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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丘神皇(沙丘神帝) The God Emperor of Dune By 弗蘭克·赫伯特 Franklin Herbert

引子

  下文摘自哈迪·貝諾托在拉科斯星達累斯巴拉特考古發掘成果發佈會上的講話:

  今天上午,我很榮幸地向諸位宣佈,我們發現了一處意義重大的倉庫遺址,在其庫藏中,有一批價值無可估量、刻印於利讀聯晶紙上的文獻原稿。下面,我將不無自豪地向諸位展示相關原真性依據,以佐證我們的判斷:這批文獻正是雷托二世,即神帝的原始日記。

  首先,讓我們回顧一下那件冠名為“失竊的日記”的歷史珍品。多個世紀以來,這幾卷眾所周知的古文獻為我們瞭解祖先提供了極有價值的參考。正如諸位所知,《失竊的日記》是由宇航公會破譯的,而當初所用的金鑰同樣能解譯新出土的文獻。公會金鑰的古老性已不存在爭議,現在唯有該金鑰才能解譯這批文獻。

  其次,新出土的文獻由真正古代製造的伊克斯思錄機所印製。《失竊的日記》已經確鑿地證明了雷托二世正是採用該設備記錄其歷史言論的。

  再次,我們認為與出土珍品同樣堪稱奇跡的是倉庫本身。這批日記的貯藏室無疑是由伊克斯人所建,技術原始,卻巧奪天工,必定會為我們進一步瞭解所謂“離散時代”的那段歷史提供新線索。不出所料,這座倉庫是隱形的,其埋藏之深遠甚於神話和《口述史》留下的暗示。它釋放輻射,同時也吸收輻射,以模擬其周遭環境的自然特徵。這種機械擬態本身不足為奇,但令我們工程師感到驚訝的是,它採用的竟然是最基礎、純原始的機械技術。

  能看出來,有幾位來賓跟我們當時一樣興奮。我們相信這是史上第一個伊克斯球體,這種虛無空間後來催生出一系列類似的設備。即便不是第一個,我們認為也必定是首批之一,其原理等同於第一個。

  為滿足諸位的好奇心,過一會兒我們將帶大家去倉庫遺址做一次簡短的參觀。只有一個要求,請大家在現場保持安靜,因為我們的工程師及其他專業人員還沒有完成發掘工作。

  下面我要說的第四點,很可能是這批出土文物中最重要的部分。我懷著難以表達的激動心情向諸位公佈遺址中的另一項發現——據信是雷托二世以其父保羅·穆阿迪布的嗓音留下的一段真實口述錄音。鑒於貝尼·傑瑟裡特檔案館存有經過鑒定的神帝錄音材料,我們已向姐妹會送交了一份載於古代微泡系統的該錄音樣本,並正式提出比對測試申請。我們對錄音的真實性有極大把握。

  現在,請諸位注意一下入場時領取的文獻節譯本。我想借此機會對其過重的分量表示歉意。我已經聽到有人為此開起了玩笑。我們用的是普通紙,自然是為了節約成本。原始文獻是以非常微小的字元刻印的,要放大很多倍才能看清。事實上,重印一卷利讀聯晶紙的原稿內容,要消耗四十多卷大家手裡的這種普通紙。

  投影準備——好。我們把原稿一小部分內容投在了諸位左邊的一塊螢幕上,摘自第一卷第一頁。譯文投在右邊的幾塊螢幕上。請大家關注譯文中支援我們前述觀點的內在依據,還有浮誇的詩化辭藻及其文義。透過這種文風,我們能辨認出背後那個始終如一的人格。我們認為其作者只能是這樣一個人:他直接擁有祖先的記憶,並致力於將先人的非凡經驗留存於世,讓常人也能讀懂。

  現在請看實際含義部分。文中提到的情況與此人的史實完全相符,我們相信也唯有此人才能留下這樣的記錄。

  接下來還要帶給諸位一個驚喜。我今天冒昧邀請到著名詩人裡貝斯·弗裡布,他將上臺為大家朗誦第一頁的幾小段譯文。我們認為,這些文字,即使經過轉譯,在大聲朗讀時依然會呈現別樣的氣質。我們希望將這批文獻中已發現的非凡之處分享給大家。

  女士們先生們,有請裡貝斯·弗裡布!

  裡貝斯·弗裡布的朗誦:

  我向你鄭重宣告,我就是命運之書。

  問題是我的敵人,是引爆的導火索!無數答案會像受驚的鳥群般騰空而起,遮蔽住永遠籠罩著我的記憶之天幕。然而切中要害的一個也沒有。

  一踏進我的過去構成的恐怖疆域,即見閃閃棱鏡,何其耀目。我成了封在盒子裡的一片碎燧石。盒子旋轉,震動。神秘的風暴將我拋來拋去。而只要盒子一開,我就會回到當前,仿佛一個闖入荒野的人。

  慢慢地(我是說,慢慢地),我想起了我的名字。

  但並非認清了我自己!

  這個擁有我名字的人,亦即第二個以“雷托”為名的人,發現心裡還存在著其他聲音、其他名字和其他地方。哦,我向你許諾(就像我得到過的許諾),我只答應唯一一個名字。假如你叫一聲“雷托”,我會答應。是我的忍耐讓這一切成為現實,此外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

  萬線盡由我掌握!

  它們悉數歸我所有。我來舉個例子——比如……那些命喪劍下的人——那淋淋鮮血、聲聲哀吟,那一幕幕猶在眼前的慘景、一張張痛苦扭曲的面孔,全都是我的一部分。

  身為人母的喜悅,我想,還有分娩的床榻,也屬於我。幼兒咯咯的笑聲、甜甜的細語,小兒蹣跚學步,少年初嘗勝果,種種經歷紛至遝來,前仆後繼,最終,除了千篇一律的重複,我眼中幾無他物。

  “讓一切保持原樣。”我警告自己。

  誰能否認這些經歷的價值,否認以學習的眼光去觀察每一個新瞬間的價值?

  啊,但那些都是過去。

  你不明白嗎?

  僅僅是過去!

第一節

  今晨,我在一個已消亡的星球,在一片牧馬平原邊上的圓頂帳篷裡呱呱墜地。明天我將誕生在另一個地方,成為另一個人。我還沒有想好。這個早晨,不過——啊,該說這個人生!當我的雙眼學會聚焦,我看到陽光灑在被踩亂的青草上,我看到精力旺盛的牧民正忙著甜蜜的活計。哪兒……哦,哪兒去了,那些彪悍之風?

  ——《失竊的日記》

  禁林裡,有三人呈一縱列穿過片片月影向北疾奔,首尾相距近半公里。殿后的那個只領先緊追的狄狼不足一百米,耳邊傳來一聲聲饑渴的嗥叫和喘息,這些畜生一見獵物就兇相畢露。

  一號月亮快要升上中天了,照得林子亮堂堂。這裡是厄拉科斯星的高緯區,但白日的暑熱尚未散盡,依然暖洋洋的。從“最後之漠”沙厲爾刮來的夜風帶著松香味,卷起腳下腐葉層的潮氣。由沙厲爾另一頭的凱恩斯海時而吹來一陣微風,攜著絲絲鹹腥味拂過這條逃亡之路。

  殿后者名叫烏洛特,似乎遭到了命運的捉弄,“烏洛特”在弗雷曼語中恰好意為“親愛的掉隊者”。他身材矮小,屬於易胖體質;在針對這次冒險行動的預備訓練中,他比別人多了一項節食的任務。一次次玩命奔跑已經讓他瘦下來不少,可臉蛋還是圓圓的,一對大大的褐色眼睛仍舊流露出因長期肥胖而產生的自卑感。

  烏洛特顯然跑不太遠了。他呼哧呼哧地上氣不接下氣,還不時打個趔趄。但他沒有向同伴呼救。他知道他們幫不上忙。每個人都立過相同的誓約,心裡明白能藉以自衛的唯有傳統道德和弗雷曼式忠誠,儘管弗雷曼人曾有的一切現在都成了文化遺產——淪為保留地弗雷曼人死記硬背的教條。

  正是弗雷曼式忠誠讓烏洛特明知厄運難逃卻仍然一聲不吭。這是古老品質的完美展示,令人惋惜的是,這些奔逃者只能從書本和《口述史》的傳說中模仿傳統道德。

  狄狼逼近烏洛特,龐大的灰影幾乎達到成人的肩高。它們在饑渴的驅策下一路飛奔一路哀嚎,腦袋高揚,眼睛直勾勾盯著暴露在月光下的獵物。

  烏洛特左腳在樹根上絆了一下,險些摔倒。這讓他抖擻起了一點精神。他發起一波衝刺,同緊追的畜生多拉開了約一個狼身的距離。他奮力擺動兩臂,張大嘴直喘粗氣。

  狄狼沒有加速。它們銀灰色的身影在林子裡濃郁的草木氣味中輕快地穿行。它們知道贏定了。這是一種熟悉的感覺。

  烏洛特又絆了一下,還好扶住一棵樹才沒摔倒。他繼續氣喘吁吁地逃命,但兩條腿已經不聽使喚地發起抖來,再也沒有衝刺的氣力了。

  一條大個兒母狼偏到烏洛特左側,再一個內切想截住他。尖利的巨齒撕破了烏洛特的肩膀,他晃了一下,沒有摔倒。樹林的氣味又多了一股刺鼻的血腥味。一條稍小的公狼扣住了烏洛特的右臀,這一下他慘叫著跌倒在地。群狼猛撲上去,尖叫聲戛然而止。

  狄狼並未停下來大快朵頤,而是繼續追捕。它們用鼻子嗅探地面,嗅探空氣中飄移的渦流,搜尋著前面兩個逃跑者的熱蹤跡。

  下一個奔逃者叫庫泰格,這是厄拉科斯星上代表榮耀的一個古老姓氏,可上溯至沙丘時代。他有一個祖先在泰布穴地主司亡者蒸餾器,但那段歷史已經被湮沒了三千多年,許多人不再相信它曾存在過。庫泰格邁著大步奔跑,他身形高瘦,似乎很適合這種步伐,長長的黑髮披散在一張鷹臉之後。他和同伴一樣身穿黑色密織棉跑步服,凸顯出臀部與健碩大腿的肌肉律動以及節奏穩定的深呼吸。唯有他的步速明顯不在正常水準,方才滑下人造懸崖時弄傷了右膝,那道高牆圍護著聳立于沙厲爾的神帝之堡。

  庫泰格聽到烏洛特的尖叫聲,之後突然的沉寂令他一陣揪心,接著又響起狄狼追獵時發出的嚎叫。他竭力不去想像又一個戰友遭雷托護衛獸殘殺的畫面,但慘像還是不由自主地映現在腦海裡。庫泰格心中詛咒暴君,不過為了節省氣息,並沒有罵出聲來。他還有救,只要跑到艾達荷河就安全了。庫泰格知道自己在戰友們眼裡一直是個保守派——連賽歐娜也這麼認為。他從小就吝惜體力,動用體能時總像個守財奴似的精打細算。

  庫泰格強忍膝傷,加快了速度。他知道那條河不遠了。那處傷口已經從劇痛變成了一團烈火,持續不斷地燒灼著整條腿甚至半邊身子。他清楚自己忍耐的極限。他還估摸著賽歐娜快到河邊了。賽歐娜是他們中跑得最快的一個,那只密封包就背在她身上,包裡裝著他們從沙厲爾堡壘偷出來的東西。庫泰格跑的時候一心只想著那個包。

  保護好它,賽歐娜!用這個摧毀他!

  狄狼的饑嚎打斷了庫泰格的思路。它們追得太緊。他知道逃不掉了。

  但賽歐娜必須逃走!

  他壯起膽子往後瞟了一眼,只見其中一條正從側面包抄過來。這種攻擊策略立刻引起了他的警覺。就在此狼飛撲過來之際,庫泰格也一個前跳,躲到一棵樹後,既把自己與狼群隔開,又閃到了高高躍起的那條狼的腹下,並趁機用雙手抓住它一條後腿,順勢將狼身如連枷般揮舞起來,打散了狼群的隊形。他發現狄狼並沒有想像中那麼重,對形勢的陡轉幾乎滿意起來。他像托缽僧跳旋轉舞那樣掄著那件活武器,擊碎了兩條狼的腦殼。但他的防守無法滴水不漏,一條瘦公狼從背後撲住了他,把他撞到一棵樹上,武器脫手了。

  “跑!”他高喊一聲。

  狼群慢慢逼近,庫泰格用牙叼住瘦公狼的喉嚨,拼盡全力一口猛咬下去。狼血噴濺在臉上,糊住了眼睛。他不辨方向就地一滾,隨手又抓起一條狼。一部分狄狼嚎叫著團團亂轉,散開了,有的甚至攻擊起了受傷的同類,但大多數狄狼依然緊緊盯著獵物。最終,森森利齒從左右兩邊扯開了庫泰格的咽喉。

  賽歐娜也聽到了烏洛特的慘叫,經過片刻明顯的沉寂之後,狄狼追獵的嗥叫聲再度響起。她怒火中燒,覺得快要氣炸了。烏洛特擅長分析,往往能從局部洞見整體,所以才被招入此次冒險行動。正是烏洛特從工具包裡掏出一枚總不離身的放大鏡,細細察看與帝堡平面圖一起發現的那兩卷古怪檔。

  “我覺得這是密文。”烏洛特說。

  拉迪(可憐的拉迪是小隊中最先犧牲的)說:“再多我們就背不動了。扔掉吧。”

  烏洛特反對道:“無關緊要的東西不會這麼保密。”

  庫泰格支持拉迪。“我們是來拿帝堡平面圖的,現在已經到手了。那些東西太沉了。”

  但賽歐娜贊同烏洛特。“我來背。”

  就此結束了爭論。

  可憐的烏洛特。

  他們都知道他是隊裡最不能跑的一個。烏洛特幹什麼都慢吞吞,可誰也不否認他腦子靈。

  烏洛特很可靠。

  這個可靠的傢伙已經不在了。

  賽歐娜壓下怒火,振作起精神來,加快步伐。月光下一棵棵樹木疾速掠過。她仿佛跑進了時間凝滯的虛空之中,除了自己的動作,除了為這動作而受過訓練的身體,世上別無一物。

  男人都覺得她跑起來很美。賽歐娜心裡有數。她把深色的長髮緊緊紮起,免得在風裡張牙舞爪。她罵庫泰格笨蛋,因為他不肯紮頭髮。

  庫泰格在哪兒?

  她的頭髮跟庫泰格不一樣,是深棕色,絕非他那種烏黑色,雖然有時不太容易區分。

  基因遺傳偶爾會發生返祖現象,她的相貌就肖似某位遠逝的先人:線條柔和的鵝蛋臉、豐·滿的嘴唇、機警的眼睛、小巧的鼻子。身材因長年跑步而偏瘦,但還是對周圍男子散發著強大的性吸引力。

  庫泰格在哪兒?

  狼群安靜了,這讓她高度警覺起來。它們逮到拉迪之前也是這樣的。西塔斯遇害前同樣如此。

  她告訴自己這種安靜也可能意味著其他狀況。庫泰格,也是個安靜的人……而且壯實。那處傷口似乎對他並無大礙。

  賽歐娜開始感到胸痛,憑藉長期跑步訓練的經驗,她知道快要喘不上來氣了。在薄薄的黑色跑步服裡面,汗水沿著身體直往下淌。那批珍貴資料高高地馱在背上,背包是密封的,待會兒渡河時不怕滲水。她想到了包裡折疊好的帝堡平面圖。

  雷托會把香料庫藏在哪兒呢?

  一定是在帝堡裡的某個地方。一定是。圖紙上會有線索。要是能找到貝尼·傑瑟裡特、宇航公會以及其他所有人夢寐以求的美琅脂香料,這次冒險也就值了。

  還有那兩卷加密檔。庫泰格有一點說得對,利讀聯晶紙很重。但她的興奮之情不亞于烏洛特。一行行密文中間肯定隱藏著重要資訊。

  狼群追奔的饑嗥聲再一次在後面的林子裡響起。

  快跑,庫泰格!快跑!

  現在,透過前方樹叢已能看見一片寬寬的長條形空地橫在艾達荷河畔。再往前,她還瞥見了水面上泛起的月光。

  快跑,庫泰格!

  她盼著聽到庫泰格的聲音,任何聲音。開跑時是十一個人,眼下只剩他倆了。九個人為這次冒險付出了生命:拉迪、愛琳、烏洛特、西塔斯、伊尼內格、歐內茂、休蒂、梅瑪律和歐拉。

  賽歐娜心裡念著他們的名字,每念一個都要向往昔的眾神,而不是暴君雷托,默默祈禱,特別是向夏胡魯祈禱。

  我向沙漠之神夏胡魯祈禱。

  轉眼來到森林盡頭,她踏上了沿河那片已伐刈乾淨的空地,腳下月輝遍灑。隔著一溜狹長的卵石灘,就是她迫不及待要見的那條河。河灘銀亮似練,水面平緩如鏡。

  身後樹叢中傳來一聲怒吼,驚得她差點一個踉蹌。她聽出來那是庫泰格的喊聲,蓋過了野狼的嚎叫。庫泰格沒有叫她的名字,只喊出一個字,卻包含了無數資訊——攸關生死的資訊。

  “跑!”

  狼群一陣狂嚎,像是陷入了大騷亂,然而庫泰格再也沒發出聲音。她能想像庫泰格把畢生最後一點力氣用在什麼地方了。

  拖住這些畜生好讓我逃走。

  她遵從庫泰格的遺言,沖到河邊,一個猛子紮下水。跑得熱烘烘的身體突遇冰冷的河水,她瞬間動彈不得。她掙扎著浮起,奮力劃水、換氣。那只珍貴的背包漂在河面,磕在她後腦勺上。

  這一段艾達荷河不寬,至多五十米。河流沒有按雷托的工程師設計的那樣走直線,而是自行彎成一道平滑的大弧線,沿河排列著一個個沙凹,盛長的蘆葦和青草將根莖分佈在灘邊,形成一溜溜斜岸。賽歐娜眼下稍感寬心,她知道狄狼受過訓練,會在岸邊止步。它們的勢力範圍是預先劃定好的,這一頭以艾達荷河為界,另一頭不超過沙漠圍牆。不過她還是潛遊了最後幾米,在一道陡岸的陰影裡浮出水面,這才轉頭回望。

  群狼在對岸排成一列,只有一條下到河邊。它身體前傾,前足幾乎踩進了水流中。賽歐娜聽到了它的哀嚎。

  賽歐娜知道這條狼看見了她。毫無疑問。狄狼以目力敏銳而出名。為強化這些森林守衛的視力基因,雷托在它們身上混入了銳目獵犬的血統。她擔心這一次狄狼會不會打破規矩。它們是依賴視覺的捕食者。一旦河邊那條狼真的下水,餘者可能會跟從。賽歐娜屏住呼吸。她感到筋疲力盡。他們已經跑了近三十公里,後半程更是遭到狄狼的步步緊逼。

  河邊的那條狼又吼了一聲,向後一躍歸了隊。似乎接到了某個無聲的信號,它們轉身邁開大步,悠悠地返回了森林。

  賽歐娜很清楚它們會去哪裡。人人都知道狄狼有權享用在禁林裡捕獲的任何獵物。這就是狄狼——沙厲爾護衛獸在禁林中巡邏的目的。

  “血債血償,雷托。”她小聲說,嗓音低沉,宛如河水拂過身後的蘆葦發出的瑟瑟聲,“烏洛特、庫泰格,還有其他人的命,這些都是要還的。血債血償。”

  她輕輕浮起,順水漂流,直到雙腳觸到狹灘的斜坡。體力已消耗殆盡,她慢慢爬上岸,停下來檢查包裡的東西,是幹的,密封口沒破。她就著月光盯視了片刻,又抬起頭望向對岸的林牆。

  這就是我們的代價。十位摯友。

  她眼裡淚光閃爍,不過她有著古弗雷曼人的身體特徵,淚腺不發達。此番渡河奔襲,直穿狄狼巡守的北界即禁林,越過“最後之漠”沙厲爾,翻過帝堡高牆——整個行動就像一場夢……即便最終如她所料狼口脫險,還是感覺不太真實,想想那些護衛獸絕對會靜候著截住偷襲者的去路……這一切恍若夢境。都過去了。

  我逃出來了。

  她把東西裝回密封包,重又系緊在背上。

  我突破了你的防線,雷托。

  賽歐娜想起那兩卷加密檔。那些密文的字裡行間隱藏著能幫她復仇的資訊,對此她很有把握。

  我要摧毀你,雷托!

  她沒說“我們要摧毀你!”,那不是賽歐娜的風格。她要單槍匹馬地幹。

  她轉身大步跨過沿河除淨草木的一長條空地,向果園走去。一面走一面反復起誓,末了還按弗雷曼人的老規矩喊出了自己的全名:“詛咒你的是賽歐娜·伊本·福阿德·塞耶法·厄崔迪,雷托。每一滴血都要你償還!”

第二節 · 1

  我是史上最孜孜不倦的人類觀察者。我的觀察源自內外部感知的結合。過去與現在會無規律地疊映在我心中。而且,隨著肉體變形的持續,我的感知能力變得越發神奇,仿佛世間萬物無不能明察秋毫。我擁有無比犀利的聽覺與視覺,兼有異常敏銳的嗅覺,能察覺並分辨濃度僅為百萬分之三的資訊素。我心中有數,也驗證過。在我的感知範圍內你幾乎無可隱藏。我想,你要是知道我單憑嗅覺就能發現什麼,一定會瞠目結舌的。你的資訊素會告訴我你正在幹什麼或打算幹什麼。還有你的手勢和姿態也在洩密!我曾在厄拉奇恩花了半天凝視長凳上坐著的一個老頭。他是斯第爾格耐布的第五代後裔,這道關係連他自己都不知情。我仔細研究他頸項的角度、下巴底下松垂的皮肉、乾裂的嘴唇、鼻孔周圍的濕度、耳後的毛孔,還有從古式蒸餾服兜帽下鑽出的灰發綹。他絲毫沒發覺有人在窺視。哈!換了斯第爾格只要一兩秒就會警覺。而這個老頭只是一直在等人,臨了也沒等來,最終站起身蹣跚離去。久坐之後,步履十分僵硬。我知道我再也見不著這具血肉之軀了。他瀕臨死亡,體內的水分無疑將被浪費。當然,這已不再重要。

  ——《失竊的日記》

  雷托認為這裡是全宇宙最有趣的地方,他在此等候現任鄧肯·艾達荷。以大部分人類標準來衡量,這都是一個龐大的空間,其上方是帝堡,四周環繞著精心構建的地下墓窖群。這座大殿猶如輪轂,一間間高三十米、寬二十米的側廳像輪輻般擴散開去。雷托的禦輦佔據著大殿中心。大殿是一間直徑四百米的穹頂圓廳,最高點離地面一百米,就在他頭頂正上方。

  他覺得這些殿堂的大小能讓自己心安。

  正午剛過,大殿裡僅有的亮光來自隨機飄動的幾盞浮空球形燈,光線調為暗橙色。微弱的光頭照不進側廳深處,但雷托憑記憶知道那兒每一件物什的準確位置——水、遺骸和骨灰,有祖先的,也有沙丘時代以來厄崔迪先人的,一個不漏都供在那裡。另外還存放著若干箱美琅脂,是預備在情勢萬分危急之時打掩護用的,好讓人誤以為這就是他的全部庫藏。

  雷托清楚鄧肯求見的原因。艾達荷聽說特萊拉人正在製造另一個鄧肯,也就是說又在按神帝的規格要求製造死靈。這個鄧肯擔心自己在服役近六十年後被替換下去。這種事總讓鄧肯們心生反意。早先有一名宇航公會使節謁見雷托,警告說伊克斯人私下交給鄧肯一把鐳射槍。

  雷托暗自發笑。但凡遇上可能威脅到自己那一丁點兒香料配給的事情,宇航公會都會大驚小怪。一想到世上只剩下雷托一人與曾經製造美琅脂的沙蟲有聯繫,他們就嚇得瑟瑟發抖。

  萬一我死在沒有水的地方,就不會有香料了——永遠不會再有。

  宇航公會怕的就是這個。他們的歷史學家兼會計師斷定雷托坐擁全宇宙最大一份美琅脂庫存。因此,宇航公會可靠得幾近盟友。

  雷托一邊等,一邊按貝尼·傑瑟裡特的傳統訓練方法做著手、指運動。這雙手是他的驕傲。手上披覆著灰色的沙鮭皮膜,大拇指可與修長的四指對握,靈活性基本與常人無異。而由腿腳退化而成的鰭足卻沒什麼用,其不便之處更甚於所帶來的羞恥。他能以閃電般的速度爬行、翻滾和騰身,可一旦不小心壓到鰭足,就會疼痛。

  鄧肯讓什麼給耽擱了?

  雷托想像他正透過視窗遙望沙厲爾平緩起伏的天際線,內心還在掙扎。今天是一個熱氣蒸騰的日子。下地宮前,雷托在西南方向看到了一幅蜃景。熱空氣在遠處沙漠上方閃現一幅顛倒的鏡像——一隊保留地弗雷曼人正費力地走過一處供遊客開眼界的穴地景點。

  地宮裡很涼爽,一直如此,燈光也總是昏昏暗暗的。輻射狀側廳其實是一條條黑暗的隧道,為方便禦輦行駛,高高低低處都鋪成了緩坡。有的隧道穿過假牆還要向外延伸許多公里,這是雷托利用伊克斯裝備為自己挖掘的補給通道和暗道。

  雷托思忖著即將開始的接見,心中不由生出一絲緊張。他覺得很有意思,眾所周知,他愛把玩這種情緒。雷托覺得自己對現任鄧肯的好感一直在自然而然地增強。對於此人能活著結束會見,雷托抱有很大期望。有時候他們是能做到的。這個鄧肯幾乎不可能發起致命攻擊,只存在理論上的機會。雷托曾試圖向某個前任鄧肯解釋清楚……就在這間大殿裡。

  “你也許會奇怪,憑我擁有的能力,竟然還提運氣和機會。”雷托當時說。

  那個鄧肯怒氣衝衝。“你絕不會留下任何機會的!我瞭解你!”

  “太天真了!機會是宇宙的本質。”

  “那不是機會!是惡作劇。你專搞惡作劇!”

  “對極了,鄧肯!惡作劇會帶來最由衷的快樂。我們的創造力正是在對付惡作劇時激發起來的。”

  “你連人都不再是了!”哎,那個鄧肯已經怒不可遏。

  這句痛斥讓雷托受了刺激,就像眼裡進了一粒沙。就算最接近這種刺激的情緒是生氣,他也不會放過,他總是不可抑制地緊緊抓住殘存的一點人性自我。

  “你的人生已經過氣了。”雷托回擊道。

  就在此時,那個鄧肯從官袍的暗褶裡掏出一枚小炸彈來。多麼意外!

  雷托酷愛意外,即便是兇險的意外。

  這件事我沒有預見到!他也是這麼對鄧肯說的,而本應毅然決然的鄧肯,反而尷尬地站在那兒猶豫起來。

  “這個能要你的命。”鄧肯說。

  “抱歉,鄧肯。會讓我受點輕傷,僅此而已。”

  “可你說你沒有預見到!”鄧肯尖聲叫道。

  “鄧肯啊鄧肯,對我來說百分之百的預見才相當於死亡,一種充滿難以形容的無聊的死亡。”

  最後一刻,鄧肯想把炸彈扔到一邊去,但火藥不穩定,炸早了。那個鄧肯就這麼死了。啊,好吧——反正特萊拉人的再生箱裡總還備著一個。

  飄在雷托頭頂上的一個球形燈開始閃爍。他興奮起來。莫尼奧發信號了!盡忠職守的莫尼奧提醒神帝鄧肯下地宮了。

  大殿西北面兩個側廳之間的載人電梯開門了。現任鄧肯邁步向前,從這個距離看,他只是一個小小的人形,但雷托連再小的細節也能分辨得一清二楚——制服肘部的一道皺褶表明他剛才手托下巴靠在什麼地方。沒錯,下巴上還殘留著手的印記。鄧肯的氣味來得更快:他的腎上腺素已經飆升。

  鄧肯越走越近,雷托一言未發,只是細細觀察著。雖然服役這麼多年,他邁步時依然散發著年輕的朝氣,這是攝入最低劑量美琅脂所起到的功效。他身穿老式厄崔迪黑制服,左胸佩有金色鷹徽。這是一個有趣的聲明:“本人為老厄崔迪家族的榮耀而效力!”他顴骨高聳,五官如岩石般棱角分明,那頭黑髮依舊像卡臘庫耳大尾綿羊的長毛。

  特萊拉人真會造死靈,雷托想。

  這個鄧肯帶著一隻扁扁的深棕色纖維制公事包。這只包他已用了許多年,通常裝著為報告提供依據的材料,今天卻顯得鼓鼓囊囊,分量也比平時重。

  伊克斯鐳射槍。

  艾達荷行走中一直盯著雷托的臉龐。令他不安的是,這張瘦削的臉依然是厄崔迪式的,一對全藍眼睛會讓敏感者覺得受到冒犯。這張臉深埋在風帽似的灰色沙鮭皮膚內,艾達荷清楚,在本能的作用下,這頂“皮風帽”能瞬間前翻護住面部——快如眨眼的“眨臉”。嵌在灰色輪廓裡的是粉紅色的面孔。這張臉很難讓人不感到猥褻,在旁人眼裡,那是為異類所捕獲的一點點迷失的人性。

  艾達荷在距禦輦僅六步遠處停下,他不想隱瞞自己在憤怒中所作的決定,連雷托是否已獲知鐳射槍一事都不去考慮。這個帝國偏離厄崔迪人的傳統道德觀太遠了,已經變成了毫無人性的毀滅性力量,多少無辜者在其前進的道路上慘遭碾壓。這一切必須結束。

  “我想跟您談談賽歐娜還有其他事。”艾達荷說。他把公事包放在方便抽出鐳射槍的地方。

  “很好。”雷托的話音裡充滿厭倦。

  “只有賽歐娜一個人逃走了,不過她還有一幫叛黨同夥。”

  “你以為我不知道!”

  “我知道您在不顧危險地姑息叛黨!但我不知道她偷了包什麼東西。”

  “哦,那個。她偷了帝堡的全套平面圖。”

  片刻間,皇家衛隊司令身份在艾達荷心中占了上風,這一洩密事件令他震驚異常。

  “您就讓她帶著這個跑了?”

  “不,是你。”

  這一指責逼得艾達荷往後退了一點。漸漸地,新近作出的刺殺決定又抬頭了。

  “她拿到的就這些嗎?”艾達荷問。

  “我還有兩卷日記副本和平面圖放在一起,也給偷走了。”

  艾達荷觀察著雷托不動聲色的面孔。“日記裡寫了什麼?有時您說是日誌,有時又說是歷史。”

  “兩者都沒錯。你還可以管它叫教科書。”

  “日記丟了您擔心嗎?”

  雷托擺出一個微笑,艾達荷當作否定的回答。艾達荷把手伸進那只扁包,一絲緊張瞬間襲過雷托全身。武器還是報告?雷托清楚,雖然自己的要害部位都具備強大的耐熱能力,但仍有一部分肉體會受到鐳射槍的傷害,尤其是臉部。

  艾達荷從包裡抽出一份報告,他還沒開始念,雷托就已看出了端倪。艾達荷正在尋求答案,而不是提供情報。他想為自己選擇的行動找到正當的理由。

  “我們發現傑第主星存在崇拜厄莉婭的異教。”艾達荷說。

  艾達荷彙報詳情的過程中雷托一直保持沉默。真無聊。雷托任由思緒飄蕩。這些年來,雷托把祭拜他早已作古的姑媽的那批人僅僅當作偶爾的消遣。而鄧肯們總認為其中暗藏威脅。

  艾達荷念完了。不可否認,他手下的特工行事周密。周密得令人厭煩。

  “無非是伊希斯【3】崇拜死灰復燃而已。”雷托說,“我的男女祭司會開展一些活動來壓制這種異教和它的信徒。”

  【3】古埃及司生育和繁殖的女神。

  艾達荷搖搖頭,似乎在回答內心的一個聲音。

  “貝尼·傑瑟裡特瞭解這個異教。”他說。

  說到這兒,雷托才開始有了興趣。

  “我接管了姐妹會的育種計畫,她們從來沒有原諒我。”他說。

  “這跟育種沒關係。”

  雷托忍住了笑意。鄧肯們一向對育種這個話題過敏,儘管他們自己有時也會充當種男。

第二節 · 2

  信。

  雷托用他最傷感的穆阿迪布嗓音問道:“能得到我的賞識你不感到自豪嗎,鄧肯?難道你從沒想過,我這麼多世紀以來一直離不開你,到底看重你什麼?”

