等您。”

“讓他們再等會兒,我想先瞭解你調查達瓦斯主審官失蹤一事的進展。”若新任主審官重蹈覆轍,那可太不幸了。

霍克皺眉。“好吧……進展嘛,首先無疑是本地人下的手,他們無休止地找麻煩。達瓦斯平叛的手段也沒能讓所有人改邪歸正。”

“不識好歹。”

“真的,確實如此。主審官失蹤那天,他的住處有三個達戈斯卡僕人。我審過他們。”

“有何發現?”

“很遺憾還沒有。他們特別頑固。”

“我們一起來審吧。”

“一起?”霍克舔舔嘴唇,“我不知道您想親自審問犯人,主審官大人。”

“你現在不就知道啦?”

***

他以為岩石內部比較涼快,結果跟烈日烘烤的街道一般炎熱,一絲微風都沒有。不通風的死寂走廊猶如墳墓,維塔瑞的火炬在角落灑下搖曳陰影,黑暗從後方迅速圍攏。

霍克停在一扇插鐵門閂的門前,抹抹臉上豆大汗珠。“我必須警告您,審問官大人,我們採取了……必要措施。你知道,對付他們絕不能手軟。”

“噢,必要時我不會手軟,也不會被輕易嚇著。”

“好的,好的。”鑰匙在鎖孔裡一轉,大門搖晃著打開,惡臭撲鼻。集堵塞的廁所和腐爛的垃圾堆於一體。囚室很小,沒窗戶,人幾乎站不直。它酷熱難當,氣味難聞,令格洛塔聯想到南方沙弗法的某間囚室,皇宮下的囚室。我在那裡苟延殘喘了兩年,在黑暗中號叫、撓牆,躺在自己的排泄物中苟活了兩年。他的眼睛抽搐起來,連忙用手指小心地擦了擦。

一個囚犯面壁伸開四肢,黑膚上全是傷口,雙腿皆斷;另一個囚犯手腕吊在天花板上,膝蓋擦著地板,頭無力地垂下,背被抽打得血肉模糊。維塔瑞彎腰用手指戳戳頭一個。“死了,”她簡潔地報告,然後戳另一個,“也死了。”

搖曳火光照在第三個犯人身上。這人還活著。勉強活著。她手腳都有鎖鏈,臉餓得脫形,乾渴的雙唇破了。她死死抓住血跡斑斑的破衣衫,腳跟刮擦地板,朝黑暗的角落退去,一邊語無倫次地用坎忒語低聲呢喃,一邊伸出一隻手在面前擋住火光。我記得,比黑暗更可怕的是光明,光明意味著審問。

格洛塔緊鎖雙眉,抽搐的眼睛看了看兩具殘破屍體,又看向畏縮的女孩,他被暑氣和惡臭弄得頭暈腦漲。“好手段。他們招了什麼?”

霍克掩住口鼻,勉強走進牢房,弗羅斯特貼緊他。“他們還沒招,但我——”

“這兩位你是無論如何搞不到什麼了。他們總該簽了供狀吧。”

“這……很遺憾,達瓦斯主審官對褐皮垃圾的供狀從不感興趣,所以我們,您知道……”

“你甚至沒讓他們活到簽供狀?”

霍克不高興了。像個被老師折騰的學生。“還有個女孩嘛。”他指出。

格洛塔朝下看著她,舔了舔門牙空洞。根本是毫無節制、毫無目的的暴行。變態。如果我今天吃了什麼,現在就該吐了。“她幾歲?”

“或許十四歲吧,主審官,這有什麼關係呢?”

“關係在於,霍克審問官,十四歲女孩很難策劃陰謀。”

“我覺得最好先查明……”

“查明?你問過他們任何問題嗎?”

“這個,我——”

格洛塔狠狠一杖打在霍克臉上。這出其不意的一擊讓格洛塔體側劇痛,腳下一絆,不得不抓住弗羅斯特的胳膊。審問官痛得一聲尖叫,狼狽地倒在牆上,跌進地上的污穢中。

“你不是審問官!”格洛塔嘶叫,“你他媽是個屠夫!這地方成何體統?你還殺了兩個重要證人!人死了有何用,白癡!”格洛塔傾身向前。“也許你是有意為之,呃?也許達瓦斯死在心懷叵測的下級手上?想讓知情者統統閉嘴的下級,呃,霍克?或許該從審問部內部人手調查!”

弗羅斯特刑訊官籠罩在掙扎著想起來的霍克身前,霍克又退回去靠著牆,鼻孔鮮血長流。“不!不,求求您!這是意外!我不想殺他們!我只想查明真相!”

“意外?你要麼是個叛徒,要麼完全不稱職,兩者我都用不上!”他把身子傾得更低,努力忽略背上疼痛,卷起嘴唇露出無牙的微笑,“對付原始人決不能手軟,審問官,沒有誰比我更明白。真的。把這條蛆蟲給我拖出去!”

弗羅斯特抓住霍克的外套,猛地把他從污穢中拖出門外。“等等!”霍克死命抓住門框號叫,“求求您!您不能這樣!”他的號叫在走廊裡漸行漸遠。

維塔瑞眼角微帶笑意,似乎頗感有趣:“這堆垃圾如何處理?”

“清理乾淨唄。”格洛塔靠在牆上,身側依然陣陣抽痛,他用一隻顫抖的手抹去汗水,“洗一洗。屍體埋了。”

維塔瑞朝那唯一的倖存者點點頭,“她呢?”

“洗個澡。找些衣服。放走。”

“放她回下城,又何必洗澡?”

有道理。“好吧!她做過達瓦斯的僕人,也可以做我的僕人。讓她回去工作!”他扭頭叫道,朝門口跛行而去。他得出去,這裡幾乎無法呼吸。

“抱歉讓你們失望,但城牆遠談不上固若金湯,至少在目前糟糕的維護……”格洛塔進入達戈斯卡理事會的會議室時,話音小了下去。

這裡跟底下的囚室判若雲泥。實際上,這是他見過最美的房間。每一寸牆壁和天花板都美輪美奐,錯綜複雜的幾何圖案栩栩如生地描繪出坎忒人的傳說,圖案表面鍍金鍍銀,閃閃發光,呈現明亮的紅和藍色;地板是奇妙而繁複的馬賽克;黑木長桌刻出道道渦旋,鑲嵌了明亮的象牙片,打磨得光可鑒人;高窗可一覽灰塵撲撲的棕色城區及陽光照灑的海灣。

那個起身迎接格洛塔的女人跟周圍的華美相得益彰,好似這房間的一部分。

“我是卡蘿特·唐·埃澤,”她淺淺一笑,展開雙臂,像要擁抱老友,“香料公會會長。”

格洛塔不得不承認她令他印象深刻。就憑這份膽識。她毫無不適地展開雙臂,好像我不瘸也不醜不怪,而是跟她一般美貌。她穿一身南方格調的銀邊藍絲長裙,裙服在高窗吹進的微風中閃爍,價值連城的珠寶戴在指頭、手腕和脖子上。她走近後,格洛塔還聞到一股異香。好甜,跟讓她暴富的香料一樣。她的香味吸引了他。不管怎麼說,我還是個男人,部件沒比以前少多少。

“我必須為裝束道歉,天這麼熱,只好將就坎忒人的裝束。在這邊待了些年,恐怕有點習慣它們了。”

她為裝束道歉好比天才為自己的頭腦道歉。“你太客氣。”格洛塔盡可能——盡那條無用的腿和刺痛連連的背的可能——低頭鞠躬,“格洛塔主審官為你效勞。”

“您的到來讓我們倍感榮幸。您的前任達瓦斯主審官失蹤後,我們一直坐臥不安。”只怕你們中某些人安心多了吧。

“希望敝人能解此謎團。”

“我們也如此希望,”她自信滿滿地挽起格洛塔的胳膊,“請讓我為您介紹。”

格洛塔沒動。“謝謝你,會長,敝人能走。”他跛行繞過桌子,一如既往,“你一定是城防負責人維斯布魯克將軍。”將軍四十五歲左右,有些禿頂,整齊的軍裝直扣到脖子,憋得渾身大汗。我記得你,你也在古爾庫打過仗。你是個王軍少校,出名的混帳。混得不錯啊,混帳一般都混得不錯。

“我的榮幸。”維斯布魯克將軍幾乎沒從文件堆上抬眼。

“久別重逢總令人欣慰。”

“我們見過?”

“我們曾在古爾庫並肩作戰。”

“是嗎?”維斯布魯克汗津津的臉現出驚駭,“你是……那個格洛塔?”

“正是,如你所說,那個格洛塔。”

將軍不住眨眼:“呃,好吧,呃……你近來可好?”

“沒一天安生啊,謝謝關心。好歹你升了官,算是安慰。”維斯布魯克眼眨個不停,格洛塔不再理他,“您一定就是烏爾莫斯總督大人。無比榮幸,大人。”

這位老人是“老”這個形容的最佳代言人:他萎縮的身體包在寬大的總督袍裡就像飽滿的果皮中萎縮的李子,他的雙手這樣的熱天也在顫抖,光亮的頭皮上只有幾根白毛。他眯起黏濕的眼睛打量格洛塔。

“他說什麼?”總督大人迷惑地盯著他問,“此乃何人?”

維斯布魯克在桌上傾身,嘴唇幾乎湊到老人耳邊:“大人,他是格洛塔主審官!前來接替達瓦斯!”

“格洛塔?格洛塔?達瓦斯死哪裡去了?”

沒人回答。

“科斯騰·唐·烏爾莫斯。”總督大人之子自報姓名猶如這是道魔咒,他朝格洛塔伸出手猶如這是件無價之寶。他是個金髮美男子,懶洋洋地攤在椅子裡,皮膚曬得很健康,他的靈巧健壯和他父親的老態龍鍾形成鮮明對比。我已經開始厭惡他了。

“聽說你曾是個劍士,”烏爾莫斯一臉嘲笑,上下打量格洛塔,“敝人也練劍,可惜此間罕逢對手。咱倆試試?”樂意之至,該死的小雜魚。腿沒事的話,我很樂意試到你屎尿齊流。

“敝人確實比過劍,但現在洗手不幹了。健康問題。”格洛塔露出無牙的笑容,“不過你想學,我還是能教你兩招。”烏爾莫斯正皺眉,格洛塔已走開。“你一定是卡哈亞教長。”

教長身材高瘦,脖子長,眼睛不好,穿一身樸素白袍,包著樸素的白頭巾。他看起來跟下城的本地人一樣窮困,卻不怒自威。

“我是卡哈亞,達戈斯卡人選出的代表,但不要叫我教長,沒有神廟的祭司不算祭司。”

“我們還要討論神廟嗎?”烏爾莫斯抱怨。

“恐怕必須討論,只要我還在議事會裡!”他回望格洛塔,“所以又來了個主審官?又來了個魔鬼和劊子手。用刑的,我鄙視你們。”

格洛塔微笑。沒等亮器具,他就承認了對審問部的仇恨。也難怪他的人民不喜歡聯合王國,他們在自己的城市裡跟奴隸差不多。他是我要抓的叛徒嗎?

還是他?維斯布魯克儼然一副忠君愛國的模範軍人形象,重任在肩的將軍似乎缺乏從事陰謀的想像力。但不為自己打算、不會變通手腕、不心懷鬼胎的人不大可能當上將軍。

還是他?科斯騰·唐·烏爾莫斯斜眼瞅著格洛塔,那眼神就當他是個沒打掃的廁所。這種不知天高地厚的兔崽子車載斗量。他是總督之子沒錯,但顯然只為自己打算。

還是她?埃澤會長舉止優雅、笑容迷人,眼神卻堅如鑽石。她像商人琢磨外來客一樣琢磨我。她的興趣不止禮儀和外國衣飾。遠遠不止。

還是他?老朽的總督也值得懷疑。他的耳朵和眼睛跟表現出來的一樣糟嗎?或許他眯眼和提問是某種暗示?他是不是知道得比誰都多?

格洛塔轉身跛行到窗邊,靠著一根美麗的雕花柱,眺望壯闊的外景,夕陽照在臉上。他感到理事會成員不安地挪動身子,盤算如何擺脫他。他們要等多久才會對賴在這美麗房間的瘸子下逐客令呢?我不信任他們中任何人。任何人。他對自己微笑。本該如此。

最先失去耐心的是科斯騰·唐·烏爾莫斯。“格洛塔主審官,”他喊道,“非常感激你前來與我們見面。敝人相信你還有要事要忙,我們也有。”

“這是自然,”格洛塔極緩慢地跛回桌旁,裝作要離開,卻又滑進一把椅子,伸了伸疼痛的腿,“百廢待興,敝人就長話短說。”

“你說什麼?”維斯布魯克問。

“此乃何人?”總督弓起背,那雙近視的眼睛眯得更細,“所為何事?”

他兒子更直接。“你以為你在幹什麼?”美男子叫道,“瘋了嗎?”

卡哈亞教長在旁輕笑,但不知是笑格洛塔還是笑義憤填膺的眾人。

“拜託,大人們,拜託。”埃澤會長耐心地低聲安撫,“主審官大人剛到,也許還不明白我們達戈斯卡的理事方式。請您理解,前任主審官並不出席這種會議。一直以來,我們都順順當當管理著——”

“內閣不同意你們的方式。”格洛塔兩根手指夾住王家委任狀,讓眾人看了半晌,確保都看到上面厚重的紅金蠟印,才把它丟過桌。

眾人懷疑地瞅著卡蘿特·唐·埃澤拾起檔,展開閱讀。她皺起眉,抬了抬一道修剪整齊的睫毛。“看來不明白的是我們。”

“給我看!”科斯騰·唐·烏爾莫斯一把抓過文件。“不可能,”他喃喃道,“不可能!”

“恐怕事實如此。”格洛塔朝眾人露出無牙的笑容,“蘇爾特審問長十分關心本地情況,特命我來調查達瓦斯主審官失蹤的原因,還要我檢查城防——徹查到底,確保擋住古爾庫人。他授權我採取一切必要措施。”他意味深長地頓了頓,“一切……必要……措施。”

“怎麼回事?”總督大人咕噥,“我要知道這是怎麼回事!”

現在拿著那張紙的是維斯布魯克。“王家委任狀,”他氣喘吁吁,用衣袖擦了擦汗津津的額頭,“由全體十二位閣員簽署,授予他全權!”他小心地把檔放到鑲嵌桌面上,似乎擔心它會突然燒起來。“這是——”

“我們都清楚這是什麼。”埃澤會長滿腹思量地打量格洛塔,一根指尖敲打著光滑的臉頰。就像商人突然發現自己被外來客耍了,“看來這裡該由格洛塔主審官當家。”

“那可不敢當,我只不過要出席理事會以後的會議,你們可視為本地理事方式即將做出的諸多改變之一。”格洛塔坐進漂亮的椅子,靠住椅背,伸開抽痛的腿,滿足地歎息。真舒服,他掃視理事會成員愁眉不展的臉,壞就壞在這幫冠冕堂皇的大爺中有一個危險的叛徒。一個搞掉前任主審官,很可能正考慮搞掉繼任……

格洛塔清清喉嚨。“好了,維斯布魯克將軍,我進門時你說到哪裡?城牆?”

舊傷口 The Wounds of the Past

“前事不忘,”巴亞茲得意揚揚地朗聲說,“後事之師。所以,任何有價值的教育都必須從歷史開始。”

傑賽爾發出一聲可憐的歎息,完全無法理解老頭為何專門挑他來開導。也許是極端自我膨脹,也許是老來瘋,無論如何,傑賽爾決心無視老人的聒噪。

“……是的,歷史,”魔法師自言自語,“加基斯歷史悠久……”

傑賽爾掃視周圍,不屑一顧至極。若說古董就是歷史,那這個古老的舊帝國港口委實不賴;若說歷史代表著其他——偉大、榮耀和熱血——它則毫不相干。

這裡無疑有過規劃,筆直的街道令人印象深刻,但漫長歲月腐蝕了曾經的豪宅,到處是被拋棄的房子,空窗戶和空門廊悲哀地朝向佈滿車轍的廣場。背街更是荒草蔓生,碎石遍佈,還有腐爛木頭。那條流速緩慢的河上一半的橋垮塌了,卻無人修復,寬闊的大路上一半的行道樹也已枯萎死去,爬滿藤蔓。

這裡遠不及阿杜瓦生機勃勃,在阿杜瓦,無論港口、貧民區還是阿金堡,到處是人。傑賽爾的家鄉雖說經常顯得過於擁擠,但和這個遺跡般的古董城市、和這裡寥寥無幾的乏味市民相比,不知好出多少倍。

“……旅途中,你有很多機會提升自己,年輕的朋友,我建議你善加利用。九指師傅尤其值得學習,從他身上……”

傑賽爾難以置信:“從那人猿身上?”

“那人猿——如你所言——在北方鼎鼎大名,人稱‘血九指’。這外號能激發恐懼或勇氣,端乎他站哪一邊。他不僅是個戰士,而且經驗豐富,足智多謀。最重要的是,他懂得管住嘴巴,”巴亞茲掃了傑賽爾一眼,“跟某人正好相反。”

傑賽爾皺眉聳肩,他覺得九指沒有任何值得學習之處——除非把如何雙手並用吃東西和堅持不洗澡算上。

“大廣場啊,”巴亞茲喃喃道,他們來到一大片空地,“城市躍動的心臟。”連他也流露出失望。“加基斯市民會來這裡做買賣,看新鮮貨物,旁聽法律訴訟,爭論哲學和政治。在舊時代,這裡直到深夜都接踵摩肩。”

現在這裡空蕩蕩的,鋪了石板的廣場可輕鬆容納五十倍於此的人。廣場邊排列的大雕像又髒又破,髒兮兮的基座朝各方向傾斜。廣場中央有些雜亂無章的貨攤,如寒冬裡的綿羊般擠在一起。

“往昔榮耀的影子,”巴亞茲指著那些歪七倒八的雕像,“我們就來談談這些人物。”

“他們?他們是何方神聖?”

“他們是過去的皇帝,我的孩子,每個都有故事。”

傑賽爾苦惱得直歎氣,他對本國歷史尚且興趣缺缺,談何關心西方邊陲無名臭水灣的過去。“好多雕像。”他咕噥。

“並非所有皇帝都有雕像立在這裡,舊帝國源遠流長。”

“難怪它叫‘舊’帝國。”

“別在我面前擺譜,路瑟上尉,你不是那塊料。你們聯合王國的祖先還裸著身體互相追逐,只會用手勢溝通,崇拜泥巴偶像時,我師父尤文斯就在此指導一個新生的偉大國家了。無論疆域和財富,知識與榮耀,後來沒有任何國家能與之相比。阿杜瓦、塔林、沙弗法,都不過是奧斯大河河谷中那些輝煌城市的影子。這裡是人類文明的搖籃,年輕的朋友。”

傑賽爾掃了眼四周的殘缺雕像、枯萎樹木和淒冷褪色的陰暗街道。“後來發生了什麼?”

“偉大事物的消逝都不是一兩句能說清的,成功與榮耀和失敗與恥辱之間,往往可以互相轉化。成功與榮耀引發嫉妒,嫉妒與驕傲帶來爭吵與爭端,爭端演變為戰爭。兩場大戰帶來可怕的災難。”他快步走到最近的雕像前,“但災難總會留下教訓,我的孩子。”

傑賽爾苦著臉。他十分厭惡這些陳詞濫調,更沒興趣做誰的“孩子”,只是老人依然喋喋不休。

“偉大的領袖要無情,”巴亞茲朗聲說,“一旦人身安全或權威受到威脅,必須迅速反應,事後也不後悔。以沙里拉皇帝為例,”他抬頭看前方的大理石像,石像完全被風雨侵蝕,“他懷疑宮務大臣謀權篡位,便立刻逮捕處決,還勒死對方所有妻兒,將對方在阿庫斯的大宅夷為平地,”巴亞茲聳聳肩,“從始至終沒有半點證據。這是暴行,但做總比不做好,被人懼怕總比受人輕蔑好。沙里拉懂這個道理,政治上不能感情用事,你懂嗎?”

“我懂,我這輩子無論幹什麼都有個該死的老傢伙自以為是地教訓我。”傑賽爾心想,但沒說出口,他清楚地記得審問部的刑訊官是如何在他面前炸成碎片的。血肉輕柔的炸裂聲。熱血灑在臉上。他吞口口水,低頭看靴子。

“我懂。”他喃喃說。

巴亞茲續道:“當然,偉大的國王也決不能是暴君!統治者首先要贏得平民愛戴,一些無傷大雅的姿態就能終身受益。”

不管老頭有多危險,傑賽爾決定不放過他話裡的漏洞。顯然,巴亞茲沒有一點政治經驗。“平民的愛戴管什麼用?貴族有錢有兵又有權。”

巴亞茲朝天上雲朵翻了翻白眼:“孩子話,膚淺至極。你以為貴族的錢從哪來,還不是農民辛勤勞動的成果?你以為士兵從哪來,還不是老百姓的兒子丈夫?你以為誰給了貴族權力,還不是取之於民?惹毛了大老粗們,就別想坐穩江山。以達圖斯皇帝為例。”他指向另一座雕像,那雕像有條胳膊齊肩斷裂,另一條胳膊伸出覆滿青苔的手掌。達圖斯皇帝的鼻子只留下一個醜陋的坑,於是表情仿佛陷入永恆的困窘與迷亂中,活像便秘時被人突然打斷。“他最受愛戴,他平等對待每個人,總把一半收入分給窮人。但貴族們聯合起來推翻他,擁戴自己人篡位,把他關進地牢。”

“是嗎?”傑賽爾哼哼著掃視空蕩蕩的廣場。

“人民卻沒拋棄自己的偶像。他們破家起義,不屈不撓地抗爭。許多密謀貴族被拖出宮殿,吊死在街上,其他貴族嚇住了,不得不讓達圖斯復位。所以你看,我的孩子,平民的愛戴是統治者最好的盾牌。”

傑賽爾歎口氣:“我寧願被貴族愛戴。”

“哈,他們的愛戴是有代價的,況且他們見風使舵比誰都快。難道議會開會時,路瑟上尉,你沒在圓桌廳值勤嗎?”傑賽爾皺眉,或許老人的絮絮叨叨裡有些實話。“那就是貴族的愛戴。最好的策略是加以分化,利用其貪欲,讓他們為小恩惠爭鬥,自己從中漁利——最最重要的是,決不讓他們中某位坐大,以至於挑戰王權。”

“這人是誰?”有個雕像比其他雕像都高,體形偉岸,中偏老年,卷髮厚須,面容俊朗但唇形嚴肅,眉頭驕傲而憤怒地皺起——總之,極具威權。

“吾師尤文斯。他並非皇帝,卻終身輔助很多皇帝。他一手創建了帝國,卻也導致帝國的毀滅。從很多方面講,他是個偉人,偉人總會犯下可怕的錯誤。”巴亞茲若有所思地轉動舊法杖,“必須記取歷史的教訓,前事不忘後事之師。”他頓了頓,“別無選擇時除外。”

傑賽爾揉揉眼,看著廣場。也許這番教誨對蘭迪薩王太子有些意義,雖然連這也頗值得懷疑。他離開朋友們、告別朝思暮想的榮耀和晉升就為這個?聽禿頂糟老頭發表迂腐見解?

三個士兵穿過廣場朝他們走來,令他眉頭皺得更深。最初他還不以為然,直到發現對方的目標正是他和巴亞茲,他隨即看到另有兩組士兵從不同方向趕來。

傑賽爾喉嚨發緊。他們的盔甲和武器雖然樣式古老,但似乎令人擔憂地靈便趁手。比劍是一回事,真刀真槍是另一回事,他當然有理由擔憂,擔憂被九個迅速逼近的士兵包圍而無路可逃決非膽小。

巴亞茲也看見了:“有人來歡迎我們。”

九個一臉嚴肅的兵將他們團團圍住,武器緊握在手。傑賽爾端平肩膀,盡力擺出威武姿態,同時不與任何士兵對視,手也儘量遠離劍柄,以免引起誤會,被捅個透心涼。

“汝乃巴亞茲?”帶頭的大個士兵說,他頭盔頂上有一簇髒兮兮的紅羽毛。

“這還用問?”

“善。吾主帝國專員暨加基斯總督薩拉諾·納巴,邀汝相會。”

“是嗎?”巴亞茲環視這些兵,朝傑賽爾抬起一邊眉毛,“既然帝國專員派來榮譽護衛盛情相邀,拒絕似乎不太禮貌。帶路吧。”

***

要說九指羅根有啥感覺,那就是痛。他拖著腳走過細碎的鵝卵石路,每把重心移到破腳踝上就痛得一縮,不得不喘息著揮舞手臂保持平衡。

長腳兄弟咧嘴笑著回頭看他這副苦相:“傷勢如何,朋友?”

“痛。”羅根咬緊牙關咕噥。

“哎呀,我覺得你受過更重的傷。”

“哈!”舊傷口數不勝數,他這輩子大半時間不是這裡痛就是那裡痛,舊傷未複又添新傷。第一道真正的傷口是山卡在他臉上劃的,那年他才十五歲,身材精瘦,皮膚光滑,村裡的姑娘們還喜歡看他。他用拇指摸摸那道舊傷口,記起父親在煙霧繚繞的大廳裡為他包紮,記起藥膏的刺痛,記起自己拼命咬住嘴唇不叫喊出來,因為男子漢不能喊痛……

……如果能做到的話。羅根記得自己面朝下躺在惡臭的帳篷裡,死咬住一塊皮革,冰冷的雨打在帆布上。但他們從他背上拔箭頭時,他仍舊把皮革吐了出來,厲聲慘叫。他們花了一整天才找到那該死的東西,而羅根喊破了嗓子,足有一星期說不出話。想到這個,羅根只覺刺痛的雙肩仍在抽搐。

而與三樹決鬥後,他一個多星期說不出話、走不動路也不能吃東西,甚至幾乎看不見。下巴碎了,臉碎了,碎掉的肋骨數都數不清。他碎了那麼多骨頭,活像一團痛苦、啜泣、自怨自艾的爛泥,擔架輕微晃動就讓他嗚咽。一個老女人用匙子喂他,他為此滿懷感激。

若干痛苦的回憶同時湧來:卡萊恩之戰失去手指,燒灼殘指斷樁痛得他發瘋;在山丘間被一記悶棍砸暈,於冰冷的野外躺了一整天;寡言哈丁的長矛刺穿肚子,教他尿出血來。透過疤痕累累的皮膚,羅根一一感受舊傷口,不由得抱緊顫抖的身軀。

好吧,舊傷口難以盡數,但這不會讓現在的傷好受些。肩膀孜孜不倦地痛,猶如火紅炭球。他見過有人因為一道擦傷失去整條胳膊,他們先切手掌,然後切手肘,最後不得不切到肩膀。那人倒下開始說胡話,終於沒有醒來。羅根可不願這樣入土。

他跛著走到破裂的殘牆下,靠住牆痛苦地聳去外套,用一隻手笨拙地解開襯衫紐扣,摘掉繃帶上的別針,小心掀起來。

“看起來怎樣?”他問。

“像是全天下最醜陋的疤。”長腳湊近他肩膀,喃喃道。

“聞起來呢?”

“你要我湊近聞?”

“說說臭不臭。”

領航員傾身做作地嗅了嗅羅根的肩膀。“非常顯著的狐臭,大概來自你的腋窩,恐怕我的眾多卓越天賦對此也無能為力。我覺得傷口聞起來都一樣。”他別回別針。

羅根穿好襯衫。“相信我,潰爛的話聞起來不同。那味道就像墳墓,除了用刀,你沒法阻止潰爛,可慘了。”他發起抖,用手掌輕輕按住悸動的肩膀。

“好吧,”長腳邁步走向又一條荒廢的街道,“幸運的是我們帶上了那瑪律基尼。她的社交天賦少得可憐,但談到照料傷口,好吧,我從頭看到尾,可以跟你保證,她縫線時的鎮定和精准跟皮革大師縫皮一樣!真的!她用針之靈巧,堪比王后的裁縫。恐怕我們這趟旅程少不了她對付傷口的天賦哪。”

“這趟旅程危險嗎?”羅根邊努力穿外套邊問。

“啊哈,蠻荒的北方無法無天,血仇當道強盜當家,人人武裝到牙齒,一言不合就要打要殺;在古爾庫,外國人的命運被當地總督主宰,隨時可能被賣為奴;斯提亞城邦的角落裡全是扒手,進城沒被當官的刮走的錢就會落入他們囊中;千島群島海盜肆虐,似乎商船有多少海盜就有多少;遙遠的蘇極克十分排外,指不定你前腳剛去問路,轉身就被送上絞架或割開喉嚨。環世界步步驚心哪,九指朋友,但若以上種種還不夠刺激,建議你造訪舊帝國。”

羅根覺得長腳兄弟似乎挺享受:“有這麼糟?”

“比這還糟,噢是的,比這還糟!尤其是不單造訪,還要從帝國一頭走到另一頭。”

羅根一縮身:“這是我們的計畫?”

“這個,如你所言,正是我們的計畫。從記憶無法溯及的時代開始,舊帝國就在打內戰。這裡曾是一個皇帝統治的統一國度,強大的軍隊和忠誠的政府保證皇帝的律法暢通無阻,後來卻瓦解為許多爭鬥不休的封國、想入非非的共和國及其他城邦和小領主,沒有武力威逼,誰也不服誰。稅收和搶劫、正義和謀殺、權利和妄想,這之間的區別模糊消失了,幾乎每年都有野心勃勃的強盜自稱世界之主。有段時間——我記得是大約五十年前——居然同時有過十六位皇帝。”

“也就是多出了十五位。”

“應是多出十六位才對,而且每一位對旅人都不友善。要列出被謀殺的舊帝國皇帝名單,那可真是眼花繚亂哪。不過,我們不一定會死在他們手上。”

“不一定?”

“噢,天哪,當然不一定!我們沿途要克服的障礙多著呢,尤其是時近冬天的現在。加基斯以東是遼闊平坦、綿延數百里的草原。也許在舊時代,草原上有人居住耕作,筆直的石頭路四通八達。但現在那些城鎮成了沉默的廢墟,大地是暴風肆虐的荒野,破碎的石頭路將粗心大意的旅人帶往深不可測的沼澤。”

“沼澤。”羅根咕噥著緩緩搖頭。

“還有更糟的哪。奧斯大河,環世界最大的河,在荒野中切出一道蜿蜒深邃的河谷,我們必須越過它。河上只有兩座橋,一座位于達米姆,也是我們最好的機會;另一座位於奧斯姆,在前者以西一百多裡。河上還有些渡口,但奧斯河流速太快,勢頭太猛,河谷既深且險。”長腳舔舔舌頭,“過了河還有破碎山脈。”

“啊?破碎山脈?”

“噢,是的是的,非常高非常險,懸崖陡峭、山澗嶙峋,瀑布突兀,所以才叫破碎山脈。據說山中是有隘口的,但相關地圖——如果真有人畫下——都早已失傳。穿過山脈後,我們乘船——”

“你想讓我們扛著船翻山?”

“雇主向我保證山那邊有船等我們,雖然我對他如何辦到一無所知,山脈之外的土地根本沒有人類居住。我們乘船去沙布拉延島,據說那座島從海中升起,屹立於世界邊緣。”

“據說?”

“僅憑謠言。即便在偉大的領航員組織裡,也沒人宣稱自己去過世界邊緣。要知道,我組織的兄弟可是有……這麼說吧,五花八門的宣稱!”

羅根緩緩蹭了蹭臉,開始後悔沒先問清巴亞茲的計畫了。“聽起來路很長。”

“事實上,沒人能設想比這更長的路。”

“走這麼遠是為什麼呢?”

長腳聳肩:“這你得問雇主,我只負責探路,不關心理由。請隨我來,九指師傅,拜託別再消磨時間。想扮商人,我們還有很多準備要做。”

“扮商人?”

“這也是巴亞茲的計畫。商人才會冒險自加基斯西去達米姆,甚至去奧斯姆,那兩地仍是大城市,只是幾乎與世隔絕。想發大財就得引進海外奢侈品——古爾庫的香料,蘇極克的絲綢,北方的查加。只要小命不丟,一個月投資翻三倍!這種商人車隊並不少見,而且當然會嚴加保衛。”

“平原上的強盜土匪呢?他們不正是要搶劫商隊嗎?”

“這個自然。”長腳說,“所以我們偽裝成這樣是應付其他威脅,更直接的威脅。”

“更直接的威脅?還有更多威脅?”但長腳已大步走開。

至少在加基斯的某些部分,舊日榮耀尚未完全褪色。榮譽護衛——或者說綁架他們的人——領他們進入的大廳就是這樣的部分。

兩排大樹般的磨亮綠石柱在回音絮繞的大廳裡延伸,綠石表面有閃爍的銀蔓花紋。高高在上、深邃的藍黑色天花板描繪出滿天繁星,用金線標出各星座的形態。門前有個極深極靜的黑水池,映照出一切景物:陰影大廳和陰影中的銀河夜空。

帝國專員大咧咧地躺在大廳遠端高臺的沙發上,面前桌子擺滿佳餚。他又壯又肥,臉圓滾滾的,戴滿金戒指的手指不時抓起食物丟進嘴裡,眼睛卻沒離開兩名客人——或者說兩名俘虜。

“吾乃薩拉諾·納巴,帝國專員暨加基斯總督。”他嚼個不停,吐出一枚橄欖核,果核“砰”一聲掉進盤子。“汝號‘第一法師’?”

魔法師低下禿頭。納巴舉起高腳杯,用肥厚的食指和拇指夾住杯柱,呷了口葡萄酒,一邊觀察他們,一邊在嘴裡漱酒,良久方才吞下。“巴亞茲。”

“正是。”

“咦,吾無他意,”專員用小叉從牡蠣殼裡叉肉吃,“但汝此行令吾為難。帝國正值……多事之秋。”他又舉起高腳杯,“動盪不寧。”長飲,酒水聲,吞咽。“吾之不欲者……破壞平衡矣。”

“動盪不寧?”巴亞茲奇道,“老夫得知沙巴布斯大權在握。”

“彼曾以鐵蹄定江山,但好景不長。”專員摘了把黑葡萄,又靠回沙發,一顆顆丟進嘴。“沙巴布斯已……歿,或為毒殺。其人諸子,斯卡羅……高圖斯……兄弟鬩牆……爭權奪利。顧吾土雖經百戰,此誠流血之極也。”他吐出葡萄籽。“高圖斯據大平原中心之達米姆,斯卡羅則令乃父宿將卡比安引軍圍之。前番該城重圍五月,內無糧草外無援兵……降矣。”納巴咬了一顆熟透的李子,汁水流下臉頰。

“所以斯卡羅得勢?”

“非也。”專員用小指尖蹭蹭臉,漫不經心地放下咬了一半的水果,“卡比安一旦破城,燒殺搶掠、搜刮錢財自不待言,更盤踞故宮中,自立為帝焉。”

“而你對此似乎無動於衷。”

“吾心戚戚痛泣也哉,然今日之局早有預料。斯卡羅,高圖斯,卡比安,僭主三分天下,攻伐來往,生靈塗炭。少有之獨立城市若吾等,莫不誠惶誠恐,但求一方清淨和平。”

巴亞茲皺眉:“老夫西行必經奧斯河,而最近的橋在達米姆。”

專員搖頭,“流言可畏,或日卡比安性格乖僻,神智昏聵。彼殺妻娶三親生女,甚乃自封為神。彼閉城捕殺女巫、魔鬼、叛徒之流,處處絞架,日日行刑,達米姆恐難出入。”

聽到巴亞茲的回答,傑賽爾大松一口氣:“那就是奧斯姆了。”

“萬萬不可。斯卡羅為避兄長大軍,過橋即令麾下工程師決之矣。”

“他毀了它?”

“悲乎哉,二千年舊時代之奇觀毀於一旦,無有存留。非止於此,近日秋雨迅猛,河水高漲,莫得渡之。以吾之見,何如待明歲?”

“老夫非過去不可。”

“汝何以為之?聽吾一言,帝國離亂與汝無干,速速返鄉罷。吾城加基斯不事偏倚,專以中立,幸而免遭席捲大陸之浩劫,唯其謹遵先祖舊俗矣。”他朝自己比畫,“一如舊時代,吾城以帝國專員任之,非盜匪,非酋虜,非偽君。”他懶洋洋地朝周圍富麗堂皇的大廳揮手。“吾輩殫精竭慮,始保舊時代之榮耀,是以不欲壞之。不過旬月,汝友紮卡魯斯亦曾來謁。”

“他來過?”

“彼謂高圖斯乃真命之君,令吾助之。吾不從彼,今亦不從汝。吾城加基斯安於現狀,無意參與汝等之奸謀。汝盡可於他處逡巡,法師,予汝三日之限。”

納巴說完後是長久、詭異、令人窒息的沉默,巴亞茲的眉頭越皺越緊。這漫長的沉默並非空洞,巴亞茲的怒氣隨之高漲。

“你可知老夫是誰?”他咆哮起來,傑賽爾只想趕緊躲開,藏到那些美麗的柱子後頭,“老夫是第一法師!偉大的尤文斯的大弟子!”法師的怒火像大石頭壓在傑賽爾胸口,擠出肺裡空氣,奪走每一絲力量。巫師握緊肉乎乎的拳頭。“這只手擊倒了坎迪斯!這只手為哈樂德加冕!你敢威脅老夫?你說這裡保留了舊時代的榮耀?這個縮在破牆中、套著早不合身的年輕時的盔甲、行將就木的地方?”銀制餐具後的納巴陡地小了一圈,傑賽爾渾身哆嗦,生怕專員隨時爆炸,灑一屋血漿器官。

“你以為老夫在乎這個夜壺般的破鎮子?”巴亞茲怒氣不息,“你給老夫三天?老夫今天就走!”說完他轉身大步踏過拋光地板,揚長而去,怒駡的回音仍在閃亮的牆壁和天花板間回蕩。

傑賽爾癱軟無力地愣了一陣,方才愧疚地跟上早已離去的第一法師,經過那些嚇得目瞪口呆的衛兵,回到天光下。

城防問題 The Conditions of the Defences

王家審問部審問長,蘇爾特閣下親啟:

卑職攜委任狀出席了達戈斯卡理事會,理事會成員對權力遭削減很不高興,此事想必也在您意料之中。卑職已著手調查達瓦斯主審官失蹤之事,並有信心在不遠的將來查個水落石出。卑職的下一步是評估達戈斯卡的城防,採取一切必要手段確保該城堅不可摧。

您很快會收到卑職的後續彙報,卑職全心全意遵從您。

達戈斯卡主審官,沙德·唐·格洛塔

太陽沉甸甸地掛在破碎的城垛上,陽光穿透帽子,照射著他低垂的腦袋;陽光穿透黑外套,照射著他畸形的肩膀。它威脅要擠出他體內所有水分,抽幹他的生命,壓垮他的身體。這就是美麗的達戈斯卡涼爽的秋日清晨。

太陽從頭頂攻擊,鹹風則迎面撲來。熱辣的風刮過空曠的海面和光禿禿的半島,裹挾遮天蔽日的塵埃打在地峽城牆,每樣東西上都撒滿帶鹽味的粗沙。沙粒刺痛了格洛塔汗津津的皮膚、鼻孔和眼睛,令他不禁流淚。似乎老天爺也急於擺脫我。

維塔瑞刑訊官踮起腳尖踩在他身旁的城垛上,伸開雙臂,活像在高空繩子上表演的馬戲演員。格洛塔皺眉看去,她便是湛藍天幕下一條細長黑影。她完全可以在下面好好走,不用如此招搖。算了,踩在上面有機會摔下去。地峽城牆至少二十跨高,想到審問長閣下最寵愛的刑訊官從城牆上滑倒、墜落,雙手胡亂抓向空氣,格洛塔不禁露出難以覺察的微笑。也許她還會發出垂死的慘叫?

但她沒摔下去。臭婊子,無疑正準備給審問長的下一份報告:“瘸子一如既往像條擱淺的魚。他踏遍半個城市,也沒發現達瓦斯一點蛛絲馬跡或找出任何叛徒,唯一逮捕的倒是審問部內一名資深……”

格洛塔手搭涼棚,眯眼看著毒辣的太陽。連接達戈斯卡與大陸的狹窄的岩石地峽在面前延伸,最窄處不過幾百跨,兩側都是閃耀的海面。通往城門的路從這裡看來不過是一道穿越黃色灌木叢的棕色線條,向南直通大陸上的乾燥山丘。幾隻怪模怪樣的海鳥尖叫著在地峽上盤旋,此外沒有生物。

“借望遠鏡一用,將軍?”

維斯布魯克闔上望遠鏡,悶悶不樂地將它塞進格洛塔伸出的手中。他顯然不耐煩陪我視察城防。將軍穿著那身無可挑剔的制服,站得筆直,一邊大口喘氣,胖臉上全是汗水。他正盡力維持職業軍人的形象,但這白癡除了外表並沒有哪點稱得上職業。可惜正如審問長所說,我們也只能利用好手頭的工具。格洛塔舉起黃銅望遠鏡。

古爾庫人建了一道柵欄——高高的木樁圍在丘陵邊上,分隔達戈斯卡與大陸。柵欄彼端帳篷四散,細細的炊煙自帳篷間升起,格洛塔發現帳間還有許多小身影,陽光照在亮晃晃的金屬上。武器和盔甲,許多武器和許多盔甲。

“從前有馬車商隊從大陸來,”維斯布魯克喃喃道,“去年每天還有一百輛車呢。後來皇帝的軍隊來了,商旅越來越少,兩月前他們修好柵欄,從此連一頭驢都沒來過,所有聯繫都得靠船。”

格洛塔掃視柵欄和柵欄後的敵營,從一邊的海延伸到另一邊。他們是來示威?施壓?還是來真的?古爾庫人喜歡炫耀,但也絕不手軟——也許正因如此,他們才能征服整個南方。他放低望遠鏡。“你認為有多少古爾庫軍?”

維斯布魯克聳肩:“說不清。我猜至少有五千吧,但很可能藏在山丘背後的軍隊比這數字多得多。不得而知。”

至少有五千人。剛好適合示威。“我們有多少人。”

維斯布魯克頓了頓:“我麾下約有六百名聯合王國士兵。”

約有六百?約?無能的白癡!當初我記得我團裡每一名士兵的名字,也知道每個人的長處。“六百名士兵?就這些?”

“城裡還有些雇傭兵,但他們反復無常,不值得信任。依我之見,他們派不上用場。”

我問的是數字,不是意見。“有多少傭兵?”

“目前大概一千,或許更多。”

“誰是他們的頭?”

“一個斯提亞人,自稱科斯卡。”

“尼科莫·科斯卡?”維塔瑞站在城垛上插話,抬起一條橙色眉毛。

“你認識他?”

“可以這樣說罷。我以為他死了。世間真是毫無正義可言。”

說得好。格洛塔轉向維斯布魯克:“這個科斯卡歸你指揮?”

“不算是。他受雇於香料公會,對埃澤會長負責。理論上,他應歸我——”

“但實際上他只為錢包服務?”格洛塔盯著將軍的臉,明白自己是對的。傭兵,最好情況下也是把雙刃劍。只要能滿足貪欲,這把劍還算鋒利,當然,它絕不會把可靠性放在首位。“而這個科斯卡的人是你的兩倍。”看來在城防問題上我問錯了物件。也許這白癡在另一問題上有些線索。“你知道我的前任達瓦斯主審官出什麼事了嗎?”

維斯布魯克不耐煩地扭了扭身:“一無所知。我沒興趣打聽主審官的事。”

“嗯——”格洛塔沉思著,抓緊頭上帽子,又一陣飛沙走石的風刮過城牆,“也就是說,你對本城審問分部主審官失蹤一事毫不關心?”

“當然不是,”將軍反駁,“我只說我們通常沒什麼交集。眾所周知,達瓦斯生性刻薄,而據我所知,審問部和軍方各負其職。”敏感,太敏感。我來之後,似乎每個人都如此敏感,嘿嘿,就像是不歡迎我咧。

“各負其職,呃?”格洛塔跛行到城垛邊,舉起手杖戳向維塔瑞腳下粉碎的石灰。一塊石頭當即滾落,半晌後傳來掉進壕溝的聲音。他轉向維斯布魯克,“身為城防負責人,你的職責難道不包括維護城牆嗎?”

維斯布魯克氣憤地說:“我盡了一切努力!”

格洛塔用空出的那只手掰指頭。“地峽城牆龜裂破損、年久失修;城壕滿是土,幾乎被填滿;城門陳舊不堪,岌岌可危。倘若古爾庫人明天進攻,我們必然措手不及。”

“告訴你,這不是我的問題!這裡的熱度、海風和鹽能迅速腐蝕木頭和金屬,別說石頭!你知道維護難度有多大?”將軍比畫著漫長高聳的地峽城牆,蜿蜒的城牆連接兩邊大海,城上可容一輛馬車行駛,城下還要厚出許多,“我手頭有經驗的石匠不多,材料更少之又少!內閣給我那點錢只夠維護堡城!香料公會納的稅勉強能保持上城城牆——”

白癡!他到底想不想守城?“若達戈斯卡城區落入古爾庫人之手,堡城將無法依靠海上補給,是不是?”

維斯布魯克眨眨眼。“是的,沒辦法,可是——”

“上城城牆也許能阻擋本地人作亂,但它太長、太矮也太薄,無法長期抵抗大軍襲擊,是不是?”

“是的,我同意,可是——”

“所以堡城和上城的任何措施,都只能起拖延作用——拖延時間等待增援。而今我軍主力遠在數百里格外的安格蘭,很可能無法及時趕到。”如果會趕到的話,“也即是說,地峽城牆陷落便意味著城市陷落。”格洛塔用手杖跺了跺腳底佈滿灰塵的鋪路石。“我們必須在這裡抵抗古爾庫人,必須阻止古爾庫人登上地峽城牆,此外一切都無關緊要。”

“無關緊要。”維塔瑞吹著口哨,從一個城垛跳到另一個城垛。

將軍皺緊眉頭:“我只能照總督大人和理事會的吩咐行事,一直以來,下城都被認為是可以放棄的。我並不負——”

“但我得負責。”格洛塔與維斯布魯克長久對視,“今後,所有資源都必須用來維護和加固地峽城牆。城垛要換,城門要換,所有的破石頭都要換。我要這城牆連螞蟻都鑽不過,別提古爾庫大軍。”

“上哪兒去找工人?”

“這天殺的城牆是本地人建築的,不是嗎?所以他們中間一定有些能人,找出來雇傭。至於城壕,我希望挖到海平面以下,古爾庫軍來襲時就放水,把城市變成孤島。”

“那要挖幾個月!”

“你只有兩周,甚至更短。空閒人手都派去工作,包括女人和小孩,能握鏟子就行。”

維斯布魯克皺眉看向維塔瑞:“你們審問部的人不閑嗎?”

“噢,他們忙著問問題,以求儘快找出前任主審官的下落;當然還要日夜監視著我身邊、我的住所和堡城的各道門,以保現任主審官不會落得同樣下場。如果我在城防完善之前就消失,維斯布魯克,那不是太遺憾了嗎,呃?”

“那當然,主審官。”將軍呢喃道。回答不太熱心啊,將軍。

“總之你得動員所有人,包括士兵。”

“你總不能要求我的部下——”

“我要求全體總動員,不聽話的就給我滾回阿杜瓦向審問長閣下解釋去。”格洛塔朝將軍露出無牙的笑容,“這裡沒有人不可替換,將軍,沒有人!”

維斯布魯克的粉臉大汗淋漓,制服的硬衣領也被浸濕。“當然,總動員!立刻挖掘城壕!”他虛弱地笑笑,。“我會找出每一個用得上的人手,但我需要錢,主審官。要人做工就得付酬,即便是本地人。我們還需要原料,原料都得從海上——”

“能借先借,賒了再說。你可以儘量許諾,日後審問長閣下會設法解決。”他最好會,“我希望每天早上都收到你的進度報告。”

“每天早上,好的。”

“你有很多工作要做,將軍,建議你儘快開始。”

維斯布魯克頓了半晌,似乎在猶豫該不該敬禮,最終只簡單靠了下靴子,大步走開。這算是軍人在平民面前的自尊,還是別有意味?我是否打亂了他的精心策劃?或許他正要將城市獻給古爾庫人?

維塔瑞從城垛跳上走道。“審問長閣下會設法解決?你最好當心點。”

格洛塔皺眉看著女人遠去的背影,又皺眉看向大陸上起伏的山丘,皺眉抬頭看看堡城。夾在審問長和古爾庫人中間,身邊還潛伏了一個不知名的叛徒,我真是如履薄冰。

***

無可救藥的樂天派或許會稱此行為探險。但完全名不副實。這是個擺放著幾件零散傢俱、散發出尿臊味的棚屋,每樣東西都沾滿新新舊舊的汗漬。半滿的糞池。這裡的主顧幾乎無從分辨,全是醉醺醺、滿身蒼蠅糞、癱倒在暑氣中的本地人。尼科莫·科斯卡,名揚天下的雇傭軍人,也如此這般地癱倒在此,鼾聲如雷。

他將浮木椅後腿靠上骯髒的牆,前後搖晃,還把一邊靴子擱在面前桌上。那靴子或曾是華麗的一等貨,由斯提亞黑皮革製成,帶著黃金馬刺和靴扣,但早已黯然失色。靴子外翻的上沿全是磨舊的灰色痕跡,金馬刺從中折斷,靴扣上的鍍金片片剝落,底下也生出棕色鐵銹。靴底面朝格洛塔,中間有個洞,洞內可見長滿老繭的粉色皮膚。

這雙靴子太配它的主人了。科斯卡留著長長的小鬍子,初衷無疑是上蠟後塑成斯提亞風格的八字須,現在卻軟塌塌、了無生氣地垂在半張開的嘴旁。他脖子和下巴的毛有一星期沒剃,現今已不只是胡茬,粗硬的汗毛從衣領上冒出,油膩的頭髮朝四面八方支開——腦門卻有一大片被太陽曬得通紅的光禿頭皮。他松垮的皮膚汗珠密佈,一隻懶洋洋的蒼蠅在他浮腫的臉上爬來爬去。一隻空酒瓶倒放桌上,另一隻半滿的酒瓶橫於他膝頭。

維塔瑞低頭看著渾然不覺的醉鬼,面具後顯然露出鄙夷。“看來是真的,你還活著。”勉強活著。

科斯卡微睜開一隻紅腫的眼睛,眨了眨,眯起來查看,緩緩露出笑容。“夏蘿·維塔瑞,媽的,世上果真有驚喜。”他苦著臉抿抿嘴,低頭看見膝上酒瓶,立刻抓起來長飲一大口。他喝得多,只當瓶裡是水。他是個貨真價實的酒鬼,乍看上去根本不適合負責城防。“還以為再見不著你了。咋不摘下面具?耽誤了花容月貌咧。”

“把這些鬼話留給你的婊子們吧,老流氓。”

傭兵咕嚕一聲,半是嬉笑半是咳嗽。“你還是像個公主。”他喘著氣說。

“那這裡就是皇宮嘍?”

科斯卡聳肩:“醉了哪兒都一樣。”

“你沒醉夠?”

“當然沒夠。我天天都在試啊。”為了證明,他又湊瓶灌下一大口酒。

維塔瑞坐上桌沿:“你來這裡幹嗎?嫌斯提亞不夠你蹦躂?”

“我在家鄉的名聲不太妙。”

“左右互搏的事幹多了,呃?”

“差不多罷。”

“而達戈斯卡張開雙臂歡迎你?”

“我寧願大美人你劈開雙腿歡迎我。哎,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啊。你的朋友是?”

格洛塔坐進一把搖搖晃晃的椅子,舒展開抽痛的腿,暗暗希望椅子別散架。摔倒在一堆爛柴火裡無從傳達正確資訊,對不?“敝人格洛塔,”他左右伸伸汗津津的脖子,“達戈斯卡主審官。”

科斯卡用充血、下陷、帶黑眼圈的眼睛盯著他看了好長時間。他在仔細盤算,也許他遠沒有看上去那麼醉。“和在古爾庫打仗的是同一人?騎兵上校?”

格洛塔自覺眼皮跳了跳。很難說是同一人,但這傭兵記憶力驚人。“我多年前就退伍了,沒想到你還記得我。”

“軍人得研究敵人,而受雇的軍人可能對上任何對手,花點時間弄清各國軍界人物總是受益匪淺。我聽說過你,你值得關注,據說你英勇機智,缺點則是衝動。我知道的就這些。現在你在這裡,幹上一份問問題的工作。”

“衝動毀了我,”格洛塔聳肩,“而人總得有工作。”

“沒錯。我常說,永遠不要質疑別人的選擇,選擇總有道理。來喝酒的嗎,主審官?只怕這些尿配不上你。”他搖搖瓶子,“或者你要問我問題?”

我有很多問題要問你。“你對圍城戰有經驗嗎?”

“經驗?”科斯卡唾沫橫飛,“經驗,你問我?哈!老子最不缺經驗——”

“是的,”維塔瑞扭頭低聲道,“你缺的是紀律和忠誠。”

“好吧,這個嘛,”科斯卡皺眉瞪她,“取決於問誰。不管怎樣,我參加過恩提那之戰和穆裡斯之戰,兩場慘烈的圍城戰。我自己圍了威斯尼亞幾個月,幾乎得手,卻被那女魔鬼蒙洛卡托偷襲。天沒亮就派騎兵來,借著背後的太陽,這伎倆真他媽不友好,那婊子——”

“聽說你當時爛醉如泥。”維塔瑞喃喃道。

“好吧,這個嘛……我在奧索大公爵面前堅守博洛裡塔長達六月——”

維塔瑞嗤之以鼻:“直到他買通你打開城門。”

科斯卡露出無辜的微笑。“他可是給了一大筆錢。不過他沒打進城!這你得承認,呃,夏蘿?”

“送上錢包,誰都不用跟你打。”

傭兵笑意更盛:“我就是我,表裡如一。”

“也就是說,你習慣出賣雇主?”格洛塔插話。

這話讓斯提亞人頓住了,酒瓶剛送到嘴邊。“我很受傷,主審官。尼科莫·科斯卡或許是個雇傭軍人,但他是有原則的。他只在一種前提下違背雇主的意志。”

“什麼前提?”

科斯卡咧嘴笑道:“別人出價更高唄。”

噢,模範傭兵,為了錢可以做任何事。任何事,也許包括讓主審官消失?“你知道我的前任達瓦斯主審官的下落嗎?”

“喲,酷刑者消失之謎!”科斯卡若有所思地抓抓汗津津的鬍子,又扯下脖子上一根粗短的汗毛,放在指甲上查看,“天曉得怎麼回事,又有誰關心?我幾乎不認識那頭豬,而我瞭解的一星半點足以讓我避而遠之。他有很多敵人,而且——假如你還沒意識到——這裡是個真正的毒蛇窩。你想問是哪條毒蛇咬了他,好吧……那是你的工作,沒看見嗎?我忙著喝酒咧。”

確實如此。“你對我們共同的朋友維斯布魯克將軍有何看法?”

科斯卡伸伸肩膀,在椅子裡陷得更深:“幼稚的傢伙,排兵佈陣可笑之極,只想到城裡這一畝三分地,卻不懂外城牆才是硬道理。要我說,外城牆一丟,這裡立馬淪陷。”

“同意。”或許把城防交給他不是最差的選擇。“我已下令整頓地峽城牆和城壕,計畫放水。”

科斯卡抬起一邊眉毛。“很好,放水。古爾庫人不喜歡水,他們水性不好。放水。非常好。”他仰頭幹掉最後一點酒,把瓶子扔到髒兮兮的地上,用髒兮兮的手擦擦嘴,又用髒兮兮的襯衫前襟擦手,“好歹有人明白自己在幹什麼。等古爾庫人進攻,我們也許能多堅持幾日,呃?”

沒被你出賣的話。“誰知道呢,也許古爾庫人不會進攻。”

“噢,我盼著他們來。”科斯卡伸手從椅子下取出另一瓶酒,用牙咬開瓶塞,吐到屋子對面。他雙眼閃閃發亮,“打起來我才好發財。”

***

時值黃昏,一絲慈悲的微風吹過接見室,格洛塔靠在窗邊牆上,看著下方城市裡陰影蔓延。

總督故意讓他等。為了讓我知道他才是老大,不管內閣如何表態。格洛塔倒不介意多休息一會兒,白天實在辛苦。他頂著烈日在城裡轉圈,檢查城牆、城門和部隊,問各種問題。沒人給出滿意答案。他腿酸背也痛,抓手杖的手擦破了皮。也不比從前差。我還站著,總的來說,是充實的一天。

火紅的太陽被一道道橙色雲彩包裹,雲彩下是夕陽餘暉中閃爍的銀色大海。地峽城牆已令下城半數貧民窟籠罩在深沉的陰影中,大神廟尖頂的影子也撒在上城的屋頂上,並逐漸沿斜坡爬上岩石上的堡城。大陸上的山丘成為遠處的剪影。應是爬滿古爾庫士兵,跟我大眼對小眼。他們一定發現我們在挖掘城壕,修補城牆,加固城門。他們會等多久呢?我們還有多少時間?

門開了,格洛塔應聲回頭,結果扭到脖子。出來的是總督之子科斯騰·唐·烏爾莫斯。年輕人關門大步走來,金屬鞋跟清脆地踏在馬賽克地板上。噢,聯合王國年輕貴族之花,真是無上榮幸,噢等等,他剛才放了個屁嗎?

“格洛塔主審官!希望沒讓你久等。”

“很遺憾,”格洛塔跛行到桌邊,“你沒有守時。”

烏爾莫斯輕輕皺眉。“抱歉。”他用格洛塔所能想像的最沒有誠意的口吻道歉,“你在我們城裡有何見聞?”

“天熱,臺階多。”格洛塔重重地坐進一把精緻的椅子,“總督大人呢?”

年輕人眉頭皺得更深。“恐怕我父親身體抱恙,無法來見你。你得理解,他年紀大了,需要多休息。我能代他發言。”

“你能嗎?你們二人對我有何話說?”

“我父親非常關心你在城防問題上做出的指示。聽說王軍士兵被派到半島上挖洞,而非保衛上城,你可知此舉是把我們交到了本地人手中!”

格洛塔哼了一聲:“本地人也是聯合王國公民,無論情願與否。相信我,他們比古爾庫人仁慈多了。”我親身體驗過古爾庫人的仁慈。

“他們是幫原始人!”烏爾莫斯冷笑,“極其危險!你待得不久,根本不瞭解他們!你該找霍克談談,他對付本地人有一套。”

“我跟霍克談過,而且不吃他那一套。事實上,恐怕他要在樓下暗室中反省一陣。”恐怕他已幡然省悟,以那顆白癡腦袋容許的最快速度。“至於令尊,他無須再操心城防問題。既然他年紀大了,需要休息,無疑很樂意讓我負責。”

烏爾莫斯英俊的臉怒現出一道青筋,他張嘴欲罵,但及時忍住了。他最好忍住。年輕人坐回椅子,思慮地搓著拇指和一根手指,最後開口時換上友善的笑容和富於磁性的柔和聲調。軟硬兼施。“格洛塔主審官,我們似乎缺乏溝通——”

“我只關心結果。”

烏爾莫斯的笑意減了幾分,但仍勉力維持:“眼下你手握王牌,但我父親在米德蘭有頭有臉。我既能成為你極大的絆腳石,也能成為你極大的助力——”

“我很感激你的配合。你可以先告訴我達瓦斯主審官的下落。”

笑容消失了。“我怎麼知道?”

“每個人都知道點什麼。”而且有人知道得更多,是不是,烏爾莫斯?

總督之子考慮了一下。遲鈍還是罪惡感?想幫我還是在思考如何脫身?“我知道本地人恨他入骨。本地人一直想對付我們,而達瓦斯不知疲倦地破獲陰謀。我相信他是栽在他們手上,如果我是你,我會到下城去問問題。”

“噢,我確信答案在堡城之內。”

“反正我不知道,”烏爾莫斯大叫,一邊上下打量格洛塔,“相信我,我寧願跟達瓦斯共事。”

也許是,也許不是,看來今天得不到答案。“很好。告訴我城內的儲備情況。”

“儲備?”

“食物,科斯騰,食物。據我瞭解,古爾庫人封鎖陸地以來,運輸都得走海路。如何供養這座城市定是總督大人最關心的問題。”

“我父親關心下人的一切需求!”烏爾莫斯叫道,“我們有足足六個月的補給!”

“六個月?所有人在內?”

“那當然。”比預計的好。少一樁煩惱不無裨益。“不算本地人。”烏爾莫斯漫不經心地加了一句。

格洛塔愣住了:“古爾庫人圍城時,他們吃什麼呢?”

烏爾莫斯聳肩:“我真沒想過。”

“沒想過?如果他們沒吃的,你覺得會發生什麼?”

“這個……”

“城裡會大亂!如果五分之四的人反對我們,怎麼可能守住!”格洛塔厭惡地舔舔牙齒空洞,“你立刻去找商人,買下足夠六月之需的儲備!保證人人都有食物!陰溝裡的老鼠也不准餓著!”

“你把我當成什麼了,”烏爾莫斯冷笑,“打雜小弟嗎?”

“我把你當成什麼你就是什麼。”

烏爾莫斯臉上所有友善的線條都消失了。“我是總督之子!不容你如此無禮!”他一躍而起,朝門口沖去,剛才坐的那把椅子發出憤怒的吱嘎聲。

“那好。”格洛塔低聲道,“每天都有一班船去阿杜瓦,一班直達審問部的快船。相信我,那邊的人不像我這麼客氣。我這就為你訂好鋪位。”

烏爾莫斯僵住了。“你敢!”

格洛塔笑笑——是那種露出牙齒空洞,最噁心、最令人反胃的冷笑:“有種你盡可拿命來賭。你敢嗎?”年輕人舔舔嘴唇,卻不敢與格洛塔長久對視。我想你不敢。你讓我想起老朋友路瑟上尉。金玉其外敗絮其中,拿針一戳,就如同戳破酒袋。

“六個月食物,六個月給所有人的食物。儘快辦妥。”打雜小弟。

“是。”烏爾莫斯忿忿不平地答應,依舊陰沉地瞪著地板。

“接下來是水。水井,水池,水泵。你辛辛苦苦替人民解決的食物,總得有東西送下去,呃?每天早上我要收到你的進度報告。”

烏爾莫斯的拳頭在體側開開合合,他怒得咬緊下巴。“是。”最後他勉強答應。

“很好,你下去吧。”

格洛塔目送他大步離開。我今天找理事會四名骨幹中的兩名談話,便製造出兩個敵人。想在這裡生存下去,我需要盟友,沒有盟友絕對不行,無論手握何種檔。也只有依靠盟友幫助,我才能擋住古爾庫人——如果他們真的翻臉進軍。最糟的是,我對達瓦斯失蹤之事依然毫無頭緒,審問部主審官就這樣憑空消失。我只能希望審問長耐心一些。

希望。審問長。耐心。格洛塔皺起眉頭。這無疑是全天下最不相容的三個念頭。

比如信任 The Thing About Trust

車輪吱嘎,緩緩向前。

它又轉了一圈,又發出吱嘎一聲。菲洛皺眉看它。該死的輪子。該死的馬車。她的怒視從馬車轉向車夫。

該死的門徒,她對他的信任不及小指頭寬。他不時瞄她,無禮地瞅一眼又馬上轉開,就像知道什麼菲洛不知道的事,真讓她來氣。她移開目光,看向第一匹馬和馬上騎手。

該死的聯合王國小子,君臨御座般筆直地坐在馬鞍上,仿佛生來一張俊臉蛋是值得永遠驕傲的成就。他漂亮又乾淨,還挑剔得像個公主,菲洛暗暗冷笑。聯合王國的公主,沒錯。她討厭漂亮臉蛋,比討厭醜臉更甚。漂亮的從不可信任。

要找到比九根指頭的大塊頭蠢貨還醜的臉可不容易。他像袋大米一樣癱坐馬鞍上,慢慢騰騰,抓耳撓腮,不斷嗅探,還跟牛一樣反芻著。他裝出一副老實樣,仿佛不會殺人不會暴怒、發瘋更不像個魔鬼。她才不上當。他沖她點頭,她怒目而視。他是披牛皮的魔鬼,她不上當。

但他們都比領航員好。那傢伙喋喋不休,要麼微笑,要麼大笑。菲洛討厭說話,討厭笑,更討厭大笑。愛講白癡故事的白癡小個子的連篇謊話下隱藏著觀察與算計,她能感覺到。

剩下還有第一法師,她最信不過的人。

他時而瞟向馬車,瞟向裝匣子的袋子。暗沉的灰匣子,四四方方。他以為沒人注意,但她看到了。賊禿子有太多秘密,脖子老粗,一根木杖從不離身,平素裝出大善人的模樣,實際卻懂得如何讓人突然爆炸。

“該死的粉佬。”她低聲自言自語,探頭照車轍吐了口唾沫,憤憤地盯著前面五人的背影。她怎麼讓餘威給忽悠到這檔子胡鬧裡來了?遠離故土,去毫無瓜葛的寒冷西方。她該回南方殺古爾庫人。

讓他們血債血償。

她無聲詛咒著餘威,隨其他人走向橋。橋似乎很古老——斑駁的橋石佈滿星星點點的青苔,表面有幾千年間來來往往的車輛軋出的深深車轍。單拱下,小溪潺潺流過,溪水冰寒,湍流激蕩。橋邊有個破屋,已佇立在此好多年。小屋煙囪冒出幾縷青煙,被寒風裹挾著飄過大地,不見蹤影。

一個士兵孤身站在門外,可能是抽籤決出的倒楣鬼。他裹著厚斗篷靠住牆,頭盔上的馬鬃被吹得前後搖擺,長矛扔在一旁。巴亞茲在橋前勒馬,點頭示意要過橋。

“我們要前往平原上的達米姆。”

“生人勿往,彼處危險。”

巴亞茲笑道:“危險意味著有利可圖。”

“朋友,切莫好高騖遠。”士兵將他們挨個打量,吸吸鼻子,“觀汝人手甚雜。”

“他們是我四處找來的優秀戰士。”

“善,”他看向菲洛,後者瞪回去,“強則強矣,怎奈野外兇險莫測,今朝尤甚,過往商旅大多有去無回。依吾之見,皆因那瘋子卡比安縱兵劫掠,斯卡羅及高圖斯亦然。橋前尚有幾多法度,橋後則自求多福矣。倘受困原野中,恐無人能救。”他又吸吸鼻子,“無人能救。”

巴亞茲冷冷點頭。“我們不要人救。”他一踢馬腹,馬兒小跑上橋,踏在車轍上。其他人跟在後面,先是長腳,再是路瑟,然後是九指。魁一扯韁繩,馬車吱嘎前進。菲洛殿后。

“無人能救!”士兵在她身後喊,然後靠回小屋粗糙的牆壁。

大平原。

適合騎馬這點讓人安心。菲洛能看清數裡外的敵人——雖然現在一個也沒有,只有一望無際的長草在風中起伏搖擺,向四面八方蔓延,直至地平線。一條小路打破了這一成不變的景色,它如一支筆直飛過平原的箭擦出的痕跡,路上的草短一些、幹一些,還不時露出黑色泥土。

但這景色過於單調,菲洛不喜歡。他們一邊前進,她一邊皺眉左右張望。在坎忒大陸的惡土,貧瘠的大地形貌多變——破碎岩石,乾涸溪穀,投下張牙舞爪影子的枯樹,陰影籠罩的遙遠岩架,閃閃發光的山脊;在坎忒大陸的惡土,天空永遠是空曠、靜止,猶如明亮的巨碗,白天只有目眩的太陽,晚上只有明亮的群星。

而這裡怪異地顛倒過來。

這裡地形毫無變化,天空卻瞬息萬變。高聳雲團壓在平原上,黑雲與白雲攪成旋渦,隨刺骨的風掃過,不斷變換翻滾,分散聚合,往畏畏縮縮的大地投下大片流動陰影,威脅要用一場淹沒世界的大雨沖走六個卑微的騎手和他們可憐的馬車。在菲洛頭頂,真神的怒火正化為現實。

這片陌生的土地與她毫無瓜葛。她需要一個來這裡的理由,充足的理由。“喂,巴亞茲!”她大喊,驅馬來到巴亞茲身邊,“我們這是去哪兒?”

“哈,”他咕噥,緊鎖的雙眉下,他望向不知始終的起伏草海,“我們往西穿過平原,渡過奧斯大河,直至破碎山脈。”

“然後呢?”

她看到巴亞茲眼角和鼻樑不甚明顯的皺紋一下子加深,嘴緊抿成一線。不耐煩。他不喜歡她的問題。“然後繼續向西。”

“要走多久?”

“從冬走到春,”他不耐煩地說,“再回來。”他雙腳一夾馬腹,驅馬沿小路跑去,甩下菲洛。

菲洛可不是這麼好打發的,哪怕這個禿頂老粉佬也別想這麼對待她。她夾馬追上巫師。“什麼是第一律法?”

巴亞茲尖銳地盯著她:“你知道些什麼?”

“沒多少。我在門後聽你和餘威說這個。”

“偷聽?”

“你們聲音大,我耳朵又好使。”菲洛聳肩,“我可不會為替你保密就在頭上蓋個桶。什麼是第一律法?”

巴亞茲前額的皺紋更深了,嘴角也下垂。憤怒。“一如為兒子們定下的規矩,第一條定在上古混沌時代終結之後。第一律法禁止與異界直接接觸,禁止溝通下界,禁止召喚惡魔,禁止打開地獄之門。這就是第一律法,所有魔法的指導原則。”

“呃,”菲洛輕哼一聲。跟她沒半點關係,“誰是卡布林?”

巴亞茲的濃眉擰到一起,額頭紋路愈加明顯,眼睛眯縫起來。“問起來沒完嗎,女人?”他被她的問題惹惱了。很好。說明她正中要害。

“不問時自然就完了。誰是卡布林?”

“卡布林是法師組織的一員,”巴亞茲吼道,“我的組織的一員,位元列尤文斯十二弟子第二。他總覬覦我的位置,渴求力量,為此不惜打破第二律法。他不僅自己食人肉,還驅使別人吃。他偽裝成先知,騙得古爾庫人為他服務。卡布林是你我共同的敵人。”

“什麼是種子?”

巫師的臉猛然一抽。暴怒,可能還有一絲恐懼。但他馬上放鬆下來。“種子?”他微笑著看向她。他的笑容比他所有的憤怒加起來更讓她不安。他探身向她,近到沒有別人能聽到他說話。“那是你復仇的工具。我倆復仇的工具。但它很危險,哪怕只是提到。隔牆有耳,你最好別問了,答案會把我倆都害死。”他再次踢馬,沖到隊伍最前面。

菲洛沒跟進。她知道的已經足夠。足夠讓她更不信任第一法師。

直徑不過四跨的平原窟窿,與其說是洞,不如說是泥地裡的淺坑。潮濕烏黑的泥組成低矮坑壁,爬滿糾結草根。這是他們能找到的最好的宿營地,事實上,這很幸運。

這也是菲洛一天中見到的最與眾不同的地方。

長腳生的火很旺,明亮火苗貪婪地舔舐木柴,不時有風吹過,吹得火堆沙沙響,火苗倒向一邊。五個粉佬緊緊環坐在一起,蜷縮取暖,火光映在他們的粉臉上。

長腳是唯一開口說話的,又在講述自己的豐功偉績,怎樣來這裡或到那裡,怎樣知道了這個或那個,如何擅長做這個或那個。菲洛受夠了,也抱怨過兩回。她以為頭一回說得很明白,結果又不得不重申一遍。他的確不會再對她滔滔不絕自己的白癡旅行,但其他人依然無聲地忍受著。

他們在火堆下風向給她留了位子,她不要。她寧願在他們上面,盤腿坐在洞口草地。這裡有風,很冷,她用毯子裹緊發抖的雙肩。這種感覺——寒冷——於她陌生而恐怖,她十分討厭。

但好過與人為伴。

她面色陰沉,一言不發,看著陽光撤離壓抑的天穹,黑暗席捲大地。那一點點陽光徘徊地平線上,微弱的光線給雲層鑲了道金邊。

大塊頭粉佬站起來看向她。“天黑了。”他說。

“嗯。”

“猜猜太陽落下後會怎樣,呃?”

“嗯。”

他撓撓粗脖子一側。“需要派人守夜,這裡晚上可能很危險。我們輪班,我第一個,然後是路瑟——”

“我守夜就行。”她咕噥。

“不用擔心,你先睡,我待會兒叫你起來。”

“我不用睡。”

他盯著她。“啥,不用?”

“不常睡。”

“所以才心情不好吧。”長腳低聲自語。

他當然沒打算大聲說,但菲洛還是聽到了。“關你屁事,白癡。”

領航員一言不發地裹緊毯子,雙手伸到火邊。

“你想值頭班?”九指說,“行,不過兩小時後弄醒我。我們輪班。”

緩慢,安靜,躡手躡腳,不出聲——菲洛在偷拿車裡東西:幹肉、幹麵包、水壺。這些夠她走上好幾天,她統統塞進帆布袋。

她悄悄走過時,一匹馬被嚇得打個響鼻、向後退去,她瞪了馬一眼。她可以騎馬,她騎得很好,但她不想跟馬發生關係。呆頭呆腦的傻大個,臭氣熏天,它們或許跑得快,但也吃得多喝得多,並且老遠就能被人看見聽見。它們的足跡也十分明顯,容易追蹤。騎馬讓人變得軟弱,依靠馬的話,當你需要奔跑時,就會發現自己跑不動了。

菲洛知道,世上只能靠自己。

她一邊肩扛帆布袋,另一邊掛箭袋和弓,最後看了一眼篝火周圍熟睡的其他人,他們仿佛一個個黑色土丘。路瑟的毯子一直蓋到下巴,光滑俊朗的臉蛋朝向篝火餘燼。巴亞茲背對她,但她能看到禿頭反射的幽光,一隻耳朵投下的黑影,能聽到他緩慢的呼吸。長腳用毯子蒙頭,光著的雙腳從毯子另一端露出,那雙腳瘦得皮包骨頭,腳筋像土裡樹根。魁的眼睛微張開一道小縫,篝火在縫中泛出濕潤的光,他好像在看她,但胸膛緩緩起伏,嘴巴大張。憑聲音能確定,他正在做夢。

菲洛皺眉。只有四個?大塊頭粉佬呢?他的毯子鋪在火堆遠端,上面明暗交錯,但空空如也。這時,她聽到他的聲音:

“這就要走?”

他在她身後。厲害,竟能趁她偷食物時接近她。他看起來是個龐然大物,行動緩慢、嘈雜,完全不可能悄無聲息地接近人。她暗暗咒駡,早該想到不能以貌取人。

她慢慢轉向他,同時朝馬的方向退了一步。他緊緊跟上,保持兩人之間的距離。火光映在他眼角,勾勒出坑坑窪窪、鬍子拉碴的臉頰,彎曲的鼻樑若隱若現,幾縷油膩的頭髮在額前隨風飄動——那頭髮比身後的土地還要黑。

“我不想跟你打,粉佬,我見過你打架的樣子。”她見過他在眨眼間殺了五人,連她都覺得詫異。房間裡回蕩的瘋狂笑聲。他扭曲、饑渴的面孔半是猙獰,半是微笑。他渾身浴血,瘋狂劈砍,屍塊橫飛——這些歷歷在目。她當然沒被嚇住,菲洛·瑪律基尼無所畏懼,但她知道何時該小心謹慎。

“我也不想跟你打,”他說,“但若巴亞茲明早發現你跑了,會讓我去抓你。我見過你奔跑的樣子,我寧願現在跟你打一架,也不想去抓你。至少現在還有機會。”

他比她強壯,這點她心知肚明。而且他的傷幾乎全好了,行動無礙。她真後悔之前幫他。好心總不得好報。戰鬥要冒很大風險,她可能比上次圍攻他那些人要強,但她不想自己的臉像那個叫裂石的大塊頭一樣爛成一攤,不想被一劍劈開、砍碎膝蓋或腦袋切成兩半。

這些都不是她想要的結局。

這個距離弓箭施展不開,逃跑的話,他會叫醒其他人騎馬來追。戰鬥也會弄醒他們,但若她能迅速給他致命一擊,或許可以趁亂逃開。這計畫不怎麼好,但她有得選嗎?她把肩上袋子緩緩擱到地上,然後是弓和箭袋。她一隻手握住劍柄,手指在黑暗中摩挲。對方也是如此。

“好吧,粉佬,開打吧。”

“或許有別的辦法。”

她疑惑地盯著他,蓄勢待發。“什麼辦法?”

“跟我們走。再走幾天。如果你還是想跑,嗯,我幫你。相信我。”白癡才相信“相信”二字,這個詞的唯一含義是出賣。他再往前走哪怕一寸,她便要揮劍砍下他的頭。她繼續蓄勢待發。

但他既不向前也不退後,他就站在原地,像個佇立在黑暗中碩大、沉默的影子。她皺著眉,指尖依然搭在曲刃劍柄上。“我憑什麼信你?”

大塊頭粉佬聳聳寬厚的肩膀。“憑什麼不信?在城裡我幫過你你也幫過我。若非如此,咱倆早都死了。”這話沒錯,她暗想,他幫過她,儘管沒她幫他那麼多,但還是幫了她。“有時你必須讓步,不是嗎?比如信任,總有一天,無須理由,你也必須相信別人。”

“為什麼?”

“不然就會像咱倆現在這樣,誰想這樣呢?”

“哈。”

“咱倆做個約定。你看著我的後背,我看著你的後背。”他用大拇指緩緩點了下胸口,“我守約。”他又指指菲洛,“你也守約。如何?”

菲洛想了想。逃跑給她自由,但只有一點點,只會讓她回到過去幾年徘徊於沙漠邊緣,每天被人獵殺的苦日子。她曾逃離餘威,卻差點被食屍徒抓住。何況,她現在能跑去哪兒?能跑過大海回坎忒大陸嗎?或許大塊頭粉佬說的沒錯,或許有時不該逃跑。

至少在她能悄悄溜掉之前。

她的手移開劍柄,雙臂緩緩交疊胸前,對方也照做。他們就這麼站了很久,黑暗中互相凝視,一言不發。“就這麼定了,粉佬。”她低吼,“按你說的,我會守約,我們走著瞧。但我他媽不保證什麼,明白?”

“不需要你保證。現在該我值班,你去休息。”

“我說過,我不需要休息。”

“你隨便,但我要坐下了。”

“好。”

大塊頭粉佬謹慎地坐下,她也跟著他的動作。他們原地盤腿而坐,面對面。篝火餘燼在一旁悶燃,在四個熟睡的人身上灑下微弱光芒,打在粉佬凹凸不平的側臉,也給她帶來一絲溫暖。

他們大眼瞪小眼地過夜。

盟友問題 Allies

王家審問部審問長,蘇爾特閣下親啟:

城防準備正有條不紊地展開。此地著名的地峽城牆固然雄偉,但維護不佳,卑職不得不採取非常手段予以改善。卑職同時著手補充物資、食物、盔甲和武器,一旦圍城發生方能遊刃有餘。

不幸的是,我們防線過長,任務十分艱巨。卑職暫以政府信用作抵押,但恐難長久,由是恭請閣下送來資金以便展開後續工作,否則一切努力必將歸於徒勞,城市亦將不保。

此地王軍數量不足,士氣也不甚高。卑職到來前城內已雇了不少傭兵,卑職下令雇傭更多,但他們忠誠堪虞,尤其薪酬出現問題的話。卑職請求派遣更多王軍部隊,哪怕一個連也能發揮很大作用。

您很快會收到卑職的後續彙報,卑職全心全意遵從您。

達戈斯卡主審官,沙德·唐·格洛塔

“就是這兒。”格洛塔說。

“噢。”弗羅斯特道。

這是棟單層的粗糙建築,由泥磚草草搭建,幾乎等同於木棚屋。暗夜裡,破爛不堪的門和唯一一扇破爛不堪的百葉窗透出點點亮光,跟這條街上其他棚屋非常相似——如果可稱之為“街”的話。很難想像達戈斯卡理事會成員住在這裡,但卡哈亞很多方面特立獨行。他是本地人的首領,沒有神廟的祭司。光腳的不怕穿鞋的?

格洛塔還沒敲門,門自己開了。卡哈亞站在門檻裡,身著白袍,高高瘦瘦。“不進來?”教長轉身,走到唯一一把椅子旁坐下。

“在外面等。”格洛塔吩咐。

“噢。”弗羅斯特回答。

屋內不比外表光鮮。乾淨、整潔,但一貧如洗。天花板矮得出奇,格洛塔只能勉強站立,地板是壓實的土。房間遠端幾隻空板條箱上鋪了張稻草床,旁邊擺了把小椅子,窗下有個矮櫃,櫃頂堆了些書,書旁有根快熄滅的蠟燭。除開一把用來當夜壺的凹陷的桶,這些就是卡哈亞在俗世的所有財物。自然也藏不住審問部主審官的屍體。但誰知道呢?也許切成小塊,屍體也能打包……

“你應該搬出貧民區。”格洛塔關上門,門葉吱嘎作響。他跛行到床前,沉重地坐到稻草墊上。

“你沒聽說嗎?本地人不許進入上城。”

“我非常肯定你是例外。你該在堡城找個住處,免得我為了跟你說話還得一路下山。”

“在堡城找個住處?聽任我的同胞在下麵腐爛?上位者至少該分擔下位者的痛苦,反正別的我也給不了多少。”下城悶如蒸籠,卡哈亞卻未見不適。他直視格洛塔,黑眼睛猶如止水,“你不認同?”

格洛塔揉揉抽痛的脖子。“完全認同。受苦受難是你的品格,但請原諒,我對此沒興趣。”他舔舔牙齒空洞,“我做出過犧牲。”

“或許你做出的還不夠。問問題吧。”直截了當啊。坦坦蕩蕩還是有恃無恐?

“你可知我的前任達瓦斯主審官的下落?”

“我衷心希望他七竅流血而死。”格洛塔不由自主地抬起眉毛。誠實的回答——這是最出乎意料的——也許是我問出這個問題以來第一個誠實的回答。但回答並不能洗清嫌疑。

“七竅流血而死?”

“沒錯。若你落得同樣下場,我也不會流一滴眼淚。”

格洛塔笑了:“我想不出誰會流淚。不過我們說的是達瓦斯,你的人插沒插手他失蹤一事?”

“有可能。達瓦斯給了我們充足的理由,他的清剿、審訊和屠殺讓多少家庭失去丈夫、父親和兒女。我的人民有好幾千,我不可能一個個看住,我能告訴你的是我對他失蹤一事一無所知。每當一個魔鬼倒下,總有另一個魔鬼出現,他們送來了你,我的人民終究一無所獲。”

“除開達瓦斯的沉默。也許達瓦斯發現你和古爾庫人做交易,也許你的人民並不滿意聯合王國。”

卡哈亞嗤之以鼻:“你什麼都不懂。達戈斯卡人絕不會與古爾庫人做交易。”

“就我這個外人看來,你們兩者似乎有諸多共同點。”

“就你這個無知的外人看來。同是黑皮膚,同樣向真神祈禱,我們跟他們的共同點僅此而已。達戈斯卡人愛好和平,安居在自己的半島獨善其身,古爾庫帝國則像疾病般擴散到整個坎忒大陸。我們曾以為他們的征服與我們無關,這是失誤。他們多次派來使節,要我們屈膝臣服古爾庫皇帝,承認先知卡布林是真神的代言人。我們不肯照辦,卡布林便發誓摧毀我們。現在他即將得手、即將統一南方了。”審問長閣下對此想必很不開心。

“誰知道呢?也許真神會幫助你們。”

“天助自助者。”

“也許我們可以互助。”

“我沒興趣跟你打交道。”

“你連自助也沒興趣?我有意簽署命令,打開上城,讓你的人民在城裡自由來往;我可以讓香料公會歸還大神廟,讓那裡重新成為你們的聖地。達戈斯卡人也能攜帶武器,事實上,你們將從我們的兵器庫中取得武器。我要保障本地人獲得聯合王國公民的一切權利,這是他們應得的。”

“哈,哈,哈,”卡哈亞拍著手,坐進吱嘎作響的椅子,“換句話說,在古爾庫人兵臨城下的當口,你揮舞著那張仿佛真神神諭的小卷軸來達戈斯卡主持正義了。你跟其他人有何不同?你要我相信你是個好人,誠實又正直?”

“打開天窗說亮話?你相信什麼對我來說屁都不算,我更不關心什麼正義——每個人的正義都不同。至於‘好人’?”格洛塔卷起嘴唇,“那條船早駛得無影無蹤了,我連道別都沒來得及。我現在的目的、唯一的目的,只是守住達戈斯卡。”

“而沒有我們幫助,你守不住達戈斯卡。”

“你我都是明白人,卡哈亞,別讓感性蒙蔽理性。我們可以在這裡一直吵到古爾庫人攻進來,也可以合作。誰知道呢?也許你我攜手足以打敗敵人。你的人民得協助我挖掘城壕,修繕城牆,更換城門。請你先為城防提供一千人,以後再逐步增加。”

“我?我會嗎?通過合作守住城市之後,我們的諒解又怎樣呢?”

守住城市之後,我就該走人了,很可能烏爾莫斯之流重新掌權,我們的諒解當然作廢。“守住城市之後,我保證提供一切力所能及的幫助。”

“換句話說,等於零。”聰明。

“我需要你合作,所以會提供力所能及的一切。我情願付出更多,但那不現實。你可以在這個棚屋裡跟蒼蠅一道生悶氣,等待皇帝的靴子踏下。也許偉大的奧斯曼-烏-多沙會出更好的條件。”格洛塔盯著卡哈亞的眼睛,“但你我都清楚那不可能。”

祭司抿緊嘴唇,摸摸鬍鬚,長歎一聲。“俗話說,深陷沙漠的人誰給的水他都會喝。我接受你的條件。神廟清空後我們幫你挖溝搬石頭,還會拿起你們的武器。有事可做總比一無所有強,而且正如你所言,也許你我攜手甚至能打敗古爾庫人。誰知道呢?奇跡有時也會發生。”

“我也這麼聽說。”格洛塔撐住手杖,哼哼著起身,汗津津的背黏住襯衫,“我也這麼聽說。”但一次也沒見過。

格洛塔在軟墊上攤開四肢,頭向後靠,嘴巴張開,讓酸痛的身體充分休息。這裡曾屬於我光榮的前任,達瓦斯主審官。他的住所包括一系列寬敞、通風、傢俱齊全的房間,從前也許屬於某位達戈斯卡王子、某位詭計多端的維齊爾或某位黝黑皮膚的情婦,直至本地人被統統趕到灰塵撲撲的下城。比我在阿金堡的狹小糞坑舒服多了,除了一樁——這裡的主審官會消失。

一排窗戶面北,直沖大海,窗下最為陡峭,另一排窗戶朝向烈日烘烤的城市,兩排窗戶都裝有厚重窗葉。堡城下是近乎垂直的裸崖,直達岩石嶙峋的海岸和滾滾怒濤。六指厚的房門鑲了鐵釘,配上重鎖和四道沉重門閂。看來達瓦斯謹小慎微,而此間也有必要小心。刺客究竟是如何進來,又如何處理屍體的呢?

他自覺嘴唇折出微笑。他們要怎樣處理我的屍體?我已然四面樹敵——驕傲的烏爾莫斯父子、古板的維斯布魯克將軍、被我脅迫的商人、霍克和達瓦斯手下的刑訊官、痛恨一切黑衣人的本地人,當然還有老對手古爾庫人,或許審問長閣下不滿我進展緩慢,也正想換掉我咧。我懷疑,屆時會有人尋找我的扭曲屍體嗎?

“主審官大人。”

睜眼抬頭已是極大痛苦,幾日奔波留下的所有酸痛此刻一併發作。脖子好像彎折的樹枝,背脊像僵化易碎的玻璃,那條無用的腿麻木地抽搐著,每一個動作都費盡全力。

絲克兒低頭站在門口,黑臉上的擦劃傷都癒合了,從外表已很難看出她在地下黑牢所受的折磨。不過她從未與他對視,總是垂頭看地板。有的傷時間能癒合,有的傷則永遠不能。對此我最清楚。

“什麼事,絲克兒?”

“埃澤會長邀您共進晚餐。”

“她?”

女孩點頭。

“告訴她我很榮幸赴宴。”

格洛塔看她跑出房間,自己又沉回墊子裡。即便我明天就失蹤,至少也救下一人。或許我的生命並非全無意義。沙德·唐·格洛塔,無助者的盾牌,會不會太遲了做……一個好人?

“求求您!”霍克尖叫,“求您!我什麼都不知道!”他被牢牢綁在椅子上,幾乎沒法動彈。眼睛可是動個不停喲。那雙眼睛來回掃視格洛塔的器具,傷痕累累的桌面上刺目的油燈照得那雙眼睛閃閃發光。噢,沒錯,你比大多數人更瞭解這些器具的用法。知識能去除恐懼,但此時此地恰好相反。“我什麼都不知道!”

“你知不知道由我決定。”格洛塔擦擦臉上汗水。房間熱得像烤爐,火盆裡燒紅的炭球更是變本加厲,“聞起來像騙子、看起來也像騙子的,多半就是騙子,你同意嗎?”

“求求您!我們是一邊兒的!”是嗎?我們是一邊兒的?“我告訴您的都是實話!”

“也許吧,但我想聽的不是這些。”

“求求您!我是您的朋友!”

“朋友?按我的經驗,朋友就是會等待時機出賣我的人。你是這種人嗎,霍克?”

“不是!”

格洛塔皺眉:“那你是我的敵人了?”

“什麼?不!我只……只……只不過想弄明白發生了什麼!就是這樣!我不想……求求您!”求求您,求求您,求求您,我聽煩了。“您必須相信我!”

“我唯一‘必須’做的是問問題。”

“您問吧,主審官,求求您!給我個改正的機會!”喲,你不是決不手軟嗎?“問吧,我知無不言!”

“不錯,”格洛塔坐到被緊縛的囚犯面前的桌沿上,朝下打量對方,“態度不錯。”霍克的雙臂和臉頰被曬成深棕色,但其餘皮膚白得像鼻涕,間雜叢叢濃厚的黑毛。不怎麼好看,但在審問官裡算不錯啦。“先回答我,男人要乳頭有什麼用?”

霍克眨眨眼,吞吞口水,抬頭看向弗羅斯特。白化人當然是不為所動地瞪回去,眼睛一眨不眨,面具旁的白皮膚覆滿汗水,雙眼如兩顆粉色寶石。“我……我不太明白,主審官。”

“這不是很簡單的問題嗎?男—人—要—乳—頭,霍克,有什麼用?你沒想過嗎?

“我……我……”

格洛塔歎道:“它們擦傷了陰天會痛,乾癟了熱天會痛,有些女人出於我無法認同的原因,喜歡在床上玩弄它們,好像以為這除了令我們男人煩躁,還能帶來點什麼。”格洛塔手伸向桌面,霍克瞪大眼睛追隨他一舉一動。格洛塔最終緩緩握住鉗子,舉起來檢查,磨得鋒利無比的鉗口在明亮燈光下閃爍。“男人的乳頭,”他呢喃,“是累贅。你知道嗎?只有看到身上那兩個醜陋的疤,我才會想起它。”

他捏住霍克的乳尖,粗魯地拉拽。“噢!”前審問官發出慘叫,拼命扭動,椅子吱嘎作響,“不!”

“這就痛了?好戲才剛上演咧。”格洛塔張開鉗口咬住那片拉長的皮膚,緊了一緊。

“噢!噢!求求您!主審官,求您!”

“你不用求我,你只需回答問題:達瓦斯呢?”

“我拿命發誓,我不知道!”

“不夠啊。”格洛塔繼續緊鉗子,鋸齒咬進皮膚。

霍克絕望地嘶叫。“等等!我拿了錢!我招!我拿了錢!”

“錢?”格洛塔略微鬆手,一滴鮮血流下鉗口,滴到霍克毛茸茸白花花的大腿上,“什麼錢?”

“達瓦斯從本地人那榨的錢!叛亂之後!他派我找出所有我認為的有錢人,把他們和其他人一起吊死,財產由我們瓜分!他的錢鎖在他住所一個箱子裡,他失蹤後……我全拿了!”

“錢呢?”

“沒了!我花光了!花在女人……酒,許、許多地方!”

格洛塔舔舔舌頭:“嘖,嘖。”貪婪與陰謀,不公和背叛,搶劫與謀殺,最是令大眾義憤填膺的題材。很有趣,但我不關心。他的手在鉗子把手上遊移。“我關心主審官的人,不是他的錢。我說厭倦了問問題,決非玩笑。達瓦斯呢?”

“我……我……我真不知道!”

他也許是真不知道,但我不在乎。“不夠啊,”格洛塔用力一擠,金屬鋸齒咬穿血肉,發出輕柔的碰撞聲。霍克大叫著渾身痙攣,繼而淒厲悠長地號叫,鮮血從他乳頭曾在的方形血紅傷口噴湧而出,在白肚皮上留下道道黑漬。格洛塔伸了伸脖子,直至聽到“哢嚓”一聲。怪啊,反復上演後,連最精彩的酷刑也變得……乏味。

“弗羅斯特刑訊官,審問官在流血!快給治治!”

“系不起。”弗羅斯特從火盆裡取出滋滋作響的橙紅鐵塊,格洛塔大老遠就感到鐵塊的熱量。噢,烙鐵是好東西。它不保守秘密,它不接受謊言。

“不!不!我——”弗羅斯特將烙鐵按到傷口上時,霍克的言語化為語無倫次的尖叫,烤肉的咸香在房裡緩緩彌散。格洛塔有些厭惡地發現這味道竟令他肚子咕咕作響。我多久沒好好吃過肉了?他用空閒的那只手抹去臉上淋漓的汗珠,聳了聳外套下抽痛的肩膀。

醜陋的工作。為什麼要幹這個?弗羅斯特將烙鐵小心放回火盆,發出微弱噝聲,迸出橙色火星。霍克身子扭曲,啜泣著,發著抖,水汪汪的眼睛更為凸出,焦黑的胸口還在冒煙。醜陋的工作。此人活該落得這等下場,但這改變不了什麼;此人或許根本不清楚達瓦斯的下落,這也改變不了什麼。問題必須得到回答。

“你為何始終不招呢,霍克?你莫非以為……天真地以為……我廢掉你兩個乳頭就沒招了?你是這樣想嗎?我會就此罷手?”

霍克瞪著他,唇邊吐出一連串唾沫。格洛塔傾身靠近。“噢,不,不,不,這只是開始,甚至都不算開始,日子長著咧。幾天,幾周,幾月,無論多久。你真以為能守口如瓶?你現在屬於我,屬於我和這個房間。問題得到回答之前,一切都不會停。”他用拇指和食指捏住霍克另一邊乳頭,拿起鉗子,張開血淋淋的鉗口。“我的話有那麼深奧嗎?”

***

埃澤會長的宴會廳只能用華麗形容。銀、紅、金、紫、綠、藍及鮮黃,各色織錦在窄窗吹進的微風中漣漪陣陣。這裡還有精雕細刻的大理石屏風,人那麼高的大花瓶擺放於角落,地上閒散地扔滿樣式古樸的靠枕,仿佛在邀請客人。彩蠟燭在高高的玻璃罐中燃燒,溫暖的光線照亮全廳,散出甜香。大廳盡頭,清水輕柔地流進一個星形池子。這裡有舞臺的氣質,像是某個坎忒傳說中皇后的內室。

香料公會的埃澤會長是廳內最耀眼的存在。貨真價實的商人女王。她坐在桌子上首,穿一身潔白無瑕、閃閃發亮,卻又不失誘惑的透明絲裙。她裸露的每一寸曬過的皮膚都散發著珠光寶氣。她頭髮盤得很高,以象牙發梳固定,幾根髮絲巧妙地垂在臉頰周圍。看來她打扮了一整天。精心準備。

格洛塔坐進桌子下首的椅子,面前有一碗熱湯,自覺來到了故事書裡。一部充滿異國情調的南方浪漫傳奇,埃澤會長是女英雄,我則是十惡不赦、殘廢醜陋的壞蛋。我懷疑,這個傳說該如何收場呢?“好吧,告訴我,會長,我何幸受邀?”

“我得知您和理事會其他成員都談過了。我很吃驚,也有一點點受傷,您竟忽略了我。”

“如果你這麼想,我深表歉意。我只想把最好的留到最後。”

她帶著一絲受傷的純真抬起頭。千錘百煉的姿勢。“最好的?我嗎?烏爾莫斯制訂預算,頒佈法令;維斯布魯克指揮軍隊,負責城防;卡哈亞代表城裡民意。與他們相比,我便是個走卒。”

“哎呀,”格洛塔露出無牙的笑容,“你這麼光芒四射,但我也沒被晃花眼呢。烏爾莫斯的預算怎比香料公會?卡哈亞手無寸鐵的人民又有幾多用處?而你那酒鬼朋友科斯卡難道不是有維斯布魯克兩倍的軍隊?說到底,聯合王國之所以想保住這塊乾枯岩石,僅僅因為你家公會的貿易嘛。”

“噢,我不喜歡誇口,”會長毫不做作地聳了下肩,“但也許我在城裡確實有些影響力。聽說你四處問問題。”

“職責所在。”格洛塔舉勺喝湯,盡力不因牙齒空洞發出聲音。“題外話,湯很美味。”希望不會毒死人。

“我相信你會喜歡這個。瞧,我也問過問題。”

水清脆地流進池子,牆上織錦沙沙響,銀制餐具與上好的陶碗輕碰。第一回合平手。卡蘿特·唐·埃澤率先打破沉默。

“據我所知,審問長交給你一個任務,一個非常重要的任務。我發現你是個行動派,但步子或許邁得太大。”

“說來慚愧,戰傷外加兩年折磨讓我控制不住步子,能走就很不錯了。”

她咧開笑臉,露出兩排完美的牙:“真有意思,不過你給我的同僚留下的觀感不佳啊。烏爾莫斯和維斯布魯克都十分討厭你,說你專橫——當然,其他形容就不太雅觀了。”

格洛塔聳肩:“我不是來交朋友的。”他喝下高腳杯裡的葡萄酒,果然十分甘美。

“但人總得有朋友。無論如何,朋友比敵人好。達瓦斯讓每個人都不開心,結果可想而知。”

“達瓦斯沒得到內閣支持。”

“是的,但一張紙也擋不住匕首。”

“這算是威脅嗎?”

卡蘿特·唐·埃澤又笑了。輕鬆、開放、友善的笑。很難相信發出這種笑聲的人會是叛徒和威脅,會是具有魅力四射的主人之外的任何身份。但我並未信服。“這是個忠告,從慘痛的教訓中得來的忠告,我希望你不會很快消失。”

“是嗎?原來我是如此受主人重視的貴客。”

“你辦事果斷,善於挖掘,令人畏懼。你立下許多新規矩,但事實上你對我來說比……”她揮揮手,“達瓦斯更有用。還要酒嗎?”

“要。”

她從椅子裡站起,款款而來,宛如舞者踏在冰涼大理石地上。坎忒風俗,赤腳。她傾身為格洛塔倒酒,微風勾勒出裙服下的曲線,傳來濃郁的香氣。她正是我母親會讓我娶的那種女子——漂亮,聰明,噢,而且非常非常有錢——也正是我年輕時想娶的那種姑娘。那時的我是另一個人。

搖曳燭火照亮了她的頭髮和長脖子上的珠寶,也照亮了瓶口流出的美酒。她誘惑我只因我有內閣簽署的委任狀?趨炎附勢?還是為愚弄、麻痹我,引我遠離醜陋的真相?他們目光短暫交會,她給他一個心照不宣的淺笑,繼續看向酒杯。她把我當成仰慕她的小屁孩,髒兮兮的臉眼巴巴湊在窗邊,望著可望而不可及的女神流口水?太小看我了。

“你可知達瓦斯的下落?”

埃澤會長頓了一頓,隨後小心放下酒瓶,滑進最近一把椅子,手肘撐桌,手掌捧臉,望著格洛塔的眼睛。“我擔心他被城內叛徒所害,幕後黑手則是古爾庫人。說句話不怕你笑話——也許你早查明了——達瓦斯懷疑城市理事會裡有間諜,他在失蹤前不久曾對我坦誠相告。”

是嗎?“城市理事會裡有間諜?”格洛塔佯作驚訝地直搖頭,“這可能嗎?”

“為了共同的利益,主審官,讓我們坦誠一些。我們香料公會在這個城市投入了太多時間與金錢,不容它落入古爾庫人之手,而你的能耐遠超烏爾莫斯和維斯布魯克兩個白癡。如果城裡有叛徒,我自然希望能挖出他。”

“他……還是她?”

埃澤會長抬起一條精緻的眉毛。“我不可避免地注意到,理事會只有我一位女性。”

“是的,”格洛塔響亮地喝湯,“請原諒我暫時不能排除你的嫌疑。想證明清白,美味的湯和友好的談話還不夠。”雖然這比其他人擺的臭架子好多了。

埃澤會長笑著舉杯:“那我要怎樣才能證明呢?”

“打開天窗說亮話?我要錢。”

“噢,錢,說到底都是錢。從我的公會撈錢像是在沙漠裡打井——髒活兒、累活兒,往往還徒勞無功。”好比審問霍克審問官。“你要多少?”

“我們可以——打個比方——從十萬馬克開始。”

埃澤好歹沒被嗆住,只不過輕輕吸了口酒。她小心翼翼放下酒杯,安靜地清清嗓子,用帕子一角擦嘴,然後揚起雙眉抬頭看他。“你很清楚這不可能。”

“首先,你能給多少給多少。”

“我們得商量著來。十萬馬克是最終價碼?”

“我還要你的人撤出神廟。”

埃澤溫柔地揉了揉太陽穴,好似格洛塔的要求讓她頭痛。“撤我的人。”她呢喃。

“為確保卡哈亞的支持。沒他合作守不長。”

“多年來,同樣的事我跟那幫傲慢的白癡說過多少次,他們始終覺得欺負本地人是上好消遣。很好,你要我們何時撤出?”

“最遲明天。”

“他們說你專橫?”她搖頭,“好吧好吧,明晚我就會成為有史以來最受歡迎的會長了——如果保得住會長職位的話。不管怎樣,我會在公會裡幫你賣這個點子。”

格洛塔咧嘴笑道:“我相信你能賣出任何東西。”

“你很有談判天賦,主審官,哪天厭倦了問問題,我相信你做買賣大有前途。”

“做買賣?噢,我可沒那麼殘忍。”格洛塔把勺子放回空碗,舔舔牙齒空洞,“無意冒犯,但一介女流如何成為聯合王國最有權勢的公會會長的呢?”

埃澤頓了一下,似乎在考慮回答與否。或說出多少實話。她低頭看酒杯,握住杯柱緩緩轉悠。“前任會長是我丈夫,我嫁給他時二十二歲,他年近六十。我父親欠他一大筆錢,為還債把我送去。”噢,真是各有各的不幸。她淡淡地折出嘲諷的唇形。“我丈夫向來會做買賣。婚後不久,他的健康急劇惡化,私人和公會事務便主要交給我打理。到他去世,我已是公會的無冕之主,同僚們明智地推我上位。相對面子,香料商人更關心利潤。”她抬起閃爍的眼睛,“無意冒犯,但戰爭英雄如何淪為拷問者的呢?”

這回輪到他頓了一下。好問題。如何淪為的呢?“沒什麼工作留給瘸子。”

埃澤緩緩點頭,始終盯著格洛塔的臉。“那一定很難受。在黑暗裡待了幾年,回來卻被朋友們拋棄。在他們臉上,你只看到愧疚、憐憫和厭惡。你發覺自己孤身一人。”

格洛塔眼皮直跳,他用手輕輕揉了揉。他從未跟人談論過這些,現在卻在異國他鄉跟陌生人談論。“我確實是個悲劇。從前看不起別人,如今別人看不起我。就這樣。”

“我想別人這麼對你,你一定覺得噁心。非常噁心,非常憤怒。”若你能體會我的怒,“不過這依然是個奇怪的選擇,拷問與被拷問角色互換。”

“恰恰相反,沒有什麼比這更自然。以我的經驗,人生就是一個不斷重複的過程。你被你父親賣了,你丈夫買下了你,於是你選擇做買賣。”

埃澤皺眉。這話觸動了她?“我還以為痛苦對你產生了移情作用。”

“移情?怎麼會?”格洛塔揉著瘸腿,縮了縮身,“不幸的是,痛苦只能增加你心頭的怒。”

篝火政治 Campfire Politics

羅根難受地在馬鞍上扭動,眯眼盯著大平原上盤旋的幾隻鳥兒。見鬼,他屁股痛,大腿泛酸,鼻子一股馬臭味兒。他一直沒法坐舒服,儘管屢屢把手伸到褲襠裡撥弄,騎馬時還是會壓到私密部位。見鬼,無論從哪方面看,這都是趟糟透的旅行。

在北方旅行,他習慣邊走邊談。小時候和父親談,年輕時和朋友談,追隨貝斯奧德時和貝斯奧德談,一談就一整天,那時他們親密無間,情同手足。交談讓他忘記腳上起泡,腹中饑餓,寒冷無邊,也忘了昨日殺的人。

羅根在雪地中嘲笑狗子的故事,在泥地裡與三樹討論戰術,涉過沼澤時和黑旋風為些許芥蒂激烈爭執,甚至偶爾跟寡言哈丁說笑話——那可不是誰都能做到的。

他兀自歎氣,悠長、痛苦的歎息壓在喉頭。那是段好時光,可惜早已遠去,留在記憶中灑滿陽光的山谷。夥伴們都入土、沉默了。更糟的是,他們把羅根一個人扔在無盡的大平原,和這群人混在一起。

偉大的傑賽爾·唐·路瑟對自己之外的任何人都沒興趣。他僵直地坐在馬鞍上,高昂下巴,宣示著驕傲、高貴和不凡。他就像個目空一切的孩子,正炫耀得到的第一把長劍。

巴亞茲沒興趣跟他討論戰術,只會叫囂“是”“否”這樣的簡單字眼,或者皺眉看向大草原,仿佛是個犯了大錯、前途迷茫的人。而自離開阿杜瓦,他的門徒性情大變,變得安靜、冷硬、警惕。長腳兄弟經常穿過平原去遠方探路。或許這樣最好。這群人裡沒有誰愛說話,領航員的話卻實在太多。

菲洛騎馬遠離友善的夥伴們,聳著肩,皺著眉,臉側長長的疤痕泛出刺眼的灰,似乎把其他人都當白癡。她身體前傾,迎風而行,仿佛想用臉割開風。跟瘟疫講笑話都比跟她講有趣,羅根心想。

多麼歡樂的團隊,他雙肩一癱。“我們多久才能到世界邊緣?”他不抱希望地問巴亞茲。

“總會到的。”巫師從牙縫裡擠出一句回答。

羅根繼續驅馬前行,疲憊、酸痛且無聊地盯著大平原上盤旋的幾隻鳥兒。肥美的鳥兒。他舔舔嘴唇。“我們可以開個葷。”他低聲說。好久沒吃到鮮肉了,離開加基斯後就沒吃過。羅根揉揉肚子,城裡長的脂肪退了下去。“吃點帶勁兒的肉。”

菲洛皺眉看他,又看看那幾隻盤旋的鳥兒,然後抬肩摘下弓。

“哈!”羅根笑了,“祝你好運。”他眼看她流暢地抽出箭。毫無意義,這個距離哪怕寡言哈丁都射不到,他可是羅根見過最好的射手。她彎弓搭箭,弓起背,黃眼睛緊盯頭頂滑翔的影子。

“你就算試個一千年,也一隻鳥都射不下來。”她拉開弓弦。

“別浪費箭!”他喊道,“你必須現實一點!”說不定箭會掉下來紮他臉上,也可能穿透馬脖子,然後死馬將他壓死。噩夢般的旅行,噩夢般的結局。但片刻後,一隻鳥插著菲洛的箭栽進草叢。

“不是吧。”他輕聲道,目瞪口呆地看著她再次拉弓。又一支箭劃入灰色天空,又一隻鳥兒掉到地上,就在第一隻旁邊。羅根難以置信地盯著兩隻鳥:“不是吧!”

“別說你沒見過怪事。”巴亞茲說,“別忘了你可是能和鬼靈交談,跟巫師旅行,而且是北方最讓人恐懼的人。”

羅根勒馬下鞍,一瘸一拐穿過長草,撿起一隻鳥。箭從鳥兒胸膛中間穿過。羅根覺得換自己來射,哪怕只隔了一尺距離都不可能這麼俐落。“這不可能。”

巴亞茲笑了,雙手交叉按在鞍頭。“在沒有歷史記載的遠古,傳說我們的世界和異界相通一體。當時惡魔在大地上行走,隨心所欲,混沌超乎想像。它們和人類雜交,產下的後代便擁有它們的血統。半人半魔,惡魔之血,怪物。這群生物中有一個叫一如,他將人類從惡魔的暴政中解放出來,他掀起的戰爭塑造了今日天地。他切斷上界與下界的聯繫,封印了兩界間的大門。為防惡魔再臨,他頒佈了第一律法,禁止與異界直接接觸,禁止與惡魔對話。”

羅根發現其他人都在看菲洛,路瑟和魁皺眉觀睹著不可思議的箭術。她在鞍上向後轉身,弓如滿月,閃亮的箭尖穩穩搭住,只憑雙腳控制馬匹前進。羅根手控韁繩都沒法讓馬那麼聽話,但他不明白這跟巴亞茲講的瘋話有何聯繫。“什麼魔鬼啊,第一律法啊。”羅根揮揮手,“那又怎樣呢?”

