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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丘救世主(穆阿迪布) Dune Messiah By 弗蘭克·赫伯特 Franklin Herbert

第一節

  當我的父王——帕迪沙皇帝——聽說雷托公爵之死和死亡方式時,當場震怒了,我們從沒見過他發那麼大的火。他責怪母后,責怪壓在他身上的勢力,逼他把一個貝尼·傑瑟裡特推上王位。他責駡公會和邪惡的哈克南老傢伙,責駡在場的所有人,連我也不例外。因為他說我是一個跟其他人一樣的女巫。我想要安慰他,說這一切都是依古老的自我保護法所做,即便最古老的統治者也要遵守。他卻對我嗤之以鼻,問我是否認為他是一個懦夫。那時我終於明白,他發這麼大的火,並非因為慮及公爵之死,而是想到了公爵的死對整個皇族所含的深意。回想這件事,我覺得父王或許也有著一絲預知未來的能力,因為父王的家族與穆阿迪布的家族有著共同的祖先。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家父家事》

  “現在,哈克南人要殺哈克南人了。”保羅低聲說道。

  夜幕降臨前,他醒來了,他在密閉黑暗的帳篷中坐起身。當他開口時,聽到他母親發出的輕微響動。她正靠在對面的帳篷壁上睡著。

  保羅看了看地面上的距離探測器,審視著黑暗中由螢光管照亮的刻度盤。

  “天馬上就要黑了,”他母親說,“不如把帳篷罩拉起來吧?”

  保羅注意到,她的呼吸變得不一樣了,看樣子她在黑暗中默默躺了許久,一直等到他醒來。

  她靜靜地躺在黑暗中,直到確信他醒了。

  “拉起帳篷罩不會有多大用處,”他說,“外面快起風暴了,帳篷會被沙埋住,等一會兒我來把沙子挖開。”

  “還沒有鄧肯的消息?”

  “沒有。”

  保羅心不在焉地摩挲著戴在拇指上的公爵印章戒指,心中突然冒起一股怒意,正是這個東西害死了他的父親。一想起這事,他便渾身戰慄起來。

  “我聽到風暴的聲音了。”潔西嘉說。

  她隨和的口氣和毫無意義的話使他恢復了冷靜。透過帳篷的透明邊縫,他看到風暴慢慢起勢,便集中精神盯著它——冰冷的沙粒穿過盆地,細細的石流刮過天穹。他仰望著一塊岩石尖頂,看著它在狂風的吹襲下改變形狀,變成了低矮的乾酪色楔形物。湧進他們所在盆地的沙子如同灰暗的咖喱粉,簡直暗無天日。當帳篷被完全埋住時,所有的光線都被遮住了。

  由於沙的重壓,支撐帳篷的柱子吱吱嘎嘎響了一通。接著是一片沉寂,只有通氣管不時從地面抽進空氣,發出微弱的喘息聲。

  “再試一試通訊接收器。”潔西嘉說。

  “沒用的。”他說。

  他找到位於頸邊夾子夾著的蒸餾服水管,吸了一口溫水。他想,從現在起他才真正成為一名厄拉奇恩人——靠從自己的呼吸和身體中回收的水分生存。水淡而無味,但它滋潤了喉嚨。

  潔西嘉聽到保羅喝水的聲音,感覺到貼在自己身上那滑溜溜的蒸餾服,但她抵抗著乾渴。承認乾渴必須有充分的認識,明白在厄拉科斯必須保護哪怕一丁點兒的水分,積蓄帳篷接水袋中的每一滴水,不在露天浪費一口呼吸。

  她不由自主地又倒下去睡著了。

  但這一次她做了個夢,一想到這個夢,她就渾身發抖。夢中,流沙下,她舉著一雙手,沙上寫著一個名字:雷托·厄崔迪公爵。名字被流沙掩蓋,她上前把字重新寫好,但每次寫好最後一個字,第一個字就又被流沙填滿。

  流沙永無停歇。

  她的夢變成哀號,聲音越來越大。是一種怪異可笑的哭聲——她的部分意識已經明白那哭聲是她自己孩提時的聲音,是嬰孩的啼哭。一個記憶中不是很熟悉的女人正在離去。

  是我那不為人知的母親,潔西嘉想,那個貝尼·傑瑟裡特,生下我之後就把我交給了姐妹會,因為她得到的命令就是如此。不知她是不是很樂意擺脫掉這個哈克南小崽子?

  “要打擊他們,只有通過香料。”保羅說。

  他怎麼在現在這個時候還能想到打擊呢?她暗自發問。

  “整個星球都是香料,”她說,“你怎麼打擊?”

  她聽見他在動,背包在地上拖動發出響聲。

  “在卡拉丹,是天空和海洋之力,”他說,“而在這裡,是沙漠之力。弗雷曼人乃是關鍵。”

  他的聲音來自帳篷的擴約門旁。她的貝傑能力感到他語氣中含著對她的不滿。

  保羅從小到大受到的教育就是去仇恨哈克南人,潔西嘉想。現在,他發現自己正是一個哈克南人……由於我的緣故。他對我瞭解得太少了!我是公爵唯一的女人,我接受了他的生活和價值觀,甚至還違抗了貝尼·傑瑟裡特的命令。

  帳篷的照明燈在保羅手下亮了起來,綠色的閃光照亮了這個圓形區域。保羅蹲在擴約門旁,蒸餾服的頭罩已經調整到位,準備進入露天的沙漠——前額覆蓋著,嘴上戴著篩檢程式,鼻孔裡塞上鼻塞,只露出黑色的眼睛。他回頭望了一眼,接著轉了回去。

  “作一下準備,我們要出去了。”他說,由於被篩檢程式蒙著,聲音有點含混不清。

  潔西嘉把篩檢程式拉到嘴上,一面調整面罩,一面望著保羅打開了帳篷的密封條。

  當他打開擴約門時,傳來一陣沙子的沙沙聲。他還來不及用靜電壓實工具把沙固定,它們就已經像一大團稻穀湧進了帳篷。工具重新排沙時,沙牆上出現了一個洞。他鑽了出去,潔西嘉站在那裡,聽著他在地表上的動靜。

  我們會在外面發現什麼呢?她不禁暗問,哈克南軍隊和薩多卡,這些是我們能預料到的危險。但要是還有別的什麼我們不知道的危險呢?

  她想起了背包裡的壓實工具和其他奇奇怪怪的器具。在她腦海中,每一種工具都突然變成了代表謎一般危險的標記。

  這時,從地表沙地上吹來一股灼熱的微風,吹到她那篩檢程式上方的裸露臉頰上。

  “把背包遞上來。”是保羅,聲音低沉,充滿戒心。

  潔西嘉順從地走上前,把背包推上地面,包裡的水袋發出汩汩的聲音。她抬頭仰望,保羅的身影正映襯在星辰之下。

  “來。”他彎下腰,伸出手,把背包拉上了地面。

  現在她只看得見星星了,它們就像武器的閃亮尖端一般朝下瞄著她。一陣流星雨從夜空掠過,感覺像是一個警告,像老虎的爪痕,像凝結她血痂的閃亮墓板。一想到自己這顆項上人頭的價值,她就不寒而慄。

  “快點。”保羅說,“我要把帳篷折起來了。”

  從地面落下一陣沙雨,滑過她的左手。一隻手能握住多少沙?她暗自發問。

  “要我幫你嗎?”保羅問。

  “不用。”

  她乾咽了一下,鑽進洞裡,感覺到被定型的沙子在手下發出粗礪的響聲。保羅往下伸出手,抓住她的手臂。接著她便站到了他的身旁,來到星光照耀下的一片光滑沙地上。她看著周圍,沙子幾乎已經填滿了他們所在的盆地,只剩下四周隱隱約約的岩石頂端。她開啟受過特訓的感官,探索遠處的黑暗之地。

  小動物的鳴叫。

  飛鳥。

  沙子的滑落聲,沙中有微弱的動物聲響。

  保羅折起帳篷,從洞口上拾起了它。

  夜幕下的這點星光恰到好處,投下一個個危險的影子。她盯著那一塊塊黑影。

  黑色是一種模糊的回憶,她想。你傾聽各種聲音,傾聽那些獵殺你祖先的嚎叫聲,那是如此遙遠的過去,只有你最原始的細胞才記得。耳朵才是看,鼻孔才是看。

  保羅站到她身旁。“鄧肯告訴過我,如果他被抓住,他可以堅持……到現在。我們得馬上離開這裡。”他扛起背包,穿過淺淺的盆地邊緣,爬到一處岩脊上,在那兒可以俯視整個廣闊的沙漠。

  潔西嘉下意識地跟著他,她發覺兒子已經成了她的人生軌道。

  眼下,我的悲痛比這沙海中的沙還要沉重,她想,這個世界已奪走了我的一切,只留下了那個最古老的目的——明日的生活。我現在活著,只是為我那年輕的公爵,還有那未出世的女兒。

  她爬到保羅身邊,腳下的沙子像是在拖拽著她。

  保羅望著北方,目光越過一列山岩,審視著遠處的陡坡。

  遠處的山岩露出輪廓,就像一艘星光下停泊在海上的戰艦。長長的流線形身影正在無形的波浪上起伏,一節節的迴旋天線,煙囪向後彎曲,船尾一個π形的突起。

  在戰艦輪廓的上方突然爆出一片橘黃色的眩光,一束極其明亮的紫光向下刺入眩光之中。

  又一束紫光!

  一束向上刺出的橘色光!

  就像遠古的一場海戰,那令人難忘的炮火。面對眼前的景象,兩人都呆呆地凝望著。

  “狼煙。”保羅小聲說。

  一團紅色的火光在遠處岩石的上方升起,紫光在天空交織。

  “噴氣火焰和鐳射槍。”潔西嘉說。

  在他們左方,一輪被紅塵遮蔽的月亮正從地平線上升起,風暴正在那裡蔓延——呈帶狀在沙漠上空掠過。

  “一定是哈克南人的飛機在搜尋我們,”保羅說,“他們把沙漠分割成小片……就像為了確保把那裡的一切摧毀……就跟你摧毀昆蟲的巢穴一樣。”

  “或者厄崔迪的巢穴。”潔西嘉說。

  “我們得找一個隱蔽的地方,”保羅說,“順著山岩往南走。如果被他們在露天逮到……”他轉身把背包背到背上,“他們會殺死任何移動的東西。”

  他沿著山脊走了一步,就在這時,他聽見了一艘飛機掠過時發出的低沉嘶鳴,在他們頭頂,是一艘撲翼飛機的黑色身形。

第二節 · 1

  父王曾跟我說過,尊重真理差不多是所有道德準則的基礎。“這世上沒有無中生有的事。”他說。如果你瞭解“真理”是多麼的無常,就會明白這是一個極其深邃的思想。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與穆阿迪布的談話》

  “我總能看透事情的真相,這事讓我自豪,”杜菲·哈瓦特說,“但這也是身為一名門泰特的詛咒。你每時每刻都在分析資料。”

  眼下還未破曉,那張皮革似的老臉在昏暗中顯得鎮定自若,被紗芙染成紅色的嘴唇抿成一條直線,一條條細紋從嘴邊輻射出去。

  一位長袍客靜靜蹲在哈瓦特對面的沙地上,明顯沒有為他的話所動。

  兩人蹲伏在一塊山岩下,從那兒可以俯瞰一條又寬又淺的溝壑。曙光已經灑向了盆地四周支離破碎的山崖,將一切都染上了粉色。但山岩下還是很冷,是夜幕留下的乾燥刺骨的冰寒。曙光到來前,曾經吹過一陣暖風,但現在又冷了下去。在哈瓦特身後是所剩無幾的幾名士兵,他能聽見他們牙齒打戰的聲音。

  蹲在哈瓦特對面的長袍客是個弗雷曼人。他在曙光初現時穿過溝壑,在沙地上疾行,整個人和沙丘融為一體,幾乎難以看清他移動的身影。

  那弗雷曼人伸出一根手指,在他們之間的沙地上畫了一個圖形,看起來像一個碗,外面有一支箭。“哈克南人有許多巡邏隊。”他舉起手指,指指上方的山岩,哈瓦特和他的士兵就是從那兒下來的。

  哈瓦特點點頭。

  許多巡邏隊,是的。

  但他仍然不知道這個弗雷曼人想幹什麼,這讓他感到痛苦。門泰特人的訓練應該給予他看穿別人動機的能力。

  這一夜是哈瓦特一生中最糟的一夜。當他收到攻擊報告的時候,他還在一個名叫青波的衛戍村莊中,這是前首府迦太格的一個前哨基地。一開始他心裡想:這是一次突襲,是哈克南人的刺探。

  但是報告一個接著一個——來得越來越快。

  兩個軍團在迦太格著陸。

  五個軍團——足足五十個旅!——向公爵在厄拉奇恩的主基地發起了攻擊。

  一個軍團進攻阿桑特。

  兩個戰鬥群進攻裂岩。

  接下來的報告更加詳細——進攻者中還有帝國的薩多卡軍——可能有兩個軍團。看情形,這些侵略者對一切瞭若指掌,知道該把重要的軍隊派往哪裡。瞭若指掌!情報機構真是強大。

  哈瓦特怒火中燒,直至狂暴之火威脅到了他那門泰特能力的運用。此次進攻的龐大規模仿佛給他的精神來了一次沉重的打擊。

  現在,他躲藏在一塊小小的沙漠岩石下,自顧自地點點頭,拉了拉身上破破爛爛的衣服,裹緊身子,像是要抵禦四周的陰寒。

  此次進攻的龐大規模。

  他早就預料敵人會從公會那裡租用駁船進行刺探攻擊。在家族之間的交戰中,這是十分普遍的策略。這類艦船定期在厄拉科斯起降,為厄崔迪家族運送香料。哈瓦特已經採取過預防措施,防止偽裝的香料駁船展開突襲。至於全面進攻,他們的預計是不會超過十個旅。

  但是經最後統計,在厄拉科斯降落的飛機竟有兩千多架——不僅有駁船,還有護航機、偵察機、監視機、攻擊機、運兵機、投擲箱……

  一百多個旅——整整十個軍團!

  厄拉科斯五十年的香料收入可能剛夠進行這樣一次冒險。

  可能。

  我低估了男爵的軍費開支,哈瓦特想,我辜負了公爵。

  然後,還有那個叛徒。

  我必須活下去,直到親眼看到她被絞死為止!他想,我早該伺機殺死那個貝尼·傑瑟裡特巫婆。是誰出賣了他們,他對此確信無疑——潔西嘉夫人。事實一清二楚。

  “哥尼·哈萊克和他的部分軍隊,現在在我們的走私者朋友那兒,很安全。”那弗雷曼人說。

  “很好。”

  這麼說,哥尼會離開這個鬼星球,我們不會全軍覆沒。

  哈瓦特回頭看了看他那些擠在一起的手下。今夜開始時,他還有三百多名精銳士兵,如今僅剩二十餘人,而且半數受了傷。現在,他們都睡著了,或是站著,或是靠在岩石上,或是倒臥在山岩下的沙地上。原來還剩一艘撲翼飛機,被當作地行車,用以搬運傷患,它在天亮前也報廢了。他們用鐳射槍把它切成塊,並把碎塊藏了起來,然後一路來到盆地邊緣的這個藏身之地。

  對於他們現在的位置,哈瓦特僅有一個模糊的概念——約在厄拉奇恩東南二百多公里外。遮罩場城牆各部落之間的大道就在南面的某個地方。

  哈瓦特對面的弗雷曼人脫掉兜帽和蒸餾服的帽子,露出沙黃色的頭髮和鬍鬚。他的頭髮從高高窄窄的額頭梳向腦後,長著一雙難以捉摸、因嗜好香料而成的藍色眼睛,一邊嘴角的鬍鬚染上了顏色,由於被鼻塞的貯水管壓著,頭髮亂蓬蓬的。

  那人取掉鼻塞,重新調整了一下,接著揉了揉鼻子旁的一塊疤。

  “如果你們今晚想從溝壑過去,”那弗雷曼人說,“你們一定不能用遮罩場。城牆上有一個突破口……”他踮起腳轉了個身,指著南方,“……就在那裡,往前到沙海,就是廣闊的沙漠。遮罩場會引來……”他頓了頓,“……蟲子。它們不常來這裡,但遮罩場每次都會引一條過來。”

  他用了“蟲子”這個詞,哈瓦特想,他還打算說其他東西,是什麼呢?他想從我們這兒得到什麼呢?

  哈瓦特歎了口氣。

  他記不起從前是否有過這麼疲憊的經歷。他的肌肉已經筋疲力盡,連能量藥片也不起作用。

  那些可惡的薩多卡!

  他心中泛起自責的苦痛,同時想起士兵的狂熱,還有帝國的背叛。他的門泰特分析法告訴他,想要在蘭茲拉德最高委員會前控訴這種背叛,讓正義得到伸張,機會是多麼渺茫!

  “你想去找走私者?”弗雷曼人問。

  “可能嗎?”

  “要走很長一段路。”

  “弗雷曼人不喜歡說不。”艾達荷曾經告訴過他。

  哈瓦特說:“你還沒告訴我,你的人能不能幫助我的傷患。”

  “他們受了傷。”

  每次都是這個破回答!

  “我們知道他們受了傷!”哈瓦特怒喝,“那不是……”

  “安靜,朋友!”弗雷曼人勸誡道,“你的傷患怎麼說?他們中有人瞭解你的部落對水的需要嗎?”

  “我們沒有談水的問題,”哈瓦特說,“我們……”

  “我理解你不願談這個問題,”弗雷曼人說,“他們是你的朋友,你們部落裡的人。你有水嗎?”

  “不多。”

  弗雷曼人用手指指哈瓦特的短上衣,指指下麵露出的皮膚。“如果不穿裝束,你們就會在營地被當場抓獲。你必須作出有關水的決定,朋友。”

  “我們可以請你們幫忙嗎?”

  弗雷曼人聳聳肩。“你沒有水。”他看了看哈瓦特身後的那群人,“你願意花費多少傷患?”

  哈瓦特沉默不語,盯著眼前這個人。作為一名門泰特,他知道他們的交流並不同步。在這裡以通常的方式談話,每個詞都能聽懂,但連起來卻不明白他的意思。

  “我叫杜菲·哈瓦特,”他說,“我可以代表我的公爵講話,如果你們施以援手,我會作出應有的承諾。我希望得到的幫助是有限度的,只需在足夠長的時間內保存我的部隊,殺死那名自認不會受到報復的叛徒。”

  “你希望我們介入一樁血仇?”

  “我會親自處理這樁血仇。我希望能免去自己對傷患所負的責任,以便手刃這個奸賊。”

  弗雷曼人沉下臉。“你怎麼會對傷患負責呢?他們自己為自己負責。水是首要問題,杜菲·哈瓦特,你願意讓我為你作出那個決定嗎?”

  他把手伸進長袍,抓住裡面藏著的武器。

  哈瓦特緊張起來,心想:有人背叛?

  “你在害怕什麼?”弗雷曼人問。

  這些人天性直爽,真是讓人為難!哈瓦特謹慎地說道:“有人懸賞要我的腦袋。”

  “啊——”弗雷曼人的手放開武器,“你以為我們也是一群腐敗之人。但你不瞭解我們,哈克南人的水連我們的小毛孩都買通不了。”

  但是他們還是買通了公會,讓兩千多架飛機獲准通過,哈瓦特想。這巨額費用仍舊讓他不寒而慄。

  “咱們都和哈克南人作戰,”哈瓦特說,“難道就不能分享一下作戰中面臨的問題和方法?”

  “我們在分享,”弗雷曼人說,“我見過你們和哈克南人打仗,你們都是好樣的。有好幾次,我都希望能有你們在我身邊助我一臂之力。”

  “說說,我可以在哪方面幫助你?”哈瓦特說。

  “誰知道?”弗雷曼人說,“到處都有哈克南人的軍隊。但你還沒做出水的決定,要不讓你的傷患自己來決定吧。”

  我必須謹慎,哈瓦特暗自思忖,還有一件事沒弄明白。

  他說:“你能否展示一下你們的方法,厄拉奇恩的方法?”

  “奇怪的想法。”弗雷曼人說,他的語氣中含有譏笑。他指著懸崖頂部對面的西北方,“我們昨晚看著你們穿過沙漠,”他放下手臂,“你和你的隊伍走在沙丘的滑落面上。這不對。你們沒穿蒸餾服,也沒有水,你們撐不了多久。”

  “在厄拉科斯生存的方法沒那麼容易找到。”哈瓦特說。

  “確實。但我們殺哈克南人。”

  “你們怎麼處理傷患?”哈瓦特問。

  “一個人值不值得救,難道他自己不知道嗎?”弗雷曼人問,“你的傷患知道你沒有水。”他歪著頭,側望著哈瓦特,“顯然,這次該做出水的決定了。不管是受傷的,還是沒受傷的,都必須思考部落的未來。”

  部落的未來,哈瓦特想,厄崔迪的部落。說得不無道理。他迫使自己思考這個他一直在回避的問題。

  “你有公爵或他兒子的消息嗎?”

  弗雷曼人抬起頭,那雙難以捉摸的藍眼睛和哈瓦特直視。“消息?”

  “他們的命運!”哈瓦特厲聲叫道。

  “每個人的命運都一樣,”弗雷曼人說,“據說,你的公爵的運數已盡。至於李桑·阿爾-蓋布,他兒子,他的命運在列特手裡。列特還沒說過。”

  這個問題都不用問,哈瓦特想。

  他回頭看了看他的士兵。他們都醒了,都聽見了他倆的談話。他們望著對面的沙漠,從表情看已經有所領悟:他們回不到卡拉丹了,現在連厄拉科斯也丟了。

  哈瓦特轉回身,看著弗雷曼人:“有鄧肯·艾達荷的消息嗎?”

  “遮罩場瓦解時,他在房子裡,”弗雷曼人說,“我只知道這個……別的就不知道了。”

  她關閉了遮罩場,放進了哈克南人,他想,我就是那個背朝門坐的人。她怎麼能那樣做?因為這意味著她站在了兒子的對立面。但是……誰知道一個貝尼·傑瑟裡特女巫是怎麼想的呢……如果那也叫思想的話。

  哈瓦特的喉嚨冒火,他不由得乾咽了一下。“你什麼時候可以打聽到那個孩子的消息?”

  “我們對厄拉奇恩發生的事知之甚少,”弗雷曼人聳聳肩說,“誰知道呢?”

  “你有辦法打聽到嗎?”

  “也許,”弗雷曼人揉揉鼻子旁的疤,“杜菲·哈瓦特,告訴我,你知不知道哈克南人使用的那些重型武器?”

  大炮,哈瓦特痛苦地思索著,在這個使用遮罩場的年代,誰能猜到他們會使用大炮。

  “你說的是大炮,他們用它來捕捉我們那些躲在山洞裡的人,”他說,“對於這些爆炸性武器,我……只有一些理論知識。”

  “誰要是逃進只有一個出口的山洞中,那只有死的份了。”弗雷曼人說。

  “你為什麼要問這些武器?”

  “列特想知道。”

  這是不是他想從我們這裡得到的東西?哈瓦特暗自思忖。他說:“你們來這裡,是想搜尋有關大炮的資訊?”

  “列特想親自看看這種武器。”

  “那你們繳獲一門不就得了。”哈瓦特譏諷道。

第二節 · 2

  “是的,”弗雷曼人說,“我們繳獲了一門,把它藏了起來。斯第爾格正在替列特作研究,如果列特想看,他可以親自去看看。但我覺得他不太可能會去,那門大炮不是很好,如果想在厄拉科斯上用,它的樣式太差。”

  “你們……繳獲了一門?”哈瓦特問。

  “那是漂亮的一仗,”弗雷曼人說,“我們僅損失了兩個人,而他們失去了一百多份生命之水。”

  每門大炮都有薩多卡守衛,哈瓦特想,這個沙漠狂人就這麼漫不經心地說起這場和薩多卡的戰鬥,僅損失兩個人!

  “要不是哈克南人身邊的那些人,我們根本不會損失那兩個人,”弗雷曼人說,“那些人是優秀的戰士。”

  哈瓦特的一名手下一瘸一拐地走上前,低頭看著蹲在地上的弗雷曼人。“你說的是薩多卡?”

  “他說的是薩多卡。”哈瓦特說。

  “薩多卡!”弗雷曼人說,聲音中滿是歡喜,“啊……原來他們就是那個樣子!這真是美妙的一夜。薩多卡。哪個軍團?你知道嗎?”

  “我們……不知道。”哈瓦特說。

  “薩多卡,”弗雷曼人說,“但他們穿著的是哈克南軍服,難道不奇怪嗎?”

  “皇帝不想讓人知道他在與一個大家族對著幹。”哈瓦特說。

  “但你知道他們是薩多卡。”

  “我是誰?”哈瓦特痛苦地說道。

  “你是杜菲·哈瓦特,”弗雷曼人實事求是道,“嗯,你不說我們也會知道。我們俘虜了三個人,列特的手下會審問他們。”

  哈瓦特的副官帶著不相信的口吻,一字一頓地說道:“你們……俘虜了……薩多卡?”

  “只有三個人,”弗雷曼人說,“這一仗他們打得漂亮。”

  如果當初有時間與弗雷曼人聯繫上就好了,哈瓦特想,心中感到悲痛。如果我們能訓練他們、武裝他們就好了。聖母啊,我們本來可以擁有多麼強力的軍隊啊!

  “你們把時間耽擱了,是不是因為擔心李桑·阿爾-蓋布,”弗雷曼人說,“如果他真是李桑·阿爾-蓋布,他就不會受到傷害。不要花精力去考慮一件還沒有證實的事。”

  “我為……李桑·阿爾-蓋布服務,”哈瓦特說,“我發過誓,要保證他的安全。”

  “你誓死保衛他的水?”

  哈瓦特朝自己的副官瞥了一眼,後者仍死死盯著弗雷曼人。接著他將注意力重新轉回蹲著的人身上。“是的,誓死保衛他的水。”

  “你想回厄拉奇恩,誓死捍衛他的水源?”

  “是的,誓死捍衛他的水源。”

  “那你一開始為什麼不說這是水的問題呢?”弗雷曼人站起身,塞緊鼻塞。

  哈瓦特把頭一歪,示意副官回其他人中間去。副官疲乏地聳聳肩,依令行事。哈瓦特聽見他們開始了小聲的嘀咕。

  弗雷曼人說:“總有辦法找到水。”

  哈瓦特身後有人咒駡了一聲,接著他的副官喊道:“杜菲,阿奇剛剛死了。”

  弗雷曼人舉起拳頭,對著耳朵。“水之契約!這是一個信號!”他看著哈瓦特,“我們在附近有個地方可以接受水,可以叫我的人來嗎?”

  副官重新走到哈瓦特身旁。“杜菲,有幾個人的妻子留在了厄拉奇恩。他們……好吧,你知道在這種時刻會是怎麼一回事。”

  弗雷曼人仍舉著拳頭。“杜菲·哈瓦特,你確定要簽訂水之契約嗎?”他問。

  哈瓦特的大腦迅速轉著,他現在終於領會了弗雷曼人話中的意圖。但懸崖下他的這群疲憊的手下還不明白,他害怕他們一旦領悟會有什麼反應。

  “水之契約。”哈瓦特說。

  “讓我們的部落聯合起來。”弗雷曼人說,接著他放下了拳頭。

  像是個信號一般,立即有四人從他們上方的岩石滑下,飛速躥到凸岩下,用一件寬鬆的袍子將死人裹了起來,接著抬起它沿著右邊的岩壁跑去,一團團灰塵從他們腳下揚起。

  哈瓦特的人還沒明白是怎麼一回事,這一切就結束了。那群人抬著裹在袍子裡、像沙袋一樣的屍體,在懸崖上拐了個彎,接著就不見了。

  哈瓦特的一名手下叫了起來:“他們把阿奇帶哪兒去了?他……”

  “他們把他帶去……埋葬。”哈瓦特說。

  “弗雷曼人不埋死人!”那人吼叫道,“你在跟我們玩什麼鬼把戲,杜菲?我們知道他們要幹什麼,阿奇是……”

  “為李桑·阿爾-蓋布而戰死沙場的人,會去天堂,”弗雷曼人說,“如果你們的確是為李桑·阿爾-蓋布效忠,為什麼要如此痛哭?對一個以這種方式死去的人來說,只要你們活著,就會一直記著他。”

  但哈瓦特的手下還在向前,臉上怒氣衝衝,有人抓住了一杆鐳射槍,準備扣動扳機。

  “別動!”哈瓦特大聲呵斥,他竭力控制全身肌肉的疲意,“這些人尊敬我們的死者,習慣不同,但意義是一樣的。”

  “他們會把阿奇體內的水都熬出來。”手拿鐳射槍的人咆哮道。

  “你的人是不是想參加葬禮?”弗雷曼人問。

  他還沒明白現在的問題,哈瓦特想,弗雷曼人的天真質樸讓他感到害怕。

  “他們在關心一位可敬的同志。”哈瓦特說。

  “我們會像對待自己的同志,以同樣的敬意對待你們的同志,”弗雷曼人說,“這是水之契約。我們知道儀式。一個人的肉體是他自己的,但他的水屬於部落。”

  手持鐳射槍的人又向前邁了一步,哈瓦特迅速說道:“你現在願意幫助我們的傷患嗎?”

  “沒有人會質疑契約,”弗雷曼人說,“我們會為你們做任何事,就像對待自己家人一般。首先,你們所有人需要穿上蒸餾服,還要弄到必需品。”

  手持鐳射槍的人猶豫著。

  哈瓦特的副官說:“我們用阿奇的……水……收買援助嗎?”

  “不是買,”哈瓦特說,“我們已經成為他們的一員。”

  “習慣不同。”一個人喃喃道。

  哈瓦特終於放鬆了。

  “他們會帶我們去厄拉奇恩?”

  “我們會殺哈克南人,”弗雷曼人說,他咧嘴一笑,“還有薩多卡。”他往後退了一步,掬起手放在耳朵上,歪起腦袋,側耳傾聽。過了一會兒,他放下手,說道:“來了一架飛行器。大家藏到山岩下,別動。”

  哈瓦特打了個手勢,他的手下依令行事。

  弗雷曼人抓住哈瓦特的手臂,把他推到眾人中間,說道:“開戰之時,我們會加入戰鬥。”他把手伸進袍子中,掏出一個小籠子,從籠子裡取出一個小生物。

  哈瓦特認出那是一隻極小的蝙蝠。它正轉動著腦袋,哈瓦特看到了它那全藍的眼睛。

  弗雷曼人撫摸著蝙蝠,安慰著它,對它輕聲唱著歌。他低頭湊向蝙蝠的腦袋,從嘴中吐出一滴唾液,滴進蝙蝠向上張開的口中。蝙蝠張開翅膀,但仍停在弗雷曼人張開的手掌中。他拿出一根小管,系在蝙蝠的腦袋上,接著對著管子說了幾句話,然後他高高舉起蝙蝠,把它拋入天空。

  蝙蝠在懸崖邊“嗖”的一下飛了下去,在那兒消失了。

  弗雷曼人折起籠子,塞進袍子中。他又一次側著腦袋傾聽起來。“他們佔據了高地,”他說,“不知道他們在那裡找什麼。”

  “誰都知道我們是從這個方向撤退的。”哈瓦特說。

  “不要妄自揣測獵人只有一個目標,”弗雷曼人說,“看看盆地的那一邊,你會看到別的東西。”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

  哈瓦特的幾個手下騷動起來,開始了竊竊私語。

  “保持安靜,學學受驚的動物。”弗雷曼人噓聲說。

  哈瓦特察覺對面的懸崖旁有什麼動靜——飛速掠過的黑影。

  “我的小朋友把消息帶去了,”弗雷曼人說,“它是個優秀的信使——無論白天還是黑夜。如果失去它,我會非常傷心。”

  溝壑對面的動靜漸漸消失,在那方圓四五公里的沙地上,再也沒有什麼東西,只有白日的滾滾熱浪——上升氣流形成的模糊柱影。

  “都保持安靜。”弗雷曼人小聲說。

  從對面懸崖的裂縫中鑽出一列緩慢行走的人,徑直朝溝壑走來。在哈瓦特看來,他們像是弗雷曼人,但著裝相當古怪。他數了數,有六個人,他們在沙丘上邁著沉重的腳步。

  在哈瓦特這群人右後方的高處,傳來撲翼飛機機翼發出的“嗖嗖”的響聲。那飛行器飛到了他們頭頂的懸崖上空——是一架厄崔迪撲翼飛機,機身刷著哈克南人的作戰顏色。它飛速向溝壑中的那群人沖去。

  那隊人在一座沙丘頂部停下腳步,揮起手來。

  撲翼飛機在他們頭頂盤旋了一圈,接著降落在那些弗雷曼人前面,卷起一團灰塵。從撲翼飛機上擁下來五個人。哈瓦特看見他們穿著遮罩場,那身遮罩場排斥著灰塵,正閃閃發光,從他們的動作看,正是一群難對付的薩多卡。

  “啊,他們穿著愚蠢的遮罩場。”哈瓦特身旁的弗雷曼人小聲說,他向溝壑開闊的南壁望去。

  “他們是薩多卡人。”哈瓦特小聲說。

  “妙極!”

  那群薩多卡以一個扇形包圍圈向等在那裡的弗雷曼人靠近。日光照在他們手中持著的刀刃上,閃著光芒。弗雷曼人聚在一起,十分淡定的樣子。

  兀然之間,從兩隊人四周的沙中冒出許多弗雷曼人,他們撲向撲翼飛機,鑽了進去。兩隊人馬在沙丘峰頂上狹路相逢,一時之間沙塵四起,將整個戰場罩在了其中。

  過了一會兒,沙塵平息了下來。只有弗雷曼人還站在那裡。

  “薩多卡在撲翼飛機上只留了三個人,”哈瓦特身旁的弗雷曼人說,“運氣真好。看來可以完好無損地繳獲這架飛機了。”

  哈瓦特身後有個人低語道:“那是薩多卡人啊!”

  “你有沒有注意他們的戰鬥技巧有多麼高超?”弗雷曼人問。

  哈瓦特深深吸了一口氣,空氣中有一股燃塵的氣味,他感覺到炙熱和乾燥。他用同樣沙啞的聲音說道:“是的,的確非常高超。”

  那架被繳獲的撲翼飛機揮了揮翅翼,忽地起飛了,它縮起翅翼,朝上轉了個角度,陡然升向南方的高空。

  這麼說,弗雷曼人還會開撲翼飛機,哈瓦特想。

  在遠處的沙丘上,一個弗雷曼人揮動著一塊綠色方巾:一次……兩次……

  “又來了!”哈瓦特身旁的弗雷曼人叫道,“準備好。我本希望在方便之時帶大家離開。”

  方便之時!哈瓦特想。

  他看見又有兩架撲翼飛機從西方高空猛撲而下,降落到一片沙地上。那些弗雷曼人早已不見蹤影,戰場中只剩八個藍點——穿著哈克南人制服的薩多卡人的屍體。

  又一架撲翼飛機飛到哈瓦特上方的懸崖上空。哈瓦特定睛一望,便猛地吸了口大氣——那是一架大型運兵機,因滿載而緩慢地張翅滑行著——就像一隻歸巢的巨鳥。

  遠處,一架俯衝的撲翼飛機射出紫色的鐳射光束,光束劃過沙地,激起一條沙塵。

  “膽小鬼!”哈瓦特身旁的弗雷曼人尖聲叫道。

  運兵機朝那些藍點飛去,機翼已經完全展開,準備做出急停的杯吸動作。

  哈瓦特的注意力被南方突然閃現的金屬光芒吸引,一架撲翼飛機正在急速俯衝,折疊的機翼貼於兩側,發動機噴射出金色的火焰,襯托著銀灰色的天空。它像一支離弦之箭般朝運兵機沖去,由於四周鐳射光束的存在,運兵機已經卸下了遮罩場。只見那架撲翼飛機直衝衝地撞在了運兵機的身上。

  兀然間,整個盆地山搖地動,火光四射,爆發出如雷的吼聲。懸崖上的岩石四處下落。橘紅色的火光由沙地射向天空,運兵機和撲翼飛機,以及那裡的一切都吞沒在大火之中。

  是那架繳獲的撲翼飛機,駕駛員是一名弗雷曼人,哈瓦特想,他犧牲了自己,毀掉了那架運兵機。聖母在上!這些弗雷曼人是何等樣人?

  “合理的交換,”哈瓦特身旁的弗雷曼人說,“那架運兵機肯定載有三百人,現在我們得料理料理他們的水,然後計畫一下,再去繳獲一架飛機。”他邁步走出岩石下的蔭蔽處。

  一隊穿藍色軍服的人開著緩降器,從懸崖上如雨點般落到他面前。就在電光火石之間,哈瓦特認出他們是薩多卡人,一張張兇狠的臉上帶著戰鬥的狂熱,他們都沒穿遮罩場,每人一手持刀,一手拿著擊昏器。

  一把刀嗖的一下飛來,刺入哈瓦特那位弗雷曼同伴的咽喉,後者臉龐扭曲地俯身倒下。哈瓦特剛拔出自己的刀子,一把擊昏器的射彈就擊中了他,他頓時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第三節 · 1

  穆阿迪布的確能看到未來,但你必須明白,這種能力是有限的。想一想你怎麼看東西!你有眼睛,可是沒有光,你就什麼也看不見。如果你在山谷底部,你就看不見山谷外面的東西。正因如此,穆阿迪布並不總能看遍這個神秘之地。他告訴我們,一個關於預言的無名決定,也許只是一個詞語的選擇,都可以改變未來的全貌。他告訴我們“時間的界限是寬廣的,但是當你穿過它時,時間就變成了一扇狹窄的小門”。他總是抵抗著誘·惑,不願意選擇一條明亮安全的路途,並警告“那條路通向停滯”。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厄拉科斯的覺醒》

  那艘撲翼飛機乘著夜色飛到他們上空,保羅抓住母親的手臂,大叫一聲:“別動!”

  透過月色,他看著這架鉛灰色的飛機,它的機翼收成杯形,開始減速著陸,看那猛烈衝刺的方式,機上駕駛員的操控真是膽大妄為。

  “是艾達荷。”他悄聲說道。

  那架飛機和它的同伴降落進盆地,就像一群歸巢的鳥兒。塵霧尚未消散,艾達荷便跑下飛機,朝他們沖來。兩名穿著弗雷曼長袍的人跟在他身後,保羅認出其中一人:高個兒、長著黃色鬍鬚的凱恩斯。

  “走這邊!”凱恩斯喊道,突然轉向左邊。

  在凱恩斯身後,另外一個弗雷曼人正在撲翼飛機上蓋織布,那架飛行器突然變成了一排低矮的沙丘。

  艾達荷奔至保羅前面停下,敬了個禮。“大人,弗雷曼人在附近有個臨時的藏身之地,我們在那裡……”

  “那邊怎麼啦?”

  保羅指著遠處懸崖上空的激烈場面——噴氣火焰,紫色的雷射光束在沙漠上來回穿行。

  艾達荷平和的圓臉露出一絲少有的笑容。“大人……殿下,我給他們留下一點小小的驚……“

  沙漠突然被耀眼的白光填滿——那光像日光一樣亮,吞噬掉他們投在山岩上的影子。艾達荷一個魚躍,一手抓住保羅的手臂,另一隻手抓住潔西嘉的肩膀,將他們從山岩上推進盆地。三人躺在沙地上,只聽一聲巨大的爆炸聲在他們頭頂轟響。爆炸的衝擊波把他們原先所在的那山岩上的碎石都震落了下來。

  艾達荷站起來,拂掉身上的沙子。

  “不是家族用的核武器!”潔西嘉說,“我原以為……”

  “你在那裡設置了遮罩場。”保羅說。

  “一個龐大的遮罩場,被調到了高能狀態,”艾達荷說,“只要一束鐳射射到它上面……”他聳了聳肩。

  “亞原子核聚變,”潔西嘉說,“那是一件危險的武器。”

  “並非武器,夫人,而是防禦。那個人渣下回使用鐳射槍時,就要三思而行了。”

  從撲翼飛機上下來的弗雷曼人來到他們跟前,一個人低聲說道:“朋友,我們得躲起來。”

  保羅從地上站起身,艾達荷則扶著潔西嘉站起來。

  “陛下,那爆炸會把敵人吸引過來。”艾達荷說。

  陛下,保羅想。

  這個詞竟用來稱呼他,聽上去真是奇特,“陛下”過去一直是對他父親的稱呼。

  一時之間,他感到自己受到了預知能力的衝擊,看到自己受到瘋狂的種族意識的感染,這種意識正使人類世界走向混沌的深淵。這景象使他渾身顫抖,於是由著艾達荷的帶領,任自己沿著盆地邊緣走到一塊突岩上。弗雷曼人正在那裡用壓實工具打開一條通向沙面下的路。

  “陛下,把背包給我吧?”艾達荷問。

  “不重,鄧肯。”保羅說。

  “你沒穿遮罩場,”艾達荷說,“要不要穿我的?”他望瞭望遠處的懸崖,“看起來他們不會再用鐳射槍了。”

  “鄧肯,遮罩場你自己用吧。對我來說,你只用右臂就足以保護我。”

  潔西嘉看到兒子的這句讚美之詞起了作用,看到艾達荷如何朝保羅走來。她想:我兒子還真老練,有這種拉攏手下的手段。

  弗雷曼人拉出一個石栓,露出一條通道,通向本地人的地下沙漠建築群。出口用一個偽裝所遮蔽。

  “這邊。”其中一個弗雷曼人說,他領著他們走下黑暗中的石階。

  他們身後的遮蔽物掩住了月光。在他們前面,一絲微弱的綠光亮了起來,照亮石階和岩壁,腳下的道路向左轉去。現在,他們周圍已經圍滿了穿長袍的弗雷曼人,推著他們往下走。他們轉過那個彎,眼前出現了另一條往下的通道,通向一個粗糙的洞室。

  凱恩斯正站在他們面前,兜帽脫在腦後,蒸餾服的衣領在綠光下閃閃發亮。他的頭髮和鬍鬚亂糟糟的,濃密的眉毛下,一雙沒有眼白的藍眼顯得幽深無比。

  在相遇的那個刹那,凱恩斯心下突然思忖:我為什麼要幫這些人?這是我幹過的最危險的事,它可能讓我和他們一起遭受厄運。

  接著,他朝保羅正眼望去,發現這個男孩已經有了男人的氣質,悲痛按捺於心,他壓制著一切,僅顯露出他那繼承之位所應有的樣子——公爵的樣子。凱恩斯終於明白,公爵的領地之所以還在,僅僅是因為這個年輕人——這件事可不能掉以輕心。

  潔西嘉將這間洞室打量了一番,用貝尼·傑瑟裡特的方式記下它的情況——這是一個實驗室、一個民用地,滿是復古的犄角旮旯。

  “這是一座帝國植物試驗站,我父親曾想把它用作前沿基地。”保羅說。

  他父親曾想這樣做!凱恩斯想。

  凱恩斯再一次暗自思忖:幫助這些逃犯,我是不是太愚蠢了?我為什麼要這麼做?我現在可以輕易抓住他們,用他們來換取哈克南人的信任。

  保羅學著他母親的樣子,開始打量這個房間。屋子一邊有一張工作臺,牆壁都是平淡無奇的岩石。工作臺上擺著各色工具——儀錶盤閃著光,從裡面露出一些磨砂玻璃的線柵盤。房間裡彌漫著一股臭氧的氣味。

  幾個弗雷曼人繞過一個隱蔽的邊角,在那里弄出一些新奇的聲音——機器的哢哢聲,皮帶轉動的嗡嗡聲,多功能馬達的嗚嗚聲。

  保羅望向屋子的另一頭,看見牆壁旁堆著一堆籠子,裡面裝著許多小動物。

  “沒錯,你認出了這個地方,”凱恩斯說,“那麼,這樣一個地方是用來幹什麼的,保羅·厄崔迪?”

  “用它使這個星球變得宜居。”保羅說。

  也許那就是我幫他們的原因,凱恩斯想。

  機器聲突然停了下來。寂靜中,從籠子那兒傳來一聲微弱的動物叫聲,但這聲音也戛然而止,像是顯得非常局促不安。

  保羅重新審視起那些籠子來,終於發現那些動物其實是長著褐色翅膀的蝙蝠,一個自動飼料機從牆邊伸進籠子。

  這時,一個弗雷曼人從屋子的密室中走出,對凱恩斯說道:“列特,場能發生器壞了,現在沒法躲避近距離探測器的追蹤了。”

  “你能修好它嗎?”凱恩斯問。

  “需要一些時間。還需要零件……”那人聳聳肩。

  “嗯,”凱恩斯說,“那就不用機器,找個手泵,把空氣抽到地面上去。”

  “遵命。”那人匆匆離去。

  凱恩斯重新轉身面對保羅。“你回答得很好。”

  潔西嘉注意到這個男人渾厚嗓音中的悠閒之意。這是皇家的聲音,習慣於發號施令。她甚至留意到“列特”這個稱呼。“列特”是這個弗雷曼人的另一個自我,是溫良的星球生態學家的另一張面孔。

  “多謝你的幫助,凱恩斯博士。”她說。

  “嗯,等著瞧吧。”凱恩斯說,他對一名手下點點頭,“夏米爾,備好香料咖啡,到我房間裡來!”

  “遵命,列特。”那人說。

  凱恩斯點點一面牆上的一個拱門:“這邊請!”

  潔西嘉如君王般點了點頭,接受了邀請。她看見保羅給艾達荷打了個手勢,令他在門口安置衛兵。

  他們在通道內走了兩步,經過一扇厚重的門,來到一間正方形的辦公室中,裡麵點著金色的球形燈。潔西嘉進門時摸了下門,驚訝地發現那是塑鋼材質的。

  保羅連邁三步,走進房間,把背包丟到地上。門在身後關上了。他打量了一下房間——約八米見方,牆壁是天然的岩石,呈咖喱色,右邊立著一排金屬檔櫃。房間中央擺著一張矮腳桌,乳白玻璃桌面上放滿了黃色的玻璃瓶,桌旁環繞著四把浮空椅。

  凱恩斯從保羅身旁繞過,為潔西嘉拉來一把椅子。潔西嘉坐了下來,她注意到兒子正在審視這個房間。

  保羅在原地站了片刻。房間內的空氣流動有一絲異常,讓他明白右側的那些檔櫃後藏著一個秘門。

  “保羅·厄崔迪,可否賞光一坐?”凱恩斯問。

  他沒有提及我的爵位,真是小心,保羅想。不過他還是坐了下來。凱恩斯坐下時,他沒多說一句話。

  “你認為厄拉科斯會成為天堂,”凱恩斯說,“但是,如你所見,帝國派到這裡來的只有受過訓練的刀斧手,還有尋覓香料的人!”