  “你把我當成超級傻瓜了!”

  “鄧肯!”

  穆阿迪布光火的聲音總能鎮住艾達荷。儘管艾達荷知道雷托運用起音言來比史上任何一個貝尼·傑瑟裡特都厲害,但不出所料,他依然會聽命於這個聲音。鐳射槍在他手中顫抖起來。

  這就夠了。雷托一個飛滾從禦輦上騰身而起。艾達荷從未見過他以這個動作離開禦輦,連想都沒想過。對於雷托而言,只需滿足兩個條件:一是蟲體察覺到存在重大威脅,二是釋放蟲體。接下來就會出現這種不由自主的動作,其速度之快往往令雷托自己都大吃一驚。

  他最擔心的是鐳射槍。鐳射槍會造成嚴重擦傷,不過很少有人瞭解准沙蟲軀體的抗熱能力。

  雷托翻滾著撞倒了艾達荷,鐳射槍開火,但打偏了。由腿腳退化成的某只無用的鰭足驟然向意識射來一串恐怖的感知信號。有那麼一瞬間盡是疼痛。但蟲體仍能自由活動,本能驅使它狂亂地一陣撲騰。雷托聽到骨骼碎裂的聲音。艾達荷的手抽搐了一下,把鐳射槍遠遠甩在地板上。

  雷托從艾達荷身上滾下來,準備再發起一輪攻擊,然而已經沒有必要了。受傷的鰭足還在傳遞疼痛信號,他感覺到鰭尖給燒掉了。沙鮭皮膚封住了傷口。痛感也已緩解為不舒服的抽跳感。

  艾達荷還在微微動彈。幾乎沒有生還的可能。他的胸膛明顯被壓癟了,連呼吸都要忍受莫大的痛苦,可他還是睜開眼睛朝上瞪著雷托。

  戀世得很哪!雷托想。

  “賽歐娜。”艾達荷喘著氣說。

  雷托眼見這條生命離他而去。

  有意思,雷托想,有沒有可能鄧肯跟賽歐娜……不!這個鄧肯一向對賽歐娜的愚蠢嗤之以鼻。

  雷托爬回禦輦。好險哪。可以肯定,這個鄧肯瞄準的是腦子。雷托一直清楚自己的手足容易受傷,但他沒讓任何人知道,那曾被稱作腦子的東西已經不再和他的臉連在一起了,甚至其大小形態也都不同於人類,而是變成了分佈於整個軀體的網狀節點。他一個人也沒告訴,僅僅訴諸日記。

第三節

  哦,我見過的那些地貌!那些人!弗雷曼人的輾轉遷徙,還有其他的一切。甚至能經由神話回溯到特拉女神【6】(羅馬神話中的大地女神)。哦,一條條得自觀星與密謀的經驗教訓,一次次遷移與潰逃,一個個跑得腿疼肺疼的夜晚,在宇宙微塵上,我們只是守護著自己轉瞬即逝的佔有物。我告訴你,我們是一個奇跡,有我的記憶為證。

  ——《失竊的日記》

  在小牆桌上工作的那名女子體形太龐大,她身下的那把椅子又過於窄小。上午過半,在奧恩城地下深處的這間沒有窗戶的屋子裡,只有一盞球形燈高懸在角落。燈光已調成暖黃色,但未能驅散這間小屋的灰色調子。四壁和天花板鋪設著一塊塊規格統一的暗灰色矩形金屬嵌板。

  屋子裡別的傢俱只有一件——一張窄小的簡易床,薄薄的床板上蓋著一條不起眼的灰毛毯。顯然,這裡的傢俱都不是為此人而設計的。

  她穿著一件深藍色連體睡袍,上身弓在桌板上,寬闊的肩膀緊撐著睡袍。球形燈照著她的金色短髮和右臉,凸顯出方方的下巴。她用粗大的手指仔細敲著桌板上一張薄鍵盤,嘴裡默念著什麼,下巴頦跟著上下移動。出於敬畏,她操作起機器來一臉恭順。慢慢地,敬畏與極度的興奮交織在了一起。她早就對機器駕輕就熟了,但這兩種情緒並未稍減。

  牆面上一個矩形空洞是桌板翻平後留下的,內藏一面顯示幕。隨著按鍵的敲擊,螢幕上顯示出相應的文字。

  “賽歐娜繼續從事以暴力襲擊您的聖體為目標的活動。”她寫道,“賽歐娜還是死抱著其公然宣稱的企圖不放。她今天告訴我,要將竊得的書冊副本交給對您無忠誠可言的若干組織,包括貝尼·傑瑟裡特、宇航公會和伊克斯人。她說該書冊載有您的密文,得之僥倖,正在求助他方解譯您的聖言。

  “主人,我不知道這些書冊隱藏著什麼大秘密;然而,倘使其中含有任何威脅到您聖體的內容,懇請您解除我對賽歐娜所發之效忠誓言。我不明白您為何令我立下此誓,但我不敢稍有違抗。

  “您永遠的忠僕,內拉。”

  內拉往後一靠回顧已寫下的詞句,椅子吱吱嘎嘎一陣亂響。厚實的隔音材料讓屋子幾乎陷入一片死寂。只有內拉輕微的呼吸聲和遠處的機械振動聲,後一種聲音與其說是通過空氣,不如說是通過地板傳播過來的。

  內拉盯著螢幕上的文字。這份密報將只由神帝過目,不僅要求毫無保留的真實,還必須奉上發自肺腑的坦誠,這讓她精疲力竭。現在,她點點頭,敲了一個按鍵將文字加密,準備傳輸。她低頭默默祈禱,隨後收桌入牆。她知道如此操作之後密報就發送出去了。神帝親自在她頭部植入了一件物理設備,令她發誓保密,並警告說將來某一天可能會通過這件顱內設備跟她說話。他還沒這樣做過。她懷疑設備是伊克斯人製造的。看樣子有點像。但這件事是神帝親自做的,她可以不去理會那究竟是不是電腦、是不是觸犯大聯合協定的禁令。

  “不得創造像人一樣思維的機器!”

  內拉哆嗦了一下。她站起來,把椅子搬到通常所在的床邊位置。薄薄的藍袍子緊緊撐在她那沉重而強壯的身軀上。從她從容不迫的動作可以看出,這是一個長期訓練以保持體魄強健的人。她在床邊轉身,仔細察看桌板收起的地方。那塊矩形灰色嵌板與其他嵌板毫無二致。牆縫裡沒有一絲線頭或毛髮,不存在任何可能洩密的蛛絲馬跡。

  內拉深吸一口氣提提精神,走出這間屋子唯一一扇門,進入了一條灰色走廊。間距很大的白色球形燈灑下昏暗的光線。機械振動聲更響了。她向左拐,幾分鐘後在一間稍大的屋子裡和賽歐娜碰頭了。屋子中央是一張桌子,上面整齊地擺放著從帝堡盜來的東西。在兩盞銀色球形燈下,賽歐娜坐在桌前,身旁站著一個名叫托普利的助手。

  內拉勉強醞釀著對賽歐娜的敬意;至於托普利,這個一無是處的男人只配得到毫不掩飾的嫌棄。他是個神經質的胖子,鼓凸的綠眼睛,獅子鼻,薄嘴唇,下巴上有個凹坑,說起話來高八度。

  “看這兒,內拉!瞧瞧賽歐娜發現了什麼,就夾在這兩本冊子的書頁裡。”

  內拉關閉這間屋子僅有的一扇門,並上了鎖。

  “你話太多,托普利。”內拉說,“真是個碎嘴子。你怎麼知道走廊裡就我一個人?”

  托普利臉色變白,面露慍色。

  “恐怕她說得在理,”賽歐娜說,“你怎麼知道我想把這個發現告訴內拉?”

  “你什麼事都信得過她!”

  賽歐娜轉向內拉。“知道我為什麼信任你嗎,內拉?”她語氣平直,不帶感情色彩。

  一陣恐懼襲上心頭,內拉強自鎮定下來。是賽歐娜發現她的秘密了嗎?

  我辜負主人了嗎?

  “你不回答我的問題嗎?”賽歐娜問。

  “你有不信任我的理由嗎?”內拉反問。

  “這個理由不充分。”賽歐娜說,“世上沒有盡善盡美的東西——不論是人還是機器。”

  “可你的確信任我,為什麼呢?”

  “因為你向來言行一致。這是個了不起的品質。比方說,你不喜歡托普利,就從不掩飾。”

  內拉瞥了瞥托普利,托普利乾咳了一聲。

  “我不信任他。”內拉說。

  這句話是衝口而出的,說完她才意識到自己不喜歡托普利的真正原因:他會為了一己私利背叛任何人。

  他發現我了嗎?

  托普利依然板著臉,說:“我不想待在這兒任由你侮辱。”他正欲離開,賽歐娜抬手一攔,他又遲疑了。

  “我們說弗雷曼人的老話,而且立誓忠於彼此,但把我們拴在一起的並不是這些。”賽歐娜說,“凡事取決於行動。我只看重這個。明白嗎,你們倆?”

  托普利不假思索地點頭,內拉卻直搖頭。

  賽歐娜沖她笑了笑。“你不是次次都同意我的決定,對嗎,內拉?”

  “是的。”她硬擠出這個回答。

  “你從來不掩飾自己的反對意見,卻又一味服從我,為什麼?”

  “我就是這麼起的誓。”

  “但我說過這不夠。”

  內拉知道自己在出汗,也知道出汗會暴露自己,但她沒辦法。我該怎麼辦?我對神帝發誓要服從賽歐娜,但我不能這麼說。

  “你必須回答我的問題。”賽歐娜說,“這是命令。”

  內拉屏住呼吸。這是她最怕碰上的難題。毫無迴旋餘地。她心中默禱,接著低聲說道:“我對神起誓要服從你。”

  賽歐娜拍手大笑。

  “我知道!”

  托普利竊笑。

  “閉嘴,托普利。”賽歐娜說,“我在給你上課。你什麼都不信,連自己都不信。”

  “可我……”

  “別出聲,我說!內拉有信仰。我有信仰。就是這個把我們拴在一起的。信仰。”

  托普利大吃一驚。“信仰?你信仰……”

  “不是信神帝,你個傻瓜!我們相信會有一個更強大的力量來跟蟲子暴君算總帳的。我們就是這股更強大的力量。”

  內拉顫抖著吸了一口氣。

  “沒關係的,內拉。”賽歐娜說,“我不管支撐你的是什麼,只要你有信仰就行。”

  內拉扮了一個笑臉,繼而由衷地露齒而笑。主人的智慧從來沒讓她受過這麼大的震動。我可以說真話,只要是關於神的真話,就會得到保佑!

  “現在給你看看我在冊子裡發現了什麼。”賽歐娜說。她指了指擺在桌面上的一些普通紙張。“夾在書頁裡的。”

  內拉繞著桌子走過去,低下頭看。

  “先是這個。”賽歐娜撚起一樣內拉沒留意的東西。那是一縷細細的……還有一樣貌似是……

  “一朵花?”內拉問。

  “就夾在兩頁紙之間。紙上寫了這些。”

  賽歐娜俯下身去念道:“一縷甘尼瑪的髮絲和她帶給我的一枚星形花。”

  賽歐娜抬頭望著內拉說道:“看來咱們神帝還挺多愁善感的。這個弱點我倒是沒想到。”

  “甘尼瑪?”內拉問。

  “他妹妹!別忘了《口述史》。”

  “哦……哦,對,‘甘尼瑪禱文’。”

  “好,聽這個。”賽歐娜拿起另一張紙,讀出聲來。

  沙灘蒼白如亡者的面頰,

  碧浪倒映著雲之漣漪。

  我站在黑暗潮濕的邊緣。

  冰冷的水沫洗淨足尖。

  我聞到浮木的煙味。

  賽歐娜又抬眼看內拉。“這些文字歸在‘聞及甘尼【7】死訊而作’的標題下。你怎麼看?”

  【7】甘尼瑪的昵稱。

  “他……他愛他的妹妹。”

  “是的!他能愛。哦,沒錯!可讓我們逮著了。”

第四節

  有時我會沉迷於探險,那種唯我獨享的探險。我沿著記憶之軸向內跋涉。如學童記述假日旅行,我也會確定一個敘述主體。就定為……知識女性吧!我回游到祖先的海洋中。我是深海裡一條有翼巨魚,張開意識的大口肆意捕撈!有時……有時我會捕獲某個載入史冊的人物。在讓此人重生的同時,我還要譏笑其傳記中一定少不了的學院式浮誇之辭,何其樂哉!

  ——《失竊的日記》

  莫尼奧帶著沉重而又無奈的心情下到地宮。眼前的責任無法逃避。神帝需要一小段時間來哀悼又一個鄧肯……可生活還得繼續……繼續……繼續……

  電梯悄無聲息地向下滑去,帶著伊克斯設備特有的高可靠性。一次,只有那麼一次,神帝沖著他的總管大聲喊道:“莫尼奧!有時候我覺得你是伊克斯人造出來的!”

  莫尼奧感覺電梯已停。梯門打開,他的目光穿過地宮,看到禦輦上那個朦朦朧朧的巨大身形。看不出雷托已經注意到他來了。莫尼奧歎了口氣,向這個回音陣陣的陰暗空間走去,開始了這段漫長的步行。禦輦近旁躺著一具屍體。這種感覺不能說似曾相識。只是一個熟悉的場景而已。

  莫尼奧剛上任那會兒,雷托曾說:“你不喜歡這個地方,莫尼奧。我看得出來。”

  “是的,陛下。”

  莫尼奧略略翻攪一下記憶,聽見了自己在不成熟的歲月裡發出的聲音。接著是神帝的聲音:

  “陵墓讓你不自在,莫尼奧。而我認為這裡是無窮的力量之源。”

  莫尼奧想起自己當時急著要跳過這個話題。“是的,陛下。”

  雷托卻不想就此結束:“我只有幾個先輩供奉在這兒。穆阿迪布的水在這裡。甘尼和哈克·艾爾-艾達當然也在這裡,不過他們不是我的祖先。不,如果說我的祖先真有陵墓,那就是我。這裡主要安置鄧肯們和我的育種計畫的產物。有朝一日也是你的歸宿。”

  莫尼奧發現回憶讓自己放慢了腳步。他歎口氣,稍稍加快速度。雷托有時會很暴躁,但現在仍然沒有動靜。莫尼奧並未想當然地以為雷托還不知道他在走近。

  雷托合眼躺著,用其他感官測量著莫尼奧在地宮的行走距離。雷托滿腦子想的都是賽歐娜。

  賽歐娜一心跟我作對,他想。這一點用不著內拉的密報來證實。賽歐娜是個敢於行動的女人。她發散的旺盛生命力讓我深深體會到幻想的樂趣。只要一想到這些蓬勃的生命力,我就心醉神迷。這是我活下去的動力,也讓我的一切作為有了正當理由……甚至可以解釋為什麼這個蠢鄧肯橫屍在我面前。

  雷托憑聽覺判斷,莫尼奧離禦輦還有一大半路要走。他的腳步越來越慢,隨後又加快了步伐。

  莫尼奧把女兒獻給我,這份禮物是多麼珍貴啊,雷托想。賽歐娜朝氣四溢,不可多得。她是新生一代,而我卻集陳舊腐朽之大成,是十惡不赦之徒、流離失所之輩的收容所。我截留一切已湮滅的過往,成了歷史碎片的收集者。從未有人想像過,烏合之眾能聚湊成如此龐大的規模。

  雷托招搖地走過藏在心中的陳年舊歲,讓這幫人好好看看地宮裡發生的事。

  這些細枝末節全都歸我所有。

  賽歐娜,可是……賽歐娜就像一塊白板,也許能往上書寫偉大的歷史。

  我無微不至地守護著這塊白板。我還在完善它,需要時時擦洗。

  鄧肯喊她的名字是什麼意思?

  莫尼奧離禦輦越來越近,有點猶豫,但無比清醒。雷托當然沒睡著。

  莫尼奧在屍體不遠處止住腳步,雷托睜開眼朝下望去。這時,雷托發現總管是個很有趣的觀察對象。莫尼奧穿著一件厄崔迪白制服,不戴徽記,這是一個暗示:他的臉幾乎和雷托的一樣有名,那就是他需要的徽記。莫尼奧耐心等待著。他五官扁平,面無表情。濃密的沙色頭髮仔細梳成中分。從那對灰眼睛深處流露出一股率直的神情,顯示其人對自己力量之強大心中有數。這副眼神只在面見神帝時會有所變化,有時甚至連神帝也不能使其收斂——他瞥了瞥地板上那具死屍,用的就是這種眼神。

  雷托依然默不作聲,莫尼奧清了清嗓子,說:“我很難過,陛下。”

  真得體!雷托想。他知道我對鄧肯們的死真心感到惋惜。莫尼奧看過他們的檔案,也見證過太多次他們的死亡。他知道只有十九個鄧肯屬於通常意義上的自然死亡。

  “他帶了一把伊克斯鐳射槍。”雷托說。

  莫尼奧的目光直接轉向其左側地板上的那把槍,說明他剛才已經看見了。他把視線轉回雷托,從頭至尾打量這具龐大的軀體。

  “您受傷了嗎,陛下?”

  “不礙事。”

  “可他傷著您了。”

  “那些鰭足對我沒用。兩百年內就會完全消失。”

  “我會親自處理鄧肯的屍體,陛下。”莫尼奧說,“有沒有……”

  “我身上有一小塊被他燒成了灰。我們不能留下痕跡。這個地方最適合處理灰燼。”

  “遵命,陛下。”

  “處理屍體前,先解除鐳射槍的功能,好好收著,我要讓伊克斯大使看看。至於那個警告我們的宇航公會代表,私下賞他十克香料。哦——還要提醒我們駐傑第主星的女祭司,那裡藏有一批美琅脂庫存,可能是以前哈克南人非法囤積的。”

  “如果找到這批貨,您打算怎麼處理,陛下?”

  “撥出一點給特萊拉人作為新死靈的酬金。其餘收入地宮庫房。”

  “陛下。”莫尼奧點頭領命,這個動作的幅度小於鞠躬。他的目光與雷托形成對視。

  雷托微微一笑。他想:我們倆都知道,不開誠佈公談談我們最關心的那件事,莫尼奧是不會離開的。

  “我看過關於賽歐娜的報告了。”莫尼奧說。

  雷托的笑意更濃了。這種時候莫尼奧真是令人愉快。他的話意味深長,包含許多無須言明的內容。他言行一致,以彼此心照不宣的方式傳達這樣的資訊:毫無疑問一切盡在他的監視之下。現在,他自然要關心一下女兒,但他希望澄清他對神帝的關切始終擺在第一位。莫尼奧自己的成長之路有過相似的經歷,因此他很清楚賽歐娜目前實為命懸一線。

  “她不是我創造出來的嗎,莫尼奧?”雷托問道,“她的血統和養育條件不是由我控制的嗎?”

  “她是我的獨女,唯一的孩子,陛下。”

  “在某些方面她讓我想起哈克·艾爾-艾達。”雷托說,“她身上好像沒多少甘尼的影子,這一點說不通。也許她返祖返到姐妹會的育種計畫裡去了。”

  “您為什麼說這個,陛下?”

  雷托陷入了沉思。有必要讓莫尼奧知道他女兒的特殊情況嗎?賽歐娜有時會從預知幻象中消失。金色通道還在,但賽歐娜不見了。然而……她並沒有預知能力。她是個獨一無二的現象……倘若她能倖存下來……雷托決定不拿多餘的資訊去影響莫尼奧的辦事效率。

  “別忘了你自己的過去。”雷托說。

  “的確如此,陛下!她潛力很大,比我那時要大得多。可這也使她成了個危險分子。”

  “她不會聽你的。”雷托說。

  “是的,但我在叛黨中間安插了一個臥底。”

  就是托普利,雷托想。

  無須動用預知力就能知道莫尼奧一定會安插臥底。自從賽歐娜的母親去世,雷托對莫尼奧的行事方式摸得越來越准了。內拉已對托普利有所懷疑。現在,莫尼奧坦承了自己的憂慮及所採取的行動,以期換取女兒的平安。

  多遺憾哪,他和那個女人只生了這麼一個孩子。

  “想一想在類似的情況下我是怎麼對待你的。”雷托說,“你和我一樣清楚金色通道需要什麼。”

  “可我那時候既年輕又愚蠢,陛下。”

  “年輕而魯莽,但絕不愚蠢。”

  聽到這句評價,莫尼奧乾巴巴地笑了一下,他越來越相信自己已經猜到雷托的真實意圖了。可是,危機重重!

  雷托的話進一步堅定他的想法:“你知道我是多麼喜歡意外。”

  沒錯,雷托想,莫尼奧是知道的。賽歐娜在帶給我意外的同時,也在提醒我什麼是最可怕的——可能會毀掉金色通道的重複與無聊。看看吧,無聊是如何讓我險些為鄧肯所害的!通過賽歐娜這個參照物,我看到了自己心底的恐懼。莫尼奧對我的擔心不無道理。

  “我的臥底會繼續監視她新加入的同夥,陛下。”莫尼奧說,“我不喜歡這幫人。”

  “她的同夥?很久以前我自己也有這樣的同夥。”

  “叛黨,陛下?您?”莫尼奧真心感到意外了。

  “看不出我曾經是叛黨的盟友嗎?”

  “可是陛下……”

  “過去我們走錯路的次數也許超出你的想像!”

  “是,陛下。”莫尼奧發窘之餘還是感到好奇。他知道鄧肯死後神帝有時會變得嘮叨。“您一定目睹過很多叛亂,陛下。”

  這些話讓雷托不知不覺陷入了回憶。

  “啊,莫尼奧,”他咕噥著說,“我在祖先的迷宮裡轉來轉去,腦子裡有數不清的地方、數不清的事情我再也不想見到第二次。”

  “我能想像您的內心之旅,陛下。”

  “不,你想像不了。我見過的人和星球實在太多,即使在想像中也失去了意義。哦,我走過的那些地形。想想那些異星的道路,從太空望去像花體字一樣印在了我心裡。還有那些飽受侵蝕的峽谷、峭壁、星系,都讓我深刻地認識到自己不過是一粒微塵。”

  “不,陛下。您絕對不是。”

  “比微塵還不如!那些人,他們那些毫無用處的社會,一遍又一遍地在我眼前閃過,他們那些胡說八道讓我厭煩透頂,你聽見了嗎?”

  “我不想惹陛下生氣。”莫尼奧溫順地說。

  “你沒惹我生氣。有時你會刺激我,頂多就這樣。你無法想像我都看到了什麼——哈裡發、馬吉德【8】、拉卡【9】、王公、霸撒、國王、皇帝、首腦【10】、總統——我都見過。那些封建領主,有一個算一個,全都是小法老。”

  【8】原文為mjeed,作者虛構的頭銜,常見於阿拉伯姓名,有榮耀之意。

  【9】原文為rakah,作者虛構的頭銜,可能源于raka(古爪哇一種統治者頭銜)。

  【10】原文為primito,作者虛構的頭銜,可能源於premier(有總理、首相等意)。

  “請原諒,我想當然了,陛下。”

  “該死的羅馬人!”雷托喊道。

  他在跟心裡的祖先說話:“該死的羅馬人!”

  他們的笑聲把他攆出了內心的角鬥場。

  “我不明白,陛下。”莫尼奧大膽問道。

  “是的,你不明白。羅馬人傳播法老病,就像種地的農民播撒下一季糧食的種子——愷撒【11】、神聖羅馬皇帝、沙皇、英白拉多【12】、卡斯裡……帕拉多……該死的法老們!”

  【11】此處“愷撒”非特指其人,而是指其死後由羅馬及歐洲帝王沿用的頭銜。本句後面的“卡斯裡”(caseri)僅與“愷撒”(Caesar)或“神聖羅馬皇帝”(kaiser)音近,系雷托隨口編造或作者虛構的頭銜。

  【12】原文“imperator”,又譯為凱旋將軍、大元帥、統帥等,起源于古羅馬的一種頭銜,後變為羅馬皇帝之名銜的一部分,漸漸成為“皇帝”的同義詞。本句後面的“帕拉多”(palato)僅與該詞音近,系雷托隨口編造或作者虛構的頭銜。

  “對這些稱號我所知有限,陛下。”

  “我也許是這一大串的最末一個,莫尼奧。為此祈禱吧。”

  “謹遵聖命。”

  雷托向下注視著這個人。“我們是神話終結者,你和我,莫尼奧。這是我們共同的夢想。我站在奧林匹斯神的高度向你斷言,政府是一個大眾神話。如果神話死了,政府也就死了。”

  “您教導過我,陛下。”

  “是人肉機器,也就是軍隊,製造了我們現在這個夢,我的朋友。”

  莫尼奧乾咳了一聲。

  雷托從這個小動作看出總管不耐煩了。

  莫尼奧瞭解軍隊。他明白把軍隊當作主要統治工具無異於相信癡人說夢。

  雷托一直沒開口。莫尼奧走了幾步,把鐳射槍從地宮冰冷的地板上撿起來,開始動手解除其功能。

  雷托望著他,心想,這個小小的場景不正蘊含著軍隊神話的精華嗎?軍隊催生技術,因為在短視者眼裡機器的力量太強大了。

  那把鐳射槍不過是一件機器。一切機器終將過時或遭到淘汰。然而軍隊依然把這類東西奉若神明——既出於癡迷也源於恐懼。看看大家有多怕伊克斯人吧!軍隊深知自己是“巫師之徒【13】”。它釋放技術,卻再也不能把魔法塞回瓶子裡。

  【13】指施行魔法卻又無法加以控制的人。

  我教給他們另一種魔法。

  雷托對心裡的一干人眾說道:

  “看見沒有?莫尼奧解除了那件致命器械的功能。這兒切斷連接,那兒壓碎個小囊。”

  雷托吸了吸鼻子。他聞到防銹油裡酯類成分的氣味,比莫尼奧的汗味更濃烈。

  雷托繼續對心裡說:“但魔鬼並沒有死。技術導致無政府狀態。這類工具將被隨意散佈,從而誘發暴力。那些有能力培養和驅使野蠻破壞力量的集團,其人數不可避免地會越來越少,最終完全集中於一人之手。”

  莫尼奧回到雷托下方,右手輕鬆地握著那把已失靈的鐳射槍。“帕雷拉星和丹恩的行星正在議論針對這些東西再打一場聖戰。”

  莫尼奧舉起鐳射槍微微一笑,表明他知道這類空洞夢想所隱含的悖論。

  雷托閉上眼睛。心裡的一干人眾本想爭論一番,但全被他遮罩了。他想:聖戰製造軍隊。芭特勒聖戰的目標是取締宇宙中模仿人類思維的機器。芭特勒信徒在其所到之處留下軍隊,而伊克斯人仍在製造可疑的設備……為此我要感謝他們。什麼叫清理教門?動機就是破壞,任何工具都可以用。

  “這事發生過。”他咕噥道。

  “陛下?”

  雷托睜開眼。“我要去塔樓,”他說,“得花點時間哀悼我的鄧肯。”

  “新鄧肯已經上路了。”莫尼奧說。

第五節

  這是我記載的至少有四千年跨度的編年史,在此提請第一位接觸者注意。你雖然是我伊克斯倉庫所藏之啟示錄的首位讀者,但勿以此為榮。你將發現其中飽含痛苦。我從來不願去窺探那四千年之後的事,僅有的幾次瞥視實屬必要,只是為了確認金色通道是否在繼續延伸。因此,我不確定這些日記所載之事件對你所處的時代有何意義。我只知道這些日記已遭湮沒,無疑,其所載事件長期被歪曲的歷史所掩蓋。我可以明確告訴你,預見未來的能力會讓人變得無聊。即使如我這般被人奉若神明,也會變得極度無聊。我不止一次想過,與神聖並存的無聊是足以滋生自由意志的絕佳理由。

  ——達累斯巴拉特倉庫銘文

  我是鄧肯·艾達荷。

  他想搞清楚的事幾乎只有這一件。他不喜歡特萊拉人的解釋,他們的說辭。另外,特萊拉人總是讓人害怕。既信不過,又害怕。

  他們是用一艘宇航公會小型班機將他載到這顆星球的。日冕發出的綠色微光沿地平線劃出一條晨昏線,班機降落時進入陰影區。這座太空船著陸場跟他記憶中的那些一點也不像。這一座更大,四周環繞著古怪的建築。

  “你們確定這是沙丘星?”他問。

  “厄拉科斯星。”陪同他的特萊拉人糾正道。

  他們駕著密封地行車火速將他送到了一棟建築物。他們管這座城市叫“奧恩”,“恩”字聽上去帶著奇怪的鼻音升調。他們把他留在一間長寬高均約三米的屋子裡,看不見球形燈,但充滿暖融融的黃光。

  我是死靈,他對自己說。

  這件事讓他震驚,可又不得不信。明知道自己已經死了,卻發現還活著,這就是鐵證。特萊拉人從他的屍體提取細胞,在某個再生箱裡培養出胚芽。在胚芽成長為軀體的初期階段,他感覺身體裡存在一個“異己”。

  他低頭看看,自己穿著一身刺激皮膚的深棕色粗布衣褲,腳蹬一雙涼鞋。除了一具身體,這些就是他們給予的一切了,特萊拉人之吝嗇可見一斑。

  屋裡沒有傢俱。他們讓他從唯一一扇門進來,門內側沒裝把手。他抬頭望望天花板,又轉頭看看牆壁和門。儘管這個地方空無一物,但他還是覺得自己正受著監視。

  “帝國衛隊的女兵會接待你的。”說完他們彼此間詭異一笑,離開了。

  帝國衛隊的女兵?

  陪同他來的特萊拉人變態般地愛展示自己的易容能力。他永遠不知道下一分鐘他們那極富可塑性的肉體會變出什麼新花樣來。

  可惡的變臉者!

  他們瞭解關於他的一切,當然知道他有多麼反感易容者。

  他能相信變臉者什麼?基本沒有。他們說過值得一信的話嗎?

  我的名字。我知道我的名字。

  他有自己的記憶。他們把身份意識回灌給了他。死靈本身應該是沒有能力恢復原始身份意識的。特萊拉人幫他完成了這一步,他只能接受,因為他瞭解這套運作流程。

  他知道,最初得到的是一具完全成形的成人死靈,只有肉體而沒有姓名和記憶——一張擦淨原有內容的羊皮紙,特萊拉人幾乎想往上寫什麼就能寫什麼。

  “你是死靈。”他們說。很長一段時間這是他唯一的名字。他們把他當成可任意調·教的嬰孩,在訓練中要他去殺某個人,此人酷似他侍奉並愛戴的保羅·穆阿迪布,艾達荷現在懷疑那也是一具死靈。倘若果真如此,他們是怎麼得到原型細胞的呢?