“第一律法一開始就是個悖論,因為魔法統統來自異界,如同光線來自太陽。一如有惡魔血統,他的兒子們——尤文斯、坎迪斯、高斯德等——也繼承了這血統。這既是天賦又是詛咒,讓他們擁有強大的力量、漫長的生命及超出常人的力氣和視野。他們的血脈在子孫後代中傳承,但在幾千年時間裡日益稀薄,天賦或許隔代出現,又或隔幾代出現,甚至更長,日益稀薄的惡魔之血最終消亡殆盡。如今,我們的世界和下界分隔已遠,這天賦已極為罕見,能親眼見證真的非常幸運。”

羅根揚眉:“她?半惡魔?”

“遠算不上半惡魔,我的朋友。”巴亞茲笑出聲,“一如本人是半惡魔,擁有移山填海之能。一半血統會在血管中注入強大的欲望與恐怖的力量,足以讓人停止心跳,足以讓人變得瘋狂。她沒有一半,只不過一點點,但這一點點血統卻連接了異界。”

“異界,呃?”羅根看看手中死鳥,“那我碰她,會不會打破第一律法?”

巴亞茲又笑了。“一個難以回答的問題。你總出乎我意料,九指師傅,不知一如會如何回答呢?”巫師抿嘴,“問問還好,但你真要碰她,”巴亞茲的光頭沖菲洛點點,“她大概會剁下你的手。”

***

羅根趴在地上,從長草縫隙中盯著下麵一條小溪流過的和緩山谷,山谷靠他們這邊有些建築——或者說建築的殘骸。它們沒了屋頂,只剩不到腰高的搖搖欲墜的牆,廢石塊散落在斜坡上起伏的草叢中。這場面在北方很常見。戰後,很多村莊被遺棄,人們被趕走、抓走,甚至被燒死。羅根見慣了,還參與過幾次。他並不以此為榮,或者說,那時的事就沒什麼能引以為榮的。但他時常想起。

“大概不能住。”路瑟低聲說。

菲洛瞪了他一眼,“足夠藏人。”

夜幕降臨,太陽低垂於地平線,殘破的村莊陰影重重。沒有跡象顯示那裡有人,汩汩小溪的對岸寂然無聲,輕風掃過草叢。沒有跡象顯示那裡有人,但菲洛說得沒錯,沒有跡象不等於沒有危險。

“你最好去看一看。”長腳低聲說。

“我最好?”羅根瞥了一眼身邊的長腳,“而你最好待在原地,呃?”

“我沒有戰鬥天賦,你卻精於此道。”

“哈,”羅根抱怨,“你沒有戰鬥天賦,找事兒卻有一套。”

“尋找是我的職責,我可是領航員。”

“那你能不能給我找頓像樣的飯菜,再找張睡覺的床。”路瑟用聯合王國公子哥兒特有的抱怨打斷他。

菲洛嫌惡地舔牙。“趕緊來個人跟我走。”她低吼著爬過斜坡邊緣。“我走左邊。”

沒人動。“我們跟上。”羅根沖路瑟低聲提議。

“我?”

“不然還有誰?人多勢眾,走吧,注意別出聲。”

路瑟看了一眼長草後的山谷,舔舔嘴唇,搓搓手掌。羅根看出他很緊張,緊張又驕傲,像個乳臭未乾的男孩準備上戰場。他高昂下巴,以示無畏,但這騙不過羅根。他見過這表情幾百次了。

“你打算一直磨蹭到早上嗎?”他嘀咕。

“管好你自己,北方人,”路瑟吼了羅根幾句,蠕動向前下斜坡,“也不撒泡尿照照!”他笨拙地爬過斜坡邊緣,碩大閃亮的馬刺發出響亮的嘩啦聲,屁股高聳空中。

他沒爬出一跨,就被羅根抓住外套。“你不把那些東西扔下?”

“什麼?”

“該死的馬刺!我說別出聲!你就差在那話兒上拴鈴鐺了!”

路瑟怒衝衝地坐起來摘馬刺。

“趴下!”羅根低吼,把路瑟背朝下拉倒在地,“想把大家全害死嗎?”

“放開我!”

羅根推倒路瑟,用手指戳著他,確保他聽清自己的話。“我不想被你的操蛋馬刺害死,明白沒!不能保持安靜,你就跟領航員留在後面。”他怒衝衝地看了眼長腳,“或許等我們確保村莊安全之後,你倆可以一道來領航。”他搖搖頭,隨菲洛爬下斜坡。

菲洛已爬到去小溪的半途了,她在殘垣斷壁中翻滾,矮身鑽過牆壁間的縫隙,手握曲劍柄,如草原的風一樣安靜迅捷。

這無疑讓人欽佩,但羅根也非潛行新手。從前他以此聞名,偷襲過的山卡和人數都數不清。人們傳說,九指羅根發出的第一絲聲音,乃是你被割開脖子、鮮血湧出的聲音。要說九指羅根有啥本事,那就是潛行。

他隨她爬向第一堵牆,老鼠般安靜地跨過一條腿,黃油般流暢地抬起身,同時保持安靜,壓低身形。不料另一隻腳踩在一段松脫的石頭上,他用手去抓掉下的碎石,結果手肘碰掉更多石頭,弄出很大聲響。他心中一慌,重心壓在受傷的腳踝上,扭了一下,疼得直叫喚,人也摔進一片矮薊裡。

“媽的。”他抱怨著掙扎起身,一隻手握緊劍柄,劍和外套纏在一起。他真慶倖沒拔出劍來,否則這會兒准捅自己一窟窿。有個朋友遇到過這事,光顧大喊大叫,結果被樹根絆倒,自己的斧子把腦袋劈下一大快。死得不能再慘了。

他蜷在石頭中,等著有人跳出。沒人。只有風吹過古牆缺口,水流過淺淺河床。他一瘸一拐爬過一堆粗糙石頭,穿過殘牆上古老的門廊,一路痛得直喘氣,沒法再保持安靜。沒人。他跌倒時就知道,沒人會放過這麼好的機會。狗子要有這番遭遇,肯定感激得流淚。他朝山脊上揮手,過了一會兒,他看到長腳也起身揮手。

“這兒沒人。”他低聲自言自語。

“幸好沒人。”菲洛嘶叫,離他不到兩跨,“你潛行的方式非同尋常,粉佬,搞出這麼大動靜,好讓敵人都奔你去。”

“太久不練了。”羅根囁嚅道,“還好沒造成損失。這兒沒人。”

“誰說沒人?”她站在廢建築邊上,皺眉看地。草地中有一圈焦痕,四周圍著石頭。篝火。

“才一兩天。”羅根用手蘸了點灰,低聲說。

路瑟走過來。“根本沒人嘛。”他一臉揚揚自得,好像一直掌握著真理。羅根覺得他真是不可救藥。

“幸虧沒人,不然我倆就該給你縫傷口了!”

“是我給你倆縫傷口!”菲洛嘶吼,“我要把你們那兩顆沒用的粉腦袋縫在一起!跟沙漠裡的沙子一樣沒用!那邊有足跡。馬腳印。不止一輛車。”

“商隊?”羅根推測,他和菲洛對視一陣。“或許現在離開大路走比較好。”

“那太慢了。”巴亞茲走下斜坡進村,魁和長腳在不遠處看著車馬。“太慢了。我們還是沿路走,反正平原上老遠就能發現情況,有時間準備。”

路瑟不確定:“我們看見了他們,他們也就看見了我們。那怎麼辦?”

“怎麼辦?”巴亞茲挑起一邊眉毛,“就指望名揚四海的路瑟上尉保護我們囉。”他看看殘破的村莊。“流水和遮風的牆,不錯的營地。”

“的確不錯。”羅根咕噥著在車上找生火的木頭,“我餓了。鳥呢?”

羅根坐在地上,看著其他人圍著他的鍋吃飯。

菲洛蹲在篝火搖曳的光線最邊緣,縮成一團,朦朧的面孔幾乎埋到碗裡。她眼神狐疑,手指緊攥食物,似乎擔心誰會來搶她。路瑟的食欲沒那麼旺盛,他優雅地用門牙小口咬翅膀,似乎擔心碰到嘴唇會被毒死,殘渣被他整齊地擺在盤沿。巴亞茲吃得有滋有味,肉汁在鬍子上閃光。“好東西,”他邊嚼邊說,“你該做廚子,九指師傅,假如你有天不想再幹……”他揮舞湯勺,“現在的工作。”

“哈。”羅根回應。在北方,大家輪流做飯,並視為榮譽,好廚子和好戰士一樣珍貴。但這邊不是。談到做飯,這群人都成了白癡。巴亞茲只懂燒茶,魁最多能從盒子裡取餅乾,至於路瑟,羅根懷疑他壓根不知鍋子該用哪頭。菲洛對做飯這事嗤之以鼻,羅根猜測她以前都是生吃,甚至可能吃活的。

在北方,人們經歷一整天艱苦跋涉後會圍坐於燒旺的篝火旁用餐,秩序嚴格。頭兒坐上首,周圍是他兒子們和有外號的,然後親銳按名望排座。幸運的話,奴僕會在遠處另生一些篝火。人人各歸其位,只有作出傑出貢獻或在戰鬥中表現十分英勇,才有機會被頭兒調整位置。不按規矩坐會被踢開,甚至被殺。篝火旁的位置多少代表了生活中的位置。

這裡一切大不同,但羅根還是能通過坐位看出大家的狀況——實在不算好。他和巴亞茲靠火很近,其他人卻在火堆的溫暖達不到的地方。大家被晚風、寒冷和潮濕拉近,又被彼此推得更遠。他瞥了眼路瑟,後者不屑地看著碗,好像裡面都是尿。毫無尊重。他瞥了眼菲洛,後者也眯眼瞪他,目光仿佛黃刀子。毫無信任。他悲傷地搖頭,沒有尊重和信任,事到臨頭團隊會像沒有泥漿的牆一樣瓦解。

不,羅跟說服過更棘手的隊友。三樹、巴圖魯、黑旋風、寡言哈丁,他跟他們一對一決鬥,將他們全打敗了,然後饒過這些人的性命,讓他們加入自己的團隊。他們每個都有充分理由拼盡全力殺他,但最終羅根還是贏得了他們的信任、尊重和友誼。一點姿態和時間,如此而已。“美德第一是耐心”,羅根的父親常這麼說,還有“山脈不可能一天穿過”。他的時間或許不多,但急也急不來。做這些事,你必須現實一點。

羅根伸伸麻木的雙腿,拿著水囊起身,慢慢走向菲洛。她一直盯著他。她無疑是個奇人,不只外貌——死者在上,她外貌真的很奇怪——而是整個像把冷酷、鋒利的新劍,算是羅根見過最無情的人,仿佛看到別人溺水也不會扔木頭去救。但她確實救過羅根,而且不止一次。這群人中,她最先贏得他信任,是最靠得住的。他蹲在她身邊,遞去水袋,水袋在她身後牆上投下變幻的球狀影子。

她皺眉盯了水袋一陣,然後皺眉盯向羅根,最後一把搶過水袋,彎腰繼續吃東西,只給羅根留個瘦骨嶙峋的肩膀。沒個謝字,連感謝的意思都沒有,但羅根不在意。畢竟,山脈不可能一天穿過。

他回到篝火邊坐下,看著躍動的火焰在這些人陰鬱的臉上映下閃爍火光。“誰來講故事?”他期待地問。

魁舔舔牙。路瑟沖火堆對面的羅根努努嘴。菲洛當沒聽到。洩氣的開始。

“沒人?”沒人回答。“好吧,我倒能唱一兩首歌,如果記得起詞兒的話。”他清清嗓子。

“好了!”巴亞茲插話,“我有好多故事,就不用唱歌了吧!你們想聽什麼?愛情故事?滑稽故事?英雄故事?”

“這片土地,”路瑟說,“舊帝國,若它曾那麼偉大,何以落到這步田地?”他轉頭看看周圍殘垣斷壁及外面的無邊荒蕪,“何以變成廢土?”

巴亞茲歎氣。“這故事我能講,但我們的小團隊中正好有位舊帝國遺民,他又是熱衷歷史的學生。是吧,魁師傅?”門徒懶懶地抬起盯著火堆的眼睛,“你可介意為我們奉上一段?這個曾在世界中心熠熠生輝的帝國,為何煙消雲散?”

“說來話長。”門徒低聲說,“從最開始?”

“不然呢?”

魁聳聳瘦削的肩膀:“全能的一如,惡魔征服者,界門關閉者,世界之父。他有四個兒子,他送給每個兒子一份禮物。長子尤文斯得到高等技藝,通過知識掌握魔力,改變世界;二子坎迪斯擁有鍛造能力,能隨心所欲鍛造金屬和石頭;三子貝達斯可與鬼靈對話,並讓它們按自己意願行事。”魁打個大哈欠,手掌拍拍嘴唇,沖火堆眨眼。“由是衍生出魔法的三個流派。”

“他不是有四個兒子嗎?”路瑟嘀咕。

魁的眼神飄向一邊。“沒錯,這也為帝國的毀滅埋下禍根。小兒子高斯德本應獲得與異界溝通的能耐,通曉如何召喚下界惡魔來實現願望。但這種事是被第一律法禁止的,因此除了祝福,一如什麼都沒留給他,而我們都知道祝福的價值。一如跟三個兒子分享秘密,然後離開了,命令兒子們把秩序帶給世界。”

“秩序。”路瑟把盤子丟進身邊草地,厭惡地看了眼周圍影影綽綽的廢墟,“他們幹得真差勁。”

“一開始他們幹得不錯。尤文斯決心達成目標,為此傾注了全部力量和智慧。在奧斯河畔,他找到一個令他滿意的民族,教給他們法律和學問,政治與科學,傳授他們征服鄰國的手段,讓他們的領袖成為帝國皇帝。就這樣,年復一年,代複一代,這個國家不斷成長,日益繁榮,領土向南擴張到埃斯帕德,向北擴張到安克魯斯,東至環海海岸,甚至達到大洋彼岸。皇帝一個接一個,但尤文斯屹立不倒——他指導、建議,讓所有事情遵循他的宏偉藍圖。一切都是文明、和平、令人滿意的。”

“幾乎。”巴亞茲用棍子捅了捅閃爍的篝火,低聲說。

魁乾笑了一下。“我們都跟一如一樣,忘記了高斯德,這個被忽視、被拋棄、被欺騙的兒子。他乞求三位兄長跟他分享秘密,但兄長們私心作祟,全都拒絕了他。他看著尤文斯成就的一切,心中苦澀無法形容。於是他尋到全世界最黑暗的地點,秘密研習被第一律法禁止的技藝。他暗中與異界接觸,暗中與魔鬼對話,聆聽它們的應答。”魁的聲音陡然轉成低語,“那些聲音告訴高斯德該從何處挖掘……”

“好了,魁師傅,”巴亞茲嚴厲地打斷他,“你對歷史的掌握大有進步。不過我們就不要糾纏細節了,改天再講高斯德的挖掘。”

“好。”魁不情願地說,他的黑眼睛在火光下閃爍,憔悴的臉映出陰森的影子。“你說得對,師父。高斯德定好計畫,他在陰影中窺視,掌握了秘密。他奉承、威脅、欺騙,沒多久就拉攏了那些意志不夠堅定的人,並讓意志堅定的人彼此反目成仇,因為他狡猾、迷人而貌美。他總能聽到下界的聲音,它們要他到處播撒不和的種子,他聽從了;它們慫恿他食人肉,以汲取力量,他聽從了;它們令他尋找世間還存在的惡魔之血——那些被唾棄、被憎惡、被放逐者——將之組成軍隊,他也聽從了。”

羅根差點跳起來,什麼東西從後面碰到他肩膀。是菲洛,手拿水袋。“謝謝。”他接過水袋,悶聲悶氣地說,心差點撞到肋骨上。他迅速喝了一口,重重地拍緊塞子,把水袋放在腳邊。他抬頭發現菲洛沒走,就站在他後面,低頭看躍動的篝火。羅根急忙挪出位置。菲洛板著臉,舔舔牙,踢踢地,這才緩緩蹲下,並和其他人保持著相當距離。她伸手烤火,舒服地齜牙,牙齒在火光下閃閃發亮。

“那邊有點冷。”

羅根點頭:“這些牆擋不住多少風。”

“是。”她視線掃過眾人,停在魁身上,“別管我,繼續。”她簡短地說。

門徒咧嘴而笑:“高斯德組建了一支怪異而恐怖的軍隊,待尤文斯離開帝國,便揮師攻入帝都阿庫斯,展開蓄謀已久的計畫。整座城市仿佛陷入瘋狂,父子反目,夫妻成仇,鄰人刀兵相向。皇帝在皇宮階梯上被兒子們謀殺,然後這些王子又為貪婪和嫉妒燒紅了眼,開始自相殘殺。高斯德怪異的軍隊從下水道進城,把街道化為屍坑,廣場變成屠場。他們有的具有變形能力,可以偽裝成別人的面孔。”

巴亞茲搖頭:“變形。陰險恐怖的伎倆。”羅根不由想起那個女人,那個在冰冷的暗夜,用亡妻的聲音跟他說話的女人。他皺起眉頭,縮緊雙肩。

“的確是恐怖的伎倆。”魁也同意,憔悴的臉上病態的笑容更為明顯,“倘若所見所聞皆不為實,誰還能信任,如何辨別敵友?更糟的在後面,高斯德從異界召喚惡魔,讓它們為他服務,派遣它們去毀滅所有可能反抗他的人。”

“召喚,派遣。”巴亞茲嘶聲道,“被詛咒的技藝。可怕的風險。完全無視第一律法。”

“高斯德認為沒有律法能淩駕於他的力量之上。沒多久,他踏著累累白骨坐上帝國皇位,如孩子喝奶般舔舐人肉,沉浸於可怖的勝利中。帝國陷入混亂,儘管相對於遠古,相對於兩個世界不曾分離、一如不曾降臨時的混亂簡直不足掛齒。”

風嗚咽著穿過周圍古牆的縫隙,羅根打個冷戰,拉緊毯子。這毛骨悚然的故事讓他緊張。什麼變形、惡魔、人肉。魁沒有停:“發現高斯德的所作所為後,尤文斯勃然大怒,他向弟弟們求助。坎迪斯不願加入,他埋首于自己的大廈,研究自己的機器,對外界不聞不問。於是尤文斯和貝達斯集結起一支大軍,向小弟開戰。”

“一場可怕的戰爭,”巴亞茲喃喃道,“使用可怕的武器,造成可怕的死傷。”

“戰爭遍佈整個大陸,分化出許多小爭鬥,滋生了無窮的爭執、罪惡與仇恨,人類至今深受其害。尤文斯最終獲勝,高斯德被困在阿庫斯,他的罪行被揭露,軍隊被打垮。但在他最絕望的時刻,下界的聲音悄然而至,為他謀劃。打開通往異界的門,它們說,砸碎鎖頭,解除封印,拋棄你父親打造的大門。徹底打破第一律法,它們說,讓我們重回世間,從此不會有人忽視你、拋棄你、欺騙你。”

第一法師兀自緩緩點頭:“但他又被騙了。”

“可憐的傻瓜!下界生物以謊言為血肉,與他們做交易是火中取栗。高斯德準備好儀式,但匆忙中出了點紕漏,可能只有一粒鹽的位置不對,結果卻慘不忍睹。高斯德聚起如此強大的力量,足夠在世界的時空中撕開一個空洞,而這力量猛然散發,於是高斯德毀滅了自己,也將阿庫斯——帝國宏偉壯麗的首都——化作廢墟,它周圍的土地被永遠污染,任何人都不會靠近。整座城市成了破碎的墓園,枯萎的廢土,成了一座見證高斯德和他哥哥們的驕傲與愚蠢的墓碑。”門徒抬頭看向巴亞茲。“我講的可屬實,師父?”

“屬實。”巫師低聲說,“我瞭解這些,親眼見證了這些。那時我還是有一頭漂亮頭髮的小傻瓜。”他一隻手摸摸光頭,“一個不懂魔法、不懂智慧、不懂權力之道的傻瓜,和你一樣,魁師傅。”

門徒低頭。“我畢生獻於學習。”

“學習方面你倒有很大進步。你覺得故事如何,九指師傅?”

羅根鼓起雙頰:“我本以為會聽到更幽默的故事,不過我不挑食。”

“要我說,簡直一派胡言。”路瑟冷笑。

“哈。”巴亞茲不屑道,“好在沒人問你意見。或許該去刷鍋了,上尉。”

“我?”

“有人搞到食物,有人做飯,還有人給我們講故事。你是唯一無所事事的人。”

“你呢?”

“噢,我太老,這麼晚還去溪邊晃悠實在不合適。”巴亞茲板起臉,“偉大的領袖必須學會謙卑。去刷鍋吧。”

路瑟張嘴欲駁,思考片刻後還是怒衝衝起身,把毯子扔到地上。“見鬼的鍋子。”他抓起篝火上的鍋,咒駡著大步走向小溪。

菲洛看著他離開,露出奇怪的表情,或許那是她獨特的笑容。她重新看向火堆,舔舔嘴唇。羅根拔下塞子,把水袋遞給她。

“呃。”她嘀咕一聲,奪過水袋猛灌一口。她用袖子擦去嘴邊水跡,斜眼看羅根,皺眉道:“怎麼?”

“沒啥,”他簡短回答,移開視線,舉起雙手,“沒啥。”但他心裡卻在暗笑。一點姿態和時間。他做到了。

小惡 Small Crimes

“冷啊,呃,威斯特上校?”

“是的,殿下,冬天要來了。”晚上下了點雪,凍雨給所有東西裹上一層寒氣。在這蒼白的黎明,全世界仿佛都快凍住了——馬蹄踢踏半凍的泥土,溪水慘澹地從半凍的樹林中流出。威斯特也不例外,他流著鼻涕,呼息凝成白汽,凍麻的耳垂痛得難受。

蘭迪薩王子似乎毫不在意,他裹著碩大的外套和帽子,還戴了閃亮的黑皮手套,這一身怎麼也要好幾百馬克。他咧嘴大笑:“冷歸冷,但大夥兒看來狀態不錯呀。”

威斯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個分配給蘭迪薩王子指揮的王軍團固然狀態不錯,寬闊的帳篷整齊地紮在營地中央,帳前點著營火,馬兒有序地拴在周圍,但占人數四分之三強的臨時徵兵就遠不樂觀了。他們中很多人準備不充分到令人髮指的程度:沒受過訓,沒有武器,有的顯然太弱或太老,根本不適合行軍,別提打仗,更有些人只有一身衣服,真是雪上加霜。威斯特看到許多人在樹下擠成一團取暖,靠半條毯子抵禦凍雨。真是恥辱。

“王軍補給充足,但我擔心那些徵兵的處境,殿——”

“沒錯,”蘭迪薩適時插話,就當威斯特是空氣,“士氣高漲!迫不及待!胸中燃燒的火焰一定讓他們熱血沸騰,呃,威斯特?迫不及待上陣殺敵!讓我們守在這裡,在這該死的河邊駐足不前真是太遺憾了。”

威斯特咬住嘴唇,蘭迪薩王太子不可思議的自欺欺人讓他日益沮喪。王子殿下篤信自己是聲名顯赫的偉大統帥,統領著英勇善戰的精兵強將。他指望一戰成名,作為英雄凱旋,接受眾人簇擁和膜拜——但同時又不下半點功夫,只是想入非非,假裝一切唾手可得。任何讓人不快、不滿、不舒服的事都會被他主動過濾,而他參謀團裡那些從軍經驗還不滿一月的公子哥兒對他極盡吹捧,彼此則加以各種中傷,無論王子提出怎樣荒謬的計畫,都是齊聲附和。

威斯特覺得,一個不受束縛,不曾為什麼努力,又缺乏自製的人,一定是個蠢貨——他身邊這位面帶微笑、仿佛率領一萬人只是小菜一碟的王子就是再好不過的例子。誠如伯爾元帥所言,王太子和真實世界格格不入。

“冷啊。”蘭迪薩低聲說,“這天氣和古爾庫沙漠不太一樣,呃,威斯特上校?”

“是的,殿下。”

“但有些事還是相通的,呃?我是指戰爭,威斯特!戰爭是相通的!到處都一樣!勇氣!榮譽!榮耀!你曾和格洛塔上校並肩作戰,對吧?”

“是的,殿下。”

“我過去愛聽他的豐功偉績!他是我年輕時的偶像。單騎人敵營,擾亂敵人聯絡,襲擊輜重車隊等等等等。”王子卷起馬鞭,軟綿綿地打向前方想像出的輜重車隊。“帥呆了!你親眼見過吧?”

“一些,殿下,見過一些。”威斯特見過格洛塔太多的車馬勞頓、曬傷、搶劫、醉酒和浮誇炫耀。

“格洛塔上校!我發誓,我們在這兒也能重演他的光輝事蹟,呃,威斯特?重現那種精神與氣勢!只可惜他死了。”

威斯特抬頭。“他沒死,殿下。”

“沒死?”

“他被古爾庫人俘虜,戰後回到聯合王國。他……呃……加入了審問部。”

“審問部?”王子很震驚,“一個男人怎麼會放棄行伍生涯?”

威斯特字斟句酌怎麼解釋,隨後想到更好的答案:“無法想像,殿下。”

“加入審問部!哦,我絕不會。”他們無言地騎行了一陣,微笑慢慢回到王子臉上,“但我們談論的是戰爭的榮譽,不是嗎?”

威斯特臉一顫:“是的,殿下。”

“你第一個沖進烏利齊城的缺口,對吧?我聽說你是第一個!這是你的榮譽,呃?你的功績!這真是終生難忘,對吧,上校?終生難忘!”

從無數碎石爛木頭中掙扎而過,周圍躺滿扭曲屍體,煙熏得什麼都看不見,灰塵嗆得人不停咳嗽。尖叫、哀號和金屬撞擊聲從四面八方傳來,他嚇得氣都不敢喘。周圍人潮洶湧,呻吟著、推搡著、踉蹌著、叫喊著,血汗混在一起,被灰塵和煙霧染成漆黑,幾乎無法看清那些為痛苦和憤怒扭曲的面孔——他們猶如地獄的惡魔。

威斯特記得一遍遍大喊“前進!”直到徹底喊啞,但根本不知哪兒是前方;他記得用劍刺中了人,卻不辨敵友,事後也沒弄清;他記得跌倒在石頭上撞破了頭,夾克也被爛木頭劃開。零散破碎的記憶,仿佛是從故事中聽來。

威斯特雙肩瑟瑟發抖,他裹緊外套,恨不得讓它變厚點。“終生難忘,殿下。”

“該死的貝斯奧德不來這邊真可惜!”蘭迪薩王子懊惱地抽馬鞭,“這活計不比該死的站崗強!伯爾當我是白癡嗎,威斯特,你說呢?”

威斯特深吸一口氣:“我不這麼認為,殿下。”

王子過於活躍的思維早跳到了別處。“你那些寵物怎樣?那些北方人。他們的名字真搞笑。那個很髒的傢伙叫什麼來著?狼人,對吧?”

“狗子。”

“對,狗子!帥呆了!”王子自己笑起來,“還有一個,是我見過最大塊的傢伙!猛啊!他們在幹嗎?”

“我派他們去北岸偵察,殿下。”威斯特恨不得同去,“附近或許沒有敵人,但為防萬一,必須做好萬全準備。”

“當然,做好準備,才好大舉進攻!”

威斯特考慮的是意外發生時怎樣及時撤兵及儘快通知伯爾元帥,但這些說出來毫無意義。蘭迪薩對戰爭的全部認識就是發起一場光榮的衝鋒,之後上床睡覺。戰略和撤退根本不在他的詞彙表中。

“是的,”王子低聲自言自語,專注地盯著河對岸的樹林,“大舉進攻,將他們攆出邊界……”

邊界在一百里格外。威斯特抓住機會請辭。“殿下,恕我冒昧,我還有很多工作要做。”

這不是瞎說。營地組織的方式——或者說無組織的方式——完全不利於行動和防禦,幾乎只是河邊大片空地裡亂七八糟、搖搖欲墜的帆布堆,而且河邊泥土太軟,很快會被輜重車壓得泥濘不堪。起初甚至連廁所都沒有,接著士兵們在附近挖了淺坑,但離儲存食物的地方不遠。那些食物呢,恰巧打包糟糕,處理草率,如今已接近腐壞,吸引來全安格蘭的老鼠。若非天夠冷,威斯特肯定營地已疫病肆虐了。

蘭迪薩王子一揮手:“當然,很多工作。明天繼續給我講你的經歷,呃,威斯特?講講格洛塔上校。只可惜他死了!”他一邊走向自己位於山頂、遠離惡臭和混亂的紫色大帳,一邊回頭叫道。

威斯特帶著些許解脫策馬下山,回到營地。他路過在半凍的泥地裡蹣跚的人們,他們瑟瑟發抖,呼吸凝成白霜,雙手塞在髒汙破爛的衣服裡。其他人在打補丁的帳篷前寥落地圍坐成圈,裹著東拼西湊的衣服毯子,盡可能靠近可憐的營火,或擺弄鍋子,或用潮濕的卡牌玩無聊遊戲,或邊喝酒邊呆望向冰冷的空中。

受過較好訓練的貴族徵兵都被分到保德爾和克羅伊的隊伍,過河殺敵去了,挑剩的才留給蘭迪薩:虛弱跟不上部隊的,太窮買不起裝備的,弱智到百無一用的。這些可能一輩子沒離過家的人被迫漂洋過海,來到全然陌生的土地,為著無法理解的理由,與沒有任何恩怨的敵人作戰。

他們中某些人剛出發時或許還有報效祖國、獲取榮耀的熱血,但艱苦的行軍、糟糕的食物和寒冷的天氣業已將之消磨殆盡,蘭迪薩王太子又決非是能鼓舞士氣的領袖,更何況他沒下半點功夫。

威斯特騎馬經過那些陰鬱、疲憊、痛苦的面孔,他們無精打采地回看他。他們都想回家,威斯特不怪他們,他也想。

“威斯特上校!”

一個大塊頭在下面沖威斯特大笑,這人蓄把大鬍子,穿王軍軍官服。威斯特嚇了一跳,隨即認出是加蘭霍。他滑下馬,雙手握住大塊頭的手。看到這人真是太好了,這是一位堅定、誠實、值得信賴的人,代表著威斯特的過去,那時威斯特還沒進入大人物的圈子,生活也單純得多。“近況如何,加蘭霍?”

“還好,謝謝關心,長官。我不過在營地裡散步,等候命令,”大塊頭雙手捧在嘴邊哈了幾口氣,又搓了搓,“暖暖身子。”

“據我的經驗,戰爭就這德行,大把時間極不舒服地等候命令,等候短暫來臨的恐怖。”

加蘭霍勉強笑笑。“人總要看陽光面。王子的參謀團如何?”

威斯特搖頭,“一個比一個傲慢、無知、無能。你呢?軍營生活怎樣?”

“我們還行,但這些徵兵值得同情,他們根本不適合上戰場,聽說昨晚有兩個大齡的凍死了。”

“這種事難免,但願屍體埋得夠深,離其他人夠遠。”威斯特看出大塊頭覺得他冷血,其實並非如此。在古爾庫打仗時,真正的戰鬥傷亡很少,多數減員是由於事故、疾病和傷口惡化,他漸漸習慣了。何況有些徵兵的裝備那麼差,恐怕每天都有屍體要埋。“你有沒什麼需要?”

“只有一件事。我的馬在泥地裡掉了只蹄鐵,想找替代品。”加蘭霍攤開雙手,“也許我弄錯了,但好像整個營地一個鐵匠都沒有。”

威斯特盯著他:“一個鐵匠都沒有?”

“反正我沒找到。我看到熔爐、鐵砧、錘子等等,一應俱全,但……沒人工作。我跟軍需官談過,他說保德爾將軍一個鐵匠也不肯放,克羅伊將軍也是,所以就這樣咯,”加蘭霍聳聳肩,“我們一個鐵匠都沒有。”

“沒人留意?”

“誰會留意呢?”

威斯特感到熟悉的頭痛又在眼睛後面蔓延。箭矢需要上頭,刀劍需要打磨,盔甲、馬鞍和輜重車會磨損,需要修理。一支沒有鐵匠的軍隊只比手無寸鐵強上一丁點,而現在他們在冰天雪地的郊外,最近的市鎮也遠得很,除非……

“我們來時經過一個流放地。”

加蘭霍眯眼努力回憶。“對,那兒好像還有個鑄造廠。我看到林子裡升起煙……”

“應該能找到會打鐵的。”

大塊頭揚眉:“會打鐵的罪犯。”

“管不了那麼多了。今天你的馬掉了蹄鐵,明天可能大家都沒法打仗!召集十來個人和一輛馬車,我們馬上出發。”

冷雨中,樹林現出一座監獄。監獄圍牆由長滿青苔的碩大原木釘成,佈滿彎曲生銹的釘子。一個專為冷酷而生的冷酷之地。威斯特翻身下馬,加蘭霍和隨行眾人在他身後勒住韁繩。威斯特踩過泥濘的道路,來到門前用劍柄捶打潮濕木門。

過了好久,門內才打開一道小窗,一雙灰眼睛從裡面皺眉打量他。灰眼睛下有黑色面具。審問部的刑訊官。

“我是威斯特上校。”

那雙眼睛冷冷地盯著他:“有何貴幹?”

“我在蘭迪薩王太子駕前效力,我要見這裡管事的。”

“為何?”

威斯特皺眉,盡力讓自己頭髮貼緊頭皮、雨滴滑下臉頰的形象看來更有壓迫力。“我們有仗打,沒工夫跟你廢話!我要馬上見你們管事的!”

那雙眼睛眯起來打量了威斯特一陣,又看看他身後那十幾個渾身泥水的士兵。“好,”刑訊官說,“你進來,但只有你。其他人等在這兒。”

流放地的主幹道是亂糟糟的泥巴路,兩旁擠滿傾斜窩棚,屋簷上雨水簌簌滴落。路上渾身濕透的兩男一女正奮力推一輛裝滿石頭的車,三人都戴著沉重的鐵腳鐐,衣衫襤褸,瘦骨嶙峋,臉頰凹陷,看來不但吃不飽,而且毫無希望。

“快把這該死的車挪走!”刑訊官沖他們怒吼,他們繼續著可悲的工作。

威斯特費力涉過泥濘,來到營地遠端一棟石建築前。他試圖挑幹的地方走,可惜做不到。屋門前站著另一位冷酷的刑訊官,雨水自他肩頭髒汙的油布滑落,他冷酷的雙眼緊盯威斯特,帶著狐疑和漠然。威斯特和帶路的刑訊官一言不發地經過他面前,進入回蕩著沉悶雨滴聲的陰暗大廳。刑訊官敲敲一扇變了形的門。

“進來。”

門後是一個灰牆圍繞的空蕩小房間,很冷,泛著潮味,壁爐的火奄奄一息,下沉的書架塞滿書冊,一幅聯合王國國王的肖像在牆上傲視眾人。一張廉價桌子後坐著一個披黑外套的瘦男人,他盯著威斯特看了一會兒,小心放下筆,用沾滿墨水的大拇指和食指揉鼻樑。

“有客人。”刑訊官含糊地說。

“知道了。我是羅森審問官,這個小營地的負責人。”

威斯特草草握了下那只瘦骨嶙峋的手。“我是威斯特上校,在蘭迪薩王太子駕前效力。王太子的軍隊在此地以北十二裡的地方紮營。”

“哦,是的,我能為殿下做什麼?”

“我們迫切需要熟練鐵匠。你們這裡有個鑄造廠,對吧?”

“我們有個礦井,有個鑄造廠,還有個生產農具的鐵匠鋪,但我想不出——”

“太好了。我要帶十多個人回去,我要你們這裡的熟練工。”

審問官皺眉。“不行。這裡都是重刑犯,未經審問長本人簽字許可,不能釋放。”

“問題就在這裡,羅森審問官。我有一萬人的武器需要打理,盔甲需要修補、馬掌需要上蹄鐵。我們隨時可能奔赴戰場,沒法等審問長或其他任何人簽字許可。我必須帶走鐵匠,就現在。”

“你得明白,我不允許——”

“你根本不明白形勢有多嚴峻!”威斯特打斷對方,他快忍不住了,“你只管送信給審問長!我現在就派人回去帶一個連過來!看誰更快!”

負責人考慮了一陣。“好吧,”他最後道,“跟我來。”

他們走出負責人的小樓,回到連綿細雨中,兩個髒兮兮的孩子從窩棚門框裡盯著威斯特。

“你這裡還有孩子?”

“被宣判為國家公敵的人,全家都會被流放。”羅森瞥了身旁威斯特一眼,“這也許不夠光彩,但統治聯合王國需要點雷霆手段。我猜你的沉默代表不贊同。”

這些可憐的孩子或許一輩子不能離開,威斯特看著其中一個蹣跚涉過泥地。“這簡直是犯罪。”

審問官聳肩:“別自欺欺人,每個人多少都有罪,況且無辜不代表沒威脅。或許這正是以小惡來阻止大惡,威斯特上校。當然這些都是大人物決定的,我只確保他們努力工作,不打架,不逃跑。”

“你只確保自己的工作,呃?老掉牙的藉口。”

“哈,你和我,到底誰住在這窮鄉僻壤?到底誰監視著他們,給他們安排吃穿,把他們洗乾淨,無休止地與他們身上該死的蝨子進行無意義的戰爭?你阻止過他們打架、強姦、互相殺戮嗎?你是個王軍軍官,呃,上校?你住在阿杜瓦?或是阿金堡裝修華麗的宅子裡,生活在上流社會?”威斯特皺眉,羅森竊笑出聲,“如此看來,我倆誰在找藉口?我對得起自己的良心,要恨就恨你吧,我們習慣了。沒人喜歡和掃廁所的握手,但廁所總得有人掃,否則全世界會被糞便占滿。你可以帶走十二名鐵匠,但不要來炫耀。”

威斯特不高興,但不得不承認對方舉了個好例子,因此他閉嘴低頭,陷入沉默。他們踩著泥巴來到一棟無窗的狹長石屋,石屋四角立著高高的煙囪,濃煙滾滾而出,湧向陰暗天空。刑訊官拿下沉重大門的門閂,推開門,威斯特跟在他和羅森後面進到黑暗中。

熱氣翻湧而來,猶如一記耳光打在他被屋外的冷氣凍僵的臉上,辛辣煙霧刺激雙眼,紮痛喉嚨。這狹窄空間中雜訊驚人,風箱吱嘎吹出灼熱氣息,錘子敲打鐵砧,帶出一片火雨,燒紅的金屬沒入水桶,發出強烈嘶聲。擠擠挨挨到處是滿身大汗的人,他們呻吟著,咳嗽著,熔爐的橙光照得那些瘦削的臉龐忽明忽暗——他們猶如地獄的惡魔。

“停工!”羅森吼道,“停工,集合!”

人們緩緩放下工具,邁開一瘸一拐的步伐,慌亂地在四五個站在陰影中的刑訊官監視下走到前面站成一排。彎彎曲曲、斷斷續續、佝腰駝背的一排,有些人手腕腳踝都戴著鐐銬。他們看來沒法解威斯特的燃眉之急,但他沒得選。這兒就這些人。

“我們有位客人。說你的要求,上校。”

“我是威斯特上校,”他被污濁的空氣刺得嗓音沙啞,“蘭迪薩王太子統率一萬士兵駐紮在離此十多裡的地方,軍中急需鐵匠。”威斯特清清嗓子,儘量在說大聲的同時不至於把肺咳出來。“誰能打鐵?”

沒人說話。人們都盯著磨破的鞋子或裸露的雙腳,不時偷瞟一眼陰森森的刑訊官。

“你們不用怕。誰能打鐵?”

“我能,長官。”一個男人跨出佇列,腳踝上鐵鐐嘩嘩響。他身材瘦削但肌肉發達,微微弓腰。燈光照到他的頭時,威斯特驚得打個寒顫。這人的臉高度燒傷,一側全是青灰色,肉仿佛融化了,他沒有眼瞼,頭皮裸露出點點粉色血肉,雖然另一側好一些,但整個已稱不上是臉。“我能幹鐵匠活,我還打過古爾庫人。”

“好,”威斯特低聲說,盡力不讓人聽出他的驚懼,“你叫什麼?”

“派克。”

“還有其他人擅長打鐵嗎,派克?”

燒傷的男人拖著嘩嘩響的鐵鍊走過隊伍,在負責人注視下拽著一些人的肩膀把他們拖出隊伍。負責人的眉頭越皺越緊。

威斯特舔舔發幹的嘴唇。他真不敢相信短時間內氣溫竟從極寒到極熱,但這裡的氣氛讓他更不舒服。“審問官,我需要他們鐐銬的鑰匙。”

“沒有鑰匙,鐵銬是熔死的,無法打開,我強烈建議你也別打開。許多罪犯極其危險,而且你要記住,一旦上頭只有了安排,你必須馬上送他們回來。審問部不會提前釋放罪犯。”說完他就轉身和刑訊官講話去了。

派克拖著另一位犯人悄悄走來。“抱歉,長官,”他壓低粗厚的嗓門,“只是,你能不能給我女兒安排個位置?”

威斯特不安地聳肩。他恨不得把所有人帶走,將這鬼地方燒掉,但他已經有點越界了。“帶女人去軍營可不是好主意。”

“總比留在這裡強,長官,我不能把她獨自拋下。她可以幫我打鐵,甚至能掌錘,她很強壯。”

她看起來根本不強壯,瘦得皮包骨頭,衣服破破爛爛,凹陷的臉頰沾滿煤灰和油漬。威斯特還以為她是個男孩。“抱歉,派克,我們要去的地方很苦。”

他剛轉身,就被女孩抓住胳膊。“這裡也很苦。”她的聲音異常溫柔、優雅、有教養,“我叫凱茜,我能幹活。”威斯特低頭看她,打算掙開胳膊,但她的表情讓他想起了什麼。沒有痛苦。沒有懼怕。空洞無神的雙眼像屍體一樣。

阿黛麗。鮮血流下她臉頰。

威斯特表情痛苦。記憶猶如一道不會癒合的疤。這裡熱得難受,他全身每個部位都在痛苦抽搐,制服像砂紙粘住潮濕皮膚。他要離開這鬼地方。

他轉開視線,眼睛刺痛。“還有她。”他叫道。

羅森不屑地說:“開玩笑,上校?”

“相信我,我沒心情開玩笑。”

“熟練工是一回事,我相信你需要他們,但我不允許你隨便看上哪個罪犯就——”

威斯特的耐心耗光了,聲音變成咆哮:“我說了,還有她!”

就算負責人被威斯特的怒火嚇到,也沒表現出來。兩人互瞪了很長時間,汗水流下威斯特的臉,血液衝擊著太陽穴。

最後,羅森緩緩點頭。“還有她。很好。我管不了你。”他身子前傾,貼近威斯特,“但審問長會知道這事。他離得遠,或許需要很久,但總歸會知道。”他又靠近一些,幾乎貼上威斯特的耳朵,“或許某天你會再次造訪,並且會留下,這期間你可以好好準備關於流放地的演講。或許以後你有大把時間慢慢體會。”羅森轉身走開,“現在帶著你的罪犯趕緊走,我可是有信要寫呢。”

雨 Rain

傑賽爾向來覺得颳風下雨是不錯的消遣。雨點打在阿金堡的街巷城頭和屋頂,在百葉窗邊沙沙作響。雨天,他會坐在溫暖乾燥的屋內,微笑著看向窗外;雨天,公園裡受驚的小姐會發出尖叫,她們的裙子會貼緊身段,惹人興奮;雨天,他有時也會和朋友們一起嬉笑奔跑,從一家酒館跑到另一家酒館,然後在騰騰爐火前就著溫熱的香料葡萄酒烘乾自己。傑賽爾幾乎跟喜歡陽光一樣喜歡下雨。

但那是從前。

大平原的風暴與之迥異。這不是小孩子鬧脾氣,容易忽略也容易遺忘,這裡的風暴冰冷殘忍,無情而又兇猛,帶著怨恨與暴躁。它不斷提醒他,最近的房子——別提最近的酒館——離他也有幾百里之遙。傾盆大雨浸透了無邊無垠的平原,將每樣事物都泡在冰水裡。大顆大顆雨點像拋石索拋出的石彈一樣打在傑賽爾頭上、手上、耳朵尖和脖子後,帶來陣陣刺痛。雨水流過頭髮和臉頰,迷亂了眼睛,大股大股地流進濕透的領子。灰色雨簾覆蓋大地,一百跨外便什麼也看不見——當然,前後一片空曠,也沒什麼可看的。

傑賽爾顫抖著用一隻手緊了緊外套衣領。這當然沒用,他早已渾身濕透。阿杜瓦那個該死的店主信誓旦旦說這外套防水,坑了他一大筆錢,而在店裡穿起來也著實威武,頗有探險家氣勢,可惜幾乎從第一滴雨落下就開始漏。走了幾小時,他全身沒有哪寸皮膚不沾水,仿佛不脫衣服跳進了浴盆——比那更慘的是,雨水冰冷徹骨。

靴子盛滿水,濕透的長褲磨得大腿痛,鬱鬱寡歡的坐騎每邁一步都踩出嘎嘰水聲。他鼻子痛,鼻孔和嘴唇痛,韁繩還磨得他濕漉漉的手掌痛。無休止的折磨中,兩個乳頭尤為不適,他再也忍受不下去了。

“還有多久才到啊?”他兀自生悶氣,聳起肩,可憐兮兮地看向陰沉的天空。雨點打在他臉上、口中和眼裡。此刻,幸福對他莫過於一件乾燥襯衫。“你不能做點什麼嗎?”他低聲問巴亞茲。

“做點什麼?”魔法師吼回來,雨水如注流過他的臉,滴下大鬍子,“你以為我喜歡?這把歲數到大平原上受罪?老天爺不會為法師開恩,小子,他們撒尿時一視同仁。我建議你儘快適應,要抱怨也藏在心裡。偉大的領袖必須分擔屬下的辛苦,承受士兵和臣民的困難,這才能贏得尊重。偉大的領袖從不抱怨。從不。”

“讓他們見鬼去,”傑賽爾壓低聲音說,“這雨也見鬼去!”

“你說這是雨?”九指騎過他身邊,木樁般的醜臉露出大大的笑容。下雨時,傑賽爾萬分驚訝地發現北方人先脫掉舊外套,然後用油布裹起襯衫,腰部以上裸露騎行,毫不在意雨水流下傷痕累累的背——他興高采烈得像一頭在泥巴裡打滾的豬。

傑賽爾一開始認定這無疑是又一樁無法容忍的野蠻習俗,謝天謝地原始人沒脫褲子。但冰雨浸透外套後,他沒那麼確信了。脫掉衣服也不會更濕更冷,還能擺脫濕衣物煩人難耐的摩擦。九指沖他咧嘴笑,似乎讀出了他的想法:“毛毛雨。不可能總有太陽,你必須現實一點!”

傑賽爾咬緊牙關。再被教育一次“現實一點”,他很可能抽出短劍捅死九指。該死的不知禮儀的蠻子。天天吃飯、騎馬和睡覺離這原始人不過百跨就夠糟了,還要聽他胡言亂語簡直是天大的侮辱。

“該死的廢物原始人。”他對自己低語。

“打起架來你會很高興身邊有他。”魁扭頭看傑賽爾,他在吱嘎作響的馬車座位上前後搖晃,濕透的長髮貼緊憔悴的臉,白皮膚顯得更白了,似乎前所未有地病懨懨。

“誰問你意見了?”

“不想問的人最好閉嘴。”門徒沖九指的背點點水淋淋的腦袋,“那是血九指,北方最讓人恐懼的人,殺的人比瘟疫還多。”傑賽爾皺眉看向懶散騎馬的北方人,想了一會兒,接著發出嘲笑。

“他嚇不到我。”他以九指聽不到的最大音量誇口。

魁嗤之以鼻:“我敢打賭你從未怒而亮劍。”

“從現在開始我可以,”傑賽爾叫道,眉毛皺成最具威脅的形態。

“好凶喲。”門徒笑出聲,顯然沒被嚇到,“不過,如果你問我誰是這裡的廢物,我倒很清楚。”

“什麼,你——”

一道明亮的閃電劃破天穹,嚇得傑賽爾在馬鞍上跳了一下,然後又是一道,這回令人驚懼地離得更近。低壓的雲層伸出電爪撕破黑暗,滾滾雷霆席捲陰鬱的平原,在風中炸裂。待雷鳴暫息,潮濕的貨車已然遠去,傑賽爾沒機會反擊了。“該死的白癡。”他沖門徒的後腦勺低聲呢喃。

傑賽爾一開始並不反感打雷,他幻想閃電把同伴們一個個劈死——首當其衝就是把巴亞茲當柴燒——但他很快拋棄了這些想法。若閃電真能劈死人,若非有人死不可,他逐漸希望輪到自己。一瞬間耀眼的光明,然後甜蜜地解脫,以最仁慈的方式逃離噩夢。

大串水珠流下傑賽爾的背,流過他敏感的皮膚。他想撓,卻心知這只會帶來十倍的瘙癢,讓肩胛、後頸及其他難撓到的地方更難受。於是他閉上雙眼,在絕望中低頭,直到濕透的下巴碰到濕透的胸膛。

最後一次跟她見面也是下雨,他清楚而又痛苦地記得。他記得她臉上的瘀傷,記得她眼睛的顏色,記得她嘴巴的模樣,一邊高一邊低。單想起她的笑容,他就覺得喉嚨堵塞,不得不大口吞咽。這事他一天大概得重複二十次。這是他早上醒來第一件事,也是他晚上躺在硬地入睡前最後一件事。他所有的夢想似乎都歸結于與阿黛麗重逢,回到溫暖安全的地方。

不知她會等他多久,好多個星期過去,她沒收到他隻字片語。或許她天天朝安格蘭寄出他永遠收不到的信?信中有她的溫言軟語,有她的熱切渴盼,有她盼複的哀告。他果然令她失望了,他果然是頭背信棄義的蠢驢,是個騙子,一轉身就把她遺忘——而這與事實恰恰相反!他惱火地咬緊牙關,絕望地想:我能怎樣?即便我能在這如泣似訴的大雨中寫信,也沒法從這鳥不生蛋、杳無人煙的荒原寄出。他只能在心裡痛駡巴亞茲和九指,痛駡長腳和魁。他詛咒舊帝國,詛咒無盡的平原,詛咒這場瘋狂的遠征,每小時詛咒一次。

傑賽爾模模糊糊意識到,從前的生活有些過於輕鬆了。想到自己曾無休止地抱怨早起練劍、抱怨跟布林特中尉這種下等人玩牌、抱怨早餐香腸煮得太久,他就覺得奇怪。單為不必遭受大雨摧殘,他就該滿面春風、目光炯炯、一步三跨才對。

似乎只有菲洛比他慘,她不時怒視撒尿的雲,那張皺緊的傷疤臉寫滿恨意。她原本豎立的頭髮被淋得貼緊頭皮,骨瘦如柴的肩膀掛著吸滿水的衣服,如注雨水傾瀉直下,從尖鼻子和尖下巴上滴落。她就像一隻突然被扔進池塘的壞脾氣的貓,縮小到原來的四分之一,失去了所有凶蠻氣勢。

或許女人的聲音有助於他提升士氣,而菲洛是方圓百里最接近女人的存在。

他催馬跑到她身邊,盡力微笑,她則回頭怒視。傑賽爾不安地發現走近以後,對方的凶蠻氣勢還在。他忘了她眼睛有多凶,黃色的雙眼猶如狹長的匕首,詭異駭人的瞳孔只有針般粗細。他後悔催馬過來,但不得不說點什麼:“你的家鄉不常下雨,呃?”

“閉上鳥嘴。逼我動手嗎?”

傑賽爾清清嗓子,沒有回嘴,任憑坐騎越走越慢。“瘋婊子。”他壓低聲音罵道。該死的女人,最好趕緊去死,不值得為這種人浪費時間。完全不值得。

來到事發地時,雨終於停了,但空氣仍極潮濕,天空的顏色也完全不對。夕陽刺破雲層,射出粉色和橙色的光,怪異地照亮了灰色平原。

兩輛空馬車立起來,另一輛翻倒在地,掉了只輪子,車上韁繩還套著匹死馬。那馬倒在地上伸出粉紅舌頭,血淋淋的身側插了兩根斷箭。屍體遍佈飽經蹂躪的草地,活像被臭屁小孩扯爛的玩具。很多屍體上有深深的傷口,或手腳骨折,或插著箭。有個人一條胳膊齊肩斬斷,斷骨突兀地支出來,這場面簡直像屠夫的案板。

各種物品到處都是:破武器、破木頭,砸開的箱子將撕破的衣服倒在濕地上,此外還有劈開的桶和粉碎的盒子。這些都被仔細翻查過。

“商人,”九指低頭邊看邊哼哼,“我們正扮成商人。看來命在這裡不值錢。”

菲洛噘嘴:“命在哪裡都不值錢。”

鞭子似的冷風刮過平原,鑽進傑賽爾的濕衣服。他沒見過屍體,眼前卻有……多少?至少十幾具。才數到一半他就頭暈目眩。

但其他人不為所動,似乎這等暴行早已司空見慣。菲洛逡巡在屍體旁,像個麻木不仁的收屍人般撥弄它們。九指的目光好像是見過遠比這惡劣的事——對此傑賽爾毫不懷疑,而且他肯定那些壞事全是九指自己幹的。巴亞茲和長腳略帶困惑,但不比發現無法辨認的馬掌印更甚。魁則完全不感興趣。

這回,傑賽爾要能像他們那樣無動於衷就好了。雖然他不願承認,但此刻真的想吐。死人的皮膚冰冷鬆弛,白得像蠟,結滿水珠;死人的衣服千瘡百孔,很多人的靴子、外套乃至襯衫不翼而飛;死人的傷口如此可怕,醜陋的鮮紅劃傷,黑紫的瘀傷,皮肉以各種形式撕扯開。

傑賽爾在馬鞍上扭來扭去,東張西望,但無論看向哪裡都是同一番場面。他逃避不了,正如他不知最近的鎮子在哪個方向。他有五個同伴,卻依然孤身一人;他身處遼闊的平原,卻如同被困囚籠。

一具屍體不安地直視著他。是個年輕人,不比傑賽爾大,沙色頭髮,招風耳。這人理應得到埋葬,當然,埋不埋都沒區別。年輕人肚子上開了道血紅的大口子,血淋淋的雙手按在傷口旁,仿佛要將之合上。濕漉的紫紅色內臟在傷口裡閃爍。傑賽爾只覺胃裡翻湧,沒有可口的早餐,他本有些暈——該死的餅乾,這幫人熬的粥更是什麼玩意兒?——最終決定不再關注這病態場面,轉而低頭注視草地,忍著陣陣翻湧,裝成在尋找重要線索。

他用力抓緊韁繩,按捺住湧到嘴邊的膽汁。該死,他是聯合王國的驕傲,是家世顯赫的貴族,更是王軍的英勇軍官和比劍大賽冠軍。為小小的流血事件在白癡和原始人面前嘔吐不成體統,事關國家榮譽。他專心致志研究地面,咬緊牙關,命令腸胃停止活動。這慢慢起了效。他用鼻子深呼吸,吸入冰冷、潮濕、沉默的空氣。恢復對身體的控制後,他望向其他人。

菲洛蹲在地上,手伸進某人的傷口,直沒到手腕。“冷了,”她沖九指叫道,“最遲今早上死的。”她抽出手,指頭全是滑溜溜的液體。

傑賽爾滑下馬鞍前,已把半份粗陋的早餐吐在外套上。他搖晃著走開幾步,喘口氣繼續吐。他趴跪在地,天旋地轉,嘔得草地上全是膽汁。

“你還好嗎?”

傑賽爾抬頭,在一長串膽汁黏在臉上的情形下盡力裝出鎮定模樣。“吃壞了肚子。”他喃喃道,一邊用顫抖的手擦擦嘴鼻。

九指點頭。“多半是今早上的肉,我也不舒服。”他露出噁心的笑容,把水袋遞給傑賽爾,“多喝水,沖下去,呃?”

傑賽爾用水漱口、吐掉,眼看九指皺眉走回屍體旁。真奇怪,換成別人給他水喝,他幾乎會覺得是友善的表示。他又喝了口水,感覺好多了。他搖搖晃晃走回坐騎,顫巍巍地騎上去。

“不管誰幹的,他們人多勢眾,裝備精良,”菲洛說,“草地上全是他們的痕跡。”

“我們得小心。”傑賽爾道,希望加入談話。

巴亞茲尖銳地瞪了他一眼:“廢話!當然得小心!離達米姆還有多遠?”

長腳看看天,看看平原,舔舔手指舉到空中。“即便擁有眾多天賦的我,沒有星星參照也無法算出準確距離。約莫五十裡吧。”

“我們很快得離開道路。”

“不從達米姆過河?”

“加比安佔領了那裡,自立為帝,無法無天。我們不能冒險。”

“好吧,那就走奧斯姆。我們兜一個大圈繞過達米姆西行。路會更遠,好在——”

“不。”

“不?”

“奧斯姆的橋被毀了。”

長腳皺眉。“毀了,呃?真是的,真神就喜歡考驗信徒。這就只好找渡口過奧斯河——”

“不。”巴亞茲道,“秋雨連綿,河水高漲,渡口統統過不去。”

領航員為難了。“您,毫無疑問是我的雇主,而身為光輝的領航員組織的一員,我願滿足您一切要求。但恐怕我找不到其他辦法過去,不走達米姆,不走奧斯姆,也不能泅渡……”

“還有一座橋。”

“有嗎?”長腳困惑半晌,隨後眼睛猛地睜大,“您不是指——”

“阿庫斯的橋。”

人們面面相覷,皺起眉頭。“我記得你說那地方化作了廢墟。”九指道。

“我記得你說整座城市成了破碎的墓園。”菲洛喃喃道。

“我記得你說任何人都不會靠近它。”

“這並非我的第一選擇,但別無他途。先到河邊,再沿北岸去阿庫斯。”沒人動,尤其長腳一臉驚恐。“馬上出發!”巴亞茲叫道,“這裡顯然不安全。”說完他掉頭離開屍堆。魁聳聳肩,一甩韁繩,馬車碾過草地,隆隆地跟上第一法師。狐疑的長腳和九指也只好皺眉跟上。

傑賽爾呆看著周圍的屍體,它們的眼睛責難地瞪著黑沉沉的天。“不埋他們?”

“你願意的話,”菲洛咕噥著俐落地翻上馬,“也許多吐幾次就成。”

狗雜種們 Bloody Company

他們騎馬,走了好幾天,在初冬時節搜尋貝斯奧德。沼澤和森林,山丘和峽谷,雨水與冰雹,下霧與飄雪。明知這邊不會有發現,他們仍舊搜尋著貝斯奧德的蛛絲馬跡。狗子覺得這是白費勁,但既然你蠢到領受任務,最好還是完成它。

“他奶奶的蠢活兒。”黑旋風暴躁地扯著韁繩。他在馬上待不住,習慣腳踏實地,直面敵人,“他奶奶的浪費時間。你平時怎麼受得了這活計,狗子?真他奶奶的蠢透了!”

“總得有人做,不是嗎?至少我現在有馬。”

“噢,我真為你高興!”對方不屑地回答,“你有馬!”

狗子聳肩:“總比走路好。”

“比走路好,呃?”黑旋風嘲弄,“他奶奶的綁起腳來?”

“我還換了新馬褲,上好羊毛,吹褲襠的風沒那麼冷了。”

這話讓大巴莞爾,但黑旋風似乎沒心情開玩笑。“吹褲襠的風?狗日的死者在上,小子,你就這點追求?你忘了自己是誰?你是九指最親近的人!你跟他並肩翻山越嶺!你跟他一起出現在歌謠裡!你在大部隊前方偵察,上千條漢子按你的意見行事!”

“我沒覺得這些有多值得高興。”狗子低聲說,但黑旋風的矛頭業已轉向大巴。

“笑什麼,大塊頭?霹靂頭巴圖魯,北方最強壯的雜種,聽說你徒手扳倒過一頭熊。你的氏族被滅時,你一人守住隘口!他們說你是個十尺高的巨人,生於風暴之下,一肚子霹靂。結果呢,巨人?最近我只聽到你拉屎的霹靂!”

“那又怎樣?”大巴不屑地說,“你能好到哪去?他們不敢高聲說你的名字,離著老遠提到你都會握緊武器!他們管你叫黑旋風,說你像一條安靜、狡猾、殘忍的狼!說你殺的人比寒冬還多!說你冷酷如冰!現在呢,呃,你變成沒人在乎的雜碎!時代變了,你和我們一樣在走下坡路!”

黑旋風微微一笑。“我說的正是這個,大個子,正是這個。我們曾是大人物,個個赫赫有名,光外號都嚇得人屁滾尿流。我老弟曾跟我說,沒人比寡言哈丁的弓和刀用得好,全北方都沒有,奶奶的,甚至整個環世界都沒他那麼穩的手!現在呢,呃,寡言?”

“哦。”寡言只回了一個字。

黑旋風點頭。“看吧,我說得沒錯,看看我們現在什麼德行。我們是在走下坡,但還不至於從狗日的懸崖上往下跳吧!替南方人跑腿兒?替那幫穿褲子的娘們兒?那幫說大話、用細劍、只會吃素的雜碎?”

狗子在馬鞍上不舒服地扭身。“那個威斯特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那個威斯特!”黑旋風嘲道,“他會說人話,這點比其他狗日的強,但他軟弱得像頭豬,你自己也看到了。他根本沒骨氣!他們都沒有!我拿命根子打賭,他們大部分人連架都沒打過,你還指望他們對付貝斯奧德的親銳?”他自嘲地大笑,“天大的笑話!”

“確實是群軟蛋。”大巴喃喃道,狗子沒法反對,“一半人餓得操不動傢伙,別說生猛,根本都不會打。熟手都去北方對付貝斯奧德了,留給我們的是殘羹剩飯。”

“我說是殘屎剩尿。你說呢,三樹?”黑旋風叫道,“烏髮斯的磐石,呃?讓貝斯奧德整整六個月如坐針氈,北方每個正派人眼中的英雄!三樹魯德!岩石雕成的男人!永遠不會倒下!什麼叫揚名立萬?什麼叫尊嚴高貴?什麼叫真漢子?就是你!但看看你現在做的是啥,呃?跑腿兒!檢查這些我們都知道貝斯奧德根本不會光顧的泥灘子!這是小崽子幹的活兒,而我們能拿到還算幸運,是不?”

三樹勒住韁繩,緩緩撥轉馬頭。他坐在馬鞍上,彎腰駝背,面容疲憊,盯著黑旋風看了一陣。“豎直耳朵聽好,”他道,“我不想每走一裡路就重複一遍。這世界早已不是我喜歡的樣子。九指入土,貝斯奧德自立為北方之王,山卡註定要蜂擁越過群山。我這輩子走了太多路,打了太久仗,聽夠了你噴的糞,而這把歲數我本該兒孫滿膝。所以你有什麼資格抱怨事情不如意?你可以繼續喋喋不休,黑旋風,像老婆娘埋怨奶子不再堅挺,也可以閉上鳥嘴,幹點正經事。”

他依次掃視每人的眼睛,狗子迎上他的目光時,為曾懷疑過他感到一絲羞愧。“至於在貝斯奧德根本不會光顧的地方搜尋,好吧,貝斯奧德從不按常理出牌。偵察是我們的任務,我要完成任務。”他從馬鞍上向前探身,“定個該死的規矩怎樣?閉上嘴,睜大眼。”他調轉方向,驅馬穿過樹叢。

黑旋風深深呼出口氣:“很公平,頭兒,很公平。只是挺可惜,我只是覺得挺可惜。”

“一共三個,”狗子說,“肯定是北方人,但看不出哪個氏族。看樣子是跟貝斯奧德的。”

“應該是,”大巴說,“隨大流嘛。”

“才三個?”三樹問,“貝斯奧德沒道理只派三個人。附近可能有更多。”

“料理了這仨再說,”黑旋風甕聲甕氣地說,“戰吧。”

“戰個屁,”三樹打斷他,“你們一小時前還都想回去。”

“呃。”寡言道。

“需要的話能避。”狗子指指冰冷的樹林,“他們在坡上的林子裡,容易避。”

三樹透過樹枝看看粉灰相間的天空,搖搖頭。“不。天快黑了,不能把他們留在背後。既然撞上,最好還是料理掉。操傢伙。”他蹲下身形,壓低聲音,“這麼著:狗子繞到坡上,聽信號幹掉左邊那個。懂嗎?左邊那個。儘量別失手。”

“好,”狗子說,“左邊那個。”別失手這種話不用說。

“黑旋風,你悄悄接近,負責中間那個。”

“中間那個。”黑旋風低吼,“他完了。”

“剩下那個歸你,寡言。”寡言點頭,眼都沒抬,用碎布擦著弓。“弄清楚,小子們?誰也別折在這兒。戰吧。”

狗子在貝斯奧德的三個探子上方找好位置,藏在樹幹後向下觀望。這種活他幹了上百次,但還是容易緊張。也許這是好事,人不緊張就要犯錯。

狗子守在這兒,正好借褪去的陽光看到黑旋風。黑旋風死盯著獵物,安靜地穿過灌木,慢慢接近,很近了。狗子搭上箭,瞄準左邊那人,放緩呼吸來穩定雙手。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在對面,現在他左邊的人是其他人右邊的人。到底該射哪個?

他暗自咒駡一句,努力回憶三樹的話。繞過去幹掉左邊那個。啥也不做是最糟的,於是他瞄準自己左邊那個,希望沒搞錯。

他聽到三樹從下方發出聲音,好像林中鳥叫。黑旋風聽罷縱身一躍,狗子松弦放箭。他的箭正中目標後背,寡言的箭也正中目標前胸,黑旋風抓住中間那個,從背後捅死。剩下的探子一臉震驚,但毫髮無傷。

“操。”狗子低聲說。

“救命!”剩下那人只來得及尖叫一聲,黑旋風就撲了過去。他們在樹葉裡翻滾哼叫,黑旋風手起刀落——一下,兩下,三下,然後他起身盯著樹林,看樣子十分惱怒。狗子正活動雙肩,突然聽到身後有聲音。

“誰?”

狗子僵住了,一股涼氣從頭灌到腳。還有一個敵人藏在灌木叢裡,離他不到十跨。他伸手摸箭彎弓,儘量保持安靜,然後緩緩轉身。有兩個敵人,而且都發現了他,他嘴裡頓時泛起陳酒般的酸味兒。三個人面面相覷。狗子瞄準塊頭較大的那個,拉緊弓弦。

“不!”那人喊道。箭沒入胸膛,他呻吟一聲,晃了晃,雙膝跪倒。狗子丟下弓去抓匕首,但沒來得及抽出鞘,另一人已趨近身前。他倆狠狠摔進灌木叢中,翻滾。

明,暗,明,暗。他們沿斜坡向下滾了一圈又一圈,踢踹、撕扯、捶打。狗子碰到頭,面朝天停下,那雜種還跟他扭在一起。他們面對面嘶吼,語句含糊不清,像兩隻打架的狗。那人空出一隻手,不知從哪兒抽出匕首刺來,幸好被狗子及時扭住手腕。

對方雙手握緊匕首,全力下壓,狗子則雙手抓住他手腕,全力上推。匕首還是一點點下移,一點點逼近狗子的臉。狗子雙眼眯緊,刀尖離鼻尖已不到一尺。

“去死吧,狗日的!”匕首又降了一寸。狗子的肩膀、胳膊和雙手火辣辣地疼,他在慢慢失去力氣。他盯著對手的臉,盯著對手下巴上的胡楂、嘴裡的黃板牙、彎鼻子上的麻子,還有臉龐周圍垂下的頭髮。刀尖越來越近。死定了,沒人能救他。

刀光一閃。

對方身首分家,炙熱黏滑的血潑在狗子臉上。狗子推開癱軟的屍體,血湧進眼睛、鼻子和嘴巴。他掙扎起身,一邊喘粗氣一邊吐出嘴裡的血。

“沒事,狗子,你沒事了。”是大巴。他肯定在狗子廝打時跟上來了。

“我還活著。”狗子輕聲道,像極了羅根以前每戰過後的樣子,“還活著。”死者在上,他離死亡僅一步之遙。

“沒什麼行李。”黑旋風用劍在營地周圍翻了一圈,除開火堆上的鍋子,剩下都是武器之類,也沒多少食物。至少不夠他們走出這片森林。

“可能是探子,”三樹說,“大部隊的哨兵?”

“肯定是。”黑旋風說。

三樹拍拍狗子的肩膀:“還行?”

狗子正忙著擦臉上的血。“嗯,還行。”還有點暈,但能站穩了,“估計受了點小傷。死不了。”

“那敢情好,我可缺不了你。我們清理戰場這會兒,不如你摸過樹林去瞧瞧?看這些人是給哪幫雜種做探子?”

“沒問題。”狗子答道,他深深吸口氣,又吐出來,“沒問題。”

“他奶奶的蠢活兒,呃,黑旋風?”三樹輕聲說,“小崽子幹的活兒,而我們能拿到還算幸運?你還有啥話說?”

“看來我搞錯了。”

“大錯特錯。”狗子說。

黑黝黝的山坡上有一百堆營火,甚至更多。當然,還有人,大部分是沒什麼盔甲的農兵,但也有很多親銳。狗子瞥見最後一縷陽光在他們的矛尖、盾緣和鎖甲衫上閃耀,寒光閃閃。他們似乎做好了戰鬥準備,圍繞各氏族長飛揚的旗幟形成鬆散的小群體。那裡有很多旗幟,狗子草草估計有二十乃至三十面。他從沒見過十個以上氏族聚在一起。

“絕對是北方有史以來最龐大的軍隊。”他低聲說。

“嗯,”三樹說,“而且為貝斯奧德而戰,離南方人已不到五天騎程。”他朝下指著一面旗,“那是小骨?”

“是。”黑旋風向灌木叢吐了口痰,“就是他,那雜種跟我的賬還沒清。”

“那邊到處是沒清的賬。”三樹說,“那個是白如雪的旗,那個是白邊,他們上面石頭上的是獠牙葛籣德。狗雜種們,差不多從一開始就投靠貝斯奧德,個個撈了大好處。”

“那是誰?”狗子指著一面沒見過的旗幟問——那旗由皮革和骨頭拼成,十分醜陋,他覺得可能是山民。“不會是克魯默克-埃-費爾吧,嗯?”

“不可能!他不會向貝斯奧德或其他任何人跪拜。那瘋子還躲在山裡咧,晚上對著月亮瘋叫。”

“指不定貝斯奧德把他擺平了。”黑旋風甕甕地說。

三樹搖頭:“不大可能。克魯默克是個大滑頭,在高山上和貝斯奧德對峙多年,據說他清楚山上所有的路。”

“所以那到底是誰的旗?”狗子問。

“不知道,可能是卡裡娜河東邊來的新手。那邊怪人多。你認得那旗嗎,寡言?”

“嗯。”寡言道,然後沒下文了。

“甭管誰的旗。”黑旋風嘀咕,“算算人數,狗日半個北方的人在這裡。”

“而且是最難對付的一半。”狗子說。他看到貝斯奧德的大旗立在中央,黑色獸皮上一個紅圈,從這裡看好似有一畝地大,高掛松樹幹上,隨風招展,望而生畏。好大的傢伙。“不知道怎麼扛它。”他低語。

黑旋風滑下幾步,探身向前看。“或許能摸黑溜進去,”他悄聲說,“溜進去幹掉貝斯奧德。”

他們面面相覷。這太冒險,但狗子覺得值得一試。他們做夢都想送貝斯奧德入土。

“幹掉那狗雜種。”大巴低聲說,一抹微笑爬上面頰。

“哦。”寡言咕噥。

“這事靠譜,”黑旋風低吼,“這才是正經事!”

狗子點點頭,注視著下方無數營火。“的確。”這才是正經事,是他們這種有外號的該做的,或者說是曾經的他們該做的。他們肯定會被寫進歌謠,想到這裡狗子熱血沸騰,雙手起了雞皮疙瘩。但三樹出言否決。

“不,我們不冒險。我們回去通知聯合王國,告訴他們有客人,不懷好意的客人,而且為數眾多。”他拽拽鬍子,狗子看出他言不由衷。沒人想回去,但哪怕黑旋風也知道這樣做才對。一直沒碰到貝斯奧德是他們撞大運,如果碰上,根本沒法活著離開。

“我們回去吧。”狗子說。

“有道理。”黑旋風說,“雖然挺可惜,還是回去吧。”

“是啊,”三樹說,“挺可惜。”

漫長陰影 Long Shadows

“死者在上。”

菲洛一言未發,但羅根發現自他們見面以來,她第一次沒皺眉。她有些出神,嘴唇微張,另一邊的路瑟倒像個傻瓜一樣張大了嘴。

“你們見過這個?”他大喊著蓋過周圍喧鬧,伸出顫抖的手指指向它。

“它獨一無二。”巴亞茲說。

羅根承認,他一直覺得渡河沒什麼大驚小怪的。北方有些大河比較麻煩,尤其季節不對頭又要帶很多行李時。但沒橋的話,只要找個好地方,舉著武器蹚過去就行。也許靴子要好一陣才能晾乾,還得睜大眼睛小心附近有埋伏,可除此之外沒什麼可擔心的。何況河邊還能裝滿水袋。

但誰敢在奧斯河邊裝滿水袋,至少得綁個一百跨長的繩子。

羅根曾站在烏髮斯的懸崖上看驚濤拍岸,無邊無際的大海在遠處化為一片泛著泡沫的灰白。你在那裡會切身感受到天地間人的渺小,令你頭暈目眩、戰戰兢兢;而今這個河谷,對岸仿如巍峨高塔的峭壁遠在四分之一裡外,腳下的洶湧波濤和大海沒什麼兩樣。

他謹慎地蹭到河谷邊緣,腳趾緊扒鬆軟泥土,沖峭壁下瞄了一眼。這不是個好主意,只見白色草根包裹的紅土微微突出,下面是近乎垂直的參差岩石,直達遙遠穀底的奔騰河水。河水拍打岩石,掀起巨大浪花,飄渺的水霧幾乎噴到羅根臉上。長草長在岩縫中和岩架上,數百隻白色小鳥倏忽掠過,羅根只能在隆隆水聲中勉強聽到鳥鳴。

他不禁想像掉進這雷霆萬鈞的黑色怒濤——被吸收、撕扯,旋轉,猶如暴風雨中飄零的落葉。他吞口唾沫,小心翼翼退回來,張望著想找點靠得住的東西,自覺弱不禁風,輕如鴻毛,能被一陣風吹走。河水仿佛就在腳邊拍打、翻滾,勢不可擋的威力讓地面為之顫抖。

“你也看到了,這就是為什麼必須從橋上過!”巴亞茲在他耳邊吼道。

“這上面怎麼修橋?”

“大河在奧斯姆一分為三,那裡的峽谷沒這麼深。帝國建築師建築浮島,用若干橋拱撐起大橋,饒是如此也花去十二年。達米姆的橋則是坎迪斯親手所建,是他與哥哥尤文斯友好時送給哥哥的禮物。那橋只靠一個橋拱橫跨峽谷,個中奧妙早已失傳。”巴亞茲撥轉馬頭,“把他們都叫回來,別多耽擱!”

菲洛已從河谷邊退了回來。“這麼多雨。”她回頭看去,皺眉搖頭。

“你家鄉沒有河,呃?”

“惡土裡水最寶貴,人們可以為一瓶水拼命。”

“你出生在那裡?惡土?”奇怪的地名,對她倒挺合適。

“無人出生在惡土,粉佬,那裡只有死亡。”

“殘酷的地方,呃?那你究竟出生在哪兒呢?”

她怒目而視。“關你什麼事?”

“我只想交個朋友。”

“朋友!”她嘲弄地一笑,越過羅根走向坐騎。

“喂!你是不是朋友太多,以至於不想再多交一個?”

她停下腳步,半轉過身,眯眼盯著他:“我的朋友活不長,粉佬。”

“我的也一樣,但我願意冒個險,你呢?”

“好吧。”她說,臉上卻無絲毫善意,“我小時候,古爾庫人征服了我家鄉,將我抓去當奴隸。他們抓了所有孩子去當奴隸。”

“奴隸?”

“沒錯,白癡,去當奴隸!像屠夫賣肉一樣挑來賣去!成為財產,別人願怎麼處置就怎麼處置,就像對待山羊或是狗,或是花園裡的垃圾!你滿意了,朋友?”

羅根皺眉:“咱北方沒這種習俗。”

“嘶嘶嘶嘶——”她輕蔑地一撇嘴,發出嘶聲,“算你他媽走運!”

***

廢墟籠罩在前,斷柱子四處林立,破牆壁宛如迷宮,一人高的磚塊四處堆積,剝落的窗戶和空蕩的門廊像傷口一樣敞開。廢墟殘破的黑色輪廓映在翻滾的雲層下,活像一口爛透的巨牙。

“這是哪座城?”路瑟問。

“這不是城市,”巴亞茲回答,“在舊時代的全盛時期,皇帝最強大的時期,這裡是他的冬宮。”

“這些都是?”羅根眯眼看著遍地殘骸,“一個人的房子?”

“而且皇帝不是整年住在這裡。朝廷大部分時候待在阿庫斯,只有到了冬季,當凍雪從群山上刮下時,皇帝才會帶著扈從來這裡。那是一支由衛兵、僕人、廚子、官員、親王、孩子和嬪妃組成的大軍,趕在冷風吹起前穿過平原,前來暫居三月。這裡曾有宏偉的大廳、漂亮的花園和鍍金臥室。”巴亞茲搖搖光頭,“很久很久以前,戰爭還未爆發時,這座宮殿熠熠生輝,宛如朝陽下的大海。”

路瑟倒吸一口氣。“高斯德毀了這裡,呃?”

“不,它並非毀於那場戰爭,而是毀於多年後的另一場——尤文斯死後,我的組織反抗他弟弟的戰爭。”

“坎迪斯,”魁低聲道,“鍛造者。”

“那場戰爭同前一場一樣慘烈、一樣野蠻、一樣殘酷,而我們失去的更多。尤文斯和坎迪斯最終都死了。”

“不幸的一家子。”羅根咕噥。

“的確不幸。”巴亞茲皺眉看著大片廢墟,“隨著一如四子中僅存的鍛造者死去,舊時代也告終結,留給我們廢墟、墳墓和神話。渺小的人類,從此蹣跚在過去撒下的漫長陰影中。”

菲洛踩著馬鐙站起來。“有騎手。”她盯著地平線,厲聲打斷巴亞茲的話,“四十個,可能更多。”

“哪兒?”巴亞茲急忙問,一邊手搭涼棚,“我什麼都沒看到。”羅根也沒看到,只有起伏的長草和堆積的雲層。

長腳皺眉:“我沒看到騎手,我可是有好眼力的天賦。是的,經常有人說我——”

“你想在這兒等到看到他們?”菲洛嘶叫,“還是在他們看見我們之前離開道路?”

“我們進廢墟,”巴亞茲回頭叫道,“等他們經過再出來。馬拉克斯!調轉車頭!”

冬宮遺址中滿是安靜而腐朽的陰影,廢墟大得不成比例,爬滿古老藤蔓和潮濕青苔,沾著一條條乾裂的鳥糞和蝙蝠糞。這裡現在成了動物們的宮殿,數不清的鳥兒在上古石建築頂上築巢,婉轉歌唱;蜘蛛在傾斜的門廊中織起閃閃發光的巨網,沉甸甸地綴滿晶瑩剔透的水珠;小蜥蜴就著碎石間的縫隙曬太陽。貨車嘩啦啦滾過破碎地面,腳步聲和馬蹄聲在黏滑的石頭間回蕩。到處都有水珠滴落,匯成水流,注入隱蔽的池塘。

“拿著,粉佬。”菲洛把自己的劍塞進羅根手裡。

“你去哪兒?”

“你在下麵等,別亂出聲。”她仰著頭,“我上去看看那些騎手。”

羅根小時候一直流連于村子周圍的林子,青年時代則在山上度過了很長時間,與高山較勁。在赫安那個冬天,山民控制了高山隘口,連貝斯奧德都覺得過不去,羅根卻硬是在冰凍的懸崖上找了條路上去了結恩怨。然而,他看不到這裡有上去的路,除非花一兩小時嘗試。傾斜的高聳石牆爬滿死藤蔓,搖晃的石磚上到處都是黏滑青苔,它們在上方變幻的雲團映襯下顯得搖搖欲墜。

“見鬼,你怎麼爬上……”

她已爬到一根柱子中央。其實她的動作不太像爬,而是昆蟲那樣雙手交替向上。她在柱頂停了一會兒,找到舒服的踏腳點,騰空一躍躍過羅根頭頂,落在他身後的牆上。隨後她繼續攀登,被她踩落的一股泥灰撒在羅根臉上。她蹲在牆頂,皺眉看他。“別亂出聲!”她低吼,然後離開了。

“你們看到……”羅根喃喃道,但其他人走遠了,消失在潮濕的陰影中,他趕緊跟上,不想獨自待在這荒草蔓生的墓園。魁把貨車拉到前面,靠著焦躁的馬匹,第一法師跪在他旁邊的野草叢裡,用手掌摩挲掛滿青苔的牆。

“看這個,”羅根正想從巴亞茲身邊溜走,卻被他叫住,“看這些浮雕,上古世界的大師之作!這些是歷史故事、寓言和警示。”他的粗手指溫柔地撫過開裂的石塊。“無數世紀以來,我們是第一批看到它們的人!”

“哦。”羅根鼓起腮幫子沉吟。

“看這個!”巴亞茲指向那面牆,“這個畫的是一如賜予三個兒子禮物,而高斯德在陰影中旁觀。魔法的三個正統流派的誕生。多精巧的手藝,呃?”

“的確。”

“還有這個,”巴亞茲念叨著撥開野草,拖著腳走向另一塊長滿青苔的石板,“高斯德想毀掉兄長的功業,”他扯開一團死去的常春藤才夠到對面石板,“他打破第一律法,聽從下界的聲音,你看到了嗎?他召喚惡魔,派遣它們去對付敵人。而這個,”他拉扯棕色藤蔓,嘴裡也沒閑著,“讓我看看……”

“或許是講述高斯德的挖掘,”魁道,“誰知道?說不定下一幅就是他挖到了什麼。”

“唔,”第一巫師抱怨著放開爬過牆壁的常春藤,起身皺眉怒視徒弟,“也許,有時過去應該被掩埋。”

羅根清清嗓子,閃到一旁,迅速鑽過傾斜的拱門。拱門後空間寬闊,長了很多矮小多刺、排列整齊但久未修剪的樹。爬滿青苔的牆壁旁有大把棕色野草和蓖麻,被雨水打蔫了還有齊腰高。

“或許這話不該由我來說,”長腳雀躍的聲音響起,“但必須承認,我的領航天賦獨一無二!跟其他領航員有天壤之別!”羅根一哆嗦,要麼忍受巴亞茲的惱怒,要麼忍受長腳的牛皮,沒得選。

“我領大家穿越大平原,前往奧斯河,一裡偏差都沒有!”領航員面朝羅根和路瑟宣講,似乎在期待不絕的稱讚,“在這個天底下最危險的地方,我們沒有一次遇險!”他皺起眉,“史詩般的旅程業已完成四分之一,不知你們能否理解其中艱辛?在秋冬交匯的時節穿越一成不變的草原,甚至沒有星辰指引!”他搖搖頭,“哈,真是太難為我了,真是高處不勝寒哪。”

他轉身漫步走向樹叢。“環境不理想,果樹依然兢兢業業。”長腳從低垂的樹枝上摘下一顆綠蘋果,用袖子擦擦。“沒什麼比得上一顆漂亮蘋果,何況來自皇家花園。”他自顧一笑,“奇怪不,呃?這些植物比人類最偉大的建築還活得長久。”

路瑟坐在旁邊一座倒塌的雕像上,抽出雙劍中較為纖細修長的那把橫放於膝,翻轉著皺眉查看。他一根指頭掃過寒芒閃爍的劍身,擦拭著微不可見的污漬,然後取出磨石吐口唾沫,仔細打磨。金屬輕柔地在磨石上來回畫,這聲音和儀式羅根如此熟悉,他在營火前見過上千次,不禁感到一絲慰藉。

“你有必要嗎?”長腳問,“磨來磨去,磨去磨來,從早到晚磨個不停,磨得我頭疼。你好像根本沒用過它們吧,說不定等你用的時候都磨沒了,呃?”他被自己逗得咯咯笑,“到時咋辦?”

路瑟沒抬眼。“你是不是該專注於帶我們穿越這見鬼的平原,把劍的事留給行家?”羅根暗笑,兩個他見過最傲慢的人之間的交手值得一看。

“哈。”長腳嗤之以鼻,“要不你露兩手?我很樂意不再談劍。”他把蘋果舉到嘴邊,還沒咬下,手已空了。路瑟的動作快得幾乎看不清,閃爍的劍尖紮著那顆蘋果。“還給我!”

路瑟起身。“接著。”他熟練地一抖手腕,甩出蘋果。長腳剛要抓住,路瑟抽出短劍,飛擲而來,電光石火之間,領航員抓到的蘋果已成兩半,他愣了愣,氣衝衝地將它們扔到地上。

“顯擺個屁啊!”他怒道。

“我可沒你謙虛。”路瑟嘀咕。羅根暗笑不已,而長腳氣衝衝地走到樹旁,張望著樹枝想再找個蘋果。

“好手段。”羅根穿過野草,來到路瑟身邊,沉聲道,“你這兩根針使得很快。”

年輕人微微聳肩。“我是獲過獎的。”

“嗯哼。”刺蘋果和刺人是兩回事,但速度總是優勢。羅根看看手中菲洛的劍,擺弄了兩下,把劍刃抽出木鞘。他覺得這武器很怪,把手和劍刃微帶弧度,末端比把手還厚,且只有一側開刃,幾乎沒有劍尖。他揮了兩下。重量也怪,不像長劍,更像斧子。

“四不像。”路瑟咕噥。

羅根用拇指測試劍刃,皮膚輕易就被割破。“但很鋒利。”

“你從不磨武器嗎?”

羅根皺眉,他估計自己這輩子足有幾星期時間費在磨武器上。長途跋涉後每個夜晚,人們吃完就坐下來打理武器,用金屬和石頭磨,就著營火擦得亮堂堂。打磨,清潔,拋光,加固。他的頭髮也許裹滿泥巴,皮膚沾染汗漬,衣服生了蝨子,但武器永遠如新月耀眼。

他握住巴亞茲送他的劍,抽出斑駁的劍鞘。與路瑟和菲洛的劍比——如果菲洛那把算劍的話——這劍又醜又鈍,笨重的灰色劍刃沒有一點光芒。他翻轉冰冷的握把,一個銀色字母刻在把手附近,那是坎迪斯的標誌。

“不知為什麼,這把劍似乎無須打磨。我試過,結果石頭都磨壞了。”長腳爬到一棵樹上,沿一根很粗的樹枝匍匐爬向掛在末端的蘋果。

“要我說,”領航員嘀咕,“武器和主人性情相投。路瑟上尉——漂亮時髦,但不經打;女人瑪律基尼——鋒利惡毒,兇神惡煞;北方人九指——嚴肅可靠,遲緩單調。哈!”他笑著往樹枝末端爬,“恰當的形容!玩弄文字一直是我眾多卓越天賦中——”

羅根悶哼一聲,出劍掃過頭頂樹枝與樹幹連接處——輕輕掃過便幾乎將其斬斷。殘餘的連接根本承受不住長腳,於是整個樹枝和領航員一起掉進下面草地。“對你來說夠遲緩單調了吧?”

磨短劍的路瑟忍俊不禁,羅根也跟著大笑。一起笑是個好開端。先是笑,然後是尊重,最後是信任。

“天啊!”長腳大喊著手忙腳亂地從樹枝下爬出,“就不能安生吃點東西了?”

“很鋒利,”路瑟笑著說,“毋庸置疑。”

羅根用手掂了掂長劍:“這個坎迪斯很會造武器。”

“身為鍛造者,”巴亞茲穿過破碎的拱門,來到無人打理的果園,“造武器是坎迪斯所長。你手裡那把只是他的普通作品,為與兄弟們的戰爭而鍛造。”

“兄弟們,”路瑟嘲諷地說,“我大概瞭解他的感受。無非是互相看不慣,通常是為女人。”他用磨石磨了短劍最後一下,“而在女人的問題上,我往往能拔頭籌。”

“是嗎?”巴亞茲嗤笑道,“他們確實為一個女人起了爭執,可惜不是你想的那種。”

路瑟咧嘴一笑:“女人還有哪種?要我說——啊!”一大塊鳥屎正中他外套肩膀,黑點灰點濺在他頭髮、臉和剛擦淨的劍上,“這……”他慌忙起身往頭上看,只見菲洛蹲在牆頭,用一條常春藤擦手。明亮的藍天讓她表情難辨,羅根揣測她臉上會不會帶著一絲笑意。

路瑟當然沒笑。“媽的瘋婊子!”他尖叫著掃下外套上的鳥屎,往高牆扔去,“一幫該死的蠻子!”他怒衝衝推開眾人,穿過倒塌的拱門。看來一起笑是一回事,尊重還需時間。

“如果你們這幫粉佬還有誰關心——”菲洛喊道,“那些騎手走了。”

“往哪邊?”巴亞茲問。

“往東,我們來的路,騎得很快。”

“找我們的?”

“誰知道,他們身上又沒寫。但他們只要認真看,應該會發現我們的足跡。”

法師皺緊眉頭。“那你最好趕緊下來。我們立刻啟程。”他頓了頓,“還有,別再扔鳥屎了!”

金錢問題 And Next…My Gold

達戈斯卡主審官,沙德·唐·格洛塔親啟:

我極為不安地得知你既缺錢又缺人。

關於士兵,恐怕你只能利用好現有人手及在當地能獲得的補充。如你所知,大軍目前遠征安格蘭,而不幸的是,米德蘭農民叛跡彰顯,剩下的部隊因此也分身乏術。

關於金錢,恐怕此刻我無能為力。你不必再申請,我建議你盡力壓榨香料公會、本地居民及一切相關人等。能借就借,能征就征,格洛塔,展現出你在坎忒戰爭中賴以成名的靈活手腕。

不要讓我失望。

王家審問部審問長,蘇爾特

“進展神速啊,主審官,可以這麼說。打開上城城門後,本地人的工作效率是以前的三倍!分割半島的城壕已挖到海平面下,並在繼續加深!城壕兩端築起狹窄的水壩,您一聲令下隨時可以放水!”維斯布魯克坐下時,胖臉笑得合不攏。活像這些是他自己的點子。

窗外的下城,晨禱開始,大神廟尖頂傳出奇異的哭號,傳進達戈斯卡每一間房屋,甚至連這裡——堡城議事廳——也清晰可聞。卡哈亞在召喚他的人民。

烏爾莫斯邊聽邊噘嘴。“又唱?該死的本地人,該死的迷信!不該把廟子還給他們!破嗓門唱得我頭痛!”

哪怕為這也值了,格洛塔咧嘴而笑。“只要卡哈亞滿意,我寧願忍受一點頭痛。無論如何,我們需要本地人,而本地人就喜歡唱。建議你儘早習慣,或者乾脆用毯子蒙住腦袋。”

烏爾莫斯悶悶不樂,維斯布魯克卻興致勃勃:“必須承認,祈禱聲讓我安心,主審官的妥協贏得了本地人民。有他們合作,地峽城牆修繕完備,城門得到更換,絞架則都拆掉了。他們採集了增築城垛的石頭,呃,可問題就出在這裡,石匠們不願再無償工作,我的士兵也只領到四分之一的薪水,士氣低落。我們負債累累,主審官。”

“沒錯!”烏爾莫斯憤憤不平地念叨,“糧倉快滿了,下城挖了兩口新井,花費不菲,而我的信用破了產,米商們要我的命!”若城裡每位商人很快都想要我的命,我就不該這麼幸災樂禍。“我簡直不敢露面,主審官,此事危及了我的聲譽!”

好像我除了這白癡的聲譽沒別的事操心似的。“我們到底欠了多少?”

烏爾莫斯皺眉:“食水和設備就超過十萬。”十萬?香料商人樂意賺錢,吝於花錢,只怕埃澤連這數字的一半都湊不出,即便她真捨得湊……

“你那邊呢,將軍?”

“加上雇傭兵的報酬,挖掘城壕和修繕城牆的費用,置備額外的武器、盔甲和彈藥……”維斯布魯克氣喘吁吁地說,“接近四十萬馬克。”

格洛塔用盡全力才沒把自己噎死。總計五十萬?等於國王的贖金。即便蘇爾特出手,我也懷疑他拿不出這麼多,何況他一毛不拔。為這筆鉅款的零頭,人們就情願拼命。“繼續工作。繼續承諾。我向你們保證,錢在路上。”

將軍已在收拾文件了:“我會繼續工作,但大家都懷疑最終能否收到錢。”

烏爾莫斯更直接:“沒人再相信我們。沒錢就完了。”

***

“什麼也沒發現。”塞弗拉叫道。弗羅斯特緩緩搖頭。

格洛塔揉了揉酸痛的眼睛。“一位主審官就這樣消失得無影無蹤。那晚他回房上了鎖,到早上沒有應答,撞開房門後發現……”什麼也沒發現?“床有人睡,人卻不翼而飛,連一點搏鬥痕跡都沒有。”

“沒有。”塞弗拉低語。

“我們已知達瓦斯認為城中有間諜,密謀把達戈斯卡送給古爾庫人,他懷疑城市理事會與此有染。合理的推斷是他發現了此人身份,然後被幹掉了。”

“但被誰呢?”

一切又回到原點。“我們找不到叛徒,就讓叛徒來找我們。叛徒想讓古爾庫人進城,我們只需繼續加強城防,他遲早會現身。”

“系險。”弗羅斯特呢喃。確實危險,尤其對達戈斯卡的新任主審官來說……但別無選擇。

“所以我們等?”塞弗拉問。

“我們等,同時加強城防——以及籌備資金。說到這個,你還有錢嗎,塞弗拉?”

“沒剩多少,全花在下城一個姑娘身上了。”

“噢,可惜。”

“一點也不,跟她愛愛太帶勁兒了。您感興趣的話,我隆重推薦她。”

格洛塔打個激靈,膝蓋“哢嚓”一聲響:“好個暖人心腸的邀請,塞弗拉,沒想到你小子還有點浪漫。要不是缺錢,我這就請人為你寫首讚歌。”

“我來支援您哪,需要多少錢?”

“噢,不多,大約五十萬馬克?”

刑訊官猛然揚起一邊眉毛,伸手在口袋裡掏出幾塊閃亮銅幣。

“十二個銅板,”他說,“我還剩十二個銅板。”

***

“一萬二,就一萬二。”埃澤會長說。杯水車薪。“公會最近手頭緊,生意不好做啊,錢都投了出去,我手頭也勻不出。”

我敢說你手頭不止一萬二,但這有什麼用呢?我相信即便整個公會也拿不出五十萬。我懷疑全城的錢加起來都沒有五十萬。“他們似乎不喜歡我?”

她哼了一聲:“因為你把他們趕出神廟?武裝本地人?勒索錢財?公平地說,你不是最受他們歡迎的主審官。”

“或許更公平的說法是他們想要我的命?”無疑很多商人這麼想。

“或許吧,至少暫時如此。我盡力讓他們相信你做的一切都是為保住城市。”她與他目光交會片刻,“你確實是這麼想的,對吧?”

“如果你最關心如何抵抗古爾庫人。”我們最關心,對吧?“資金自是越多越好。”

“資金越多越好,但商人的怨氣會越來越重。他們喜歡賺錢不喜歡花錢,即便是花錢消災。”她長歎一聲,在桌上輕敲指甲,低頭看著手掌,似乎考慮了一會兒,然後把戒指一個個摘下,扔進裝銀幣的盒子。

格洛塔皺眉。“用心良苦,會長,但我不能——”

“我堅持要您收下,”她邊說邊解下沉重的項鍊放進盒子,“您拯救城市後,錢我可以賺回來。無論如何,等古爾庫人從我的屍體上把它們搶走,它們又有什麼意義呢?”她摘下雙手沉重的手鐲,黃燦燦的金子上鑲嵌著綠寶石,嘩啦啦掉在戒指和項鍊間。“在我改變主意前,拿走珠寶吧。深陷沙漠的人——”

“誰給的水他都會喝。卡哈亞也這麼對我說。”

“卡哈亞是個聰明人。”

“他確實是。感謝你的慷慨,會長。”格洛塔合上盒子。

“聊表寸心。”她起身走向門口,涼鞋在地板上摩擦,“日後還望多多照顧。”

***

“他說現在就得跟您談。”

“他叫什麼,絲克兒?”

“馬修斯,是個銀行家。”

又一個來討債的,過不了幾天我或許得把他們統統抓起來。那將意味著我的信用徹底透支,但能看看他們的表情也值了。格洛塔無助地聳肩:“讓他進來吧。”

來人是個五十多歲的高個,臉頰消瘦下沉,眼窩深陷,看來不太健康,但動作極為精准,眼裡有股冷酷的沉著。好像世上一切——包括我——都可用銀馬克稱量。

“在下馬修斯。”

“下人通報過,很遺憾,本人暫無錢還債。”除了塞弗拉的十二個銅板。“本城拖欠貴行的債款必須推遲,但本人保證,你不會等太久。”等到大海乾涸,天空墜落,惡魔從地底爬出。

馬修斯笑了——如果可稱之為笑的話,那不過是嘴角精細而毫無感情地輕輕一牽。“您誤會在下了,格洛塔主審官,在下不是來討債的。七年來,在下有幸出任凡特和伯克銀行在達戈斯卡的首席代表一職。”

格洛塔一愣,隨後試圖顯得漠不關己。“凡特和伯克,你是說?記得你們資助了布商公會。”

“我們和那家公會是有業務往來,直到他們不幸違法。”你們當然有業務往來,據我所知,整個布商公會都歸你們所有。“我們和許多大小公會、公司、銀行和個人都有往來。今天在下要處理和您的業務。”

“什麼業務?”

馬修斯轉身面向大門,打個響指。兩個粗魯的本地人便揮汗如雨地抬進一個大箱子,拋光黑木箱以明亮的鋼條鑲嵌,配上重鎖。他們把箱子小心放在上好的地毯上,擦擦額上的汗,在格洛塔上來查看時退了出去。這是?馬修斯從口袋裡掏出一把鑰匙打開鎖,掀起箱蓋,精准謹慎地站開,好讓格洛塔看清箱中事物。

“十五萬銀馬克。”

格洛塔眨眨眼。真的。無數銀幣在晚霞中閃爍,平滑渾圓的五馬克銀幣。這不是馬戲團的錢箱,也非野蠻人的掠獲,而是工整精准地摞在木格裡的錢。跟馬修斯本人一樣精准。

兩個工人又扛來第二個箱子。這箱子比第一個略小,他們把它放在地上後再次退下,對眼前的驚人財富渾不在意。

馬修斯用同一把鑰匙打開第二個箱子,掀開箱蓋後站開:“三十五萬金馬克。”

格洛塔知道自己合不攏嘴,卻沒法閉上。黃燦燦、亮閃閃的金子,像篝火帶給人溫暖。它們牽著他、拖著他、扯著他,他甚至無意識中前踏了一步。大號的五十馬克金幣,同樣工整精准地摞在木格裡。多少人一輩子沒見過一枚這樣的金幣,別提一整箱。

馬修斯從外套中取出一個壓平的皮套,謹慎地放在桌上展開,一折,二折,三折。

“價值五十萬馬克的寶石。”

價值連城的寶石躺在堅硬的棕色木桌上柔軟的黑皮套中,色彩斑斕,與霞光爭輝。五顏六色的碎石合計約有兩捧,格洛塔目瞪口呆地低頭看著它們,一邊吮吸牙齒空洞。埃澤會長的珠寶瞬間變得微不足道。

“遵照上級指示,在下總計付給您——達戈斯卡主審官沙德·唐·格洛塔——整整一百萬馬克。”他展開一張厚紙,“請您簽字。”

格洛塔從一個箱子看到另一個箱子,又看回來,左眼跳個不停:“為什麼?”

“這是收據。”

格洛塔幾乎笑出聲。“不是這個!為什麼給我這些錢?”他揮舞一條胳膊,“為什麼?”

“顯然,在下的雇主和您一樣不願讓達戈斯卡落入古爾庫人之手。除此之外,在下也說不上來。”

“說不上來還是不會說?”

“說不上來,也不會說。”

格洛塔皺眉打量寶石、銀幣和金幣,瘸腿麻木地抽搐。這大大超過我的期望,但銀行不是做慈善的。“幾分利?”

馬修斯又露出冰冷的微笑:“在下的雇主視之為對城防事業的捐助,只附加一個條件。”

“什麼條件?”

“也許有一天,凡特和伯克銀行的代表會找您……還個人情。我的雇主衷心希望,屆時您不會讓他們失望。”

百萬馬克的人情,我將聽憑最可疑的機構擺佈。一個我連動機都沒搞清的機構,一個不久前我還懷疑是叛國罪源頭的機構。但我有什麼選擇?沒錢肯定保不住城市,保不住城市我就完了。我需要奇跡,奇跡也適時出現,真真切切。深陷沙漠的人誰給的水他都會喝……

馬修斯滑來收據,上面工整地寫滿數字,末尾留下簽名位置。這不啻於簽署供狀。囚犯總會簽署供狀,因為別無選擇。

格洛塔提筆蘸墨,在紙上落款。

“這是最後一筆業務,”馬修斯麻利精准地卷起文件,謹慎地放進外套,“在下和同事今晚就離開達戈斯卡。”你們捐了一大筆,卻對之信心全無。“凡特和伯克銀行即將關閉在本城的支行,也許等與古爾庫人的不幸戰事結束後,我們會在阿杜瓦重逢。”銀行家皮笑肉不笑地說,“您可別一次花光了。”說完他轉身大步離開,留下格洛塔繼續思索這筆飛來橫財。

他拖著腳走來走去,喘著粗氣繼續打量這筆財富。他感覺這些錢裡有些歹毒、噁心的東西,甚至讓他恐懼,於是他用顫抖的手合上兩隻箱子,上好鎖,把鑰匙藏進內袋。他用指尖碰了碰兩隻箱子的金屬合頁,發覺手頭全是汗。我發財了。

他用拇指和食指捏起一顆橡子大小的清澈寶石,放在窗下觀看。微光穿過寶石的若干棱面反射在他身上,簡直是千萬點躍動的火星——藍、綠、紅、白。格洛塔並非寶石行家,但他很確定手上握的是一大顆鑽石。我發大財了。

他看著展開的皮套中閃爍的寶石,有大有小,甚至有些比他手中這顆還大。我富可敵國。想想看我能做到什麼,想想看我能控制什麼……有了這麼多錢,或許我真能拯救城市。更多城牆、更多補給、更多裝備、更多傭兵,把古爾庫人打個落花流水,羞辱古爾庫皇帝。誰能想到呢?沙德·唐·格洛塔,又一次成為英雄。

他用指尖撥動閃亮的小石頭,迷失在思緒中。短期內大手大腳必將招致懷疑。我忠實的僕人維塔瑞刑訊官會很好奇,而她會引發我高貴的主人審問長閣下的好奇。昨天還在要錢,今天就開始鋪張?沒辦法啊,我得借,閣下。是嗎?你借了多少?整整一百萬咧。是嗎?誰會借出這麼多?哎呀,還不就是咱們的老朋友凡特和伯克銀行,閣下,為了說不清道不明、隨時可能討還的人情,但我的忠誠仍舊毋庸置疑。是嗎?是的,不過一堆寶石而已。碼頭邊的屍體……

他下意識地用目光掃過那些閃爍的冷硬石頭,它們在他指尖發出可愛的碰撞聲。可愛,但危險。必須非常小心。前所未有地小心……

恐懼 Fear

毋庸置疑,前往世界邊緣的漫漫長路艱辛而緊張。平原上的屍體讓大家憂心忡忡,路遇的騎手更是雪上加霜。旅途如此不適,傑賽爾感到透徹心肺的冷、餓和潮濕,騎馬直騎得屁股酸痛,晚上在起伏不平的硬地上攤開身,迷迷糊糊夢見家鄉,直到又一個蒼白黎明到來,卻比昨晚入睡前更累更痛。異鄉的泥巴在皮膚上亂鑽亂搔,他不得不承認自己聞起來快和其他人一樣了。這種磨難足以令文明人崩潰,更別提時刻面臨的生命危險。

為躲避可能的追兵,幾天前巴亞茲讓大家離開大河,沿平原上的深溝——沖積岩溝和陰影憧憧的峽谷——中的遠古道路穿行,路旁有喧嘩的溪流。

傑賽爾幾乎開始懷念無盡無聊的平原了,至少不用神經緊繃地盯著每塊岩石、每片灌木叢和每個小土丘,擔心突然冒出殘暴的土匪。他咬著指甲,直到咬出血,而任何風吹草動都能讓他咬到舌頭。他緊張地握緊武器,卻發現“敵人”不過是飛出灌木叢的鳥兒。自然,這並非恐懼,他傑賽爾·唐·路瑟天不怕地不怕,所有一切——無論埋伏、戰鬥,還是氣喘吁吁的追逐——他無疑都能泰然處之。無法承受的只是無止境的等待、無休止的緊張和無情殘酷的旅途。

找人分憂或許會好受些,可惜同伴都不入流。車行在破碎的古道上,駕車的魁陰沉著臉,一言不發。巴亞茲也無話可說,除了偶爾教導傑賽爾領袖的素質——說到底,最缺乏領袖素質的不就是巴亞茲嗎?長腳在前探路,每天或隔天回來一次,為的是提醒大家他的天賦有多出眾。菲洛朝每樣東西——尤其是傑賽爾——皺眉,好像全天下都欠她,而且她的手從不離開武器。她幾乎不說話,要說也只對九指說,通常是叫嚷檢查灌木叢、掩蓋足跡或討論敵人追蹤的可能性等等。

北方人也是個謎。傑賽爾在阿金堡大門前初遇這禽獸不如的蠻子時,驚得目瞪口呆。但在這裡,在曠野中,情況完全不同。在這裡,文明人無法回避噁心的蠻子,以絕不與之同流合污的姿態表達蔑視,並在背後加以評論和抨擊;在這裡,文明人得學會放低姿勢,無論對方什麼德行。傑賽爾慢慢發現,九指也不過是個人,一個既蠢又壞、還醜怪到家的人。在智力和文化教育方面,九指固然不及聯合王國最低賤的農民,但傑賽爾承認在這支隊伍中數他最不討厭了。他沒有巴亞茲的傲慢,沒有魁的陰沉注視,沒有長腳的誇誇其談,也沒有菲洛的滿肚子壞水。跟農夫詢問麥田收成或向鐵匠打聽盔甲的做法並不會貶低傑賽爾,無論那農夫或那鐵匠有多髒多醜多卑微。既然如此,在粗鄙的事情上徵求屠夫蠻子的意見,不也行得通嗎?

“聽說你帶人上過戰場。”傑賽爾試著開口。

北方人遲鈍的黑眼珠轉過來看他:“不止一次。”

“還決鬥過。”

“是啊,”對方抓抓鬍子拉碴的下巴上的道道傷疤,“這些疤可不是手滑。”

“手滑的人該留大鬍子。”

九指忍俊不禁。傑賽爾幾乎習慣了他的笑容——醜歸醜,但好脾氣的人猿賽過發狂的人猿不是?“是的。”他說。

傑賽爾想了一下,他不想示弱,但誠實或能打動對方單純的心智。對狗是如此,對北方人應該沒啥差別。“我自己,”他脫口而出,“從未參與實戰。”

“你沒有嗎?”

“沒有,不騙你。我的朋友此刻都在安格蘭,討伐貝斯奧德一夥蠻子,”九指避開視線。“我的意思是……我是說……去和貝斯奧德作戰。我也想去,只怪巴亞茲找我來參與這場……冒險。”

“他們虧了,咱們賺了。”

傑賽爾尖銳地瞪著對方。換作文明人,此言多半是諷刺。“貝斯奧德無端挑起戰爭,他毫無榮譽感。”

“這點我絕對認同,貝斯奧德擅於挑起戰爭。事實上,他唯一更在行的是贏得戰爭。”

傑賽爾哈哈大笑:“你該不會以為他能打敗聯合王國吧?”

“他在實力對比更懸殊的情況下贏過,但你的意見或許有理,畢竟這裡沒有誰比你更瞭解聯合王國。”

傑賽爾的笑聲噎住了。他幾乎確定對方在諷刺他,而這讓他躊躇。九指是考察他嗎?那張傷疤累累、醜陋無比的單調臉皮後面,是不是有個狡猾的蠻子正想著:“好個傻瓜!”也許巴亞茲說的有理?也許北方人確實有地方值得學習?他有辦法弄清楚。

“戰爭是什麼樣?”他問。

“戰爭就像人,沒有哪兩個人一模一樣。”

“你這話什麼意思?”