  保羅豎起拇指,上面戴著公爵印章戒指。“看見這個指環了嗎?”

  “是的。”

  “你知道它的意義嗎?”

  潔西嘉猛地扭頭看向兒子。

  “令尊已經死在了厄拉奇恩的廢墟裡,”凱恩斯說,“嚴格說來,你已經是公爵了。”

  “我是一名帝國士兵,”保羅說,“嚴格說來,我是一名刀斧手。”

  凱恩斯的臉沉了下來。“即便皇帝的薩多卡正腳踏令尊的屍體?”

  “薩多卡是一碼事,授予我權力的人是另一碼事。”保羅說。

  “厄拉科斯有自己的方式決定誰該操持權柄。”凱恩斯說。

  潔西嘉扭頭看著他,心想:這個人有鋼鐵般的意志,沒人能讓他生氣……正是我們需要的。保羅在幹一件危險的事。

  保羅說:“出現在厄拉科斯上的薩多卡,說明了我們敬愛的皇帝是多麼害怕家父。而現在,我要讓帕迪沙皇帝看看他還害怕……”

  “小子,”凱恩斯說,“有些事你不……”

  “你應該稱呼我殿下,或者大人。”保羅說。

  溫柔一點,潔西嘉想。

  凱恩斯盯著保羅,潔西嘉注意到,這位星球生態學家臉上露出了讚賞的色彩,帶有一絲忍俊不禁的意味。

  “殿下。”凱恩斯說。

  “對皇帝來說,我是一個麻煩,”保羅說,“對那些想要瓜分厄拉科斯的人來說,我是一個麻煩。只要我活著,就會一直是個麻煩,仿佛我卡在了他們的喉嚨裡,會活生生噎死他們!”

  “謠言。”凱恩斯說。

  保羅看著他,過了一會兒,他說:“你們這裡有個關於李桑·阿爾-蓋布的傳說,一個天外之音,一個將帶領弗雷曼人進入天堂的人。你的那些人……”

  “迷信!”凱恩斯說。

  “也許是,”保羅沒有反對,“也許不是。有時候,迷信有著奇怪的根源,還有更為奇怪的分支。”

  “你心裡有了個計畫,”凱恩斯說,“我看得很清楚……殿下。”

  “你的弗雷曼人能向我提供有力證據,證明這裡的薩多卡穿著哈克南人的軍服嗎?”

  “絕對可以。”

  “皇帝將重新派一個哈克南人回這裡掌權,”保羅說,“甚至可能是野獸拉班。隨便他!一旦他捲入這場風波,終將難辭其咎,將有一份明細單擺在蘭茲拉德委員會面前,讓皇帝來回答……”

  “保羅!”潔西嘉說。

  “假使蘭茲拉德最高委員會接下你的案子,”凱恩斯說,“那將只有一個結果:帝國和大家族之間將捲入紛爭。”

  “亂局。”潔西嘉說。

  “但我會親自向皇帝呈上此事,”保羅說,“並給他一個不會通向亂局的選擇。”

  潔西嘉用一種乾巴巴的聲調說道:“敲詐?”

  “這是治國術的一項工具,正如你本人說過的那樣。”保羅說,潔西嘉從他的聲音中聽出一絲憤恨。“皇帝膝下沒有兒子,只有女兒。”

  “你想篡奪王位?”潔西嘉問。

  “皇帝不會讓帝國被戰爭搞得四分五裂,”保羅說,“各個星球分崩離析,處處動亂——他不會冒這個險。”

  “你這是孤注一擲的賭博。”凱恩斯說。

  “蘭茲拉德的大家族最害怕的是什麼?”保羅問,“他們最怕的,是現在在厄拉科斯發生的事——薩多卡正把他們一個個地剷除。這是蘭茲拉德委員會存在的原因。這是大聯合協定的黏合劑,只有聯合起來,他們才能和皇帝的軍隊相抗衡。”

  “可他們……”

  “這就是他們害怕的,”保羅說,“厄拉科斯會成為一個戰鬥口號。他們每個人都會從我父親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趕離族群,趕盡殺絕。”

  凱恩斯對潔西嘉說:“他的計畫可行嗎?”

  “我不是門泰特。”潔西嘉說。

  “但你是一個貝尼·傑瑟裡特。”

  她用探究的眼光盯了他一眼,說道:“他的計畫有好的地方,也有不足……正如這一階段的任何計畫一樣。一個計畫的成功,不僅取決於它的構思,還取決於它如何執行。”

  “‘法律是終極的科學’,”保羅引述道,“這是皇家的金科玉律。我要給皇帝看看法律是怎麼寫的。”

  “我不能把信任託付給構思這樣一個計畫的人,”凱恩斯說,“厄拉科斯有它自己的計畫,我們……”

  “有了王位,”保羅說,“我一揮手就可以將厄拉科斯變成一個天堂。如果你效忠於我,我便給你這一賞賜。”

  凱恩斯僵住了。“陛下,我的忠心不會隨便買賣。”

  保羅從書桌那面望著他,直視著那雙全藍眼睛中的冰冷目光,審視著那張滿是鬍鬚的臉、那威嚴的儀態。保羅咧咧嘴,露出一絲笑容,他說道:“說得好,我向你致歉。”

  凱恩斯同樣直視著保羅,說道:“哈克南人從來不會承認錯誤。厄崔迪,看來你和他們真不一樣。”

  “這說明他們的教育出了問題,”保羅說,“你說你的忠心不會隨意買賣,但我相信你會接受我的賞賜。如果你效忠於我,我也將向你奉上我的忠誠……全心全意。

第三節 · 2

  我的兒子擁有厄崔迪家族的真摯情懷,潔西嘉想,他有那種極為了不起、幾乎天真的榮耀感——那是多麼強大的力量啊。

  她看到保羅的話打動了凱恩斯。

  “簡直胡鬧,”凱恩斯說,“你只是一個孩子……”

  “我是公爵,”保羅說,“我是一個厄崔迪人。厄崔迪人從不違背這樣的契約。”

  凱恩斯咽了口口水。

  “我剛才說全心全意,”保羅說,“我的意思是說毫無保留,我會為你獻出生命。”

  “陛下!”這個詞從凱恩斯口中脫口而出。但潔西嘉從那語氣中聽出,他面對的不再是一個十五歲的男孩,而是一名成年男子,一位上級。凱恩斯說那個詞的口氣是發自肺腑的。

  此時此刻,他會為保羅獻出生命,她想。厄崔迪人到底用的是什麼辦法,竟能如此迅速、如此容易地完成這種事呢?

  “我知道你的意思,”凱恩斯說,“但哈克南人……”

  保羅身後的門“砰”的一聲開了。他轉過身,看到了令人心驚膽戰的暴烈場面——通道裡傳來叫喊聲,鐵器的撞擊,蠟像般的面孔顯出扭曲的怪相。

  保羅在母親的掩護下,向門口一躍。只見艾達荷正堵住通道,透過遮罩場,隱約可以看見他那殺紅了的雙眼。他身前是無數利爪,弧形鋼刀徒勞地砍在遮罩場上。一杆擊昏器噴射出橙色的火焰,被遮罩場擋開。艾達荷揮著一柄刀,刺破那片火焰,輕輕舞動,殷紅的鮮血從上面滴落。

  凱恩斯馬上跑到保羅身旁,兩人狠命朝門壓去。保羅朝艾達荷看了最後一眼,他正面對一大群身著哈克南軍服的人——身子搖晃抽搐,那山羊毛般的黑色頭髮像是一朵殷紅的死亡之花。接著門被關上了,“哢嗒”一聲,凱恩斯閂上了門閂。

  “我已作出決定。”凱恩斯說。

  “你關掉機器前,已經有人發現了它。”保羅說。他把母親從門邊拉開,看到她眼中露出絕望的表情。

  “咖啡沒送來,我早該想到會出事。”凱恩斯說。

  “這裡有個螺栓孔,”保羅說,“要用嗎?”

  凱恩斯深深吸了口氣,說:“這扇門至少可以抵擋二十分鐘,除非使用鐳射槍。”

  “他們不會用鐳射槍,因為害怕我們這邊裝有遮罩場。”保羅說。

  “這些人穿著哈克南軍服,但其實是薩多卡。”潔西嘉小聲說。

  現在,他們已經能聽到有節奏的撞擊門的聲音。

  凱恩斯指了指靠在右牆上的櫥櫃:“走這邊。”他走到第一個櫥櫃前,拉開一個抽屜,擰了擰裡面的一個把手,整個櫥櫃自動打開,露出黑黝黝的地道口。“這門也是塑鋼製成的。”凱恩斯說。

  “你們準備得很周全。”潔西嘉說。

  “我們在哈克南人眼皮底下生活了八十年。”凱恩斯說。他領著他們走進黑暗,關上了大門。

  黑暗突然襲來。潔西嘉看見面前的地面上有一個發光的箭頭。

  凱恩斯的聲音從他們身後傳來:“我們將在這裡分手。這堵牆很結實,它至少可以抵擋一小時。看見地上的箭頭了嗎?跟著它往前走,你們走過之後,它會自動熄滅。這些箭頭會領你們通過這個迷宮,來到另一個出口,我在那裡給你們藏了一架撲翼飛機。今晚沙漠中有一場風暴,你們唯一的希望是沖進風暴,飛到風暴頂部,順著它往前飛。我們的人就是這樣偷走撲翼飛機的。如果你們待在風暴中,你們就能活下去。”

  “你怎麼辦?”保羅問。

  “我會另想辦法逃走,如果被抓住……啊,我還是帝國的星球生態學家,他們不會拿我怎麼樣。我可以跟他們說,我被你們俘虜了。”

  像膽小鬼一樣逃之夭夭,保羅想,但除此之外,我還有什麼辦法才能活下去,為父親報仇?他轉身對著大門。

  潔西嘉聽見了他的響動。“鄧肯死了,保羅。你看見了他受的傷。你無能為力。”

  “總有一天,我要讓他們所有人血債血償。”保羅說。

  “那你現在必須趕緊離開。”凱恩斯說。

  凱恩斯將手按在他的肩上。

  “我們在哪裡重新會面,凱恩斯?”保羅問。

  “我會派弗雷曼人去找你們,我們對風暴的路線瞭若指掌。快走,願聖母賜予你們好運。”

  黑暗中,他們聽到疾走的聲音,凱恩斯離開了。

  潔西嘉摸到保羅的手,輕輕拉著他。“我們絕對不能分開。”她說。

  “是的。”

  他跟著她走過第一個箭頭,接觸它之後,它慢慢變暗,前方的另一個箭頭亮起,召喚著他們。

  他們穿過箭頭,看著它消失,前方又有一個箭頭亮起。

  他們跑了起來。

  了無止境的計中計,潔西嘉想,我們現在是不是已經成了某人計畫的一部分?

  箭頭引領他們轉過一個個彎,行經一個個朦朧可見的洞口。有一陣子,道路一直往下傾斜,後來又慢慢向上,一直向上。最後他們通過一段台級,轉過一個彎,突然停在了一面發光的牆壁前,牆中間有一個黑乎乎的把手。

  保羅按了按把手。

  牆在他們面前旋轉而開。耀眼的光線照亮一個岩洞,一架撲翼飛機停在洞中央。飛行器對面是一堵灰牆,上面有一個門的印子。

  “凱恩斯到哪裡去了?”潔西嘉問。

  “他做了一名優秀的遊擊隊領導人該做的事,”保羅說,“他把我們分作兩組,並作好了安排,如果他被俘,他也沒辦法說出我們在哪裡。因為他的確不知道。”

  保羅拉著她走進岩洞,注意到腳下揚起的灰塵。

  “這裡已經很久沒人來過。”他說。

  “凱恩斯似乎很有把握,覺得弗雷曼人會找到我們。”她說。

  “我和他看法一致。”

  保羅放開她的手,走到撲翼飛機的左門前,拉開門,把背包放在後座上。“飛行器的位置肯定作了偽裝,”他說,“控制台上有遙控開門裝置和光線控制器。被哈克南人統治了八十年,他們學會了嚴謹的作風。”

  潔西嘉靠在飛機的另一側,大口喘著氣。“哈克南人會在這一帶上空佈置掩護部隊,”她說,“他們並不蠢。”她辨認了一下方向,指向右邊,“我們看見的風暴是從那個方向來的。”

  保羅點點頭。他心中突然湧出一股不想動的感覺,只得竭力克制。他知道為何會產生這種感覺,儘管如此,他也沒有任何辦法。就在今晚,他曾把內心的決策紐帶探進了一個深不可測的未知之地。他知道他所處的時間和地域,然而此地和現在對他來說也顯得非常神秘。就好似他看著遠處的自己消失進一個山谷,在山谷對面有無數向上的道路,其中一些可能會重新把這個保羅·厄崔迪帶進你的視野,而其他許多並不能。

  “快點,我們磨蹭得越久,他們準備得越充分。”潔西嘉說。

  “進去,系好安全帶。”他和她一起爬進飛機,腦中還在做著思想鬥爭:這是塊盲地,我的預見之夢中並沒有看到它的存在。他突然感到極度震驚,意識到自己越來越依賴那段預見之夢,這讓他在處理眼前的特殊緊急事件時變得優柔寡斷起來。

  “如果你只依靠眼睛,就會弱化其他感官。”這是一句貝尼·傑瑟裡特的格言。現在他把它運用到了自己身上,並發誓再也不墮入這個陷阱……如果他能活過這次考驗。

  保羅系上安全帶,確認母親系好之後,檢查了一下飛行器。飛機的機翼完全張開著,纖細的金屬交叉葉片伸開。按照哥尼·哈萊克教過他的方法,他拉了下收縮杆,收起機翼,準備進行噴氣起飛。啟動開關一按就開了,控制台上的儀錶盤都動了起來,噴氣舵開始運行,渦輪機發出低沉的噝噝聲。

  “準備好了嗎?”他問。

  “準備好了。”

  他摸向控制光線的遙控開關。

  黑暗將他們籠罩。

  儀錶盤微微發光,他的手呈現出一片陰影,他輕輕按下控制門的遙控開關。前方發出一陣嘎嘎的響聲,一片沙子瀉下,直至寂靜無聲。一陣滿是塵土的微風拂過保羅的臉頰。他關上艙門,感受著突如其來的壓力。

  原先灰牆上的那個門印,現在成了一塊棱角分明的黑方塊,裡面鑲嵌著大片被灰塵遮蔽的星辰。星光勾勒出對面的山岩,以及一層沙簾。

  保羅按下控制盤上發亮的行動順序開關。機翼迅速向後下方折起,將撲翼飛機送出了老巢。當機翼鎖定在爬升姿態時,噴氣艙開始噴射源源動力。

  潔西嘉的手輕輕放在雙人控制器上,感受著兒子操控動作中滿懷的信心。她很害怕,然而又有點興奮。現在,我們的希望全寄託在保羅所受的訓練上了,她想,他的年輕,他的敏捷。

  保羅給噴氣引擎輸入更多的動力。飛機傾斜起來,將他們狠狠按入座椅中,前方的一堵黑色山牆也似乎正在星空下慢慢升起。他操控飛機稍稍展開機翼,又輸入更多動力。機翼一個撲棱,他們便飛上了山崖,來到了星光下銀霜般的岩石上空。被紅塵遮蔽的第二顆月亮正掛在他們左手邊的地平線上,顯示出風暴的帶狀的蹤跡。

  保羅的手在控制盤上舞動,機翼重新收縮,飛機猛地傾斜,轉過一個彎,極高的重力撕扯著他們的肌肉。

  “後面!有噴氣火焰!”潔西嘉說。

  “我看見了。”

  他將動力杆使勁往前一推。

  撲翼飛機像一頭受了驚嚇的動物,猛地一躍,朝西南方疾飛而去,沖向那裡的風暴和弧形的沙漠。保羅看見不遠處有一些散落的影子,正是山岩的盡頭所在,還有沉在沙丘下的地下建築群。月亮下一片片散落的陰影對面——是延綿不絕的沙丘。

  地平線上,一股巨大的風暴正在爬升,就像星野下的一堵巨牆。

  什麼東西讓飛機猛地震動起來。

  “船體破裂!”潔西嘉氣喘吁吁道,“他們用的是射彈武器。”

  她看到保羅臉上露出野獸般的微笑。“他們似乎在避免用鐳射槍。”他說。

  “但我們沒有遮罩場!”

  “他們知道嗎?”

  撲翼飛機又震動起來。

  保羅扭頭看了一眼。“似乎只有一架跟了上來。”

  他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在航線上,眼前的風暴牆變得越來越高。它聳立在那兒,像是一塊可以觸摸到的實物。

  “射彈武器,火箭,所有的老式武器——我們會把這些東西給弗雷曼人。”保羅小聲道。

  “注意風暴,”潔西嘉說,“難道不是該掉頭嗎?”

  “後面的飛機怎麼樣了?”

  “它在減速。”

  “好了!”

  保羅將機翼全部縮回,飛機猛然向右傾斜,飛進了那看著就像是在沸騰的風暴牆。他感到臉頰正受著巨大引力的撕扯。

  他們像是潛進了一團緩慢移動的灰塵雲中。它變得越來越濃,最後沙漠和月亮都被完全遮蔽。飛機隱沒在黑暗中,發著一聲聲悠長的沉吟,僅有儀錶面板發出一絲綠色的光芒。

  潔西嘉腦中閃過關於這種風暴的警告——它們能像切割奶油一般把金屬切開,把肉從骨頭上腐蝕,最後把骨頭都吃得一乾二淨。她能感覺到漫天飛揚的風沙的擊打,它讓他們手忙腳亂,而保羅還在竭力控制操縱杆。只見他狠狠按著動力鈕,飛機騰空跳起,周圍的金屬發出“噝噝”的聲音,不住抖動。

  “沙子!”潔西嘉大叫道。

  借著控制台發出的光線,她看到他搖了搖頭。“這麼高的地方,沙不多。”

  但她能感覺到他們正愈發往大旋渦中沉去。

  保羅操縱飛機完全展開機翼,只聽見它們因張力發出吱吱的響聲。他聚精會神地盯著儀錶,僅憑直覺往前滑行,極盡所能往上爬升。

  飛機的響聲消失了。

  撲翼飛機向左轉去,保羅盯著發亮的姿態曲線,努力使飛機恢復水準飛行。

  潔西嘉突然有了一種怪誕的感覺:他們已經靜止了,所有的運動都只是外面的東西在動。這時,機窗上流下一條黑乎乎的水,又是一陣隆隆的響聲,這才使她想起了現實。

  風速約為每小時七八百公里,她想。腎上腺素的躁動折磨著她。我絕不能恐懼,她心內自語,念出貝尼·傑瑟裡特的禱文:恐懼是思維殺手。

  慢慢地,她長年的訓練占起了上風。

  她恢復了平靜。

  “後面的老虎還跟著我們,”保羅低聲道,“我們不能下降,不能著陸……也沒法從這裡面飛出去。我們只得順著風往前飛了。”

  平靜漸漸喪失,潔西嘉感到她的牙齒在打戰,只得緊咬牙關。就在這時,她聽見了保羅的聲音,緩慢,克制,他正在背誦禱文:

  “恐懼是思維殺手。恐懼是引向徹底毀滅的小小死神。我將正視恐懼,任它通過我的軀體。當恐懼逝去,我會打開心眼,看清它的軌跡。恐懼所過之處,不留一物,唯我獨存。”

第四節 · 1

  你鄙視什麼?憑這一點你才真正為人所知。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手記》

  “男爵,他們都死了。”衛隊長雅金·內福德說,“那女人和男孩肯定死了。”

  弗拉基米爾·哈克南男爵從他私人艙室的吊床上坐起身。在這些艙室外,在他四周,便是他的太空護衛艦,它就像多殼雞蛋般停在厄拉科斯的土地上。然而,在他的艙室中,飛船那粗劣的金屬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布簾、織物和珍稀的藝術品。

  “毫無疑問,”衛隊長說,“他們已經死了。”

  男爵在吊床上動了動肥碩的身軀,眼睛盯著對面壁龕裡一個跳躍著的男孩的烏木雕像。睡意消失了。他將衣領褶皺下支撐胖脖子的加墊浮空器撫平,視線順著臥房裡的一盞球形燈,望向門廊。衛隊長內福德正站在那裡,被五層遮罩場阻隔在外。

  “男爵,他們肯定死了。”那人重複道。

  男爵注意到內福德眼中無精打采的意味,這是嗑了塞繆塔的痕跡。顯然,他在接到報告時正沉浸於這種藥物的喜樂中,之後匆忙服瞭解藥,跑來這裡。

  “我已經有了詳盡的報告。”內福德說。

  讓他冒點汗,男爵想,權術這項工具必須時刻保持銳利。力量和恐懼——時刻保持銳利。

  “你見到他們的屍體了?”男爵低沉地問道。

  衛隊長猶豫起來。

  “怎麼?”

  “大人……我們的人親眼看著他們飛進風暴……那裡的風速超過八百公里,沒人能從那裡活著出來,大人。沒人!我們的一架飛機也在追擊時毀於其中。”

  男爵盯著內福德,衛隊長吞了口口水,顯得很緊張,下巴肌肉的剪刀狀細紋不住地抽動。

  “你見到屍體了?”男爵問。

  “大人……”

  “你穿著這身盔甲,劈裡啪啦地跑過來,究竟是為了什麼?”男爵咆哮道,“來告訴我他們肯定死了,可事實並非如此?你認為我會為這種愚蠢的舉動拍手稱讚,再給你升一次職嗎?”

  內福德的臉變得慘白。

  看看這個雞崽子,男爵想,我周圍全是這些沒用的呆瓜。如果我把沙粒撒在這個笨蛋跟前,告訴他這是穀粒,他肯定會上前啄一啄。

  “那麼,是艾達荷領我們找到他們的?”男爵問。

  “是的,大人!”

  瞧他是怎麼脫口而出的,男爵想。“他們企圖逃到弗雷曼人那裡?”男爵問。

  “是的,大人!”

  “對此事,有詳盡的……報告嗎?”

  “帝國的星球生態學家,凱恩斯,也捲進了此事,大人。艾達荷用什麼神秘的方法加入了凱恩斯一夥……此事尤為可疑。”

  “然後呢?”

  “他們……啊,一起逃進了沙漠。顯然,那個男孩和他母親正藏在那裡。在令人振奮的追擊過程中,我們的幾個小隊遭遇了一次鐳射遮罩場爆炸。”

  “我們損失了多少人?”

  “我……還無法確定,大人。”

  他在撒謊,男爵想,損失一定相當嚴重。

  “那個帝國的奴才,凱恩斯,”男爵說,“他在耍兩面派,是嗎?”

  “我敢以我的名譽擔保,大人。”

  他的名譽!

  “弄死他。”男爵說。

  “大人,凱恩斯是帝國的星球生態學家,是陛下的親信隨……”

  “那麼,做得像起事故!”

  “大人,在攻克弗雷曼巢穴的戰鬥中,有薩多卡和我們的軍隊在一起。凱恩斯現在在他們手裡。”

  “把他弄走,就說我要審問他。”

  “如果他們不從呢?”

  “如果你處理得當,他們不會不從。”

  內福德咽了口口水。“遵命,大人!”

  “這人必須死,”男爵低沉地說道,“他在幫我的敵人。”

  衛隊長挪了挪腳。

  “嗯?”

  “大人,薩多卡抓到了……兩個人,你可能對他們很感興趣。他們還捉住了公爵的刺殺大師。”

  “哈瓦特?杜菲·哈瓦特?”

  “大人,我親眼看到了俘虜。正是哈瓦特。”

  “我做夢也不相信這是真的!”

  “聽說他是被擊昏器擊倒的,大人。是在沙漠裡,他沒法穿遮罩場。事實上,他並未受傷。如果能搞到他,會成為很大的樂子。”

  “你說的是一個門泰特,”男爵咆哮道,“門泰特是浪費不得的。他有沒有開口?有沒有說起他的這次敗局?他知不知道……哦,不。”

  “他的嘴巴很緊,大人,不過他相信潔西嘉夫人是他們的叛徒。”

  “啊……”

  男爵躺回到吊床中,思忖了半晌,接著說道:“你確定?他的怒火噴向了潔西嘉夫人?”

  “他當著我的面說的,大人。”

  “那麼,跟他說她還活著。”

  “可是,大人……

  “住口!我希望你們好生對待哈瓦特。別把真正的叛徒,岳醫生的死訊告訴他。跟他說,嶽是為了保護公爵而死的。從某些方面來講,這也是事實。我們要煽起他對潔西嘉夫人的懷疑。”

  “大人,我不……”

  “內福德,想要控制一名門泰特,必須通過資訊,虛假的資訊——虛假的結果。”

  “是的,大人。但是……”

  “哈瓦特餓了嗎?渴了嗎?”

  “大人,他還在薩多卡的手裡!”

  “是的,沒錯,是的。但薩多卡和我一樣,急於想從哈瓦特那裡得到資訊。關於我們的同盟,我已經注意到一件事。他們還不算陰險狡詐之輩……從政治上來說。我相信此事是刻意為之,是皇帝想要如此。是的,我非常確信。你可以和薩多卡的司令官說說,我這個人有的是辦法,可以撬開這些負隅頑抗的傢伙的嘴。”

  內福德看上去有點不高興。“遵命,大人。”

  “你告訴薩多卡司令官,我要同時審問哈瓦特和凱恩斯,讓他倆鬥鬥,我可盡享漁翁之利。我想他會明白的。”

  “是的,大人。”

  “只要這兩人落到我們手裡……”男爵點點頭。

  “大人,薩多卡會派一名觀察員參加審問。”

  “內福德,我相信我們能造出一個意外,支開這位多餘的觀察員。”

  “大人,我明白了。那就是凱恩斯發生意外的時候。”

  “凱恩斯和哈瓦特都要發生意外,內福德。但只有凱恩斯會發生真的意外。我要的是哈瓦特。是的,啊,是的。”

  內福德眨眨眼,吞了口唾沫。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給哈瓦特食物和飲料,”男爵說,“好生對待他。我們要用上已經死去的彼得·德伏來搞到的餘毒,放進他的水裡。瞧,從那時起,解藥會成為哈瓦特日常食物的一部分……除非我下達別的命令。”

  “解藥,是的,”內福德搖搖頭,“但是……”

  “別犯傻,內福德。公爵差點用那毒藥殺死了我,就是那個膠囊牙。他當著我的面把毒氣噴了出來,奪走了我最珍貴的門泰特,彼得。我需要有人頂替。”

  “哈瓦特?”

  “哈瓦特。”

  “但是……”

  “你想說,哈瓦特對厄崔迪家族忠心耿耿。沒錯,但厄崔迪已經死了,我們會爭取到他的。得讓他相信,公爵的死不是他的錯,都是那貝尼·傑瑟裡特女巫幹的。他的主人就是個下三濫,是那種被感情蒙蔽雙眼的人。門泰特所讚賞的能力是不帶感情因素進行推理。內福德,我們會將可怕的杜菲·哈瓦特收服。”

  “將他收服,是的,大人。”

  “哈瓦特很不幸,他的前任主人資源匱乏,不能將一個門泰特的計算推理能力提高到頂峰,這可是門泰特特有的能力。哈瓦特將會看到其中的真相,公爵花不起錢收買高效的間諜,來向他的門泰特提供所需的資訊。”男爵盯著內福德,“咱們不能自欺欺人,內福德。真理是強力的武器。我們是怎麼戰勝厄崔迪的,咱們心知肚明。哈瓦特也明白。我們是用金錢戰勝他們的。”

  “用金錢,是的,大人。”

  “我們會收服哈瓦特,”男爵說,“還要把他藏起來,不讓薩多卡知道。我們要好好保管毒藥的解藥。要解毒的話,再沒別的其他辦法。內福德,哈瓦特永遠也不會懷疑。毒物探測器是查不出解藥的存在的。如果哈瓦特想,盡可讓他檢查食物,但他不會查出毒藥的痕跡。”

  內福德睜大雙眼,他明白了。

  “如果少一樣東西,”男爵說,“會和它的存在一樣致命。缺少空氣?缺少水?缺少任何我們沉溺的東西。”男爵點點頭,“內福德,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內福德咽了口口水。“是的,大人。”

  “那趕緊給我工作。找到薩多卡司令官,把此事解決。”

  “遵命,大人。”內福德鞠了一躬,轉回身,匆匆離去。

  哈瓦特成為我的人!男爵想,薩多卡會把他交給我。如果他們有所懷疑,也只是認為我想殺掉這位門泰特。我會加深這樣的懷疑!一群傻瓜!他可是有史以來最令人生畏的門泰特,一位專門用來殺人的門泰特,而他們會把他像扔破爛玩具一樣扔給我。我會給他們看看,這個玩具到底有什麼用。

  男爵把手伸到吊床旁的一塊布簾下,按下一個按鈕,傳召他的大侄兒拉班。他重新躺到吊床中,面露笑容。

  厄崔迪的人全死光光了!

  當然,那蠢貨衛隊長說得沒錯。沒有什麼東西可以在厄拉科斯的強大沙風暴中倖存。撲翼飛機不行……機上人員也不會。那個女人和男孩已經死了。賄賂各方人員,花大筆錢把強大的軍隊帶到這個星球……專為皇帝一人編造的各種秘密報告,所有精心策劃的陰謀終於取得了圓滿成果。

  權力和恐懼——恐懼和權力!

  男爵能看到展現在他面前的道路。有朝一日,一個哈克南人將會成為皇帝。不是他自己,也不是他的子嗣。但的確是一個哈克南人。當然也不是他召來的這個拉班,而是拉班的弟弟,年輕的菲德-羅薩。男爵特別喜歡那孩子身上顯現出的狠勁……兇猛。

  一個可愛的孩子,男爵想,還有一兩年,等他十七歲時,我就會知道他是不是哈克南人用來奪取王位的合適工具。

  “男爵大人!”

  一名男子站在男爵臥室遮罩場門外,他個子矮小,臉孔和身上全是肥肉,還承襲著哈克南父系的特點:眼睛窄小,肩膀聳起。然而,那肥胖中還含有一絲堅實。而他的眼神中顯然流露出:他那肥壯的身子總有一天需要可擕式浮空器來維持。

  頭腦簡單、四肢發達,男爵想,我的這個侄兒不是門泰特的料……他代替不了彼得·德伏來,不過,他也許更加適合眼前的任務。如果我放權讓他去幹,他會把攔在他前面的一切碾得粉碎。哦,厄拉科斯的人會多麼恨他啊!

第四節 · 2

  “我親愛的拉班。”男爵開口道。他取消了遮罩場門,不過身上的遮罩場仍舊保持在最高能狀態。床頂的球形燈開著,他知道他的侄兒能看見遮罩場發出的微光。

  “大人召我前來,有何吩咐?”拉班說。他走進房間,朝微微震動的遮罩場瞥了一眼。接著四下想找把浮空椅,但沒找到。

  “走近點,站到我看得見你的地方。”男爵說。

  拉班又向前走了一步,尋思著可惡的老傢伙故意把椅子都搬走,使得來訪者只得站著。

  “厄崔迪人都死了,”男爵說,“全死了。這就是我召你到厄拉科斯來的原因。這個星球重新屬於你了。”

  拉班眨了眨眼睛。“但我以為你準備推舉彼得……”

  “彼得也死了。”

  “彼得?”

  “彼得。”

  男爵重新開啟遮罩場門,擋去一切能量穿透。

  “你終於對他厭倦了,是嗎?”拉班問。

  他的聲音在隔絕能量的房間裡顯得非常平淡,了無生氣。

  “我來和你說件事,我不會再說第二遍,”男爵聲音低沉地說,“你暗示我除掉彼得,就像忘掉一件小事一樣。”他蹺起肥胖的手指,打了個響指,“對不對?我的侄兒,我沒那麼蠢。如果你再用言語或行動暗指我是個笨蛋,我就要對你不客氣了。”

  拉班斜眼瞄著,露出恐懼的神色。對於男爵如何對付家族成員,他有一定的瞭解。若非有很大的利益可圖,或是誰激怒了他,很少有人會被處死。但家族的懲罰也是非常痛苦的。

  “請饒恕小的,男爵大人。”拉班說。他垂下頭,顯出一副謙恭的樣子,掩蓋自己的憤怒。

  “別糊弄我,拉班。”男爵說。

  拉班埋著頭,咽了口口水。

  “我說得很清楚了,”男爵說,“絕不能想殺誰就殺誰,而該像管理整個封地一樣,通過適當的法律程式來處理。一定要為了主要目標去做——瞭解你的目標!!”

  拉班憤憤地說道:“但是你殺死了那個叛徒——岳!我昨晚抵達時,看到他的屍體被抬了出去。”

  拉班盯著他的叔叔,他聽到自己吐出這段話,一下子害怕起來。

  但男爵卻微微一笑。“我對危險的武器一向小心。”他說,“岳醫生是個叛徒,他出賣了公爵。”男爵的聲音漸漸變得有力,“是我收買了他,一個蘇克學校的醫生!皇家學院!聽見了嗎,孩子?但如果把武器隨意放置,那可是瘋狂之舉。我並非隨意殺死了他。”

  “皇帝知不知道你收買了一名蘇克醫生?”

  這問題一針見血,男爵想,難道我錯看了這個侄兒?

  “皇帝還不知道此事,”男爵說,“但他的薩多卡一定會向他彙報。然而,在那事發生前,我會通過宇聯公司將我的報告先行呈給皇帝。我將解釋說,我僥倖發現了一位假裝受過預處理的醫生。一位假醫生,你明白嗎?眾所周知,蘇克學院的預處理程式是無法被策反的,所以我的解釋會被接受。”

  “啊,我明白了。”拉班喃喃道。

  男爵想:是啊,希望你真的明白。也希望你明白,一定要對此事嚴加保密。男爵突然暗自思忖:我為什麼要這樣做?我為什麼要向這個傻侄兒吹噓呢?我只會利用他,然後拋棄他。男爵對自己感到憤慨,他感到自己被出賣了。

  “這件事必須嚴加保密,”拉班說,“我明白。”

  男爵歎了口氣。“這次,關於厄拉科斯,我要給你一些不同的指示,我的侄兒。你上次統治這個地方時,我對你管束很嚴。但這次,我只有一個要求。”

  “大人?”

  “收入。”

  “收入?”

  “拉班,你知不知道,用如此龐大的軍隊對抗厄崔迪,花了我們多少錢?對於公會向我們收取的軍事運輸費,你是否略知一二?”

  “十分昂貴嗎?”

  “十分昂貴!”

  男爵突然向拉班伸出肥胖的手臂。“接下來的六十年,如果你榨取厄拉科斯能上繳的每一分錢,那也僅夠償清我們的債務!”

  拉班目瞪口呆,欲言又止。

  “昂貴,”男爵嗤之以鼻,“可惡的公會壟斷了太空運輸業,要不是我早有計劃,我們鐵定會破產。你應該知道,拉班,我們承受著最直接的壓力。我們甚至還為薩多卡的運輸費付錢。”

  男爵心中冒出一個早已有過的想法:未來會不會有那麼一天,可以把公會的問題規避掉。他們潛伏在那兒,悄然發生——只要給對象慢慢放血,他就不會介意,到最後他們就把你捏在了掌心,然後你就只能無止境地給他們付錢了。

  過分的要求總來自於軍事冒險。“風險率。”油滑的公會代表曾解釋過。你想方設法在公會銀行機構中安插一個間諜當看門狗,他們就在你的組織內安插兩個。

  受不了!

  “那麼,收入……”拉班說。

  男爵垂下手臂,握成拳頭。“你必須榨取每一分錢。”

  “我可以做任何事,只要我榨取每一分錢?”

  “沒錯。”

  “你帶來的大炮,”拉班說,“我可不可以……”

  “我要帶走它們。”

  “但你……”

  “你不需要這些玩物,它們是特別定制的,現在已經沒有用了。我們需要金屬,它們對付不了遮罩場,這事我們沒預料到。但我們預料到的是,公爵的人會撤進這個可惡星球的山洞裡,我們的大炮把他們封在了裡面。”

  “弗雷曼人不使用遮罩場。”

  “你可以留些鐳射槍。”

  “是的,大人。我可以任意行事?”

  “只要你榨取每一分錢。”

  拉班露出心滿意足的笑容。“大人,我完全明白。”

  “你明白個屁,”男爵吼道,“首先讓我們把話說白了。你明白的,是如何執行我的命令。你有沒有想過,我的侄兒,這個星球上至少有五百萬人?”

  “大人難道忘了我曾是這裡的攝政官?恕小的無理,您的估計也許還低一點。這裡的人散居在溝地和盆地中,要數清他們的人數是很難的。還要考慮弗雷曼人……”

  “弗雷曼人不足為慮!”

  “恕小的無理,大人。但薩多卡並不這麼想。”

  男爵猶豫了一下,盯著他的侄兒。“你知道什麼事?”

  “我昨晚抵達時,大人已經安歇了。我……啊,冒昧地接見了……啊,我以前手下的幾名中尉。他們一直在充當薩多卡的嚮導,據他們報告,在這裡東南方的某個地方,一支弗雷曼小隊伏擊了薩多卡的一支部隊,並把他們全消滅了。”

  “消滅了薩多卡的一支部隊?”

  “是的,大人。”

  “不可能!”

  拉班聳了聳肩。

  “弗雷曼人打敗了薩多卡人。”男爵冷笑道。

  “我只是在重複別人給我的報告,”拉班說,“據說這支弗雷曼部隊已經抓住了公爵那位可敬的杜菲·哈瓦特。”

  “啊……”

  男爵點頭微笑著。

  “我相信這份報告,”拉班說,“你不清楚弗雷曼人是多麼讓人頭痛。”

  “也許吧,不過你的屬下看到的不是弗雷曼人,他們一定是哈瓦特訓練的厄崔迪人,偽裝成了弗雷曼人。答案只能是這樣。”

  拉班又聳了聳肩。“啊,可薩多卡認為他們是弗雷曼人,他們已經採取行動,打算將弗雷曼人一網打盡。”

  “好極!”

  “但……”

  “這樣薩多卡就有的忙了。我們很快就能得到哈瓦特。絕對的!我有這個預感!啊,會有這麼一天的!趁薩多卡去追剿幾個沒用的沙漠部落,我們把真正有價值的東西搞到手!”

  “大人……”拉班躊躇著,皺著眉頭,“我總感覺我們低估了弗雷曼人,不管是數量,還是……”

  “別管他們,孩子!他們就是群賤民,我們所關心的是人口眾多的城鎮和村子,那裡的人才多呢,對不對?”

  “有許多人,大人。”

  “他們讓我不安,拉班。”

  “讓你不安?”

  “哦……他們中百分之九十的人不足為慮,但總有那麼幾個……小家族,一些野心勃勃的人,想要幹些危險的事。如果被其中一人逃離厄拉科斯,此人還知道這裡發生了什麼不愉快的事,那我會很不高興。你知道我會多麼不高興嗎?”

  拉班咽了口口水。

  “你必須立即採取措施,從每個小家族中抓一名人質,”男爵說,“每個離開厄拉科斯的人都必須知道,這是一場簡單的家族間的戰爭。薩多卡並沒參與其中,你明白嗎?我們打算將公爵放逐到一個普通的地區,但他還沒接受,就在一次不幸的事故中身亡。儘管他本打算接受。事實就是如此。任何提到薩多卡的謠言,一定要一笑了之。“

  “這也是皇帝希望的。”拉班說。

  “正是皇帝希望的。”

  “走私徒怎麼辦?”

  “沒人相信走私徒,拉班。人們容忍他們的存在,但不會相信他們。不管怎樣,你要在那個地區賄賂一些人……再採取一些措施,我相信你能想出來。”

  “是的,大人。”

  “拉班,你要在厄拉科斯實施兩件事:謀財,鐵拳。絕不要心慈手軟。想想這些笨瓜都是些什麼——一群妒忌主人的奴隸,時刻想要反叛。對他們不要有一絲憐憫。”

  “是要將整個星球剿滅嗎?”拉班問。

  “剿滅?”男爵迅速轉過頭來,一臉訝異,“誰說要剿滅了?”

  “嗯,我以為你準備移入新的家族……”

  “我說的是榨取,而不是剿滅,侄兒。不要白白浪費這裡的人,要逼他們歸順。你一定吃肉吧,我的孩子。”他笑起來,那張露出酒窩的胖臉顯出嬰孩般的表情,“食肉動物永不放棄。不要心慈手軟,不要停止壓榨。憐憫只是妄想,它可以被饑餓的肚子、乾渴的喉嚨打敗。你隨時都會感到饑餓和乾渴。”男爵撫摸著浮空器下滾圓的肚子,“和我一樣。”

  “明白了,大人。”

  拉班左右四顧了一下。

  “那麼,一切都明白了,侄兒?”

  “還有一件事,叔叔。那個星球生態學家,凱恩斯。”

  “啊,是的,凱恩斯。”

  “大人,他是皇帝的人,可以隨意來去,他與弗雷曼人非常親近……還娶了一個弗雷曼人。”

  “凱恩斯明天晚上就死了。”

  “叔叔,殺死皇帝的僕人,你在幹一件危險的事。”

  “你怎會認為我會這麼快作出決定?”男爵問道。他聲音低沉,充滿了某種言下之意,“此外,你永遠不必擔心凱恩斯會離開厄拉科斯。別忘了,他已經嗜香料成癮。”

  “當然!”

  “明白此理的人,不會做出任何危及香料儲備的事,”男爵說,“凱恩斯當然也應該知道。”

  “我忘了這一點。”拉班說。

  他們靜靜地對望著。

  過了一會兒,男爵開口道:“順便說一下,你首先要關注一下我的補給。我本來有大量的私人儲備,但公爵手下的那次自殺襲擊,掠走了我們大部分儲備待售的物資。”

  拉班點點頭。“是的,大人。”

  男爵露出喜色。“那麼,明天早上,你把留在這兒的人集合起來,對他們說:‘我們尊敬的帕迪沙皇帝,已命我掌管這個星球,結束所有的爭端。’”

  “明白,大人。”

  “這次我相信你真的明白了。明天我們再詳細討論這個問題。現在,讓我再睡一覺。”

  男爵取消遮罩場門,看著他的侄兒出了門。

  頭腦簡單、四肢發達的傢伙,男爵想,當他最終厭倦他們,他會把他們碾成肉泥。然後,我會派菲德-羅薩過來,替他們解除重壓,他們會為這位救世主歡呼。敬愛的菲德-羅薩,慈祥的菲德-羅薩,這個大慈大悲的人,把他們從野獸的蹂躪下解放。菲德-羅薩,一個他們將誓死效忠的人。到那時,這個孩子就會明白如何不用懲罰來鎮壓。我相信他才是我們需要的人,他會懂的。他真是一個可愛的孩子,多麼可愛的孩子。

第五節 · 1

  在十五歲的時候,他已經學會了沉默。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童年簡史》

  保羅緊握著撲翼飛機的控制器,感覺到自己正在理清混亂的暴風力,他超越門泰特的意識正對細小的資料進行計算。他感覺到塵土的前鋒,翻騰起伏,湍流急動,還有偶爾的旋風。

  機艙內的儀錶板發著綠光,就像一個憤怒的匣子。艙外吹過的黃褐色塵土平淡無奇,但他的內心開始看穿這層層的沙簾。

  我必須找到正確的漩渦,他想。

  有那麼一段時間,他感覺到風暴的力量正在減弱,但仍舊吹得他們不住地搖晃,他等著另一陣旋風的到來。

  那漩渦起初像一個突如其來的巨浪,將整個飛機搖得吱嘎作響。保羅頂著內心的恐懼,操控飛機向左傾斜。

  潔西嘉看著姿態球上的飛行動作。

  “保羅!”她尖叫起來。

  漩渦使他們打轉、扭動、翻轉。飛機就像是噴泉上的小碎片,被噴了出去——在第二顆月亮的映照下,盤旋的塵風中飛出了一顆長著翅膀的微粒。

  保羅俯身往下望去,看見了將他們吐出的那個滿是塵土的熱風柱,垂死的風暴逐漸變小,像一條流入沙漠的乾枯河流——他們乘著氣流往上升,灰色的風柱變得越來越小。

  “我們飛出來了。”潔西嘉低聲說道。

  保羅掃視夜空,同時調轉飛機,避開下落的塵土。

  “我們逃脫了。”他說。

  潔西嘉的心怦怦直跳,她迫使自己平靜下來,看著漸漸減弱的風暴。她的時間感告訴她,他們在暴風中橫衝直撞了差不多四個小時,但她頭腦中另一部分已經把它當成了終身難遇的經歷。她感覺自己獲得了新生。

  就像那段禱文,她想,我們沒有反抗,而是直面它。暴風從我們身邊經過,最後它消失了,而我們仍然存在。

  “機翼的響聲有點不對勁,”保羅說,“出故障了。”

  透過控制器,他感到飛行中發出嘎嘎的聲音。他們已經飛出了風暴,但還沒有進入他夢中預見的地方。不過,他們還是逃出來了。保羅渾身發抖,像是受到了天啟一般。

  他在發抖。

  這種感覺像磁石一樣引誘人,讓他感到害怕。他開始思考這個問題,是什麼東西使他發抖。他覺得一方面是由於厄拉科斯的香料食物,另一方面也可能是那段禱文的緣故,仿佛那段話擁有某種神秘的力量。

  “我絕不能恐懼……”

  原因和結果:儘管遇上了那邪惡的力量,但他還活著。如果沒有那段禱文的魔力,他完全可能崩潰。

  《奧蘭治天主聖經》中的話在他腦中迴響:“我們究竟缺乏什麼樣的感覺,讓我們對周圍的另一個世界視而不見、充耳不聞?”