  艾達荷細胞裡的某些東西對殺死一個厄崔迪人非常抗拒。他發現自己一手握刀站著,面前被綁住的假保羅正瞪著他,眼神裡交織著憤怒與恐懼。

  當時記憶一下子湧入了他的意識。現在他還記得死靈這回事,也記得鄧肯·艾達荷。

  我是鄧肯·艾達荷,厄崔迪家族的劍術大師。

  他站在這間充溢著黃光的屋子裡,緊緊抓住這個記憶。

  在沙丘星沙漠下面的穴地裡,我為了保護保羅和他母親而死。我已經回到了這顆星球,但沙丘星已不復存在。而今只有厄拉科斯星。

  他讀過特萊拉人提供的簡史,但不相信。三千五百多年?誰會相信經過這麼長時間他的肉體還能存在?除非……有特萊拉人插手。他又不得不相信自己的感覺。

  “以前有過很多個你。”他的教官曾說。

  “有過多少?”

  “雷托皇帝會提供這方面資訊的。”

  雷托皇帝?

  特萊拉人的歷史書上說這位雷托皇帝是雷托二世,亦即艾達荷忠心耿耿侍奉過的那位雷托的孫子。然而這位二世(如史書所言)已經變成了某樣東西……這種變形過於離奇,艾達荷不指望自己能夠理解。

  一個人怎麼會慢慢變成一條沙蟲?任何有思維的生物又怎麼可能活上三千多年?即便把香料的抗衰老功效放大到極限,也不可能維持這麼長的壽命。

  雷托二世,神帝?

  特萊拉人的歷史不可信!

  艾達荷想起有一個奇怪的孩子——應該是雙胞胎:雷托和甘尼瑪,保羅的孩子,契尼的孩子,這對子女讓她難產而死。據特萊拉人的歷史記載,甘尼瑪的壽命相對正常,而雷托神帝卻一直活著活著活著……

  “他是個暴君。”艾達荷的教官是這麼說的,“他命令我們用再生箱把你造出來,為他效命。我們不知道你的前任發生了什麼。”

  所以我就來了。

  艾達荷再次環視了一下空空蕩蕩的四壁和天花板。

  有微弱的說話聲侵入了他的意識。他朝門口望去。聲音停下了,至少有一個人聽上去是女的。

  帝國衛隊的女兵?

  房門朝裡打開,合頁沒發出一絲聲音。進來了兩名女子。他最先注意到其中一人戴著面罩,那是一個無形無狀的錫巴斯頭兜,因吸光而呈純黑色。他知道,這個女人能透過頭兜清晰地看見自己,但她的相貌絕不會暴露一丁點兒,即使借助最精密的透視儀器也無濟於事。這個頭兜說明伊克斯人或他們的後繼者還在帝國活動。兩名女子都穿著一件深藍色的連身軍服,左胸佩戴綴有紅流蘇的厄崔迪鷹徽。

  兩人關上門,面朝艾達荷。艾達荷觀察著她倆。

  蒙面女的身材敦實而強壯,舉手投足間帶有狂熱尚武之人表面上那副小心謹慎的模樣。另一名女子優雅而苗條,一對杏眼,臉部線條分明、骨架凸出。艾達荷覺得在哪兒見過她,卻又想不起來。兩人胯部別著刀鞘,鞘內插有針型刀。應該都是擅使這種兵器的高手,這是艾達荷從她倆的動作上得到的印象。

  苗條的那個先開口了。

  “我叫露莉。請允許我第一個稱呼您司令。我的戰友不能透露名字,這是雷托皇帝的命令。您可以叫她‘朋友’。”

  “司令?”他問。

  “這是聖上的旨意,由您領導皇家衛隊。”露莉說。

  “就這樣?讓我們去跟他談談。”

  “哦,不!”露莉明顯嚇了一跳,“在適當的時候聖上會召見您的。眼下,聖上希望您在我們的安排下能感到舒適和愉快。”

  “我必須服從嗎?”

  露莉沒答話,光是不解地搖了搖頭。

  “我是奴隸嗎?”

  露莉松了口氣,露出笑容。“絕對不是。只是聖上目前要務纏身,要擠出時間來才能接見您。聖上派我們來是因為他關心他的鄧肯·艾達荷。您在骯髒的特萊拉人手裡已經有很長時間了。”

  骯髒的特萊拉人,艾達荷思索了一下。

  至少這一點沒有變。

  他受到聖上的關心,不過露莉的解釋提到了一個不尋常的指稱。

  “他的鄧肯·艾達荷?”

  “難道您不是一位厄崔迪勇士嗎?”露莉反問。

  她擊中了他的要害。艾達荷點點頭,隨後偏了偏臉瞧向那個神秘的蒙面女。

  “你為什麼蒙面?”

  “我必須秘密侍奉雷托皇帝。”她說。是悅耳的女低音,但艾達荷懷疑這副嗓音也經過了錫巴斯頭兜的處理。

  “那你來這兒幹嗎?”

  “聖上派我來查看骯髒的特萊拉人是否對您動過手腳。”

  艾達荷突然覺得嗓子發幹,費勁地咽了咽唾沫。在宇航公會班機上他幾次冒出這個疑慮:假如特萊拉人能訓練死靈去謀殺一位摯友,那他們還會在這具再生肉體的腦子裡植入其他什麼東西呢?

  “看得出您也想到過這一點。”蒙面女說。

  “你是門泰特嗎?”艾達荷問。

  “哦,不!”露莉插進來,“聖上不允許訓練門泰特。”

  艾達荷瞟了瞟露莉,又轉向蒙面女。不允許有門泰特。特萊拉人的歷史沒提到這個有趣的事實。雷托為什麼取締門泰特?將人腦訓練成超級電腦顯然是有用武之地的。特萊拉人向他斷言大聯合協定依然有效,電腦仍是違禁品。當然,她倆應該知道厄崔迪家族自己也曾雇用過門泰特。

  “您怎麼認為?”蒙面女問道,“骯髒的特萊拉人對您的腦子動過手腳嗎?”

  “我想……沒有。”

  “但您也不太肯定?”

  “是的。”

  “別擔心,艾達荷司令。”她說,“我們有辦法核實,萬一有問題,也有辦法解決。骯髒的特萊拉人只試過一次,他們也為那次犯錯付出了高昂的代價。”

  “那我就放心了。雷托皇帝對我可有指示?”

  露莉朗聲說道:“聖上讓我們明確轉告您,他一如既往地敬愛您,正如厄崔迪人一直敬愛您那樣。”顯然,這句話讓她自己充滿了敬畏。

  艾達荷稍感放鬆。作為一名厄崔迪家族培養的優秀老兵,他在此番會面中很快掌握了若干情況。這兩人都受過嚴格調·教,已經達到盲從的程度。如果錫巴斯頭兜足以掩蓋蒙面女的個人特徵,那說明體格與其相仿的人比比皆是。這一切暗示著雷托身邊危機四伏,依然缺不了密探這一見不得光的老行當以及挖空心思設計出來的武器裝備。

  露莉瞧瞧她的戰友。“你看呢,‘朋友’?”

  “可以把他帶到帝堡去。”蒙面女說,“這兒不好,一直有特萊拉人。”

  “最好洗個熱水澡,再換身衣服。”艾達荷說。

  露莉還盯著“朋友”。“你確定?”

  “聖上的英明不容置疑。”蒙面女答道。

  艾達荷不喜歡“朋友”的話音裡透出來的狂熱,不過她也流露出厄崔迪人特有的剛直,這又讓艾達荷感到心安。對外人和敵人他們或許會顯得憤世而殘酷,但對自己人他們既公正又忠誠。最重要的是,厄崔迪人忠於自己。

  而我是他們中的一員,艾達荷想。可是前任的那個我發生了什麼?他可以肯定面前兩位不會回答這個問題。

  但雷托會。

  “我們可以走了嗎?”他問,“骯髒的特萊拉人留在我身上的臭味得趕緊洗掉。”

  露莉朝他露齒一笑。

  “來,我會親自服侍您洗浴。”

第六節 · 1

  敵人讓你強大。

  盟友使你衰弱。

  我這樣說是為了幫助你理解:為何明知帝國內正糾集起一股唯以摧毀我為目標的強大力量,而我卻一味姑息。讀了這些文字你也許能充分瞭解這段歷史,但我懷疑你是否理解其真諦。

  ——《失竊的日記》

  賽歐娜覺得,作為義軍例會開場白的“展示”儀式長得沒完沒了。她坐在前排四下裡張望,獨獨不瞧托普利一眼。托普利離她只有幾步遠,正在主持儀式。這個房間位於奧恩城的工程地道內,他們頭一回用,不過跟以前的會議室差別不大,完全可以用作例行集會場所。

  義軍會議室——B級,她默念。

  這個房間名義上的正式用途是儲藏室,固定式球形燈除了呆板而耀眼的白光,無法調成其他顏色。屋子長三十步許,寬度略小。要到這裡,必須先穿過一連串相似房間構成的迷宮;其中有一間堆放著折疊硬椅,以方便住小宿舍的工程人員取用。現在,賽歐娜四周有十九個戰友就坐在這些椅子上,還有幾把空椅子是為遲來者預留的。

  會議時間定在夜班與早班交接前後,與會人員在這一時段出入工程地道不太會引人注意。大部分義軍成員假扮成能源工人——身穿灰色的一次性薄衫褲。賽歐娜等少數幾人穿著設備巡檢員的綠色制服。

  屋子裡,托普利單調的聲音始終沒有間斷。主持儀式時他一點也不高八度。事實上,賽歐娜不得不承認他相當精於此道,尤其擅長歡迎新成員。自從內拉坦承她不信任此人,賽歐娜看托普利的眼光就變了。內拉會說出毫不偽飾的無忌之言。在那次衝突之後,賽歐娜對托普利也有了進一步瞭解。

  賽歐娜最終還是扭頭望向這個人。銀色的冷光未能掩蓋托普利蒼白的膚色。他在儀式中展示一把仿製晶牙匕,是向保留地弗雷曼人私購的違禁品。一見托普利手裡這把匕首,賽歐娜就回想起那次交易。點子是托普利出的,而她當時認為這主意不錯。兩人在黃昏時分出了奧恩城,托普利帶她來到市郊的一間破房子,也就是約定的交易地點。他們一直等到晚上,因為保留地弗雷曼人只能趁著夜色的掩護外出活動。若無神帝的特許,弗雷曼人是不可擅離穴地區的。

  就在她打算放棄的時候,那個弗雷曼人從暗夜裡閃了進來,有個同伴留在後面守門。陋室裡一面潮濕的牆壁底下擱著一條粗糙的長凳,托普利和賽歐娜就坐在上面。斑駁剝落的泥牆上釘有一根棍子,上面插著一支昏黃的火把,這是屋裡唯一的光源。

  弗雷曼人張口第一句話就讓賽歐娜心生疑慮。

  “你們帶錢了嗎?”

  他進門時托普利和賽歐娜都站了起來。托普利似乎並不介意這個問題。他拍了拍長袍底下的錢袋,丁零噹啷的。

  “錢就在這兒。”

  這個弗雷曼人身形消瘦,四肢僵硬,佝僂著背,披著仿製的老式弗雷曼長袍,裡面是一件閃閃發亮的衣服,可能是他們自製的蒸餾服。他的兜帽向前伸出,藏起了面孔。火把投下的陰影在他臉上不停舞動。

  他看看托普利,又瞧瞧賽歐娜,從長袍底下取出一件用布裹著的東西。

  “按原樣仿造,只不過是塑膠的,”他說,“切不動黃油塊。”

  他從裹布裡抽出一把匕首,舉起來。

  賽歐娜只在博物館裡見過晶牙匕,此外就是在家庭檔案室收藏的古代珍稀錄影中看到過它的影像,現在她發現自己意外地被這件仿製品吸引住了。她覺得腦海裡有某些隔世記憶被喚醒了——恍然間,這個舉著塑膠刀的可憐的保留地弗雷曼人仿佛就是昔日真正的弗雷曼人,其手握之物也驀地變成一把銀刃晶牙匕,在昏黃的陰影中微微閃光。

  “我保證用於仿造的原件是貨真價實的晶牙匕。”弗雷曼人說。他把聲音壓得低低的,沒有抑揚頓挫的語調中帶著威脅的意味。

  賽歐娜聽出來了,他的惡意是通過一系列柔和的母音流露出來的,她一下子警覺起來。

  “要是告密的話,我們會把你像蝨子一樣揪出來。”她說。

  托普利驚愕地瞥了她一眼。

  弗雷曼人似乎整個皺縮了起來。手裡的匕首顫抖著,但他的短手指仍向內蜷曲握著刀把,好像扼在誰的喉嚨上。

  “告密,小姐?哦,不。我們只是覺得這件仿製品要價太低了。雖說做工差點,可是做也好賣也好,我們都要冒極大的風險。”

  賽歐娜瞪著他,想起《口述史》裡一句弗雷曼老話:“一旦你有了一顆生意人的心,買賣就會佔據你的全部生活。”

  “你要多少?”她問。

  他報了個數字,比原先開的價翻了一倍。

  托普利倒吸一口氣。

  賽歐娜看看托普利。“你有那麼多嗎?”

  “差一些,但我們談好是……”

  “把你帶來的都給他,全部。”賽歐娜說。

  “全部?”

  “我不是說了嗎?錢袋裡每一個子兒都給他。”她把臉轉向弗雷曼人,“你收下這些錢。”這不是一句問話,老人聽得很明白。他用布裹好匕首,遞給她。

  托普利嘟嘟囔囔地交出錢袋。

  賽歐娜對弗雷曼人正色道:“我們知道你的名字。你叫泰沙,在托諾村給加倫當助手。你有一顆做生意的頭腦,這讓我震驚,看看弗雷曼人都成什麼樣了。”

  “小姐,我們都要生活。”他抗議道。

  “你連活著都算不上。”她說,“出去!”

  泰沙貼胸抓著錢袋,轉身匆匆離去。

  看著托普利在例會儀式上揮舞著這把仿製晶牙匕,賽歐娜心裡又翻騰起了那一晚的場景。我們並不比泰沙強,她想。仿製品還不如沒有。儀式行將結束時,托普利將那把可笑的匕首揮過了頭頂。

  賽歐娜不再看他,把臉轉向左側注視著坐在另一頭的內拉。內拉這邊看看,那邊瞧瞧。她特別留心後排那些新招募的骨幹分子。內拉不是一個輕信之人。隨著一陣輕微的空氣流動,飄來一股潤滑油氣味,賽歐娜皺了皺鼻子。奧恩城地下深處總是飄散著一股危險的機械味兒!她聞了一下。還有這間屋子!她不喜歡這個集會地。這個地方適合做成陷阱。衛兵可以先封鎖室外走廊,再派全副武裝人員進來搜查。他們的義舉隨隨便便就能在這兒畫上句號。讓賽歐娜倍感不安的是,這個房間還是由托普利選定的。

  烏洛特犯下的極少數錯誤之一,她想。正是可憐的烏洛特生前批准托普利加入義軍的。

  “托普利是市政服務部門的小職員。”烏洛特那時解釋說,“要找地方開會或存放武器,他管道很多。”

  托普利的儀式已接近尾聲。他把匕首收進一個華麗的盒子,再將盒子放在腳邊的地板上。

  “我以我的面孔起誓。”他說著將一邊側臉轉向在座者,隨後再換另一邊,“這就是我的面孔,無論在哪兒你們都能認出我,並清楚我是你們中的一分子。”

  愚蠢的儀式,賽歐娜心想。

  但她不敢打破成規。這時托普利從口袋裡掏出一隻黑面罩戴在頭上。賽歐娜也拿出自己的戴上。在座的全都照此行事,屋裡一陣騷動。大部分人事先接到過通知,說托普利請到了一位特別來客。賽歐娜將面罩的繫繩緊綁在後頸。她迫不及待地要會會此人。

  托普利走向唯一一扇房門。所有人都起身把椅子折好集中靠在門對面的牆上,屋裡響起一片劈裡啪啦的聲音。托普利見賽歐娜打了個手勢,便敲了三下門,停頓兩拍,再敲四下。

  房門打開,一個穿著深棕色官員背心制服的高個男人閃了進來。他沒戴面罩,所有人都能看清他的面孔——那是一張神色倨傲的瘦臉,窄嘴,瘦尖鼻,一對深棕色眼睛凹陷在濃眉下方。屋子裡大多數人都認得這張臉。

  “朋友們,”托普利說,“這位是艾約·科巴特,伊克斯大使。”

  “前大使。”科巴特糾正道。他嗓音粗啞且非常克制。他找了個地方背牆而立,朝著一屋子蒙面人說:“今天神帝已下令將我驅逐出厄拉科斯。”

  “為什麼?”

  賽歐娜不顧禮節脫口就問。

  科巴特猛一轉頭,旋即將目光聚焦在她戴面罩的臉上。“有人企圖行刺神帝。神帝追查兇器,查到了我頭上。”

  賽歐娜的戰友們在她與前大使之間閃出一塊空地,說明她在人群中頗有威信。

  “那他為什麼沒有殺你?”她問。

  “我認為他是想表明我這個人不值一殺。另外,他還要利用我給伊克斯帶信兒。”

  “什麼信兒?”賽歐娜穿過面前的空地,停在距科巴特一兩步的地方。科巴特打量著她的身體,她能感覺到他本能的男性欲·望。

  “你是莫尼奧的女兒。”他說。

  無聲的緊張氣氛在整個屋子彌漫開來。為什麼他要挑明自己認出了她?這裡他還認出了誰?科巴特看上去不傻。為什麼要這樣幹?

  “奧恩城裡沒人不熟悉你的體型、嗓音和舉止。”他說,“你戴面罩很可笑。”

  她從頭上扯下面罩,笑著說:“我同意。現在回答我的問題。”

  她聽到內拉跨前幾步貼近自己左側,內拉挑選的兩名助手也跟了上來。

  賽歐娜看出科巴特突然意識到一個問題——倘若沒有給出令她滿意的回答,他將性命難保。他的聲音並未失去那種自製,只是放緩了語速,而且更加字斟句酌。

第六節 · 2

  “神帝對我說,他知道伊克斯和宇航公會之間有一紙協議。我們正在研製一種機械放大器……用來增強宇航公會的領航能力,而目前這種能力只能靠香料來維持。”

  “在這間屋子裡我們叫他蟲子。”賽歐娜說,“你們那種伊克斯機器能幹什麼?”

  “你知道公會領航員需要香料才能看見安全航線嗎?”

  “你們要用機器來取代領航員?”

  “一種可能。”

  “關於這機器你要給自己人帶什麼信兒?”

  “我要告訴他們,專案可以繼續,但必須每天向他遞交進度報告。”

  她搖搖頭。“他不需要這種報告!這是一條愚蠢的口信。”

  科巴特咽了咽唾沫,不再掩飾緊張。

  “宇航公會和姐妹會對我們的項目很感興趣。”他說,“他們都有份兒。”

  賽歐娜點了一下頭。“而且他們的入夥費是向伊克斯人提供香料。”

  科巴特怒視著她。“這個專案耗資巨大,我們需要香料來做領航員比對試驗。”

  “這是謊言和欺詐。”她說,“你們的設備永遠不會成功,蟲子清楚。”

  “你怎麼敢懷疑我們……”

  “住口!我剛說的話才是你應該帶的信兒。蟲子要讓你們伊克斯人繼續欺騙宇航公會和貝尼·傑瑟裡特。他覺得開心。”

  “機器能成功!”科巴特不依不饒。

  她光是笑了笑。“是誰要殺蟲子?”

  “鄧肯·艾達荷。”

  內拉倒抽一口涼氣。其他人有的皺眉,有的屏息,紛紛露出吃驚的神色。

  “艾達荷死了?”賽歐娜問。

  “我猜是的,但神……嗯,蟲子拒絕證實。”

  “你憑什麼猜他死了?”

  “特萊拉人又送了一個艾達荷死靈過來。”

  “我明白了。”

  賽歐娜轉身朝內拉做了個手勢。內拉走到房間一頭取了個扁扁的包裹回來,外面是一層集市店主用來包小商品的粉色紙。內拉把包裹交給賽歐娜。

  “這就是讓我們保守秘密的價碼,”賽歐娜說著將包裹遞向科巴特,“也是我允許托普利今晚帶你過來的原因。”

  科巴特接過包裹,但仍盯著她的臉。

  “保守秘密?”他問。

  “我們承諾不會向宇航公會和姐妹會揭發你們的欺詐行為。”

  “我們沒有欺詐……”

  “別犯蠢!”

  科巴特乾咽了一下。她的意圖已經明確:不論是真是假,只要義軍四處散佈這種說法,到時候自然會有人信。用托普利的話來說,這是“常識”。

  賽歐娜瞟了一眼科巴特身後的托普利。沒有人是出於“常識”而加入義軍的。托普利沒意識到他的“常識”也許會出賣他嗎?她把目光轉回科巴特。

  “包裹裡是什麼?”他問。

  賽歐娜從他話音裡聽出,他其實已經知道答案了。

  “是我打算送到伊克斯的東西,由你幫我帶過去。這是我們從蟲子堡壘裡得來的兩個卷冊的副本。”

  科巴特低頭看著手裡的包裹。顯然他很想甩掉它,私會叛黨使他陷入了意料之外的險境。他慍怒地瞪了托普利一眼,似乎在說:“為什麼不早點提醒我?”

  “這……”他將視線移回賽歐娜,清了清嗓子,“這些……卷冊裡寫了什麼?”

  “也許得由你們的人來回答。我們猜測是蟲子的語錄,但讀不懂密文。”

  “你憑什麼認為我們……”

  “這是你們伊克斯人的拿手好戲。”

  “要是我們破譯不了呢?”

  她聳聳肩。“這個我們不會來怪你們。但是,如果你們將這些卷冊用於其他目的,或者在成功破譯之後沒有如實彙報……”

  “誰能肯定我們……”

  “我們不會在一棵樹上吊死。其他組織也會拿到副本。相信姐妹會和宇航公會都會毫不猶豫地著手破譯。”

  科巴特將包裹往腋下一塞,夾住。

  “你憑什麼認為神……蟲子對你的計畫……甚至這個會議都不知情?”

  “我認為諸如此類的許多事情他都知情,或許他還知道是誰拿了這些卷冊。我父親相信他具備真正的預知能力。”

  “你父親相信《口述史》!”

  “這間屋子裡人人都相信。在重大問題上《口述史》與《正史》並不衝突。”

  “那蟲子為什麼沒有對你採取行動?”

  她指了指科巴特腋下的包裹。“也許答案就藏在這兒。”

  “你們也好,這些密文也好,也許都對他構不成真正的危險!”科巴特沒有掩飾自己的怒氣。他不喜歡受人支使。

  “可能吧。說說你為什麼提到《口述史》。”

  科巴特又一次聽出了她語氣中的威脅。

  “《口述史》說蟲子不具備人類的情感。”

  “不是這個原因。”她說,“再給你一次機會。”

  內拉朝科巴特逼近兩步。

  “來……來這兒之前,有人叫我重溫一遍《口述史》,說你的人……”他聳了聳肩。

  “說我們吟誦它?”

  “是的。”

  “誰告訴你的?”

  科巴特咽了口唾沫,怯生生地扭頭望了一眼托普利,再轉向賽歐娜。

  “托普利?”賽歐娜問。

  “我認為這能幫助他瞭解我們。”托普利說。

  “而且你把首領的名字也透露給他了。”賽歐娜說。

  “這個他早就知道了!”托普利的聲音又升到了高八度。

  “他叫你重溫《口述史》的具體哪些部分?”賽歐娜問。

  “嗯……厄崔迪家系。”

  “所以你自認為瞭解大夥加入義軍的原因了。”

  “他怎樣對待厄崔迪家系中的每一個人,《口述史》都說得明明白白!”科巴特說。

  “他先放給我們一小段繩子,再把我們吊上去?”賽歐娜問。她聽上去似乎不為所動。

  “他對你父親就是這麼幹的。”科巴特說。

  “他又在讓我玩反叛遊戲?”

  “我只是個信使。”科巴特說,“你殺了我的話,誰幫你傳信?”

  “還有幫蟲子傳信。”賽歐娜說。

  科巴特沒搭腔。

  “我認為你不理解《口述史》。”賽歐娜說,“我還認為你不是很瞭解蟲子,也不懂他的口信。”

  科巴特氣得滿面通紅。“你憑哪一點不會走其他所有厄崔迪人的老路,去當唯命是從的……”科巴特突然刹住話頭,意識到怒火已經讓他口不擇言了。

  “變成蟲子核心圈子的新成員,”賽歐娜說,“就像那些鄧肯·艾達荷?”

  她轉過身看了看內拉。那兩名助手——阿努克和陶,一下子警覺起來,但內拉依然不動聲色。

  賽歐娜沖內拉點了一下頭。

  阿努克和陶都是立誓奉令行動之人,二人上前幾步堵住房門。內拉繞到托普利身邊站定。

  “怎……怎麼了?”托普利問。

  “我們希望前大使能坦誠相告一切重要事項。”賽歐娜說,“我們要聽全部資訊。”

  托普利哆嗦起來。科巴特額頭沁出冷汗。他瞥了瞥托普利,重又望向賽歐娜。那一瞥猶如撕下一層面紗,讓賽歐娜窺清了這兩個人的真實關係。

  她莞爾一笑。這只不過確證了她已經掌握的情況。

  科巴特現在一動不動。

  “你可以開始了。”賽歐娜說。

  “我……開始什麼……”

  “蟲子要你帶一條密信給你主子。我想聽聽。”

  “他……他想加長禦輦。”

  “說明他預計自己還要長身體。其他呢?”

  “我們要向他大批量供應利讀聯晶紙。”

  “幹什麼用?”

  “他對自己的要求從不解釋。”

  “這東西他好像是禁止別人使用的。”她說。

  科巴特憤憤地說:“他從來不禁止自己使用任何東西!”

  “你們為他製作過違禁的玩意兒嗎?”

  “我不知道。”

  他在撒謊,她想,但決定不去追究。在蟲子的鎧甲上又找到一條裂縫,這已經夠了。

  “你的繼任是誰?”賽歐娜問。

  “他們正要派瑪律基的侄女來。”科巴特說,“你可能還記得他……”

  “我們記得瑪律基。”她說,“為什麼讓他侄女當新任大使?”

  “我不知道。但這個任命是在神……蟲子開掉我之前就定下來的。”

  “她叫什麼?”

  “赫娃·諾裡。”

  “我們會培養赫娃·諾裡的。”賽歐娜說,“而你不值得培養。這位赫娃·諾裡也許有些與眾不同。你什麼時候回伊克斯?”

  “過完節就走,坐宇航公會第一班船。”

  “你跟你主子怎麼說?”

  “說什麼?”

  “我的口信!”

  “他們會照你說的去做。”

  “好。科巴特前大使,你可以走了。”

  科巴特匆忙離去,差點撞上守門的助手。托普利想跟上,但內拉抓著他胳膊讓他動彈不得。托普利畏畏縮縮地瞟了瞟內拉強壯的身軀,又看了看賽歐娜。賽歐娜等科巴特離開,門關上之後,才開口說話。

  “蟲子的口信不單單是傳給伊克斯人的,也是給我們的。”她說,“這是蟲子向我們下的戰書,而且定好了戰鬥規則。”

  托普利試圖把胳膊從內把手中掙脫出來。“你幹嗎……”

  “托普利!”賽歐娜說,“我這兒也有條口信要你帶一下。叫我父親去報告蟲子,就說我們應戰了。”

  內拉鬆開他的胳膊。托普利揉著她剛才抓的地方。“你肯定不會以為……”

  “趁還來得及,快走,永遠別回來。”賽歐娜說。

  “你不會是懷疑……”

  “我叫你走!你太沒腦子,托普利。我大部分日子是在魚言士學校度過的。我學過怎麼辨認一個沒腦子的人。”

  “科巴特馬上就要離開了。這並不妨礙……”

  “他不但認識我,還知道我從帝堡偷了什麼!可他沒料到我會讓他帶包裹回伊克斯。我從你的行為看得出來,蟲子希望我把那些卷冊送到伊克斯去。”

  托普利一步步從賽歐娜跟前退往門口。阿努克和陶讓出路來,打開門。賽歐娜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

  “別狡辯是蟲子把我和包裹的事透露給科巴特的!蟲子不會發沒腦子的資訊。把我的話傳給他!”

第七節

  有人說我沒有良知。他們是多麼虛偽,甚至連自己都不敢坦然面對。我代表自古以來絕無僅有的良知。正如美酒會留下木桶的芳香,我也保留著遠祖的朴質,那就是良知的種子。我的神聖即來源於此。我是神,因為唯有我一個人真正瞭解自己的傳承!

  ——《失竊的日記》

  伊克斯星諸裁判官于大王宮召見雷托皇帝宮廷大使候選人,雙方的質詢與答辯記錄如下:

  裁判官:你表示要向我們陳述雷托皇帝的行為動機。請講。

  赫娃·諾裡:諸位的正式分析報告並不能解答我接下來要提出的問題。

  裁判官:什麼問題?

  赫娃·諾裡:我自問,是什麼驅使雷托皇帝去接受這駭人聽聞的變形和沙蟲身軀,並聽任人性喪失?諸位僅僅提到他是為了權力和長生。

  裁判官:這些理由還不夠嗎?

  赫娃·諾裡:諸位也可捫心自問,是否有人願意為了如此微不足道的回報而付出那樣的代價?

  裁判官:那麼以你無可估量的智慧,請告訴我們為什麼雷托皇帝甘願變形為蟲。

  赫娃·諾裡:這裡有人懷疑他具備預知未來的能力嗎?

  裁判官:問得好!這還不足以回報他的變形嗎?

  赫娃·諾裡:但他早已擁有了預知能力,正如之前他父親那樣。不!我認為他之所以孤注一擲選擇這條路,是因為他已經預見到,只有作出這樣的犧牲才能避免我們的未來發生某些事情。

  裁判官:只有他預見到了什麼特別的事?

  赫娃·諾裡:我不知道,但我建議展開調查。

  裁判官:你把暴君美化成無私的公僕了!

  赫娃·諾裡:難道這不是他們厄崔迪家族的傑出品性嗎?

  裁判官:官方歷史希望我們這樣相信。

  赫娃·諾裡:《口述史》也印證了這一點。

  裁判官:你認為蟲子暴君還有哪些優良品性?

  赫娃·諾裡:優良品性,朋友?

  裁判官:那就品性,可以了吧?

  赫娃·諾裡:我叔叔瑪律基常說雷托皇帝對自己選拔的共事者非常寬容。

  裁判官:而其他共事者都被他無緣無故地處決了。

  赫娃·諾裡:我認為並非無緣無故,我叔叔瑪律基推斷出了部分罪名。

  裁判官:舉個例子。

  赫娃·諾裡:以蠢笨的手段威脅他的人身安全。

  裁判官:以蠢笨的手段威脅,又出新花樣了!

  赫娃·諾裡:而且他不能容忍自以為是。想一想那些受處決的歷史學家和他們被銷毀的著作。

  裁判官:他想掩蓋真相!

  赫娃·諾裡:他對我叔叔瑪律基說,他們歪曲歷史。請注意!誰能比他更瞭解歷史?我們都知道他總在心裡跟誰交談。

  裁判官:有什麼證據證明他所有的祖先都活在他心裡?

  赫娃·諾裡:我不想參與無意義的爭論。我只想說,根據我叔叔瑪律基的判斷以及他提出的相關理由,我相信這一點。

  裁判官:我們讀過你叔叔的報告,卻得出了不同的結論。瑪律基是在偏袒蟲子。

  赫娃·諾裡:我叔叔認為他是全帝國最有手腕的外交家,也是一個演說大師,而且在你知道的任何領域都是專家。

  裁判官:你叔叔沒有提到過蟲子的殘暴嗎?

  赫娃·諾裡:我叔叔認為他極有教養。

  裁判官:我問他是否殘暴。

  赫娃·諾裡:有殘暴的一面,是的。

  裁判官:你叔叔怕他。

  赫娃·諾裡:雷托皇帝身上絕無絲毫天真之氣。只有在他扮天真時,我叔叔才會怕他。這是我叔叔說的。

  裁判官:是他的話。

  赫娃·諾裡:不止這些!瑪律基還說:“人類的天賦和多樣性給雷托皇帝帶來驚喜。他是我最投合的夥伴。”

  裁判官:以你無與倫比的智慧,如何解釋你叔叔的話?