“想像一下在黑夜裡被撞擊聲和喊叫聲驚醒,慌慌張張沖到帳篷外的雪地,褲子都沒穿上,卻見周圍人互相砍殺。月光下敵友不分,你也手無寸鐵。”

“混亂。”傑賽爾總結。

“沒錯。再想像一下倒在泥土中,無數雙腳踩下,想逃卻不知往哪爬,同時背上插了根箭、屁股挨了一刀,像豬一樣尖叫著。不知打哪兒來的長矛隨時可能將你釘死在地。”

“痛苦。”傑賽爾同意。

“沒錯。再想像一下站在盾牌圍成的直徑不過十跨的圓形空地,持盾人個個放開嗓門咆哮,空地裡只有你和你的對手,而你的對手號稱全北方最厲害的雜種。你和他只有一人能活著出去。”

“嗯嗯……”傑賽爾呢喃。

“沒錯。這就是戰爭,喜歡嗎?”傑賽爾不答,九指笑了,“我不覺得你會。說實話?我也不喜歡。我參加過所有這些戰爭、衝突和決鬥,從頭到尾怎一個亂字了得,我經常打到半途就想尿褲子。”

“你?”

北方人再度忍俊不禁。“在我看來,傻瓜才說自己不怕,或許只有死人或將死之人才沒有恐懼。恐懼教會你謹慎,讓你敬畏對手,避開危險。相信我,恐懼最好不過,恐懼讓你活著,而活著是任何人在戰爭中所能指望的最好結局。每個人都他媽需要懂得恐懼,適應恐懼。”

“打仗必須要害怕?這就是你的建議?”

“我建議你找個好姑娘,忘掉一切血腥勾當,可惜二十年前沒人教我。”他偏頭看向傑賽爾,“但若受困於望不見盡頭、危機四伏的大平原,我倒有三條原則:第一,保持最弱、最傻、最膽小的形象。俗話說,沉默是金,言語和姿態不能贏得戰鬥,往往還適得其反。”

“裝傻,呃?”傑賽爾這輩子想方設法讓自己看起來最聰明、最強壯、最高貴,對方提出的似乎是個隱藏實力的狡猾點子。

“第二,永遠不輕視對手,不管對手看上去多蠢。把別人想像成有你兩倍聰明、兩倍強壯、兩倍敏捷,事到臨頭才不會遇上過於誇張的驚喜。謙虛十分廉價,自信則害死人。”

“不低估對手。明智的原則。”傑賽爾開始意識到自己低估了北方人。此人根本不傻。

“第三,盡可能用眼睛看、用耳朵聽,但打定主意後絕不動搖,該出手時就出手。我爹常說,猶豫是災難之母,相信我,我見過許多災難。”

“心無旁騖,”傑賽爾邊低聲重複邊緩緩點頭,“當然。”

九指鼓起傷疤臉:“我認為,做到這三條就成功了一半。”

“才一半?另一半是什麼呢?”

北方人聳肩:“運氣。”

“我不喜歡這裡!”菲洛咆哮,在穀底皺眉看向陡峭的山壁。傑賽爾不知道全天下她喜歡哪裡。

“你覺得我們被跟蹤了?”巴亞茲問,“你發現了什麼?”

“在溝裡我能發現什麼?我擔心的不就這個嗎?”

“這裡適合打埋伏。”九指咕噥,傑賽爾不由得緊張地掃視周圍:亂石、灌木、矮樹,到處都能藏人。

“好吧,長腳找的路。”巴亞茲嘀咕,“非得自己掃廁所,還請清潔工幹嗎?該死的領航員去哪兒了?需要他時總找不著,吃飯倒知道回來,再吹他幾小時牛皮!若你們知道那王八蛋花了我多少——”

“該死。”九指猛地勒馬,生硬地跳下馬鞍。一根滿是創痕的灰色樹幹攔住去路。

“我不喜歡這裡。”菲洛說著從肩上取下弓。

“我也不喜歡,”九指喃喃道,朝攔路的樹幹跨出一步,“但你必須現——”

“請留步!”回音響徹山谷,高亢而自信。魁用力勒住韁繩,停下貨車。傑賽爾抬頭看著峽谷的一線天,心幾乎提到嗓子眼。他看見說話者了:一個穿過時皮甲的大個子,滿不在乎地坐在岩架邊,一隻腳淩空晃蕩,微風中長髮輕擺。至少從遠處看,此人和藹友善,笑容燦爛。

“吾乃費理斯,吾皇卡比安之忠僕。”

“卡比安?”巴亞茲說,“聽說他失去了理智!”

“陛下素有新意,”費理斯說,“然能顧惜吾等。聽吾一言——汝等被圍矣!”倒下的樹幹後現出一個手握短劍盾牌、神態嚴峻的男人,岩石和灌木叢後又分別轉出二個和三個人,個個表情肅穆,利器在手。傑賽爾舔舔嘴唇。他當然能笑對強敵,但局面實在說不上有利。他回頭一看,只見更多人走出他們片刻前經過的岩石,堵住退路。

九指抱起雙臂。“有時,”他喃喃道,“真希望是我給別人驚喜。”

“上方的二位弟兄!”費理斯叫道,“也現身罷!弓箭手也亮亮相!”傑賽爾看到白色天空下兩道人影及人影手中彎曲的武器。“汝等可止步矣!”

巴亞茲攤開雙手。“有話好說!報個價,我——”

“老人家此言大謬,吾等豈是宵小之徒!吾輩帝國軍人,豈能出此盜匪行徑?吾奉命追緝一干人等,彼等遠離大道,橫越荒野!或曰有一禿頭老朽,一病懨男生,一輕浮傲慢之狂徒,一傷痕累累之惡婦,及一北方人猿!汝等其無異乎!”

“惡婦若是指我,”九指叫道,“北方人猿該是誰呢?”

傑賽爾嚇得縮了一下。別開玩笑,別開不合時宜的玩笑。但費理斯輕笑:“汝倒幽默,也算驚喜。另有一人何不出來領死?領航員何在?”

“不知道,”巴亞茲咆哮,“你把他給殺了?”

“老人家言重了,此人尚未捕獲。”費理斯笑容輕鬆,他的手下紛紛咧嘴笑著摸武器,“汝等若肯就範,日落前便可折返達米姆。”

“到達之後?”

費理斯快活地一聳肩:“與吾無關。吾不問陛下,汝亦不問吾,若此,則無人遭活剝。老者會意否?”

“你說得很清楚,但只怕我們不去達米姆。”

“汝等何人?”費理斯叫囂,“如此狂妄!”

最近的士兵上前牽住巴亞茲的馬籠頭。“夠了!”巴亞茲咆哮。

傑賽爾肚裡又湧起那股奇怪的噁心感。巴亞茲肩頭的空氣開始閃爍,好似鍛爐上的熱流。牽馬士兵皺眉張嘴正待說話,臉龐卻塌了下去,然後腦袋破裂,仿佛被隱形的巨人用手指一捏。他甚至沒時間尖叫。

巴亞茲身後的四個兵同樣沒時間尖叫——他們殘破的身軀連同灰色樹幹的殘骸、以及周圍的泥土岩石一道被掀到半空,砸在百跨之外的峽谷岩壁上,發出仿佛房子垮塌的聲音。

傑賽爾驚得合不攏嘴,全然動彈不得。一切都發生在恐怖的刹那。刹那之前五個敵人還好端端站著,刹那之後已成四分五裂的爛肉。後方弓弦響動,接著是一聲慘叫,有人應聲掉落峽谷,如破布般撞在峭壁上,臉朝下摔進溪流中。

“快跑!”巴亞茲大叫,但傑賽爾只能繼續發呆。法師周圍的空氣還在閃,閃得更厲害了,隔著氣流看他身後的岩石好似看溪流中的石子。老人皺眉低頭看著雙手。“不……”他呢喃道,將雙手舉到身前。

地上的棕黃枯葉升到空中,仿佛為強風鼓動。“不,”巴亞茲睜大雙眼,似乎全身都在哆嗦。傑賽爾呆看著周圍的碎石升起來,升到不可思議的高度。枝條被扯離灌木,野草離開了岩石,連他的外套也撲簌簌作響,被莫名的偉力往上拉。

“不!”巴亞茲尖叫,他的雙肩忽然劇烈顫抖。旁邊一棵樹隨著震耳欲聾的巨響斷裂,無數木屑被猛刮上天。有人大喊,但傑賽爾聽不清,他的坐騎人立而起,他也沒法約束。整個山谷仿佛都在閃爍、顫抖、搖撼,把他四腳朝天摜倒在地。

巴亞茲僵硬地朝後仰頭,抬起一隻手抓撓空氣。一塊人頭大小的石頭自傑賽爾面門前飛過,砸碎在大岩石上。空中卷起無數塵埃、木屑、碎石、泥土和各種物品,耳邊是恐怖的嘩啦聲、哢噠聲和嘯叫聲。傑賽爾翻身雙手抱頭,閉緊眼睛。

他想起朋友們,想起威斯特、加蘭霍、卡斯帕,甚至布林特中尉。他想起家鄉,想起父親和兄弟們。他想起阿黛麗。他默默發誓:只要能再見到他們,他一定改過自新。他的嘴唇在撕裂峽谷的不自然的風中瑟瑟發抖。他不會再自私、不會再驕傲、不會再懶惰了,他會做個好朋友、好兒子、好情人,只要能活過這場風暴。只要能活過這場風暴。只要能……

他聽到自己驚慌而急促的喘息,腦袋陣陣充血。

然後一切平靜下來。

傑賽爾睜開眼睛,放下雙手,腦旁積了一大堆樹枝泥土。事實上,整條峽谷都被落葉和嗆人的塵埃籠罩。九指站在旁邊,劃破了額頭,鮮血從髒兮兮的臉上流下。他緩步側行,持劍在手,劍在腿邊搖晃。有人面對他——是剛才堵住他們退路的士兵之一,頂著一頭蓬亂紅發。他倆兜著圈。傑賽爾張大嘴巴,跪起來觀看,心底有個小聲音提醒他出手干預,但他不明白怎麼做。

紅發兵動作很快,向前一撲,舉過頭的長劍猛然揮下——但他快,九指更快。九指往旁一踏,呼嘯的劍刃便從臉旁幾寸的地方掠過,然後他的劍結結實實砍中對方肚皮。士兵哼了一聲,踉蹌了一兩步,九指的重劍又伴著一聲悶響咬進他後腦。士兵面朝下栽倒,頭上血流如注。傑賽爾看著鮮血在屍體旁的泥土中緩緩擴散,形成一個挺大的黑池子,池水粘滿穀底的塵埃和泥巴。沒有第二回合。沒有三戰兩勝。

他聽到腳步聲和悶哼,抬頭看見九指拼力迎擊第二個對手,一個大個子。兩人咆哮著比拼,爭奪一把匕首。傑賽爾目瞪口呆。剛才發生什麼了?

“捅他!”兩人搏鬥時九指高喊,“快他媽捅他!”傑賽爾目不轉睛地跪著看,一隻手放在長劍柄上,好似那是懸崖邊上最後一根稻草。

“砰”一聲輕響,大個子哼叫著,背上插了支箭。然後又“砰”一聲,他背上插了兩支箭。第三支箭和第二支幾乎插在同一位置。大個子緩緩放開羅根,跪下咳嗽呻吟。他朝傑賽爾爬去,但越爬越慢,皺起臉發出奇怪的啜泣,背上的箭好像湖邊蘆葦。

最後,他躺倒不動了。

“那雜種費理斯呢?”

“跑了。”

“他會搬救兵!”

“沒法子,要對付這傢伙,我只能放過他。”

“我能對付這傢伙!”

“當然了。如果你能跟他拼上一年,也許路瑟會拔出劍來,呃?”

這些奇怪的對話對傑賽爾來說毫無意義。他搖晃著起來,口乾舌燥膝蓋軟,視野發白。巴亞茲仰面倒在幾跨外的路上,他的徒弟跪在他身邊。巫師一隻眼睛緊閉,另一隻微睜,抽搐的眼皮下翻著白眼。

“你可以鬆手了。”傑賽爾低頭一看,發覺自己依然緊攫劍柄,直捏得指節發白。他強迫自己緩緩鬆手,手掌抓得生痛。一隻粗獷的手按在他肩頭。“你還好嗎?”是九指的聲音。

“呃?”

“你受傷了?”

傑賽爾呆看著手掌,傻乎乎地轉來轉去。很髒,但沒有血。“沒。”

“很好。馬都跑了。誰能怪它們呢,是不?假如我有四條腿,這會兒該跑到海邊了。”

“什麼?”

“你去找找?”

“我憑什麼聽你的?”

九指稍稍皺起濃眉。傑賽爾意識到彼此站得很近,而九指的手還擱在他肩頭,雖只是一擱,但隔著外套仍能感到這只手的力量,起碼扭斷他胳膊不成問題。該死的大嘴巴,老給自己惹麻煩。他覺得對方至少會照他臉上一拳,很可能讓他腦袋開花,但九指只是滿腹思量地噘起嘴說:“你和我,我們沒什麼交集,卻有諸多分歧。我發現你不太尊重我這號人,或是不尊重我。我不怪你,死者在上,我的缺點夠多了,我也知道。也許你覺得你是個聰明人而我是個蠢貨,我敢說你是對的,毫無疑問,很多你懂的事我完全不懂。但談到打仗,我必須遺憾地聲明,世上沒幾個人的經驗比我豐富——無意冒犯,但你肯定不是其中之一。沒人讓我當頭兒,只是該做的必須得做。”他又走近一步,他的大爪子用父親般的力量抓緊傑賽爾的肩膀,介於威脅和安撫之間。“行嗎?”

傑賽爾想了想。他身陷陌生的土地,片刻前發生的事清楚表明了他陷得有多深。他低頭看向九指殺掉的紅發兵,看向後腦勺那個恐怖的傷口。或許,暫時聽蠻子指揮比較有利。

“行。”他回答。

“很好!”九指咧嘴笑著,拍拍肩膀讓他出發,“我們得找到馬,我想你適合幹這個。”

傑賽爾點點頭,跌跌撞撞去找馬。

百部眾 One Hundred Words

什麼事正在發生,格洛塔上校卻控制不了四肢。明亮的陽光照得他眼睛痛。

“打敗古爾庫人了?”他問。

“毫無疑問,”卡哈亞教長回答,他傾身進入格洛塔的視野,“真神保佑,我們像宰牛一樣宰殺他們。”這位本地老人啃著手中斷掌,咬下兩根指頭。

格洛塔抬起胳膊,這才發現末端被人齊腕咬斷,血淋淋的。“我發誓,”格洛塔上校低聲說,“你吃的是我的手。”

卡哈亞笑道:“真美味,祝賀你。”

“美味極了,”維斯布魯克咕噥著從卡哈亞手中接過斷掌,撕下一大片肉,“一定跟你年輕時練劍有關。”圓胖的笑臉上全是血。

“練劍,當然,”格洛塔說,“我很高興你喜歡它。”越來越怪了。

“我們喜歡,我們喜歡!”烏爾莫斯叫道,把吃剩的格洛塔的腿捧在手中,像捧著一片瓜,啃得相當講究,“我們四個都喜歡!味道像烤豬!”

“像勁道的乳酪!”維斯布魯克大喊。

“像甘甜的蜂蜜!”卡哈亞打個嗝,往肉上撒了點鹽。

“像閃亮的銀幣。”埃澤會長的聲音從下面傳來。

格洛塔用手肘撐起身。“你在下面做什麼?”

她抬頭咧嘴笑道:“你拿了我的戒指,該有所表示吧。”說完她又狠狠咬他右腿,潔白的牙齒宛如細小匕首,剜出一個肉球。她貪婪地吸吮傷口噴出的血,在他皮膚上舔來舔去。

格洛塔上校揚起眉毛。“當然,你說得對,太對了。”這遠沒他以為的那麼痛,但想坐直身子還是太難,於是他倒在沙地上看著藍天:“你們都對。”

她已吃到臀部。“啊,”上校嘻嘻笑道,“好癢!”被大美女吃下肚,多麼榮幸。“請往左咬一點,”他呢喃著閉上雙眼,“一點點……”

格洛塔猛然在床上坐起,拱起的背像一張拉滿的弓。左腿在汗津津的毛毯下顫抖,無用的肌肉火辣辣地抽筋。他用剩下的牙齒咬緊嘴唇才沒尖叫出聲。他透過鼻孔粗濁地喘氣,為克制自己臉皺成一團。

正當他覺得那條腿就要斷了時,抽搐突然緩解,格洛塔倒回汗津津的床鋪,沉重地喘息。該死的噩夢!他渾身都痛,虛弱顫抖,冷汗連連。他在黑暗中眉頭深鎖,聽到某種怪聲。某種急促的噝噝聲。什麼呢?他緩慢謹慎地翻身下床,跳到窗邊查看。

屋外的城市似乎消失了,灰簾降下,隔開他和世界。雨。大大的雨點打在窗臺上,柔和地爆開,帶來冰冷的水霧,弄濕了毯子和窗簾,撫慰著格洛塔汗津津的皮膚。雨。在這裡,他忘了雨的存在。

遠處黑暗中閃電破空,大神廟尖頂刹那間清晰可見,然後黑暗又圍攏過來,裹挾著悠長的悶雷。格洛塔手伸出窗外,感受冰冷的雨點,感覺奇異而不真實。

“是真的,”他告訴自己。

“第一場雨。”格洛塔猛然旋身,差點噎住,他一踉蹌,慌忙抓住窗邊潮濕的石頭。房間猶如漆黑地獄,無從得知聲音從何傳來。是幻想?我還在做夢?“總值得紀念。世界即將恢復生機。”格洛塔感到心跳停止。是個男人的聲音,深沉渾厚。就是他殺了達瓦斯?現在來害我?

房間被又一道明銳的電光點亮。只見說話之人盤腿坐在地毯上,是個長髮的老年黑人。他擋在我和門之間,即便我雙腿完好,也絕對逃不出去。閃電驟現驟逝,老人的形象卻烙在格洛塔眼底,然後雷霆聲在黑暗空曠的屋內回蕩。這下即便有人,也不會聽見我絕望的求救了。

“你他媽是誰?”格洛塔在震驚中尖聲問。

“我叫餘威。你無須緊張。”

“無須緊張?他媽的開什麼玩笑?”

“想殺你,我會趁你熟睡時動手,此刻你早已沒命。”

“你真貼心。”格洛塔飛速考慮著周圍一應物品。至多夠到桌上華麗的茶壺。他差點笑出聲。夠到又怎樣?請他喝茶?即便從前的我,也沒法拿茶壺打架。“你怎麼進來的?”

“我自有辦法。同樣的辦法讓我橫越遼闊沙海,悄無聲息地穿行于沙弗法熙熙攘攘的大道,並通過古爾庫大軍進城。”

“至少你該敲門。”

“我倒願意,但你不會放我進來。”格洛塔竭力朝暗處掃視,除了傢俱模糊的灰色輪廓和視窗灰色的拱形空間,什麼也看不見。雨點繼續敲打窗臺和下麵城市的屋頂,發出極細微的噝聲。就在他懷疑噩夢已告終時,那聲音又開口:“多年來,我一直在監視古爾庫人,這是我的任務,我的苦修,為著我在我組織的大分裂中所犯的罪過。”

“你的組織?”

“法師組織。我在尤文斯十二弟子中排行第四。”

他是個法師,我早該猜到,他跟那個高深莫測、惹是生非的禿頭巴亞茲一樣。仿佛政治和陰謀還不夠煩,我還要面對神話與迷信。好在似乎能活過今晚了。

“法師,呃?請原諒,以我跟你組織過去打交道的經驗,往好了說,結果也是一無所獲。”

“或許我能挽回我組織的聲譽。我帶來你需要的情報。”

“免費提供?”

“至少這次。古爾庫人在行動,今晚借助風暴掩護,五杆金旗挺進半島——這代表二萬把長矛和巨型攻城機械。另有五杆金旗隱於山后。此外,從沙弗法到烏-卡迪法,從烏-卡迪法到德拉帕,從德拉帕到大海,道路擠滿士兵。皇帝傾巢出動,動員了全南方的兵力——無論是從卡迪爾和達瓦赫徵集的新兵,葉什塔維的騎兵,甚至沙彌爾森林中男女並肩作戰的兇悍蠻子——向北進軍,來這裡為帝國而戰。”

“只為奪取達戈斯卡這彈丸之地?”

“不只如此。皇帝建造了海軍,有一百艘大船。”

“古爾庫人不是水手,聯合王國擁有制海權。”

“世界在變,你必須轉變思想,否則就將失敗。這場戰爭和上一場完全不同。卡布林終於派出他花去無數歲月錘煉的士兵,高高的荒山上,雄偉的薩坎特神廟要塞打開了大門。我都看見了。得到三倍祝福也該遭三重詛咒的馬穆率先出動,他是大沙漠之子,是卡布林的大弟子,他們一起打破第二律法,一起食人肉。他統禦百部眾,百部眾都是食屍徒,是先知的護法,專為這場戰爭而培育,食人肉多年,接受武藝和高等技藝的刻苦訓練。自舊時代尤文斯與坎迪斯的大戰以來,世界還沒面臨過比這更嚴重的危機。也許只有高斯德觸碰異界,試圖打開下界大門能與之相比。”

吧唧吧唧吧唧,說不完的廢話,法師個個神叨叨。“你說帶來了情報?就請省去睡前故事,告訴我達瓦斯的下落。”

“這裡有個食屍徒,我聞到了,一個陰影中的潛伏者,要摧毀任何敢於阻礙先知的人。”首當其衝就是我?“你的前任並未離開這個房間。食屍徒幹掉了他,以保護城裡的叛徒。”

好吧,總算書歸正傳。“叛徒是?”格洛塔尖細的聲音連自己聽來也充滿急迫。

“我不會算命,瘸子,況且我給你答案你會信?每個人步調不同。”

“我呸!”格洛塔叫道,“你跟巴亞茲一樣,廢話一籮筐,到最後什麼也沒說。食屍徒?什麼鬼話!”

“鬼話?難道巴亞茲沒帶你去鍛造者大廈?”格洛塔吞口口水,顫抖的手抓緊潮濕的石窗臺。“你依然懷疑我?好個遲鈍的瘸子。難道我沒看見古爾庫人打到哪裡,就從哪裡抓奴隸運往薩坎特?難道我沒看見望不見盡頭的隊伍蜿蜒于群山之中?全是為餵養卡布林和他的護法,增強他們的力量!這是對真神的冒犯!這打破了一如用烈焰寫下的第二律法!你懷疑我,也許不無道理,但天亮前你會親眼目睹古爾庫大軍。五杆金旗出現時,你會知道我說的是真的。”

“究竟誰是叛徒?”格洛塔嘶聲問,“告訴我,兜圈子的雜種!”回答他的是一片沉寂,唯有雨水滴答和穿過窗戶吹打窗簾的風。一道閃電照亮了每個角落。

地毯上什麼也沒有。餘威不見了。

古爾庫大軍排成五個大方陣緩緩推進,兩個在前,三個在後,覆蓋了海洋之間的陸峽。他們隨大鼓深沉的節奏整齊劃一地前進,筆直地一排又一排,靴子踏地猶如昨晚遠方的悶雷。陽光蒸發了雨的痕跡,它照耀在成千上萬光可鑒人的頭盔、盾牌、長劍、箭頭和甲衫上。森然林立的長矛陣穩步推進——無情無畏無可抵擋的鋼鐵人潮。

地峽城牆上的聯合王國士兵蹲在城垛後,手執弩箭,緊張地看著迫近的大軍。格洛塔感到他們的恐懼。誰能怪他們?現在就以一敵十了。吹過城頭的風中沒有鼓聲、沒有命令、沒有焦急,唯有沉默。

“他們來了。”尼科莫·科斯卡饒有興致地說,嬉笑看待這一幕。城上似乎只有他不怕。要麼是有鋼鐵般的神經,要麼是喝得爛醉。反正大醉和等死對他來說都沒差。他一腳踏住城垛,前臂在膝蓋前交叉,一隻手晃悠著半滿的酒瓶。這位傭兵打仗和喝酒的穿戴幾無區別:同樣松垮垮的靴子、爛糟糟的褲子,唯一防身物是一副黑色胸甲,胸前和背後有金色渦旋。連這副盔甲也十分破舊,瓷釉片片脫落,釘子滿是鐵銹。但它曾是大師傑作。

“你的盔甲不錯。”

“啥,這個?”科斯卡看著胸甲,“也許當年很不錯,但用得太久,還老淋雨。這是奧斯皮亞的斯芬妮女公爵的禮物,為報答我在五個月的戰爭裡替她打敗斯皮奈的軍隊。她不僅送我這套盔甲,還承諾永遠做我的朋友。”

“有朋友是好事。”

“不,當晚她就想殺我。勝利讓我出人頭地,她怕我乘機奪權,於是在酒中下毒,”科斯卡長飲一口,“結果害死了我最寵的女人。我只能趕緊腳底抹油,除開這件該死的胸甲,沒帶走什麼。我投奔斯皮奈親王,老廢物給的錢連她一半都不到,好在我能率他的軍隊討伐女公爵,最後如願以償毒死了她。”他皺起眉。“臨死時她的臉成了藍色,亮藍色。相信我,我常說,箭射出頭鳥。”

格洛塔哼了一聲:“出頭鳥不是我現在最擔心的。”

維斯布魯克大聲清喉嚨,顯然不滿被忽視。他朝地峽中望不到盡頭的隊伍揮手,“主審官,古爾庫軍來了。”是嗎?我都沒發現呢。“請允許我放水灌注城壕?”

噢,怎能耽擱你最光榮的時刻?“灌注城壕。”

維斯布魯克豪邁神氣、大搖大擺地踏上城垛,緩緩抬起一條胳膊,盛氣淩人地揮下。下方看不見的地方,有人抽鞭子,一隊隊騾子開始牽拉繩索,城上也能聽到木頭在巨大水壓下的嗚咽吱嘎聲,接著是爆裂聲——水壩倒塌,洶湧的鹽水以滔天之勢從兩邊湧進深挖的壕溝,掀起滾滾白浪。兩邊的水在他們腳下相會,蕩起的水沫比城垛還高。半晌後,人造海峽平靜下來。壕溝變作水道,城市化為孤島。

“城壕灌注完畢。”維斯布魯克將軍大聲宣佈。

“我們都看見了,”格洛塔說,“恭喜。”希望古爾庫人沒什麼游泳健將,他們的人數著實不少。

推進的步兵陣有五根輕晃的長杆,長杆上真金寫就的古爾庫文字閃閃發光。那些符號表示他們參加過的戰鬥和打過的勝仗。五個軍團的軍旗在無情的陽光下閃耀。正如老人所言,敵人出動了五個軍團。他提到的海軍也會來嗎?格洛塔扭頭看向下城,只見長長的碼頭伸入海灣,整個港口猶如刺蝟的脊柱,依然十分忙碌。忙於運進補給,送出最後幾名恐慌的商人。那裡不但沒有城牆保護,甚至可謂毫無防禦。我們覺得不必要,是因為聯合王國一直擁有制海權,但若敵人的海軍……

“木材和石料尚充足?”

將軍迫不及待地熱切點頭。似乎終於認可了我的地位。“非常充足,主審官,照您的命令。”

“我命令在碼頭後沿海岸線新建一道城牆。要堅固、要高、也要盡可能快。我們在那裡的防禦十分脆弱,古爾庫人有可能乘虛而入。”

將軍皺眉看著半島上黑壓壓的步兵,又看看平靜的碼頭。“可陸上威脅不是更……緊迫嗎?古爾庫人不是水手,而且無論如何他們沒有值得一提的海——”

“世界在變,將軍,世界在變。”

“當然。”維斯布魯克轉身向副官們下令。

格洛塔拖著腳走到科靳卡身邊:“依你之見,來了多少古爾庫人?”

斯提亞人抓抓長滿疹子的脖子:“我數到五杆旗,意味著皇帝的五個軍團,此外還有許多輔助部隊:偵察兵、工程師、從南方各地徵集的非正規軍等等。至於到底多少……”他眯眼看向太陽,嘴唇無聲翕動,好像在進行複雜計算,“太他媽多了。”他仰頭喝幹酒瓶,咂咂嘴,揮手把瓶子朝古爾庫大軍扔去。瓶子在陽光下閃爍了一會兒,摔碎在水道彼端的硬土上。“你看見他們後面的馬車了嗎?”

格洛塔用望遠鏡仔細查看,蜂擁而至的士兵後面確實有一大隊大馬車,騰騰暑氣和靴子掀起的灰塵遮掩了它們。士兵需要補給,可這也……他看見許多長木頭像蜘蛛腿一樣支起。“攻城機械,”格洛塔低聲自言自語。一如餘威所言。“他們是來真的。”

“是啊,跟你一樣。”科斯卡在城垛邊解開腰帶,片刻後,格洛塔聽見尿撒下高高的城牆。傭兵回頭咧嘴一笑,稀疏的頭髮在鹹風中飄蕩。“大家都來真的。我得跟埃澤會長談談,儘早拿到工錢。”

“我想也是,”格洛塔放下望遠鏡,“但願一分錢一分貨。”

瞎子領瞎子 The Blind Lead the Blind

第一法師彆扭地躺在馬車裡,擠在水桶和一袋馬飼料中間,頭下枕著一卷繩子。羅根沒見過他如此衰老瘦弱。他呼吸很淺,蒼白斑駁的皮膚緊包骨頭,額頭全是汗,不時抽搐、扭動,嘴裡念著奇怪的詞,眼瞼不停顫抖,像在做噩夢。

“發生了什麼?”

魁低頭凝視老師。“技藝須借異界之力,有借則必有還,即便對大師也有風險。一念之間改變世界……何其狂妄啊。”他嘴角浮現一絲微笑,“借得太頻繁,或許某次與下界接觸時,會留下自己的一部分……”

“留下?”羅根瞥了眼抽搐的老人,低聲重複。他不喜歡魁說這些時的態度,就他看來,在這片鳥不生蛋的荒野失去了領路人,無論如何也笑不出。

“只消想想,”門徒輕聲說,“第一法師像個無助的嬰兒,”他的手輕柔地放在巴亞茲胸口,“命懸一線。伸出這只瘦弱的手……就能殺了他。”

羅根皺眉:“你咋這麼想?”

魁抬眼病懨懨地一笑。“誰會這麼想?我隨口說說。”說罷他抽回手。

“他這病要犯多久?”

門徒坐回馬車,仰頭望天。“沒準兒。可能幾小時。可能永遠。”

“永遠?”羅根磨著牙,“那我們咋辦?你知道我們要去哪兒?為什麼去?到那兒要做啥?能就此返回嗎?”

“不行。”魁的臉色陡然如刀鋒般冷峻,羅根沒想到會在他臉上見到這種表情,“身後有敵人,返回比前進更危險。我們繼續前進。”

羅根打個激靈,揉揉眼睛,只覺疲憊、鬱悶、沮喪。他真希望自己問明白過巴亞茲的計畫,甚至希望自己沒離開北方。在北方,他終究會找法子對上貝斯奧德,那樣至少能死在熟悉的土地上,死在熟悉的人手裡。

羅根壓根不想當頭兒。他渴求過名聲、榮耀和尊敬,但代價太高昂,並終歸虛妄。人們信任他,他卻領他們走上血流成河、痛苦不堪的不歸路,害得他們統統入土。如今他早沒了雄心壯志,每當要他做決定,他就會暗自詛咒。

他放下雙手,環視四周。巴亞茲還在昏迷發燒,囈語不休。魁漠不關心地打量雲彩。路瑟背對大家,盯著峽谷下方。菲洛坐在石頭上,用碎布擦弓,皺緊眉頭。羅根無奈地長歎一聲。沒用,指望不了別人。

“好,我們繼續向阿庫斯的那座橋進發,到了再說。”

“這可不是好主意,”長腳嘀咕著走到馬車前,朝裡面瞅瞅,“不是好主意。我警告過雇主,在他……遭難之前。那座城市被遺棄、毀滅了,早已化為廢墟。那裡飽經摧殘,破敗不堪,且十分危險。橋或許還在,但據謠言——”

“原計劃是阿庫斯,我們就去阿庫斯。”

長腳當沒聽見一樣續道:“我覺得,最好掉頭返回加基斯。我們離最終目的地還有一半多路程,折返的話,食水綽綽有餘。運氣好點——”

“付你的錢難道不是全程?”

“好吧,呃,的確是,但——”

“阿庫斯。”

領航員眨眨眼。“好吧,好吧,看來你下定了決心。果斷,無畏,一往無前,這是你的天賦;但另一方面,謹慎,智慧,經驗豐富,卻都是我的天賦,而且無疑這種情況下我——”

“阿庫斯。”羅根低吼。

長腳話剛說到一半,愣了半晌,悻悻地閉嘴。“好吧,我們沿路回平原,然後向西到達那三個湖,阿庫斯就在湖泊盡頭。但這趟旅程漫長又危險,尤其冬日漸近,那裡——”

“很好。”沒等領航員說完,羅根轉身就走。對付他最簡單。羅根舔舔牙,走向菲洛。

“巴亞茲他……”他努力尋找合適詞彙,“暈了。不知要暈多久。”

她點點頭:“我們繼續?”

“呃……我覺得……繼續原計劃。”

“行。”她從石頭上起身,把弓背到肩上,“最好馬上走。”

比預期的輕鬆,簡直有點太輕鬆了,他不禁懷疑她是不是又想趁機開溜。說實話,他自己都想溜。“我還不清楚最終目的地。”

她嗤之以鼻,“我也不清楚。你來問我算是進步,你做主吧,”她轉身朝馬群走,“反正我從不信任那禿頂混蛋。”

剩下路瑟。他還是背對眾人,耷拉雙肩,一副可憐樣,羅根看見他頭側肌肉抽搐。

“你沒事吧?”

路瑟似乎沒聽見他說話。“我想戰鬥,我想戰鬥,我也知道怎麼做,我手握武器。”他惱火地一拍劍柄,“卻像個無助的孩子!為什麼我動不了?”

“你為這煩惱?死者在上,孩子,很多人第一次都這樣!”

“真的?”

“比你以為的多。至少你沒尿褲子。”

路瑟揚起眉毛。“有人尿褲子?”

“比你以為的多。”

“你的第一次……也動不了嗎?”

羅根皺眉:“不,殺人對我來說輕而易舉,一直如此。相信我,你很幸運。”

“可我啥也沒做,差點被殺。”

“好吧,”羅根只得承認,“是有這種可能。”

路瑟頭更低了,羅根拍拍他胳膊。“但你沒被殺!開心點,孩子!你很幸運!你還活著,不是嗎?”對方可憐兮兮地點頭,羅根環住他肩膀,領他走向坐騎,“你有機會改過自新。”

“改過自新?”

“當然。只要活著,就有機會改過自新,生活就是如此。”

羅根翻身上馬,只覺僵硬酸疼。因一路騎行而僵硬,因峽谷裡的戰鬥而酸疼。幾塊碎石擱到他後背,還有塊正砸腦袋上,簡直糟透了。

他環視其他人。他們都上了馬,看著他。四張截然不同的面孔,卻帶著某種相似的神情。他們在等他發話。為什麼他們覺得他知道答案呢?他吞口口水,一踢馬肚。

“出發。”

蘭迪薩王子的決心 Prince Ladisla's Stratagem

“您真不需要常來這兒,威斯特上校,”派克暫時放下錘子,熔爐的橙光映在他眼中,汗涔涔的臉閃閃爍爍,“惹人閒話。”

威斯特緊張地一笑,“這是整個該死的營地中最暖和的地方。”理由充分,卻不真實,應該說這是整個該死的營地中唯一沒人會來找他的地方。人們餓了,凍了,沒水了,缺武器了,不知該做什麼了,甚至病死凍死要埋了……沒有威斯特,連死人都入不了土。從早到晚,人人離不開他——除了派克和他女兒,還有其他罪犯。他們看來各安其位,於是他們的鍛爐便成了他的避難所。這裡的確吵鬧、擁擠、煙塵滾滾,但也十分可貴,他覺得比王子和王子的參謀團好太多。待在罪犯中感覺更……真實。

“你又擋路了,上校。”凱茜從他身邊皺眉擠過,一隻戴手套的手拿著一把鉗子,燒紅的刃面泛著橙光。她將鉗子浸入水,來回翻轉,蒸汽噝噝騰起,籠罩了她。威斯特看著她敏捷熟練的動作,看著她水珠包裹的健碩胳膊、脖頸和被汗水漿硬的黑髮,真不敢相信之前把她錯認成男孩。她打鐵的技術或許跟男人一樣純熟,但她臉部的輪廓——別提胸部、腰部和後背的曲線,都散發出成熟的女人味……

她回頭看了一眼,正迎上他的目光。“您不去練兵嗎?”

“沒我他們十分鐘也散不了架。”

她抽出變得黑冷的鉗子,“嘩啦”一聲扔到磨石旁的案子上。“你確定?”

或許她是對的。威斯特深吸一口氣,長歎一聲,不情願地轉身穿過棚屋門,回到營地。

冬日空氣噬咬著烤暖的臉,他豎起衣領,抱緊雙臂,費勁地走在營地主路上。聽夠鐵匠棚的敲敲打打,夜裡的營地顯得死寂,他聽見凍土裹住靴子的聲音,聽見喉頭艱難的呼吸,還有遠處某個走夜路的士兵發出的低聲咒駡。他停下腳步抬頭看天,手掌呵氣取暖。夜空舒朗,群星璀璨,宛如黑色帷幕上的閃光沙粒。

“真美。”他喃喃自語。

“你會習慣的。”

是三樹,他和狗子並肩穿過附近的帳篷。夜色模糊了他的臉,月光下就像佈滿黑色凹凸的懸崖,但威斯特還是看出情況不對。北方老漢心情愉快時也不會展顏歡笑,而現在他眉頭深鎖。

“幸會。”威斯特用北方語說。

“你真這麼想?貝斯奧德離你的營地不過五天。”

寒氣仿佛一下子灌進威斯特的外套,讓他渾身打顫。“五天?”

“若我們走後他留在原地的話。這不大可能,貝斯奧德的性子待不住。若他向南挺近,或許只有三天,或許更短。”

“他有多少人?”

狗子舔舔雙唇,冷氣將他的吐息凝成白霧,籠在他瘦削的臉旁。“我估算有一萬人,可能後頭有更多。”

威斯特覺得更冷了。“一萬?那麼多?”

“大約一萬,大部分是農兵。”

“農兵?輕步兵?”

“輕裝上陣,但也比你這裡的雜碎強。”三樹陰沉地掃了一眼周圍破破爛爛的帳篷,帳前潦草的營火已快熄滅,“貝斯奧德的農兵經過戰火洗禮,像堅韌的木頭,那些雜種可以跑上一整天,然後接著打仗。他們有矛、有箭,並經過充分訓練。”

“他們還有親銳撐腰。”狗子低聲說。

“這個自然,親銳有精良的鎖甲和利器,馬匹也充足,親銳之上無疑還有眾多有外號的,經過精挑細選,不乏優秀頭目。貝斯奧德似乎還得到東方的奇怪氏族的支持,是卡裡娜河以東的野人。他肯定把毛頭小子留在北邊作誘餌,親率精銳南下攻擊你們最弱的一環。”老戰士濃眉下的目光再度陰沉地掃視周圍的破敗帳篷,“無意冒犯,但你們半點勝算都沒有。”

這是最糟糕的情形。威斯特吞口口水。“他們行軍速度有多快?”

“非常快,探子頂多後天就到,大軍或許再隔一日。當然,前提是他們直沖我們而來,這很難說。說不定貝斯奧德會在下游過河,繞到後面。”

“繞到後面?”正面尚且擋不住,“他怎麼知道我們在這兒?”

“貝斯奧德預測敵人很有一套,判斷很准。此外,這雜種還很幸運,又喜歡冒險。打起仗來沒什麼比運氣更重要了。”

威斯特眨眨眼,掃視周圍。一萬身經百戰的北方人正撲向他們岌岌可危的營地,幸運且無法預料的北方人,而他能讓這些懶散的徵兵從泥地裡爬起來站成隊就不錯。這將是一場屠殺,這將成為另一個黑井村。但至少他得到了警報,他有三天時間準備抵抗——或者更好,準備撤退。

“我們立刻去見王子。”他說。

威斯特掀開帳簾,舒緩的音樂和溫暖的光迎面撲來,掃開寒夜。他不情願地彎腰進門,兩名北方人緊跟在後。

“死者在上……”三樹嘴巴大張,低聲驚歎。

威斯特差點忘了王子的住處在陌生人眼裡有多奇特,尤其是對奢侈毫無概念的人。這裡不像帳篷,更像是紫色布匹搭的宮殿,約十跨高,周圍掛著斯提亞織錦,地上鋪著坎忒地毯,傢俱也都像是宮中原物。巨大的雕花衣櫃和鍍金箱子裝滿王子數不清的華服,足夠一整隊花花公子穿,而他的四柱床比營地裡大部分帳篷都大。角落裡,一個鋥亮的桌子被美味佳餚壓得搖搖欲墜,金銀盤子在燭火下閃爍。難以想像,幾百跨外的人還在忍饑挨餓,擁擠受凍。

蘭迪薩王太子懶散地坐在巨大的黑木椅裡,椅子墊著紅絲軟墊,猶如王座。他一手勾著空酒杯,另一隻手隨遠處角落傳來的輕柔音樂前後打拍子,四位元樂師在角落裡吹、彈或拉著閃亮樂器。王子周圍還坐著四位參謀,他們衣著時髦,但看起來有些無聊。年輕的薩蒙德伯爵正在其列,過去幾周,威斯特已把他列為世界上最討厭的人。

“這對您很有好處,”薩蒙德扯著嗓子告訴王子,“跟大家同甘共苦,贏得士兵們的信賴——”

“啊,威斯特上校!”蘭迪薩王太子尖聲道,“還有兩個北方探子!很高興見到你們!快來吃點東西!”他軟綿綿地朝桌子指指,渾身酒氣。

“謝謝殿下,我吃過了。我有重要消息——”

“喝點兒酒吧!你們都要喝啊,這可是上等葡萄酒!瓶子哪兒去了?”他在椅子下胡亂摸索。

狗子已走到桌邊,俯身嗅食物,就像只……狗。他髒兮兮的手指從盤裡拈起一大片牛肉,小心折好後一口吞下。薩蒙德看著他,輕蔑地撇嘴。這通常會讓人尷尬,但憂心忡忡的威斯特顧不得了。

“貝斯奧德離我們只有五天行程,”他幾乎在喊,“帶著精銳部隊!”

樂師琴弓一顫,發出刺耳的不和諧音。蘭迪薩猛地抬頭,差點從椅子上滑下,薩蒙德等人也一下子正襟危坐。

“五天。”王子低聲說,興奮得嗓子都啞了,“真的?”

“可能只有三天。”

“有多少人?”

“敵軍約有一萬,且身經百戰——”

“太棒了!”蘭迪薩重重一拍扶手,仿佛那是北方人的臉,“我們跟他們勢均力敵!”

威斯特哽住了。“數量上或許,殿下,品質可不行。”

“得了吧,威斯特上校,”薩蒙德低沉地說,“聯合王國的漢子一個頂他們十個。”他順著鼻子挑釁地看向三樹。

“黑井村已證明這種話有多虛妄,況且當時我們的人吃飽喝足、受過訓練、裝備精良,現下除了王軍,其他人什麼都沒有!我們應趕快組織防禦,並準備撤退。”

薩蒙德嗤之以鼻。“在戰爭中,”他輕鬆反對,“最危險的莫過於太謹慎。”

“應該是太不謹慎!”威斯特吼道,怒火在眼睛後面躍動。

他沒來得及爆發,蘭迪薩王子插進來。“諸位,別吵了!”他騰地躍起,眼裡充滿惺忪醉意,“我決定了!我們這就渡河,攔住這幫蠻子!他們想來個出其不意?哈!”他使勁揮了揮空酒杯,“就給他們個出其不意!把他們一路趕出邊界!在伯爾元帥駕前立下頭功!”

“可是,殿下,”威斯特嚇傻了,結結巴巴地說,“元帥閣下明令我們守在河這邊——”

蘭迪薩輕輕搖頭,好像在驅趕蒼蠅。“要把握命令的精神,上校,而非咬文嚼字!只要能打擊敵人,他又有什麼好說!”

“這他媽是群白癡。”三樹抱怨,幸好用的北方語。

“他說什麼?”王子問。

“呃……他贊同我留在原地的意見,殿下,並說要向伯爾元帥求援。”

“他真這麼說?我還以為北方人都是火爆脾氣!好吧,威斯特上校,你轉告他,我決心已下,不容更改!我們要主動出擊,給所謂北方之王一點顏色看!”

“好樣的!”薩蒙德喊道,在厚地毯上重重跺了下腳,“太棒了!”其他參謀愚蠢地附和著。

“將他們趕出邊界!”

“好好教訓他們一頓!”

“太棒了!帥呆了!還有酒嗎?”

威斯特挫敗地握緊雙拳。再尷尬,再無謂,也不能就此放棄。於是他單膝跪地,緊扣雙手,盯著王子,試圖調動所有感情:“殿下,我請求您,我懇求您,我祈求您,收回成命吧。眾人的生死,都在您一念之間。”

王子咧嘴而笑:“這是指揮官應負的責任,我的朋友!我明白你初衷高尚,但我必須贊同薩蒙德的意見。無畏是戰爭中的美德,無畏是我的決心!靠著無畏,哈樂德大王建立了聯合王國,靠著無畏,克什米國王征服了安格蘭!我們會做得更好!我們會大敗北方人,走著瞧。去下令吧,上校!第一縷晨光照亮大地時,我們出發!”

威斯特研究過克什米的戰爭,其成功只有十分之一歸功於無畏,剩下是審慎計畫、對下屬的關心及對細節的把握。沒有這些,無畏是自取滅亡。但現在說這些已毫無意義,只會惹惱王子,失去自己殘存的一絲影響力。他就像個看著房子著火的人,麻木,難過,無能為力。他別無選擇,只能去下令,然後盡力把方方面面料理好。

“好的,殿下。”他勉強低聲答應。

“好的!”王子哈哈大笑,“我們達成了共識!帥呆了!停下這曲子!”他沖樂師叫嚷,“來點兒激情的!熱血的!”四名樂師輕鬆換到一首歡快的進行曲上。威斯特轉身蹣跚出帳,絕望讓他四肢沉重,帳外夜色冰冷。

三樹緊隨其後。“死者在上,我真搞不懂你們!我們那裡誰當頭兒是掙來的!人們追隨誰,是因為知道他的價值,尊重他,是因為他與大家同甘共苦!連貝斯奧德都是!”他在帳前大步來回,揮舞著一雙大手,“你們卻選個最不懂事的來領導,讓最蠢的傢伙發號施令!”

威斯特無言以對,無從反駁。

“那蠢貨將把你們統統帶進墳墓!你們統統會入土,我他媽才不會讓小子們跟著去送死。我為別人的錯誤付出過代價,我為那雜種貝斯奧德失去了太多!行了,狗子,這艘白癡的船沒有我們也會沉!”他轉身消失在夜色中。

狗子聳肩。“也沒那麼糟啦。”他神秘兮兮地靠過來,手伸進口袋,掏出什麼東西。一整條清蒸鮭魚出現在威斯特眼前,無疑來自王子的餐桌。北方人笑道:“我拿了條魚!”然後他隨三樹離開,把威斯特一人留在寒冷的山腰,身後的寒氣中還飄蕩著蘭迪薩的進行曲。

日落之前 Until Sunset

“哎!”一隻粗糙的手將格洛塔從熟睡中搖醒。他小心翼翼挪回側睡的頭,咬緊牙關抵抗脖子的疼痛。我死了嗎?他打開一條眼縫,噢,似乎沒有,但願下次。維塔瑞俯視著他,射過窗戶的晨光勾勒出她根根直立的深色頭髮。

“好吧,維塔瑞刑訊官,我知道我的魅力你無法抵抗。不介意的話,我們只能採用女上位。”

“哈,哈,很好笑。古爾庫大使來了。”

“什麼?”

“大使。聽說是皇帝親自派來。”

格洛塔一陣驚慌:“人呢?”

“正在堡城和理事會談判。”

“媽的!”格洛塔咆哮著跳下床,殘廢的左腳陣陣劇痛,他不予理會,“他們為何不叫我?”

維塔瑞皺眉低頭看他:“或許他們不願你插手。有這可能嗎?”

“見鬼,人怎麼來的?”

“打著和談旗幟坐船來的。維斯布魯克說有責任接待對方。”

“責任!”格洛塔啐口唾沫,一邊將褲子拉上麻木顫抖的腿,“不要臉的胖子!人來了多久?”

“久到足以勾搭上理事會,如果這是他的目標。”

“媽的!”格洛塔哆嗦著努力扣好襯衫。

毋庸置疑,古爾庫大使頗具皇家風範。

他有只帥氣的鷹鉤鼻,明亮的雙眼充滿智慧,又長又細的鬍子經過精心修剪,拖地白袍和長頭巾上有亮閃閃的金線裝飾。他細瘦身材,脖子長,身高驚人,全身挺得筆直,高揚起下巴,擺出居高臨下俯瞰眾生的姿勢,讓這個華麗高大的房間都顯得簡陋低矮了。他簡直可以扮成皇帝。

格洛塔清楚地意識到自己苦著臉、拖著腳、渾身大汗地進入會議室時,和此人對比顯得有多麼猥瑣不堪。醜烏鴉對靚孔雀。幸運的是,勝利並不總屬於光鮮的一方。

長桌旁出人意料地空曠,在場的只有維斯布魯克、埃澤和科斯騰·唐·烏爾莫斯。見他出現,他們都不太開心。當然不開心了,雜種們。

“總督大人沒來?”格洛塔叫道。

“我父親身體有恙。”烏爾莫斯咕噥。

“真遺憾你不能在病床邊盡孝。卡哈亞呢?”沒人回答,“這種事不讓他參與,呃?”他蠻橫地朝大使一點頭。“他們仨一心為公,早飯也顧不得吃。敝人是格洛塔主審官——不管你之前聽說過什麼,這裡由我當家。我必須為遲到致歉,沒人通知我你來訪。”他怒視維斯布魯克,將軍不敢直視他的眼睛。這就對了,虛榮的白癡,我不會忘記這回的。

“我是沙巴德·阿·伊薩克·佈雷艾。”大使的通用語說得字正腔圓,跟他的外貌一樣威嚴、有力而傲慢,“我是理應君臨全南方、擁有偉大的古爾庫和所有坎忒人的土地、被環世界其他各地人民愛戴和恐懼、由真神的右臂先知卡布林親手塗抹聖油的大皇帝奧斯曼-烏-多沙派來的使節。”

“很好。我理應鞠躬致敬,可惜起床匆促,背都挺不直。”

伊薩克微微冷笑:“你這可是光榮的戰傷。我此行是來受降的。”

“是嗎?”格洛塔拖過最近的椅子,一屁股坐上去。我他媽一秒也不想站了,便宜了這高瘦白癡。“按道理,不是該分出勝負後再談嗎?”

“分出勝負?”大使踏著瓷磚走到窗前,“半島上擺好五個軍團,足有二萬把長矛,而這不過是帝國大軍的滄海一粟。皇帝陛下的士兵比大沙漠的沙粒還多,阻擋我們好比阻擋海潮,而你們對此心知肚明。”他雙眼驕傲地掃過不敢直視他的理事會眾人,帶著尖銳的蔑視停在格洛塔身上。自信不戰而勝的眼神。沒人能指責他這麼想。或許他是對的。

“白癡和瘋子才會頑抗。你們粉佬不屬於南方,皇帝陛下慷慨地允許你們離開,開城就能活命。你們可以坐上你們的小船,返回你們的小島,並記住奧斯曼-烏-多沙的仁慈。真神與我們同在,你們毫無希望。”

“噢,我可不確定,上場戰爭我們也挺過來了。想必大家都記得烏利齊城的陷落,至少我記憶猶新。那裡燒得多旺啊,尤其是神廟。”格洛塔聳聳肩,“當時真神肯定不在場。”

“當時……可上場戰爭還有其他戰鬥,我想你對其中某次交手同樣記憶猶新——某位年輕軍官在某座橋上被我們俘虜的那次。”大使笑道,“真神無處不在。”

格洛塔眼皮直跳。他知道我。他還記得被古爾庫長矛刺中時的震驚。震驚和失望,當然最主要是痛。你並非所向無敵。他還記得人立的馬將他掀下地,疼痛加劇,震驚變為恐懼。他在靴子和屍體間爬行、喘息,嘴巴被泥土和帶鹹味的血塞得滿滿的。他還記得利刃砍入大腿的滋味,恐懼變為驚惶。他還記得他們從那座橋上拖走尖叫嘶喊的他。當晚,他們開始問問題。

“我們勝利了,”格洛塔說。他只覺口乾舌燥,嗓音沙啞,“我們證明自己才是強者。”

“世易時移,眼下你的國家正在討伐冰雪皚皚的北方,將你置於極端不利的境地。你不能違背戰爭的首要法則:決不兩線作戰。”

他的理論很難反駁。“達戈斯卡的城牆阻止過你們。”格洛塔說,但連自己聽來也不那麼肯定。很難說是強者的聲音。他感覺烏爾莫斯、維斯布魯克和埃澤都盯著自己,這讓他起了身雞皮疙瘩。他們在盤算誰占到上風。回頭我會好好收拾他們。

“某些人似乎對這裡的城牆抱有不切實際的幻想,也罷,我日落時來聽答覆,皇帝陛下的慷慨條件只在今天有效,過時作廢。陛下很仁慈,但陛下的仁慈也有限度。你們必須在日落之前決定。”他大步走出房間。

格洛塔等到大門關上,才緩緩轉動椅子,面對理事會眾人。“這他媽怎麼回事?”他朝維斯布魯克咆哮。

“呃……”將軍扯扯汗津津的領子,“身為軍人,我有責任接待非武裝的敵方代表,以便聽取其條件——”

“瞞著我聽取?”

“我們知道你不想聽!”烏爾莫斯叫道,“但他說的沒錯!縱然百般努力,也改變不了敵眾我寡的現實,而安格蘭戰局一天不明朗,我們就一天得不到救援。我們不過是虎視眈眈的大國靴子上的一根刺,趁還有幾分本錢時妥協是明智之舉。相信我,城市陷落定會玉石俱焚!”

說的沒錯,但審問長閣下不會同意,我的任務也不是趁還有幾分本錢時妥協。“你還沒發言呢,埃澤會長。”

“身為女流,我原本對軍事一竅不通。但實事求是地說,對方算得上仁慈。有件事確鑿無疑:倘若拒絕,而古爾庫人陷城,必將發生殘酷的屠殺,”她抬頭望向格洛塔,“屆時無人倖免。”

說得也沒錯,對於古爾庫人的仁慈我可是瞭若指掌。“所以你們仨打算簽字投降?”他們面面相覷,一言不發,“完全不考慮投降之後,對方可以不顧這一紙空文?”

“我們考慮過,”維斯布魯克說,“但他們之前遵守過協議,所以我們希望……”他低頭看桌面,“這總比一無所有強。”看來你對敵人比對我有信心。也罷。

格洛塔抬手擦去眼角汗水。“我明白了。容我認真考慮古爾庫朋友的條件,日落之前給他答覆。”他晃著身子,費勁地站起來。

“認真考慮?”跛行在室外長廊時,維塔瑞在他耳旁嘶聲問,“你他媽認真考慮?”

“沒錯,”格洛塔回敬,“我做了決定。”

“你讓這幫蠕蟲幫你做了決定。”

“咱倆誰也別干涉誰。我不管你怎麼跟審問長打小報告,你也別管我如何應付這幫蠕蟲。”

“我別管?”維塔瑞一把抓住他胳膊,格洛塔的瘸腿不禁踉蹌了幾下——她比看上去要強壯,強壯得多,“我告訴蘇爾特你能應付!”她沖他當面叫囂,“不戰而降,我倆都得掉腦袋!我當然要管自己的腦袋,瘸子!”

“別大驚小怪。”格洛塔喝道,“我也不想成為碼頭邊的屍體,但形勢微妙,先穩住他們,他們才不會鋌而走險,直到我準備妥當——記住,這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跟你解釋。把你該死的爪子拿開!”

她沒放手,反而抓得更緊,像毒蛇咬緊格洛塔的胳膊。她眯起雙眼,眼角雀斑折出憤怒的皺紋。難道我錯看了她?難道她打算割我喉嚨?想到這,他幾乎咧嘴而笑。但塞弗拉適時走出長廊遠端的陰暗角落。

“瞧您二位,”他踮著腳尖走近,“我一直覺得愛情的火花總是出人意料,化腐朽為神奇。想到岩石裡也能盛開鮮花,”他雙手按胸,“我的心暖洋洋的。”

“逮著了?”

“當然,他剛出門就被我們拿下。”

維塔瑞突然鬆手,格洛塔將之掃開,跛行前往囚室。“愣著幹嗎?”走到半途他回頭喊,撓了撓被抓得瘀青的胳膊,“來把所見所聞寫進給蘇爾特的下一份報告。”

巴德·阿·伊薩克·佈雷艾坐下之後風度大減——尤其是坐在堡城地下封閉悶熱的囚室裡一張傷痕累累、污漬點點的椅子上。

“平等談判不好嗎?你高高地杵在那裡,瞧得我心慌。”伊薩克冷笑一聲轉開臉,仿佛搭理格洛塔有失身份。就像被乞丐糾纏的富翁。但我們很快會打消他的幻想。

“我們得知城內有內應,而且就在理事會。很可能就是那三位收下你小小的最後通牒的正派人之一。你得告訴我是誰。”沒有回應。“我很仁慈,”格洛塔揮舞雙手叫嚷,模仿大使不久的神態,“但我的仁慈也有限度。快說。”

“我打著和談旗幟前來,身負皇帝陛下親自交托的使命!傷害一位非武裝的使節是對戰爭法則的粗魯踐踏!”

“和談旗幟?戰爭法則?”格洛塔咯咯笑。塞弗拉跟著他咯咯笑。維塔瑞也跟著他咯咯笑。弗羅斯特保持沉默。“你在說什麼啊?童話故事留給維斯布魯克就夠了,這可是成年人的遊戲。誰是叛徒?”

“我可憐你,瘸子!等我們攻下城市——”

省省吧,可憐可憐你自己。弗羅斯特的拳頭幾乎無聲地陷進大使的肚子。大使雙眼暴凸,嘴巴大張,近乎嘔吐般乾咳了一聲,吸了口氣又繼續咳。

“很奇妙,對不對?”格洛塔興致勃勃地看著大使掙扎吸氣,“無論高矮胖瘦,天才笨蛋,對拳頭的反應都一樣。上一秒還自以為權傾天下,下一秒就連氣也喘不過來。有時,權力不過是我們腦海中的觀念,你的人在你的皇帝的皇宮底下教會了我這個道理。皇宮底下沒有戰爭法則。你既知道那次交手、那位軍官和那座橋,就該清楚我也曾坐在你坐的椅子裡。不過我們有一點區別:我是任憑擺佈,你還可自救。只消供出內應,我就饒你一命。”

伊薩克終於找回呼吸。一拳打消他一大半傲慢,收穫頗豐。“我不知道什麼內應!”

“是嗎?你的主人皇帝陛下派你來談判沒亮底牌?不太可能吧。如果是這樣,那你對我們就一點用也沒有了,不是嗎?”

伊薩克吞了口唾沫:“我不知道什麼內應。”

“我們走著瞧。”

弗羅斯特粗粗的白拳頭揍進大使的臉——若白化人沒馬上給大使另一邊臉又一記老拳,大使定會向側面翻倒。現在大使被向後打出椅子,鼻樑碎了。弗羅斯特和塞弗拉拽他起來,將不住痙攣的他扔回椅子裡。維塔瑞交疊雙臂,看得津津有味。

“我知道這很痛苦,”格洛塔說,“但若痛苦時間不長還能忍受。比如只有今天,只到日落之前的話。要讓人迅速合作,須令其患得患失,感受到不可逆轉的傷害。我早知道。”

“嘎!”大使慘叫著在椅子裡掙扎。塞弗拉用大使肩頭的白袍擦擦匕首,把大使的耳朵丟上來。它突兀地躺在木桌面上,一個血肉模糊的半圓物體。格洛塔盯著它。在一個幾乎同樣悶熱難耐的地方,皇帝的僕人用數月時間把我打造成噁心扭曲的怪胎。也許人們以為以牙還牙,以眼還眼,報仇雪恨能帶來些許快感,但他什麼也沒感覺到。他伸伸瘸腿,膝蓋哢噠一聲,令他不由縮了縮身子,透過牙齒空洞吸了口氣。為什麼要幹這個?

格洛塔歎道:“下麵輪到腳趾。再來是手指、眼睛、手掌、鼻子,以此類推,你明白了嗎?至少要一小時才會有人注意到你失蹤,而我們可都是快手。”格洛塔沖切下的耳朵點頭。“屆時你身上的零件可能堆到一尺高。如若必要,我只會給你留下舌頭和心臟,最終你總會供出內應的。好吧,現在你想起什麼了嗎?”

大使喘著粗氣看著他,曾頗具皇家風範的鼻子裡流出的黑血淌落下巴,滴到身上。他嚇得無話可說,還是在思考下一步?都沒關係。“我受夠了。直接從手掌開始,弗羅斯特。”白化人應聲抓起大使的手腕。

“等等!”大使號叫,“真神保佑,等等!是烏爾莫斯,科斯騰·唐·烏爾莫斯,總督的兒子!”

烏爾莫斯。未免太明顯。但話說回來,最明顯的答案往往是正確答案。只要找到買主,那小雜魚連親爹都能出賣——

“還有那女人,埃澤!”

格洛塔皺眉:“埃澤?你確定?”

“一切都是她安排的!所有一切!”格洛塔緩緩吸吮牙齒空洞,嘗到苦味。失望的苦澀,還是不出意料的苦澀?她是他們中唯一有頭腦、膽量和資源叛國的。可惜。但美好的結局本不存在。

“埃澤和烏爾莫斯,”格洛塔咕噥,“烏爾莫斯和埃澤。骯髒的小陰謀終於水落石出。”他抬頭看向弗羅斯特。“你知道下面怎麼做。”

眾寡懸殊 Long Odds

山丘從草原上拔起,圓錐形山體像人造物。這大土丘突兀地立在一馬平川的草原上,菲洛不信任它。

風化的石頭在山頂大致圍成一圈,剩下的散在斜坡上,有的直立,有的橫躺,小的不及膝蓋高,大的約有兩人高。這些光禿禿的黑石傲立風中,古老、冰冷、滿腔怒火,菲洛皺眉看著它們。

它們似乎也皺眉看著她。

“這是啥地方?”九指問。

魁聳聳肩:“這裡很古老,極其古老,甚至比帝國更早。可能是一如出現以前,惡魔橫行天下時修建的。”他咧嘴一笑,“據我所知建造者就是惡魔。誰知道?這是不是某些被遺忘的神祇的廟宇?抑或墳墓?”

“我們的墳墓。”菲洛輕聲說。

“啥?”

“在那兒歇一下不錯,”她大聲說,“可以瞭望平原。”

九指皺眉抬頭。“行。就歇一下。”

菲洛站在石頭上,雙手叉腰,狹長的眼睛掃視平原。風掃過草原,卷起起伏長草宛若浪濤,碩大的雲層被撕裂、扭曲,在天上不停變幻。風也抽打著菲洛的臉,刺痛她的眼睛,但她不在意。

該死的風,總是如此。

九指站在她旁邊,眯眼看著冷冷的太陽。“有情況?”

“我們被跟蹤了。”那些人離得很遠,但她看得見。遙不可及的小小人影,針尖般的騎手穿行草海中。

九指臉色一變。“確定?”

“當然。你意外?”

“不。”九指放棄遠眺,揉了揉眼,“壞消息永遠不意外,只是讓人失望。”

“有十三人。”

“你能數清?我完全看不到。沖我們來?”

她舉起雙臂。“不然呢?可能是那嬉皮笑臉的混蛋費理斯找來的幫手。”

“見鬼。”他低頭看了眼停在山腳的馬車,“我們跑不掉。”

“是嗎?”她努努嘴,“你可以問問鬼靈的意見。”

“它們能說啥?告訴我們完蛋了?”他沉默片刻,“最好就等在這兒幹一仗。先把馬車拖到山頂。至少我們有座山,有石頭當掩體。”

“我也這麼想。我們還有時間佈置戰場。”

“很好。說幹就幹吧。”

鏟子插進地裡,發出尖銳的刮擦聲。如此熟悉。挖坑和挖墳,有什麼區別?

菲洛給形形色色的人挖過墳。他們是她的同伴,或者說接近于同伴;他們是她的朋友,或者說幾乎成為朋友;其中還有一兩個愛人——如果可以這麼稱呼的話。他們是土匪、殺人犯和奴隸,任何有理由憎恨古爾庫的人,任何有理由躲藏在惡土的人。

鏟子上下翻飛。

每當戰鬥結束,活下來的就得挖坑,為死去的同伴準備墓穴。把同伴們被蹂躪、被刺穿、被砍碎、被分解的屍體排成一排,墓穴也挖成一排。你要盡可能把坑挖深,再把他們扔進去,埋起來,讓他們在裡面安靜地腐爛,直到被遺忘,而你一人獨自上路。世事如此。

但在這裡,在這個佇立于奇怪原野中的奇怪山丘上,她還有時間,還有機會讓戰友活下去。是的。她聚起心中的輕蔑和怒火,不顧一切地握緊鏟子,試圖把握這點機會。

最最奇怪的是,她竟沒有放棄希望。

“你挖得好。”九指說,他站在坑邊低頭看她。

“常練。”她把鏟子插在地上,手撐坑沿跳出來,然後腿懸空坐在坑沿。沾滿汗水的襯衫黏在身上,臉上也全是汗,她用髒兮兮的手抹抹前額。他遞來水袋,她接過去用牙咬掉塞子。

“還有多少時間?”

她猛灌一口水,漱漱後吐掉。“得看他們。”她又灌下一口。“他們騎得快,照這樣下半夜或破曉時就能趕上。”她遞回水袋。

“破曉。”九指緩緩塞好塞子,“你說有十三人,呃?”

“十三。”

“我們有四個。”

“若領航員幫得上忙,五個。”

九指抓抓下巴:“不大現實。”

“那門徒?”

九指打個激靈。“不中。”

“路瑟?”

“他發怒了敢打人都謝天謝地,別說操傢伙。”

菲洛點頭。“那麼,十三對二。”

“眾寡懸殊。”

“非常懸殊。”

他深吸一口氣,盯著深坑。“如果你想溜,我大概不會怪你。”

“哈。”她哼了一聲。說來也怪,她完全沒這想法,“我會留下,看看結局。”

“好的。很好。我不會說用不上你。”

風在長草中瑟瑟,在亂石間嗚咽歎息。菲洛覺得這種時刻有必要說點什麼,但不知怎麼說。她一輩子不愛說話。

“說個事。我死了,你埋我。”她朝他伸出手,“成嗎?”

他挑起一邊眉毛:“成。”菲洛意識到,她很久沒有不帶傷人念頭地觸碰別人了。真奇怪,他的手抓住她的手,他的手指環住她的手指,他的手掌抵住她的手掌。溫暖。他沖她點頭。她也沖他點頭。然後他們鬆手。

“我倆都死了呢?”他問。

她聳肩:“那就讓烏鴉吃乾淨。都沒差。”

“是的。”他盯著斜坡嘀咕,“都沒差。”

光榮之路 The Road to Victory

威斯特站在俯瞰卡曼納河的高地上,旁邊有叢矮樹,冷風吹個不停,蜿蜒的佇列從他腳下經過——準確地說,是停在他腳下。

王軍整齊的方陣走在最前頭,一路暢通無阻。他們異常顯眼,盔甲在射出雲縫的蒼白陽光下閃閃發亮,軍官制服光鮮亮麗,紅金旗幟在每一連前方迎風招展。他們已過了河,並在對岸排好隊,跟河這邊形成鮮明對比。

貴族徵兵們早早啟程,個個躍躍欲試,無疑為能甩開糟糕的營地雀躍不已,但不到一小時就走亂了,年邁或鞋不好的開始掉隊,整個隊伍亂成一團。人們在半凍的泥裡一瘸一拐,不斷咒駡推搡兩旁的人,不斷踩到前面人的靴子。一個又一個營的隊伍扭曲伸展,從整齊的方陣變成一窩蜂,最後前前後後各單位編制都打亂了,只是雜亂無章地湧向前。一些人匆匆前進,另一些人原地茫然,整支軍隊就像條巨大、噁心的蚯蚓。

橋上則全然無序。各個散開的連隊同時擠向那狹窄通路,拼命推搡,嘴裡喋喋不休,疲憊不堪又火冒三丈。後面的人越堆越多,焦躁地想趕緊過去休息,但越擠速度就越慢。接著,一輛根本沒道理出現在橋上的貨車在橋上掉了個輪子,於是橋上的路成了羊腸小徑。沒人知道怎麼挪走它,也沒人去修它,大家只是認命地翻越或從旁擠過,也不管後面還有幾千人眼巴巴等著過橋。

河水洶洶,越來越多的人擠在泥濘的岸邊,摩肩接踵,長矛橫七豎八指向天空,軍官呵斥連連,而丟棄的行李和垃圾越來越多。長蛇般的隊伍還在麻木地蠕動,替橋前的亂局火上澆油。似乎沒人想到先讓隊伍停下來,儘管能不能停下都值得懷疑。

蘭迪薩王太子所部,在沒有遭受敵人任何壓力、還算平坦的路上走了一會兒就散了架。至於如何排兵佈陣,如何穿越樹林或複雜地形,威斯特想都不敢想。他用力閉上疲憊的雙眼,用手指揉揉,但等睜開眼,這恐怖滑稽的景象沒有消失。他真是哭笑不得。

身後馬蹄聲漸近,高大結實的加蘭霍中尉趕到。加蘭霍或許缺乏想像力,但騎術優秀,忠誠可靠,是威斯特心目中執行這任務的不二人選。

“加蘭霍中尉前來報到,長官。”大塊頭在馬鞍上轉身看向下方河流,“看來橋上出了點亂子。”

“意料之中。恐怕還只是開始。”

加蘭霍咧嘴笑道:“我軍有數量優勢,並且佔有出其不意——”

“數量或許均等。至於出其不意?”威斯特指著下面一點點挪向橋上的人群,聽到軍官們模糊、絕望的叫喊,“憑這群烏合之眾?十裡外的聾子都能聽到。就算敵人又瞎又聾,恐怕還沒等我們上戰場,也能聞到我們。光渡河就花去一整天,而這還不是最糟的,我認為兩軍指揮水準有天壤之別。王子做著春秋大夢,他的參謀團則不顧一切地趨炎附勢。”

“但我們的確——”

“恐怕我們都要賠上性命。”

加蘭霍皺眉。“夠了,威斯特,我可不想帶著這種念頭上戰場——”

“你不用上戰場。”

“不用?”

“從你的連挑六名好手,備足馬,火速趕往奧斯滕霍姆,再北上去找伯爾元帥。”威斯特從外套中取出一封信,“把這個交給元帥閣下。你就說貝斯奧德帶著大部分軍隊繞到他背後,而蘭迪薩王太子完全不聽勸阻,無視命令,決意渡過卡曼納河與北方人交戰。”威斯特咬緊牙關,“我軍行動全在貝斯奧德掌握之中,蘭迪薩王太子為顯示自己的英勇,將戰場選擇權拱手相讓。他說無畏是他的決心。”

“威斯特,情況真有這麼糟?”

“等你見到伯爾元帥,告訴他,蘭迪薩王太子肯定被打敗了,很可能全軍覆沒,奧斯滕霍姆門戶大開。他知道該怎麼做。”

加蘭霍盯著那封信,伸手要接,但又停住。“上校,我希望你派別人來執行這任務。我應該參——”

“你參戰於事無補,中尉,但送信卻可能挽回敗局。相信我,不是我偏私,這任務實乃重中之重,你去我信得過。明白嗎?”

大塊頭吞了吞口水,接過信,解開衣扣小心放進外套。“明白,長官,我定不負所托。”他調轉馬頭。

“還有件事。”威斯特深吸一口氣,“如果……我不幸罹難,一切結束後,你能不能給我妹妹帶個信?”

“夠了,你沒必要搞得這麼——”

“我想活下去,相信我,但這是戰爭,總得有人死。如果我回不去,請轉告阿黛麗……”他思索片刻,“轉告她,我對不起她。就這些。”

“沒問題。但我還是希望你親口對她說。”

“我也希望。保重。”威斯特伸出一隻手。

加蘭霍俯身緊握他的手。“你也保重。”他夾馬下坡,離開河邊遠去。威斯特盯著他的背影呆立片刻,然後重重歎了口氣,轉身走向橋的方向。

總得有人讓這見鬼的隊伍動起來。

必要之惡 Necessary Evils

太陽是掛在地峽城牆上的半個閃亮金盤,朝格洛塔行走的走廊投來橙光,高大的弗羅斯特刑訊官走在他身邊。他痛苦地跛行著,透過窗戶看見建築物在岩石上灑下長影——他幾乎能看出,隨著經過的每扇窗,陰影變得更長更模糊,太陽更冷更陰暗。很快它將完全沉沒。很快就是黑夜。

他在會議室門口停了一下,以穩定呼吸,緩和瘸腿的疼痛,舔舔牙齒空洞:“把袋子給我。”

弗羅斯特把袋子給他,一隻白手按在門上。“你系備好了?”白化人含糊地問。

前所未有的好呐。“開始行動。”

維斯布魯克將軍制服完美,坐姿僵硬,下巴微翹于高領子上,雙手不時緊張地互戳。科斯騰·唐·烏爾莫斯盡力擺出一副撲克臉,但不時伸出的舌頭暴露了他的緊張。埃澤會長挺直身子,雙手交扣於面前桌上,神態嚴肅。公事公辦啊。大顆紅寶石串成的項鍊在夕陽餘暉中閃耀。她沒花什麼時間就找到了更多珠寶。

會議室裡還有一人,那人沒有絲毫緊張。尼科莫·科斯卡靠在遠端牆上,雙臂環抱黑胸甲,離雇主不遠。格洛塔發現他佩了一把劍和一把長匕首。

“他來幹什麼?”

“事關重大,”埃澤平靜宣稱,“不容你獨斷專行。”

“他來確保你的發言權,呃?”科斯卡聳聳肩,掏起髒指甲。“由內閣十二位閣員全體簽署的委任狀又怎麼說?”

“若古爾庫人破城,你那張紙在皇帝的怒火面前毫無意義。”

“我明白了。所以你打算公然跟我、審問長閣下和國王陛下作對?”

“我只不過想聽聽古爾庫大使的條件,以做出理智判斷。”

“很好,”格洛塔上前打開袋子,“請聽。”伴著一聲悶響,伊薩克的腦袋滾到桌上。伊薩克面無表情,臉難看地鬆弛下去,睜開的眼睛四顧茫然,舌頭伸出嘴角。它在漂亮的桌子上笨拙地滾動,于明亮的拋光木面留下一串不規則的血跡,最後臉朝上停在維斯布魯克將軍面前。

或許有點太戲劇化,但依然激動人心。必須承認我的表演天賦。維斯布魯克張口結舌地看著血淋淋的人頭,嘴巴緩緩向下張開,接著他站起來朝後踉蹌了幾步,帶得椅子在瓷磚地上嘩嘩響。他舉起一根顫抖的手指指著格洛塔。

“你瘋了!瘋了!我們完了!達戈斯卡的男女老少!城破之後沒有半條生路!”

格洛塔露出無牙的笑容。“所以我建議從現在起大家把心思放在守城上。”他看向科斯騰·唐·烏爾莫斯,“除非為時已晚,呃?除非你已把城市賣給古爾庫人,無法回頭了!”

烏爾莫斯迅速瞥了瞥門口,瞥了瞥格洛塔,瞥了瞥驚恐的維斯布魯克將軍,又瞥了瞥默然矗立在角落的弗羅斯特,最後定格在依舊平靜安坐的埃澤會長身上。我們的小陰謀家要攤牌了。

“他知道了!”烏爾莫斯尖叫,推開椅子搖搖晃晃起身,朝窗邊走了一步。

“顯然。”

“做點什麼,該死的!”

“我早做了。”埃澤道,“此刻科斯卡的人控制了地峽城牆,在城壕上放下橋,打開城門迎接古爾庫人。碼頭、神廟乃至堡城本身,也已落入他們手中。”門外傳來輕微的金屬碰撞聲。“恐怕他們趕到門外了。很抱歉,格洛塔主審官,真的很抱歉。你完成了審問長閣下交代的所有任務,甚至還不止,但古爾庫人已經進城。你看,頑抗毫無意義。”

格洛塔抬頭看向科斯卡。“我能反駁嗎?”斯提亞人淡淡一笑,僵硬地鞠了一躬。“好吧,很抱歉讓你失望,但城門在卡哈亞教長及其親信祭司們手中。他說要他打開城門迎接古爾庫人‘除非真神親自下令’——這是他的原話。你帶來神諭了嗎?”埃澤的表情顯然是沒有。“至於堡城,為保護國王陛下忠實的臣屬,此地已收歸審問部管轄,你剛才聽到的聲音就來自我的刑訊官。說到科斯卡師傅的雇傭軍——”

“照您吩咐,主審官大人,他們在城牆上堅守崗位!”斯提亞人腳跟一碰,行了個完美的軍禮,“時刻準備迎擊來犯的古爾庫軍!”傭兵朝下咧嘴笑看埃澤,“很抱歉,您一定能理解我在關鍵時刻不再為您效勞的苦衷,會長,對方出價更高。”

接下來是一段震驚的沉默。維斯布魯克像被閃電劈中一樣呆了。烏爾莫斯睜大眼睛左顧右盼,他又退了一步,而弗羅斯特朝他大步走去。埃澤會長的臉失去了血色。打獵結束了,狐狸被逼進了死角。

“你不該吃驚,”格洛塔舒舒服服坐進椅子,“尼科莫·科斯卡以背信棄義聞名環世界,老天爺作證,他就沒幾次不背叛雇主。”斯提亞人笑著又鞠一躬。

“不是他背信棄義,”埃澤呢喃,“而是你的錢,讓我吃驚。你哪兒搞到的錢?”

格洛塔咧嘴笑道:“世界充滿驚喜。”

“該死的臭婊子!”烏爾莫斯大叫。他劍剛抽出一半,弗羅斯特的白拳頭已打中他下巴,將他立刻打暈,震飛到牆上。大門幾乎同時打開,維塔瑞帶著六七名刑訊官沖進會議室,個個武器在手。

“沒出亂子吧?”她問。

“正要收工咧。麻煩把這垃圾拖出去,弗羅斯特?”

白化人抓住烏爾莫斯的腳踝,拖過地板出了會議室。埃澤眼看總督之子鬆弛的臉刮過瓷磚地,又看向格洛塔。“你想怎樣?”

“送你去牢房。”

“然後?”

“走著瞧。”

他朝刑訊官們打個響指,用拇指比比門的方向。兩名刑訊官沉重地走到桌邊,抓住商人女王的手肘,無情地將之拽出門外。

“那麼,”格洛塔看向維斯布魯克,“誰還想接受大使先生的條件?”

沉默整場的將軍猛地閉上嘴,深呼吸,僵硬地立正:“我是個軍人,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若我收到的命令是堅守達戈斯卡至最後一兵一卒,我願在此灑下最後一滴熱血。我向您保證,我對他們的陰謀一無所知。我的行為或有莽撞之嫌,但我一直謹守本分,為國王陛下的最大利益——”

格洛塔揮揮手。“行了,廢話少說。”我剛失去半個理事會,最好見好就收。“古爾庫人無疑將在明天日出時進攻,去安排城防吧,將軍。”

維斯布魯克閉眼吞口口水,擦擦額頭的汗。“我不會辜負您的信任,主審官大人。”

“我相信你不會。去吧。”

將軍匆匆離開,仿佛害怕格洛塔改主意。大多數刑訊官也出去了。維塔瑞彎腰拾起被烏爾莫斯踢翻的椅子,輕輕放回原位。

“漂亮,”她兀自緩緩點頭,“真漂亮。我很欣慰一直以來沒看錯你。”

格洛塔嗤之以鼻:“你想像不出我有多不在乎你的看法。”

面具下她雙眼充滿笑意:“這與我的看法無關,我只說你幹得漂亮。”說完她轉身信步走出房間。

只剩他和科斯卡。傭兵靠著牆,雙臂漫不經心交疊在胸甲前,朝格洛塔淡淡一笑。他一直在好整以暇地看戲。

“我看您在斯提亞會如魚得水,您表現出……殘酷的決心?這形容準確嗎?無論如何,”他誇張地一聳肩,“非常樂意為您效勞。”直到別人出價更高,呃,科斯卡?傭兵朝桌上首級揮手。“您要我做點什麼嗎?”

“插到地峽城牆最顯眼的地方,讓古爾庫人明白我們的決心。”

科斯卡舔舔舌頭。“插在槍上,呃?”他抓住伊薩克的長鬍子,“您真時髦。”

大門關上,會議室只留下格洛塔。他揉揉僵硬的脖子,在染血的桌子下伸了伸瘸腿。頗有成果的一天,但只是開始。高窗之外,太陽終於落下達戈斯卡。

黑雲壓城。

亂石間 Among the Stones

第一縷晨曦灑向平原,光線鑽出厚重雲層,描摹出古石的輪廓,黯淡光芒在東方地平線閃耀。這一幕,是常人——至少是傑賽爾——很少看到的。若在家裡,他此刻正在臥室溫暖的床上酣睡。但昨晚無人入睡,他們枯坐在靜謐中、夜風中,寒氣中、黑暗中,努力辨認草原上的人形,然後等待。等待黎明。

九指皺眉看著初升的太陽。“差不多了。他們快來了。”

“是的。”傑賽爾木然道。

“聽著,你留在這兒看馬車。他們人多,很可能繞到後面。你留下,懂嗎?”

傑賽爾吞口口水,喉頭發緊,腦子裡想的都是:不公平,太不公平!他這麼年輕就要死。

“很好,我和她去山前,藏到亂石間,估計大部分人會打那來。遇上麻煩你就喊,若我們沒來,哎……你盡力而為吧。我們可能正忙著,也可能死了。”

“我害怕。”傑賽爾說。他本不想說,但現在似乎沒什麼打緊了。

九指只點頭。“我也怕。我們都怕。”

菲洛掛著恐怖的微笑,緊了緊胸口的弓弦,把劍帶扣緊一格,又拽拽箭袋,活動手指,撥動弓弦,每個動作都乾淨利索,躍躍欲試。她將投入一場有去無回的戰鬥,但傑賽爾覺得她跟他要去阿杜瓦的酒館一夜銷魂時一樣精神。朦朧晨光裡,她的黃眼睛興奮得閃閃發亮,好像等不及要開戰。他從沒見她如此開心。“她看起來不怕。”他說。

九指皺眉看她。“呃,或許她不怕,但我不打算學她。”他瞅了她一會兒,“有些人身處險境的時間太久,以至於只有死亡在耳邊呼嘯時,才覺得自己活著。”

“好吧。”傑賽爾嘀咕,他看著劍帶扣子和雙劍閃亮的把手就噁心。他又吞口口水,該死,他從沒有這麼多口水。

“試著想點別的。”

“比如?”

“不想這個就行。你有家吧?”

“父親和兩個兄弟。我不知道兄弟們喜不喜歡我。”

“那就去他們的吧。有孩子沒?”

“沒。”

“老婆?”

“也沒。”傑賽爾撇撇嘴。他把生命都揮霍在玩牌和樹敵上了,沒人會想念他。

“愛人呢?別說沒姑娘等你。”

“呃,可能……”他估計阿黛麗早和別人在一起了,她似乎從未多愁善感過。也許他該向她求婚,那樣至少會有人為他哭泣。“你呢?”他轉移話題。

“啥?家嗎?”九指皺眉,陰沉地摩挲著中指斷樁,“我有過一個,現在又有了一個。你沒法選擇自己的家,只能接受它,隨遇而安。”他指指菲洛,指指魁。“看到了嗎?她,他,還有你?”他拍拍傑賽爾的肩膀,“你們現在是我的家人,我今天不想失去任何一個兄弟,懂嗎?”

傑賽爾緩緩點頭。你沒法選擇自己的家,只能隨遇而安。醜怪蠢笨,臭氣熏天,現在看來都沒關係。九指伸出手,傑賽爾也伸出手,兩隻手緊緊交握。

北方人咧嘴笑了:“好運,傑賽爾。”

“你也是。”

菲洛跪在坑窪的石頭旁,一手持弓,箭已搭好。風將下方平原的長草吹出層層波浪,吹打著山坡上矮一些的草,也吹打著她面前插成一排的七支羽箭。她只有這七支箭。

向來不夠。

她看著他們騎馬到山腳,下馬後向上張望。她看著他們系緊舊皮甲的帶扣,整理武器。矛、劍、盾,一兩張弓。她數了數。十三。她之前數的沒錯。

雖然這沒多少安慰。

她認出費理斯,對方大笑著指向這些石頭。雜種。有機會她第一箭就射他,但在這個距離冒險毫無意義。他們很快會上來,穿過空地向上爬。

她很快就能大顯身手。

他們散開,舉盾為掩護,打量這些石頭。靴子踩過長草,窸窸窣窣。他們還沒看到她,打頭陣的人沒盾牌,大搖大擺地爬坡,臉上掛著殘忍的笑,雙手各持一把寒光閃閃的劍。

她不緊不慢拉開弓弦,直至下頜傳來安心的觸感。羽箭正中敵人胸膛,穿透皮胸甲。他雙膝跪倒,渾身抽搐,喘著粗氣,但用劍撐起身,歪斜著又邁出一步。第二支箭紮在第一支正上方,讓他再次跪倒,吐出血痰,最後仰面朝天倒地。

但敵人很多,還在推進。離她最近的縮在一面大盾後緩步上坡,努力不暴露任何部位。菲洛的箭“砰”一聲紮在厚重木盾的邊緣。

“嘶嘶嘶。”她低吼著,從地上又拔出一支箭,拉開弓弦,仔細瞄準。

“啊!”那支箭紮在他露出的腳踝上,他大叫一聲,盾牌晃了晃,向旁一歪。

下一支箭呼嘯而來,擦著盾牌上沿,乾淨俐落地紮進脖子。鮮血汩汩流下,他雙眼大睜,向後倒去,盾牌隨他滑下坡,菲洛射空的箭還插在上頭。

她在這個人身上費了太多時間太多箭,其他人爬到半山腰了,離第一塊石頭只剩一半路程。他們走Z字迂回前進。她從地上拔出剩下兩支箭,鑽入草叢,向上轉移。她只能如此,九指應能保護好自己。

羅根等著,後背緊靠石頭,竭力壓低呼吸。他眼看菲洛爬上山,剩下他一個。

“見鬼。”他低聲咒駡。又是以一敵眾,又是四面危機,從他決定當頭兒那一刻起就知道會這樣。總是這樣。好吧,從前他都能殺出生天,這次也會轉危為安。要說九指羅根有啥本事,那就是戰。

他聽到草叢裡的腳步聲,喘息間的嘀咕。有人正在從他背靠的石頭左邊上山。羅根將長劍握到右側,緊摳堅硬的金屬柄,咬緊牙關。他看到矛尖晃晃悠悠經過,然後是盾牌。

他大吼一聲,跨出掩體,畫出一條巨大劍弧,砍進那人肩膀,狠狠劈開胸膛。鮮血狂飆,男人飛了起來,一圈又一圈滾下山坡。

“我還活著!”羅根一邊向上飛奔,一邊氣喘吁吁地說。他剛躲到石頭後面,一杆長矛便呼嘯而來,將將插在旁邊地上。失手了,但他們有的是矛。他在石頭邊朝下瞟,看到亂石間人影躥動。他舔舔嘴唇,舉起鍛造者的劍。黑刃沾了血,把手附近那個銀色字母也沾了血,但事情還遠未結束。

他緩步上山,不時自盾牌上沿朝外瞄,時刻準備抵擋飛箭。她無從下手,他防得很嚴。

於是她躲回石頭後,跳進挖好的坑,爬向遠端另一塊巨石。她向外觀察,他果然側迎著她,小心翼翼向她之前藏身的石頭接近。真神今天格外慷慨。

對她,不是對他。

羽箭沒入他身側,就在腰部上方。他一踉蹌,低頭盯著那支箭。她抽出最後一支箭,搭上弦。他正想拔出第一支箭,第二支箭已射在胸口。看他倒下的方式,應是一箭穿心。

沒箭了。菲洛棄弓,抽出古爾庫曲刃劍。

操傢伙。

羅根繞過一塊石頭,正對上一張臉,近得感到了對方的呼吸。這張臉年輕、好看、乾淨,鼻子高挺,棕眼圓睜。羅根一頭撞去,對方猛地後仰,身體也晃了晃,足夠讓羅根左手從腰帶中抽出匕首。他扔掉長劍,抓住對方盾牌一把扯開。棕眼青年總算回過神,撞破的鼻子鮮血長流,他大喊一聲,挺劍欲刺。

羅根悶哼著,匕首紮進對方體內。

一刀,兩刀,三刀。又狠又快,力道幾乎讓對方雙腳離地。血從青年肚子上的窟窿湧出,沾滿羅根的手。青年呻吟著扔下劍,靠住石頭慢慢癱倒,腿也不聽使喚。羅根看著他死去。殺與被殺之間,你必須現實一點。

青年坐在草地上,手捂血淋淋的肚子,抬眼看羅根。

“噶啊,”他嘀咕,“噶啊啊啊。”

“啥?”

沒聲了,棕眼了無生氣。

“來啊!”菲洛尖叫,“來啊,婊子養的!”她蹲在草地中,蓄勢待發。

他不懂她的語言,但明白她的意思。他的長矛旋轉著刺破空氣。準頭不錯。她向旁一閃,長矛“嘩啦”一聲掉進石堆。

她大聲嘲笑,他發起衝鋒——他是個公牛般高壯的禿頂男人。十五跨,她能看清他戰斧把手的紋路。十二跨,她能看清他咆哮的臉上的皺紋,眼角和鼻樑上都有。八跨,她能看清他皮胸甲上的劃痕。五跨,他高舉戰斧。“啊呀呀呀!!!”他大叫著,腳下草叢突然崩塌,他掉進坑裡,武器隨之脫手。

應該時刻注意腳下。

她急不可耐地一躍而起,不假思索揮劍。沉重的劍刃咬進肩膀,他慘叫連連,亂喊著聽不懂的詞,抓撓鬆軟的泥土想出來。曲刃劍又在他頭頂砍出個窟窿,他抽搐撲打著,滑入坑底。這成了他的墓穴。

他不配有墓穴。沒關係,她待會兒再把他拖出來,讓他在山上腐爛。

這雜種個子很大,是個高大肥胖的巨人,比羅根高半個頭。他手持一根差不多半棵樹大的木棒,但揮舞起來似乎輕而易舉。他像個瘋子般吼叫著,肥臉上閃著怒火的小眼睛骨碌碌亂轉。羅根在亂石間輾轉騰挪。這可不易,一邊盯著地面,一邊盯著那根木棒。不易。註定要出破綻。

羅根被絆到了,是他剛殺的那個棕眼青年的靴子。報應。他剛恢復平衡,就被巨人一拳砸在嘴上,令他搖搖晃晃,頭暈腦漲,噴出一口血。木棒呼嘯而來,他向後跳,可惜跳得不夠遠,還是被木棒頂端掃到大腿,幾乎被擊倒。他踉蹌著靠住石頭,疼得齜牙咧嘴,臉皺成一團。他摸索長劍,卻差點被劍刺傷,握住劍後立馬著地一滾,木棒把他剛才靠住的石頭砸下一大塊。

巨人將木棒高舉過頂,發出公牛般的吼叫,要給他致命一擊。這貌似很可怕,但一點也不明智。羅根坐起身,一劍捅進他肚子,黑刃刺穿過去,直末至柄。木棒脫手砸到羅根身後,但巨人憑著最後一絲力氣,彎腰抓住羅根的襯衫,把他提起,咆哮著露出血紅的牙齒,舉起火腿大小的拳頭。

羅根抽出靴子裡的匕首,紮進巨人頸側。巨人似乎吃了一驚,鮮血從嘴裡噴出,順著下巴流下。他鬆開羅根的衣服,搖搖晃晃邊退邊轉,途中踩到一塊石頭,面朝下栽倒在地。父親的話向來沒錯,刀子永遠不嫌多。

菲洛聽見弓弦顫動,但晚了。她感到箭從後刺穿肩膀,低頭看到箭尖鑽出襯衫。她胳膊一麻,黑血在髒衣服上擴散。她嘶叫著躲到石頭後面。

好歹劍在,還有一條胳膊能用。她背靠粗糙的石頭緩緩遊走,屏息靜聽,聽到弓箭手尋她,靴子踩在草叢中,武器發出細微金屬聲。她看到他了,他背對她左右張望。

她持劍躍去,但他及時轉身,用劍格住她的劍。兩人一起摔進草叢,滾作一團。他突然掙扎起身,尖叫著抓摸血淋淋的臉。原來在地上扭打時,她肩頭伸出的箭紮穿了他的眼睛。

她的運氣。

她跳過去揮出古爾庫曲刃劍砍掉他一隻腳。他又發出尖叫,身體橫倒向斷腳的一邊。他剛撐起身,就被曲刃劍從後刺進脖子。菲洛扔下屍體,跋涉過草叢,晃蕩的左臂幾乎不中用了,她右手緊攥劍柄。

尋找下一個獵物。

費理斯來回移動,腳步輕盈地繞圈。他左臂縛一面大方盾,右手握一柄粗短的劍,一邊繞圈一邊舞劍,劍刃反射出水紋般的陽光。他一直掛著笑容,風吹長髮拍打他的臉。

羅根累得走不動了,乾脆原地站住,屏住呼吸,鍛造者的劍垂於身側。

“巫師何在?”費理斯獰笑,“喚出來耍耍把戲!”

“沒把戲。”

“噫!教吾等好一場辛苦,然則終須了斷。”

“了斷啥?”羅根低頭看了眼靠在身旁石頭上的棕眼屍體,“你幾天前就該自我了斷,省卻我今天的麻煩。”

費理斯皺眉:“吾與彼等不可相提並論,汝要有自知之明。”

“我當然知道,不用砍開你我也知道我們都是肉長的。”羅根伸伸脖子,掂掂手中劍,“你非扒開看不可,我也不會讓你失望。”

“既如此!”費理斯開始向前,“下地獄罷!”

他高舉盾牌,全速衝擊,在亂石間追趕羅根,不斷敏捷地刺、挑、砍、削。羅根慌忙後退,呼吸急促,想找破綻卻屢屢無功而返。

盾牌撞在胸口,擠出肺裡空氣,將他向後推去。他想躲閃,但傷腿一崴,打個趔趄,疾刺的短劍正中胳膊。“啊!”羅根吃痛大叫,身形一晃摔在石頭上,傷口灑出血滴濺入草地。

“輕而易舉!”費理斯咯咯笑著,輕鬆跳開,短劍舞成一片。

羅根起身,喘著粗氣打量對手。盾牌很大,這笑吟吟的雜種使得也好,佔據了優勢。而且他速度快,不用說比傷了條腿的羅根快。羅根還傷了條胳膊,因嘴上挨那拳而渾渾噩噩。這當口血九指哪兒去了?羅根照地上吐口唾沫。看來必須單打獨鬥。

他放低身形,側著後退,故意大口喘氣,晃蕩的傷臂裝成全廢了。血從軟綿綿的指尖滴下,針刺般疼,他側身退過幾塊石頭,來到一片空地。夠寬敞,足以施展。費理斯舉盾跟上。“技窮了?”他邊走邊嘲諷,“無計了?不過爾爾,吾當汝是——”

羅根大吼一聲,突然前跳,雙手將鍛造者的劍舉過頭頂。費理斯趕緊退後,卻退得不夠遠。灰色劍刃將盾牌一角砍下一大塊,穿過去切進石頭,發出一聲巨響,碎石橫飛。衝擊力差點震掉羅根的劍,人也被帶飛出去。

費理斯陣陣咆哮,鮮血從肩上傷口湧出。羅根那一擊割破皮甲切進肉,可惜只是劍尖掃過,並不致命。但畢竟有用。

這回輪到羅根嘲諷:“技窮了?”

兩人同時出手。兩把劍撞在一起,但羅根握得更穩,足以震脫費理斯的劍,那劍在空中轉了幾圈掉在山坡上。費理斯大口喘氣,伸手摸腰帶上的匕首,沒等摸到,羅根已欺身上前,狂吼著瘋砍盾牌,直砍得傷痕累累,木屑亂飛。費理斯節節敗退,最後一擊狠狠砍在盾上,讓他徹底失去平衡,絆到草叢裡一塊石頭一角,仰面摔倒。羅根咬緊牙關,揮劍下斬。

長劍乾淨俐落地穿透護脛,齊踝斬掉費理斯的腳,鮮血噴湧到草地上。費理斯拖著身子往後爬,掙扎著想起來,但斷腳處剛一著地就發出淒厲的慘叫,他一歪身又倒下去喘息、呻吟。

“吾的腳!”他哀號。

“忘記它吧。”羅根低吼,踢開斷腳,踏步上前。

“且慢!”費理斯嗚咽著,用完好的腿蹬住一塊立起的石頭,向草叢後蠕動,留下一長串血跡。

“慢什麼慢?”

“且慢!”他靠住岩石起身,一邊抽泣,一邊憑完好的那只腳跳來跳去。“且慢!”他大叫。

羅根的劍刺入盾緣,將殘破不堪的盾從費理斯癱軟的胳膊上挑飛,任其滾下山坡。費理斯絕望地哀嚎一聲,抽出匕首,靠完好的腳支撐著向前撲來。羅根一劍劈開他前胸,鮮血頓時染紅胸甲。他鼓起雙眼,大張開嘴,但只發出一聲微弱的喘息。匕首自指間滑落,無聲地掉在草叢中,他身子一歪,面朝下倒地。

入土了。

羅根站在原地眨眨眼,深吸一口氣。胳膊上的傷口火燒般疼,腿也疼得不行,呼吸淩亂急促。“我還活著,”他低聲自言自語,“還活著。”他閉上雙眼。

“見鬼。”他喘著粗氣,想起事情還沒完,轉身一瘸一拐上山。

肩上的箭拖慢了速度,襯衫被鮮血浸透,喉嚨乾渴,肌肉僵硬,動作遲緩。敵人從石頭後悄然冒出,等她反應過來已經近身。

空間逼仄,兵器施展不開,她棄掉長劍,正要抽匕首,卻被他抓住手腕。敵人太強壯,一把將她摔在石頭上,撞得她頭暈目眩。她看見他眼睛下顫抖的肌肉,鼻子下黑色的鼻孔,還有脖子上突起的筋。

她扭動、掙扎,但敵人全身體重壓在她身上。她朝他齜牙吐唾沫,可菲洛的力量也並非無窮無盡。此刻她雙臂顫抖,手肘彎曲,而他緊捏住她喉嚨,低聲從牙縫中擠出幾句聽不懂的話。他越來越用力,她沒法呼吸,力量潮水般退去。

透過半閉的眼睛,她看到一隻手從後滑來包住敵人的臉。一隻碩大蒼白的手,只有三根指頭,結滿血塊。然後是一條碩大蒼白的前臂,接著另一隻手從另一邊伸出,緊緊扼住敵人的頭。敵人拼命掙扎,但沒法掙脫。結實的前臂肌腱扭曲,青筋在皮膚下蠕動,蒼白的手指按在臉上,將頭向後扯,又一點點往旁邊扳。敵人終於放開菲洛,菲洛癱倒在石頭上,貪婪地呼吸。敵人的指甲無用地抓撓那兩條胳膊,但腦袋終於被殘忍地扭到背後,喉頭發出奇怪的長嘶聲。

“嘶……”脖子斷了。

兩隻手放開,敵人癱倒在地,頭軟軟垂下。九指站在後面,臉上全是幹血,雙手和撕破的衣服則被鮮血浸透。他臉色蒼白緊張,被泥巴和汗水畫得深一道淺一道。

“你還好?”

“跟你差不多。”她嘶聲道,“還剩幾個?”

他一手扶著她旁邊的石頭,俯身朝地上吐口血沫。“不知道。也許還有兩個?”

她抬眼瞟山頂。“上去了?”

“可能。”

她彎腰從草地上撿起曲刃劍,拄著它上山,聽到九指踉踉蹌蹌跟在後。

傑賽爾連續好幾分鐘聽到怒吼、尖叫和金鐵交擊,一切顯得遙遠而模糊,被凜冽山風吹到耳畔。他完全不清楚山頂這圈石頭外發生了什麼,也不確定自己想不想知道。他只是來回踱步,雙手開開合合,而魁一直坐在馬車上,低頭看著巴亞茲,面容安詳冷靜,讓人來氣。

他忽然發現了什麼。一個男人的腦袋從兩塊高高的石頭間的山坡上露出,然後是肩膀,胸膛。接著不遠處又出現一個人。兩個殺手,上坡向他走來。

其中一個長著豬眼睛,大下巴。另一個瘦些,黃頭髮像糾結的茅草。他們謹慎地靠近山頂,緩緩踏進這圈石頭,不緊不慢打量傑賽爾、魁和馬車。

傑賽爾從未一挑二,更別提以命相搏,但他努力不去想。一場比劍而已,沒什麼新奇。他吞口口水,抽出雙劍,武器出鞘的清脆聲響讓他稍覺安心,手掌間熟悉的重量多少緩和了緊張情緒。那兩人盯著他,他也瞪回去,腦子裡回憶九指的話。

保持最弱的形象。至少這點不難。他肯定自己看起來夠恐懼,沒轉身就跑已經不錯。他緩緩後退,靠近馬車,全然真實的緊張驅使他不斷舔嘴唇。

永遠不輕視對手。他仔細打量那兩人。兩人都很強壯,裝備精良,穿著硬皮甲,舉著方盾。一人握短劍,另一人持重斧,兩把武器模樣駭人,且一看就知常用。他不會輕視他們。兩人左右散開,從兩個方向接近他。他緊盯他們。

該出手時就出手。左邊的殺手先上,他眼看對方咆哮沖來,笨拙盲目地揮武器。太簡單了。他在最後一刻輕輕往旁一讓,敵人一頭栽地,然後他條件反射般刺出短劍,正刺在敵人身側肋骨下方、胸甲和背甲間的縫隙,直沒劍柄。拔劍時,傑賽爾矮身躲過揮來的重斧,長劍照脖子高度凝神一掃,然後跳出包圍圈,輕盈轉身,擺好劍勢,只等裁判判決。

被他刺中的人踉蹌了一兩步,猛吸幾口氣,抓摸著身側。另一個搖搖晃晃站在原地,豬眼睛大睜,手捂脖子,指間被割開的喉嚨湧出鮮血。接著兩人一同倒地,臉朝下挨在一起。

傑賽爾皺眉看看長劍上的血,又皺眉瞅瞅兩具屍體。沒想到一回合連殺兩人,他應該內疚,卻只有麻木。不,他自豪。興奮!他抬頭看見魁在馬車後冷靜地觀望。

“我做到了。”他輕聲說,門徒緩緩點頭。“我做到了!”他大喊著揮舞染血的短劍。

魁皺起眉,突然瞪大雙眼。“後面!”他幾乎跳起來。傑賽爾轉身舉起雙劍,眼角瞥到了什麼。

砰地一聲,眼冒金星。

黑暗接踵而來。

無畏的後果 The Fruits of Boldness

北方人站在山上,白色天空下一排稀疏剪影。時間尚早,太陽像厚重雲層上一塊明亮污漬,冰冷髒汙的殘雪積在峽谷兩邊無數小凹坑裡,谷底依然鋪著薄霧。

威斯特皺眉看著那排黑影,覺得事有蹊蹺。就偵察和掠襲而言人太多,若來挑釁人又太少了。他們佔據制高點,冷冷地看著蘭迪薩冗長的隊伍笨拙地湧進下方峽谷。

王子的參謀和侍衛把指揮部安置在北方人對面一座青草小丘上。探子淩晨找到這裡時,這裡的確乾燥、平整,雖比敵人的位置矮不少,仍足以將整個山谷盡收眼底。可緊接著成千上萬雙滑溜溜的靴子、沉重的馬蹄和滾滾車輪將潮濕的土地碾成黏稠的黑泥漿,威斯特和其他軍官的靴子上結滿泥巴,制服濺滿泥點,連蘭迪薩王子的純白制服上也有星星點點的污漬。

聯合王國軍列陣於二三百跨前地勢較低的地方。四營王軍步兵作為中流砥柱,身著鮮紅制服,手持利器,排成整齊方陣,從這裡看去仿如用巨尺作過規量。他們前方稀稀拉拉站了幾排穿皮夾克、戴鐵盔的弩手和弓箭手;他們後面是暫未上馬的重騎兵,全副武裝的騎兵看來出奇笨拙;他們兩側是胡亂攤開的各貴族徵兵營,裝備參差不齊,軍官大叫著揮手,想把隊伍中的缺口合上,讓歪斜的佇列站整齊,就像沖羊群吠叫的牧羊犬。

一萬官兵仿佛都在講話。威斯特知道大家看到那一小隊北方人了,肯定既緊張又恐懼,既興奮又好奇,而且滿懷憤怒,和他第一次見到敵人時一樣。

但從他的望遠鏡看去,這隊北方人著實不怎麼可怕。他們蓬頭垢面,身披破爛獸皮,武器相當原始——就像王子那幫沒見識的參謀說的。他們完全不像三樹描述的軍隊,而這讓威斯特十分擔憂。山那頭的狀況不得而知,這些人不會平白出現,要麼是有意干擾,要麼是為誘敵。

可惜沒人這麼想。

“他們嘲笑我們!”薩蒙德舉著望遠鏡大叫,“教他們嘗嘗聯合王國長槍的厲害!應該立刻發起騎兵衝鋒,蕩平那幫烏合之眾,拿下高地!”他說話的語氣好像山上的北方人不堪一擊,而拿下它意味著拿下整場戰爭的輝煌勝利。

威斯特只能咬緊牙關搖頭,這動作他今天重複了無數次。“高地不利衝鋒,”他解釋,“況且可能有埋伏。我們都知道,貝斯奧德的大部隊在後面。”

“不過是些探子。”蘭迪薩嘀咕。

“有可能是故意示弱,殿下,此外那個山頭沒什麼價值。時間在我們這邊,伯爾元帥很快會趕來增援,貝斯奧德則沒有任何後援。我們沒必要冒險開戰。”

薩蒙德嗤之以鼻。“這是戰爭,敵人近在眼前,在聯合王國領土上耀武揚威!你總是對我軍士氣吹毛求疵,上校!”他猛地向前一指,“有什麼比原地不動、對敵人坐視不管更打擊士氣呢?”

“徒招敗績?”威斯特吼道。

不巧,北方人偏在此時朝穀底射出一箭,短弓射出的黑色小羽箭劃下天空,即便借助地利,依然毫無威脅地落在戰線前一百多跨外的空地上。這毫無意義,卻足以刺激蘭迪薩王子。

他從折疊椅上一躍而起,“該死!”他咒駡道,“他們嘲笑我們!傳令!”他來回踱步,揮舞拳頭,“騎兵上馬,準備出擊!”

“殿下,我希望您考慮——”

“該死,威斯特!”王儲一把將帽子甩到泥地上,“你處處跟我作對!你的朋友格洛塔上校臨陣也這麼畏首畏尾嗎?”

威斯特一愣。“正因不夠謹慎,格洛塔上校才被古爾庫人俘虜,還害死所有部下。”他緩緩彎腰,撿起帽子,恭敬地遞給王子,暗忖自己的軍旅生涯是否就此畫上句號。

蘭迪薩王子咬咬牙,鼻子沉重地呼氣,從威斯特手中奪過帽子。“我決心已定!這是指揮官應負的責任,是我的責任!”他轉身面朝山谷,“吹衝鋒號!”

極度的疲憊突然湧向威斯特四肢百骸。當嘹亮的號聲刺破清爽空氣,騎兵爬上戰馬,從步兵方陣間穿過,攀上緩緩的斜坡,端起長槍時,他差點站不住。騎兵們從穀底開始小跑,身影在霧海中隱現,馬蹄轟鳴聲回蕩於山谷。零星箭矢落在他們當中,無效地擦過重甲。斜坡阻遏了勢頭,騎兵隊形被金雀花叢和破碎地貌拖得漸漸散亂,但雄壯戰馬、全副武裝的景象似乎還是讓上面的北方人心生忌憚,他們開始動搖、潰散,有些人甚至棄械逃跑。

“就是這樣!”薩蒙德叫喊,“趕走他們,沖啊!趕走他們!”

“窮追猛打!”蘭迪薩王太子大笑著再次扯下帽子,在空中揮舞。山谷裡的徵兵發出參差不齊的歡呼,蓋過了遠處的馬蹄聲。

“趕走他們,”威斯特緊握雙拳,喃喃自語,“拜託了。”

騎兵翻過山脊,漸漸消失在視野中。寧靜陡然籠罩山谷。漫長、詭異、出乎意料的寧靜。幾隻烏鴉在頭頂盤旋,彼此尖叫,威斯特願用任何代價換取它們俯瞰戰場的能力。緊張氣氛難以忍受,時間一分一秒流過,他不安地走來走去。沒消息。

“他們在那邊忙著,呃?”

派克就站在威斯特旁邊,身後跟著他女兒。威斯特一驚,隨即轉開視線。他還是難以長久注視那張燒傷的臉,尤其那張臉如此突兀地出現。“你倆怎麼在這兒?”