  “都是石頭。”潔西嘉說。

  保羅集中精神操控著撲翼飛機,搖頭甩掉剛才的想法。他望瞭望母親所指的方向,看見右前方的沙地中矗立著形狀各異的黑色岩石。他感覺風正吹著腳踝,機艙裡揚起一片灰塵。什麼地方破了,很可能是風暴的傑作。

  “最好降落到沙地上去,”潔西嘉說,“如果急刹的話,機翼很可能撐不住。”

  他朝前面一處地方點了點頭,在月光下,只見那裡的沙地上矗立著一個個飽受流沙侵蝕的山脊。“我就在那塊岩地上著陸。系好安全帶。”

  她系上了安全帶,心裡想著:我們有水,有蒸餾服,如果能找到食物,就能在沙漠中活很長時間。弗雷曼人住在這裡,他們能做,我們也能做。

  “飛機一著陸,就朝那些岩石跑,”保羅說,“我來拿背包。”

  “跑……”她沉默了,點點頭,“沙蟲。”

  “沙蟲,我們的朋友,”他糾正她,“它們會吃掉這架飛機,這樣一來,我們著陸的蛛絲馬跡就找不到了。”

  真是直白的想法,她想。

  他們飛得越來越低……越來越低……

  飛機著陸時傳來猛烈的震動感——模糊的沙丘影子,岩石像島嶼般升起。撲翼飛機輕輕一歪,撞在一個沙丘頂上,跳過一個沙穀,又撞在另一個沙丘上。

  他在利用沙地減速,潔西嘉想,不禁暗暗稱讚他的本事。

  “做好準備!”他警告說。

  他拉下機翼制動裝置,動作一開始很輕,慢慢用力。他感覺到機翼攏住了空氣,它們的長寬比急速下降。風尖叫著穿過重疊的遮蔽物和一層層翼葉。

  突然,飛機微微一歪,左翼由於暴風的吹打而變得脆弱,向上一扭,“砰”的一聲,打在了飛機的側面。飛機滑過一個沙丘,向左扭轉,翻了個筋斗,底面朝天,機頭埋在了旁邊的一個沙丘裡。他們倒在了破損機翼的那一側,右翼朝上,指著星空。

  保羅扯掉安全帶,奮力向上爬,越過他母親,擰開了門。沙子頓時蜂擁而進,灌進機艙,帶來一股燧石燃燒的乾燥氣味。他抓過後座的背包,看見母親已經解開了安全帶,她踩在右座的側面爬到了飛機的金屬機殼上,保羅跟在後面,抓著背包帶,用力往上拉。

  “快跑!”他命令道。

  他指著沙丘的對面,那裡可以看到一座被風沙破壞的石塔。

  潔西嘉跳下飛機,飛跑起來,她在沙丘上連滾帶爬,身後能聽見保羅的喘息聲。他們爬上了一條沙脊,它彎彎曲曲地伸向山岩。

  “順著這條沙脊跑,”保羅說,“這樣比較快。”

  他們奮力朝岩石跑去,沙子讓他們一路磕磕碰碰。

  他們聽到了另一種聲音:一種無言的低語聲,一種“噝噝”的聲音,一種蠕動發出的摩擦聲。

  “沙蟲!”保羅說。

  聲音越來越響。

  “快!”保羅氣喘吁吁道。

  第一塊岩石像一片斜向沙地的海灘,出現在他們前面不到十米的地方,就在這時,他們聽到身後傳來一陣嘎吱嘎吱的聲音。

  保羅把背包移到右臂,抓著背包帶,一路跑起來,帶子拍打著他的肋部。他用另一隻手抓住母親的胳膊,迅速爬上突立的岩石,經過一條彎彎曲曲的、風沙雕刻成的溝壑,來到一片滿是礫石的岩面。他們喘著氣,喉嚨冒火,乾渴。

  “我跑不動了。”潔西嘉氣喘吁吁道。

  保羅突然停下腳步,一把把她按進一個岩石小洞中,他轉回身,看著沙漠的情況。一個沙堆正向他們所在的岩石小島推進——月光下沙浪泛起漣漪,浪頭般的沙堆和保羅的視線平齊,距他們約有一公里遠。平平的沙丘變得彎曲——那是一條短短的圓環,穿過了他們逃離的那片沙地,撲翼飛機的殘骸本該在那裡的。

  沙蟲所到之處,不會有飛行器的蹤影。

  土堆般的沙包又沿著原路返回,移向沙漠,像是在探查什麼。

  “它比公會的飛船還要大,”保羅低聲說道,“我聽說沙漠深處的沙蟲長得很大,真沒想到……會有這麼大!”

  “我也沒想到。”潔西嘉喘息道。

  那怪物重又遠離岩石,帶著一條彎曲的軌跡,快速奔向地平線。最後,爬行的聲音消失了,周圍只剩下微微的沙動聲。

  保羅深深吸了口氣,抬頭望著月色下像是結了霜的陡坡,他引了《世界通史》中的一句話:“‘在夜幕下旅行,白晝則躲在陰影中休息。’”他看著他母親,“夜幕還會持續幾個小時,能繼續走嗎?”

  “馬上好。”

  保羅走上岩石表面,肩上扛著背包,系好背包帶。他在那兒站了一會兒,手裡拿著定位羅盤。

  “你準備好就說一聲。”他說。

  她從岩石上站起身,感到力量又恢復了。“走哪個方向?”

  “沿著這條沙脊走。”他指著前方。

  “到沙漠深處。”她說。

  “弗雷曼人的沙漠。”保羅小聲說。

  他停下了腳步,想起在卡拉丹時做過的一個夢,他不禁被夢中的景象驚住了。他見過這個沙漠。但是和夢中的稍微有點不同,像一個記憶中的視覺景象,當它投射到真正的場景中時,卻又無法很好地對照上去。這個夢似乎發生了變化,從另一個不同的角度走到了他的面前,而他壓根兒就沒動過一下。

  夢中有艾達荷,他和我們在一起,他記起來了,但現在艾達荷死了。

  “你找到要走的路了嗎?”潔西嘉問,誤以為他還沒拿定主意。

  “沒有,”他說,“但我們無論如何也要走。”

  他將背包緊緊背在背上,開始沿著岩石一條被風沙鑿成的小道向上爬,這條小道位於月光下的岩面上,階梯形的山脊一路向南延伸。

  保羅跑向第一條山脊,爬了上去,潔西嘉緊緊跟在後面。

  沒過多久,她就注意到這條路成了一個亟待解決的特殊問題——岩石間的沙坑使他們行動遲緩,風沙雕刻成的山脊鋒銳割手,還有重重障礙,他們必須選擇:繼續前行,還是繞行?這一帶的地形很有規律。他們只有在迫不得已時才講話,並且必須使出全力,聲音很嘶啞。

  “這兒要小心——山脊上有沙,很滑。”

  “當心,不要在這塊岩石上碰著頭。”

  “沿著山脊往下走,月亮在我們後面,月光會把我們的行動暴露給那邊的任何人。”

  保羅在一個岩石角上停下腳步,背包靠在一條窄小的山脊上。

  潔西嘉靠在他身旁,慶倖有一小會兒的休息機會。她聽見保羅在拉蒸餾服的水管,於是自己也吸了幾口回收的水,味道有點鹹,她回憶起卡拉丹的水——高大的噴泉圍繞著天空的彎穹。如此豐富的水,一直沒有為自己所重視……她站在它旁邊時,只注意到它的形狀、它反射的光,或者它發出的聲音。

  停一下,她想,休息一下……好好休息一下。

  她想到只有憐憫才能使他們停下,哪怕只停一會兒。沒有憐憫,就不能停下。

  保羅從岩石脊背上撐起,轉身爬過一個斜坡。潔西嘉歎了口氣,跟了上去。

  他們滑下斜坡,落到一塊寬闊的平臺上,轉過陡峭的岩壁。穿越破碎之地的路途又變得雜亂無章起來。

  這一夜,潔西嘉記得最清楚的就是手和腳下大大小小的東西——圓石、豆大的礫石、片狀石塊,豆大的沙、沙子、沙礫、塵土,還有粉末。

  那些粉末會堵塞鼻腔篩檢程式,必須把它們吹出來;豆大的沙和豆大的礫石在堅硬的岩面上滾動,不小心踩上,可能會摔下去;片狀石塊會割手。無所不在的沙子牽扯著他們的雙腿。

  保羅突然在一塊岩石上停下腳步,潔西嘉跌跌撞撞倒在他身旁,他把她扶住。

  他指著左邊,她順著他的手臂看過去,發現他們正站在一個懸崖上,兩百米的下方,一片沙漠像靜靜的海洋一般延綿不絕。它躺在那裡,銀白色的月光灑在沙浪上——各種角度的陰影,彎成曲線形,遠處,是另一座籠罩在灰色朦朧中的山崖。

  “沙海。”她說。

  “要穿過這片沙漠絕非易事。”保羅說,他的聲音因篩檢程式蓋著臉而被壓低。

  潔西嘉四下看了看——除了沙別無他物。

  保羅正眼望著前方的大沙漠,觀察影子的移動。“大約有三四公里遠。”他說。

  “沙蟲。”她說。

  “肯定有。”

  她只感覺全身疲憊,肌肉酸疼,這讓她的知覺變得遲鈍。“可以休息一下,吃點東西嗎?”

  保羅放下背包,坐下來,靠在上面。潔西嘉一隻手搭在他肩上,一屁股坐到旁邊的岩石上。她坐下時,保羅轉身在背包裡摸索起來。

  “拿著。”他說。

  他乾燥的手把兩粒能量膠囊塞進她手裡。

  她從蒸餾服水管中吸了一口水,吞下兩粒能量膠囊。

  “把你的水喝完,”保羅說,“常言道,最好的存水之處就是你的身體,它使你充滿能量,讓你更強壯。相信你的蒸餾服吧!”

  她照做,把貯水袋中的水喝光,感覺體力恢復了。她想到,此時此刻,雖然全身疲憊,但多麼寧靜啊!她回想起詩人戰士哥尼·哈萊克念過的一首詩:“一口幹食,一絲寧靜,勝過一棟充滿犧牲和爭鬥的房舍。”

  潔西嘉把這些話給保羅重複了一遍。

  “那是哥尼說的。”他說。

  她聽出他說話的語調,是談及逝者時用的。她想:啊,可憐的哥尼,他可能已經死了。厄崔迪的軍隊不是死就是被俘,或是跟他們一樣,已經迷失在這無水的沙漠中。

  “哥尼每次都會引經據典,”保羅說,“我現在還能聽見他的聲音:‘我將讓河流乾涸,把國土賣給邪惡之徒;我將讓家園荒蕪,把一切給予陌生人。’”

  潔西嘉閉上眼睛,發現自己快被兒子熱情洋溢的聲音感動得落淚。

  過了一會兒,保羅問道:“你……感覺如何?”

  她明白他在問她懷孕的情況,於是說道:“你的妹妹還要等幾個月才會出生,我的身體……還行。”

  她想:我竟然和我兒子這樣說話,太生硬、太正式了!對這古怪之處,她出於貝尼·傑瑟裡特的本能,經過一番搜查,找到了自己說話如此正式的原因:我害怕我兒子;我對他的奇怪表現感到害怕。我害怕他比我先看到的東西,害怕他可能會對我說的話。

  保羅把頭罩拉下,蓋住眼睛,聽著夜幕下昆蟲的雜亂叫聲,但他心中充滿平靜。他揉揉發癢的鼻孔,取下篩檢程式,一股濃濃的肉桂氣味撲鼻而來。

  “這附近有香料。”他說。

  一陣柔風吹拂著保羅的臉頰,吹皺了他的連帽斗篷。但不像是來暴風的樣子,他已經能辨別它們的差異。

  “快要天亮了。”他說。

  潔西嘉點點頭。

  “有個辦法可以安全通過這片沙漠,”保羅說,“是弗雷曼人的辦法。”

  “沙蟲?”

  “我們的弗雷曼裝備中有一個沙槌,如果把它裝在這裡的岩石後面,”保羅說,“就能讓沙蟲忙上一陣子。”

  她朝橫亙在面前的那片月光下的沙漠望去。“走四公里路的時間?”

  “也許。如果我們走路時發出的聲音非常自然,不去招惹沙蟲……”

第五節 · 2

  保羅打量著廣闊的沙漠,在他的預知夢境中搜尋著那神秘的啟示:背包中裝著沙槌,可以用它來設置陷阱。奇怪的是,一想到沙蟲,他便感到渾身恐懼。儘管在意識的邊緣,他覺得沙蟲應該受到尊敬,而不應該害怕……如果……如果……

  他搖搖頭。

  “必須是毫無節奏的聲音。”潔西嘉說。

  “什麼?哦,是的。如果我們打亂腳步……沙本身也要不時地移動,沙蟲不可能探查到每一種細微的聲音。不過,在試之前,我們應該好好休息一下。”

  他眺望著遠處的那堵岩壁,看著那垂直的月影行經的時間。“再過一小時,天就要亮了。”

  “我們在哪裡度過白天?”她問。

  保羅轉向左邊,指著前方。“那兒,北邊的那個懸崖拐彎處。順路你可以看到被風吹鑿成的迎風面,那裡有一些很深的洞穴。”

  “是不是該馬上上路了?”她問。

  他站起身,扶她站起。“你休息夠了嗎?爬得動嗎?在宿營前,我想盡可能到離沙漠近一點的地方。”

  “完全可以。”她點頭示意讓他帶路。

  他猶豫了一會兒,然後拿起背包,背在肩上,轉身沿著山崖走下去。

  要是我們有浮空器就好了,潔西嘉想,那樣的話,可以輕輕鬆松往下一跳,不過,也許浮空器也不能在沙漠中使用,它們也許和遮罩場一樣,也會招來沙蟲。

  他們來到一連串下降的岩石平臺上,前方有一個洞穴,月影勾畫出它的入口。

  保羅領路而下,小心翼翼地向前移動,但步伐很快,因為月光顯然已經持續不了多久。他們盤旋向下,走入越來越黑的暗影中,周圍的岩石升向天空的群星。在一個暗灰色的斜入黑影的沙面斜坡邊緣,那個洞穴收窄至約十米的寬度。

  “我們能從這裡下去嗎?”潔西嘉小聲問。

  “我想可以。”

  他用一隻腳試了試斜坡表面。

  “我們可以滑下去,”他說,“我先下。等我下去後你再下。”

  “小心點。”她說。

  他登上斜坡,順著那柔軟的表面滑到一個幾乎填滿沙的平地上。這地方位於岩壁中間的深處。

  突然,從身後傳來一陣沙子的滑動聲,他在黑暗中朝斜坡上望去,差一點被瀉下來的沙子擊倒,然後一切歸於沉寂。

  “母親?”他叫道。

  沒有回答。

  “母親?”

  他丟下背包,往斜坡上攀爬,掘挖,就像個瘋子一樣。“母親!”他氣喘吁吁地叫道,“母親,你在哪裡?”

  又一陣沙暴傾瀉下來,落在他身上,把他腰部以下全部埋了起來,他掙扎著爬了出來。

  她碰上了那陣沙崩,他想,她被埋了。我必須保持冷靜,仔細解決這個問題。她不會立即窒息而死,她會讓自己處於“賓度歇止”狀態,減少對氧氣的需要,她知道我會把她挖出來。

  保羅運用母親教的貝尼·傑瑟裡特的方法,撫平狂跳的心臟,將意識擦成一片白紙,重新回顧了剛剛發生的事。記憶中那場沙崩的每一個動作在他平靜的內心重演,但事實上這全面的回憶只是一瞬間的事。

  很快,保羅開始沿著斜坡往上爬,他小心翼翼地搜索,直到找到一條裂縫壁,那裡有一塊向外彎曲的岩石。他挖了起來,極其小心地把沙搬走,以免再度引起沙崩。一塊布片出現在他的手下,他循著那布片,找到一條手臂,通過手臂,他輕輕地挖出了她的臉。

  “聽得見我說話嗎?”他小聲問。

  沒有回答。

  他挖得更快了,挖出了她的肩膀。她的身體還是軟的,但她的心臟跳得很慢。

  這是“賓度歇止”狀態,他自言自語。

  他挖掉她腰部以上的沙子,將她的手臂搭在自己肩上,沿著斜坡往下拉。開始時動作緩慢,接著開始用力,他感到她快從沙中脫身。於是他越拉越快,喘著氣,盡力保持平衡。他搖搖晃晃地來到裂縫的堅硬表面,肩膀扶著她的身體,這時,整個沙坡塌了下來,一陣震耳欲聾的噝噝聲在岩壁之間迴響,聲音不斷擴大。

  他在裂縫一頭停下腳步,在那裡俯瞰下方三十多米外的運動著的沙丘。他輕輕把她放在沙地上,開始呼喚她,讓她從僵硬狀態中恢復過來。

  她慢慢醒來,深深地吸氣。

  “我知道你會找到我。”她小聲說。

  他回頭看了看裂縫。“如果我沒找到你,也許會更好些。”

  “保羅!”

  “我把背包弄丟了,”他說,“它被埋在沙子下麵了……至少一百噸的沙子……”

  “所有東西?”

  “備用水、蒸餾帳篷——所有有用的東西都丟了。”他摸了摸口袋,“定位指南針還在。”他又摸摸腰帶,“小刀和雙筒望遠鏡還在。我們來好好看看這個即將埋葬我們的地方。”

  就在這時,太陽從地平線上升了起來,就在裂縫盡頭靠左的地方。廣闊的沙漠上閃耀起了五光十色的色彩,鳥兒躲藏在岩石間放聲歌唱。

  但潔西嘉在保羅臉上只看到絕望的表情,她壓著嗓門,輕蔑地對他說道:“我是這麼教你的嗎?”

  “難道你還不明白?”他說,“要在這地方活下去,所需要的一切都埋在沙子下面了。”

  “但你找到了我。”她說。現在她的聲音變軟了、變理性了。

  保羅蹲了下來。

  過了一會兒,他仰頭望向裂縫,看著新形成的斜坡,打量了一番,記住了沙子鬆軟的地方。

  “如果我們在那斜坡旁找塊小地方,再在沙裡挖個洞,並固定住沙子,也許就能挖條道,找到背包。可以用水,但我們沒有水……”他突然停住了,然後說道,“用泡沫。”

  潔西嘉繃著身子不敢動,以免打斷他的思考。

  保羅望著廣闊的沙丘,用眼睛搜索,用鼻子搜索,辨明方位,最後將注意力集中在下面的一片灰暗沙土上。

  “香料,”他說,“含量很高,鹼性。我有定位羅盤,它裡面的電包是酸性的。”

  潔西嘉站起身,靠在岩石上。

  保羅沒有睬她,他跳起身,從裂縫盡頭的傾斜面跑到了沙地上。

  潔西嘉看著他走路的方式,時走時停——一邁一步……停,兩步……滑一滑……停……

  他的步子沒有任何節奏,這是在告訴四處劫掠的沙蟲,這動靜是沙漠自己發出的。

  保羅走到那塊香料地跟前,鏟起一堆香料,用袍子包著,回到了裂縫旁。他把香料灑在潔西嘉面前的沙地上,蹲下身,用刀尖拆開了定位羅盤。羅盤的表面掉了下來。他取下腰帶,把羅盤的零件倒在上面,取出了電包。最後錶盤也掉了出來,剩下空空的羅盤底盤。

  “你需要水。”潔西嘉說。

  保羅抓住脖子旁的貯水管,吸了一大口,把水吐進底盤。

  如果失敗,水就浪費了,潔西嘉想,然而不管怎麼樣,都沒關係了。

  保羅用小刀劃開電包,把裡面的結晶體倒進了水中。起了一些泡沫,又沒了。

  潔西嘉突然覺得頭頂有東西在動,她抬起頭,看見一群鷹沿著裂縫邊緣一字立著,盯著這裡的水。

  聖母在上!她想,它們在那樣遠的地方都能嗅到水的氣息!

  保羅把蓋子蓋回到羅盤上,摘掉上面的重新開機按鈕,露出一個小洞,可以讓液體流出。接著他一手拿著這個重新加工的羅盤,一手抓了把香料,回到了裂縫邊,打量著斜坡的地勢。由於沒了腰帶,他的袍子輕輕揚起。他費力地走到斜坡上,踢掉幾條沙帶,攪起一團團沙塵。

  過了一會兒,他停下來,把一撮香料塞進羅盤,搖晃起來。

  綠色的泡沫從原來那個重新開機按鈕的小孔中流出。保羅把它對準斜坡,在那裡築成一條低矮的水溝。他開始踢掉它下面的沙,用更多的泡沫來固定沙的表面。

  潔西嘉走到他下麵,朝他喊道:“要我幫忙嗎?”

  “上來挖,”他說,“還要挖大約三米,就在這附近。”他說話時,羅盤盒裡已經不再有泡沫流出。

  “快點,”保羅說,“不知道這些泡沫能使沙固定多長時間。”

  潔西嘉爬到保羅身旁,他又把一撮香料塞入羅盤盒,搖動著,泡沫又流了出來。

  保羅築著泡沫屏障,潔西嘉用手挖沙,把挖出來的沙拋到斜坡下。“有多深?”她氣喘吁吁地問道。

  “大約三米,”他說,“只能估計出它的大概位置,必要的話,可能得把洞擴大。”他向旁邊移了一步,在疏鬆的沙裡滑了一跤,“斜著往後挖,不要直接往下。”

  潔西嘉照他的話做。

  洞慢慢地往下延伸,挖到與盆地表面平行的地方時,還是沒見背包的蹤影。

  難道我估算錯誤?保羅暗自發問,我當時嚇壞了,造成了錯誤。是不是因此讓我的能力有了偏差?

  他看了看羅盤,裡面還剩不到兩盎司的酸液。

  潔西嘉在洞裡站直身子,用手抹了抹臉頰,那雙手沾滿了泡沫。她和保羅對望了一眼。

  “上面那個面,”保羅說,“輕一點,好。”他又往羅盤盒裡塞進一撮香料,把泡沫灑在潔西嘉手上,她開始在洞的上面那個斜面上切垂直面,手第二次切下時,碰到了一個硬物。她慢慢地拉出一根帶子,上面有一個塑膠扣。

  “別動。”保羅的聲音輕得幾乎成了耳語,“我們的泡沫用完了。”

  潔西嘉一隻手拽著帶子,抬頭看著他。

  保羅把空了的羅盤扔到地上,說道:“把你的另一隻手給我,仔細聽我說。我會把你往山下的那個方向拉,你抓住帶子不要鬆手。頂上不會有多少沙子滾下來,這個斜坡已經被固定住了。我要做的是不讓沙子埋住你的腦袋,一旦這個洞被沙填滿,我就把你挖出來,把背包拉上來。”

  “我知道了。”她說。

  “準備好了?”

  “準備好了。”她的手指緊緊抓住了帶子。

  一下猛拉,保羅把她一半身子拉出了洞,並護著她的頭,與此同時,那堵泡沫屏障猛然塌陷,沙子傾瀉而下。當一切歸於平靜後,潔西嘉的下半身被埋在了沙裡,她的左臂和肩膀也在沙子下面,不過下巴受到了保羅袍子的保護。她的肩膀因壓力而感到疼痛。

  “帶子在我手裡。”她說。

  保羅慢慢把手伸進她旁邊的沙裡,摸到帶子。“一起來,”他說,“慢慢使力,不要把帶子拉斷了。”

  他們把背包帶拉上來時,更多的沙傾瀉而下。當帶子露出來時,保羅停止了拉動。他把母親從沙裡救出來,然後一起沿斜坡下拉去,終於把背包拉了出來。

  幾分鐘裡,他們就這麼站在裂縫裡,將背包抱在懷中。

  保羅看著他母親,泡沫染汙了她的臉和長袍,在泡沫幹了的地方,沙子凝結成塊。她看起來像是被綠色的濕沙球攻擊的靶子。

  “你看起來真狼狽。”他說。

  “你也好不到哪裡去。”她說。

  他們笑了起來,接著又哭了。

  “這事本不該發生,”保羅說,“怪我粗心大意。”

  她聳聳肩,感到成塊的沙正從她的袍子上落下。

  “我來搭帳篷,”他說,“你最好脫下袍子,把沙子抖掉。”他轉過身,拿起了背包。

  潔西嘉點點頭,她突然感到累得不想搭話。

  “岩石上有錨孔,”保羅說,“有人在這裡搭過帳篷。”

  為什麼不呢?她一面刷著袍子,一面想。這是一個恰到好處的地方——在岩壁深處,對面大約四公里外是另一座懸崖——高高在上,足以避免沙蟲的襲擊,但也很近,從這穿越沙漠比較容易。

  她轉過身,看到保羅已經把帳篷支了起來,它那彎梁圓頂的半球面與裂縫的岩壁融為一體。保羅從她身旁走過,舉起雙筒望遠鏡,快速轉了一下,調整好內部壓力,把焦點對準對面的懸崖。晨光下,在廣闊沙漠的那一邊,是一堵金褐色的山壁。

  潔西嘉注視著保羅,他正打量著那災變般的景色,眼睛探察沙漠的河谷。

  “那裡長著一些東西。”他說。

  潔西嘉從帳篷邊的背包裡摸出另一副望遠鏡,走到保羅身邊。

  “那邊。”他一手拿望遠鏡,一手給她指著方向。

  她望向他指的地方。

  “巨人柱,”她說,“都長得瘦巴巴的。”

  “附近可能有人。”保羅說。

  “可能是一座植物試驗站的遺跡。”她警告說。

  “這地方在沙漠南方相當遠的地方。”他放下望遠鏡,揉了揉篩檢程式隔板下面的地方,他感到雙唇非常乾燥和粗糙,口裡冒火,帶著一股灰味。“感覺像是弗雷曼人的地盤。”他說。

  “你確定弗雷曼人會對我們友好嗎?”她問。

  “凱恩斯承諾過,他們會幫我們。”

  但沙漠中的人都不要命,她想,我今天就嘗到了它的味道。不要命的人也許會為了我們的水而殺死我們。

  她閉上眼睛,不再想這片荒地,而在腦中勾畫出卡拉丹的一個美景。在保羅出生前,她和雷托公爵曾在卡拉丹有過一次假日旅行。他們飛過南方的叢林,飛臨野草叢生的草地和稻穀累累的三角洲。在草木叢中,他們看到螞蟻般的隊伍——那是用浮空扁擔挑著貨物的人。在近海河段,可以見到三體艦船的白色風帆,猶如一片片白色的花瓣。

  一切都消失了。

  潔西嘉睜開眼睛,望著寂靜的沙漠,溫度漸漸升高,躁動的熱魔開始發威,沙地上的空氣開始顫動起來。現在,對面的岩壁感覺像是透過廉價玻璃看到的。

  一片沙子傾斜而下,穿過裂縫的開口,沙沙地滑落下來。沙子是被早晨的微風吹下的,或是山頂上即將起飛的老鷹蹭下。當落沙停止後,她卻還能聽到那沙沙聲。聲音越來越大,那是一種聽見一次就永不忘卻的聲音。

  “沙蟲。”保羅小聲說。

  那聲音來自他們的右方,帶著冷漠的威嚴感,不容你忽視。一個扭曲的大沙堆穿過他們眼前的沙丘。沙堆在前部升起,後部揚起沙塵,就像水中的渦流,然後它奔向左方,不見了。

  聲音消失了,一片歸於平靜。

  “它比我看到的太空戰艦還要大。”保羅小聲道。

  她點點頭,繼續盯著沙漠的那一邊。沙蟲經過的地方始終有一個缺口,它沒完沒了地在他們面前遊移,在天際的地平線下召喚著。

  “趁休息,”潔西嘉說,“我們應該繼續你的學業。”

  他一下子怒火中燒,但還是克制著,說道:“母親,難道你認為我們得……”

  “今天你慌了神,”她說,“也許你比我更瞭解大腦和賓度神經,但對生命之氣,你還需要更多的學習。保羅,有時候身體會有自己的行為,我會教你有關這方面的本領。你必須學會控制身體的每一塊肌肉、每一條筋脈。你需要重新練練手,我們先從手指肌肉練起,然後是手掌肌腱和指尖的靈敏度。”她轉過身,“來,進帳篷去。”

  他彎了彎左手的手指,看著她爬過擴約門。他知道自己不能使她改變這個決定……他必須同意。

  無論她對我做了什麼,我已經成了其中的一分子了,他想。

  重新練練手!

  他看了看手,和沙蟲比起來,它是多麼微不足道啊。

第六節

  我們來自卡拉丹——對我們這些生命來說,那是一個天堂。在卡拉丹,我們不必建立一個物質或精神的天堂,因為周圍的一切即是天堂。但我們也付出了代價,是人們為取得天堂般的生活所必須付出的代價——我們不再堅韌,我們失去了鋒芒。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談話錄》

  “這麼說,你就是偉大的哥尼·哈萊克。”那人說。

  哈萊克站在圓形的山洞辦公室中,望著對面坐在金屬辦公桌後的走私徒。那人穿著弗雷曼人的長袍,長著一雙淺藍色的眼睛,表明他常吃外星球的食物。辦公室模仿太空戰艦的主控中心而造——沿著一堵三十度弧面的牆壁,安裝有通訊設備和視屏,旁邊是遙控裝備和一排射擊按鈕,而辦公桌組成另一堵牆——剩餘弧面的一部分。

  “我是斯塔班·圖克,埃斯馬·圖克之子。”走私徒說。

  “那麼,你就是那位幫助我們的好先生了。閣下的大恩,我們必當湧泉相報。”哈萊克說。

  “啊……客氣,”走私徒說,“請坐。”

  一把凹背折椅從視屏旁的牆裡伸出,哈萊克歎了口氣,坐了上去,他感到十分疲憊。透過走私徒身旁的一個黑色鏡面,他可以看到自己的鏡影,於是他愁容滿面地盯著鏡中那張長滿疙瘩的臉,疲憊的臉上全是皺紋。下巴上的那條傷疤也隨之扭動了一下。

  哈萊克的目光離開鏡中的自己,望向圖克。現在,他終於在走私徒身上看到一絲家族特徵——這人有著和他父親一樣的倒掛濃眉,以及岩石平原般的臉頰和鼻子。

  “你的人告訴我,你父親死了,是被哈克南人殺死的。”哈萊克說。

  “是哈克南人,或者是你們中的一個叛徒。”圖克說。

  哈萊克怒氣上湧,疲意頓時掃去三分,他直起身,說道:“你能說出叛徒的名字嗎?”

  “我們還不能確定。”

  “杜菲·哈瓦特懷疑是潔西嘉夫人。”

  “啊……那個貝尼·傑瑟裡特巫婆……有可能。但現在哈瓦特已經成了哈克南人的俘虜。”

  “我聽說了,”哈萊克深深吸了口氣,“看來在我們面前還有更多的殺戮。”

  “我們不會去做什麼引人注目的事。”圖克說。

  哈萊克繃緊身子。“但是……”

  “我們救了你和你的那些手下,歡迎你們到此避難,”圖克說,“你說到報恩,很好。把你欠的債還清,我們敞開懷抱歡迎好人的加入。但是,如果你有任何舉動,意圖反抗哈克南人,那我們將立馬除掉你。”

  “可他們殺死了你的父親,夥計!”

  “也許吧。若果真如此,那我來告訴你,我父親是如何回復那些輕率行事的人的:‘石頭是重的,沙是沉的,但一個傻瓜的憤怒比兩者更沉。’”

  “那麼,你的意思是不做任何行動?”哈萊克譏笑道。

  “我可沒這麼說,我只是說我將維護與公會的協議。公會要求我們謹慎行事,摧毀一個仇敵可以用其他方法。”

  “啊……”

  “啊,千真萬確,如果你有辦法找到那個巫婆,就去找吧。但我要警告你,你的行動很可能已經晚了……而且,我們懷疑她並非你要找的人。”

  “哈瓦特很少犯錯誤。”

  “他讓自己落入了哈克南人之手。”

  “你認為他是叛徒?”

  圖克聳了聳肩。“這是紙上談兵。我們認為那巫婆已經死了,至少哈克南人是這麼認為的。”

  “你似乎知道哈克南人的很多事情。”

  “提示和建議……謠言和直覺。”

  “我們有七十四個人,”哈萊克說,“如果你真的希望我們加入你們,你必定相信我們的公爵已經死了。”

  “有人見過他的屍體。”

  “還有那個男孩……少主人保羅?”哈萊克想要咽一口口水,喉嚨卻被什麼東西哽住了。

  “根據我們得到的最新消息,他和他母親在一場沙漠風暴中失蹤了,連屍骨都沒找到。”

  “那麼,那個巫婆也死了……全都死了。”

  圖克點點頭。“據說,野獸拉班將重新在沙丘登上權力的寶座。”

  “蘭吉維爾的拉班伯爵?”

  “是的。”

  哈萊克內心湧起一股噴湧的怒火,他不得不花了一些時間克制住,繼而喘著粗氣說道:“我和拉班有血海深仇,他欠下我一家人的血債……”他摸著下巴上的那條傷疤,“……還有這個……”

  “時機未成熟時,不要冒險去解決宿仇。”圖克說。他皺著眉頭,注視著哈萊克臉上抽動的肌肉、突然睜大的雙眼。

  “我知道……我知道……”哈萊克深深吸了口氣。

  “通過與我們合作,你和你的手下可以找到離開厄拉科斯的機會,有許多地方……”

  “我解除我的人與我的任何契約,他們可以自行選擇。既然拉班來到了這裡,那我選擇留下。”

  “看你的情緒,我覺得我們不會讓你留下。”

  哈萊克瞪著走私徒。“你懷疑我的話?”

  “不……”

  “你把我從哈克南人手裡救出,我忠實于雷托公爵就再沒有理由。我將留在厄拉科斯——和你……或者和弗雷曼人一起。”

  “無論一個想法親口講出還是埋在心底,它都是真實的,都具有力量。”圖克說,“你或許會在弗雷曼人之中發現,生死之間的距離是非常短的。”

  哈萊克閉上眼睛,感覺內心湧出的疲意。“領我們穿過沙漠和地坑的那位大人在哪兒?”他喃喃地問。

  “慢慢來,總有一天你復仇的日子會到來的,”圖克說,“欲速則不達。平息你的傷痛——我們有治療它的妙藥,有三樣東西可醫治心病——水、綠草和美女。”

  哈萊克睜開眼睛。“我寧願要拉班·哈克南的血在我腳下流淌。”他盯著圖克,“你認為這一日會到來?”

  “對於你如何迎接明日,我無能為力,哥尼·哈萊克。我只能幫你迎接今日。”

  “那我接受你的幫助。待到你告訴我為令尊和所有人復仇的那一天到來……”

  “聽我說,戰士。”圖克說。他身體前傾,伏在辦公桌上,肩膀與耳朵齊平,目光專注,那張臉突然間變得像一塊豐華的石塊。“家父的水,我會親自買回來,用我自己的刀。”

  哈萊克看著圖克。在那個瞬間,走私徒讓他想起了雷托公爵:一位領袖人物,英勇無畏,牢牢掌控著他的地位和行事方針。他很像公爵……來厄拉科斯之前的公爵。

  “你願意我與你並肩作戰嗎?”哈萊克問。

  圖克坐了回去,放鬆下來,默默打量著哈萊克。

  “你把我當作一名戰士嗎?”哈萊克繼續追問。

  “你是公爵手下唯一一個逃脫的軍官,”圖克說,“你的敵人十分強大,然而你卻與他周旋……你打敗了他,就像我們打敗厄拉科斯一樣。”

  “嗯?”

  “我們強忍著生活在這裡,哥尼·哈萊克,”圖克說,“厄拉科斯是我們的敵人。”

  “一次一個敵人,是嗎?”

  “正是。”

  “那是弗雷曼人看待事物的方式?”

  “也許。”

  “你剛才說,我也許會認為和弗雷曼人一起生活非常艱苦,他們住在露天的沙漠裡,那就是原因嗎?”

  “誰知道他們住在哪裡?對我們來說,中部高地就是無人之地。但我更希望談……”

  “我聽說,公會很少讓香料運輸機的航線飛經沙漠上空,”哈萊克說,“但有謠言說,如果你往下好好看看,你能在各處看到零星的綠色樹林。”

  “謠言!”圖克嗤之以鼻,“現在你要在我和弗雷曼人之間做出選擇嗎?我們有安全措施,有從岩石中挖出來的地下城,有我們自己隱秘的盆地。我們過著文明人的生活,而弗雷曼人則是幾個破爛的部落,被我們用作香料的採集者。”

  “但他們殺哈克南人。”

  “那麼你想知道結果嗎?甚至現在,他們仍像動物一樣的被追殺——用鐳射槍,因為他們沒有遮罩場。他們快要被趕盡殺絕了。為什麼?因為他們殺哈克南人。”

  “他們殺的是哈克南人?”哈萊克問。

  “你是什麼意思?”

  “難道你沒有聽說,哈克南人中還有薩多卡人?”

  “謠言滿天飛。”

  “但是,一次大屠殺——那不像是哈克南人所為。屠殺是一種浪費。”

  “眼見為實,耳聽為虛,”圖克說,“作出你的選擇,戰士。是我,還是弗雷曼人,我將承諾給你提供避難之地,並給你機會,讓你手刃我們共同的仇敵。請相信這一點,弗雷曼人給你的將只是被追殺的生活。”

  哈萊克遲疑了,他能從圖克的話中感覺到智慧和同情,但不知什麼原因,他就是感覺憂心忡忡。

  “相信你自己的能力,”圖克說,“誰的決定可以讓你的軍隊在戰鬥中轉危為安?是你的。作出抉擇吧。”

  “你確定,”哈萊克說,“公爵和他的兒子都死了?”

  “哈克南人這麼認為。關於這件事,我傾向于相信哈克南人。”圖克嘴邊露出一絲冷酷的笑容,“這是我唯一一次相信他們。”

  “那麼確定了。”哈萊克又說了一遍。他伸出右手,以傳統的姿勢,掌心向上,拇指疊在上面,“願為閣下效勞。”

  “我接受你的效忠。”

  “你希望我去說服我的手下嗎?”

  “你讓他們自己作出決定?”

  “他們跟我走了這麼遠,但他們大多數人是在卡拉丹出生的,厄拉科斯不是他們想像的那樣。在這裡,他們失去了一切,僅僅保住了性命。我現在寧願讓他們自己作決定。”

  “現在容不得你猶豫,”圖克說,“他們跟你走了這麼遠。”

  “你需要他們,是不是?”

  “我們需要有經驗的戰士……在這非常時刻,就更需要了。”

  “你已接受了我的效忠,你希望我去說服他們嗎?”

  “我以為他們會追隨于你,哥尼·哈萊克。”

  “你希望如此。”

  “這是你的希望。”

  “確實。”

  “那麼,在這一點上,我可以自己決定?”

  “你自己決定。”

  哈萊克從凹背折椅上撐起身,他覺得筋疲力盡,就算這一個小小的動作,都要花掉他所剩無幾的殘存力量。“那麼,現在,我去安排一下他們的住處,保證他們一切安好。”他說。

  “諮詢我的軍需官,”圖克說,“他的名字叫德里斯。告訴他,我希望你受到殷勤的款待。等我處理完香料出貨的事,我馬上會來看你們。”

  “祝你財源滾滾!”哈萊克說。

  “財源滾滾!”圖克說,“動盪時期是我們做生意不可多得的好機會。”

  哈萊克點點頭,他聽到一絲輕微的雜音,感覺到一股氣流,原來他身旁的一個氣閘門開了。他轉過身,彎腰從那個閘門鑽了出去,來到辦公室外。

  他發現自己置身在一個會堂中,早先的時候,圖克的副官把他和他的人領到了這裡。這是一個綿長且相當狹窄的地方,從岩石中開鑿而成。其表面非常光滑,說明在開鑿時曾用過切割機。天花板向遠處延伸,高得足以保持對岩石切面以天然的支撐,同時保持內部的空氣流通。牆邊排著一排排武器架和鎖櫃。

  哈萊克注意到他的手下中,能站的人仍舊站著,沒有疲倦和戰敗的感覺,他不禁感到驕傲。走私徒的醫生在他們中間走動,醫治傷患。擔架被集中堆放在右邊的一個地方,每一個傷患都有一個厄崔迪同伴照看著。

  這是厄崔迪人所受的訓練——“我們關心自己人!”——它就像原生岩的核心一樣使他們團結一致。

  他的一位軍官從箱子裡取出哈萊克的九弦巴厘琴,向前邁了一步。那人向他敬了個禮,說道:“大人,這裡的醫生說馬泰沒有希望了。他們這兒沒有骨頭和器官儲備,只有前哨陣地備的藥物。馬泰撐不了多久了,他對你有個請求。”

  “什麼請求?”

  那軍官把琴往前一送。“馬泰想聽首歌,他想安心地離開,大人。他說你知道是哪首歌……他經常求你唱那首歌。”那軍官咽了口口水,“就是那首叫《我的女人》的歌,大人。如果……”

  “我知道了。”哈萊克接過琴,從指板的掛鉤上拿下琴撥。他撥出一段柔和的旋律,發覺琴已經調好了音。他的眼中閃出熊熊火焰,但他還是驅走憤怒,慢步向前,彈起那首歌,臉上強擠出笑容。

  他的幾個士兵和走私徒的醫生正彎腰伏在擔架上,當哈萊克走近時,其中一人開始輕聲唱起來,他唱得很熟,仿佛信手拈來似的:

  我的女人站在窗邊,

  玻璃映照出玲瓏曲線,

  伸手……彎腰……抱在胸前,

  在落日的映照下,通紅金黃。

  到我身邊來……

  到我身邊來,伸出愛人那溫暖的手臂,

  為了我……

  為了我,伸出愛人那溫暖的手臂。

  歌手停止了歌唱,伸出紮著繃帶的手,合上了擔架上那人的眼睛。

  哈萊克撥出最後一段輕柔的旋律,心想:現在我們只剩七十三個人了。

第七節 · 1

  皇室的家庭生活難以為人理解,但是我將盡力給你們簡述一下。我認為我父親只有一個真正的朋友,那就是哈什米爾·芬倫伯爵,一個天生的閹人,帝國最致命的戰士之一。伯爵是個醜陋的矮子,儘管衣冠楚楚。有一天,他給我父親帶來一個新的婢妾,於是我母親派我去監視他們。我們大家都對父親暗中監視,這是一種自我保護。當然,在貝尼·傑瑟裡特協議的約束下,我父親的婢妾是不可以生下皇室繼承人的,但陰謀處處都在,令人壓抑。我和母親、姐妹們都精於避免被各種精妙的暗殺工具刺殺。這也許看起來相當可怕,但我絕不相信我的父親對這些事毫不知情。皇室家庭可不像普通的家庭。於是又來了一個婢妾,長著和我父親一樣的紅發,身材婀娜,溫文爾雅。她有舞蹈家的肌肉,所受的訓練顯然包括精神誘·惑。她赤身裸·體地站在父親面前,擺出各種姿勢,父親緊緊盯著她,最後他說:“太美了,我們將作為禮物把她收下。”你們不知道,這一約束在皇室中引起了多大的驚恐。畢竟,對我們來說,敏感和自控是最致命的威脅。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家父家事》

  傍晚時分,保羅站在蒸餾帳篷外,他們宿營所處的裂縫籠罩在濃陰之中。他放眼眺望,越過空曠的沙漠,凝視著遠處的懸崖。不知是否該喚醒他母親,她還在帳篷中沉睡。

  在他們的庇護所之外,層層疊疊的沙丘向遠處延伸。遠離夕陽的沙丘顯得黑沉沉的,仿佛是黑夜的一部分。

  一片平坦。

  他的大腦想在這片景色中搜尋某個突立的東西,但是從那令人發昏的熱氣中和地平線之間,找不出任何高聳的東西——沒有鮮花,也沒有輕輕擺動的東西,表明微風吹過……在那銀藍色的天空之下,只有沙丘和遠處的懸崖。

  如果那邊沒有遺棄的試驗站,那該怎麼辦呢?他暗自發問,如果沒有弗雷曼人,我們看到的那些植物只不過是場意外,那又該怎麼辦呢?

  帳篷內,潔西嘉終於醒了過來,她翻過身,仰躺著,斜眼從帳篷透明的那頭望出去,偷偷看著保羅。他背對著她站著,站姿讓她想起了他父親。她感到內心湧出滿滿的悲傷,趕忙把頭別了過去。

  不一會兒,她整理好蒸餾服,用帳篷貯水袋中的水補充了能量,接著鑽出帳篷,站到外面,伸展雙臂,舒展筋骨。

  保羅沒有轉身,說道:“我很喜歡這裡的寧靜。”

  大腦能自我調節,以適應環境,她想。她記起了貝尼·傑瑟裡特的一句格言:“大腦在緊張狀態下可以朝任意方向運動——正或負:關閉或開啟。把它看成光譜,某個極端完全意識不到負端的存在,而對正端則是過度敏感。在緊張的壓力下,大腦學習的方法在很大程度上受到訓練的影響。”

  “這裡可以有美好的生活。”保羅說。

  潔西嘉試圖用保羅的眼光看透整個沙漠,想要一舉囊獲被這個星球視為常態的所有嚴酷的地方,她對保羅看見的可能的未來感到驚奇。一個人可以單獨站在那裡,她想,不怕有人在你身後,也不怕獵殺者。

  她走到保羅身邊,舉起雙筒望遠鏡,調好焦距,觀察對面的懸崖。是的,旱穀中長著巨人柱,還有其他多刺的植物……一片低矮的草,在陰影中呈黃綠色。

  “我去收帳篷。”保羅說。

  潔西嘉點點頭,她走到裂縫出口處,從那裡她可以將沙漠盡收眼底。她將望遠鏡掃向左邊,看見一塊閃著白光的鹽田,邊緣有一片骯髒發黑的物體——一片白地,而白是死亡的象徵。但是鹽田說明了另一個問題——水。曾幾何時,有水流過那發白的地方。她放下望遠鏡,整了整斗篷,聽了聽保羅的動靜。

  太陽越來越低,陰影爬上了那塊鹽田,各種色彩灑在夕陽的地平線處,流入黑暗之中,試探著沙漠。煤黑色的陰影鋪天蓋地,濃濃的夜色籠罩了沙漠。

  星星!

  她抬頭望著它們,同時感到保羅在動,他來到了她身旁。沙漠的夜色越聚越濃,有一種向上聚焦的感覺,顯示他們正往星辰那裡升去。白日的重擔慢慢退去,一陣輕風拂過她的臉龐。

  “第一顆月亮馬上就會升起,”保羅說,“背包收拾好了,沙槌也安好了。”

  我們可能會永遠迷失在這鬼地方,她想,且無人知曉。

  夜風攜著沙流,擦過她的臉龐,還帶來了一股肉桂的氣味:黑暗中的一陣香氣。

  “聞一聞。”保羅說。

  “透過篩檢程式我都能聞到,”她說,“很濃。但它能買到水嗎?”她指著盆地對面,“那裡沒有光。”

  “弗雷曼人就藏在那些岩石後的地下城中。”他說。

  一圈銀環從右方的地平線升起:那是第一顆月亮。它升入視線內,月面是手形平面。潔西嘉打量著月色下的銀白色沙漠。

  “我把沙槌安在裂縫的最深處了,”保羅說,“點上上面的蠟燭後,我們還有三十分鐘的時間。”

  “三十分鐘?”

  “三十分鐘後它將召喚……沙蟲。”

  “哦,那咱們快走吧。”

  他從她身邊離開,她聽見他走回裂縫的聲音。

  黑夜就是一個隧洞,她想,一個通向明天的洞……如果我們有明天的話。她搖搖頭,我為何如此沮喪?我受過比那更好的訓練!