  赫娃·諾裡:請別挖苦我!

  裁判官:你多心了,我們恭聆賜教。

  赫娃·諾裡:瑪律基的這些話,加上他在信裡跟我談到的其他許多事情,都表明雷托皇帝一直在尋覓新鮮、獨創的事物,同時他對這類事物潛藏的破壞力又很警惕。這是我叔叔的觀點。

  裁判官:對於你和你叔叔所抱的這些觀點,你還有什麼需要補充的嗎?

  赫娃·諾裡:我沒有需要補充的了。很抱歉浪費了諸位的時間。

  裁判官:你並沒有浪費我們的時間。現在批准由你擔任已知宇宙之神帝即雷托皇帝的宮廷大使。

第八節

  你要記住,我只需向內心求索,就能掌握有史以來任何一門知識。在面對戰爭心理問題時,我便從中汲取力量。倘若你從未聽過受傷者與瀕死者的悲號,那麼你還不瞭解戰爭。而我聽過太多這樣的悲號,乃至於在耳畔揮之不去。我自己就在戰鬥結束後發出過呼號。每一個時代我都曾飽受傷痛——來自拳頭、棍棒和石塊,來自鑲貝殼的木棒和青銅劍,來自釘頭錘和加農炮,來自箭矢和鐳射槍,來自原子塵埃死寂的窒息,來自讓舌頭發黑、肺部積水的生化攻擊,來自瞬間噴湧的烈焰和悄然奪命的慢性毒藥……還有更多傷痛我不願一一道來!以上都是我親眼所見,亦有切膚之痛。有人竟敢質疑我的所作所為,我要對他們說:這些記憶使我別無選擇。我並非懦夫,我曾經也是人。

  ——《失竊的日記》

  在衛星氣象控制系統忙於對付越洋海風的溫暖季節,沙厲爾邊緣地帶常在入夜時分迎來一場降雨。莫尼奧在帝堡周邊例行巡視,被一場陣雨淋了個正著。他躲入帝堡之前夜幕已降臨。南門有個魚言士守衛幫他脫下打濕的斗篷。她身形敦實,四方大臉,符合雷托遴選衛兵的標準。

  “那些該死的氣象控制系統可得改進改進了。”她說著遞上濕漉漉的斗篷。

  莫尼奧向她略一點頭,登上通往自己寓所的樓梯。魚言士衛兵全都知道神帝怕潮,但誰也不及莫尼奧這麼細緻。

  是蟲子厭惡水,莫尼奧想,夏胡魯渴望回到沙丘星。

  下地宮前,莫尼奧在寓所裡把身子擦乾,又換了套乾燥的衣褲。沒必要去招惹蟲子。馬上要跟雷托進行一場不能受干擾的談話,詳細討論即將來臨的奧恩節慶城之旅。

  電梯下行時,莫尼奧倚著一面牆閉上眼睛。疲憊如潮水般席捲而來。他知道自己已經連續多天睡眠不足,而且緊張的日子暫時還看不到頭。他羡慕雷托不用睡覺。神帝一個月裡似乎只需靜養數小時就夠了。

  地宮裡的氣味和電梯停止時的震動讓莫尼奧結束了打盹。他睜開眼,望向大殿正中禦輦上的神帝。莫尼奧定一定神,開始了這趟熟悉的長距離步行,走向那個令人生畏的存在。不出所料,雷托看起來很警覺。起碼這是個好兆頭。

  雷托聽到電梯下來的聲音,還眼見莫尼奧驚醒過來。他看上去很疲乏,這一點可以理解。奧恩之行迫在眉睫,而雜七雜八的事務又讓他應接不暇,包括招待星外來賓,籌備魚言士儀式,接待新任大使,指揮帝國衛隊換崗,安排官員們的新老交替,還要設法讓鄧肯·艾達荷的新死靈融入帝國機器的運行。與日俱增的瑣務壓在莫尼奧身上,畢竟歲月不饒人哪。

  讓我算算,雷托思忖。我們從奧恩城返回後的那個禮拜,莫尼奧將年滿一百一十八歲。

  若服用香料,他的壽命可以數倍於此,但他不肯。雷托很清楚個中緣由。莫尼奧已經邁入渴望長眠的年齡了。他之所以還在世間逗留,只是為了親眼見到賽歐娜被送進皇家服務機構,當上帝國魚言士協會的下一任會長。

  我的女神們,瑪律基過去經常這樣稱呼魚言士。

  莫尼奧還知道雷托有意安排賽歐娜同某個鄧肯育種。是時候了。

  莫尼奧停在距禦輦兩步遠處,抬頭望向雷托。他眼裡有些東西讓雷托想起地球時代的異教祭司,在熟悉的神龕前做一番討巧的祈禱,他們往往也會流露出這副神色。

  “陛下,您已經觀察新來的鄧肯很長時間了。”莫尼奧說,“特萊拉人對他的細胞或腦子動過手腳嗎?”

  “他是乾淨的。”

  莫尼奧深深歎了口氣,連身子都哆嗦了一下,但並沒有輕鬆釋然之感。

  “你反對用他當種男?”雷托問。

  “一想到他既是我的祖先,又要生育我的孫輩,就覺得彆扭。”

  “但他給了我一個機會,利用古代的生命形態同我育種計畫的現有產物雜交出新一代混血兒。上一次類似的混血育種已經是賽歐娜二十一代之前的事了。”

  “我沒看出其中的道理。在您的衛隊裡,鄧肯們總是行動最遲緩、警覺性最差的一個。”

  “我的目的不是按基因分離定律培育優生人種,莫尼奧。你覺得我不清楚由育種計畫法則匯出的演進圖嗎?”

  “我看過您的血緣譜,陛下。”

  “那你應該知道我一直在跟蹤和剔除隱性基因。我只重視關鍵的顯性基因。”

  “還有基因突變,陛下?”莫尼奧的聲音裡透著一絲狡黠,引得雷托定睛細看起他來。

  “我們不討論這個問題,莫尼奧。”

  雷托眼看著莫尼奧縮回到他那具謹言慎行的保護殼裡去了。

  他對我的情緒真是敏感到了極點,雷托想。我確信他具備我的一部分能力,只不過是在無意識地發揮作用。他提出這個問題,說明連我們在賽歐娜身上已經取得的進展他都有所察覺。

  雷托試探地說道:“很明顯,你還不清楚我想通過育種計畫實現什麼目標。”

  莫尼奧精神為之一振。“陛下發現我想探究育種計畫背後的規則了。”

  “在長遠來看任何法則都是臨時性的,莫尼奧。創造性不可能受規則的束縛。”

  “但是陛下,您親口提到育種計畫法則。”

  “我剛才怎麼說的,莫尼奧?想為創造活動尋找規則,就像企圖分離意識與肉體。”

  “可某些東西的確在逐漸進化,陛下。我在自己身上瞭解了這一點!”

  他在自己身上瞭解了這一點!親愛的莫尼奧。他快悟出來了。

  “你為什麼總在尋找絕對符合邏輯推理的變化,莫尼奧?”

  “我聽您提到過遞變式進化,陛下。血緣譜上有這麼一個標籤。但跟意外有什麼……”

  “莫尼奧!每一次意外都會改變規則。”

  “陛下,您沒有考慮過人種優化嗎?”

  雷托低頭瞪著他,心想:如果我現在說出那個關鍵字,他能懂嗎?也許……

  “我是捕食者,莫尼奧。”

  “捕……”莫尼奧頓了頓,開始搖頭。他知道這個詞的含義,他想,但這個詞讓他震驚。神帝是在開玩笑嗎?

  “捕食者,陛下?”

  “捕食者能改良種群。”

  “怎麼會呢,陛下?您並不恨我們。”

  “你讓我失望,莫尼奧。捕食者不恨獵物。”

  “捕食者殺戮獵物,陛下。”

  “我也殺戮,但我不恨。獵物能充饑解渴。獵物是好東西。”

  莫尼奧抬眼觀察雷托埋在灰色“皮風帽”裡的面孔。

  難道我沒注意蟲子現形了?莫尼奧暗想。

  莫尼奧戰戰兢兢地尋找著蛛絲馬跡。那具龐大的身軀沒有顫動,目光沒有失焦,多餘的鰭足也沒有扭動。

  “您渴望什麼,陛下?”莫尼奧壯膽問道。

  “我渴望人類能夠作出真正意義上的長期決策。你知道這種能力的關鍵是什麼嗎,莫尼奧?”

  “這一點您說過很多次,陛下。就是轉變思維的能力。”

  “轉變,沒錯。那你知道我說的‘長期’是什麼意思嗎?”

  “對於您,必然是以千年來計量的,陛下。”

  “莫尼奧,相對於無限,就算我那幾千年也不過是眨眨眼的工夫。”

  “但您的視角一定跟我不一樣,陛下。”

  “從無限的角度而言,任何有限度的長期都是短期。”

  “那世上就根本不存在規則了嗎,陛下?”莫尼奧的話音裡隱約帶著點歇斯底里。

  雷托用微笑來緩解他的緊張。“也許有一條。短期決策總是不具備長期適用性。”

  莫尼奧沮喪地搖了搖頭。“可是,陛下,您的視角是……”

  “任何壽命有限的觀察者,他的時間總有到頭的一天。封閉系統是不存在的。就算我,也無非是在延長有限的界域而已。”

  莫尼奧的視線突然從雷托臉上移開,轉向遠處的陵墓廊道。有一天我也將長眠於此。金色通道會延伸下去,但我的生命已經終結。當然,這並不重要。只有他感知的金色通道持續不斷地延伸下去,那才是至關重要的。他把目光轉回雷托,但沒有直視那對全藍色眼睛。這龐大的軀體裡真的潛伏著一個捕食者嗎?

  “你不明白捕食者的作用。”雷托說。

  這句帶著讀心術意味的話讓莫尼奧大吃一驚。他抬眼,與雷托對視。

  “理智告訴你即便是我也終有一死。”雷托說,“但你並不相信。”

  “我怎麼能相信自己永遠見不到的事情?”

  莫尼奧從未感到如此孤獨和恐懼。神帝在幹什麼?我是下來討論出行細節的……再摸摸他對賽歐娜有何打算。他在耍我嗎?

  “我們談談賽歐娜吧。”雷托說。

  又是讀心術!

  “您什麼時候考驗她,陛下?”這個問題一直停留在他舌尖上,現在終於問出了口,不過莫尼奧又害怕起來。

  “快了。”

  “請原諒,陛下,可您一定能理解我有多擔心這根獨苗的安危。”

  “別人都挺過了考驗,莫尼奧,包括你。”

  莫尼奧深吸一口氣,回想自己是如何在外力引導下感知到金色通道的。

  “家母幫我打過底子。賽歐娜沒有母親。”

  “她有魚言士。她還有你。”

  “難免會有意外,陛下。”

  莫尼奧兩眼含淚。

  雷托別過頭不看他,心想:他在忠君和愛女之間進退兩難。這種護犢之情多讓人心酸哪。難道他看不出全人類就是我唯一的孩子嗎?

  雷托將目光挪回莫尼奧,說:“你很明智地觀察到,即使在我的宇宙裡也會發生意外。你從這裡沒有領悟到什麼嗎?”

  “陛下,就這一次,您能否……”

  “莫尼奧!你肯定不希望我把權力授予一個無能的領導吧。”

  莫尼奧退後一步。“是的,陛下,當然不希望。”

  “那就相信賽歐娜的力量。”

  莫尼奧挺起肩膀。“我會盡責而為。”

  “必須喚起賽歐娜作為厄崔迪一分子的責任感了。”

  “該當如此,陛下。”

  “難道這不是我們的義務嗎,莫尼奧?”

  “不可否認,陛下。您什麼時候把她引介給新鄧肯?”

  “通過考驗之後。”

  莫尼奧低頭看著地宮冷冰冰的地板。

  他三番五次盯著地板,雷托想。他會看到什麼?是禦輦千年來留下的轍印嗎?啊,不——他凝望的是地下深處,他即將於此安息的那個財富與秘密王國。

  莫尼奧再次抬眼望向雷托的面孔。“希望她喜歡與鄧肯相伴,陛下。”

  “放心吧。特萊拉人交給我的鄧肯沒有絲毫走樣。”

  “那我就放心了,陛下。”

  “他的基因對女性很有吸引力,這一點你肯定注意到了。”

  “我確實注意過,陛下。”

  “他那溫柔而敏銳的眼神、棱角分明的五官和黑山羊毛般的頭髮,能徹底融化女人的心。”

  “陛下所言極是。”

  “你知道他現在跟魚言士在一起嗎?”

  “有人向我彙報過,陛下。”

  雷托笑了笑。自然有人向莫尼奧彙報。“不久她們就會帶他來首次面見神帝。”

  “召見廳我親自檢查過了,陛下。一切都已備妥。”

  “有時候我覺得你想讓我不中用,莫尼奧。留點小事給我做做吧。”

  莫尼奧竭力抑制突然襲來的恐懼感。他躬身後退。“是的,陛下,但有些事我責無旁貸。”

  他轉身匆匆離去。直到電梯升起,莫尼奧才意識到雷托還沒有說“退下”。

  他一定知道我有多累。他會原諒我的。

第九節

  你內心所思,你的神無不知曉。今天,你的靈魂足為自己的清算人。【14】(此句典出《古蘭經》17章14節,原句為:“你讀你的本子吧!今天,你已足為自己的清算人。”)我不需要見證人。你沒有聆聽你的靈魂,反去聽從你的憤恨與暴怒。

  ——雷托皇帝致言一懺悔者,摘自《口述史》

  以下為雷托皇帝治下第3508年的帝國狀況評估報告,摘自《維爾貝克刪節本》。原件藏于貝尼·傑瑟裡特教團的聖殿檔案館。經對照顯示,所刪內容不減損該報告的基本準確性。

  以本聖團及其永存之姐妹會的名義,茲聲明本報告已認定為真實可信,且具備入載《聖殿編年史》的價值。

  奇諾伊和陶索科兩位修女已從厄拉科斯星安全返回,她們的報告證實了一宗年代久遠的懸案,即雷托皇帝治下第2116年於帝堡失蹤的九名歷史學家確系遭到處決。報告稱,九人均於致昏之後,由其自著書籍所燃火堆焚身而亡。此情狀與當時帝國上下的傳言完全相符。據判斷,該說法出自雷托皇帝本人。

  奇諾伊和陶索科帶回的一份手寫見證筆錄載有以下情節:其時有史學界同行向雷托皇帝求問九人下落,雷托皇帝答道:

  “他們因虛言妄語而自取滅亡。但無心之過不會引我震怒,你等不必畏懼。我並不愛炮製殉道者。殉道者常在人類事務上點綴戲劇性事件,而戲劇性正是我的一個捕食目標。唯有堆砌謊言且以此為傲者該當怵懼戰慄。退下,此事不得再提。”

  該手寫筆錄的內在證據顯示其記錄人系2116年任雷托皇帝總管的艾考尼克。

  請注意雷托皇帝使用了“捕食”一詞。鑒於聖母賽亞克薩的相關觀點認為神帝在自然意義上自視為捕食者,此一現象尤其值得深思。

  在雷托皇帝偶一為之的出行中,奇諾伊修女應邀與魚言士一同隨行。其間她奉召與禦輦並行,在小跑中同雷托皇帝有一場對話。交談內容彙報如下:

  雷托皇帝說:“走在這條皇家大道上,我有時會感覺自己好像正在城牆上抵禦入侵者。”

  奇諾伊修女說:“這裡不會有人襲擊您,陛下。”

  雷托皇帝說:“你們貝尼·傑瑟裡特就從四面八方圍攻我。甚至現在,你還在想法子收買我的魚言士。”

  奇諾伊修女表示自己本已做好了赴死的準備,但神帝只是刹住禦輦,目光越過她,看了看自己的扈從。她說扈從們立即止步,原地待命,恭敬地與神帝保持一段距離,他們訓練有素,對神帝絕對服從。

  雷托皇帝說:“我手下有一批人會向我提供方方面面的情報。不要否認我的指責。”

  奇諾伊修女說:“我不否認。”

  雷托皇帝看著她說:“別擔心你的性命。我還指望你把我的話傳到聖殿去。”

  奇諾伊修女稱,她能看出雷托皇帝已掌握自己的所有情況,包括她肩負著什麼使命,包括她接受過專門的口述記憶訓練,以及其他的一切。“他就像聖母。”她說,“在他面前我什麼也瞞不住。”

  接下來雷托皇帝命令她:“朝我的節慶城望過去,告訴我你見到了什麼。”

  奇諾伊修女望向奧恩城,說道:“我看見了遠處的城市,在晨曦中顯得很美。右側是您的森林,鬱鬱蔥蔥,我能花上一整天去描述。城市的左側和四周是您僕役的房子和花園。一些人家看上去很富有,還有一些看上去很貧窮。”

  雷托皇帝說:“我們已經把這片景觀弄亂了!樹木淩亂不堪,還有房子、花園……這樣的景觀不可能出現讓你欣喜若狂的未知事物。”

  因先前得到過雷托皇帝的保證,奇諾伊修女大膽問道:“陛下果真希望看到未知事物嗎?”

  雷托皇帝說:“身處這樣的景觀之中不會有外在的精神自由。你看不出來嗎?你在這兒沒有與人共用的開放空間。一切都是封閉的——房門、門閂、門鎖!”

  奇諾伊修女問:“人類不再需要任何隱私和保護了嗎?”

  雷托皇帝說:“回去告訴你的姐妹我要重現外在的景觀。像這樣的景觀只能使人轉向內心去尋找任何可能存在的精神自由,而大部分人類並不具備如此強大的力量。”

  奇諾伊修女說:“我會如實複述陛下所言。”

  雷托皇帝說:“務必如此。再通知你的貝尼·傑瑟裡特姐妹,她們應該最清楚為獲取特殊稟賦而進行育種的危險性,還有尋求特定遺傳目標的危險性。”

  奇諾伊修女認為,這明顯是指雷托皇帝之父保羅·厄崔迪。請別忘記,我們的育種計畫提早一代培育出了魁薩茨·哈德拉克。保羅·厄崔迪在成為弗雷曼人領袖即穆阿迪布的過程中,擺脫了我們的控制。毋庸置疑,這是一位將聖母之力及其他能力集於一身的男性,人類依然在為這些能力付出慘重代價。如雷托皇帝所言:

  “你們得到了意料之外的結果。你們得到了我,一張無法捉摸的百搭牌。而我得到了賽歐娜。”

  雷托皇帝拒絕解釋他為何提到其總管之女賽歐娜。此事目前已在調查中。

  聖殿關切之其他事宜,我方調查人員提供相關資訊如下:

  魚言士

  雷托皇帝的女子軍團已選出參加厄拉科斯十年慶的代表。每支星球駐軍將各派三名代表。(名單詳見附表。)按慣例,入選者中無成年男性,甚至魚言士軍官的配偶亦無資格參與。本報告期內魚言士配偶名單幾無變化。我們增補了若干新人,宗譜資訊凡有的均已列出。請注意僅有兩人帶星號標誌,系鄧肯·艾達荷死靈的後裔。關於我們對雷托皇帝在育種計畫中使用死靈的猜測,尚無新情況可補充。

  本期間我們嘗試在魚言士與貝尼·傑瑟裡特之間結盟的努力均未成功。雷托皇帝繼續擴大某些駐軍的規模。他仍在強化魚言士的非軍事性任務,同時弱化其軍事性任務。此舉結果符合預期,即增強了當地民眾對魚言士駐軍的敬慕與感恩之心。(規模已有擴大的駐軍詳見附表。)

  (編者按:與我方有關的僅限貝尼·傑瑟裡特、伊克斯人和特萊拉人的母星駐軍。駐宇航公會監察人員數量無增加。)

  祭司

  除附錄所列少數自然死亡與人員交替之外,無重大變化。受命主持宗教儀式的魚言士軍官及魚言士的配偶依然少之又少,其權力也遭削弱,因為厄拉科斯星不斷向他們施壓,要求其在採取任何重要行動之前均須請示。聖母賽亞克薩等人認為,魚言士的宗教職能正在逐漸向外移交。

  育種計畫

  雷托皇帝僅提及賽歐娜但未予解釋,還提及我們在他父親身上所遭遇的失敗,除此之外,我方對其育種計畫的長期監視活動尚無其他重要發現。有證據表明雷托皇帝的計畫存在一定的隨機性,其言語中對遺傳目標所表明的態度亦可視作進一步的證明,但我們不能肯定他是否對奇諾伊修女吐露真言。需要提請注意的是,他曾屢屢說謊或無預警大幅更改計畫。

  雷托皇帝繼續禁止我們參與其育種計畫。他安插在本地魚言士駐軍中的監察人員依然嚴密監視著我方安排的生育活動,凡未經其認可的均遭“剔除”。在本報告期內,我們是在這一極嚴厲監管措施下維持現有聖母人數的。我方的抗議沒有得到答覆。奇諾伊修女就此直截了當地向雷托皇帝發問,他的回答是:

  “你們要知足感恩。”

  我們在這句話裡讀出了應有的警告之意,故已向雷托皇帝遞交了一封措辭得體的致謝函。

  財務狀況

  聖殿仍然維持必要的清償能力,但相關措施不可鬆懈。事實上,為預防清償能力減弱,下一報告期將出臺若干新措施。其中包括削減儀式上的美琅脂用量及提高我方常規服務的收費。接下來四個報告期我們擬將大家族女性學費提高一倍。諸位現在當就漲價計畫準備相應的辯解理由以應對質疑。

  雷托皇帝已拒絕我方就增加美琅脂配額所提出的申請,且未給出理由。

  我方同宇聯商會的關係依然基礎牢固。宇聯商會已在上一報告期上馬“星寶石”專案並為此組建了區域同業聯盟,我方為該項目貢獻諮詢和談判能力且已獲得可觀回報。該專案持續創造的利潤應能彌補我方在傑第主星的投資損失且有盈餘。該筆投資已作為壞賬勾銷。

  大家族

  三十一個前大家族在本報告期內均蒙受了經濟災難。其中僅六家設法守住了小家族地位。(詳見附表。)過去千年來已顯露的總體趨勢仍在延續,即昔日的大家族正在逐漸消亡。需要注意的是,免於滅頂之災的六個家族均為宇聯商會的巨額投資者,其中五家深度參與了“星寶石”項目;另外一家則持有多樣化投資組合,包括對卡拉丹古董鯨皮業務的大額投入。

  (本期內我方以減少鯨皮存貨為代價,將龐迪米儲備增加了近一倍。此決策的依據將在下一期重新評估。)

  家庭生活

  如我方調查人員在過去兩千年裡所觀察到的,家庭生活的同質化現象依然呈現有增無減的態勢。例外者應如諸位所料,包括:宇航公會、魚言士、皇家官員、特萊拉易容變臉者(他們幾經努力卻仍無生育能力),當然,還有我們自己。

  值得注意的是,無論哪個星球,民眾的家庭狀況都日漸趨同,這種現象不應視為巧合。據我們觀察,雷托皇帝的龐大規劃已初露端倪。誠然,如今條件最差的家庭也能豐衣足食,但日常生活氛圍已變得越來越死氣沉沉。

  還須提請諸位注意的是,約八代人之前我們曾向聖殿彙報過雷托皇帝的一句陳述:

  “我是帝國內僅存的奇觀。”

  聖母賽亞克薩針對這種趨勢提出了理論上的解釋,該解釋已為我們中許多人逐漸接受。聖母賽亞克薩依據“水利專制”這一概念來闡釋雷托皇帝的動機。正如諸位所知,民眾生活只有普遍完全依賴某種物質或條件,且這種物質或條件又為相對少數的中央集權勢力所控制,才有所謂“水利專制”生存的土壤。“水利專制”起源於引流灌溉技術的應用:該技術可促進區域人口增長,當人口數達到一定規模,而且其生死存亡已對水源形成絕對依賴,“水利專制”便應運而生。只要切斷水源,即可導致民眾大批死亡。

  這一現象在人類歷史進程中頻頻出現,不僅限於水資源和耕地出產,還涉及石油、煤炭等通過管網或其他配送網控制的碳氫燃料。曾有一段時期,如迷宮般廣為分佈的電網是輸送電力的唯一管道,故而連這種能源也淪為了“水利專制”的工具。

  聖母賽亞克薩提出,雷托皇帝正在炮製一個空前依賴美琅脂的帝國。值得注意的是,我們可以把衰老稱為一種疾病,而美琅脂就是其對症之良藥,儘管只能緩解病情而無法根治。聖母賽亞克薩還提出,雷托皇帝甚至會散播一種唯有美琅脂才能抑制的新病症。這種猜測雖顯牽強,但也不能完全排除。更有悖常理之事也曾發生過,我們不應忽視梅毒在人類早期歷史中所扮演的角色。

  運輸體系和宇航公會

  曾為厄拉科斯星獨有的三態運輸體系(步行靠浮空託盤載運重物,航空運輸靠撲翼飛機,星際運輸靠宇航公會運輸船)開始盛行於越來越多的帝國星球。伊克斯星是一個主要的例外。

  我們認為,之所以出現上述現象,部分是因為一成不變的靜態生活在各星漸成主導,還有部分原因是,源自厄拉科斯星的運輸體系自然會成為各星競相效仿的樣板。伊克斯式事物所招致的普遍反感亦對這一趨勢的形成起到了不可低估的作用。

  另外,魚言士為減輕維護社會秩序的工作量,也在積極推進這套運輸體系的普及。

  宇航公會方面,這一趨勢導致其領航員對美琅脂產生絕對依賴。有鑑於此,我們正密切關注宇航公會與伊克斯人就領航員預知力的機械替代品所開展的研發合作。若失去美琅脂,又沒有其他預測遠航機航線的方法,每一次超光速航行都可能變成一場災難。儘管我們對該合作專案並不十分樂觀,但成功的可能性總是存在的,在條件允許時我們會提交相關報告。

  神帝

  除體長略有增加外,我們在雷托皇帝的身體特徵方面幾乎未注意到其他變化。雷托皇帝厭水的傳聞尚未得到證實,但在沙丘時代水確曾用作攔阻沙蟲的屏障,弗雷曼人也曾用致命之水殺死小沙蟲來製造狂歡時服用的香料萃取物,這兩點在我們的檔案裡均有據可查。

  大量證據顯示雷托皇帝加強了對伊克斯星的監視,很可能是因為宇航公會與伊克斯人的合作項目。該專案如獲成功必將削弱他對帝國的統治。

  他與伊克斯星仍保持業務往來,主要是訂購禦輦的更換配件。

  特萊拉人向雷托皇帝交付了鄧肯·艾達荷的新死靈。故可確認前任死靈已經死亡,但其死因尚不可知。需要強調的是,以前確有跡象表明雷托皇帝親手殺死過若干死靈。

  有越來越多的證據顯示雷托皇帝在使用電腦。倘若他的確在違反自己頒佈的禁律以及芭特勒聖戰禁令,那麼我們就能憑藉已掌握的證據向其施壓,甚至可能迫使其接受我方醞釀已久的某些合作項目。奪回育種計畫的自主權依然是我方極其關切的一個問題。我們將繼續就此開展調查,但應牢記以下警告:

  正如此前每一份報告所述,我們必須面對雷托皇帝的預知能力。毫無疑問,他所擁有的遠超任何祖先的預知能力仍是其實施政治控制的主要依靠。

  我們不能與之對抗!

  我們相信,他能提前很長時間預知到我方採取的每一項重要行動。因此,我方應採取如下行為準則:我們絕不有意威脅其人身安全;其宏大計畫凡我們可識別的,也絕不有意加以破壞。我們將對他採用一如既往的措辭:

  “只要我們對您有威脅,請通知我們,我們會停止。”

  以及:

  “請與我們分享您的宏大計畫,我們或能效力。”

  本期內他未就這兩個問題給予新的答覆。

  伊克斯人

  除了宇航公會與伊克斯人的合作專案之外,幾乎沒有重要事項需要報告。伊克斯人將向雷托皇帝宮廷派駐一個名叫赫娃·諾裡的新任大使,系瑪律基的侄女,而瑪律基曾作為神帝的好友而廣為人知。繼任大使為何敲定赫娃·諾裡原因不明,但有少量證據顯示生育此人有其特殊目的,也許正是為了培養伊克斯人的宮廷代表。有理由相信瑪律基也是體現官方意志的基因設計產物。

  我們將繼續開展調查。

  保留地弗雷曼人

  這批由榮耀一時的勇士退化而來的遺民繼續充當我們打探厄拉科斯星的可靠情報源。這也是我們下一報告期的一項主要預算支出,因為他們多次要求增加報酬,而我們沒有反對的底氣。

  有趣的是,儘管他們的生活與其祖先幾無相似之處,但他們表演的弗雷曼宗教儀式及模仿古弗雷曼人行為方式的能力,均無可挑剔。我們將此歸功於魚言士在弗雷曼人訓練中所施加的影響。

  特萊拉人

  我們不指望鄧肯·艾達荷的新死靈會帶來任何意外。特萊拉人曾嘗試篡改原型的細胞性質和心智,至今仍在領受雷托皇帝的嚴厲懲罰。

  特萊拉人日前派特使再度勸誘我方接受一項合作,其冠冕堂皇的目標是創建一個不需要男性的純女性社會。基於種種顯而易見的原因,尤其是我們認為特萊拉人的一切都不值得信任,故按慣例婉拒了這項提議。我方參加十年慶的使團會向雷托皇帝詳細彙報此事。

  聖母賽亞克薩、伊托布、瑪穆盧特、埃克奈科斯克、阿克莉 謹上

第十節

  聽上去也許很奇怪,類似於你在我日記中讀到的那種激烈鬥爭,有時對於當事人卻是無影無形的。當事人能目睹多少,相當程度上取決於其心靈深處的夢境。我對夢境的形成向來興趣濃厚,正如我熱衷於研究行為的形成。這批日記的字裡行間充斥著與人類自我觀點的鬥爭——在這場棋逢對手的角力中,腳下的潛意識之井還會湧出源自我們最黑暗歷史的動機,我們不但要被迫接受由此釀成的現實,更須與之抗爭。這只九頭怪總是攻你不備。因此,我祈禱,當你步我後塵走過金色通道時,不再是一個和著無聲之樂起舞的稚童。

  ——《失竊的日記》

  內拉邁著穩定而沉重的步子沿旋梯而上,目標是帝堡南塔頂層的神帝覲見廳。每次繞到塔樓的西南面,眼前都橫著從窄條窗射來的數道充滿微塵的金色光柱。她知道旋梯盤繞的豎井裡裝有一部伊克斯電梯,其尺寸足以將主人龐大的身軀載至頂樓,容納她較小的身形自然不在話下,但她對於自己必須爬樓梯並無怨言。

  敞開的窄條窗送來陣陣微風,她聞到了飛沙挾帶的那股燧石燃燒味。斜射的陽光照亮了嵌在內牆石材中的紅色礦物顆粒,如紅寶石般熠熠生輝。她不時透過窄條窗瞟一眼沙丘,卻沒有一次停下來欣賞四周的景致。

  “你具備勇士的堅忍,內拉。”主人曾對她說。

  一想起這句話,內拉頓時心生暖意。

  塔樓內,雷托的目光正跟隨內拉繞著伊克斯電梯井攀登長長的旋梯。一種伊克斯設備將她的活動影像縮小到四分之一,投射在雷托正前方的三維成像區。

  她的動作真是一板一眼哪,他想。

  他清楚,這種一板一眼來源於她那顆激情充溢而又思維簡單的頭腦。

  她身穿魚言士藍軍服,外披罩袍,胸口未佩鷹徽。一過塔腳崗哨,她就掀開了錫巴斯頭兜,私下覲見須戴頭兜是雷托對她的命令。她敦實強壯的身軀與衛隊裡許多戰友相仿,但她的容貌同雷托記憶中任何人都不像——四方臉上,一張大嘴乍一看似乎寬及耳根,其實是嘴角的深紋給人帶來的錯覺。她有一對淺綠色眼睛和一頭舊象牙色短髮。前額讓臉型更顯方正,幾乎與淡眉齊平——這兩條眉毛毫不起眼,因為下面那對虎目實在搶風頭。鼻樑筆直而低平,在快要觸及薄唇之處戛然而止。

  內拉說話時,那張大嘴一開一合活像某種史前動物。她的力量鮮有外人知曉,而在魚言士軍團內卻堪稱傳奇。雷托曾見她單手托起一個重達一百公斤的男人。莫尼奧知道雷托會在魚言士中選拔特工,但當初將內拉調來厄拉科斯星並不是由莫尼奧經辦的。

  雷托轉過頭去不再看那步履沉重的爬樓影像。他的視線穿過身邊的大窗,眺望起南面的沙漠。遠處岩石的顏色——棕色、金黃色、深琥珀色——在他意識裡舞動起來。遙遠的崖壁上掛著一縷粉紅,儼然琵鷺的羽翅。琵鷺已經絕種,只存留在雷托的記憶中,但他能運用靈眼觀望這一長條淺粉色岩石,仿佛一隻複生的琵鷺一掠而過。

  他清楚,即使是內拉,樓梯爬到現在也該累了。她終於歇了下來,正好比四分之三塔高標記高出兩個臺階,她每回都在那裡休息,無一例外。這種一板一眼的脾性,正是雷托把她從遙遠的賽普雷剋星駐地內調回來的一個原因。

  一隻沙鷹滑過雷托身邊的視窗,距離塔壁僅幾個翼長。它的注意力被帝堡底部的陰影所吸引。雷托知道那裡時有小動物出沒。他的目光越過沙鷹的飛行軌跡,影影綽綽能望見地平線上橫亙著一列雲團。

  對於他內心的古代弗雷曼人而言,這真是難以置信哪:厄拉科斯星上竟然有雲,有雨,甚至有開闊的水面。

  雷托提醒在自己心裡發聲的那些人:將沙丘星改造成綠色厄拉科斯星的活動,自我統治之初就一直在義無反顧地推行著,如今倖存的只有這最後一片沙漠——我的沙厲爾了。

  很少有人認識到地理對歷史的影響,雷托想。人們往往更關注歷史對地理的影響。

  是誰擁有這條河流?這道蒼翠的山谷?這座半島?這顆星球?