罪犯聳肩。“戰前有很多鐵匠活,戰後則更多,但真打起來倒沒鐵匠什麼事。”他咧嘴一笑,燒傷的臉像皮革一樣折疊,“我想來見識下聯合王國軍作戰的英姿,而且哪裡會比王太子的指揮部更安全呢?”

“別在意,”凱茜小聲說,臉上帶著些許笑意,“我們保證不擋您的路。”

威斯特皺眉。她是指他經常擋她的路,可他沒心情開玩笑。還是沒有騎兵的絲毫蹤影。

“他們到底哪兒去了?”薩蒙德突然吼道。

王太子放下咬了半天的手指:“別急,薩蒙德大人,別急。”

“霧為何不散?”威斯特喃喃自語。破雲而出的陽光越來越強,霧卻越來越濃,沿山谷直爬到弓箭手腳下。“該死的霧跟我們作對。”

“那兒!”一名參謀興奮地尖叫,激動地指著對面山頂。

威斯特連忙舉起望遠鏡,屏息迅速掃視綠色山丘。他看到寒光閃閃的矛尖緩慢而整齊地升上山頂,不由一陣欣慰,甚至為自己推測錯誤感到高興。

“是他們!”薩蒙德大笑著吼道,“他們回來了!我說什麼來著?他們……”矛尖下是頭盔,然後是披甲的肩膀。威斯特的欣慰一掃而空,恐懼湧上喉頭。一隊整齊的盔甲士兵,手持圓盾,盾上畫著人臉、動物、樹木及其他上百種圖案,沒有兩面盾完全相似。在他們兩旁,更多人湧現出來,全披著盔甲。

貝斯奧德的親銳。

他們在山頂停下,部分人出列到前頭,跪在草地上。

蘭迪薩放下望遠鏡。“那些是……?”

“弩手。”威斯特低聲道。

第一輪攢射立時開始,飛矢如一團灰雲,又像一群訓練有素的小鳥,似乎並不可怕。片刻寧靜後卻傳來淒厲聲響,飛矢落入王軍佇列,砸在沉重的盾牌和盔甲上。叫聲此起彼伏,戰線出現幾道缺口。

指揮部的情緒急轉直下,從自信滿滿變成啞口無言的震驚和沮喪。“他們哪兒來的弩?”有人憤憤不平。威斯特就著望遠鏡觀察山上弩手,只見對方緩緩拉弦,從箭囊中抽出飛矢,準確安放好。射程經過準確測量,他們不僅有弩,而且極為熟練。威斯特立刻沖向蘭迪薩王子,後者目瞪口呆地看著一個腦袋歪向一旁的傷患被抬出王軍佇列。

“殿下,必須前進來縮短距離,好讓我軍弓箭手還擊,或者撤到後面高地上!”蘭迪薩只瞪著他,好像沒聽到話,別提領會意思。第二輪攢射的目標是一個毫無盔甲和盾牌保護的徵兵營,散亂的佇列頓時現出無數缺口,那些缺口又被升騰的霧氣填滿。這個營在痛苦地呻吟、蠕動,傷患們持續發出動物般的微弱哭號。“殿下,進還是退?”

“我……我們……”蘭迪薩望向薩蒙德伯爵,但年輕貴族已說不出話,可能比王子嚇得更慘。蘭迪薩下唇顫抖,“該怎麼……我……威斯特上校,你怎麼看?”

威斯特差點想提醒王子:這是指揮官應負的責任,是你的責任,但他忍住了。不趕緊採取措施,這支雜牌軍頃刻間便會土崩瓦解。做錯事也比不作為強,於是他轉向最近的號手。“吹撤退號!”他吼道。

戰號吹出響亮刺耳的撤退號,很難相信它片刻前還厚顏無恥地吹噓著進攻。軍隊以營為單位緩緩後退。新一輪攢射落進徵兵隊伍,接著又一輪。陣型開始潰散,人們爭相逃離恐怖的飛矢,互相傾軋中佇列攪作一團,空中彌漫著尖叫和呼喊。霧太濃,威斯特幾乎無法辨認下一輪射在哪裡,聯合王國軍成了一片在灰色雲層上晃動的長矛和虛幻頭盔。即便在這高出戰場的地方,霧氣也爬到他腳踝上。

另一邊山上,親銳們開始行動。他們高舉武器,重重地敲向彩繪盾牌,齊聲大吼——並非威斯特想像中的低沉吼叫,而是一片令人汗毛倒豎的詭異嚎啕,哀號般飄過山谷,刺破金屬交擊,傳入眾人耳中。這吼聲原始而野性,充滿憤怒。這吼聲屬於野獸,絕不屬於人類。

蘭迪薩王子及其參謀團面面相覷,結結巴巴說不出話,眼看著親銳一排接一排走下山,逼近穀底濃霧中盲目撤退的聯合王國軍。威斯特擠過僵住的軍官們,來到號手身旁。

“吹結陣號!”

年輕號手死盯著前進的北方人,良久才轉頭看威斯特,他的號垂在身側,手指緊張得抖個不休。

“吹結陣號!”有人在後面大吼,“結陣號!”是派克,吼聲足以媲美任何教官。號手猛地把戰號放到嘴邊,盡全力吹。四下迷霧中隨即響起應和的喊叫,但號聲和喊聲都被霧氣蒙住了。

“停下,集合!”

“結陣,小子們!”

“準備迎擊!”

“站穩隊形!”

濃霧中傳出一片“丁零噹啷”的金屬碰撞,盔甲士兵們開始行動,挺起長矛,拔出長劍,命令在各人和各單位間傳遞。但在這之上,北方人詭異的呐喊越來越大,他們發起衝鋒,憑高地優勢沖向穀底。威斯特只覺得血都涼了,即便和敵人隔著一百跨距離和幾千名全副武裝的士兵。他能想像出親銳發出戰吼、高舉利刃從濃霧中現身時,前線士兵心頭的恐懼。

並沒有什麼聲音標明短兵相接的時刻。鐵器嘩啦聲逐漸增大,吼聲和喊聲中逐漸摻雜了高亢的尖叫、深沉的怒吼及痛苦或憤怒的嚎叫。聲音被霧氣蒙住,音量卻逐漸增大。

指揮部裡沒人說話。每個人——包括威斯特——都凝望著濃霧,繃緊每根神經,竭力想弄清面前山谷中發生了什麼。

“那裡!”有人叫喊。一個模糊人影穿透陰暗,所有目光頓時聚攏過去。那是一名氣喘吁吁、渾身泥水、頭暈目眩的年輕傳令官。“見鬼,指揮部呢?”他大喊著踉蹌爬上坡。

“這裡。”

那人朝威斯特誇張地敬禮。“殿下——”

“我才是蘭迪薩。”真正的王子打斷他。那人困惑地轉身又敬個禮。“你,快說說消息!”

“好的,長官,殿下。巴贊少校派我來報,他的營陷入苦戰,急需……”他仍喘不過氣,“急需增援。”

蘭迪薩瞪著年輕人,好像對方說的是外語,然後他看向威斯特,“誰是巴贊少校?”

“斯塔薩徵兵團一營營長,殿下,該部位於我軍左翼。”

“左翼,我明白……呃……”

衣著華麗的參謀們圍著氣喘吁吁的傳令官站了半圈。“要少校挺住!”有人吼叫。

“沒錯!”蘭迪薩說,“要少校挺住,然後,呃,擊退敵人。沒錯,就是這樣!”他終於找回角色,“不成功便成仁!告訴巴贊少校,援軍就在路上。毫無疑問……就在路上!”王子昂首闊步走了幾步。

年輕傳令官轉身看向霧中。“我的部隊在哪兒?”他喃喃道。

越來越多的人影浮現,踉踉蹌蹌、氣喘吁吁地跑過泥地。威斯特明白,松垮的佇列後方有許多徵兵潰逃,這樣看來,前線堅持不住多久。

“膽小鬼!豬玀!”薩蒙德咒駡敗退的人群,“回去戰鬥!”他還不如向濃霧下令,所有人都疲於奔命——逃兵、副官、傳令官——有的在求援,有的在找地方逃。傷患也跟著逃跑,要麼一瘸一拐強拖身子,要麼用折斷的長矛當拐杖或搭在同伴身上。派克上前扶住一個臉色蒼白的傢伙,此人肩上插了支飛矢。另一個傷患被擔架抬過,一路喃喃自語,左臂手肘以下都被斬斷,傷口用髒兮兮的布包緊,但還是不停滲血。

蘭迪薩臉色慘白。“我頭好疼。我得坐下。我的指揮椅呢?”

威斯特緊咬嘴唇,完全不知所措。伯爾把他派到蘭迪薩身邊是因他經驗豐富,但他現在和王子一樣一頭霧水。知己知彼才能打勝仗,可他連自己的軍隊都看不到,別說敵人。他僵立原地,自覺像個瞎子在跟人搏鬥。

“見鬼,到底發生了什麼!”喧囂中,王子尖銳的聲音格外刺耳,“這見鬼的霧哪兒來的?我要知道發生了什麼?威斯特上校!威斯特上校呢?到底發生了什麼?”

威斯特真希望自己知道答案。人們在泥濘的指揮部旁跌跌撞撞,如無頭蒼蠅般左沖右突。形形色色的面孔從濃霧中顯現,又消失在濃霧中,帶著恐懼、迷惑和決心。傳令官傳達著各種錯誤的消息和錯誤的命令,士兵們渾身是血或沒了武器。冷空氣裡充斥著毫無意義的喊話,話音滿是焦慮、擔憂、恐慌和痛苦。

“……我們的團遭遇敵襲,正在撤退,或者已經敗退,我認為……”

“膝蓋!媽的,我的膝蓋!”

“……太子殿下呢?我有急報,來自……”

“請派,呃……隨便誰!誰還能用……誰還能用?”

“……王軍陷入苦戰!請求撤退……”

“騎兵怎麼了?騎兵呢?”

“……他們不是人,是魔鬼!上尉死了,所……”

“我們在撤退!”

“……右翼戰事激烈,急需支援!急需支援……”

“救救我!誰來救救我!”

“……組織反擊!我軍全線反攻……”

“安靜!”威斯特聽見灰霧中傳來聲音。馬具碰撞聲。霧氣濃重到只能看清三十跨距離,但急促的馬蹄確實越來越近。他握緊劍柄。

“騎兵!騎兵回來了!”薩蒙德伯爵急切地向前沖去。

“等等!”威斯特徒勞地嘶吼。他努力看向霧中,看到一大群騎兵的輪廓迅速接近。那些人鎧甲、馬鞍和頭盔都是王軍樣式,但騎馬動作有異——慵懶、散漫。威斯特抽出長劍。“保護王子。”他低聲說,向蘭迪薩靠近一步。

“你!”薩蒙德對前排的騎兵喊,“收拾好你的人,準備——”騎兵的長劍砍進他腦袋,發出一聲空響,飛濺的血沫被白霧襯成漆黑。騎兵們陡然發起衝鋒,用最高音量發出恐怖、怪異、非人的戰吼。薩蒙德癱軟的屍身被領頭的馬撞飛,又教旁邊的馬踩在蹄下。北方人——毋庸置疑是北方人——完全現身,當先的人留著厚鬍子,長髮在不大合適的聯合王國頭盔下飄舞,黃板牙齜在外面,人和馬的眼睛都燃燒著怒火。他重劍下劈,劈在一名扔掉長矛逃跑的王子侍衛肩胛骨間。

“保護王太子!”威斯特大叫。一片混亂。雷鳴般的馬蹄從四面八方湧來,騎兵們吼叫著,揮舞長劍和戰斧劈砍斬殺。人們四散奔逃,時而打滑跌倒,站起來的被砍翻,倒下的遭踩踏。戰馬呼嘯的風聲,飛濺的泥巴,眾人的尖叫與恐慌情緒攪拌著沉重的空氣。

威斯特飛身躲過馬蹄,一頭紮進泥地,徒勞地用長劍砍向經過的馬匹。他翻身在霧氣中大口喘息,渾不知面朝何方,聲音都一樣,場面都一樣。“保護王太子!”他又徒勞地嘶喊一聲,喊聲當即被盤旋不息的嘈雜淹沒。

“向左!”有人尖叫,“結陣!”但這裡沒有陣型,也左右難分。威斯特翻過一具軀體,一隻手死死抓住他的腿,他用長劍胡亂砍去。

“啊。”頃刻間他又趴倒在地,頭疼得厲害。這是哪兒?練劍場嗎?路瑟又把他打倒了?那孩子對他來說太強了。他鬆開劍,認命地癱在泥裡。遠處有一隻手滑過草地,努力伸出手指抓撓。他聽到自己痛苦而響亮的呼吸,應和著越來越強烈的頭痛。一切都模糊不清,變幻莫測,顛三倒四,看不真切。太晚了。他夠不到劍,頭陣陣悸動,泥湧進嘴巴。他慢慢翻過身,沉重地喘氣,用手肘撐起來。有人來了,粗糙的輪廓看來是個北方人。哦,當然,這可是戰場。威斯特看著那人緩步走來,手中有條黑線。武器。劍、斧、狼牙棒還是長矛?有關係嗎?那人不急不緩又邁出一步,靴子踩上威斯特的夾克,將他癱軟的身體踩進泥裡。

兩人一言未發。沒有臨終遺言。沒有悲壯口號。沒有憤怒,沒有憐憫,沒有勝利的喜悅和失敗的懊悔。北方人舉起武器。

他身體一晃,向前踉蹌一步,然後眨巴著眼睛左右搖擺,遲緩而笨拙地半轉過身。他的頭又一晃。

“什麼……”他唇間擠出幾個字,摸摸後腦,“我的……”接著他扭身向旁栽倒,一隻腿飛起來,隨即也跌進旁邊泥地。有人站在他後面,走過來俯下身。一張女人的臉。為何看起來有些熟悉?

“你還活著?”

威斯特的心臟仿佛突然回到正確位置。他猛吸一口氣,嗆得咳嗽,他翻身握住劍柄。北方人,北方人穿插到了陣線後面!他掙扎起身,擦掉流進眼裡的血。中計了!他的頭嗡嗡直響,天旋地轉。貝斯奧德的騎兵,偽裝,王子的指揮部,完蛋了!他瞪大眼茫然四顧,靴子踩在齊踝深的泥裡,想從迷霧中尋找敵人卻一無所獲。只有他和凱茜。馬蹄聲漸漸遠去,騎兵們走了,至少目前都走了。

他低頭看了眼自己的武器,劍刃在手柄上幾寸的地方折斷。沒用了。他扔掉斷劍,摳開北方人僵死的手指,撿起北方人的劍。頭還在痛。這把沉重的武器刃口很厚,豁口很多,但能用。

他盯著側躺的屍體。這人差點殺了他,現如今後腦成了紅色稀泥。凱茜握著鐵匠錘,錘頭血肉模糊,粘著幾縷頭髮。

“你殺了他。”她剛救了他的命,他們都明白,因此這句話沒什麼意義。

“我們現在幹嗎?”

上前線。這是威斯特兒時讀的故事中,那些英勇的年輕軍官會做的事。向戰鬥聲傳來的方向挺進,將逃兵集合起來,領他們趕赴危局,在關鍵時刻力挽狂瀾,然後及時回家享受晚宴、贏得勳章。

看著騎兵造成的大破壞和一地屍體,威斯特差點為這念頭放聲大笑。他突然意識到自己過了豪情壯志的年紀。很久很久以前就過了。

山谷中這些人的命運早已註定。當蘭迪薩過河時,當伯爾元帥定策時,當內閣決定把王太子送到北方來贏得榮譽時,當聯合王國的大貴族派乞丐而非士兵上前線為國王而戰時。上百種偶然,來自幾天、幾周甚至數月前,在今天總爆發,在這片毫無價值的泥地裡爆發。這些偶然,無論伯爾、蘭迪薩還是威斯特,都無法預測,也無法阻止。

他根本無力回天,沒人可以。失敗無可挽回。

“保護王太子。”他低聲說。

“什麼?”

威斯特在地上翻找,踩過淩亂的垃圾,用髒兮兮的雙手翻屍體。一個被砍掉半邊臉的傳令官盯著他,血紅的腦漿掛在外面。威斯特捂嘴吐了出來,手腳並用爬向下一具屍體。那是王子的參謀,臉龐還帶著些微驚訝,制服上沉甸甸的金穗被粗暴砍開,一路劃到肚皮。

“見鬼,你在幹嗎?”派克暴躁的聲音響起。“沒時間搞這個!”罪犯不知從哪兒搞來把斧子。沉重的北方斧子,斧刃帶血。不該讓罪犯弄到這種武器,但威斯特顧不得這個了。

“必須找到蘭迪薩王子!”

“讓他滾蛋!”凱茜吼道,“我們快走!”

威斯特甩開她的手,跌跌撞撞走向一堆破箱子,擦掉又糊住眼睛的鮮血。是這兒。這附近。蘭迪薩王子就站在——

“別,求您,別!”有人急促尖銳地說。聯合王國王儲仰面躺在泥坑中,被一名侍衛扭曲的屍體半掩住。他閉緊雙眼,雙臂交叉擋住臉,白制服沾滿血點、結滿泥塊。“我有贖金!”他嗚咽道,“贖金!超乎您想像的贖金。”他稍稍睜開一隻眼,從指縫間向外瞄,接著一把抓住威斯特的手。“威斯特上校!是你嗎?你還活著!”

沒時間嘲笑他了。“殿下,我們趕緊走!”

“走?”蘭迪薩遲疑道,他的臉被淚水染得黑一道白一道,“但……你不會是說……我們贏了?”

威斯特差點把舌頭咬掉。攤上這檔子事真是活見鬼,但他必須救出王太子。這個高傲自大、一無是處的白癡不值得救,可威斯特別無選擇,這不是為蘭迪薩,而是責任,身為臣民拯救未來國君,身為軍人拯救全軍統帥,身為一個人不拋棄其他人。這是他唯一能做的了。“您是王儲,敵人不會放過您。”威斯特伸手抓住王子胳膊。

蘭迪薩在腰帶上摸索。“我的劍——”

“沒時間了!”威斯特拖起王太子,做好了扛人的準備。他跌跌撞撞沖進迷霧,兩名罪犯緊跟在後。

“確定是這條路?”派克低吼。

“確定。”其實他根本不確定。霧更濃了,腦中的嗡鳴和再度流進眼睛的血讓他集中不了精神。似乎到處都傳來戰鬥聲:武器碰撞摩擦,呻吟、哀號和怒吼,這些都在霧中回蕩,時而飄在遠處,時而近在咫尺。各種朦朧的形狀顯現、移動、漂移,看不真切又充滿威脅,在視線邊緣翻轉扭動。霧中好像凝結出一個騎兵,威斯特喘著粗氣,舉起長劍。霧隨即散開,那只是輛裝滿桶子的貨車,騾子站在車前一動不動,車夫癱在旁邊,一根斷矛插入後背。

“這邊。”威斯特嘶喊,快步跑向貨車,同時放低身形。貨車是好東西,貨車意味著輜重,意味著補給,意味著食物和醫生,意味著他們正跑向山谷外,至少在遠離前線——如果還存在前線的話。威斯特思索片刻。貨車又不是好東西。貨車意味著戰利品,北方人會像見了蜂蜜的蒼蠅一樣撲向戰利品。他手指迷霧深處,離開空貨車、破桶和傾倒的箱子。其他人跟著他,除了靴子吱嘎和粗重的呼吸,再沒其他聲響。

他們艱難前行,穿過開闊地和髒兮兮的濕草叢,慢慢向上爬。其他人一個個超過他,他揮手示意他們繼續前進。一直走才有生機,但每一步都更沉重。頭上傷口流的血越來越多,粘住頭髮,順著他臉頰滑下。頭痛愈演愈烈,絲毫不見好轉。他渾身無力,噁心虛弱,只覺天旋地轉。他握緊重劍,好似這能幫他穩住身形。他彎腰努力不讓自己摔倒。

“你沒事吧?”凱茜問。

“繼續前進!”他竭力叫嚷。他聽到馬蹄聲,或許只是幻覺。恐懼驅使他前行,他心中也只剩下恐懼。他看到其他人在前方艱難行走,蘭迪薩王子當先,然後是派克,接著是回頭看他的凱茜。透過漸漸稀薄的霧,他看到一堆樹,於是把注意力集中在那些鬼影幢幢的樹上,喉頭沉重地喘息,掙扎著沖上斜坡。

他聽到凱茜的聲音:“不。”他轉身,恐懼頓時湧上喉頭——騎兵的輪廓出現在身後不遠處。

“向樹林跑!”他嘶喊,但她沒動。他抓住她胳膊推她向前,結果自己一頭栽進泥裡。他翻身掙扎著起來,跌跌撞撞向遠離她和樹林的方向跑,向遠離安全的方向跑,奔向斜坡側面。北方人越來越近,他清楚看到了對方,對方也看到了威斯特,於是端起長矛驅馬衝刺。

威斯特繼續跑向斜坡側面,腿在燃燒,肺在燃燒,他用盡最後一點力量引開騎兵。蘭迪薩進了樹林,派克沖進灌木叢,凱茜回頭看了他最後一眼,也跟去了。威斯特跑不動了,他停下蹲在山坡上,累得站不起來,別說戰鬥。他眼看北方人奔來,穿破雲層的陽光在矛尖閃爍,腦海一片空白,只是等死。

騎兵突然停下,在身側摸索。他身側有羽毛。灰羽毛,隨風搖動。騎兵發出一聲短促的尖叫,又突然停下,死盯著威斯特。這回一支箭插進他脖子。他扔下長矛,向後緩緩倒下馬。他的馬小跑上斜坡,然後放緩腳步停下。

威斯特蜷身在濕地上趴了一會兒,完全不明白怎麼死裡逃生的。他舉步維艱地向樹林挪,關節如木偶般僵硬,最後膝蓋一軟,整個人跌進灌木叢。有力的手指翻著他頭皮上的傷,幾句北方話傳來。“啊。”威斯特大叫一聲,努力把眼睜開一道縫。

“別叫了,”狗子從上盯著他,“只是擦傷。你誤打誤撞朝我沖來,算你幸運,我經常失手。”

“幸運。”威斯特嘀咕。他在潮濕的灌木間翻身,就著樹幹看向山谷。迷霧終於開始散去,一大堆破損貨車、丟棄的行李和殘破屍體漸漸展現眼前。一場慘敗的後果——或者說是大勝,對貝斯奧德而言。幾百跨外有人絕望地跑向另一片樹林,看服裝應是個廚子。腋夾長矛的騎兵緊追不捨,一擊未中又撥馬折回繼續刺,最終將獵物擊倒。看著騎兵縱馬追逐、刺殺無助的逃亡者,威斯特本該恐懼,但心裡卻只有混著內疚的慶倖。慶倖那不是自己。

山谷斜坡上徘徊著另一些身影——更多的騎兵,上演著更多慘劇。威斯特不想看了,他轉身鑽進溫暖安全的灌木叢。

狗子暗自輕笑。“我帶這麼群人回去,絕對會嚇三樹一大跳。”他挨個指指這筋疲力盡、渾身泥濘的奇怪團體。“半死的威斯特上校,握著血錘子的小女孩,臉跟鍋底似的男人,還有這個,我沒看錯的話,是這場災難的罪魁禍首。死者在上,命運真愛捉弄人。”他緩緩搖頭,沖躺在地上、像離水的魚一樣大口喘氣的威斯特咧嘴一笑。

“嚇……三樹……一大跳。”

晚餐時間 One for Dinner

王家審問部審問長,蘇爾特閣下親啟:

卑職有好消息稟報。達戈斯卡叛國陰謀已遭粉碎,叛徒已然揭露,首犯是總督之子科斯騰·唐·烏爾莫斯和香料公會會長卡蘿特·唐·埃澤。他們將在受審後接受國法處置,讓人民明白叛國的代價。據現有證據,達戈斯卡一直受古爾庫間諜擺佈,謀殺前任主審官的兇手依然在逃,但上線既已被捕,相信順藤摸瓜很快能抓住他。

烏爾莫斯總督也被卑職軟禁,他兒子的叛國行為讓人無法信任他,況且他原本就妨害了我們對城市的有效管理。卑職將他送上下一艘回國的船,讓您和您的同僚來決定他的命運。同船還有霍克審問官,他必須為白白害死兩名重要證人負責。卑職審問過他,欣慰地發現他並未實際參與陰謀,但其無能與叛國無異。卑職請您來決定對他的懲罰。

古爾庫人天剛亮就發起進攻,精銳部隊攜帶早已做好的橋和雲梯飛奔而來,湧過開闊地時遭城頭我方五百把弩的精確打擊。對方表現很英勇,但準備仍嫌倉促,所以幾乎演變成屠殺。只有兩支隊伍沖到我們新挖出的水道前,但橋、雲梯和士兵統統被早上自大海湧入海灣的潮水沖走了。這是卑職未曾料到的驚喜結局。

從水道到古爾庫軍陣線間,鋪滿了古爾庫士兵的屍體,卑職下令朝任何企圖救治傷兵的人放箭。傷兵的呻吟和陽光下遍地屍體腐爛的場面無疑有助於打擊敵軍士氣。

雖然我軍首戰告捷,但毋庸置疑,這只是對城防的初次試探,古爾庫軍統帥正把腳趾伸進水中試溫。卑職毫不懷疑,下一次進攻規模將遠勝於此。敵人在離城牆四百跨的地方立起三座巨型投石機,足以將巨石投入下城,迄今尚未動用。也許是不想破壞達戈斯卡城,但若遭持續抵抗,恐怕他們不會再猶豫。

敵軍為數眾多,每天都在湧入半島。從卑職所在地,已能清楚看見八杆軍旗,我們還發現了從坎忒大陸各地趕來的野蠻人。總計圍城敵軍約有五萬,古爾庫皇帝奧斯曼-烏-多沙傾巢出動,但我們會阻止他。

您很快會收到卑職的後續彙報,卑職全心全意遵從您。

達戈斯卡主審官,沙德·唐·格洛塔

香料公會會長卡蘿特·唐·埃澤坐在椅子上,雙手交疊於膝,盡力維持尊嚴。她的皮膚油亮蒼白,眼睛有黑眼圈,白袍沾上了地牢的灰塵,失去光澤的長發軟塌塌地蓋在臉上。沒有脂粉珠寶,她看上去老了一些,但依然美貌。從某些角度而言比以前更美,像一支放出最後光華的蠟燭。

“你看來很辛苦。”她說。

格洛塔揚起雙眉:“這幾天委實辛苦。先審問你的同夥烏爾莫斯,然後要應付城外那支古爾庫小隊的攻擊。你也夠辛苦嘛。”

“我的小牢房地板不舒服,而我心裡惴惴不安。”她抬頭看向塞弗拉和維塔瑞——他們分別靠在兩邊牆上,環抱手臂,戴面具的臉看不出表情。“我會死在這裡嗎?”

毫無疑問。“那得看你的表現。烏爾莫斯和盤供出,我們知道是你找他,你行賄讓他在許多文件上偽造他父親的簽名,並讓他串通某些守衛參與將達戈斯卡出賣給聯合王國敵人的陰謀。他已在供狀上簽字畫押,他的人頭——若你好奇的話——現下被插在城門上你的朋友帝國大使伊薩克的人頭旁邊。”

“兩顆腦袋,城門上邊兒。”塞弗拉唱道。

“他只有三件事提供不了:你叛國的理由、你的簽名和暗殺達瓦斯主審官的古爾庫間諜。我需要你的合作。立刻合作。”

埃澤會長小心翼翼地清喉嚨,小心翼翼撫平長裙,盡可能驕傲地坐直。“我不相信你會折磨我。你不是達瓦斯。你有良心。”

格洛塔的嘴角微微牽動。值得鼓掌的勇敢嘗試,但大錯特錯。“我的良心脆弱得像枯萎的野草,不比門外微風更能保護你。”格洛塔長歎一聲。屋裡太熱太明亮,令他的眼睛酸痛抽搐,他邊說邊緩緩揉眼。“你想像不出我幹過的事,慘無人道、歹毒邪惡的事,光是形容你都會吐。”他聳肩,“我有時的確會良心不安,但我總告訴自己那些是正當的。一年年過去,難以想像之事變成家常便飯,醜陋變成乏味,不堪忍受變成司空見慣,我把那些事塞到意識的黑暗角落,讓它們在那裡不斷發酵,你可以想一想我的頭腦現在是什麼樣。”

格洛塔抬頭掃視塞弗拉的眼睛,然後是維塔瑞的眼睛,他們閃爍的眼睛冷硬無情。“即便你是對的,莫非你以為我的刑訊官們會有良心?你有嗎,塞弗拉?”

“頭兒,什麼叫良心?”

格洛塔悲傷地一笑,“瞧,他甚至不明白什麼叫良心。”他陷進椅子。累,太他媽累。他甚至沒力氣抬手。“我對你已然寬大為懷,對付叛徒我通常不會這麼溫柔。你真該瞧瞧弗羅斯特如何毆打你朋友烏爾莫斯的,而大家心知肚明,他並非主謀。他生命的最後幾個鐘頭是在淒慘的便血中度過的,而到目前為止,沒人動你一根指頭。我讓你保住了衣服、尊嚴和人格,現在我給你唯一一次機會簽字畫押、回答問題。你必須合作,這是我最大限度的良心。”格洛塔傾身向前,用指頭點點桌子,“一次機會。不然就剝光衣服,開始切肉。”

埃澤會長似乎一下子垮了。她雙肩塌下,腦袋低垂,嘴唇顫抖。“問吧。”她嘶聲說。這女人崩潰了,恭喜你,格洛塔主審官。但問題必須回答。

“烏爾莫斯交代出每人各收了多少錢,包括被買通的守衛和你父親屬下某些官員,當然他自己獨吞了一筆鉅款。然而有個名字奇特地不在其列——你的名字,你自己似乎分文未取。商人女王今次無償服務?我無法理解。他們承諾你什麼?你為何背叛國王和王國?”

“為何?”塞弗拉逼問。

“他媽的快說!”維塔瑞尖叫。

埃澤縮了縮身。“聯合王國一開始就不該來!”她脫口而出,“都是貪婪作祟!貪婪,純粹的貪婪!戰前,達戈斯卡人還保持著自由時,香料商人就來了,個個發了財,卻不甘心向本地人納稅!他們想,若能把這裡收歸王國統治,就能為所欲為,大賺特賺。於是他們迫不及待抓住了機會,其中又以我丈夫為首。”

“香料商人統治著達戈斯卡,但我想知道的是你的動機,埃澤會長。”

“這裡一塌糊塗!商人無心也無力打理城市,而聯合王國派來的官員——烏爾莫斯之流——全是官僚機構底層的垃圾,只想撈錢。我們本該與本地人合作,卻一味剝削,鬧到天怒人怨時找來審問部,讓你們去施暴,在下城廣場上吊死他們的領袖。很快,他們就跟痛恨古爾庫人一樣痛恨我們了。七年,我們在這裡統治了七年,作了七年孽!一場腐敗、暴行和墮落的大狂歡!”是的,這也是我親眼所見。

“諷刺的是,我們沒賺錢!哪怕一開始也比戰前賺得少!維護城牆,雇傭傭兵,沒有本地人合作,這些費用全成了天文數字!”埃澤想笑,結果發出類似啜泣的絕望笑聲,“公會快破產了,自作孽不可活,那幫白癡!貪婪,純粹的貪婪!”

“而在這時,古爾庫人聯絡上你們,給你們脫身的機會。”

埃澤點頭,長髮在眼前晃蕩。“我在古爾庫有很多線人,跟好些商人做了多年生意。他們告訴我奧斯曼稱帝后第一句話就是發誓收復達戈斯卡,洗刷父皇的污點,否則他簡直睡不安寢。他們告訴我城裡有古爾庫間諜,那些間諜清楚我們有多虛弱。他們告訴我有辦法阻止屠殺,只要將達戈斯卡拱手相讓。”

“那你為何拖延?在我武裝卡哈亞的人民、加強城防之前,甚至在我來之前,你控制著科斯卡的傭兵,完全能如願奪取城市。烏爾莫斯那呆子對你有什麼用?”

卡蘿特·唐·埃澤盯著地板:“只要聯合王國士兵把守著城門和堡城,流血就不可避免。烏爾莫斯能讓我不流血地奪取城市。你相信也好,不相信也罷,我唯一的目的,那個讓你百思不得其解的目的,只為了避免殺戮。”

我相信你。但這改變不了什麼。“繼續。”

“我知道烏爾莫斯容易收買。他父親命不久矣,而總督之位並非世襲,作兒子的得抓住最後機會大撈一票。我們談好價碼,做好準備,不料卻被達瓦斯發現。”

“而他打算向審問長彙報。”

埃澤尖聲笑道:“他沒有你的工作熱情,他想的不是這個。錢,他要的錢我根本給不了。於是我告訴古爾庫人計畫泡湯,我說了原因,結果第二天達瓦斯就……失蹤了。”她深吸一口氣。“這樣我已無法回頭。我們本打算等你一來就發難,一切準備就緒,可是……”她頓了頓。

“可是?”

“可是你一來就著手加強城防。烏爾莫斯被貪婪沖昏了頭,他覺得有資本討價還價,勒索更多錢財。他威脅說我不給就向你告密,我只好向古爾庫人要錢。一來二去頗費周章,等再做好準備已然晚了,錯過了時機。”她抬起頭,“都是貪婪作祟。我丈夫的貪婪讓我們來到達戈斯卡,香料公會的貪婪把這裡搞得一團糟,烏爾莫斯的貪婪讓我們無法抽身而退,不流血地讓出這塊毫無價值的石頭。”她抽泣著,又看回地板,聲音越說越低。“貪婪無處不在。”

“總之你答應獻出城市,答應做叛徒。”

“我背叛了誰?分明是皆大歡喜!商人們悄悄撤離!本地人在古爾庫帝國統治下不會比現在更慘!聯合王國不過失去一點虛榮!同時拯救了數千條人命!”埃澤在桌上傾身,她嗓音破了,睜大的眼睛閃著晶瑩的淚水,“可現在呢?告訴我,接下來會怎樣?屠殺!慘案!即便你能守住,代價呢?況且你絕對守不住,沒人能打破皇帝的誓言,達戈斯卡每一位居民的性命都已是板上釘釘!為了什麼?為了讓蘇爾特審問長他們指著地圖上這個點那個點誇耀說是王國的領土?他寧願犧牲多少人?你問我理由?你的理由呢?為什麼要幹這個?為什麼?”

格洛塔左眼皮一陣跳,他用手按住,以右眼打量女人。一滴淚水滑下她的粉臉,滴到桌上。為什麼要幹這個?

他聳聳肩:“說完了?”

塞弗拉傾身滑去一張供狀,“簽!”他咆哮。

“簽,”維塔瑞嘶聲說,“簽,臭婊子!”

卡蘿特·唐·埃澤顫抖的手伸向鋼筆,鋼筆在墨水瓶裡打顫,在桌上留下黑色墨點,最後在紙上畫出潦草筆跡。沒有勝利的滋味。從來沒有。但事情還沒完。

“古爾庫間諜呢?”格洛塔的聲音銳利如刀。

“我不知道。我從來不知道。但那人會來襲擊你,正如襲擊達瓦斯那樣。或許就在今晚……”

“他們為何遲遲不下手?”

“因為我告訴他們你不是威脅,我告訴他們幹掉你蘇爾特會派別人……我告訴他們我能對付你。”你本來可以,若非凡特和伯克銀行意外的慷慨。

格洛塔傾身向前:“誰是古爾庫間諜?”

埃澤的上唇瑟瑟發抖,連牙齒都幾乎打起戰來。“我不知道。”她輕聲說。

維塔瑞一掌拍桌,“誰?誰?誰,臭婊子?誰?”

“我不知道!”

“撒謊!”刑訊官用鐵鍊纏住埃澤的脖子,用力勒緊咽喉。曾經的商人女王被從椅背上拽了出去,雙腿在空中踢打,雙手無用地抓向鐵鍊,最後臉朝下摔在地上。

“撒謊!”維塔瑞的鼻樑因怒火而愈發凸突,紅眉毛皺起來,眼睛眯成兩條細線。她踏住埃澤的後腦,拱起背,鐵鍊陷入捏緊的拳頭。塞弗拉帶著一絲笑意低頭觀看用刑場面,他不成調的口哨伴著埃澤最後一點微弱的喘息和掙扎。

格洛塔舔舔牙齒空洞,也看著在地上抽搐的會長。她必須死,沒有第二條路。審問長閣下要我殺雞儆猴、斬草除根。審問長閣下不會大發慈悲。格洛塔的眼皮又在跳,臉也在抽搐。這房間熱得像熔爐,完全不透風。他渾身濕透,渴得要命,幾乎無法呼吸,仿佛自己才是快被勒死的人。

諷刺的是,她是對的。換個角度看,我的勝利對達戈斯卡的每個人都沒好處。我辛勤工作的第一批犧牲品正躺在城門外的荒地上呻吟,而這只是屠殺序幕。若她陰謀得逞,這一切都不會發生。若我死在皇帝的地牢,這一切都不會發生。這樣對香料公會、對達戈斯卡的人民、對古爾庫人、對科斯騰·唐·烏爾莫斯、對卡蘿特·唐·埃澤,甚至對我本人都更好。

埃澤幾乎停止了掙扎。又一樁被我塞到黑暗角落的事。又一樁在四下無人時滋擾我的事。她必須死,這無關對錯。她必須死。她喉嚨扯動了一下,接著只剩微弱喘息。快完事了。完事了。

“停手!”格洛塔大叫。什麼?

塞弗拉猛然抬頭:“什麼?”

維塔瑞仿佛充耳不聞,鐵鍊仍未鬆開。

“我說停手!”

“為什麼?”她嘶聲問。

是啊,為什麼?“我下了命令,”他咆哮,“不用給你該死的理由!”

維塔瑞鬆開鐵鍊,一臉不屑地放下踩住埃澤腦袋的腿。會長沒動,她呼吸極淺,幾不可聞。至少還有呼吸。審問長會要他做出解釋,合理的解釋。我該怎樣解釋呢?“帶她回牢房,”他下令,拄著手杖疲憊地站起來,“她還有用。”

***

格洛塔站在窗邊,皺眉望進夜色,看著真神向達戈斯卡傾瀉怒火。三部遠在弩箭射程外的投石機下午投入使用,每部各花去一小時裝填準備。一切他都用望遠鏡看在眼裡。

首先要平衡機身、調校射程。一群白袍大鬍子工程師激烈爭論,邊用望遠鏡觀測,邊用鉛線測量,身邊還有各種羅盤、檔和算盤。他們為投石機巨大的拋物臂進行精確計算。

巨大的拋物臂設定好後,二十匹精心訓練的馬便拉起沉重的配重物——一塊黑鐵製成的古爾庫皺眉頭像。

接下來是可怕的拋射物——直徑超一跨的木桶——用滑輪系統和一群喊著號子皺眉拉纖的勞工安裝到拋射勺中。勞工們裝好後慌忙退開,一名奴隸拿著長杆小心翼翼上前,杆頭是火炭。奴隸把杆伸進桶,火苗立時躥出,杠杆同時作用,放下配重,松樹那麼長的巨臂彈起來,將燃燒的木桶拋入雲天。

太陽緩緩沉入西天,三部投石機射擊了幾小時。燃燒的木桶高高升起、狠狠砸下。現在天色已晚,大陸的山丘成了遠方的黑暗輪廓。

格洛塔目睹木桶拖著明亮的火舌自黑暗的天穹呼嘯而過,鮮豔的軌跡閃花了眼睛。它似乎掛在城市上空不肯落下,幾乎達到堡城高度,然後忽然翻滾爆裂著墜落,仿如帶橙色尾跡的隕石,砸中下城,落地後朝四面八方噴出洶湧烈焰,迅速吞沒了周圍棚屋的小小輪廓。不多時,雷鳴般的爆炸聲傳到窗邊,他縮了縮身子。桶裡裝了爆破藥。誰能想到首席化學家椅子上的發煙材料,竟可以成為如此可怖的武器。

他似乎看到小人影沖出住宅,試圖把傷患拖出點燃的房子,並搶救一點點財物。炭黑膚色的本地人排成長列,凝重地傳遞水桶,徒勞地阻止地獄火蔓延。戰爭中受苦的往往是窮人。下城多處起火,大火被海風吹得閃爍、飄搖,越燒越旺,直至將黑色水面染成橙、黃和血紅。即便身處堡城,空氣也窒悶油膩,滿是煙塵。下城一定像地獄。再次祝賀你,格洛塔主審官。

他意識到門廊裡有人,轉身發現是絲克兒,油燈映出她小小的黑暗身影。

“我還好。”他咕噥,回望向窗外壯觀無比又可怕無比的景致。不是每天都能欣賞焚城之劫的。但僕人沒退下,反而踏前一步。

“下去吧,絲克兒。事實上,我在等人,會有麻煩。”

“你在等人,呃?”

格洛塔抬起頭。她聲音變了,變得更深沉。她臉也變了,一半在陰影中,另一半被窗外飄搖的橙色火光照亮。她的表情十分古怪,牙齒半露,那雙緊盯格洛塔的眼睛隨她緩緩前進越來越饑渴。她幾乎顯得很可怕。若我會怕的話……一切終於水落石出。

“是你?”他喘息著說。

“是我。”

是你!格洛塔不由縱聲長笑。“霍克抓住了你!那白癡歪打正著抓住了你,我卻把你放了!我自以為是英雄。”他笑得停不住。“你給我上了一課,呃?別做爛好人!”

“我沒興趣給你上課,瘸子。”她又踏前一步,離他已不滿三跨。

“等等!”他抬起一隻手,“我只想知道一件事!”她停下來,詢問地抬起一邊眉毛。待在那裡。“達瓦斯呢?”

絲克兒笑了,露出乾淨鋒利的牙齒。“他根本沒離開,”她輕拍肚子,“他在這裡。”格洛塔強迫自己不抬頭看天花板上緩緩垂下的鐵鍊。“現在輪到你了。”她才走出半步,就被鐵鍊鎖住下巴,扯到半空。她嘶叫著吐口水,踢打掙扎。

塞弗拉從桌下躥出,想抓住絲克兒亂踢的腿。她的光腳掌踹中他的臉,他大叫一聲,四腳朝天地摔出去。

“見鬼,”維塔瑞喘著氣咒駡,只見絲克兒一隻手楔進鐵鍊和脖子中間,想把維塔瑞從房梁上拽下。“見鬼!”她們一同撞地,廝打片刻後,維塔瑞也摔了出去,猶如黑屋子裡一隻撲騰的黑鳥,號叫著撞上遠端的桌子,癱軟在地沒了知覺。塞弗拉還在呻吟,他慢悠悠翻過身,雙手扶住面具。格洛塔和絲克兒大眼對小眼。我和要吃我的人。真不幸。

女孩沖他奔來,他貼緊牆壁——女孩才跑出一步,就被全速衝刺的弗羅斯特從側面撞翻,壓倒在地毯上。他們扭打了一陣,她慢慢跪起來,又慢慢站起來,全不顧巨人刑訊官的驚人體重。她踉蹌著朝格洛塔又踏出一步。

白化人死死抱住她,用盡每一根肌肉的力道朝外拖,她卻仍咬緊牙關緩緩前進。她的一條細瘦胳膊被白化人箍在她細瘦的身體上,另一條胳膊憤怒地抓向格洛塔的脖子。

“絲絲絲絲絲絲!”弗羅斯特嘶吼著,強壯的上臂青筋暴突,白臉皺成一團,粉眼凸出眼窩。這還不夠。格洛塔死貼住牆,著迷地看著那只手越來越近、越來越近,離他喉頭只剩幾寸。真是太不幸。

“臭婊子!”塞弗拉尖叫著猛然揮棍,乾淨俐落地打斷了絲克兒伸出的胳膊。格洛塔目睹血淋淋的斷骨刺穿皮膚,但手指依然在動、依然在抓。第二棍打在她臉上,她的頭向後折去,鮮血噴出鼻孔,臉頰砸開了花,但她繼續前進。弗羅斯特為抱住她另一條胳膊費盡全力,她掙扎向前,張嘴露牙,準備咬斷格洛塔的喉嚨。

塞弗拉情急之下扔開棍子,抱住她脖子朝後扳,他悶哼用勁,額頭青筋暴露。這真是一副奇觀,兩個刑訊官——其一還壯如公牛——費盡心機要扳倒一個小姑娘。他們終於將她慢慢向後拖去,塞弗拉把她一條腿抬離地面,弗羅斯特狂吼一聲,用最後的力氣舉起她丟向牆壁。

她倒地後,一陣撲騰後爬起來,斷胳膊懸在身邊。維塔瑞從陰影中咆哮沖出,高舉達瓦斯主審官最沉的一把椅子,隨著驚天動一聲巨響,椅子砸碎在絲克兒頭上。三個刑訊官迅速撲上去,好比獵狗終於逮住了狐狸,憤怒地拳打腳踢,嘴裡喝罵連連。

“夠了!”格洛塔叫道,“我還要問問題咧!”他蹣跚著走到氣喘吁吁的刑訊官們身邊,低頭看見絲克兒成了一攤不動彈的爛肉,一攤破衣服——甚至不是很大一攤。跟我最初發現她時一樣。這小女孩幾乎制服了三名刑訊官?斷胳膊躺在地毯上,血淋淋的手指沒了生氣。終於安全了。

但那條胳膊突然動起來,斷骨抽回血肉中,發出噁心的嘎巴聲,重新連接在一起。手指抽搐痙攣,抓撓地面,慢慢滑向格洛塔的腳踝。

“她是什麼人啊?”塞弗拉目瞪口呆地朝下看。

“拿鐵鍊,”格洛塔謹慎地退開,“快!”

弗羅斯特從袋子裡“稀裡嘩啦”拖出兩條粗大鐵鍊,悶哼著舉起。這兩條黑鐵鍊專用於捆縛最兇悍最危險的囚犯,粗如小樹樹幹,重似鐵砧。他用一條鏈子緊緊纏住女孩腳踝,另一條纏住她手腕,並以棘輪固定。

維塔瑞從袋子裡取出一長串小號鐵鍊,塞弗拉抱住絲克兒了無生機的身體,讓她一圈又一圈地纏,越纏越緊,最後扣上兩個巨大的鎖頭。

他們完成得恰到時機,鐵鎖上閂時,絲克兒忽然有了動靜,開始掙扎。她抬頭沖格洛塔咆哮,拼命拉扯。她鼻子業已歸位,臉上的傷也幾乎合攏,好像根本沒事兒。餘威說的是真話。她咬緊牙關向前,鐵鍊嘩啦作響,格洛塔不得不踉蹌後退。

“你必須承認,”維塔瑞低聲說著把絲克兒踢到牆邊,“她非常頑強。”

“傻瓜們!”絲克兒嘶喊,“你們逃不掉!真神的右手即將降臨,你們無能為力!你們難逃一死!”一隻特別明亮的炸藥桶劃過天際,在刑訊官們的面具上灑下橙色火光,片刻後雷鳴般的爆炸聲在堡城中回蕩。絲克兒刺耳地咯咯瘋笑:“百部眾來了!鎖鏈鎖不住他們,城門擋不住他們!他們來了!”

“也許罷,”格洛塔聳肩,“但他們來不及救你。”

“我早就死了!我的身體是灰塵!我屬於先知!你盡可以試,但你問不出任何答案!”

格洛塔笑了,他臉上幾乎能感到城下遠處的熊熊烈焰。

“似乎是個挑戰。”

他們的一員 One of Them

阿黛麗微笑著看他,傑賽爾也微笑著回望,笑得像個傻瓜。他沒法控制,他真高興回到文明世界,他們不會再分開了,他只想告訴她他有多愛她、多想她。於是他張開嘴,她卻用手指壓住他嘴唇。壓得很緊。

“噓。”

她吻他。開始很溫柔,接著逐漸用力。

“哦。”他說。

她咬他的嘴唇。開始只是調皮。

“噢。”他說。

接著越咬越緊。

“啊!”他說。

她吸吮他的面孔,撕扯他的皮膚,刮擦他的面骨。他想尖叫,卻叫不出。太黑了,腦袋陣陣眩暈,嘴裡有股難以抗拒的醜陋牽引力,不斷拉扯。

“好了。”有個聲音說。煩人的力道終於減輕。

“有多糟?”

“比看上去好。”

“看上去非常糟。”

“閉嘴,火炬抬高點。”

“那是什麼?”

“什麼?”

“那個伸出來的東西?”

“那是他的下巴,白癡,你以為呢?”

“我快吐了。治療不屬於我眾多卓越天賦——”

“閉上鳥嘴,火炬抬高!把它推回去!”傑賽爾感到臉上有人推,用力推。他聽到一聲巨響,接著難以忍受的痛苦仿如長槍刺入脖子。他從沒感受過這樣的痛苦,於是暈了過去。

“我扶著,你來弄。”

“什麼,這樣?”

“別拔他的牙!”

“它自己掉的!”

“該死的白癡粉佬!”

“我怎麼了?”傑賽爾問,出口卻成為不成調的咯咯聲。他的頭抽搐,悸動,仿佛被劈開般痛。

“他醒了!”

“你趕緊縫,我扶著他。”他雙肩、胸口都有壓力,壓得很緊。他胳膊痛,痛得厲害。他想踢腿,但腳也痛,寸步難移。

“你扶著他?”

“我扶著他!你趕緊縫!”

有東西刺進他的臉。他沒想到痛苦還能加劇。他到底怎麼了?

“放開我!”他大叫,耳中卻只聽到:“喔。”

他開始掙扎,試圖脫身,但他被緊緊抱住,掙扎只讓胳膊更痛。臉上的痛苦也在加劇,上唇、下唇、下巴、臉頰,到處都痛。他尖叫了又尖叫,反復尖叫,卻什麼也聽不見。只有一陣細細的喘息。當他以為腦袋一定會爆炸時,痛苦忽然減輕。

“完事了。”

抱他的人鬆手,他像一條不起眼的破布般被扔回地上。有人翻著他腦袋看:“縫得不錯。真不錯。當年要有你,或許我的臉還有救。”

“還有救,粉佬?”

“哈。接下來弄胳膊。還有腿。”

“你把那盾牌放哪兒去了?”

“不,”傑賽爾呻吟,“求求……”但這些只是喉頭哢嗒聲。

他看見什麼了,朦朧亮光中的模糊形體。有張臉籠罩在面前,一張醜臉,彎曲的破鼻子,面頰道道傷疤。那張臉後湊著一張黑臉,從眉毛到下巴有條長線。他閉上眼。連陽光也很痛。

“縫得不錯。”一隻手拍拍他臉頰,“你是我們的一員了,孩子。”

傑賽爾躺在那裡,整張臉劇痛無比,恐懼蔓延到四肢百骸。

“我們的一員。”

Part.2 第二部

沒流過血、沒碎過牙、沒搏過命的人,都是菜鳥。

——豪登的羅傑

一路向北 Heading North

狗子趴在地上,渾身濕透,想盡辦法在不凍僵的前提下不動彈。他在樹林裡觀察山谷,看著貝斯奧德的軍隊行進。從他趴的位置看不清什麼,只能勉強辨出大隊人馬翻過山脊,親銳們魚貫而行,彩繪盾牌背在背後,鎖甲上融雪閃爍,樹幹間長矛林立,一隊接一隊,不慌不忙。

距離尚遠,但已很冒險。貝斯奧德依舊謹慎,到處派人——山脊上,山頭上,任何他覺得可能會被發現的地方。他還向南方和東方派出探子,希望迷惑對手。但他騙不了狗子,至少這次沒騙到。貝斯奧德正向北原路返回。

狗子猛吸一口氣,發出一聲傷感的長歎。死者在上,他好累。看著松樹枝幹間穿過的渺小人影,他想起多年來為貝斯奧德當探子的經歷,像現在這樣盯著別的軍隊。狗子幫過貝斯奧德,助他成為國王——儘管當時做夢也不敢想像。如今某些方面面目全非,某些方面又一如既往。他依然一動不動,臉埋泥裡,脖子因抬得太久酸疼不已。他老了十歲,境況卻沒改觀,他已不記得從前的宏圖大志,但決不包括落到這步田地。那些吹過的風,那些下過的雪,那些流過的水,那些戰鬥和行軍,那些浪費的青春。

羅根走了,福利走了,剩下的他們也不過是風中殘燭。

寡言鑽過冰冷的矮樹叢來到他身旁,撐著手肘看向林外路上前進的親銳。“哈。”他嘀咕一聲。

“貝斯奧德向北進發。”狗子低聲說。

寡言點頭。

“他到處派了探子,實際卻是向北,得告訴三樹。”

寡言又點頭。

狗子趴在濕地中沒起身。“我累了。”

寡言抬頭,挑起一邊眉毛。

“這麼費勁圖啥?啥也改變不了。我們算站哪邊?”他朝路上軍隊揮手,“要把他們全消滅?啥時候才能休息啊?”

寡言聳肩,雙唇緊抿,好像在思考。“死了的時候?”

傷感的事實。

狗子花了點時間才找到其他人——他們離本該到達的地方遠得很,根本沒走多遠。他看到黑旋風坐在大石頭上,一如既往陰沉著臉,注視一條水溝。狗子走近他身邊,想看看他到底在看什麼。原來四個南方人正摸著石頭過河,遲緩笨拙得像初生牛犢。大巴和三樹在底下等他們,看樣子耗盡了耐心。

“貝斯奧德向北進發。”狗子說。

“好。”

“不意外?”

黑旋風舔舔牙,吐口唾沫。“他把敢跟他作對的氏族全幹掉了,在從沒有國王的土地上稱王,跟聯合王國開戰,還給了對方一個下馬威。這兔崽子把全世界攪個天翻地覆,還有什麼好意外。”

“哈。”狗子覺得他說的挺在理。“你們沒走多遠。”

“確實沒有,還不因為你撿回來幾個廢物,他奶奶的。”他搖頭看著下麵過河的四人,不屑至極,“狗日的廢物。”

“若你指我那天救他們的事,我不後悔。我還能咋樣?”狗子反問,“讓他們死?”

“這倒是個好主意,沒有他們,我們能多走一倍路程,吃得也好。”他下流地一笑,“他們中間也就那個有點用。”

狗子不問也知是哪個。女孩走在後頭,為抵禦嚴寒裹得嚴嚴實實,幾乎看不出體態,但他不斷猜想下面是啥樣,越想越緊張。隊伍裡有女人著實奇怪,自數月前他們向北翻越群山就幾乎沒見過女人,看到一個仿佛都有罪惡感。狗子看她爬上岩石,髒兮兮的臉半朝向他們。面貌好凶,他心想,看來過了段苦日子。

“我敢說她會反抗。”黑旋風自言自語,“我敢說她會亂踢亂踹。”

“得了,黑旋風,小情人,”狗子打斷他,“你冷靜冷靜。你知道三樹對這種事啥態度,你也知道他女兒的遭遇。這話讓他聽見,准把你蛋蛋割掉。”

“咋了?”黑旋風無辜地問,“說說而已,咋了?這事兒甭怪我,咱這幫人上回跟女人睡是啥時候了?”

狗子皺眉。他清楚地記得上回是啥時候,那幾乎也是他最後一次感到溫暖。他和沙麗蜷在火堆前,笑容像大海氾濫。緊接著貝斯奧德就把他、羅根還有其他人用鐵鍊鎖住,放逐出去。

他還記得看她的最後一眼。她又驚又怕地張大嘴,目睹他們把半睡半醒、全身赤裸的他拖出毯子。他破口大駡,活像個馬上要被拗斷脖子的公雞。從她身邊被拖走那晚他很受傷——不過說真的,沒斯奎爾踢他下體那下重——也前所未有地痛苦。那一踢的疼痛漸漸消退,失去她的痛苦卻不曾平復。

狗子記得她的發香和笑聲,還有她睡著時背脊輕柔溫暖地貼住他肚皮的觸感。他時常想起這些,就像喜歡穿的舊襯衫,越穿越薄。一切仿如昨晚,他不得不趕緊打住。“沒想到我記得那麼遠的事。”他嘀咕。

“我可不記得。”黑旋風說,“你還沒厭倦拿手解決?”他朝斜坡上瞅,猛一抿嘴,眼中閃著讓狗子不舒服的光。“有意思,要不是娘們兒眼前晃,咱還不知道自己多想要咧。簡直是肉骨頭打狗。別說你沒想過這事。”

狗子皺眉看他。“我敢說我和你想的不是一回事。你該把那話兒插雪裡,冷靜冷靜。”

黑旋風咧嘴笑道:“老子寧願找個婊子。”

“啊啊啊啊!”下麵斜坡傳來一聲驚叫。狗子端起弓,張望貝斯奧德的探子,結果只是王子跌到屁股。黑旋風看著他四腳朝天向下滑了一段,一臉不屑。

“百年難遇的廢物,呃?有他在,路少走一半,抱怨比母豬生崽還吵,每次吃飯都超標,一天要拉五道屎。”威斯特扶王子起來,拍掉王子外套上的泥——準確地說,那不是王子的外套,是威斯特讓給他的。狗子依然無法理解一個聰明人怎會幹出這種蠢事,尤其在寒冷的深冬。“他奶奶的,怎會有人追隨這慫貨?”黑旋風搖著頭問。

“據說他爹是聯合王國國王。”

“扶不上牆的爛泥還比爹?這狗日的要是被火燒,老子連泡尿都不撒給他。”狗子不由點頭,他也不會。

他們坐成一圈,若三樹允許,中間應有堆火。三樹當然不許,全不顧幾個南方人輪番懇求。無論多冷,只要附近有貝斯奧德的探子,三樹都不許生火,那等於大喊出自己的位置。狗子一夥——他、三樹、黑旋風還有大巴——坐一起,寡言則用手肘撐著身子,好像一切與他無關。聯合王國的幾個人坐對面。

派克跟女孩並不怎麼抱怨冷、餓和疲勞,狗子看出他們習以為常。威斯特快油盡燈枯了,雙手捧嘴邊不斷呵氣,仿佛那手隨時可能凍僵斷掉。狗子再次覺得他該留著外套,不該讓給拖後腿的。

王子坐在正中,高昂下巴,努力讓自己看起來沒有疲憊不堪、沒有滿身泥汙、沒有和別人一樣臭氣熏天,努力維持發號施令的氣勢。狗子覺得他完全沒搞清狀況。這裡誰當頭兒是掙來的,不看出身,看重能力。以此而論,他們寧願推舉那小女孩,也不會聽這白癡的。

“該好好討論下一步計畫了,”王子抱怨,“免得瞎忙活。”狗子發現三樹已然皺眉。他本不願帶上這白癡,別提還要假裝關心這些胡說八道。

其他人基本語言不通。聯合王國人中,只有威斯特懂北方話;北方人中,只有狗子和三樹會通用語。大巴或許大致明白王子所指,黑旋風則完全聽不懂。至於寡言,呃,沉默在所有語言中都是一回事。

“他說啥?”黑旋風甕聲甕氣地問。

“好像說計畫啥的。”巴圖魯應道。

黑旋風不屑地說:“狗嘴裡吐不出象牙。”狗子看到威斯特吞口口水。他知道他們在說什麼,也能看出有些人沒了耐心。

王子就沒這麼聰明了。“我想知道你們能用多少天帶我們到奧斯滕霍姆——”

“我們沒往南走。”沒等王子殿下說完,三樹便用北方話打斷。

威斯特一下子停住呵氣。“沒往南走?”

“一開始就沒有。”

“為什麼?”

“因為貝斯奧德一路向北。”

“沒錯。”狗子說,“我今天親眼所見。”

“他為何折返?”威斯特問,“為何放過門戶大開的奧斯滕霍姆?”

狗子歎氣。“我又不能沖上去問。我跟他關係沒那麼鐵。”

“我來告訴你,”黑旋風冷冷地說,“貝斯奧德對你們的城市沒興趣,至少現在沒有。”

“他感興趣的是如何把你們碾碎,一口口吞掉。”大巴說。

狗子點頭。“而你旁邊那個,就是他吐出的骨頭。”

“抱歉,”完全沒聽懂的王子插嘴,“若我們能用通用語交談——”

三樹沒理他,繼續用北方話說:“他要分散你們,各個擊破。你覺得他會往南,也希望伯爾派人去南方增援,他偏偏北上打援,若援軍人數不多,他會像之前那樣將他們打得落花流水。”

“然後,”巴圖魯隆聲道,“等你們那些漂亮士兵都入了土或是逃過河……”

“他再像撬開冬天的堅果一樣撬開你們的城鎮,讓他的親銳好整以暇地攻打。”黑旋風舔著牙,打量對面的女孩,猶如一條貪婪的狗盯著一塊鹹肉。女孩迎上他目光,狗子覺得她肯定鼓起了全部勇氣。他不知換作自己,會不會有這骨氣。

“貝斯奧德北上,我們跟,”三樹的口氣清楚表明此事無須討論,“跟緊了,但願能趕到前頭。若你的朋友伯爾在森林裡行軍,我們便好警告,讓他不至於兩眼一抹黑,撲進該死的圈套。”

王子憤怒地拍地。“告訴我你們在說什麼!”

“貝斯奧德率軍向北,”威斯特牙齒打戰,低聲說,“他們打算跟上。”

“這絕對不行!”白癡扯著骯髒的袖口吼道,“太危險!請告知他們,我們即刻啟程南下!”

“就這麼定了。”大家不約而同轉過去看誰說話,結果驚訝得合不攏嘴。是寡言,通用語和王子一樣流利,“你們南下,我們向北。我撒尿去。”他起身消失在暗處。狗子張大嘴巴,寡言這種一輩子不說幾句話的人,幹嗎費事學外語呢?

“好極了!”王子氣急敗壞又驚慌失措地抗議,“求之不得!”

“殿下!”威斯特沖他吼道,“我們需要他們!沒有他們我們去不了奧斯滕霍姆,去不了任何地方!”

女孩終於轉開視線:“你知道哪條路往南嗎?”

狗子忍不住小聲笑起來,但王子沒笑。“我們南下!”他大喊大叫,髒兮兮的臉憤怒地扭曲著。

三樹不屑一顧。“就算投票,行李也沒資格,小子,何況這不是投票。”他終於說起通用語,但狗子覺得王子並不開心。“你曾有機會發號施令,結果一敗塗地,害死了所有聽你指揮的蠢貨。我明確告訴你,我們絕不會那麼蠢。想跟著我們,最好學會不掉隊;想繼續發號施令,好吧——”

“那邊往南,”狗子拇指指向森林,“祝你好運。”

罕見的仁慈 Scant Mercy

致王家審問部審問長,蘇爾特閣下:

達戈斯卡圍城戰繼續進行。古爾庫軍連續三日強攻,人數和決心逐次增加。他們企圖用石頭堵塞水道,架設橋樑,爬上城牆及以攻城錘撞開城門。迄今為止,我們粉碎了他們所有圖謀,但另一方面,他們能承受慘重損失,皇帝的士兵正如螞蟻爬過半島。我們的士氣依然高漲,我們的防禦依然堅固,我們的決心依然不可動搖,而我們的艦隊依然控制著海灣,保障城市的補給。請您放心,達戈斯卡不會陷落。

至於另一件重要性稍次的事,請您放心,埃澤會長已被處理。我推遲她的死刑,是想利用她與古爾庫人的聯繫。不幸的是,她失去了這個微妙的機會,從而失去了利用價值。把女人的頭掛在城牆上或有害於我軍士氣,我們畢竟是文明人。因此,針對香料公會前會長的處置是私下進行的,但我向您保證,採取的是終極措施。我們無須再顧慮她或她失敗的陰謀。

一如既往,卑職全心全意遵從您。

達戈斯卡主審官,沙德·唐·格洛塔

水邊相當安靜。安靜,黑暗,沉寂。輕柔浪花拍打碼頭,木船輕聲作響,涼風習習。黑暗的大海在月光下閃耀,頭頂滿天繁星。

難以想像,不過幾小時前,離此不到半裡的城牆邊死了好幾百士兵,空氣仿佛被怒火和痛苦撕裂。兩座巨大的攻城塔至今仍在城外悶燒,四周散落的屍體如同秋葉……

“系系系系系。”格洛塔扭頭時感覺脖子響了一下,他眯眼朝黑暗中看去,只見弗羅斯特刑訊官從兩棟黝黑建築間的陰影中現身,趕著一名囚犯,狐疑地四下打量。囚犯與刑訊官相比身材瘦小,縮著身,拉起斗篷兜帽,雙手縛於背後。兩人穿過佈滿塵埃的碼頭來到岸邊,空洞的腳步聲在木板上回蕩。

“好了,弗羅斯特,”格洛塔看著白化人將囚犯拉住站好,“不用遮掩了。”白拳頭一把扯下兜帽。

蒼白月光下,卡蘿特·唐·埃澤的臉憔悴枯槁,塌陷的雙頰現出骨架輪廓,上面還帶有黑色瘀青。按已招供罪犯的慣例,她被剃了光頭,現在頭顯得格外小,幾乎像孩童,脖子則顯得誇張地長又十分脆弱——尤其脖子上還有一圈鮮紅傷痕,維塔瑞的鐵鍊留的。曾在宴會廳招待他的氣度不凡的苗條女人,幾乎成為陳年往事。黑暗裡的幾星期,躺在悶熱囚室的爛草席上擔心能不能多活一小時——這足以毀掉一個人。我早該知道。

黑暗中,她朝他揚起下巴,張開鼻孔,眼神閃爍。將死之人對死的恐懼和對劊子手的蔑視混合的神情。“格洛塔主審官,沒想到還能見著你。”她貌似歡快的語氣中含有懼意。“接下來怎麼安排?腳綁石頭沉進海灣?不是有點太戲劇化了嗎?”

“也許。不過你猜錯了。”他抬眼看向弗羅斯特,微微點頭示意。埃澤瑟縮了一下,閉緊雙眼,咬住嘴唇,聳起肩膀。高大的刑訊官走過來。等待後腦的致命一擊?胸前挨一刀?喉嚨被鐵絲勒住?可怕的等待。到底是哪種呢?弗羅斯特出手了,陰影中只見金屬反光,然後“哢嗒”一聲響,鑰匙輕輕解開了手銬。

她慢慢睜眼,慢慢地將雙手抬到胸前。她眨眼看著雙手,好似不相信它們長在她身上。“你什麼意思?”

“就這個意思,”他朝碼頭點頭,“有條去西港的船將乘潮水出海。你在西港也有線人吧?”

她咽口水時,細脖子上的筋清晰可見:“我到處都有線人。”

“很好。你自由了。”

長久的沉默。“自由?”她抬起一隻手,心不在焉地摸摸光頭,失神地盯住格洛塔。她不相信,誰能怪她呢?我自己也不信。“審問長閣下一定會大發雷霆。”

格洛塔嗤之以鼻。“不,蘇爾特對此一無所知。如果教他知道,我倆大概都得腳綁石頭下海喂魚。”

她眯起眼。商人女王開始計算得失。“代價是?”

“代價是你的腦袋,你將被世人遺忘。忘掉達戈斯卡人吧,他們完了,有工夫就去拯救別人。代價是你離開聯合王國,永不回來,永——不——回——來。”

“就這些?”

“就這些。”

“為什麼?”

噢,我最喜歡的問題。為什麼要幹這個?他聳聳肩。“有關係嗎?深陷沙漠的女人——

“誰給的水她都會喝。別擔心,我不會拒絕你。”她忽地伸出手,格洛塔幾乎猛然退開,但她只用指尖觸碰他臉頰,停了一會兒。他皮膚起了雞皮疙瘩,眼睛抽搐,脖子酸痛。“也許,”她輕聲說,“如果事情並非如此……”

“如果我不是瘸子而你不是叛徒?事情就是如此。”

她垂下手,幾乎笑了。“當然。我不會說再見——”

“我寧願你別說。”

她緩緩點頭。“那我走了。”她拉起兜帽,臉龐再度隱沒,然後她與格洛塔擦身而過,迅速走向碼頭盡頭。他站在原地,拄著手杖,目送她離開,一邊輕撫片刻前她手指停留的地方。原來如此。想讓女人碰你,只需饒她一命。以後多試試咧。

他轉身在佈滿塵埃的碼頭上痛苦地跛行了幾步,抬頭看向黑暗的建築。維塔瑞刑訊官是否在那兒窺探?這幕插曲會否被她寫進給審問長的下一份報告?酸痛的背脊冷汗直流。我當然會推給別人,但有關係嗎?風卷來味道,刺鼻的味道似乎有辦法潛入城市每個角落,那是濃煙、烈火和灰燼。死亡的味道。除非奇跡發生,否則我們都在劫難逃。他回頭望去,看見卡蘿特·唐·埃澤走過跳板。好吧,至少有一個人逃掉了。

“一帆風順喲,”科斯卡以豐潤的斯提亞口音唱道,咧嘴笑看城下屠殺現場,“昨天是個好日子。”

好日子。城下壕溝對面,裸露的土地佈滿傷痕和焦痕,插在上面的弩箭好似棕色下巴上的胡楂。到處是被毀的攻城機械、破爛的雲梯、成堆亂石,焚燒砸爛的柳條盾在硬地上被肆意踐踏。一座巨大的攻城塔的殘骸尚有一半矗立,那是灰燼中扭曲的焦黑木框架,鹹風吹得它襤褸的皮革劈啪作響。

“給那幫古爾庫雜種好好上了一課,呃,主審官?”

“有嗎?”塞弗拉嘀咕。是啊,有嗎?死人學不會任何東西。城牆向外到古爾庫軍陣線,約二百跨的無人地帶佈滿屍體和破碎的武器盔甲。壕溝前屍體之多,簡直可從半島一頭走到另一頭不落地,有的地方甚至堆成小山。傷患爬到死人後面,拿死屍作掩護,卻慢慢流血致死。

格洛塔從未見過此等屠殺,即便烏利奇城那次也不能比——無論是缺口周圍堆積的聯合王國軍屍體,被大肆殺戮的古爾庫俘虜,還是在神廟裡活活燒死的幾百人。城下的屍體攤開四肢、了無生氣,有的被火燒過,有的似在做臨終祈禱,有的沒了腦袋——大約是被落石砸掉的——還有的扯爛了衣服。慌慌張張撕下襯衫包紮傷口以求保命,結果不遂人願。

屍堆上籠罩著大群蒼蠅,一百種鳥拍著翅膀、跳來跳去地享受這意外的盛宴。即便在城上,迎著陣陣海風仍能聞到臭氣。噩夢的原料。無疑將帶來幾個月的噩夢。如果我能活那麼久的話。

格洛塔看得眼睛抽搐,不由深呼一口氣,左右伸了伸脖子。好吧,事到如今沒有後悔藥可吃。他謹慎地探頭觀察城壕,沒握手杖的那只手抓緊佈滿凹痕的築城石,以平衡身體。

不妙。“正下方的壕溝幾乎滿了,城門附近甚至溢了出來。”

“沒錯,”科斯卡歡快地承認,“他們倒進去一箱箱石頭,我們殺人的速度跟不上啊。”

“城壕是我們最好的防禦。”

“也沒錯。這是個好點子,但沒什麼能一勞永逸。”

“城壕填滿後,我們將無法阻止古爾庫人架設雲梯,推來攻城錘,甚至在城下挖掘隧道。也許需要主動出擊,重新挖溝。”

科斯卡的黑眼珠朝外一翻。“在離古爾庫軍不到兩百跨的地方趁夜縋下城牆?你想這樣幹?”

“差不多吧。”

“祝你好運。”

格洛塔哼了一聲。“我當然想幹,”他用手杖敲敲腿,“但只怕我逞英雄的日子早已過去。”

“算你走運。”

“很難說。我們還要在城門後設置路障,那是目前最大的弱點。一個直徑百來跨的半圓形陣地,足以有效阻擊敵人。他們突破城門後,我們依靠路障防禦,把他們轟出去。”理想狀態下……

“噢,把他們轟出去,”科斯卡撓撓脖子上的疹子,“屆時志願者肯定爭先恐後。算啦,我去安排。”

“他們的勇氣值得欽佩。”維斯布魯克將軍大步走到城垛邊,雙手緊背在那身無可挑剔的制服後面。情況十萬火急,難得他還有時間關注外表。不過呢,我們也只能利用好手頭的工具。將軍搖頭看著城下屍體。“冒著槍林彈雨反復衝鋒,我從未見過如此的犧牲精神。”

“他們是有這種最奇特又最危險的想法,”科斯卡說,“認為自己代表正義。”

維斯布魯克的濃眉下神情嚴肅:“我們才是正義的。”

“你覺得是就是唄,”傭兵咧嘴笑著瞥向格洛塔,“思想比咱倆進步。嘿嘿,我們都是神箭手……每一支羽箭消滅一個敵人!”他邊唱邊哈哈大笑。

“我不覺得好笑,”維斯布魯克反駁,“應該尊重倒下的對手。”

“為什麼?”

“因為烈日下腐爛的也可能是我們,或許很快就是了。”

科斯卡聽了笑得更大聲,他拍著維斯布魯克的胳膊:“老兄你是明白人!我打了二十年仗才學會凡事要看陽光面!”

格洛塔看著嬉皮笑臉的斯提亞人。他在盤算倒戈的最佳時機?盤算讓古爾庫人流多少血,他們的出價才會高過我?那顆毛茸茸的腦袋裡考慮的絕不止是押韻,可惜我們現在離不開他。他瞥瞥維斯布魯克,將軍自個在走道上散步尋思。這位胖朋友既無頭腦也無勇氣堅守哪怕一星期。

一隻手放在他肩上,回頭一看是科斯卡。“怎麼?”他叫道。

“喏,”傭兵低聲說,指指湛藍的天空。格洛塔順著手指頭看去,只見天上有個黑點,不算太高,還在持續攀升。那是什麼?鳥?黑點升到頂點,墜落下來。格洛塔猛然意識到那是什麼。石頭。投石機射出的石頭。

石頭越變越大,不斷翻滾,仿佛在水中龜速沉沒,全然的死寂更增添了這一幕的不真實感。格洛塔張大嘴巴看著,所有人都是如此,城上眾人懷著恐怖的預期。沒人說得准石頭最終會砸在哪裡。士兵們開始在走道上慌亂奔跑,氣喘吁吁地尖叫,並扔下武器。

“見鬼。”塞弗拉低聲說,抱頭趴在石走道上。

格洛塔原地不動,死盯著明亮天空中那個黑點。它是為我而來?千鈞巨石,將我砸碎?好個荒唐而又偶然的死法。他自覺嘴角牽起淡淡的笑。

震耳欲聾的巨響中,附近一段城垛粉碎了,掀起如雲塵土,斷裂石材四下橫飛。碎片速度極快,不到十跨外一個兵被一段石頭乾淨俐落地砸飛了腦袋,無頭屍搖晃了一會兒,方才雙膝一軟,向後栽下城牆。

石頭穿過城垛最終落在下城,翻滾彈跳著毀壞了大片棚屋,木頭像火柴棍一般被它碾碎,留下一長串毀滅的痕跡。格洛塔眨巴著眼睛,吞了吞口水,仍然耳鳴不已,但好歹能聽見有人叫喊了。奇怪的喊聲。斯提亞口音。科斯卡。

“就這點本事,狗雜碎?老子還活蹦亂跳咧!”

“古爾庫人發起轟炸!”維斯布魯克毫無意義地尖叫著,抱頭蹲到城垛後,完美無瑕的制服雙肩沾上了一線白灰,“投石機瞄得很准!”

“廢話。”格洛塔咕噥。這當口第二塊石頭擊中城牆下部,碎片如雨,人頭大小的石頭紛紛落水。格洛塔腳下的走道因這股衝擊力搖撼不已。

“他們又來了!”科斯卡以最高音量咆哮,“上城牆!上城牆!”

各色人等立刻行動起來:本地人、雇傭兵、聯合王國士兵。他們並肩而立,手執弩箭開始裝填,用各種語言彼此呼喚。科斯卡走在他們中間,不時拍打他們的背,揮舞拳頭叫嚷,笑聲中沒有絲毫畏懼。就一個半瘋的醉鬼而言,他算是優秀的指揮官。

“他娘的!”塞弗拉在格洛塔耳邊嘶叫,“老子不是來當兵的!”

“我也不是。不過看戲總可以。”他跛行到城垛邊,清楚地看見遠處投石機揚起巨臂,塵土飛揚。但這回準頭很差,石頭高飛過頭頂,格洛塔一路目送著它,脖子不由抽痛起來。石頭最終伴著巨響砸在上城城牆附近,濺起大塊碎石落入貧民區。

古爾庫軍陣線後一隻巨號吹響,傳來一陣高亢、悸動的隆隆聲,然後是鼓聲,仿佛無數巨獸同時跺腳。“他們來了!”科斯卡咆哮,“弩箭預備!”格洛塔聽見城頭眾人互相傳遞命令,片刻後塔樓垛口便伸出無數上好箭的弩,明晃晃的箭尖在烈日下閃爍。

沿整個前線,古爾庫軍頂著巨大的柳條盾緩步進軍,來勢洶洶,逐步蠶食前方屍橫遍野的無人地帶。他們的士兵像螞蟻般聚集在那些盾牌後面。格洛塔把城垛抓得之緊,以至於手掌生痛,自覺心跳可比古爾庫人的戰鼓。恐懼還是興奮?有區別嗎?我上次感到這種刺激是何時?在議會裡發言時?率領王軍騎兵衝鋒時?在歡呼聲中參加比劍大賽時?

盾牌繼續推進,仿若海潮湧過半島。不到一百跨,九十跨,八十跨。他瞥向科斯卡,對方依然笑得像個神經病。何時才下令開火呢?六十跨,五十……

“就是現在!”斯提亞人咆哮,“開火!”城上的弩同時發射,一片響亮和聲。箭雨插在盾上、地上、屍體上及任何遺憾地暴露出身體部位的古爾庫人身上。戰士們跪在城垛後重新裝填,緊張地擺弄箭矢和弩柄,弄得滿頭大汗。鼓點節奏加快,愈發緊迫,那些盾牌渾不在意地越過滿地屍體。但盾牌後的人看著腳下屍體一定不好受,一定會擔心自己的命運。

“油瓶!”科斯卡大叫。

有人從左邊某座塔樓擲出一個插有點燃燈芯的瓶子,砸在一面柳條盾上,火勢頓時蔓延。盾牌很快燒成棕色,然後成了黑色,搖晃,傾斜,最終完全倒下。一個士兵號叫著沖出來,胡亂揮打烈焰熊熊的胳膊。

燃燒的盾牌掉在地上,暴露出一整隊古爾庫士兵,他們有的推著裝滿石頭的推車,有的扛雲梯,還有的身披甲胄、手執弓箭與利器。現在他們發出戰鬥的呐喊,舉起隨身盾牌護體,跑Z字繞開屍體,邊射箭邊朝城牆猛衝。他們捂住中箭的臉面。他們慘叫不已。他們爬行、喘息、咒駡。他們哀求、呐喊、嘶吼。他們潰逃,卻被紛紛射倒。

城上的弩繼續“砰砰”發射,更多點燃的油瓶投擲下去。有的戰士朝下面咆哮嘶吼,唾沫橫飛地咒駡;有的縮到城垛後躲避下方射來的箭,那些箭大多砸在城垛上或飛過頭頂,偶爾才尋到血肉。科斯卡一腳踏住城垛,全不在意危險,大咧咧地探出身,揮舞一把帶豁口的劍,叫嚷著格洛塔聽不懂的話——說實話,雙方每個人都在狂呼亂叫。這就是戰爭。這就是戰場的混亂。我全想起來了。當年我怎麼會喜歡這個?

又一面大盾起火燃燒,帶來刺鼻黑煙。盾牌後的古爾庫士兵哄然而散,好像蜂巢被搗毀後的蜜蜂。他們聚在壕溝邊,想找地方架雲梯,城上守衛趕緊亂石砸去。這時,投石機射出的石頭瞄得太近,結果在一隊古爾庫士兵中炸開了花,屍體和肉塊頓時滿天飛。

一個眼睛中箭的兵從旁被拖過。“我傷得重嗎?”他哭號,“傷得重嗎?”片刻後,格洛塔身旁又有人被射中胸膛,大聲尖叫著轉了半個圈,失手按下弩機,結果箭矢插進旁邊戰友脖子裡,直沒至羽。兩人雙雙倒在格洛塔腳邊,鮮血染紅了步道。

城牆腳下,一隻油瓶在剛抬起雲梯的古爾庫士兵中爆炸,於是一絲誘人的肉香混入惡臭和煙塵中。著火的士兵尖叫著亂串,毫無方向感,甚至全副盔甲沖進滿溢的水道。要麼燒死,要麼淹死。

“你看夠沒?”塞弗拉湊到他耳邊嘶聲問。

“夠了。”完全夠了。他扔下以斯提亞語嘶吼指揮的科斯卡,氣喘吁吁地推開聚集的傭兵們,朝臺階走去。下臺階時他跟隨一副擔架,每走一步都痛得抽搐,還得擠開向上的人潮。沒想到我會高興下臺階。但好景不長,走到城下左腿已在熟悉的疼痛和麻木中抽起了筋。

“見鬼!”他嘶叫著跳到牆邊,“還沒傷兵靈活!”纏著繃帶、渾身血污的傷兵單腳跳過他身邊。

“這算哪門子事?”塞弗拉吼道,“咱們有咱們的活計,咱們抓叛徒,這他媽算什麼?”

“也即是說,你不願為國王而戰?”

“我不願為他送命。”

格洛塔嗤笑:“你以為這座見鬼的城裡誰想打仗?”他隱約聽見喧囂中傳來科斯卡的尖聲辱駡,“也許那斯提亞瘋子除外。看著他,呃,塞弗拉?他背叛過埃澤,也會背叛我們,尤其戰況不妙的話。”

刑訊官瞪著他,眼睛周圍頭一次不見絲毫笑意。“戰況不妙?”

“問問你自己,”格洛塔皺臉伸腿,“我不是才帶你去看了嗎?”

***

陰暗的長廳曾是座神廟。古爾庫人進攻後,輕傷患被帶來這裡由祭司和女人照顧——理所當然,畢竟此地位於下城,靠近城牆,而由於烈火和巨石的威脅,附近貧民區均已撤空。隨著圍城持續,輕傷不下火線,來的逐漸成了重傷患:缺胳膊斷腿的,傷口太深的,燒傷嚴重的,中箭拔不了的。他們躺在血淋淋的擔架上,隨意擱於拱廊之間,人數日日增加,最終占滿了地板。現在只要還能走的都進不了神廟,這裡專供受致命傷的人和殘廢者。專供他們垂死掙扎。

關於痛苦,每個人有自己的表達方式。有人沒完沒了地尖叫號叫;有人哭喊救命、慈悲、水或母親;有人咳嗽、打嗝、吐血;有人大聲喘氣,直至最後一息。只有死人不說話。這裡有很多死人,四肢攤開的屍體不時被拖出去,用廉價裹屍布包起來,堆到後牆。

格洛塔明白,整天都有面色陰沉的本地人在挖墳。出於自身堅定的信仰。他們在貧民區挖出可裝十來人的大坑。同樣,他們每晚都在焚燒聯合王國士兵的屍體。出於我們缺乏信仰。屍體在懸崖頂上燒,油煙飄過海灣,希望能飄到對面古爾庫人那裡去。作為最後的侮辱。

格洛塔在廳內緩步蹣跚,四周傳來痛苦的聲音,他擦擦額上汗水,低頭觀察。黑膚的達戈斯卡人、斯提亞傭兵和白膚的聯合王國軍人混在一起。各個國家、各種膚色、不同類型的人聯合對抗古爾庫帝國,並肩作戰,平等地死在一起。真教個暖人心腸,若我有心腸的話。他隱隱感到弗羅斯特刑訊官潛伏在牆邊陰影中,仔細盯著廳內眾人。我時刻警醒的影子,確保我不會因為對審問長閣下的忠誠,而被這裡的人賞一錘子。

神廟後方一小片區域被簾子遮住用於動手術。或者說類似手術的活計。鋸子鋸、匕首砍,讓胳膊和小腿跟身體分家。髒兮兮的簾子後傳來的尖叫是廳內最淒厲的,語無倫次、絕望無比。跟城牆下的聲音差不多。格洛塔透過簾子縫隙看見卡哈亞的白袍血斑點點,深褐色皮膚上也全是血。卡哈亞眯眼看著自己剛割下來的一塊油亮的肉。人腿?尖叫逐漸低落。

“他死了,”教長直截了當地說,將匕首扔回桌,拿破布擦擦滿手血污,“下一個。”他掀開簾子走出來看見格洛塔。“噢!始作俑者!您來體會罪惡感的嗎,主審官大人?”

“不,我來看看自己還有沒有罪惡感。”

“你有嗎?”

好問題,我有嗎?他低頭看著一位躺在牆邊骯髒的稻草席上、擠在兩個傷患間的青年。這人臉色蠟白,眼神迷離,嘴唇卻動得飛快,兀自低聲自語。他一條腿從膝蓋剛往上的地方被截掉了,斷肢用染滿鮮血的衣服包裹,再以皮帶紮緊。倖存機會?幾乎為零。他只能在這骯髒的地方痛苦地多躺幾小時,唯有同伴們的呻吟與他為伴。一個年輕的生命即將熄滅,啊哈,多麼令人傷感。格洛塔抬起視線,除了一點厭惡,他沒有任何感覺,仿佛面對一堆惡臭的垃圾。“沒有。”他回答。

卡哈亞低頭看著染滿血污的雙手。“真神眷顧你,”他呢喃,“並非人人都有你的意志。”

“也許是的。你的人民戰鬥得很好。”

“你的意思是,他們死得很好罷。”

格洛塔的笑聲刺透沉重空氣。“得了,死不可能有多好。”他掃視滿地數不清的傷患,“我想你現在最有體會。”

卡哈亞沒笑:“你覺得還能撐多久?”

“沒信心了,呃,教長?跟很多事一樣,理想很豐滿,現實太骨感。”年輕英勇的格洛塔上校會告訴你這些,當他從橋上被人拖走,一條腿幾乎被砍斷時,他會告訴你他的世界觀發生了多大變化。

“很精闢,主審官,但我習慣了失望,不用擔心,這次我也能承受。只是你還沒回答我:還能撐多久?”

“只要海路暢通,補給不斷;只要古爾庫人無法繞開地峽城牆;只要我們團結一心,保持鎮靜,還能撐幾星期。”

“幾星期。圖什麼?”

格洛塔一愣。確實,圖什麼?“也許古爾庫人會失去信心。”

“哈,”卡哈亞嗤之以鼻,“也許古爾庫人會失去信心!三心二意征服不了坎忒大陸!不,既然皇帝一聲令下,絕無可能半途而廢。”

“那我們只能希望北方戰事早日結束,聯合王國派來援兵。”癡心妄想。安格蘭的事至少還要拖幾個月。即便王軍最終奏凱,短期也不堪再戰。我們只能自力更生。

“何時?”

等到星星熄滅,天幕墜落?等到我紅光滿面地跑上一裡路?“若我知道所有答案,就不會在審問部當差了!”格洛塔叫道,“也許你該向你的真神祈禱,一場海嘯無疑大有幫助。當初是誰告訴我奇跡有時也會發生來著?”

卡哈亞緩緩點頭。“也許我們都該祈禱,恐怕你的主子比我的真神更可能施以援手。”又一頂擔架抬來,上頭有個肚子中箭、尖叫連連的斯提亞人。“我得走了。”卡哈亞快步過去,重新拉好簾子。

格洛塔皺緊眉頭。懷疑在擴散。古爾庫人緩慢而確實地收緊包圍,城內皆知大難臨頭。死亡是一樁奇事,離得遠你可以嘲笑它,但它步步進逼卻變得越來越猙獰,等到觸手可及,便沒人笑得出了。此刻的達戈斯卡被恐懼籠罩,懷疑會不斷蔓延。遲早有人要把城市出賣給古爾庫人,為救自己或所愛之人的命。矛頭或許會先指向引發這場瘋狂劫難的、搬弄是非的主審官……

有人碰他肩膀,他不由得屏住呼吸,猛然旋身,結果扭到瘸腿,狼狽地倒在一根樑柱上,還差點踩中一個臉裹繃帶、奄奄一息的本地人。維塔瑞皺眉站在他身後。“見鬼!”格洛塔用剩餘的牙齒咬住嘴唇,拼命克制腿上劇痛,“沒人教你別偷偷摸摸來拍人嗎?”

“我受的教育正相反。我要跟你談談。”

“那就談吧。別碰我。”

她瞅瞅傷患:“不能在這裡。單獨談。”

“噢,得了吧,你有什麼不能當著滿屋子即將犧牲的英雄說呢?”

“出去你就知道。”

她帶來審問長閣下的禮物,用冰冷的鐵鍊勒我喉嚨?還是單單來跟我聊天氣?格洛塔自覺臉上浮現笑容,我簡直等不及了。他朝弗羅斯特舉手示意,白化人便退回陰影中,然後他跛行跟隨維塔瑞,穿過呻吟的傷患,從後門出了神廟。刺鼻的汗味在這裡變成刺鼻的煙火味,以及……

神廟牆邊,粗糙灰布包裹的菱形長物堆到齊肩高,布料沾滿褐色血污。一大堆待火化的屍體。今早的收穫。什麼地方比這裡更適合這場輕鬆愉快的討論呢?我簡直無法想像。

“好吧,圍城戰可對你胃口?我覺得有點吵,但你朋友科斯卡似乎挺喜——”

“埃澤呢?”

“什麼?”格洛塔叫道,他遲疑片刻。沒想到她這麼快就發現了。

“埃澤,你還記得吧?那個高級娼婦?城市理事會的花瓶?企圖把我們出賣給古爾庫人的婊子?她的囚室空了,怎麼回事?”

“噢,她啊,她出海了。”這話沒錯。“綁上五十跨精製鐵鍊。”這是胡說。“既然你問起,聽說她正在欣賞海灣下的風景。”

維塔瑞的橙色眉毛懷疑地皺起:“為何瞞著我?”

“因為我有比通知你更重要的事。戰況不妙,你沒注意到嗎?”格洛塔說罷轉身,但她的長胳膊在他身前“啪”一聲拍到牆上,攔住去路。

“通知我就是通知蘇爾特。若我們口徑不———”

“你這幾周過的是穴居生活嗎?”他嗤笑著朝牆邊屍堆揮手,“可笑,古爾庫人即將破城,屆時達戈斯卡無人倖免,我他媽管不了見鬼的審問長!口徑什麼你自己把握,別來煩我。”他推她的手,她卻沒動。

“若我告訴你,口徑什麼可以由你把握呢?”她低聲問。

格洛塔皺眉。這就不一樣了。蘇爾特最寵信的刑訊官,派到我身邊的密探,提出交易?這是花招?陷阱?他倆的臉相距不過一尺,他緊盯她的眼睛,試圖猜透她的想法。一絲絕望?還是純粹的自保?對失去這種本能的我來說,很容易遺忘它對其他人的影響。他不由得笑起來,是了,我明白了。“你以為找出叛徒就會召回你,是嗎?你以為蘇爾特為你安排下一艘漂亮小船!結果現在插翅難飛,好叔叔對你漠不關心!他把你和我們這幫炮灰一起丟給古爾庫人!”

維塔瑞眯起眼:“告訴你一個秘密:我跟你一樣不是自願來的,但我很久以前就認識到無論蘇爾特要什麼,最好讓他看到成果。我想活著離開。”她繼續逼近。“我們可以互相照應嗎?”

可以嗎?好問題。“好啦,我敢說在我的交際圈裡添一個朋友也不壞。我會考慮考慮。”

“你會考慮考慮?”

“這是你能得到的最佳答案。事實上,我在照應朋友方面不太得力,可以說疏於練習。”他朝她近距離露出無牙的笑容,用手杖撥開她垂下的手,跛行繞開屍堆,走回神廟。

“埃澤的事,我怎麼跟蘇爾特報告?”

“告訴他真相,”格洛塔扭頭道,“告訴他她完了。”

告訴他我們都完了。

體驗痛苦 So This is Pain

“我在哪兒?”傑賽爾問,只是下巴動不了。車輪吱嘎,景物亮得刺眼,一片模糊,聲音和光線爭先恐後鑽進他劇痛的頭顱。

他想吞口水,做不到。他想抬頭,疼痛立刻刺穿脖子,胃裡也陣陣翻湧。

“救命!”他尖叫,出口卻是不成調的呱呱聲。發生什麼了?頭頂是痛苦的天空,身下是痛苦的大地,他躺在車上,頭靠一個粗糙的袋子,彈來跳去。

他想起有場戰鬥。亂石間的戰鬥。有人叫喊。一記猛擊和眼冒金星,然後就什麼也沒了,除了痛。連思考也痛。他想抬手摸臉,做不到。他想抬腿起身,做不到。他只能動動嘴,咕噥,呻吟。

舌頭感覺很陌生,有平時三倍大,仿佛是頂在嘴裡一塊血淋淋的火腿。右臉仿佛戴著刑具,而車輪每轉一圈,牙都會撞在一起,將白熱的刺痛傳到眼睛、脖子乃至發根。他嘴纏繃帶,只能從左邊呼吸,連吸進嗓子的空氣也痛。

他忽然恐慌起來,全身每個部位都在尖叫。一條胳膊緊緊綁在胸前,他用另一條胳膊虛弱地抓向車壁,想做點什麼,什麼都好。他雙眼鼓起,心跳加速,鼻子呵呵有聲。

“啊呃!”他咆哮,“呃啊!”他越想說話就越痛,痛苦加劇到幾乎要把臉頰撕開,幾乎要把頭顱撕開——

“放鬆。”傷疤臉在上方浮現。九指。傑賽爾狂亂地抓住北方人,對方也用大爪子捏住他的手,用力擠擠。“放鬆。聽著,這很痛,仿佛超過了極限,其實不是。你以為會死,其實也不會。聽我說,因為我經歷過,我懂。每分鐘,每小時,每天,你都在康復。”

他感覺九指另一隻手放在他肩頭,將他輕輕推回去躺下。“只需躺著,一切都會好的,明白嗎?你的活兒最輕,幸運的雜種。”

傑賽爾感覺四肢如此沉重,只能躺下。他捏捏那只大手,那只大手也捏捏他。痛苦似乎減輕了一些。還很痛,但至少能控制了,於是他平緩呼吸,閉上雙眼。

冷風刮過冰冷平原,拽著短草,也拽著傑賽爾襤褸的外套、油膩的頭髮和髒兮兮的繃帶,他不予理會。他對風有什麼辦法?他對任何事都無能為力。

他背靠車輪坐著,睜大眼低頭看腿。那條腿被兩截破矛綁住,用撕下的布纏了一圈又一圈,纏得又緊又痛。胳膊也好不到哪去,被兩條盾牌上劈下的木板夾住緊纏胸前,慘白的手掌懸吊著,麻木的手指像沒用的香腸。

傑賽爾可憐兮兮地看著粗糙簡陋的救護措施,若非不幸的病人是他,一切還蠻搞笑。他肯定康復不了。他殘了,廢了,毀了,莫不是就此成為從前在阿杜瓦街上避之唯恐不及的瘸子?那些個又髒又臭的傷兵,把斷肢伸到路人面前,顫巍巍攤開手掌討要幾個銅板。這極為不安地展示出軍旅生涯的黑暗面。

他也成了殘廢?……寒意刺透全身……就像沙德·唐·格洛塔?他努力活動腿,結果只在劇痛中呻吟。難道下半輩子只能拄拐杖?成為搖搖擺擺的怪物,隔絕於社交圈之外?成為眾人指指點點、竊竊私語的對象?他可是傑賽爾·唐·路瑟!他是前途無量、英俊瀟灑的有為青年,他贏得了比劍大賽,全國人民為他歡呼喝彩!誰能想到他成了這副德行,成了這副……

他根本不敢想像自己的臉,動動舌頭就痛得皺成一團,嘴裡有種恐怖而陌生的滋味——他覺得嘴巴扭曲、歪斜,一切都不對。牙齒間仿佛有個一裡寬的缺口,嘴唇不舒服地壓在繃帶下。他的臉被撕爛、扯碎、剝開。他成了怪物。

一道陰影籠罩在他臉上,他迎著陽光眯起眼。是九指,大拳頭搖晃著水袋。“水。”北方人咕噥。傑賽爾搖頭,但對方蹲下拔出塞子,堅持要他喝。“喝。喝了有好處。”

傑賽爾不情不願抓過水袋,哆哆嗦嗦湊近完好的半邊嘴,想倒卻晃悠著倒不出。他掙扎了一會兒,最終意識到僅憑一隻手沒法喝水,於是倒回去閉上雙眼,噴著鼻息。他幾乎賭氣地咬緊牙關,幸好意識到旁邊有人。

“來。”他感到一隻手滑到後頸,穩穩抬起他的頭。

“啊呃!”他大聲呻吟,半推半就想掙脫,但最終身子一軟,寧願被當成嬰兒照料。說到底,有何必要打腫臉充胖子?酸澀的溫水滲入嘴裡,他盡力咽下,感覺跟吞玻璃碴差不多。之後他把喝不下的水都咳了出來——或者說試圖咳出來,但痛得太厲害,他做不到。他只能前傾身子,任水淌到臉上,流下脖子,流進骯髒的襯衫衣領。他呻吟著沉沉地倒回去,用完好的那只手推開水袋。

九指聳肩。“好吧,但待會得多喝點。必須多喝水。記得發生了什麼嗎?”傑賽爾搖頭。

“我們打了一架。我跟那位陽光女士,”他朝菲洛點頭,對方怒目而視,“解決了大部分敵人,但有三個繞開我們。你幹掉其中兩個,幹得不錯,但你漏掉一個,被對方拿釘頭錘砸中嘴。”他比比傑賽爾被繃帶纏住的臉,“對方下手很重,對此你現在最清楚不過。你倒下後,我猜他還繼續攻擊,打斷了你的胳膊和腿。本來情況可能更糟,如果我是你,我會感謝死者,魁在現場。”

傑賽爾朝門徒眨眨眼。他能幹什麼?九指解答了疑問。

“他摸到後頭拿鍋子砸敵人腦袋,噢,用上全身力氣,把敵人的腦袋砸成爛泥。我說得對嗎?”他朝門徒咧嘴笑,對方呆坐著看平原。“以身材而論,這孩子力氣夠大的,呃?可惜了那只鍋。”

魁無動於衷地一聳肩,好像砸人腦袋是家常便飯。傑賽爾覺得似乎該感謝這病懨懨的白癡救命之恩,可他實在沒有被拯救的感覺。他只能盡可能不傷著自己地出聲——不比呢喃聲更清楚——問道:“遊多糟?”

“我見過更嚴重的傷勢。”根本不是安慰,“會好的,你還年輕,胳膊和腿癒合得很快。”意思是,傑賽爾心裡一顫,臉不會。“受傷總是很難受,而且沒有哪次有第一次難受。我這裡每回受傷都哭得像個孩子。”九指朝自己的傷疤臉揮揮手。“事實上,大多數人都哭得像孩子,好像哭能頂用。”

當然沒用。“倒地遊多糟?”

九指撓撓粗胡楂。“你下巴碎開,掉了幾顆牙,嘴唇也裂了,但我們縫得相當好。”傑賽爾咽了幾口口水,幾乎沒法思考。對方證實了他最大的恐懼。“你的傷勢確實很糟,而且位置不太好。嘴巴受傷,所以不能吃喝,甚至沒法好好說話。當然,也沒法親吻,雖然在這裡不是大問題,呃?”北方人咧嘴而笑,傑賽爾卻沒心情開玩笑。“好啦,是個值得紀念的傷,在我家鄉,這種傷可能讓你得到外號。”

“什麼?”傑賽爾低聲說,話一出口就痛得後悔不迭。

“值得紀念的傷,你知道,”九指晃晃手指斷樁,“外號往往由此而來。他們或許會管你叫碎下巴、彎臉、缺牙之類。”他又笑了,但傑賽爾把所有幽默感連同被打掉的牙一起拋在了山上亂石間。他感到淚水刺痛雙眼,他想哭,但哭會牽動嘴巴,牽動繃帶下縫住浮腫嘴唇的縫線。

九指繼續安慰:“你應該看到好的一面。現在你不會死了,如果傷口潰爛,這會兒已然發作。”傑賽爾傻瞪著對方,心頭的恐慌隨著對方話中暗示持續發酵,眼睛越瞪越圓——若他的下巴不是碎了又被緊緊綁在臉上,早已摔落在地。不會死了?傷口到底有多嚴重?潰爛?他的嘴潰爛?

“我的話好像沒什麼幫助,是不是?”羅根嘟噥。

傑賽爾用完好的那只手蓋住雙眼,試圖在不傷到自己的前提下哭泣。他靜靜地啜泣,肩膀抖動。

***

隊伍停在大湖岸邊,烏雲籠罩的黑暗天空下是波濤洶洶的灰色湖水,天水仿佛都在沉思,充滿秘密和威脅。陰沉的波浪拍打著冰冷的鵝卵石,陰沉的鳥兒在水面嘶叫,陰沉的疼痛依然在傑賽爾全身上下悸動,一刻不曾消停。

菲洛蹲在他面前割繃帶,一如既往眉頭深鎖。巴亞茲在她身後朝下看他,第一法師終於蘇醒,他沒解釋昏迷和突然康復的原因,但依然面露病色,顯得前所未有地蒼老,身子瘦多了,眼睛下陷,皮膚細薄蒼白、幾至透明。但傑賽爾沒心情同情別人,尤其是災難的始作俑者。

“我們在哪兒?”他在一波波來襲的痛楚間問。說話沒那麼痛了,但依然必須說得很輕、很小心,活像個呆頭呆腦的大舌頭農民。

巴亞茲扭頭朝一望無邊的湖麵點了點。“三湖的第一湖,離阿庫斯近了。總體來講,旅程已過半。”

傑賽爾咽咽口水。居然才過半?“還有多——”

“你這樣我沒法幹活,白癡,”菲洛嘶吼,“再不閉嘴我就扔下不管了。”

傑賽爾趕緊閉嘴。她將布料從他臉上小心剝去,檢查上面的棕色血跡,邊嗅邊皺鼻子,丟開後又怒衝衝地打量他的嘴好長時間。他吞口口水,在她的黑臉上尋找線索。此時此刻,他情願用滿嘴牙齒換一面鏡子——可惜他的牙齒已不再完整。“有多糟?”他低聲問她,察覺到舌尖上的血味。

她怒視他:“關我屁事!”

嗚咽哽在喉頭,淚水刺痛眼睛,他扭頭拼命眨眼才沒哭出聲。他真是全世界最值得同情的人。聯合王國的驕傲,王軍的英勇軍官,比劍大賽冠軍,居然控制不住眼淚。

“抓好。”是菲洛刺耳的聲音。

“喔。”他低聲答應,努力把啜泣咽回胸膛,讓嗓音恢復正常。他握住乾淨繃帶的一頭抵住臉頰,讓她一圈又一圈地包頭和下巴,幾乎把他嘴巴封住。

“你能活命。”

“這算是安慰嗎?”他咕噥。

她聳聳肩轉身就走:“有很多人沒命。”

傑賽爾看著她穿過起伏長草走開,幾乎有些嫉妒那些沒命的人。他多希望是阿黛麗。他記得最後一次與她相見,細雨中一邊高一邊低的笑容。她絕不會這樣拋下他,讓他無助而痛苦地躺在地上。她會溫言軟語,撫摸他臉頰,用黑色大眼睛凝望他,輕輕吻他,然後……多愁善感的傻瓜,她多半找了另一個呆子去調情、捉弄和玩耍,根本沒想過他。想到她為別人的笑話開懷,想到她沖別人的臉龐微笑,想到她親吻別人的嘴,他無比煎熬。無論如何,她不可能要他了,沒人會要他了。他的嘴唇又控制不住地顫抖起來,眼睛陣陣刺痛。

“舊時代的大英雄——那些偉大的國王和將軍——你知道,他們都經歷過挫折。”傑賽爾抬起頭,他幾乎忘了巴亞茲的存在。“磨練給人力量,我的孩子,正如好鋼需要千錘百煉。”

老人費力地在傑賽爾身邊蹲下:“古人雲,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自怨自艾等於自私,偉大的領袖決不能沉溺於此。自怨自艾屬於孩童和傻瓜,偉大的領袖必須將心比心、平等待人,擺足姿態方能減輕壓力,具備王者風範。”他一隻手放在傑賽爾肩頭,也許是想給予父親般的安慰,但傑賽爾隔著襯衫也感到那只手瑟瑟發抖。巴亞茲的手放了好一會兒,仿佛根本沒力氣拿開,然後老人緩緩撐起身,伸了伸腿,慢騰騰走開。

傑賽爾麻木地望著巴亞茲的背影,僅僅幾周前,這樣的說教會讓他怒火中燒,現在他無助地躺在地上,軟弱地咀嚼對方的話。他幾乎不認識自己,在吃喝拉撒全仰賴他人——那些幾周前他看不起的人——的如今,他不再有優越感,不再心存幻想。沒有菲洛野蠻的治療和九指粗心的救護,他早已一命嗚呼。

北方人踏著鵝卵石走來。他又該回車上,又該忍受顛簸、吱嘎聲和更多痛苦了。傑賽爾發出一聲嘶啞難聽、自怨自艾的長歎,歎到半途趕緊停止。自怨自艾屬於孩童和傻瓜。

“好啦,你明白怎麼做。”傑賽爾傾身向前,九指一隻手搭到他背後,另一隻手伸到他膝蓋下,大氣不喘就把他舉過貨車側面,隨隨便便扔進給養中間。北方人抽身離開時,傑賽爾抓住他四根手指的大髒手,北方人抬起一邊濃眉回頭看來,傑賽爾吞了口口水低聲說:“謝謝你。”

“謝什麼,為這個?”

“為所有一切。”

九指盯著他看了很長時間,接著聳聳肩,“沒事。我父親常說,做人要設身處地,推己及人。我長久以來忘了他這句教誨,犯下許多不可挽回的錯。”他長歎一聲,“只能努力彌補。要我說?種瓜得瓜,種豆得豆。”

說完九指朝坐騎走去,傑賽爾眨巴眼睛,看著北方人寬闊的背脊。做人要設身處地,推己及人。說真的,他做到過嗎?馬車前進,輪子吱嘎,他細細想來,越想越憂傷。

他欺下媚上,喜歡從無力負擔的朋友手頭大把贏錢,經常占女孩便宜再把她們拋棄。威斯特是他朋友,但他從未感謝過對方,還一心想睡威斯特的妹妹——如果她讓他得手的話。他越來越惶恐地意識到,自己幾乎沒做過一件無私的事。

他在馬車上的草料袋間不安地扭身。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目光放長遠。從今往後,他要設身處地、推己及人。但這可以稍等,等他能吃東西了,會有大把時間努力做個好人。他心不在焉地撓著臉上繃帶,巴亞茲騎馬跟在後頭,遙望湖水。

“你看見了嗎?”傑賽爾嘀咕。

“看見什麼?”

“這裡。”他指臉。

“噢,這個,我當然看見了。”

“到底有多糟?”

巴亞茲歪頭:“你知道嗎,我倒挺喜歡。”

“喜歡?”

“也許並非現在這樣,但傷口總會癒合,浮腫和瘀傷也會消退,最後血痂脫落。我猜你的下巴無法復原,當然,牙齒更長不回來。但你失去的只是小男人的俏臉蛋,卻無疑能收穫一種獨特的魅力,一種可遇不可求的氣場,一種迷人的神秘感。人們尊敬敢作敢為的大丈夫,況且你的臉遠稱不上糟糕。我敢打賭,只要你好好表現,姑娘們依然會為你著迷。”他滿腹思量地點頭。“是的,總體來看,這挺管用。”

“管用?”傑賽爾低聲道,一隻手壓住繃帶,“管什麼用?”

巴亞茲沉浸在妄想中:“你知道,哈樂德大王也有一道橫貫臉頰的傷疤,那沒什麼壞處。當然,你在雕像上看不到,但當年人們為此更尊敬他。哈樂德啊,真是一個偉人,他享有公平誠實的好名聲——他時常能做到——又懂得因地制宜加以變通。”魔法師竊笑出聲,“我跟你講過他邀請兩位最大的敵手當面談判的事嗎?他挑逗他們爭吵,鬧到提兵相向、兩敗俱傷的地步,自己不費一兵一卒獲勝。瞧,他知道阿迪裡有個漂亮老婆……”

傑賽爾躺回馬車。巴亞茲跟他講過這故事,但他不想揭穿,事實上,他還挺喜歡再聽一遍,反正閑著也是閑著。老人講故事的深沉嗓音令他平靜下來,陽光穿透烏雲,連嘴也不怎麼痛了,只要他不說話。

傑賽爾就這樣靠在稻草袋上,頭歪向一旁,隨馬車輕輕搖晃,欣賞沿途風光。

風吹草低。波光粼粼。

一步一步 One Step at a Time

威斯特咬緊牙關,費力地爬上結冰的斜坡,手指由於抓摳凍土、冷樹根和結凍的雪塊而變得麻木、虛弱、顫抖。他雙唇開裂,鼻涕橫流,鼻孔邊緣疼得要命,每口吸進的氣都割著喉嚨,撕扯著肺部,最終化為噴出的白霧。他一直懷疑,把外套讓給蘭迪薩是不是這輩子最糟糕的決定。他覺得是,比這更糟的是一開始救下這自私的雜種。

即便在比劍大賽前每天訓練五小時,也絕無法和如今的疲累相比。相對三樹,瓦盧斯元帥就是個和藹可親心慈手軟的工頭。威斯特不到淩晨就被搖醒,夜幕降臨才准休息。北方人都是機器,全都是,像木頭一樣不會冷不會疼。為跟上他們殘酷的步速,威斯特每塊肌肉都酸痛不已,無數次跌倒讓他渾身佈滿瘀傷擦傷。他的腳在濕透的靴子裡磨得生痛,起了水泡,他頭也痛,並隨著疲憊的心跳緩緩悸動,和頭皮上傷口的痛混在一起。

寒冷、疼痛、疲憊,這些夠糟了,更糟的是無時不在的羞愧、內疚與挫敗感,隨著邁出的每一步漸漸將他壓垮。他被派到蘭迪薩身邊是為阻止災難,結果卻駭人聽聞。一整個師被屠殺,多少孩子失去父親?多少妻子失去丈夫?多少父母失去兒子?悔不當初啊,他無數次握緊毫無血色的雙拳,若能阻止王子過河,這些人都不會死,而今他簡直不知該同情還是嫉妒他們。

“一步一步來。”他邊向上爬邊喃喃自語。只能接受現實,咬緊牙關,堅持下去,趕到目的地。一步一步,邁出痛苦、疲憊、僵硬、內疚的步伐。他還能做什麼呢?