  保羅回來了,拿著背包,領路來到下面的第一座沙丘旁。他在那裡停下腳步,側耳傾聽,等著他母親跟上來。她的腳步很輕,冷冷的沙粒輕輕飄下——這是沙漠自己的密碼,說明一切如常。

  “我們不能發出有節奏的聲音,”保羅說,想起人在沙地上走路的情形……既有預知的記憶,又有真實的記憶。

  “看著我怎麼走,”他說,“這是弗雷曼人在沙漠上的行走方式。”

  他走到沙丘的迎風面上,沿著它的曲線,磨磨蹭蹭地移動著。

  潔西嘉仔細看著他走了十步,便跟了上去,學著他的樣子走起來。她明白了它的意義:他們得發出沙子自然移動的聲音……像風吹過一樣。但是肌肉卻對這種不自然的破碎模式表示抗議:走一步……拖一下……拖一下……走一步……走一步……停一下……拖一下……走一步……

  時間慢慢過去,前面的岩石似乎壓根就沒靠近一分,後面的懸崖仍然高聳著。

  “咚!咚!咚!咚!”

  從懸崖後傳來鼓聲。

  “沙槌。”保羅小聲說。

  敲擊聲持續著,他們發現,他們大步往前走時,很難避開它的節奏。

  “咚……咚……咚……咚……”

  月光下,和著空洞的敲擊聲,他們走在大盆地中,在流動的沙丘上爬上爬下:走一步……拖一下……停一下……走一下……穿過豆沙地時,一顆顆豆大的沙在他們腳下滾動:拖一步……停一下……走一步……

  與此同時,他們的耳朵一直在搜尋那特別的噝噝聲。

  那聲音傳來時,開始時是如此輕微,以至於被他們拖曳腳步的聲音所蓋過。但它慢慢變響……越來越響……從西方傳來。

  “咚……咚……咚……咚……”沙槌繼續響。

  夜幕之下,那噝噝聲越來越近,在他們身後傳開。他們邊走邊回頭,看到飛快前行的沙蟲拱起的土堆。

  “繼續往前,”保羅小聲說,“別回頭。”

  從他們剛剛離去的岩石陰影中爆發出一陣憤怒的碾壓聲,像是一連串山崩地裂的聲音。

  “繼續往前。”保羅重複道。

  他看到他們已經來到兩塊山壁的中間位置處——前面那塊和後面那塊。但這裡並沒有標記點。

  在他們身後,夜幕下全是瘋狂撕咬岩石的劈裡啪啦的聲音。

  他們繼續往前移動……肌肉的疼痛似乎了無止境。但保羅看到,前面那令人心動的懸崖變得越來越高了。

  潔西嘉向前移動著,但壓根兒就集中不了精神。她明白,讓她維持前進的動力,僅僅來自自身意志的重壓。她喉嚨幹得發疼,但身後那可怕的聲音驅走了停下來喝一口蒸餾服貯水袋中的水的欲·望。

  “咚……咚……”

  瘋狂的聲音又從遙遠的懸崖爆發出來,淹沒了沙槌的聲音。

  接著是一陣沉寂!

  “快。”保羅小聲說道。

  她點點頭,雖然知道他看不到她的動作,但她需要這動作來告訴自己,有必要要求已達到極限的肌肉做出更多非自然的動作……

  出現在他們面前的岩壁攀入了星空,山腳下有一片平坦的沙地。保羅踏上沙地,因疲憊而絆了一跤,他不由自主地伸出一隻腳,平衡著自己的身子。

  共振的隆隆聲震動著四周的沙地。

  保羅向旁邊踉蹌了兩步。

  “轟!轟!”

  “鼓沙。”潔西嘉低聲說。

  保羅恢復了平衡,迅速掃了眼四周的沙地,岩壁離他們大概還有兩百米遠。

  同時他聽到了身後的噝噝聲,像風聲,像激流聲,而這裡根本沒有水。

  “快跑!”潔西嘉尖叫道,“保羅,快跑!”

  他們跑了起來。

第七節 · 2

  鼓聲在他們腳下轟鳴,接著他們跑出了沙地,來到了礫石地上。他們的肌肉原本由於那不熟悉、毫無節奏的動作而變得異常疼痛,這陣奔跑一度讓它們有所放鬆,這才是可以理解的動作,才是有節奏的動作。但沙子和礫石拖曳著他們的雙腿,而沙蟲的噝噝聲慢慢逼近,就像是風暴在他們四周席捲。

  潔西嘉絆了一下,跪倒在地。她現在滿腦子全是疲勞、狂怒的聲音和恐懼。

  保羅拉起她。

  他們手把手,繼續向前跑。

  一根細杆子從他們前面的沙地裡伸出,他們從它旁邊跑過,又看到了一根。

  在他們跑過杆子前,潔西嘉都沒有留意到它們。

  又一根杆子——表面風蝕,從一條岩石裂縫中伸出。

  又是一根。

  岩石!

  她感受到了腳下的岩石,毫無抵抗的岩石的震動。堅實的地表讓她重新獲得了力量。

  一條縱深裂縫的筆直陰影向上延伸到他們面前的懸崖。他們疾步沖去,擠進狹縫之中。

  身後,沙蟲的聲音停止了。

  潔西嘉和保羅轉過身,朝外面的沙漠窺視。

  五十米開外的岩灘腳下,與之接壤的沙丘那裡,一條銀灰色的弧線破沙而出,將瀑布般的沙子和塵土撒得到處都是。它升得愈發高,變成一隻四處搜尋的大嘴。那是一個又黑又圓的大洞,利牙在月光下閃閃發亮。

  大嘴朝保羅和潔西嘉棲身的狹縫蛇行而來,鼻孔中噴出肉桂的氣味,水晶般的牙齒反射著月光。

  大嘴前後遊移。

  保羅屏住呼吸。

  潔西嘉蹲著,凝視著它。

  她回想自己所受的貝尼·傑瑟裡特訓練,強烈克制住內心原始的恐懼,壓制住記憶中有關種族的恐懼。

  保羅卻感到莫大的欣喜。就在剛才,他已經跨越了時間屏障,進入了不為人知的領域。他能感受到前面的黑暗,但沒有什麼東西顯露在他的心眼前。就好像他邁出一步,結果掉入了一個深井……或是掉入了一個波谷,完全看不見未來的樣子。地形完全變樣了。

  但時間黑洞並沒有讓他害怕,相反,這讓他的其他感官加速運轉起來。他發現自己已經記下了那個從沙中躍起的怪物的所有面貌,它正在尋找他,那張嘴直徑約有八十米……邊緣長著透明的牙齒,就像彎曲的晶牙匕一般閃閃發亮……它怒吼著噴出香料的氣息,微微有股乙醛酸的氣味……

  沙蟲輕輕擦過他們頭頂的岩石,遮住了月光,一陣沙石雨瀉進他們狹窄的藏身地。

  保羅把他母親朝後擠去。

  肉桂!

  那股氣味撲面而來。

  沙蟲與香料有什麼關係呢?他暗自發問。他記得列特·凱恩斯曾透露過沙蟲和香料之間有著某種聯繫。

  “轟隆隆!”

  從右方極遠處傳來一聲幹雷的聲音。

  又是一聲“轟隆隆!”。

  沙蟲退回到沙地上,在那臥了片刻,透明的牙齒交織在月光下。

  “咚!咚!咚!咚!”

  是另一個沙槌!保羅想。

  它在他們右邊再一次響起來。

  沙蟲渾身顫抖了一下,它鑽進了沙子中,只露出半埋的上曲線,就像半個喇叭口,聳立在沙丘上的彎曲隧道。

  沙子沙沙作響。

  那怪物繼續往下沉,慢慢掉頭後退。它變成了一個鼓起的小沙包,穿過沙丘中的一個鞍狀物,沿著曲線爬走了。保羅走出裂縫,看著沙浪穿過荒地,向新的沙槌的方向前進。

  潔西嘉跟著走出裂縫,側耳傾聽:“咚……咚……咚……咚……”

  過了一會兒,聲音停止了。

  保羅摸到蒸餾服上的管子,吸了口回收水。

  潔西嘉注視著他的動作,由於疲勞和餘悸,她的腦子一片空白。“它真的走了?”她小聲問道。

  “有人在召喚它。”保羅說,“弗雷曼人。”

  她感到自己的力氣恢復了。“它真大啊!”

  “沒有吃掉我們撲翼飛機的那個大。”

  “你確定那是弗雷曼人?”

  “他們用了沙槌。”

  “他們為什麼要幫我們?”

  “也許他們並不在幫我們,也許他們正好是為了召喚一條沙蟲。”

  “為什麼?”

  一個答案懸在他意識的邊緣,但拒絕走近。他腦中想到這和他們背包裡的伸縮刺鉤有關——“造物主的鉤子”。

  “他們為什麼要召喚沙蟲?”潔西嘉問。

  一絲恐懼觸動了他的心,他強令自己不扭頭看他的母親,而是抬頭望向懸崖。“我們最好在天亮前找到上山的路,”他指了指那裡,“我們一路上經過的那些杆子——在這裡還有很多。”

  她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看到了那些杆子——風標杆,它們標記出黑影中一條狹窄的山岩小道,它彎彎曲曲通向上方高處的一條裂縫。

  “它們標出了一條上崖的路。”保羅說。他把背包背在肩上,走到山岩小道的底部,開始往上爬。

  潔西嘉等了一會兒,休息了片刻,等體力恢復後,便跟了上去。

  他們沿著杆子的指引往上爬,小道慢慢變窄,最後來到了一個黑幽幽的裂口前,道路也變成了一條窄縫。

  保羅歪著頭,朝陰影中窺探。在這細長的小道上,他能感到雙腿所處的危險境地,但還是強使自己放寬心。他只看到裂縫裡一片黑暗,它向高處伸去,與頂上的星空連成一片。他側耳傾聽,只聽見一些預料到的聲音——沙子瀉下的聲音,昆蟲的唧唧聲,一隻小動物跑動的嗒嗒聲。他用一隻腳在黑漆漆的裂縫中試探了一下,踩到了覆滿沙礫的岩石。他沿著拐角慢慢地寸步而行,並示意母親跟上。他抓住她的長袍的邊緣,幫她轉過拐角。

  他們舉目望去,看著兩塊岩石頂端之間的星光。保羅看到母親在他身邊,就像一團灰色的雲在移動。“我們要是能冒險點個火就好了!”他小聲說。

  “除了眼睛,我們還有其他感覺。”她說。

  保羅挪腳往前滑了一步,重心前移,用另一隻腳試探著,碰到了一個障礙物。他提起腳,發現那是一個臺階,便站了上去。他伸手向後,摸到他母親的手臂,拉了拉她的長袍,要她跟上。

  又是一個臺階。

  “我想,這條路一直通到崖頂。”他小聲說道。

  低矮而平整的臺階,潔西嘉想,毫無疑問,是人工鑿成的。

  她跟著保羅的黑影前進,試探著腳下的臺階。岩壁間的空隙越來越窄,到最後她的肩膀幾乎碰到了它們。臺階在一個極細的隘道裡到頭,道路約有二十米長,路面很平,通向月光下的一個低窪盆地。

  保羅走出隘道,來到盆地中,他小聲說道:“多美的地方啊!”

  潔西嘉站在他身後一步開外,她盯著眼前的一切,只能沉默地表示贊同。

  儘管感到疲乏,加之人體功能管、鼻塞的刺激和蒸餾服的約束,儘管她還是感到恐懼,極其渴望休息,但這盆地的美景已經充斥了她的感官,迫使她駐足欣賞。

  “真像一個仙境。”保羅低聲道。

  潔西嘉點點頭。

  展現在她面前的是遍野的沙漠植物——灌木、仙人掌、小叢葉——它們在月光下輕搖輕擺。她左邊的環形岩壁一片漆黑,右邊的則被灑上了皎潔的月色。

  “這一定是弗雷曼人的地盤。”保羅說。

  “這裡應該有人,才能讓這麼多植物活下去。”她同意保羅的看法。她打開蒸餾服貯水袋的管子,吸了一口水。溫暖、微微有點辛辣的水順著喉嚨滑下去。它使她重新恢復了氣力。把蓋子重新蓋上時,她感覺到蓋子磕到了好多沙子。

  保羅注意到一些動靜——就在盆地的右下角。他往下眺望,透過煙樹和煙草,看到一片灑滿月光的平坦的楔形沙面,那裡有一些蹦蹦跳跳的小動物。

  “老鼠!”他低聲說。

  跳啊跳!它們跳進陰影中,又跳出來。

  不知什麼東西悄無聲息地在他們眼前墜落,掉入老鼠群中。傳來一聲細聲尖叫,翅膀的撲打聲,一隻幽靈般的灰鳥飛起來,爪子抓著一個小小的黑東西,飛過盆地,飛走了。

  這件事要記下,潔西嘉想。

  保羅繼續眺望盆地,他深吸了一口氣,嗅著夜幕下升騰而起的鼠尾草微微的刺鼻氣味。食肉鳥——這是這片沙漠的行事方式。它給盆地帶來了一種沉靜,無聲無息,以至於藍色的月光照過哨兵似的鼠尾草和尖尖的油漆木時,似乎能聽到一種聲音。月光在低聲吟唱,比他那個世界的任何音樂更和諧。

  “我們最好找個地方,把帳篷支起來,”他說,“明天我們可以想辦法找找弗雷曼人,他們……”

  “多數來這裡的入侵者都後悔找到弗雷曼人!”

  一個沉重有力的聲音打斷了他的話,打破了寧靜。聲音來自他們的右上方。

  “別跑,入侵者,”當保羅準備退回隘道時,那聲音說道,“如果你們跑,只會浪費身體的水。”

  他們想要我們身體的水!潔西嘉想。她全身的肌肉戰勝了疲勞,進入了頂級的戒備狀態,但並沒有表露出來。她準確地定位出聲音發自何方,心想:真會躲藏!我竟然沒有聽見他的聲音。她意識到,發出聲音的人只允許自己發出細小的聲音,沙漠中自然的聲音。

  從他們左邊盆地的邊緣又傳來一個聲音。“快些,斯第爾。取了他們的水,我們好繼續上路。離天亮沒多少時間了。”

  對於緊急事件的反應,保羅沒有他母親快,他全身僵硬,想要撒腿逃跑,為此他感到懊惱。因一時的恐慌,他頓時失去了自己的能力。這時,他只好聽從她的教誨:放鬆,而不只是虛假的鬆弛,使肌肉處於受控的突發狀態,隨時可以向任何方向施力。

  但是,他還是能感受到內心的恐懼,也知道它的來源。這是蒙蔽的時刻,他從沒見過這樣的未來……他們被瘋狂的弗雷曼人圍堵,他們唯一的興趣就是這兩具沒有遮罩場的肉體裡的水。

第八節

  我們現在所稱的“宇宙棟樑”,其來源乃是經弗雷曼人改造的宗教,他們的齊紮拉·塔菲德帶著啟示、證言和預言來到我們之中。他們給我們帶來了厄拉奇恩神秘的融合,它的玄妙之處被激動人心的音樂表現出來,歌曲以古老的形式傳唱,但也貼上了新的覺醒的標籤。誰沒有聽過《老人的聖歌》?誰又沒有被它深深打動過?

  我驅動雙腳穿越沙漠,

  海市蜃樓像主人一樣躍動。

  渴望榮耀,渴求危險,

  我漫步在阿爾-庫拉布的地平線,

  看著時光將高山夷為平地,

  它尋找我,渴求我。

  我看見麻雀迅速撲近,

  勇猛勝過衝鋒的豺狼,

  它們散佈在我的幼枝上。

  我聽見群鳥飛來,

  利嘴和爪子抓住了我的枝丫!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厄拉科斯的覺醒》

  那人爬過沙丘頂,午後的烈日下,他就像一粒塵埃。他只穿一件破破爛爛的朱巴斗篷,碎布下露出裸露的皮膚,暴露在熾熱的陽光下。斗篷的兜帽已被扯掉,但男子用一條撕爛的布製成了包頭巾,上面露出幾縷金色的頭髮,與他稀疏的鬍鬚和濃濃的眉毛相配。一雙藍中帶藍的眼睛,臉上是殘留的深色污漬。鬍鬚處有一條亂糟糟的壓痕,說明蒸餾服的管子曾在那裡經過,一路從鼻子通向貯水袋。

  他停在離沙丘峰頂的半途位置,手臂按在沙面上。他的後背、手臂和腿上凝結著血塊,傷口上粘滿了一片片黃沙。他慢慢提起手,撐著站起身,搖搖晃晃站著。從這幾乎隨意的動作中顯出一絲嚴謹的作風。

  “我是列特·凱恩斯。”他對著空曠的地平線說道,聲音粗啞,“我是皇帝陛下的星球生態學家,”他低聲道,“厄拉科斯的星球生態學家,我是這片土地的管家。”

  他蹣跚而行,絆倒在迎風面粗硬的沙面上,雙手虛弱地按進沙裡。

  我是這片土地的管家,他想。

  他意識到自己有點發狂,竟然想在沙裡挖個洞,找一個相對涼爽的地下層,把自己埋起來。但他還是能聞到沙地下某個香料生長地發出的苦甜的類酯臭味。他比任何弗雷曼人更清楚其中隱含的危險。如果他能聞到香料菌的氣味,那就意味著沙子下的氣體已經達到接近爆炸的壓力,他必須馬上離開這裡。

  他在沙丘表面一陣虛弱地亂爬。

  他腦中突然閃過一個念頭——清楚而明晰:一個星球的真正財富蘊含在它的土地中,土地是文明的基本源泉。我們的介入方式是什麼?農業。

  他又想到,真是奇怪,人類思想長期固定於一條軌道,便再也脫離不了它。哈克南的士兵把他丟在這裡,沒有水,也沒有蒸餾服,他們覺得,如果沙漠沒有吃掉他,那沙蟲也會吃掉他。用星球的非人為的力量,讓他在這裡慢慢死去,他們認為這很有趣。

  哈克南人發現要殺死弗雷曼人是相當困難的,他想,我們沒那麼容易死,但現在我該死了……我馬上要死了……但我是一個生態學家。

  “生態學的最大功能是理解因果關係。”

  這聲音使他震驚,因為他認出了這聲音,且知道聲音的主人已經死了。是他父親的聲音。他父親也是這個星球的生態學家,他的前任。他父親已經死了好久,是在普拉斯特盆地的洞穴中被殺的。

  “你讓自己陷入了困境,兒子,”他的父親說,“你早該知道幫助公爵兒子的後果。”

  我瘋了,凱恩斯想。

  聲音似乎來自右方。凱恩斯抹了抹臉上的沙,扭頭朝那方向看去,但只見一個蜿蜒的沙丘,在烈日的照射下,微微扭動著。

  “一個系統中的生命越多,適合生命生存的區域也越多。”他父親說,現在那聲音來自他的左後方。

  他為什麼一直動個不停?凱恩斯問自己,難道他不想見我嗎?

  “生命會提高維持生命環境的容量,”他父親說,“生命創造更容易得到的營養物,它通過從有機體到有機體的大量化學互動,把更多的能量注入系統。”

  他為什麼要反復嘮叨同一個話題?凱恩斯暗自發問,這些東西我十歲就知道了。

  沙鷹,與大多數野生動物一樣是食腐動物,開始在他頭頂盤旋。凱恩斯看見一團陰影從他的手旁經過,於是強使自己抬頭看。那些鳥就像天藍色天空中的模糊小塊——像煙雲一般飄在上空。

  “我們是多面手,”他父親說,“關於全球性的問題,你無法畫出清晰的界限。星球生態學是一門分割並拼裝的科學。”

  他到底想告訴我什麼?凱恩斯犯疑,是不是有什麼我沒看到的因果關係?

  他的臉頰又重重落在灼熱的沙堆中,他能聞到香料菌氣體下燃燒的岩石的氣味。在他大腦中的某個邏輯角落,一個想法成形:我頭頂那些是食腐鳥,也許我的弗雷曼人中會有人看見它們,他們必定會前來調查。

  “對星球生態學家來說,最重要的工具是人,”他父親說,“你必須在人中間傳播生態學知識,那就是我創造了這門完全嶄新的生態學符號的原因。”

  他在重複我兒時他對我講過的話,凱恩斯想。

  他開始感到涼爽,但是大腦的某個邏輯角落告訴他:太陽當頭,你沒有穿蒸餾服,你感到熱;火熱的太陽正烤出你身體的水分。

  他的手指虛弱地在沙地上挖著。

  他們甚至不給我留一件蒸餾服!

  “空氣中的水分有助於防止人體內水分的迅速蒸發。”他父親說。

  他為什麼要重複這些明擺著的道理?凱恩斯納悶。

  他努力思考空氣中所含的水分——除卻課文插圖,有覆蓋沙丘的青草……他身下某處的露天水源,某條暗渠的水來自天空。露天的水……灌溉水……他記得,在每一個生長季節,灌溉一公頃土地需要五千立方米的水。

  “我們在厄拉科斯的第一個目標,”他父親說,“是培養草地。我們從這些變異的瘠地草開始。當我們的草地將水分鎖定,我們便開始著手培養高地森林,然後是幾個露天水域,它們一開始很小。在主風道沿線,我們會安置捕風凝水器,它們按一定的間隔排列,用以重新捕獲風中的水氣。我們必須創造真正的熱風,也就是含有潮氣的風,但我們會一直使用捕風器。”

  一直嘮叨這些課,凱恩斯想,他為什麼就不能閉上嘴呢?難道他看不見我要死了嗎?

  “此刻,你身下正有一個氣泡在形成,如果你不從那裡脫身,”他父親說,“你也會死的。你很清楚,它就在那裡。你可以聞到香料菌的氣味。你知道,那些小小造物主正將水分灌注其中。”

  一想到腳底下有水,他就發起狂來。他開始想像——那些堅韌的半是植物半是動物的小小造物主,將水封閉在多孔的岩石層裡。薄薄的膜片正將涼爽、透明、純淨、清澈、溫和的水注入……

  香料菌!

  他吸了口氣,聞著那股臭烘烘的甜膩氣味。現在四周的臭味比剛才又濃了幾分。

  凱恩斯撐著跪起身,聽見一隻鳥尖利地叫了一聲,接著是翅膀急速的撲打聲。

  這是生長香料菌的沙漠,他想,即使在白天的烈日下,四周也一定有弗雷曼人,他們肯定會看到鳥兒,也一定會來調查。

  “穿越大地,對動物來說有其必要性,”他父親說,“遊牧民族遵循同樣的必要性。他們的運動路線要滿足身體對水、食物和礦物的需要。我們現在需要控制這種運動,使它為我們的目的服務。”

  “閉嘴,老傢伙。”凱恩斯喃喃道。

  “我們在厄拉科斯必須幹這件大事,就整個星球而言,前人從未幹過這樣的事,”他父親說,“我們必須把人作為建設性的生態力量——加入適應環境的地球化生命:這裡一棵植物,那裡一頭動物,再那裡一個人——以便改變水迴圈,建立新的地形。”

  “閉嘴!”

  “運動路線給了我們第一個線索,讓我們瞭解沙蟲和香料之間的關係。”他父親說。

  一條沙蟲,凱恩斯想到,心中湧出一絲希望。當這個氣泡爆裂時,造物主一定會來。但我沒有鉤子,沒有鉤子,我怎麼能騎上巨大的造物主?

  他頓時泄了氣,這使他剩下的那點氣力也慢慢衰竭。

  水近在咫尺——就在他身子下麵一百多米的地方;沙蟲一定會來,但在沙漠裡沒辦法困住它,沒辦法利用它。

  凱恩斯一頭栽倒在沙地上,窩進原先踩出的那個淺坑中。他感到左臉頰正挨著的滾燙的沙子,但那感覺卻非常遙遠。

  “厄拉奇恩的環境構成了當地生活的進化模式,”他父親說,“真是奇怪,長期以來很少有人會研究香料,以便搞清楚為什麼這個沒有大面積植物覆蓋的地區,氮、氧、二氧化碳的水準卻能接近理想狀態。這個星球的能量圈是看得見並能被理解的——雖然這是一個殘酷的過程,但的的確確是一個過程。這其中有缺口?那肯定有什麼東西佔據著那個缺口。科學是由許許多多事物組成的,當它們得到解釋之後,就會變得顯而易見。小小造物主,在我還沒親眼見到它之前,我就深信它的存在,就在沙漠地底處。”

  “別再嘮叨這些了,父親。”凱恩斯低聲道。

  一隻鷹落在他外伸的手旁邊,凱恩斯看見它收起翅膀,偏著頭,盯著他。他聚集全身力量,沖著它粗聲粗氣叫了兩聲,鷹跳開兩步,但仍舊盯著他。

  “從前,人類與他們的傑作一直是各大星球表面的災害,”他父親說,“自然要向災害索取賠償,要麼除去他們,要麼把它們封存起來,用她自己的方式將它們注入系統。”

  那只鷹低下頭,張開翅膀,複又收起,它將注意力轉到凱恩斯外伸的手上。

  凱恩斯發現自己再也沒有力氣對鷹哇哇叫了。

  “歷史上相互間強取豪奪的系統在厄拉科斯行不通了,”他父親說,“你不可能永遠掠奪你需要的東西,而不顧他人的追求。一個星球的物質特性寫進它的經濟和政治系統中。我們面前就有這樣的記錄,我們所要走的路線是顯而易見的。”

  他這嘮叨完全停不下來啊,凱恩斯想,講啊,講啊,講啊——講個沒完沒了。

  鷹向前跳了一步,與凱恩斯伸出的手更近了。它轉了兩下頭,打量著他裸露在外的血肉。

  “厄拉科斯是一個單一作物的星球,”他父親說,“只有一種作物。這種作物維持著一個統治階級,跟歷史上所有的統治階級如出一轍。而他們底下是依靠剩餘物質為生的、屬於半人類半奴隸的階層。引起我們注意的是這些階層和剩餘物質,這些遠比以前半信半疑的觀點更有價值。”

  “我不想聽你講,父親,”凱恩斯低聲道,“走開!”

  他心裡想,附近一定有我的弗雷曼人,他們不會看不到我頭上的鳥兒。如果看見了,他們定會來查這裡是否有水。

  “厄拉科斯的大眾階層將瞭解到,我們的工作是使這塊土地得到水的灌溉,”他父親說,“當然,對於我們怎麼辦到,他們大多數會感到這其中幾分玄妙。而許多人不理解受禁的品質比問題,他們甚至會認為我們會從其他水源豐富的星球運水過來。只要他們相信我們,他們愛怎麼想就怎麼想。”

  等會兒我就爬起來,告訴他我對他的看法,凱恩斯想,他本該幫我,卻站在那裡給我講這些東西。

  鷹又向前跳了一步,愈發靠近凱恩斯的手。又有兩隻鷹飛下,停在它身後的沙地上。

  “對我們的民眾來說,宗教和法律是一回事,”他父親說,“若有違反,那就是犯罪,要受到宗教的懲罰,這會帶來雙重利益,更大程度的服從,更大程度的勇敢。瞧,我們不應該太過依賴個人的勇敢,而要倚靠全民的勇敢。”

  在我最需要的時候,我的民眾在哪裡?凱恩斯想。他用盡全身力氣,把手挪向最近的那只鷹,但也只挪了一指的距離。它向後跳入同伴之中,三隻鷹都站起來,做好飛的姿勢。

  “我們的計畫表將達到一種自然現象的境界。”他父親說,“一個星球的生命形式無比巨大,同時也緊密聯繫在一起。一開始,動植物的變化由我們掌控的原始物理力量主宰,然而當它們成形之後,我們的變化將會成為左右它們品質的重要因素——我們也會和他們產生緊密的聯繫。但是,請記住,我們只需要控制能量面的百分之三——僅僅百分之三——就能改變整個體系,使其成為符合我們需要的自給自足的系統。”

  你為什麼不幫我?凱恩斯心想,總是這樣,當我最需要你的時候,你卻總是讓我失望。他想轉轉頭,瞪著父親說話的方向,瞪得這老傢伙不敢看他。但肌肉卻不聽他的使喚。

  凱恩斯看見那只鷹在動,它朝他的手走來,每次都小心翼翼地走一步,而它的同伴則冷漠地等著。那只鷹停下了,只要再跳一步它就能夠到他的手。

  就在這時,凱恩斯豁然開朗。他突然看到了厄拉科斯未來的一種可能,而他父親從沒見過。接著,各種可能沿著那條不同的路徑潮水般向他湧來。

  “不要讓你的人民落進英雄的手裡,再沒有比這更可怕的災難了。”他父親說。

  看透了我的心思!凱恩斯想,哎……隨他去吧!

  信已經送到了營地,他想,沒有什麼能阻擋他們。如果公爵之子還活著,他們會遵照我的命令找到他,保護他。他們也許會丟棄那個女人,他的母親。但他們會救那個男孩。

  那只鷹跳前一步,距離之近,已經可以啄他的手了。它歪著頭,打量著他仰臥的肉體。突然,它伸直身子,昂起頭,尖叫一聲,接著躍入半空,斜飛而去,身後跟著它的同伴。

  他們來了!凱恩斯想,我的弗雷曼人終於找到我了!

  然後,他聽到沙子震動的隆隆聲。

  每一個弗雷曼人都知道這種聲音,能夠立即把它與沙蟲或其他沙漠生物的聲音區別開來。他身下的某個地方,香料菌已經從小小造物主身上積聚了足夠的水分和有機物,達到了瘋狂生長的臨界點。一個巨大的二氧化碳氣泡正在沙地下形成,即將向上“炸”開,中心將形成一個灰塵旋渦,到時沙漠深處形成的東西將被翻上沙漠表面,而地表的東西則會被炸下去,兩者直接互換位置。

  鷹群在上空盤旋,沮喪地尖叫著。它們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任何沙漠生物都知道。

  我就是一個沙漠生物,凱恩斯想,你看見我了嗎,父親?我是一個沙漠生物。

  他感到氣泡正在將他掀起,感到它炸裂了,灰塵漩渦將他吞沒,把他拖入冰冷的黑暗中。有那麼一小會兒,冰冷和潮濕的感覺令他感到無比的喜悅。接著,當他的星球殺死他的時候,他突然明白父親和其他科學家都錯了。只有意外和錯誤,才是宇宙最恒定不變的原則。

  就連那群鷹也領會到了這一事實。

第九節 · 1

  預言和預知——如果問題得不到回答,那該怎樣檢驗它們的真偽?想一想:所有預言中,有多少是準確地預測未來的“波形”(穆阿迪布用這個詞指他看到的未來)?有多少是預言家打造未來,以使它與預言相符?預言這一行為會造成什麼影響?預言家看到的是未來,還是一處薄弱環節、一個故障或是一條裂紋,他可以用言語或決定將它攻破,就像一位鑽石加工者,利刃一揮,就能鑿開最堅固的寶石?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私人沉思錄:關於穆阿迪布》

  “取了他們的水。”夜幕下那人大叫道。保羅壓住內心的恐懼,朝母親看了一眼。他那訓練有素的眼睛看到,她已做好了戰鬥準備,渾身肌肉蓄勢待發。

  “很遺憾,我們不得不幹掉你們。”上方的那個聲音說。

  這是最開始和我們講話的那個人,潔西嘉想,至少有兩人——一個在我們右邊,一個在左邊。

  “Cignoro hrobosa sukares hin mange la pchagavas doi me kamavas na beslas lele pal hrobas!”

  這是右邊那人,他沖著盆地大喊。

  對保羅來說,這些話就是胡言亂語。但受過貝尼·傑瑟裡特訓練的潔西嘉聽懂了這些話。這是恰科博薩語,古老的獵殺語之一。上方那人的意思是:也許這兩個就是我們在找的陌生人。

  喊聲之後,四周突然沉寂下來。箍輪似的二號月亮——微微帶點象牙藍的顏色——從盆地那一邊轉到了半空中,明亮耀眼,如眼睛般窺視著他們。

  山岩那裡傳來攀爬的聲音——上面和兩邊都有……月色下無數黑影在移動,許多人影從陰影中湧出。

  整整一隊人馬!保羅突然感到一陣恐慌。

  一個穿著雜色斗篷的高大男子走到潔西嘉面前。為了講話方便,他把嘴部遮擋物推到了一邊,月光下露出滿面胡腮,但是臉和眼睛仍藏在兜帽之下。

  “看我們在這兒找到了什麼——神仙還是人?”他問。

  潔西嘉從他的聲音中聽出一股戲謔的意味,於是心生一線希望。這聲音相當威嚴,正是一開始從黑夜中突然冒出,嚇了他們一跳的聲音。

  “我敢保證,是人。”那人說。

  潔西嘉感到那人長袍的衣褶中藏著刀,雖然沒有親眼看到。她心生悔意,沒有讓自己和保羅穿上遮罩場。

  “你會說話嗎?”那人問。

  潔西嘉將她所掌握的皇族的傲慢全部融入她的舉止和語氣中。她必須馬上回答,但這個人講的話還不夠多,不足以讓她弄清他的文化和弱點。

  “是誰在黑夜裡像匪徒般跟著我們?”她問道。

  戴著兜帽的腦袋突然抽動了一番,顯示出對方的緊張,接著他慢慢放鬆下來。這很說明問題:此人具有極強的自控力。

  保羅從他母親身邊移步走開,既分散敵人的目標,也給他倆一個更開闊的施展拳腳的空間。

  保羅的動作引起了男子的注意,他扭頭看著他,兜帽開了一條縫,月光照進狹長的縫隙中。潔西嘉看到了一個尖尖的鼻子、一隻閃閃發亮的眼睛——黑漆漆的,沒有一絲眼白,還有上翹的深褐色鬍鬚。

  “一個毛頭小子,”那人說,“如果你們是從哈克南人那裡逃出來的逃犯,也許會受到歡迎。怎麼說,孩子?”

  保羅腦中閃過各種可能性:陰謀?實情?不管怎樣,他需要立即作出決定。

  “你們為什麼歡迎逃犯?”保羅問道。

  “一個像大人一樣思考和講話的孩子,”高個男子說道,“好吧,現在我來回答你的問題,年輕的瓦利。我這個人不向哈克南繳納法伊,也就是水貢。這就是我歡迎逃犯的原因。”

  他知道我們是誰,保羅想,從他的聲音中能聽出一絲隱瞞。

  “我叫斯第爾格,弗雷曼人,”高個男子說,“這名字能讓你快點回答嗎,孩子?”

  就是這個聲音,保羅想。保羅記得上次會議期間與此人有過一面之緣,當時他來索要被哈克南人殺死的一位朋友的屍體。

  “我認識你,斯第爾格,”保羅說,“你那次為了你的朋友的水前來,我正好出席了我父親的會議。你帶走了我父親的一名手下,鄧肯·艾達荷——彼此交換朋友。”

  “而艾達荷拋棄了我們,回到他的公爵那裡去了。”斯第爾格說。

  潔西嘉聽出他口氣中的憤恨,於是全身戒備,隨時準備攻擊。

  上方山岩上的聲音叫道:“斯第爾,我們在浪費時間。”

  “這是公爵之子,”斯第爾格吼道,“他肯定是列特要我們找的那個人。”

  “但是……是個孩子,斯第爾。”

  “公爵是一個男子漢,而這個小夥子知道怎麼使用沙槌,”斯第爾格說,“他穿過了夏胡魯的地盤,這絕對是勇敢之舉。”

  潔西嘉聽出他已經在心裡把她排除在外了。他已經對她作出了判決?

  “我們沒時間來檢驗他的身份。”上面那個聲音抗議道。

  “但他很可能是李桑·阿爾-蓋布。”斯第爾格說。

  他在尋找能證實保羅身份的徵兆!潔西嘉想。

  “可還有個女人。”上面那聲音說。

  潔西嘉重新做好準備,那聲音充滿了殺機。

  “是的,這個女人,”斯第爾格說,“還有她的水。”

  “你明白規矩,”岩石上的聲音說,“不能與沙漠共存的人……”

  “住口,”斯第爾格說,“今非昔比了。”

  “這是列特的命令嗎?”岩石上的聲音問。

  “碧水鳥的聲音你也聽到了,詹米,”斯第爾格說,“為什麼老是追問我?”

  潔西嘉想:碧水鳥!這個詞的含義十分豐富,不同情況意義各有不同:這是禪遜尼的語言,指的是蝙蝠,一種小型飛行生物。碧水鳥的聲音:看來他們收到了一條密波資訊,命令他們尋找保羅和自己。

  “我只是提醒你別忘了你的職責,我的朋友斯第爾格。”上面那聲音說道。

  “我的職責是維護部落的強盛,”斯第爾格說,“這是我唯一的職責,不需要別人來提醒我。我對這小男子漢很感興趣,他有綿軟的肉體,他靠許多水生活,現在又遠離了父愛的照耀,也沒有伊巴之眼,但他講起話、做起事來不像住在窪地裡的那些膿包,他父親也同樣不是。怎麼會這樣?”

  “我們不能待在這裡吵一晚上,”岩石上的聲音說,“如果有巡邏隊過來……”

  “我不和你爭了,詹米。住嘴吧!”斯第爾格說。

  上方那人沉默了,但潔西嘉聽見他在移動。他躍過一條隘道,一路走到盆地底部,來到他們左邊。

  “根據碧水鳥帶來的資訊,救你們兩個人對我們有益,”斯第爾格說,“我可以從這個堅強的小男子漢身上看出來。他很年輕,可以學。但你呢,女人?”他盯著潔西嘉。

  我現在已經掌握了他的聲音和說話模式,潔西嘉想,我可以用一句話就能控制住他。但他是一個強大的人……讓他保持清醒的頭腦,完全的行動自由,對我們更有價值。走著瞧吧。

  “我是這孩子的母親,”潔西嘉說,“你欣賞他的力量,其中一部分是我調·教出來的。”

  “一個女人的力量可以是無限的,”斯第爾格說,“對聖母來說,必然如此。你是聖母嗎?”

  這一回,潔西嘉沒有理睬這個問題中暗藏的玄機,老老實實回答道:“不是。”

  “你受過有關沙漠的訓練嗎?”

  “沒有。但很多人認為我受的訓練很有價值。”

  “關於價值,我們會自行判斷。”斯第爾格說。

  “每個人都有權作出自己的判斷。”她說。

  “很好,你是個明事理的人,”斯第爾格說,“我們不能在這裡耽擱時間,就為了考察你,女人。你明白嗎?我們不希望你的影子給我們造成麻煩,我會帶走這個小男子漢,你的兒子。在我的部落中,他將得到我的支持和庇護。至於你,女人——你明白嗎,這無關個人私事?這是規矩,是伊斯提拉,為了大眾的利益。這麼解釋夠清楚嗎?”

  保羅向前走了半步。“你在說什麼?”

  斯第爾格朝保羅瞥了一眼,但仍把注意力放在潔西嘉身上。“如果不是從小接受在沙漠生活的最嚴格訓練,你可能會給整個部落帶來毀滅。這是規矩,我們不能違背,除非……”

  潔西嘉動手了。她做了一個欺騙性的向地面昏倒的動作,對於一個虛弱的外來者來說,這是再自然不過的動作,也必然會迷惑對手。當一樣熟識的事物被打扮成從未見過的東西時,常人總需要一些時間才能明白真相。突然間,她迅速移動,並看著斯第爾格沉下右肩,抽出長袍衣褶中的武器,指向她新的位置,而潔西嘉一個轉身,手臂一揮,只見兩人衣袍相接,一刹那間,她便已經背靠岩石,站到了愣怔的斯第爾格的身後。

  在母親開始行動時,保羅退後了兩步。她展開攻擊時,他沖進了黑暗中。一個長著絡腮胡的人擋住了他的去路,半彎下身子,手持武器向他撲來。保羅一記刺拳,打在那人的胸骨下,接著往旁邊一閃,在他的脖根上劈了一掌,並趁他倒地時奪走了他的武器。

  接著保羅又跑進黑暗之中,沿著山岩往上爬,武器插在腰帶裡。儘管對它的形狀不熟悉,但他還是認出這是一把投射武器。它透漏了這個地方的不少秘密,也證明這裡沒有人使用遮罩場。

  他們的注意力將集中在我母親和那個叫斯第爾格的傢伙身上,她對付得了他。我必須找到一個安全有利的位置,以便威脅他們,好讓她有時間逃跑。

  盆地裡傳來一陣刺耳的哢嗒聲,子彈嗖嗖地飛過他四周的岩石。其中一顆擦到了他的長袍。他擠過岩石叢的一角,發現自己進入了一條垂直的狹縫中,於是開始一點一點往上爬——背靠一面岩壁,腳蹬著另一面——慢慢往上爬,盡可能不弄出聲音。

  只聽斯第爾格的吼聲回蕩在盆地中。“回去,你們這些長著沙蟲腦袋的笨蛋!要是你們再走近一步,她就會擰斷我的脖子了。”

  盆地裡傳來另一個聲音。“那男孩跑掉了,斯第爾。我們……”

  “他當然跑掉了,你這滿腦子沙的……哎喲!輕點,女人!”

  “叫他們停止追擊。”潔西嘉說。

  “他們已經停下了,女人。他跑掉了,正如你希望的那樣。蒼天在上!你為什麼不早說你是一個有著天神之技的女人,還是一個戰士?”

  “叫你的人退後,”潔西嘉說,“叫他們都出來,到盆地那兒去,站到我能看見他們的地方……我知道他們的人數,這一點你最好相信。”

  她想:這是一個微妙的時刻,但如果這個人的頭腦像我想的那樣聰明,我們就有機會。

  保羅一寸一寸地往上爬,發現了一條狹窄的岩石小道。他可以爬上去休息一下,還能俯瞰下面的盆地。斯第爾格的聲音從下面傳來。

  “如果我拒絕呢?你怎樣……哎喲!停下,女人!我們沒有傷害你的意思。我的天!你既然能像這樣打敗我們中最強的人,那你的價值就十倍于你的水。”

  現在,測試時間到了,潔西嘉想。她說:“你剛才提到了李桑·阿爾-蓋布。”

  “你可能就是傳說中的人物,”他說,“但只有驗證之後,我才會相信。我只知道你和那個愚蠢的公爵一起來到這裡……哎喲喂!女人!殺了我也罷,但我說的是事實!他值得尊敬,也很勇敢,但他把自己置於哈克南的鐵拳之前,實在是太愚蠢了!”

  沉默!

  過了一會兒,潔西嘉說:“他別無選擇,但我不想爭論這個問題。現在,告訴那個藏在灌木叢後的人,叫他別再端著武器瞄準我,否則我先要了你的命,再去收拾他。”

  “你,”斯第爾格吼道,“照她說的做!”

  “但是,斯第爾……”

  “照她說的做,你這長著沙蟲臉的混球,滿腦子沙的蠢貨!快點,不然我就幫她把你大卸八塊!你難道還看不出這女人的價值嗎?”

  灌木叢後的那人從半隱蔽的地方直起身,放下了武器。

  “他已經照你說的做了。”斯第爾格說。

  “現在,”潔西嘉說,“向你的人解釋清楚,你對我有何打算。我可不想哪個兔崽子頭腦發熱,犯下愚蠢的錯誤。”

  “溜進村莊和城市時,我們必須掩蓋自己的身份,打扮成窪地人和谷地人的樣子,”斯第爾格說,“我們不帶武器,因為晶牙匕是神聖的。但是你,女人,你具有神一般的格鬥術。這種技巧我們只是有所耳聞,許多人懷疑它的存在,但親眼所見,任誰也不能懷疑。你制服了一個全副武裝的弗雷曼人,你擁有的這件武器,即便搜身也不會暴露。”

  斯第爾格話音剛落,盆地中起了一陣騷動。

第九節 · 2

  “如果我答應教你……那神一般的格鬥術,你會怎樣?”

  “我會像支持你兒子一樣支持你。”

  “我怎樣才能相信你的承諾?”

  斯第爾格的口氣失去了些許理智,變得有點悲痛。“女人,我們沒人會隨身攜帶紙張書寫契約,但我們絕不會晚上許下承諾,天一亮便食言。對一個男人來說,說出的話便是契約。作為部落首領,我作出的承諾對他們都有約束力。請傳授我們這種神乎其神的格鬥術,只要你願意,你可以永遠受到我們的庇護。你的水將和我們的水融為一體。”

  “你能代表所有弗雷曼人講話嗎?”潔西嘉問。

  “過一段時間,也許可以。但現在只有我兄弟列特才能代表所有的弗雷曼人。在這裡,我只能保證嚴守秘密,我的人不會對其他穴地的人提起你們。哈克南人已經殺回沙丘,你的公爵已經死了。據傳你們倆也在一次巨大的風暴中身亡。獵人不會追蹤死去的獵物。”

  那就安全了,潔西嘉想,但這些人有良好的通訊設備,能夠送出任何消息。

  “我猜哈克南人一定在懸賞捉拿我們。”她說。

  斯第爾格沒回答。她幾乎能看到他腦子裡正轉著各種念頭,同時感到他的肌肉在自己手下扭動。

  過了一會兒,他說:“我再說一遍,我已代表我的部落向你做出了承諾,我的人現在已經知道了你的價值。哈克南人能給我們什麼?自由?哈!不,你是塔克瓦,你的價值勝過哈克南人寶庫中所有香料。”

  “那我便把我的格鬥術傳授給你。”潔西嘉說,感到這話無意識中帶上了強烈的宗教儀式的色彩。

  “現在,你可以放開我了嗎?”

  “行。”潔西嘉說。她放開了他,往旁邊走了一步,同時注視著盆地的邊緣。這次測試很徹底,她想,但保羅還要深入瞭解他們,為此我可以犧牲自己的生命。

  在悄無聲息的等待期間,保羅一點一點向前爬,以便更好地觀察母親所站的位置。在移動時,他突然聽見一聲沉重的呼吸,然後突然中斷,聲音就來自他藏身的這條垂直岩縫的上方,他朝上望去,感到星光下有一個模糊的影子。

  斯第爾格的聲音從盆地裡傳來:“你,上邊那個!別再追那個孩子了,他馬上就會下來了。”

  從保羅上方的黑暗中響起一個聲音,像是一個男孩,又像是女孩:“但是,斯第爾,他就在我……”

  “我說,別再盯著他了,契尼!你這蛇崽子!”

  保羅頭上傳來一聲咒駡,聲音很輕:“竟然叫我蛇崽子!”但黑影還是退回不見了。

  保羅的注意力回到盆地,辨認出他母親身旁移動的黑影,正是斯第爾格。

  “你們都過來。”斯第爾格叫道。他轉向潔西嘉。“現在輪到我問你了,我們怎麼確保你履行你的那一半契約?你才是生活在紙張和空洞契約裡的人,就好比……”

  “我們貝尼·傑瑟裡特同你們一樣,絕不食言。”潔西嘉說。

  四下裡頓時鴉雀無聲,長久的沉默過後,響起了幾聲竊竊私語:“一個貝尼·傑瑟裡特女巫!”