  誰也不擁有。

  內拉繼續登樓,兩眼緊盯著上方梯階。雷托的思維又轉回到了她身上。

  在很多方面,她都是我迄今為止最得力的助手。我是她的神。她無條件地崇拜我。即使我開玩笑地攻擊她的信念,她也只當是考驗。她知道自己能通過任何考驗。

  雷託派內拉潛入叛黨,命令她任何事都要服從賽歐娜,她對此毫無異議。偶爾心中產生動搖,甚至禁不住將這種動搖訴諸言語,她仍能依靠自己的思想恢復信念……嚴格地說,之前都是如此。然而最新消息表明,內拉現在需要“聖尊”的幫助才能重拾內心的力量。

  雷托回憶起與內拉的第一場談話,那女人因急於取悅神帝而渾身發抖。

  “就算賽歐娜派你來殺我,你也必須服從。絕不可讓她知道你效忠於我。”

  “沒人殺得了您,主人。”

  “但你必須服從賽歐娜。”

  “定當如此,主人。這是您的命令。”

  “任何事都必須服從她。”

  “遵命,主人。”

  又一次考驗。內拉對我的考驗毫無異議。她把考驗只當成跳蚤叮咬。是主人下的命令,內拉必然服從。我不能讓任何事改變這種關係。

  在古代,她能成為一位傑出的夏道特,雷托想。這就是他賜給內拉晶牙匕的原因之一,這是一把泰布穴地存留下來的真貨,曾經屬於斯第爾格的某個妻子。內拉的晶牙匕總是插在長袍遮住的刀鞘中,更像是護身符而非武器。他採用原始儀式賜刀給內拉,讓他頗感意外的是,這儀式喚醒了自己本以為永遠埋葬了的情感。

  “此乃夏胡魯之齒。”

  他伸出覆蓋著銀色皮膚的雙手,把刀遞過去。

  “接下這把刀,你將成為過去和未來的一部分。倘若玷污這把刀,過去將拒絕給你未來。”

  內拉接過刀,又接下刀鞘。

  “取指血。”雷托命令。

  內拉依令而行。

  “收刀入鞘。拔刀必見血。”

  內拉再次照做。

  目睹著內拉登樓的三維影像,雷托沉浸在古老的儀式裡,心中頓生感傷。若非嚴格遵照弗雷曼人的老規矩使用,晶牙匕會變得越來越脆弱而不中用。到內拉生命終結之時此刀尚可維持外形不變,但它的壽命絕不會比內拉的長多少。

  我已經拋棄了一部分過去。

  真悲哀啊,昔日的夏道特變成了如今的魚言士。而一把真正的晶牙匕也淪為主人提升僕人忠誠度的工具。他知道有人認為魚言士實際上是女祭司——對於那個貝尼·傑瑟裡特的看法,雷托自有回答。

  “他創造了另一種宗教。”那個貝尼·傑瑟裡特說。

  胡說!我並沒有創造宗教。我就是宗教!

  內拉走進塔頂聖堂,站定在距雷托的禦輦三步遠處,恭順而得體地垂下目光。

  雷托仍深陷在回憶裡,這時他說:“看著我,女人!”

  她抬起頭。

  “我創造了一種神聖的褻瀆!”他說,“這種基於我身體創立的宗教讓我噁心!”

  “是,主人。”

  內拉柔軟的臉頰上鍍了一層金光,她用一對綠眼睛凝視著他,沒有疑問,沒有理解,都不需要。

  假使我派她去摘星星,她也會照辦,並全力以赴。她認為我又在考驗她。我真的相信她總有一天會惹我發火。

  “這該死的宗教應當和我一起終結!”雷托喊道,“我為什麼要把宗教釋放到人民中去?宗教的腐壞是自內而外的——帝國如此,個人如此!全都一樣。”

  “是,主人。”

  “宗教創造像你這樣的激進分子和狂熱分子!”

  “謝主人。”

  雷托的佯怒沒有持續多久,轉眼就沉入了他的記憶深處。內拉的信念裹著堅硬的外殼,怎麼砸也留不下一個凹點。

  “托普利通過莫尼奧給我打過報告。”雷托說,“談談這個托普利。”

  “托普利是條蟲子。”

  “你跟叛黨不就是這麼叫我的嗎?”

  “我一切聽命于主人。”

  一針見血!

  “這麼說托普利不值得培養?”雷托問。

  “賽歐娜對他的評價很中肯:太沒腦子。他向口風不緊的人洩密,把自己暴露出來。科巴特一開口,賽歐娜就確證了托普利是臥底。”

  人人都這麼說,連莫尼奧都不例外,雷托想,托普利不是一個合格的臥底。

  這種眾口一詞讓雷托感到好笑。他略施小計攪渾的水在自己眼裡卻清澈無比。而演員們依然在按腳本演出。

  “賽歐娜沒懷疑你嗎?”雷托問。

  “我有腦子。”

  “知道我為什麼召見你嗎?”

  “為了考驗我的信念。”

  啊,內拉,關於考驗,你真是無知啊。

  “我需要你對賽歐娜的評價。我要從你的表情和動作裡看出你的評價,從你的聲音裡聽見你的評價。”雷托說,“她準備好了嗎?”

  “魚言士需要這麼一個人,主人。為什麼您要冒失去她的風險?”

  “勉強不來,不能讓她失去我最珍視的那部分。”雷托說,“她必須完好無損地歸順我。”

  內拉垂下目光。“遵命,主人。”

  雷托明白這句話的意思。對於自己不理解的事物,內拉一律拋出這個標準回答。

  “她經受得住考驗嗎,內拉?”

  “就主人所說的考驗……”內拉抬眼望向雷托的面孔,聳聳肩說,“我不知道,主人。當然,她很厲害。她是唯一逃出狼口的人。可她滿腦子都是仇恨。”

  “一點不奇怪。告訴我,內拉,她會怎麼處理從我這兒偷去的東西?”

  “那些他們說記錄著‘您的聖言’的書冊,托普利沒有向您彙報過嗎?”

  多奇怪,她只憑語調就能表達出引號的效果來,雷托想。他簡略地說了說。

  “是的,是的。伊克斯人拿了一份副本,不久宇航公會和姐妹會也都會賣力地研究起來。”

  “那些書冊是什麼,主人?”

  “是我對臣民們說的話。我希望人們讀到它。我想知道賽歐娜對她偷的帝堡圖紙說過什麼。”

  “她說您帝堡的地窖裡囤著大批美琅脂,主人,那些圖紙能提供線索。”

  “圖紙裡沒有線索。她會挖地道嗎?”

  “她正在尋找合適的伊克斯裝備。”

  “伊克斯人不會給她的。”

  “真有那麼一批香料嗎,主人?”

  “是的。”

  “有傳言說您是怎麼保衛香料的,主人。如果有人企圖竊取您的美琅脂,整個厄拉科斯星都會遭到毀滅。這是真的嗎?”

  “是的。而且帝國也會土崩瓦解。無人能夠倖免——宇航公會、姐妹會、伊克斯人、特萊拉人,甚至魚言士,都不例外。”

  她戰慄著說:“我決不讓賽歐娜來奪取您的香料。”

  “內拉!我命令過你任何事都要服從賽歐娜。你就是這麼來效忠我的嗎?”

  “主人?”她在雷托的怒氣中呆立著,信念幾近崩塌,這副樣子雷托從未領教過。這是他製造的危機,知道必會怎樣化解。慢慢地,內拉松了口氣。他能看見她的思想已經成型,仿佛在他面前排出了幾個發光的字。

  終極考驗!

  “你要回到賽歐娜身邊,誓死保衛她。”雷托說,“這是我安排給你,而你也接受了的任務。為什麼選中你、為什麼讓你佩著一把斯第爾格家族的刀,這就是原因。”

  她把右手伸向藏在長袍底下的晶牙匕。

  真是百試百靈啊,雷托想,一件武器能將一個人圈入預設的行為模式之中。

  他饒有興致地盯著內拉僵直的身軀。她的兩眼除了崇拜之外空無一物。

  極端的浮誇專制主義……我厭惡它!

  “退下!”他喝道。

  內拉轉身迅速離開了“聖尊”。

  這樣做值得嗎?雷托不禁疑惑起來。

  不過內拉帶來了他想瞭解的情況。內拉重新樹立起了信念,而且清晰地向雷托揭示了某種事實,某種他無法在賽歐娜淡去的影像中看清的事實。內拉的直覺是可以信賴的。

  賽歐娜已經達到我期望的臨爆點了。

第十一節 · 1

  鄧肯們總想不通我為什麼選擇女人充當戰鬥力,其實我的魚言士在任何意義上都是一支臨時軍隊。雖然她們也有殘暴的一面,但女性的戰鬥思維與男性有本質區別。自創世伊始,她們的行為模式就被永久性地預設為更傾向於保護生命。歷史證明她們是金色通道最理想的守護者。我還為她們設計了有針對性的強化訓練。她們都有一段與普通生活隔離的經歷。我替她們安排別有深意的集體生活,給她們留下綿延一生的愉快回憶。每個人都在姐妹們的陪伴下邁入成年,並準備迎接意義更為深遠的事件。與友伴們情同手足地共度一段時光,總會讓你心懷壯志。懷舊的迷霧會漸漸遮蔽集體生活的真實經歷,而代之以一段虛幻的記憶。由此,當下篡改了歷史。同時代人並不都處在同一條時間長河之中。過去永遠在變,但幾乎無人覺察。

  ——《失竊的日記》

  向魚言士傳過話,雷托在入夜後下到地宮。他覺得與新鄧肯·艾達荷的首次見面最好安排在一間黑屋子裡,讓這個死靈在目睹准沙蟲軀體之前先聽一聽雷托的自我介紹。距圓形中央大殿稍遠處有一間黑岩裡鑿出來的小偏廳,符合這次會面的要求。這間屋子天花板很低,但大小足以容納雷托和他的禦輦。照明來自雷托控制的隱藏式球形燈。房間只設一道門,分為大小兩扇——大的供禦輦出入,小的走人。

  雷托駕著禦輦進入這間偏廳,隨後關上大門,只開小門。他定了定神,準備受一番折磨。

  無聊是個越來越嚴重的問題了。特萊拉的死靈樣板已經成了千篇一律的無聊之物。雷托曾有一次警告特萊拉人不要再送鄧肯來了,但他們清楚在這件事上可以違背雷托的旨意。

  有時候,我覺得他們這樣做只是為了抗旨而抗旨!

  特萊拉人如果發現一件重要的事能在其他方面保護自己,就會充分利用這件事。

  有個鄧肯在,能讓我心裡的保羅·厄崔迪高興。

  莫尼奧新任總管那會兒,雷托曾在帝堡裡向他交代:“特萊拉人交來的每一個鄧肯,都必須先完成細緻的準備工作,才能帶到我這裡來。我的女神們要給予他們撫慰,還要回答某些問題,此事由你負責。”

  “哪些問題她們可以回答,陛下?”

  “她們知道。”

  經過這麼多年,莫尼奧早就對整個流程一清二楚了。

  雷托聽到黑屋外響起莫尼奧的聲音,接著是魚言士護衛的聲音,還有新死靈與眾不同的猶猶豫豫的腳步聲。

  “就進這道門。”莫尼奧說,“裡面很暗,你進去後我們還要把門關上。一進門就站住,等聖上發話。”

  “為什麼這裡面很暗?”鄧肯的話音咄咄逼人,又流露出滿腹狐疑。

  “他會解釋的。”

  艾達荷被推入屋子,門在他身後關死。

  雷托知道死靈看見的是什麼——除了重重深影就是一片漆黑,連聲音是從哪兒發出來的都摸不准。像以前那樣,雷托調出了保羅·穆阿迪布的嗓音。

  “很高興又見面了,鄧肯。”

  “我看不見你!”

  艾達荷是勇士,是勇士就有攻擊性。雷托松了一口氣,這個死靈的確不走樣地複製了原型。特萊拉人用來喚醒死靈生前記憶的道德劇總會在他頭腦裡留下某些不確定因素。有些鄧肯相信自己確曾危及保羅·穆阿迪布本人的性命。眼前的一位就帶著這種幻覺。

  “我聽到了保羅的聲音,可我看不見他。”艾達荷說,毫不掩飾話音裡的受挫感。

  為什麼一位厄崔迪人要玩這種愚蠢的把戲?保羅肯定在很久以前就死了,而這個是雷托,他只不過攜帶著保羅復蘇的記憶……攜帶著其他許多人的記憶!——如果特萊拉人的說法可信的話。

  “有人已經對你說過,你只是一長串複製人中最新的一個。”雷托說。

  “我沒有那些記憶。”

  雷托看得很清楚,這個鄧肯雖然擺出了勇士慣用的那套虛張聲勢的架勢,卻已難掩歇斯底里之態。特萊拉人該死的再生復原技術又留下了常見的意識紊亂後遺症。這個鄧肯徘徊在震驚的邊緣,強烈懷疑自己是不是精神錯亂了。雷托知道,現在要用最巧妙的撫慰手法才能讓這個可憐的傢伙鎮靜下來。而這個過程會讓雙方都疲憊不堪。

  “很多事都變了,鄧肯。”雷托說,“不過有一樣沒變。我仍然是厄崔迪人。”

  “他們說你的身體……”

  “是的,也變了。”

  “該死的特萊拉人!他們想讓我殺死一個我……嗯,很像你的人。我忽然想起了我是誰,那個是……那個人有可能是穆阿迪布的死靈嗎?”

  “變臉者的把戲,我可以保證。”

  “他的長相還有說話的腔調是那麼像……你確定嗎?”

  “一個演戲的,錯不了。他活下來了嗎?”

  “當然!他們就是這樣喚醒了我的記憶。他們還向我解釋了這件該死的事。是真的嗎?”

  “是真的,鄧肯。我討厭這件事,但為了能讓你做我的左膀右臂,我只能允許他們這麼幹。”

  那些潛在的犧牲品總是能倖存下來,雷托想。起碼能從我見過的這些鄧肯手裡撿回一條命。也有出錯的時候,有的鄧肯會殺死假保羅,那就只能報廢了。妥善保存著的原型細胞還有的是。

  “你的身體怎麼了?”艾達荷問。

  現在穆阿迪布可以退下了。雷托恢復了平時的聲音。“我接受了一層沙鮭皮膚。此後就一直在變形。”

  “為什麼?”

  “我會在適當的時候解釋。”

  “特萊拉人說你看上去像條沙蟲。”

  “我的魚言士是怎麼說的?”

  “她們說你是神。為什麼你叫她們魚言士?”

  “一個古老的幻想。最早的女祭司在夢中跟魚交談。她們通過這種途徑學到了寶貴的東西。”

  “你是怎麼知道的?”

  “我就是那些女人……也是她們之前和之後的所有人。”

  雷托先是聽見艾達荷喉嚨裡發出乾咽的聲音,接著聽他說道:“我明白為什麼要進黑屋子了。你在給我時間適應。”

  “你總是反應很快,鄧肯。”

  除去你反應慢的時候。

  “你已經變形多久了?”

  “三千五百多年。”

  “那麼特萊拉人說的都是真話了。”

  “他們不太敢再瞎說了。”

  “這段時間夠長。”

  “非常長。”

  “特萊拉人已經……複製我許多次了?”

  “許多次。”

  接下來該問我多少次了,鄧肯。

  “我被複製過多少次了?”

  “我會讓你自己去查檔案。”

  這就開始了,雷托想。

  這場問答似乎總能讓鄧肯們滿意,但所有問題萬變不離其宗:

  “我被複製過多少次了?”

  鄧肯們的肉體沒有區別,但同源的死靈不能互通記憶。

  “我記得我是怎麼死的。”艾達荷說,“眼前一片哈克南人的刀光劍影,大隊人馬來抓你和潔西嘉。”

  雷托臨時恢復了穆阿迪布的聲音:“當時我在場,鄧肯。”

  “我是替代品,對嗎?”艾達荷問。

  “是的。”雷托說。

  “前一個……我……我是說,他怎麼死的?”

  “凡人終有一死,鄧肯。檔案裡都有記載。”

  雷托一邊耐心地等這個鄧肯開口,一邊猜想那些粉飾過的歷史能瞞他多久。

  “你到底是什麼樣子?”艾達荷問,“特萊拉人說的沙蟲身體是什麼樣的?”

  “有一天它會變成沙蟲之類的東西。我的身體已經變形得很厲害了。”

  “什麼叫沙蟲之類的東西?”

  “它將有更多的神經節,還會有意識。”

  “能不能開燈?我想看看你。”

  雷托發出打開泛光燈的指令。屋裡一下子亮堂起來。黑牆和燈光經過刻意安排,能把光線集中打在雷托身上,讓每個細節都暴露無遺。

  艾達荷從頭至尾打量著這具佈滿銀灰色殼面的軀體,看到了初始狀態下的沙蟲棱節和彎彎曲曲的身子……曾經的腿足部分變成了兩個小凸起,而且長短還略有差別。他把目光移回到尚有模樣的手和臂上,最後抬眼注視那張粉色皮膚的“風帽臉”——這張臉滑稽地凸出在身體一端,相對於整個龐然大物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好了,艾達荷,”雷托說,“我警告過你的。”

  艾達荷默默地指了指准沙蟲軀體。

  雷托代他提了那個問題:“為什麼?”

  艾達荷點點頭。

  “我仍然是一個厄崔迪人,鄧肯,而且我以這個名字代表的一切榮譽向你保證,我不得不這樣做。”

  “怎麼可能……”

  “你遲早會明白。”

  艾達荷一個勁兒搖頭。

  “真相很難一下子接受。”雷托說,“你需要先瞭解其他情況。相信一個厄崔迪人的話。”

  千百年來的經驗告訴雷托,只要喚起艾達荷心底裡對厄崔迪這塊牌子的忠誠,就能把他即將衝口而出的一大堆私人問題給堵住。這一招再次奏效了。

第十一節 · 2

  “所以我將繼續為厄崔迪人效力。”艾達荷說,“聽上去很熟悉,是嗎?”

  “在很多方面是這樣,老朋友。”

  “你也許可以叫我老朋友,但我沒法這麼叫你。我該怎麼效力?”

  “我的魚言士沒說過嗎?”

  “她們說我將指揮你的精英衛隊,衛兵都是從魚言士中選拔出來的。我不明白。一支女子軍隊?”

  “我需要一位元可靠的夥伴來指揮衛隊。你不同意?”

  “為什麼用女人?”

  “男人和女人有不同的行為模式,而女性具備極其寶貴的特質,正可堪當這一重任。”

  “你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你認為她們不能勝任?”

  “有些看上去是很厲害,可……”

  “還有一些,啊,對你很溫柔?”

  艾達荷臉紅了。

  雷托覺得這是一種迷人的反應。鄧肯們是當今極少數還會臉紅的人。這種反應不難理解,它形成於鄧肯們的早期訓練,是對個人榮譽敏感所致——十足的騎士風度。

  “我不明白你怎麼會信賴女人的保護。”艾達荷說。紅暈從兩頰漸漸褪去。他瞪眼瞧著雷托。

  “可我一直信賴她們,就像信賴你一樣——託付生命的信賴。”

  “說到保護,你的敵人是誰?”

  “莫尼奧和我的魚言士會把最新情況交代給你。”

  艾達荷交換了一下支撐腳,身體隨著心跳的節奏來回擺動。他環視小屋,但並未聚攏目光。隨後,看上去突然下定了決心,他驀地轉向雷托。

  “我該怎麼稱呼你?”

  雷托一直在等待這個表示順服的信號。“‘陛下’可以嗎?”

  “是……陛下。”艾達荷直視著雷托那一對標準的弗雷曼藍眼,“魚言士說的是真話嗎——你的……記憶包含……”

  “我們都在這裡,鄧肯。”雷托用他祖父的嗓音說。

  “連女人們也在,鄧肯。”這是他祖母潔西嘉的聲音。

  “你熟悉他們。”雷托說,“他們也熟悉你。”

  艾達荷顫抖著慢慢吸了一口氣。“我需要一點時間來習慣。”

  “我自己一開始也正是這麼想的。”雷托說。

  艾達荷爆發出一陣大笑,連身子都哆嗦起來。雷托覺得一句小小的自嘲不值得這樣大驚小怪,但他沒說出口。

  過了一會兒,艾達荷說:“魚言士的任務是讓我心情愉快,不是嗎?”

  “她們做到了嗎?”

  艾達荷細看雷托的臉龐,認出了厄崔迪人特有的面相。

  “你們厄崔迪人一向能把我看透。”艾達荷說。

  “這樣說就對了。”雷托說,“你已經意識到我不單單是一個厄崔迪人,而是全體厄崔迪人。”

  “保羅也說過這話。”

  “的確如此!”從語氣和腔調足以聽出說話的正是穆阿迪布。

  艾達荷大喘一口氣,把目光轉向房門。

  “你剝奪了我們的一部分東西。”他說,“我能感覺出來。那些女人……莫尼奧……”

  我們,你,雷托想,鄧肯們總是站在人類的一邊。

  艾達荷把視線轉回雷托臉上。“作為交換,你給了我們什麼?”

  “覆蓋整個帝國的‘雷托和平’!”

  “我能看出來人人都幸福美滿!因此你需要一支私人衛隊。”

  雷托微微一笑。“我的和平其實是強制性穩定。人類反對穩定由來已久。”

  “所以你給了我們魚言士。”

  “還有一套你不可能看錯的等級制度。”

  “一支女子軍隊。”艾達荷囁嚅道。

  “這是引誘男性的終極力量。”雷托說,“對於好鬥的男性來說,性永遠是一種壓制手段。”

  “她們就幹這個?”

  “她們能抑制和疏導過度的欲·望,由此減少讓人痛苦的暴力。”

  “你讓她們相信你是神。我覺得不能接受。”

  “詛咒神聖是一種褻瀆,對我,對你,都一樣!”

  艾達荷皺了皺眉。他沒料到會是這個回答。

  “你在玩什麼遊戲,陛下?”

  “一個非常古老的遊戲,但規則是新的。”

  “是你的規則!”

  “你寧可我把一切倒退回宇聯商會、蘭茲拉德聯合會和大家族統治的時代嗎?”

  “特萊拉人說已經沒有蘭茲拉德聯合會了。你不允許任何真正的自治存在。”

  “那好,我可以把位子讓給貝尼·傑瑟裡特。或者讓給伊克斯人或特萊拉人?要麼你想讓我再找一個哈克南男爵來淩駕于整個帝國之上?只要你同意,鄧肯,我就退位!”

  一個個問題如雪崩般壓了下來,艾達荷再一次搖起了頭。

  “極權假如落在錯誤的手中,”雷托說,“就會變得危險而反復無常。”

  “而你的手就是正確的?”

  “這一點我不能確定,但我可以告訴你,鄧肯,我對歷史上的那些掌權之手一清二楚。我瞭解他們。”

  艾達荷轉過身去背對著雷托。

  這個偏激的人類姿勢真不可思議,雷托想,既拒不接受,又承認自己的脆弱。

  雷托沖著艾達荷的後背發話。

  “你的反對很有道理,受我馭使的民眾並不充分知情,也並非完全心甘情願。”

  艾達荷向雷托半轉過身,抬頭望向他的“風帽臉”,接著稍稍伸長脖子,盯住那對全藍色眼睛。

  他在觀察我,雷托想,卻只能揣摩我的臉。

  厄崔迪人都要學習如何讀懂臉部和身體的微妙信號,艾達荷就是個中高手。不過可以看得出,他現在漸漸意識到:雷托是深不可測的。

  艾達荷清了清嗓子。“你會要我去做的最壞的事是什麼?”

  多像鄧肯!雷托想。這是典型的一個。艾達荷會向一位厄崔迪人效忠,向其誓言的守護神效忠,但他也暗示不會越過自己的道德底線。

  “你要做的就是盡一切必要手段保護我,以及我的秘密。”

  “什麼秘密?”

  “關於我的弱點。”

  “也就是說你並不是神?”

  “並不全然。”

  “你的魚言士提到叛黨。”

  “是有叛黨。”

  “為什麼?”

  “他們太年輕,我沒能讓他們相信我這條路更光明。任何事你都很難去說服年輕人。他們個個天生萬事通。”

  “以前我從來沒聽過一個厄崔迪人會這樣譏笑年輕一代。”

  “也許是因為我自己太老了——老上加老。每過去一代,我的任務就會變得更艱巨。”

  “你的任務是什麼?”

  “跟我久了你慢慢會明白的。”

  “如果我辜負你了怎麼辦?你的女人會幹掉我嗎?”

  “我儘量不讓魚言士負疚。”

  “可你會讓我負疚?”

  “假如你接受的話。”

  “萬一我發現你還不如哈克南人,我會反對你。”

  多像鄧肯。他們衡量一切邪惡的標準就是哈克南人。關於邪惡他們真是無知啊。

  雷托說:“男爵鯨吞了一個又一個星球,鄧肯。還有什麼比這更糟呢?”

  “吞下整個帝國。”

  “我正在孕育我的帝國。我將為它的誕生而死。”

  “要是我能相信……”

  “你答應擔任衛隊司令嗎?”

  “為什麼選我?”

  “你是最優秀的。”

  “危險差事,我想像得出。我的前任們就是幹著這份危險差事死的嗎?”

  “有些是。”

  “真希望我有他們的記憶!”

  “有了這些記憶你就不是真正的你了。”

  “但我還是想瞭解他們。”

  “你會的。”

  “這麼說厄崔迪人仍然需要一把快刀?”

  “我們有些任務只有鄧肯·艾達荷能勝任。”

  “你說……我們……”艾達荷咽了咽唾沫,回頭瞥了瞥房門,再轉回來盯著雷托的面孔。

  雷托用穆阿迪布的語氣說話,但嗓音還是自己的。

  “我們最後並肩向泰布穴地攀登的時候,我忠於你,你也忠於我。這一點從來沒有真正改變過。”

  “這是你父親。”

  “這是我!”從雷托龐大的身軀厲聲喝出保羅·穆阿迪布的聲音,總是會讓死靈戰慄。

  艾達荷低聲說道:“你們所有人……都在一個……身體……”他刹住話頭。

  雷托沒有作聲。現在是關鍵時刻。

  片刻,艾達荷咧嘴露出那副人人皆知的滿不在乎的笑容。“現在我要對最瞭解我的雷托一世和保羅說話。請好好任用我,因為我衷心愛戴你們。”

  雷托合上眼睛。這種話總是讓他傷感。他知道愛正是自己最致命的弱點。

  一直在外面聽動靜的莫尼奧來救場了。他進門問道:“陛下,要我把鄧肯·艾達荷領到他的衛隊那裡去嗎?”

  “好。”雷托只能擠出這一個字。

  莫尼奧握住艾達荷的胳膊帶他退下。

  好一個莫尼奧,雷托想,幹得好。他是那麼瞭解我,但我不指望他能真正懂我。

第十二節

  我瞭解我祖先的邪惡,因為我就是他們。這是一種極其微妙的平衡。我知道,在你們這些讀者中間,極少有人會如此評價自己的祖先。你們從來沒想過,每一個祖先都是倖存者,而若要倖存,有時非得作出殘酷的決定,這種恣意妄為是文明人堅決不容許的。然而你們願意付出怎樣的代價?你們能接受自身的滅絕嗎?

  ——《失竊的日記》

  清晨,首日上任魚言士司令的艾達荷一面穿戴,一面努力擺脫噩夢的糾纏。那個夢讓他驚醒了兩次,兩次他都走上陽臺凝望星空,而噩夢依然在腦海裡喧囂不止。

  女人……身披黑甲赤手空拳的女人……像一夥沒頭腦的暴徒般粗聲喊叫著向他沖過來……還揮舞著沾滿鮮血的雙手……她們蜂擁而至,一個個張開嘴露出可怕的尖牙!

  他就是在這時驚醒的。

  晨曦幾乎無助於驅散噩夢的餘悸。

  他們在北塔為他安排了一套住處。陽臺俯瞰一大片沙丘,盡頭是一面懸崖,崖腳下隱約有個泥舍村落。

  艾達荷一邊扣著上衣,一邊瞭望這片景觀。

  為什麼雷托只用女兵?

  幾名長相標緻的魚言士提出要陪新司令共度良宵,遭到艾達荷拒絕。

  性誘並不像是厄崔迪人的作為!

  他低頭看看自己的著裝:滾金邊的黑色軍服,左胸佩有紅色鷹徽。至少這是一樣熟悉的東西。沒有軍銜標誌。

  “她們認識你的臉。”莫尼奧是這麼說的。

  古怪的小個子,這個莫尼奧。

  這個想法讓艾達荷愣了一下。印象中莫尼奧個子其實不小。非常自製,沒錯,可並不比我矮。莫尼奧似乎把自己隔離了起來,卻又……很泰然。

  艾達荷環視房間——松鬆軟軟的靠墊,隱藏在鋥亮的棕色木牆板內的一應器具——舒適得堪稱奢侈。浴室鋪著華麗的淺藍色瓷磚,設有盆浴和淋浴設施,至少可容納六人同時洗浴。整個寓所都在誘人放縱。在這些房間裡,你會放任感官沉溺於享樂的回憶之中。

  “聰明。”艾達荷自言自語道。

  響起一記輕輕的敲門聲,接著是一個女人的聲音:“司令?莫尼奧來了。”

  艾達荷向外瞥了一眼,遠處的懸崖呈現出長年暴曬的顏色。

  “司令?”聲音拔高了一點。

  “請進。”艾達荷大聲應道。

  莫尼奧走進來,關上門。他一身衣褲都是粉筆白,讓人不得不盯著他的臉看。莫尼奧掃視了一下屋裡。

  “這就是她們給你安排的地方。該死的女人!我猜她們是想獻殷勤,但應當更明白事理。”

  “你怎麼知道我喜歡什麼?”艾達荷問。話還沒說完,他就意識到這是個愚蠢的問題。

  我不是莫尼奧見過的第一個鄧肯·艾達荷。

  莫尼奧只是笑了笑,聳聳肩。

  “恕我無禮,司令。那麼你想住在這裡嗎?”