剛爬上一道坡,蘭迪薩王子就一頭倒在樹根上。他走不到一小時就會這樣。“威斯特上校,拜託!”他大口喘氣,騰騰白霧從圓臉邊升起,蒼白的上唇小孩似的掛著兩串亮晶晶的鼻涕,“我走不動了!告訴他們……可憐可憐我吧,歇會兒!”

威斯特暗自咒駡。北方人受夠了王子,而且越來越不加掩飾。但不管怎樣,蘭迪薩畢竟是他的長官,還是王儲,威斯特無權命令他起來。“三樹!”他氣喘吁吁地叫道。

老戰士皺眉回頭。“不是又要我們停下吧,夥計?”

“看來得停一停。”

“死者在上!又停?你們南方人都沒骨頭!難怪被貝斯奧德打得屁滾尿流。我告訴你,學不會行軍,他會給你們這幫雜種再來一次!”

“求你了,就一會兒。”

三樹看著癱倒的王子,厭惡地搖頭。“好吧,你們稍坐會兒,如果這能讓你們走快點。但不能總這樣,聽見沒?要趕在貝斯奧德前頭,今天的路還不夠一半。”他轉身沖狗子叫嚷。

威斯特一屁股坐下,活動麻木的腳趾,凍僵的雙手捧在嘴邊呵氣。他很想像蘭迪薩那樣攤開四肢,但過往慘痛的經驗告訴他,之後再動會更痛。派克和他女兒站在旁邊,大氣不喘一口,真是對比鮮明——如果還需要比的話——在流放地打鐵比長期安逸享樂更適應這片野蠻的土地。

蘭迪薩全無這些念頭。“你想不到我有多累!”他不假思索地抱怨。

“是的,是的!”威斯特打斷王子,他的耐心快用完了,“您還要多背我的外套!”

王太子眨眨眼,低頭盯著潮濕地面,無聲地活動下巴。“你說得對。抱歉,我知道自己欠你一條命。你瞧,我不習慣這種事,完全不習慣。”他拽拽外套骯髒破損的領口,慘然一笑,“我母親總告訴我,男人任何場合下都要儀錶整潔,天知道她現在會怎麼說。”但威斯特發現他並不打算歸還衣服。

蘭迪薩縮起肩。“我想,我必須為這場失利承擔部分責任。”部分?威斯特真想拿“部分”靴子踢他。“該聽你的,上校,其實我一直心知肚明。為將之道首推謹慎,對吧?這一直是我的格言。都怪薩蒙德那蠢貨妖言惑眾,白癡!”

“薩蒙德伯爵死了。”威斯特低聲說。

“可惜他沒早死,否則我們何至淪落到此!”王子嘴唇微微顫抖,“你覺得國內有何看法?會怎麼說我們?”

“不知道,殿下。”評論肯定前所未有的嚴酷。威斯特強壓怒火,換位思考。王子對艱苦的行軍毫無準備,從未受過訓練,完全仰賴別人。一個以前做過的最大決策是戴哪頂帽子的人,現在要為幾千人喪命負責,也難怪不知所措。

“他們不跑就好了。”蘭迪薩怒衝衝地握拳捶樹根,“那幫懦夫為什麼不留下來戰鬥?他們為什麼不戰鬥?”

威斯特閉上眼,儘量忽略寒冷、饑餓和疼痛,也儘量趕出胸中怒火。蘭迪薩總這樣,剛讓人有些同情,就說出討厭話,倍招憎惡。“不知道,殿下。”他自牙縫中硬擠出一句。

“好了。”三樹吼道,“你們兩個!站起來,別耽誤!”

“還沒到時候吧,上校?”

“恐怕到了。”

王太子歎氣,愁眉苦臉地起身。“真不知他們怎麼做到的,威斯特。”

“一步一步來,殿下。”

“好吧。”蘭迪薩呢喃著,跌跌撞撞跟在兩名罪犯後面走進樹林。“一步一步。”

威斯特活動了一會兒酸疼的腳踝才彎腰跟上。一片陰影籠罩過來,他抬頭發現黑旋風搶到前面,厚肩膀擋住去路,滿臉橫肉離他不到一步。黑旋風沖身後緩緩前行的王子點頭。“要我幫你動手嗎?”他用北方話問。

“你敢碰他們一根毫毛!”威斯特沒想好下文就衝口而出,“我就……”

“怎樣?”

“就殺了你。”還能怎樣?他自覺像學校操場裡發出滑稽威脅的小孩,只是這操場冰冷危險,面對的男孩也比他高大一倍。

黑旋風齜牙笑道:“個子不大,火氣不小。打打殺殺的事,有種說沒種上唄?”

威斯特盡可能挺起胸膛。這並不容易,腳下是斜坡,身體極度疲憊,但要脫險就不能示弱,無論心頭多怕。“你幹嗎不試試?”他聲音連自己聽來都覺虛弱可憐。

“我是想試。”

“想試的時候通知我,免得我錯過。”

“哦,不必擔心,”黑旋風低聲說,扭頭沖地上吐口唾沫,“等你一覺醒來發現喉嚨被割就知道了。”他悠閒地走上泥濘的坡,表明滿不在乎。威斯特希望能以同樣的話回敬,但他跟在其他人後面穿過樹林時,心臟猛跳。他奮力超過蘭迪薩,趕到凱茜身旁。

“你還好吧?”他問。

“更糟的我也經歷過。”她打量他一番,“你呢?”

威斯特突然意識到自己什麼模樣。他找了個舊麻袋,穿起幾個孔套在髒汙的制服外,還把腰帶扣到最後一格別住重劍,那劍敲打著大腿。他顫抖的下巴冒出很癢的胡楂,現在臉上一定是怒衝衝的粉色和死沉沉的灰色混在一起。他把手藏腋窩下,苦笑一聲:“好冷。”

“你知道,或許你該留著外套。”

他不禁點頭,從松樹樹枝間看向黑旋風的背影,清清嗓子:“有沒人來……煩你?”

“煩我?”

“呃,你看,”他尷尬地說,“一個女人走在男人的隊伍中,這可不常見。那黑旋風看你的神情,我不——”

“你太好心了,上校,但我不擔心他們。我看他們也只敢看看,而且,比他更糟的我也對付過。”

“比他更糟?”

“我進的第一座營地的負責人看上了我,或許當時我的皮膚還帶有自由人的光澤。他要餓得我就範,我一連五天沒吃東西。”

威斯特打個激靈:“這才逃過一劫?”

“沒有,五天后我受不了了。有些事不得不做。”

“你是說……”

“不得不做。”她聳肩,“我不引以為傲,但也不為此羞愧。驕傲和羞愧都不能填飽肚皮。我後悔的是居然餓了五天,那五天本可吃得很好。有些事不得不做。不管是誰,一旦挨餓……”她又聳肩。

“你父親呢?”

“派克?”她看了眼走在前面臉帶燒傷的罪犯,“他是個好人,但跟我沒有血緣關係。我不知道自己家人的下落,若他們還活著,多半也散落安格蘭各處。”

“那他也是——”

“有時裝成家人,待遇不同。我們互相幫扶,若非派克,我多半還在營地打鐵呢。”

“現在你加入了一趟奇妙旅程。”

“哈,隨遇而安嘛。”她低頭加快步伐,穿過樹林遠去。

威斯特目送她離開。北方人說她有骨氣,蘭迪薩真該從她沉默的決心中學點什麼。威斯特回頭看王子,後者扭扭捏捏踩過泥地,任性地皺眉。威斯特呼出一口白氣,蘭迪薩學什麼都晚了。

晚飯委實慘澹,一大塊陳麵包加一小杯冷湯。蘭迪薩再三央求,三樹仍不准生火,因為太容易被發現。漸濃的夜色中,他們坐在離北方人稍遠的地方輕聲聊天。聊天有好處,可以不去想寒冷、酸痛和不適,可以讓牙齒不再打戰。

“你說在坎忒那邊打過仗,呃,派克?是上場戰爭?”

“是的,我當時是個中士。”派克緩緩點頭,粉紅傷疤包圍的眼睛閃爍,“難以想像那邊有多熱呃?”

威斯特苦笑一聲,他盡全力也只能笑成這樣。“你哪部分的?”

“我在格洛塔上校的王軍第一騎兵團。”

“等等,那是我的部隊!”

“我知道。”

“我不記得你。”

派克燒傷的臉扭曲起來,威斯特覺得應該是微笑。“我跟當時長相不一樣啦。但我記得你,威斯特中尉。大家喜歡你,排憂解難的好人。”

威斯特吞口口水。他不再能排憂解難,製造麻煩倒是一把好手。“你怎麼到了流放地?”

派克和凱茜對視一眼。“罪犯當中通常不問這問題。”

“哦。”威斯特垂下視線,搓著雙手,“抱歉。我不是有意冒犯。”

“沒關係,”派克吸口氣,摸摸半融掉的鼻子,“我犯了點錯。別管這個了,有家人等你?”

威斯特打個激靈,雙臂緊抱胸前。“我有個妹妹在阿杜瓦的家裡。她……很複雜。”他說的夠多了,“你呢?”

“我有老婆,我被送來這兒時,她選擇留下。我曾很恨她,但你知道嗎,換我也會留下。”

蘭迪薩從林間現身,在威斯特的外套邊上擦擦手。“好多了!肯定是早上那見鬼的肉鬧的。”他坐到威斯特和凱茜中間,凱茜皺緊眉頭,仿佛有人把一鏟屎倒在她身邊。她跟王子完全不對眼。“你們說到哪兒?”

威斯特縮了縮身:“派克提到他妻子——”

“噢?你們肯定知道,我許婚給奧索大公爵的女兒特維絲公主,她是出名的大美人……”蘭迪薩聲音漸弱,他皺眉掃視影影綽綽的樹林,似乎終於意識到在安格蘭的荒野談這種事多荒謬,“但我現在感覺,她似乎對婚事不太滿意。”

“這很難想像嗎?”凱茜刻意柔聲嘲笑。

“我是王儲!”王子怒道,“有朝一日將成為你的國王!尊重我對你沒有任何壞處!”

她當他的面哈哈大笑。“我沒有國家,沒有國王,犯不著尊重你。”

蘭迪薩義憤填膺地吼道:“我才不會跟一個——”

黑旋風不知從哪冒了出來。“讓他閉上鳥嘴!”他用北方話吼道,粗手指指過來,“貝斯奧德的探子到處都是!教他管住舌頭,否則老子來拔!”說完他消失在陰影中。

“他要我們保持安靜,殿下。”威斯特低聲翻譯。

王子吞口口水。“我猜也是。”他和凱茜縮起肩膀,無聲地互瞪。

威斯特仰面躺在硬地,看著雪花輕飄飄落在他的黑靴子周圍,帆布在臉上方劈啪作響。一旁是緊貼他的凱茜,另一旁是狗子,除開在外站崗的黑旋風,大家都緊緊擠在一張臭氣熏天的大毯子下。寒冷最能讓陌生人熟絡。

遠端傳來陣陣鼾聲,可能是三樹或大巴。狗子則睡不安生,伸胳膊踢腿,翻來滾去,含混地念叨。蘭迪薩的呼吸從右邊傳來,聲音大而無力。大家似乎頭一沾地就睡著了。

但威斯特難以入眠,腦海裡盤旋著經歷的艱辛、失敗及面臨的可怕危險。他不止擔心這群人,伯爾元帥可能就在安格蘭森林某處,疾馳南援,渾不知中計,落入貝斯奧德彀中。

情況緊急,威斯特卻有種無理性的輕鬆。實際上,一切變簡單了。不用每天操心,不用看人眼色,不用凡事想在前頭。數月來,他頭一次感到解脫。

他伸了下酸痛的雙腿,感覺睡著的凱茜翻個身,頭落在他肩上,臉貼住他骯髒的制服。他臉上有她的溫暖氣息,隔著衣服傳來她的體溫,舒服極了。若非臭汗、濕地及狗子在耳旁囈語,一切堪稱完美。他閉上雙眼,露出一絲微笑。或許一切都會好轉,或許他還有機會當英雄。

只要將蘭迪薩帶回伯爾元帥駕前。

白費唇舌 The Rest is Wasted Breath

菲洛騎馬掃視這片土地。他們仍然跟隨漆黑湖水,冷風仍然吹透衣衫,陰沉的天空仍然灰濛濛一片,但地形變了。曾經的一馬平川變得凹凸不平,暗藏溝壑。這樣的地形便於躲藏,她不喜歡。她並不怕——菲洛·瑪律基尼不怕任何人——但現在必須更仔細地觀察、傾聽,留意他人來往甚或設下埋伏的痕跡。

時刻警惕。

草也變了。她已習慣放眼望去皆是風中搖擺的長草,這裡的植物卻又幹又短,還像稻草一樣彎曲發白。越往前走植被越稀疏,今天目力所及已有處處裸土。那些荒蕪的土長不出東西,就像惡土裡的沙子。

枯死的土地。

而且枯死得毫無緣由。她皺眉越過褶皺的原野,望向遠方地平線模糊、破碎的山峰影子。廣闊空間裡,一切靜止不動,只有他們和匆匆流雲,還有一隻盤旋著越飛越高的鳥,似乎在天上沒動彈,只是黑翅膀尖上的長羽毛隨風顫動。

“兩天來看到的頭一隻鳥。”九指狐疑地望天,嘴裡嘀咕。

“哈,”她低聲說,“鳥比人敏感得多。我們幹嗎來這裡?”

“沒地兒去唄。”

菲洛有地方去,只要能殺古爾庫人。“你說你自己。”

“啥?難道在惡土還有一大群夥伴成天惦記你?成天追問‘菲洛呢?沒有她還能不能玩耍?’”他為自己的笑話哧哧笑起來。

菲洛無動於衷。“不是每個人都像你那麼受歡迎,粉佬。”她輕哼一聲,“我敢肯定,等你回到北方,他們會為你準備大餐。”

“噢,當然會有大餐,在吊死我之後。”

她想了想他的話,不時還拿眼角瞟他——她沒轉頭,若被他注意到,她會立刻挪開目光,假裝什麼也沒看。她不得不承認自己習慣了他的存在,這粉佬並不太壞。他們不止一次並肩作戰,而他總能完成分內事,他倆相互承諾必要時會埋了對方,她也相信他能做到。他長相怪,口音怪,但說一不二,光這點就算是她認識的人中很不錯的了。當然,這些想法不能當著他說,甚至一絲端倪也不能讓他瞧出。

否則他一定會讓她失望。

“沒人等你?”她問。

“除了敵人。”

“你怎麼不跟他們打?”

“打?我打了一輩子。”他舉起一雙空空的大手掌,“可除了惡名昭彰和一大票恨不得除我而後快的敵人,什麼也沒得到。打?哈!打得越多,結果越糟。我的確了結了一些恩怨,當時也的確志得意滿,但那感覺轉瞬即逝。復仇不會讓你夜裡暖和,對不?你高估了復仇的力量,別太在意它,想做的事多著咧。”

菲洛搖頭。“你想得太多了,粉佬。”

他笑了。“而你想得太少。”

“無所謂期望就無所謂失望。”

“無所謂期望就什麼也得不到。”

菲洛皺眉瞪他。談話總是如此,總會通往她不喜歡的走向。可能因為她說得太少。她提起韁繩,一夾馬腹,離開九指和其他人,逕自走開。

終於安靜了。安靜很無趣,但至少夠誠實。

她皺眉看看坐在貨車裡的路瑟,後者傻瓜似的朝她一笑,嘴咧到纏住半邊臉的繃帶容許的最大限度。他似乎不一樣了,她不喜歡,上次給他換繃帶,他竟說了聲謝謝,真怪。菲洛不喜歡感謝,感謝總是暗藏玄機,總驅使她去做值得感謝的事。幫助別人會產生友誼。友誼,輕則帶來失望。

重則引發背叛。

路瑟從貨車上沖九指說什麼,北方人仰起頭,呵呵傻笑,嚇得坐騎幾乎將他甩下。巴亞茲心滿意足地在馬鞍上搖晃,眼角皺紋堆滿笑意,看著九指手忙腳亂地操控韁繩。菲洛扭頭皺眉看向原野。

她寧願回到互不理睬的日子,那是她熟悉、適應和理解的。這些信任、友誼及善意的玩笑,早已湮沒在遙遠的過去,變得無比陌生。

誰喜歡陌生?

菲洛見過許多死人,殺過許多活人,還親手埋過許多屍體。散播死亡,是她的任務和生活。但她從沒在一個地方見過這麼多死人。病懨懨的草點綴四周,她滑下馬背,走向大堆屍體。她完全看不出誰在跟誰打,分別是哪邊的。

死人看起來都一樣。

尤其被人洗劫後——盔甲、武器包括大半衣服都被扒光。屍體堆得老高,一根斷柱在屍堆上撒下長長陰影。柱子似乎十分古老,剝落破碎的石面上長著枯草和點點青苔。一隻大黑鳥收起翅膀,站在柱頂,亮晶晶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逼近的菲洛。

一個大個子半靠住一塊碎石,了無生氣的手握著一根斷裂木杆,指甲塞滿幹血和黑土。菲洛覺得那本是旗杆。當兵的太在乎旗幟,她無法理解。舉著旗幟不僅沒法殺人,還沒法自保,但那些兵寧願為它而死。

“愚蠢。”她嘀咕,皺眉看著柱子上的大鳥。

“一場屠殺。”九指說。

巴亞茲摸著下巴喃喃自語:“但這些人是誰,又是誰幹的呢?”

菲洛看到路瑟浮腫的臉上睜大了眼,擔憂地靠在貨車一側。魁坐在他前面的駕駛席,韁繩松垮地垂在手邊,漠然看著滿地屍體。

菲洛翻過一具屍體嗅聞。皮膚蒼白,嘴唇漆黑,但還沒發臭。“沒多久。可能兩天?”

“沒蒼蠅?”九指皺眉看屍體。幾隻鳥在上方盤旋、觀望,“只有鳥。它們也不來吃。怪事。”

“不對,朋友!”菲洛猛然抬頭,只見一個男人穿過戰場,朝他們疾步走來。這是個身穿襤褸外套的高個粉佬,一隻手握著根粗糙不平的木杖,頭髮蓬亂油膩,長鬍子糾結成團,臉上皺紋很深,一雙鼓眼泡卻十分矍鑠。菲洛瞪著他,思忖自己為何沒發現他靠近。

聽到他聲音,鳥兒紛紛起飛,卻沒散開,而是沖他飛去,有些落在他肩上,有些拍著翅膀,在他頭頂繞圈。菲洛握住弓,抽出一支箭,但巴亞茲抬手攔住。“不。”

“看到沒?”高個粉佬指向斷柱,一隻鳥拍拍翅膀,走上他伸出的指頭,“百里柱!距阿庫斯整一百里!”他放下手,那只鳥又跳回他肩膀,一聲不吭挨著其他鳥站定。“你們在死亡之地邊緣!沒有動物會來這禁忌之地!”

“別來無恙啊,師弟?”巴亞茲道,菲洛不情不願地放下弓。又一個巫師,她就知道。老傻瓜相遇,便要大動嘴皮子,滔滔不絕一番。

帶來連篇謊話。

“偉大的巴亞茲!”來人走近後叫喊,“第一法師!空中之鳥、水下之魚、地上之獸帶來你到來的消息。現在我親眼所見,仍難以置信。真的?那雙受祝福的腳踏上了這片血腥的土地?”

他將木杖插地,大黑鳥飛離他肩膀,抓住木杖頂端,撲扇翅膀,站定身形。菲洛小心地後退一步,一手握住匕首。她可不想被這群東西把屎屙在頭上。

“紮卡魯斯,”巴亞茲動作生硬地跳下馬鞍,菲洛覺得他並不開心,“你看上去身強體健啊,師弟。”

“我看上去疲憊不堪。疲憊不堪,滿面風塵,瘋瘋癲癲,事實正是如此。你真可謂飄忽不定,巴亞茲,我把平原尋了個遍。”

“我們一路躲藏,卡布林的爪牙也在找我們,”巴亞茲看著屍堆,眼角抽搐,“你幹的?”

“是我的人,年輕的高圖斯。我告訴過你,他像獅子一樣勇猛,能重現舊帝國偉大皇帝的業績!他俘虜了最大的對手、兄長斯卡羅,卻又大發慈悲。”紮卡魯斯哼了一聲,“我不贊成,但年輕人有自己的行事方式。這些是斯卡羅最後的部眾,他們不投降。”他若無其事地朝屍堆一揮手,肩上的鳥兒也隨之撲打翅膀。

“所謂慈悲僅此而已。”巴亞茲回應。

“他們不願逃進死亡之地,便在百里柱陰影下負隅頑抗,直至全軍覆滅。高圖斯從他們手中奪得第三軍團軍旗,那是斯多裡克斯的軍旗,和我們一樣是舊時代的遺物!師兄!”

巴亞茲不為所動:“一塊蛾子喜歡的破布罷了,毫無用處,它不能讓人成為斯多裡克斯。”

“可能罷。說實話,那東西早已褪色,上面的珠寶也被扯下換了武器。”

“珠寶是奢侈品,武器是必需品。你年輕的皇帝現在何處?”

“他匆匆返回東方,甚至來不及埋屍體。他直撲達米姆,展開圍攻,要把瘋子卡比安吊死在城牆上,屆時也許就天下太平了。”

巴亞茲哂然一笑:“你還記得什麼是太平?”

“我還記得的東西足以讓你吃驚。”紮卡魯斯的鼓眼泡瞪著巴亞茲,“外面的世界怎樣?餘威怎樣?”

“監視南方,一如既往。”

“那位師兄呢,那個師門敗類,偉大先知卡布林,他怎樣?”

巴亞茲臉色一凜。“他日漸強大,蠢蠢欲動,自覺時機已至。”

“而你打算阻止他?”

“還能怎樣?”

“嗯,我最近聽聞卡布林在南方活動,你卻一路西行。迷路了,師兄?這裡除了舊時代的廢墟,一無所有。”

“這裡還有舊時代的力量。”

“力量?哈哈!你一點沒變,巴亞茲。你帶了群怪人,自然,年輕的馬拉克斯·魁我認識。最近說了多少故事啊?”他問門徒,“講師先生?我師兄待你如何啊?”

魁彎腰駝背坐在車上:“挺好。”

“挺好?沒了?看來你至少學會了閉嘴。你怎麼教他的,巴亞茲?我一直沒成功。”

巴亞茲皺眉看著魁:“其實我沒怎麼教。”

“好吧,尤文斯怎麼說來著?師父領進門,修行靠個人。”紮卡魯斯的鼓眼泡看向菲洛,眾鳥的眼睛也隨他一起轉動,宛如一體。“這人夠怪。”

“她有血脈。”

“你還需和鬼靈溝通。”

“他能。”巴亞茲沖九指點頭。擺弄著鞍帶的大個粉佬迷惑地抬起頭。

“他?”紮卡魯斯皺眉。他怒了,菲洛心想,也有些瘋狂和恐懼。他肩上、頭上和手杖頂上的鳥都站起身,展開翅膀,撲打,尖叫。“師兄,聽我一言,懸崖勒馬為時未晚,放棄這蠢念頭。我會與你聯手對付卡布林。你,我,還有餘威,我們三人同仇敵愾,就像舊時代,就像對付鍛造者那次一樣組成法師聯盟。我會助你。”

長久的沉默。巴亞茲的臉色更為嚴峻:“你會助我?很久以前,鍛造者剛隕落時,我懇求過你幫助,你呢?你若施以援手,卡布林的瘋狂行徑根本不能演變至此。現在南方爬滿食屍徒,全世界成了他們的舞臺,他們公然嘲笑我們師父的金科玉律!顯然,僅憑我們三人無從補救。怎麼辦?你能把康妮爾哄出書堆嗎?你能在這遼闊的環世界、不知哪塊岩石底下找到萊茹嗎?你能漂洋過海帶回庫諾特嗎?或從死亡之地喚回安西米和碎牙?法師聯盟,呃?”巴亞茲嘲諷地笑笑,“時過境遷,師弟,世事如流水,怎好刻舟求劍!”

“我知道!”紮卡魯斯低吼,充血的眼睛更加鼓脹,“但即便你找到你要的東西又如何?你真以為能控制它?你真以為能做到高斯德、坎迪斯和尤文斯本人都做不到的事?”

“我能從他們的失誤中汲取教訓。”

“我不這麼想!你這是飲鴆止渴!”

巴亞茲的薄唇和深陷的雙頰更顯突出,其中沒有悲傷,沒有恐懼,只有無盡的怒火。“戰爭不是我挑起的,師弟!是我打破第二律法的嗎?是我奴役半個南方,只為滿足野心嗎?”

“不,但此事我們誰都脫不了干係,你更首當其衝。巧的是,我還記得你沒提的那些,關於你和卡布林的爭吵,尤文斯決定把你們隔開,你怎樣找到鍛造者,說服他分享秘密。”紮卡魯斯大笑,那些鳥也隨他尖利的笑聲大叫,“我敢說他沒打算跟你分享女兒,呃,巴亞茲?鍛造者的女兒?托蘿美?你可還記得她?”

巴亞茲眼中閃過寒光。“也許一切是我的錯,”他低聲說,“更應由我親自解決——”

“你以為一如立下第一律法是心血來潮?你以為尤文斯把這東西放到世界邊緣是因為它很安全?它……它是邪惡的化身!”

“邪惡?”巴亞茲嗤之以鼻,“邪惡是嚇唬小孩的比喻,是無知者表現無知的方式。我還以為,我們很久以前就沒這執念了。”

“但是風險——”

“我決定了。”巴亞茲的聲音冷硬似鐵,不容置疑,“我花去長久歲月評估此事,你提出異議,紮卡魯斯,卻給不出更好的選擇。想攔我就動手,否則讓開。”

“看來是於事無補了。”老人轉向菲洛,堆滿褶子的臉抽搐著,他身上的鳥兒也用黑眼睛盯著她。“你怎麼說,惡魔之血?你清楚他要你觸碰什麼嗎?你明瞭他要你攜帶什麼嗎?你可曾被告知要承擔的風險?”一隻小鳥跳下他肩膀,嘰嘰喳喳地在菲洛頭頂盤旋,“你該逃得遠遠的,一步也別停!你們都該逃!”

菲洛噘起嘴,一巴掌扇下鳥,落地的鳥在屍體間跳來跳去。其餘鳥兒憤怒地嘶鳴、尖叫,她毫不理會。“一把髒鬍子的老粉佬,我根本不認識你,你不用假裝理解我。你明白我的想法?你知道我要什麼?兩個老騙子之間,我幹嗎信你?帶上這些鳥滾蛋,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行我的獨木橋,不必白費唇舌。”

紮卡魯斯和他的鳥兒不住眨眼睛,他皺眉張嘴,但見菲洛跳上馬鞍,策馬西行,便又閉上嘴。她聽到身後馬蹄響起,其他人跟上來,魁甩起貨車韁繩,然後是巴亞茲的聲音:“注意空中之鳥、水下之魚、地上之獸帶來的消息,你很快會得知卡布林一敗塗地,他的食屍徒化為塵土,過去的錯誤終於被掩埋。”

“但願如此,只怕消息更糟。”菲洛回頭看去,兩個老人交換了個別有深意的眼神。“過去的錯誤很難掩埋,我真心不希望你成功。”

“看看周圍,老友,”第一法師笑著上馬,“你希望的事可有哪樁成了真?”

他們在一片靜默中經過屍堆和斷柱,進入死亡之地,走向古老的廢墟,走向阿庫斯。

天陰沉沉的。

時間問題 A Matter of Time

王家審問部審問長,蘇爾特閣下親啟:

我們已抵抗古爾庫人六周之久。每天早晨敵軍都冒著飛矢彈雨來填平城壕,而每晚我們都從城上放下人手重新挖掘。雖然我們付出巨大努力,敵人最終仍在兩處地方取得進展,此後,他們每天都派爬城隊扛雲梯來突擊,多次登上城牆,直至被我軍血戰趕走。

他們還繼續使用投石機轟炸,若干段城牆岌岌可危。我們努力加固,但看來古爾庫人打開缺口只是時間問題。我們在城內設立路障,以防敵人沖入下城。目前我軍已達極限,但無人氣餒。我們會繼續戰鬥。

一如既往,卑職全心全意遵從您。

達戈斯卡主審官,沙德·唐·格洛塔

格洛塔舔著牙齒空洞,透過望遠鏡屏息觀察貧民窟升起的塵雲。等碎石散落消停,達戈斯卡陷入詭異的沉靜。全世界屏息以待。

緊接著遠處的尖叫傳到他的陽臺——堡城上的陽臺俯瞰全城——他在過往和如今的戰場上都十分熟悉這種尖叫。絕非愉快的記憶。這是古爾庫人的戰吼,他們來了。他知道,敵人正沖過城下空地,幾周來天天如此。不同之處在於這次是朝缺口衝鋒。

他看到細小的身影趕赴缺口兩邊灰塵撲撲的城牆和塔樓,他又放低望遠鏡觀察缺口後的半圓形路障,只見三排士兵蹲在路障後等待古爾庫人。格洛塔看得直皺眉,在靴子裡活動著麻木的左腳。可憐的防禦,但我們只有這些。

古爾庫人業已湧過缺口,好比湧出蟻巢的螞蟻。他們前仆後繼,高舉閃亮兵器,揮舞著旗幟,自棕色塵雲中撲下垮塌石料堆成的斜坡,迎接他們的是憤怒的弩箭之雨。頭一批沖過缺口的部隊總是傷亡最慘重。沖在最前的古爾庫人以驚人的速度倒下,小人影紛紛滾落城牆邊的亂石斜坡。他們傷亡慘重,但人數眾多,他們踩著同伴的屍體、大片瓦礫和碎木頭繼續湧進城。

路障後的防禦者發出針鋒相對的戰吼,迎擊敵軍,聯合王國士兵、雇傭軍和達戈斯卡本地人協力堵塞缺口。站在陽臺上看,他們速度慢得出奇,活像一條油帶要堵住湧來的流水。兩軍交手後再也分不清敵我,所有人混成一鍋粥,用閃光的金屬互毆,場面又好似奔湧的大海,海上漂著一兩面軟弱無力的彩旗。

尖叫和呐喊傳遍全城,隨微風飄蕩,痛苦和憤怒的情緒持續膨脹,金鐵交擊聲不絕於耳。有時聽來像遙遠而無法理喻的風暴,有時一聲尖叫或某個詞語又格外清晰。這令格洛塔想起站在比劍大賽賽場上聽觀眾歡呼,只是這回並非用鈍劍,而是你死我活的拼殺。不知今早上已死了多少人?他轉向身邊的維斯布魯克將軍,將軍依然汗流浹背地穿著完美無瑕的制服。

“你參加過這種戰鬥嗎,將軍?近距離的生死搏殺?”

維斯布魯克正急切地用望遠鏡觀看,他不假思索地答道:“不,我沒有。”

“我不建議你參加。我也只有一回經歷,而且決不想重溫。”他汗津津的手轉著手杖把手。當然,大概想重溫也重溫不了。“我通常是騎馬衝殺小股步兵,沖潰後再追,趁他們逃跑時在後頭砍人。這是高尚的戰績,我因此獲得多次嘉獎,但我很快發現下馬步戰截然不同。狹小空間難以呼吸,別提逞英雄。所謂的英雄,就是有幸活著的人。”他不鹹不淡地嗤笑,“記得我被推到一個古爾庫軍官面前,彼此近得像情人,根本沒法揮劍,實際上除了喝罵什麼也做不了。長矛在周圍胡亂刺向任何東西,人們被推向自己人的槍尖,甚或被踩倒在地。大多是誤傷。”從頭到尾一片混亂。

“戰爭是醜陋的,”維斯布魯克低聲說,“不得已而為之。”

“是啊,是啊。”格洛塔看見一面破破爛爛、污漬斑斑的古爾庫絲質戰旗在戰團之上飄揚,亂石自破損的城牆上砸入人群。戰士們無助地擠在一起,接踵摩肩,動彈不得,接著一巨桶沸水當頭澆下。沖過缺口的古爾庫人完全亂了套,好似一大群無頭蒼蠅。防禦者從各個方向無情地壓迫他們,用槍和盾推,用劍和斧砍,用靴子踩。

“我們頂住了!”維斯布魯克大叫。

“沒錯,”格洛塔低聲應道,繼續用望遠鏡觀察這場血戰,“似乎如此。”我應該高興嗎?

被圍的古爾庫軍迅速後退,爬上碎石斜坡,逃往缺口,接著又逐漸被趕出城外。弩箭在無人地帶大肆射殺逃兵,散播恐慌,堡城上也能遙遙聽見防禦者們的歡呼。

又頂住一次危機。古爾庫軍損失慘重,但他們人多勢眾,若被他們突破路障,沖進下城,一切就全完了。他們可以繼續嘗試,贏下一次,遊戲告終。

“我們頂住了。至少今天頂住了。”格洛塔跛行到陽臺角落,用望遠鏡看向南方的海灣和大海。平靜閃耀的洋面一直延伸到地平線。“還是沒有古爾庫艦隊的蹤影。”

維斯布魯克清清嗓子:“我絕無不敬之意……”口是心非。“但古爾庫人不是水手,有任何理由懷疑他們會從海路進攻嗎?”

除開一個黑人老巫師半夜溜進臥室,警告我注意海上。“不能僅因未發現而放鬆警惕,皇帝一心一意要搞垮我們。也許他把艦隊留作後手,等待時機,不願提前攤牌。”

“他有船的話,完全可以封鎖我們,採取饑餓戰術,不用硬碰硬嘛!他不必犧牲這些士兵——”

“古爾庫皇帝最不缺的,將軍,就是兵。他們已打開一個缺口。”格洛塔掃視城牆,直至發現另一薄弱處,石材內部出現巨大裂縫,用巨大木梁強撐住,牆下滿是碎石。這段城牆每天都向內傾斜得更厲害。“很快還會打開另一個。他們還在四個地方填平了城壕。與此同時,我軍人數減少,士氣下降,他們無須動用艦隊。”

“但我們現下還頂得住。”格洛塔驚訝地發現將軍走到身邊,輕柔而快速地說,眼神急迫。像個求婚的男人。或者說叛國的男人,是不是?“我們還有時間。”維斯布魯克輕聲道,眼睛朝門口緊張地看看,又轉回來。“我們控制著海灣,只要下城不淪陷,碼頭也為我們所用。我們能撤走聯合王國的士兵和平民。堡城內有不少軍官的妻兒,上城中也有一些起初不願離開的商人和工匠。我們可以迅速撤離。”

格洛塔皺眉。也許他說的有理,可惜審問長的命令與此相反。根據審問長的指示,平民可以自謀生路,但士兵哪兒也不准去。除了火葬堆。維斯布魯克將他的沉默視為默許。“只要您批准,我今晚就安排,我們所有人都能——”

“你有沒想過這樣做的後果,將軍,等我們踏上聯合王國的土地?等我們與阿金堡裡的主子淚眼相看地重逢?毫無疑問,很多人會後悔不迭。或者你覺得我們可以把船開往遙遠的蘇極克,從此安享清福?”格洛塔緩緩搖頭,“這是個美妙的幻想,僅此而已。我們受命堅守,不准投降,不准逃跑,也不准回家。”

“不准回家。”維斯布魯克悶悶不樂地重複,“古爾庫軍持續壓迫,我軍損失不斷增加,要飯的也知道我們快守不住地峽城牆了。我的部下到了嘩變邊緣,雇傭軍更不可靠。你要我對他們怎麼說?說內閣不准他們回家?”

“告訴他們援軍隨時會到。”

“這話我說了幾星期!”

“那多說幾日也無妨。”

維斯布魯克眨眨眼:“請問援軍究竟何時到呢?”

“每天都有可能,”格洛塔眯起雙眼,“只需堅守等待。”

“可這一切是為什麼?”維斯布魯克發出女孩般的尖叫,“為什麼?守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白費功夫!為什麼,該死的?”

為什麼。永遠的為什麼。我厭倦了這問題。“你覺得你能搞懂審問長的打算,那你就比我以為的更傻。”格洛塔緩緩舔著牙齒空洞,仔細盤算。“不,有一件事你是對的,地峽城牆隨時可能陷落,立即著手準備撤到上城。”

“可……放棄下城就放棄了碼頭!再沒有補給運來!援軍能來也沒地方登陸了!從前您怎麼對我說的,主審官?上城城牆太長、太矮也太薄?地峽城牆陷落便意味著城市淪陷?您不是說我們必須在那裡抵抗古爾庫人嗎?丟掉碼頭……就走不了了!”我親愛的布丁身材的胖將軍,你還沒搞清狀況?逃跑不是選項。

格洛塔咧嘴而笑,朝維斯布魯克露出滿嘴空洞。“別吊死在一棵樹上囉。形勢正如你好心提醒的那樣危急,相信我,我寧願皇帝就此放棄、打道回府,但這實在不可能,是不?傳話科斯卡和卡哈亞,今晚就撤空下城居民,我軍隨時準備向上城轉移。”好歹不用再跛行趕往地峽前線。

“上城裝不下這麼多人!他們會擠到街上!”比擠進墳墓強,“他們會睡在廣場和門廳裡!”比睡在棺材裡強,“下城有好幾千人!”

“所以你得加緊。”

走到門口,格洛塔差點後退。門內酷熱難當,汗水和燒焦皮肉的臭味讓他嗓子極為不適。

他用顫抖的手背擦擦模糊淚眼,眯起來看進黑暗,依稀辨出三個刑訊官的身影。他們站在一起,面具被地上火盆放出的耀眼橙光點亮,三個明亮輪廓中是濃濃黑影。地獄裡的三個魔鬼。

維塔瑞濕透的襯衫貼在肩上,臉上顯出憤怒的皺紋;塞弗拉腰部以上赤裸,透過面具沉重地喘氣,柔軟長髮被汗水耷拉到一起;弗羅斯特好似剛淋過大雨,豆大水珠滑過蒼白皮膚,咬緊的下巴朝外突出。整間屋子唯一從容不迫的是絲克兒,維塔瑞將燒紅的烙鐵按在女孩胸前,女孩卻掛著歇斯底里的狂笑。好像這是她生命中最歡樂的時刻。

格洛塔邊看邊吞口水,想起自己是如何被烙鐵折磨,想起自己的哀告與求懇,哭鬧著要敵人大發慈悲,想起火紅的金屬按在皮膚上的滋味。燙到極致火也成冰。他想起自己瘋狂號叫,皮肉燒焦,仿佛到現在還能聞到氣味。先自己吃虧,然後依葫蘆畫瓢報復別人,最後找其他人代勞。世事如此。他聳聳酸痛的肩膀,跛進門去。“進展如何?”他啞著嗓子問。

塞弗拉咕噥著站直身,挺挺背,擦擦前額,將汗水甩向滑溜溜的地板。“搞不懂她,我自己倒快受不了了。”

“毫無進展!”維塔瑞嚷著將黑鐵塊扔回火盆,濺起一團火星,“刀子、錘子、水和火都試過,她一個字也沒說。臭婊子是個石頭人!”

“她比石頭軟,”塞弗拉嘶聲道,“但和我們不一樣。”他從桌上取來小刀,利刃在黑暗中短暫地反射橙光,他在絲克兒細瘦的前臂上劃了道長口子,她的神情沒有絲毫變化。鮮紅的傷口閃閃發亮,塞弗拉伸手進去擰,絲克兒依然沒有痛苦跡象。最後塞弗拉取出指頭,用拇指搓給格洛塔瞧,“一點血都沒有。就像在割死了一星期的屍體。”

格洛塔感覺腿在發抖,於是皺著臉滑進椅子。“她顯然和我們不一樣。”

“不系人。”弗羅斯特咕噥。

“但她不再能自我癒合了。”她皮膚上的傷不再痊癒。就那樣敞著,像肉店裡乾癟的死肉。燒傷也不再消退。像剛從烤架上取下的烤焦肉條。

“她就這樣坐著看我們,”塞弗拉道,“一句話也不說。”

格洛塔皺起雙眉。我加入審問部時想到要幹這些嗎?折磨小女孩?他又擦擦刺痛的眼睛。不,這傢伙不是小女孩。他記得那雙手抓向喉嚨,合三個刑訊官之力才將其拖開。這傢伙根本不是人。我不能再犯在第一法師面前犯的錯。

“對這種事,我必須解放思想。”他自言自語。

“你知道聖父對此怎麼評論嗎?”這聲音低啞、深沉、刺耳,就像老人,只是她長了一張年輕光滑的臉龐。

格洛塔左眼突突直跳,汗水在外套下流淌:“聖父?”

絲克兒笑著看他,雙眼在黑暗中閃爍,全身傷口似乎也跟著笑。“我們都是先知——偉大的卡布林——的孩子。他教導我們,解放思想就像裸露傷口,必然招攬毒素,引發感染,帶來痛苦。”

“你現在想談了?”

“我現在願意談。”

“為什麼是現在?”

“為什麼不是?現在你知道我開口是出於自願,而非強迫。問吧,瘸子,趁還有機會學乖點,真神知道你用得著。深陷沙漠的人——”

“我知道這句話。”格洛塔頓了頓。太多問題,從哪開始?“你是個食屍徒?”

“我們不這樣自稱。但你說的沒錯。”她微微點頭,視線從未離開他,“祭司找到我,先讓我吃我媽,不照辦就得死。我當時的求生欲如此強烈。事後我哭了,但那已過去太久太久,如今我沒有眼淚。我當然恨自己,有時我必須殺人,有時我寧肯自己被殺。我並不懷疑自己是罪有應得,這是我唯一的確信。”

我早該知道不會有直接的答案。我快懷念商人們了,至少他們的罪我能理解。不過,答案畢竟是答案。“你為什麼吃人?”

“因為鳥兒吃蟲子,蜘蛛吃蒼蠅,因為這是卡布林的意願,而我們是先知的孩子。尤文斯遭到背叛,卡布林發誓報仇,但僅憑一己之力打不過一眾同門,所以他做出偉大犧牲,打破第二律法,之後義俠們聚集到他身邊,並隨著歲月流逝逐漸增多。他們有的出於自願,有的不是,但沒人違抗他。我的師兄妹多如牛毛,而我們都做出了犧牲。”

格洛塔朝火盆比個手勢:“你感覺不到痛?”

“是的,我十分懷念那種滋味。”

“奇了,你跟我正相反。”

“你是個幸運兒。”

格洛塔嗤之以鼻:“說得輕巧,你不用每次撒尿都想尖叫。”

“我幾乎不記得痛是什麼樣了,所有感覺早已逝去。每人獲得的恩賜不同。有人的力量、速度或耐力超越了人類的極限。有人能改變相貌,愚弄眼睛,甚至能使用尤文斯傳授門徒的高等技藝。恩賜各不相同,詛咒卻是一樣。”她盯著格洛塔,腦袋歪向一旁。

讓我猜猜。“你們無法停止吃人肉。”

“根本停不下。這正是古爾庫人總在抓奴隸的原因,他們不能拒絕先知,拒絕偉大聖父卡布林。”她虔誠地朝天花板看去,“他是薩坎特神廟的大祭司,是行走於世最神聖的存在。他打擊虛妄,糾正錯誤,揭示真相。他集群星的光芒於一身,他的話即是真神的聲音。當他——”

“毫無疑問他拉的也是黃金屎。你相信這些鬼話?”

“我相不相信有何打緊?主人的任務必須完成,即便是見不得光的事。”

這個我理解。“是的,某些人只適合做見不得光的事,一旦選定主人——”

桌子對面絲克兒沙啞地笑道:“幾人能有選擇?都是身不由己,一起長大的同門並肩作戰——甚或戰死——我們生著同樣身軀、操著同樣語言,但跟終須化為的灰塵一樣不清楚一切到底為什麼。”她耷拉腦袋,肩上一道傷口像張開的嘴。“你以為我喜歡?你以為我不想變回普通人?但一入江湖深似海,回首已是百年身,你懂嗎?”

噢,是的,沒有幾個人比我更懂了。“他們派你來幹什麼?”

“義俠有無窮的任務。我負責歸併達戈斯卡,讓這裡的人民按先知的教誨膜拜真神,並保障我的師兄師妹們有吃的。”

“看來你失敗了。”

“其他人會接替我。先知不達不目的決不甘休。你們註定難逃一劫。”

這個我清楚。問問別的。“你知道……巴亞茲嗎?”

“噢,巴亞茲,先知的師兄,他是一切的始作俑者,也將是一切的終結。”她的聲音變成耳語,“他是個騙子和叛徒。他害死自己的師父。他害死了尤文斯。”

格洛塔皺眉:“我聽到的故事可不是這樣。”

“每個人講故事的角度不同,瘸子,這點覺悟都沒有嗎?”她噘起嘴,“你根本不明白每天身處的戰爭,不明白這場戰爭的手段和代價,不明白它的勝利與失敗。你弄不懂戰爭的雙方、戰爭的目的和戰爭的理由。戰場無處不在。我可憐你,一條狗想聽懂學者的爭論,聽到的依然是狗吠。義俠們將橫掃大地,卡布林會清除謊言,建立新秩序。尤文斯的大仇終將得報。這是預言所載,是命定的許諾。”

“恐怕你看不到它實現了。”

她朝他咧嘴而笑:“恐怕你也看不到。聖父希望不流血地拿下城市,但若不得已,他會傾盡全力,毫不留情,用真神的怒火焚燒它。這不過是他大計畫的第一步,是他為全人類選定的路。”

“他的下一步呢?”

“你以為主人會把計畫都告訴我?你的主子會告訴你嗎?我是條蟲,我一文不值,而你甚至更低微。”

“下一步呢?”格洛塔嘶叫。回答他的只有沉默。

“快回答!”維塔瑞嘶吼。弗羅斯特從火盆中舉起頂端燒成橙色的烙鐵,按在絲克兒赤裸的肩上,伴著油脂“噝噝”聲,女孩肩頭升起惡臭的蒸汽,但她無動於衷,雙眼毫無感情地看著自己的血肉化為焦炭。從她嘴裡得不到答案。更多問題,總有更多問題。

“我受夠了。”格洛塔叫道,他抓起手杖,沉重地起身,痛苦而徒勞地試圖把黏住背脊的襯衫扯開。

維塔瑞朝絲克兒比個手勢,女孩浮腫的眼皮下閃爍的眼睛依然盯著格洛塔,她唇上依然掛著一絲淡淡的微笑:“這傢伙怎麼處理?”

傲慢的主子手底的廉價爪牙,不情不願被派往絕地,為著不明目的去戰鬥和殺戮。是不是很熟悉?格洛塔咧嘴笑著,轉過酸痛的背,離開惡臭的房間。

“燒掉。”他吩咐。

黃昏時分,格洛塔站在陽臺上,皺眉俯瞰下城。

堡城所在的大岩石有風,黑海吹來的冷風抽打著格洛塔的臉和按在乾燥護牆上的手,讓他外套下擺拍擊大腿。大概是這個被詛咒的坩堝裡最接近冬天的氣候。門口兩個鐵籠裡的火炬被風吹得搖曳不定,難以阻擋聚集的黑暗,但陽臺外有更多亮光,非常多:停泊在港口的聯合王國船隻上的油燈將船的倒影映在海面,隨波浪變幻;堡城下黑乎乎的宮殿窗戶裡也有亮光,那是大神廟高聳的尖頂;在貧民區,幾千支燃燒的火把組成流動的光之河,流過建築物間,流到路上,再流進上城城門。都是離家逃亡的難民,正逃往心目中的避難所。但地峽城牆陷落後,我們還能堅持多久?這問題的答案不會太難。

“主審官大人!”

“啊,科斯卡師傅,很高興你來跟我作伴。”

“求之不得哪!打完仗之後,沒什麼比趁夜色散步更愜意了。”傭兵頭子大搖大擺地走來,雖然光線昏暗,格洛塔還是看出對方跟平時不同——他一步一跳,眼裡放光,頭髮精心梳理,八字鬍也新上了蠟。他仿佛突然間高了一兩寸、年輕了十歲。傭兵將上身探出護牆,閉上眼,尖鼻子深吸一口氣。

“就剛打過仗的人而言,你的狀態出人意料的好。”

斯提亞人咧嘴笑著看他:“前面有人擋著嘛。我一直覺得打仗不能拘泥於前線,沒人聽得清你說話。還有,上前線犧牲的幾率可是非常之高喲。”

“毫無疑問。情況如何?”

“鑒於古爾庫人尚被擋在城外,我覺得相當不錯。當然,死者可能不同意,但誰他媽在乎他們?”他愉快地撓脖子,“今天相當不錯,但明天、後天,誰知道?援軍依舊遙遙無期?”格洛塔搖頭,斯提亞人猛吸一口氣。“自然,這對我不成問題,但你最好趁還控制著碼頭時下令撤退。”

所有人都想溜,甚至包括我。格洛塔哼了一聲:“內閣給我套上了籠子,不許我撤。他們告訴我,事關國王的榮譽,國王的榮譽無疑比咱們的生命寶貴。”

科斯卡抬起眉毛:“榮譽,呃?榮譽是什麼鬼玩意兒?雖然每個人看法不同,但事實上它不能喝、不能操,越多越麻煩,完全沒有也死不了。”他搖搖頭。“榆木腦袋才覺得它是全世界最美好的東西。”

“嗯。”格洛塔呢喃,舔舔牙齒空洞。榮譽比不上一條腿或完整的牙齒,這是我用血換來的教訓。他望向陰沉的地峽城牆,城牆上點綴著篝火。不時能聽見戰鬥聲,偶有火箭破空,落進貧民窟的廢墟。即便現在,血腥的勾當仍在繼續。他深吸一口氣。“再堅持一周的機會有多大?”

“一周?”科斯卡抿嘴,“很有可能。”

“兩星期呢?”

“兩星期?”科斯卡咋舌,“機會小一些。”

“也即是說一個月是不可能的。”

“完全不可能。”

“你對此似乎相當滿意。”

“我嗎?我總是化腐朽為神奇呀。”他朝格洛塔咧嘴笑,“這年頭,只有這種境地才用得上我。”

我明白這感覺。“盡可能堅守地峽城牆,萬不得已時抽身而退。上城城牆將成為下一道防線。”

科斯卡的微笑在黑暗中閃爍:“盡可能堅守,萬不得已時抽身而退!我簡直不能等了!”

“此外,或許該為進城的古爾庫客人備些驚喜。你說呢?”格洛塔懶洋洋地揮手,“絆網啦,陷坑啦,塗大糞的尖刺啦,你懂的。我敢說,你對這種事頗有經驗。”

“打仗的事,我都有經驗,”科斯卡腳跟一碰,行了個完美的軍禮,“塗大糞的尖刺!您真有榮譽感。”

這是戰爭,勝利是唯一的榮譽。“談到榮譽,你最好給我們共同的朋友維斯布魯克將軍說清楚,若他著了哪個驚喜的道,那就太不幸了。”

“當然,主審官大人,太不幸了。”

格洛塔自覺放在護牆上的手握成拳頭。“讓古爾庫人為每一跨土地付出代價。”讓他們為我的瘸腿付出代價。“為每一捧泥土。”為我失去的牙齒。“為每一間破爛棚屋、每一棟搖搖欲墜的建築和每一點毫無價值的灰塵。”為我流淚的眼睛,為我扭曲的脊樑,為我毀掉的人生。他舔舔牙齒空洞。“付出代價。”

“妙極!好古爾庫人就是死古爾庫人!”傭兵旋身大步出門,馬刺叮噹作響,把格洛塔一人留在平坦的陽臺上。

一星期?可以。兩星期?也許。更長時間?不可能。敵人或許沒有艦隊,但總的來說神秘老者餘威的警告沒錯。埃澤的警告也沒錯。我們根本沒機會。所有努力,所有犧牲,都挽救不了達戈斯卡。一切只是時間問題。

他望著黑暗的城市。黑暗中要分辨陸地和海洋並不容易,船上的燈火和屋裡的燈火,碼頭的火炬和貧民窟的火炬,匯成光點的海洋,互相湧動,卻又被更大的虛空淹沒。只有一點確鑿無疑:

我們完了。不是今晚,但很快。我們身陷重圍,網子越收越緊。

一切只是時間問題。

傷疤 Scars

菲洛用刀尖利落地接連挑出路瑟傷口上的縫線,動作輕柔,黑手指敏捷果斷,黃眼睛全神貫注。羅根注視她工作,一邊讚歎地緩緩搖頭。他經常看人處理傷口,但沒見過如此精湛的手藝。路瑟幾乎沒有痛苦——他最近看起來總是很痛苦。

“還裹繃帶?”

“不,讓傷口接觸新鮮空氣。”最後一個針腳挑開後,菲洛將這些血淋淋的線頭扔掉,雙膝撐起身體,仔細查看傷口。

“漂亮。”羅根認真地說。傷口癒合比他預想好得多,火光下路瑟的下巴微偏,好像在用一邊牙咬什麼,下唇有個小豁口,一道分叉傷疤從那延伸到下巴尖,傷疤兩邊的小粉點都是針腳,周圍皮膚也有些起皺。除開些微浮腫,傷勢已無大礙。“縫得真漂亮,前所未見。你打哪兒學的?”

“一個叫阿爾夫的人教的。”

“他教得很好,很神奇。幸虧他教了你。”

“代價是跟他上床。”

“呃。”羅根覺得一下子變了味。

菲洛聳肩:“我不介意。他多少算個好人,還教我怎麼殺人。我跟很多更糟的人睡過,就為一點好處。”她皺眉打量路瑟的下巴,用拇指按按,檢查傷口旁的皮肉。“一點好處。”

“好吧。”羅根嘀咕,他和路瑟交換了個擔憂的眼神。對話偏離了預想方向,或許菲洛就是不按套路。他把一半時間用來從她嘴裡撬話,但真等她開口,卻不知如何繼續。

“結痂了。”沉默地檢查完路瑟的臉,她咕噥道。

“謝謝。”她準備起身時,路瑟握住她的手,“真心的。我不知道如果沒有你——”

她臉一抽搐,迅速抽出手指,好像他給了她一巴掌。“行了!如果再受傷,你還是自己動手吧。”她起身離開,坐到廢墟角落變幻的陰影中,在不出去的前提下儘量遠離其他人。她似乎和討厭談話一樣討厭感謝,不過路瑟十分開心能取下繃帶,沒太在意這個。

“看起來怎樣?”他邊問邊朝下瞄下巴,還用手指輕戳。

“很好,”羅根說,“你真幸運。可能沒以前那麼帥,不過他媽的還是比我好看。”

“那當然,”他似笑非笑地舔舔唇上豁口,“幸好腦袋沒被他們當場砸扁。”

羅根咧嘴笑著跪在鍋旁,用勺子攪拌。他和路瑟的關係越來越好,說來殘忍,破相對男孩反倒是好事。破相的教訓比任何言語更管用,讓男孩很快學會了尊重,更讓人欣慰的是,男孩變得現實了。一點姿態和時間,如此而已。他扭頭看菲洛,後者正從陰影裡皺眉看他,他一下子泄了氣。有些人花的時間比別人久,有些人永遠無法籠絡,好比黑旋風。羅根的父親曾說,有的人生性獨來獨往。

他又看向鍋子,鍋裡毫無誘人之處,只是碎熏肉條和切碎的根莖燉粥。死亡之地名副其實,找不到吃的,平原上的長草成了棕色短草和灰色塵土。他環視駐紮的房屋廢墟,火光照亮了破石頭、斑駁牆灰和經年木屑,但裂縫中沒有蕨類,泥地裡沒生出低矮灌木,石頭間甚至連塊青苔都沒有。在羅根看來,他們似是若干世紀以來唯一在此出沒的活物。或許確實如此。

今夜無風,十分安靜,只有火堆偶爾輕柔地劈啪響,巴亞茲低聲絮絮叨叨教導徒弟。羅根很高興第一法師醒來,儘管他看上去更為老邁嚴厲,但至少無須羅根做決定了。要滿足每個人真的太難。

“終於迎來晴朗夜晚!”長腳兄弟唱著矮身鑽過橫樑,裝腔作勢指著天。“領航的完美天氣!十日以來,群星首度如此閃耀,我宣佈,我們一跨也未走偏!一跨也未!我沒領錯路,朋友們,完全沒有!儘管這條線路並非我的選擇!現在我估計,我們離阿庫斯正好四十裡!”沒人讚揚他,巴亞茲和魁吵得正厲害,路瑟舉著短劍,試圖找個角度反射倒影,菲洛在角落眉頭緊鎖。長腳歎口氣,蹲在火堆旁。“又是粥啊?”他瞥了眼鍋裡,皺著鼻子嘀咕。

“恐怕只能如此。”

“哎,好吧。旅途的艱辛,呃,朋友?沒有艱辛的旅途不值得誇耀。”

“噢。”羅根回道,他寧願用任何誇耀換頓像樣的晚餐。他悶悶不樂地用勺子戳粥上的泡泡。

長腳傾身靠近,聲音幾不可聞:“看來我們聲名赫赫的雇主和他徒兒的矛盾升級了啊。”巴亞茲的說教聲越來越大,也越來越暴躁。

“……懂得拿鍋子砸人腦袋固然好,但第一要務還是魔法練習。你最近的態度明顯不對,明顯帶著排斥和抗拒,我開始懷疑你是不是個令人失望的學生了。”

“您一直是個模範學生嘍?”魁臉上露出一絲嘲諷,“從未令老師失望?”

“他失望過,並造成了可怕後果。對此我們都有錯。而老師該保證學生不犯同樣的錯。”

“或許你該告訴我你犯的錯,那樣我能學著做個更好的學生。”

師徒二人在火堆兩側大眼瞪小眼。巴亞茲緊皺的眉頭讓羅根心生不安,他在第一法師臉上見過這種表情,之後沒好事。他無法理解,為何短短幾周內,魁的態度便從謙卑恭順變為乖戾反抗,而這沒讓其他人的日子更好過。羅根假裝專心查看鍋裡的粥,心不在焉地期待震耳欲聾的爆炸,但最終他聽到巴亞茲輕柔地開口:

“很好,魁師傅,你的請求難得有些道理。我們就來講講我犯的錯。真是千頭萬緒,從何說起呢?”

“從最開始?”門徒建議,“不然呢?”

巫師苦澀地歎口氣。“哈。那是很久很久以前,舊時代的全盛時期。”他停頓片刻,盯著面前火焰,火光在他消瘦的面頰上躍動。“我是尤文斯的大弟子,但拜師後不久,師父又收了二弟子。一個南方男孩,名為卡布林。”菲洛突然抬頭,從陰影中皺眉看來。“我跟他打一開始就貌合神離,我們過於驕傲,嫉妒對方的天賦,師父稍有偏愛就眼紅。競爭一直持續,即便過去多年,即便尤文斯又收了十個徒弟。一開始這是動力,讓我們更加用功、更為專注,但與高斯德的恐怖一戰後,很多事變了。”

羅根把大家的碗集起來,用勺舀出騰騰熱粥,同時豎起耳朵聽巴亞茲講話。“競爭升格為爭執,爭執升格為仇恨。我們發生了爭鬥,先是言語挑釁,接著動手,最後用上魔法。若聽之任之,說不定我們會鬥個你死我活,那樣世界也許會好上許多。但尤文斯插手干預,他把我送到遙遠的北方,把卡布林送往南方,他把我們送到兩座他很久以前建造的大圖書館裡去學習,天各一方,與世隔絕,直到怒火平息。他以為綿延的高山、寬廣的大海以及橫跨環世界的距離能掐斷爭鬥,但他錯了。流放令我二人的仇恨變本加厲,最終結下不解之怨。”

羅根像往常一樣分發食物,看到巴亞茲的眼睛在濃眉下緊盯魁。“換作現在的我,一定會謹遵師父教誨,但我當時太年輕,任性自大,急於超越卡布林的力量。我做了個愚蠢的決定,既然尤文斯不肯教我……我就另擇名師。”

“又灑了,呃,粉佬?”菲洛從羅根手裡搶過碗,咕噥道。

“不謝。”他丟給她勺子,她淩空接住。羅根把碗遞給第一法師,“另擇名師?你還能找誰?”

“只有一個選擇,”巴亞茲輕聲說,“坎迪斯。鍛造者。”他若有所思地轉動勺子,“我去他的大廈,跪在他面前,求他收我為徒。他自然拒絕了我,就像拒絕其他人……但只是頭一回。我很固執,而他的態度慢慢軟化,終於同意教我。”

“於是你住進鍛造者大廈。”魁低聲說。羅根端著碗蹲下身,聽到這話打了個激靈。去那地方的短暫造訪讓他噩夢至今。

“是的,”巴亞茲說,“我學會了在裡面的生存之道。我的高等技藝讓新師父獲益匪淺,但他對分享秘密遠比尤文斯吝嗇,只讓我像奴隸一樣在他的鍛爐中工作,要我侍奉他,卻只教給我一些邊角餘料。於是我變得冷血,當鍛造者外出尋找材料時,好奇心、野心和對知識的渴望驅使我走進大廈中他禁止我進入的部分。在那裡,我找到了他死守的秘密。”他停住話頭。

“什麼秘密?”長腳的勺子停在半空,急切地問。

“他女兒。”

“托蘿美。”魁用微不可聞的聲音說。

巴亞茲點點頭,嘴角上揚,仿佛想起美好往事。“她與眾不同,從沒離開過鍛造者大廈,從沒和父親以外的人說過話。我得知,她會幫父親完成一些任務,她掌握著……某些材料……只有鍛造者的血脈才能觸碰。我相信這是鍛造者生她的主要原因。她的美無與倫比。”巴亞茲面頰抽搐,帶著酸楚的笑容低下頭。“反正在我記憶裡,她是如此。”

“那很好啊。”路瑟邊說邊舔手指,放下空碗。他越來越不挑吃了,或許幾周不能咀嚼足以改變一個人。“還有嗎?”他期冀地問。

“吃我的。”魁嘶聲說,將碗塞給路瑟。他臉色冰冷,雙眼在陰影中閃閃發光,仿佛要穿透老師。“繼續講。”

巴亞茲抬頭。“托蘿美迷上了我,我也迷上了她。你們也許奇怪,但那時我還年輕,血氣方剛,還有路瑟上尉那樣的好頭髮。”他用手掌抹抹禿頭,聳聳肩。“我們相愛了。”他挨個看過眾人,像要看看誰敢笑,但羅根忙著舔牙縫裡的鹹粥粒,其他人只是面露微笑。

“她說出父親交予的任務。我朦朦朧朧瞭解到,坎迪斯正大肆搜索惡魔還在世間行走時留下的下界材料。他要壓榨這些碎片的力量,注入他的機器。他在擺弄第一律法的禁忌,且小有成果。”羅根不安地扭了扭。他記得在鍛造者大廈看到的東西,它躺在潮濕白石上,奇妙而充滿蠱惑力。巴亞茲稱之為分割者,說它兩面開刃,一面在現世,一面在異界。他沒了食欲,把吃了一半的碗推到火堆邊。

“我嚇壞了。”巴亞茲續道,“我見過高斯德造成的毀滅,於是決定把一切告訴尤文斯。但我不想拋下托蘿美,她也不想離開熟悉的環境,因此我一拖再拖,直到坎迪斯突然返回,發現我倆在一起。他氣得……”巴亞茲打個激靈,仿佛記憶令他痛苦,“……完全無法形容。整棟大廈天翻地覆,地動山搖,烈火熊熊,我有幸活著逃出,跑到從前的恩師尤文斯那裡尋求庇護。”

菲洛不屑道:“他還真是個爛好人,呃?”

“我很幸運,儘管我背叛了他,尤文斯卻沒拋棄我,尤其在我告訴他他弟弟想打破第一律法後。鍛造者勃然大怒,前來要人,宣稱要以強姦他女兒、盜取他秘密的罪名懲罰我,尤文斯拒絕了,反而要坎迪斯坦白在做的實驗。兄弟當場反目,天空都被他們的戰火染紅。我逃掉了,等我回來,發覺恩師已死,他弟弟則不知所蹤。我發誓復仇,從全世界召集起所有法師,一起向鍛造者宣戰。所有人。除了卡布林。”

“他為什麼不來?”菲洛低吼。

“他說信不過我,說我的愚行導致這場戰爭。”

“他說得很對,不是嗎?”魁呢喃。

“或許有些道理,但他做得糟糕得多。他和他該遭三重詛咒的門徒馬穆,到處散播謊言。”他沖火堆嘶吼,“他們沒能欺騙其他法師,卡布林乾脆反出師門,退出法師組織,獨自返回南方,以其他方式尋找力量。他找到了,他像高斯德一樣詛咒了自己,依靠打破第二律法食人肉。我們只得十一人前去討伐坎迪斯,最終九人回來。”

巴亞茲深吸一口氣,長歎一聲。“就是這樣,魁師傅,這就是我犯的錯,明明白白。你可以說,是我的錯害死恩師,導致法師組織分裂;你可以說,是我的錯讓我們一路西行,來到這片舊日廢墟;你甚至可以說,是我的錯令路瑟上尉下巴受傷。”

“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羅根低聲自言自語。

“沒錯,”巴亞茲說,“一點沒錯,這就是結出的苦瓜苦豆。魁師傅,你跟我一樣從錯誤中學到什麼了嗎?你以後會認真聽師父教誨嗎?”

“當然,”門徒說,羅根卻暗中琢磨這話是否帶著諷刺,“我將言聽計從。”

“這才明智。若我聽取尤文斯教誨,就不會落到今日地步。”巴亞茲解開襯衫頭兩顆紐扣,掀起衣領,閃爍火光下,一道淡淡的傷疤從老人脖頸底端延伸向肩膀。“拜鍛造者所賜,往上一寸,我命休矣。”他恨恨地揉傷疤,“這麼多年過去還時時隱痛,讓我忍受了長久折磨……瞧,路瑟師傅,你那道疤不是最糟的。”

長腳清清嗓子。“的確是駭人的傷疤,但我覺得我的更嚴重。”他抓住髒兮兮的褲腿,一路扯到腹股溝,壯實的大腿湊近火光,只見整條腿幾乎都被皺巴巴的灰色傷疤覆蓋,連羅根也不得不承認這很嚇人。

“見鬼,怎麼搞的?”路瑟有些噁心。

長腳微微一笑。“多年前,我還年輕時,在蘇極克岸邊被風暴吹翻了船。我這輩子共有九次遇上極端惡劣的天氣,九次被真神拍入冰冷的大海。幸運的是,我是個游泳健將;不幸的是,那回海裡有種大魚想吃我。”

“魚?”菲洛低聲重複。

“是的,一條碩大無朋、極其好鬥的魚,嘴有門那麼大,牙齒鋒利如刀,幸虧用拳頭砸它鼻子——”他當空一揮拳頭,“能讓它鬆口。幸運的潮水將我沖上岸,更幸運的是當地一位善良的婦人收留了我,讓我在她住處養傷。要知道,蘇極克人普遍十分排外。”他適時歎息一聲,“我因此學會了他們的語言,那是個精神生活極其豐富的民族。真神保佑我,真的。”眾人一時沉默。

“我打賭你的經歷更傳奇。”路瑟沖羅根咧嘴一笑。

“我被臭脾氣的羊咬了一口,但沒留疤。”

“手指是怎麼回事?”

“這個?”他舉起熟悉的斷指,前後晃動,“怎麼了?”

“怎麼斷的?”

羅根皺眉,不大確定對談話走向的態度。聽巴亞茲的錯誤是一回事,但他不想談論自己的。死者知道,他的確犯下一些大錯。然而他們都看向他,他只得說點什麼:“打仗丟的,在一個叫卡萊恩的城鎮外。我年輕時是個愣頭青,總愚蠢地撲進最激烈的戰團,而那次我離開戰場已沒了手指。”

“一時頭腦發熱,呃?”巴亞茲問。

“差不多吧。”他皺眉輕揉斷指,“奇怪的是,之後很長一段時間我還能感覺到它,感覺指尖發癢,差點把自己逼瘋。怎麼才能撓到一根不存在的手指?”

“痛嗎?”路瑟問。

“一開始痛得肝兒顫,但跟有些傷口比還是好很多。”

“還有哪些?”

他得好好想想。羅根撓著臉,回憶在疼痛、流血和尖叫中度過的每小時、每天、每星期,回憶如何一瘸一拐地蹣跚,或想用繃帶裹住的雙手割下身上的肉。“我曾被長劍劈中臉頰,”他說著摸摸巴圖魯在他耳朵留下的豁口,“血流不止。有支箭差點挑出我眼珠,”他又摸摸眉毛下新月形的疤,“好幾個鐘頭才清乾淨碎片。烏髮斯之圍時,我被一塊見鬼的巨石砸中,就那天,”他摸著後腦勺頭髮下面凹凸不平的骨架,“砸壞了頭骨和肩膀。”

“慘啊。”巴亞茲說。

“我自作自受,徒手挖城牆的下場。”他對看他的路瑟聳聳肩,“沒法子,正如我所說,我年輕時是個愣頭青。”

“我很詫異你沒用牙。”

“我很可能那麼幹,若非他們砸石頭,多半牙也保不住。我號叫著躺了兩月,他們把烏髮斯團團圍住,我傷一好立馬對上三樹,又落得全身骨折。”憶起全身骨折的疼痛,羅根不禁打個冷戰,右手握緊又攤開,回憶如此鮮活。“那次的確夠疼,但還比不上這個。”他手伸進腰帶,掀起襯衫。大家借著火光看他指的地方。只是一塊很小的疤,位於最下一根肋骨下方,靠近胃的位置。

“看起來不怎麼嚴重。”路瑟評論。

羅根轉身露出後背:“加上這邊,”他說著,用拇指比量脊柱邊大得多的疤。看到那塊傷疤,眾人陷入沉默。

“對穿?”長腳嘀咕。

“對穿。跟一個叫寡言哈丁的人決鬥時被他拿長矛捅的,活下來是萬幸。就是這樣。”

“若是決鬥裡受的傷,”巴亞茲低聲道,“你怎麼活下來?”

羅根舔舔嘴唇,嘴裡泛著苦味。“我打敗了他。”

“被長矛刺穿後?”

“我當時沒感覺。”

長腳和路瑟皺眉對視一眼。“不可能沒感覺吧。”領航員說。

“你們當然會這麼想。”羅根猶豫了一下,徒勞地想找到個合適的形容,“有時……嗯……我不太明白自己在做什麼。”

長久的沉默。“什麼意思?”巴亞茲問。羅根打個激靈,最近幾周建立的信任眼看要在此刻崩塌,但他別無選擇。他向來不擅長說謊。

“我十四歲時,大概那時吧,和一個朋友起了爭執。原因忘了,只記得很生氣。他打了我,但等我看到自己的雙手,”他看著眾人,眾人臉色在黑暗中十分蒼白,“我已掐死了他。他沒氣兒了。我不記得做過此事,但周圍沒人,我指甲裡還沾著他的血。我把他拽到石頭上,頭朝下扔下,跟別人說他是樹上摔下來死的,大家相信了我。他母親大哭大鬧,我能咋辦?這是第一次發作。”

羅根感到眾人目光聚在他身上。“幾年後,我差點殺死我爹,吃飯時捅了他,沒有理由,毫無道理。幸好他痊癒了。”

他感到長腳緊張地往遠處挪,他不怪長腳。“那時,山卡的活動開始頻繁,我爹派我翻過群山,去南方找幫手。我找到貝斯奧德,他提出只要我為他而戰就幫我們。我欣然接受,夠蠢的,從此就不停地打仗。那些戰爭中我做過的一些事……別人告訴我我做過的一些事……”他深吸口氣,“算了,我殺過朋友。你們沒見過我當年對付人的手段。一開始我很享受,喜歡坐在火堆上首,環視眾人,目睹他們的敬畏,沒人敢迎上我的目光。後來情況變糟了,越來越糟,有一個冬天我大部分時間不知道自己是誰,做過什麼。有時我看見自己在做什麼,卻沒法改變。沒人知道我下一個要殺誰,他們都嚇得屁滾尿流,連貝斯奧德都是。但最害怕的,還是我自己。”

眾人目瞪口呆,無話可說。經歷過遍地死屍和空曠平原,這棟廢建築本來很舒適,現在卻全變了。空蕩蕩的窗戶像裂開的傷口,空蕩蕩的門廊仿如墓穴,死寂不斷蔓延、蔓延,終於,長腳清清喉嚨:“那恕我冒犯,你覺得有沒可能,你會在無意中殺掉這裡的誰?”

“我更可能把這裡的人全殺光。”

巴亞茲皺眉:“抱歉,這話可不讓人安心。”

“你從前怎麼不說!”長腳突然發難,“身為旅伴這種事都不說!真沒想到——”

“閉嘴。”菲洛吼道。

“但我們應該知道——”

“閉上鳥嘴,胡思亂想的白癡,你才是這裡最大的禍害。”她怒視長腳,“有的人滔滔不絕,遇到麻煩卻逃之夭夭。”她又皺眉看路瑟,“有的人自以為了不起。”她瞪著巴亞茲,“還有人藏著一堆秘密,卻挑個好時候呼呼大睡,把我們丟在荒山野地。就算他是個殺手,那又怎樣?媽的他動手殺人幫了你個大忙!”

“我只想——”

“我叫你閉嘴。”長腳眨眨眼,終於閉上嘴。

羅根借火光看菲洛,不敢想像她替他出頭。這群人中只有她見過他殺人,只有她知道他說的到底什麼意思,但她還是站了出來。她發現他的目光,皺眉瞪回來,一邊縮進角落。這改變不了什麼,他發覺自己在微笑。

“那你呢?”巴亞茲看向菲洛,一根手指若有所思地抵在唇邊。

“我什麼?”

“你不喜歡秘密。我們都說過自己的傷疤,我給大家講了無聊的過去,九指嚇了大家一大跳,”巫師消瘦的臉在火光照耀下佈滿漆黑陰影,他輕敲臉頰,“你臉上那道疤呢?”

沉默。“我敢說你找傷你的人報仇雪恨了,呃?”路瑟略帶鼓勵地笑道。

長腳笑出聲:“哦,那必須是!我猜那人下場慘烈!我無法想像——”

“我自己弄的。”菲洛說。

笑聲一下子消失,笑意也跟著退去。“呃?”羅根問。

“怎麼,粉佬,你他媽聾了?我自己弄的。”

“為什麼?”

“哈!”她突然拔高聲調,隔著火堆怒視他,“你根本不懂被奴役的滋味!我十二歲時被賣給一個叫蘇斯曼的男人。”她吐口唾沫,用自己的語言念叨,羅根覺得肯定不是好話。“他有地方訓練女孩,然後高價賣出。”

“練什麼?”路瑟問。

“你以為呢,白癡?跟人上床。”

“噢。”路瑟被嗆了回來,吞口口水,重新盯著地面。

“我在那邊過了兩年。兩年後我偷了一把刀,但那時啥也不懂,不會殺人,只能儘量傷害自己。這是我用刀割的,深可見骨,等他們搶走匕首,我的價格只剩從前的四分之一。”火光下她露出獰笑,仿佛那是最驕傲的一天。“你們真該聽聽那雜種的尖叫!”

羅根瞪大眼睛,長腳張大嘴巴,連第一法師都頗感震撼。“你自殘?”

“不然呢?”又是沉默。起風了,風打著旋吹進廢墟,在石縫中呼嘯,拉扯搖曳著火苗。聽完她的話,眾人不再開口。

暴怒 Furious

雪下得正緊,白色大雪片在懸崖外半空中盤旋,將綠色的松樹、黑色的岩石及下面的棕色河流都染成白色幽靈。

威斯特不敢相信自己小時候竟年年盼下雪。他會興奮地醒來,看著世界披上白衣,白衣下掩藏著神秘、奇跡和歡樂。現在看著雪花落在凱茜頭髮上,落在蘭迪薩的外套上,落在自己骯髒的褲腿上,威斯特滿心恐懼。這意味著更冷、更濕,前進更費力。他搓著蒼白的雙手,不住呵氣,皺眉盯著天空,試圖緩解鬱悶的心情。

“隨遇而安吧。”他低聲說,嗓音劃過嘶啞生疼的喉嚨,在寒氣中結成濃重的白霜,“隨遇而安。”他懷念阿金堡溫暖的夏天,花兒在廣場樹梢綻放,鳥兒站在微笑的雕像肩頭鳴囀,陽光從公園裡枝繁葉茂的樹冠間灑下。沒用。他吸回流出的鼻涕,再次試圖把雙手攏進制服袖子,但袖子實在不夠長。他蒼白的指尖抓緊磨損的袖口。還能暖和嗎?

他感到派克的手搭在肩上。“出事了。”罪犯低聲說,指向蹲在一起的北方人,他們正激烈地說著什麼。

威斯特疲憊地看向他們。剛舒服一點,很難把注意力轉移到其他事上。他緩緩伸直酸痛的腿,聽著起身時冰冷的膝蓋發出哢噠聲,晃了晃頭驅除倦意。隨後他艱難地走向北方人,老人般佝僂著身子,雙臂抱在胸前取暖。沒等走到,北方人便散了,又一個沒聽他半句話就做出的決定。

三樹大步流星,毫不受大雪影響。“狗子發現幾個貝斯奧德的探子,”他壓低聲音,指向樹林,“就在小河邊的高地上,靠近瀑布。幸好他先看到,否則我們很容易暴露,只怕這會兒全完了。”

“多少人?”

“狗子覺得有十二個。繞過去太冒險。”

威斯特皺眉,不斷晃身體,讓血液保持流動。“和他們打不更冒險嗎?”

“可能會,可能不會。若能出其不意,勝算很大。他們有食物、武器,”他看看威斯特,“還有衣服。我們都用得上。現在才摸到冬天的門檻,我們還要向北,只會越來越冷。就這麼定了。戰。人數差得多,因此每個人都要上陣。你的同伴派克似乎錘子使得不賴,讓他和其他人準備好。”他沖縮在地上的蘭迪薩點點頭,“女孩可以不參戰,但——”

“王子不行,太危險。”

三樹眯起眼:“你說得對,太他媽的危險,因此每個人都該盡力。”

威斯特傾身靠近,儘量讓自己乾裂腫脹得像香腸的嘴唇說出有說服力的話。“你我都清楚,他只會增加大家的危險。”王子疑惑地回頭看了他們一眼,想搞清他們在說什麼。“讓他參戰,等於在你們頭上套麻袋。”

北方老漢輕哼一聲:“你說的沒錯。”他深吸一口氣,皺眉思考片刻,“好吧,這事兒算破例。就這麼著吧,他留下,他和女孩。剩下的參戰,包括你。”

威斯特點頭。每個人都該盡力,無論力量多微不足道。“很公平。剩下的參戰。”他踉蹌著折返回去通知其他人。

若蘭迪薩王太子現在回到阿金堡漂亮的花園,沒人能認出他。那些廷臣和花花公子,那些平日絞盡腦汁諂媚他的人,都會捂著鼻子繞開。威斯特給他的外套破爛得不成樣,沾滿泥巴,雙肘磨破,外套下光鮮的純白制服逐漸髒成黑色,殘留的幾根金穗像盛放過後的枯萎花稈。王子頭髮亂得像稻草,下巴上東一塊西一塊長出黃鬍鬚,雙眉間冒出的亂糟糟的毛暗示主人在享樂的日子裡沒少花時間打理。方圓百里之內唯一比他慘的,估計就是威斯特自己。

“要做什麼?”威斯特蹲在王子身邊,王子低聲問。

“河邊有貝斯奧德的探子,殿下,得打一仗。”

王太子點頭:“我需要把武器,比如——”

“我請求您留在後方。”

“威斯特上校,我覺得我應該——”

“您能幫大忙,殿下,但恐怕不能上戰場。您是王儲,我們必須保護您。”

蘭迪薩擺出一副極端失望的表情,但威斯特感到他大松一口氣。“好吧,如果你確定。”

“我當然確定。”威斯特看向凱茜,“你們倆留下,我們很快回來。祝好運。”最後一句委實難出口,這段時間,好運少之又少。“藏好,別出聲。”

凱茜咧嘴一笑:“別擔心,我保證不讓他傷到自己。”

蘭迪薩轉開憤怒的目光,緊握的雙拳無力地宣洩著情緒,看樣子還是不適應凱茜時常的諷刺。毫無疑問,若你一輩子隻接受過奉承與服侍,遇到逆境便很容易無所適從。威斯特遲疑片刻,心想把他們單獨留下似乎不妥,但看來別無選擇。這裡畢竟偏僻,他們應該會安全。至少比他安全。

出發的人蹲在一起,一圈傷痕累累、滿是泥土的臉,面色嚴峻,頭髮蓬亂。三樹崎嶇的臉上有深深的皺紋;黑旋風沒了只耳朵,掛著殘忍的笑容;巴圖魯的粗眉擰在一起;寡言像一塊沉默冷靜的石頭;狗子眯起明亮的眼珠,尖鼻子呼出白氣;派克燒焦的臉上還能動的部分皺了起來。加上威斯特,他們就是全世界最醜陋的六個人。

他吞口口水。每個人都該盡力。

三樹用棍子在凍土上粗粗畫了幅地圖。“好吧,夥計們,他們駐紮在河邊,有十二個,可能更多。我們這麼著:寡言從左,狗子從右,和以前一樣。”

“好的,頭兒。”狗子說。寡言點頭。

“我、大巴還有派克,從這邊慢慢挪近,但願出其不意。別射歪,呃,夥計們?”

狗子咧嘴笑道:“你別擋箭就沒事。”

“我會注意。黑旋風和威斯特,你們到對岸瀑布邊埋伏,從後接近。”木棍在地上劃出一條深深的線,威斯特憂心忡忡。“水聲會掩護你們,看到我將一塊石頭丟進水裡就行動,聽見沒?丟石頭,這是信號。”

“沒問題,頭兒。”黑旋風嘀咕。

威斯特突然意識到三樹盯著自己。“你聽到了吧,小子?”

“呃,當然,聽到了。”他嘀咕,舌頭因寒冷和不斷膨脹的恐懼打了結,“丟石頭就行動……頭兒。”

“行,都把招子放亮,說不定還有別的探子。貝斯奧德的人到處都是。誰還不明白?”大家搖頭。“很好,那麼死了可別賴我。”

三樹起身,其他人也跟著起來,做最後準備,抽抽武器,試試弓弦,系緊腰帶。威斯特沒什麼好準備的,一把撿來的重劍插在磨損的皮帶裡,僅此而已,他覺得在這群人裡自己蠢笨得出奇。他不禁暗想這群人殺過多少人,若說他們加起來殺了一整個鎮子外加周圍幾個村莊那麼多的人,他也不驚訝。連派克看來都躍躍欲試,威斯特不禁想,他壓根不明白這人被流放的原因,看這人現在的樣——拇指若有所思地搭在沉重戰斧邊沿,燒焦僵死的臉上眼神冷硬——不難想像犯過什麼罪。

威斯特盯著自己的手,發現它們在抖,這不止是因為寒冷。他用一隻手緊攥另一隻手,抬頭發現狗子沖他咧嘴而笑。“唯有恐懼方能勇敢。”狗子說完和三樹等人進了樹林。

黑旋風在後面粗聲粗氣地吼威斯特:“跟上我,殺手。起來,跟上。”他照凍土地吐口唾沫,轉身走向那條河。威斯特最後回望了一眼,凱茜沖他點了下頭,他也點頭,然後轉身跟上黑旋風,無聲地消失在林中,周圍都是反光、滴水的冰,瀑布水聲越來越響。

三樹的計畫愈想愈顯粗略。“我們過了河,收到信號,然後呢?”

“殺。”黑旋風回頭低吼一聲。

回答毫無意義,威斯特肚內翻江倒海。“我走右邊還是左邊?”

“隨你便,別擋老子的道。”

“你走哪邊?”

“哪邊能殺人就走哪邊。”

威斯特真希望自己沒多嘴問問題。他小心翼翼踏上河岸,瀑布就在上游不遠處,黝黑的林間露出黝黑的石牆,白色水簾嘩嘩沖下,灑出冰冷霧氣,帶來無盡喧嘩。

小河才四跨寬,但又深又急,深色河水衝擊著兩岸潮濕岩石,泛出白沫。黑旋風高舉長劍戰斧,穩穩涉水前進,河中央水深齊腰。他慢慢爬到對岸,濕淋淋地站在岸邊岩石上回頭一看,發現威斯特落得很遠,不禁皺起眉頭,怒衝衝地揮手示意跟上。

威斯特摸索出長劍舉過頭,深吸一口氣踏入河水。水頓時湧進靴子,包裹小腿,如墜冰窟。他邁了一步,這回另一條腿直淹到大腿。他雙目圓睜,呼吸急促,卻已不能後退。他又邁開一步,靴子踩在河床長滿青苔的石頭上,整個人無助地滑倒,水直浸腋窩,若非冰得讓他喘不上氣,他差點尖叫。剩下的路他半蹣跚半游泳地挨過,牙關緊咬,艱難跋涉,呼吸成為絕望的喘息。最後他晃悠悠爬出來,靠在黑旋風身後的石頭上,全身皮膚針紮般又麻又疼。

北方人假惺惺一笑:“你好冷,小子。”

“我沒事。”威斯特牙齒打顫,忿忿地回應,他一輩子沒這麼冷過。“我……我會……盡力。”

“你盡力?老子不會帶你,凍僵的臭小子,你丫會害死咱倆。”

“別擔心——”黑旋風揚手狠狠抽打他的臉。威斯特被打懵了,幾乎忘了疼。他呆若木雞,劍掉進泥裡,一隻手本能地捂住火辣辣的臉。“你——”

“老子抽死你!”北方人嘶聲道,“狗日的欠抽!”

威斯特剛張嘴,黑旋風又一巴掌打來,他摔在岩石上,血從唇邊流出,滴在潮濕地面,腦袋嗡嗡作響。

“欠抽,狗日的!”

“他媽的……”威斯特雙手掐住黑旋風的脖子,嘴裡發出毫無意義的動物咆哮,他像動物一樣用力掐、抓、扯黑旋風的脖子,齜牙露齒,完全喪失理智,周身血氣激蕩,饑餓、疼痛和在寒冷中沒完沒了行軍帶來的折磨,一起從他體內迸發。

但不管威斯特多急怒攻心,黑旋風還是比他強壯得多。“就欠抽!”他一邊扯開威斯特的手,大吼著將威斯特甩到石頭上,“這下暖和了?”

什麼東西在頭上一閃而過,落進旁邊水中。黑旋風一把推開威斯特,轉身大吼著向岸上沖。威斯特勉力跟上,從泥土中抓起重劍,高高舉起。血在他腦袋裡翻湧,他用盡全力狂呼亂叫。

他匆匆掠過泥地,沖過灌木和腐爛的樹木,來到開闊地。黑旋風一斧砍翻一個目瞪口呆的北方人,暗紅血珠飛濺,黑色血點映襯著糾纏的枝丫和慘白的天空。樹木、岩石和毛髮蓬亂的人形都搖搖晃晃,呼吸聲聽來猶如風暴。有人出現在眼前,他揮劍相向,隨即是切進血肉的觸感,鮮血濺了滿臉。他身形一晃,吐了口血,狂眨眼睛,差點向旁跌倒,趕緊踉蹌起身。腦子裡充斥著鬼哭狼嚎、鋼鐵碰撞和骨頭碎裂聲。

劈!砍!吼!

有人握著插在胸口的箭,踉蹌到他身旁,被他一劍劈開腦袋,直劈到嘴,但抽搐的屍體把他的劍扯下了。他趔趄了一下,差點摔倒,隨即赤手空拳猛擊身邊另一人。有東西撞他,將他撞飛到一棵樹上,擠出肺裡空氣,化為一團白霧。有人頂他胸膛,按住他雙臂,要了結他。

威斯特向前探頭,咬住對方嘴唇,直到上下牙咬合。那人尖叫著揮拳猛打,但威斯特毫無感覺。他吐出那塊肉,用頭撞對方的臉。那人哀嚎著扭身,鮮血從破嘴中湧出。威斯特又咬住他鼻子,一邊發出瘋狗般的咆哮。

咬!咬!咬!

他嘴裡全是血,尖叫聲在耳畔迴響。他只管咬緊牙關,越咬越緊,越咬越緊,接著向旁一甩頭,對方捂臉向後退去。一支不知從哪射出的箭紮進那人肋下,那人跪倒在地。威斯特沖上來,逮住頭髮,將臉照地上猛砸,一下,一下,一下,一下。

“結束了。”

威斯特猛地鬆手,指間沾滿鮮血和扯下的頭髮。他掙扎起身,喘著粗氣,雙眼凸突。

一切安靜下來。世界不再旋轉,雪花輕柔地飄落空地,落在潮濕地面,落在散亂的物件和橫陳的屍體上,落在站著的眾人身上。大巴在不遠處盯著他。三樹握著劍站在後面。派克燒爛的粉紅色的臉上似有一絲畏縮,一隻血淋淋的手握著他胳膊。他們都看著。看著他。黑旋風手指著威斯特,仰頭大笑:“你咬他!他奶奶的,你咬掉了他鼻子!我就知道你是個瘋子!”

威斯特看著他們,腦袋裡的陣痛漸漸平息。“啥?”他嘀咕。他渾身是血,連忙抹了抹嘴。鹹。他看著最近的屍體,屍體趴在地上,血從頭下湧出,順斜坡流到他腳邊彙聚。他想起了……剛才……他肚子痙攣,彎腰嘔出粉紅液體,饑餓的胃陣陣翻湧。

“暴怒!”黑旋風喊道,“你就是怒!”

寡言走出樹叢,弓挎肩膀上,蹲身從屍體上扯下一件染血的毛皮。“不錯。”他低聲自語。

威斯特依然直不起身,只覺噁心虛脫,筋疲力盡地看著他們仔細檢查營地。黑旋風還在笑。“暴怒!”他刺耳的聲音喋喋不休,“老子叫你暴怒!”

“他們有箭,”狗子從地上包裹中翻出些東西,咧嘴笑道,“還有乳酪。只沾了點泥。”他髒兮兮的手指抹掉黃色乳酪塊上的黴斑,咬了一口,笑得更歡,“夠勁道。”

“好東西多咧,”三樹點點頭,也笑了,“而且咱們都沒啥大礙。幹得好,夥計們。”他拍拍大巴後背,“最好在他們發現這群人失蹤前往北趕。快點搜,再帶上另外兩人。”

威斯特的大腦終於開始運轉。“另外兩人!”

“好啦。”三樹說,“黑旋風和……暴怒回去看看。”他帶著一絲笑意轉身。

威斯特踉蹌著沿來路穿過樹林,急得腳下直打滑,血氣又開始上湧。“保護王子。”他低聲自言自語。這回過河他絲毫沒在意寒冷,勉力爬到對岸,登上山頭,回到出發的懸崖邊。

他聽到女人尖叫,女人又馬上被捂住了嘴,接著是男人的吼聲。恐懼立時佔據全身。貝斯奧德的人發現了他們,他回來得太遲。他拖著火辣辣的腿爬上斜坡,在泥地裡一步一滑,一瘸一拐。保護王子。空氣灼燒喉嚨,他拼盡全力,手指摳住樹幹,在霜凍地面上的細枝和松針間摸索。

他沖進懸崖上的空地,喘著粗氣,染血的長劍緊握在手。

兩個人影在地上搏鬥。凱茜在下面,翻滾、踢打、抓撓著上面的人。上面的人已把她褲子扯到膝蓋下,正用一隻手解自己腰帶,另一隻手努力捂她的嘴。威斯特向前邁了一步,高舉長劍,那人猛地扭頭。威斯特眨眨眼,發現未遂強姦犯不是別人,正是蘭迪薩王太子。

王子看到威斯特,連忙起身,退開一步。他有點不好意思,有點小尷尬,仿若學生從廚房偷吃的被抓了現行。“抱歉,”他說,“我以為你們會去得久一些。”

威斯特盯著他,幾乎沒法相信眼前所見。“久一些?”

“狗娘養的!”凱茜大叫著往後爬,一邊拽上褲子,“我絕不會放過你!”

蘭迪薩摸摸嘴唇。“她咬我!你瞧!”他舉起沾血的指尖,像要證明自己受了什麼虐待。威斯特下意識地前進,王子見他臉色不善,立馬又退了一步,舉起一隻手,另一隻手提著褲子。“行了,打住,威斯特,我只是——”

沒有陡然的暴怒。沒有突來的盲目。四肢沒有不聽使喚,腦袋沒有陣陣抽搐。他沒生氣,他一生從未如此平靜、如此清醒、如此確信。

他知道怎麼做。

他猛地抬起右臂,在蘭迪薩胸口一推。王太子向後倒去,只來得及發出一聲微弱的驚呼。他左腳在泥地裡扭了,右腳向後踩,卻沒有可踩之物。他高高揚起眉毛,嘴巴和眼睛也張得大大的,震驚得忘了出聲。聯合王國王儲就這樣從威斯特面前掉下懸崖,雙手徒勞地在空中亂抓,緩緩轉了個身……消失不見。

夾著哭腔的短促尖叫傳來,然後是撞擊聲,接著一片石頭滾落。

一切歸於安靜。

威斯特站在原地眨眼。

他轉身看凱茜。

她在兩跨外呆立,眼瞪得大大的。

“你……你……。”

“我知道。”聽起來完全不像他的聲音。他走到懸崖邊朝下看,蘭迪薩的屍體頭朝下趴在遠處的岩石上,身上鋪著威斯特破爛的外套,褲子掉到腳踝,一隻膝蓋扭成奇怪的角度,摔碎的腦袋下積著一大攤黑血。死得不能再透了。

威斯特吞口口水。他幹的好事。他,他殺了王儲。無情殘忍的謀殺。他是兇手。他是叛徒。他是怪物。

可他只想哈哈大笑。在陽光和煦的阿金堡,忠誠與順從無須理由,人們各安其位,禁止相互殺戮,然而這些遙不可及。他也許是怪物,但安格蘭的冰天雪地裡的規則截然不同。這裡是怪物的天下。

一隻手重重拍他肩膀,他抬頭看到黑旋風缺了耳朵的頭也向下張望。北方人輕巧地吹聲口哨。“好了,都搞定了。你知道嗎,暴怒?”他沖旁邊的威斯特咧嘴一笑,“老子喜歡上你了。”

戰鬥到最後 To the Last Man

達戈斯卡主審官沙德·唐·格洛塔親啟:

形勢已明朗,雖然你多番努力,達戈斯卡仍無法留在聯合王國版圖內。有鑑於此,我命你立刻回國述職。你丟了碼頭,但應該不難趁夜登上小船。一艘軍艦在海上等你。

你要將指揮權轉交維斯布魯克將軍,他是達戈斯卡理事會中唯一剩下的聯合王國代表。不用說,內閣給達戈斯卡守軍的命令不變:

戰鬥到最後一兵一卒。

王家審問部審問長,蘇爾特

維斯布魯克緩緩放下信,咬緊牙關。“也即是說,主審官大人,你要拋棄咱們?”他的聲音微帶沙啞。緊張?恐懼?憤怒?誰能怪他呢?

會議室和格洛塔第一天到來時別無二致。奇妙而繁複的馬賽克,錯綜複雜的雕刻,打磨得光可鑒人的長桌,統統在高窗射入的晨光中閃爍。只可憐理事會大減員。維斯布魯克的下巴突出於繡花夾克的硬領口外,卡哈亞教長疲憊不堪地靠在椅子裡。此外,尼科莫·科斯卡站在窗下靠著牆掏指甲。

格洛塔深吸一口氣:“審問長大人要我回國……述職。”

維斯布魯克發出尖細的笑聲,“不知為什麼,這讓我想到耗子逃離著火的房屋。”恰當的比喻。只是這耗子要上剁肉機。

“得了吧,將軍,”科斯卡把頭也靠上牆,唇角浮現微笑,“主審官本不用給我們看信。他可以趁夜偷偷溜走,那才明智。我就會那麼做。”

“我對你怎麼做毫無興趣。”維斯布魯克冷笑,“形勢十萬火急,地峽城牆丟了,城防勢若累卵。古爾庫士兵湧進貧民區,我們每晚都得從上城派突擊隊襲擾。我們燒了一根攻城錘,殺了許多睡著的哨兵,但他們每天都運來新設備,也許不用多久就能清空棚屋,架好巨大的投石機。再往後,可以想見,整個上城會被不斷轟炸!”他朝窗戶伸出一條胳膊,“甚至能打到堡城!我們的會議室很可能被裝滿柴火的大木桶燒掉!”

“我非常清楚。”格洛塔反擊。最近幾天氣氛如此緊張,怕是死人都能聞到,“但審問長閣下的命令很清楚:戰鬥到最後,不准投降。”

維斯布魯克雙肩一塌。“至少投降沒用。”他起身心不在焉地整理制服,緩緩推開椅子。這一刻,格洛塔幾乎有些可憐他。也許他值得同情,但我已把所有憐憫浪費在卡蘿特·唐·埃澤、一個本不值得同情的人身上。

“允許我——一個見識過古爾庫監獄的人——給你一個建議:倘若城市陷落,最好自我了斷,不要落入敵手。”

維斯布魯克將軍聽罷睜大眼睛,接著低頭看向美麗的馬賽克地板,吞了吞口水。再抬頭時,格洛塔驚訝地發現他臉上掛著苦笑。“我參軍時沒想過這個。”

格洛塔用手杖敲敲瘸腿,扭曲地笑道:“我也一樣。斯多裡克斯怎麼說來著?‘募兵官的職業就是掛羊頭賣狗肉’。”

“似乎很有道理。”

“若能給你安慰,我敢說我的下場不比你好。”

“聊以自慰吧。”維斯布魯克並了一下擦亮的靴跟,完美地立正,就這樣僵硬地站了一會兒,然後一句話沒說就朝門口走。他的腳步聲在地板上敲得很響,逐漸消失在外面走廊。

格洛塔看向卡哈亞:“不管我跟將軍說了什麼,建議你儘快安排投降。”

卡哈亞睜開疲憊的眼睛:“經過這麼多流血?現在投降?”

該停止了。“也許皇帝會大發慈悲。無論如何,打下去毫無意義,而我們還有些談判資本,也許能換得某種條件。”

“這就是你‘力所能及的一切’?皇帝的慈悲?”

“這是我力所能及的一切。你告訴過我深陷沙漠的人會怎麼做。”

卡哈亞緩緩點頭:“不論結果,我都要感謝你。”

感謝我?你這傻瓜。“謝我什麼?謝我毀了你們的城市,還把你們丟給皇帝的慈悲?”

“謝你給了我們某種尊重。”

格洛塔嗤之以鼻:“尊重?我不過挑你想聽的說,以達到自己的目的。”

“也許罷,但感謝不花什麼。願真神與你同在。”

“我要去的地方沒有真神。”格洛塔呢喃,卡哈亞緩步離開房間。

科斯卡順著長鼻子微笑:“回阿杜瓦,主審官?”

“沒錯,如你所說,回阿杜瓦。”回審問部,回去見蘇爾特審問長。絕非光明前景。

“也許我會在那邊與你重逢。”

“是嗎?”城破時你很可能跟其他人一道被處死,沒機會欣賞我上吊了。

“若說這輩子我活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凡事皆有可能。”科斯卡笑著離開牆,大搖大擺走向門口,一隻手施施然擱在長劍圓頭上,“我不想失去好雇主。”

“我也不想。但生活充滿失望,你得時刻做好準備。”通常最令人失望的是生活終結的方式。

“好啦,我倆總有誰是對的。”科斯卡在門口演戲般一鞠躬,曾華美無比的鍍金胸甲反射著晨光。“為您服務是我的榮幸。”

格洛塔坐在床上,舔著牙齒空洞,揉著瘸腿,環視房間。這曾是達瓦斯的房間。曾有個老巫師半夜來嚇我。也是在這裡,我目睹全城燃燒,我差點被十四歲女孩吃掉。噢,都是愉快的記憶……

他皺臉起身,跛行到行李箱旁。我在這裡簽下一百萬馬克收據,欠下凡特與伯克銀行一筆巨債。他從外套口袋取出馬修斯給的那個壓平皮套。價值五十萬馬克的寶石,幾乎沒動用。他再度感到打開皮套的誘惑,不由伸手進去,撫摸那冰冷、堅硬、聲音清脆的財富精華。他極力克制,彎腰開啟箱子,撥開上面層疊的衣服,將皮套深深埋入。黑衣服,黑衣服,黑衣服,我該讓衣櫃豐富一些——

“不吭聲就走?”

彎腰駝背的格洛塔猛然直起身,背上劇痛差點令他嘔吐。他一隻手轟然合上箱蓋,剛好趕在瘸腿抽筋之前坐到上面。維塔瑞站在門廊,皺眉看他。

“見鬼!”他嘶叫,每次沉重地喘息牙齒空洞都噴出唾沫,左腿像根毫無知覺的木頭,右腿則在痛苦中痙攣。

她踏入房間,眯眼左右瞥看。確認這場私人對話沒人打擾。她緩緩關門,他不禁心跳加速,這決不單是因為腿上抽痛。門鎖上了。只有咱倆,可怕又刺激。

她默默走過地毯,長長的陰影朝他延伸。“我們有協議。”面具後傳來嘶聲。

“我也這麼以為。”格洛塔叫道,試圖坐得更有尊嚴,“不料卻收到蘇爾特的小紙條。他要我回去,原因我想你再清楚不過。”

“不是因為我。”

“這是你的說法。”

她眼眯得更細,繼續逼近。“我們有協議。我沒失信。”

“祝賀你!你可以安慰自己,等我成為阿杜瓦碼頭邊的屍體,你還好端端在此坐等古爾庫——哎喲!”

她坐到他身上,以全部體重將他扭曲的背壓上箱蓋,令他難以呼吸。伴著明亮的金屬閃光和鐵鍊聲,她的手指鎖住他喉嚨。

“你這條殘廢的蠕蟲!我真想割開你該死的喉嚨!”她膝蓋用力頂進他肚子,冰冷的金屬在他脖子上摩擦,藍眼睛中充滿冰冷而閃爍的怒火,猶如他身下箱子裡價值連城的寶石。我要死了,終於。他記得她怎麼對付埃澤。稍稍用力,就能把我這可憐、無助的瘸子像螞蟻一樣捏死。他也許該慌忙求饒,但他想的只是:上回有女人坐在我身上是什麼時候?

他嗤笑出聲:“你還不瞭解我呀?”他笑著啜泣,眼裡盈滿痛苦和愉悅混雜的病態淚水,“我是格洛塔主審官,很高興認識你!等等,你應該知道,我對你做什麼想什麼屁興趣沒有。威脅我?最好想點高招,你個黃發臭婆娘!”

她氣得雙眼暴突,肩膀向前,肘部向後,做好用力的準備。毫無疑問,這一下足以讓我的脖子和扭曲的脊柱分家。

格洛塔扭曲地微笑著,唇間全是唾沫。就是現在。

他聽見維塔瑞面具後的噝噝呼吸聲。動手吧。

他感覺金屬壓迫脖子,冰冷鋒利得讓他幾乎失去知覺。我準備好了。

她突然長舒一口氣,“砰”一聲將十字鏢紮進他腦袋邊的木箱,起身離開。格洛塔閉眼喘了會兒氣。我還活著。嗓子裡有股奇怪味道。欣慰還是失望?難說。

“求求你。”聲音如此微弱,他幾乎以為是幻覺。維塔瑞背對他,低下頭,握緊的拳頭陣陣發抖。

“什麼?”

“求求你。”她的確在求我,而且這話顯然很難說出口。

“求我,呃?你憑什麼求我?說真的,我他媽幹嗎救你?你是蘇爾特的間諜,除了給我找麻煩沒幹過別的!我想不出誰比你更不可信,何況我不信任任何人!”

她轉身面對他,手伸到腦後,解開面具綁帶,將它扯下。面具壓出清晰的棕褐色曬痕線條,眼睛、前額和脖子周圍都有,嘴巴周圍則是白的,鼻樑上還有個粉色的疤,但總體來看,她的臉遠比他想像中柔軟、年輕和普通。她不再氣焰洶洶,看上去就是個驚恐而絕望的女人。格洛塔感到一陣突如其來、滑稽的尷尬,就像沖進屋子撞見別人裸體。她跪下平視他時,他幾乎扭過頭去。

“求求你。”她眼睛朦朧,嘴唇顫抖,似乎要哭了。歹毒外表下真情流露?還是演技?格洛塔眼皮直跳。“我不是為自己,”她幾乎在耳語,“求求你,我求求你。”

他的手思慮地揉脖子,發現指尖沾了一點血,染上淡淡的棕色血跡。一點小擦傷,擦破皮而已,但只要她再用力,我就會血濺這可愛的地毯。差點送命,我憑什麼救她?

他知道為什麼。因為我沒救過幾個人。

他痛苦地繞到箱子後面,背對她坐上去,用力揉僵死的左腿,深吸一口氣。“好吧。”他嚷道。

“你不會後悔的。”

“我已經後悔了。媽的,受不了女人哭鼻子!見鬼,行李你自己搬!”他轉身抬起一根手指,但維塔瑞已把面具戴上,眯縫的眼睛乾燥、兇狠。好像一百年也沒流過一滴淚。

“別擔心,”她一扯腰帶上的鐵鍊,從箱蓋上抽出十字鏢,收進伸出的手掌,“我沒什麼行李。”

格洛塔看著平靜海灣中的火焰倒影。搖曳的小點,紅的、黃的、白的,映在黑沉沉的水上。弗羅斯特平穩鎮定地劃槳,城市飄搖的火光點亮了他半邊蒼白而無表情的臉;塞弗拉坐在他身後,縮成一團,陰沉地打量海面;維塔瑞在後方船頭處,腦袋看來像顆大頭釘。槳葉起落,分開波浪,幾乎沒發出聲音,小船也幾乎覺不出動彈。只是半島的陰影輪廓緩緩退去,一切歸於黑暗。

我究竟幹了什麼?為什麼宣判全城居民的死刑或讓他們淪為奴隸?為國王的榮譽?國王是個拉屎也要人照料的流口水的白癡。為尊嚴?哈,我早把它連同牙齒一起拋棄。為蘇爾特的贊許?獎賞多半是長長的絞繩和索套。

他隱約看見黑色夜空下大岩石比半島更黑的參差曲線,堡城就在岩石頂上,也許他還看見了大神廟纖細的尖頂。它們皆成過往。

重來一次會有差別嗎?我可以聽任埃澤一夥陰謀得逞,不流血地獻城給古爾庫人,這就更好嗎?格洛塔苦澀地舔著牙齒空洞。皇帝同樣會清洗城市,蘇爾特同樣會把我召回審訊。可謂殊途同歸,毫無裨益。絲克兒說得沒錯,幾人能有選擇?

冷風吹來,格洛塔緊緊外套,雙臂環抱胸前,在靴子裡活動麻木的瘸腿,痛得縮了縮身。現在城市只是遠方針尖大的粉色亮光。

一切正如埃澤所言,只為了讓蘇爾特審問長他們指著地圖上這個點那個點誇耀說是王國的領土。他扭曲地微笑。所有努力、所有犧牲、所有策劃、算計和殺戮,終歸徒勞。所以到底是為什麼?

當然,這種問題沒有答案。平靜的微波拍打小船側面,槳葉輕聲作響,攪動沉默的海。他覺得自己應該感到噁心,為所做一切背上負罪感,牽掛被自己拋給古爾庫的男男女女。其他人也許會,很久之前的我也會。現在除了無窮倦意外加腿上、背上和脖子上的酸痛,他幾乎什麼也感覺不到。他縮身坐進木椅,一如既往地扭動尋找舒適姿勢。沒必要懲罰自己。

懲罰即將到來。

諸城的珍珠 Jewel of cities

那天早上,他至少能騎馬了。

卸下夾板後,傑賽爾酸軟的大腿痛苦地撞擊著馬腹,握韁繩的手麻木笨拙,解開繃帶他才發現胳膊又虛弱又痛。馬蹄在廢墟般的路面上一踏,他的牙齒就遲鈍地咬合一下。但好歹他下車了,算是改善。這些日子,小小的改善就讓他非常開心。

其他人陰鬱沉默地騎行,葬禮般嚴肅,傑賽爾不怪他們。這地方太陰鬱,塵埃漫天,到處是光禿禿的岩石裂溝、沙子和石頭,了無生氣。白色天空依舊空空蕩蕩,鉛一般沉重,仿佛隨時可能下雨,卻一直沒下。他們騎馬簇擁著貨車,好像在取暖,事實上,他們是方圓百里的寒冷荒漠裡唯一的暖血生物,行走在被冰封於時間之中的土地,仿若死亡國度的異客。

大路寬闊,鋪路石卻紛紛龜裂歪斜,甚至整個斷開,一些地方被泥土覆蓋。行道樹樹樁夾在大路兩旁,巴亞茲發現他盯著它們。

“各城門向外二十裡的路上均有高大橡樹遮陰,每到夏天,樹葉會被平原上的風吹得飄搖閃爍。這些樹是尤文斯在舊時代親手栽培,那時帝國還年輕,我還遠未出生。”

這些灰撲撲、乾枯的樹樁,邊緣參差不齊,還有鋸過的痕跡,“看起來只是幾個月前砍的。”

“不,那是許多許多年前,我的孩子,高斯德佔領城市後,伐光樹木為他的熔爐添柴。”

“這些樹為何不腐爛?”