  保羅從腰帶上抽出繳獲的武器,瞄準斯第爾格的黑色身影,但那人和他的同伴仍然一動不動,盯著潔西嘉。

  “是傳說中的那個人!”有人說。

  “我聽說夏道特·梅帕絲就是這麼報告的,”斯第爾格說,“但這麼重要的事必須檢驗清楚。如果你就是傳說中的那位貝尼·傑瑟裡特,而你兒子將引領我們前往天堂……”他聳了聳肩。

  潔西嘉歎了口氣,心想:這麼說,我們的護使團就連在這個鬼洞裡都撒滿了宗教故事。啊,也好……對我們有好處,這正是它的目的所在。

  她說:“給你們帶來傳說的女預言家,她的話結合了因緣和伊迦:也就是奇跡和明確的預言。你們希望看到某種預兆嗎?”

  他的鼻孔在月光下一張一合。“我們急不可待,等不及進行儀式了。”

  潔西嘉回想起凱恩斯給她看過的一張圖,當時他正為她安排緊急逃亡路線。剛剛過去,感覺像是過了很長時間。圖上有一個叫“泰布穴地”的地方,旁邊有一個注釋:“斯第爾格”。

  “也許可以等到我們回泰布穴地時。”她說。

  這句話讓斯第爾格怔住了,潔西嘉想:但願他知道我們用的那套手法!護使團的那位貝尼·傑瑟裡特姐妹,她一定幹得相當不錯。這些弗雷曼人已被安排得妥妥帖帖的,完全相信我們了。

  斯第爾格不自在地動了動。“我們現在應該走了。”

  她點點頭,讓他明白,是她允許他們走的。

  他抬起頭,望向保羅潛伏的山岩小道處。“喂,小傢伙,你現在可以下來了。”他又把注意力轉向潔西嘉,用致歉的口氣說道:“你兒子往上爬的時候弄出了很大的聲響,他還有很多東西要學,不然會給我們大家帶來危險。不過,他還年輕。”

  “毫無疑問,我們還有很多東西要互相學習,”潔西嘉說,“至於現在,你最好去看看你的同伴,我那吵人的兒子在解除他的武裝時有點粗暴。”

  斯第爾格一個急轉身,兜帽擺動著。“哪兒?”

  “那堆灌木叢後面。”她指了指。

  斯第爾格拍拍手下兩個人:“去看看。”他掃視著自己的同伴,點著人頭。“詹米不見了。”他轉向潔西嘉,“連你的小傢伙都會那神乎其神的格鬥術。”

  “你肯定也注意到了,你發佈命令到現在,我的兒子還藏在上面沒有動過。”潔西嘉說。

  斯第爾格派去的兩個人回來了,他們扶著一個人,後者在他們的攙扶下踉踉蹌蹌走著,喘著粗氣。斯第爾格朝他們掃了一眼,接著重新看向潔西嘉。“你的兒子只聽你的命令,是嗎?好,真是紀律嚴明。”

  “保羅,你可以下來了。”潔西嘉說。

  保羅站起身,從隱藏的裂縫中現身,走進月光下,他把繳獲的武器重新插回腰帶裡。他正要轉身,從岩縫中又出現一個人,攔在他對面。

  在月光和岩石的灰影中,保羅看見一個穿著弗雷曼長袍的小小身影,一張小臉罩在兜帽的陰影中,窺視著他,一把槍的槍口從長袍的褶縫裡伸出,瞄準了他。

  “我叫契尼,列特之女。”

  聲音輕快,半帶笑意。

  “我決不允許你傷害我的同伴。”她說。

  保羅咽了口口水,面前的人轉入一條月光小道,於是他看見了一張淘氣的臉、一雙幽深的黑眼。他熟悉這張臉,在他最早的預知之夢中,他在無數個場景中都曾見過。保羅驚呆了。他記得這佯裝憤怒的虛張聲勢,並曾經向聖母蓋烏斯·海倫·莫希阿姆描述過這張夢中的臉,還告訴她:“我會認識她。”

  這就是那張臉,但他從沒夢見在這種境地下與她相遇。

  “你弄出來的聲音真夠大的,就像發脾氣的夏胡魯,”她說,“而且爬上來時選了一條最難走的路。跟我來,我帶你走一條好走的路下去。”

  他爬出裂縫,跟著她飄動的長袍,穿過起伏的路面。她跑起來像一頭羚羊,在岩石上飛舞。保羅感到熱血上沖,整張臉都紅了,還好是在夜裡,黑暗遮蔽了這一切。

  這個女孩!通過她,命運的指尖實實在在地碰觸到了他。保羅感覺自己仿佛沖上了浪尖,精神為之一振。

  不一會兒,他們就下到了盆地中,站在了那群弗雷曼人中間。

  潔西嘉轉身沖著保羅狡黠一笑,接著對斯第爾格說道:“這將是一次不錯的交易,我們可以互相學習。希望你和你的人不要介意我們剛才付諸武力的行為。在當時,那似乎……是有必要的,因為你正要……犯下一個錯誤。”

  “使人免於犯錯,這是一份來自天堂的禮物。”斯第爾格說。他用左手摸了摸嘴唇,右手從保羅腰間抽出武器,扔給他的一個同伴。“你會得到你的毛拉槍,小夥子,但要靠你自己去掙。”

  保羅正要開口,又猶豫了。他記起了母親的教導:“凡事起始之時,必細斟細酌。”

  “我兒子已經得到了他的武器。”潔西嘉說。她盯著斯第爾格,讓他想想保羅是怎麼得到那把槍的。

  斯第爾格看了看那個被保羅制服的人——詹米。那人站在一旁,耷拉著腦袋,呼吸沉重。“你真是個難對付的女人。”斯第爾格說。他朝一個同伴伸出左手,打了個響指:“Kushti bakka te.”

  又是恰科博薩語,潔西嘉想。

  那個同伴把兩塊方形薄紗放到斯第爾格手中。斯第爾格用手指捏著它們,把一塊薄紗系在潔西嘉兜帽下的脖子上,又以同樣的方式把另一塊薄紗系在保羅的脖子上。

  “現在你系上了巴卡的手巾,”他說,“如果我們走散,別人會知道你們是斯第爾格營地的人。至於武器,下次再說。”

  接著他走進手下那群人中,檢視著,把保羅那個弗雷曼應急包交給其中一人背上。

  巴卡,潔西嘉想,她終於記起這是一個宗教術語:巴卡——哭泣者。正是這塊方巾的象徵意義將這群人凝聚在一起,她感覺到了這一點。為什麼“哭泣”能凝聚起他們呢?她暗自發問。

  斯第爾格走到那個讓保羅非常窘迫的小女孩面前,說道:“契尼,這個小男子漢就交給你照顧了。別讓他惹麻煩。”

  契尼拍了拍保羅的胳膊。“跟我來,小男子漢。”

  保羅克制著怒氣,說道:“我的名字叫保羅,你最好……”

  “我們會給你取個名字,男子漢,”斯第爾格說,“在進行阿科爾試煉之時。”

  思辨測試,潔西嘉將那詞翻譯了過來。保羅需要確立自己的地位,這是壓倒一切的緊迫問題,於是她厲聲道:“我兒子已經通過了戈姆刺的試煉!”

  四下裡頓時一片沉寂,她知道她的話已經鎮住了在場的所有人。

  “我們彼此還有許多東西不瞭解,”斯第爾格說,“但我們耽擱得太久了。絕不能讓白日發現我們暴露在開闊地裡。”他走到被保羅擊敗的那人身邊,說道:“詹米,還能走嗎?”

  詹米哼了一聲。“突襲我,那小子。完全是意外。我能走。”

  “沒有意外,”斯第爾格說,“我讓你和契尼負責那小夥子的安全,詹米。這些人需要我的庇護。”

  潔西嘉盯著那個叫詹米的人,聽聲音,他就是當初在山岩上與斯第爾格發生爭執的人。就是那個滿口殺氣的人。斯第爾格抓住了這次時機,意圖加強自己對這個詹米的領導力。

  斯第爾格用審視的目光掃視了一下他的隊伍,打了個手勢,將兩人喚出。“拉魯斯,法魯克,你倆負責隱藏我們的足跡,務必做到不留任何痕跡。一定要多加小心——我們帶著兩個未經訓練的人。”他轉過身,舉起手,指著盆地那一邊,“排成小隊隊形,保護好側翼——出發。必須在天亮前抵達山嶺洞穴。”

  潔西嘉走在斯第爾格身旁,數了數,一共有四十個弗雷曼人,加上她和保羅,就是四十二人。她想:他們行進時就像一個軍事連隊——就連那小女孩契尼也是。

  保羅走入佇列,跟在契尼身後。剛才他被這小女孩追上,心中有點不快,不過現在他已經克制住了。此刻,他腦中只回蕩著母親那句怒吼的提醒:“我兒子已經通過了戈姆刺的試煉!”他感覺那只手因記憶中的痛苦而隱隱作痛。

  “看著路,”契尼低聲道,“別碰到灌木叢,以免留下痕跡,暴露我們的行蹤。”

  保羅咽了口口水,點點頭。

  潔西嘉仔細聆聽隊伍前進發出的聲音,卻只聽見自己和保羅的腳步聲,不由得對弗雷曼人的行進方式大感驚訝。他們四十個人一起走過盆地,發出的聲音竟同大自然的聲音毫無二致——就如幽靈船一般,只見他們的長袍在黑影中飛速遊移。他們的目的地是泰布穴地——斯第爾格的穴地。

  她在心裡反復掂量這個詞——穴地。這是恰科博薩語,古老的獵殺語,無數個世紀以來,它的含義從未改變。穴地——遇到危險時的集合地。最初交鋒的緊張情緒過後,她開始尋思這個詞和這門語言的深遠含義。

  “我們走得很快,”斯第爾格說,“要是夏胡魯給面子,我們天亮前就可以抵達山嶺洞穴。”

  潔西嘉點點頭,儘量保存體力。她感到累極了,但仍能忍耐,那全靠意志的力量……當然,她承認興奮也給了她力量。她集中精神思考著這支隊伍的價值,看到其中透露出來的弗雷曼文化。

  他們所有人,她想,整個民族,都被訓練得軍紀嚴明。對流亡中的公爵來說,這是多麼無價的珍寶啊!

第十節 · 1

  弗雷曼人在古人稱為“斯潘龍波根”的品質上造詣極深——他們善於等待,從期望得到某樣東西,到採取行動去獲取它,在這過程中他們會自願地延遲,等待最佳時機的到來。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的智慧》

  他們穿過盆地山壁上一條窄得只能側步而行的岩縫,在破曉時分抵達山嶺洞穴。暗淡的曙光中,潔西嘉看見斯第爾格派出了護衛,望著他們四散開來,向懸崖上爬去。

  保羅一邊走,一邊抬頭仰望。面前的山壁就像是這顆星球的一副掛毯,狹窄的裂縫直插向灰藍色的天空。

  契尼拉了拉他的衣袍,催他快走,她說:“快點,天已經亮了。”

  “朝上面爬的那些人,他們要去哪兒?”保羅小聲問。

  “他們是白天的第一班崗哨,”她說,“快!”

  在週邊留下哨兵,保羅想,聰明。但更聰明的做法是分成幾個小隊抵達此地,這樣一來,損失整支隊伍的可能性更小。他頓了一頓,意識到這是遊擊戰的思維方式。他想起他父親曾擔心的事:厄崔迪可能變成一個遊擊家族。

  “快!”契尼小聲催促他。

  保羅加快了腳步,聽見身後衣袍的響動。他想起岳醫生那本縮微《奧天聖經》中的話:“天堂在右,地獄在左,死神在後。”他反復默念著這句話。

  他們轉過一個轉角,通道變寬了。斯第爾格站在一邊,指揮他們進入一個低矮的山洞,洞口呈正方形。

  “快!”他低聲說,“如果巡邏隊在這裡逮到我們,我們就只能像籠子裡的兔子一樣束手就擒了。”

  保羅跟在契尼身後,彎腰鑽進洞口,山洞有些隱隱的光線,是從前面某處照來的。

  “你可以直起身了。”她說。

  他站直身子,打量著這個地方:這是一個很深很寬敞的山洞,圓形的洞頂向上彎曲,剛到伸手夠不到的高度。隊伍在黑暗中四散開來,保羅看見母親走到了一邊,她在打量他們的同伴。他同時注意到,雖然她的著裝和弗雷曼人一模一樣,但卻未能與他們融為一體,她的一舉一動都給人一種威嚴和優雅的感覺。

  “小男子漢,找個地方休息一下,但不要停在過道裡,”契尼說,“給你吃的。”她把兩小團用葉子包著的食物放在他手裡,它們散發著香料的氣味。

  斯第爾格走到潔西嘉身後,向左邊的那一隊人發出命令。“安好門封,確保水分的安全。”他轉向另一個弗雷曼人。“雷米爾,點上球形燈。”他抓住潔西嘉的胳膊,“我想讓你看些東西,神奇的女人。”他領著她轉過一塊曲形岩石,向發光的地方走去。

  潔西嘉發現自己來到了山洞的另一個洞口,這個洞口非常開闊,它開在高高的懸崖壁上,站在那裡可以俯瞰下面的另一個盆地,它約有十到十二公里寬,盆地四周被高高的岩壁包圍,周圍散佈著幾叢稀疏的植物。

  就在她打量黎明時分灰白色的盆地時,太陽從遠處的峭壁上升了起來,照亮了淡褐色的岩石和沙地。她感到厄拉科斯的太陽好像是從地平線上突然跳出來的一樣。

  那是因為我們不希望它升起來,她想,夜晚比白天安全。這時她突然產生了一種渴望,竟想在這個從未下過雨的地方見到彩虹。我必須遏止這些渴望,它們是軟弱的表現,我再也承受不起軟弱的代價了。

  斯第爾格抓住她的手臂,指著盆地那一邊。“看那兒,都是我們的人。”

  她看著他指的地方,果然有動靜:盆地底部散佈著許多人,他們在陽光下跑過,躲進對面岩壁的陰影裡。儘管距離遙遠,但在明朗的空氣中,他們的動作仍清晰可辨。她從衣袍中掏出雙筒望遠鏡,把焦距對準遠處的人群。只見方巾飄動,活像一隻只多彩的蝴蝶。

  “這就是家,”斯第爾格說,“我們今晚就能抵達那裡。”他望著盆地,捋著鬍鬚,“我的人民現在還在外面工作,這說明周圍沒有巡邏隊。我等一下就向他們發信號,他們會準備好我們的到來。”

  “你的人真是紀律嚴明。”潔西嘉說。她放下望遠鏡,發現斯第爾格正看著她。

  “他們遵守的紀律讓部落保存至今,”他說,“保存部落,這就是我們挑選首領的方式。首領是部落裡最強壯的人,是能給大家帶來水和安全的人。”他盯著她的臉。

  她也盯著他,注意到他那沒有一絲眼白的眼睛、被染汙的眼眶、掛滿塵土的鬍鬚,貯水袋的管子從他的鼻孔彎進蒸餾服中。

  “我打敗了你,會影響你的領導地位嗎,斯第爾格?”她問。

  “你當時並沒有向我挑戰。”他說。

  “對首領來說,維繫部下對自己的尊敬是很重要的。”她說。

  “那些沙虱,沒有一個是我對付不了的,”斯第爾格說,“你勝過了我,也就勝過了我們所有人。現在他們希望向你學……那神乎其神的格鬥術……有些人感到好奇,想看看你會不會向我發起挑戰。”

  她掂量著這句話背地裡的含義。“在正式的決鬥中打敗你?”

  他點點頭。“我勸你不要這樣做,因為他們不會追隨你。你不屬於沙漠。通過昨晚的行軍,他們已經看出了這一點。”

  “你們這些人真實際。”她說。

  “確實如此,”他望瞭望盆地,“我們知道自己的需求,但現在,沒多少人會在離家這樣近的地方深思這個問題。我們外出的時間已經很長了,一直在準備把我們的香料配額送到自由貿易商那裡,賣給該死的宇航公會……願他們的臉永遠黑下去。”

  潔西嘉正要轉身離開,聽到這話便停了下來,回頭望著他的臉。“宇航公會?宇航公會和你們的香料有什麼關係?”

  “是列特的命令,”斯第爾格說,“我們知道原因,但實際幹起來真是不好受。我們拿大量的香料賄賂宇航公會,目的是保障天上沒有衛星,這樣就沒有人窺探到我們在厄拉科斯地面上幹的事。”

  她掂量著自己該怎麼用詞,同時想起保羅也曾說過,他認定這是厄拉科斯天空沒有衛星的原因。“你們在厄拉科斯地面上幹了些什麼,不想讓人看見?”

  “我們在改變地貌……進度很緩慢,但確實有成效……我們在使它適合人類居住。我們這一代人是看不到哪一天了,我們的孩子也看不到,我們的孩子的孩子,甚至他們孩子的孫子都可能看不到……但是,那一天總會來到。”他那蒙在面紗下的眼睛凝望著洞外的盆地,“會有露天的水域、高大的綠色植物,人們不用穿蒸餾服也能自由自在地行走。”

  原來這就是列特·凱恩斯的夢想,潔西嘉想。她說道:“賄賂是危險的,對方的胃口會越來越大。”

  “他們的胃口的確在變大,”他說,“但緩慢的方法總是最安全的。”

  潔西嘉轉回身,眺望著整個盆地,盡力以斯第爾格夢想中看到的眼光去看它。但她看到的僅僅是遠處帶著芥末色斑點的灰色岩石,以及懸崖上空突然彌漫起的塵霧。

  “啊!”斯第爾格說。

  她起初以為那是巡邏車來了,隨後意識到那是海市蜃樓——是懸浮在沙漠上空的另一道風景,遠處搖曳的綠葉,中間有一條長長的沙蟲正在沙面上行進,沙蟲背上似乎飄動著弗雷曼人的長袍。

  海市蜃樓漸漸消失了。

  “騎著走更好,”斯第爾格說,“但我們絕不允許造物主進入這個盆地。因此,今晚必須再走一晚。”

  造物主——他們對沙蟲的稱呼,她想。

  她掂量著他話中隱藏的含義,即他所說的不能讓造物主進入盆地的意義。她知道自己在海市蜃樓中看到了什麼——弗雷曼人騎著一條巨大的沙蟲。她極力控制,這才沒流露出自己對這一景象的震驚之情。

  “我們得回大夥兒那兒去了,”斯第爾格說,“不然我的人會懷疑我與你在調情。已經有人嫉妒我了,因為昨晚我與你在托諾盆地打鬥時,我的雙手嘗到了你的甜美。”

  “夠了。”潔西嘉怒斥一聲。

  “我沒有惡意,”斯第爾格溫和地說,“在我們這兒,是不會對婦女做出違背她們意願的事的……至於你……”他聳聳肩,“……根本不需要那條規定的保護。”

  “你給我記住,我是公爵夫人。”她說,但聲音非常平靜。

  “悉聽尊便。”他說,“現在該封閉這個洞口了,這樣大家才能松一松蒸餾服。我的人也該舒舒服服地休息一下了。到明天,他們的家人可不會讓他們歇著。”

  說完,兩人陷入了沉默。

  潔西嘉望著外面的日光,從斯第爾格的話中,她聽出了弦外之音——除了他的支持,他還有額外的提議。他需要一位元妻子?她意識到自己可能和他走到那一步,這種辦法或許可以消弭關於部落首領的紛爭,通過男人和女人的正當結合。

第十節 · 2

  但保羅怎麼辦?誰知道這裡的親子關係是怎麼樣的?而且,她肚子裡尚未出世的女兒該怎麼辦?一個去世了的公爵的女兒?她儘量安下心,仔細思量肚中這個孩子的意義,瞭解當初讓自己懷孕的動機。她知道那是為了什麼——屈服于一種深遠的本能,所有面臨死亡的生物都受此驅使,通過孕育後代來尋求不朽。物種的繁衍之輪戰勝了他們。

  潔西嘉看了眼斯第爾格,發現他正在審視自己,等著。一個女人嫁給他這樣的男人,然後生下一個女兒——這個女兒的命運將會如何?她暗自發問,他是否會限制貝尼·傑瑟裡特必須遵從的原則?

  斯第爾格清了清嗓子,表示自己理解她現在心裡正在想的問題。“對一個首領來說,重要的是使他成為領袖的東西,那就是人民的需要。如果你教我學會你的神技,總有一天我們中的一個人將不得不向另一個人發起挑戰。我寧願選擇別的方法。”

  “還有別的選擇?”她問。

  “薩亞迪娜,”他說,“我們的聖母老了。”

  他們的聖母!

  沒等她發問,他又說道:“我沒必要主動提出當你的配偶。這事不牽涉個人,你的確很漂亮,值得追求。但如果你成了我的一個女人,也許會讓某些年輕人認為我太貪圖肉體的歡愉,而不關心部落的需求。就連現在,他們也在側耳傾聽,盯著我們。”

  一個做事審時度勢、考慮後果的男人,她想。

  “我手下的年輕人中,有些已經到了放蕩不羈的年紀,”他說,“必須讓他們安然度過這一時期,我絕不可以給他們留下任何理由,讓他們向我發起挑戰。因為到時候我將不得不重傷他們,並殺死他們。對一位首領來說,如果能體面地避開爭議,那就不應該進行決鬥。瞧,所謂的首領,是能將族民和暴徒區分開來的人。他維持著個體的水準,如果個體太少,一個族民就會變成暴徒。”

  他的話,以及其中深刻的領悟力,既是在講給她聽,也是講給暗地裡偷聽他們談話的人聽。她不由得開始重新評估眼前這個人。

  他很有才能,她想,他從哪裡學到這種內部平衡論的?

  “法律規定了我們挑選首領的形式,但那僅僅是法律而已,”斯第爾格說,“它並不表示公正永遠是人民所需要的東西。我們現在真正需要的是時間,成長和繁榮的時間,把我們的人散佈到更多土地上的時間。”

  他的祖先是什麼樣的人?她暗自猜想,這樣的血統到底源於何處?她說道:“斯第爾格,我低估你了。”

  “我估計是這樣。”他說。

  “顯然,我倆都低估了對方。”她說。

  “我希望結束這種局面,”他說,“我希望和你建立起友誼……還有信任。我希望我們彼此尊重對方,那是發自內心的尊重,而不是一時衝動。”

  “我理解。”她說。

  “相信我嗎?”

  “我聽出了你的誠懇。”

  “在我們中間,”他說,“薩亞迪娜雖然不是正式的首領,但地位很尊貴。她們教育大眾,她們在這裡維繫著神的力量。”他摸了摸自己的胸膛。

  現在,我必須打探打探這位神秘的聖母,她想。於是她說道:“你談到你們的聖母……我聽過一些傳說和預言。”

  “據說一位貝尼·傑瑟裡特和她的子嗣掌握著打開我們未來大門的鑰匙。”他說。

  “你們相不相信我就是那個人?”

  她看著他的臉,心想:新生的蘆葦最容易枯死,起始之時總是最危險的時刻。

  “我們不知道。”他說。

  她點點頭,心想:他是一個值得尊敬的人,他希望從我身上看到一個預兆,但不會投機取巧,告訴我這個預兆是什麼。

  潔西嘉扭過頭,俯瞰著下面盆地中金色、紫色的影子,看著洞邊滿是塵埃的空氣在微微顫動。她如同貓科動物般突然警覺起來。她知道護使團的隱語,也知道如何運用傳說、利用恐懼和希望來達到緊急的需求,然而,她感到這裡已經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仿佛有人已領先她一步來到了這些弗雷曼人中,早把護使團的傳說利用光了。

  斯第爾格清了清喉嚨。

  她察覺出了他的焦躁,知道時間在一分一秒過去,人們正等著封閉這個洞口。她應該抓住這個機會大膽行動。她意識到她需要什麼:某個達阿-赫克曼,某個宗教學派的譯文,能讓她……

  “阿達布。”她低語道。

  她的意識仿佛在翻江倒海。一個脈搏間,她便識別出了這種感受。這種識別信號從不見於貝尼·傑瑟裡特的任何訓練中,這只可能是阿達布——自發地出現在她心中的強烈記憶。她集中精神,讓話語自然而然地從口中流出。

  “聖語有雲,”她說,“遠至塵埃落定之處。”她從衣袍裡伸出一隻手臂。只見斯第爾格瞪大了雙眼,只聽身後一陣衣袍颯颯的響聲。“我看見一個……拿著儆戒書的弗雷曼人,”她吟誦道,“他向著被他降服的太陽阿拉特念誦經文,向著審判官撒度念誦經文,他念道:

  我的敵人仿若風暴下的綠色葉片,

  零落飄搖。

  汝等難道沒有看到我主的偉績?

  敵人設下陰謀陷害我們,

  他便把瘟疫送向他們。

  敵人就像被獵人驅散的鳥,

  他們的陰謀像毒丸,

  受到每一張嘴的排斥。”

  她渾身顫抖了一番,接著垂下了手臂。

  身後洞內的陰影中傳來許多低聲回應:“他們的惡業已被推翻。”

  “造物主的怒火湧上胸膛。”她說,同時心想:現在,總算走上正軌了。

  “造物主的怒火已經點燃。”人們應和道。

  她點點頭。“你們的敵人終將滅亡。”她說。

  “比拉凱法。”他們回應。

  四下裡一片靜寂,斯第爾格向她躬身行禮。“薩亞迪娜,”他說,“如果夏胡魯允許,你可以被接納,成為一名聖母。”

  被接納,她想,奇特的說法,但其餘部分與隱語完全相符。對於剛才的所作所為,她突然產生了一種苦澀的自嘲感。我們的護使團很少失手,在這荒蕪之地,也有為我們準備的地方。沙拉特的禱詞就是為我們製造藏身地的工具。現在……我必須扮演造物主之友奧麗亞的角色……也就是這群流浪人口中的薩亞迪娜,這個人物已經和我們的貝尼·傑瑟裡特預言一起深深烙印在他們心中,他們甚至把他們的女祭司稱為聖母。

  洞內黑影之中,保羅正站在契尼身旁。他仍在回味她剛才給他吃的食物——用一片葉子包裹的鳥肉和穀物,還混有香料蜜。品嘗這種食物時,他意識到自己以前從未吃過這麼濃的香料萃取物,當時他還害怕了一小會兒。他知道這種萃取物會對他產生什麼樣的作用——“香料之變”,將會把他的意識推入預知狀態。

  “比拉凱法。”契尼低聲道。

  他看著她,看著她和其他弗雷曼人一樣,都面帶敬畏,似乎接納了母親的言語。只有那個叫詹米的人沒有加入這種儀式,他雙手抱在胸前,冷冷地站在一旁。

  “Duy yakha bin mange, ”契尼低聲道,“Duy punra bin mange. 我有兩隻眼,我有兩隻腳。”

  她面帶驚奇地看著保羅。

  保羅深深地吸了口氣,試圖撫平內心刮起的風暴。母親的話和香料萃取物的藥力同時起了作用,他感覺母親的聲音就在他心裡起伏,仿佛火焰投下的影子。與此同時,他能感受到她話語中含著一絲玩世不恭——他很瞭解她!但即便如此,也無法阻擋那一口香料所引發的反應。

  可怕的目的!

  他感覺到了,那是一種無法逃避的種族意識。一切都清晰無比,那湧入的資訊,冷卻精准的意識。他跌倒在地,背靠岩石坐下,毫不抵抗地沉浸其中。

  意識流入不受時間影響的層面,在那裡他可以審視時間,感知可能的路徑,感受來自未來的風……過去的風:一隻眼睛看到過去,一隻眼睛看到現在,一隻眼睛看到未來——三者結合在一起,合成一個三目幻象,他看到了時間轉變成的空間。

  有危險,快要超過限度,他感覺到了,他必須緊緊抓住對現在的認知,感覺各種模糊的經驗偏差,潮湧般的時刻,不斷地把現在凝固成永久的過去。

  抓住現在,他第一次感到時間像一個龐然大物,雖然潮水、波濤、巨浪不斷拍打著它,它仍舊穩穩地流淌,就像海浪拍打岩石峭壁一樣。他對預知能力有了新的理解,明白了時間盲點的來源,也知道了其中的錯誤所在,並立即感到了恐懼。

  他意識到,他的預知能力其實是一種綜合了有限的已知資訊的闡釋——既精准,又存在誤差。某種類似海森堡不確定性原理的因素也會介入其中:他需要消耗能量才能看到未來,但也由此改變了未來。

  他所看到的是這個山洞內的一個時間節點,各種可能性交織在此地,在這裡,哪怕最細微的動作——眨一下眼睛,漫不經心的一句話,錯放的一粒沙——都可能撬動某個巨大的杠杆,影響已知的宇宙。他看到的結局充滿暴力,但它又受制於各種變化,他的一舉一動都會讓事物發展的模式發生巨大的變化。

  這番景象讓他恨不得讓自己靜止不動,但“不動”本身也是一種行動,也會產生後果。

  無數的後果,無數的路徑從洞內向外呈扇形展開。絕大多數路徑上,他看到了自己的屍體,鮮血從一個可怕的刀口中湧出。

第十一節 · 1

  我的父王,帕迪沙皇帝,一手促成了雷托公爵的死,把厄拉科斯交還給了哈克南人,那一年他已經七十二歲,可看上去還不到三十五歲。在公開場合,他通常只穿薩多卡軍服,頭戴波薩格將官的黑色頭盔,盔頂飾有象徵皇室的金獅紋章。軍服公開表明他的權力源自何方,然而他並不總是那麼愛炫耀。只要他願意,他可以隨時發揮他的魅力,表現出真誠,但後來那些日子,我經常在想,他是不是真如看起來的那樣。如今,我認為他一直在掙扎,拼命想要掙脫那無形的牢籠。你一定要記住,他是一位皇帝,一個朝代的天父,這個朝代可以回溯到最暗淡的歷史朝代。但我們有意不給他生下皇子。對於一個統治者來說,難道這不是最可怕的失敗?母后服從了上級姐妹會的命令,而潔西嘉夫人沒有服從。她們中哪一個更為強大?歷史已經作出了回答。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家父家事》

  潔西嘉在黑暗的洞中醒來,感覺到周圍弗雷曼人的騷動,聞到了蒸餾服的酸臭味。她內心的時間感告訴她,外面即將入夜,但洞內現在仍一片漆黑,密封罩將這片區域與沙漠隔離,以保持大家身體的水分。

  她意識到,由於極度疲憊,她竟然非常放鬆地睡了一覺。從這一點可以看出,她在潛意識裡對個人安全作了評估,斯第爾格的部隊可以很好地保護他們。她在用長袍做成的吊床上翻了個身,雙腳滑落到岩石地面上,伸進沙地靴。

  一定要記得扣緊靴子的活扣,方便蒸餾服的輸送功能,她想,要記的事情太多了。

  她仍在回味早餐的味道——用葉子包裹的鳥肉和穀物混合物,還摻著香料蜜。她突然想到這裡的時間是顛倒的:夜晚從事日常活動,白天則是休息時間。

  夜幕隱蔽一切,黑夜最為安全。

  懸掛吊床的樁子釘在一個岩石凹孔中,她從上面解下長袍,在黑暗中摸了一番,最後終於找到長袍的領子,穿了上去。

  該怎麼把資訊傳給貝尼·傑瑟裡特姐妹會?她思忖著。有兩個自己人失去了聯繫,在厄拉奇恩避難,必須把這個消息送出去。

  球形燈在山洞深處亮起。她看到人們在那邊走動,保羅也在他們中間。他已經穿好了衣服,兜帽翻在腦後,露出厄崔迪人特有的鷹一般的側臉。

  今天早上休息前,他的舉止很奇特,她想。很孤僻,就像一個剛從陰曹地府回來的人,還沒完全意識到自己回到了人間,眼睛半閉著,眼神呆滯,毫無生氣。她不由得想起他之前的警告:混合香料的食物會使人上癮。

  會有副作用嗎?她思索著,他說香料與他的預知能力有關,但奇怪的是,他始終閉口不言他看到了什麼樣的未來。

  斯第爾格從她右邊的陰影中走出,穿過球形燈下的那群人。她留意到他用手指捋鬍鬚的動作,還有那警覺的神情,像潛行的貓。

  潔西嘉一陣恐懼:她察覺到保羅周圍的人都十分緊張——僵硬的動作,還有他們所處的位置,像是要舉行什麼儀式。

  “他們受我保護!”斯第爾格低聲喝道。

  潔西嘉認出了和斯第爾格對峙的那個人——詹米!接著,從詹米緊繃的雙肩上,她看出了他的怒火。

  詹米,被保羅打敗的那個人!她想。

  “你知道規矩,斯第爾格。”詹米說。

  “誰能比我更清楚呢?”斯第爾格問道。他的聲音帶著安撫,試圖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我選擇決鬥。”詹米怒吼。

  潔西嘉快速穿過洞穴,抓住斯第爾格的手臂。“這是幹什麼?”她問。

  “是艾姆泰爾法則,”斯第爾格說,“詹米說出了他的權利,他要測試你是不是傳說中的那個人。”

  “她必須找人替她決鬥,”詹米說,“如果她的戰士贏了,傳說就是真的。但據傳說……”他望瞭望簇擁的人群,“……她不需要弗雷曼人作為他的戰士——也就是說,她只能在她帶來的人中挑選。”

  他的意思是要與保羅單打獨鬥!潔西嘉想。

  她鬆開斯第爾格的手臂,向前跨了半步。“我向來自己為自己出戰,”她說,“這才是最簡單的……”

  “我們怎麼決鬥用不著你來說!”詹米大喝道,“如果拿不出更有效的證據,就給我閉嘴。斯第爾格昨天早上可能對你說了些什麼。他可能對你過於寵愛,給你灌了一腦子的經文,而你則鸚鵡學舌地說給我們聽,打算拿它來唬騙我們。”

  我對付得了他,潔西嘉想,但那樣做也許會與他們傳說中的決鬥方式相衝突。看來,護使團的作品在這個星球上被大大扭曲了,她再一次感到驚訝。

  斯第爾格看著潔西嘉,壓低嗓門,卻有意讓邊上的人都能聽見。“詹米是一個記仇的人,薩亞迪娜。你兒子打敗了他,而且……”

  “那是意外!”詹米咆哮道,“托諾盆地有女巫作怪,我現在就證明給你們看!”

  “……而且我也打敗過他,”斯第爾格繼續道,“通過這次泰哈迪挑戰,他也是想報復我。他這人暴力傾向嚴重,永遠也成不了優秀的首領——過多的加弗拉,精神問題嚴重。他嘴上說的是規則,心裡想的卻是薩法:歧途。不,他絕不可能成為優秀的首領。我留他到現在,也是因為他在戰鬥中還算有用。但他發狂的時候,即使對他自己的部落也極其危險。”

  “斯第爾格!”詹米怒吼道。

  潔西嘉明白斯第爾格的意圖,他想激怒詹米,誘使他拋開向保羅挑戰的心思。

  斯第爾格面對著詹米,潔西嘉再一次從他低沉的嗓音中聽出了安撫的語氣。“詹米,他不過是個孩子,就是……”

  “而你稱他是男子漢,”詹米說,“他母親還說他通過了戈姆刺測試。他已經長大成人,卻還帶著那麼多水。幫他們背背包的人說,他們帶著好幾升的水!好幾升!而我們呢,卻要吮吸自己貯水袋中的每一滴水。”

  斯第爾格看了看潔西嘉。“是真的嗎?你們背包裡有水?”

  “是的。”

  “好幾升?”

  “兩升。”

  “打算怎麼用這筆財富?”

  財富?她想。她搖搖頭,同時感覺到他問話中的冰冷語氣。

  “在我出生的地方,水從天上落下來,匯入大河,流過大地,”她說,“還有遼闊的海洋,一望無際,看不到海的另一邊。我沒有受過用水紀律的訓練,我以前從沒把水看得如此寶貴。”

  周圍的人群發出一片歎息。“水從天上落下來……流過大地。”

  “你知不知道,我們中有些人發生了意外,丟失了貯水袋,今晚抵達泰布穴地前,他們會受很大的苦?”

  “我怎麼會知道?”潔西嘉搖搖頭,“如果他們需要,我會把我們背包裡的水分給他們。”

  “你打算這樣處理這筆財富?”

  “我打算用它拯救生命。”她說。

  “那麼,我們接受你的恩賜,薩亞迪娜。”

  “別想用水收買我們,”詹米咆哮道,“也別想激怒我,讓我把矛頭對準你,斯第爾格。我看出來了,你故意在激我,想在我證明我的話之前,讓我向你挑戰。”

  斯第爾格看著詹米。“你已經下定決心,要逼一個孩子與你決鬥嗎,詹米?”他的聲音低沉兇狠。

  “她必須找到她的戰士。”

  “即使她在我的庇護之下?”

  “我祈求使用艾姆泰爾法則,”詹米說,“這是我的權利。”

  斯第爾格點點頭。“那麼,如果這個孩子沒能把你打倒,在那之後,你將回應我的戰刀。而這次,我不會再像以前那樣收回刀刃。”

  “你不能這樣做,”潔西嘉說,“保羅只不過是個……”

  “你不能干涉了,薩亞迪娜,”斯第爾格說,“哦,我知道你能打敗我,因此,也能打敗我們中的任何人。但如果我們所有人聯手,你肯定勝不了。我們必須這樣做,這是艾姆泰爾法則。”

  潔西嘉陷入沉默,在球形燈綠色的光線下,她盯著斯第爾格,只見他面部表情猶如惡魔般冷酷。她把注意力轉向詹米,看見他緊鎖在眉間的怨恨,不由得心想:那心懷鬼胎的模樣,我早該看到的。他是那種生性沉默的人,凡事都放在心裡。我早該做好準備。

  “如果你傷了我兒子,”她說,“我要和你鬥一鬥。現在我向你挑戰,我將把你剁成……”

  “母親,”保羅向前邁了一步,碰了碰她的衣袖,“也許讓我向詹米解釋一下……”

  “解釋!”詹米嗤之以鼻。

  保羅沉默了,盯著那個人。保羅並不怕他。詹米的動作很笨拙,他們那晚在沙漠遭遇時,他毫無抵抗地栽倒在了地上。但保羅仍能感受到這個時間節點在洞中有各種可能性在互相衝撞,他還記得所見到的預知景象,自己死在了刀下。在那景象中,逃脫的道路似乎屈指可數……

  斯第爾格說:“薩亞迪娜,你必須退後到……”

  “別叫她薩亞迪娜!”詹米說,“這事還需要證明。她知道經文,但那又怎麼樣?我們的每個孩子都知道經文。”

  他講得夠多了,她想,我已經掌握了他的模式。只要說上一句話,我就可以定住他。她躊躇起來,但我沒法控制所有人。

  “到時候,你要面對的人就是我了。”潔西嘉說,她稍稍抬高了嗓音,讓聲音帶上一絲哀訴,結尾猛地一收。

  詹米盯著她,臉上露出驚恐的神色。

第十一節 · 2

  “我將教會你什麼是痛苦,”她用同樣的聲調說道,“決鬥時記住這句話。你會痛苦到極點,跟它相比,就連戈姆刺都是一種幸福的回憶。你整個身體都會扭……”

  “她在對我下咒!”詹米氣喘吁吁道,他握起右拳,舉在耳邊,“我要求她保持沉默!”

  “批准你的要求。”斯第爾格說,同時向潔西嘉投去警告的目光,“如果你再說一個字,薩亞迪娜,我們將認為你在使用巫術,你會受到懲罰。”他點點頭,示意她退回去。

  幾隻手拉著她,把她拉到了後面,但她覺得他們並沒有惡意。她看見人群退離了保羅,一臉淘氣的契尼在保羅耳邊說著話,同時向詹米點了點頭。

  隊伍圍成一個圓圈,更多的球形燈被點亮,它們都被調成了黃光。

  詹米走進圓圈,脫下長袍,丟回給人群中的某人。他站在那兒,身上穿著一件灰色滑溜的蒸餾服,一條條衣褶將蒸餾服分成一個個方格。他低下頭,嘴巴湊近肩頭的水管,從貯水袋中吸了幾口水。過了一會兒,他站直身子,脫去蒸餾服,小心地遞給人群中的人。他下身罩著一塊腰布,腳上纏著某種緊致的布料,右手手持一把晶牙匕,站在那裡等待著。

  潔西嘉看到那個女孩契尼在幫助保羅,她把一把晶牙匕塞進他手裡,保羅掂量了一下,試了試它的重量和平衡。潔西嘉想起,保羅在普拉納和賓度——也就是肌肉和神經——方面都受過訓練。是在極其嚴厲的學校裡學習的,他的老師,像鄧肯·艾達荷和哥尼·哈萊克等人,都是傳奇般的人物。這孩子還熟悉貝尼·傑瑟裡特的狡猾技法,看上去身手敏捷,充滿自信。

  可他才十五歲,她想,又沒有遮罩場。我必須阻止這場決鬥。無論如何,總有辦法……她抬起頭,看見斯第爾格正看著她。

  “你不能阻止決鬥,”他說,“也絕不能講話。”

  她一隻手捂住嘴,心想:我已經把恐懼植入詹米的頭腦中,他的動作會變得遲緩……也許吧。要是我能祈禱——要是能祈禱就好了。

  現在,保羅隻身站在了圈內,他穿著平時穿在蒸餾服下的戰鬥服,右手拿著晶牙匕,赤腳站在鋪滿沙礫的岩石上。艾達荷曾無數次地告誡他:“當你搞不清地面的狀況時,赤腳是最佳選擇。”同時,契尼指點的話語仍逗留在他的腦海裡:“詹米每次進行格擋後,都會持刀轉向右邊,這是他的習慣。他會盯著你的眼睛,並趁你眨眼時出刀。他的兩隻手都能作戰,留神他換刀的動作。”

  但保羅覺得,自己身上最強的地方是他受過的訓練和本能的條件反射,這是他日復一日,一個小時一個小時,在訓練場上千錘百煉得到的。

  哥尼·哈萊克的話就在他的耳邊:“優秀的刀客要同時想到刀尖、刀刃和月牙護手。刀尖也可以砍劈,刀刃也可以戳刺,月牙護手也可以鎖住對方的刀刃。”

  保羅瞟了一眼晶牙匕,上面沒有月牙護手,只有細細的圓環刀柄,柄部稍稍外翻,以保護握刀的手。更糟的是,他不清楚刀身可以承受多大的力量而不至於斷裂,甚至不知道它是否會斷裂。

  詹米開始在保羅對面沿著圓圈邊緣向右移動。

  保羅蹲下身,隨即意識到自己沒有穿遮罩場,而他以前的訓練都是在遮罩場護體的情況下進行的;他所受的訓練是以最快的速度回防,攻擊時精確地算準時間,緩緩刺穿敵人的遮罩場。儘管訓練他的人一再告誡他,不要過分依賴遮罩場,認為它可以減緩對方的進攻速度,但他知道遮罩場已經成了他身體的一部分。

  詹米叫出了儀式性的決鬥詞:“願你刀斷人亡!”

  這麼說,這把刀會斷,保羅想。

  他提醒自己,詹米也沒穿遮罩場,但他沒有受過如何使用遮罩場的訓練,因而不受遮罩場鬥士習慣的制約。

  保羅望著詹米。這人的身體看起來像纏著繩結的乾癟骷髏,在球形燈的光線下,他的晶牙匕發出乳黃色的光芒。

  保羅感到渾身恐懼,他突然感到非常孤獨,仿佛自己正赤身裸·體地站在這群人中間,被昏黃的光照著。預知能力曾將數不清的經歷灌輸進他的腦海,向他暗示出未來那條最強大的潮流,還有引導水流的一系列的決策。然而,這是真實的現實。這裡會有無數的微小厄運發生,結局都是死亡。

  這裡發生的任何事都會將未來傾覆,他意識到。圍觀的人群中有人咳嗽了幾聲,使人分心。球形燈的亮度發生變化,影響人的判斷。

  我在害怕,保羅心想。

  他正對著詹米,小心翼翼地繞著圈子,反復默念貝尼·傑瑟裡特抵抗恐懼的經文:“恐懼是思維殺手……”這些語句如涼水般澆過他的全身,他感到肌肉不再受到束縛,恢復了鎮靜,做好了迎擊的準備。

  “讓我的刀痛飲你的鮮血!”詹米咆哮道。最後一個字剛出口,他便猛地撲了過來。

  潔西嘉看到了他的動作,好不容易咽下一聲尖叫。

  但詹米卻撲了個空。保羅已經站到了他的身後,面前就是對手毫無遮蔽的後背,只消乾淨俐落的一刺。

  快刺,保羅,快!潔西嘉在心裡叫道。

  保羅精確地計算好時間,緩緩刺出,動作優美,但實在太慢,詹米利用間隙扭身退開,後退一步,移到了右側。

  保羅退回原地,蹲下身。“想痛飲鮮血,先得找到機會。”他說。

  潔西嘉終於發現兒子使用的是遮罩場戰士的技法,需要精確地掐準時間,她突然感到這是把雙刃劍。這個孩子的反應既有年輕人的敏捷,也受到千百次的訓練,已經達到眼前這些人從未見到的極致。但攻擊方面,雖然也受過訓練,卻是習慣於刺穿遮罩場障礙。遮罩場會將速度過快的攻擊彈回,只有緩緩刺出的迷惑性反擊才能奏效。要想穿透遮罩場,需要很強的控制力,還需要計謀。

  保羅看到這一點了嗎?她暗自發問。一定要看到!

  詹米再一次發起進攻,烏黑的眼睛閃閃發光。球形燈下,他的身子已經變成了一道黃色的幻影。

  保羅再一次躥開,緩慢地反攻。

  一次。

  又一次。

  每一次,保羅的反擊都慢了一拍。

  潔西嘉注意到一個細節,她暗自希望詹米沒有發覺——保羅的防衛動作雖然快得眼花繚亂,但每次移動都按最精確的角度完成,這個角度在有遮罩場的情況下才可謂恰到好處,因為它會擋開詹米的部分攻擊。

  “你的兒子在耍弄那個可憐的笨蛋嗎?”斯第爾格問。沒等她回答,他就揮揮手,示意她別說話。“對不起,你必須保持沉默。”

  此刻,岩石地上的兩人正在互繞圈子。詹米持刀在前,身體微微前傾;保羅蹲伏著身子,持刀在側。

  詹米再一次向保羅撲來。這次他轉向右邊,之前保羅一直朝那個方向躲閃。

  保羅沒有後退,也沒有閃躲,而是用刀尖刺向對方握刀的手。接著他迅速閃身,避到左側。多虧契尼的指點。

  詹米退入圓圈中央,揉著握刀的手,血從傷口滴下,過了一會兒,終於止住了。在球形燈昏暗的光線下,他的雙眼睜得大大的,仿佛兩個幽藍的洞,他打量著保羅,眼神中出現了之前沒有過的戒備。

  “哦!有人受傷了。”斯第爾格喃喃道。

  保羅蹲下身,時刻戒備著,同時,按照訓練中習得的首次見血後的禮儀,他高聲叫道:“你投不投降?”