  “我喜歡這兒的風景。”

  “但不喜歡這些傢俱。”莫尼奧沒有使用疑問語氣。

  “可以換掉。”艾達荷說。

  “我會辦妥的。”

  “我猜你是來向我交代職責的。”

  “我儘量說清楚。我知道一開始樣樣事情在你眼裡都顯得那麼古怪。如今這個文明跟你熟悉的那個有本質區別。”

  “我能看出來。我的……前任是怎麼死的?”

  莫尼奧聳了聳肩。這似乎是他的標準姿勢,不過並無謙卑之意。

  “他作了個決定,但沒來得及避開這個決定帶來的後果。”莫尼奧說。

  “具體一點。”

  莫尼奧歎了口氣。鄧肯們總是這樣——太愛刨根問底。

  “他死於叛亂。你想知道細節嗎?”

  “對我有用嗎?”

  “沒用。”

  “今天我想拿到這場叛亂的完整簡報,不過請先回答:為什麼雷托的軍隊裡沒有男人?”

  “他有你。”

  “你知道我指的是什麼。”

  “關於軍隊他自有一套奇怪理論。我跟他討論過許多次。在聽我解釋前你不想先用早餐嗎?”

  “不能邊吃邊談嗎?”

  莫尼奧轉向門口,只喊了一個字:“上!”

  接下來的情景讓艾達荷看呆了。一隊年輕的魚言士應聲魚貫而入。兩個人從活動牆板後面搬出一張折疊桌和兩把椅子,擺在陽臺上。其他人佈置好兩套餐具。另有人端來早餐——新鮮水果、熱麵包卷、微微散發香料和咖啡因味的滾燙飲料。她們幹起活兒來不聲不響,乾脆俐落,顯然都對這套流程習以為常了。像進來時那樣,她們又一言不發地出去了。

  這奇妙的表演開始還不到一分鐘,艾達荷就已經和莫尼奧面對面坐在了餐桌兩頭。

  “每天早上都這樣?”艾達荷問。

  “只要你吩咐。”

  艾達荷嘗了口飲料:美琅脂咖啡。他認出了水果,是一種名叫“帕拉丹”的卡拉丹嫩瓜。

  我最喜歡吃的。

  “你們真瞭解我。”艾達荷說。

  莫尼奧笑了笑。“我們有經驗。現在,聊聊你的問題吧。”

  “還有雷托的奇怪理論。”

  “好的。他說純男性軍隊對於作為其基礎的平民太過危險。”

  “這是瘋話!沒有軍隊,就不會有……”

  “我知道你的理由。但他說,史前聚落由已過育齡的男性行使一種篩選機制,而男性軍隊就是這種機制的殘留物。他還說,有個事實始終在蹊蹺地重複著:總是年長男子將年輕男子送上戰場。”

  “篩選機制,什麼意思?”

  “被投入篩選的人必須守在危險的週邊,保護中間的育齡男女和幼者。身處週邊的最先遭遇捕食者。”

  “那對……平民會有什麼危險呢?”

  艾達荷咬了一口瓜,發現它熟得恰到好處。

  “聖上說,當不存在外敵的時候,純男性軍隊總會把矛頭轉向自己的人民。永遠如此。”

  “為了爭奪女人?”

  “也許是。不過他顯然不相信會這麼簡單。”

  “我不覺得這是個奇怪的理論。”

  “還沒完。”

  “還有?”

  “嗯,是的。他說純男性軍隊會滋生強烈的同性戀傾向。”

  艾達荷瞪著對面的莫尼奧。“我從來沒……”

  “當然沒有。他談到力比多昇華、精力轉移,還有其他那些東西。”

  “其他還有什麼?”聽到心目中的男性形象遭到貶低,艾達荷不由著惱。

  “青春期態度;男孩子紮堆;純惡意的玩笑;哥們兒義氣……諸如此類的東西。”

  艾達荷冷冷說道:“你怎麼看?”

  “我想起——”莫尼奧扭頭看著風景說道,“他說過的一些事確實讓我信服。他是人類歷史上的每一個士兵。他提出要為我演示實例——他心中凍結著無數著名軍事人物的青春期。我拒絕了。我仔細讀過歷史,能認出這些特徵。”

  莫尼奧轉過頭來,緊盯著艾達荷的眼睛。

  “好好想想吧,司令。”

  艾達荷素以坦誠待己為豪,這些話刺痛了他。軍隊中保留著青年期和青春期崇拜?的確所言不虛。他自己的經歷中就有這樣的例子……

  莫尼奧點頭道:“受制于所謂純心理因素的同性戀者,不管是潛在的還是公開的,往往會沉湎於導致痛苦的行為——可能是受虐,也可能是施虐。聖上說這可以追溯到史前聚落的考驗行為。”

  “你相信他嗎?”

  “是的。”

  艾達荷咬了一口瓜,卻已經嘗不出甜味。他咽了下去,又放下勺子。

  “我一定會好好思考的。”艾達荷說。

  “這就對了。”

  “你沒吃。”艾達荷說。

  “我天不亮起床,已經吃過了。”莫尼奧指了指自己的盤子,“那些女人老是誘·惑我。”

  “她們得手過嗎?”

  “偶爾。”

  “你說得對。我認為他這套理論確實奇怪。還有其他說法嗎?”

  “哦,他還說,擺脫了青春期同性戀心理的束縛之後,男性軍隊從本質上說無異於強姦犯。強姦往往伴隨著謀殺,那可不是為了生存。”

  艾達荷沉下臉來。

  莫尼奧的嘴角掠過一絲乾笑。“聖上說,在你那個時代,全靠厄崔迪式的紀律和道德約束才阻止了某些極端事件的發生。”

  艾達荷哆嗦著發出一聲長歎。

  莫尼奧往後一靠,想起神帝曾經說過:“無論我們多麼渴求真相,自我覺醒的那一刻總是不愉快的。我們對真言師沒有好感。”

  “那些該死的厄崔迪人!”艾達荷說。

  “我就是厄崔迪人。”莫尼奧說。

  “什麼?”艾達荷驚問。

  “他的育種計畫,”莫尼奧答,“特萊拉人一定提到過。我是他妹妹和哈克·艾爾-艾達的直系後裔。”

  艾達荷朝他傾過身去。“那麼請告訴我,厄崔迪人,為什麼女兵比男兵更好?”

  “女人更容易成熟。”

  艾達荷不解地搖頭。

  “在生理上,女性自有一種從青春期強制進入成熟期的方式。”莫尼奧說,“如聖上所言,‘懷胎十月會讓你改頭換面’。”

  艾達荷靠回椅背。“他是怎麼知道的?”

  莫尼奧光是盯著他看,直到艾達荷想起雷托心懷芸芸眾生——有男人,也有女人。這讓他陷入了沉思。莫尼奧見狀回想起神帝就類似情形有過一句描述:“聽了你的話,他那副表情跟你預想的一模一樣。”

  冷場還在繼續,莫尼奧清了清嗓子,開口說道:“大家都知道,聖上深不可測的記憶也曾讓我啞口無言。”

  “他對我們說的是實話嗎?”艾達荷問。

  “我相信他。”

  “但他幹了那麼多……我是說,比如這個育種計畫,已經持續多久了?”

  “從最開始,也就是他從貝尼·傑瑟裡特手裡奪過育種計畫的那天起,直到現在。”

  “他想幹什麼?”

  “我也想知道。”

  “可你是……”

  “一個厄崔迪人,他的侍衛長,沒錯。”

  “你還沒有說服我為什麼女子軍隊更好。”

  “女性延續種族。”

  終於,艾達荷的沮喪和怒氣有了發洩目標。“頭一晚我和她們幹的就是這檔子事嗎?育種?”

  “有可能。魚言士不採取避孕措施。”

  “他真該死!我不是牲口,讓他從一個畜欄趕到另一個畜欄,就像……就像……”

  “像種馬?”

  “是的!”

  “但聖上拒絕走特萊拉人的老路,他禁止基因手術和人工授精。”

  “特萊拉人有什麼……”

  “他們是活生生的例子,連我都能看出來。他們的變臉者不能生育,與其說是人類,不如說是群聚有機體。”

  “其他那些個……我……有當種男的嗎?”

  “有一些。你有後代。”

  “誰?”

  “我是其中一個。”

  艾達荷直視莫尼奧的眼睛,這混亂的關係突然讓他暈頭轉向。艾達荷覺得無法理解。莫尼奧明顯老得多……可我是……究竟誰的年紀更大?究竟誰是前輩誰是後人?

  “有時候我自己也想不通。”莫尼奧說,“希望這句話能讓你好受些,聖上向我保證過你絕不是我的後代,在任何通常意義上都不是。不過你倒可以幫我生幾個後代。”

  艾達荷一個勁兒地搖頭。

  “有時我覺得只有神帝本人才能理解這些事。”莫尼奧說。

  “再有就是這件事!”艾達荷說,“自封為神。”

  “聖上說他創造了一種神聖的褻瀆。”

  艾達荷沒料到會是這個回答。我本打算聽他說什麼?雷托皇帝的好話?

  “神聖的褻瀆。”莫尼奧又說一遍。這幾個字從他舌尖吐出,帶著幸災樂禍的怪味。

  艾達荷審視著莫尼奧。他恨他的神帝!不……他怕神帝。但怕什麼就恨什麼不是人之常情嗎?

  “你為什麼信他?”艾達荷問。

  “你問我是不是信仰普世宗教?”

  “不是!他有信仰嗎?”

  “我認為有。”

  “為什麼?你為什麼這麼想?”

  “因為他說他希望不要再製造變臉者了。他三令五申,他的人種只要完成配對,就必須以傳統方式生育。”

  “這跟我的問題到底有什麼關係?”

  “你問我他相信什麼。我認為他相信偶然性。我認為這就是他的神。”

  “那是迷信!”

  “想想帝國的形勢吧,這種迷信是需要很大勇氣的。”

  艾達荷瞪著莫尼奧。“你們這些該死的厄崔迪人。”他咕噥道,“你們什麼都敢幹!”

  莫尼奧留意到艾達荷憎惡的語氣裡還摻雜著佩服。

  鄧肯們一開始都是這樣。

第十三節

  你我之間最根本的區別是什麼?你已經有答案了,就是祖先記憶。我的祖先記憶會亮閃閃地映現在心中;而你的卻只能在暗中起作用,有人稱之為直覺或宿命。這些記憶對你我都會產生杠杆效應——影響我們的思想、我們的行動。你覺得自己能躲開?我就是伽利略。我站在這裡告訴你:“它的確在運行。【15】(據傳是伽利略在教會逼迫下放棄日心說後所說的一句話,其本意是“但是地球的確是在轉動的”)”這種運行所產生的力量如此之強,從來沒有凡夫俗子敢於出手抵擋。如今我就要向它發起挑戰。

  ——《失竊的日記》

  “那時她還是個孩子,有一次她盯著我看,記得嗎?當時賽歐娜估計我不會留意,她看著我的樣子,就像沙鷹在獵物巢穴的上空盤旋。這是你自己說的。”

  雷托說著,在禦輦上將身體轉了九十度,把“風帽臉”湊近莫尼奧。莫尼奧正在禦輦旁邊小跑。

  天色微明。一道高聳的人造山脈將沙厲爾帝堡與節慶城連接起來,山脊上鋪著一條如鐳射般筆直的沙漠大道。眼下,這條路開始劃出大弧線,沉入一道道階梯狀峽谷,然後跨過艾達荷河。河流在遠處喧囂奔騰,空氣中濕霧迷蒙,不過雷托並未合上禦輦前部的泡形密封艙罩。他的沙蟲分身一接觸潮氣就說不出地難受,但人類分身愛聞霧中那一縷沙漠植物的甜味。他下令全隊停止前進。

  “為什麼停下來,陛下?”莫尼奧問。

  雷托沒有回答。只聽禦輦發出一陣吱吱嘎嘎的聲音,他拱起龐大的身軀,把腦袋挺得高高的,使目光越過右側的禁林,眺望到遠方銀光粼粼的凱恩斯海。他又轉向左側,那兒還有遮罩場城牆的遺跡,在晨光中只顯現一道逶迤的矮影。此處的山脊抬高到近兩千米,將沙厲爾合圍在內,限制其空氣中的水分。從雷托所處的高度遠眺,能看到一個缺口,那兒就是他組織興建奧恩節慶城的地方。

  “一時興起。”雷托答。

  “我們不該過了橋再休息嗎?”莫尼奧問。

  “我沒在休息。”

  雷托凝視前方。前面有一連串“之”字彎,從這裡看過去只是一些扭曲的陰影;經過一座仿若橫亙在仙境中的大橋,這條大道就跨過了艾達荷河,接著爬上一段緩坡,再下坡直接通往奧恩城。現在整個城市只露出一片閃閃發光的尖頂。

  “這個鄧肯看上去聽話了。”雷托說,“你跟他長談過了?”

  “嚴格遵照您的吩咐,陛下。”

  “好。這次只有四天。”雷托說,“別的鄧肯都要更長時間才能恢復過來。”

  “他已經開始忙著指揮您的衛隊了,陛下。昨夜他們又巡邏到很晚才回。”

  “鄧肯們都不喜歡在空曠的地方行路。凡是有可能讓我們陷入危險的東西,他們都會顧慮重重。”

  “我知道,陛下。”

  雷托轉過頭來直視莫尼奧。總管身穿白制服,外披一件綠斗篷。他站在敞開的泡形艙罩旁邊,不遠不近,恰好是此類出行所要求的護衛距離。

  “你很盡職,莫尼奧。”雷托說。

  “謝陛下。”

  後面的衛兵和百官都與禦輦保持著一段劃清尊卑界限的距離。大部分人甚至在有意避嫌,以免讓人誤會自己偷聽了雷托與莫尼奧的對話。除了艾達荷。他撥出一部分魚言士衛兵分列在皇家大道兩側。現在他站在那兒直盯著禦輦。艾達荷身著鑲白邊的黑制服,是魚言士所贈的禮物,莫尼奧提到過。

  “她們非常喜歡這一個。他很勝任自己的職責。”

  “他的職責是什麼,莫尼奧?”

  “這……保護您的人身安全,陛下。”

  衛隊女兵一律身穿緊身綠軍服,左胸佩有紅色厄崔迪鷹徽。

  “她們緊盯著他。”雷托說。

  “是的。他在教她們手勢信號。他說這是厄崔迪的傳統。”

  “一點不錯。奇怪,前一個怎麼沒這樣做?”

  “陛下,如果您不知道……”

  “我開玩笑的,莫尼奧。前一個鄧肯沒有危機感,最後鬧得不可收拾。這一個接受我們的解釋了嗎?”

  “他對我表示接受,陛下。他已經很投入地為您效力了。”

  “為什麼他只佩了一把腰刀?”

  “女人們說服他相信,只有經過特殊訓練的衛兵才能帶鐳射槍。”

  “你小心得過頭了,莫尼奧。告訴她們,現在還遠遠沒到擔心這個鄧肯的時候。”

  “遵命,陛下。”

  雷托明顯感覺新任衛隊司令並不喜歡大臣們在場。他站得離他們遠遠的。艾達荷瞭解到他們大部分是行政官員。為了這次出遊,他們都打扮得光鮮無比,準備好好出一出風頭,同時也在神帝面前亮亮相。雷托知道這些人在艾達荷眼裡有多傻氣。但在雷托印象中,以前有過遠比這更傻氣的盛裝出行,今天算是收斂的了。

  “你把他介紹給賽歐娜了嗎?”雷托問。

  一聽到賽歐娜,莫尼奧立刻愁眉緊鎖。

  “冷靜點。”雷托說,“她偷看我那會兒就很招我喜歡了。”

  “我感覺她很危險,陛下。有時我覺得她能看透我心底裡的想法。”

  “這個聰明孩子明白老爸的心意。”

  “我不開玩笑,陛下。”

  “是的,我能看出來。你注意到鄧肯越來越不耐煩了嗎?”

  “他們巡視過這條路,一直到離橋不遠的地方。”莫尼奧說。

  “有什麼發現嗎?”

  “和我發現的一樣——新出現一夥保留地弗雷曼人。”

  “又是請願?”

  “請別動怒,陛下。”

  雷托再一次向前方眺望。為了這次漫長而莊嚴的出行不得不暴露在野外,還要舉行冗長的儀式去穩定魚言士的軍心,這一切都讓雷托頭疼。現在,還要再受一次請願的折磨!

  艾達荷跨前幾步,在莫尼奧正後方站住。

  艾達荷的動作帶著幾分威脅的意味。當然不會這麼早,雷托想。

  “為什麼停在這裡,陛下?”艾達荷問。

  “我通常要在這裡停一停。”雷托答。

  的確如此。他轉頭望向仙境橋的對岸。大道蜿蜒向下出了峽谷高地,進入禁林,再穿過河邊幾片農田。雷托常常停在這兒看日出。今晨,雖然陽光依舊照在熟悉的景物上,但有些東西……在攪動陳年記憶。

  這幾片皇家種植園的農田越過禁林邊界向外鋪展開去。太陽在起伏的地平線上冉冉升起,將金光遍灑於麥浪之上。麥田讓雷托想起沙漠,想起曾經獨霸這片土地的廣袤沙丘。

  沙丘還會獨霸此地的。

  麥田與他記憶中的沙漠存在一定色差,不完全是那種矽石的亮黃色。雷托回頭遠望四面環崖、庇護著往昔的沙厲爾,其顏色明顯不同。他再次向節慶城眺望,照例感覺到一陣痛楚——每經歷一次痛楚,就表明他無數顆心又向那徹頭徹尾的異類轉化了一點點。

  今早是什麼東西讓我想起自己丟失的人性?雷托自問。

  皇家隊伍人人都在遙望熟悉的麥田和森林,但雷托知道,只有自己依然將這片鬱鬱蔥蔥的景觀當成“拜赫爾比勒馬【16】”——無水之海。

  【16】原文“bahr bela ma”系羅馬化的阿拉伯語。

  “鄧肯,”雷托說,“看到城市前面那塊地方了嗎?那就是坦則奧福特。”

  “恐怖之地?”艾達荷顯然吃了一驚,他掃了眼奧恩城,旋即將目光移回雷托。

  “‘拜赫爾比勒馬’,”雷托說,“已經在植被下面埋藏了三千多年。如今活在厄拉科斯星上的人,只有我們兩個親眼見過這片沙漠的原貌。”

  艾達荷向奧恩城望去。“遮罩場城牆在哪裡?”他問。

  “‘穆阿迪布缺口’在那兒,就是我們建起這座城市的地方。”

  “那一溜小山丘,就是遮罩場城牆?發生了什麼?”

  “搬到了你腳下。”

  艾達荷抬頭瞧瞧雷托,低頭看看大道,又環視四周。

  “陛下,我們可以走了嗎?”莫尼奧問。

  莫尼奧心裡有只滴答滴答不停在走的鐘,他是驅趕大家執行計畫的揮鞭人,雷托想。還有接見貴賓等重要事宜,他感到時間緊迫。而且,他不喜歡神帝同鄧肯們談論舊時代。

  雷托忽然意識到這次停留的時間遠遠長於以往。之前在晨風中跑了一陣,百官和衛兵現在都感到寒意襲身。畢竟有些人穿的華服更多是為了裝點門面而非防風禦寒。

  還是那句話,雷托想,或許門面也是一種自保。

  “以前都是沙丘。”艾達荷說。

  “綿延數千公里。”雷托補充道。

  莫尼奧思緒翻騰。他熟悉神帝這種深陷沉思的狀態,但今天還帶著一絲傷感。可能是受了前任鄧肯之死的刺激。雷托一傷感,也許就會忽略掉重要的事情。神帝的情緒或念頭由不得誰說三道四,他只是擔心被人乘虛而入。

  必須警告賽歐娜,莫尼奧想。這個傻丫頭能聽我話就好了!

  她的反叛精神遠遠超過當年的莫尼奧。遠遠超過。雷托馴服了莫尼奧,讓他感受到了金色通道及其作為育種鏈的一環所承擔的責任,然而在莫尼奧身上奏效的方法並不適用於賽歐娜。莫尼奧發現了這一區別,他對自己所受的訓練原本是深信不疑的,現在卻有了新的認識。

  “我沒有看到明顯的路標。”艾達荷說。

  “就在那兒,”雷托指著一個方向說道,“森林的邊界上。那條路通往裂岩。”

  莫尼奧對他倆的談話聽而不聞。是對神帝的極度崇信最終讓我俯首貼耳的。雷托永遠不停地給人以意外和驚奇。他的行為不可捉摸。莫尼奧瞥了一眼神帝的側影。他變成了什麼?

  莫尼奧早期的一項任務是研究帝堡的秘密檔案,包括雷托的變形歷史。然而與沙鮭的這種共生關係,即使讀了雷托本人的言談記錄也仍然是個不解之謎。如果這些檔案是真實可信的,那麼沙鮭皮膚幾乎能讓他長生不老並免受一切暴力傷害。其龐大身軀帶橫棱的要害部位甚至還能吸收鐳射槍的射擊能量!

  先是沙鮭,再變成沙蟲——正是一個出產美琅脂的完整迴圈。這個迴圈就在神帝體內潛伏著……靜靜等待完成的那一天。

  “前進吧。”雷托說。

  莫尼奧意識到自己愣神了。他從胡思亂想中收回思緒,只見鄧肯·艾達荷正在微笑。

  “過去我們管這叫‘撿羊毛【17】’。”雷托說。

  【17】原文“woolgathering”字面意思是“撿羊毛”,有胡思亂想、心不在焉等引申義。後文另有涉及。

  “我很抱歉,陛下。”莫尼奧說,“我剛才……”

  “你在‘撿羊毛’,不過沒關係。”

  他的心情好點了,莫尼奧想,看來我得謝謝鄧肯。

  雷托在禦輦上調整好位置,使泡形艙罩保持半開,只留出能讓腦袋自由活動的空間。雷托驅動禦輦前行,車輪嘎吱嘎吱軋過路面上的小石子。

  艾達荷靠近莫尼奧,與他並肩小跑。

  “禦輦底下有浮空球,可他還是用輪子,”艾達荷問,“為什麼?”

  “聖上喜歡輪子,不愛用反重力裝置。”

  “這東西是怎麼開的?他怎麼來操控它?”

  “你問過他嗎?”

  “還沒得著機會。”

  “這輛禦輦是伊克斯人製造的。”

  “說明什麼?”

  “據說聖上是靠特定的意念來驅動和操控這輛車的。”

  “你不確定?”

  “他不喜歡別人問他這類問題。”

  即使對於他的心腹,莫尼奧想,神帝也是一個謎。

  “莫尼奧!”神帝喊道。

  “你最好回到衛兵那邊去。”莫尼奧說著示意艾達荷退後。

  “我寧願在前面領頭。”艾達荷說。

  “聖上不喜歡這樣!請退回去。”

  莫尼奧匆忙上前湊近雷托的臉龐,同時留意到艾達荷已經後撤,穿過百官佇列,歸入了殿后的衛隊。

  雷托俯視著莫尼奧說:“我覺得你處理得很好,莫尼奧。”

  “謝陛下。”

  “你知道鄧肯為什麼要在前面領頭?”

  “當然,陛下。他理應在此護衛。”

  “這個鄧肯有危機感。”

  “我不明白,陛下。我不明白您為什麼要這樣做。”

  “你的確不明白,莫尼奧。”

第十四節

  女性的分享思維起源于家庭成員間的分享——照顧幼者、採集和準備食物、分享愛與悲喜。悼亡儀式起源於女性。宗教始於女性專權,僅因其社會權力過於集中才被強行剝奪。最先研究醫藥的、行醫的也是女性。兩性之間從未出現過明確的平衡,因為權力總是依附於特定的社會角色,正如其必須依附於知識一樣。

  ——《失竊的日記》

  在聖母特希厄斯·愛琳·安蒂克眼裡,這個上午不啻一場災難。不到三小時前,她與隨行真言師馬庫斯·克雷爾·盧懷塞爾率使團從宇航公會固定軌道式遠航機轉登首班小型班機,飛抵厄拉科斯星。著陸後,她們被安排在節慶城使館區最靠邊的館舍內。這裡的房間既小又不太乾淨。

  “再往外一點我們就進貧民窟了。”盧懷塞爾說。

  接下來,她們又被禁止使用通信設施。不管怎麼按開關或撥動袖珍撥盤,所有顯示幕依然是一片空白。

  安蒂克向護送她們的魚言士隊長表示抗議。這名隊長目光陰沉,眉毛低掛,一身肌肉壯實得像幹慣粗活的人。

  “我要向你的司令投訴!”

  “節慶期間不允許投訴。”悍婦粗聲粗氣地說。

  安蒂克怒視著隊長。誰都知道,她那皺紋密佈的老臉只要一露出這副表情,就算其他聖母見了也要懼怕三分。

  悍婦只是笑笑說:“我還帶了個口信。你們覲見神帝的排位調到末尾了。”

  貝尼·傑瑟裡特使團的大部分成員都聽到了這條口信,連級別最低的隨侍見習生都品出了其中的利害關係。到那時所有香料配額都已分定,甚至(願諸神保佑!)一點也不剩了。

  “我們本來是排在第三的。”安蒂克說,她的聲音在當時的情形下顯得格外溫和。

  “這是神帝的諭令!”

  安蒂克聽得懂魚言士的這種語氣:再抗議就要動粗了。

  一上午的災難,還要受魚言士的氣!

  在她們這片緊巴巴的住宿區,靠近中央有一間非常逼仄、近乎空置的屋子,安蒂克就坐在這裡靠牆的一條矮凳上。旁邊擺著一張簡陋低矮的小床,頂多是招待侍祭的規格!綠牆漆已泛白,髒兮兮的。屋裡只有一盞年久失修的球形燈,除了黃色無法調成其他顏色。種種跡象表明這裡一直用作儲藏室。屋內有一股黴味。黑色塑膠地板上到處都是凹坑和刮痕。

  安蒂克撫平遮住膝蓋的黑色長袍,向低頭跪在面前的見習信使彎下身子。這名信使長著一頭金髮和一雙天真無邪的眼睛,臉和脖子上掛著恐懼與興奮的汗水。她身上的棕黃色袍子已落滿灰塵,下擺沾著街上蹭來的泥土。

  “你確定嗎?百分之百確定嗎?”安蒂克柔聲安撫這個可憐的姑娘。她帶回了一條重磅消息,一直在瑟瑟發抖。

  “是的,聖母。”她依然低垂著目光。

  “再說一遍。”安蒂克下令,同時心想:我在拖時間,其實我聽得很清楚。

  信使抬起目光,直視安蒂克那對全藍眼睛,這是見習生和侍祭的規定動作。

  “我按照吩咐前往伊克斯大使館同他們取得聯繫,並帶上您的問候。然後問他們有沒有口信要我帶回來。”

  “好了,好了,孩子!我知道。說要點。”

  信使大喘一口氣。“接待我的人自稱奧思瓦·耶克,是代理大使,前大使的助理。”

  “你確認他不是變臉者?”

  “毫無跡象,聖母。”

  “很好。我們認識這個耶克。你繼續說。”

  “耶克說他們正在等待新任……”

  “赫娃·諾裡,新任大使,沒錯。她今天到這兒。”

  信使伸出舌頭潤潤嘴唇。

  安蒂克在腦子裡記下一條備忘,要安排這可憐姑娘在更基礎的培訓中回回爐。儘管這條口信確實事關重大,信使還是應當具備更強的自控力。

  “接著他讓我稍等。”信使說,“他離開房間,馬上帶了個特萊拉人回來,是個變臉者,我確定。有明顯跡象……”

  “我確定你是對的,孩子。”安蒂克說,“現在說一下……”這時盧懷塞爾進門,打斷了安蒂克的話。

  “是在傳達伊克斯人和特萊拉人的口信嗎?”盧懷塞爾問。

  “這孩子正在複述。”安蒂克答。

  “為什麼不叫我?”安蒂克抬眼看了看這位隨行真言師,心想盧懷塞爾可以算這一行的頂尖高手了,只是對級別地位太敏感。不過盧懷塞爾還年輕,她長著一張性感的潔西嘉式鵝蛋臉,所攜帶的基因也容易養成任性的脾氣。

  安蒂克輕聲說:“你的侍祭說你正在冥想。”

  盧懷塞爾點點頭,坐到小床上,對信使說:“繼續。”

  “變臉者說他有個口信要帶給聖母們。他說的是‘聖母們’。”信使說。

  “他知道這次來了兩個。”安蒂克說。

  “人人都知道。”盧懷塞爾說。

  安蒂克重又將注意力集中到信使身上。“你現在能進入記憶入定狀態嗎,孩子?把變臉者的話一字不差地背一遍。”

  信使點點頭,身體後擺坐在腳跟上,兩手緊扣大腿。她深呼吸三次,閉上眼睛,讓肩膀松垂下來。她開始複述,聲音變成尖尖的鼻音:“轉告聖母們,今夜之前帝國將無神帝。我們將於今日其抵達奧恩前發動襲擊,萬無一失。”

  信使哆嗦著深吸一口氣,睜開眼,仰視安蒂克。

  “那個伊克斯人,耶克,叫我趕快回去報信。隨後他以那種特殊的方式觸碰我左手手背,這讓我更相信他不是……”

  “耶克站在我們這邊。”安蒂克說,“把他的手語資訊告訴盧懷塞爾。”

  信使看著盧懷塞爾說:“我方已被變臉者攻佔,無法行動。”

  盧懷塞爾吃了一驚,正要從床上起身,安蒂克說:“我已經在門口佈置了必要的守衛措施。”安蒂克瞧了瞧信使,“你可以退下了,孩子。你的任務完成了。”

  “是,聖母。”體態輕盈的信使不失優雅地站立起來,但她的動作顯然表明她已聽出安蒂克的弦外之音。完成不等於勝任。

  信使出去後,盧懷塞爾說:“她應該找個藉口觀察一下使館,看看有多少伊克斯人被換掉了。”

  “我倒不這麼想,”安蒂克說,“這方面她表現挺好。可惜的是,她沒能從耶克那兒打聽到更詳細的情報。恐怕我們已經失去他了。”

  “特萊拉人給我們傳信的目的非常明顯,毫無疑問。”盧懷塞爾說。

  “他們的確企圖行刺。”安蒂克說。

  “當然,蠢貨是會這麼幹的。但我說的是他們為什麼要傳信過來。”

  安蒂克點頭道:“他們覺得我們現在除了入夥別無選擇。”

  “而且假如我們試圖警告雷托皇帝,特萊拉人會知道我方誰傳的信、對方誰接的頭。”

  “萬一特萊拉人得手了呢?”安蒂克問。

  “不可能。”

  “我們不瞭解他們的具體計畫,只知道大致時間。”

  “要是那個姑娘,那個賽歐娜也有份呢?”盧懷塞爾問。

  “我也想過這個問題。你聽過宇航公會的完整報告嗎?”

  “只看過摘要。夠了嗎?”

  “夠了。她有份的可能性很大。”

  “可能性很大這類話儘量別說。”盧懷塞爾說,“我們不希望有人懷疑你是門泰特。”

  安蒂克乾巴巴地說:“我相信你是不會出賣我的。”

  “你覺得宇航公會關於賽歐娜的分析正確嗎?”盧懷塞爾問。

  “我掌握的資訊還不夠。如果他們判斷得對,那她就是個非同尋常的角色。”

  “就像雷托皇帝的父親一樣非同尋常?”