“因為腐爛也是生命的象徵,而這裡毫無生命。”

傑賽爾吞口口水,聳起肩,緩緩路過那些早已死去的樹樁,宛如路過一排排墓碑。“我不喜歡這裡。”他壓低聲音坦承。

“你以為我喜歡?”巴亞茲陰沉地瞪著他,“你以為任何人喜歡?可我們是成年人,成年人只看利弊。艱苦奮鬥中收穫名聲與榮譽,衝突鬥爭裡帶來財富與權力。你不想出人頭地嗎?”

“想,”傑賽爾呢喃,“我想……”但他不確定。他掃視這片死亡大地,這裡沒有榮譽和財富,更難以想像從中會獲得何等名聲,方圓百里只有他們五個。他開始覺得,在貧窮卑微中度過漫長的一生與之相比似乎也算好了。

或許的確如此。只要能回家,他立馬向阿黛麗求婚。想到她一邊高一邊低的笑容,他就心情舒展。她無疑會逗弄他,跟他兜圈子,玩弄他的感情——但無疑也會答應他。不計後果?不顧父親的憤怒?今後只靠薪水度日?狐朋狗党和白癡兄弟在背後嘲笑他的墮落?這無足輕重的阻力令他咧嘴而笑。

與深愛的女人度過操勞的一生?在平民區租套房子?廉價傢俱和奢侈的柴火?沒有名聲,沒有權力,沒有財富,只有阿黛麗暖床等他……與死神親密接觸,滿懷感激地靠一碗粥度日,並在淒風苦雨中獨宿多日後,這一切似乎不再是可怕的命運。

他的笑容越咧越開,連下巴的酸痛似乎也變得可愛。

這不是可怕的命運。

雄偉城牆拔地而起,破碎的城垛和塔樓點綴其上,宛如無數傷疤,牆上還有無數滑溜的黑裂縫。這堵黑石懸崖在灰色細雨中蜿蜒延伸到目力不能及的遠處,城前光禿禿的土地有許多裝滿棕色污水的坑,還掉了許多大如棺材的石頭。

“阿庫斯,”巴亞茲咬緊下頜嘶聲道,“諸城的珍珠。”

“我可沒見它放光。”菲洛咕噥。

羅根也沒見。滑溜的大路歪歪扭扭通往一道搖搖欲墜的拱門廊,對開大門早已不翼而飛,敞開的廊道滿是陰影。這條黑暗通道令不安感油然而生,噁心滋味好比當初站在鍛造者大廈的大門前,就像看著墳墓——也許是自己的墳墓——而他只想拔腿就跑,永不回頭。他的坐騎輕聲嘶鳴著退了一步,鼻息在毛毛雨中清晰可見。返回海邊的數百里艱難旅程突然變得比進城的數百跨容易多了。

“你確定要進去?”他低聲問巴亞茲。

“我確定?不,我不確定!我心血來潮領大家穿越荒原!我花去長久歲月計畫這趟旅程,從環世界各地糾集起這支小隊,不過是開玩笑!現在沒事了,該返回加基斯了!我確定?”他搖頭催馬前進。

羅根聳肩:“我不過問問。”拱門廊越來越大、越來越大,直到把他們吞沒。蹄聲在漫長的隧道裡回蕩,於黑暗中包圍了他們,沉重的石頭從四面八方壓來,令人窒息。羅根低頭皺眉看著前方遠處那圈亮光,看著它逐漸變大。他朝旁一瞥,正好對上路瑟的目光,路瑟在暗處緊張地舔嘴唇,濕頭髮黏在臉上。

他們終於走出隧道。

“天哪,天哪,”長腳喘不過氣,“天哪,天哪,天哪……”

眼前是個遼闊廣場,廣場兩側都有巨型建築。細雨中隱現的那些高聳樑柱、屋頂和雄偉的牆,統統是為巨人打造。羅根看得合不攏嘴——大家都合不攏嘴,這支小隊擠在廣闊的空間裡,活像山谷中一群受驚的綿羊,聽憑狼群擺佈。

噝噝雨點敲打著頭頂高處的石頭,匯成水滴滴在滑溜的鵝卵石上,又或流下殘牆,流進路上縫隙。蹄聲被水聲掩蓋,只聽見車輪舒緩呻吟,此外就是沉寂。沒有人群忙碌喧囂、熙熙攘攘,沒有鳥兒高歌、狗兒吠叫,沒有商旅市集——沒有活物,沒有動靜,只有那些高大的黑色建築,一眼望不到頭地延伸進雨簾中,還有頭上黑暗天空裡翻卷的烏雲。

他們緩步騎過神廟廢墟,石塊和石板傾覆堆積,巨大樑柱的上半截坍塌在破碎的鋪路石上,天花板的某些部分直直墜落。眼見這驚人的破壞,路瑟濕漉漉的臉變得慘白——除了下巴上那塊粉色傷疤——他低聲道:“地獄啊。”

“是的,”羅根壓低聲音咕噥,“太驚人了。”

“這是富人的宮殿區,”巴亞茲介紹,“他們在神廟裡向憤怒的諸神禱告,以平息諸神的怒火。他們在市場買賣五花八門的貨品、動物和人,並互相坑蒙拐騙。他們還在劇院、澡堂和妓院裡發洩激情,直至高斯德到來。”他指著廣場對面建築物間空出的一條走道。“那是卡連大道,城裡最恢宏的路,兩側居住的是首要公民。它筆直地——基本上吧——連接北門和南門。現在仔細聽我說。”他吱嘎作響地在馬鞍上轉身。“出城三裡有個很高的山丘,丘頂有座神廟。在舊時代,那山丘被稱作薩圖靈之岩。若我們被迫分開,就在那裡集合。”

“我們為什麼會分開?”路瑟睜大眼睛問。

“城裡……地質特殊,容易地震。這裡的建築年代過於久遠,並不穩定,我當然希望一帆風順,但……不能盲目樂觀。萬一有意外,到南門外薩圖靈之岩集合。現在靠攏行動。”

這無須多言。出發時,羅根看著菲洛,只見她黑髮直立,黑臉掛滿水珠,狐疑地望著兩旁的高大建築。“萬一有意外,”他低聲告訴她,“幫幫我,呃?”

她瞪了他一會兒,點點頭:“我盡力,粉佬。”

“謝了。”

比擠滿人的城市更糟的是無人空城。

菲洛騎馬一手握弓,一手執韁,左右巡視,瞥進小巷和敞開的窗戶、門廊,還踮起腳觀察周遭碎石堆積的角落,觀察破牆後邊。她不知自己在找什麼。

但她必須時刻警惕。

這回大家跟她差不多。她看見羅根皺眉盯著廢墟,下巴的肌腱拉緊又放鬆,放鬆又拉緊,如此反復,而他的手從未遠離劍柄,冰冷的重劍柄上水珠閃爍。

傑賽爾會被任何聲音嚇得一驚一乍——無論車輪滾過石頭,水珠滴進水坑,甚至馬兒噴鼻息——他的腦袋撥浪鼓般晃來晃去,舌尖總在舔牙。

魁坐在貨車上,佝著腰,濕漉的頭髮在憔悴的面孔前甩蕩,蒼白嘴唇緊抿成一條線。菲洛看他抓韁繩的手如此用力,以至細瘦的手掌背後青筋突出。

長腳一直在掃視無盡的廢墟,眼睛和嘴巴微微張大,一任水流流下那顆多瘤的頭上的胡楂。他終於無話可說——這是這個被真神拋棄的地方帶來的一點小便利。

巴亞茲虛張聲勢,但逃不過菲洛的眼睛。當他放開韁繩去擦濃眉下的水珠時,她發現他手在抖,而每到一個交叉路口,他嘴裡就念念有詞,眯眼看著雨簾,尋思下面怎麼走——一舉一動都透出懷疑和憂慮。

他和她一樣清楚這地方並不安全。

叮—當。

雨聲中傳來一聲輕響,好像遠處錘子砸在鐵砧上。眾人紛紛摸武器。她站在馬鞍上,凝神傾聽。

“你聽見了?”她沖九指叫道。

他停下來朝周圍茫然地眯眼觀察,細細傾聽。叮一當。他緩緩點頭,“我聽見了。”他把劍滑出劍鞘。

“那是什麼?”路瑟睜大眼睛四下張望,摸索著自己的武器。

“什麼也沒有。”巴亞茲咕噥。

她舉手示意停步,自己滑下馬鞍,朝下一棟建築的牆角潛行,緩步踏過粗糙的巨石表面,一邊搭箭引弓。叮一當。她覺察到九指小心翼翼跟隨在後,不禁生出一股安全感。

她單膝撐地,旋身轉過牆角,眼前是一片點綴著水坑和亂石的開闊地,遠處角落有座傾斜高塔,骯髒拱頂上的大窗戶紛紛敞開。有東西在裡面緩緩移動。黑色的東西,前後搖晃。這東西能用箭瞄,她幾乎笑起來。

然後她聽見馬蹄聲,巴亞茲縱馬上前,騎進廢棄的廣場。“嘶嘶嘶嘶!”她朝他嘶叫,他卻充耳不聞。

“你大可不必如此緊張,”他扭頭道,“一口被風吹動的舊鐘而已,城裡到處是鐘。每當皇帝誕生、加冕、結婚或得勝歸來,便會鐘聲齊鳴。”他抬起雙臂,聲音隨之升高。“空中彌漫著歡樂的鐘鳴,百鳥在廣場、大街和屋頂上歡唱。”他高漲的聲音成了咆哮。“民眾在大街上列隊!從窗戶裡探出頭!為敬愛的皇帝撒下鮮花!一直呐喊到喉嚨嘶啞!”他笑著放下雙手,在他頭頂,那口舊鐘被風吹動再次叮噹作響。“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們走吧。”

魁一甩韁繩,貨車隆隆地跟上魔法師。九指沖她聳肩,收劍入鞘。菲洛在原地待了一會兒,懷疑地看著那陰森的傾斜塔樓,烏雲從塔頂流過。

叮—當

她跟上其他人。

暴雨沖刷雕像,它們兩兩相對,仿如封凍在時間中的巨人,但每個人的臉都早已被歲月磨滅,再無特徵。雨水流下光滑大理石,流下長長的鬍鬚和鐵甲護裙,流下威脅或祝福地伸出的手——那些手很久以前就齊腕、齊肘乃至齊肩斷掉。有的雕像有青銅裝飾——巨盔、巨劍、巨大權杖或樹葉王冠等——但裝飾統統褪色了,並在閃亮的石頭上留下髒兮兮的綠條紋。

暴雨沖刷雕像,它們兩兩相對,直至消失在遠處的雨簾和時間的迷霧中。

“皇帝們,”巴亞茲說,“數百年來的皇帝。”傑賽爾眼見古代君王滿懷惡意站在兩旁,籠罩著破碎的道路,他脖子仰望得生疼,雨水刺痛臉頰。這些雕像至少有阿金堡那些雕像兩倍高,但相似性足以喚起濃濃的思鄉之情。“這裡跟阿金堡的國王大道一模一樣。”

“哈,”巴亞茲咕噥,“你以為我從哪裡得到的靈感?”

傑賽爾正尋思這話的意思,陡然發覺路已到盡頭,最後一對雕像中有一座傾斜到危險的角度。

“護住馬車!”巴亞茲高喊著舉起一隻濕潤的手掌,輕踢坐騎上前。

前面不僅沒了皇帝雕像,連路也消失了。地面開出一道頭暈目眩的大溝,橫穿錯綜複雜的城區,傑賽爾眯眼瞧去,只見對面立起一道參差不齊的懸崖,泥土和石頭搖搖欲墜。懸崖後隱約可見更多牆壁、樑柱及寬闊大路,但中間只有暴雨沖刷的虛空。

長腳清清喉嚨:“看來此路不通。”

傑賽爾極度小心地傾身從馬上往下看,只見下方極遠處黑水流動、起沫、攪拌,沖刷著被折磨得千瘡百孔的城市地基,這片地下海中還立著破牆、破塔樓和巨大建築破損的外壁。一根搖搖欲墜的柱子頂上有一座完整的雕像,似是很久以前的英雄人物,他的手一定曾高舉做出勝利姿勢,現在卻絕望地上伸,仿佛在懇求路人搭救,將他拉出流水地獄。

傑賽爾天旋地轉地坐回去。“此路不通。”他勉強嘶聲道。

巴亞茲陰沉地瞪著地下河:“趕緊另尋他路。城裡到處是這樣的裂溝。還有好多裡路要趕,還有一座橋要過。”

長腳皺眉:“橋還在的話。”

“橋當然還在!坎迪斯親手所建!”第一法師瞥進雨簾,空中又是烏雲翻滾,沉重的雲團壓在頭頂。“不能再耽誤,天黑前儘量趕路。”

傑賽爾恐慌地抬頭看著魔法師:“也即是說,我們得在這裡過夜?”

“顯而易見。”巴亞茲斥道,在懸崖邊調轉馬頭。

他們離開卡連大道,朝市中心走去,廢墟愈發密集。傑賽爾仰頭看著滿懷惡意的黑暗陰雲,覺得世上比這更糟的就是晚上還得待在這裡——他寧願待在地獄。說實話,兩者有什麼區別?

河流在人造運河中洶湧澎湃,光滑圓潤的大石頭砌成河堤,將雄偉的奧斯河禁錮在狹小空間裡發洩永無止境、不計後果的滔滔怒火,衝擊噬啃石頭,掀起漫天水沫。菲洛無法想像任何東西能在這熔爐裡長存,但巴亞茲是對的。

鍛造者的大橋巍然矗立。

“在我所有的旅行中——我在慷慨的太陽底下旅行過無數城市和國家——從未見過能與此相提並論的奇觀。”長腳緩緩搖著禿頭,“一座金屬橋?”

的確是座金屬橋。光滑、沉暗的黑色金屬,上面水珠閃爍。它一個橋拱橫跨運河,精細至極,橋下空中是蛛網般纖細的線條,橋上是絕對平整的帶溝槽的金屬板,仿佛在邀請他們。每個邊緣都如此鋒利,每個曲線都如此精准,每個表面都如此乾淨,在這個緩緩邁向湮滅的城市裡,它依然保持著古樸的風華。“就像剛竣工。”魁呢喃。

“然而它可能是全城最古老的建築。”巴亞茲沖後面的廢墟點頭,“尤文斯的偉業盡被荒廢,墜落、破碎、被人遺忘,就像從未存在。鍛造者的成就卻將永垂不朽。事實上,在這個黑暗的地方,它變得更加耀眼。”他噴口鼻息,鼻孔散出霧氣,“誰知道?也許它會完好如初一直屹立到時間盡頭,那時我們所有人都早已進了墳墓。”

路瑟緊張地看著下面,無疑在想像自己的墳墓。“你確定這橋能走人?”

“在舊時代,每天有幾千人跨越這座橋。不,幾萬人。馬匹、車輛、市民和奴隸組成望不見盡頭的隊伍,從橋兩邊日日夜夜川流不息。它當然能走人。”菲洛目睹巴亞茲催馬踏上金屬橋。

“這個鍛造者顯然擁有……非凡的天賦。”領航員咕噥著打馬跟上。

魁一甩韁繩:“他當然有,可惜盡已失傳。”

九指隨後跟進,路瑟也勉強出發。菲洛卻原地未動,她坐在淅瀝瀝的大雨裡,皺眉看著橋、貨車和前行的四位騎手。她不喜歡這樣,她不喜歡這條河、這座橋和這個城市。每深入一步便愈像是踏進了陷阱——她對此非常篤信。她不該聽餘威的話,不該離開南方。她與這片寒冷、潮濕、空曠的荒野,與這幫不信神的粉佬毫無瓜葛。

“我不過橋。”她說。

巴亞茲回身望著她:“你想飛過去囉?或者乾脆不走了?”

她坐回馬鞍上,雙手交叉放在鞍橋。“或許我真不走了。”

“出了城再吵罷。”長腳兄弟低聲道,緊張地回頭看看空曠的街道。

“他說得對。”路瑟勸道,“這地方有股邪氣——”

“去你媽的邪氣,”菲洛咆哮,“去你媽的。我憑什麼過去?我幹嗎非要過河?你承諾我復仇,老粉佬,結果除了謊話、大雨和難吃的食物,什麼也沒給我。我憑什麼要隨你過橋?你給我個解釋!”

巴亞茲皺眉:“我師弟餘威在沙漠裡救了你的命,沒他出手,你早已命喪惡土。你答應他——”

“答應?我呸!言語就像風,老頭。”她猛地甩開雙手,“夠了,我收回當初的話。我可沒答應做奴隸!”

魔法師發出洩氣的長歎,疲倦地在馬鞍上前傾身子:“仿佛這趟旅程你不鬧很輕鬆似的。究竟為什麼,菲洛,你為什麼非把簡單的事情搞得如此複雜呢?”

“也許是真神要我問明白,我不知道。種子是什麼?”

直截了當。她說出那個詞時,老粉佬的眼睛似乎抽搐了一下。

“種子?”路瑟疑惑地低聲問。

巴亞茲看著滿腹狐疑的眾人:“或許不提為好。”

“不行。為防你再昏睡上一周,我要知道此行目的和真正原因。”

“我完全康復了啊。”巴亞茲反駁,但菲洛知道是謊話。魔法師的每個部位都在萎縮,比以前更加虛弱、更加老態龍鍾。他或許說話清醒,但遠未康復。虛張聲勢無法讓她安心。“我不會再昏睡,你可以相信——”

“我問你最後一次,一個簡單問題:種子是什麼?”

巴亞茲瞪了她很長時間,她也毫不動容地瞪回去。“那好吧,我們就淋著雨,探討事物的本質好了。”他驅馬下橋,來到岸上一跨遠的地方,“種子是高斯德從地底深處挖出的事物的一個名字,正是它造成這裡的大破壞。”

“都是它造成的?”九指震驚地問。

“都是它造成的。”第一法師雙臂掃過周圍無盡的廢墟,“種子毀滅了世上最偉大的城市,並永久詛咒了城市周圍的大地。”

“也即是說,它是件武器?”菲洛呢喃。

“它是塊石頭,”魁突然介面,他躬身坐在貨車上,沒對上任何人的目光,“一塊來自下界的石頭。一如將魔鬼趕出我們的世界時,它留了下來,深埋地底。它就是異界在世間的化身,是魔法的本質。”

“沒錯。”巴亞茲低語,“恭喜你,魁師傅,至少這個問題你沒學過就忘。夠了嗎?滿意了,菲洛?”

“一塊石頭造成了這些?”九指似乎不滿意,“見鬼,那我們拿它來做什麼?”

“我想某人能猜到。”巴亞茲直直地看進菲洛的眼睛,露出鐮刀般的笑容,像是完全清楚菲洛此刻心中所想。或許他真的清楚。

這不是秘密。

什麼魔鬼、挖掘和古老廢墟都與菲洛無關,她心中所想是如何將古爾庫帝國化為廢墟,將古爾庫人斬盡殺絕,將古爾庫皇帝碎屍萬段,將古爾庫城市徹底毀滅,將所有與古爾庫有關的東西統統變成褪色的記憶。死亡與復仇在腦海裡激蕩,她笑了。

“很好,”她說,“可你為什麼需要我?”

“誰說我非你不可?”

她嗤之以鼻:“若不是非我不可,你早沒耐心了。”

“說得好。”

“那是為什麼?”

“因為無人能觸碰種子,即便看它一眼都會帶來強烈的痛苦。高斯德隕落後,我們帶著皇帝的大軍來到被毀滅的城市中搜尋倖存者,結果一個也沒找到,只有無盡的恐怖、廢墟和屍體。屍體無法計算,我們埋了成千上萬,在城裡到處挖坑,一個坑能埋一百人。工作持續了很久……這時,一隊士兵在廢墟中發現一件奇物,他們的隊長用斗篷裹著那事物獻給尤文斯,自己傍晚時分就暴病身亡,部下也均未倖免。他們頭髮掉光,肌肉萎縮,一百人全死在一周之內,然而尤文斯毫髮無傷。”魔法師朝馬車點頭,“這就是坎迪斯打造匣子的原因,也是我們必須帶著匣子的原因。自保。我們在它面前都不安全,除了你。”

“我?”

“難道你從沒思考過自己和其他人的區別?你為什麼是色盲?為什麼沒有痛覺?因為你跟尤文斯、坎迪斯及高斯德一樣,跟一如本人一樣。”

“惡魔之血,”魁低聲道,“被祝福也被詛咒的血統。”

菲洛怒視門徒:“你什麼意思?”

“你是魔鬼的後代,”門徒嘴角牽起一絲狡黠的笑容,“你的血統來自舊時代,甚或更悠遠。你不全是人類,你是個遺物,身上有一絲能與異界連接的稀薄血統。”

菲洛張嘴想罵髒話,巴亞茲打斷她:“不必否認,菲洛,若非此事確鑿無疑,我是不會帶你來的。不必否認血統,要學會擁抱它,擁抱這份難得的天賦。你可以觸碰種子,也許在環世界這個位面,只有你能做到。你不僅能觸碰它,還能用它扭轉戰局。”他傾身靠近,湊在她耳邊低語,“但只有我能發動它的力量。它足以燒光古爾庫帝國,足以將卡布林和他所有的僕人挫骨揚灰,足以填滿你心中的復仇空洞,乃至更多。你要過橋嗎?”他咂咂舌,調轉馬頭上橋。

菲洛皺眉看著老粉佬的後背,隨他騎行上橋,一路咬緊嘴唇。她嘗到血味,卻沒有痛覺。她不願相信魔法師的任何言語,但她無法否認自己和其他人不一樣。她記得咬過阿爾夫一次,對方說她的娘一定是條蛇。可以是蛇,為何不能是魔鬼?透過金屬間的溝槽,她看到下方遠處的洶湧河水,一心想著復仇。

“血統什麼的沒關係。”九指騎到她身邊——他一如既往騎得很差——輕聲細語地說,“我爹常說,男子漢的命運要由他自己把握。我猜這對女人也適用。”

菲洛不答。她緩步而行,讓其他人走到前面。女人、魔鬼還是蛇,對她來說都沒差,她只關心如何傷害古爾庫人。仇恨如此強烈,如此深刻,如此溫暖,如此熟悉,它是她最忠實的朋友。

除了它,她不相信任何人。

菲洛最後一個過橋。眾人走向搖搖欲墜的市區時,她回望橋對岸的廢墟,現下已在灰色雨幕中若隱若現了。

“嘶嘶嘶!”她猛拽韁繩,越過澎湃的運河,掃視對岸成百上千的空窗戶、空門廊及殘牆上的縫隙與空洞。

“你看見啥了?”九指擔心地問。

“有東西。”但現在什麼也沒有,只有河堤背後海一般的建築物軀殼,空虛而了無生氣。

“那裡不可能有活物,”巴亞茲說,“天快黑了,我這把老骨頭還想找個地方避雨呢。你看花了眼。”

菲洛怒視他,不管是否有惡魔的眼睛,她從未看花眼。城裡的確有東西,她能感覺到。

那東西注視著他們。

運氣 Luck

“起來了,路瑟。”

傑賽爾睜開眼,太亮,一時辨不出置身何地。他嘀咕著眨眼,用一隻手遮光。有人晃他肩膀。九指。

“上路了。”

傑賽爾坐起來,陽光照進狹窄房間,直射在他臉上,灰塵在光束中飛舞。“其他人呢?”他聲音嘶啞,帶著睡意。

北方人朝高窗一揚毛蓬蓬的頭。傑賽爾眯眼看去,長腳兄弟站在那兒,背著手朝外張望。“我們的領航員在欣賞風景,剩下的在前面照看馬匹、規劃路線。我想著你可能要多睡會兒。”

“謝謝。”傑賽爾想再睡會兒。他咂咂發酸的嘴,舔著牙齒間的空洞和唇上傷疤,檢查一下它們今天有多疼。浮腫每天都在消減,他慢慢習慣了。

“接著。”傑賽爾抬頭看見九指扔來一塊餅乾。他想接,但受傷的手還不靈活,餅乾掉到地上。北方人聳聳肩:“沾點灰沒啥。”

“好吧,確實沒什麼。”傑賽爾撿起餅乾,拿手背蹭蹭,用完好的那邊嘴小咬一口。他掀開毯子,僵硬地翻身站起來。

羅根看他試探著走了幾步,雙臂展開保持平衡,一隻手還攥著餅乾。“腿怎樣?”

“不算太糟。”好了不少。他一瘸一拐,動作滑稽,傷腿不敢彎曲,重心放上去膝蓋和腳踝就會痛,但每個早上走的距離也在增加。走到粗糙的石牆邊,他閉上雙眼深呼吸,想笑又想哭,能靠自己的雙腿行動是如此可貴。

“從現在起,我對能走路的每一刻都心存感激。”

九指笑了:“你會感激上一兩天,然後又該抱怨食物了。”

“才不會。”傑賽爾堅決反對。

“好吧,頂多一星期。”他朝房間遠端的高窗走去,在佈滿灰塵的地上拉出一道長影。“你該來瞧瞧。”

“瞧什麼?”傑賽爾一步一跳地來到長腳兄弟身旁,靠住高窗旁坑窪的樑柱,氣喘吁吁地屈伸酸疼的腿。他抬頭看去,驚得合不攏嘴。

他們的住處地勢很高,或許在山坡頂,因此能俯瞰城市。初升的朝陽與傑賽爾的眼睛齊平,朦朧的黃色光線穿破晨霧。太陽之上,天空澄明,幾朵白雲伸展開來,幾乎靜止。

即便是隕落千百年的廢墟,阿庫斯仍讓人心曠神迷。

破敗的屋頂綿延到遠方,龜裂的牆壁或反射陽光、或隱入暗影。廢墟上聳立著宏偉穹頂、搖擺高塔、飛虹般的拱廊及巍峨的樑柱。建築物間的空隙是寬廣的廣場、寬闊的林蔭道和奧斯河。大河蜿蜒流過傑賽爾右手邊的“石林”,波紋如畫,水光粼粼。目力所及的各個方向,潮濕的石頭都在曙光中熠熠生輝。

“這正是我熱愛旅行的原因。”長腳感歎,“此時此刻,所有艱辛都值了。今番美景何得見?世間能有幾人睹?我們三人站在歷史的窗前,站在被遺忘的過去的大門前。啊,我不再留戀美麗的塔林,大洋之上、落日之下的塔林;我不再夢到正午時分明亮蔚藍的蒼穹下朝氣蓬勃的烏爾-納布;我不再懷念山上驕傲的奧斯皮亞,她在柔美的夜晚宛如繁星閃爍。從今天往後,我的心永遠只屬於阿庫斯。這真是諸城的珍珠,壯美得讓人詞窮,誰能想像她繁榮時的盛景?誰不為她的偉大叩動心弦?誰不會對她心生敬畏——”

“一堆破房子而已。”菲洛在他身後吼道,“我們馬上動身。去收拾行李。”說完她轉身就走。

傑賽爾回頭皺眉看著廣闊無垠、閃爍發光的黑色廢墟,一直延伸到視線盡頭,其魅力無可否認,卻也讓人心生恐懼。阿杜瓦的華麗建築,阿金堡的高牆高塔——這些傑賽爾引以為豪的景觀與之相比全都相形見絀,他就像是平凡國度的窮鄉僻壤出來的傻小子。他巴不得離開,把諸城的珍珠留給屬於它的過去。

他決不會夢到阿庫斯。

噩夢中或許會吧。

他們快中午才來到城裡唯一尚擁擠的廣場,巨大空地塞得滿滿當當,但廣場裡的人一動不動、毫無聲息。一群石人。

雕像的神態、大小和材料各異。有黑色玄武岩和白色大理石,有綠色雪花石和紅色斑岩,還有灰色花崗岩及其他上百種傑賽爾叫不出名字的石頭。雕像變化多端,但更讓人心驚的是它們的共同點——都沒有臉。

大的雕像被磨平,表面坑坑窪窪、雜亂無章;小雕像直接被砍掉腦袋,留下火山口般的空洞。一些傑賽爾認不出的醜陋文字粗暴地鑿在石像的胸口、胳膊、圓脖子和前額上。在阿庫斯,似乎什麼規模都大,連毀壞文物都是。

詭異的雕像群中有條路,正好能通行貨車。傑賽爾一馬當先,踏入無臉的雕像森林,擠在兩側的雕像仿佛是夾道歡迎凱旋的軍隊。

“發生了什麼?”他喃喃地問。

巴亞茲皺眉看著地上一顆也許本該位於十跨高處的頭顱,它的雙唇依然有力地抿在一起,眼睛和鼻子卻被刮掉,臉頰刻著深深的字跡。“高斯德佔領城市後,放任他邪惡的軍隊自由行動一天,以搶掠、強姦與殺戮來發洩怒火和欲望——好像他可以滿足他們似的。”九指輕咳一聲,在鞍上不安地扭了扭。“然後,高斯德命他們扯下城裡所有的尤文斯雕像,每棟屋頂、每個大廳、每道門廊和每座廟宇上的統統扯下。阿庫斯是我師父設計的,因此有很多他的雕像,但高斯德務求斬盡殺絕。他將雕像搜集起來,放到這裡毀掉臉龐,並刻下可怕的詛咒。”

“這一家子不怎麼和睦。”傑賽爾和兄弟們也向來不睦,但這裡的做法還是太過分。他躲開一隻石巨手展開的手指,那只手手腕著地立起來,掌中刻有歪歪扭扭的符號。

“寫的是什麼?”

巴亞茲皺眉。“相信我,你還是不知道為好。”

一棟恢宏的建築——即便以這片巨大墓穴的標準它也十分巨大——籠罩在雕像大軍一側,巨大的階梯級整個有城牆一般高,門柱粗如塔樓,柱頂的三角牆上有許多褪色雕飾。巴亞茲勒馬停住抬頭看,傑賽爾跟著停下,緊張地看看同伴。

“繼續走啊。”九指撓撓臉,不安地四處張望,“趕緊離開這鬼地方,再也別回來。”

巴亞茲笑出聲:“血九指竟怕影子?不敢相信。”

“影子都有來源。”北方人吼道,但第一法師不為所動。

“我們還有時間,”法師說著爬下馬鞍,“快出城了,頂多一小時就能回歸正途。這裡很有趣,來吧,路瑟中尉。還有誰願跟我一路?”

九指暗自用北方話咒駡了一句。“算了,總比在這兒等著強。”

“您在質疑我的好奇心。”長腳邊跳下馬邊說,“我承認,這座城市在陽光下看起來沒昨天在雨裡那麼嚇人,說實話,它現在一點都不可怕。整個環世界再沒哪個地方聚集了如此之多的迷人文物,而毫不謙虛地說,我的好奇心十分旺盛。沒錯,我總是——”

“我們知道你什麼德行,”菲洛低吼,“我在這裡等。”

“你自便,”巴亞茲從馬鞍上抽出法杖,“老樣子。我們走後,你和魁師傅無疑可以互相逗趣兒,很遺憾我沒法參加。”菲洛和門徒皺眉互看,其他人經過廢雕像群,登上寬闊階梯。傑賽爾一瘸一拐,傷腿肌肉抽搐。他們穿過房子一樣大的門廊,進入涼爽、陰沉、靜謐的內部。

這裡讓傑賽爾想起阿杜瓦的圓桌廳,但規模更大。它是一個洞穴般的圓形房間,階梯座椅圍繞的大碗,座椅由不同顏色的石頭雕成,但整片整片被砸碎了。大廳底部堆滿碎石,無疑來自垮塌的天花板。

“哎,大穹頂坍塌了,”法師眯眼看了看破碎的穹頂後明亮的天空,“夠諷刺的。”他歎口氣,拖著腳步沿大理石欄杆間的彎曲走道緩緩前行。傑賽爾皺眉抬頭,看著頭頂千鈞巨石,擔心會不會掉下來一塊砸到腦袋。真被砸中,只怕菲洛也縫不回去。他搞不懂巴亞茲為何帶他來,但若拒絕鐵定被好一番數落,這種事不是沒發生過。於是他深吸一口氣,一瘸一拐跟上,九指在他後面,腳步聲在寬闊空間中迴響。

長腳在破碎臺階間擇路而行,饒有興趣地瞅著倒掉的天花板。“這地方是幹嗎的?”他喊道,聲音在弧形牆壁間回蕩,“劇院嗎?”

“某種意義上是。”巴亞茲回答,“這裡是帝國元老院。在這裡,皇帝正襟危坐,聆聽阿庫斯最睿智的公民辯論。這裡作出的決策會改變歷史進程。”他爬上一級臺階,拖著腳走了幾步,興奮地指著地面,聲音激動得發抖。

“我記得就在這裡。卡裡卡站在這裡規勸帝國反思東進政策,而尤文斯在下面回應,提出勇往直前、開拓進取的方針,並最終贏得辯論。我那時才二十歲,憧憬地看著他們,興奮得大氣不敢喘,至今還能憶起辯論的每個細節、每個字。我的朋友,在環世界,言語比刀劍更有力。”

“可耳朵挨刀子比聽人講話疼得多。”羅根小聲說,傑賽爾噗嗤一笑。巴亞茲卻沒注意,只顧在石頭長椅間穿梭。

“在這裡,西皮羅發表了關於頹廢生活的危險和公民權真正內涵的演講,元老們聽得如癡如醉,他聲音就像……就像……”巴亞茲一隻手在空中揮舞,仿佛想抓出個合適詞彙。“哎,又有什麼關係?如今世道沒了真理。那是個大時代,偉人為當為之事。”他皺眉掃視鋪滿大廳地面的碎石,“如今是小時代,小人為不得不為之事。懷揣小夢想的小人物,循著偉人的足跡。不過,你們應能看出這裡的恢宏!”

“呃,是的……”傑賽爾附和,一瘸一拐離開其他人,到最後面的牆上察看浮雕。半裸的武士手持長矛,彼此擺出僵硬的攻擊姿勢。的確恢宏,味道卻難聞。腐爛的味道,潮濕的味道,像動物的汗臭,也像很久沒清掃的馬廄。他盯著陰影中,皺起鼻子:“什麼味兒啊?”

九指用力嗅嗅,瞬間變了臉色,雙眼驚恐地張大。“死者在……”他抽出長劍,向前一步。傑賽爾轉身摸索雙劍劍柄,恐懼突然襲來……

一眼看去,他還以為是個乞丐:黑色身形,周身破布,四肢著地蹲在幾跨外的暗處。他看到手,坑坑窪窪的石地上爪子一樣扭曲的手,然後看到灰色的臉——若能叫臉的話——沒眉毛的眉骨高聳,猙獰的下頜露出巨牙,鼻子像豬一樣扁平,盯著他的黑色小眼睛閃著凶光。這東西介於人獸之間,卻比兩者更可怕。傑賽爾合不攏嘴,呆立原地,恍然想著要跟九指道歉。

世上顯然存在山卡。

“上啊!”北方人大吼,握著長劍奔上大廳階梯,“宰了它!”

傑賽爾猶猶豫豫、一瘸一拐地向前,可惜腿沒康復,那東西又跟狐狸一樣敏捷。它轉身躥過冰冷石地,像貓鑽柵欄一樣鑽進弧形牆面間一條裂縫,傑賽爾才剛邁出幾步。

“跑了!”

巴亞茲搖搖擺擺、頭也不回地走向入口,法杖敲擊大理石的聲音在大廳中回蕩。“我們都看到了,路瑟師傅,我們看得非常清楚!”

“會有更多,”羅根低吼,“向來如此!我們趕緊走!”

都怪運氣不好,傑賽爾蹣跚著沖向入口時氣餒地想,他一步一停下了破碎的階梯,每一步都讓膝蓋刺痛。運氣不好,巴亞茲要停下。運氣不好,他廢了條腿,看到這麼噁心的怪物不能拔腿就跑。運氣不好,他們來到阿庫斯,沒法在下游直接過河。

“它們怎麼會在這兒?”羅根沖巴亞茲嚷道。

“我只能推測。”魔法師渾身顫抖,呼吸粗重,“鍛造者死後,我們獵殺過這些東西,將它們攆到世界的黑暗角落。”

“而這裡恐怕是全世界最黑暗的角落。”長腳匆匆超越他們,一步兩階地往外跑,傑賽爾一步一跳跟在後面。

“怎麼了?”菲洛大喊著摘下弓。

“扁頭!”九指吼道。

她茫然盯著他,北方人沖她揮手。“媽的快跑!”

他運氣不好,打敗了佈雷默·唐·葛斯特,結果被巴亞茲選中加入這場瘋狂的旅行。他運氣不好,參加了比劍大賽。他運氣不好,父親希望他參軍,而非像兩個兄弟那般飽食終日。奇怪的是,這些當時看來都是撞大運,好運壞運有時真難區分啊!

傑賽爾跌跌撞撞跑到坐騎旁,抓住馬鞍笨拙地上馬。長腳和九指已準備好了。巴亞茲雙手顫抖著把法杖塞回原處。身後城市某處,鐘聲響起。

“噢天啊,”長腳睜大眼睛,看向雕像群外,“噢天啊。”

“運氣不好。”傑賽爾輕聲說。

菲洛看著他。“什麼?”

“沒什麼。”傑賽爾咬緊牙關,腳踢馬腹。

世上沒有運氣,運氣是白癡為衝動、自私和愚蠢造成的結果找的藉口。通常,運氣不好說明計畫不好。

比如現在。

她警告過巴亞茲,城裡除了她和五個白癡粉佬還有東西。她警告過,但沒人聽。人們只相信願意相信的事。簡而言之就是蠢。

她邊騎邊打量其他人。魁坐在顛簸的貨車上,目不轉睛盯著前方;路瑟卷起嘴唇露出牙齒,擺出熟練騎手的奔跑姿勢;巴亞茲下巴繃緊,臉色蒼白,神情嚴峻;長腳不時回頭張望,睜大的眼裡滿是恐懼和警惕;九指則在馬鞍上慌慌張張,呼吸粗濁,把大半時間花在和韁繩搏鬥上,無暇看路。她和五個白癡。

她聽到一聲咆哮,一隻生物蹲在低矮的屋簷上。這東西她沒見過——活像蹲伏的猩猩,四肢扭曲、修長,只是猩猩不會扔長矛。長矛“砰”一聲紮在貨車側面,顫動不已,他們從破敗的街道上顛簸著飛馳而過。

這只生物沒射中,但前方廢墟裡還有更多。菲洛看到它們在影影綽綽的建築間移動,在屋頂走來走去,潛伏在破窗子和黑洞洞的門內。她想射,但射死一只有什麼意義?前方有好多好多,看上去有數百隻。加緊沖過去就好,何必浪費箭?

一塊石頭砸在她身旁,碎片呼嘯而來,擦破手背,滲出黑色血珠。菲洛皺眉低頭,緊伏馬背。世上沒有運氣。

但目標小一點總是好事。

羅根本以為把山卡拋在了故鄉,不過最初的震驚之後,也沒啥好大驚小怪。他早該知道,只有朋友會被拋棄,敵人永遠如影隨形。

鐘聲從四面八方傳來,將他們團團包圍。

刺耳的鐘聲,急促的馬蹄聲,尖厲的車輪聲,呼嘯的風聲,在羅根腦子裡攪成一團。遠處有鐘聲,身邊有鐘聲,前面有鐘聲,後面也有。危機四伏的灰色建築從兩側倏忽而過。

什麼東西掠過,旋轉著撞地。長矛。他聽到身後又一聲響,然後一根矛砸在前面路上。他吞口口水,眯眼抵擋強風,努力不去想長矛會不會紮進後背。很可能。光為不掉下去,他已拼盡全力。

菲洛回頭沖他喊了句什麼,太吵聽不清。他沖她搖頭,她伸手朝前瘋狂指點。他看到了,前面路上有道裂溝,他正飛速逼近。羅根嘴巴大張,發出一聲喘不過氣的恐懼驚呼。

他死命拉韁繩,馬兒在古老的石頭上打滑,急轉向右。羅根緊抓甩歪的馬鞍,蹄下鵝卵石飛濺出一團灰霧,裂溝邊緣就在左邊幾跨遠,細小的裂縫延伸到路上。他感到其他人就在左近,聽見他們喊叫,但什麼也聽不清。他只顧在馬鞍上痛苦地扭身掙扎,拼命穩住重心,嘴裡不停念叨:

“我還活著,還活著,還活著……”

廟宇出現在面前,橫跨道路,塔樓般的柱子尚保持完整,頂著一塊碩大的三角石牆。馬車從兩根柱子間穿過,羅根騎馬穿過另兩根柱子,眼前陡然全暗,接著又亮起來。他們來到一個宏偉、敞亮的大廳,裂溝吞沒了大廳左側的牆,而天花板——有過的話——也早已消失。羅根策馬前行,屏住呼吸,死盯正前方碩大的拱廊,那是黑石頭中的明亮空間。他隨馬的動作起起伏伏。安全了,羅根告訴自己,只要過去就安全了。只要過去……

他沒看見飛來的長矛,當然看見也無濟於事。他運氣好,長矛擦過大腿,但它狠狠紮進腿前的馬腹,這就不走運了。馬兒一聲慘叫,腿一軟,將他掀出馬鞍。他大張開嘴,卻發不出聲音,地面迎面撲來,硬石頭撞在胸口,榨幹肺裡空氣。他下巴磕地,金星亂冒,人被彈起來,滾了一圈又一圈。世界瘋狂旋轉,充滿怪聲和炫目的天空。終於,他側身停下。

他神志不清地躺著,輕聲呻吟,大腦空白,耳畔嗡鳴,不知身處何地,甚至不知自己是誰。隨後,整個世界突然回來了。

他猛地抬頭,裂溝離他不到一根長矛的距離,甚至能聽到下面遠處急促的流水聲。他趕緊往回滾,離開死去的坐騎,道道黑血流過地上的細槽。他看到菲洛單膝跪地,抽出箭支,朝他們剛經過的柱子間射擊。

那裡有山卡。無數山卡。

“見鬼。”羅根低吼著慌忙爬起來,鞋蹭在佈滿灰塵的石頭上。

“快跑!”路瑟大喊著跳下馬,半跳半走地奔過積塵的地面,“快跑!”

一個扁頭提著巨斧,尖叫著沖來,沖到半途突然跳起來往後倒——它臉上正中菲洛一箭,但後面還有更多,多的是。它們繞過柱子,手裡長矛蓄勢待發。

“太多了!”巴亞茲吼道。老人皺眉看著那些高大柱子及柱子支撐的沉重石頂,下巴肌肉緊繃,周圍空氣開始閃爍。

“見鬼。”羅根像個醉鬼一樣搖搖晃晃走向菲洛,完全站不穩,只覺大廳前後搖擺,心跳清晰可聞。他聽到刺耳聲響,一根柱子出現裂縫,揚起塵雲,柱子上的石頭開始挪移,發出隆隆聲。山卡們抬頭看到碎片如雨,不由指指點點,竊竊私語。

羅根逮住菲洛的手腕。“操!”她嘶吼一聲,在羅根差點把她帶倒時還在射箭。羅根爬起來拽著她就跑,一支長矛呼嘯而過,嘩啦啦滑過地面,滾到裂溝邊掉了進去。他聽到山卡們開始前進,咕嚕咆哮著穿過柱子,湧進大廳。

“快跑!”路瑟還在喊,一瘸一拐又向前走了幾步,一邊瘋狂打手勢。

羅根回頭看見巴亞茲站在原地,嘴唇緊抿,眼睛突出,周身空氣水一樣流動扭曲。塵土緩緩升起,在他鞋邊打旋兒,接著是可怕的碎裂聲,一大塊石雕垂直落下,猛砸到地上,地面為之顫動。一隻倒楣的山卡沒來得及叫嚷就屍骨無存,它存在的證明只剩一把滑過地面的坑窪長劍和一大攤黑血。但更多山卡蜂擁而來,灰塵中黑色的身形高舉武器。

又一根柱子攔腰折斷,上半截極緩慢地向下折,朝廳內迸射出無數碎片,接著沉重的石頂開始碎裂,馬那麼大的碎石紛紛落下。羅根轉身拽起菲洛趴到地上,閉緊眼睛,手護住頭。

這是羅根一生經歷過最劇烈的撞擊,絕對意義上的驚天動地。地面悲慘地咆哮歎息,仿佛世界末日。或許真是。他身下劇震,緊接著又一陣衝擊,然後是漫長的碎裂聲和刮擦聲,再然後是輕柔的哢噠聲,最後是近乎徹底的寂靜。

羅根鬆開酸疼的下頜,睜開眼,空氣中滿是刺眼的灰塵。他好像躺在斜坡上,咳了兩聲剛想動彈,卻感覺胸口下面傳來刺耳的摩擦聲,石頭開始移動,斜坡更陡了。他喘著粗氣,儘量放平身體,緊貼地面,手指死扒著石頭。他一隻手還抓著菲洛的手,也感到她的手指死死握住他的手腕。他緩緩扭頭,環視四周,僵住了。

柱子沒了,大廳沒了,地面沒了,巨大的裂溝將他倆吞噬,在他身下張開巨口。激越的地下河嘶鳴、咆哮,拍打著下方遠處的廢墟。羅根張大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側躺在一塊大石板邊緣,這石板不久前還是地板的一部分,現在卻像個蹺蹺板一樣在懸崖邊晃蕩。

菲洛黢黑的手指緊箍他的手腕,撕破的袖子堆到手肘,棕色前臂因用力而青筋暴起。除了手,他只能看見她的肩膀和糾結的面孔,其他部分都看不見——想必垂在石板外,整個懸空。

“嘶嘶嘶嘶,”她低吼著,瞪大黃眼睛,手指絕望地在光滑斜坡上抓撓。斜坡參差的邊緣突然掉落一塊石頭,羅根聽著它下落,摔碎在下麵某處。

“見鬼。”他小聲罵了句,大氣都不敢出。運氣多糟才會發生這種事?要說九指羅根有啥本事,那就是運氣糟到極點。

他用空出的那只手在坑窪的石頭上摸索,找到個能借力的淺坑,一寸寸往上爬,邊往上拉扯菲洛的手腕。

一陣恐怖的刮擦聲,身下的石頭晃動著,緩緩向下傾斜。他嗚咽一聲,死死壓住石板,想阻止傾斜。令人噁心的顛簸後,灰塵撲面而來,石頭吱嘎作響,緩緩復位。他氣喘吁吁地躺在原地,上不去,下不得。

“嘶嘶嘶嘶!”菲洛盯著兩人死死交握的手,猛地抬頭往上瞧了瞧,垂下頭。

“你必須現實一點。”她輕聲說,鬆開手指,放開他手腕。

羅根想起自己高掛半空,腳下是比賽場。他想起自己一點點滑脫,喊著救命。他想起菲洛緊緊抓住他,將他拽上去。他緩緩搖頭,將她手腕抓得更緊。

她抬起黃眼睛:“白癡粉佬!”

傑賽爾咳嗽著翻身,吐出嘴裡塵土,眨眼看看周圍。全變了。似乎更亮堂,但裂溝也更近,離他沒幾步。

“噢,”他喘息著,不知如何形容。半個神廟倒塌,後面的牆還立著,遠處還剩半根柱子,其餘全沒了,消失在裂溝裡。他踉踉蹌蹌站起身,傷腿立時一陣刺痛。他看到巴亞茲靠在附近牆上。

魔法師皺巴巴的臉佈滿汗水,黑眼窩中眼神閃爍,面骨仿佛要刺穿皮膚,看起來像死了一周的屍體。傑賽爾完全沒想到他還能動,只見他顫巍巍地抬起一隻手指向裂溝,沙啞地說:“把他們拉上來。”

還有他們。

“這兒!”九指掙扎的聲音從裂溝邊緣外傳來。至少他還活著。一塊巨大的石板翹了起來,傑賽爾躡手躡腳走過去,生怕腳下突然裂開。他小心翼翼朝裂溝裡瞥。

北方人四肢攤開躺在前方,左手離翹起的石板頂端不遠,右手接近下沿,緊握菲洛的手腕。菲洛的身體已看不到,傷疤臉也時隱時現。他們非常驚恐,若干噸石頭在輕輕搖擺,顯然命懸一線,隨時可能滑入無底深淵。

“幫忙……”菲洛話都不敢大聲說,也提不出具體意見。

他舔著唇上豁口。也許,只要他自己壓住石板末端,石板就會翹回,讓他們爬上來?有這麼簡單?他謹慎向前,拇指緊張地摩挲指尖,陡然覺得渾身無力,冷汗直冒。他的手輕放在參差的石板邊緣,九指和菲洛屏息凝神看著他。

他很輕很輕地一壓,石板卻向下傾斜。他加了點力,只聽一陣刺耳的摩擦,石板恐怖地晃了晃。

“他媽的別推啊!”九指的指甲摳著光滑石板,大叫大嚷。

“那怎麼辦?”傑賽爾尖叫。

“找東西!”

“啥都行!”菲洛嘶吼。

傑賽爾環顧四周,沒人幫忙。長腳和魁不見蹤影,說不定都死在裂溝下了,或趁機溜了。傑賽爾覺得對他們而言兩種情況都很正常。要救人傑賽爾只能自己動手。

他脫下外套擰成繩,掂量了一下,不由搖頭。他顯然做不到,但有選擇嗎?他將繩子拉長,甩出去一端,砸在離羅根緊摳的手指僅幾寸的石板上,濺起一片灰塵。

“不錯,不錯,再試!”

傑賽爾再次高舉外套,盡可能前探身子拋出去。這次力道夠大,羅根正好抓住袖管。

“好樣的!”羅根將衣服纏在手腕上,布料緊繃在石板邊緣。

“好了!現在往回拉!”

傑賽爾咬緊牙關,拽住繩子,靴子在灰塵中打滑,酸痛的胳膊和大腿拼命用力。外套漸漸開始移動,慢慢地,慢慢地,在石頭上一寸一寸痛苦不堪地往上挪。

“很好!”九指咕噥著,肩膀朝上聳動。

“拉啊!”菲洛大喊,臀部掙了上來,趴到斜坡邊緣。

傑賽爾使出吃奶的力氣,眼皮擠到一起,咬緊的牙關氣喘吁吁。一根長矛落在身邊,他抬頭看到二十多個扁頭聚在裂溝另一端,揮舞著畸形的手臂。他吞口口水,不去注意它們,不去思考危險,只想著拉。拉,拉,拉,多疼也不能放手。有成效了。他們一點、一點上來了。

傑賽爾·唐·路瑟,力挽狂瀾的英雄,他終於在這支該死的遠征隊裡贏得一席之地。

尖銳的撕裂聲。“見鬼,”羅根尖叫,“見鬼!”袖管正從外套上緩緩裂開,裂縫越來越大,越來越寬。傑賽爾快嚇哭了,雙手火燒般疼。繼續拉還是停下?袖管又裂開一寸。用力拉?又裂開一寸。

“我該怎麼辦?”他尖叫。

“拉啊!白癡!”

傑賽爾用盡全力拉外套,不顧渾身酸痛。菲洛爬到石板上了,指甲在光滑石面上亂摳。羅根的左手快碰到石板邊緣了,很近了,他探出三根指頭向上夠。傑賽爾又拉——

他一屁股坐地,手裡只剩一截破布。石板戰慄、呻吟著,傾覆過去。一聲咒駡後,羅根滑了下去,沒用的袖管垂在手裡。他們沒有尖叫,只有石頭滾動聲,然後便不見了,消失在裂溝之下。巨大的石板緩緩歸位,平坦而空蕩地懸在邊緣。傑賽爾目瞪口呆站在原地,顫抖的手中晃著沒了袖管的外套。

“不。”他低聲說。故事裡不是這樣的結局。

廢墟之下 Beneath the Ruins

“粉佬你還活著嗎?”

羅根呻吟著翻身,感到身下石頭滾動,不由一陣恐慌。然後他意識到自己躺在亂石堆中,石板狠狠抵住了背。前面隱約有面石牆,牆下都是陰影,牆上則是光明。他眨眨眼,打個激靈,抬手擦掉眼上塵土,疼痛迅即蔓延到手臂。

菲洛跪在他身邊,前額破了條口子,黑臉上道道血漬,黑髮沾滿棕色灰塵。在她身後,巨大的穹頂大廳籠罩在陰影中,天花板碎裂,參差的邊緣外是蒼白藍天。羅根痛苦、僵硬地轉頭,發現抵住自己的石板支向空中,在不到一跨遠處斷掉,裂溝遠端是搖搖晃晃的泥土和岩石組成的峭壁,峭壁上頭隱隱可見廢墟。

他漸漸回過神。他們在神廟底下。裂溝擴大時露出這片地方,正好接住他們和一堆落石。掉得再遠點就真糟了。他幾乎笑出聲。他還活著。

“多——”

菲洛緊緊捂住他的嘴,鼻尖幾乎貼上他。

“噓——”她輕聲說,黃眼睛上翻,一根修長的手指指指穹頂。

羅根打個冷戰,渾身雞皮疙瘩。他聽到了。山卡。腳步聲,兵器聲,尖叫、私語聲,就在頭頂。他緩緩點頭,菲洛從他臉上抬起髒兮兮的手。

他遲緩僵硬地從廢墟上起身,儘量保持安靜,每個動作都痛得哆嗦。灰塵從外套上撲簌簌落下,他起來後檢查四肢,等待某處傳來劇痛——意味著摔斷了肩膀、大腿或腦殼。

他外套撕裂,手肘破皮,道道鮮血順著抽痛的前臂流到指尖。他摸摸酸痛的腦袋,發現上面也有血,尤其是著地的下頜。嘴裡腥鹹,肯定又咬到舌頭,舌頭還沒掉真是奇跡。一邊膝蓋隱隱作痛,脖子僵硬,肋下烏青,但硬來的話都還能動。

他手上纏著東西。路瑟的外套袖管。他解開袖管,甩在身後石堆上。沒用了。本就沒啥用。菲洛在遠端朝一扇拱門裡瞧看。羅根踉踉蹌蹌走到她身邊,苦著臉儘量保持安靜。

“其他人呢?”他小聲問。菲洛聳肩。“他們沒事?”他滿懷希望地問了句。菲洛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挑起一條眉毛,羅根不由打個激靈,抱緊受傷的胳膊。她是對的,只剩他倆。能這樣已是運氣,或許不該期望更多。

“這邊。”菲洛低聲說著指向暗處。

羅根看著黑洞洞的門口,心下一沉。他討厭待在地下,承受石頭和泥土的壓迫,擔心它們隨時塌下。他們又沒火把,裡面漆黑如墨,呼吸困難,也不知要走多遠,往哪兒走。他緊張地瞥了眼頭頂,吞口口水。山卡和死人才走地道,羅根兩者都不是,也都不想碰見。“你確定?”

“怎麼,怕黑?”

“如果有得選,我寧願走在看得清的地方。”

“你覺得有的選嗎?”菲洛嘲笑,“隨便,你可以留下,指不定一百年後另一群白癡前來,正好帶上你!”

羅根點點頭,無奈地舔舔滲血的牙齦。他倆上次這樣受困仿佛已是很久前的事,在阿金堡令人頭暈目眩的房頂上奔跑,被戴黑面具的人圍捕。他倆同甘共苦,卻似乎啥都沒變。他倆一起騎馬、一起吃飯、一起面對死亡,但菲洛還跟出發時一樣暴躁、冷酷,像痔瘡一樣煩人。他要自己耐心,也確實做到了耐心,卻越來越疲于應付。

“有必要這樣嗎?”他嘀咕,正對上她一隻黃眼睛。

“有必要啥?”

“這麼損。有必要嗎?”

她皺眉看了他一會兒,張開嘴,最後聳聳肩。“你不如不救我。”

“呃?”他以為會被她臭駡一頓,或許會被指著鼻子大罵,甚至可能用劍。結果她的話聽來居然十分抱歉。不過,就算她有歉意,也沒持續多久。

“你不如不救我,我自己掉下來,想怎麼走就怎麼走!”

羅根失望地哼了一聲。有些人真別指望。“放開你?放心!下次一定!”

“很好!”菲洛吐口唾沫,邁步進了地道,陰影很快將她吞沒。想到要孤身一人,羅根突然感到恐慌。

“等等!”他大吼一聲,急忙跟上。

地道向下傾斜,菲洛悄無聲息,羅根則踉踉蹌蹌踩在灰塵裡,眼看最後一點光線在潮濕石頭上閃爍。他保持用左手指尖扶牆,每走一步烏青的肋下都疼得厲害,擦破的手肘也疼,流血的下巴也疼,拼盡全力才沒慘叫連連。

地道越來越暗,越來越暗,牆壁和地面只剩幾根朦朧線條,最終融入黑暗。菲洛髒汙的襯衫像個灰色幽魂,在死寂的前方晃來晃去。強打精神走了幾步後,一切都消失了,他伸手在面前晃了晃。什麼也沒有,漆黑如墨。

他被埋葬了。孤獨地埋葬在黑暗中。“菲洛,等等!”

“幹嗎?”黑暗中他撞上她,胸口被推了一下,差點向後摔倒,幸好潮濕的牆接住了他,“你他媽——”

“我啥都看不見!”他的嘶吼聲充滿恐懼。“我看不……你在哪兒?”他伸開雙手在空中亂抓,完全失去了方向感,心臟咚咚狂跳,胃裡噁心翻湧。那臭婊子要是扔下他不管咋辦?要是——

“這兒。”她抓起他的手,緊緊握住,冰涼卻安心。他聽到她的聲音在身旁響起:“白癡,跟著我走可不可以不摔跟頭?”

“我……我覺得可以。”

“別出聲!”她邁步出發,不耐煩地拽著他。

萬萬不能讓老夥計們看到他現在的樣。九指羅根,北方最讓人懼怕的人,怕黑怕得快尿了褲子,使出吃奶的勁兒握著一個討厭他的女人的手。

他想大笑,卻怕被山卡聽到。

九指的大爪子嚇得又熱又黏,黏膩皮膚緊貼她,感覺很不舒服、很討厭,但菲洛沒放手。她聽到他在密閉空間裡急促刺耳的呼吸,聽到他笨拙的腳步緊緊跟隨。

上次這樣受困仿佛就發生在昨天。被人圍捕,在阿金堡的巷道裡奔逃,穿過黑乎乎的建築。一切歷歷在目,一切又迥然不同。

那時的他不過是個威脅,不過是又一個她必須提防的粉佬,醜陋怪異、愚蠢危險的粉佬,那時的他可能是全世界她最不信任的人。而現在,他可能是她唯一信任的人。他沒放開她,即便她要他放手之後。他寧願和她一起摔進萬丈深淵,也不願扔下她。在平原時,他說她守約,他也會守約。

他做到了。

她回頭看著黑暗中他蒼白的臉,大張的嘴,瞪大的眼睛。他什麼都看不到,另一隻手向外伸展,摸索牆壁。她或許該感謝他,感謝他不放手,但那等於承認自己需要幫助。弱者才需要幫助,才會被人殺,才會被賣成奴。無所謂期望就無所謂失望。菲洛經歷過太多失望。

於是代替感激的,是她拽他的手,差點把他拉個跟頭。

一縷冷光蔓延進地道,粗糙的石頭邊緣泛著微弱的光。“能看見了?”她沒好氣地沖身後說。

“能。”她聽出他如釋重負。

“那就放手。”她猛地抽回手,在襯衫前襟蹭了蹭。她在朦朧光線中繼續前行,甩著手指,皺眉盯著它們。這感覺真奇怪。

他放手了,她卻有些想念。

光越來越亮,從前頭上方的拱門廊中滲入。她躡手躡腳走去,躲在拐角處踮起腳尖朝內張望。下面有一個寬闊洞穴,一半牆壁是光滑的磚石,一半是天然岩石,洞口朝上開,洞穴奇形怪狀,頂端被陰影遮住。一縷光線從最上面照下來,在落滿灰塵的石地上印下一大塊光斑。三個山卡聚在那兒,嘀嘀咕咕扒拉著什麼,而周圍一堆堆人那麼高、堆滿牆壁的,乃是成百上千、成千上萬的骨頭。

“見鬼。”羅根在她身後低聲罵了句。門廊一角掛著一顆頭骨。人類頭骨,毫無疑問。

“他們吃死人。”她輕聲說。

“他們啥?可——”

“這裡的一切都不會腐爛。”巴亞茲說城裡到處是墓穴,埋下無數屍體,一個坑能埋一百人……這些死人就這樣永久沉睡在城市底下,冰冷地糾纏、擁抱在一起。

直到山卡將他們掘出。

“繞過去。”九指輕聲提議。

菲洛凝視暗處,想找條路,但翻過骸骨堆一定會出聲。她從肩上摘下弓。

“動真格?”九指碰碰她手肘問。

她推開他,“讓開,粉佬。”說幹就幹,她揩淨眉梢的血,從箭袋裡抽出三支箭,用右手手指夾住,方便拿取。她左手抽出第四支箭,搭箭彎弓,瞄準最遠的扁頭。羽箭射中它時,她已瞄準下一個。第二支箭射中那扁頭的肩膀,扁頭髮出奇怪的尖叫倒下了。最後一個扁頭急忙轉身,沒等全轉過來已被射穿脖子,撲倒在地。菲洛搭好最後一支箭,屏息等待。第二個扁頭還在掙扎,然而爬出半跨就被她射穿後心,釘在地上。

她放下弓,皺眉盯著山卡。都不動了。

“見鬼。”羅根驚呼,“巴亞茲說的沒錯,你是魔鬼。”

“他是這麼說過。”菲洛嘀咕,魔法師多半教這些怪物抓住,當成美餐了。估計路瑟、長腳和魁的下場也是如此。可惜。

但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她背好弓,矮身小心進洞,靴子踩在骨堆上吱嘎作響。她晃晃悠悠地前進,張開雙臂保持平衡,半走半蹚,膝蓋以下陷了進去,骸骨在腿周圍摩擦碎裂。她終於走到中央石地,跪下來舔著嘴唇環顧四周。

一切安安靜靜。三個山卡躺在那裡,屍體下的地磚有幾攤黑血。

“啊!”九指滾下斜坡,攪得碎骨亂飛。他滾了一圈又一圈,最後伴著一堆叮噹作響的骨頭在中央石地摔個狗吃屎,掙扎著起來。“見鬼!媽的!”他甩飛一串夾在胳膊上的灰撲撲的肋骨。

“安靜,白癡!”菲洛吼了他一嗓子,把他拉到旁邊,按低身子。她盯著洞穴另一端的拱門廊,等著山卡蜂擁而出,來查看它們的白骨堆。幸好沒事。她狠瞪了羅根一眼,後者卻忙於察看傷口。她扔下他,爬向那三具屍體。

它們之前圍著一條腿,菲洛推測是女人的腿,沒什麼毛。一節骨頭穿出大腿上乾枯萎縮的皮膚,山卡想用匕首切開它,匕首還在旁邊,刀刃在上方透下的光線裡閃爍。九指彎腰撿起:“刀子永遠不嫌多。”

“不嫌多?如果你掉進河裡,被一身鐵器墜得浮不起呢?”

他愣了一下,然後聳聳肩,把匕首小心地放回地面。“你說得對。”

她從腰帶間抽出自己的匕首:“一把刀就夠,只要用得好。”她一刀紮進扁頭後背,開始挖她的箭。“這些到底是啥?”她把箭完好地拔出,用靴子翻過扁頭。扁頭瞪著她,豬一樣的黑眼睛上是低矮扁平的額頭,張開的嘴露出一口血淋淋的大牙齒。“比你還醜,粉佬。”

“這算是表揚嗎?這些是山卡,也叫扁頭,坎迪斯製造的。”

“製造的?”她一用力,第二支箭拔斷了。

“反正巴亞茲這麼說,說是戰爭工具。”

“我以為那個坎迪斯死了。”

“但他的工具活了下來。”

射穿山卡脖子那支箭被屍體倒地的力道壓斷箭頭,用不了了。“怎會有人造出這種東西?”

“你覺得我知道?每年夏天冰雪融化,它們便會漂洋過海,製造出天大的麻煩。”菲洛拔出最後一支箭,箭上沾滿血,但還能用。“我小時候,它們來得越來越頻繁,於是父親派我到群山以南求助……”他打住話頭,“這個說來話長,高山谷地現在肯定是扁頭的天下。”

“有啥關係,”她嘀咕著起身,把兩支好箭小心放回箭袋,“見一個殺一個。”

“哦,殺幾個扁頭容易,麻煩的是殺不完。”他看著三具屍體皺眉,眼神逐漸冷硬似冰。“群山以北什麼都沒了,杳無人煙。”

菲洛不關心那個。“走罷。”

“全入土了。”他好像沒聽見她的話,兀自發出低吼,眉頭越皺越深。

她走到他面前。“你聽見沒?我說走罷。”

“呃?”他茫然地眨眼,一臉陰鬱,下頜繃緊,傷疤扭曲。他微微向前傾頭,上方照來的光讓他眼睛隱在陰影中。“好的,走罷。”

菲洛皺眉看著一條血跡從他發間流過生滿胡楂的油膩的臉。他看起來不再是那個她想信任的羅根。

“你不會做什麼奇怪的事吧,嗯,粉佬?你得冷靜冷靜。”

“我很冷靜。”他低聲說。

羅根燥熱難當,髒衣服下皮膚刺癢。他不安、眩暈,腦子裡彌漫著山卡的體臭,簡直無法呼吸。腳下地面仿佛在動,牆壁在眼前打旋。他打個冷戰,抱緊身體,汗水滑下臉龐,滴在腳下石頭上。

菲洛輕聲說了什麼,他聽不懂——聲音在牆壁間回蕩,在腦袋邊旋轉,就是不進耳朵。他點點頭,單手拍拍她,努力跟上。走廊越來越熱,模糊的石牆反射著橙光。他撞到菲洛的背,差點摔倒,靠酸疼的雙膝爬了幾步,氣喘吁吁。

前面是個大洞,中間立著四根細柱,直伸進上方遠處變幻的黑暗。他們身下有燃燒的火焰,許多火焰在羅根刺痛的眼底印下炫目的形跡。煤炭爆裂,吐出煙灰,火星如雨,水桶裡升起嘶鳴的蒸汽,融化的金屬從坩堝中滴下,撒了一地灼熱灰燼。液態金屬在黑石地面上的凹槽中流動,勾勒出紅、黃和熾白線條。

寬廣空間裡盡是山卡,佝僂身影穿行於沸騰的黑暗中。它們在爐火、風箱和坩堝旁像人一樣工作。大概二十只,可能更多。洞內喧囂不已,錘子敲打,鐵砧鏗鏘,金屬碰撞,扁頭互相尖叫嚷嚷。黑架子立在遠處牆邊,堆滿寒光閃閃的武器,在一片激昂火熱的光線中熠熠生輝。

羅根使勁閉眼,再重新睜開,腦袋裡像在撞鐘,手臂悸動,熱浪撲面而來,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興許是到了地獄的熔爐,興許高斯德在城市底下打開了異界大門,而他們懵懵懂懂穿過了它。

他呼吸急促混亂,完全無法控制,每一口都吸進刺激的煙塵和山卡的惡臭。他眼睛鼓脹,喉頭灼熱,吞不下口水。他不知為何抽出了鍛造者的劍,看到橙色火光在赤裸沉暗的金屬上閃耀,右手便死握住劍柄,沒法放開。他盯著那些放出橙黑光芒的扁頭,它們仿佛在搖曳燃燒。他的血管和肌肉緊緊繃起,指節擠得發白。

不是他的手指。

“退回去,”菲洛說著拉他胳膊,“換條路。”

“不。”這聲音落錘般堅決,磨石般粗糲,如利劍從他喉頭刺出。

不是他的聲音。

“站到我後面。”他儘量壓低聲音,抓住菲洛的肩膀,將她拉到後面。

怎可能退回去……

……他嗅到了它們。他仰頭猛吸一口灼熱空氣,腦子裡裝滿它們的惡臭。太棒了,有時,仇恨是最好的武器。血九指仇恨一切,但埋藏最久、紮根最深、最難以自拔的,是對山卡的恨。

他潛入洞穴,化為火焰間的陰影,憤怒的鋼鐵聲將他包圍,像一首美妙又熟悉的歌曲。此刻他如魚得水,酣暢淋漓,沉重兵器握在手中,力量在冰冷的金屬和他炙熱的肉體間互相傳遞,愈發堅實,一波一波不斷膨脹,伴隨著洶湧的呼吸。

扁頭還沒看到他,徒勞工作的它們,絲毫沒想到仇恨會降臨生息之地。

他要讓它們領教。

血九指從後接近一隻山卡,高舉鍛造者的劍,微笑著欣賞自己的長影籠罩住山卡的光頭——一個即將實現的惡兆。長劍低吟,將山卡劈成兩半,猶如花朵綻放,熱血飛濺。溫熱欣慰的血灑在鐵砧和石地上,還有幾滴沾在血九指臉上。小小的贈禮。

另一隻山卡看到他了,他立刻照它撲去,比沸騰的蒸汽更迅猛激越。山卡抬起一條胳膊往後退,但退得不夠遠。鍛造者的劍劈開手肘,前臂在空中轉了好幾圈還沒落地,血九指已反手劈掉它的頭。鮮血灑進鐵水滋滋作響,鮮血泛著橙光灑在沉暗的金屬刃面、他蒼白的胳膊和腳下粗糙的石頭上。

他示意眾山卡。

“上,”他低聲說,“一起上。”

它們一哄而散,沖向架子,拿起磨尖的長劍和磨利的斧子。血九指哈哈大笑。拿不拿武器都是死,它們的命早已被火與影書寫在這個洞裡,他要用鮮血一一落實。它們是動物,甚至不如動物。它們刺他、砍他,但血九指是火與影的化身,在粗疏的攻擊間閃轉騰挪,繞開笨拙的長矛,毫不理會它們無益的狂呼亂叫。

他好比搖曳的火焰。他好比流轉的暗影。而這樣的敵人是對他的侮辱。

“受死吧!”他大吼一聲,長劍劃出道道優美殘忍的曲線,劍刃上的字母紅光閃爍,所經之處片片殘影,對屍體們宣告真理:山卡理應尖叫哀號、四分五裂,山卡理應被蹂躪、被清理,就像屠夫案板上的肉,就像麵包師手裡的麵團,就像農民收割的玉米。

一切出於他的完美設計。

血九指咧牙大笑,為這份自由,為這片傑作。劍光閃過,在他身側留下一道長長的吻痕,他敲飛扁頭手中的鋸齒劍,抓住它的粗脖子,按進流動著炙熱的黃色鐵漿的凹槽。那顆腦袋嘶鳴著冒泡,爆出一大股蒸汽。

“燒啊!”血九指大笑。破碎的屍體、裸露的傷口、掉落的武器和炙熱明亮的鐵水,都隨他狂笑不已。

只有山卡沒笑,自知已是屍體。

一隻山卡跳過鐵砧,高舉木棒砸向他腦袋,但不待他揮劍,它大張的嘴已被射穿,射得它向後飛去。死透了,血九指皺眉,看到其他箭矢紮在那些屍體上。有人壞了他的傑作,待會兒要付出代價,只是現在有什麼東西從那四根柱子間向他走來。

它全身裹著鋥亮鎧甲,甲上打著粗重鉚釘,圓形半盔包住半個頭,眼睛在細槽後閃爍。它低吼著,像公牛一樣喘粗氣,鐵靴踏在石地上聲若雷鳴,戴鐵手套的手握一把巨斧。山卡中的巨人。或是這片黑暗中,鐵與血造出的新怪物。

斧頭劃下閃亮弧線,血九指著地滾開,沉重斧刃砍在地上,濺起一堆碎片。它沖血九指大吼,開縫頭盔下大張的嘴噴出大片唾沫。血九指向後退卻,不斷變換身形,隨搖曳的火與影翩翩起舞。

他左躲右閃,任武器從上下左右劃過,毫髮無傷。斧頭落在周圍的金屬和石頭上,空中彌漫著塵雲與碎屑。他不斷後退,等待盔甲和武器拖垮那怪物的時機。

他見它一個趔趄,知道機會來了,便趨身上前,長劍高舉過頂,張嘴發出刺耳尖叫,聲音中的力量依次傳遞到胳膊、手掌和劍刃上,震撼了周圍牆壁。巨人山卡雙手舉起斧柄抵擋,那是這片炙熱中誕生的明晃晃的好鋼,是扁頭能打造的最堅固耐用的武器——卻無法抵擋鍛造者的兇器。伴著孩童般的尖叫,鈍劍劈開斧柄,穿透厚重盔甲,將山卡從脖子到下腹劈出一道手掌深的傷口。鮮血狂噴,灑在白色的好鋼和黑色的石頭上。血九指縱聲長笑,伸進山卡搖搖欲墜的屍體中扯出一把內臟。屍體仰面倒下,抽搐的雙手裡齊齊斷掉的斧子“嘩啦”一聲砸在地上。

他微笑著看向其他山卡。還有三隻,握著武器躲在旁邊,決計不敢上來了。它們躲在暗處,但黑暗不是它們的朋友。黑暗屬於他,只屬於他。血九指踏出一步,又一步,一手握著長劍,另一隻手從屍體裡緩緩拖出血淋淋的腸子。三隻怪物在他面前退卻,互相嘰嘰喳喳地叫喚,血九指沖它們大笑。

山卡天性瘋狂暴躁,但也須畏懼他,世間萬物都須畏懼他。哪怕不知疼痛的死者,哪怕沒有思想的冰岩,哪怕熔融的鐵漿,哪怕黑暗。

他咆哮著發起衝鋒,拋掉手裡腸子。劍尖刺入山卡的胸膛,它尖叫著被帶飛出去,轉眼間長劍又砍中它肩膀,直劈到胸口。

另兩隻倉皇逃命,腿腳在石地上打滑。逃還是打有何區別?沒跑出三跨,其中一隻就被箭射穿後背,趴倒在地。血九指的手指像鉗子一樣抓住最後一隻的腳踝,將它拽回,它的爪子摳抓著煙熏石板。

拳頭是錘子,地面是鐵砧,山卡的頭是要鍛造的金屬。一拳下去,鼻子開花,牙齒碎裂;第二拳,顴骨凹陷;第三拳,下巴飛出。他的拳頭如磐石、如鋼鐵、如墜落的大山,無堅不摧。他一拳接一拳將山卡厚厚的頭蓋骨砸成一攤肉泥。

“扁……頭。”血九指嘶吼,哈哈大笑著拽起殘破的屍體扔出去。屍體轉了幾圈,撞上破爛的武器架。他開始在洞穴裡沒頭蒼蠅一樣亂跑,鍛造者的劍拖在身後,在黑石上帶起一串火花。他左右環視,瞪著暗處,卻只有火與影在周圍舞動。這裡空了。

“不!”他嘶吼,“你們躲哪兒去了?”他兩股戰戰,已然無法支撐身體,“你們躲哪兒去了?可惡……”他身形晃動,單膝跪在炙熱的石頭上,大口喘息。還沒完。血九指從不滿足,但他的身體已然透支,力量迅速流逝。

他眨眨眼,驚訝地發現有東西在動。一道黑影安靜舒緩地穿過閃爍火焰和滿地屍體。不是山卡,是其他敵人。更狡猾,更危險。炭黑皮膚隱於暗處,輕柔腳步繞過他的傑作。她持弓在手,弓弦半拉,銳利的箭尖泛著火光,熔金般閃亮的黃眼睛盯著他、嘲笑他。“粉佬你沒事吧?”她的低語在他腦海中嗡嗡作響,“我不想殺你,但必要時我會動手。”

威脅?“臭婊子。”他沖她吼,蠢笨麻木的雙唇卻只吐出一長串口水。他拄著劍,搖搖晃晃想站起來,體內怒火洶湧。她會領教,血九指會讓她一次領教夠。他要把她大卸八塊,再狠狠踩在腳下。只要他站起來……

他緩緩搖晃,緩緩眨眼,緩緩喘息。火光流轉躍動,影子變換閃爍,他被映得忽明忽暗,最終被吞沒……

再來一次,只要一次。總是在他……

但時間到了……

羅根咳嗽著,虛弱地顫抖,看見黑暗中自己緊握的雙拳拄在髒汙石地上,拳頭像粗心的屠夫般沾滿鮮血。他能猜到發生了什麼,不由發出一聲呻吟,淚水刺痛眼睛。炙熱的黑暗之中,菲洛的傷疤臉若隱若現。至少他沒殺她。

“你受傷沒?”

他答不出,也不清楚,或許身側被割了一刀,但大片血跡中壓根看不清。他想起身,結果魯莽地磕到鐵砧,手差點伸進熔爐。他眨眼吐唾沫,雙膝發抖。灼熱火光在眼前躍動,遍地屍體,各種形狀的屍體。他木然四望,想找東西擦手,但到處都是血。他噁心欲吐,拖著酸軟的腿,勉強走過熔爐,走向遠處的拱廊,一隻血淋淋的手捂住嘴巴。

他靠住溫暖的石拱廊,苦澀的唾液和血液不斷滴下,疼痛襲遍身側、臉龐和用力過猛的指節。

若說他需要安慰,算是找錯了物件。

“快走。”菲洛乾脆地說,“跟上,粉佬,跟上。”

他不知在黑暗中蹣跚了多久,緊跟菲洛,腦中一直回蕩著自己氣喘吁吁的呼吸聲。他們在大地深處遊蕩,穿過落滿灰塵、陰影遍佈的遠古殿堂,大殿石牆爬滿裂紋。他們穿過門廊,來到蜿蜒的甬道,搖搖欲墜的門梁頂著泥土穹頂。

經過一個路口時,菲洛將他按在牆邊陰影裡,兩人屏息凝氣,看著幾個粗魯身影從面前甬道中匆匆經過。接著又是一成不變的路——走廊、洞穴、地道。他麻木地拖著腳跟隨她,自覺隨時可能累倒在地,自覺再見不到太陽……

“等等。”菲洛嘶聲說,伸手壓住他胸口。他本已雙腿酸軟,被她一推,差點一屁股坐地。一條流速緩慢的小溪穿過門廊,在黑暗中隱現,水聲潺潺。菲洛跪在水邊,盯著小溪流出的黑暗隧道。

“若它最終匯入地下河,肯定來自地表。”

羅根不那麼肯定。“如果它……來自……地下呢?”

“我們就換條路,或者直接淹死。”菲洛摘下弓,跳進齊胸深的水裡,緊抿雙唇。羅根眼見她舉著雙手,涉人漆黑的溪水。她從不疲倦嗎?他累得只想躺下,再不起來。他差點這麼做了,若非菲洛轉身看到蹲在岸邊的他,大吼:“跟上,粉佬!”

羅根歎氣。她真是心如鐵石。他不情願地將一條顫抖的腿伸進冷水。“來了,”他嘀咕,“來了。”

冤冤相報 No Good for Each Other

菲洛在齊腰深的湍急溪水中逆流而上,冰冷的溪水讓她牙齒打戰。九指氣喘吁吁、搖搖晃晃跟在後面。前方有道拱門,門廊後的水閃著微光。鐵柵欄封住了門廊,不過等她掙扎著走過去,發現鐵柵欄侵蝕得斑駁細薄。她緊貼鐵柵,溪水迎面沖來,兩岸是岩石和裸露的泥巴,頭頂是夜空,星星剛出現。

自由。

菲洛摸索著古舊鐵柵,齜牙吸氣,手指冷得動作遲緩。九指來到她身邊,跟她一道握住鐵柵——四隻手連成一排,兩黑兩白,一起用力拉扯。兩人緊挨在狹窄空間裡,她聽到他用力的悶哼,聽到自己的呼吸,感到古老的金屬開始彎曲,發出輕微嘶鳴。

她能鑽過去了。

她先用一隻手抓住弓、箭袋和長劍,把這只手塞過去,然後頭探入柵欄,側身屏氣,收緊肚子。肩膀蹭過去了,接著是胸,最後屁股也擠過狹窄縫隙,粗糙鐵柵透過濕衣服摩擦著她的皮膚。

她費力地鑽到另一頭,將武器扔上岸,肩膀抵住拱門側壁,靴子蹬住鐵條,每塊肌肉都用盡力氣,九指也朝相反方向猛拽。一根鐵柵突然斷做兩截,如雨的鏽鐵片被水沖走。菲洛被帶得仰面摔倒,腦袋沒入冰冷的溪水。

九指一點點鑽過來,用力得臉都變形了。菲洛浮上來冷得大口喘氣,但趕緊抓住羅根腋下往外拖,羅根的手順勢緊緊搭在她背上。她嘴裡嘀咕,又拉又扯,終於把他拽出。他倆並排倒在岸上的泥巴地,灰濛濛的暮色籠罩了整座空城。菲洛盯著破敗的城牆狂喘不已,九指也跟她一樣。她沒想到能活著出來。

但逃得還不夠遠。

她翻身起立,擠了擠濕衣服,努力不發抖。她這輩子沒這麼冷過。

“夠了。”她聽見九指念叨,“見鬼,看在死者分上,夠了。我不行了,一跨都走不動了。”

菲洛搖頭。“趁還有天光走遠點。”她一把抓起地上武器。

“你管這叫天光?見鬼,瘋了嗎,女人?”

“我很清楚自己瘋沒瘋。快走,粉佬。”她用濕靴子戳他肋骨。

“好好好,媽的!好!”他不情願地爬起來,站都站不穩。她轉身在微光中朝遠離城牆的方向走。

“我幹了什麼?”她轉身發現他還站在原地,濕漉漉的頭髮黏在臉旁,“我在下面究竟幹了什麼?”

“你讓我們過來了。”

“我是說——”

“你讓我們過來了。就這樣。”說完,她踩著重重的步子上岸。沒多久,她聽到九指跟上。

太黑,羅根也太累,乃至快進入廢墟才看見它的輪廓。他猜測這是臨溪而建的磨坊,但水車幾百年前就不見了。

“我們在這兒休息。”菲洛嘶聲說,矮身鑽進搖搖欲墜的拱門。羅根累得只會點頭跟隨。幽幽月光灑進空空的建築,照亮了石頭和舊窗戶的邊沿,照出硬泥地。他晃悠悠走向最近的牆,靠著牆緩緩坐到泥地上。

“我還活著。”他無聲念叨,兀自笑起來。遍體鱗傷,處處青腫,但還活著。他就這樣一動不動坐在那裡,濕透了,酸疼極了,完全脫力,只是閉眼享受不用移動的時光。

他突然皺眉。黑暗中有怪聲,蓋過潺潺流水。輕輕的敲打。他好一陣才聽出是什麼:菲洛的牙。於是他扯下外套,碰到受傷的手肘時渾身一顫。他在黑暗中把衣服遞給她。

“啥?”

“外套。”

“我知道是外套。給我幹嗎?”

她真死要面子,羅根差點笑出來。“或許我眼神沒你好,但還是能聽見你牙齒打戰。”他再次遞過衣服,“雖然不多,但我只有這個。你比我更需要,拿著吧。沒什麼不好意思,拿著。”

她沉默了一陣,然後他感到手裡衣服被拽了過去,聽見她把衣服裹在身上。“謝謝。”她哼哼道。

羅根挑起眉毛,懷疑自己聽錯了。他做了這麼多,這是第一次聽見她道謝。“沒事。也謝謝你。”

“嗯?”

“為你幫我的。在廢墟之下,在亂石間,在屋頂上,以及其他。”他思考片刻,“你幫了我很多,或許我根本不配,但我非常感激。”他等著她說什麼,她卻一言不發,只有牆下溪水汩汩流過,風嘶嘶吹過空窗子,還有自己粗重的呼吸。“你是好人,”他說,“我就這意思。不管怎樣,你是好人。”

又一陣沉默,月光勾勒出她的輪廓。她坐在牆邊,肩裹他的外套,濕頭髮根根直立,他好像還看到那雙盯著他的黃眼睛泛出一點微光。他暗罵不已。他總不會說話,這些話或許在她聽來就像放屁。但至少他試過了。

“想跟我做不?”

他抬起頭,難以置信得下巴快掉到地上。

“呃?”

“怎麼,粉佬,你聾了?”

“你說啥?”

“得了!當沒聽到!”她背過身,狠狠拽緊衣服。

“等等,等等。”他終於反應過來,“我是說……我壓根沒想到你會問這個。我不是拒絕……這個……如果你是問我的話。”他吞口口水,口乾舌燥,“你是問我嗎?”

他看到她回頭看過來。“你不是拒絕,那就是同意?”

“嗯,呃……”黑暗中,他拍拍自己的臉,想讓腦子清醒。他沒想到有生之年還能聽到這個問題,別提還是她問了。但她真問了,他卻不敢回答。不可否認,這是一場前程未蔔的冒險,但與其擔驚受怕,不如放手一搏。是的。“同意,我同意,沒錯,我當然同意。為啥不同意?就是要同意。”

“呃。”借助月光,他看到她皺眉看地,薄嘴唇怒衝衝地抿緊,就像期待的不是這答案,一時不知作何反應。說實話,他也不知道。“你想怎麼做?”真實際,好像談論的是劈柴挖坑這類活計。

“呃……那個,我覺得你先過來點。我是說,雖然我希望我的老二不會讓人失望,但這個距離還是太誇張。”他勉強笑笑,發現菲洛沒反應又自責起來。他知道她沒什麼幽默感。

“好吧。”她一下子就過來了,公事公辦的樣子差點讓他退開,而她也被他弄得不知所措。

“抱歉,”他說,“一時半會兒適應不了。”

“是的,”她蹲到他旁邊,抬起胳膊,卻停在空中不知做什麼,“我也是。”她指尖搭上他手背——輕柔而謹慎——他覺得好癢。他看著她用拇指摩挲他中指斷樁,黑暗中兩個人影如此笨拙,像兩個從沒跟人親密過的人。女人離自己這麼近,奇特的滋味不由喚回他無數回憶。

羅根慢慢抬手,像伸進火堆般伸向菲洛的臉。一點不燙。她的皮膚光滑冰涼,和常人無異。他的手伸入她發間,指頭被髮絲搔得癢癢的。他拇指尖觸到她額頭傷疤,順著它劃過臉頰,直到嘴角,然後他扯了扯她的嘴唇,粗糙的手掌拂過她的肌膚。

即便在黑暗中,他也能看到她臉上奇特的表情。她很少露出這種表情,但他不會看錯。他感到她皮膚下緊繃的肌肉,瘦削的脖子汗毛直立,被月光照得清清楚楚。她害怕。她能哈哈大笑踢人面門,毫不在意渾身傷勢,甚至被箭刺穿都面不改色,可他輕柔的觸碰卻讓她害怕。羅根本該奇怪,如果他自己沒怕得要死的話。怕得要死又興奮得要死。

兩人同時動手脫對方衣服,就像聽到了衝鋒號,要趕緊完成任務。他摸黑解她的襯衫紐扣,咬著嘴唇,雙手顫抖,笨拙得像戴了鐵手套。她全部搞定時,他連一顆也沒解開。

“見鬼!”他低聲咒駡。她拍開他的手,自己解開扣子,脫掉襯衫放到一旁。月光模糊了一切,只見她閃爍的雙眼、她瘦肩膀的黑色輪廓以及纖細腰肢。幾點微光灑在她的身上,隱隱約約能看到她粗糙的皮膚。

“啊。”他手忙腳亂地扯她的腰帶。或許不夠溫柔,好吧,他從不以溫柔著稱。但他指尖剛碰到她,就被她用腿夾住手腕,進退不得。

“見鬼。”他嘀咕,聽到菲洛嘴裡嘖嘖有聲。她扭動身體,用空出的手一把扯下褲子。這樣好多了。他另一隻手滑過她赤裸的腿。幸好他只缺了一根指頭,每根指頭都有用啊。

她翻身坐正,踢掉褲子,將他按在牆上。他清清嗓子,聲音突然嘶啞:“我是不是——”

“噢。”他伸手將她拉近,一隻手勾住她的腿,感觸到她不斷伸縮的肌肉,另一隻手握緊她油膩的頭髮,將她的臉按到面前。他腳踝被褲子緊緊纏住,他想甩脫褲子,結果纏得更緊。當然,他瘋了才會為這事兒叫停她。

“噢——”

“嗯?”

“呃……”

“你開玩笑!”

“可是……”

“我才有點感覺!”

“我說過我很久沒——”

“你肯定幾年沒碰過女人了!”她從他身上滑下,怒衝衝對他側躺下,抓過他的外套裹住身體。

這當然很丟臉,毋庸置疑。

羅根暗自咒駡,忍了那麼久,剛才真憋不住。他鬱悶地撓臉,抓著鬍子拉碴的下巴。要說九指羅根有啥本事,那就是不解風情。

他瞥瞥菲洛,黑暗中她的輪廓若隱若現。豎立的頭髮,頎長的脖子,硬朗的肩膀,長胳膊放在身側。即便裹著外套,還是能看到她翹起的臀部,還是能聯想衣服下的胴體。他看著她的肌膚,回味觸感——柔軟,光滑,冰涼;他聽見她的呼吸——輕柔,舒緩,溫暖……

等等。

感覺又來了。羅根舔舔嘴唇,認慫讓機會白白溜走太丟人了。他挪到她旁邊,湊過去清清嗓子。

“幹嗎?”她口氣很沖,但沒到嚇退他的地步。

“那什麼,你看,讓我喘口氣,說不定……”他掀起外套,伸手向她,在她的肌膚上摩擦。他動作輕柔緩慢,她完全可以推開,甚至如果她突然轉身,給他一記狠踢,他也不會意外。

但她沒有。

她後背抵住他,臀部壓坐在他肚子上,蜷起一條腿,“我幹嗎給你第二次機會?”

“我不知道……”他嘀咕,語帶笑意。他一隻手輕撫她的身體,“和第一次一樣的原因?”

菲洛猛然驚醒,渾不知身在何方,只覺落入陷阱。她咆哮、掙扎,手肘亂頂,拼命掙脫開,咬緊牙關,雙手握拳。沒有敵人。灰白晨光中,只有裸露的硬泥地和荒蕪的碎石頭。

外加大個粉佬。

九指踉蹌起身,胡言亂語地嚷嚷,野獸般環視四周。發現沒有扁頭來殺他,他緩緩轉頭看向菲洛,眼裡還帶著惺忪睡意。“噢……”他打個激靈,指尖碰到沾滿血的嘴。兩人四目相對,赤身裸體,在冰冷的廢磨坊中陷入沉默,曾墊在兩人身下的外套團在中間的濕地上。

菲洛意識到自己犯下三個嚴重錯誤。

她竟睡著了,一睡著准沒好事;其次,她竟一肘頂在九指臉上;最後,最離譜也最糟糕、讓她一想到就渾身難受的,是昨晚竟和他上床。白日天光下,他頭髮貼在一側傷痕累累、沾滿血污的臉上,身體貼地那邊不知何故沾了一大塊污泥。或許是因疲憊和寒冷,她想和人親密一下,暖暖身,於是放任自己——但跟誰也不比跟他更糟!

瘋了。

顯然,兩人都瘋了。本來的簡單關係變得複雜,本來的互相理解變得讓人迷惑。她徹底迷糊了,而他露出受傷的表情,接著是憤怒——這不奇怪,任誰熟睡時挨一肘都會。她想說抱歉,結果發現根本不知“抱歉”這個詞怎麼說。她只能用坎忒語道歉,可語氣太沖,聽起來像在罵他。

他的確這麼理解。他眯眼用自己的語言吼了句什麼,抓過褲子,伸進一條腿,嘴裡兀自咒駡不已。

“白癡粉佬!”她嘶吼回去,氣得雙拳緊握。她抓起破襯衫,背過身。她一定把襯衫扔水坑裡了,往身上套時,粗糙的料子像冷泥巴一樣黏在她粗糙的皮膚上。

去他媽的襯衫。去他媽的粉佬。

她鬱悶地咬緊牙關,系好腰帶。去他媽的腰帶,她沒解開多好。總是如此。和人相處本已不易,而她總能把事情變得更糟。她低頭愣了會兒神,朝他半轉過身。

她想跟他解釋不是故意打他,只是睡著了沒好事;她想跟他說昨晚犯了個錯,其實只為了暖暖身;她想要他等一等。

但他已單手抓著剩下的衣服,踩著重重的步伐出了搖搖欲墜的門。

“操他的。”她邊吼邊坐在地上套靴子。

顯然,一切問題都因此而起。

傑賽爾坐在破碎的神廟階梯上,黯然傷神地撫摸外套肩上的裂口。阿庫斯的廢墟外是廣闊無垠的泥地,他茫然盯著遠方。

巴亞茲靠在貨車後面,臉色死人般慘白,雙頰深陷,凹陷的眼睛周圍血管突起,毫無血色的唇邊褶起一道深深的皺紋。“要等多久啊?”傑賽爾又一次問。

“等到他們上來,”巫師看都沒看他一眼就毫不猶豫地說,“我們需要他們。”

長腳兄弟站在階梯高處,環抱雙臂,憂心忡忡地看著法師。“您當然需要,我的雇主。嚴格來講,我的身份不宜反對——”

“那就閉嘴。”巴亞茲陰沉地吼道。

領航員不依不饒:“可九指和那個叫瑪律基尼的女人絕無生還之理。路瑟師傅清楚地看見他們掉進裂溝,深不見底的裂溝。我對此萬分遺憾,而且耐心是我眾多卓越天賦中最可貴的,但……哎……即便等到天荒地老,仍恐一無所——”

“等!”第一法師咆哮,“等到他們上來。”

傑賽爾深吸一口氣,皺眉移開視線,從山上俯瞰城市。城外無盡的平原偶爾流過幾條小溪,一條毀壞的道路像灰帶子從遠處城牆延伸過來,道路兩旁有各種廢建築,酒館、農場、村莊等等,但都早已被遺棄。

“他們在下面。”魁毫無感情地說。

傑賽爾霍地站起,重心放在完好的腿上,手搭涼棚看向門徒指的方向。他看到了,兩個棕色小人影走在棕色荒地上,就在一塊大岩石下。

“我說什麼來著?”巴亞茲聲音沙啞。

長腳難以置信地搖頭。“以真神之名,他們竟活著?”

“要知道,他們很有辦法。”傑賽爾笑得合不攏嘴。僅僅一月前,他做夢都想不到會樂意再見到羅根,別提菲洛,但現在看到他們還活著,他樂開了花。在荒野中共同面對死亡與絕境,不知不覺形成了某種紐帶,這紐帶跨越鴻溝,將他們緊緊相連。與之相比,他曾經的友誼是何等蒼白、脆弱、毫無激情可言。

傑賽爾看著兩個人影漸漸靠近,艱難地走在陡峭岩石上通往神廟的碎石路,相互離得很遠,像兩個陌生人。待走近一些,他發現兩人更像從地獄逃出的犯人,衣服髒得看不出顏色,扯得破破爛爛,污穢的臉如兩塊石頭。菲洛前額有道傷口,羅根下巴全是血,雙眼眼圈青腫。

傑賽爾忍不住向前跳了一步。“怎麼了?怎麼會——”

“沒事。”菲洛吼道。

“沒事。”九指也吼。兩人怒衝衝對望一眼,顯然有一段極糟糕的經歷,誰都不想提。菲洛招呼也不打便徑直走向貨車,在車後翻找。羅根站在原地,雙手叉腰,皺眉陰沉地看著她。

“那麼……”傑賽爾遲疑道,“你倆還好吧?”

羅根看向他。“噢,好極了。”他陰陽怪氣地說,“不能更好了。天啊,你們怎麼把車弄出來的?”

門徒聳肩:“馬拉的。”

“魁師傅真會說笑,”長腳緊張地笑笑,“往南門的一路真是驚心動魄——”

“你殺出條血路嗎?”

“呃,當然不是我,戰鬥並非我的——”

“我猜也不是。”羅根彎下腰,沒好氣地吐了口痰。

“還是該慶倖。”巴亞茲聲音沙啞,每口呼吸都仿佛有砂紙摩擦,“值得慶倖。至少我們還活著。”

“真的?”菲洛不屑道,“你看上去可不像。”傑賽爾默默贊同。魔法師就算死在阿庫斯也不會比現在更難看,死氣沉沉如行屍走肉。

她扯掉破襯衫,粗暴地扔到地上,骨瘦如柴的後背肌腱蠕動。“媽的,瞅什麼瞅?”她沖傑賽爾吼。

“對不起,”他嘀咕著垂下眼簾。等他有膽子抬眼,她已在扣新襯衫了。好吧,不算“新”襯衫,他幾天前還穿過。

“那是我的……”菲洛狠瞪了他一眼,嚇得他不由自主退了一步。“不過請便……請便……”

“嘶嘶嘶嘶。”她低吼著,粗暴地把襯衫塞進腰帶,自始至終皺著眉,像要殺人一樣。或許就打算殺他。總而言之,這完全不是傑賽爾想像中熱淚盈眶的重逢,儘管他的確快哭了。

“我再也不想見到這地方。”他訕訕地說。

“同意,”羅根說,“這地方不像我們以為的那樣荒蕪,呃?不過,回程難道你能夢見別的路?”

巴亞茲皺眉,“我們不走原路,回程順流而下去加基斯。河這一側下游有很多森林,其中不乏大樹,捆在一起做成筏子,奧斯河會將我們直接帶往大海。”

“或葬身魚腹。”傑賽爾對大河的壯闊水流記憶猶新。

“但願不會。無論如何,規劃回程為時尚早,此行向西路途遙遠。”

長腳點頭,“的確,還要經過一條最最險惡的山脈。”

“太棒了,”羅根說,“迫不及待啊。”

“我也是!但不幸的是,我們死了幾匹馬。”領航員一挑眉毛,“有兩匹要用來拉車,剩下兩匹馱人……缺兩匹。”

“都他媽什麼事啊。”羅根大步鑽進貨車,面對巴亞茲坐下。

其他人沉默了好一陣,思考處境。兩匹馬,三個騎手,如何解決?長腳首先開口:“你們看,等接近那條山脈,我要先行一步去打探。呐,偵察是旅行順利的基礎,所以很遺憾,我需要一匹馬……”

“我大概也需要,”傑賽爾扭捏著輕聲說,“我的腿……”

菲洛看了看馬車。傑賽爾看見她和羅根眼神簡短交會,電光石火。

“我走路。”她乾脆地叫道。

英雄歸來 The Hero's Welcome

格洛塔主審官跛行回到阿杜瓦時是個雨天,強勁的海風吹來陰鬱連綿的細雨,令搖搖晃晃的跳板、吱嘎作響的碼頭木板和光禿禿的石地都變得像滑溜的騙子。他舔著牙齒空洞,揉著酸痛大腿,皺起臉走向灰色的碼頭。一對臉色不善的衛兵靠著十步外一個朽爛的倉庫,更遠處一群碼頭工為一堆箱子激烈爭吵,一個渾身顫抖的乞丐朝格洛塔走了幾步,猶豫一下,又悄悄逃開。

沒有平民歡呼?沒有花瓣地毯?沒有長劍架起的凱旋門?沒有尖叫暈厥的少女?一切不出所料,碼頭的景象和他上次從南方歸來有天壤之別。民眾不會為失敗者歡呼,不管他們戰鬥有多英勇,犧牲有多壯烈,情勢有多驚險。少女會為廉價無聊的勝利淚流滿面,卻不會為“我盡了力”臉紅心跳。恐怕審問長也不會。

一道洶湧的海濤拍在防波堤上,掀起漫天飛沫,打向格洛塔的背。他往前踉蹌了幾步,冰冷的手沾滿冰冷的水,差點滑倒在碼頭,不得不抓住搖搖欲墜的小屋那濕滑的牆。他抬頭發現兩個衛兵看著他。

“看什麼看?”他咆哮,兩人咕噥著轉身緊緊衣領。格洛塔也哆嗦著緊緊外套,感覺外套下擺貼緊濕透的大腿。在熱帶待了數月便忘記寒冷的滋味,人類可真健忘,他皺眉掃視蕭索的碼頭,真健忘啊。

“系好。”弗羅斯特夾著格洛塔的箱子走下跳板,模樣興高采烈。

“你不喜歡熱天,對嗎?”

刑訊官搖搖沉重的腦袋,在冬日細雨中咧嘴微笑,一頭白髮被淋得豎起來。塞弗拉緊隨其後,眯眼看著天上烏雲,在跳板末端頓了頓才踏上堅硬的石地。

“回家好啊。”他說。

我要這麼輕鬆就好了,可惜大禍臨頭。“審問長閣下召我述職,以我們離開達戈斯卡的方式判斷,恐怕這次會晤……不會太愉快。”這算是客氣話。“你們最好避幾天風頭。”

“避幾天風頭?我起碼得找家窯子爽一星期。”

“非常明智。塞弗拉,為免不能再見面,祝你好運。”

刑訊官眼神閃爍,“好的。”格洛塔看著他悠閒地穿過雨簾走向貧民區。這不過是塞弗拉刑訊官的平凡一日,他從不操心將來。難得的天賦。

“你們這悲慘的國家和這裡悲慘的天氣都見鬼去,”維塔瑞用歌唱般的口音嘀咕,“我得回報蘇爾特。”

“巧啊!”格洛塔誇張地大喊,“巧得不能再巧!”他伸出扭曲的胳膊肘,“咱倆正巧同路,手挽手覲見審問長他老人家囉!”

她瞪著他:“走吧。”

你跟審問長至少得再等一個鐘頭才能要我腦袋。“我得先去一個地方。”

手杖尖敲了敲門。無應答。該死。格洛塔的背痛得像去地獄走了一遭,太想坐下了,於是用力敲。門“吱”一聲開了條縫。沒關。他皺眉推開,發現門框壞了,鎖也碎了。砸的。他跛進大廳,裡頭又冷又空,一件傢俱都沒有。她似乎搬走了,可為什麼?格洛塔眼皮直跳。他在南方幾乎沒想過阿黛麗,太多迫在眉睫的棘手事。我唯一的朋友給我唯一的託付,若她有個三長兩短……

格洛塔指向樓梯,維塔瑞點點頭,彎腰悄無聲息地上去,靴子裡滑出一把閃亮匕首;他又指指大廳遠端,弗羅斯特便往那邊的角落陰影中探查。起居室的門半掩,格洛塔蹣跚過去推開。

阿黛麗坐在窗邊,背對他,白裙黑髮,跟記憶中一般無二。門鏈響動時,她稍動了動頭。還活著。屋內卻大變樣,除開她落座的椅子和腳下的木地板,這裡空空如也,光禿四壁,甚至連窗簾都沒有。

“他媽的沒東西了!”她嘶聲咆哮。

一目了然。格洛塔皺眉進屋。

“老娘說沒東西了!”她站起來,依然背對他,“莫非連這把椅子也要?”她霍地旋身,抄起椅背,高舉過頭,尖叫著朝他擲來。椅子砸在門邊牆上,木頭和石膏亂飛,一條椅腿呼嘯著擦過格洛塔的臉,摔進角落,其他零件四分五裂地散在牆腳。

“你真客氣,”格洛塔咕噥,“我還是站著吧。”

“是你!”

蓬亂頭髮下,她睜大的眼睛滿是驚訝,臉上有種他不熟悉的憔悴和蒼白。皺巴巴的裙子在這樣的冷天顯得太單薄,她用顫抖的雙手將之撫平,又徒勞無益地理理油膩的頭髮,嗤笑出聲:“恐怕我現在不宜會客。”

格洛塔聽見弗羅斯特沉重地從大廳中走來,站在門口捏緊雙拳,他抬起一根手指,“沒事,在外面等。”白化人退入門旁陰影,格洛塔跛行經過吱嘎作響的地板。“怎麼回事?”

阿黛麗一撇嘴,“我爸似乎沒那麼清白。他欠了債,我哥剛去安格蘭,債主就找上門來。”

“來人是?”

“一個叫法洛的男人。他拿了所有的錢,但還不夠,於是又拿了盤子碗碟和我媽的首飾。他給我六星期去弄錢,我只能解雇女僕,變賣所有家當,但也還不夠。三天前他們又來了,這回將家裡一掃而空,法洛說算我走運,因為他讓我留著這身衣服。”

“我明白了。”

她顫抖著深吸一口氣。“那之後,我一直坐在這裡,思考一個無親無故的年輕妹子上哪兒去弄錢。”她盯著他。“我只想到一個辦法。我敢說,若我有那個勇氣,現在已經做了。”

格洛塔吸著牙齒空洞:“對你我而言,幸運的是你是個膽小鬼。”他將外套聳下一邊肩膀,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抽出胳膊,將手杖交到另一隻手,以便脫出外套。該死,我連施捨都施不出個樣子。他終於顫抖著把外套捧到她面前,瘸腿有些不穩。

“你確定不比我更需要它?”

“收下。至少我不必再把這該死的東西穿回去。”

他的話讓她浮現出淡淡笑容。“謝謝你,”她呢喃著套上外套,“我試過找你,但不知……你在哪……”

“對不起,我現在回來了,你不必再擔心任何事。今晚你只能跟我住,我的住處並不寬敞,但可以將就一宿。”等我成為碼頭邊漂浮的屍體,你就能享受寬敞的房子。

“之後呢?”

“明天你回家,家裡會恢復如初。”

她瞪著他:“怎麼可能?”

“噢,瞧我的吧。現在先讓你暖和點。”格洛塔主審官,無親無故者之友。

她閉上雙眼,鼻孔急促地呼吸,身體微微搖晃,好像沒力氣再站立。人是奇怪的動物,逆境之中尚能堅持,但只要危機過去,所有力氣就仿佛瞬間蒸發。格洛塔伸手過去想扶她,但她的眼睛在最後一刻突然睜開,她直直身子,他便放下手。

格洛塔審問官,妹子的救星。他領她穿過門廊,朝破碎的前門而去。“請容我交代手下刑訊官幾句。”

“好的。”阿黛麗抬起大大的黑眼睛,眼睛周圍都是粉色眼圈,“謝謝你。不管別人怎麼說,你是個好人。”

格洛塔不得不拼命按捺嗤笑的衝動。我是個好人?我想薩勒姆·魯斯不同意,哥弗瑞德·霍爾拉赫不同意,庫爾特會長不同意,還有科斯騰·唐·烏爾莫斯、維斯布魯克將軍、伊薩克大使、霍克審問官以及上百名被我送到安格蘭流放地做苦工的人,還有被我拋棄在達戈斯卡等死的全體軍民。只有你阿黛麗·威斯特覺得我好。感覺太奇怪,卻不能說是難受。就像又有人把我當人看。可惜來得太晚。

阿黛麗穿著他的黑外套蹣跚出門,他招手示意弗羅斯特。“我有個任務留給你,老朋友,最後一個任務。”格洛塔將手按在白化人沉重的肩上,捏了捏。“你認識一個叫法洛的放債人嗎?”

弗羅斯特緩緩點頭。

“找到他,給他點顏色。帶他來這裡,讓他知道自己得罪了誰。告訴他,所有東西必須原樣奉還,而且要比以前更新。給他一天。一天之內做不到,你就逮住他——不管他躲到哪裡——開始切肉。聽明白了?我要你為我完成這最後一個任務。”

弗羅斯特又點點頭,粉眼睛在陰暗的門廊中閃爍。

“蘇爾特等著我們。”維塔瑞低聲說。她站在樓梯上,環抱雙臂,戴手套的手軟軟地懸在欄杆上。

“當然了。”格洛塔痛苦地蹣跚向敞開的門而去,不能讓審問長閣下久等。

噠、噔、痛,這是他走路的節奏。先是右腳跟“噠”一聲踩下,然後是“噔”一聲手杖點在門廳瓷磚上,再是左腳緩慢拖行,熟悉的針紮般的疼痛一路上升到膝蓋、臀部、背部。噠、噔、痛。

他從碼頭走到阿黛麗的房子,又從阿黛麗的房子走到阿金堡,走進審問部,然後爬樓梯。一路跛行,沒人扶助。每一步都是煎熬,每一步都苦著臉,渾身大汗地咕噥咒駡。但我他媽必須堅持。

“你這傢伙總愛逞強,是不?”維塔瑞低聲說。

“為什麼不呢?”他反擊,“放心,這很可能是你最後一次見到我。”

“那你幹嗎回來?幹嗎不逃跑?”