  “哈!”詹米大叫道。

  人群響起一陣憤怒的議論聲。

  “慢著!”斯第爾格朗聲叫道,“這小夥子不懂我們的規則。”接著他對保羅說道:“在泰哈迪決鬥中,不會有人投降,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潔西嘉看到保羅艱難地咽了一口口水。她想:他從未像這樣殺過人……在這種以命相搏的白刃戰中。他做得到嗎?

  保羅被詹米逼著,向右緩緩繞著圈子。他曾看到這個山洞中數不清的變數互相衝撞,影響著未來,現在這些預知的場景又開始折磨他。按照他最新的理解,這次決鬥需要迅速作出各種決策,但這些決策實在是太多,也太過頻繁,也許沒等他看到某個決策產生的清晰後果,就早已來不及下達了。

  變數累積——正是如此,這個山洞才會成為一個迷離的節點,橫亙在他未來的路徑之上。它就像洪流中的巨石,在它周圍的水流中產生了無數的漩渦。

  “結束戰鬥吧,小子,”斯第爾格自言自語道,“別再耍他了。”

  保羅依靠自己的速度優勢,向圈內緩緩進逼。

  詹米往後退去,他終於徹底明白,眼前站在泰哈迪決鬥圈中的異星客,絕不是一個容易對付的人,不是弗雷曼人晶牙匕手到擒來的獵物。

  潔西嘉看到詹米臉上閃過絕望的陰影。現在的他最為危險,她想,他已經孤注一擲,什麼事都做得出來。他已經明白,眼前這孩子完全不同于他部落裡的小孩,而是從小受訓的戰士,天生的戰鬥機器。現在,我種在他心裡的恐懼可以開花結果了。

  她發覺自己竟對詹米有些同情——但這情緒轉眼即逝,她馬上意識到兒子即將面臨的危險。

第十一節 · 3

  詹米可能會做任何事……任何無法預料的事,她告訴自己。她很想知道保羅是否看到過這個未來,他是不是在重演這一經歷。但她看到了兒子移動的方式,看到一串串汗珠出現在他的臉上和肩上,還有他肌肉動作中體現出的小心謹慎。她第一次覺察到保羅的天賦中也存在著不確定因素,但她卻並不明白其中的道理。

  保羅現在加快了腳步,繞著圈子,但不急於進攻。他已經看出了對手的懼意。保羅的腦海中響起鄧肯·艾達荷的聲音:“當對手怕你時,你應該讓懼意自由發展下去,讓懼意去影響他。讓懼意變成恐懼。心存恐懼的人內心會有一番搏鬥。最終,他會因絕望拼死一搏。這是最危險的時刻,但心懷恐懼的人通常會犯下致命的錯誤。我在這裡訓練你,就是要你發現這些錯誤,利用它們。”

  山洞裡的人開始嘀咕起來。

  他們覺得保羅在耍弄詹米,潔西嘉想,他們認為保羅的行為很殘忍,完全沒有必要這樣做。

  但是她也感到一股暗流湧動,人群其實都興奮不已,對這場決鬥表演很是讚賞。她能看到詹米身上背負的壓力越來越重,什麼時候會壓垮詹米,她、詹米……或是保羅都一清二楚。

  突然,詹米高高躍起,做了個假動作,右手下擊,但那只手空空如也,晶牙匕已經換到了他的左手。

  潔西嘉倒抽一口氣。

  但保羅已經得到過契尼的告誡:“詹米的兩隻手都能作戰。”通過早年的深層訓練,他早已領會到了其中的訣竅。“注意刀,而不是拿刀的手。”哥尼·哈萊克曾一次又一次地告訴他,“刀比手更危險,而且,刀可以握在任意一隻手裡。”

  保羅已經看出了詹米的失誤:他的步法很是糟糕,躍起之後,他需要一次心跳的時間才能恢復正常的姿勢,而他之所以躍起,只是為了迷惑保羅,隱藏換刀的動作。

  除了球形燈昏暗的黃光,以及圍觀者烏黑眼睛射出的目光,其他一切與練習場上的操練一模一樣。當身體移動起來,可以利用其速度衝擊它的遮罩場時,遮罩場便無需再被考慮。只見刀光一閃,保羅換了下刀,同時側身一閃,揮刀而出,刺向下落中的詹米的胸膛——接著他退後一步,望著詹米栽倒在地。

  詹米像一塊軟綿綿的破布倒在了地上,他面部朝下,喘了一口氣,朝保羅轉過臉,之後躺在地上,再也不動了。那雙死氣沉沉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就像兩顆黑色的玻璃珠。

  “用刀尖殺人缺乏藝術性,”艾達荷曾和保羅講過,“但是出現了好機會,就不要讓它束縛了你的手腳。”

  人們沖了上來,推開保羅,擠滿整個圓圈。一陣紛亂之後,他們把詹米的屍體圍了起來。過了一會兒,一群人抬起一個用長袍包裹的大包,匆匆跑進洞的深處。

  岩石地面上的屍體不見了。

  潔西嘉擠了過去,走向兒子。她感覺自己像是在一片裹著長袍、散發著惡臭的後背的海洋中游泳,周圍的人很異樣,所有人都沉默不語。

  現在是可怕的時刻,她想,他殺死了一個人,無論頭腦還是肌肉他都占著明顯的上風。他絕不應該沾沾自喜。

  她擠過最後的一堆人,來到一個小小的空地上。兩個滿臉鬍鬚的弗雷曼人正在那裡幫保羅穿上蒸餾服。

  潔西嘉盯著兒子,保羅兩眼閃閃發亮,重重地喘息著,他聽任那兩人替他穿衣服,自己沒有動手。

  “和詹米搏鬥,身上竟然沒受一點傷。”一個人嘀咕道。

  契尼站在一旁,眼睛盯著保羅。潔西嘉看出這個女孩很興奮,淘氣的臉上露出贊慕的表情。

  該迅速採取行動了,她想。

  她用不屑一顧的口吻說道:“好呀,啊——殺人的滋味如何?”

  保羅像是受了重重的打擊,他呆住了。他迎向母親冷冷的目光,一時血氣上沖,整張臉通紅起來。他不由自主地朝詹米躺過的地方看了一眼。

  斯第爾格擠到潔西嘉身旁,詹米的屍體已經被抬進了山洞深處,他剛從那裡回來。他極力克制,用一種憤憤的口氣對保羅說道:“下一回你向我發起挑戰,想奪取我的領導權時,別以為你可以像戲弄詹米那樣戲弄我。”

  潔西嘉覺察出自己和斯第爾格的話是怎樣深深印在保羅的心裡,這些嚴厲的話語在他身上起了作用。這些弗雷曼人犯了個錯誤——但錯誤也有用處。她像保羅一樣掃視著周圍這些人的臉,看到了他所看到的——仰慕,是的,還有恐懼……有些人還流露著——厭惡。她看了看斯第爾格,他臉上流露著聽天由命的感覺,她知道這場決鬥在他心中的感受。

  保羅看著母親。“你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他說。

  她從他的聲音中聽出了悔意,明白他的神志已經清醒。於是她掃了人群一眼,說道:“保羅以前從來沒有用白刃殺過人。”

  斯第爾格看著她,臉上堆滿了懷疑。

  “我沒有戲弄他。”保羅說。他擠到母親跟前,撫平長袍,看了看地上被詹米鮮血染黑的地方,“我並不想殺他。”

  潔西嘉看到斯第爾格臉上漸漸露出信任的神色,他用青筋暴突的手捋著鬍鬚,一副如釋重負的樣子。同時,人群中也響起了表示理解的議論聲。

  “所以你要他投降,”斯第爾格說,“我明白了。我們的方式有所不同,但你以後會明白其中的意義。剛才我一度以為讓一個心如蛇蠍的人加到了隊伍中。”他遲疑了片刻,“從今往後,我不再叫你小子了。”

  人群中有人喊道:“得給他起個名字,斯第爾格。”

  斯第爾格點點頭,捋著鬍鬚。“我看到了你的力量……像頂樑柱一般強大。”他又頓了頓,“我們將管你叫‘友索’——樑柱的底座。這是你的秘密名號,你在隊伍裡的名字,我們在泰布穴地使用這個名字,但其他地方的人不會這麼叫。”

  人群低聲應和。“選得好,那種……強大……會給我們帶來好運。”潔西嘉感受到他們的認同,除了她的戰士,還包括她。她真的成為了薩亞迪娜。

  “現在,你希望選擇什麼成年名字,好讓我們在公開場合稱呼你?”斯第爾格問。

  保羅看了看她母親,接著回頭看向斯第爾格。這一時刻的一點一滴開始與他的預見“記憶”吻合起來,但是稍有不同,它就像一股有形的壓力,將他壓進現實的窄門。

  “有一種小耗子,會蹦蹦跳跳的小耗子,你們管它叫什麼?”保羅問,他想起了托諾盆地裡跳上跳下的動物,於是用一隻手比畫了一下。

  人群響起一陣笑聲。

  “我們管它叫穆阿迪布。”斯第爾格說。

  潔西嘉倒抽一口冷氣,那是保羅告訴過她的名字,他說弗雷曼人會接納他們,並稱他為“穆阿迪布”。她突然害怕起自己的兒子來,也為他感到害怕。

  保羅咽了口口水,他感覺自己在扮演一個早已在腦海中演過無數次的角色……然而……卻還是有些不同。他覺得自己正棲息在令人頭暈目眩的高山之巔,經歷萬千,知識淵博,可周圍卻是無底深淵。

  他又一次想起那個預知的景象:狂熱的軍團追隨著厄崔迪的黑綠戰旗,以先知穆阿迪布的名義燒殺搶掠,橫行整個宇宙。絕不能讓這樣的事發生,他暗自思忖。

  “這就是你想要的名字,穆阿迪布?”斯第爾格問。

  “我是一名厄崔迪,”保羅低聲道,接著抬高嗓門,“我不能將家父起的名字全部棄之不顧,你們可以叫我保羅-穆阿迪布嗎?”

  “你就是保羅-穆阿迪布了。”斯第爾格說。

  保羅想:這件事從沒在我的預知景象中出現。我做了一件不同的事。

  但他依然覺得周圍全是深淵。

  人群中又響起一陣低語,人們正交頭接耳:“既有智慧又有力量……還要什麼呢……肯定是傳說中的人物……李桑·阿爾-蓋布……李桑·阿爾-蓋布……”

  “關於你的新名字,有件事我要告訴你,”斯第爾格說,“你的選擇讓我們感到滿意。穆阿迪布精通沙漠之道。穆阿迪布會自己製造水。穆阿迪布懂得躲避太陽,會在涼爽的夜裡活動。穆阿迪布多產,繁殖力強,星球上到處都能看到它們的身影。我們把穆阿迪布稱為‘孩子的老師’。這是一個強有力的基座,你可以在它上面建立你的新生活了,保羅-穆阿迪布,我們的友索,歡迎你加入我們。”

  斯第爾格用一隻手掌觸了觸保羅的前額,接著收回手,抱了抱他,低聲說道:“友索。”

  斯第爾格剛鬆開保羅,隊伍中又一人上前擁抱保羅,重複他的新名字。全隊人一個接一個地擁抱他,只聽一個個的聲音在洞內迴響。“友索……友索……友索……”他已經可以叫出其中一些人的名字。還有契尼,她抱住他,臉頰貼上保羅的臉頰,叫出他的名字。

  過了一會兒,保羅再次站在斯第爾格面前,後者說道:“你現在是伊齊旺·比德溫——也就是我們的兄弟了。”他板起臉,以命令的口吻說道,“現在,保羅-穆阿迪布,系緊你的蒸餾服。”他看了看契尼,“契尼!看看保羅·穆阿迪布的鼻塞,我從沒見過這麼不合適的。不是叫你照顧他嗎?”

  “我沒有材料,斯第爾格,”她說,“當然,現在有詹米的蒸餾服,但是……”

  “夠了!”

  “那我把自己的分給他穿吧,”她說,“我暫時用一件應付著,等……”

  “不行,”斯第爾格說,“我知道我們有些人有多餘的蒸餾服。都在哪裡?我們是一個集體還是一群野人?“

  從隊伍中伸出幾隻手,主動交出結實的纖維織物。斯第爾格選了四件,交給契尼。“把這些給友索和薩亞迪娜。”

  從隊伍後傳來一個聲音。“那些水怎麼辦,斯第爾格?他們背包裡的那幾升水怎麼辦?”

  “我知道你需要水,法魯克。”斯第爾格說,他朝潔西嘉看了一眼,後者點了點頭。

  “打開一瓶,給那些需要水的人。”斯第爾格說,“司水員……司水員在哪裡?啊,希莫姆,注意好水量,只取所需,別給多了。這些水是薩亞迪娜從她亡夫那裡得來的遺產,等回到穴地,我們會按野外兌換率扣去包裝費後償還給她。”

  “野外兌換率是多少?”潔西嘉問。

  “十比一。”斯第爾格說。

  “但是……”

  “這是一條明智的規定,你以後會明白的。”斯第爾格說。

  隊伍後面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衣袍聲,人們開始轉身取水去了。

  斯第爾格舉起一隻手,人們安靜下來。“至於詹米,”他說,“我下令為他舉行一場隆重的葬禮。詹米是我們的同伴,也是我們的伊齊旺·比德溫兄弟,他用一場泰哈迪挑戰證明了我們的幸運,在我們沒向死者表示敬意前,不能就這麼離開。我提議舉行葬禮……在太陽下山時,讓黑暗保護他踏上旅程。”

  聽到這些話,保羅又一次感覺自己墜入了深淵……時間盲點。在他的腦海中,過去看到的那些未來景象都消失了……只有……只有……他依然能感覺到厄崔迪的黑綠戰旗在飄揚……就在前方某處……依然能看到聖戰的染血寶劍,狂熱的軍團。

  不會是這樣的,他告誡自己,我決不會讓這樣的事發生。

第十二節 · 1

  上帝創造厄拉科斯,以錘煉他的信徒。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的智慧》

  山洞中靜悄悄的,潔西嘉只聽見人們行走時沙子摩擦岩石的沙沙聲,還有遠處的鳥鳴,斯第爾格說那是他安排的哨兵發出的信號。

  巨大的塑膠封閉罩已從洞口掀去,夜幕慢慢籠罩潔西嘉面前的洞口,以及對面廣闊的盆地。她感到白日的日光正在遠去,不僅是因為黑影的緣故,幹熱也在漸漸消散。她知道,自己那久經訓練的感官很快就能和這些弗雷曼人一樣——極其敏銳,就連空氣濕度最微小的變化也能察覺。

  洞口打開時,他們馬上系緊了蒸餾服,動作真是快!洞內深處,有人唱起聖歌:

  Ima trava okolo!

  I korenja okolo!

  潔西嘉心裡暗暗翻譯:這些是灰!這些是根!

  為詹米舉行的葬禮開始了。

  她望著山洞外厄拉奇恩的落日,望著天空中層次分明的色彩。夜幕開始把黑暗慢慢推向遠處的岩石和沙丘。

  但炎熱仍滯留不去。

  仍舊酷熱難耐,這讓她無時無刻都想著水,也使她想到親眼見到的事實:這些人受過訓練,只有在特定時刻才會感到口渴。

  渴!

  她還記得卡拉丹月光下的海浪,如白色衣袍,拍擊著礁石……海風帶著濃厚的濕潤氣息。此刻,微風掀動她的長袍,卻讓她暴露在外的臉頰和前額感到陣陣刺痛。新換的鼻塞讓她的鼻子很不舒服,而且她無時無刻不在想連接鼻塞的那根管子,它從臉部往下一直伸進蒸餾服,目的是回收她呼出的水汽。

  蒸餾服本身就是一個發汗箱。

  “當你適應了體內較低的含水量後,蒸餾服會讓你感覺更舒服些。”斯第爾格說過。

  她知道他說得對,但即便如此,也無法讓她此刻感到舒服些。她一直下意識地去想水,這念頭沉甸甸地壓在她腦海裡。不,她糾正自己,是關注水分。

  水分是一個更敏感、意義更為重大的問題。

  她聽到腳步聲逼近,轉過身,看見保羅從山洞深處走了出來,身後跟著一臉淘氣的契尼。

  還有一件事,潔西嘉想,保羅應警惕他們的女人。這些沙漠女子當不了公爵夫人,做小妾還可以,但當不了妻子。

  接著,她又想起自己的身份,不禁暗自思忖:我是不是已經被他的計畫影響了?她意識到自己的思維模式早已受到了別人的擺佈。我只想到皇室婚姻的需要,卻沒有想一想自己也是個小妾。但是……我不只是小妾而已。

  “母親。”

  保羅停在她面前,契尼站在他身旁。

  “母親,你知道他們在那裡幹什麼嗎?”

  潔西嘉看著兜帽下他那雙黑色的眼睛。“我也想知道。”

  “契尼帶我去看了……因為我應該去看,他們需要我的……允許才能稱水。”

  潔西嘉看著契尼。

  “他們在提取詹米的水,”契尼說,細細的聲音透過鼻塞傳出,“這是規矩:肉體屬於個人,但他的水屬於部落……除非他是戰死的。”

  “他們說這水是我的。”保羅說。

  潔西嘉突然警惕起來,連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

  “戰死者的水屬於勝者,”契尼說,“因為決鬥雙方不能穿蒸餾服,必須在露天戰鬥。勝者理應收回他的水,來彌補在決鬥中失去的那部分。”

  “我不想要他的水。”保羅喃喃道。他感到自己的心眼看到了無數不安的畫面,它們同時映現在他的眼前,而他自己也是這些畫面的一部分。他不清楚該怎麼做,但有一件事他能肯定:他不想要這些從詹米肉體中提取出的水。

  “那是……水。”契尼說。

  潔西嘉感到很驚奇,一個簡單的詞——“水”,但契尼念出它的方式卻意味深長。潔西嘉腦海中出現一條貝尼·傑瑟裡特的格言:“生存能力就是在陌生的水域中游泳。”潔西嘉想:我和保羅如果想要生存下去……就必須在這些陌生的水域中找出水流和它們的模式。

  “你要接受這些水。”潔西嘉說。

  她分辨出自己的說話腔調。她曾用這種語調跟雷托公爵講過一次話,告訴她那已故的公爵,他必須支持一項可疑的投資,並為此接受一筆錢——因為錢可以維持厄崔迪的權勢。

  在厄拉科斯,水就是錢。這一點她非常清楚。

  保羅保持沉默,隨即明白自己會按她的命令去做。不是因為那是她的命令,而是因為她說話的語氣迫使他重新考慮。如果拒絕接受水,就意味著拒絕接受弗雷曼的習俗。

  保羅隨即想起岳醫生那本《奧天聖經》中的話,出自467號經文,他說道:“一切生命起源于水。”

  潔西嘉盯著他。他怎麼會知道這句話的?她暗自思忖。他還沒有學過秘笈。

  “是這麼說的,”契尼說,“神聖的真理。《夏-納馬》中說,水是萬物中第一個被創造出來的。”

  潔西嘉突然渾身顫抖起來,連她自己都不知道什麼原因(這更加讓她感到不安)。她扭過頭,掩藏自己的困惑。就在這時,她看到了日落的景象。太陽沉入地平線之時,一大片繽紛絢麗的顏色溢滿了天空。

  “時辰已到!”

  是斯第爾格,他的聲音回蕩在洞穴中。“詹米的武器已被銷毀,他已受到夏胡魯的召喚。是夏胡魯制定了月盈月虧,讓月亮逐日變小,最後變成凋殘的彎鉤。”斯第爾格放低聲音,“詹米也是如此。”

  沉寂像一塊毯子壓在岩洞上。

  潔西嘉看見斯第爾格的灰色身影如鬼魅般在黑暗洞穴內移動。她回頭看了一眼盆地,感到一絲涼意。

  “詹米的朋友們,請過來。”斯第爾格說。

  潔西嘉身後的人動了起來,在洞口拉起一副簾子,山洞深處的頂上點上了一隻球形燈,黃色的光線照亮了移動的人影。只聽見衣袍沙沙作響。

  契尼邁開一步,像是被光線拉動了一樣。

  潔西嘉彎腰貼近保羅的耳朵,用家族密語說道:“學著他們,他們怎麼做,你就怎麼做。只是一次簡單的儀式,為了撫慰詹米的靈魂。”

  沒那麼簡單,保羅想。他感覺自己的意識正不住地扭動,像是要奮力抓住某樣不斷移動的東西,想按住它,讓它停止動彈。

  契尼溜回潔西嘉身邊,抓住她的手。“這邊來,薩亞迪娜,我們必須和他分開坐。”

  保羅看著她們遠離,進入黑暗之中,只留下他一個人,他有一種被拋棄的感覺。

  安裝簾子的那些人走到他身邊。

  “這裡來,友索。”

  他任由自己受人引領,被他們推入人群圍成的圈子內。斯第爾格正站在圈子裡,頭頂的球形燈照著他,在他身旁的岩石地面上放著一個彎曲帶棱角的包裹,上面蓋著一件長袍。

  斯第爾格打了個手勢,眾人便蹲了下來,衣袍沙沙作響。保羅與他們一起蹲下,同時注視著斯第爾格,頂上的球形燈照在他臉上,讓他的眼睛看上去像是兩個窟窿,脖子上的綠紗巾也被照得發亮。保羅把注意力轉向斯第爾格腳邊用長袍蓋著的包裹上,認出了從布料裡伸出的巴厘琴的琴把。

  “聖語有雲,一號月亮升起之時,靈魂將離開塵世,留下軀體的水,”斯第爾格說,“今晚,當我們看到一號月亮升起時,誰將會被召喚?”

  “詹米。”全人齊聲回答。

  斯第爾格腳後跟一撐,轉了一大圈,目光掃過每個圍觀者的臉。“我是詹米的朋友,”他說,“當鷹式飛機在巨岩洞向我們俯衝時,是詹米把我救到了安全之地。”

  他朝身邊那堆東西彎下腰,掀起長袍。“作為詹米的朋友,我拿走這件長袍——這是首領的權力。”他把長袍批在肩上,直起身來。

  此時,保羅才看見露出來的那堆東西:一件閃閃發光的銀色蒸餾服,一個破舊的水盆,一條紗巾包裹著的小冊子,一把沒了刀刃的晶牙匕刀把,一把空刀鞘,一個折疊背包,一個定位羅盤,一個密碼器,一個沙槌,一堆拳頭大小的金屬鉤子,一小包雜物,看起來像是一把包在布裡的小石子,一捆羽毛……還有那把巴厘琴,就擺在折疊背包旁。

  這麼說,詹米也彈巴厘琴,保羅想。這把樂器讓他想起哥尼·哈萊克,想起失落的往昔。在過去看到的那些未來中,保羅見到過一些路徑,他可能會再次見到哈萊克,但這些重逢的景象少之又少,且模模糊糊看不清楚。這讓他非常困惑。這些不確定因素讓他驚訝,那是否意味著如果我做出……也許會做的事,可能會毀掉哥尼……或者會使他重生……或者……

  保羅吞咽了口口水,搖搖頭。

  斯第爾格再次彎腰湊向那堆東西。

  “這些給詹米的女人和侍衛。”他一面說,一面拾起那包石子和那本書,放進自己的衣袍中。

  “首領的權力。”眾人齊聲道。

  “詹米喝咖啡的盆子,”斯第爾格說,他拿起那個扁平的綠色金屬盆,“在回到穴地,舉行適當的儀式時,交給友索。”

  “首領的權力。”眾人齊聲說。

  最後,他拿起晶牙匕的刀把,站起身。“獻給喪原。”他說。

  “獻給喪原。”眾人齊聲回應。

  潔西嘉也在圓圈中,蹲在保羅對面。她點了點頭,認出了這種儀式的古老淵源,心裡想:這是愚昧和知識、野蠻和文明之間的碰撞。我們對死者有一套莊嚴的儀式,他們的葬禮就是源自於此。她看了看對面的保羅,暗自思忖:他看出來了嗎?他知不知道該怎麼做?

  “我們是詹米的朋友,”斯第爾格說,“我們不會用淚水為死者送行。”

  保羅左邊一個長著灰色鬍子的人站起來。“我曾是詹米的朋友。”他走到那堆遺物旁,拿起密碼器,“在雙鳥受到圍困時,我們的水降到了最低儲備,是詹米分出了他的水。”說完,那人回到他在圓圈中的位置。

  我是不是應該說自己曾是詹米的朋友?保羅暗想,他們希望我從那堆東西中拿走某樣東西?他看到人們把臉轉向他,又再轉開。他們確實這麼希望!

  保羅對面又有一人站起,走到背包旁,拿起了定位羅盤。“我曾是詹米的朋友,”他說,“當巡邏隊在涯角追上我們時,我受了傷。是詹米把他們引開,受傷的人才得以獲救。”他回到圈子裡他的位置上。

  人們的臉又一次轉向保羅,他看到他們期待的表情。他不由得低下頭。一隻胳膊肘戳了戳他,一個聲音輕聲道:“你想給我們帶來毀滅嗎?”

  我怎麼能說自己曾是他的朋友呢?保羅暗問。

  又有一個人從保羅對面站起,那人的臉隱在兜帽下,走進燈光下。保羅立即認出,那是他的母親。她從那堆東西裡拿起一塊手巾。“我曾是他的朋友,”她說,“當他身上的眾神之靈看到真理時,靈魂退卻,饒了我兒子的命。”她回到她的位置上。

  保羅想起決鬥後他母親對他說的那句略帶輕蔑的話:“殺人的滋味如何?”

  他又一次看到人們的臉轉向他,感到人們的憤怒和恐懼。保羅腦海中閃過母親給他看過的一本縮微圖書中的話,那書講的是“祭奠死者的儀式”。他知道自己必須做些什麼了。

  保羅慢慢站起身。

  圈子裡的人都舒了一口氣。

  保羅走進圓圈中央,他感到自己變小了。仿佛他失去了自己的一部分,要在這裡找回來。他彎腰從那堆遺物上拾起巴厘琴。琴弦碰到了那堆東西上的什麼物件,發出一聲輕柔的聲音。

  “我曾是詹米的朋友。”保羅低聲道。

  他感覺眼眶中熱淚滾滾,於是努力抬高聲音。“詹米教會我……殺……殺戮……是要付出代價的。我真希望能更瞭解詹米一點。”

  他像瞎子般踉踉蹌蹌回到他在圓圈中的位置上,跌坐在岩石地面上。

  有人輕聲道:“他流淚了!”

  這句話迅速傳遍整個圓圈裡的人:“友索把水送給了死者!”

  他感覺到一根根手指觸摸著他濕潤的臉頰,聽到敬畏的低語聲。

  潔西嘉聽著這些聲音,感受到其中的深意,她意識到,一定有什麼可怕的禁忌不准他們流淚。她把心思集中在那句話上:“他把水送給了死者。”眼淚——是給予影子世界的禮物。毫無疑問,眼淚是神聖的。

  在此之前,這個星球上的任何東西——販水商,當地人乾燥的皮膚,蒸餾服,或是嚴格的用水紀律——都不曾讓潔西嘉如此深刻地領悟水的終極價值。水在這裡比其他所有東西都更為寶貴——水就是生命,各種象徵和儀式都以它為核心。

  水。

  “我摸到了他的臉,”有人小聲說,“我摸到了賜禮。”

  起初,觸摸他臉頰的手指使保羅感到害怕,他不由得緊緊抓住冰冷的巴厘琴琴把,感受著深深勒入掌心的琴弦。後來,他看見那一雙雙手後的臉龐——眼睛大睜,一臉驚奇。

  不久,那些手收了回去,葬禮重新開始。但此時,保羅和眾人之間出現了一道微妙的空間,他有點猶豫不定,全隊人都退後了一步,以距離來表達一種敬畏。

  儀式在低沉的頌歌中結束:

  滿月在召喚汝——

  汝將晉見夏胡魯;

  紅色的夜,揚塵的天,

  汝浴血而亡。

  我們向圓月祈禱——

  好運因你悠長。

  在那堅實的大地上,

  我們一定會找到

  一心探求的寶藏。

  斯第爾格腳邊只剩下一個鼓鼓囊囊的袋子。他俯下身子,手心按著它。有人走到他身旁,在他邊上蹲下。保羅從兜帽的陰影下認出了契尼的臉。

第十二節 · 2

  “詹米攜有三十三升七又三十二分之三碼的水,都屬於部落,”契尼說,“現在,在薩亞迪娜面前,祝福這水。Ekkeri-akairi,這就是那水,屬於保羅-穆阿迪布的水!Kivi a-kavi,就這麼多了。Nakalas!Nakelas!可以量,可以數。ukair-an!心跳聲,jan-jan-jan,來自我們的朋友……詹米。”

  意味深長的沉默猝然而至,契尼轉過身,盯著保羅。過了一會兒,她說道:“我是火焰,汝即是煤;我是露珠,汝即是水。”

  “比拉凱法。”人們齊聲道。

  “這些水屬於保羅-穆阿迪布,”契尼說,“願他為部落守護它,保存它,不要因粗心大意而失去它。願他在需要的時候,慷慨地使用它。願他在為部落捐軀時,無私地奉獻它。”

  “比拉凱法。”人們齊聲道。

  我應該接受這些水,保羅想。他慢慢地站起身,走到契尼身旁。斯第爾格退後一步,給他讓出地方,同時輕輕從他手中接過巴厘琴。

  “跪下。”契尼說。

  保羅跪在地上。

  她引導保羅的雙手,讓它們伸向水袋,放在袋子富有彈性的表面上。“部落把這些水託付給汝,”她說,“詹米離開了它,安心地把它拿去吧。”她拉著保羅,和他一起站起身。

  斯第爾格把巴厘琴遞還給他,同時伸出一隻手,掌心裡放著一堆金屬圈。保羅看著它們,發現它們大小不一,在球形燈的照耀下閃著光芒。

  契尼拿起最大的一個指環,舉在一根手指上。“三十升。”她說。接著一個接著一個地拿起別的指環,把每一個都舉起來給保羅看,嘴裡數著,“兩升,一升,七碼。三十二分之三碼。一共是三十三升七又三十二分之三碼。”

  她把它們舉在手指上,讓保羅看清楚。

  “你接受它們嗎?”斯第爾格問。

  保羅咽了口口水,點點頭:“接受。”

  “過一會兒,”契尼說,“我教你怎麼把它們拴在一條手巾上,這樣一來,在你需要保持安靜時,它們就不會哢嗒作響,暴露你的行蹤。”她伸出手。

  “你願意……替我保管它們嗎?”保羅問。

  契尼轉過頭,驚訝地看著斯第爾格。

  他微微一笑,說道:“我們的友索,保羅-穆阿迪布,還不瞭解我們的習慣,契尼,就替他保管計水器吧,等教會他怎麼攜帶它們,就還給他。”

  她點點頭,從長袍下拉出一條布帶,把指環串在上面,接著在布條的上下方各打了一個複雜的結,猶豫了一下,最後把它們塞進長袍下的袋子裡。

  有什麼事我沒明白,保羅想。他感到周圍的人把這事當成了滑稽的事,都在取笑他。他在心裡把剛才的事與預知的記憶聯繫起來:把計水器交給一個女人——這是一種求愛方式。

  “司水員。”斯第爾格說。

  隊伍中一陣沙沙的衣袍聲,兩個人走了出來,抬起水袋,斯第爾格取下球形燈,領頭往山洞深處走去。

  保羅隨著人潮往前走,他緊跟在契尼身後,同時注視著岩壁上忽閃的燈光、舞動的影子。雖然眾人保持沉默,但他能感到隊伍滿含著期待,情緒高漲。

  潔西嘉被熱情的手拉到隊伍後,被擁擠的人群包圍,她壓下一時的恐慌。她已經認出了這種儀式的片段,也辨別出了談話中零星的恰科博薩語和博塔尼·吉布語。她知道,這些看似簡單的時刻,隨時可能爆發出瘋狂的暴力行為。

  Jan-jan-jan,她想,走——走——走。

  就像一場完全不受大人控制的兒童遊戲。

  斯第爾格在一堵黃色的岩壁前停下腳步,他按下一塊凸起的岩石,岩壁悄無聲息地在他面前滑開,露出一條不規則的裂縫。他領頭鑽了過去,經過一個蜂窩狀的格子牆壁。保羅走過格子時,感到一股涼風撲面而來。

  保羅轉過頭,面帶疑惑地看著契尼,拉了拉她的手臂。“這空氣感覺很濕潤。”他說。

  “噓……”她小聲說。

  但他們後面有個人說道:“今晚捕風器裡水汽真不少,是詹米在告訴我們,他感到滿意。”

  潔西嘉鑽過密門,聽見它在身後關上了。她看到前面的弗雷曼人在經過格子牆壁時走得很慢。當她走到它對面時,她感覺到了潮濕的空氣。

  捕風器,她想,他們在地表的某個地方藏著一台捕風器,通過管道把空氣送到下面這個比較涼爽的地方,並借此凝聚空氣中的水汽。

  他們通過另一道石門,門上也有格子工事。門在他們身後關上,吹在他們背上的那股空氣,帶著潔西嘉和保羅能明顯感覺到的水汽。

  隊伍最前方,斯第爾格手上球形燈的光線漸漸下沉。不久,保羅感覺到腳下出現了階梯,拐向了左下方。光線反射回來,照在一片戴著兜帽的腦袋上,人群沿著階梯盤旋而下。

  潔西嘉感覺到周圍的人緊張起來,一種沉默的壓力帶著緊迫感,壓迫著她的神經。

  臺階到了頭,隊伍通過另一道矮門,球形燈的燈光被一片巨大的空間吞沒,上方是彎曲的天花板。

  保羅感到契尼的手搭在了自己的手臂上,寒冷的空氣中,他聽見微弱的滴水聲。在這座水之聖殿中,這些弗雷曼人沒有發出一絲聲音。

  我在夢中見過這個地方,他想。

  這念頭既讓他安心,又讓他感到不安。就在這條路的前方不遠處,狂熱的弗雷曼人以他的名義,在整個宇宙中砍殺出一條血淋淋的路。厄崔迪的黑綠戰旗將成為恐懼的象徵,瘋狂的戰士高呼口號,沖向戰場:“穆阿迪布!”

  決不能,他想,我決不能讓這種事發生。

  但他能感覺到體內強烈的種族意識,源自他自身的可怕目的。他還意識到,沒有任何東西可以讓這龐然大物改道而行。它正在慢慢積聚力量和能量。就算他現在死去,他母親和未出世的妹妹也會將此事繼續下去。除非集合在這裡的所有士兵在此時此刻一命嗚呼——包括他自己和他母親——才能阻止這事的發生。

  保羅看著四周,看見隊伍排成一隊向外延伸。他們推著他向前,讓他靠在一個就著岩石雕鑿而成的矮牆上。矮牆對面,在斯第爾格手中燈的照射下,保羅看見一片黑色的平靜水面。它延伸向遠方的黑影中——又黑又深——遠處的岩壁隱約可見,或許有一百米遠。

  在濕潤的空氣中,潔西嘉感到臉頰和前額的乾燥皮膚鬆弛了下來。水池很深,她能感到它的深度,她極力克制,沒有把手伸入水中。

  左邊響起一聲濺水的聲音,她沿著陰影中的弗雷曼佇列看去,見保羅站在斯第爾格身旁,正和司水員一起把水袋中的水通過一個流量計,倒入水池中。流量計裝在水池邊緣,是個灰色的圓孔。水流經過時,發光的指標也隨之移動。指標停在了三十三升七又三十二分之三碼的刻度上。

  水計量得真准,潔西嘉想。她注意到,在水流過之後,水錶的水槽壁上沒有留下任何水漬。這些水流過槽壁,卻沒有任何附著力產生。透過這件小事,她看出弗雷曼人擁有的高超技術:他們是完美主義者。

  潔西嘉沿著矮牆,走到斯第爾格身旁。人們禮貌地給她讓路。她注意到,保羅的眼神中有一絲畏縮,但現在這座神秘的巨大水池已經佔據了她的思想。

  斯第爾格看著她。“我們中曾有些人需要水,”他說,“可就算他們來到這裡,也不會碰這裡的水,你知道嗎?”

  “我信。”她說。

  他望著水池。“我們這裡有三億八千多萬升水,”他說,“我們築了這堵牆,把它與小小造物主隔開,隱藏並保護起來。”

  “一座寶庫。”她說。

  斯第爾格舉起球形燈,直視她的眼睛。“它比寶庫更為貴重。我們有數以千計這樣的貯水池,只有極少數人知道全部水池的所在地。”他昂起頭,歪向一邊,球形燈的黃色光線投射到他的臉龐和鬍鬚上。“聽見聲音了嗎?”

  他們側耳傾聽。

  捕風器凝聚的水滴落在水池裡,聲音回蕩在整個空間裡。潔西嘉看到全隊人都全神貫注地聽著,沉浸其中。只有保羅似乎在作壁上觀。

  對保羅來說,這聲音仿佛時間的滴答聲,他感覺時間正一分一秒地過去,永遠也無法再次體驗相同的一刻。他覺得自己必須馬上作出決定,卻又無能為力,無法做出行動。

  “已經經過精確的計算,”斯第爾格小聲說,“我們知道總共需要多少水,誤差不超過一千萬升。當我們有了足夠的水之後,就可以改變厄拉科斯的面貌。”

  隊伍中響起一聲低語:“比拉凱法。”

  “我們將用綠草固定沙丘,”斯第爾格說道,聲音逐漸大起來,“我們將用樹木和叢林把水固定在土壤裡。”

  “比拉凱法。”眾人應和。

  “讓兩極的冰川逐年後退。”斯第爾格說。

  “比拉凱法。”

  “我們將把厄拉科斯建成一個家園——在兩極安裝透鏡融化冰川,在溫暖地帶造湖,只把沙漠深處留給造物主和它的香料。”

  “比拉凱法。”

  “再不會有人缺水。井裡、池塘裡、湖裡、河裡,到處都有水可取。水也將流經暗渠,灌溉我們的植物。任何人都能取到水,伸手就可得到。”

  “比拉凱法。”

  潔西嘉感受到這些話語中的宗教色彩,發覺自己本能地產生了一種敬畏之情。他們在憧憬未來,她想,這是他們努力攀爬的那座高峰,是那個科學家的夢想……而這些純真的人,這些庶民,滿腦子轉的都是這個夢。

  她想起了列特·凱恩斯,那個皇家的星球生態學家,早已經當地語系化了。她很想知道他是個什麼樣的人。這是一個足以俘獲人們靈魂的夢想,她能感受到那位生態學家的手筆,這也是一個人們甘願為之犧牲的夢。兒子需要的一項至關重要的要素正是這個:一群有目標的人。這樣的人容易灌輸進滿腦子的宗教狂熱,他們可以變成保羅手中的利劍,為他贏回應得的地位。

  “我們現在要走了,”斯第爾格說,“回去等待一號月亮升起,等詹米平安上路,我們就可以回家了。”

  大家不情願地嘀咕了幾聲,但還是跟著,掉頭沿著水牆,爬上階梯。

  保羅走在契尼身後,覺得一個關鍵時刻已經離他遠去,他錯過了作出重大決定的時機,已經陷入了自己創造的神話中。他知道自己以前見過這個地方,那是在遙遠的卡拉丹,他在一次預知夢境的片斷中經歷過這些事。但當時並沒有看到這個地方的全部細節,現在他已經把一切都記錄在了腦中。他突然意識到自己的天賦也有局限,不由得感到驚訝,於是產生了一種新的感覺。他感覺自己是在時間的海洋中衝浪,時而跌進浪穀,時而騎上浪尖,與此同時,周圍的其他波浪此起彼伏,它們表面載著的東西也時隱時現。

  而在這海洋裡,充滿暴力和殺戮的瘋狂聖戰始終聳現在他的眼前,那就像浪濤上的海岬。

  隊伍從最後一道門魚貫而出,進入主洞。門被封上,燈光熄滅,洞口的密封罩也取掉了,露出籠罩著沙漠的夜空和星辰。

  潔西嘉走到洞口乾燥的平臺上,仰望滿天的星辰,她們明亮極了,看上去顯得那麼近。這時,她感到隊伍騷動起來,身後某處響起了巴厘琴的聲音,保羅正哼著一首曲子,聲調中帶著一股她不喜歡的悲愁。

  契尼的聲音從洞穴深處的黑暗中殺出:“給我講講你出生地的水吧,保羅-穆阿迪布。”

  保羅說:“下次吧,契尼,我向你保證。”

  如此悲傷。

  “這是一把很好的巴厘琴。”契尼說。

  “非常好,”保羅說,“你說詹米會介意我用他的琴嗎?”

  他談起這個死人,就好像他還活著,潔西嘉想。其中的寓意使她不安。

  一個男人的聲音插進來:“詹米很喜歡音樂,真的。”

  “那就給我唱一首你們的歌吧。”契尼懇求道。

  這小姑娘的聲音充滿了女性的魅惑,潔西嘉想,我必須警告保羅,讓他小心他們的女人……越快越好。

  “這是我一位朋友的歌,”保羅說,“我想,他現在已經死了,他叫哥尼。他把這支歌稱為晚禱。”

  隊伍靜了下來,聽著保羅唱出少年甜美的高音,伴著巴厘琴的琴聲:

  在這看見餘燼的時間裡——

  金色明亮的太陽消失在薄暮中。

  狂亂的內心,濃濃的麝香,

  是對愛人的思念。

  歌聲撞擊著潔西嘉的心房——她突然強烈地意識到自己的存在,感受到自己的肉體和它的需要。她帶著一絲緊張,靜靜地聽下去。

  夜是珍珠香薰的安魂曲——

  為我們歌唱!

  歡笑聲中——

  你的眼睛光芒萬丈——

  鮮花裝點的戀情,

  牽動著我們的心……

  鮮花裝點的戀情,

  充實我們的希望。

  歌聲散去,四周一片寂靜。我兒子為什麼要給這個女孩唱情歌?她暗自思忖。她突然感到一陣恐懼,生命在她周圍流動,她卻沒有辦法駕馭它們。他為什麼要選這首歌?她不明白,有時候,本能是最真實的。他為什麼要這樣做?

  保羅靜靜地坐在黑暗中,腦中只有一個念頭:我母親是我的敵人。她現在還不知道,但她的確是我的敵人。她正在一手促成這場聖戰。她生下我,訓練我,但她卻是我的敵人。

第十三節 · 1

  進步這個概念起著一種保護機制的作用,使我們不至於害怕未來。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語錄》

  十七歲生日那天,菲德-羅薩·哈克南在家族競技場上殺死了他的第一百個奴隸角鬥士。來自帝國宮廷的觀察員芬倫伯爵和夫人專程前往哈克南的母星——傑第主星——進行觀禮。當日下午,他們受邀和哈克南的直系成員一起坐在三角競技場的金色包廂中,觀賞這場盛事。

  為慶賀這位准男爵的壽辰,也為了提醒全體哈克南人,這位菲德-羅薩乃是指定的爵位繼承人,這一天被定為傑第主星的節日。老男爵已經頒佈法令,宣佈從這一天的正午到次日正午為休息日。在家族城市哈克,人們費盡心機營造歡樂的氣氛:建築物上旗幟飛揚,面朝宮廷大街的牆壁都被粉刷一新。

  但芬倫伯爵和夫人注意到,一離開主幹道,什麼東西都顯形了:垃圾堆,粗糙的棕色牆壁把倒影投在一個個黑黝黝的水坑裡,還有鬼鬼祟祟、到處亂竄的人。

  在男爵的藍牆城堡中,一切都裝點得極為華麗,但伯爵和夫人看得到背後高昂的代價:到處都是衛兵,他們手裡的武器閃著特殊的光澤,受過訓練的人一眼就能看出,這些武器處於頻繁使用的狀態。就算在城堡裡,從一個區到另一個區的常用通道都設上了崗哨。僕人們的走路方式、肩膀的狀態……以及始終警醒的眼神,都顯示出他們曾受過專門的軍事訓練。

  “壓力越來越大,”伯爵用密語輕聲對他的夫人說,“男爵剛開始明白,幹掉雷托公爵,他付出了多大的代價。”

  “改天我一定要給你說說鳳凰浴火重生的傳說。”她說。

  他們來到城堡的接待大廳,等著前往家族競技場。這個廳不算大——也許只有四十米長、二十米寬——但大廳的四牆上有著一些裝飾性柱子,往上慢慢變尖,同時天花板微微拱起,這一切都給人以一種空間很大的錯覺。

  “啊,男爵來了。”伯爵說。

  男爵沿著大廳走來,因為需要控制浮空器支撐的一身肥肉,所以一路走得晃晃悠悠,就如一只鴨子般。他下巴上的肉抖個不停;橙色的袍子下,浮空器輕輕搖動。他手上的戒指閃閃發亮,織綴在長袍上的月白火焰石明亮耀眼。

  男爵身旁跟著菲德-羅薩,年輕人的一頭黑髮燙成一個個發卷,顯得放蕩不羈,卻與下面那雙陰鬱的眼睛格格不入。他穿著黑色的緊身束腰外衣,一條緊身喇叭褲,小腳上套著一雙軟底鞋。

  芬倫夫人注意到這個年輕人走路的姿勢和緊身外衣下的肌肉,心想:這是一個不會讓自己長胖的人。

  男爵在他們面前站定,像抓什麼東西般一把抓住菲德-羅薩的手臂,說道:“這是我的侄兒,未來的男爵,菲德-羅薩·哈克南。”然後,他把自己那張嬰兒般胖嘟嘟的臉轉向菲德-羅薩,“這兩位就是我跟你提到的芬倫伯爵和夫人。”

  菲德-羅薩按照禮儀的要求低頭行禮。他盯著芬倫夫人。一頭金髮,婀娜多姿,完美的身材裹在一件淡褐色的曳地長裙裡,式樣極其簡單,沒有任何裝飾。伯爵夫人那雙灰綠色的眼睛也盯著他。她身上有一種貝尼·傑瑟裡特的沉著冷靜,讓這個年輕人感到一絲不安。

  “嗯……啊……”伯爵說。他打量著菲德-羅薩,“嗯……好個年輕人。啊……嗯……親愛的?”伯爵看了眼男爵,“我親愛的男爵,你說你已經向這位年輕人提起過我們?你說了什麼呢?”