  “公會領航員能躲開雷托皇帝父親的神諭之眼。”

  “但躲不開雷托皇帝。”

  “我仔細讀過宇航公會的完整報告。與其說她在隱藏自己和自己涉及的行動,不如說,嗯……”

  “她在淡出,他們說,她在淡出他們的視野。”

  “只有她一個。”安蒂克說。

  “會不會也在淡出雷托皇帝的視野?”

  “他們不清楚。”

  “我們敢不敢聯繫她?”

  “為什麼不敢?”安蒂克反問。

  “討論這些也許都沒意義,假如特萊拉人……安蒂克,我們至少該試試發個警告給他。”

  “我們沒有通信設備,魚言士衛兵又把著門。我們的人只許進,不許出。”

  “是不是該找個衛兵談談?”

  “我也想過。但不管怎麼樣我們都可以說,當時擔心她們是變臉者。”

  “居然派衛兵把門。”盧懷塞爾咕噥道,“你說他有可能已經知情了嗎?”

  “任何事都有可能。”

  “關於雷托皇帝,這是唯一有把握說的話。”盧懷塞爾說。

  安蒂克輕歎一口氣,從凳子上站起身。“真懷念過去的日子,香料永遠要多少有多少。”

  “永遠正是又一種幻覺。”盧懷塞爾說,“希望我們已經好好吸取教訓了,不管特萊拉人今天有什麼結果。”

  “不管結果如何,他們一定幹得很拙劣。”安蒂克嘟囔著說,“神啊!再也找不到好刺客了。”

  “只有艾達荷死靈。”盧懷塞爾說。

  “你說什麼?”安蒂克盯著她的同伴。

  “只有……”

  “是的!”

  “死靈動作太慢。”盧懷塞爾說。

  “可腦子不慢。”

  “你怎麼想?”

  “特萊拉人有沒有可能……不,就連他們也不會那麼……”

  “一個艾達荷變臉者?”盧懷塞爾低聲問。

  安蒂克默默地點了點頭。

  “忘掉這個念頭。”盧懷塞爾說,“他們不會蠢到這個地步。”

  “對特萊拉人下這樣的定論是危險的。”安蒂克說,“我們必須做好最壞的打算。叫一個魚言士衛兵進來!”

第十五節 · 1

  無休無止的戰爭使任何時代的社會狀況都大同小異。人們每時每刻都要保持抗擊外敵的警覺性。你所看到的是獨裁者的鐵律。任何新生事物都成了危機四伏的前線地帶——新行星、待開發的新經濟領域、新思想、新設備、新來者——凡帶“新”字的一律可疑。封建制度實已根深蒂固,只不過有時打著政治局或類似機構的幌子出現。世襲就是一條權力延續的路徑。有權有勢的家族總是高居廟堂之上。天界的凡間代理人或其同等地位者手握財富分配權。而且他們清楚必須控制繼承制度,否則權力就會漸漸煙消雲散。現在,你理解“雷托和平”了嗎?

  ——《失竊的日記》

  “有沒有通知貝尼·傑瑟裡特接見時間變更了?”雷托問。

  隊伍已進入第一道淺穀,接著就是一連串通往艾達荷河大橋的“之”字彎。上午尚未過去四分之一,斜掛的太陽讓幾個大臣脫掉了斗篷。艾達荷同一小隊魚言士走在隊伍左側,制服上已有塵土和汗水的痕跡。陪著皇家隊伍疾行慢跑不是一項輕鬆的任務。

  莫尼奧絆了一下,馬上又穩住了身子。“已經通知了,陛下。”調整時間表是麻煩事,但以往的經驗告訴莫尼奧,節慶期間常有臨時變更計畫的情況。他一直備有應急方案。

  “她們還在申請設立常駐厄拉科斯的大使館嗎?”雷托問。

  “是的,陛下。我還是用老話答覆的。”

  “一個‘不’字就夠了。”雷托說,“沒必要再提我厭惡她們那股自以為是的宗教味兒。”

  “是,陛下。”莫尼奧與雷托保持著御前隨行所規定的最遠距離。今晨蟲子分身表現得很活躍——那些身體信號莫尼奧看得清清楚楚。這無疑是空氣中的水分造成的。水分似乎總會把蟲子激出來。

  “宗教總是導致浮誇專制主義。”雷托說,“貝尼·傑瑟裡特之前,最精於此道的是耶穌會。”

  “耶穌會,陛下?”

  “你學歷史的時候一定看到過吧?”

  “我記不清了,陛下。是哪個年代的事?”

  “沒關係。研究一下貝尼·傑瑟裡特就足以瞭解浮誇專制主義了。當然,她們並不是始於自我欺騙的。”

  聖母的日子要不好過了,莫尼奧心想,神帝打算教訓她們,而她們對此很抵觸。可能會有大麻煩。

  “她們有什麼反應?”雷托問。

  “我得到的回饋是,她們很失望,但並沒有堅持。”

  莫尼奧又想:我最好提醒她們壞消息還沒完。而且她們不能同伊克斯和特萊拉的代表團接觸。

  莫尼奧搖了搖頭。這樣會逼她們搞出一些卑鄙的陰謀來。最好警告一下鄧肯。

  “它會滋生自證預言,還會給種種醜行披上正當的外衣。”雷托說。

  “您是指……浮誇專制主義,陛下?”

  “正是!它用自以為是的高牆把邪惡保護起來,將所有對邪惡的批判都阻擋在外。”

  莫尼奧始終警惕地觀察著雷托的身體,注意到他在下意識地扭手,龐大的分節軀體也時有抽搐。假如蟲子在這裡現形,我該怎麼辦?莫尼奧腦門上冒出了冷汗。

  “它靠故意歪曲的概念來抹黑反對者。”雷托說。

  “這麼過分,陛下?”

  “耶穌會管這叫‘鞏固權力基礎’。這就是偽善的直接根源,而矛盾的言行總是會暴露偽善。他們的言行永遠不一致。”

  “這方面我一定要認真研究,陛下。”

  “最後,它只能依靠罪惡來統治,因為偽善會導致獵捕女巫之類的宗教迫害,它需要替罪羊。”

  “真可怕,陛下。”

  隊伍拐過一道彎,山岩間有個缺口,恰好露出遠處的大橋。

  “莫尼奧,你在仔細聽我講嗎?”

  “是的,陛下。很仔細。”

  “我在解釋鞏固宗教權力基礎的某種手段。”

  “我聽出來了,陛下。”

  “那你為什麼這麼害怕?”

  “談起宗教權力總讓我感到不安,陛下。”

  “就因為你和魚言士正在以我的名義行使這種權力?”

  “正是如此,陛下。”

  “權力基礎是一樣非常危險的東西,它會吸引徹頭徹尾的瘋子,他們把攫取權力當成終極目標。你明白嗎?”

  “明白,陛下。所以您極少批准政府職位的申請。”

  “說得好,莫尼奧!”

  “謝陛下。”

  “每一種宗教的陰影裡都潛伏著一個托爾克馬達【18】。”雷托說,“你沒聽說過這個名字,而我知道,就是我叫人把他從所有記錄裡都刪去了。”

  【18】1420-1498,西班牙多明我會修士,西班牙第一任宗教總裁判官,任職期間以火刑處死異端分子約2000人。

  “為什麼,陛下?”

  “他太醜惡。誰反對他,他就點誰的天燈。”

  莫尼奧壓低聲音:“就像那些惹您生氣的歷史學家,陛下?”

  “你在質疑我的行為嗎,莫尼奧?”

  “不,陛下!”

  “好。那些歷史學家死得很平靜。沒有一個人經受過火燒的痛苦。而托爾克馬達酷愛以受火刑者的慘叫聲來取悅他的神。”

  “真恐怖,陛下。”

  隊伍又拐過一個能看見橋的彎道。距離似乎並未縮短。

  莫尼奧再次觀察神帝。蟲子分身雖未顯露更多,但已經夠明顯的了。莫尼奧能感覺到,那不可揣測、殺人毫無預兆的“聖尊”正在釋放一股威脅。

  莫尼奧不寒而慄。

  這番奇怪的……說教意味著什麼?莫尼奧清楚,鮮少有人能聽到神帝講這些大道理。這既是特權又是負擔。也是“雷托和平”的一個代價。一代又一代人在“雷托和平”的指揮下井然有序地向前邁進。只有帝堡裡的核心圈子才瞭解和平中偶爾出現的那些動盪——每當發生這類事件,就需要動用魚言士去預防暴力的發生。

  預防!

  莫尼奧瞟了瞟默然不語的雷托。神帝合著眼,一副冥思的神情。這又是一個蟲子的跡象——一個很危險的跡象。莫尼奧不覺哆嗦起來。

  雷托能預測他自己那瘋狂的暴力嗎?正是這種對暴力的預測能力讓帝國上下在崇拜與恐懼中戰慄。雷托知道應該將衛兵調動到哪個地方,去鎮壓一場短命的叛亂。在叛亂實際發生前他就知道了。

  這種事情就算想一想也會讓莫尼奧口乾舌燥。有好幾次莫尼奧相信,神帝能讀透一個人的思想。哦,雷托還雇用密探。不時有個全身遮蓋的身影暢通無阻地經過魚言士崗哨,登上雷托的塔頂淩雲閣或下到地宮。肯定是密探,但莫尼奧懷疑他們的作用僅僅是確證雷托已經掌握的情況。

  仿佛為了加深莫尼奧的恐懼,雷托開口了:“別對我的行事方式苦思冥想,莫尼奧。讓領悟水到渠成。”

  “我會努力的,陛下。”

  “不,不要努力。另外,你有沒有宣佈香料配額不變的消息?”

  “還沒有,陛下。”

  “延遲宣佈。我改主意了。你知道,一定還會有人行賄。”

  莫尼奧歎了口氣。他接受的賄賂已經達到了天文數字。而雷托對這一局面似乎抱著看好戲的態度。

  “引蛇出洞。”他曾經說,“看看他們能到什麼地步。你要讓他們以為你是能被拖下水的。”

  這時隊伍又拐過一個能見到大橋的彎道,雷托問:“科瑞諾家族向你行過賄嗎?”

  “是的,陛下。”

  “你聽沒聽說過一個傳言,說科瑞諾家族終有一天會重掌大權?”

  “我聽說過,陛下。”

  “處死那個科瑞諾人。交給鄧肯去辦。正好考驗他一下。”

  “這麼快嗎,陛下?”

  “從古至今人們只知道美琅脂能延長壽命。讓他們明白明白香料也會縮短壽命。”

  “遵命,陛下。”

  莫尼奧心裡清楚這句回答所代表的含義。他心底裡有反對意見卻又不能表達出來時,就一律這樣答覆。他也知道神帝不但理解其中的意思,而且會暗自發笑,這讓莫尼奧感到惱火。

  “別對我不耐煩,莫尼奧。”雷托說。

  莫尼奧抑制住心裡的怨氣。怨氣會帶來危險。造反者個個滿腹怨氣。那些鄧肯在丟命前也都是怨氣越來越大。

  “時間在您眼裡的意義跟我眼裡的不同,陛下。”莫尼奧說,“希望我能理解這種意義。”

  “你能,但你不會去理解。”

  莫尼奧聽出了話裡的指責意味,便緘口不語,重又思考起美琅脂問題來。雷托皇帝不常談論香料,他常做的是確定或扣減配額,分發賞賜,或派魚言士接管某處新發現的庫藏。莫尼奧清楚,最大一批香料庫存藏在一個隻有神帝知道的地方。在剛進入皇家服務機構那會兒,有一次他被蒙上頭兜,由神帝親自領到那個神秘的所在;在穿過曲曲彎彎的通道時,莫尼奧感覺是在地下。

  我摘下頭兜,發現的確是在地下。

  此地讓莫尼奧充滿敬畏。這是一間在山岩裡鑿出來的龐大庫房,處處堆放著一大箱一大箱的美琅脂,古色古香的球形燈飾有阿拉伯式金屬渦卷。香料在昏暗的銀輝下發著藍光。一股苦苦的肉桂味,不會有錯。附近有滴水聲。他們的話音在岩壁間回蕩。

第十五節 · 2

  “有一天這些全都會消失。”當時雷托皇帝說了這麼一句。

  莫尼奧吃了一驚,問道:“到時候宇航公會和貝尼·傑瑟裡特會怎麼做?”

  “跟現在差不多,不過會更不擇手段。”

  環視著這間龐大庫房裡的海量美琅脂存貨,莫尼奧不禁聯想起帝國的現狀——血腥暗殺,公然劫掠,間諜橫行,爾虞我詐。神帝捂緊蓋子封鎖了最壞的消息,但走漏出去的那些已經夠糟糕了。

  “誘·惑。”莫尼奧輕聲說。

  “誘·惑,的確如此。”

  “之後不會有美琅脂,永遠沒有了嗎,陛下?”

  “某一天,我會重返沙漠,到那時我就是香料之源。”

  “您,陛下?”

  “而且我會製造同樣絕妙的東西——更多的沙鮭——一種多產的跨界生物。”

  聽到神帝語出驚人地描繪這一未來景象,莫尼奧顫抖地瞪著他暗黑的身影。

  “沙鮭,”雷托皇帝說,“相互糾纏形成巨大的泡狀活體,將這座星球上的水分封存在地下深處,就像沙丘時代那樣。”

  “全部水分,陛下?”

  “大部分。在三百年裡,沙蟲將再度統治這座星球。一種新的沙蟲,我向你保證。”

  “是什麼樣子的,陛下?”

  “它將會有動物的意識,而且更聰明。尋找香料風險更大,保存香料就更危險得多。”

  莫尼奧抬頭看洞穴的石頂,目光在想像中穿過山岩來到地面。

  “一切又會變成沙漠嗎,陛下?”

  “河道將填滿沙子。莊稼將被沙子捂死。樹木將被流動的大沙丘淹沒。死亡之沙將不斷蔓延,直到……直到不毛之地裡傳出一個微弱的信號。”

  “什麼信號,陛下?”

  “新紀元的信號,標誌著造物主的降臨,夏胡魯的降臨。”

  “那是您嗎,陛下?”

  “是的!沙丘星的巨型沙蟲將從地底深處再次現身。大地將重新變成香料和沙蟲的世界。”

  “可人類會怎麼樣呢,陛下?所有的人類?”

  “會死很多。大地上的食用植物和茂盛植被都會枯死。沒有了營養,肉畜也都要死掉。”

  “人人都要挨餓了,陛下?”

  “營養不良和舊時的疾病將在大地上肆虐,只有最堅強的人才能倖存下來……最堅強、最殘酷的人。”

  “非得如此嗎,陛下?”

  “其他可能的未來會更糟。”

  “能跟我說說其他可能的未來嗎,陛下?”

  “到時候你自然知道。”

  現在莫尼奧在晨光中緊隨神帝奔向奧恩城,他不得不承認自己的確看清了那些更邪惡的可能性。

  莫尼奧知道,自己頭腦裡的常識性知識對於帝國大部分順民而言並不那麼顯明,它們隱藏在《口述史》裡,隱藏在某個瘋癲先知述說的神話與野史之中。這些先知偶爾會在某個星球上冒出來,維持一段難以長久的教主身份。

  我知道魚言士遇到這種情況會怎麼做。

  他還瞭解那些惡人,他們會坐在桌旁一面大啖珍饈,一面觀賞同類飽受酷刑折磨。

  直到魚言士趕來血洗一番。

  “我喜歡你女兒當年盯著我看的樣子。”雷托說,“她一點也不知道我在留心她。”

  “陛下,我很擔心她!她是我的骨血,我的……”

  “也是我的,莫尼奧。難道我不是厄崔迪人嗎?你最好多擔心擔心自己。”

  莫尼奧惶恐地從頭至尾掃了一眼神帝的身體。蟲子的跡象太明顯了。莫尼奧又瞥了瞥後面的隊伍和前方的道路。他們正在下一個陡坡,“之”字彎開始切入將沙厲爾圍合起來的人造懸崖,舉目都是森森峭壁。

  “賽歐娜沒有冒犯我,莫尼奧。”

  “可她……”

  “莫尼奧!你看,這裡藏著生活中的一大秘密。感受意外,讓新事物出現,這就是我最想要的。”

  “陛下,我……”

  “新事物!難道這不是一個光芒四射、不可思議的詞兒嗎?”

  “如您所言,陛下。”

  雷托不得不提醒自己:莫尼奧是我所造之物。我一手創造了他。

  “你的孩子幾乎值得我花任何代價,莫尼奧。你反對她的同夥,但她也許會愛上其中一個。”

  莫尼奧不由向後瞥了一眼衛隊裡的鄧肯·艾達荷。艾達荷瞪圓雙眼緊盯前方,似乎要趕在隊伍到達每一處彎道之前先把狀況看個清楚。他不喜歡這個高崖四立、易遭伏擊的地方。艾達荷前一夜已派偵察兵來此探路,莫尼奧知道現在仍有偵察兵潛伏在高處,但在上橋之前還要經過不少峽谷,沒有那麼多人手全面佈防。

  “我們還有弗雷曼人幫忙。”莫尼奧此前想寬寬他的心。

  “弗雷曼人?”艾達荷不喜歡有關保留地弗雷曼人的種種傳言。

  “一旦有刺客他們起碼能報個信。”莫尼奧說。

  “你見過他們、要求他們這麼做了嗎?”

  “當然。”

  莫尼奧沒敢跟艾達荷提賽歐娜的事。以後有的是時間,但剛才神帝說了一件令他煩心的事。計畫有變嗎?

  莫尼奧重新將注意力轉向神帝,低聲說:“愛上一個同夥,陛下?可您說這個鄧肯……”

  “我是說愛上,不是育種!”

  莫尼奧打了個激靈,他回想起自己也是在包辦之下配的種,好一場忍痛割愛的……

  不!最好別受回憶的影響!

  後來……也有了感情,甚至真愛,只是一開始……

  “你又在‘撿羊毛’,莫尼奧。”

  “請原諒,陛下,可當您說到愛……”

  “你覺得我腦子裡不會有柔情?”

  “不是這樣,陛下,但……”

  “那麼你覺得我沒有愛情和生育的記憶?”禦輦突然掉頭朝向莫尼奧,逼得他往邊上一躲。看到雷托皇帝一臉怒容,他頓感心驚膽戰。

  “陛下,我請求您的……”

  “這具身體也許從來不知道什麼叫柔情,但我擁有一切記憶!”

  莫尼奧發現神帝身體上的蟲子跡象越發明顯,已經無法視而不見了。

  我已命懸一線。我們都是。

  莫尼奧對周遭種種聲響越來越警覺,禦輦的吱嘎聲、隊伍裡的咳嗽聲和低語聲、路上的腳步聲。神帝呼出的氣息有一股肉桂味。岩壁間的空氣仍帶著清晨的寒意,四處彌漫著來自河流的潮氣。

  是空氣中的水分把蟲子勾出來了?

  “聽我說,莫尼奧,這關係到你的性命。”

  “是,陛下。”莫尼奧低聲答道,同時清楚他的生死的確取決於自己的注意力,不僅包括聽到什麼,還包括看到什麼。

  “一部分的我從來都潛伏在黑暗中,它沒有思想。”雷托說,“但這部分是有反應的。它行動起來不會思考,沒有邏輯。”

  莫尼奧點了點頭。他死盯著神帝的臉。那對眼睛是不是已經開始失焦了?

  “而我只能讓到一邊旁觀,其他什麼也做不了。”雷托說,“那一部分反應起來可能會要了你的命。但這不是我的選擇。你聽到了嗎?”

  “我聽到了,陛下。”莫尼奧輕聲應答。

  “那種事是沒有選擇的!你不得不接受,只能接受。你永遠無法明白或瞭解它。你怎麼看?”

  “我害怕未知,陛下。”

  “可我不怕。告訴我為什麼!”

  莫尼奧一直準備著應付眼前這種危機,現在真的來了,他心裡那塊石頭反而落了地。他知道自己的生死取決於接下來的回答。他盯著神帝,思緒飛轉。

  “因為您擁有的全部記憶,陛下。”

  “是嗎?”

  說明答得不完整。莫尼奧搜腸刮肚。“您能看見我們已知的一切……所有這一切的初始狀態——未知的狀態!對您而言,真正的意外……這意外一定是您有興趣瞭解的某種新生事物?”莫尼奧意識到,這句話本該是斷然的肯定句,一出口卻變成了帶有自我保護意味的疑問句。神帝只是笑笑。

  “你很睿智,我要賞賜你,莫尼奧。你想要什麼?”

  莫尼奧松了一口氣,但其他恐懼又湧上心頭。“我能把賽歐娜帶回帝堡嗎?”

  “這樣一來我就要提前考驗她了。”

  “必須把她跟同夥分開,陛下。”

  “很好。”

  “陛下仁慈。”

  “我是自私的。”

  神帝偏過頭去,陷入沉默。

  莫尼奧打量著眼前這具分節的軀體,發現蟲子的跡象已消退了幾分。他總算躲過一劫。接著他想起那些請願的弗雷曼人,又擔起心來。

  這是個錯誤。他們只會再一次刺激神帝。我為什麼要准許他們請願?

  弗雷曼人會列隊等候在前方的河岸上,他們手裡揮舞著愚蠢的請願書。

  莫尼奧不聲不響地趕著路,每邁一步擔憂便增加一分。

第十六節

  風沙吹來這裡,風沙吹往那裡。

  一個富翁等在那裡,我等在這裡。

  ——夏胡魯之聲,摘自《口述史》

  奇諾伊修女故世後,在其遺留檔中發現以下記錄:

  遵照貝尼·傑瑟裡特信條及神帝之令,我未在報告中披露這些內容,並將其隱匿起來,僅在我死後才可能為人所見。因雷托皇帝囑我:“將我的口信回稟你的上級,但我的口述之言應暫時保密。如有違令,勿怪我降罪于姐妹會。”

  在我出發前,聖母賽亞克薩曾警告我:“無論如何不可惹他對姐妹會動怒。”

  在前述那次短途出行中,我陪跑在雷托皇帝身邊,想探聽一下他與聖母的相似之處。我問道:“陛下,我知道聖母如何獲得祖先和其他人的記憶。那麼您呢?”

  “這是由我們基因遺傳史的設計決定的,外加香料的作用。我和我的孿生妹妹甘尼瑪在母體內已被喚醒,還沒出生,祖先記憶就呈現在我們眼前了。”

  “陛下……姐妹會把這個叫作邪物。”

  “很恰當。”雷托皇帝說,“我們有不計其數的祖先。誰知道日後哪股力量會成為萬眾之首——是善人還是惡人?”

  “陛下,您是如何馴服這股力量的?”

  “我沒有馴服它,”雷托皇帝說,“但長期持續的法老模式救了我和甘尼瑪。你知道這種模式嗎,奇諾伊修女?”

  “姐妹會成員都要學好歷史的,陛下。”

  “不錯,但你不會跟我想到一起去。”雷托皇帝說,“我指的是希臘人患上的一種政府病,後來傳給了羅馬人,羅馬人又把這病大範圍傳播開來,從此就沒有根除過。”

  “陛下在給我猜謎語嗎?”

  “不是謎語。我恨這件事,但它救了我們。我和甘尼同奉行法老模式的祖先們結成了強大的內部聯盟。他們幫助我倆分別在長期休眠的烏合之眾中創立了一個共有身份。”

  “我覺得這件事令人不安,陛下。”

  “這很自然。”

  “您為什麼告訴我這些,陛下?您以前從沒這樣回答過任何一個姐妹會成員,據我所知沒有。”

  “因為你善於傾聽,奇諾伊修女;因為你會服從我,而且我再也不會跟你見面。”

  雷托皇帝說了這些怪話之後,又問我:“你們姐妹會常說起我的瘋狂暴政,為什麼不問問這方面情況?”

  他的態度鼓勵我壯膽說道:“陛下,對於您曾經執行過的殘酷處決我們已有耳聞,並深感擔憂。”

  接下來雷托皇帝做了一件詭異的事。他在前行中閉上眼睛,說道:“我知道你受過訓練,能一字不差地記住親耳所聞的任何話語。我現在要向你做一些口述,奇諾伊修女,把你當成我的一頁日記。牢記這些話,我不希望它們遺失。”

  我謹向姐妹會保證,下文即為雷托皇帝隨後所言之內容,且系逐字照錄:

  “根據我的預想,等到我不再是你們中間的一個意識體,而僅僅是沙漠裡的一個可怖生靈,那時許多人回想起我,會把我視為暴君。

  “很有道理。我確實殘暴。

  “一個暴君——不完全是人類,也沒有瘋,只是一個暴君。但即使是一般的暴君,其動機與情感也比膚淺的歷史學家通常給他們貼的標籤更為複雜,而我在他們眼裡會是一個大暴君。因此,我把自己的情感和動機當作遺產留存下來,以免遭到歷史的過度歪曲。歷史總是會放大一部分特徵,同時又對另一部分特徵視而不見。

  “人們會努力去理解我,並用他們的語言描繪我。他們將追尋真相。然而真相是用語言表述的,總免不了帶上語言的模糊性。

  “你們不會理解我。你們越努力,反而離我越遠,直到我消失在不朽的神話裡——最終變成永生神!

  “就是這樣,你看。我不是領袖,連嚮導都不是。我是神。記住。我同領袖和嚮導有本質區別。除了創世,神對萬事萬物無須承擔責任。神接受任何事,因而也不接受任何事。神必定可以辨認,卻又無名無姓。神不需要精神世界。我的諸多靈魂居於我的內心,招之即來。這些靈魂直接或間接教給我的東西,我都與你們分享,純為自娛自樂。這些靈魂就是我的真相之源。

  “警惕這些真相,仁慈的修女。讓人夢寐以求的真相也會帶來危險。神話和反復強調的謊言遠比真相更容易找到,也更容易令人信服。倘若你覓得一個真相,即便是暫時的真相,你也可能被迫經歷痛苦的轉變。把你發現的真相隱藏在語言中。讓語言固有的模糊性來保護你。語言遠較無言而刺人的神諭更易為人接受。你們可以用語言齊聲唱出:

  “‘為何沒有人警告我?’

  “‘可我的確警告過你,我曾示以異象而非言語。’

  “言過其實是不可避免的。你現在就在憑驚人的記憶力記錄語言。某一天我的日記會大白於天下——屆時又要增添更多的語言。我警告你們,閱讀這些文字風險自負。語言的表像之下掩蓋著無言而動的可怕事實。最好充耳不聞!你們無須去聽,即便聽了,也無須記住。遺忘多麼讓人安心,又是多麼危險!

  “語言,比如我的,長久以來被人視為蘊含神秘的力量。統治健忘者是有秘訣的。暴君們一直依賴神話和謊言操縱大眾來滿足一己之利,而神話和謊言的本質就是我的真相。

  “你明白嗎?我全都告訴你了,甚至包括有史以來最大的秘密,包括我為生的秘密。我用語言揭示給你:

  “唯一不朽的過去無言地存在於你心中。”

  隨後神帝陷入沉默。我大著膽子問道:“陛下令我記錄的話到此為止了嗎?”

  “就這些了。”神帝說,他的聲音聽上去疲憊而沮喪,像在交代遺言。我想起他方才說再也不會跟我見面,我感到恐懼,但幸虧恩師教導有方,恐懼並未從我的話音裡流露出來。

  “陛下,”我問,“您提到的那些日記,是寫給誰看的?”

  “寫給千年後的子子孫孫,我想像中的遙遠讀者,奇諾伊修女。我把他們當成對家世充滿好奇的遠親。他們一心要挖掘只有我能複述的情節。他們希望讓自己的人生與歷史發生聯繫。他們希望獲得意義,也就是真相!”

  “可是您警告我們遠離真相,陛下。”我說。

  “的確如此!一切歷史不過是任由我擺弄的工具。哦,我積累了全部過去,我擁有每一件事實——這些事實為我所有並可隨心所欲地使用,而且,事實無須歪曲照樣可以篡改。我剛才怎麼跟你說的?日誌也好,日記也好,都是什麼?語言而已。”

  雷托皇帝再度沉默起來。我掂量著他話裡的兆示,同時考慮聖母賽亞克薩的警告以及神帝先前所言。他說過我是他的信使,因而我認為自己處於他的保護之下,可以表現得比其他任何人更大膽。有鑑於此,我這樣問道:“陛下,您說再也不會跟我見面了,這是不是意味著您將不久于人世?”

  我發誓記錄屬實:當時雷托皇帝發出大笑!接著他說:“不,仁慈的修女,將要離世的是你。你活不到成為聖母的那一天。不要為此悲傷,因為你今天出現在此地,把我的口信帶回姐妹會,並存留了我的秘語,你的榮耀將遠遠超過聖母身份。你會成為我的神話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我們的遠親將因你周旋于我而向你祈禱!”

  雷托皇帝又笑了,不過這一次沒有那麼大聲,而後變為親切的微笑。我接受的命令是必須精確描述此類情形,但我現在難以辦到;那些可怕的話從雷托皇帝口中說出之時,我反而覺得同他建立起了深情厚誼,仿佛我們兩人之間已不存在有形隔閡,而以一種語言無力形容的方式緊緊聯繫在了一起。直到獲得這種親身體驗,我才理解他所說的無言的真相。這種事確實發生了,然而我無法用語言來表達。

  檔案管理員附注:

  由於時過境遷,所發現的這份私密記錄現在只能作為歷史的注腳,其價值在於它是最早提及神帝秘密日記的文獻之一。如欲作深入研究,可按以下副標題關鍵字檢索相關檔案:奇諾伊、聖修女昆蒂尼厄斯·維奧莉特:奇諾伊的報告,及美琅脂排異反應,醫療方面。

  (註腳:修女昆蒂尼厄斯·維奧莉特·奇諾伊于加入姐妹會後第五十三年去世,死因系在嘗試升級聖母的過程中出現美琅脂排異反應。)

第十七節 · 1

  我們的祖先、以無比殘暴而臭名昭著的阿淑爾·那西爾·阿普利弑父篡位,開啟了利劍下的統治。他征服的疆域覆蓋烏爾米耶湖地區,並由此挺進科馬基尼與哈布林。阿普利之子接受書亞人、提爾人、西頓人和傑巴爾人的朝貢,連令人聞風喪膽的“暗利之子”耶戶【19】(暗利之子實為亞哈,有一種說法是亞述人誤將推翻暗利-亞哈王朝的耶戶稱為“暗利之子”)亦俯首稱臣。由阿普利發起的征服先讓米底遭兵火之災,後又席捲以色列、大馬士革、以東、亞珥拔、巴比倫和烏姆利亞斯【20】(Umlias,又名埃什南納,伊拉克古城,即今泰勒艾斯邁爾)。現在還有人記得這些人名和地名嗎?我已經給出了足夠多的線索:猜猜發生在哪座星球。

  ——《失竊的日記》

  這裡的空氣仿佛凝滯不動,從山裡硬生生開鑿出來的皇家大道將下坡通往艾達荷河大橋前面的那塊平地。大道在此右轉,離開了這座一望無邊、土石堆就的人造巨山。莫尼奧走在禦輦旁邊,看著鋪砌路面越過窄窄的脊頂,直達近一公里遠的網狀塑鋼大橋。

  右側深谷中依然流淌著艾達荷河。河流先是朝內向他偏轉過來,接著筆直往前,經過一級級小瀑布奔向禁林的遠端;在那裡,山牆已漸次降低為接近水平面的高度。奧恩城郊區分佈著果園和菜園,其出產均供應本城。

  莫尼奧邊趕路邊眺望遠去的河流,崖頂已沐浴在陽光中,而河水仍為陰影籠罩,只有那一道道瀑布微微閃著銀光。

  正前方,陽光慷慨地灑在通往大橋的道路上;兩側沖積溝蒙著黑影,如射出兩支利箭,指示著前進的方向。冉冉升起的太陽照得路面發燙,連上方的空氣都抖顫起來,預示著這將是難熬的一天。

  我們能趕在最熱的那個點之前安全進城,莫尼奧想。

  他的耐心總是在這裡消磨殆盡。他一面小跑一面觀察前方是否有請願的保留地弗雷曼人。他知道,這些人就等候在一條沖積溝裡,隊伍上橋前一定會冒出來。這是他跟弗雷曼人事先談好的條件。現在沒辦法阻止他們了。而神帝身上依然顯現著蟲子的跡象。

  雷托第一個聽到了弗雷曼人的動靜,而其他人誰都沒看見,也沒聽見。

  “聽!”他喊。

  莫尼奧立刻繃緊了神經。

  雷托在禦輦上翻滾身體,將前端拱出泡形艙罩,注視著前方。

  莫尼奧很清楚是怎麼回事。神帝的感覺要比隨行眾人敏銳得多,他已經感知到前方有騷動了。弗雷曼人正在往大道上爬。莫尼奧頓了一步,落到了護衛距離的最遠端。現在他也聽見了。

  有碎石滾落的聲音。

  在皇家隊伍前方頂多一百米處,頭幾個弗雷曼人已經現身,大道兩側的沖積溝都有人上來。

  鄧肯·艾達荷向前沖出一段路,隨後放慢速度,與莫尼奧並肩小跑起來。

  “那些就是弗雷曼人?”艾達荷問。

  “是的。”莫尼奧答話時注意力並未離開神帝,他的龐大身軀已經放低。

  保留地弗雷曼人在大道上集合起來。他們脫下外袍,露出紅紫兩色的內袍。莫尼奧喘著粗氣。這些弗雷曼人彩袍裡面還穿著某種黑衣,他們是按朝聖者盛裝打扮的。全體弗雷曼人朝著皇家隊伍載歌載舞移動過來,前排幾個人揮舞著紙卷。

  “請願,陛下,”領頭的喊道,“聽聽我們的請願!”