格洛塔嗤之以鼻:“假使你還沒注意到,我可是不太能跑。除了這個,還有好奇心作祟。”好奇審問長為何不把我留下跟其他人一同爛掉。

“好奇害死人。”

“審問長要我三更死,誰敢留我到五更?不管怎樣,我寧願站著死,”腳上突然傳來抽痛,“坐著也行。我想跟他當面做個了斷。”

“我想這是你的選擇。”

“不錯。”我的最後一個選擇。

他們來到蘇爾特的候見廳。他有些驚訝能一路走到這裡,還以為審問部裡每個戴黑面具的刑訊官見到他都會撲上來,每個穿黑衣服的審問官都會指點著他尖叫。我回來了。沉重的桌椅,沉重的大門兩邊兩名高大刑訊官。一切照舊。

“我是——”

“您是格洛塔主審官。”審問長的私人秘書尊敬地低頭,“您可以進去,審問長閣下在等您。”亮光從審問長辦公室流瀉到狹小的候見廳。

“我在這等。”維塔瑞滑進一把椅子,大咧咧地把一隻濕靴子甩到另一隻靴子上。

“不用久等。”算是遺言嗎?格洛塔朝大門蹣跚而去時心裡暗罵,該想些更值得紀念的句子。他在門口頓了頓,深吸一口氣,這才繼續跛行前進。

依然是那個通風的圓形大房間,依然是那些黑色傢俱,明亮的牆上依然掛著陰暗畫像,巨大的窗戶依然面朝大學和鍛造者大廈。桌下沒有殺手,門後沒有士兵。只有蘇爾特坐在桌邊,手拿鋼筆,沉著鎮定地在面前鋪開的幾張紙上書寫。

“格洛塔主審官!”蘇爾特抬頭,優雅地起身穿過拋光地板朝他走來,白大衣身後飄飛,“很高興你回來!”審問長的表情明白無誤是嘉許讚揚,格洛塔不禁皺眉,這完全出乎意料。

蘇爾特伸出手,職位戒指閃著紫光。格洛塔苦著臉,緩緩彎腰親吻:“卑職全心全意遵從您,審問長閣下。”說完他費力地直起身。沒人在背後給我一刀?蘇爾特滿臉堆笑地走向櫥櫃。

“坐,請坐!你可以自便嘛!”

從何時開始?格洛塔呻吟著坐進椅子,特意看了看上頭有沒毒針。審問長打開櫥櫃擺弄。取出一把裝填好的弩,照我咽喉一箭?審問長取出兩個杯子。“我必須祝賀你,”他回頭說。

格洛塔眨眨眼,“什麼?”

“祝賀你。幹得漂亮!”蘇爾特咧嘴笑著優雅地將杯子放到圓桌上,輕輕打開瓶塞。我該說什麼?說什麼?

“審問長閣下……達戈斯卡……我必須坦率承認,我離開時那座城市危在旦夕。它很快就會——”

“它當然會淪陷,”蘇爾特戴白手套的手瀟灑地一揮,“沒有半點生路。我至多不過指望你讓古爾庫人付出代價!但瞧瞧你幹的好事,呃,格洛塔?你幹的好事!”

“您是說……您是……滿意嘍?”他完全糊塗了。

“滿意極了!我親自出馬也不會更漂亮!總督的無能及總督之子裡通外國,顯示出政府機關在危機關頭處置無方;埃澤的陰謀暴露了商人階層心懷鬼胎,揭示了他們的無常與墮落!香料公會已落得布商公會的下場,貿易權收歸於我們,兩大商會被徹底掃進歷史的臭水溝,商人的權勢遭到粉碎!在聯合王國最不可調和的敵人面前,只有審問部能沉著應對!你真該瞧瞧我把供狀拿到議會時莫拉維大法官的表情!”蘇爾特倒滿格洛塔的玻璃杯。

“樂意之至,審問長閣下,”他呢喃著呷了口酒。照舊是好酒。

“然後他在內閣裡,當著國王的面興風作浪,沖每個人大叫大嚷,說等古爾庫人進攻,你絕對堅持不過一星期!”審問長笑得唾沫橫飛,“我真希望你在場。我當時說,我相信你會證明他的謬誤,我相信。”難得你對我有信心。

蘇爾特戴白手套的手一拍桌:“兩個月,格洛塔!你守了兩個月!你每守一日,莫拉維就越像傻瓜,而我越像英雄……嗯,是我們,”他糾正自己,“我們越像英雄。我天天笑得合不攏嘴!而那些傢伙的椅子哪,每天都從莫拉維的方向朝我挪!上周投票增加審問部的許可權,結果九對三,九對三!下周會更懸殊!天哪,你怎麼做到的?”他用期待的眼神盯著格洛塔。

我賣身給布商公會幕後的銀行,換來黑錢賄賂全世界最不可信任的傭兵,然後謀殺了打著和談旗幟前來、手無寸鐵的大使,還嚴刑拷問一位侍女,並最終將她燒死。噢,對了,我放走了叛變陰謀的罪魁禍首,並視之為高尚。我怎麼做到的?“勤奮。”他喃喃道。

蘇爾特眼神閃爍,格洛塔沒錯過。一絲不耐?一絲懷疑?但轉瞬即逝。“勤奮,當然了,”他抬起玻璃杯,“美德之第二,僅次於無情。我喜歡你的做事方式,格洛塔,我一直這麼說。”

是嗎?格洛塔謙卑地低頭。

“維塔瑞的報告裡滿是欽佩,我尤其欣賞你處理古爾庫大使的手段,那一定能抹去傲慢的豬玀皇帝臉上的笑容,即便為時不長。”所以她的確沒失信?有意思。“啊,最近真可謂一帆風順,除了該死的農民搗亂,當然還有安格蘭。可惜了蘭迪薩。”

“蘭迪薩?”格洛塔問。

說起這個,蘇爾特有些不快:“你還沒聽說?這是莫拉維大法官又一個絕妙點子,讓王太子去北方帶兵,快速積累人氣,只需遠離戰場,輕輕鬆松收穫榮譽。說實話,這點子本身不錯,壞就壞在居然把王子送入虎口,全軍覆滅。”

“全軍覆滅?”

“死了幾千人,大多是貴族送來的低劣雜兵,沒什麼價值。奧斯騰霍姆仍在我軍之手,而此次出擊並非我的主意,所以總體損失不大。說實話,對你我而言,這說不定是好事。蘭迪薩讓人難以忍受,我不止一次幫他擦屁股,該死的白癡,從不懂得勒緊褲襠。雷諾特不一樣,清醒,理智,還他媽聽話。雷諾特是更好的人選,當然,這回不能再讓他莫名其妙上戰場送死。”蘇爾特又吮一口酒,滿足地在嘴裡漱。

格洛塔清清喉嚨。趁他心情好……“我有事稟報,審問長閣下,關於我們在城裡抓到的古爾庫間諜。她是……”怎麼說才不像得了失心瘋?

蘇爾特又出乎他意料。“我知道,她是個食死徒。”你知道?連這也知道?審問長靠在椅子上搖頭,“食人肉,顯然是一種在野蠻的南方流傳甚廣的迷信邪教。你不用擔心,有人跟我報告、探討過了。”

“誰呢?”

審問長臉上閃過一絲滑膩的笑容:“你一定累了,那邊天氣很傷人,冬天也是又熱灰塵又大。去休息吧,這是你應得的,有事我會找你。”蘇爾特提筆繼續在紙上書寫,格洛塔別無他法,只能滿腹狐疑地朝大門跛行而去。

“看來你還活著。”回到候見廳時維塔瑞說。

嗯,照舊像是活著。“蘇爾特……很滿意。”他仍然不敢相信。聽起來太奇怪。

“見鬼,他當然滿意,我那些美言可不是白搭。”

“哈,”格洛塔皺眉,“我似乎欠你一個道歉。”

“留著吧,屁用沒有。下次記得信任我。”

“很公平。”他承認,一邊斜眼看她。但你一定是開玩笑。

屋裡被上好的傢俱塞滿,單起居室就擺了許多裝飾華麗的布面椅、一張古董樣式的桌子和一個嶄新櫥櫃,一張聯合王國眾貴族向哈樂德大王致敬的巨幅畫佔據整整一面牆,厚實的坎忒地毯鋪在地上,顯得有些鋪張。熊熊爐火在壁爐中燃燒——壁爐兩旁有兩個古董花瓶——帶來親切暖意。適當的激勵足以在一天之內催發大逆轉。

“好,”格洛塔環視房間,“態度不錯。”

“是,”法洛低聲答應,深深鞠躬,雙手幾乎揉碎了帽子,“是,您說的是,主審官大人,小人盡力而為。大部分傢俱小人已……賣掉了,所以換了新的,最好的。屋子也裝修過。大人您覺得……成嗎?”

“我先瞧瞧。你以為呢?”

阿黛麗皺眉瞪著法洛。“湊合吧。”

“明白,”放債人緊張地說,瞟了弗羅斯特一眼,又低頭看靴子,“明白!請接受小人最誠摯的歉意!小人不懂事,真的,完全不懂事。主審官大人,小人有眼無珠,小人再也不敢……不敢了。”

“你不該沖我道歉,是不?”

“是,是,明白,”他緩緩轉向阿黛麗,“小姐,請接受小人最誠摯的歉意。”

阿黛麗怒視他,噘起嘴唇,什麼也沒說。

“或許你該求她,”格洛塔建議,“跪下來求她。或許這才合適。”

法洛“撲通”一聲跪下,絞著雙手。“小姐,請——”

“再低點。”格洛塔命令。

“明白,”他匍匐在地低聲說,“請接受小人最誠摯、最謙卑的歉意,小人發自內心地懇——”他剛摸到她裙邊,她陡然後退,照他面門飛起一腳。

“啊!”放債人尖叫著滾開,黑血從鼻孔湧出,染紅了新地毯。格洛塔皺起眉。出乎意料的狠。

“去你媽的!”第二腳踢在嘴上,放債人猛一歪頭,血點飛濺牆壁。阿黛麗的第三腳陷進他肚子,仿佛要把他折成兩段。

“狗娘養的雜種,”她大叫,“狗娘養的……”她一腳又一腳地踢,法洛顫抖悶哼呻吟著縮成一團。弗羅斯特從牆邊踏前一步,格洛塔豎起手指制止。

“不必,”他低聲吩咐,“她有分寸。”

她終於慢下來,格洛塔聽見她呼哧喘氣,接著她一腳踢他肋下,再一腳踢碎了他鼻樑。她可以考慮朝刑訊官的方向發展。她嘴巴一卷,低頭照他臉上吐唾沫,然後虛弱地補上一腳,這才踉蹌後退靠到拋光木櫥櫃上,彎腰大口喘息。

“開心了?”格洛塔問。

她透過糾結髮絲抬眼看他:“沒有。”

“還不夠?”

她低頭看著地上奄奄一息的法洛,眉頭一皺,上前照胸口又一記飛腿,然後晃著身子走開,擦擦流出的鼻涕,抬手一掃頭髮:“這下差不多。”

“很好。滾,”格洛塔嘶叫,“快滾,蛆蟲!”

“是,”法洛血肉模糊的嘴唇念叨著,朝門爬去,弗羅斯特在旁監視,“是!大老爺!您大人不記小人過!”前門砰然關閉。

阿黛麗沉重地坐進椅子,手肘靠著膝蓋,手掌捧著前額。格洛塔發現她的手微微發抖。我早知道,傷害一個人總是很辛苦,尤其對不常幹這事的人。“別太在意,”他安慰,“是他的報應。”

她抬起頭,恨恨地看著他:“不,報應還不夠。”

她真是不循常理。“繼續整他?”

她咽咽口水,緩緩坐回去:“算了算了。”

“聽你的。”有權有勢就是好。“要不先換衣服?”

她低頭一看。“噢,”法洛濺出的血點灑滿她膝下的裙子,“我沒有——”

“樓上有間屋子都是新衣服,我吩咐過。接下來我會物色一些可靠的傭人。”

“我不需要。”

“不,你需要,我再也不想聽見你一個人待在家。”

她無助地聳肩:“我付不起工資。”

“不必擔心,包在我身上。”準確地說,是沾了凡特與伯克銀行的光。“你什麼都不必擔心。我答應你哥哥照顧你,我會負起責任。從前的事我非常抱歉,我在南方……有很緊急的任務。對了,你有他消息嗎?”

阿黛麗猛地抬頭,嘴唇微張:“你還不知道?”

“知道什麼?”

她吞吞口水,盯著地板:“柯利姆跟蘭迪薩王子一起出征,參加了那場大家都在談論的戰役。許多人做了俘虜,後來被贖回——但他不在其列。他們認為……”她頓了頓,看著裙子上的血,“他們認為他陣亡了。”

“陣亡了?”格洛塔眼皮直跳,膝蓋發軟,上前一步倒進椅子。他雙手也顫抖起來,不得不緊緊交握。死了。每天都有人死。我不久前眼都不眨就送數千人去死。我看著屍堆聳肩。為何這次無法承受?他委實無法承受。

“陣亡了。”他輕聲重複。

她慢慢點頭,臉陷進手掌。

冰冷慰藉 Cold Comfort

威斯特在灌木叢中朝外張望,越過飄雪,看著斜坡下聯合王國軍警戒線。溪流對面,哨兵們縮著身,圍住可憐兮兮的篝火鬆散地坐成一圈,火上架著冒汽的鍋子。他們身披厚重外套,呼氣成霜,武器扔在旁邊雪地,幾乎被遺忘。威斯特感同身受。貝斯奧德可能這周來,也可能下周到,但與寒冷的搏鬥時刻都在進行。

“好了,”三樹輕聲說,“你最好自己下去。他們不見得會歡迎我和林子裡這幫夥計。”

狗子咧嘴笑道:“說不定會放箭唷。”

“那就太可恨了,”黑旋風低吼,“好容易走這麼遠。”

“等他們準備好迎接一群林子裡冒出來的北方人,你喊一聲,呃?”

“好的。”威斯特說著從腰帶裡拔出重劍遞給三樹,“這個你幫我拿著。”

“好運。”狗子說。

“好運,”黑旋風卷起嘴唇,露出野蠻的笑容,“暴怒。”

威斯特慢步走出樹林,沿平緩的斜坡走向小溪,扒來的靴子踩得雪地吱嘎響,雙手舉過頂以示友好。饒是如此,若那些哨兵直接放箭也不奇怪。他知道自己現在看上去是個危險得不能再危險的蠻子,破爛制服的殘餘用麻繩綁在身上,蓋上動物毛皮和撕下的布,外罩從死去的北方人那撿來的髒汙大衣。他骯髒的臉上,粗糙的鬍子瘋長了幾周,酸痛的雙眼水汪汪的,被饑餓和疲憊折磨得空洞無神。他看上去走投無路——他的確走投無路,他是殺害蘭迪薩王太子的兇手,是窮凶極惡的叛徒。

一名哨兵抬眼看見他,忙不迭起身,把嘶嘶作響的鍋碰進火堆,從雪地上撿起長矛。“站住!”他用不標準的北方話叫喊。其他人也都跳起來抓武器,有人笨拙地用戴手套的手擺弄弩箭。

威斯特站在原地,輕柔雪花飄落在他淩亂的發間和肩上。“別緊張,”他用通用語喊,“自己人。”

他們打量他片刻。“走著瞧!”有人喊道,“過河來,別太快!”

他吱嘎吱嘎走下斜坡,“嘩啦”一聲踩進水裡。冰水直浸到大腿,他咬緊牙關,費力地向對岸走。四名哨兵緊張地舉著武器,在他面前圍成半圈。

“看住他!”

“可能是陷阱!”

“這不是陷阱。”威斯特緩緩地說,盯著咄咄逼人的武器,努力保持冷靜。保持冷靜是頭等大事。“我是自己人。”

“你他媽哪部分的?”

“我隸屬蘭迪薩王子所部。”

“蘭迪薩的人?走來的?”

威斯特點頭:“走來的。”哨兵們放鬆下來,矛尖晃了晃,往上抬。他們差不多信了,畢竟他通用語說得流暢自如,模樣又著實像在鄉間跋涉了上百里格。“好吧,你是?”端弩的問。

“威斯特上校。”他顫聲低語,儘管說的是真話,卻自覺像個騙子。他和剛來安格蘭時已判若兩人。

哨兵們交換了個擔憂的眼神。“我以為他死了。”有個握長矛的低聲說。

“他還活著,夥計,”威斯特說,“還活著。”

伯爾元帥在桌前聚精會神地工作,桌上堆滿折皺的地圖。威斯特掀簾而入,就著營帳燈光,發現統禦全軍的擔子給老元帥的身體造成了極大負擔。他看上去年老體衰,面色蒼白,瘋長的鬚髮交纏,體重則掉得厲害,皺巴巴的制服空蕩蕩地掛在身上。但他的精神一如既往地矍鑠。

“威斯特上校,你回來了!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他緊緊攥住威斯特的手,“太棒了,我很高興你還活著!太棒了!不瞞你說,我十分想念你冷靜的頭腦。”他探究地盯著威斯特的雙眼,“不過,你看起來很疲憊,我的朋友。”

無須否認。威斯特知道自己雖不算阿金堡最帥氣的小夥,但絕對稱得上面容誠實、友善、不討人嫌,而在他洗了幾星期來頭一次澡,穿上借來的制服,終於刮胡理髮之後,幾乎認不出鏡中人。他“脫胎換骨”了,變得形銷骨立,氣色仿佛被吸幹,顴骨突出,稀疏的頭髮和眉毛成了鐵灰色,消瘦的下頜就像狼,蒼白臉頰、尖鼻樑和眼角則爬滿深深的皺紋。他眼睛的變化最大,變得狹窄、饑渴,泛著冷灰色,仿佛嚴寒侵入頭骨,溫暖也驅散不去。他試著回憶從前,去微笑,去大笑,去嘗試那些習慣的表情,但在這張石牆般的臉上,一切都顯得滑稽。鏡子裡那個冷硬的男人久久注視著他。

“太難了,長官。”

伯爾點頭:“是啊,是啊,在一年最苦的時候來一場艱難跋涉。幸好我把那群北方人留給你,呃,是不是?”

“是的,長官,他們有膽有識,不止一次救了我的命。”他瞥瞥派克,後者和他保持適當距離,藏在陰影中。“我們的命。”

伯爾看了眼罪犯燒融的面孔:“這位是?”

“這是派克,長官,斯塔薩徵兵團的軍士,在戰鬥中和自己的連走散了。”威斯特說起謊來出乎意料地輕鬆,“他帶著一個女孩,我想是輜重隊某個廚子的女兒。他跟我一路北上,幫了很大忙,長官,他很能吃苦,沒他我回不來。”

“很好!”伯爾說著走向罪犯,握住對方的手,“好樣的。你的團不在了,派克,我很遺憾地告知你,你的隊友活下來的屈指可數!但在我的指揮部,可靠的人總有用武之地,尤其是能吃苦的人。”他長歎一聲,“我手下這樣的人真是太少了,希望你能留下。”

罪犯吞口口水:“當然,元帥大人,這是我的榮幸。”

“蘭迪薩王子呢?”伯爾元帥吞吞吐吐地問。

威斯特深呼吸一次,看著地面。“蘭迪薩王子……”他聲音漸弱,緩緩搖頭,“敵騎出其不意偷襲指揮部,一切發生得太快……後來我找了他,但……”

“明白了……好吧,好吧……他不是指揮的料,但我能如何?我管得了這支該死的軍隊卻管不了他!”他的手慈愛地搭在威斯特肩上,“無須自責,你已盡力而為。”

威斯特不敢抬頭,若伯爾知道野外發生的實情,會怎麼說呢?他不得而知。“還有倖存者嗎?”

“少之又少,就一小撮,真可惜。”伯爾打個嗝,苦著臉揉肚子,“抱歉,該死的消化不良一直不消停。這兒的食物……噢。”他又打個嗝。

“請原諒,長官,不知現在形勢如何?”

“直截了當,呃,威斯特?我就喜歡你這性格。說正事吧。唉,實話實說,我一收到你的信,就打算回師南下增援奧斯騰姆,但天公不作美,根本沒法行軍,而且到處都是北方人!貝斯奧德或許帶主力去了卡曼納河,但留下的人手也足以製造天大的麻煩。他們不斷襲擊我軍補給線,幾次發生無意義的流血衝突,還有一次混亂的夜襲,差點引發克洛伊的師全員恐慌。”

保德爾和克洛伊,不愉快的記憶湧回威斯特腦海,他甚至開始懷念艱苦跋涉時單純的肉體痛苦。“兩位將軍如何?”

伯爾抬起濃眉下的眼睛:“你信不信,他們比之前更糟了?甚至不能共處一室,否則就要鬧。我不得不讓他們隔天來向我彙報,省得指揮部雞犬不寧,簡直滑天下之大稽!”他背著手拉下臉在帳篷裡大步轉了幾圈。“但和該死的天氣比,這都不算什麼。不斷有士兵倒下,凍傷、發燒、壞血病,病號帳篷人滿為患,被冬天帶走的是被敵人帶走的二十倍,還能動的也沒什麼戰鬥力。至於偵察,哈!別提了!”他怒衝衝地一拍桌上地圖。“這些地形圖完全是想像,百無一用,而我們沒有像樣的探子。天天下霧飄雪,營地這頭看不到那頭!實話實說,威斯特,對貝斯奧德大部隊的去向,我們沒有一丁點概念——”

“他就在南面,長官,離我們大概兩天行程。”

伯爾揚起眉毛。“真的?”

“真的。三樹和他的北方人一路緊盯敵人,甚至出其不意打掉了幾個斥候。”

“出其不意,像對付我倆那樣,呃,威斯特?在路中間拉條繩子?”他自顧笑了,“你說兩天行程?這消息太有用,太有用了!”伯爾打個激靈,一手捂著肚子回到桌前,拿起尺子測量距離。“兩天行程,那他該在這附近。你確定?”

“確定,元帥大人。”

“如果他是向杜別克要塞進軍,會靠近保德爾將軍的駐地。或許不等他包抄我們,我們就能跟他打一仗,說不定來個出其不意。好樣的,威斯特,好樣的!”他推開尺子,“現在,你去休息下。”

“我更想直接回崗位,長官——”

“我知道,我會起用你,但你至少先休息一兩天,太陽又不是升不起來。你剛經歷那麼艱苦的日子。”

威斯特吞口口水,突然覺得疲憊不堪。“好的。我要寫封信……給我妹妹。”說這話的感覺好奇怪,他好幾星期沒想到她了,“我得讓她知道,我還……活著。”

“好主意,上校,需要你時,我會派人叫你。”伯爾轉身再次埋首檔堆中。

“我會銘記於心。”威斯特掀簾回到寒冷的帳外,派克低聲在他耳邊說。

“沒什麼,流放地的人不會關心你倆。你現在只是派克軍士,過去的錯都忘了吧。”

“我會銘記于心,上校,我是你的人了,無論發生什麼,我都是你的人!”威斯特點點頭,皺眉穿過雪地。戰爭,貌似殺人無數,卻也能讓個別人破繭重生。

威斯特在帳門前停下,帳內的輕笑一如從前,十分親切。這聲音本該讓他感到安全、溫暖、融洽,但卻沒有,他反而心神不寧,甚至害怕起來。他們無疑能看穿真相,無疑會指著他尖叫:“兇手!叛徒!惡棍!”他朝寒冷的營地轉身,雪花輕柔飄落,白茫茫的大地上,近處的帳篷還是黑色,稍遠就成了灰色,再遠的猶如飄渺的幽靈,最遠處只見隱約的輪廓掩在風裹挾的小雪片中。一切巋然不動,寂靜無聲。他深吸一口氣,轉身掀開帳門。

三名軍官圍坐在不大結實的折疊桌旁,湊近一隻灼熱的火爐取暖。加蘭霍的鬍子已長得像個鏟子。卡斯帕用紅圍巾包住腦袋。布林特裹著件黑色大衣,正在出牌。

“見鬼,放下簾子,外面很冷——”加蘭霍下巴掉到了地上,“不!不可能!威斯特上校!”

布林特一躍而起,活像屁股被咬了一口。“我靠!”

“我就說嘛!”卡斯帕大喊著摔牌,發瘋似的咧嘴大笑,“我說他會回來!”

他們圍著他,拍他的背,捏他的手,將他拽進帳篷。沒有鐐銬加身,沒有拔劍相向,沒有叛國指控。加蘭霍安排他坐上最好的椅子——唯一一把不像要馬上散架的椅子——卡斯帕朝一支玻璃杯吹口氣,用手指蹭乾淨,布林特則“砰”一聲起開酒瓶木塞。

“你幾時到的?”

“你怎麼到的?”

“蘭迪薩和你一起嗎?”

“你參戰了嗎?”

“行了!”加蘭霍說,“讓他喘口氣!”

威斯特沖他擺擺手:“我今早剛到,若非趕赴一場與澡盆、剃刀的重要約會,還蒙伯爾元帥召見,就直接來找你們了。我曾和蘭迪薩一起,也參戰了,之後徒步穿越荒原來這裡,多虧五個北方人、一個女孩和一個毀容的人幫忙。”他拿起杯子一飲而盡,打個激靈,舔舔牙,感受著胃裡溫暖酣暢,開始慶倖自己進來了。“多倒點。”他遞出空杯子。

“徒步穿越荒原,”布林特輕聲說,邊倒酒邊搖頭,“和五個北方人,還有個女孩?”

“沒錯。”威斯特皺眉。不知凱茜在幹嗎?不知她需不需要他……蠢貨,她能照顧自己。“看來你把我的信送到了,中尉?”他問加蘭霍。

“大冷天的星夜兼程,”大個子咧嘴一笑,“終究送到了。”

“他是上尉啦。”卡斯帕往椅子上一靠。

“真的?”

加蘭霍謙虛地聳肩。“是的,多虧你。我帶信回來,元帥大人就讓我進了他的參謀團。”

“不過‘加蘭霍上尉’還會抽空來和我們這些小人物打發時間,真是開恩。”布林特舔舔指尖,開始給大家發牌。

“恐怕我沒有賭金。”威斯特低聲說。

卡斯帕咧嘴笑道:“別擔心,上校,我們早不玩錢了。沒有路瑟來抽水,玩錢都不刺激。”

“他沒現身?”

“他們十萬火急地把他拽下船,說霍夫找他,之後再沒消息。”

“朝中有人哦。”布林特酸溜溜地說,“說不定他在阿杜瓦做些輕鬆活計,順便勾搭美女,我們卻要待在這凍掉屁股的地方。”

“公平地說,”加蘭霍插話,“我們在的時候,他也能勾搭美女。”

威斯特皺眉。這的的確確是個不幸的事實。

卡斯帕從桌上抓起自己的牌:“總之,我們只賭個榮譽。”

“雖然這裡沒什麼榮譽。”布林特又酸一句,另兩人忍俊不禁,卡斯帕把酒噴到了鬍子上。威斯特揚起眉。顯然他們都喝多了,可他巴不得跟他們一樣。他又灌下一杯,伸手拿瓶子。

“我坦白一件事。”加蘭霍用手指笨拙地理牌,“我高興死了,不用向你妹妹報告你的消息。我這幾周都睡不好,翻來覆去想怎麼說,到現在也沒個主意。”

“你腦子裡就沒有過主意。”布林特道,大家又笑起來,連威斯特都忍不住笑了,雖然轉瞬即逝。

“仗打得怎樣?”加蘭霍問。

威斯特盯著酒杯發了很長一陣呆。“糟透了。北方人給蘭迪薩下套,他正中人家下懷,派騎兵去白白送死。然後突然起霧了,伸手不見五指,我們還沒搞清狀況,敵人騎兵就沖來了。我頭上挨了一下,醒來時人躺在泥裡,有個北方人趕來殺我,舉著這個。”他從腰帶裡抽出重劍,放在桌上。

三名軍官震驚地盯著它。“我的天。”卡斯帕嘀咕。

布林特雙眼大睜:“你怎麼打贏他的?”

“不是我,是我說的那女孩……”

“怎樣?”

“她用錘子敲爛他腦袋,救了我。”

“我的天。”卡斯帕咕噥。

“呦,”布林特重重靠回椅子,“聽起來是個女中豪傑!”

威斯特皺眉盯著手裡玻璃杯。“可以這麼說。”他想起凱茜睡在身旁,吐息吹在臉上。“女中豪傑,真可以這麼說。”他幹了杯中酒,將北方人的重劍插回腰帶。

“你要走?”布林特問。

“我還有事要做。”

加蘭霍起身:“謝謝您,上校,謝謝您讓我送信。看來您是對的,我參戰也於事無補。”

“是啊,”威斯特深吸一口氣,吐出來,“任誰都於事無補。”

夜晚靜謐清冷,威斯特一步一滑踩在半凍泥地上。到處是篝火,人們圍坐在火旁的黑暗中,裹著能找到的全部衣服瑟瑟發抖,呵氣成霜,皺緊的臉龐被搖曳的黃色火光點亮。大營旁的斜坡上,有堆火更亮一些,威斯特邁著醉醺醺的腳步朝那走。兩個黑色人影坐在火堆旁,他走近才辨清。

黑旋風抽著煙斗,大咧的嘴吐出查加煙圈,一隻開過的瓶子放在盤腿中間,還有幾隻散落在周圍雪地。右邊火光照不到的地方,另有一人在用北方話唱歌,聲音低沉渾厚,但荒腔走板。“他劈開敵人深入骨——頭。不對,深入骨——髓。深入……等等。”

“你們還好吧?”威斯特在劈啪作響的火堆上烤著戴手套的手。

三樹咧嘴沖他開懷一笑,身子前後微微晃悠,威斯特覺得這可能是他頭一回見老戰士笑。老漢伸拇指朝山下指指,“大巴去撒尿了,還哼著歌兒。我爛醉如泥。”說著他緩緩向後倒下,伸開四肢躺在雪地上。“我還抽了煙。我濕透啦,濕得像該死的卡裡娜河。我們到底在哪兒啊,黑旋風?”

黑旋風眯眼瞅瞅火堆對面,嘴巴大張,好像遠方有什麼東西。“誰管他奶奶的在哪片荒山野嶺。”他揮舞煙斗,咯咯發笑,握住三樹的靴子不斷搖晃。“有啥關係?來一口,暴怒?”他把煙斗塞給威斯特。

“好啊。”他吸了一口,把嗆人的煙霧吸進肺,再朝結霜的空中噴出一股棕色的煙,然後又吸一口。

“給我給我。”三樹坐起身,抓過煙斗。

黑暗中又響起大巴隆隆的大嗓門,完全不在調上。“他舞動斧子,仿佛……啥?他舞動斧子,仿佛……狗日的,不對,等等……”

“凱茜哪兒去了?”威斯特問。

黑旋風不懷好意地瞟了他一眼,“哦,就在附近。”他朝高處的幾個帳篷一揮手,“就那邊,八九不離十。”

“就那邊,”三樹附和著輕笑,“就那邊。”

“他就是……血……九九九指!”樹林裡響起水聲。

威斯特循著腳印走向坡上帳篷,兩口煙生效了,他腦袋輕飄飄,邁步輕巧,鼻子也不冷了,倒麻得舒服。聽到女人的輕笑,他也咧嘴笑著又朝帳篷走了幾步,踩得雪地吱嘎響。溫暖的光從一個帳篷狹窄的裂縫中透出,女人的笑聲更大。

“噢……噢……噢……”

威斯特皺眉,這不像笑聲。他走近一些,儘量安靜。恍惚中又有一個聲音,野獸般斷斷續續的咆哮。他走得更近,彎腰從裂縫往裡看,大氣不出一口。

“噢……噢……噢……”

他看到女人赤裸的脊背上下蠕動,後背很瘦,能看到皮膚下肌腱和脊柱的運動。他湊得更近,看到了她的頭髮,蓬鬆棕發亂成一團。凱茜。兩條肌肉發達的腿從她身下伸向威斯特,其中一條幾乎快碰到他,上面的腳趾還在動。

“噢……噢……噢……”

一隻手扶在她腋下,另一隻手勾住她膝蓋。一聲低吼後,這對情侶——若能稱為情侶——敏捷地滾了一圈,變成凱茜在下。威斯特大張著嘴,緊盯男人的側臉。他不會認錯那尖銳多胡楂的下頜。狗子。他屁股朝天,沖威斯特前後運動。凱茜邊配合他,邊用一隻手揉捏他半邊多毛的屁股。

“噢……噢……噢……!”

威斯特捂住嘴,雙眼鼓起,腦子裡半是恐慌,另一半卻奇特地興奮起來。他又想繼續看又想逃,最後下意識選擇了後者。他退了一步,結果腳跟踩到釘帳篷的樁子,悶哼一聲摔倒在地。

“搞什麼鬼?”他聽到帳篷裡的人叫喊,慌忙爬起來,轉身在暗夜的雪地裡狂奔。身後帳簾掀起,“哪個臭不要臉?”狗子在斜坡上用北方話吼道,“黑旋風嗎?狗日的別讓我逮到!”

高山 The High Places

“破碎山脈,”長腳兄弟喘著氣說,語氣充滿敬畏,“真是太漂亮、太壯觀了。”

“這話等爬過去再說也不遲。”羅根咕噥。

傑賽爾深表同意。日復一日,腳下土地發生了變化,鬆軟的草原變成輕柔起伏的平原,平原又變成點綴著裸岩和發育不良的矮樹叢的丘陵。淡灰色山峰總是籠罩遠方,每天早晨都不斷變大、輪廓逐漸清晰,直到仿佛刺透周圍雲霧。

現在他們來到山峰陰影下,之前行走的佈滿樹叢和蜿蜒溪流的長山谷終結於迷宮般的破牆前,牆後地勢陡升,一系列崎嶇山陵後是真正的山脈——兀然聳立的參差山崖,驕傲而壯麗,頂峰有一抹白雪,正好符合孩童對雪山的想像。

巴亞茲的綠眼睛冷冷掃視這片廢墟:“這曾是一座堅固要塞,標誌著帝國的西界,直到拓荒者越過隘口,在山那邊的谷地定居。”現在這裡不過是蜇人的野草與荊棘的樂園。魔法師爬下馬車,蹲在地上舒展背和腳,一直苦著臉。他看起來依然老態龍鍾、滿臉病容,但自離開阿庫斯,氣色恢復了不少,肉也長回來不少。“此後就歇不了啦,”他歎道,“貨車和馬一路幫助很大,可惜上不了山。”

傑賽爾眼見山路七彎八拐,蔓生野草和陡立岩石間的這條模糊小徑消失在高高的山脊上。“路似乎很遠。”

巴亞茲嗤之以鼻:“這不過是頭一段,之後還要走好些天。我們至少要在山裡待一星期,我的孩子,如果一切順利。”傑賽爾不敢問如果一切不順利會怎樣。“路很長、很陡,必須輕裝上陣。帶上水和剩下的食物,以及暖和衣服,山峰上冷得刺骨。”

“初春或許不是翻山的好時機。”長腳低聲評論。

巴亞茲銳利地瞥了他一眼:“常言道,船到橋頭自然直!你莫非想等到夏天?”長腳明智地學傑賽爾的樣,不再搭腔。“隘口有山峰作遮蔽,不必太擔心。當然,繩子不能少,在舊時代,這條路雖窄,但路況不錯,可惜那是很久以前。也許有的地方被衝垮了,或者掉進深谷中,誰說得准呢?也許要進行艱難的攀登。”

“我簡直不能等了。”傑賽爾咕噥。

“還要帶上這個。”魔法師打開一個幾乎空了的草料袋,用瘦骨嶙峋的雙手推開剩餘的稻草,從鍛造者大廈取來的匣子就躺在下面——枯黃乾草中的黝黑事物。

“誰有幸抬這破玩意兒?”羅根揚眉道,“要不抽籤?如何?”沒人搭腔,北方人哼哼著伸手拽出匣子,匣子邊沿和木頭摩擦吱嘎作響。“只能是我唄。”他費力地將這沉重家什裹進毯子,脖子青筋暴突。

傑賽爾沒有幸災樂禍,因為這讓他想起鍛造者大廈令人窒息的廳堂,想起巴亞茲關於魔法、惡魔和異界的黑暗故事,想起這趟旅行他並不清楚、卻決不會喜歡的神秘目的。慶倖的是,羅根很快把那東西打成包裹,好歹眼不見心不煩。

他們各分到不少行李。傑賽爾當然得帶上長劍短劍,他把它們別在腰際,他還得帶上衣服——那些沒有髒、破、臭到家的衣服,外加他扯得稀爛、只剩一條袖管的外套。他還帶上一件備用襯衫、一卷繩子和大家的半數存糧——他幾乎要覺得後者太輕了,只是半盒餅乾、半袋燕麥片和一捆除了魁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鹹魚。他用兩張毯子裹好行李,皮帶紮緊,腰上掛個裝滿的水壺,做好出發準備。至少能做的都做了。

傑賽爾給坐騎卸鞍時,魁也解開拉貨車的馬。這些馬把他們一路從加基斯馱來,就這樣扔在荒野中似乎不太公平。傑賽爾覺得這趟旅行仿佛持續了多年,他和剛開始幾乎換了一個人。想到從前的傲慢、無知和自私,他不禁哆嗦。

“去!”他大叫,坐騎卻悲傷地看著他,沒有動,過了一會兒,它低頭啃起他腳邊野草。他憐愛地摸摸馬背。“好啦,常言道,船到橋頭自然直。”

“或許不直。”菲洛咕噥著抽劍。

“你幹——”

曲刃劍幾乎斬斷傑賽爾坐騎的脖子,溫暖潮濕的血點飛濺在他震驚的臉上。馬的前腿頹然滑出,整個身子倒向旁邊,鮮血浸透草地。

菲洛提起一隻馬蹄,短促有力的幾刀便切下馬腿。她見傑賽爾目瞪口呆,皺眉叫道:“肉留給鳥是浪費,雖然存不了多久,但至少今晚我們能飽餐一頓。拿袋子來。”

羅根將一個空草料袋扔給她,聳聳肩:“出門在外,你不能對任何東西產生感情,傑賽爾。”

登山時沒人說話,大家都彎腰緩步前行,全神貫注於腳下的羊腸小路。山路上升又迴旋,上升又迴旋,很快傑賽爾便雙腿酸麻,肩膀酸痛,滿頭大汗。當初他抱怨繞阿金堡的長跑訓練時,威斯特常鼓勵他“一步一步來”。一步一步來,朋友說得對。左腳,右腳,左腳,右腳,這就上山了。

他把魔咒念了一遍又一遍,許久才停下來觀察。難以置信!居然在短時間內登上這麼高。他看見廢棄要塞的地基成了隘口腳下青草掩映的灰色輪廓,後面一條帶車轍的小路穿過起伏丘陵,通往阿庫斯。此情此景,令傑賽爾不禁打個激靈,轉身繼續登山。還是別去想怎麼來的。

羅根步履艱難地走在陡峭山路上,舊靴子踩得碎石和泥土吱嘎作響,肩上包裹裡那個沉重的金屬匣似乎隨著每一步越來越沉,用毯子裹著仍像一袋釘子陷進皮肉。但羅根並沒太在意它,他直盯著前面菲洛的屁股,骯髒的帆布褲下纖細的肌腱不斷伸縮。

奇怪的感覺。跟她上床前,他從未往這方面琢磨,只擔心她溜走,或射他一箭,再或捅死其他同伴。他關注她緊皺的眉,以至沒留意她的臉;他關注她雙手的動作,以至沒留意她其他部位。

現在他卻想不了其他任何事。

她的一舉一動如此迷人,仿佛隨時能捕捉他的目光,無論是她的坐姿、走姿、吃飯的樣子、喝水的神態、說話的方式——罵的髒話——還是她早上穿鞋晚上脫鞋,概不例外。更有甚者,只消用眼角瞥她,幻想她的裸體,他那話兒就半硬了。這相當丟臉。

“你在看什麼?”羅根停下來抬頭望太陽,菲洛在上面皺眉瞪他。他聳聳包裹,揉了揉酸痛的肩膀,擦掉滿頭汗水。他可以隨口編個謊話,可以說自己在看雄偉山峰、在看眼前山路、在看她的包有沒放好。但有何意義?他們彼此心知肚明,而此時其他人離得遠聽不清。

“我在看你的屁股,”他聳肩,“對不起,你的屁股很迷人。看一看沒什麼,對吧?”

她憤怒地張嘴,但他低頭用拇指勾住包裹皮帶,搶在她說話前從她身邊擠過。走出十來步,他回頭一看,只見她仍站在原地,雙手叉腰皺眉瞪他。他咧嘴笑了。

“你又在看什麼?”他問。

寒冷清冽的早晨,他們停在懸於深谷上的岩架喝水休息。儘管岩架邊裸岩上長出結滿紅色漿果的樹,但透過它們,傑賽爾還是能看見狹窄的穀底喧囂翻騰的白浪。山谷對面極為陡峭,整片整片幾乎垂直的灰色懸崖一直連通頭頂高處的危岩山峰,黑色的鳥在山峰上抱團撲騰,白雲連接著蒼天。雖然令人不安,他也不得不承認這是美景。

“好美。”傑賽爾輕聲說,一邊注意不靠近岩架邊。

羅根點頭:“讓我想家。我小時候常一連幾星期爬山,就為證明自己。”他就著水壺喝了口水,遞給傑賽爾,眯眼看著黑暗山峰,“贏的卻總是它們。不管人類的國度興起衰落,它們永遠在那裡俯瞰眾生。我們全都入土以後,它們也巋然不動。它們俯瞰著我的家鄉,”他長時間清喉嚨,朝岩架外吐出一口老痰,“也俯瞰著此地的無底深淵。”

傑賽爾也喝了口水:“這事辦完後,你回北方?”

“也許吧。我還有些恩怨,極深的恩怨。”北方人聳肩,“不過也許放下對大家都好,我想他們一定以為我死了,松了一口氣。”

“你沒什麼留戀?”

羅根打個激靈:“除了血債。我的家很久以前就毀了,家人沒了,那些沒被我害死的朋友如今也都死了。出於驕傲和愚蠢而殺戮,這便是我的全部成就。但你日子還長,呃,傑賽爾?你還有機會享受平靜幸福的人生。將來你會做什麼?”

“那個……我在想……”他清清嗓子,忽然緊張起來,仿佛對計畫的描述關係到它能否成真。“家鄉有個女孩……那個,我想,可以說她是女人。事實上,她是我朋友的妹妹……叫阿黛麗。我在想,也許我,愛上了她……”將最真實的內心傾吐給蠻子,實在古怪,此人根本無法理解聯合王國人微妙的感情生活,無法理解傑賽爾考慮的犧牲。但不知怎地,說出來讓他好受些。“我在考慮……那個……如果她也喜歡我,或許……我們可以結婚。”

“聽起來是個好計畫,”羅根咧嘴笑著點頭,“跟她結婚播種。”

傑賽爾抬起眉毛:“我不懂怎麼種地。”

北方人忍俊不禁:“不是那個播種,孩子!”他拍打傑賽爾的胳膊。“不過我給你一條建議——如果你肯聽我這種人的建議——將來挑個與殺人無關的職業。”他彎腰扛起包裹,雙手穿進皮帶。“把打打殺殺留給那些不理智的人。”他轉身繼續爬山。

傑賽爾沖自己緩緩點頭,摸摸臉上傷疤,舔舔齒間空洞。羅根說得對。他不適合打打殺殺,一道傷疤夠多了。

這日天光明亮,菲洛很久以來頭一次感到溫暖。舒服、火熱、紅彤彤的太陽照在她臉上、裸露的前臂和手背上,岩石和樹枝的陰影印刻于多石的土地,舊山路旁的山泉濺起無數飛沫,令他們好似在空中行走。

其他人落在後頭。長腳掛著自以為是的微笑,掃視每樁景物,嘰嘰喳喳讚歎人間盛景;魁被包裹壓得彎腰駝背;巴亞茲艱難地走著,邊走邊流汗喘氣,仿佛隨時可能倒下;路瑟不斷抱怨腳上水泡——好像有人會聽。走在前面的只有她和九指,他倆一言不發。

正是她喜歡的方式。

她翻過碎裂的山岩,來到一個黑水池前,水自頭頂石堆簌簌流下,流過濕苔蘚覆蓋的峭壁,拍打磨平了水池邊半圈石頭。兩棵扭曲的樹伸開枝丫籠罩水池上,新發嫩芽在微風和陽光中飄搖閃爍。陽光充滿活力,昆蟲慵懶地在蕩漾的水面盤旋滑行。

這是個美麗的地方,如果你那麼想的話。

菲洛不那麼想。“魚,”她舔舔嘴唇,低聲道。魚是好東西,可以叉起來烤著吃。他們帶上的馬肉吃完了,她餓得很。蹲下取水時,她看著閃耀的水波下那些模糊形影。很多魚。九指扔下沉重的包裹,坐在她身邊的石頭上,脫掉鞋,把褲腿卷到膝蓋以上。

“你幹嗎,粉佬?”

他朝她咧嘴而笑:“我要抓魚。”

“用手抓?你的手有那麼機靈?”

“機不機靈你最清楚。”她皺眉看他,他卻笑得更歡,眼角皮膚全皺起來。“跟我學一手,女人。”說完他涉入水中,彎腰全神貫注,抿緊嘴唇,雙手輕伏在周圍水面。

“他幹什麼?”路瑟把包裹扔到菲洛身旁,用手背擦擦臉上汗水。

“白癡自以為能抓魚。”

“什麼,用手?”

“跟我學一手,小子,”九指呢喃,“啊哈……”他臉上綻出笑容,“她來了。”他手指伸進水中,前臂肌肉抽動。“看!”他猛然抽回手,掀起一大片波浪,明亮陽光下,有東西在他手中掙扎。他把那東西扔到他們身邊,乾燥石頭上留下一串黑色浮水印。確實是魚,撲騰不停。

“哈哈!”長腳大叫著走到他們身邊,“他把魚從池子裡撈出來了,是不是?令人印象深刻的天賦。我曾遇見一個千島群島人,其人被譽為環世界最厲害的漁夫。我敢說,他在岸上唱歌,魚就會跳到他膝上,千真萬確!”見沒人喜歡他的故事,他不禁皺眉。這時,巴亞茲也手腳並用掙扎著爬過山岩,他的門徒陰鬱地跟在後面。

第一法師蹣跚走來,沉重地倚著法杖,倒在一塊石頭上。“也許……就在這裡紮營。”他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大顆大顆汗珠滾過憔悴的臉。“你們一定想不到我曾一路跑過隘口,只花了兩天。”他顫抖的手指鬆開法杖,那截木頭“咣當”一聲倒在水邊乾燥的灰色浮木上。“那是很久以前……”

“我在想……”路瑟低聲說。

巴亞茲轉動疲憊的眼睛朝他看去,好像沒力氣扭頭:“邊走邊想?別太辛苦啦,路瑟上尉。”

“為何去世界邊緣?”

魔法師皺眉:“我保證不是為鍛煉身體。我們要的東西在那裡。”

“沒錯,可為何在那裡?”

“嗯。”菲洛嘀咕贊同。好問題。

巴亞茲深吸一口氣,鼓起雙頰:“刨根問底,呃?阿庫斯毀滅和高斯德隕落後,一如剩下的三個兒子——尤文斯、坎迪斯和貝達斯——聚在一起,商討如何處理……種子。”

“再看!”九指大叫著從水裡抓出第二條魚,扔到第一條旁邊。巴亞茲面無表情地看著魚在石頭上扭動,嘴和鰓絕望地呼吸。

“坎迪斯企圖研究它,聲稱可用於正途;尤文斯怕它,卻不知怎麼摧毀,便同意交弟弟保管。多年後,眼見破碎的帝國難以癒合,尤文斯開始後悔自己的決定,擔心渴求力量的坎迪斯走上高斯德的舊路,打破第一律法。他要求任何情況下均不得運用那塊石頭,起初鍛造者拒絕了,兄弟間就此出現裂痕——我對此一清二楚,因為替他們送信的正是我。後來我知道,他們當時已在準備日後對付彼此的武器。尤文斯先是懇求,然後爭辯,最終用威脅讓坎迪斯讓步,於是一如的三個兒子前往沙布拉延島。”

“環世界最偏僻的地方。”長腳低聲道。

“所以才被選中。他們把種子交給島上鬼靈保管,直到時間盡頭。”

“並命鬼靈任何情況下都不得交出種子。”

“我的門徒再次暴露了無知,”巴亞茲回應,濃眉下雙眼炯炯有神,“不是任何情況,魁師傅,睿智的尤文斯自知考慮不到所有可能性,未來的時代可能會有迫切需要,需要……發揮這東西的能量。所以貝達斯命令鬼靈可以——並且只可以——把種子交給攜帶著尤文斯的法杖的人。”

長腳皺眉:“法杖在哪兒?”

巴亞茲指指身邊地上那根他用來作拐棍的、樸素而毫無裝飾的木杖。“就它呀?”路瑟咕噥,語氣相當失望。

“你以為呢,上尉?”巴亞茲咧嘴笑著瞅他,“你以為是鑲嵌水晶符文的十尺拋光金杖,頂上有顆你腦袋那麼大的鑽石?”魔法師嗤笑,“連我也沒見過那麼大的寶石呢。樸素的木杖于我師父足矣,一根木頭還是一截金屬,都不能讓持有他的人變得更睿智、更高貴或更有能。力量來自於人,我的孩子,來自于人的肉體、心靈和頭腦。尤其是頭腦!”

“我喜歡這池子!”九指咯咯笑著,又朝石頭上扔了條魚。

“尤文斯和他的兄弟,”長腳低聲念叨,“力量超乎想像,可謂半神半人。連他們也怕這玩意兒,立下毒誓封存它,我們不該怕嗎?”

巴亞茲盯住菲洛,眼神閃爍,她則倔強地瞪回去。豆大汗珠流下他皺巴巴的臉,浸透了鬍鬚,但他跟緊閉的大門一樣毫不動容。“對不瞭解武器的人而言,武器是危險的,我拿菲洛·瑪律基尼的弓可能射穿自己的腳,拿路瑟上尉的劍可能劃破自己的肚皮。武器威力越大,危險也就越大。相信我,我十分敬畏這東西,但強敵在前,我們需要這件武器。”

菲洛聽得皺眉。她仍未信服他的敵人就是她的敵人,但她暫時不打算糾纏這問題。她走得太遠,離目標太近,不能前功盡棄。她看向九指,發現九指也在看她,然後他目光一閃,回去繼續抓魚。她眉頭皺得更深。最近他總在看她,邊看邊笑,開些乾巴巴的玩笑,而她發現自己也總是不必要地看向他。水波反射的光斑灑在他臉上,他抬起頭,他們的目光再度交會,然後他又笑了。

菲洛皺緊眉,抽刀剁下魚頭,割開魚肚,把滑溜溜的魚下水丟到九指腳邊。跟九指上床當然是個錯誤,但事情並沒演變得太壞。

“看!”九指掀起又一片水波,但腳一踩便滑得踉蹌,伸手亂抓空氣。“哎呀!”魚兒從他手中撲騰溜走,空中閃過一道亮光,北方人臉朝下栽進水裡。他大口吐水,頭搖得像撥浪鼓,濕透的頭髮貼緊頭皮,“壞蛋!”

“一物降一物,每個人都有冤家。”巴亞茲在他面前攤開雙腿。“九指師傅,你終於碰上自己的冤家了嗎?”

傑賽爾猛然醒來。時值半夜,他好一會兒才明白身在何處。他夢見家鄉,夢見阿金堡,夢見陽光燦爛的日子和恬適的黃昏,夢見阿黛麗,或是長得像阿黛麗的女人,嘴唇一邊高一邊低地笑著在安逸的起居室裡等他。黑暗天幕繁星密佈,高山的清冽空氣牽動嘴唇、鼻孔和耳尖。

他身處破碎山脈,離阿杜瓦半個世界之遙,只感強烈的失落。至少今天吃飽了。魚和餅乾,是馬肉吃光以來第一頓真正的飯。後背朝著的篝火還有些暖意,他翻過身,露齒笑看那微帶火光的灰燼,緊了緊毯子。幸福不過是新鮮魚肉和將熄篝火。

接著他皺起眉,身邊毯子——羅根睡的毯子——在動。他起初以為是北方人翻身,但毯子動個不休,緩慢而有節律,更傳來可疑的模糊哼聲。不,不是巴亞茲的鼾聲,另有來源。他竭力朝昏暗中瞧,辨出九指蒼白的肩膀和手臂,厚厚的肌肉繃緊,而在他胳膊下面緊緊抵住他的是一顆黑腦袋。

傑賽爾驚得合不攏嘴。羅根和菲洛!居然搞上了!

不可理喻的是,他們居然在離他不到一跨的地方搞上!就著將熄篝火,他震驚地看著兩張毯子纏作一團。他們什麼時候……他們為什麼……他們怎麼……太噁心了!刹那間,他對他們舊有的厭惡全湧了回來,帶傷疤的嘴唇不由噘起來。一對不知羞恥的蠻子,居然在大庭廣眾之下交媾!他有些想站起來像踢狗一樣踢他們,像踢一對在花園散步時胡亂搞上、讓主人蒙羞的狗。

“白癡。”一個聲音低聲說。傑賽爾忽然僵住,以為被發現了。

“等等。”短暫停頓。

“啊……啊,就是那裡。”重複運動繼續,毯子又開始前後擺動,起初很慢,然後逐漸加速。他們這樣,他怎麼睡得著?他苦著臉翻身,拿毯子蒙住頭,躺在黑暗中聽九指嘶啞的喉音和菲洛急迫的呻吟。聲音越來越大。他緊閉雙眼,眼皮底下有了淚水。

見鬼,他真的好寂寞。

投誠 Coming Over

路從西來,急轉直下兩條長山脊間光禿的白色山谷,山谷周圍覆著黑色松樹。路在山谷後的淺灘與河流交匯,融化的冰雪讓白河水勢高漲,激流沖刷岩岸,白沫飛濺——真是恰如其名。

“看來就是這裡。”巴圖魯趴在地上嘀咕,從灌木叢看出去。

“應該是,”狗子說,“河邊沒哪個堡壘比它大。”

從山脊上,狗子可以清楚打量它。純黑石頭堆砌的巍峨牆壁,至少十二跨高,組成完美的六邊形,六角各有一座大型圓塔,中央有個院子,院子周圍是灰板岩屋頂的房屋。高牆外另有一層矮牆,也是六邊形,但只有內牆一半高——也很高了——上面建了十二座稍小的塔樓。要塞一邊靠河,其他五邊挖出寬闊的護城河,整座堡壘像石頭堆砌的孤島,僅有一座橋連通小山高的城門樓。

“狗日的,”黑旋風說,“你見過這城牆嗎?貝斯奧德咋打進去的?”

狗子搖頭:“有關係嗎?反正這裡裝不下他整支軍隊。”

“他不會把軍隊放進堡壘,”三樹說,“這不是貝斯奧德的作風。他寧可在外遊蕩,伺機突襲敵人。”

“啊。”寡言哼哼著點頭。

“該死的王國佬!”黑旋風抱怨,“太他奶奶的遲鈍!我們一路眼看貝斯奧德向北長驅直入,幾乎沒流一滴血!現在倒好,他進城了有吃有喝,高高興興等咱上門!”

三樹咂舌:“現在抱怨有啥用?我記得你也著過貝斯奧德的道,還不止一次!”

“哈。那狗娘養的總能出人意料。”

狗子俯視堡壘、白河、長長的山谷和山谷對面長滿樹的高地。“他會在對面山脊及護城河周圍的樹林埋伏人手,准沒跑。”

“你什麼都知道,是不?”黑旋風瞥了他一眼,“我們卻只想知道,她給你口沒口?”

“啥?”狗子一愣,不知咋回答。巴圖魯笑得上氣不接下氣,三樹憋著笑,連寡言也發出比呼吸更明顯的哧哧聲。

“問題很簡單,是不?”黑旋風又說,“有還是沒有?”

狗子皺眉一縮肩:“吃屎去。”

巴圖魯實在忍不住笑:“她做了什麼?她讓你吃屎?你說的沒錯,黑旋風,王國佬的作派果真不一樣!”大家哄然大笑——當然除開狗子。

“喝尿去吧你們。”他嘀咕,“你們咋不互口一個,還能閉嘴。”

黑旋風拍他肩膀:“那可不一定,你也知,大巴滿嘴東西也能說會道!”巴圖魯捏住臉,擤出一長串鼻涕,樂瘋了。狗子瞪了他一眼,完全徒勞,就像要阻止山崩。

“行了,安靜。”三樹嘀咕,但還帶著笑意,“最好有人去瞧瞧。瞧瞧在聯合王國的大爺們大搖大擺過來前,我們能不能弄清貝斯奧德的部署。”

狗子沮喪地說:“有人?你們這幫雜種誰去啊?”

黑旋風笑著拍他肩膀:“誰昨晚打得火熱,今天自然該冷靜冷靜,呃,夥計們你們說咧?”

***

狗子爬過樹叢,一手持著搭好箭的弓,但為防走火傷到大腿這類蠢事,並沒拉緊弦。他見過這種事,可不想帶傷跳回營地,跟那幫雜種解釋怎麼誤傷的。他會再次成為笑柄。

他跪著從樹林向下望,下麵是裸露的棕色土地、斑駁的積雪、幾堆潮濕松針,還有……他屏住呼吸,近處有個腳印,半印在泥地,半印在雪裡。雪已開始融化,不停滴水,這腳印不會超過一天,可能就是剛留下。狗子嗅嗅,沒味兒,但寒冷會掩蓋味道——鼻子被凍得通紅麻木,塞滿鼻涕。他警惕地順腳印指向的方向爬,四下查看,又一個腳印,接著又一個。毫無疑問,有人不久前剛走過。

“你是狗子,對吧?”

他渾身一僵,心臟狂跳,像有大靴子在胸腔裡踩。他轉身尋找來源,只見一個男人坐在十跨外倒下的樹幹上,手搭腦後靠住粗樹枝,攤開四肢像睡著了。他黑色的長髮垂在面前,露出一隻眼睛盯著狗子,然後緩緩坐直。

“我把這些扔下,”對方指指插在腐爛樹幹上的斧子和靠在旁邊的圓盾,“說明我只想談談。我現在走過來,行嗎?”

狗子舉弓拉弦。“你可以走過來,但如果不只想談談,我就一箭射穿你脖子。”

“很公平。”長髮男晃晃悠悠從樹幹上起身,武器放在原地,穿過樹林走來。這雜種低著頭還是很高,他舉起雙手,攤開手掌,一切看來很和平,但狗子不願冒險。看起來和平和真正和平是兩碼事。

“為了讓素未謀面的咱倆增加信任,”對方走近後說,“容我說明:若我有弓,剛才可以射你。”他說的沒錯,但狗子不愛聽。

“你有弓?”

“你也看到,我沒有。”

“那是你馬虎。”他喝道,“停下。”

“好吧。”對方在幾跨外站定。

“你知道我是狗子,那你是?”

“你記得叮噹脖吧?”

“當然,可你不是他。”

“沒錯,我是他兒子。”

狗子皺眉,弓弦拉得更緊。“你最好編個像樣的答案,他兒子死在九指手頭。”

“沒錯。我是他另一個兒子。”

“他沒有另一個……”狗子一頓,在腦子裡數著一個個冬天,“見鬼,不會是那麼久的事吧?”

“就是那麼久。”

“你長大了。”

“男孩都會長大。”

“你叫啥?”

“他們叫我擺子。”

“咋說?”

他笑了:“敵人一見我就嚇得打擺子。”

“真的?”

“不全是。”他歎氣,“告訴你也沒啥。我第一次出去掠襲喝多了,小便時掉進河裡,褲子被沖走,人也被沖出半裡遠。回營時我擺子打得厲害,誰都沒見過。”他抓抓臉,“尷尬透頂。不過外號是打仗掙的。”

“真的?”

“這些年,我手上沾了不少血,跟你肯定沒法比,但足以讓人追隨。”

“是嗎?有多少?”

“大約四十名親銳,就在附近。你別緊張,他們有的是我爹舊部,少數是新人,但都是好手。”

“哈,你混得不賴,有一小隊人馬。為貝斯奧德賣命,對吧?”

“人總要找活兒幹,但這不妨礙咱們談談。我能把手放下了嗎?”

“不行,就這樣挺好。你一個人跑林子裡來幹嗎?”

擺子若有所思地抿嘴:“你別笑話,我聽說三樹魯德在這兒。”

“他的確在。”

“真的?”

“外加霹靂頭巴圖魯、寡言哈丁和黑旋風。”

擺子挑挑眉,靠住一棵樹,依然高舉雙手,狗子謹慎地盯著他。“看來這兒聚了幫能人,你們五位手上的血,恐怕是我手上這四十人的兩倍。鼎鼎大名如雷貫耳,大夥兒都會樂意追隨。”

“你想加入?”

“有可能。”

“你的親銳也來?”

“也來。”

狗子不得不承認有點動心。四十名親銳,他們知道貝斯奧德的位置,興許還知道某些計畫。這省卻了他在冰冷、潮濕的樹林裡躲躲藏藏的麻煩,對此他早已受夠。但他依然信不過這高個雜種,他決定帶此人回去,三樹自有決斷。

“行,”他說,“走著瞧。要不,你走前面上山,我打後面跟隨?”

“行。”擺子說著轉身沿斜坡緩緩往上爬,依然高舉雙手,“你把弓握好,呃?別一趔趄射死我。”

“少廢話,高個,狗子箭無虛——啊!”

他絆在樹根上,腳一崴,弓弦松脫,箭貼著擺子的頭皮飛過,紮在前面樹上,嗡嗡顫動。狗子雙膝跪在泥裡,一手握著沒箭的弓,抬頭看著籠罩在面前的擺子。“操。”他低聲咒駡。對方完全可以舉起碩大的拳頭,揍掉他腦袋。

“幸好你沒射中,”擺子說,“我能把手放下了嗎?”

***

不出所料,黑旋風立馬發飆。“他奶奶的,這兔崽子是誰?”他大叫一聲,沖到擺子面前,握緊斧子,惡狠狠地盯著對方。場面多少有點滑稽,黑旋風比擺子矮半個頭,但擺子並不覺得有趣,他當然笑不出。

“他是——”狗子開口就被打斷。

“是高個兔崽子,呃?老子不想仰頭跟雜種說話!坐下,高個!”他伸手將擺子一屁股按坐在地。

平心而論,狗子覺得擺子表現挺好,被按進泥地只咕噥了一聲,然後眨眨眼,用手肘撐起身沖眾人微笑:“看來我得這麼待著。別再按我,呃?長得高不是我的錯,你也不是自己想當個混蛋,對吧?”

狗子打個激靈,等著擺子因多嘴挨揍,黑旋風卻笑了:“我也不是自己想當個混蛋,有種,我喜歡。他到底是誰?”

“他叫擺子,”狗子說,“叮噹脖之子。”

黑旋風皺眉,“但九指不是——”

“另一個兒子。”

“但他只有一——”

“再想想。”

黑旋風皺眉,然後搖頭。“操,那麼久的事,呃?”

“他長得挺像叮噹脖。”巴圖魯的影子籠罩在他們身上。

“我的天啊!”擺子說,“我以為你們不喜歡高個?你是兩個人疊起來的嗎?”

“就一個。”大巴走來,拎孩子般單手拎起他,“抱歉,招待不周。朋友,來找我們的往往都是來拼命的。”

“希望我是例外。”擺子仍舊目瞪口呆地盯著霹靂頭,“那位一定是寡言哈丁。”

“哦。”寡言頭都沒抬地應道,自顧自地檢查箭杆。

“而你是三樹?”

“正是。”老漢叉腰道。

“哎呀,”擺子揉著後腦喃喃說,“我覺得自己又掉水裡了,沒錯,深水裡。巴圖魯,黑旋風,還有……我的天,您真是三樹,呃?”

“正是。”

“太棒了。操,我爹總說,您是北方第一好漢,他要追隨誰,准是您沒跑。當然,您後來敗給九指,那也無可奈何。三樹魯德,就站在我面前……”

“你來幹嗎,小子?”

擺子似乎激動得語無倫次,於是狗子替他說:“他想帶四十名親銳來投誠。”

三樹盯著擺子的眼睛看了會兒:“是嗎?”

擺子點頭:“您認識我爹,他和您是一路人,而我繼承了他的衣缽,替貝斯奧德賣命讓我噁心。”

“可我認為男子漢選定了頭兒,就該有始有終。”

“我也這麼認為。”擺子說,“但凡事要看兩面,對不?頭兒也要照顧部眾,對不?”狗子暗自點頭,覺得這話很公平。“貝斯奧德根本不在乎咱,從不在乎。除開那女巫,他誰的話都不聽。”

“女巫?”巴圖魯問。

“是啊,那個叫柯瑞碧的女巫,會用啥魔法,就是她搞出那場霧。你看,貝斯奧德和那幫邪門歪道攪和,而這場戰爭本無意義。安格蘭?誰想要這破地方,我們的土地夠寬廣。他要領著我們入土,我們沒人出頭才忍氣吞聲,但聽說三樹魯德還活著,並跟聯合王國在一起,我們就……”

“想親眼看看,呃?”

“我們受夠了。貝斯奧德找來幫怪人,寇里娜河對面的東方人,披著骨頭獸皮,你瞧,幾乎不算人。殘忍,沒規矩,跟咱說的話都不同,大部分是他媽的蠻子。貝斯奧德把這幫蠻子派到下面那座聯合王國堡壘,他們就把俘虜的屍體掛在城牆上,全身劃開十字,任腸子流出來慢慢腐爛。這樣做不對。卡爾達和斯奎爾兩個愣頭青也開始發號施令,好像自己有外號似的。”

“去他媽的卡爾達!”大巴搖頭吼道。

“去他媽的斯奎爾!”黑旋風往濕地上吐了口痰,惡狠狠地說。

“北方最大倆混蛋。”擺子贊同,“還有,最近我聽說貝斯奧德做了筆交易。”

“什麼交易?”三樹問。

擺子轉身吐口唾沫:“和狗日的山卡做交易。”

狗子瞪圓眼睛。大家都目瞪口呆。這簡直像故意抹黑貝斯奧德。“和扁頭?怎麼說?”

“誰曉得?可能那女巫能設法跟它們談判。世道變了,變得很快,但這樣做不對,完全不對。許多夥計都不滿意,哦,還有恐煞的事。”

黑旋風皺眉。“恐煞?聽都沒聽過。”

“你們咋啦?埋冰底了啊?”

眾人面面相覷。“差不多吧,”狗子說,“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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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客,大人。”巴納姆低聲說,不知為何,他臉慘白得像死人。

“還用說?”格洛塔斥道,“有人敲門。”他把勺子扔回幾乎沒動的湯碗,心有不甘地舔舔牙齒空洞。今日晚餐尤其難下嚥,若非她想殺我,我還真懷念絲克兒的廚藝。“好吧,是誰?”

“是……呃……是……”

蘇爾特審問長矮身鑽過低矮門廊,沒讓一絲不苟的白髮沾上門框。噢,原來如此。審問長皺眉掃視局促的餐廳,嘴皮一皺,仿佛失足掉進陰溝。“不用起來。”他唾沫橫飛地吩咐。我才不想起來。

巴納姆吞了吞口水:“審問長閣下需要——”

“滾!”蘇爾特一聲叱喝,老僕人跌跌撞撞出門時差點摔倒。審問長用極厭惡的眼神看著大門關上。上次會面的好氣氛已成過眼雲煙。

“該死的農民!”他嘶吼著坐到格洛塔狹窄的餐桌後,“基倫附近又在鬧事,又是那混蛋‘革匠’搗鬼。一開始是白癡貴族占地,最終演變為流血暴亂。芬斯特男爵完全誤判形勢,這白癡!結果他死了三個親兵,自己也被困在莊園。幸運的是,暴民進不去,只燒了半個村子。”他哼了一聲。“他們自己的操蛋村子!這就是白癡發火時幹出的白癡事,殺人放火,連自己的東西也不顧!議會自然大聲疾呼血債血償,他們要農民的血,很多很多血。審問部必須接管此事,挖出叛徒頭目,或者模樣像叛徒的白癡。我們本該吊死那呆子芬斯特,可惜沒辦法。”

格洛塔清清嗓子:“我立刻收拾去基倫。”鎮撫農民,不算理想的工作,但——

“不,別處還用得著你。達戈斯卡淪陷了。”

格洛塔抬起一邊眉毛。意料之中,不是嗎?審問長閣下為這事就捨得屈尊擠進我的陋室?

“古爾庫人似乎得益於某種叛賣。無恥的叛國行徑,不過這種時候……也不奇怪。聯合王國官兵橫遭屠戮,但傭兵大多只是賣為奴隸,而本地人總體來說被放過了。”古爾庫的慈悲,誰能想到是這樣?看來奇跡有時的確也會發生。

蘇爾特用一隻潔白無瑕的手套惱怒地揮開空中塵灰:“聽說古爾庫人攻入堡城時,維斯布魯克將軍自殺殉國,以免被俘。”我做不到。沒想到他有這膽子。“他事先命人燒掉遺體,不為敵人玷污,然後自刎。他是個勇士,做出了榮譽的犧牲,議會明天將舉行儀式紀念他。”

他真是太榮幸,不消說在議會眼中,榮譽地慘死比苟延殘喘好得多。“是的,”格洛塔靜靜地說,“他是個勇士。”

“這還不算完。一位元大使緊隨城破的消息來到這裡,一位元古爾庫皇帝的大使。”

“大使?”

“沒錯。他來……求和。”審問長滿含鄙夷地說。

“求和?”

“你這屋子太小,不該有回音。”

“當然,審問長閣下,但——”

“為什麼不呢?他們達成目標,拿下達戈斯卡,別無所求了。”

“當然,審問長閣下。”除非,或許,越過大海……

“和平。退讓總讓人如鯁在喉,但達戈斯卡本無價值,我們的投入永遠比收益多。它不過是用來炫耀王家聲威,我敢說讓這塊骯髒的大石頭脫幅而去好處多多。”

格洛塔低頭。“完全同意,閣下。”不過這讓人懷疑之前為何拼死拼活也要保住它。

“遺憾的是,失去它,你也就不成其為某地主審官。”審問長似乎饒有興味。所以我得回總部上班,呃?我敢說這下我更受歡迎了——“但我決定給你點甜頭。你將成為阿杜瓦主審官。”

格洛塔一愣。這可是相當顯著的提拔,除了……“可是閣下,那是高爾主審官的職位。”

“是的,並將繼續如此。”

“那——”

“你們分享職權。高爾經驗更豐富,暫居正職,全盤負責,我將為你指定一些適合你特長的任務。我相信,良性競爭對你二人都有推動。”很可能我們得拼個你死我活,而眾人皆知誰是你的寵兒。蘇爾特淡淡一笑,仿佛早就清楚格洛塔的念頭。“或者你們拿出真本事,憑能力分個高低。”他為自己的笑話露出陰森的笑臉,格洛塔回以潮濕無牙的笑容。

“我要你來應付這個大使,你對付坎忒人似乎有一套。不過他的腦袋暫時不能搬家。”審問長閣下容自己又一次淡淡微笑。“你要找出他此行是否另有目的,以及除了和平我們還能得到什麼。底線是,我們不能顯得像是被鞭子抽打而求和。”

他僵硬地起身,繞過桌子,一路皺緊眉頭,好像這房間的局促是有意冒犯他的尊嚴。“此外,格洛塔,行行好,換個好點的房子。阿杜瓦主審官就住這?簡直是恥辱!”

格洛塔謙卑地鞠躬,背上傳來難耐的刺痛。“是,閣下。”

皇帝的大使身材矮胖,長著厚厚的黑鬍子,戴一頂白色號帽,穿一身金線白袍。格洛塔跛行進門時,他起身謙虛地鞠躬。上一位大使有多浮華傲慢,這一位就有多樸實謙遜。看來目的不同,工具就果真不同。

“噢,格洛塔主審官,早該料到是您。”他嗓音深沉渾厚,操一口嫺熟的通用語。“您的屍體不在達戈斯卡堡城的屍堆中,大海彼岸我的人民非常失望。”

“希望您替我致歉。”

“我會的。我是偉大的古爾庫皇帝奧斯曼-烏-多沙的御前顧問圖克斯。”大使咧嘴一笑,黑鬍子下露出新月狀的皓白牙齒。“希望您給我的待遇比對上一位大使好。”

格洛塔一愣。幽默感?這我可沒料到。“我想這得依您說什麼而定。”

“這個自然。沙巴德·阿·伊薩克·佈雷艾素來……莽撞。況且,他的忠誠……也值得懷疑。”圖克斯笑意更盛,“他的信仰過於狂熱,對宗教過於親近,或許可以說,他愛教更甚愛國?當然,我也崇拜真神,”大使用指尖觸碰前額,“我也崇拜偉大和神聖的先知卡布林。”他又摸了前額一下。“但我只為……”他抬眼望向格洛塔,“皇帝陛下服務。”

有意思。“我以為貴國政教合一。”

“通常如此,但我們之中也有人認為祭司理應專心祈禱,把治理國家的擔子留給皇帝和他的顧問。”

“明白。皇帝陛下有何事交由您轉達呢?”

“攻陷達戈斯卡的代價震驚了我的人民。祭司們宣揚這場戰爭輕而易舉,因為真神與我們同在,我們的事業是正義的云云。當然,讚美真神,”大使抬頭看天花板,“但真神不能代替人類思考。皇帝希望和平。”

格洛塔靜坐了一會兒。“偉大的奧斯曼-烏-多沙?戰無不勝、毫不手軟的皇帝?希望和平?”

大使鎮定地答道:“我相信你理解無情的名聲對統治者的益處。一個偉大的皇帝——尤其是疆域如此遼闊、統治民族如此繁多的古爾庫皇帝——必須令人畏懼。他當然也渴望愛戴,可惜愛戴過於奢侈,恐懼才是立國之本。不管您聽過什麼,奧斯曼既不好戰也不平和,他是個——用你們的話怎麼說來著?——實際的人,善於因地制宜度勢。”

“他很精明。”格洛塔低聲道。

“現在他想要和平,他願慈悲為懷,主動讓步。他認定這是他此刻的需要,即便這不合……某些人的意。”大使再度以手觸額,“他派我來摸底。”

“好好好,偉大的奧斯曼-烏-多沙願慈悲為懷,探討和平。我們活在奇怪的時代,呃,圖克斯?古爾庫究竟是愛上了它的敵人?還是恐懼對手的實力?”

“求和之心無須仰賴他人,自愛足矣。”

“是嗎?”

“是的。在貴我兩國的戰爭中,我失去了兩子:一個死在上場戰爭的烏利奇城,他是個祭司,在神廟裡被活活燒死;另一個死于不久前的達戈斯卡圍城戰,他率軍沖進最先打開的缺口。”

格洛塔皺起眉頭,伸了伸脖子。弩箭如雨,小人影倒在亂石堆中。“那是一次非常英勇的衝鋒。”

“戰爭對勇士總是很苛刻。”

“沒錯,我為您的損失感到遺憾。”我當然不會遺憾,尤其對你兒子。

“我感謝您真誠的慰問。蒙真神祝福,我還有第三個兒子,但失去兩個孩子的空洞永遠無法填滿,就像身上少了塊肉。正因如此,我敢說我理解上場戰爭對您的影響,我也為您的損失感到遺憾。”

“您真慷慨。”

“我們是政治家,我們的失職、莽撞或愚蠢才導致戰爭。勝利當然比失敗好,但……也好不了多少。皇帝希望和平,希望永久終結兩個大國之間的敵意。我國對遠渡重洋的征服並無興趣,貴國在坎忒大陸上保留據點也沒有實際利益,和平何樂而不為?”

“您提出的就這些?”

“就這些。”

“若我們就這樣將達戈斯卡拱手相讓,我們的人民會怎麼想?那座城市可是上場戰爭中用無數子弟兵的鮮血換來。”

“讓我們現實一點。北方懸而未決的戰事讓貴國處於相當不利的境地,而達戈斯卡已是既成事實,無從更改。”圖克斯稍稍想了一下。“不過,我可以安排送來十幾個箱子,作為皇帝陛下對貴國君主的補償。芳香的黑檀木箱,金葉裝飾,扛在奴隸背上,由帝國官員恭敬呈獻。”

“箱子裡呢?”

“空無一物,”他們隔著房間瞪視,“除了驕傲。您想說有什麼都行。古爾庫的金子,坎忒人的珠寶,沙漠之外的焚香,什麼都行。您可以說這十幾個箱子比達戈斯卡更值錢,也許這能安撫貴國人民。”

格洛塔急促地吸了口氣,然後吐出來。“和平換空箱子。”桌子底下他左腿一片麻木,挪動時痛得咧嘴,牙齒空洞撲哧喘氣。他努力站定。“我會把您的條件彙報上級。”

他正待轉身,圖克斯伸出手。

格洛塔定神看著對方。好吧,能有什麼壞處?他跟對方握手。

“我希望您能說服上級。”古爾庫大使說。

我也希望。

世界邊緣 To the Edge of the World

穿越群山的第九天清晨,羅根發現了海。他費盡辛苦爬到又一個山頂,大海終於展現眼前,山路陡然直下平坦的低地,遠處是閃亮的地平線。他甚至能嗅到海的氣息,每口呼吸都充滿腥鹹味道。他想放聲大笑,可思鄉愁緒又如鯁在喉。

“大海。”他輕聲說。

“大海。”巴亞茲也說。

“我們穿過了整個西大陸,”長腳笑得合不攏嘴,“快到世界邊緣了。”

下午,他們逐漸接近海岸線。山路變寬,成了田間泥濘小道,兩側圍著爛籬笆。大部分田地是正方形,翻出棕色泥土,也有些是綠的,長著青草或菜苗,甚至有高高的、看上去就沒滋沒味的灰色冬季作物。羅根對種地所知不多,但這片地顯然剛有人勞動過。

“什麼人會住在這種地方?”路瑟嘀咕,狐疑地打量病懨懨的農田。

“遠古拓荒者的後代。帝國崩潰後,他們與世隔絕,艱難度日。”

“聽到沒?”菲洛嘶聲道,她眯眼從箭袋抽出一支箭。羅根抬頭細聽。遠處一聲悶響,然後是細若遊絲的說話聲。他握住劍柄,俯身潛行到一道高聳的籬笆後,向外張望。菲洛跟在他旁邊。

兩個男人在對付新翻地裡的一根樹樁,一人拿斧子劈,另一人叉腰看。羅根不安地吞口口水,這兩人看來沒什麼威脅,但不能以貌取人。很長一段時間來,他們看到的活物都想殺他們。

“冷靜,”巴亞茲低聲說,“沒有危險。”

菲洛皺眉看他。“你之前也這麼說。”

“我不發話就不許殺人。”魔法師低吼一句,然後用羅根聽不懂的語言大喊,一隻手舉過頭頂,熱情地揮舞。那兩人猛回過頭,目瞪口呆。巴亞茲又喊了一句。兩個農民互相看了看,放下工具緩緩走來。

他們停在幾跨開外,哪怕在羅根眼裡,這也是一對醜人——五短身材,樣貌粗鄙,穿著灰撲撲、打滿補丁、滿是污漬的工裝,緊張地打量六個陌生人,尤其關注來人的武器,好像從沒見過這種東西。

巴亞茲客氣地跟他們打招呼,微笑著揮胳膊,手指大海。一個農民點點頭,開口回答,然後聳肩指向蜿蜒小道。他鑽過籬笆的缺口,從田裡走到道上——從軟泥巴走到硬泥地上——示意他們跟上,他的同伴繼續在籬笆那頭狐疑地觀望。

“他帶我們去見康妮爾。”巴亞茲說。

“見誰?”羅根低聲問。魔法師沒回答,邁著大步隨農夫西行。

陰沉的天空暮色漸濃,他們隨一言不發的嚮導走過空蕩蕩的鎮子。這嚮導真不討喜,傑賽爾暗想,不過印象中農民就這德行,看來全世界都一樣。鎮內街道荒蕪,落滿灰塵,雜草橫生,處處垃圾。很多房子是空的,被青苔和藤蔓佔領,人煙稀少顯得極為慘澹。

“看來這裡的輝煌已然遠去,”長腳失望地說,“如果真有過輝煌的話。”

巴亞茲點頭:“今日世界,能保有輝煌的地方屈指可數。”

破敗建築間有個大廣場,早已被遺忘的園丁曾圍繞廣場造出美麗花園,現下草地斑駁、群花凋零、良木枯萎。滿目衰敗中,卻有一棟高大醒目的建築拔地而起——準確地說,是一堆奇形怪狀的建築,中間有三座錐形巨塔,共建在一個基座上,只在上方分開。一座塔接近頂端的地方折斷,屋頂不知所終,梁木裸露空中。

“圖書館……”羅根輕聲說。

傑賽爾覺得不像。“真的?”

“西方大圖書館。”巴亞茲道。他們穿過荒蕪的廣場,踏進搖搖欲墜的高塔投下的陰影:“就是在這裡,我懵懵懂懂邁出技藝之途的第一步;在這裡,我師父教會我第一律法,他反復地教,直至我能用所有已知語言流暢背誦。這裡是治學之地、思辨之地、奇美壯觀之地。”

長腳咂嘴:“時間沒放過這裡。”

“時間不放過任何事物。”

嚮導簡短地說了幾個字,指指綠漆斑駁的大門,轉身就走,邊走還帶著深深的疑惑打量他們。

“就不能找人幫忙。”巫師看著農民倉皇離去,不滿地說。他舉起法杖,重重敲了門三下。漫長的沉寂。

“圖書館?”傑賽爾聽見菲洛疑惑地複述,顯然對這個詞很陌生。

“放書的。”羅根的聲音響起。

“書,”她不以為意,“浪費時間。”

門後響起模糊聲音,有人走出來,不耐煩地低聲抱怨。門鎖“哢噠”一聲,又摩擦了幾下,歷經風雨侵蝕的大門才滑開。一名佝僂老頭驚訝地打量他們,喃喃的罵罵咧咧忽然停住,一盞燭臺淡淡的光照亮了他半張皺巴巴的臉。

“我乃第一法師巴亞茲,求見康妮爾。”僕人還是大張著嘴,傑賽爾覺得他若保持這姿勢,掉光牙齒的嘴很可能流出一長串口水。顯然,他們沒接待過什麼訪客。

一盞忽明忽暗的燭臺完全無法照亮門後宏偉的廳堂。沉重的桌子似乎要被搖搖欲墜的書山壓塌,每面牆都靠著高高的書架,書架頂端隱沒在發黴的黑暗中。搖搖晃晃的影子映在顏色不一、大小各異的皮革書脊上,映在一捆捆松垮的羊皮紙上,映在隨意堆成傾斜小山的卷軸上。燭光還照亮了一些巨型典籍上鍍銀鍍金的裝飾和沉暗的珠寶。一道長長的樓梯從上古知識的海洋中優雅地盤旋升起,它的扶手被無數雙手摸得光滑無比,它的階梯被無數雙腳踩得處處下陷。廳內到處積滿灰塵,進門時,傑賽爾被一張碩大蛛網纏住頭髮,他趕緊用力弄掉,噁心得臉皺成一團。

僕人操著奇怪口音,呼哧呼哧地開口:“女主人已歇下。”

“叫醒她。”巴亞茲霸道地說,“時不我待,事情緊急,沒工夫——”

“好啊,好啊,好啊,”一個女人出現在樓梯上,“老情人來叫門,所為何事啊?”她聲音如濃郁、滑膩的果汁,她刻意誇張地漫步下樓,一手長指甲搭在彎曲扶手上,看模樣是個中年婦女,高挑瘦削,動作優雅,一頭黑髮瀑布般垂下,遮住半張臉。

“師妹,我有急事與你相商。”

“噢,是嗎?”她沒被頭髮遮住的那只眼睛又黑又大,看起來昏昏欲睡,眼眶周圍有淡淡的粉色皺紋。那只眼睛打量著眾人,倦怠而慵懶,仿佛隨時可能閉上,“真是不解風情。”

“我很累,康妮爾,沒工夫玩什麼把戲。”

“我們都很累,巴亞茲,很累很累。”她做作地長歎一聲,終於走下樓梯,踏著凹凸不平的地板走向他們,“曾幾何時,你挺享受我的把戲,有時還一連數日沉迷。”

“那是很久以前,時移世易。”

她突然露出慍怒表情。“你的意思是,過去的都不算數!不過,”她聲音突然低如囈語,“我們偉大的法師組織最後的殘餘還是該保持風度。來吧,師兄,老友,親愛的,沒必要慌慌張張。夜色漸深,你們該洗去一路風塵,除下破衣爛衫,享受晚餐。讓我們邊吃東西邊體面地討論,這才像文明人。我好久沒待客了。”她掃視羅根,欽佩地上下打量,“你帶來如此頑強堅毅的客人。”她又盯了菲洛片刻,“如此別具風情的客人。”她抬起手,一根修長的手指劃過傑賽爾的臉蛋,“如此俊俏帥氣的客人!”

傑賽爾呆立原地,尷尬得要死,全不知如何應付。從近觀之,她黑髮根部是灰的,似經多次漂染;她光滑的皮膚有些鬆弛,還有些泛黃,無疑塗過層層妝粉;她白袍邊緣髒汙,一條袖子上有個顯眼的污漬。事實上,她跟巴亞茲一樣老邁,甚至更老。

她瞥了眼站在角落裡的魁,皺起眉頭:“至於這位客人,我看不出類型……但西方大圖書館來者不拒,來者不拒……”

***

傑賽爾盯著鏡子眨眼,一隻手軟綿綿地握著剃刀。

前一秒,他還在反思這趟終於即將完結的旅程,慶倖收益頗豐,學會了理解和寬容,領悟到勇氣與無私,慶倖自己的改變跟成熟。但慶倖沒持續多久。這面鏡子年代久遠,倒影模糊扭曲,但他還是發現……自己毀容了。

引以為豪的對稱像貌永遠消失,完美的下巴向左歪斜,一邊大一邊小,高貴的線條扭成奇怪的角度。他上唇的傷疤只剩一條淡淡的線,但下唇被殘忍地鑿成兩半,傷疤一路向下拖,讓他面目猙獰。

他怎麼都好看不起來,笑容簡直更糟,還會露出齒間醜陋的缺口。他像個角鬥士或強盜,哪裡還有王軍軍官的影子?唯一值得欣慰的,是他很可能在回程中死掉,熟人們不必見到他這副可怖嘴臉。多麼無力的欣慰。

一滴淚水滴進下方的臉盆。

他吞口口水,抽抽鼻子,用手背抹掉滿臉淚水。他揚起奇形怪狀的陌生下巴,握緊剃刀。毀了就毀了,傷心也於事無補,他變得醜怪,但不妨礙他提升內在美,而且正如羅根所說,他至少還活著。他浮誇地一挽剃刀,動手處理雙頰糾結、參差的鬚髮,從耳邊直刮到脖子,但留下唇邊、下巴和嘴角的鬍子。他邊擦剃刀邊欣賞自己,覺得留鬍子挺合適,至少能稍微遮掩臉上缺陷。

他套上別人準備的衣服——散發黴味兒的上衣和馬褲,樣式古老而滑稽。等他終於收拾停當,鏡中荒唐的倒影差點讓他笑出聲來。阿金堡的公子哥兒們肯定認不出他,他自己都認不出。

晚餐和傑賽爾想的完全不同。他以為歷史人物會面有多隆重,結果用的是極度泛黑的銀質餐具和有裂縫的舊盤子,連桌子也向一邊傾斜,他總覺得食物會一股腦滑到骯髒的地板上。上菜的是那個呆板的門房老頭,動作依然慢吞吞,而每道菜都又冷又硬。最先上來的是味同嚼蠟的濃湯,接下來是快烤成焦炭的魚,再然後是一整片完全沒烤熟的生肉。

席間,巴亞茲和康妮爾坐在桌子兩頭相對無言,心事重重,搞得大家如坐針氈。魁只管撥弄食物,黑眼睛一直徘徊在兩位老巫師身上;長腳倒是每道菜吃得津津有味,面帶微笑看著周圍,好像其他人跟他一樣享受;羅根皺眉握叉,笨拙又用力地刺著盤子,活像那裡有個可憎的山卡。他穿著不合身的緊身上衣,泡泡袖不時蹭到盤子;菲洛呢,毫無疑問以她的敏捷足夠順當地使用刀叉,卻偏要直接上手,還惡狠狠地瞪著看她的人,好像別人敢於糾正她一樣。她沒換衣服,儘管那件衣服穿了一星期,沾滿灰塵。傑賽爾暗想,是不是給她準備的是裙子,這想法差點讓他嗆到。

不論食物、餐伴,抑或進餐環境,都不合傑賽爾的意,但事實上他們這幾天幾乎斷糧,只吃過一把羅根從山裡挖出的白色根莖、六顆菲洛從高高的鳥巢上弄到的小鳥蛋,外加長腳從某棵樹上摘的苦得難以形容的漿果,實在窘迫。現在傑賽爾恨不得連盤子一起吞下。他皺眉撕扯軟塌的肉片,真的開始考慮盤子是不是更可口。

“船還能用?”巴亞茲陰沉地問。大家抬起頭。這是許久沉默以來第一句話。

康妮爾抬起黑眼睛,冷冷盯著他。“你是指尤文斯和他兄弟們去沙布拉延島的船?”

“不然呢?”

“恐怕不行,它不能航行了,在舊碼頭爛成了肥料。不過別擔心,我新建了一艘,等那一艘爛掉我又建了一艘。最近這艘船在海上飄著,用繩子系在岸邊,船身爬滿野草和藤蔓,但補給充足,隨時備好船員。我可沒忘記對師父的承諾,我向來盡職盡責。”

巴亞茲不滿地皺緊眉:“你想說我不夠盡責?”

“我可沒這麼說。若你聽出弦外之音,那是自己有鬼,不是我的問題。你知道,我不站邊,從不摻和你們的紛爭。”

“你這話說得好像懶惰是種美德。”第一法師憤憤道。

“當行動意味著捲入紛爭,懶惰就是美德。你忘了,巴亞茲,你們的紛爭我見得太多,循環往復讓我厭倦。歷史總在重演,兄弟鬩牆,先有尤文斯打高斯德,坎迪斯打尤文斯,現在又有巴亞茲對卡布林。你們的紛爭跟前人比,雖只算小巫見大巫,恨意卻不稍減,更不會手下留情。這場不擇手段的爭鬥也會慘澹收場嗎?抑或更糟?”

巴亞茲不屑地說:“你就別假裝關心了,好像能為這事下床十跨似的!”

“我不關心,這點我從不掩飾。我跟你和卡布林不一樣,跟紮卡魯斯和餘威也不同。我既沒有無窮的野心,也沒有無盡的傲慢。”

“你確實沒有,”巴亞茲厭煩地舔舔牙,把叉子“嘩啦”一聲扔到盤子上,“你只有無窮的虛榮和無盡的懶惰。”

“這些只是小毛病。我對讓世界按自己的宏偉藍圖來展開這種事興趣缺缺,我隨遇而安,滿足於事物的本來面貌,正因如此,我算是巨人中的侏儒。”她慵懶的眼睛依次緩緩掃過眾人,“但侏儒不會隨意踐踏他人。”她目光停在傑賽爾身上,傑賽爾被看得嗆了一口,趕緊把注意力轉到沒煮爛的肉上。“你為自己的野心犧牲的人數不勝數,對吧,吾愛?”

巴亞茲的不快像石頭壓在傑賽爾身上。“何必兜圈子,師妹,”他陰沉地說,“我知道你什麼意思。”

“噢,我忘了,你喜歡直來直去,自稱容不得任何謊言。除了這話,你還說永遠不會離開我,但沒多久就棄我而去,另尋新歡。”

“那非我的本意。你誤會我了,康妮爾。”

“我誤會你了?”她聲音陡然提高,傑賽爾甚至能觸摸到她的怒火。“哪裡誤會了,師兄?你沒棄我而去?你沒另尋新歡?你沒從鍛造者那裡偷師又偷腥?”傑賽爾縮在座位裡,聳起肩膀,自覺像鉗子夾住的螺母。“托蘿美,你把她也忘了嗎?”

巴亞茲眉頭皺得更深。“我犯過錯,至今仍在付出代價。我沒有一天不想她。”

“你真高尚!”康妮爾不屑道,“她一定感激涕零。可惜她聽不到!我不時也會想起那日,舊時代終結那日。我們站在鍛造者大廈外,一心想復仇。我們怒火中燒,聚起全部力量,卻撼不動大門分毫。但你晚上對托蘿美輕聲軟語,請求她開門放你進去。”她乾枯的手撫住胸口,“如此溫存的話語,我做夢都想不到出自你口。連我這老古板都被打動,天真的托蘿美如何拒絕?不管是要她打開父親的大門,還是分開自己的雙腿?噢,她犧牲自己,幫助你、信任你、愛慕你之後,得到了什麼,師兄?那日真是精彩絕倫!你們三個站在塔頂。一個愚蠢的年輕女子、她惱羞成怒的父親、還有她的秘密情人。”她苦笑一聲,“不是什麼好組合,但誰也沒想到結局如此悲慘!——父女倆都掉下來摔死在橋上!”

“坎迪斯冷酷無情,”巴亞茲沉聲道,“對自己的孩子也不會心慈手軟。他當我的面把女兒扔下。我們當即動手,我用烈火轟下他,為師父報了仇。”

“哦,幹得漂亮!”康妮爾裝模作樣地拍手,“皆大歡喜!那你再告訴我一件事:為何你為托蘿美流了那麼多淚,卻吝於分我些許?你只喜歡純真的女人,師兄?”她嘲弄地挑起睫毛,這表情在那張老臉上顯得十分古怪,“純真無邪?這轉瞬即逝又毫無價值的東西,我從來看不起的東西。”

“或許吧,師妹,或許就因為這一件你從來想不透的東西。”

“噢,妙極,老情人,妙極。我最欣賞你的機智。卡布林的床上功夫當然更好,卻從沒有你的激情和勇氣。”她用叉子狠狠叉起一塊肉,“這把歲數走到世界邊緣?去偷師父封印之物?真是勇氣可嘉。”

對面的巴亞茲輕蔑地看著她。“你懂什麼叫勇氣?這麼多年,除了自己你還愛過誰?是誰不肯冒險、不肯付出、不肯有所作為?是誰荒廢了師父傳授的技藝!你就任由灰塵掩埋你和你喜歡的故事吧,師妹,沒人在意,尤其是我。”

兩名魔法師冷冷對視,空中怒火湧動。九指偷偷朝外挪椅子,發出細微的吱嘎聲。菲洛在九指對面眉頭緊皺,疑惑重重。馬拉克斯·魁齜著牙,惡狠狠地盯著自己的師父。傑賽爾僵坐原位,屏住呼吸,祈禱這次匪夷所思的對話不會以誰爆炸告終——尤其不能是自己。

“好啦,”長腳兄弟突然插話,“我想為豐盛的晚餐感謝……”兩名老巫師同時冷冷盯住他,“我們快到……旅途的終……點……了……呃……”領航員吞口口水,看著盤子。“我什麼都沒說。”

***

菲洛赤身裸體坐在那裡,一條腿抱在胸前,皺眉摳弄膝蓋上一道傷疤。

她陰沉地看著房間高牆,感到四周舊石頭的重壓。她記得在奧斯曼的宮殿裡的房間,就是這麼盯著牆,伸長脖子望進牆上小窗,感受陽光照在臉上,想像自由的樣子;她記得摩破腳踝的鐵鐐,還有比看上去結實得多的細長鐵鍊;她記得如何掙扎、撕咬、拼命掙扎,直磨得鮮血淋漓。她討厭牆,牆就是陷阱。

她陰沉地看著床。她討厭床、沙發和靠墊。軟東西讓人軟弱,她不需要。她記得剛被賣成奴隸時,就是躺在黑暗中柔軟的床上。她那時還是個幼弱孩子,只會在黑暗中獨自垂淚。菲洛煩躁地摳著傷疤,直到滲出鮮血。她討厭軟弱和愚蠢,討厭那個任人宰割的孩子,討厭那時的記憶。

她陰沉地看著九指。他仰面睡覺,裹著皺巴巴的毯子,頭向後倒,嘴巴大張,雙眼緊閉,鼻子輕柔地呼吸,一條向外伸開的蒼白手臂扭成不舒服的角度。睡得像個孩子。為何要跟他上床?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犯錯?她不該碰他,連話都不該說。她不需要他,醜陋的大個粉佬。

她不需要任何人。

菲洛告誡自己要仇恨一切,永不改變,但噘著嘴、皺緊眉、摳著傷疤的她,委實狠不下心。她看著床鋪,看著壁爐裡焦黑木頭放出的餘光,看著褶皺的床單上斑斑點點的陰影,心想躺在這裡還是躺在自己房間寬敞冰冷的床上又有什麼區別?床不是她的敵人。於是她離開椅子來到床邊,滑進被窩背對九指躺下,一路輕手輕腳免得驚醒他。她當然不是為他,不用解釋。

她挪動肩膀,向後貼住他,那兒更暖和。她聽到他念叨了幾句夢話,翻過身。她繃緊身子,屏住呼吸,隨時準備跳下床。他的胳膊繞過她身側,在她耳邊囈語幾句,溫熱的呼吸噴在她脖子上。

他溫暖的大身子緊貼她的背,她不再覺得這是個陷阱;他蒼白的手掌溫柔地搭在她肋下,沉甸甸的胳膊摟著她,讓她覺得……美好。她不由皺眉。

美好總是轉瞬即逝。

於是她捏住他的手背,輕撫他的手指和斷樁,將它們按在自己身上,假裝自己很安全、很完整。這能有什麼壞處?她緊緊握住那只手,按在胸口。

因為她知道,美好總是轉瞬即逝。

山雨欲來 Before the Storm

“歡迎諸位。保德爾將軍,克羅伊將軍。貝斯奧德大踏步退到白河附近,尋找有利地形對付我軍。”伯爾猛吸一口氣,嚴肅地環視眾人,“很可能明日即將一戰。”

“妙極!”保德爾泰然自若地一拍大腿喊道。

“隨時待命。”克羅伊低聲說,將下巴又抬高一寸,以顯示威嚴。兩位將軍及他們勢不兩立的參謀團在伯爾元帥寬闊的元帥帳篷內的兩端虎視眈眈,個個想用參戰的熱忱來壓倒對方。威斯特忍不住想笑,簡直像兩夥毛頭小子在操場上約架。

伯爾揚起眉毛,轉向地圖。“幸好,建造杜別克要塞的工程師仔細測量過周邊地形,留下一些極精確的地圖。還有一隊北方人投誠,帶來關於貝斯奧德兵力、位置和意圖的詳細資訊。”

“怎能相信一群背叛自己國王的北方狗?”克羅伊將軍嘲諷。

“若蘭迪薩王子肯聽他們的意見,長官,”威斯特不緊不慢地說,“說不定還活著,他的部隊也依然存在。”保德爾樂得笑出聲來,他的參謀團也跟著笑。克羅伊當然沒笑,他在帳篷彼端死盯著威斯特,後者一臉漠然。

伯爾元帥清清嗓子續道:“貝斯奧德佔據杜別克要塞,”他用指揮棒指點黑色六邊形,“扼住出入安格蘭的主要通道,渡過白河便是北方人的地界。路從西來,向東急轉入兩條長滿樹的長山脊間寬闊的峽谷,貝斯奧德的主力在要塞附近紮營,打算等我們一露頭,就沿路向西進攻。”伯爾的指揮棒快速滑過那條黑線,厚圖紙沙沙作響,“山谷很空,裡面是草地,還有些金雀花和突起的岩石,為他提供了機動空間。”他轉身看著眾軍官,握緊指揮棒,雙拳狠狠杵在桌上,“我要將計就計……克羅伊將軍?”

克羅伊終於從威斯特身上挪開目光,不高興地應道:“在,元帥閣下?”

“你部沿路東下,緩緩逼近要塞,引誘貝斯奧德進攻。要慢、要穩,別冒進。與此同時,保德爾的師穿過北坡頂上的樹林,到達這裡,”他用指揮棒指點高地上的綠塊,“就在克羅伊將軍前方。”

“就在克羅伊將軍前方。”保德爾咧嘴笑了,好像這是特別嘉許。克羅伊厭惡地皺眉。

“前方,沒錯。”伯爾續道,“等貝斯奧德全軍入穀,你居高臨下襲他側翼。記住,保德爾將軍,必須等北方人全進去再行動,這才能形成合圍,一擊制勝。若他們提前溜向渡口,在要塞掩護下我們無法追擊。攻擊杜別克要塞要花幾個月。”

“當然,元帥閣下。”保德爾信誓旦旦,“我部將等到最後一刻,請您放心!”

克羅伊嗤之以鼻:“這顯然沒難度。遲到是你的拿手好戲,若你上周阻截了敵人,而非聽其繞過,這仗根本不需要打!”

保德爾反唇相譏:“說得輕巧。你自己無所事事!幸好敵人不是晚上行動!不然你准把撤退當進攻,領著部隊一潰千里!”

“諸位,夠了!”伯爾元帥用指揮棒敲著桌子大吼,“我保證全軍上下都有仗打,只要忠於職守,人人榮耀加身!但想成功必須團結!”他打個嗝,皺起臉孔,猛舔嘴唇,兩位將軍和他們的參謀團則互不相讓。若非包括自己在內所有人的性命都取決於此,威斯特快笑出聲來了。

“克羅伊將軍,”伯爾元帥的語氣好像家長在訓導任性的孩子,“我希望你明白自己的職責。”

“我部沿大路進軍,”克羅伊嘶聲道,“緩慢推進,保持陣形,東下入谷,接近杜別克要塞,引誘貝斯奧德及其蠻子隊伍出擊。”

“好的。保德爾將軍?”

“我部潛入樹林,就在克羅伊將軍前方,等到最後一刻沖下山,側襲北方雜碎。”

伯爾擠出一絲笑容。“沒錯。”

“依我之見,這真是妙計,元帥閣下!”保德爾開心地捋著小鬍子,“請您相信,我的騎兵會將敵人踏得粉碎。粉!碎!”

“恐怕您不能帶騎兵,將軍。”威斯特毫無感情地說,“樹林濃密,馬匹無用,甚至還會暴露位置。我們不能冒險。”

“可……我的騎兵,”保德爾倍受打擊地念叨,“我最得力的……”

“他們留下,長官,”威斯特續道,“留在伯爾元帥的指揮部,作為總預備隊,必要時派上戰場。”這回輪到保德爾怒衝衝瞪著他,他回以同樣的漠視,克羅伊及其參謀團則整齊地露出虛情假意的誇張笑臉。

“我不認為——”保德爾嘶吼。

伯爾打斷他:“這是我的決定。還有一點你們要謹記在心:據說貝斯奧德找來援兵,一些北方山裡的殘暴蠻子。睜大眼睛,保護好側翼。明天,我會適時下令進軍,很可能在破曉之前。解散。”

“他們會遵命嗎?”威斯特看著兩隊人悶悶不樂地離開帳篷,低聲說。

“他們還能怎樣?”元帥臉皺成一團,癱在椅子裡,手放肚子上,皺眉看著大地圖。“我不擔心,克羅伊除了沿山谷進軍交戰,別無選擇。”

“保德爾呢?我真怕他找些藉口,待在林子裡不出來。”

元帥大人笑著搖頭。“讓克羅伊單幹?送給對手獨力打敗北方人、囊括所有功勞的機會?不,保德爾不傻,我制訂這計畫就是要逼兩人合作。”他頓了頓,抬頭看威斯特。“你也該稍稍尊重他們一點。”

“他們配嗎,長官?”

“當然不配。但如果——假如我們明天輸了,他倆之一會坐上我的位子,屆時你怎麼辦呢?”

威斯特笑道:“我完了,長官,但無論我怎麼尊重他們也改變不了這點。他們討厭我這個人,不只是我說什麼,有條件時我寧肯暢所欲言。”

“我就知道你會這麼說。哎,他們的確混蛋,好在行為不難預料,我擔心的是貝斯奧德。他會中計嗎?”伯爾打個嗝,乾咽一下,又打個嗝。“該死的消化不良!”

三樹和狗子癱在帳門邊的長椅上,與周圍衣冠楚楚的官兵格格不入。

“要開戰了啊。”威斯特大步走來時,三樹說。

“沒錯。”威斯特指指前面黑制服的克羅伊參謀團,“明早,一半軍隊沿山谷行軍,引誘貝斯奧德出戰。”他又指指紅色制服的保德爾參謀團,“另一半軍隊躲進樹林,希望攻敵不備。”

三樹緩緩點頭,“聽起來不錯。”

“簡單有效。”狗子說。威斯特打個激靈,仍舊無法直視對方。

“你們的情報是作戰計畫的基礎。”威斯特咬牙硬挺,“情報可信嗎?”

“反正我們信。”三樹說。

狗子咧嘴笑道:“擺子沒問題,而且據我偵察,他說的該是真的。當然,沒法絕對保證。”

“這是當然。你們休息下吧。”

“正有此意。”

“我把你們安排在戰線最左側,保德爾將軍的隊伍末尾,高地上的樹林裡,應該不會遇敵。那是我能想到最安全的地方,你們可以挖個坑生堆火,若一切順利,我們在貝斯奧德的屍體邊再見。”他伸出一隻手。

三樹笑著握住:“這有點像我們說的話,暴怒,你保重。”他轉身和狗子走上通往樹林的斜坡。

“威斯特上校。”

他不用轉身就知是誰。營裡沒多少女人,會跟他說話的更少之又少。凱茜。她站在泥地裡,披著不合身的大衣,鬼祟又害羞。但一見她,威斯特心中就湧起怒火和窘迫。

這不公平,他明白,他沒權利要求她。這不公平,但這想法讓事情更糟。他腦子裡只剩下狗子的側臉和她的呻吟,噢……噢……噢。可怕的“驚喜”,讓他萬念俱灰。“你該跟他們一路,”威斯特語氣冷硬拘謹,全不知該說什麼,“那裡最安全。”他轉身就走,但她突然攔住他。

“是你,對吧?那天帳篷外……那晚?”

“是的,恐怕是的,我只是去看看你缺不缺東西。”他撒謊,“我真沒想到……你和……。”

“我也沒想到你會——”

“狗子?”他嘟囔,臉上突然一片迷茫,“他?我是說……為什麼?”為什麼是他不是我,這是他真正想問的,但忍住了。

“我知道……我知道你肯定以為——”

“你完全沒必要解釋!”他吼道,儘管他非常想聽她解釋,“誰在乎我怎麼以為?”他衝口而出的話比想像中更惡毒,失控讓他更加惱怒、更為失控。“我才不在乎你跟誰上床!”

她打個冷戰,盯著他腳邊地面。“我不是……算了,我知道自己欠你很多,只是……對我來說你火氣太大,就這樣。”

威斯特盯著她隨北方人上山,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跟那臭烘烘的蠻子搞得熱火朝天,而嫌他火氣太大?

這太不公平,他差點氣昏過去。

問 Questions

格洛塔上校慌慌張張地沖進自己的餐廳,拼命想扣上劍帶搭扣。

“見鬼!”他火冒三丈地叫道,越急越扣不上,“見鬼!見鬼!”

“要幫忙嗎?”絲克兒坐在桌後問,她雙肩有黑色燒傷,渾身都是傷口,像屠夫店鋪的死肉。

“見鬼!我不要幫忙!”他尖叫著把劍帶扔到地上,“我要你說清楚是怎麼回事!丟人現眼!我的團不許如此有傷風化!尤其身上還帶著醜陋的疤!你的制服呢,女孩?”

“你不是該擔心先知嗎?”

“別管他!”格洛塔叫道,他擠進她對面的椅子坐下,“說說巴亞茲是何許人?那個第一法師!他究竟是誰?這老混蛋想得到什麼?”

絲克兒甜甜一笑:“噢,他呀,我還以為每個人都知道呢。答案是……”

“是的,”上校低吼,他嘴巴發幹,急切得像課堂上的學生,“答案是?”

她笑著拍打身邊長椅,砰,砰,砰。

“答案是……”

答案是……

砰,砰,砰。格洛塔猛然睜眼,天才濛濛亮,一絲光線透過窗簾射進來。誰會這時候敲門?壞消息?

砰,砰,砰。“來了,來了!”他尖叫,“我腿瘸了耳朵可沒聾!我他媽聽見了!”

“那就快打開這該死的門!”門後走廊裡的聲音聽不真切,但毫無疑問帶著斯提亞口音。婊子維塔瑞,烏七八黑的深夜裡求之不得的客人。格洛塔小心翼翼挪動汗津津的毯子底下麻木的四肢——盡全力按捺住呻吟——輕輕轉動腦袋,想舒活扭曲的脖子,卻無濟於事。

砰,砰。不曉得上回有女人敲我臥室門是什麼時候?他抓起床墊旁的手杖,用僅剩的牙齒咬緊嘴唇,輕聲呻吟著下床,把一條腿支到地上,撐起身體。他背上劇痛難忍,眼睛爆凸,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在床邊坐直,感覺像跑了十裡路。懼怕我,懼怕我,所有人都得懼怕我!只要我能把自己弄下床。

砰。“我來了,該死的!”他以手杖撐地,拼力站起。小心,小心。殘廢的左腿抖得厲害,沒有腳趾的腳掌活像一條掙扎吸氣的垂死的魚。該死的臭肉!除了劇痛就沒有存在感。小心,小心,謹慎小心。

“噓,”他嘶聲道,好像父母安慰哭鬧的孩子,他輕輕捏著殘廢的肌肉,放緩呼吸,“噓噓噓。”顫抖逐漸減弱為能忍受的悸動。這恐怕是最好情況了。他拉好睡衣,跛行到門口,惱火地轉動鑰匙開門。維塔瑞在門外走廊靠牆而立,陰影中的黑影。

“你這人,”他哼哼著跳進椅子,“不肯消停,是不?我的臥室太有吸引力?”

她慢悠悠晃進屋,皺眉掃了一眼可憐的房間:“或許我就喜歡看你受苦。”

格洛塔嗤之以鼻,輕揉火辣辣抽痛的膝蓋:“這麼說,你已經濕了?”

“還沒有咧。你看上去像死人。”

“我什麼時候不像?你是來嘲笑我,還是的確有事?”

維塔瑞交疊起長胳膊,靠住牆:“你得換衣服。”

“變著法子占我便宜?”

“蘇爾特找你。”

“現在去?”

她翻翻白眼:“噢當然不,我們先睡一覺,你知道他是個慢性子。”

“我們這是去哪兒?”