  “我跟我侄兒說,皇帝陛下對你十分器重,芬倫伯爵。”男爵說,心裡卻在想:好好記住他,菲德!記住這個偽裝成兔子的殺手——這是最危險的殺手。

  “當然!”伯爵說著,朝自己的夫人笑了笑。

  菲德-羅薩發現,這個人的言談舉止近乎無禮,差一點有種明目張膽的感覺。年輕人把注意力放在伯爵身上:這是一個身材矮小的人,看上去一副病懨懨的樣子。樣貌十分狡猾,有一雙碩大的黑眼睛,兩鬢斑白。他的動作也非常奇怪,手和腦袋轉向一個方向,說話卻朝著另一個方向,令人難以捉摸。

  “嗯……啊……嗯,難得你說得這麼……嗯……正確。”伯爵對著男爵的肩頭說,“我……啊……祝賀你……嗯……找到如此完美的……啊……繼承人。多虧了……嗯……長者的智慧。”

  “你過獎了!”男爵躬身行禮。但菲德-羅薩注意到,他叔叔的眼中並無謙恭之意。

  “你在……嗯……說反話啊,那……嗯……說明你在考慮什麼大事。”伯爵說。

  又來了,菲德-羅薩想,聽起來真是出言不遜,但你挑不出他的不是。

  聽著這人的話,菲德-羅薩感覺自己的腦袋被按進了一個滿是“嗯嗯啊啊”的泥潭,於是他把注意力又落到芬倫夫人身上。

  “我們……啊……占了這位年輕人太多時間了,”她說,“據我所知,他今天將在競技場上亮相。”

  和皇帝後宮裡的那些佳麗相比,她算得上一個美人兒!菲德-羅薩想。他隨即說道:“夫人,今日我將為您進行一場獵殺。如果您允許,我將在競技場為您獻上勝利的榮光。”

  她平靜地看著他,但她的回答就像鞭子一般抽打過來:“我不允許。”

  “菲德!”男爵叫道,他心想:這小鬼!他想向這個兇殘的伯爵挑戰嗎?

  但伯爵只是笑笑,說道:“嗯……嗯……”

  “該上競技場了,菲德,你真得去好好準備下了,”男爵說,“一定要休息好,別做任何傻事。”

  菲德-羅薩鞠了個躬,他的臉氣得發黑。“相信一切會如你所願,叔叔。”他向芬倫伯爵點了點頭,“閣下。”又朝伯爵夫人點點頭,“夫人。”他轉過身去,大步走出大廳,幾乎看都沒看聚集在雙開門周圍的各個小家族的人。

  “年輕人少不更事啊!”男爵歎息道。

  “嗯……的確……嗯……”伯爵說。

  芬倫夫人心想:他會不會就是聖母說的那個年輕人?會不會是我們必須保存的那條遺傳譜系?

  “在出發去競技場之前,我們還有一個多小時的時間。”男爵說,“也許咱們可以好好聊一聊,芬倫伯爵。”那巨大的腦袋歪向右側,“這段時間以來,形勢發生了許多變化,需要好好討論一下。”

  男爵想:現在就來瞧瞧皇帝這個送信夥計的本事了。看他怎麼傳達陛下的消息,不管那是什麼。總不至於愚笨到直言不諱地把皇帝的意思徑直說出來吧。

  伯爵對他的夫人說道:“嗯……啊……嗯,親愛的,嗯……可以失陪片刻嗎?”

  “每一天,有時每個小時,都會發生變化,”她說,“嗯……”她沖著男爵甜甜一笑,便轉身走開了。她抬頭挺胸,帶著一股高貴的氣質,長裙發出沙沙的響聲,邁步朝大廳盡頭的雙開門走去。

  男爵注意到,她走近時,各個小家族之間的談話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眼睛都追隨著她。貝尼·傑瑟裡特!男爵想,要是把她們全都除掉,整個世界就太平了!

  “我們左邊那兩根柱子之間有一個隔音錐區,”男爵說,“我們可以在那裡談話,不會被人偷聽到。”他在前邊帶路,搖搖擺擺地走進那片隔音區,刹那間,城堡裡的各種聲音變輕了,像是從遙遠的地方傳來似的。

  伯爵走到男爵身旁,他們轉身面對著牆壁,這樣一來,就沒人能讀出他們的唇語了。

  “我們對你命令薩多卡離開厄拉科斯的方式很不滿。”伯爵說。

  真是直言不諱,男爵想。

  “薩多卡人不能再冒險留在那裡,不然就有可能被人發現皇帝幫助了我。”男爵說。

  “但你的侄兒拉班似乎並沒急著解決弗雷曼人的問題。”

  “皇帝希望我怎麼做?”男爵問,“厄拉科斯上也就剩一小撮弗雷曼人。南部沙漠是不可能居住的無人區,而我們的巡邏隊會定期搜索北部沙漠地區。”

  “誰說南部沙漠不可能有人居住?”

  “你們自己的星球生態學家說的,親愛的伯爵。”

  “但凱恩斯博士已經死了。”

  “啊,是的……很不幸。”

  “我們從一次飛越南部地區的飛行中得到消息,”伯爵說,“有證據表明,那裡有植物生長。”

  “這麼說,公會已經同意從空中監視厄拉科斯了?”

  “你清楚得很,男爵。皇帝不可能安排對厄拉科斯的監視。”

  “而我也負擔不起,”男爵說,“那是誰進行了這次空中飛行?”

  “一個……走私徒。”

  “有人在對你撒謊,伯爵,”男爵說,“說起在南部地區的上空飛行,走私徒不可能比拉班的人做得更好。風暴,沙塵靜電,你知道這些事。導航系統的安裝速度都比不上它們被摧毀的速度。”

  “我們下次討論靜電干擾的事。”伯爵說。

  啊,原來如此,男爵想。“那麼,你在我的帳目中找到什麼錯誤了?”他問道。

  “既然都說到錯誤了,那你為什麼還閃爍其詞?”伯爵說。

  他在故意激怒我,男爵想。他深呼吸了兩下,使自己平靜下來。他可以聞到自己的汗味,而長袍下面的浮空器突然讓他感到渾身痛癢。

  “公爵的小妾和那個男孩死了,但皇帝不應該不高興啊,”男爵說,“他們飛進了沙漠,闖進了風暴中。”

  “是的,有這麼多事故,真是挺方便的。”伯爵贊同道。

  “我不喜歡你說話的口氣,伯爵。”男爵說。

  “憤怒是一回事,暴力是另一回事,”伯爵說,“我警告你:如果我在這裡也遇上一起倒楣的意外,那麼,各大家族都會瞭解你在厄拉科斯的所作所為。他們早就懷疑你做買賣的方式了。”

  “最近我能回憶起的唯一一次買賣,”男爵說,“就是運送幾個軍團的薩多卡到厄拉科斯。”

  “你認為可以拿這事要脅皇帝?”

  “我可沒這麼想。”

  伯爵微微一笑。“薩多卡司令會供認,他們的行動並未得到皇帝的允許,只是想跟你的弗雷曼壞蛋打上一仗。”

  “也許很多人不會相信這樣的供詞。”男爵說。但這樣的威脅使他動搖了。薩多卡人真那樣嚴守軍紀?他暗自思忖。

  “皇帝的確希望審查一下你的帳簿。”伯爵說。

  “隨時恭候。”

  “你……啊……不反對?”

  “不。我在宇聯公司擔任董事之職,讓我承擔得起最細緻的審查。”他心裡在想:就讓他誣告好了,曝光就曝光。而我將站在那裡,像普羅米修士一般,說道:“看著我,我是被冤枉的。”那以後,就隨他對我提出任何別的指控,哪怕是真實的指控。因為各大家族都不會再相信一個誣告者的第二次指控。

  “毫無疑問,你的帳簿肯定經得起最細緻的審查。”伯爵喃喃道。

  “皇帝為何這麼癡心想將弗雷曼人一網打盡?”男爵問。

  “想改變話題,啊?”伯爵聳聳肩,“想消滅他們的是薩多卡人,而不是皇帝。他們需要練習殺戮……而且,他們討厭做事留尾巴。”

  他在提醒我,他背後有一群嗜血的殺手撐腰,他是不是想以此恐嚇我?男爵思忖著。

  “做買賣總免不了一定程度的殺戮,”男爵說,“但總得有個限度。總要留點人,來開採香料吧。”

  伯爵爆發出一聲唐突刺耳的大笑。“你覺得你能駕馭弗雷曼人?”

  “這樣的弗雷曼人肯定不會太多,”男爵說,“但殺戮已經使我的人惶惶不安。現在是時候考慮用另一種方式來解決厄拉科斯的問題了,我親愛的芬倫。我必須承認,這一靈感來自于皇帝。”

  “啊?”

  “瞧,伯爵。給我靈感的是皇帝的監獄星球,薩魯撒·塞康達斯。”

  伯爵兩眼放光,盯著他。“厄拉科斯和薩魯撒·塞康達斯之間有什麼關係?”

  男爵覺察到芬倫眼中閃過的戒心,說道:“目前還沒關係。”

  “目前還沒?”

  “只要把厄拉科斯當成一個監獄星球,就可以在這裡發展出一支穩定的勞工隊伍。你必須承認,這是一個可行的辦法。”

  “你預計犯人的人數會增加?”

  “一直有騷亂發生,”男爵承認說,“我不得不更加嚴苛地榨取利潤,芬倫。畢竟,為了運送我們雙方的軍隊到厄拉科斯,你知道我向該死的公會付了多少錢。錢總要有個來處嘛。”

  “我給你個建議,沒有皇帝的允許,不要把厄拉科斯用作監獄星球。”

第十三節 · 2

  “當然不會。”男爵說。芬倫的聲音突然透出一股寒意,他不禁納悶起來。

  “還有件事,”伯爵說,“我們聽說,雷托公爵的那位門泰特,杜菲·哈瓦特,此人沒死,還成了你的手下。“

  “這樣的人才白白浪費,我下不了手。”男爵說。

  “但你向我們的薩多卡司令撒了謊,說哈瓦特死了。”

  “僅僅是個善意的謊言,我親愛的伯爵。我可不想跟那男人吵個沒完。”

  “哈瓦特是真正的叛徒嗎?”

  “啊,天哪,不!叛徒是那個假醫生,”男爵抹掉脖子上的汗水,“你一定要明白,芬倫。我失去了一個門泰特,你知道的。但是,我從來沒試過身邊沒有門泰特的日子,太難熬了。”

  “你怎麼讓哈瓦特轉而效忠你的?”

  “他的公爵死了。”男爵勉強擠出一絲笑容,“用不著怕哈瓦特,我親愛的伯爵。這個門泰特人體內已被注入一種潛伏的毒藥,我們在他的餐食中摻入解毒藥,如果沒有解毒藥,毒藥就會發作——他幾天內就會死。”

  “撤掉解毒藥。”伯爵說。

  “但他還有用!”

  “他知道太多活人不該知道的事。”

  “可你說過,皇帝並不怕事情暴露。”

  “別耍花樣,男爵!”

  “只要看到蓋有禦璽的聖旨,我自會服從命令,”他說,“但我不會服從你一時的念頭。”

  “你認為它是一時的念頭?”

  “還能是什麼呢?皇帝也欠我的情,芬倫。我為他除去了那個討厭的公爵。”

  “在一堆薩多卡的幫助下。”

  “皇帝還能在哪兒找到像我這樣的家族,能為他提供偽裝的軍裝,隱瞞他插手此事的事實?”

  “他向自己提過同樣的問題,但強調的重點稍有不同。”

  男爵打量著芬倫,注意到下顎緊繃的肌肉,看得出他正小心翼翼地控制著自己。“啊,現在,”男爵說,“我想,皇帝該不會想秘密地對付我吧。”

  “他希望不至於有這個必要。”

  “皇帝絕不會相信我威脅到了他!”男爵故意在語氣中流露出憤怒和悲痛。他想:就讓他在這件事上冤枉我好了!這樣我就可以一邊登上王位,一邊捶胸頓足地訴說自己的冤屈。

  伯爵的聲音變得乾巴巴的,顯得很遙遠,他說:“皇帝相信他的直覺告訴他的一切。”

  “皇帝敢當著整個蘭茲拉德委員會的面控告我叛國嗎?”男爵說。他滿懷希望地屏住呼吸。

  “皇帝沒有什麼不敢的。”

  在浮空器的支撐下,男爵一個急轉身,遮掩住臉上的表情。這竟然能在我的有生之年實現!他想,黃袍加身!就讓他冤枉我吧!到那時——通過賄賂和威壓,各大家族會集結起來:他們會紛紛聚在我的旗幟之下,就像一群尋求庇護的農民。他們最為害怕的事,就是皇帝的薩多卡軍隊不受法律的約束,將各大家族各個擊破。

  “皇帝真誠希望,他永遠不必指控你犯下叛國之罪。”伯爵說。

  男爵發現很難控制自己的語氣,讓話中只流露出委屈,而不暗藏諷刺之意,但他還是極盡所能。“我一直忠心耿耿,這些話讓我深受打擊,我都無法用言語形容。”

  “嗯……啊……嗯……”伯爵說。

  男爵依然背對著伯爵,點著頭。過了一會兒,他說道:“該去競技場了。”

  “是啊。”伯爵說。

  他們走出了隔音錐區,肩並肩朝大廳盡頭的那群小家族走去。從城堡的某處傳來沉悶的鐘聲——競技比賽入場前二十分鐘的告示。

  “小家族的人正等你領他們入場呢。”伯爵一邊說,一邊朝身邊的人點頭致意。

  一語雙關……一語雙關,男爵想。

  他抬頭望著大廳出口側面的一排新的辟邪之物——巨大的公牛頭,已故雷托公爵的父親厄崔迪老公爵的油畫像。男爵心中不由得產生一絲不祥的感覺,他真想知道這些辟邪物過去是如何激勵雷托公爵的,它們曾掛在卡拉丹的大廳裡,後來又掛在了厄拉科斯。神勇的父親和殺死了他的那頭公牛的頭顱。

  “人類只有啊……一種……科學。”伯爵說著,兩人引領著一群擁躉,從大廳進入了休息廳——這是一個狹小的房間,窗戶很高,地上鋪著白紫相間的地磚。

  “什麼科學?”男爵問。

  “是嗯……啊……不滿足……的科學。”伯爵說。

  後面尾隨的小家族的人一臉媚態,像應聲蟲一樣笑了起來,聲音中帶著恰到好處的讚美,但侍者同時推開了大門,突然湧進的馬達轟鳴聲將這些笑聲蓋了下去。外面排著一排地行車,車上的三角旗在微風中飄揚。

  男爵抬高嗓門,壓過那突如其來的馬達聲,說道:“希望我侄子今天的表演不會讓你失望,芬倫伯爵。”

  “我啊……心中啊……充滿了……期待,是的,”伯爵說,“出身……啊……是必須考慮的一點,這是……口頭流程的……啊……要求嘛。”

  一驚之下,男爵身體突然一僵,為了掩飾,他有意在出口的第一個臺階上絆了一下。口頭流程!那是有關背叛皇室的謀反罪行的報告!

  但伯爵卻咯咯地笑起來,裝成開玩笑的樣子,拍了拍男爵的手臂。

  儘管如此,在去競技場的路上,男爵始終放心不下。他靠坐在配有裝甲護板的汽車座椅上,一直暗暗查看坐在身旁的伯爵,他暗自思忖,皇帝的信使為什麼要在小家族的人面前開那個玩笑。顯而易見,芬倫很少做他認為不必要的事情,如果能用一個詞,他絕不會用兩個詞,一句話能講明白的,絕不會用幾句話。

  他們在三角形競技場的金色包廂中落座,頓時號角齊鳴,包廂四周一層層的看臺上擠滿了喧嘩的人群和飛舞的三角旗。就在此時,男爵得到了回答。

  “親愛的男爵,”伯爵湊到他耳邊,“你應該知道,皇帝還沒正式批准你選的繼承人,對不?”

  極度震驚之下,男爵覺得周圍的吵鬧聲全消失了。他盯著芬倫,幾乎沒看見伯爵夫人穿過外面的衛隊,進入金色包廂,來到他們中間。

  “這就是我今天到這兒來的真正原因,”伯爵說,“皇帝想讓我考察一下,你是否挑選了一個合適的繼嗣。平時大家都隱藏在面具之下,沒有什麼比在競技場上更能暴露一個人的真正實力,對吧?”

  “皇帝允諾讓我自己選擇繼嗣!”男爵咬牙說道。

  “咱們來看看吧。”芬倫說完,便扭頭去招呼他的夫人。她坐下來,對著男爵微微一笑,接著把注意力投向下方的沙地。競技場上,菲德-羅薩穿著緊身衣褲露面了——右手戴著黑色手套,握著一把長刀;左手戴著白手套,拿著一把短刀。

  “白色代表毒藥,黑色代表純潔。”芬倫夫人說,“奇怪的風俗,是不是,親愛的?”

  “啊……”伯爵說。

  歡呼聲從家族成員佔據的看臺上響起。菲德-羅薩駐足片刻,接受他們的歡呼。他抬起頭,掃視著那些面孔——他的表兄姊妹、同父異母兄弟、妻妾們和遠親們。那麼多張嘴,就像一隻只粉紅色的喇叭,在一片彩色服裝和旗幟的海洋中大聲歡呼。

  菲德-羅薩突然想到,那一排排臉正渴望看到鮮血飛濺的場面,無論是奴隸角鬥士的,還是他的。當然,在這次角鬥中,無疑只有一種結果。這裡的危險只是形式上的,並無實質——但是……

  菲德-羅薩舉起手中的雙刀,對著太陽,以古老的方式向競技場的三個角落致敬。白手套(白色,毒藥的象徵)中的短刀先入鞘;黑手套中的長刀——純潔的刀刃現在並不純潔,因為刀上也塗上了毒藥:這一秘密武器將把今日變成純屬他個人的勝利。

  他花了片刻時間,調整好身上的遮罩場,接著停下來,感受到前額的皮膚有點發緊,確信自己受到了妥善的防護。

  時間似乎停止了,但菲德-羅薩如經理人打破了僵局:他向助手們點點頭,用審視的目光檢查他們的裝備。帶著尖刺、閃閃發光的腳鐐已就位,倒刺和鐵鉤上飄舞著藍色旗幡。

  菲德-羅薩向樂隊發出信號。

  節奏緩慢的進行曲奏了起來,聲音洪亮,古老而隆重。菲德-羅薩率領他的隊伍穿過角鬥場,來到他叔叔的金色包廂下,躬身行禮。當慶典的鑰匙扔下來時,他抓住了它。

  音樂停止了。

  突如其來的沉寂中,他退後兩步,舉起鑰匙,高呼道:“我把真理的鑰匙獻給……”他停下來,知道他叔叔會想:這個年輕的傻瓜終究還是想把鑰匙獻給芬倫夫人,這將引起一場事端!

  “……獻給我的叔叔和保護人,弗拉基米爾·哈克南男爵!”菲德-羅薩高聲叫道。

  他高興地看到叔叔舒了口氣。

  音樂重新響起,這回是快節奏的進行曲,菲德-羅薩領著他的人重新跑到競技場,回到警戒門的門口,這道門只允許佩戴識別帶的人進出。羅薩本人很自豪,他從不使用警戒門,也很少需要護衛。但今天,這些都是用得著的——特殊安排有時會有特殊的危險。

  寂靜再一次籠罩競技場。

  菲德-羅薩轉過身,面對著他對面的大紅門——角鬥士將通過那道門進場。

  特殊的角鬥士。

  杜菲·哈瓦特的這個計畫真是高明,簡單且直接,菲德-羅薩想。不會給奴隸角鬥士下藥——這是此次競技的危險之處。但是,這名男子的潛意識中被灌輸進一個關鍵字語,在關鍵時刻,只要念出這個詞,他的肌肉就會僵住,動彈不得。菲德-羅薩的腦中反復念著這個生死攸關的詞語,張口無聲地念道:“人渣!”對觀眾來說,他們看到的是一名未被下藥的奴隸溜進了競技場,企圖殺死未來的男爵。精心安排好的證據都將指向奴隸主管。

  紅色大門的輔助電機發出低沉的哼鳴,大門慢慢開啟。

  菲德-羅薩全神貫注地盯著那道門。開始的一刻最為關鍵。奴隸角鬥士一出場,訓練有素的眼睛就能從他的外表獲取到需要的資訊。按理,所有的角鬥士都應被注入伊拉迦藥,成為任意宰割的對象。但你還是需要注意他們舉刀的方式、防衛的方向,看他們是否意識到觀眾的存在。通過一名奴隸昂頭的姿勢,就能得到反擊和佯攻的重要線索。

  紅色大門“砰”的一聲打開了。

  一個身材高大、肌肉發達的人沖了進來,他剃著光頭,眼窩深陷。皮膚呈胡蘿蔔色,正是注射了伊拉迦藥之後的顏色。但菲德-羅薩知道那顏色是塗上去的。這個奴隸穿著綠色緊身連衣褲,腰纏一條半身遮罩場腰帶——帶子上的箭頭指向左方,表明奴隸的左邊身體有遮罩場防護。他用使劍的方式舉著刀,刀尖稍稍向外伸出,從姿勢看,這是一名受過訓練的武士。慢慢地,他步入競技場,用遮罩場一側的那邊身體朝著菲德-羅薩和警衛門邊的那群人。

  “我不喜歡這傢伙的樣子,”一個為菲德-羅薩拿倒鉤的人說,“你確信他注射過藥物了,大人?”

  “他的顏色是對的。”菲德-羅薩說。

  “可他的姿勢就像一名武士。”另一個護衛說。

  菲德-羅薩向前走了兩步,走到沙地上,打量著奴隸。

  “他的胳膊怎麼了?”一個護衛說。

  菲德-羅薩的目光看向奴隸左前臂上的一塊鮮血淋淋的抓傷,然後順著手臂看向他的手,最後看到了綠色褲子左臀上的一個用鮮血畫成的圖案——一塊濕乎乎的圖形:鷹的輪廓。

  鷹!

  菲德-羅薩抬起頭,看著那雙深陷的黑色眼睛,發現它們正瞪著自己,帶著非同尋常的警惕。

  這是雷托公爵的武士,被我們在厄拉科斯俘虜了!菲德-羅薩想,這不是一般的角鬥士!一股寒意貫穿全身。他納悶哈瓦特是不是另有安排——偽裝中套著偽裝。最後懲罰只會落到奴隸總管身上!

  菲德-羅薩的首席助手在他耳邊說道:“我不喜歡這個人的樣子,大人。讓我先在他拿刀的手臂上紮上兩個鉤刺。”

  “我自有自己的鉤刺,”菲德-羅薩說著,從助手那裡接過一對長長的、帶倒鉤的長矛,掂了掂分量,試試稱不稱手。這些倒鉤也該塗上藥,但這一次沒有,首席助手也許會因此丟掉性命。但這也是計畫的一部分。

  “這次角鬥之後,你會成為英雄,”哈瓦特當時是這麼說的,“不顧意外發生的變節行為,像男子漢一樣一對一殺死你的角鬥士。奴隸總管會被處死,你的人會接替他的職務。”

  菲德-羅薩又向前走了五步,進入競技場內,他在那兒站了一會兒,打量著奴隸。他知道,看臺上的行家應該已經意識到情況有點不對勁了。從皮膚顏色上看,這名角鬥士應該是被注射了藥物,但他腳步很穩,一點也沒有發抖。看臺上的粉絲應該正在交頭接耳:“看他站得多穩,他應該躁動不安才是——要麼進攻,要麼退卻。可是,瞧啊,他在保存實力,等待時機。按道理不應該這樣。”

  菲德-羅薩感到興奮起來,內心一股火焰在燃燒。讓哈瓦特的詭計見鬼去吧,他想,我能對付這個奴隸。抹了毒藥的是我的長刀,而不是短刀,就連哈瓦特都不知道這事。

  “嗨,哈克南!”那奴隸大叫道,“準備好受死了嗎?”

  整個競技場死一般的沉寂。奴隸從不主動挑戰!

第十三節 · 3

  現在,菲德-羅薩終於清楚地看到了那個奴隸的眼睛,他的眼神中滿是絕望而引起的兇殘。他打量著這人的站姿,奴隸渾身放鬆,肌肉蓄勢待發。通過奴隸間的小道消息,這名奴隸得知了哈瓦特傳達來的訊息:“你將獲得一次殺死小男爵的真正機會。”看來,這部分的計畫已經順利實施了。

  菲德-羅薩的嘴角擠出一絲微笑,他舉起了倒鉤。從對手的站姿上,他看出自己的計畫將會成功。

  “嗨!嗨!”那個奴隸向他挑釁,向前逼近兩步。

  現在,看臺上應該沒人會看不出來了,羅薩想。

  藥物應該引起恐懼,使這個奴隸失去很大的戰鬥力,他的每一個動作都會洩露他的內心——他不可能有贏的希望。准男爵那只戴白手套的手握著一把刀,他知道那把刀上塗了什麼毒藥。准男爵從不會讓對手死得痛快俐落,他喜歡展示稀有毒藥的藥效,他會站在競技場中,看著在地上打滾的受害者,指出毒藥有趣的副作用。這名奴隸有害怕之意——但沒有驚恐萬狀。

  菲德-羅薩高高舉起鉤刺,用近於問候的態度點了點頭。

  角鬥士猛撲過來。

  他的佯攻和防守反擊是菲德-羅薩見過的對手中做得最好的。一次精准算計好的側擊,差一點就砍斷了准男爵左腿的腳筋。

  菲德-羅薩一躍而開,將一根帶有倒鉤的長矛紮在了奴隸的右前臂上,倒鉤完全刺入肌肉,不傷到筋骨是不可能拔出來的。

  看臺上不約而同響起了驚呼。

  這聲音聽得菲德-羅薩洋洋得意。

  他知道叔叔現在的感受,他正和來自宮廷的觀察員芬倫伯爵夫婦坐在一起,不可能對這次角鬥進行干預。眾目睽睽之下,他的一舉一動都被人留意著。對於競技場上發生的事,老男爵只會用一種方式作出理解:有人要威脅他。

  那奴隸後退一步,用牙齒咬住刀,用旗布將插在手臂上的倒鉤長矛綁在了手臂上。“簡直就是蚊子叮!”他大叫道,接著再次向前逼近,刀子握在了手裡,以左側身子面對對手,身體後傾,最大程度地利用半個遮罩場保護身體。

  這些動作也沒有逃過觀眾的眼睛,尖叫聲從家族包廂中傳來。菲德-羅薩的助手也在喊叫,問是否需要他們上場協助。

  他揮揮手,示意他們退回警戒門。

  我將給他們奉上一場前所未有的精彩表演,菲德-羅薩想,場上沒有待宰的羔羊,不會讓他們舒舒服服坐在那裡,從容欣賞屠宰的場面。今天的角鬥將攫住每個人的五臟六腑,讓他們膽戰心驚。當我成了男爵,他們會記住這一天,每個人都會因我今天的勇猛而對我畏懼三分。

  那奴隸像螃蟹一樣側身前行,菲德-羅薩則緩緩讓出地盤。競技場的沙土在腳下嘎吱作響,他聽見奴隸的喘氣聲,卻聞到了自己身上的汗臭味,還有彌漫在空氣中的一絲血腥味。

  准男爵穩步後退,他閃到右側,手中第二根鉤刺已經就位。那奴隸躍到一邊,菲德-羅薩似乎絆了一下,只聽見看臺上一片尖叫。

  那奴隸再一次撲了過來。

  上帝啊!好一個勇猛的鬥士!菲德-羅薩立即跳開,心裡想著。他全仗著年輕人的矯捷身手才保住了一命。但他還是把第二根帶鉤長矛插在了奴隸右臂的三角肌中。

  看臺上頓時爆發出刺耳的歡呼。

  他們在為我歡呼,菲德-羅薩想。他能聽出喝彩聲中的狂熱,正如哈瓦特說過的一樣。他們以前從來沒為一個家族鬥士這麼歡呼過。帶著一絲冷酷,他想起了哈瓦特和他說過的一句話:“一個人更容易被你欽佩的敵人嚇倒。”

  菲德-羅薩敏捷地退到競技場中央,好讓觀眾看得更加清楚些。他抽出長劍,屈膝蹲下,等待奴隸的衝鋒。

  那奴隸耽擱了片刻,將第二根長矛綁在手臂上,接著快步追了上來。

  讓整個家族好好瞧瞧,菲德-羅薩想,我是他們的敵人;讓他們一想到我,就想到我現在的勇猛吧。

  他抽出短刀。

  “我不怕你,哈克南豬。”那角鬥士說道,“你的折磨傷不了死人。在你的助手碰我之前,我就會自我了斷,但在那之前,我會讓你為我陪葬!”

  菲德-羅薩獰笑著,抽出塗有毒藥的長劍。“來試試這個。”他說,並用另一隻手上的短刀發起佯攻。

  那奴隸把刀換到另一隻手中,向內一轉,格擋開准男爵的短刀——那把白手套握著的刀,按慣例應該塗有毒藥。

  “去死吧,哈克南人!”那角鬥士氣喘吁吁道。

  兩人扭打著側步而行,穿過沙地。菲德-羅薩的遮罩場和奴隸的半身遮罩場相交,迸出藍色的閃光,周圍的空氣充滿了來自遮罩場的臭氧味。

  “死在你自己的毒藥上吧!”奴隸咬牙切齒道。

  他開始用力把菲德-羅薩戴白手套的手朝內扳去,將他認為塗有毒藥的短刀朝菲德-羅薩身上刺去。

  讓他們好好瞧瞧!菲德-羅薩想。他揮下長刀,然而叮噹一聲,刀砍在了奴隸手臂上插著的長矛上,沒有傷到他。

  菲德-羅薩只覺一陣絕望,他沒想到帶鉤刺的長矛竟會幫了奴隸,它們成了他的另一個遮罩場。還有,這奴隸真是力大無比!短刀竟被無情地逼向了自己。菲德-羅薩不得不想到一個事實:一個人也可能死在一把沒塗毒藥的刀上。

  “人渣!”菲德-羅薩喘著大氣念出了這兩字。

  聽到這個關鍵字,角鬥士的肌肉聽話地鬆弛了下去,對菲德-羅薩來說,這已經足夠了。他推開奴隸,在兩人間騰出揮舞長刀的空間,接著,塗有毒藥的刀尖輕巧一劃,在奴隸的胸膛上劃下一條紅色的口子。毒藥立刻造成了致命的痛楚,那奴隸放開了手,踉踉蹌蹌朝後退去。

  現在,就讓我親愛的家族成員好好瞧瞧吧,菲德-羅薩想,讓他們想想這個奴隸,他企圖把他認為塗有毒藥的刀扭轉過來刺我,結果呢?讓他們想想,一個被送入競技場的角鬥士,怎能做出這樣的舉動。最後,讓他們時刻記住,他們永遠也無法確定我哪只手裡會握著毒刀。

  菲德-羅薩靜靜地站著,看著奴隸緩慢的動作。那人遲疑不決地晃動著,每一名觀眾都辨認出了他臉上神情的意思,死亡就寫在那裡。奴隸知道自己完了,也知道自己是怎麼送命的。不該塗毒藥的刀上塗了毒藥。

  “你!”那奴隸呻·吟著。

  菲德-羅薩朝後退去,給死神讓出空間。毒藥的麻痹成分還沒充分起效,但奴隸遲緩的動作說明它在慢慢生效。

  奴隸搖搖晃晃向前走著,像被一根繩子拉著似的。拉一下,向前搖晃一步,每邁出一步,他的意識裡就只有這一步。他手裡仍然拿著刀子,刀尖顫動著。

  “總有一天……我們……的人……會……殺死……你。”他喘著氣說道。

  奴隸的嘴悲哀地微微一擰。他癱坐到地上,渾身一僵,接著面朝下倒了下去。

  整個競技場一片寂靜,菲德-羅薩往前走去,腳尖伸入奴隸身下,將他翻轉過來,好讓觀眾看清他被毒藥扭曲的臉、痙攣的肌肉。但角鬥士已經用刀結果了自己的性命,胸膛上露著刀把。

  沮喪之餘,菲德-羅薩微微感到一絲欽佩,這名奴隸竟能戰勝毒藥的麻痹效果,最後了結自己的性命。欽佩之餘,他意識到這裡面有一種真正令人恐懼的東西。

  令人恐懼的就是使一個人成為超人的力量。

  菲德-羅薩思考著這個問題,突然,他意識到周圍的看臺上正爆發出狂熱的喧囂,人們正放肆地歡呼著。

  菲德-羅薩轉過身,抬頭看著他們。

  除了老男爵、伯爵和他的夫人,所有人都在吹呼。老男爵用手支著下頜坐在那裡深思著。伯爵和他的夫人正盯著他,笑容像假面一樣掛在臉上。

  芬倫伯爵轉身對他的夫人說道:“啊……嗯……一個足智多謀的……年輕人。哦,嗯……啊,親愛啊!”

  老男爵看看她,又看看伯爵,接著重新把注意力放回到競技場上。他想:差一點就殺了我的侄兒!憤怒逐漸壓倒恐懼。今晚,我將把那個奴隸總管架在火上慢慢烤死……如果這個伯爵和夫人也曾插手于此……

  對菲德-羅薩來說,老男爵包廂裡的談話太過遙遠,他們的談話淹沒在四面八方興奮的跺足呐喊聲中:

  “頭!頭!頭!頭!”

  老男爵沉著臉,他看到了菲德-羅薩轉身看著他的方式。他極力克制心中的怒氣,朝競技場中站在死屍旁的年輕人懶洋洋地揮了揮手。給這孩子一顆人頭吧,他揭露了奴隸總管的真面目,理應得到這份獎賞。

  菲德-羅薩看到了叔叔表示同意的信號,心想:他們以為給了我榮譽,我要讓他們明白我是怎麼想的!

  他看見他的助手拿著一把鋸刀走過來,準備割下戰利品,便揮手讓他們退回去,助手們猶豫著,於是他再次揮手重複剛才的指令。他們以為區區一顆人頭就算給我榮譽了!他想。他彎下腰,將角鬥士交叉放在胸前,抱著彈出的刀把,接著拔出刀,放在他軟綿綿的手中。

  這些事眨眼間就做完了,接著他站起身,打手勢召來助手。“給這個奴隸留個全屍,和他手中的刀一起埋葬,”他說,“他應得的。”

  金色包廂中,芬倫伯爵湊近老男爵,說道:“高貴的行為,一個……大膽的壯舉。你的侄兒既有勇氣又有風度。”

  “他拒絕人頭,這是對大家的侮辱。”老男爵嘀咕著。

  “並非如此。”芬倫夫人說。她轉過身,抬頭看著四周的看臺。

  老男爵注意到她頸部的紋理——真正可愛的滑嫩肌膚——如小男孩一般。

  “他們喜歡你侄兒的做法。”她說。

  坐在最遠位置上的人都明白了菲德-羅薩的舉動,人們看著助手把完整的奴隸屍體抬走。老男爵看著觀眾,意識到伯爵夫人的看法是正確的。觀眾簡直發了瘋,他們相互擊打,又是尖叫又是跺腳。

  男爵疲倦地說:“我將不得不下令舉行一次盛宴。大家的精力還沒發洩完,你不能這樣把他們打發走。他們一定要明白,我和他們一樣高興極了。”他向衛兵打了個手勢,於是上方的一名僕從立即跑到包廂上,把橙色的哈克南三角旗舉起,放下——一次,兩次,三次——發出舉行宴會的信號。

  菲德-羅薩穿過整個競技場,站到金色包廂下。刀已經入鞘,雙臂垂在兩側,人群的喧囂絲毫沒有減弱,他抬高嗓門,沖著上面喊道:“舉行賀宴嗎,叔叔?”

  觀眾看到了這邊的講話,於是吼聲漸漸平息,他們等待著。

  “為你慶功,菲德!”男爵沖下麵大聲說道。他再次命令三角旗發出信號。

  競技場對面,警衛屏障已經撤下,一些年輕人跳入競技場,向菲德-羅薩跑來。

  “是你命令撤掉警衛屏障的,男爵?”伯爵問。

  “沒人會傷害這小子。”老男爵說。“他是英雄了。”

  第一批人沖到菲德-羅薩面前,把他扛在了肩上,開始繞著競技場遊行。

  “今晚,他可以不帶武器,不穿遮罩場,獨自走過哈克治安最差的街區,”男爵說,“只要有他在,他們會把最後一點食物、最後一滴酒讓給他。”

  男爵從椅子上撐起身,把一身肥肉安頓在浮空器中。“請原諒,我要先行告辭了。有些事需要我立即去處理,衛兵會護送你們返回城堡。”

  伯爵站起身,俯首行禮。“當然,男爵。我們正盼著宴會呢。我……嗯……還沒參加過哈克南人的慶功宴呢。”

  “是的,”男爵說,“慶功宴。”他轉過身,走出包廂的私人出口後,便立即被他的衛兵圍了起來。

  一名衛隊長向芬倫伯爵鞠了個躬。“有何吩咐,大人?”

  “我們……啊……先等一會兒……等人群散去後再走。”伯爵說。

  “是,大人。”那人彎下腰,向後退了三步。

  芬倫伯爵看著自己的夫人,再次用他們的私人密語說道:“你一定也看見了?”

  芬倫夫人用同樣的密語回答道:“那小子事先知道角鬥士沒被注射藥物。他有過片刻的恐懼,但沒有感到驚訝。”

  “都是計畫好了的,”他說,“整場表演都是計畫好的。”

  “毫無疑問。”

  “是哈瓦特安排的。”

  “確實如此。”她說。

  “我剛才還命男爵除掉哈瓦特。”

  “那是一個錯誤,親愛的。”

  “我現在知道了。”

  “也許,哈克南人馬上就會有一個新男爵了。”

  “如果由哈瓦特策劃的話。”

  “他的計畫肯定經得起考驗,真的。”她說。

  “那個年輕人更容易控制。”

  “對我們來說……今晚之後。”她說。

  “按你預期,引誘他應該不難吧,我孩子的媽媽?”

  “不難,親愛的。你也看到他瞧我的眼神了。”

  “是啊,我現在終於明白為什麼我們必須得到他的這條血脈了。”

  “的確,很明顯,我們必須控制住他。我將在他內心深處灌輸一個控制他肌肉和神經的詞語,將他牢牢捏在手心。”

  “我們要儘快離開這裡——你一確定就走。”他說。

  她打了個寒戰。“當然,我可不想在這個可怕的地方生孩子。”

  “我們這麼做也是為了整個人類。”他說。

  “你做的都是些容易的事。”她說。

  “我也要克服一些傳統的偏見,”他說,“瞧,那種相當原始的偏見。”

  “我可憐的人兒,”她拍拍他的臉頰,“你知道,這是拯救血脈的唯一辦法。”

  他用一種乾巴巴的聲音說道:“我相當理解我們所做的事。”

  “我們不會失敗的。”她說。

  “負罪感一開始也有失敗的感覺。”他提醒說。

  “沒有罪,”她說,“在催眠狀態下,讓菲德-羅薩的靈和肉進入我的子宮——之後我們馬上離開。”

  “他的叔叔,”他說,“你以前見過這麼變態的人嗎?”

  “他很殘忍,”她說,“但他的侄子可能會變得更糟。”

  “還得感謝他叔叔。瞧,如果用其他方式撫養這小子——比如說,用厄崔迪家族的準則引導他——你覺得怎樣?”

  “真讓人難過。”她說。

  “除了這小子,還有那厄崔迪家的孩子,要是我們能同時拯救他倆就好了。我聽說過那個年輕人保羅的情況,他是一個可敬的小夥子,是先天血統和後天訓練的優良結合,”他搖搖頭,“但我們不應該對貴族的不幸過多地悲傷。”

  “貝尼·傑瑟裡特有句格言。”她說。

  “你們對每件事都有格言!”他不滿地說道。

  “你會喜歡這一句的,”她說,“是這樣說的:‘死要見屍;即便見屍亦有可能有假。’”

第十四節 · 1

  穆阿迪布在《反思的年代》中告訴我們,他第一次與厄拉奇恩的必需品起衝突時,他的教育才真正開始。那時,他學會了通過豎沙杆來判斷天氣,通過皮膚的刺痛來判斷風力,也學會了在沙暴中如何用鼻聲交談,如何收集從身體散發在周圍的水,並守護它,保存它。當他的眼睛呈現成伊巴德藍時,他學會了恰科博薩人的生活方式。

  ——摘自斯第爾格為伊勒琅公主《穆阿迪布其人》所作的前言

  斯第爾格的隊伍在沙漠裡走錯了兩次路,最後終於在一號月亮暗淡的光線下爬出了盆地,回到了穴地。當聞到家園的氣息後,一個個穿長袍的身影加快了腳步。在他們身後,灰色的曙光在地平線的峽谷上方閃亮,按弗雷曼人的曆法,現在正值仲秋,他們稱之為帽岩月。

  被風刮落的枯葉散落在懸崖腳下,應該是穴地的孩子堆集在那兒的,但隊伍行進的聲音(除了保羅和他母親不時發出的笨拙聲)完全與夜幕下大自然的聲音融為一體,難以分辨。

  保羅擦擦額頭上被汗浸濕的沙塵,感到有人拉了拉他的手臂,接著聽到了契尼的低語:“照我說的做:把你兜帽的帽檐放下來,蓋著額頭!只把眼睛露在外面。你在浪費水分。”

  身後傳來小聲的命令,要求保持安靜。“沙漠聽見你們了!”

  上方高高的岩石上響起一聲鳥鳴。

  隊伍停了下來,保羅感覺到突如其來的緊張感。

  從岩石那兒響起一聲輕微的敲擊聲,輕得就跟耗子在沙地上跳的聲音差不多。

  又一聲鳥鳴。

  佇列一陣騷動。耗子跳動的聲音繼續,一點點蹦到沙地另一邊去了。

  又一聲鳥鳴。

  隊伍重新開始攀爬,鑽進了岩石中的一條裂縫。但現在弗雷曼人都屏住了呼吸,這讓保羅更加小心。他發現大家都在偷偷瞧著契尼,她似乎有些畏縮。

  現在,腳下踩著岩石了,周圍出現了微弱的衣袍拂動的聲音。保羅感覺到紀律有點鬆懈,但契尼和其他人仍然保持著沉默。他跟著一個人影,爬上幾級臺階,轉過一個彎,走過更多臺階,進入一條地道,穿過兩道密封水汽的門,最後走進一個被球形燈照亮的狹長走廊,岩壁和岩頂是黃色的。

  保羅看見四周的弗雷曼人紛紛把兜帽放到了腦後,摘掉鼻塞,大口呼著氣。有人在歎息。保羅扭頭尋找契尼,發現她已經從他身邊離開。他被一群穿著長袍的人圍著,有人撞了他一下,說著:“對不起,友索。擠死了!總是這樣。”

  在他左邊,一個長著滿面腮胡的瘦長臉轉過來看著他。他名叫法魯克。染上汙跡的眼窩裡,有著一雙深藍的眼眸,在黃色燈光的映照下顯得更加幽深了。“摘掉你的兜帽,友索,”法魯克說,“到家了。”他幫保羅解開兜帽的掛鉤,用胳膊肘在人群中擠出一塊空地。

  保羅取掉鼻塞,把口罩轉到一邊。各種異味向他襲來:沒洗澡的汗臭味,蒸餾回收水分產生的酸味,還有人體散發出的臭味。最強烈的是一股香料和類似香料混合物的味道。

  “為什麼還要等,法魯克?”保羅問。

  “我想,是為聖母吧。你也聽到消息了吧——可憐的契尼。”

  可憐的契尼?保羅暗問。他看了看四周,在這擁擠的人群中,她究竟去哪兒了,母親去哪兒了?

  法魯克深深吸了口氣。“家的味道。”他說。

  保羅發現這個人居然在享受空氣裡的這股惡臭,他的話音中沒有任何諷刺的意思。就在這時,他聽見了母親的咳嗽聲,她的話穿過擁擠的人群,傳到他耳中:“你們穴地的氣味真濃,斯第爾格。我知道你們用香料造了許多東西……造紙……塑膠……這是化學爆炸物的味道嗎?”

  “你聞一聞就知道這些事了?”是另外一個人的聲音。

  保羅意識到她說這些是為他好,她希望他快點接受這種惡臭對嗅覺的侵襲。

  隊伍前方傳來一陣低聲的騷動,整個佇列似乎長長地倒抽一口冷氣,然後傳來幾聲竊竊私語:“那麼,是真的了,列特死了。”

  列特,保羅想。然後是:契尼,列特的女兒。這些碎片在他腦中拼了起來。列特是那個行星生態學家的弗雷曼名字。

  保羅看著法魯克,問道:“是那個名叫凱恩斯的列特?”

  “只有一個列特。”法魯克說。

  保羅轉過身,盯著他前面一個弗雷曼人的背影。那麼,列特·凱恩斯已經死了,他想。

  “是哈克南人耍的詭計,”有人小聲說,“弄得像一次意外事故……在沙漠裡迷路……一次撲翼飛機墜毀事件……”

  保羅感到怒火中燒,這個人把他們當朋友,助他們逃脫哈克南人的追捕,又派出弗雷曼軍隊在沙漠中尋找兩個迷路的人……又一個哈克南人的受害者。

  “友索還渴望報仇嗎?”法魯克問。

  保羅還沒來得及回答,便傳來一聲低沉的召喚,整個隊伍迅速前行,卷著保羅一起進入了一個更大的空間。這是一塊開闊的空地,對面站著斯第爾格和一個奇怪的女人,她全身裹著一件亮麗的袍服,橙色和綠色相間。手臂裸露在外,一直到肩膀。皮膚呈淡褐色,高高的額頭上,黑色的頭髮向後梳起,更突顯出她那尖尖的顴骨和深色雙眼間的鷹勾鼻。

  她轉身面對著他,保羅看到她耳垂上掛著金色的耳環,上面還穿著計水環。

  “就是他打敗了我的詹米?”她問。

  “請安靜,哈拉,”斯第爾格說,“是詹米要求的——他發起了泰哈迪-阿爾布汗。”

  “他只不過是個孩子!”她說著,猛地搖了搖頭,計水環發出叮叮噹當的聲音。“我的孩子竟被另一個孩子弄得沒有了父親!肯定是意外!”

  “友索,你多大了?”斯第爾格問。

  “十五標準歲。”保羅說。

  斯第爾格的眼睛掃過整個隊伍。“你們中有人敢向我挑戰嗎?”

  沉默。

  斯第爾格看著這個女人。“在我學會他那神奇的格鬥術之前,我也不會向他挑戰。”

  她回望著他。“但是……”

  “你看見那個與契尼一起去見聖母的陌生女人了嗎?”斯第爾格問,“她是一個來自外星的薩亞迪娜,也是這個孩子的母親。她和這孩子都會這種神奇的格鬥術。”

  “李桑·阿爾-蓋布。”那女人小聲說。當轉過來望向保羅的時候,她的眼中流露出了敬畏。

  又是那個傳說,保羅想。

  “也許吧,”斯第爾格說,“但還沒得到驗證。”他重新看向保羅。“友索,按照我們的規矩,你現在要為詹米的女人和他的兩個兒子負起責任。他的牙帳……他的住所,是你的了,他的咖啡用具也是你的……還有這個,他的女人,也是你的。”

  保羅打量著這個女人,暗自思忖:為什麼她不為自己的男人哀悼?為什麼看不出她有恨我的意思?突然,他發現所有的弗雷曼人正盯著他,等待著他的回應。

  有人輕聲道:“還有事要做呢。快說吧,你如何接受她。”

  斯第爾格說道:“你接受哈拉作為你的女人,還是僕人?”