“到了你就知道。”她加快步速,他氣喘吁吁,抽痛加劇。他們穿過陰暗拱廊,走過阿金堡陰影憧憧的巷道和灰色庭院,黎明前的微光中一切都沒有色彩。

他的靴子笨拙地踩在公園碎石上,吱嘎作響,草地結滿冰冷露水,空中濕霧濛濛,掉光葉子的黑乎乎的樹籠罩兩旁,將爪子伸向四面八方。面前有一堵高聳光滑的牆,維塔瑞領他來到一扇大門前,門口一左一右站了兩個穿鍍金重鎧的衛兵,他們沉重的長戟也鍍了金,罩袍則縫有聯合王國的金太陽紋章。近衛騎士,國王的貼身護衛。

“這是王宮?”格洛塔咕噥。

“不,天才,這是下水道。”

“站住,”一名騎士抬起一隻戴鐵手套的手,高大的頭盔裡微有回音,“報上姓名和此行目的。”

“我是格洛塔主審官,”他跛行到牆邊,靠住潮濕石頭,舌頭抿緊牙齒空洞,以抵抗腳上疼痛,“至於目的你得問她。我被她弄來,天曉得為什麼。”

“我是維塔瑞刑訊官,審問長閣下在等我們。你明知道,蠢貨,我出門時告訴過你。”

若說全身鎧甲的人還有辦法顯出受傷的樣子,這位騎士就是了。“按程式,我必須詢問每一位——”

“趕緊開門!”格洛塔大叫,用拳頭抵緊顫抖的大腿,“趁我還能自己進去!”

騎士惱怒地重重拍門,門中開了扇小門。維塔瑞矮身通過,格洛塔跛行緊隨,他們沿一條精心修砌的石頭路穿過陰影籠罩的花園。大顆大顆冰冷的露水凝在萌芽的枝頭,或從高高的雕像上滴落。不知從哪裡傳來烏鴉叫,于清晨的寧靜中聽來格外刺耳。王宮就在正前方,那是被蒼白晨光點亮的一大片屋頂、塔樓、塑像和裝飾石雕。

“我們來這幹嗎?”格洛塔嘶聲問。

“走著瞧。”

他跛上一段臺階,兩旁是高聳樑柱和另兩位近衛騎士——全然靜默,活像兩套盔甲。他手杖敲在拋光大理石地板上,回音憧憧的門廳被搖曳的蠟燭照個半亮,兩側高牆覆滿毛茸茸的織毯,描繪出被遺忘的勝利與功業,一個又一個國王指點江山、揮舞寶劍、宣讀詔書,驕傲地挺起胸膛。他勉力又上了一段臺階,這裡的牆壁和天花板用金色花朵排成光輝燦爛的圖景,在燭光中閃耀。維塔瑞在臺階頂上不耐煩地等他。見鬼,價值連城的臺階也不會更好爬。

“快!”她低聲催促。

二十跨外一扇門前聚了群憂心忡忡的人。一名近衛騎士彎腰攤坐椅子上,頭盔放在身邊地板,雙手抱頭,手指插進卷髮中。另有三人站在一起,他們急促的低語被牆面反彈,在走道裡回蕩。

“你不來?”

維塔瑞搖頭:“他沒要我去。”

那三人目睹格洛塔跛行而來。黎明前在王宮走廊裡說悄悄話的是怎樣一群人啊。霍夫宮務大臣睡袍外披了件外套,胖臉上的表情活像剛從噩夢中走出;瓦盧斯元帥淩亂的襯衫有一邊領口沒翻出來,另一邊也沒折好,滿頭鐵灰色頭髮支向各個方向;莫拉維大法官雙頰深陷,眼圈通紅,指著房門的那只細瘦的手微微發抖。

“進去吧。”他低聲說,“真可怕。太可怕了。到底誰幹的?”

格洛塔皺眉越過啜泣的騎士,跛進門內。

這是間臥室。奢華臥室,王宮嘛。牆壁拉滿鮮豔絲綢,掛著用鍍金舊畫框裝飾的黑色帆布畫,室內還有用一整塊棕紅石頭雕出的巨大壁爐,形態仿若具體而微的坎忒神廟。四柱巨床簾幕中的空間比格洛塔整個臥室還大,掀起的被單一片淩亂,但不見主人蹤影。一扇高窗微微打開,送來外面灰色世界的冷風,讓屋內燭焰舞蹈跳躍。

蘇爾特審問長站在臥室中央,思慮滿腹地皺眉看著床另一側的地板。格洛塔暗暗希望審問長閣下跟門外三位同僚一般淩亂狼狽,結果失望了。審問長的白袍依然潔白無瑕,白頭發剛梳理過,戴白手套的手謹慎地交疊身前。

“閣下……”格洛塔邊走邊說,接著注意到地板上的東西:燭光中明明滅滅、尚未凝結的黑色液體。血。不出意料。

他又朝前跛了幾步,看見屍體仰面躺在床另一側,鮮血噴灑在白床單、地板乃至牆上,浸染了華麗窗簾的褶邊。撕開的睡衣被血浸透,死者一隻手握起來,另一隻手的四根手指不翼而飛,斷口參差不齊,胳膊上還有個大傷口,少了一大塊肉。像被咬的。死者斷了條腿,斷腿向後折,骨頭刺穿皮膚,而喉嚨傷口之深,可說腦袋沒搬家幾乎是奇跡。

並且,那張咧開滿嘴牙齒,眼睛圓睜凸出盯著彩繪天花板,仿如在詭異微笑的臉確鑿無疑。

“雷諾特王太子遇害。”格洛塔低聲說。

審問長抬起戴手套的手,兩根指頭緩緩拍打另一隻手掌。“噢,了不起,我們的大偵探。沒錯!雷諾特王太子遇害,這是一幕悲劇,一場災難,一樁針對我國中樞的嚴重罪行,對聯合王國造成了巨大傷害。但死人還不算最糟的。”審問長深吸一口氣。“國王沒有兄弟,格洛塔,你明白這意味著什麼?王國沒了繼承人,國王去世後,我們下一位偉大領袖將從何而生呢?”

格洛塔吞口口水。我明白了。此事動搖了你的權力。“從議會。”

“選舉,”蘇爾特嗤之以鼻,“將由議會選舉下一任國王。幾百個自以為是、沒人教連午餐也選不了的癡呆來選舉國王。”

格洛塔又吞口口水。若非咱們腦袋拴一塊兒,我就該幸災樂禍了。“我們在議會不受歡迎。”

“幾乎最招人恨。我們針對布商公會、香料公會及烏爾莫斯總督等人的動作,大為觸怒了貴族。”

所以國王一死……“國王健康狀況如何?”

“不……佳。”蘇爾特皺眉瞅看血淋淋的殘缺屍體,“這一擊有可能顛覆我們。趁國王還在世,我們得趕緊在議會中尋找盟友,把握下任國王選舉的主動權,至少也要能施加影響。”他瞪著格洛塔,燭光下藍眼睛閃爍,“通過收買和脅迫來贏得選票,拉一批再嚇一批。你能想像,門外那三個老混蛋此刻同樣在盤算。我該怎樣保住權力?我該支持哪位候選人?我能控制哪些選票?當我們向議會公佈這場謀殺時,必須拿獲兇手,以迅速有力的制裁來彰顯效率。拉不到票,天曉得下場如何。你能想像布洛克登上王位嗎?或者伊斯爾?亨根?”蘇爾特誇張地發抖,“我們不僅會失業,而且……”統統變成碼頭邊的屍體……“因此我要你將謀害王子的兇手立刻緝拿歸案。”

格洛塔皺眉看著屍體。或者說屍體剩下的部分。他用手杖尖撩撥雷諾特王子殘缺的胳膊。與數月前公園裡那具屍體死狀相同。食屍徒所為——至少理論上如此。突來的冷風吹得窗戶輕輕砸在窗框上。窗口潛入?先知的上一位間諜可沒如此粗心大意。何不像對付達瓦斯那樣,乾脆把屍體吃得一乾二淨?難道突然沒胃口?

“您盤問過衛士?”

蘇爾特不耐煩地揮手:“他說整晚一直守在大門前,聽到響動立刻進屋,發現王子就這樣了,血還在流,窗戶大開。他馬上去找霍夫,霍夫找了我,我找來你。”

“無論如何,要進一步盤查衛士……”格洛塔低頭看著雷諾特握起的手。手裡握著什麼。格洛塔費力地彎下腰,壓得手杖不住顫抖,他用兩根指頭拈出那東西。有意思。一塊布。似是白布,現今大半被染紅。他展開布仔細瞧看,昏暗燭光中似有金線隱隱閃爍。我見過這種布。

“什麼?”蘇爾特叫道,“你找到什麼?”

格洛塔保持沉默。也許這有點太容易。太容易了。

***

格洛塔朝弗羅斯特點頭示意,白化人便一把掀開罩住帝國大使腦袋的口袋。圖克斯在突來的亮光中猛眨眼睛,深吸一口氣,眯眼掃視房間,這個骯髒的白匣子被燈光照得通亮。他發現了籠罩在身後的弗羅斯特,發現了坐在對面的格洛塔,發現了搖晃的座椅、汙跡斑斑的桌子和桌上的拋光匣子,但沒發現格洛塔腦後的小黑洞——他本不該發現,審問長在後面監視這場審訊。字字句句都能聽清。

格洛塔從近處仔細觀察大使。罪犯一開始往往最容易暴露。他頭一句話是什麼?清白的人會問自己到底犯了什麼罪——

“我到底犯了什麼罪?”圖克斯問。格洛塔自覺眼皮跳動。當然,聰明的罪犯也會問同樣的問題。

“謀害雷諾特王太子。”

大使眨眨眼睛,陷進椅子:“在這個黑暗的日子,我對貴國王室及貴國人民致以最真摯的悼念。但這樣做真的有必要?”他朝纏住他裸體的幾根粗厚鐵鍊點頭。

“有必要。若你是我們懷疑的那種人。”

“我明白了。若我聲明跟這樁聳人聽聞的暴行毫無瓜葛,會有用嗎?”

即便你真的清白,恐怕也於事無補。格洛塔將染血的白布丟到桌上。“這是在王太子手中發現的。”圖克斯皺眉看去,大惑不解。仿佛從沒見過。“跟你房中搜到的袍子上的缺口吻合。袍子上同樣有大量血跡。”圖克斯抬頭望向格洛塔,睜大眼睛。如墜五里霧中。“你如何解釋?”

大使在桌上傾身,達到雙手鐵鍊容許的極限,快速地低聲說:“請您仔細想想,主審官,倘若先知的間諜察覺我的使命——他們總是無孔不入——便會想盡辦法破壞它。您知道他們的本事。把此事歸咎於我,等於侮辱皇帝,等於拍開他伸出的友誼之手,還給他一耳光。他必會誓言復仇,而當奧斯曼-烏-多沙誓言復仇……我的命不值一提,但我的使命不能失敗。這對貴我兩國……後果不堪設想……拜託您,主審官,請您仔細想想……我知道您懂得放開思想——”

“放開思想就像裸露傷口,”格洛塔咆哮,“必將招攬毒素,引發感染,帶來痛苦。”他朝弗羅斯特點頭,白化人便將一紙供狀小心翼翼放到桌上,用白指尖滑到圖克斯面前。格洛塔親手將一瓶墨水放到供狀旁,翻開黃銅蓋子,又將鋼筆擺到一邊。律師一樣乾淨俐落。

“這是您的供狀,”格洛塔沖那張紙揮手,“如果您還不清楚。”

“我無罪。”圖克斯用細若遊絲的聲音說。

格洛塔不耐煩地皺了皺臉。“您被拷問過嗎?”

“沒有。”

“但您看過別人被拷問?”

大使吞口口水:“看過。”

“那您對即將發生的事不算全無準備。”弗羅斯特打開格洛塔的匣子,諸多託盤立刻升起,呈扇形彈開,猶如一隻首度展翅飛翔的華麗大蝴蝶,展示出格洛塔那些閃爍的器具妖豔的美。他看見圖克斯眼中充滿驚奇與畏懼。

“我對此很在行,”格洛塔長歎一聲,交握雙手,“這不是炫耀,而是事實,若非如此,我便不會與你同處一室。我在動手前坦誠相告,是要打消你的幻想,希望你回答我的問題。看著我。”他等待圖克斯的黑眼睛對上自己的眼睛。“招不招?”

停頓。“我無罪。”大使呢喃。

“我沒問你這個。我再說一遍:招不招?”

“不。”

他們彼此對視很長時間,格洛塔終於打消所有懷疑。他是清白的。若他能神不知鬼不覺翻越王宮、潛入王子的臥室,不該早就在我們發覺前逃出阿金堡了嗎?為何留下呼呼大睡,甚至把染血的長袍掛進櫥櫃?一連串瞎子都能發現的證據說明我們被算計了,甚至設計並不巧妙。抓錯犯人是一回事,但被愚弄?又是另一回事。

“你等等。”格洛塔咕噥。他掙扎起身來到門邊,小心關好門,跛行上臺階去旁邊房間。

“見鬼,你到底在幹什麼?”審問長咆哮。

格洛塔保持恭敬的深鞠躬,“卑職在挖掘真相,閣下——”

“什麼?內閣等著要供狀,你卻跟我廢話什麼‘真相’?”

格洛塔迎上審問長的怒視:“若他沒說謊呢?若是皇帝的確想求和呢?若他委實清白呢?”

審問長毫不動搖,冰冷的藍眼睛裡充滿難以置信:“你他媽在古爾庫丟的是牙齒還是腦子?誰他媽管他清不清白?我們只關心結果!這才實際!只要他簽下那張紙……你……”他幾乎被唾沫星子嗆住,怒得雙拳開開合合。“……你這該死的瘸子!早一刻讓他簽,我們就能早一刻拿它去幫議會裡那群貴族擦屁眼!懂嗎?”

格洛塔頭壓得更低:“是,閣下。”

“今晚,你還要繼續以對所謂‘真相’的病態迷戀來給我添麻煩?殺雞不用牛刀,但最要緊的是讓這混蛋簽字!你要我找高爾?”

“當然不,閣下。”

“快他媽給我滾回去,讓他……立刻……招供!”

格洛塔跛行離開,哼哼著左右伸了伸脖子,揉了揉酸痛的手掌,又活動疼痛的肩膀直到聽見關節“哢嚓”一聲。一場艱難的審問。塞弗拉盤腿坐在對面,頭靠骯髒的牆:“他簽了?”

“當然簽了。”

“妙極。又一宗疑案告破,呃,頭兒?”

“我保留意見。他不是食屍徒,至少不像絲克兒。相信我,他有痛覺。”

塞弗拉聳肩:“她說恩賜各不相同。”

“是啊,是啊。”有人謀害王子以從中漁利,格洛塔揉著水汪汪的眼睛,心裡想,哪怕沒人關心,我也要挖出真相。“我還有些問題要問,首先得找昨晚王子臥室門口的衛士談話。”

刑訊官抬起兩邊眉毛:“為什麼?不是拿到供狀了嗎?”

“只管把他找來。”

塞弗拉收攏雙腿,一躍而起:“好吧,你是老大。”他離開油膩的牆,閒庭信步般沿走廊離開。“近衛騎士喲,立馬端上來。”

堅守陣地 Holding the Line

“你睡沒睡?”派克邊問邊抓撓燒傷較輕的半邊臉。

“沒睡。你呢?”

本是罪犯的軍士搖頭。

“幾天沒睡了。”加蘭霍低聲抱怨,他手搭涼棚,眯眼朝北方山脊看,鐵灰色天空下,樹木連成參差不齊的一線。“保德爾的師出發去樹林了?”

“第一縷曙光之前就出發了,”威斯特說,“很快會就位。現在克羅伊做好了準備,至少他的守時值得尊重。”

在伯爾元帥指揮部下的山谷中,克羅伊將軍的師擺好戰鬥隊形。中央是三團王軍步兵,兩翼地勢稍高處各有一團貴族徵兵,騎兵殿后。將軍的部下跟蘭迪薩亂糟糟的烏合之眾有天壤之別,各營排好緊密縱隊,流暢行動,踏過泥地、長草和零星雪坑,來到指定位置小心佈陣,在山谷中鋪展開。冷空氣中回蕩著沉重的腳步聲、鼓點聲及長官簡潔的命令聲。一切井然有序。

伯爾元帥掀開帳簾,大步出門。他猛一揮手,算是對帳前敬禮的守衛和軍官們致意。

“上校,”他皺眉看天,“還晴著,呃?”

太陽像個墨點掛在地平線上,天空被厚厚的白雲覆蓋,但北方山脊上有一條條顏色較深、幾乎是深灰的雲帶。

“還晴著,長官。”威斯特說。

“保德爾還沒信兒?”

“是的,長官,但樹林很厚,他可能正在跋涉。”威斯特想的卻是,保德爾的臉皮比樹林更厚,但這話說出來不像個軍人。

“你吃了?”

“吃了,長官,謝謝關心。”威斯特昨晚到現在根本沒進食,之前也沒吃多少,想到食物就噁心。

“至少我們中有一個吃了。”伯爾元帥惱火地揉肚子,“該死的消化不良,什麼都吃不下。”他身子一抖,打個長長的嗝,“抱歉。他們出發了。”

克羅伊將軍終於對屬下每個人的精准位置滿意了,於是軍隊沿山谷向前推進。冷風卷得各團、營、連的旗幟獵獵作響,氤氳陽光照在鋒利的武器和整潔的盔甲上,照在金穗飾帶和拋光木杆上,照在馬籠頭和馬鞍上。大軍徐徐前行,場面異常壯觀。遠處,山谷東面,一座巍峨黑塔從樹林後顯現,那是杜別克要塞最近的高塔。

“真了不起,”伯爾低聲說,“這裡有約一萬五千士兵,山脊上與此相仿。”他朝指揮部旁下馬休息的騎兵預備隊點頭,那兩個團焦躁不安,“另有兩千騎兵蓄勢待發。”他回頭看向大雪覆蓋的穀中,帆布帳篷、馬車、堆積的箱子和桶子組成的城市,黑色人影影影綽綽。“還沒算上那幾千廚子、馬夫、鐵匠、車夫、僕人和醫生。”他搖頭,“擔子真不輕,呃?你肯定不想當個什麼都得操心的傻瓜。”

威斯特勉強一笑:“當然,長官。”

“好像……”加蘭霍手搭涼棚迎著陽光看向山谷下方,低聲道,“那是……?”

“望遠鏡!”伯爾大喊,旁邊軍官遞過一個裝飾華麗的望遠鏡,元帥掀開蓋子。“來吧來吧,看看是誰?”

明知故問,還能是誰?“貝斯奧德的北方人。”加蘭霍說出明顯答案。

威斯特透過自己望遠鏡搖晃的圓鏡片看到敵人湧出山谷盡頭河邊的樹叢,沖過寬闊平地,宛如割開手腕後流出的濃稠血液。灰棕相間、髒兮兮的人群逐漸排出隊形,那是裝備簡陋的農兵,但中央部分較為齊整,鎖甲和武器閃著粗鈍的金屬光。貝斯奧德的親銳。

“沒有馬。”這讓威斯特異常緊張。他差點命喪貝斯奧德的騎兵鐵蹄下,不想再來一次。

“親眼看到敵人至少心安一些。”伯爾和威斯特所想正相反,“他們的確行動麻利,”元帥露齒而笑,“但正中我們下懷。大魚上鉤,只等收線提竿,呃,上校?”他把望遠鏡遞給加蘭霍,後者端著察看,自顧傻樂。

“正中下懷。”元帥重複,威斯特卻沒那麼肯定。他清楚地記得當初山脊上那隊稀疏的北方人,蘭迪薩也覺稱心如意。

克羅伊的隊伍停下,各單位再次完美地站好位置,像在大操場上閱兵。部隊排成四排,預備連精准地擺在後方,前方是一線稀疏的弩手。威斯特聽到下令放箭,第一波攢射立時飛出,雨點般落入敵陣。他觀望著,雙拳緊握,指甲深嵌入掌心,紮得生痛。他恨不得一波就將北方人全滅,但對方毫不示弱地回射,然後勇猛地沖上來。

非人的北方戰吼聲被冷風裹挾,直吹到指揮部一眾軍官耳中。威斯特咬緊嘴唇,回憶上次在迷霧中回蕩著同樣的呐喊。難以想像,竟然才過了幾周。他再次內疚地慶倖躲在戰線後方,然後又打個冷戰,因為這也非安全場所。

“我的天。”加蘭霍不由驚叫。

除了他沒人說話。威斯特僵立原地,牙齒打顫,心如擂鼓,眼看北方人熱血沸騰地爬上山谷,盡力穩住端望遠鏡的手。克羅伊的弩手又發出一波攢射,然後沿精心排列的隊伍中留出的縫隙退到後方。隊伍隨即合上,士兵放低長矛,舉起盾牌,無聲無息中聯合王國軍已準備好迎接呼嘯而來的北方人。

“交手了。”伯爾元帥低吼。王軍佇列仿佛波動挪移了些許,人潮中,氤氳陽光閃爍得更快,風攜來模糊的撞擊聲。指揮部眾人一言不發,個個舉著望遠鏡或借助陽光,關注山谷裡的形勢,幾乎忘了呼吸。

過了令人膽戰心驚的一段時間,伯爾終於放下望遠鏡。“很好,他們上鉤了。看來你的北方人說得沒錯,威斯特,就算沒有保德爾,我軍人數也占優。等他趕到,我們將一舉擊潰——”

“那兒,”威斯特說,“南面山脊上。”一道光從林子裡閃過,接著又一道。金屬。“我拿性命擔保,長官,那是騎兵。貝斯奧德跟我們打一樣的主意,只是把人藏在對面。”

“見鬼!”伯爾脫口而出,“通知克羅伊將軍,南面山脊有敵騎!讓他加強側翼,準備迎接右側進攻!”一名傳令官熟練地跳上馬鞍,飛馳去尋克羅伊將軍,馬蹄踩起一片冰冷泥點。

“手段不錯,說不定還有後著。”伯爾“啪”地合上望遠鏡,往掌心重重一拍,“此役只許成功不許失敗,威斯特上校,要克服萬難。無論是保德爾的自大、克羅伊的野心抑或敵人的狡猾,克服萬難。只許成功不許失敗!”

“是,長官。”威斯特心裡卻不確定。

聯合王國士兵努力保持安靜——像一大群被領進門剪毛的吵鬧綿羊。他們呻吟、咒駡,腳踩泥地聲、盔甲撞擊聲、武器磕碰聲,令狗子大搖其頭。

“幸好沒人,不然早他媽露餡兒。”黑旋風嘶聲說,“這幫蠢貨連屍體都瞞不過。”

“那也不用你多嘴,”前面的三樹低吼,召喚眾人上前。

再次率領一大隊人感覺有些怪。他們領著擺子的四十名親銳,這些人魚龍混雜,高矮不一,老少各異,武器和盔甲五花八門,但看得出經驗豐富。

“停!”聯合王國士兵抱怨著停下腳步,稀裡嘩啦在山脊最高處站成一排。就狗子所見進入樹林的士兵估計,這會是漫長的一排,而他們在隊伍最末端。他看看左面空蕩蕩的林子皺眉頭。隊伍末端,有點孤獨。

“但也最安全。”他低聲自語。

“啥?”凱茜說著坐到一根倒地的粗大樹幹上。

“這兒最安全。”他用她的語言說,扯出個笑臉。在她身邊他仍舊手足無措,白天兩人有難以逾越的鴻溝:族群、年齡、語言。奇怪的是,到晚上這些都蕩然無存,他們在黑暗的帳篷中如膠似漆。或許假以時日,他們能克服交流障礙,又或一切如故,但無論如何,他感激她,她讓他重新成為一個人,而非在森林中逃竄、在麻煩中掙扎求生的野獸。

他注視著一名聯合王國軍官離開佇列,趾高氣昂走到三樹面前,腋下夾著根鋥亮的棍子。“保德爾將軍要你們留在左翼,保護軍隊側面。”他一字一頓,聲音洪亮,仿佛說得字正腔圓,北方人就能聽懂陌生的語言。

“好。”三樹答道。

“主力部署于右側高地!”他棍子一指,他吵鬧的手下在那邊樹林裡慢吞吞做準備,“待貝斯奧德與克羅伊將軍的部隊交戰正酣,我們出奇制勝。”

三樹點頭。“是否需要我們説明?”

“說實話,我覺得不需要。若情況有變,會通知你們。”他大大咧咧往回走,在泥地滑了幾腳,差點一屁股坐倒。

“他挺有信心。”狗子說。

三樹一挑眉毛:“要我說,太過了。不過如果這意味著我們能自由行動,我舉雙手贊同。行了!”他轉身朝親銳們大喊,“把那根樹幹拖過來!”

“為啥?”一個坐在地上揉膝蓋的人不大高興地問。

“貝斯奧德來了才有地兒藏,”黑旋風冷冷地叫道,“起來,白癡!”

親銳們放下武器,嘟嘟囔囔幹起活。看來,追隨傳奇三樹魯德並沒想像中那麼開心,對此狗子只能苦笑。他們還不明白,沒有負責感的首領沒法成為傳奇。狗子走到愁眉不展地看著林子的老漢身邊。“頭兒,你擔心?”

“這是個打埋伏的好地方,適合戰鬥打響後突襲對手。”

“是啊。”狗子咧嘴笑道,“所以才把我們派到這裡。”

“貝斯奧德會想不到?”狗子的笑容漸漸消失。“只要能勻出人手,他也會把人擺在山上,等待時機,說不定還會穿過樹林偷偷摸來。你覺得屆時會怎樣?”

“那就得一決生死。但照擺子他們的說法,貝斯奧德沒有多餘人手,他的兵力不及我們一半。”

“也許如此,但他擅長出其不意。”

“好吧。”眼見親銳們把倒下的樹幹橫在斜坡頂上,狗子說,“好吧。我們做最壞的打算,抱最好的希望。”

“抱最好的希望?”三樹低聲重複,“可有哪次如願?”他轉身去跟寡言說話,狗子只得聳肩。若突然冒出數百親銳,的確大禍臨頭,但這當口做啥也改變不了。於是他跪在包裹旁,掏出燧石和幹樹枝,把幹樹枝小心堆起來,開始打火。

擺子蹲在旁邊,手扶斧柄。“你幹嗎?”

“你說呢?”狗子沖樹枝吹氣,看著火苗升起,“生火。”

“不是等打仗嗎?”

狗子坐下,撿來附近枝條,看著火堆燒旺。“是啊,等打仗時最適合生火。打仗的要訣就是等,小子,你跟我們幹,也許會把足足幾星期生命花在等待上。你可以挨著凍等,也可以舒舒服服等。”

他從包裡取出鍋子,架到火上。這是口新鍋,好用,從南方人那兒搞的。他解開鍋裡的小口袋,裡面有五個完好的雞蛋,棕褐色帶斑點的新鮮雞蛋。他拿起一顆在鍋沿一磕,打到鍋裡,滋滋聲讓他笑得合不攏嘴。久違的感覺,很久沒有雞蛋了。敲開最後一個雞蛋時,微風送來某種味道。不是雞蛋味。他猛地抬頭,皺起眉。

“咋?”凱茜問。

“沒事,沒啥。”但他不想冒險,“幫我看著,呃?”

“行。”

狗子翻過倒下的樹幹,走到最近的樹邊,靠著樹幹彎腰朝斜坡下瞅。他仔細分辨,沒味道,林子裡也沒東西——除了潮濕地面上的斑駁積雪,還有滴水的松樹樹枝和安靜的影子。什麼都沒有,三樹的話讓他疑神疑鬼。

他剛轉身又嗅到那味道,於是停下來向山下走了幾步,遠離火堆和樹幹,仔細打量樹林。三樹端起盾牌來到他身邊,長劍握在大拳頭裡。

“怎麼,狗子,聞到什麼?”

“好像,”他緩慢用力地一嗅,從鼻孔吸進空氣,仔細辨別,“好像沒啥。”

“別敷衍,狗子,你的鼻子救過我們好幾回。到底聞到什麼?”

風向轉變,讓狗子聞了個清楚。他有段時間沒聞到這味道了,但絕不會錯。“見鬼,”他吐出氣,“山卡。”

“喂!”狗子聞聲望去,張大了嘴,只見凱茜端著鍋翻過樹幹。“雞蛋好了。”她說著沖兩人咧嘴一笑。

三樹朝她猛揮胳膊,用最大音量吼道:“所有人躲到——”

下麵灌木叢響起弓弦聲,狗子聽到箭矢呼嘯而過。扁頭基本沒什麼準頭,箭偏出一兩跨,陰差陽錯射中另一目標。

“噢,”凱茜驚呼,眨巴眼睛看著埋入身側的箭杆,“噢……”她頹然倒下,鍋掉在雪裡。狗子朝上猛衝,任冰冷空氣刮過喉頭,他抓住她雙臂,三樹抱住她雙膝。幸好她不沉,一點不沉。又幾支箭射來,其中一支插在樹幹上嗡嗡響,兩人抱她躲到樹幹後。

“下麵有山卡!”三樹喊道,“小姑娘中箭了!”

“最安全的地方?”黑旋風吼了一嗓子,蹲在樹後,手頭一圈又一圈轉著斧子。“狗娘養的!”

“山卡?這是南方啊!”有人說。

狗子用胳膊夾住呻吟的凱茜,躲進火堆旁的小坑,她的腿磕碰著泥土。“我中箭了。”她低聲呢喃,盯著身上箭杆,湧出的鮮血浸透了襯衫。她咳嗽起來,抬頭看狗子,眼神渙散。

“他們來了!”擺子大喊,“各就各位,小子們!”眾人抽出武器,收緊腰帶盾帶,咬緊牙關,互拍後背,準備戰鬥。寡言在樹幹後朝山下射箭,冷靜如常。

“我得走了,”狗子捏捏凱茜的手,“但我會回來,好嗎?你別動,聽到嗎?我會回來。”

“什麼?不要!”他不得不撬開她手指。他不想這樣,但有啥選擇?“不要,”她沖他的背影低聲哀叫,他踉踉蹌蹌沖向蹲在樹幹後那稀疏的一列親銳,一些人跪起來射箭反擊。一支醜陋的長矛飛過樹幹,紮進他身旁地裡。狗子盯著它,小心繞過,跪在寡言身邊朝斜坡下看。

“見鬼!”樹林裡全是扁頭。下麵的樹林,左邊的樹林,右邊的樹林,黑影上躥下跳,蜂擁而來,放眼望去成百上千。右側的聯合王國士兵迷惑地大叫大嚷,端起長矛,盔甲隨之嘩嘩響。箭雨從樹林中呼嘯而至,落入人群。“我操!”

“快開工,呃?”寡言連連放箭,狗子終於抽出一支箭,但目標太多,全不知射誰。他射得太高,正罵罵咧咧,卻見它們上來了,已能看清嘴臉——若能叫臉的話——搖擺的下頜,滿口扭曲的牙齒,兇狠的小眼睛殺氣騰騰。它們握著粗糙武器,有釘釘子的木棒、石頭鑿的斧子,還有從死人身上扒的鏽跡斑斑的長劍。它們像狼一樣迅速撲過樹林。

狗子射中一隻山卡的胸口,它仰面倒地,他又射中另一隻的大腿,但其他扁頭完全不受影響。“預備!”他聽到三樹大吼,感覺周圍人起身,舉起劍、矛和盾,準備迎接衝擊——但說真的,一個人怎能準備好應付這種事?

一隻扁頭嘴巴大張,大吼著躍過樹幹,咆哮的黑影仿佛已至耳邊。大巴一劍刺穿它,用力一揮甩出去,飛濺的血像水灑出破瓶。

又一隻扁頭摸上來,三樹乾淨俐落地砍掉它胳膊,用盾牌將它撞下山。扁頭繼續湧來,數量越來越多,聚集在倒下的樹幹前。狗子射中一隻離自己不到一跨的扁頭的臉,又抽出匕首捅它肚子。他使出吃奶的勁兒大吼,鮮血漫過手掌,扁頭滾下山時,他搶過它爪子裡的木棒擊打旁邊另一隻扁頭,卻沒打中,反讓自己一趔趄。

這時,所有人都在吼叫、戳刺、砍殺。

擺子將一隻山卡的頭死死踩在樹幹上,高舉盾牌,用鐵鑄盾緣砸扁它腦袋,他又掄斧砍飛另一隻,血沫濺入狗子眼裡。第三只跳過障礙,擺子伸手抱住它,一起滾進濕泥地,滾了一圈又一圈。眼見山卡占到上風,狗子趕緊拿木棒砸它後背,一下、兩下、三下,擺子推倒它,爬起來踩碎了它的頭。一隻扁頭在樹幹上拿長矛捅進一名親銳身側,親銳發出慘叫,剛起身的擺子立刻撲上去砍翻扁頭。

狗子眨眼,想用袖管抹掉眼裡的血。他看到寡言舉起匕首,狠狠插進扁頭的腦袋,刀刃穿過嘴巴,狠紮在樹幹上;他看到大巴掄起巨拳,一下接一下揍山卡的臉,直到它腦袋變成一攤紅泥。一隻扁頭跳上樹幹,舉矛刺向狗子,但斜刺裡殺出個黑旋風,削斷它雙腿,讓它尖叫著滾下山。

一隻山卡壓住一名親銳,撕咬下北方人脖子上一大塊肉。狗子撿起長矛投去,正中扁頭後背。它倒地後狂叫著朝身後亂抓,想拔出長矛,但那矛穩穩地插在它身上。

一名親銳跌跌撞撞,吼叫連連,原來一隻山卡咬住他胳膊,他用另一隻手拼命揮打。狗子想去幫忙,卻有扁頭挺矛沖來,幸好被他發現,順勢躲開後一刀插入它兩眼之間,接著揮棒擊它後腦。它腦袋像雞蛋一樣碎裂。他轉身又對上一隻山卡,這只真他奶奶的大。它血口大張,吼聲震耳,齒間口水橫流,爪子裡的戰斧令人生畏。

“來啊!”狗子舉著木棒和匕首沖它尖叫,它不及反應,便被三樹自肩到胸劈開,血光四濺。它摔倒在地,竟還勉強向前爬,卻只讓狗子輕鬆一刀捅穿了臉。

山卡開始撤退,親銳們高喊著緊追不捨。一隻落後的扁頭尖叫著想爬過樹幹,卻被黑旋風一劍劈開後背,血肉橫飛,白骨飛濺。它發出一聲淒厲的慘叫,倒在樹枝上,抽搐片刻後便四肢癱軟、一動不動了。

“它們完了!”擺子大吼,他長髮覆蓋的臉沾滿血點,“我們贏了!”

親銳們揮舞武器,高聲慶賀。至少大部分在慶賀。死了兩個,還有幾人受傷倒地,緊咬牙關,呻吟不止。狗子覺得傷患肯定沒心情慶賀,三樹也沒心情。

“閉嘴,白癡!它們暫時撤退,下次會來更多。扁頭就是這樣,越來越多!清理屍體!回收箭矢!今天還用得著!”

狗子踉踉蹌蹌奔回將熄的火堆。凱茜還躺在那裡,氣若遊絲,一手捂著肋上傷口,睜大霧濛濛的眼睛看著他,一言未發。他也沉默。有什麼可說呢?他抽出匕首,割開箭孔旁血淋淋的襯衫好看清箭杆。箭紮在她右邊乳頭下兩根肋骨間。如果能選,這可不是受傷的好地方。

“嚴重嗎?”她牙齒打戰,聲音含混,臉色蒼白如雪,眼神卻異常狂熱,“嚴重嗎?”

“沒事。”他說著用拇指撫掉她潮濕的臉上的泥。“你感覺怎樣,呃?我們幫你治。”他心裡罵自己:該死的騙子,狗子,該死的懦夫,她可是肋下中箭。

三樹在兩人旁蹲下。“得拔出來,”他緊鎖眉頭,“我按著她,你來。”

“什麼?”

“他說什麼?”凱茜啞著嗓子,牙齒上都是血,“他想……”狗子雙手握箭杆,三樹抓住她手腕。“你們想——”

狗子一用力,箭杆沒出來。他又用力,血從箭杆周圍湧出,兩股黑色液體流下她蒼白的身子。他再用力,她渾身顫抖,雙腿踢打,殺豬一樣尖叫。他繼續用力,還是沒用,箭杆甚至沒出來分毫。

“用力!”三樹斥道。

“鬼東西不肯出來!”狗子一臉猙獰。

“行了!行了!”狗子放開箭杆,凱茜連喘帶咳,在冷風中瑟瑟發抖,大口喘氣,吐出粉色血沫。

三樹揉著下巴,臉上留下大片血漬。“拔不出就穿過去。”

“啥?”

“他說……什麼?”凱茜牙齒打戰,嗚咽著問。

狗子吞口口水。“我們要把箭穿過去。”

“不。”她瞳孔張大,低聲說,“不要。”

“只能如此。”狗子握住箭杆,折成兩半,她輕哼一聲。

他抵住箭杆末端。

“不要。”她嗚咽。

“忍著點,姑娘。”三樹用通用語說,再次握住她胳膊,“忍著點,就一下。來吧,狗子。”

“不要……”

狗子咬緊牙關,用盡全力推箭杆。凱茜身體抽搐,發出輕微呻吟,接著兩眼一翻暈了過去。狗子將她麻袋般癱軟的身子側過來,看到箭頭從後背冒出。

“行了,”他嘀咕,“行了,穿過去了。”他握住箭頭下端,輕柔晃動著抽出箭杆。又流出幾滴血,幸好不多。

“幸好,”三樹說,“幸好沒傷到肺。”

狗子咬著嘴唇。“幸好。”他抓起一卷繃帶,從後背那個洞繞到胸前,三樹幫忙扶好她。“幸好,幸好。”他一遍又一遍地說,僵硬笨拙的手指盡可能快地繞繃帶,直到夠結實。他手上全是血,繃帶上全是血,她肚子和後背全是他的粉色指印,還有一道道黑泥巴和黑色血漬。他把她襯衫整理好,溫柔地將她放平,撫摸她的臉——還很溫暖,但雙眼緊閉。她胸膛微微起伏,白氣在嘴旁繚繞。

“得拿條毯子。”他說著在包裹裡翻找,拽出毯子,掃開火堆旁的雜物,抖開毯子蓋在她身上。“暖和點了,呃?暖和又舒服。”他把毯邊壓緊,以防她受涼,又把她的腳塞進毯子。“別著涼啊。”

“狗子。”

三樹彎下腰,在她胸前仔細聽了聽,然後直起身,緩緩搖頭。“她沒了。”

“啥?”

周圍點點斑白。又下雪了。

***

“保德爾在搞什麼?”伯爾元帥盯著山谷大喊,拳頭暴躁地握緊又鬆開,“我說等到兩軍交戰,不是我軍崩盤時出來賣乖!”

威斯特無法回答。確實,保德爾哪兒去了?雪越下越大,雪花打著旋兒輕輕飄落,在戰場上拉起一道灰色簾幕,一切都變得飄渺。朦朧空曠的聲音仿佛從極遠處傳來,傳令官像小墨點在戰線後的白色雪地上飛速穿梭,帶回求援急告。傷患不斷撤下,他們在擔架上斷斷續續地呻吟,在車上喘息,或是安靜地拖著身子步行,指揮部前留下一路血跡。

大雪紛飛,但仍能看出克羅伊陷入苦戰。精心佈置的陣形其中央部位形成了一個危險的突出部,被打亂的各單位就地與敵人混戰。威斯特已不記得克羅伊將軍派出多少參謀來指揮部求援,或請求撤退。他們得到的是一樣的回答:堅守陣地,等待時機。與此同時,保德爾將軍那邊還是一片不祥的寧靜。

“他到底哪兒去了?”伯爾元帥跺著腳走回帳篷,在新雪上留下深深的黑色足印。“你!”他沖一名傳令官喊道,不耐煩地招手。威斯特隨伯爾元帥進帳,保持著尊敬的距離,加蘭霍跟在最後。

伯爾元帥在木桌旁彎下腰,猛地從墨水瓶裡抽出筆,墨點濺了一桌。“去林子裡找保德爾將軍!看看他在搞什麼,然後立即回來報告!”

“遵命,長官!”傳令官大聲答道,全神貫注等待後續命令。

伯爾在紙上龍飛鳳舞。“告訴他,我命他立刻進攻,立刻!”他惱火地翻動手腕,簽下名字,一把將文件甩給傳令官。

“是,長官!”年輕傳令官大步走出帥帳。

伯爾轉向地圖,猛打個激靈,一手抓鬍鬚,一手捂肚子。“保德爾到底哪兒去了?”

“長官,有沒可能他也遭遇攻擊——”

伯爾打個嗝,一咧嘴又打一個。他一拳捶在桌上,震得墨水瓶直晃。“殺千刀的消化不良!”他用粗手指戳地圖,“保德爾再不出擊,我們就得派預備隊。威斯特,聽到沒?派出騎兵。”

“是,長官,遵命。”

“只許成功不許失敗。”元帥皺眉乾咽了一口,威斯特看到他臉色突然刷白。“不許……不許……”元帥眨著眼,輕輕搖晃。

“長官,你——”

“哇啊啊啊!”伯爾元帥猛然倒向前,朝桌上吐出一團黑乎乎的東西,噴濺的嘔吐物把地圖染成鮮紅。威斯特僵立原地,慢慢張大了嘴。伯爾元帥打個嗝,捶打前面的桌子,身體搖晃,接著彎腰又吐。“哇啊啊啊!”他身子歪斜,紅色血絲掛在唇上,蒼白的臉雙眼凸出,一聲窒息的呻吟後向後倒下,還帶掉一張血淋淋的圖紙。

威斯特終於反應過來,撲上前扶住快摔倒的元帥。他扶著元帥無力的身軀,費力地穿過帳篷。

“見鬼!”加蘭霍喘不過氣。

“媽的,幫把手!”威斯特嚷道,大塊頭趕緊過來,拽住伯爾另一條胳膊,兩人半拖半拽把元帥弄上床。威斯特解掉元帥制服第一顆扣子,鬆開衣領。“胃裡的毛病,”威斯特咬牙輕聲說,“他都抱怨好幾周了……”

“我去找醫生!”加蘭霍慌慌張張尖聲說,他呼地起身,卻被威斯特抓住胳膊。“不。”

大塊頭詫異地回頭。“什麼?”

“大家知道他病了會亂套。保德爾和克羅伊會自行其是,軍隊將四分五裂。不,戰鬥結束前,不能走漏風聲。”

“可——”

威斯特起身,一隻手搭在加蘭霍肩上,直視對方的眼睛。他知道該怎麼做,他不能成為另一場災難的旁觀者。“聽著,我們必須執行原計劃。必須。”

“什麼?”加蘭霍狂亂地環視帳篷,“我們?”

“必須如此。”

“但元帥命懸一線!”

“門外的幾萬人也命懸一線!”威斯特吼道,“你聽他說了,只許成功不許失敗!”

加蘭霍的臉變得跟伯爾一樣蒼白。“我覺得他的意思不是——”

“別忘了你欠我的情。”威斯特傾身靠近,“要不是我,你本該成為卡曼納河邊腐爛的屍體。”他不想威脅,但事已至此,別無他法,“我們可以互相諒解嗎,上尉?”

加蘭霍吞口口水:“是,長官,我想可以。”

“很好。你來照顧伯爾元帥,我去外面看看。”威斯特起身走向帳門。

“如果他——”

“你隨便!”沒等他說完,威斯特就回頭打斷。沒時間操心個人健康。他鑽進外面的冷氣中,二十多名軍官和守衛分散在帥帳前,用望遠鏡觀望下方的白色山谷,不時指指點點,交頭接耳。“派克軍士!”威斯特示意罪犯,後者頂著雪大步走來,“守在這裡,明白?”

“明白,長官。”

“你守在這裡,除我和加蘭霍,禁止任何人出入。任何人。”他壓低聲音,“無論發生什麼。”

派克點頭,燒融的粉臉上眼睛閃閃發光。“明白。”派克站到帳門邊,大拇指似是漫不經心地搭上劍帶。

沒多久,一匹馬沖上斜坡,直沖到指揮部,鼻孔不停噴氣。騎手翻身下馬,幾跨步來到威斯特面前,想要進帳。

“保德爾將軍急報伯爾元帥!”這人邊喊邊跑,威斯特巋然不動。

“伯爾元帥正忙,你可以向我報告。”

“將軍特別囑咐——”

“向我報告,上尉!”

來人眨眨眼。“保德爾將軍的師正在交戰,長官,在樹林裡。”

“交戰?”

“陷入苦戰。敵人朝我部左翼發起多輪瘋狂進攻,我們自顧不暇。保德爾將軍請求撤退後重新整隊,長官,我們偏離了原定位置!”

威斯特吞口口水。計畫出了岔子,很可能全盤皆輸。“撤退?不!絕不!一旦撤退,克羅伊將軍就得孤軍奮戰。保德爾將軍必須堅守陣地,一有可能還要發動反擊。告訴他,任何情況下都不准撤!每個人都要堅守陣地!”

“可是,長官,我需要——”

“快去!”威斯特吼道,“立刻!”

來人敬個禮,慌忙上馬出發,同時又有人騎上斜坡,在帥帳不遠處勒馬停下。威斯特暗自咒駡。芬甯格上校,克羅伊的參謀長。他可沒這麼好打發。

“威斯特上校。”對方邊下馬邊飛速地說,“我部全線陷入苦戰,現在右翼又出現敵騎!敵人朝一個徵兵團發起衝鋒!”他走向帥帳,邊走邊摘手套。“沒有支援他們撐不了多久,而一旦他們潰敗,我部側翼岌岌可危!一切就完了!該死的保德爾在哪裡?”

威斯特徒勞地想拖住芬寧格。“保德爾將軍也遭到攻擊。我會立刻安排預備隊增援你部——”

“還不夠。”芬寧格咆哮著推開威斯特,大步走向帥帳,“我要見布——”

派克搶到他面前,手按劍柄。“元帥……正忙,”他低聲說,燒融的臉雙眼突出,極為駭人,連威斯特都有點緊張。緊張的沉默中,參謀長和面目猙獰的罪犯對視。

芬寧格猶豫地後退一步,眨眨眼,緊張地舔嘴唇。“正忙。明白。好吧。”他又退開一步,“你會立刻安排預備隊?”

“立刻。”

“那好,那好……我會告訴克羅伊將軍堅守陣地。”芬寧格一隻腳踩上馬鐙。“但這不合規矩,”他皺眉看看帳篷,看看派克,最後看看威斯特,“完全不合規矩。”他腳踢馬腹,沖回山谷。威斯特看著芬寧格離去,心想對方根本不知道有多不合規矩。威斯特轉向一名傳令官。

“伯爾元帥下令預備隊增援右翼,向貝斯奧德的騎兵發起反衝鋒,將之擊退。側翼崩潰將是災難,明白?”

“我要得到元帥的手令——”

“沒時間寫了!”威斯特吼道,“快去完成軍人的職責!”

傳令官順從地匆忙奔下斜坡,跑向雪地裡等待的兩個騎兵團。威斯特看著他,手指不安地絞動。騎兵們開始上馬,做好衝鋒準備。威斯特咬著嘴唇轉過身,只見伯爾元帥身邊的軍官和守衛都看著他,有的略帶好奇,有的直接露出懷疑。

他邊往回走,邊沖其中兩三人點頭,想讓他們覺得一切都是依命而行。不知何時會有人拒絕接受他的命令,何時會有人強闖元帥帳篷,何時會有人發現伯爾元帥奄奄一息,實情還被隱瞞很久。不知事態會不會在戰線崩潰、指揮部被血洗前爆發。在那之後,其實都無所謂了。

派克看著他,表情應該在笑。威斯特想還以笑容,但完全笑不出。

***

狗子氣喘吁吁地坐著,背靠樹幹,弓松垮垮握在手裡,一把劍插在腳邊潮濕的泥土中。這是他從某個戰死的親銳那拿來用的,他預感到今天結束之前,這把劍會派上大用場。他渾身是血——手上、衣服上,到處都是。既有凱茜的血、扁頭的血,也有他自己的血。沒必要擦,很快會沾上更多。

山卡沖上山三次,被他們擊退三次,每一次攻勢都更猛烈。狗子不知第四次還能不能頂住,但它們肯定會再沖上來,這毋庸置疑。他唯一關心的是扁頭進攻的數量和時間。

林子裡傳來聯合王國傷患的慘叫和哀嚎。傷患太多。上一次戰鬥,一名親銳失去手掌——失去或許不貼切,是被斧子齊腕砍斷。剛開始那人尖叫不已,現在已安靜下來,只是輕柔而規律地呼吸。斷臂用破布和皮帶綁住,那人盯著傷口,掛著傷患特有的表情——泛白的眼球大睜,好像沒法理解看到的東西,好像驚訝無比。

狗子緩緩探出頭,從樹幹上向外觀察。他發現扁頭就坐在下面林子的陰影裡,等待。這讓他很不舒服。山卡只要沒死光、逃光,就會不停湧上來。

“它們在等什麼?”他嘶喊,“媽的,扁頭幾時學會等了?”

“學會為貝斯奧德打仗的時候?”大巴擦拭長劍,甕甕地說,“世道變了,越變越糟。”

“哪有往好處變的?”黑旋風在下麵叫道。

狗子皺眉。他聞到新味道,潮濕的味道。下麵的樹林變白了,更白了。“那是啥?霧?”

“霧?這麼高的地方?”黑旋風的笑聲像聒噪的烏鴉,“這種時候?哈哈?等等……”大家都看見了——帶狀白雲貼著潮濕坡地。狗子咽口口水,嘴巴發幹,突然心慌意亂,這不只是因為下面等待的山卡。另有原因。霧爬上樹林,漫過樹幹,在他們眼前拉出一道白幕。扁頭開始行動,一片灰蒙中,它們的身形隱約可見。

“見鬼,”他聽到黑旋風說,“這不正常。”

“穩住,夥計們!”三樹鎮定地叫喊,“都穩住!”這聲音讓狗子安了下心,卻沒持續多久。他前後搖晃,幾乎要吐。

“不,不。”擺子低聲說,眼睛四下打量,似要奪路而逃。狗子胳膊上汗毛倒豎,皮膚刺痛,喉嚨發緊。莫名的恐懼攫住了他,這恐懼隨霧氣漫上山坡,穿過樹林,在林間環繞,甚至佔據了他們藏身的樹幹。

“是他。”擺子眼睛睜得和鞋底一般大,他伏平身子,壓低聲音,生怕被人發現,“是他!”

“誰?”狗子沉聲問。

擺子只管搖頭,緊緊趴在冰冷地面。狗子有同樣的強烈衝動,卻強迫自己站著,強迫自己看向樹幹後。一個有外號的,怎能像怕黑的孩子不知所措地瑟瑟發抖?他要勇敢面對。

他大錯特錯。

霧中現出一個人影,又高又壯,顯然不是山卡,魁梧身形堪比巴圖魯。甚至比巴圖魯還高大。一個巨人。狗子揉著乾澀的眼睛,覺得這定是光影的錯覺。不。人影越走越近,他看得更清楚、更清楚……越清楚就越心驚肉跳。

狗子踏遍整個北方,但從沒見過如此怪異不自然的東西。一半身體裹著黑板甲——一團鑲有鐵釘,用無數螺絲擰緊,經過千錘百煉,留下累累傷痕的扭曲金屬;另一半近乎全裸,只有縛住板甲的皮帶和扣子。巨人赤腳赤膊,裸露胸膛,渾身上下突起一塊塊醜陋肌肉。他戴著黑鐵面具,面具上劃痕密佈。

他穿破迷霧,越走越近,皮膚上繪滿圖案,全是細小的藍色字體,每寸裸露的皮膚都有。他沒拿武器,卻絲毫不減威風——甚至因此氣勢更盛,顯示出即便上戰場,也不屑於操傢伙。

“他奶奶的死者在上。”狗子驚懼得張大嘴巴。

“穩住,夥計們,”三樹吼道,“穩住。”老漢的聲音讓狗子沒有不顧一切拔腿就跑。

“是他!”一名親銳娘們兒似的尖叫,“恐刹!”

“閉上鳥嘴!”擺子說,“大家都知道!”

“放箭!”三樹大喊。

瞄準巨人時,狗子手不住發抖,隔這麼遠他還是怕。他勉強拉弓放箭,箭在盔甲上彈開,毫無威脅地落進樹林。寡言準頭更好,他俐落地射中巨人身側,箭深深插入彩繪身軀。巨人渾不在意。親銳們射出更多箭矢,一支紮進他肩膀,另一支穿透了他粗壯的小腿。巨人一聲不吭,越走越近,仿若巍峨的高山,濃霧、扁頭和恐懼隨他漫山遍野湧來。

“操。”寡言嘀咕。

“惡魔!”一名親銳尖叫,“地獄裡的惡魔!”狗子也這麼想。在彌漫的恐懼中,人們開始動搖,他自己也無意識中向後退去。

“聽著!”三樹怒吼,他的聲音厚重沉穩,仿佛全無畏懼。“我數到三!數到三,我們沖出去!”

狗子盯著三樹,覺得這是胡鬧,在這裡至少有樹幹藏身。他聽到幾名親銳低聲念叨,無疑也是同樣想法。他們不想沖下山,沖到一大群山卡當中,還要對付一個非人的巨人。

“你確定?”狗子嘶聲問。

三樹看都沒看他。“怕才要衝!熱血上頭就天不怕地不怕。我們佔有地利,不能坐以待斃!”

“你確定?”

“要衝了。”三樹扭頭就走。

“要衝了。”黑旋風大吼一聲,怒視眾人,唬得大家不敢後退。

“數到三!”霹靂頭話音隆隆。

“嗯,”寡言說。狗子吞口口水,還是不確定該不該沖。三樹朝樹幹後看去,雙唇緊抿成一線,盯著霧氣中的形影,尤其是那巨人。他伸手向後一壓,示意眾人等待。等待合適的距離與時機。

“數到三沖?”擺子輕聲問,“還是三之後沖?”

狗子搖頭。“都行,只管沖。”他覺得雙腳像兩塊巨石。

“一!”

一了?狗子回頭看向熄滅的火堆,凱茜的屍體癱在毯子下。這本該讓他憤怒,卻只讓他更怕了。他不想像她一樣死掉。他咽口口水,扭頭緊握住匕首和從死人那取來的長劍。鋼鐵不會怕,這兩把好家什做好了飲血的準備。他希望自己也多少有所準備,但他參加過無數血戰,知道沒人能真正準備好。無須準備,只管沖。

“二!”

快了。他瞪大眼睛,鼻孔吸著冰冷空氣,皮膚凍得發疼。他聞到人味和濃烈的松樹味,聞到山卡的氣息和潮濕霧氣。他聽到身後急促的呼吸、下方緩慢的腳步、兩側的呐喊和自己血液的流動。一切纖毫畢現,緩慢得如同掉進蜂蜜。周圍人動了起來,面無表情,目光堅定,改變姿勢,對抗迷霧與恐懼,最後蓄勢待發。要衝了,他毫不懷疑,他們都要衝了。雙腿肌肉繃緊,推著他起身。

“三!”

三樹當先翻過樹幹,狗子緊隨其後,其他人蜂擁而上,天地間霎時被他們的呼喊、憤怒和恐懼占滿。狗子尖叫著狂奔,踏著搖撼骨頭的沉重腳步,粗渾呼吸裹著颯颯風聲,黑色的樹和白色的天攪成一團。濃霧加速湧來,霧中黑影蓄勢待發。

他高聲咆哮,揮劍砍向路過的黑影。長劍砍出深深的口子,將敵人掀飛,也帶得狗子轉了半圈。他繼續向前沖,往山下跑,左劈右砍,大喊大叫。長劍砍中一隻山卡,斷其小腿,狗子由於慣性滑下山坡,滑進一攤泥巴,趕緊掙扎起身。四周的戰鬥聲已混成一片:人類的叫喊、咒駡,山卡的號叫,鐵器的撞擊,還有刀劍劈砍肉體。

他在林中穿行,警惕地盯著四周,不知何時遇到下一個扁頭,不知會不會突然被長矛捅進後背。前方有個模糊人影,他立馬躍去,盡全力大吼一聲。濃霧仿佛一下子散開,他猛地刹住腳,吼聲被嚇得憋回喉嚨,慌亂後退時差點絆倒。

恐刹離狗子不到五跨,看上去遠比之前恐怖、高大,符文遍佈的身軀紮滿箭杆。一個親銳被他抓住脖子,舉在身前,無助地踢打掙扎。恐刹繪滿符文的前臂肌肉扭曲、蠕動,碩大的手指收緊,親銳眼睛暴出,嘴巴大張,卻發不了聲。一陣令人心悸的碎裂聲後,巨人甩破布般甩開屍體,屍體在泥濘的雪地裡滾了一圈又一圈,終於腦袋一歪停下。

恐刹站定身形,霧在周身流轉,他透過黑面具俯視狗子。狗子迎上他的目光,自覺隨時可能尿褲子。

但該做的還得做。羅根常說,與其擔驚受怕,不如放手一搏。狗子張嘴盡全力尖叫,揮舞借來的長劍,向前沖去。

巨人抬起覆滿鐵甲的碩大手臂,擋住長劍。金屬撞擊震得狗子牙齒打戰,長劍打著旋兒脫手飛出,但狗子已抽出匕首,沿巨人手臂下方狠狠刺入那彩繪身軀。

“哈!”狗子大喊,但高興沒持續多久。恐刹另一條碩大手臂從迷霧中揮出,照他胸膛反手一擊,他悶哼著飛了出去。天旋地轉,上下左右全是樹。狗子仰面摔倒,癱在泥裡,喘口氣都困難,別提翻身。兩肋陣陣劇痛,有如大石頭壓在胸口。

他雙手抓著泥巴,勉強抬頭,連呻吟的氣力都沒了。恐刹不慌不忙地走來,伸手拔出身側的匕首。在他碩大的指頭間,匕首就像個玩具,像根牙籤。他隨手將它扔進樹林,灑出一長串血點。他抬起盔甲包裹的那只腳,準備像踩砧板上的堅果一樣踩碎狗子的腦袋。狗子只能無助地躺在那裡,在劇痛和恐懼中看著巨大陰影撲面而來。

“狗雜種!”三樹飛身跳出樹林,以盾護體,猛撞在巨人裹著盔甲的臀部,將其撞開。巨大的金屬靴“吧唧”一聲踏在狗子臉旁的地裡,濺了他一臉泥。老漢刻不容緩,趁恐刹身形不穩,咆哮咒駡著砍向他沒盔甲保護的一側。狗子喘著粗氣扭身,想起來幫忙卻頂多只能靠樹坐著。

巨人揮出鋼甲鐵拳,勢道可立斃馬匹,三樹閃身避開,在盾牌掩護下長劍順勢上挑,掃過恐刹的面具,留下一道極大的凹痕。恐刹被打得大腦袋朝後仰,腳步蹣跚,嘴唇噴出鮮血,老漢不待巨人喘息,照胸口又一記猛烈橫砍,黑鐵甲上帶出一串火花,旁邊赤裸的藍皮膚被深深割開。這無疑是致命一擊,但飛舞的劍刃上只有幾滴血點,恐刹的身軀完全沒留下傷口。

現在巨人穩住了身形,發出驚天怒吼,震得狗子瑟瑟發抖。他一隻巨足踏後,舉起魁梧的手臂,以排山倒海之勢砸向三樹的盾牌。拳頭砸下一大塊木板,碎片紛飛,然後威力不減地砸進老漢的肩膀。老戰士呻吟著被仰面掀飛,摔倒在地。恐刹也不容對手喘息,高舉碩大的藍拳頭上前,但三樹在地上一聲狂嘯,挺起長劍整個刺入恐刹繪滿符文的大腿,沒至劍柄。

狗子眼看沾滿鮮血的長劍從大腿後刺出,卻對恐刹沒有影響。碩大的藍拳頭捶在三樹肋骨上,發出如枯枝折斷的聲音。

狗子慘叫一聲,拼命抓撓泥土,胸膛火辣辣地疼,但他根本起不來,只能眼睜睜當個看客。恐刹舉起另一邊黑鐵包裹的拳頭,動作慢而審慎,舉在空中瞄準,最後呼嘯著砸進三樹另一側身體,將呻吟的老漢捶進泥裡。巨臂抬起時,藍色指節沾滿鮮血。

濃霧中閃出一道黑線,直刺進恐刹腋下,把他掀翻。擺子的長矛。擺子瘋狂地邊刺邊吼,逼得巨人滾了一圈,但恐刹隨即翻身爬起,向後半步假裝要退,巨蟒般的手臂卻突然出擊,拍蒼蠅一樣拍飛擺子。擺子尖叫、踢打著消失在霧中。

巨人剛要追擊,卻聽一聲雷霆般的暴喝,大巴的長劍倏地砍在鐵甲肩頭,震得巨人單膝跪地。黑旋風也沖出迷霧,砍下巨人大腿後側一大塊肉。擺子又回來了,繼續瘋狂地邊刺邊吼。他們三人將巨人圍在當中。

不管恐刹多麼高大魁梧,這下也該死了。三樹、擺子和黑旋風給他的傷,教他沒道理不入土。但他還是站了起來,身上插著六支箭和三樹的長劍,鐵面具後的怒吼令狗子渾身戰慄。擺子一屁股坐地,面無人色。巴圖魯目瞪口呆,長劍脫手。連黑旋風都退開一步。

恐刹彎腰拔出三樹留在他腿上的長劍,將血淋淋的劍扔到腳邊污泥裡。劍沒留下傷痕,半點沒有。然後他轉身一躍,消失在迷霧中,霧氣在他身後合攏。狗子聽到他沖過樹林的聲音,感到前所未有的慶倖。

“追!”黑旋風大叫著要往斜坡下跑,卻被巴圖魯伸出大手攔住。

“你不能去。山下不知有多少山卡,我們下回再殺他。”

“讓開,大個!”

“不。”

狗子奮力往坡上爬,胸膛的疼痛讓他不住打戰,但他顧不上。迷霧散去,留下清冷空氣。寡言從另一邊走來,箭還搭在弦上。泥雪交雜的地上躺著許多屍體,大部分是山卡,也有一些親銳。

他仿佛花了一世紀才爬到三樹身旁。老漢仰面躺在泥裡,一條攤開的手臂還綁著破碎的盾牌,他鼻孔淺淺地吸氣,嘴裡吐出血沫,看到爬向自己的狗子,便伸手抓住狗子的襯衫,將狗子的耳朵貼近自己沾滿血沫的咬緊的牙。他嘶聲道:

“聽著,狗子!聽著!”

“啥,頭兒?”狗子啞著嗓子,胸口疼得幾乎發不出聲。他等著,聽著,卻什麼也沒聽見。三樹睜大眼睛,盯著樹枝。一滴水從枝頭滴落,滴在臉龐,鑽進他血淋淋的鬍鬚。他斷氣了。

“入土了。”寡言道,頹然的面孔如一張老蛛網。

***

威斯特咬著指甲,眼看克羅伊將軍及其參謀團沿路打馬上坡,個個黑衣黑馬,嚴肅得像要參加葬禮。雪停了,天仍黑得嚇人,像晚上。冰冷的風吹過指揮部,吹得帥帳劈啪響,威斯特假傳命令統帥全軍的時間到頭了。

他突然有種強烈衝動,恨不得轉身就逃。這想法太荒唐,很快他又產生了另一個滑稽點子,那就是放聲大笑。幸好他還能自控,至少沒笑出聲。眼下一點也不好笑,馬蹄聲漸近,他又開始考慮要不要逃。

克羅伊猛然勒韁,翻下黑馬,理理制服,調整劍帶,然後一個急轉身朝帳篷而來。威斯特攔住他,搶先發言來爭取一點時間:“克羅伊將軍,您打得漂亮,你部真是不屈不撓!”

“這是當然,威斯特上校。”克羅伊嘲諷地念出他的名字,好像這是不折不扣的笑話。他的參謀團在他身後站成一個半圓,大有興師問罪之勢。

“能否告知我軍處境?”

“我軍處境?”將軍咆哮起來,“處境就是北方人被打退了,但陣腳未亂。我部給敵人造成了相當損失,但各單位筋疲力盡,無力追擊。拜保德爾的怯懦所賜,敵人退過了渡口!我要他身敗名裂!我要他以叛國罪被絞死!我以我的榮譽發誓,決不放過他!”他環視指揮部,他的參謀團憤怒地竊竊私語。“伯爾元帥呢?我要見伯爾元帥!”

“沒問題,給我……”威斯特話沒說完就被飛馳的馬蹄打斷,第二群騎手圍住了元帥帳篷另一側。這當然是保德爾將軍及其龐大的參謀團,還帶來一輛貨車,人和馬頓時堵死了狹窄的小路。保德爾飛身下馬,大步踏過泥地。他頭髮淩亂,下頜繃緊,臉上多了一道長長的傷口。身著深紅制服的參謀們緊隨其後,刀劍鏗鏘,金穗帶飛舞,臉色通紅。

“保德爾!”克羅伊怒道,“你還有臉見我!臉皮太厚!你只有這點能耐?”

“你竟敢這麼說!”保德爾大叫大嚷,“道歉!我要你馬上道歉!”

“道歉?我道歉?哈!好不要臉!原計劃你從左翼進攻!結果我們孤軍奮戰了兩小時!”

“將近三小時,長官。”某位克羅伊的參謀插了一句。

“三小時,混蛋!你不是怯懦是什麼?”

“怯懦?”保德爾尖叫,他的參謀團裡甚至有人握起武器。“你必須立刻道歉!我部一直在承受猛烈的側翼攻擊!我甚至得親自步行衝殺!”他把臉往前一湊,戴手套的手指著臉上傷口,“仗是我們打的!我部贏得了今天的勝利!”

“鬼扯,保德爾,你什麼也沒幹!勝利屬於我的人!猛烈攻擊?哪來的攻擊?林子裡的野獸?”

“啊哈!還真是!給他看!”

一名參謀扯開蓋住貨車的油布,乍眼看去,車上裝了堆血淋淋的破布。參謀皺鼻一推,那東西滾到地上,仰面朝天,鼓出的黑眼睛盯著天空,醜陋的大下巴張開,露出滿口鋒利的長牙。它棕色偏灰的皮膚極為粗糙,生滿繭子,粗短的鼻子歪歪扭扭。它腦袋扁平,沒有毛髮,眉骨高聳,小額頭卻向後縮。它一條胳膊短而壯,另一條則要長些,微微彎曲,兩條胳膊末端都生著爪子一樣的手。這生物如此扭曲、野蠻、原始,教威斯特目瞪口呆,緩不過勁兒來。

這顯然不是人類。

“看!”保德爾得意揚揚地尖聲道,“還敢說我的人什麼也沒幹?這……這玩意兒有好幾百!不,是好幾千!打起來像瘋子!然而我部堅守陣地,這是你們莫大的榮幸!我要求!”他走向前,“我要求!”他聲音越來越高,“我要求!”他大叫,臉憋成紫色,“你道歉!”

克羅伊的眼神混合著疑惑、憤怒和挫敗。他抿起雙唇,咬緊牙關,握住拳頭,他的字典裡顯然沒有應對目前這種情形的條目,於是他轉向威斯特。

“我要見伯爾元帥!”他吼道。

“我也要見!”保德爾尖聲嘶喊,不甘示弱。

“元帥大人他……”威斯特雙唇無聲地動了動,腦海一片空白,想到的所有花招、偽裝和欺騙一下子統統消失不見。“他……”沒退路了,完了,他會成為流放犯。

“他——”

“我在這裡。”

威斯特驚異萬分地看見伯爾出現在帥帳門口,但即便光線不好,也能明顯看出他身染沉病。元帥面如死灰,前額汗水密佈,雙眼深陷,眼圈烏黑。他嘴唇顫抖,腿腳不穩,扶著身旁帳篷柱強撐。威斯特看到他制服前襟有片黑色污漬,很可能是血。

“抱歉,我在……戰鬥中有些不適,”他咳起來,“可能吃壞了肚子。”他握帳篷柱的手在抖,加蘭霍站在後面,準備在他倒下時扶住,但憑藉超人的毅力,元帥硬是站著。威斯特緊張地看向兩位怒火中燒的將軍,生怕他們看穿元帥半死不活的真相,但將軍們急著申辯,無暇留意其他。

“元帥閣下,我要對保德爾將軍提出抗議——”

“長官,我要求克羅伊將軍道歉——”

威斯特突然意識到,最好的防禦是進攻。“按傳統!”他以最大音量打斷兩人,“首先表示對司令官的祝賀!”他刻意緩緩鼓掌,派克和加蘭霍毫不猶豫地加入。保德爾和克羅伊互相冷冷看了一眼,也鼓起掌。

“請容我首先——”

“我頭一個祝賀您,元帥閣下!”

兩人的參謀團跟著加入,然後是帥帳周圍其他人,再然後是更週邊的人,很快,歡呼聲蔓延到整個山谷。

“為伯爾元帥歡呼!”

“元帥萬歲!”

“為勝利!”

伯爾抽搐、顫抖,一手捂著肚子,表情痛苦。威斯特偷偷後退,逃離關注,逃離榮耀,他對這些毫無興趣。差一點,他知道,就差一點。他雙手顫抖,嘴裡泛酸,視線模糊。他還能聽見克羅伊和保德爾的聲音,他們又吵起來,活像一對勢不兩立的憤怒的鴨子。

“必須馬上進攻杜別克要塞,趁敵人立足未穩發動雷霆一擊——”

“呸!愚蠢!要塞異常堅固,應該包圍,準備長期——”

“胡說!我部明日就能拿下它!”

“鬼扯!我們要挖掘戰壕!圍城戰是我的拿手好戲!”

沒完沒了。威斯特用指頭堵住耳朵,想擋住這些聲音。他跌跌撞撞走過淩亂泥地,爬上一塊凸起的岩石,靠著岩石緩緩下滑,直滑進雪地。他抱住膝蓋,縮成一團。小時候,每當父親發怒,他就會這樣。

山各越來越黑,影影綽綽的人在戰場上挖掘墓穴。

罪有應得 A Fitting Punishment

不久前下過雨,此刻雨停了,元帥廣場的石板開始變幹,邊沿不見水痕,只有中央還是潮的。一束帶水汽的陽光刺穿烏雲,照亮了刑架前懸掛的明晃晃的鐵鍊、尖刀、鉤子跟鉗子。今天正適合行刑。對所有人而言,這都是一件鼓舞人心的大事——當然受刑的圖克斯除外。

觀眾自是人山人海。寬闊的廣場唧唧喳喳,低語聲混合了興奮和憤怒,快意與憎恨。場上公共區擠得接踵摩肩,人潮還在不斷湧入,好在面對刑架的政府區用籬笆隔開,守衛森嚴,空間還算寬闊。上等人有最好的看臺。越過前面的肩膀,他看見內閣諸公的座椅,只消踮起腳尖——一個他不常嘗試的動作——便可見審問長的白髮在微風中優雅飄舞。

他瞥了眼阿黛麗,她眉頭深鎖看著刑架,緩緩啃咬上唇。瞧,我本該帶女士參觀城裡的漂亮建築,去山上的花園散步,去低語之廳欣賞音樂,最後,當然了,把她帶回自己的住處——若能辦到的話——結果卻帶她來看行刑。他嘴角牽起淡淡的微笑。噢沒辦法,時過境遷。

“他會怎樣?”她問他。

“他會被吊起來掏空。”

“掏空?”

“他會被鐵鍊纏住手腕和脖子吊起來——但不會緊到把他勒死——然後劊子手用尖刀開膛破肚,將內臟一樣一樣地掏出來展示。”

她吞口口水:“而他還活著?”

“或許吧,很難說,取決於劊子手的手藝。不管怎樣,他活不長。”沒內臟當然活不長。

“這有點……野蠻。”

“本意如此。這是我們野蠻的祖先所能想像的最野蠻的刑罰,專門針對圖謀王室的人,據我所知,已塵封約八十年之久。”

“所以觀眾才這麼多。”

格洛塔聳肩:“說來奇怪,人總喜歡看人死,任何時候行刑都不缺關注。也許這能提醒他們,不管生活多糟糕、多低賤、多可悲……至少還活著,還能幸災樂禍。”

格洛塔感覺有人拍他肩膀,立即旋身,引發一陣抽痛。塞弗拉戴面具的臉湊在後面:“維塔瑞的事,妥了。”

“哈。然後呢?”

塞弗拉眯眼斜瞅阿黛麗,傾身在格洛塔耳邊低語:“我跟蹤她去了個房子,就在加列特花園下頭,靠近市場那一面。”

“我知道那地方。然後?”

“我就著一扇窗偷窺。”

格洛塔抬起一邊眉毛:“這也是你的強項,對不?你看見什麼?”

“孩子。”

“孩子?”格洛塔嘀咕。

“三個孩子,兩女一男。你猜他們的頭髮是什麼顏色?”

不用說。“火紅?”

“跟娘親一樣。”

“她有三個孩子?”格洛塔思慮地舔著牙齒空洞,“誰能想到?”

“是啊,我還以為那婊子下邊是冰咧。”

所以在南方她才求我帶她回來。三個小崽子在等她。母性。真感人。他擦了擦濕潤刺痛的左眼。“幹得好,塞弗拉,這很有價值。還有呢?王子的衛士?”

塞弗拉稍稍抬了抬面具,撓了撓下邊,眼神四下逡巡。“事有蹊蹺。我用心找過……但他似乎失蹤了。”

“失蹤?”

“我跟他家人談過。似乎自王子遇害前一天起他就沒再出現。”

格洛塔皺眉,“自王子遇害前一天?”可他明明在那兒……我親眼所見。“把弗羅斯特找來,還有維塔瑞。弄一份當晚宮內的人員名單,每個貴族、僕人和士兵都別放過,我要找出真相。”此路不通就另闢蹊徑。

“蘇爾特要你這麼幹?”

格洛塔目光銳利:“蘇爾特沒說不可以。你只管執行。”

塞弗拉嘀咕了幾句,卻教人群突然高漲的憤怒喧嘩所淹沒。圖克斯被領到刑架下,他蹣跚向前,腳踝上鐵鍊叮噹響。他沒哭號,也沒為自己的遭遇大聲疾呼,只是帶著悲傷和痛苦看著台下眾人。他臉上遍佈瘀青,四肢和胸膛滿是鮮紅的疤。燒針不可能不留下痕跡,但說實話,以罪犯的標準,他外貌還算好。除了纏腰布,他一絲不掛。這是為照顧到場的太太小姐們的小心臟。欣賞開膛破肚是一回事,但看到犯人的陽物,好吧,那就太噁心了。

一名書記走到刑架前,高聲宣佈犯人的姓名、罪行、供狀內容和刑罰措施。然而觀眾七嘴八舌,離得頗近的他也聽不清,書記的話還時常被憤怒的尖叫打斷。格洛塔苦著臉把腿慢慢來回擺,試圖緩和抽筋的肌肉。

戴面具的劊子手們上前捉住犯人,一舉一動顯出嫺熟和專業。他們用黑帆布袋套住犯人的頭,用銬環鎖住犯人的脖子、手腕和腳踝。格洛塔發現帆布下嘴巴在嚅動。絕望中最後的呼吸。他在祈禱,還是詛咒怒駡?誰知道呢?有區別嗎?

劊子手們把圖克斯拉到半空,四肢伸開固定,大部分重量由兩條胳膊承擔,脖子上的鐵鐐讓人窒息,但不足以致命。他當然在掙扎,完全出於動物本能,想爬出牢籠、自由呼吸的本能,無法抗拒的本能。一名劊子手到刑架前挑出一把沉重尖刀,朝觀眾耍了個花,讓淡淡陽光映在刀鋒上,然後轉身開始切肉。

觀眾們安靜下來——似乎陡然陷入死寂,偶爾才有人刻意壓低聲音討論。這是一種無須呐喊助威的酷刑,一場需要安靜觀賞的表演,一個帶來恐怖刺激的舞臺。它正是為此設計,所以現場只聽見犯人濕漉漉的喘息。鎖住脖子的鐵銬讓尖叫也變得不可能。

“我想他是罪有應得,”阿黛麗看著大使的腸子滑出肚皮,低聲說,“謀害王子。”

格洛塔低頭在她耳畔低語,“我有理由相信他沒謀害任何人。他的罪行只是他的勇氣,對我們說出真相、伸出和平之手的勇氣。”

她瞪大雙眼:“那幹嗎處死他?”

“因為王子被謀害,總得找個替罪羊。”

“可……謀害雷諾特的真凶是誰?”

“一個不希望古爾庫和聯合王國和平相處的人,一個希望兩國間的戰爭升級、擴大、永不終結的人。”

“那是誰?”

格洛塔無言以對。那是誰?

***

法洛是個混蛋,但挑椅子在行。格洛塔歎息著坐進一把軟墊椅,朝壁爐伸了伸腿,舒活酸痛的腳踝。

阿黛麗看起來就沒這麼舒服了。今早上的娛樂安排得不好啊。她皺眉望向窗外,神經質地用一隻手猛拉一縷頭髮。“我得喝一杯。”她打開櫥櫃,取出酒瓶和一隻玻璃杯,頓了頓,扭頭道:“你不該告誡我現在喝酒太早了嗎?”

格洛塔聳肩:“你自己知道是早是晚。”

“可我需要喝一杯,看過那個……”

“那就喝吧。無須解釋,我不是你老哥。”

她猛然轉身狠瞪著他,張嘴想說話,但最終只憤怒地推開酒瓶和酒杯,砰地關上櫥櫃。“滿意了?”

他又聳肩:“既然你問起,我還算滿意吧。”

阿黛麗一屁股坐進對面的椅子,悶悶不樂地低頭看著一隻鞋,“接下來呢?”

“接下來?接下來我們繼續幽默的談話,輕鬆度過一小時,然後進城逛逛?”他縮了縮身子,“緩步慢行最好。再然後用個晚午餐?我在想——”

“我指繼承問題。”

“噢,”格洛塔咕噥,“那個啊。”他伸手拉過又一把軟墊椅,腳舒服地放上去,又歎了一聲。坐在這溫暖舒適的房間,有標緻可愛的美人陪伴,幾乎可裝作又有了人生。再開口時,他幾乎掛上笑容:“這將由議會表決,不消說,必然伴隨著一系列勒索、行賄、腐敗與背叛,必是一場幕後交易、背後捅刀和陰毒伎倆的大狂歡,一場以妥協、爭吵、威脅和承諾為步點的交誼舞。這幕戲將一直演到國王去世,正式進行投票。”

阿黛麗露出一邊高一邊低的笑容:“我也知道國王活不長。”

“沒錯,沒錯,”格洛塔抬起眉毛,“你都確信無疑的事,一定是真的。”

“誰最有可能?”

“你說說看?”

“呃,好吧,我試試。”她靠著椅背,一根指尖思慮地摩挲下巴,“應該是布洛克。”

“應該是。”

“或者是巴雷辛,亨根,伊斯爾。”

格洛塔點頭。她不傻。“他們是最有權勢的四個。此外呢?”

“我想米德輸給北方人也就失去了機會。斯塔蘭總督斯卡德有機會嗎?”

“說得好。他勝出的幾率雖小,但依然沒出局——”

“而若米德蘭的選票進一步分化——”

“誰知道會發生什麼?”他們相視一笑。“目前完全無法確定,”格洛塔說,“我們還要考慮到國王的非婚生子……”

“私生子?他有嗎?”

格洛塔抬起一邊眉毛:“當然有啦,他們中間還有我的朋友咧。”她咯咯嬌笑,他視之為鼓勵。“好吧,國王緋聞多多。你聽說過凱美麗·唐·羅斯嗎?她是宮中淑女,據傳美豔非凡,多年前深受寵愛,後來卻突然消失,說是難產而死,這種事誰說得准?宮裡人喜歡傳小話,美麗的年輕女士常出意外,可不是每個都懷有王胎哪。”

“噢,是呀,是呀!”阿黛麗翻著睫毛,假裝昏厥的樣子,“紅顏禍水囉。”

“就像你呀,親愛的,就像你呀。美貌是詛咒,而我每天都為此謝天謝地。”他朝她露出無牙的笑容,“議員們蜂擁進城,我敢說很多人這輩子沒來過圓桌廳。他們嗅到權力的味道,打算分一杯羹,彰顯自己的存在。這也許是十代人以來頭一回國運將由貴族主宰。”

“一場大戲。”阿黛麗搖頭低聲道。

“是的,一場越往後越殘酷的長跑。”甚至致命。“並且不排除某個外來者最後一刻突然現身。一個沒有敵人的人,作為折中選擇。”

“內閣的意見是?”

“當然,根據公平原則,他們被禁止預設立場。”格洛塔嗤之以鼻,“公平!他們津津樂道的是如何把持王國,把持和操控!這才好保持每天的私人恩怨不受打擾。”

“他們有候選人了?”

“任何有投票權的貴族都能成為候選人,理論上有數百種可能。內閣成員不會站在同一陣線,他們會厚顏無恥地巴結強勢候選人,為此不惜見異思遷、朝三暮四,只為確保自己的未來,確保內閣席位。權力正迅速由他們之手流入貴族們手中,這令他們頭暈目眩,相信我,他們中有人過不了這關。”

“你呢?”阿黛麗從黑眉毛下抬眼望他。

格洛塔緩緩舔著牙齒空洞:“若蘇爾特倒臺,多半我也難逃此劫。”

“我希望你沒事。你對我很好,沒人對我這麼好,我受之有愧。”坦率無辜的語氣是她的慣用把戲,但奇怪的是這依然受用。

“舉手之勞,不足掛齒。”格洛塔咕噥,在椅子裡聳聳肩,突然覺得尷尬。親切的氛圍,坦率的語氣,舒服的房間……格洛塔上校駕輕就熟,我卻全然陌生。門口傳來敲門聲時,他還在醞釀如何回復。“你約了人?”

“我還能約誰?我認識的人都在這裡。”

格洛塔凝神傾聽,前門開了,但只聽見模糊低語。接著起居室的門也開了,女僕探頭:“請原諒,有人求見主審官大人。”

“誰?”格洛塔叫道。塞弗拉帶來雷諾特王子的衛士的新消息?維塔瑞替審問長送信?新任務?新問題?

“他自稱馬修斯。”

格洛塔覺得左半邊臉抽搐起來。馬修斯?他有段時間沒念及此人,現在銀行家憔悴的形影突然從腦海湧現,仿佛正麻利精准地取出收據讓格洛塔簽署。一百萬馬克的收據。也許有一天,凡特和伯克銀行的代表會找您……還個人情。

阿黛麗皺眉看他:“有麻煩?”

“不,沒什麼,”他嘶啞地說,竭力按捺嗓音,“一個老朋友。你能讓我們單獨談嗎?我必須和這位紳士談談。”

“當然。”她起身出門,裙裾在地毯上婆娑,走到半途,她停下來回頭咬住嘴唇瞅了瞅,然後快步到櫥櫃前取出酒瓶和酒杯。她聳聳肩:“我得喝點什麼。”

“別喝光了。”格洛塔在她背後低聲囑咐。

片刻後,馬修斯進門,他的臉龐依然消瘦下沉,眼窩依然深陷,但舉止有變化。不安?緊張?真的?

“哎,馬修斯師傅,您大駕光臨,讓我們蓬蓽生輝——”

“不必客套,主審官大人。”他的聲音尖銳刺耳,像生銹的門葉,“在下是個謙卑之人,習慣直來直往。”

“好吧,我能為你——”

“在下的雇主,凡特和伯克銀行,不滿您近來的調查方向。”

格洛塔大腦飛速運轉:“我近來哪方面的調查?”

“雷諾特王子遇害一事。”

“此事已結案。我向你保證,我沒有——”

“請直來直往,主審官大人,他們知道您的打算——事實上,您可以假定他們什麼都知道,通常如此。容在下直言,此案破獲的速度和效率是空前的,令在下的雇主們十分滿意。罪犯得到了懲罰,而您若進一步深挖,對任何人都沒好處。”

確實直來直往。但我的調查跟凡特和伯克銀行有何干係?從前他們提供資金讓我阻撓古爾庫人,現在卻反對我調查一樁古爾庫陰謀?這毫無道理……除非,殺手並非來自南方,除非謀害雷諾特王太子的兇手就在左近……

“只需澄清一些小細節,”格洛塔含糊地說,“你的雇主們不必生氣——”

馬修斯上前一步,屋裡不熱,他卻滿頭大汗。“他們還沒有生氣,主審官大人。您之前並不知道某些行為會讓他們不滿,現在您知道了;如果您明知他們會不滿還要繼續……他們才會生氣。”他傾身靠近格洛塔,幾乎在耳語。“請容在下忠告您一句——以棋盤上一顆棋子對另一顆棋子的身份——我們不能惹他們生氣。”他聲音裡有種奇怪的意味。並非威脅,而是求懇。

“你是否暗示,”格洛塔呢喃,幾乎沒動嘴唇,“他們會把送我那份小禮物,助我保衛達戈斯卡之事,洩露給審問長?”

“那算是最輕的。”馬修斯的表情絕不會錯。恐懼。那張面具後流露出的是恐懼。這讓格洛塔舌尖發澀,背上生寒,喉頭發緊。這是一種他很久以前熟悉的感覺,也是他很久以來最接近恐懼的時刻。我逃不出他們的手掌心、他們的天羅地網,從我簽下收據那一刻就已註定。代價必須償還。

格洛塔咽口口水:“你可以回復你的雇主們,調查到此為止。”

馬修斯閉上雙眼,好一會兒才長舒一口氣。“在下很榮幸能把您的回復帶給他們。日安。”說完他轉身就走,把格洛塔一人扔在阿黛麗的起居室。

格洛塔呆看著門,不明白剛才到底發生了什麼。

石島 The Abode of Stones

船頭狠撞在怪石嶙峋的海岸,石頭吱嘎呻吟,船腹劇烈摩擦。兩名船員跳進起伏的波浪中,拽著船前行了幾步,待其完全停穩,兩人急忙往回跑,仿佛海水會咬人。傑賽爾不怪他們——行程的終點,這座位於世界邊緣、名為沙布拉延的島嶼,著實駭人。

眼前是一大片荒涼的巉岩怪石,冰冷海浪擊打著尖利的海岬,撕扯光禿禿的海岸。更遠處是參差的懸崖和碎石密佈的坡道,它們陡峭地堆砌起來,形成黑雲底下陰森黝黑的山峰。

“你們不上岸?”巴亞茲問船員。

四名船員沒有動彈的意思,他們的頭目緩緩搖頭。“我們聽過好些這座島的可怕傳言,”他的通用語磕磕絆絆、口音重得幾乎聽不懂,“這兒被詛咒了。我們就在海邊等。”

“可能要花點時間。”

“我們就在海邊等。”

巴亞茲聳肩:“那就等吧。”他下船涉入齊膝深的浪花,其他人不情不願地緩緩踏入冰冷的大海,朝岸邊走去。

這鳥不生蛋的地方是石頭和冰水的家園,海浪卷起貪婪的泡沫爬上海灘,再貪婪地吸吮著岩石表面退下。肆虐無情的風刮過荒地,直吹進傑賽爾濕透的褲子,頭髮迷糊了眼睛,胸口透心涼。狂風把到達終點僅有的幾絲興奮吹得一乾二淨,在懸崖上的裂縫和空洞裡,它如泣如訴,宛如悲歌的大合唱。

零星可見幾株植物,譬如被鹽水折磨得沒了色彩的草,或是不知死活的灌木。遠離海岸的高處有幾棵枯樹,樹根牢牢抓著堅硬的岩石,樹幹朝風吹的一側彎曲,仿佛隨時可能折斷。傑賽爾光看著就能感受它們的痛苦。

“對石頭愛好者來說!”他大喊,言語剛出口就被狂風卷走,“這是聖地!”

“聰明人會把石頭藏哪兒?”巴亞茲吼著回應,“當然是藏在成千上萬……不!上百萬顆石頭中間!”

這裡最不缺石頭。岩石、礁石、鵝卵石、碎石應有盡有,而其他東西統統欠奉,讓人極不舒服。那四名船員會不會划船跑了,把他們扔下?這想法如針戳在傑賽爾心頭,他不禁回頭看去。

幸好,他們還待在原地,小船在海邊隨波輕蕩,而康妮爾那艘造得差勁、浴盆似的船停錨在遠處的洶湧洋面,船帆收攏,桅杆如一道黑線畫過變幻莫測的天空,船身被躁動的海浪慫恿向前。

“得找個避風場所!”羅根大聲道。

“這鬼地方哪能避風?”傑賽爾大喊著回應。

“肯定有!得生火!”

長腳指指懸崖。“說不定有洞穴,或是背風處。我領你們去!”

他們從海岸朝上爬,先踩過鵝卵石堆,然後在晃晃悠悠的岩石上跳來跳去。費盡千辛萬苦來到世界邊緣,這裡真讓人失望。冷水冷石頭北方到處都有,而這裡的荒涼讓人起雞皮疙瘩。然而抱怨毫無意義,過去十年間,羅根就沒舒服過。召喚鬼靈,得到種子,速戰速決。然後呢?回北方?回去找貝斯奧德及其兩個兒子,殺個天昏地暗,血流成河?羅根打個激靈。這沒什麼吸引力。他爹會說與其擔驚受怕,不如放手一搏,但他爹說過很多話,大部分是廢話。

他看向菲洛,後者迎上她的眼神,沒皺眉但也沒微笑。他從來搞不懂女人——實際上,他沒真正搞懂過任何人——菲洛更是謎中之謎。她白天依然像過去那般冷若冰霜、暴躁易怒,但大部分晚上卻鑽進他的毯子與他交歡。他無法理解,又沒膽去問,更可悲的是,她是他生命中很長一段時間以來最美好的經歷。他鼓起嘴撓撓頭,想到自己生命中就沒什麼值得一提的。

他們在懸崖下找到個算是洞穴的地方,其實只是被兩塊巨石擋住、稍稍背風的坑。這地方並不太適合交流,但羅根覺得荒島上找不到更好的地兒了。你必須現實一點。

菲洛一劍劈斷附近一棵發育不良的樹,弄到足夠的柴火。羅根縮著身,麻木的手指笨拙地擺弄火絨。狂風卷過巨石,木柴極為潮濕,經過多次試驗和多番咒駡,他才終於如願點燃火堆。眾人緊緊圍攏聚在一起。

“匣子。”巴亞茲說。羅根從包裹裡拽出那沉重事物,“砰”一聲放到菲洛身邊。巴亞茲指尖輕觸匣子邊緣,碰到暗藏的機關,匣蓋悄然打開,匣內四周纏著金屬圈,中間留下羅根拳頭大小的空間。

“它們幹嗎用?”他問。

“加固,防震。”

“這東西需要防震?”

“坎迪斯覺得需要。”這話讓羅根更不安,“拿到立即放入,”魔法師囑咐菲洛,“除了必要的接觸,不能在這東西面前暴露太久。你們最好都站開。”他揮手驅散其他人。路瑟和長腳手忙腳亂地後退,差點撞在一起,但魁一直盯著準備工作,幾乎紋絲不動。

羅根盤腿坐在躍動的火苗前,心中不安越積越深,他開始後悔捲進這檔子事了,但改主意未免太遲。“有祭品效果會更好,”他抬頭張望,看到巴亞茲拿出個金屬瓶。羅根擰開瓶蓋一嗅,濃烈氣味像情人纏綿的吻。“你一路帶著這個?”

巴亞茲點頭:“就為現在。”

“怎不早拿出來?我用得著。”

“你只用得著這一次。”

“那可不。”羅根舉瓶喝了一口,忍住下嚥的強烈衝動,鼓起腮,朝火堆噴出一道酒霧,升起一團火焰。

“然後呢?”巴亞茲問。

“然後等,等到——”

“我來也,九指。”話音仿如狂風吹過巨岩,碎石滾落懸崖,潮水降下海灘。鬼靈籠罩在他們棲身的亂石間的淺坑上,是個由不斷移動的灰色岩石組成、足有兩人高的巨人,但沒有影子。

羅根抬起眉毛。鬼靈向來遲鈍又漫不經心。“你來得真快。”

“我一直在等。”

“你等了很久?”鬼靈點頭,“好吧,呃,我們是來找——”

“找一如的兒子們託付之物。你們來找它,定是人類水深火熱時。”

羅根吞口口水。“人類何時不曾如此?”

“你看到什麼?”傑賽爾在後面輕聲問。

“什麼也沒有。”長腳回答,“這肯定需要極為卓越的——”

“閉嘴!”巴亞茲扭頭呵斥。

鬼靈走近巴亞茲。“他是第一法師?”

“他是。”羅根言簡意賅,不給鬼靈東拉西扯的機會。

“他比尤文斯矮得多,模樣我就不喜歡。”

“它說什麼?”巴亞茲不耐煩地打斷,目光停在鬼靈左邊好遠的地方。

羅根撓撓臉。“它說尤文斯很高。”

“高?什麼亂七八糟?直入正題,我們都在等!”

“他還缺耐心。”鬼靈嘀咕。

“我們走了很長的路。他有尤文斯的法杖。”

鬼靈點頭。“我認得那根枯枝。我很欣慰,此物被我保管了無數個漫長的冬天,責任深重,如今我終得沉眠。”

“好極了。請你——”

“我會給那個女人。”

鬼靈的手伸入石腹,羅根警覺地後退。鬼靈抽出的拳頭裡握著什麼,羅根整個人都在顫抖。

“伸出雙手。”他低聲吩咐菲洛。

這東西憑空落入菲洛攤開的手掌,傑賽爾不由得驚歎一聲,朝後爬開,還抬起一條胳膊擋在面前。巴亞茲睜大眼睛緊盯不放。魁急切地前傾身子。羅根苦著臉緩緩後退。長腳幾乎退到坑外。很長一段時間,六個人瞪著菲洛手裡那塊暗色物體,呆若木雞,四周唯有呼嘯的風聲。為眼前之物,他們翻山越嶺,歷盡艱辛。它是很多很多年前,高斯德從地底深處挖出的,它毀滅了世上最偉大的城市。

種子。異界在世間的化身,魔法的本質。

菲洛緩緩皺緊眉頭。“這東西?”她狐疑地問,“能毀滅沙弗法?”

最初的震驚過後,傑賽爾覺得它看起來不過是塊石頭。拳頭大小、毫不起眼的灰石頭。既沒有不自然的危險氣息,也沒有顯露出致命威力,更沒有射出殺人光線乃至電閃雷鳴。

它看起來不過是塊石頭。

巴亞茲眨眨眼,手腳並用爬過來,盯著菲洛手裡的東西。傑賽爾心臟怦怦狂跳,眼看法師舔了下嘴唇,很慢很慢地舉起手,用小指尖碰了石頭一下,馬上縮回。他沒有突然衰竭斷氣。他又用手指點了一下。沒有驚天動地的大爆炸。現在他把整個手掌放上去,粗手指握住它,舉起來。

它看起來仍舊是塊石頭。

第一法師盯著手中之物,眼睛越瞪越圓。“不,”他雙唇顫抖,聲音飄忽,“這只是塊石頭!”

眾人震驚得說不出話。傑賽爾盯著羅根,羅根也盯著他,傷疤臉一片茫然。傑賽爾看向長腳,領航員聳了聳瘦削的肩。傑賽爾又看向菲洛,她眉頭越皺越深。“只是塊石頭?”她喃喃道。

“東西不對?”魁低吼。

“那麼……”巴亞茲的話正中傑賽爾的心思,“我歷盡艱辛,到頭來卻是……一場空?”陡然刮起的風吹滅了可憐兮兮的火苗,裹挾著沙塵打在他臉上。

“或許搞錯了,”長腳提出,“或許有其他鬼靈,或許有其他——”

“不會錯。”羅根堅決地搖頭。

“可……”魁面如死灰,眼睛都快鼓出來了,“可……怎麼會?”

巴亞茲沒理他,太陽穴上青筋暴起。“坎迪斯,一定是。他設法瞞過兄弟們,用石頭充數,將種子收歸己有。鍛造者即便死了,還是耍了我一道!”

“只是塊石頭?”菲洛吼道。

“我放棄為國出征,”傑賽爾義憤填膺,“來這鬼地方跋山涉水。我被人襲擊,受了傷,毀了容,卻是……一場空?”

“種子。”魁咧開蒼白嘴唇,齜著牙,鼻孔呼吸急促。“在哪兒?到底在哪兒?”

“我要知道,”他師父大吼,“還會在天殺的荒島上為一塊爛石頭跟鬼靈廢話嗎?”他狠狠摔出那塊石頭。石頭裂成碎片,四處翻滾,消失在上百顆、上千顆、上百萬顆同類中間。

“它不在這兒。”羅根遺憾地搖頭,“要說——”

“只是塊石頭?”菲洛的視線從碎石轉向巴亞茲的臉,“黑心老騙子!”她一躍而起,身側雙拳緊握,“你答應讓我復仇!”

巴亞茲早氣得面目扭曲,此刻斷喝道:“你以為你的復仇是天大的事?”他咆哮起來,飛濺的唾沫星子被風吹走,“還有你的失望?”他沖魁尖叫,脖子上青筋暴起,“還有你天殺的臉蛋?”傑賽爾吞口口水,趕緊往坑裡挪,恨不得縮成一團,怨氣頓時被巴亞茲的勃然大怒嚇沒了,好比之前奄奄一息的火苗為狂風撲滅。“被耍了!”第一法師大吼大叫,雙手在盲目的怒火驅使下握緊又鬆開,“我他媽拿什麼去對付卡布林?”

傑賽爾越縮越緊,瑟瑟發抖,擔心隨時有人成為巴亞茲的出氣筒,被撕碎,被甩到半空、砸在石頭上,或被直接點燃——他覺得多半是自己。長腳兄弟不識趣地來打圓場:“振作精神,夥計們!旅行本身就是意義——”

“再說一句,天殺的白癡!”巴亞茲氣急敗壞,“再說一句,我就讓你化成灰!”領航員畏畏縮縮躲開,魔法師抓起法杖轉身就走,離開淺坑,朝海岸大步而去,寒風吹得他外套劈啪作響。他的怒氣委實嚇人,以至於有那麼一陣,傑賽爾寧願留在島上也不想隨他上船。

魔法師脾氣的大爆發,無疑宣告此次任務徹底失敗。

“那麼,”大家在冷風裡坐了一陣,羅根低聲說,“事已至此。”他合上空匣子,“罵娘也于事無補。你必須——”

“閉上你的臭嘴,白癡!”菲洛突然咆哮,“別對我指手畫腳!”她三步並兩步,走向洶湧的大海。

羅根把匣子塞回包裹,打個激靈,背上包裹又歎口氣。“現實一點,”他喃喃道,然後去追趕菲洛。長腳和魁悶悶不樂地跟上。傑賽爾走在最後,踩過一顆顆凸凹不平的石頭,被風吹得睜不開眼,腦子裡還在思考這一路的前因後果。剛才他的確沮喪到家了,但他驚訝地發現,隨著小船接近,又快忍不住笑出聲來。畢竟,這場瘋狂之旅的成敗於他沒多大關係。

重要的是,他要回家了。

船破浪而行,掀起翻滾的冰冷白沫,張滿的帆被吹得劈啪響,桅杆和繩索吱吱嘎嘎。海風抽打著菲洛的臉,她眯眼對抗。巴亞茲一上船就怒衝衝進了艙,其他人也陸續進去取暖,只有她和九指留在甲板上,注視大海。

“你有啥打算?”他問她。

“哪裡能殺古爾庫人,我就去哪裡。”她不假思索脫口而出,“我去找其他武器,和他們鬥到底。”其實她不相信這番話,她已感覺不到曾經的濃烈恨意。只要古爾庫人不來招惹她,讓她做自己想做的事,復仇也許已無關緊要,可惜懷疑和失望讓她更加偏執。“一切照舊,我要復仇。”

沉默。

她偷偷瞥去,發現九指皺眉盯著黝黑海面上的白色泡沫,似乎對這答案不滿意。改口本來輕而易舉。“你去哪兒,我就去哪兒。”她可以這麼說,又有什麼損失?沒有,至少對她沒有。但她就是不肯遂他的願。兩人之間好似隔了一道無形的牆。無法穿透的牆。

這道牆一直存在。

她最後只憋出一句:“你呢?”他思考片刻,悶悶不樂,咬住嘴唇。“我要回北方。”他鬱悶地說,甚至沒看她,“有些事不該留下,有些骯髒的事需要了結。我想那才是我該去的地方,回北方,了結恩怨。”

她皺眉。恩怨?當初是誰要她別太在意復仇,現在卻只想了結恩怨?騙人的混蛋。“恩怨,”她嘶聲道,“好吧。”

乾巴巴的語氣,舌頭像沾了沙子。

他盯著她眼睛瞅了好一陣,欲言又止,張開的嘴唇似乎想說出某個字,一隻手仿佛要伸向她。

然後他突然泄了氣,閉上嘴,轉身貼住欄杆,肩膀沖她。“好吧。”

顯然,兩人之間沒什麼好說了。

菲洛皺眉轉身,雙拳緊握,指甲狠狠掐入掌心,掐得極深。她怨恨自己,為何不能說點別的?哪怕不說出口,哪怕只做個口型,一切都會截然不同。這本來輕而易舉。

除非,除非那些話不屬於她,永遠不屬於她。古爾庫人很久以前、在很遠的地方就徹底毀了她,讓她心如死灰。哪怕她像個傻瓜似的懷有希望,其實也打骨子裡知道——

希望屬於弱者。

入土為安 Back to the Mud

狗子和黑旋風,巴圖魯和寡言,威斯特和派克,六人站成一圈,看著兩堆冰冷泥土。山谷裡的聯合王國軍也忙著收埋同伴,數百陣亡官兵,一個坑埋十二具。對人類來說,這是個糟糕的日子,對土地卻很不錯。戰後總是如此,人類相爭,土地受益。

擺子及其親銳在林子另一頭,低頭哀悼他們的死者。已有十二人入土,另外三人傷勢嚴重,估計撐不過一星期,還有一個失去一隻手,生死得看運氣——不過大家最近的運氣都不大好。一天之內,擺子的團隊就折損近半,但留下的都是勇士。狗子聽見他們念念有詞,那是悲傷而自豪的悼詞,稱頌死者行事正直、忠於職守、英勇善戰,也訴說生者的想念,諸如此類。戰後總是如此,莊嚴肅穆,弔唁死者。

狗子吞口口水,轉頭看著腳邊新翻的泥土。在這天寒地凍的時節,挖坑極其費力,但羅根會說自己寧願挖坑,也不願被埋進去,狗子對此完全贊同。今天他埋了兩人,心裡的兩部分也跟著入了土。土堆下的凱茜四肢慘白冰涼,沒有一絲溫暖。三樹與她相隔不遠,破碎的盾牌橫置於膝,長劍握在手中。狗子曾把希望寄託在這兩人身上——未來的希望和曾經的希望。現在一切都結束了,希望化為泡影,只在心底留下隱隱作痛的空洞。戰後總是如此,希望幻滅,隨風而逝。

“死哪兒埋哪兒。”巴圖魯輕聲說,“很合適,挺好。”

“挺好?”黑旋風盯著威斯特咆哮,“挺好,呃?整個戰場最安全的地方?這就是你說的最安全的地方?”威斯特吞口口水,愧疚地低著頭。

“行了,黑旋風,”大巴道,“你知道這不怪他,不怪任何人。上戰場就有人死,對此沒人比三樹更了然。”

“我們可以去別的地方。”黑旋風吼道。

“我們是可以,”狗子說,“但我們沒去,不是嗎?現在說這些有何意義?三樹死了,女孩也死了,大家夠難過了,你別雪上加霜。”

黑旋風雙拳緊握,深吸一口氣,仿佛要大吼大叫,但最終只歎口氣,雙肩一軟,垂頭喪氣:“你說得對,現在說什麼都於事無補。”

狗子碰碰派克的胳膊:“你想對她說點什麼嗎?”臉帶燒傷的男人看著他搖頭。狗子覺得派克不大會說話,不便勉強,威斯特似乎也沒什麼好說,於是清了清嗓子——肋骨的疼痛讓他打個激靈——打算自己試試。總得有人出頭。

“埋在此處的女孩叫凱茜。我與她相識不久,談不上知根知底,但我喜歡……我瞭解到的她。其實我瞭解的並不多。真的不多。但我知道她很有骨氣,我想大家在北行路上也都看到了。她忍饑受凍,從不抱怨。我希望自己能多瞭解她,當然,希望往往無法成真。她不是我們的一員,卻與我們同生共死,我們能埋她,理應感到榮幸。”

“是的,”黑旋風說,“深感榮幸。”

“沒錯。”巴圖魯說,“大地收容一切。”

狗子點頭,斷斷續續吸進一口氣,又吐出來。“有人想為三樹說點什麼嗎?”

黑旋風身子一抖,盯著腳下,雙腳在泥地裡變換重心。大巴仰頭望天,眼裡似乎有點潮。狗子快忍不住了,很可能一開口就像孩子似的嚎啕大哭。三樹肯定知道該說什麼,問題是死的是他。大家沉默不語。

寡言上前一步。

“三樹魯德,”他說著環視眾人,“人稱烏髮斯的磐石,乃北方最響噹噹的漢子。他是偉大的戰士、領袖和朋友,他的一生是戰鬥的一生。他曾直面血九指,又曾與其並肩作戰。歧途雖近而不踏足,義戰雖艱從不退後,這便是他的寫照。我與他走走停停,並肩作戰已逾十載,足跡踏遍北方,”他粲然一笑,“我對此無怨無悔。”

“說得好,寡言,”黑旋風繼續盯著冰冷的土地,“說得好。”

“再沒有他這樣的人。”大巴喃喃道,擦著眼睛。

“沒錯。”狗子說。他想不出別的話。

威斯特轉身離開樹林,耷拉著肩膀一言不發。狗子發現他後腦肌肉緊繃,很可能在自責。以狗子的經驗,每當熟人死去,剩下的人便會有這種反應。威斯特的確是會自責的人。派克跟上他,兩人繞過擺子,遠遠離開。

擺子走到墓穴旁,皺眉俯視,頭髮垂在臉龐周圍。他抬頭看向眾人:“無意冒犯,真的,但我們得有個新頭兒。”

“他才剛入土。”黑旋風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

擺子舉起雙手。“我覺得正是時候,以免亂成一鍋粥。說實話,我的弟兄們情緒都不大穩定。他們失去了朋友,也失去了三樹,總得給點盼頭,對吧?選誰?”

狗子搓搓臉。他沒想過這事兒,現在也毫無頭緒。霹靂頭和黑旋風是名號僅次於三樹的戰士,也都曾是成功的領袖。現下兩人站在原地,皺眉面面相覷,狗子看著他們。“你倆誰都行,”他說,“誰我都跟。頭兒顯然是你倆之一。”

巴圖魯瞪著黑旋風,黑旋風也不甘示弱。“我不跟他,”大巴悶聲悶氣地說,“他也不跟我。”

“沒錯。”黑旋風吼道,“我們談過,沒用。”

大巴搖頭。“所以不能是我倆。”

“沒錯。”黑旋風說,“不能是我倆。”他舔舔牙,猛吸口鼻涕,噴到地上。“就你了,狗子。”

“什麼?”狗子目瞪口呆。

大巴點頭。“你是頭兒,我們都同意。”

“嗯。”寡言眼都沒抬。

“九指死了,”黑旋風說,“三樹也死了,就你了。”

狗子打個激靈,等待擺子開口,“啥?就他?當頭兒?”他等著他們哄然大笑,告訴他這是個玩笑。黑旋風、雷霆頭巴圖魯、寡言哈丁,外加二十多個親銳都聽他的,簡直是他這輩子聽過的最蠢的主意。但擺子沒笑。

“我覺得這主意不錯,為弟兄們好,我正準備這麼建議。我去轉告大家。”他轉身走進樹林,留下狗子呆看他。

“那些人的意見呢?”擺子走到遠得聽不見他們說話後,狗子大吼,肋骨的刺痛讓他打個冷戰,“那邊有二十多個天殺的親銳,情緒都不大穩定!他們得跟個有外號的!”

“你就有外號,”大巴說,“你隨九指翻山越嶺,和貝斯奧德南征北戰。這裡沒有比你更響亮的名號,你參加過的戰鬥比我們都多。”

“我只是參加過——”

“就你了,”黑旋風說,“別廢話。你不是斯凱林之後最能打仗的人,那又如何?你手上沾的血足夠別人追隨,況且全北方沒有比你更好的探子。你懂得如何領導,你跟過那些最棒的頭兒——九指、貝斯奧德和三樹——你是他們最親近的人。”

“但我不能……我是說……我沒法說動別人衝鋒,沒法像三樹那樣——”

“沒人可以,”巴圖魯沖地上點頭,“但很可惜,我們沒法選三樹。你是頭兒,我們跟你,不同意的可以來找我們談談。”

“他奶奶的不會談很久。”黑旋風甕聲甕氣地說。

“你是頭兒。”巴圖魯轉身大步走進樹林。

“就這麼定了。”黑旋風隨他離去。

“嗯。”寡言聳聳肩,跟上兩人。

“可是,”狗子喃喃道,“等等……”

他們走了。看來是板上釘釘。

他呆立片刻,眨巴眼睛,毫無頭緒。他沒當過頭兒,不知是什麼滋味,只感到突然腦海一片空白,自覺像個傻瓜——這種感覺比任何時候都強烈。

他跪在兩個墓穴間,手插入泥土,指尖傳來冰冷潮濕的觸感。“對不起,姑娘,”他低聲說,“你不該死。”他緊緊握住一把泥,擠在掌心。“一路走好,三樹,我會以你為榜樣。入土為安,老戰士。”

他起身用襯衫擦淨手,走回生者的世界,留下兩人在身後的泥土中長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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