  哈拉舉起雙臂,單腳著地,緩緩轉身。“我還年輕,友索。別人說,我看起來還像當年我和喬弗在一起時那麼年輕……在詹米打敗他之前。”

  這麼說,詹米打敗了喬弗,贏得了她,保羅想。

  保羅說:“如果我接受她作為我的僕人,之後我可以改變主意嗎?”

  “在一年的時間內,你可以改變你的決定,”斯第爾格說,“在那之後,她就自由了,可以憑她的心願作出選擇……或者,你也可以隨時還給她自由的權利。但不管怎樣,照顧她是你的責任,為期一年……而且,對詹米的兒子,你始終負有責任。”

  “我接受她作為我的僕人。”保羅說。

  哈拉跺著腳,氣憤地晃動肩膀。“可我還年輕!”

  斯第爾格看著保羅,說道:“謹慎,是一名首領身上有價值的特點。”

  “可我還年輕!”哈拉重複著。

  “安靜!”斯第爾格命令道,“是金子總會發光。帶友索去他的住所,負責好他的衣食起居。”

  “哦!!”她說。

  保羅已經記錄下她的許多資訊,對她有了初步的評估。他能感覺到隊伍的不耐煩,知道已經耽擱了不少時間。他很想壯膽問問他母親和契尼去哪兒了,但從斯第爾格緊張的樣子看,這麼做是一個錯誤。

  他面對哈拉,抬高嗓門,加上顫音,以加重她的恐懼和敬畏,他說道:“帶我去住所,哈拉!我們下回再談你的青春。”

  她後退兩步,向斯第爾格投去恐懼的一瞥。“他有著古怪的聲音。”她嘶啞地說道。

  “斯第爾格,”保羅說,“我欠契尼父親很重一筆債,如果有任何……”

  “這將在會議上決定,”斯第爾格說,“你到那時再說吧。”他點點頭,示意眾人解散,接著轉身離開,隊伍中其他人跟在他後面一起離去。

  保羅抓住哈拉的手臂,感覺到她冰涼的皮膚,她在發抖。“我不會傷害你,哈拉,”他說,“帶我去我們的住所。”他用平和寬慰的聲音說道。

  “一年結束之後,你不會把我趕走吧?”她說,“我知道,我沒過去那麼年輕了。”

  “只要我活著,我這裡就有你的一席之地,”他鬆開她的手臂,“現在走吧。我們的住所在哪兒?”

  她轉過身,帶著保羅走過長廊,向右轉了一個彎,進入一個寬闊的地道,頭頂上一個個分佈均勻的黃色球形燈照亮整個通道。岩石地面光滑平整,很乾淨,沒有一點沙。

第十四節 · 2

  保羅走在她的旁邊,一邊走,一邊打量她那鷹一般的輪廓。“你不恨我,哈拉?”

  “我為什麼要恨你?”

  一群孩子在一條岔道的岩台瞧著他們,哈拉朝他們點點頭。保羅看到孩子們身後隱約露出幾個成年人的身影,半掩在朦朧的掛簾後。

  “我……打敗了詹米。”

  “斯第爾格說舉行過葬禮,你是他的朋友。”她側過臉,看了他一眼,“斯第爾格說,你還把水送給死者了,是真的嗎?”

  “是的。”

  “這我都做不到。”

  “難道你不為他哀悼嗎?”

  “到了哀悼的時候,我會為他哀悼的。”

  他們穿過一個拱形洞口,從洞口望去,保羅發現這是一個又大又亮的洞室,裡面有許多男男女女,正在一些機器旁忙碌。從節奏看,似乎工作很緊急。

  “他們在幹什麼?”保羅問。

  過了拱門時,她回頭望了一眼,說道:“他們要趕在我們逃離前完成塑膠工廠的生產定額,我們需要許多露水收集器,來種植植物。”

  “逃離?”

  “在屠夫停止捕殺我們,或者被趕出我們的土地前,我們只能不斷逃亡。”

  保羅絆了一下,感覺到捕捉到的一個時刻,他記起了一個片斷,一段預言景象——但那景象被置換了,像是被剪輯過一樣。這段景象和記憶中的稍有不同。

  “薩多卡在追捕我們。”他說。

  “除了一兩個空無人煙的穴地,他們什麼也不會找到,”她說,“能在沙漠裡找到的,只有他們自己的死亡。”

  “他們能找到這個地方?”他問。

  “可能。”

  “但我們卻還在花時間……”他朝那落在身後的拱形洞口點了點頭,“……製造……露水收集器?”

  “種植工作必須繼續。”

  “什麼是露水收集器?”他問。

  她扭頭看了他一眼,眼中滿是驚訝。“難道他們什麼也沒教過你……我是說,在你來的那個星球上?”

  “沒說過露水收集器。”

  “嗨!”她說。就只有這麼一個意味深長的字。

  “那麼,它們到底是什麼?”

  “你在沙海裡看到的每一叢灌木、每一棵草,”她說,“你覺得我們離開後,它們是怎麼活下來的?每一株植物都得到了最悉心的照料,栽種在小坑裡,那些小坑裡置有許多光滑的五彩塑膠球,當受到光的照耀時,它們呈白色。在黎明時,如果你從高處往下看,會發現它們會發亮,那是白色的反射光。但是當太陽離去,五彩塑膠會在黑暗中恢復透明,並極速冷卻,將空氣中的水汽凝聚在球體表面,水汽聚多,變成露珠,這樣就能維持植物的生長。”

  “露水收集器。”他喃喃自語,這個方案帶有一種簡單的美感,他不由得陶醉其中。

  “我將在適當的時候為詹米哀悼。”她似乎還沒甩開保羅剛剛問的另一個問題,“詹米,他是個好人,就是太容易發怒。他在維持家庭生計上很有一手,對待孩子也很了不起。不管是喬弗的兒子——我第一個孩子——還是他的親生子,他都視如己出,一視同仁。”她用疑慮的眼光看著保羅:“你也會這樣對待孩子們嗎,友索?”

  “我們不存在那樣的問題。”

  “可如果……”

  “哈拉!”

  聽到他刺耳嚴厲的語調,她不禁瑟縮了一下。

  左手邊的拱門裡是另一個燈火通明的岩洞。“那裡在造什麼?”他問。

  “他們在修織布機,”她說,“但今晚就會拆掉了。”她指了指左邊的一條岔道,“從這裡往前,是食品加工和蒸餾服維修車間。”她看著保羅,“你的蒸餾服看上去是新的,不過需要修理的話,我很拿手哦,我就在這廠裡工作。”

  從這時起,他們不斷地碰到一群群人,地道兩邊的洞口也越來越多。一隊男女從他們旁邊走過,扛著咯咯作響的沉重包裹,渾身散發著濃烈的香料味。

  “他們得不到我們的水,”哈拉說,“也得不到我們的香料。這一點你可以放心。”

  保羅看著地道牆壁上的洞口,看見鋪著厚毯子的岩台,牆上掛著鮮亮織物的房間,還有成堆的墊子。洞口的人在他們走近時紛紛沉默下來,目光兇狠地瞪著保羅。

  “你打敗了詹米,大家都覺得奇怪,”哈拉說,“看樣子,等我們在穴地安頓下來後,你得做些事證明一下你的實力。”

  “我不喜歡殺人。”他說。

  “斯第爾格也這麼說。”她說,但聲音卻透露出懷疑。

  前面傳來尖細的誦讀聲。他們走到了另一個洞口處,比保羅看到的任何洞口都要大。他放慢腳步,往裡面看去,發現屋裡擠滿了孩子,他們盤腿坐在栗色的地毯上。

  遠處牆上掛著一塊黑板,旁邊站著一個穿黃色大褂的女人,一隻手裡拿著投影筆。黑板上畫滿了圖——圓圈,三角形,弧線,蛇形曲線和方形,還有被平行線分割的圓弧。女人指著圖,一個接一個點下去,盡可能快地移動投影筆。而孩子們有節奏地跟著她的手往下讀。

  保羅一面聽,一面與哈拉繼續往穴地深處走去,讀書聲漸行漸遠。

  “樹,”孩子們齊聲朗讀,“樹,草,沙丘,風,山,山丘,火,閃電,岩石,石塊,灰塵,沙,熱,避難所,熱量,滿,冬天,冷,空,侵蝕,夏天,洞,白天,緊張,月亮,夜晚,岩帽,沙潮,斜坡,種植,包紮……”

  “這種時間你們還上課?”保羅問。

  她的臉變得嚴肅,聲音帶著悲痛:“列特教導我們,教育一刻也不能停止。我們會永遠記著死去的列特,這是恰科博薩的悼念方式。”

  她穿過地道,走到左邊,登上一塊平臺,撩開橙色的門簾,站到一旁。“你的住宅已經準備好了,友索。”

  保羅猶豫了一下,沒有走上她站的那個平臺,他突然不大情願和這個女人單獨相處。同時他也想到,自己正被一種奇怪的生活方式所包圍,只有徹底瞭解弗雷曼人對生態學的看法和價值體系,他才能懂得這種生活方式。他感到這個弗雷曼世界正在引誘他、誘·惑他。他知道陷阱裡是什麼東西——瘋狂的聖戰,那個他認為應該不惜一切代價避免的聖戰。

  “這是你的牙帳,”哈拉說,“你還在等什麼呢?”

  保羅點點頭,終於走到了平臺上。他掀起她身後的門簾,摸著織物中的金屬纖維,跟著她穿過一個很短的門廊,接著來到了一個大房間中。房間呈正方形,六米見方,地上鋪著厚厚的藍色地毯,藍綠色的織物遮著岩石牆壁,天花板上也掛著一些黃色的織物,還有幾盞黃色的球形燈在輕輕晃動。

  感覺像一頂古老的帳篷。

  哈拉站在他面前,左手按在臀部,眼睛打量著他的臉。“孩子們跟一個朋友在一起,”她說,“過一會兒就會出來的。”

  保羅飛快地掃了眼房間,以掩蓋自己的不安。在他左邊,一道簾子半掩著另外一個更大的房間,沿牆擺著一排墊子。他感到通氣管中吹來一股微風,看見管口就在正前方,巧妙地隱藏在另一道簾子後。

  “要我幫你脫蒸餾服嗎?”哈拉問。

  “不……謝謝。”

  “要我拿吃的來嗎?”

  “好。”

  “那個房間邊上有個休息室,”她指著說,“你可以去那裡脫蒸餾服,又舒服又方便。”

  “你說過我們要離開這個穴地,”保羅說,“難道我們不該開始整理東西了嗎?”

  “到時候會收拾好的,”她說,“屠夫還沒查到我們這裡。”

  她仍然躊躇著,看著他。

  “怎麼啦?”他問。

  “你還沒有伊巴德的眼睛,”她說,“有點奇怪,不過也不是完全沒有吸引力。”

  “去拿吃的,”他說,“我餓了。”

  她朝他笑了笑,是那種看透一切的女人的微笑,保羅為此感到不安。“我是你的僕人。”說完,她輕快一轉身,低頭從一道厚厚的簾子下鑽了過去,簾子落回原地之前,保羅看見了另一條通道。

  保羅感到一陣窩火,他撩開右邊薄薄的簾子,進入那個很大的房間,他在那裡站了一會兒,覺得定不下心來。他想知道契尼去哪兒了……剛剛失去父親的契尼。

  我們在這一點上很相似,他想。

  從外面的通道裡傳來一聲哀號,因為隔著簾子,聲音聽起來很輕。又是一聲,稍稍遠了些。接著又是一聲。保羅意識到是有人在報時。他發現自己還沒在這裡見過鐘錶。

  一絲淡淡的木餾木燃燒的氣味進入他的鼻孔,蓋過了穴地裡無所不在的臭氣。保羅發覺自己已經習慣了這種穴地氣味對神經的侵襲。

  他又想起了母親,未來的那些蒙太奇畫面裡總有她的身影……還有她女兒的身影。這些變化多端的時間在他的意識中舞動,他猛地搖搖頭,把注意力集中在一些蛛絲馬跡之上,它們向他述說著將弗雷曼人吞沒了的文化,闡述著它的深度和廣度。

  還有各種精細的怪異之處。

  他曾在夢中見過這些山洞和這個房間的東西,但是,他所見到的這個東西與他此前見到的一切完全不同。

  這裡沒有毒物探測器的痕跡,在這個洞穴的任何地方都看不到哪裡有使用到它。但他能在穴地的臭氣中聞到毒物的氣味——有劇毒之物,也有普通的毒物。

  一陣簾子響動的“唰唰”聲傳來,他想應該是哈拉帶著吃的回來了,於是轉身看去。然而,他沒看到哈拉,在撩起的簾子下,他看見了兩個小男孩——約摸九到十歲的樣子——正用貪婪的眼神看著他。兩個男孩都佩戴一把雙刃晶牙匕,一手正按著刀柄。

  保羅突然回想起弗雷曼人的故事:據傳說,他們的孩子戰鬥起來和大人一樣兇悍。

第十五節 · 1

  手在舞,嘴在動——

  奇思妙想從言語中迸發。

  還有那雙如饑似渴的雙眼!

  他是一座自我的孤島。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手記》

  洞裡擠滿了人,雖然洞頂很高的地方有一盞螢光燈,但投下的光線還是非常朦朧,說明這個岩石環繞的空間很大……甚至比貝尼·傑瑟裡特學校的集會廳還要大。她和斯第爾格站在平臺上,她估計平臺下聚集了五千多人。

  還有更多的人正在趕來。

  到處是人們嘰嘰喳喳的竊竊私語。

  “已經派人去你兒子的住所叫他來了,薩亞迪娜,”斯第爾格說,“你希望和他商量一下你的決定嗎?”

  “他能改變我的決定嗎?”

  “當然,雖然你說話時使用的空氣來自你自己的肺部,但……”

  “我的決定不會改變。”她說。

  但她還是感到憂心忡忡,不知道是不是應該把保羅作為藉口,退出這條危險的道路。同時,她還要考慮到腹中的女兒。危及到母親肉體的事,也會危及到女兒的身體。

  幾個男人扛著卷起的地毯走來,在地毯的重壓下發出嘿呦嘿呦的聲音。他們把地毯扔在平臺上,頓時灰塵四起。

  斯第爾格抓住她的手臂,領她回到平臺後邊邊界上,站到一個角形傳音區中。他指著傳音區裡的一個石凳。“聖母將坐在這裡。但在她來之前,你可以坐在上面休息一下。”

  “我更願意站著。”潔西嘉說。

  她看著那幾個男人打開地毯,把它鋪在平臺上。她又望瞭望人群。現在,岩地上至少有一萬人了。

  而人們還在陸續趕來。

  她知道,外面的沙漠上已是紅色的日暮時分,但這個洞廳裡卻永遠是朦朧的黎明。下面是一片灰色的人海,他們聚在這裡,看她將如何用自己的生命冒險。

  她右邊的人群讓開一條路,她看見保羅走了過來,兩邊各跟著一個男孩。那兩個孩子走起路來大搖大擺,一副自命不凡的樣子。他們手按刀柄,怒視著兩邊的人牆。

  “是詹米的兒子,現在是友索的兒子了,”斯第爾格說,“他們把護衛的職責看得很認真呢。”他大膽地沖潔西嘉笑了笑。

  潔西嘉明白斯第爾格想幫她緩和緊張的情緒,對此表示感激。但她還是禁不住地去想即將面對的危險。

  我別無選擇,她想,如果我們要在這些弗雷曼人中保住地位,就必須迅速採取行動。

  保羅登上了平臺,把兩個孩子留在了台下。他在他母親面前停下,看了看斯第爾格,接著扭回頭望著潔西嘉。“出什麼事了?我以為是召我來開會呢。”

  斯第爾格舉起一隻手,示意大家安靜。他指了指左邊,擁護的人群再次讓出一條路,契尼沿著人牆組成的巷道走了過來,那張精靈般淘氣的臉上掛滿了悲傷。她已脫掉蒸餾服,換上了一件優雅的藍色大褂,露出細瘦的手臂。在她左臂靠近肩膀處,系著一條綠色手巾。

  綠色代表哀悼,保羅想。

  詹米的兩個兒子剛才向他解釋的習俗中有這一條,但不是直接說的。他們告訴他,他們沒戴綠色織物,是因為他們把他這位父親當監護人看待。

  “你就是李桑·阿爾-蓋布?”他們當時問他。保羅從他們的問話中聽出了聖戰的味道。他聳了聳肩,用提問擋住了這個問題。他馬上得知,這兩個孩子中,年長的一個叫凱利弗,十歲,是喬弗的親生兒子;年幼的一個叫奧羅普,八歲,是詹米的兒子。

  這是一個奇特的日子。應他的要求,這兩個孩子一直在他身邊護衛著,如此一來就能擋去好奇之輩的打攪,好讓自己有時間來理清思緒,回憶預知夢境,想出一個阻止聖戰發生的辦法。

  現在,保羅站在洞內平臺上,站在母親身旁,看著平臺下的人群。他滿腹懷疑,是否真有什麼辦法,可以阻止狂熱的大軍傾巢出動。

  契尼走近平臺,四個女人用轎子抬著另一個女人,遠遠地跟在後面。

  潔西嘉沒有理會走過來的契尼,而是全神貫注地盯著轎中的那個女人:一個滿臉皺紋的乾癟老太婆,她穿著一身黑袍,兜帽甩在腦後,露出盤在頭頂的灰色發團和青筋虯結的頸子。

  抬轎的女人站在台下,將轎子輕輕放在平臺上,契尼攙著老太婆站起身。

  這就是他們的聖母,潔西嘉想。

  那老太婆孱弱地靠在契尼身上,一瘸一拐朝潔西嘉走來,看上去像是一捆包在黑袍中的乾柴。她停在潔西嘉面前,抬頭凝視了很長時間,最後用沙啞的聲音說道:“你就是那個女人,”頂在細長脖子上的腦袋顫顫巍巍地點了一下,“夏道特·梅帕絲同情你是對的。”

  潔西嘉輕蔑地回答道:“我不需要任何人同情。”

  “馬上就會知道。”老太婆啞著嗓子說道。她用令人驚訝的速度轉過身去,面向人群,“告訴他們,斯第爾格。”

  “必須告訴他們嗎?”他問。

  “我們是米斯人,”老太婆喘著氣道,“自從我們的遜尼祖先逃離尼祿蒂克·阿爾-奧羅巴以來,我們就懂得了遷徙和死亡。只有年輕一代繼承這種方式,我們的民族才不會滅亡。”

  斯第爾格深深地吸了口氣,向前跨了兩步。

  潔西嘉感到這個擠滿了人的山洞變得鴉雀無聲起來。現在,山洞裡約有兩萬多人,全都默默地站著,幾乎一動不動。這讓她感覺自己非常渺小,心中充滿警惕。

  “今晚,我們必須離開這個長久以來庇護我們的穴地,深入南方的沙漠。”斯第爾格說。他的聲音通過平臺後的角形傳音區,傳向一張張仰起的臉龐。

  人們依然保持沉默。

  “聖母告訴我,她的身體已經無法承受一次新的哈依拉——探尋之旅,”斯第爾格說,“以前我們也曾經歷過沒有聖母的日子。但如果是在尋找新家園的困苦境地下,我們不能沒有聖母的引領。”

  這時,人群騷動起來,到處是竊竊私語和不安的氣氛。

  “但這種困境也許不會發生,”斯第爾格說,“因為我們的新薩亞迪娜,奇女潔西嘉,已同意參加儀式,打算在我們還沒失去聖母的力量前通過考驗。”

  奇女潔西嘉,潔西嘉想。只見保羅正盯著她,眼中充滿了疑問。但在周圍的怪異氣氛下,他只有保持沉默。

  如果我死於這次考驗,他會怎麼樣呢?潔西嘉暗自發問。她再一次感到憂心忡忡起來。

  契尼領著老聖母走到角形傳音區深處的石凳上坐下,接著退回到斯第爾格身旁,侍立在他左右。

  “就算奇女潔西嘉失敗了,我們也不會失去太多,”斯第爾格說,“契尼,列特的女兒,將被奉為薩亞迪娜。”他朝旁邊跨開一步。

  契尼扶著老聖母走到角形傳聲器前面的石凳旁,然後退回到斯第爾格身旁。

  從角形傳音區深處傳來老太婆的聲音,一種被擴大了的低語聲,粗啞、尖銳。“契尼剛剛結束哈依拉歸來——契尼看見了水。”

  人群中低聲回應:“她看見了水。”

  “我願奉列特的女兒為薩亞迪娜。”老太婆粗聲說。

  “我們願意。”人們回應道。

  保羅幾乎沒有聽見儀式在說些什麼,他的腦中仍在想著剛才斯第爾格說他母親的那些話。

  如果她失敗了?

  他扭回頭,看著被他們稱為聖母的那個乾癟老太婆,打量著她。她有一雙深不可測的藍眼睛,身體孱弱,看起來好像一陣微風都會將她吹跑。然而,她身上還有一種能在熱帶風暴中巋然不動的力量。他記得那個用戈姆刺的痛苦來考驗他的聖母蓋烏斯·海倫·莫希阿姆,眼前的老太婆具有同樣的魔力。

  “我,聖母拉馬羅,代表眾人發言,”老太婆說,“契尼成為薩亞迪娜是符合天意的。”

  “符合天意。”眾人回應道。

  老聖母點點頭,低聲說道:“我賜予她銀色的天空、金色的沙漠和閃光的岩石,以及未來的綠色田野。我把這些賜予薩亞迪娜契尼。在這播種的典禮上,為不讓她忘記她是我們大家的僕人,把這些卑下的任務賜給她吧,就像夏胡魯一樣承擔這些工作。”她抬起一隻褐色棍子般的手臂,繼而重新垂下。

  潔西嘉感到,發生在自己周圍的典禮就像是一股湍流,席捲著她,讓她再也回不去了。她看了一眼保羅,發現他滿臉都是疑惑的神情。但她還是抖擻精神,準備接受嚴峻的考驗。

  “司水員上前面來。”契尼少女的聲音中帶著一絲顫抖,透露出內心的不自信。

  現在,潔西嘉感到自己已經處於危險的焦點。在眾人的咄咄目光下,在全場的寂靜之中,她看到了危險。

  人群讓出一條蜿蜒小道,一小隊男人兩兩成對,從後面走向前,每一對抬著一隻小皮袋,袋子約有人頭的兩倍大,沉甸甸地晃蕩著。

  兩個領頭的人把袋子放在契尼腳下的平臺上,接著退到了後面。

  潔西嘉看著袋子,又看著那些人。他們已經脫掉了兜帽,露出脖子後紮成一卷的長髮,深陷的眼睛目不轉睛地回望著她。

  一股濃郁的肉桂香氣從袋中散發出來,在潔西嘉面前飄過。是香料?她想。

  “有水嗎?”契尼問。

  左邊的那個司水員,一個鼻樑上橫著一道紫色傷疤的男人,點了點頭。“有水,薩亞迪娜。”她說,“但我們不能喝。”

  “有種子嗎?”契尼問。

  “有種子。”那人回答。

  契尼跪到地上,把手放在晃蕩的水袋上。“願造物主保佑這袋水和種子。”

  潔西嘉很熟悉這種儀式,她回過頭看了看聖母拉馬羅。老太婆閉著雙眼,彎腰坐在那裡,像是睡著了。

  “薩亞迪娜潔西嘉。”契尼說道。

  潔西嘉轉回頭,看見女孩正盯著她。

  “你嘗過聖水嗎?”契尼問。

  潔西嘉還沒回答,契尼接著說道:“你不可能嘗過聖水。你是一個外來者,享受不到這種權利。”

  人群發出一聲歎息,衣袍的沙沙聲讓她感到毛骨悚然。

  “作物成熟,造物主已死。”契尼說。水袋頂部有一個盤繞的噴嘴,她將它打開。

  此時,潔西嘉感到周遭的危險開始沸騰。她朝保羅瞥了一眼,見他正沉湎於這個儀式的神秘氣氛中,目不轉睛地盯著契尼。

第十五節 · 2

  他曾預見過一刻嗎?潔西嘉心想。她一隻手按在肚子上,想著腹中的女兒。她問自己,我有權拿我們兩人的性命來冒這個險嗎?

  契尼朝潔西嘉舉起噴嘴,說道:“這是生命之水,比水更偉大的水——解脫靈魂的水。如果你真是聖母,它會為你打開宇宙之門。現在,讓夏胡魯來判斷吧!”

  一邊是對未出世女兒的責任,另一邊是對保羅的責任,潔西嘉感覺自己被撕扯著。她知道,為了保羅,她應該接過噴嘴,喝下袋中的液體。但當她彎腰湊向送過來的噴嘴時,她又感覺到其中巨大的危險。

  袋中的東西散發出一種苦味,就像她知道的那些毒藥一樣,但又不盡相同。

  “現在,你必須把它喝下去。”契尼說。

  沒有回頭路了,潔西嘉提醒自己。可在她接受的所有貝尼·傑瑟裡特訓練中,她想不出任何可以幫助她渡過難關的方法。

  這到底是什麼?潔西嘉暗自發問,水?還是毒藥?

  她彎下腰,湊近噴嘴,頓時聞到一股肉桂的酯類氣味,隨即記起當初鄧肯·艾達荷的醉態。是香料酒?她心想。她將管子放進嘴中,微微吸了一小口。嘗起來有一股香料味,舌頭上一陣微微的辛辣刺痛。

  契尼的手用力在皮袋上一按,一大股液體湧進潔西嘉口中,她還沒來得及準備,就不由自主地咽了下去。她盡力保持冷靜和尊嚴。

  “淺嘗死亡的氣息比死亡本身更可怕。”契尼說。她望著潔西嘉,等待著。

  潔西嘉也看著契尼,口中仍然含著噴嘴。袋中液體的氣味湧進她的鼻孔、嘴裡、臉上、眼中,一種辛辣的甜香。

  冰爽!

  契尼再次把液體擠入潔西嘉口中。

  妙不可言!

  潔西嘉打量著契尼的臉:一張精靈般淘氣的臉,可以看出列特·凱恩斯的痕跡,但還沒被歲月定型。

  他們給我吃的是一種藥,潔西嘉對自己說。

  但又不像她知道的任何藥,也不是貝尼·傑瑟裡特訓練裡教過的任何藥。

  契尼的面容如此清晰,仿佛有光勾勒出她的輪廓。

  一種藥。

  潔西嘉覺得頭暈目眩,四周一片死寂。身體的每個細胞都接受了一個事實:某種深邃的事發生在了他們身上。她感到自己就是一粒有意識的塵埃,甚至比亞原子粒子還要小,卻還可以運動,可以感受周遭的世界。豁然開朗——像是被突然掀開了幕布——她感覺自己已經脫離了肉體,就像一粒塵埃般感知著那個自己的精神運動組成的附體。她是一粒塵埃,但又不僅僅是塵埃。

  她周圍仍然有洞穴存在——還有那些人。她能感覺到他們:保羅,契尼,斯第爾格,聖母拉馬羅。

  聖母!

  學校裡曾有一些謠傳,說有些人沒能通過聖母的考驗,被藥物奪走了性命。

  潔西嘉把注意力集中在聖母拉馬羅身上。她現在知道,這一切都發生在仿佛凝固不動的一瞬間內——這段時間只為她本人停止不動。

  時間為什麼停止了?她暗自思忖。她凝視著周圍人們凝固的表情,只見契尼頭頂懸著一粒小小的塵埃,停在那裡一動不動。

  等待著。

  問題的答案出現在她的意識中,就像大爆炸一般突如其來:她個人的時間停止了,是為了救自己的生命。

  她專注於這個精神運動組成的附體,審視著內在的一切,隨即看到一個細胞組成的核心,一個黑洞,讓她感到望而卻步。

  這就是我們無法看到的地方,她想,是聖母不願提起,只有魁薩茨·哈德拉克才能看到的地方。

  這一領悟使她恢復了一點自信。於是她再一次冒險把注意力專注於這個肌肉精神組成的附體上,讓自己變成一粒塵埃,尋找內在的危險。

  她在剛才咽下的藥物中找到了它。

  那東西成了她體內跳動的粒子,它的運動速度極快,甚至連停止的時間也阻止不了它。跳動的粒子。她辨認出熟悉的結構,原子鏈:這兒有一個碳原子,螺旋形擺動……一個葡萄糖分子。整個分子鏈展現在她面前,她發現這是一個蛋白質分子……一個含甲基化蛋白質的結構。

  啊!!

  當她明白藥物的本質時,她在體內發出精神上的無聲歎息。

  通過精神運動的探索,她鑽入其中,移開一粒氧原子,讓另一粒碳原子與之結合,然後重新連接在一個氫氧鏈上。

  這種變化擴展開來……催化反應迅速擴展,越來越快。

  凝固的時間逐漸鬆開對她的束縛,她重新感覺到了運動。袋子的噴嘴正貼在她嘴上——緩緩地,從她口中收集到一滴水。

  契尼正從我體內取出催化劑,以改變袋中的藥物。潔西嘉想,為什麼?

  有人正扶她坐下,她看到聖母拉馬羅來到了她身旁,坐在鋪著地毯的平臺上的老聖母,一隻乾癟的手碰觸到她的脖子。

  在她的意識中還存在著另一顆精神運動的粒子。潔西嘉竭力排斥它,但粒子卻越逼越近……越逼越近。

  終於相觸!

  這是互相親近的最高狀態,同時成為兩個人:不是心靈感應,而是意識互聯。

  她和老聖母意識互聯!

  但潔西嘉看到聖母並不認為自己已經年老,一幅圖像展現在她們共同的靈眼前:一位少女,精神活潑,心性溫柔。

  在互通的意識中,那年輕的女孩說道:“是的,那就是我。”

  但潔西嘉只能聽,無法開口回答。

  “很快你就會擁有這一切,潔西嘉。”內心的那個人像說道。

  這是幻覺,潔西嘉告訴自己。

  “你知道不是這麼回事,”人像說,“快點,不要排斥我,時間不多。我們……”漫長的停頓之後,人像重新開口,“你早該告訴我們你有孕在身!”

  潔西嘉終於掌握在這互通意識中講話的技巧。“為什麼?”

  “因為這將改變你們母女二人!聖母在上,我們都幹了些什麼?”

  潔西嘉感到互通意識中產生了一絲變化,她的心眼看到了另一粒塵埃的存在。這粒塵埃正瘋狂地四處遊弋,轉著圈子。它似乎害怕極了。

  “你必須堅強起來,”老聖母的人像說道,“謝天謝地,幸好懷的是個女兒。如果是男胎,這儀式會讓他死於非命。現在……小心點,輕輕地……撫摸你的女兒。進入你女兒的存在。吸走她的恐懼……放鬆……用你的勇氣和力量……輕輕地,好,輕輕地……”

  那個四處疾走的塵埃朝她靠近。潔西嘉逼著自己去接觸它。

  恐懼幾乎壓倒了她。

  她用所知的唯一的方法與恐懼鬥爭:我絕不能恐懼。恐懼是思維殺手……

  經文帶來了一絲表面上的平靜。那粒塵埃一動不動貼著她。

  光念經不會有用,潔西嘉對自己說。

  她放鬆自己,讓自己僅僅表現出最基本的情緒反應,散發出愛和安撫,敞開溫暖的懷抱保護它。

  恐懼感消失了。

  老聖母再次現身。這一回是三重意識互聯——兩個很活躍,另一個靜靜地汲取。

  “時間緊迫,我只能這麼做,”意識中的老聖母說,“我有許多東西要傳給你,我不知道你的女兒在接受這一切之後是否能保持正常的神智。但我們必須這麼做,部落的需要至高無上。“

  “什麼……”

  “保持安靜,只需接受!”

  各種經歷開始展現在潔西嘉的眼前,很像貝尼·傑瑟裡特學校裡用潛意識訓練裝置講授的課程……但速度更快……快得人眼花繚亂。

  但是……卻是那麼清楚。

  每一次經歷從頭到尾展現在她眼前:有一個愛人,男子氣概十足,蓄著鬍鬚,有一雙弗雷曼人的眼睛。透過老聖母的記憶,潔西嘉看到了他的力量和溫柔,以及所有的一切,眨眼間便曆覽了一遍。

  現在已來不及去考慮這會對她腹中的女兒造成什麼影響,她唯有不停接受、記錄。這些經歷灌輸進潔西嘉的意識——生,活,死——重要的和不重要的,一次播放,不再重複。

  但為什麼總能看見懸崖頂上落下的沙暴?她暗自發問。

  最後,潔西嘉終於明白這是怎麼回事,但為時已晚:老聖母要死了,就在她垂死之際,她將她的全部經歷注入了潔西嘉的意識中,就像把水傾倒入杯中一般。潔西嘉看著那顆塵埃逐漸消失,重新回到出生前的意識狀態中。從理論上說,老聖母的死,只是將她的生命留在了潔西嘉的記憶中,她最後留下的是一聲歎息,一句含糊的話語。

  “我一直在等你,等了很長時間了,”她說,“我把我的一生給你了。”

  就是這樣,一生的經歷,全部封裝。

  甚至包括死亡的瞬間。

  我現在是聖母了,潔西嘉意識到。

  她知道,她已經成了一個真正意義上的貝尼·傑瑟裡特聖母。那毒藥改變了她。

  她知道,這與她們在貝尼·傑瑟裡特學校造就聖母的方式完全不同。從沒有人告訴她如何成為聖母,但她的確知道。

  最後的結果是相同的。

  潔西嘉感覺到代表女兒的那粒塵埃仍然在觸摸她的內心意識,不斷探尋著,但卻沒有得到回應。

  意識到自己身上發生的事情,一種可怕的孤獨感爬過她的全身。在她眼裡,她自己的生命放慢了腳步,而她周圍的生命卻加快了速度,如此一來,這種交互的互動模式變得更加清晰起來。

第十五節 · 3

  隨著她的身體逐漸擺脫毒藥的威脅,塵埃意識的感覺稍稍減退,那種強烈的感知慢慢緩和。但她仍然能感覺到另一個粒子的存在,並撫慰著她。自己竟讓這事發生在她女兒身上,她感到一絲愧疚。

  是我幹的,我可憐的小女,你都還沒成形,我就把你帶進了這個世界,讓你的意識毫無防禦地暴露在這個千變萬化的宇宙之中。

  代表她女兒的塵埃終於流露出一絲愛和撫慰,像鏡像一樣,將潔西嘉剛才傾注在它身上的感情反射了回來。

  潔西嘉還沒來得及回應,就感到剛才接受的記憶在蠢蠢欲動。她得做些什麼。她在記憶中摸索,隨即意識到那毒藥已經滲透她的全身,帶來的麻痹效果阻礙了她的行動。

  我能改變,她想,我能去除毒藥的藥效,使它變得無害。但她又感覺不應該那樣做。我在參加一場儀式。

  隨即,她知道該怎樣做了。

  潔西嘉睜開眼睛,指了指契尼舉在頭頂的水袋。

  “它已得到神的賜福,”潔西嘉說,“把這袋水混合一下,讓所有人體會到變化。讓所有人分享這份賜禮。”

  讓催化劑自己發揮作用,她想,讓眾人飲用,暫時強化他們相互間的意識。這藥現在沒有危險了……既然一位聖母已化解了它的毒性。

  然而,那記憶仍蠢蠢欲動,推搡著她。她還得做一件事,但藥物使她難以集中精神。

  啊……老聖母。

  “我剛見過聖母拉馬羅,”潔西嘉說,“她去了,但她仍然存在。在此儀式上,向她的記憶致以敬意。”

  我怎麼會說這些話的?潔西嘉暗問。

  她意識到,這些話來自另一個記憶,老聖母一生的經歷已傳給了她,現在更成了她的一部分。然而,這份禮物卻還有某些方面讓人覺得並不完整。

  “讓他們去縱酒狂歡吧,”另一個記憶在她內心說道,“除了掙扎謀生,他們享受不到多少歡樂。而且,你我還需要一點時間互相熟悉,之後我就會離去,從你的記憶中消失。我感覺自己已經被你的那些記憶吸引住了。啊,你意識中的這些事真是有趣,有那麼多我想不到的東西。”

  封裝在她頭腦中的記憶突然敞開,像是打開了一條寬闊的通道,層層深入,又可以進入其他聖母的記憶之中,這些記憶之後還有另外一些聖母的記憶,無窮無盡。

  潔西嘉不禁畏懼起來,害怕自己會迷失在這個前人合體而成的海洋中。但通道並沒有消失,它向潔西嘉展示出源遠流長的弗雷曼文化,遠比她想像的古老。

  她看到了在波里特林的弗雷曼人:一個在安樂窩似的星球上變得柔弱的民族,帝國的入侵者輕而易舉地征服了他們,並強迫他們前往比拉·特喬斯和薩魯斯·塞康達斯星球,在上面開拓人類殖民地。

  哦,潔西嘉感受到了那種生離死別的痛哭場面。

  記憶通道深處,一個人像的聲音在尖叫:“他們拒絕了我們的朝覲!”

  潔西嘉沿著通道前行,看到了比拉·特喬斯的奴隸營,看到了他們如何剔除和挑選人員,將人發配至羅薩克和哈蒙塞普。令人髮指的殘暴景象展現在她面前,就像一朵朵毒花的花瓣。她還看到了歷史的一些線索,由一名薩亞迪娜傳給另一名薩亞迪娜——起初是口耳相傳,隱藏在沙漠頌歌中;後來在羅薩克發現這種毒藥後,便由他們的聖母精化改進……在厄拉科斯發現生命之水後,這種力量變得更為精妙。

  在記憶通道的更深處,另一個聲音尖叫著:“永不饒恕!永不遺忘!”

  但現在潔西嘉的思緒集中在了生命之水的發現上,她看到了它的源泉:那是沙蟲(也就是造物主)臨死時分泌的液體。當她在剛剛接受的記憶中看到它被殺死的情景時,她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氣。

  它是被淹死的!

  “母親,你沒事吧?”

  保羅的聲音打斷了潔西嘉的思緒,她從內心的意識中掙脫而出,抬頭望著他。她意識到自己對他應負的責任,但他偏偏在此時出現,讓她不由得感到生氣。

  我就像一個雙手麻痹的人,從產生意識的那時起,就感受不到任何觸覺——直到有一天,在外力作用下,我突然有了觸覺。

  這念頭徘徊在她腦海中,一種封閉的意識。

  我說:“瞧!我沒有手!”但我周圍的人卻說:“手是什麼東西?”

  “母親,你沒事吧?”保羅又問。

  “沒事。”

  “我可以喝這個東西嗎?”他指了指契尼手中的水袋,“他們要我喝。”

  她聽出了他話中隱含的意思,意識到他已經探查出這水原本有毒,知道他是在關心她。潔西嘉突然很想瞭解保羅的預知能力到底能達到多大的極限。她從他的這句問話中發現了許多東西。

  “你可以喝,”她說,“它的成分已經變了。”她從保羅肩頭望去,看見斯第爾格正低頭凝視著她,黑色的眼眸中充滿了探尋的神情。

  “現在,我們知道你是如假包換的了。”斯第爾格說。

  她感覺他的話也隱含著另一層意思,但藥物的麻痹效果讓她的感官變得遲鈍。多麼溫暖、多麼寬慰啊!這些弗雷曼人多好,讓她擁有了親密的友誼。

  保羅看出,他母親被藥力控制了。

  他在記憶中搜索——凝固的過去,流動的未來。感覺就像把時間拆成了片段,放在了心眼的放大鏡下細細查看,結果卻令人困惑。這些片段從時間線中剝離,變得難以理解。

  這種藥——他可以收集到有關它的知識,瞭解它在他母親身上起的作用。但這些知識缺乏自然的韻律,缺乏一個互相參照的系統。

  他突然明白了,看見過去對現在的影響是一回事,但預言能力的真正考驗是看到過去對未來的影響。

  事情和它們表面看起來的並不一樣。

  “喝下去!”契尼命令道。她把水袋的角形噴嘴在他鼻子底下晃了晃。

  保羅直起身,看著契尼。空氣中彌漫著狂熱的興奮情緒。他知道,如果他喝下袋中的香料藥物,吸收其中的濃縮精華,會讓他發生什麼變化。他會回到純粹的時間幻境和時空交錯的幻境中;被拋上頭暈目眩的巔峰,讓他變得更加糊塗。

  斯第爾格站在契尼身後,對他說道:“喝下去吧,小夥子。儀式被你耽擱了。”

  保羅聽著人群的喊聲,聽出了聲音中的狂熱:“李桑·阿爾-蓋布,”他們在呐喊,“穆阿迪布!”他低下頭,看著母親,她坐在地上,呼吸平穩而深沉,似乎平靜地睡著了。就在此時,保羅腦海中閃現出一句來自未來、昭示他孤獨一生的話:“她在生命之水中沉睡。”

  契尼拉了拉他的衣袖。

  保羅把角形噴嘴含入口中,聽見人們在高呼。契尼按下水袋,他感到一股液體噴入了喉嚨,頓時被那難聞的氣味嗆得頭暈眼花。契尼拔掉噴嘴,把水袋交到平臺下面伸出的手中。保羅盯著她的手臂,還有上面那條表示哀悼的綠色帶子。

  契尼直起身,注意到保羅的目光,說道:“雖然是歡樂的水狂歡之日,但我也能哀悼他。這是他給我們的。”她把手放入他的手心,拉著他沿平臺走去,“我們有一件事很相似,友索。我倆都因哈克南人失去了父親。”

  保羅跟著她,他感到自己的手和身體分開了,又重新奇怪地組合在了一起。雙腿感覺很遙遠,軟綿綿的。

  他們走進一條狹窄的側道,坑道牆壁點著迷幻般的球形燈,投下微弱的燈光。保羅感到藥物已經在他身上產生奇異的效果,像花朵綻放一般,為他打開了時間之門。當他們轉過另一條黑暗的坑道時,他需要靠在契尼身上才能穩住自己的身體。他觸摸到她衣袍下的馬褲呢織物,還有柔軟的身體,頓時感到熱血上湧。這感覺混合著藥力,將未來和過去糅進了現在,讓三者幾乎沒有一絲分別。

  “我認識你,契尼,”他輕聲道,“我們坐在沙地的平臺上,我安慰你,讓你不再害怕。我們在穴地的黑暗中互相愛撫。我們……”他突然有點暈頭轉向,於是用力甩了甩頭,腳下突然絆了一下。

  契尼扶著他,領他穿過厚厚的簾子,來到一間暖和的私宅中。裡面擺著矮桌和靠墊,還有一張鋪著橙色床單的睡墊。

  保羅漸漸意識到他們停下了腳步,契尼面朝他站著,眼中流露出一絲平靜的恐懼。

  “告訴我。”她低聲道。

  “你是塞哈亞,”他說,“沙漠之春。”

  “當部落分享聖水的時候,”她說,“我們在一起——我們大家。我們……分享。我能……感受到其他人。但我害怕和你分享。”

  “為什麼?”

  他極力將注意力集中到她身上,但過去和將來都糅入了現在,使她的形象變得模糊不清。他能看到她,卻是以無數的方式,有著無數的姿勢,還有無數的背景。

  “剛才我帶你離開時,”她說,“你身上有些令人恐懼的東西……我這樣做,是因為我能感覺到其他人想要什麼。你……壓迫著人們。你……使我們看見了一些東西!”

  他努力使自己的話說得清晰。“你看見了什麼?”

  她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我看見了一個孩子……在我懷裡。是我倆的孩子,你和我的。”她一隻手捂住自己的嘴,“我怎麼才能瞭解你呢?”

  他們有一絲天賦,他的意識告訴他,但他們壓制著它,因為它使人害怕。

  一瞬間,他的頭腦清醒下來,頓時明白為何契尼在瑟瑟發抖。

  “你想說什麼呢?”他問。

  “友索。”她低聲道,身子仍在顫抖。

  “別再看未來了。”他說。

  一股深厚的憐憫之心掃遍全身,他把她拉近,讓她靠在自己身上,撫摸著她的腦袋。“契尼,契尼,不要怕。”

  “友索,幫幫我。”她哭著說。

  就在她說話的當口,他感到服下的藥物已經完全發揮了效用,撕開了帷幕,讓他看到了自己動盪不安的灰色未來。

  “你怎麼不說話。”契尼說。

  他穩住自己的意識,看著時間線在它那神奇的維度裡向外伸展,飛速移動,同時巧妙地保持著平衡;非常狹窄,卻像一張網鋪散開來,將無數世界和力量聚攏;既是一根他必須在上面行走的細鋼絲,又像一塊他必須時刻保持平衡的蹺蹺板。

  在鋼絲一側,他看到了帝國;看到一個名叫菲德-羅薩的哈克南人突然閃現,像一把致命的利刃朝他撲來;看到薩多卡人狂暴地沖出他們的星球,在厄拉科斯上大肆殺戮;看到宇航公會策劃著陰謀詭計;看到貝尼·傑瑟裡特進行著她們的選擇性育種計畫。這一切就像雷暴雲砧般堆積在地平線上,牽制他們的卻只有弗雷曼人和他們的穆阿迪布,後者如同一個沉睡的巨人,弗雷曼人已經準備將他喚醒,並發起一場橫掃宇宙的瘋狂聖戰。

  保羅覺得自己處於這一切的中心,整個結構都圍繞他這個中心旋轉。和平就像一條細鋼絲,他走在上面,身旁有契尼的陪伴,這讓他感到一絲幸福。這條細鋼絲朝前延伸。一個隱蔽的穴地,一段相對寧靜的時光,不斷的暴力衝突中平靜的一瞬。

  “除此之外,再也沒有和平的地方了。”他說。

  “友索,你哭了,”契尼喃喃道,“友索,我強大的愛人,你把水獻給死者嗎?給哪一位死者?”

  “給那些還沒有死的人。”他說。

  “那麼,就讓他們好好享受這段時光吧。”她說。

  透過藥物的迷霧,他知道她說得很對!他用力把她擁在懷裡。“塞哈亞!”他喊道。

  她伸出一隻手,撫摸著他的臉頰。“我不再害怕了,友索。看著我,當你這麼抱著我的時候,我看到了你眼中的東西。”

  “你看見了什麼?”他問。

  “我看到,在風暴間的平靜期,我們互相把愛給予對方。這是我們要做的事。”

  藥力又控制住了他,他心想:你已經給了我這麼多次的安慰和忘卻。他重又體驗到那種無比鮮明的預見,未來歷歷在目,無比清晰,然後化為記憶:沉浸於肉欲的溫柔鄉,兩個人的分享、交流,種種溫柔,種種粗暴。

  “你是一個堅強的女人,契尼,”他喃喃地說,“和我在一起吧!”

  “永遠。”她說,吻上他的臉頰。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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