  “鄧肯!”雷托叫道,“趕走他們!”

  話音剛落,魚言士穿過百官急沖上來。艾達荷揮手讓她們往前,自己也迎頭跑向正在靠近的弗雷曼人群。衛兵排成了一個方陣,艾達荷頂在最前。

  雷托“砰”的一聲關上禦輦的泡形艙罩,開始加速前進,同時發出咆哮:“閃開!閃開!”

  眼見衛隊直沖過來,禦輦也在雷托的吼聲中不斷加速,弗雷曼人似乎打算在路中間讓開一條道。莫尼奧不得不快跑起來跟上禦輦,並留意了一下身後眾大臣的跑步聲。就在這時,他突然看到弗雷曼人做出了一個計畫外的舉動。

  吟唱的人群齊刷刷脫掉了朝聖袍,露出跟艾達荷身上一模一樣的黑色制服。

  他們在幹什麼?莫尼奧一時摸不著頭腦。

  就在他滿腹疑惑的當口,那一張張不斷逼近的面孔以變臉者特有的方式融化了,轉瞬間每一張臉都變成了鄧肯·艾達荷的相貌。

  “變臉者!”有人尖叫。

  之前那亂糟糟的場面、雜遝的腳步聲以及魚言士排陣時的喝令聲,也分散了雷托的注意力。他催動禦輦加速,縮短自己與衛隊之間的距離,同時鳴響了禦輦刺耳的警笛聲。霎時間一陣白噪音響徹雲霄,連某些受過針對性訓練的魚言士都辨不清東南西北了。

  請願者就是在這時脫下朝聖袍開始變成鄧肯·艾達荷的。雷托聽見有人尖叫一聲“變臉者!”,他認出那是皇家會計部的一名官員,某個魚言士的配偶。

  雷托的第一反應是開心。

  衛兵和變臉者已經短兵相接。請願者的吟唱聲變成了呼喊聲。雷托聽出來那是特萊拉人在下達戰鬥指令。一隊魚言士將穿黑衣的真鄧肯重重圍在中心。她們正在執行雷托三令五申的指示——保護好死靈司令。

  問題是她們怎麼從變臉者中把他辨認出來呢?

  雷托幾乎刹停了禦輦。他看到左側的魚言士正揮舞著擊昏棍。一把把短刀反射著陽光。隨後傳來鐳射槍的嗡嗡聲,雷托的祖母曾把這槍聲稱作“全宇宙最恐怖的聲音”。領頭者口中不斷爆出粗啞的呼喊聲。

  雷托聽到第一聲鐳射槍響就作出了反應。他右轉禦輦離開路面,並將車輪驅動切換為浮空器驅動。接著他又掉過頭來,仿佛駕著一輛攻城撞車,直接搗入一群試圖從側翼進攻的變臉者;再一個急轉,撞向另一側的變臉者。他感受到肉體與塑鋼相碰產生的強大衝擊力,還看到四濺的鮮血。隨後他從大路駛下沖積溝。狹溝棕色的鋸齒狀邊緣從眼前飛速劃過。他向上一躍飛過河谷,降落在皇家大道邊上一處居高臨下、岩石環繞的瞭望點。他掉轉車頭,這裡已遠遠超出了掌上型鐳射槍的射程。

  真意外啊!

  他笑得上氣不接下氣,連龐大的身軀都抽搐起來了。過了一會兒,興奮之情才慢慢平復下來。

  從此處俯瞰,大橋和戰鬥區域一覽無餘。屍體橫七豎八躺倒在路面上和兩側狹溝裡。他辨認出其中有大臣的華服、魚言士的軍服和變臉者染血的黑色偽裝衣。倖存的大臣在後面擠作一團。魚言士飛快地穿梭於倒地者中間,麻利地在每個刺客身上補上一刀,確保不留活的。

  雷托掃視著戰場尋找穿黑衣的真鄧肯。站著的人裡邊沒有穿這種制服的。一個也沒有!雷托克制著心頭湧起的失望,不過很快就在大臣中看到一群魚言士衛兵……裡面還有個打赤膊的人。

  赤膊!

  正是鄧肯!赤膊!可不!沒穿制服的鄧肯·艾達荷一定不是變臉者。

  他又一次顫抖著哈哈大笑。雙方互敬一個意外。刺客們見到這一幕會多麼震驚。顯然,這個對策打了他們一個措手不及。

  雷托驅動禦輦緩緩駛上大道,落下車輪,來到橋上。過橋時,一股似曾相識的感覺油然而生,他回憶起無數座橋,回憶起自己曾無數次過橋進行戰後視察。雷托抵達橋對面時,艾達荷從那群衛兵中脫身而出,忽而跨過、忽而繞過地上的屍體,沖他跑過來。雷托刹住車,盯著這個赤膊人。鄧肯猶如古希臘送信的勇士,帶著最終戰報向統帥一路飛奔而來。這熟悉的一幕攪起了雷托的記憶。

  艾達荷在禦輦旁一個滑停。雷托打開泡形艙罩。

  “該死的變臉者,全部都是。”艾達荷氣喘吁吁地說。

  雷托並不想掩飾自己的興致,問道:“脫衣服是誰的主意?”

  “我的!但她們不讓我去戰鬥!”

  莫尼奧帶著一隊衛兵跑過來。一名魚言士扔了一件衛兵的藍斗篷給艾達荷,喊道:“我們正在死人身上找一件完好的制服。”

  “我把自己的撕壞了。”艾達荷解釋說。

  “變臉者有逃跑的嗎?”莫尼奧問。

  “一個沒跑。”艾達荷說,“我承認你的女人很能打,但她們為什麼不讓我加入……”

  “因為她們接到了保護你的命令。”雷托說,“她們總是保護最有價值的……”

  “為了把我拉出戰場,她們死了四個!”艾達荷說。

  “我們總共損失了三十多人,陛下。”莫尼奧說,“傷亡還在統計。”

  “有多少變臉者?”雷托問。

  “好像正好是五十個,陛下。”莫尼奧說。他說話聲音很輕,滿臉沮喪。

  雷托咯咯笑起來。

  “您笑什麼?”艾達荷問,“我們有三十多人……”

  “可特萊拉人太笨了。”雷托說,“你沒發現嗎?就在五百年前他們的效率和危險性都要遠遠超過今天。想想看,他們竟敢搞出這麼愚蠢的偽裝!而且沒料到你反擊得那麼聰明!”

  “他們有鐳射槍。”艾達荷說。

  雷托扭轉龐大的前節部位,指向禦輦艙罩的頂部,靠近中央處燒出了一個星形孔洞。

  “他們還打著了下面幾個地方。”雷托說,“幸好沒打壞浮空器和輪子。”

  艾達荷盯著這個洞,發現雷托的身體應該處在鐳射的路徑上。

  “沒有打到您嗎?”他問。

  “嗯,打到了。”雷托說。

  “您受傷了?”

  “鐳射槍傷不著我。”雷托謊稱,“以後有時間我會演示的。”

  “可是我會受傷,”艾達荷說,“您的衛兵也會受傷。我們都得配一條遮罩場帶。”

  “帝國已經全面禁用了遮罩場。”雷托說,“私藏遮罩場是死罪。”

  “遮罩場的問題在……”莫尼奧大著膽子插話。

  艾達荷以為莫尼奧想問遮罩場是什麼,便說:“遮罩場帶產生一個力場,能擋住任何以危險速度進入的物體。但有個大缺點。當有雷射光束穿過這個力場時,就相當於引爆了一顆超大熱核彈。攻守雙方會同歸於盡。”

  莫尼奧仍舊盯著艾達荷,艾達荷點了點頭。

  “我明白為什麼要禁用了。”艾達荷說,“我猜,反核武的大聯合協定依然有效而且還在發揮作用吧?”

  “在我們收繳各大家族全部核武器並移送到安全處所之後,這份協定的作用更大了。”雷托說,“但現在沒時間討論這些問題。”

  “還有一件事可以討論。”艾達荷說,“在這種開闊地行走太危險了,我們應該……”

  “這是傳統,我們要把路走完。”雷托說。

  莫尼奧湊近艾達荷耳邊說:“你讓聖上心煩了。”

  “可是……”

  “難道你沒想過行走中的人群控制起來要容易得多嗎?”莫尼奧反問。

第十七節 · 2

  艾達荷猛地扭頭直視莫尼奧的眼睛,突然醒悟過來。

  雷托趁著這個間隙下令:“莫尼奧,確保這裡看不出遭遇過伏擊,一滴血、一片碎布都不可以留下——一絲痕跡不能有。”

  “是,陛下。”

  有人圍攏過來,艾達荷聞聲回頭,只見所有倖存者,甚至包括纏著急救繃帶的傷患,都上前聽令了。

  “任何人,”雷托對禦輦四周的人群說,“對這件事不許議論一個字。讓特萊拉人去擔驚受怕吧。”接著望向艾達荷。

  “鄧肯,這個區域只允許保留地弗雷曼人自由活動,那些變臉者是怎麼溜進來的?”

  艾達荷下意識地看了莫尼奧一眼。

  “陛下,責任在我。”莫尼奧說,“是我安排弗雷曼人在這裡請願的。我還向鄧肯·艾達荷保證他們沒有問題。”

  “我想起來你提到過這次請願。”雷托說。

  “我以為這能讓您高興,陛下。”

  “請願不能使我高興,反而讓我心煩。在我的計畫中,有些人的唯一職責就是保留古老傳統,我尤其不願意看到這些人請願。”

  “陛下,只是您對這類出行的無聊抱怨過太多次……”

  “但我不是來幫別人減輕無聊的!”

  “陛下?”

  “保留地弗雷曼人對傳統一無所知。他們只善於做表面文章,所以自然會感到無聊。他們的請願無外乎要搞點新花樣。這就是讓我心煩的地方。我不會允許的。那麼,你是怎麼知道他們要請願的?”

  “是弗雷曼人自己提出來的。”莫尼奧說,“有個代表團……”他咽下了後半句話,緊皺起眉頭。

  “這個代表團的成員你認識嗎?”

  “當然,陛下。否則我……”

  “他們都死了。”艾達荷說。

  莫尼奧不解地瞧著他。

  “你認識的那些人都遇害了,來的都是假扮的變臉者。”艾達荷說。

  “是我的疏忽。”雷托說,“我早該教會大家怎麼去看穿變臉者了。既然他們膽子已經大得開始犯蠢了,我們要把這一課補上。”

  “他們怎麼會膽大妄為到如此地步?”艾達荷問。

  “也許是想轉移視線,不讓我們注意別的事。”莫尼奧說。

  雷托朝莫尼奧笑了笑。儘管剛剛經歷過危險,總管的腦子還是蠻好使的。由於沒能識破變臉者冒名頂替的詭計,莫尼奧已經讓神帝失望了一次。現在,他覺得自己能否繼續幹下去,也許還得指望當初頗得神帝賞識的那些能力了。

  “那麼現在我們還有點時間把自己收拾一下。”雷托說。

  “轉移我們的視線是為了掩蓋什麼?”艾達荷問。

  “他們參與的另一個陰謀。”雷托說,“他們料想會因為這件事而遭到嚴懲,不過特萊拉人的核心圈子仍將安然無恙,因為有你,鄧肯。”

  “他們沒打算在這兒失手。”艾達荷說。

  “但他們對出現意外是有心理準備的。”莫尼奧說。

  “他們仗著握有我的鄧肯·艾達荷的原型細胞,認定我不會消滅他們。”雷托說,“你明白嗎,鄧肯?”

  “他們押對了嗎?”艾達荷問。

  “差一點就錯了。”雷托說,接著又轉向莫尼奧,“我們不能把這件事的任何痕跡帶進奧恩城。換上新制服,死傷的衛兵補上新人……一切都恢復原樣。”

  “大臣也有死的,陛下。”莫尼奧說。

  “找人頂上!”

  莫尼奧躬身道:“是,陛下。”

  “給我的車子再送一頂新艙罩來!”

  “遵命。”

  雷托把車倒了幾步遠,掉頭朝大橋駛去,又回過頭沖艾達荷喊道:“鄧肯,走在我旁邊。”

  一開始,艾達荷每個動作都顯得很不情願,慢吞吞地離開了莫尼奧等人;接著他加快步伐,趕到了禦輦敞開的泡形艙罩旁邊,邊走邊盯著車裡的雷托。

  “你有什麼煩心事,鄧肯?”雷托問。

  “您真的把我當成了您的鄧肯嗎?”

  “當然,就像你把我當成你的雷托那樣。”

  “您為什麼沒有料到這次刺殺?”

  “運用我自詡的預知能力?”

  “對!”

  “變臉者很長時間沒引起我的注意了。”雷托說。

  “我想今後情況會有變化?”

  “變化不大。”

  “為什麼?”

  “因為莫尼奧說得對,我不能讓自己分心。”

  “這次刺殺真有可能得手嗎?”

  “的確有可能。你知道,鄧肯,很少有人明白我的死會帶來什麼樣的災難。”

  “特萊拉人還在搞什麼陰謀?”

  “一個圈套,我認為。一個漂亮的圈套。他們這是給我發了個信號,鄧肯。”

  “什麼信號?”

  “我的某些臣民行動起來越來越孤注一擲了。”

  他們下了橋,登向雷托剛才所在的瞭望點。艾達荷陷入沉思。

  來到山頂,雷托抬起目光,越過遠處的懸崖,眺望著荒蕪的沙厲爾。

  在大橋對面的遇襲地點,有些扈從還在為失去親友而悲慟不已。雷托敏銳的聽覺能從中分辨出莫尼奧的聲音,他正在警告說哀痛要適可而止。帝堡裡還有其他親友,而神帝雷霆震怒的模樣大家都很清楚。

  在抵達奧恩城之前,他們的眼淚會消失,臉上又將重現笑容,雷托想。他們覺得遭到了我的輕視!真有什麼要緊嗎?這只不過是短命者和短視者腦海裡一閃而過的煩惱。

  沙漠之景讓他感到欣慰。從這個角度看不見峽谷裡的河流,除非完全轉過頭來朝節慶城方向望去。鄧肯在禦輦邊上很體諒地保持著沉默。雷托的目光稍向左偏,瞥見禁林的邊緣。這蔥郁的景觀一下子讓他想起昔日遍佈星球的沙漠,其偉力足以讓任何人膽戰心驚,連野性十足的沙漠漫遊者弗雷曼人亦不例外;與之相比,如今的沙厲爾只是一小片脆弱的殘留物。

  這就是那條河,雷托想。我只要轉身,就能看見自己做的事情。

  當年保羅·穆阿迪布在高聳的遮罩場城牆上炸出一個缺口,為沙蟲騎士軍團打開一條通道,如今奔騰著艾達荷河的人造峽谷正是這個缺口的延伸。在河水流經之處,穆阿迪布曾率領弗雷曼人沖出寇里奧利沙暴,留名青史……也留下了這一切。

  雷托聽到莫尼奧熟悉的腳步聲,他正費力地向瞭望點攀爬,上來後站在艾達荷旁邊直喘氣。

  “我們再過多久出發?”艾達荷問。

  莫尼奧揮手示意他安靜,向雷托稟道:“陛下,我們收到一條奧恩城來的消息。貝尼·傑瑟裡特傳了個口信說特萊拉人要在您上橋前行刺。”

  艾達荷“哼”了一聲。“是不是晚了點?”

  “錯不在她們,”莫尼奧說,“是魚言士衛隊長不相信她們。”

  雷托的扈從們慢慢地聚集到瞭望點附近。有些人看上去神情麻木,仍未從震驚中恢復過來。魚言士在眾人之間快速穿插,精神頭依然十足。

  “撤掉貝尼·傑瑟裡特使館的衛兵。”雷托說,“給她們送個信,說她們依然被排在最後覲見,但不必為此擔心。告訴她們‘那在後的將要在前’【21】。她們能領會其中的暗示。”

  【21】典出《聖經·新約·馬太福音》:葡萄園招工,後來者先領工錢且與先來者同酬。有鼓勵信教之意。

  “怎麼處理特萊拉人?”艾達荷問。

  雷托依然看著莫尼奧。“嗯,特萊拉人。我們要發一個信號給他們。”

  “是,陛下?”

  “等我下令,不可提前,你命人當眾鞭笞並驅逐特萊拉大使。”

  “陛下!”

  “你不同意?”

  “假如我們要保守這個秘密——”莫尼奧轉頭掃了一眼,“您怎麼解釋這次鞭刑?”

  “我們不解釋。”

  “我們一點理由不給?”

  “不給。”

  “可是,陛下,流言蜚語會……”

  “這只是我的自然反應,莫尼奧!讓他們感受一下隱藏起來的那部分我,這部分會幹什麼我一無所知,因為沒有溝通的管道。”

  “這會引起巨大的恐慌,陛下。”

  艾達荷爆發出一陣粗啞的大笑。他站到莫尼奧和禦輦之間。“他對這個大使算是仁慈的!換在過去,有的君王會用小火慢慢燒死這個蠢貨。”

  莫尼奧在艾達荷的肩膀後面伸頭跟雷托說話。“可是,陛下,這個行動等於向特萊拉人承認您已經遇刺了。”

  “他們已經知道了,”雷托說,“但他們不會說出來。”

  “因為一個刺客也沒回去……”艾達荷說。

  “你明白嗎,莫尼奧?”雷托問,“當我們毫髮無傷地進入奧恩城,特萊拉人就會知道行動徹底失敗了。”

  莫尼奧環視魚言士和百官,他們都出神地聽著這場對話。很少有人領教過神帝與他首席貼身侍衛之間的這種直白交談。

  “陛下什麼時候下令懲罰大使?”莫尼奧問。

  “接見時。”

  雷托聽到撲翼飛機飛過來了,撲動翼和旋翼閃爍著陽光,定睛細看,其中一架撲翼飛機懸吊著一頂新的禦輦艙罩。

  “把損壞的艙罩送回帝堡修好。”雷托盯著飛近的撲翼飛機說,“修理工問起來,就說日常維修,也是給風沙刮破的。”

  莫尼奧歎了口氣。“是,一切按陛下吩咐。”

  “好了,莫尼奧,打起精神來。”雷托說,“等會在我邊上走。”又轉向艾達荷交代道,“帶幾個衛兵先去探路。”

  “您覺得還會有刺客嗎?”艾達荷問。

  “不會有了,但這能讓衛兵們有點事做。換上新制服。我不想看你穿著特萊拉人的髒衣服。”

  艾達荷領命退下。

  雷托示意莫尼奧靠近些,再近些。直到莫尼奧低頭探進禦輦,離雷托不足一米,雷托這才放低聲音說:“這件事給你上了特殊的一課,莫尼奧。”

  “陛下,我知道我本該懷疑變臉……”

  “跟變臉者無關!和你女兒有關。”

  “賽歐娜?她怎麼會……”

  “跟她這麼說:她就像我體內的那股力量,會在我不知情的時候作出反應,只是更弱小。正因為她,我才記得什麼是人性……什麼是愛。”

  莫尼奧迷惑不解地盯著雷托。

  “把話傳給她就行。”雷托說,“你不需要去理解。只需要重複我的話。”

  “遵命。”莫尼奧說完退了下去。

  雷托合上泡形艙罩,等待撲翼飛機上的工作人員將艙罩整體更換掉。

  莫尼奧轉身掃視了一下等在瞭望臺上的人群。他發現一個之前從未留意的物件,有些還沒從慌亂中恢復過來的人暴露了這個物件。部分大臣佩戴了一種精密的助聽裝置。他們一直在竊聽。而且這種裝置只可能來自伊克斯星。

  我要警告鄧肯和衛兵,莫尼奧想。

  他隱隱覺得這是腐敗的跡象。如果多數大臣和魚言士要麼確知,要麼懷疑神帝自己也向伊克斯人購買違禁設備,這種事又怎麼杜絕得了呢?

第十八節

  我開始厭惡水。促使我變形的沙鮭皮膚已經具備了沙蟲的敏感性。莫尼奧和很多衛兵都知道水令我反感。只有莫尼奧猜到這一轉變具有里程碑意義。我能從中感受到自身的終結,在莫尼奧看來這將是一個漫長的過程,但於我而言只要熬一熬很快就能過去。在沙丘時代,水分對沙鮭有強大的吸引力,這是我們共生初期的一個問題。我運用意志力抑制這股欲·望,直至達到平衡。如今我必須避開水,因為已經不再有沙鮭,只剩下構成皮膚的半休眠生物。沒有沙鮭讓這個世界重返沙漠,夏胡魯不可能出現;大地不乾涸,沙蟲就無法進化。我是它們唯一的希望。

  ——《失竊的日記》

  皇家隊伍走下最後一道坡,進入節慶城界,此時下午已過半。歡迎人群擁擠在街道兩旁,最前排密密地站著維持秩序的魚言士,個個虎背熊腰,身著厄崔迪綠軍服,手裡的擊昏棍兩兩交叉。

  皇家隊伍走近時,人群中爆發出一陣瘋狂的呼喊聲。魚言士衛兵開始吟唱:

  “賽艾諾克!賽艾諾克!賽艾諾克!”

  這句唱詞代表什麼意思民眾並不清楚,但隨著聲音在高樓大廈間回蕩,一種奇特的效果產生了。人山人海的街道頓時安靜下來,只能聽見衛兵們持續的吟唱聲。人們充滿敬畏地注視著手持擊昏棍分列於皇家通道兩邊的魚言士。神帝經過時,魚言士一面吟唱一面不眨眼地盯著他的臉龐。

  艾達荷同魚言士衛兵跟在禦輦後面,他第一次聽到這種吟唱,覺得後脖頸上的毛髮都豎了起來。

  莫尼奧走在禦輦旁邊,沒有朝左右觀望。他曾經問過雷托這句唱詞的含義。

  “我只允許魚言士舉行一種儀式。”雷托答道。當時他們在奧恩城中央廣場地下的神帝覲見廳,莫尼奧一整天忙著接待蜂擁入城參加十年慶的達官貴人,已經疲態盡現了。

  “這句唱詞跟儀式有什麼關係,陛下?”

  “這種儀式就叫賽艾諾克——雷托慶典,可以當面表達對我的崇拜。”

  “一種古老儀式,陛下?”

  “是弗雷曼人的傳統,早在他們還不是弗雷曼人的時候就有了。但是解開慶典秘密的鑰匙已經隨著先輩們的故去而失傳了。現在記得這些的只有我。我以自己為物件並出於自己的目的,重新創造了這種慶典。”

  “這麼說保留地弗雷曼人也不舉行這種儀式?”

  “從不。這是我的儀式,而且只屬於我一個人。我永久獨享這一權利,因為我就是這種儀式。”

  “這個詞很奇怪,陛下。我從來沒聽說過類似的詞。”

  “它有多重含義,莫尼奧。如果我告訴你,你能守住秘密嗎?”

  “謹遵聖命!”

  “永遠不能把我說的透露給別人,包括魚言士。”

  “我發誓,陛下。”

  “很好。賽艾諾克本意是將榮譽獻給誠實者,後來用於紀念以誠實之心說出口的東西。”

  “可是,陛下,誠實不就是指說話者相信……絲毫不懷疑自己說的話嗎?”

  “是的,但賽艾諾克還有一層含義是揭示真相之光。你不斷地將光投射於所見之物。”

  “真相……是一個很含糊的詞,陛下。”

  “的確如此!賽艾諾克又代表發酵,因為真相——或者你自信瞭解的真相,都一樣——總是會在全宇宙發酵。”

  “一個詞包含這麼多意思,陛下?”

  “還沒完!賽艾諾克也可以用來召喚祈禱,並且代表審問新喪者的記錄天使塞哈亞的名字。”

  “這個詞負擔太重了,陛下。”

  “我們想讓詞語承受多少負擔,詞語就能承受多少負擔。只需要約定俗成。”

  “為什麼我不能跟魚言士說這些,陛下?”

  “因為這個詞是專門為她們保留的。要是知道我把這個詞分享給了一個男人,她們會心生怨恨。”

  莫尼奧護衛著禦輦向節慶城裡行進,回憶中不覺將雙唇緊抿成一條線。自從領教了賽艾諾克的解釋,他已聽過許多次魚言士吟唱此詞迎接神帝駕臨,甚至還給這個怪詞加上了自己的意思。

  它意味著神秘和威望。它意味著權力。它授權以神的名義行動。

  “賽艾諾克!賽艾諾克!賽艾諾克!”

  這個詞莫尼奧聽著只覺得刺耳。

  他們已經深入城內,接近中央廣場了。下午的陽光從隊伍後面斜射過來,金燦燦地灑在皇家大道上,灑在市民們的盛裝上,也灑在沿路排開的魚言士高揚的面孔上。

  艾達荷與衛兵們護守在禦輦旁邊,隨著吟唱的持續,他開始警惕起來。他向身邊的一名魚言士詢問這個詞的意思。

  “這個詞不是給男人用的,”她說,“不過有時候陛下會跟某個鄧肯分享賽艾諾克。”

  某個鄧肯!他早先向雷托打聽過有關其他鄧肯的情況,而雷托神神秘秘岔開話題的那副樣子他很不喜歡。

  “您很快就會明白的。”

  艾達荷暫時不去注意吟唱聲,而是懷著觀光客的好奇心環顧四周。身為衛隊司令,艾達荷的一項準備工作就是了解奧恩城的歷史。得知艾達荷河從該城附近流過,他發現自己和雷托一樣感到滑稽可笑。

  當時他們是在帝堡內一間通風良好、灑滿晨光的開放式大廳裡,魚言士檔案管理員已在幾張寬大的桌子上鋪好沙厲爾和奧恩城的圖紙。雷托將禦輦駛上一道斜坡,以便由上而下看清圖紙。在一張散亂著圖紙的桌子對面,艾達荷正站著研究節慶城的平面圖。

  “不太多見的城市設計。”艾達荷沉思地說。

  “主要功能只有一個——為神帝的公開亮相創造條件。”

  艾達荷抬頭望向禦輦上那具分節的軀體,把目光聚焦在那張“風帽臉”上。他懷疑自己到底能否習慣這個怪異的形象。

  “可那每隔十年才有一次。”艾達荷說。

  “你指‘普享大典’,沒錯。”

  “兩次大典之間讓城市關門?”

  “裡面有使館、貿易商辦事處、魚言士學校、維修保養部門、博物館和圖書館。”

  “他們占了多少地方?”艾達荷用指關節輕叩圖紙,“頂多十分之一?”

  “還要少。”

  艾達荷的目光在圖紙上遊移,神情若有所思。

  “這樣設計還有其他原因嗎,陛下?”

  “主要就是滿足我本人公開亮相的需求。”

  “那兒一定有辦事員、公務員,還有普通工人。他們住在哪裡?”

  “大部分住在郊區。”

  艾達荷指著圖紙問:“這一排排的公寓?”

  “注意陽臺,鄧肯。”

  “都環繞著廣場。”他低頭細看圖紙,“廣場足足有兩公里寬!”

  “注意陽臺是呈階梯狀的,一直延伸到這圈尖塔。塔里住的是精英分子。”

  “這樣當您進入廣場,他們就都能俯視到您了?”

  “你不喜歡?”

  “連個能量防護盾都沒有!”

  “我提供了一個多麼誘人的目標!”

  “您為什麼要這樣做?”

  “關於奧恩城的設計流傳著一個讓人百聽不厭的故事,是我創造和傳播的。說曾經有一個民族,他們的君王必須一年一度在漆黑的夜裡穿過人群,不帶武器,不穿盔甲。這位神秘的君王行走時還要身穿發光的衣服,而在夜色掩護下的臣民只穿黑衣,也從不搜查他們是否有武器。”

  “這跟奧恩城……跟您都有什麼關係?”

  “嗯,顯然,假如這位君王能活著走完全程,說明他是個好君王。”

  “您不搜查武器?”

  “不公開搜查。”

  “您覺得民眾把您當成故事裡的君王。”這不是一個問句。

  “很多人是這樣。”

  艾達荷盯著雷托深埋在灰色“皮風帽”裡的面孔。那對藍上加藍的眼睛不帶感情色彩地回看著他。

  美琅脂眼,艾達荷想。但雷托說他已不再服用香料。身體分泌的香料已經能滿足他的癮頭。

  “你不喜歡我的神聖的褻瀆、我的強制性穩定。”雷托說。

  “我不喜歡您扮演神!”

  “但是神統治一個帝國,就像指揮樂隊逐個樂章演奏一首交響樂。我的表演只有一個局限,那就是我只能待在厄拉科斯星。我必須在這裡指揮交響樂。”

  艾達荷搖著頭,又去看城市平面圖。“尖塔後面的這些樓房是幹什麼用的?”

  “供客人用的低一檔的館舍。”

  “他們看不見廣場。”

  “能看見。房間裡有伊克斯設備可以投映我的影像。”

  “而內圈能直接看到您本人。您怎麼走進廣場?”

  “我亮相時中間會升起一座舞臺。”

  “他們會歡呼嗎?”艾達荷直視雷托的眼睛。

  “允許歡呼。”

  “你們厄崔迪人總是自以為能名垂青史。”

  “你這麼來理解歡呼真是太聰明了。”

  艾達荷再看城市地圖。“這兒是魚言士學校?”

  “在你左手下麵,沒錯。賽歐娜就是給送到這所學院受的教育。那一年她十歲。”

  “賽歐娜……我必須多瞭解瞭解她。”艾達荷思忖著說。

  “我向你保證這件事絕不會有任何障礙。”

  艾達荷隨著皇家隊伍前行,魚言士逐漸減弱的吟唱聲讓他回過神來。前方禦輦已駛入一條長長的下坡道,通往廣場地下宮殿。仍在陽光裡的艾達荷舉頭環顧閃亮的尖頂——這是一種在圖紙上無法感受的現實。廣場仿佛環繞著一座巨型階梯看臺,陽臺上擠滿了人,個個都默默俯視著這支巡行隊伍。

  這些享有特權的人沒有歡呼,艾達荷想。陽臺上無聲的人群讓艾達荷心裡充滿不祥之感。

  他走入下坡隧道,一過入口就看不見廣場了。越往下,魚言士的吟唱聲就越輕。四周的腳步聲被奇怪地放大了。

  現在好奇心取代了令人壓抑的不祥感。艾達荷仔細觀察四周。隧道地面平坦,設有人工照明,非常寬。艾達荷估計能容納七十人並排行進。這裡沒有歡迎人群,只有一列間距很大的魚言士崗哨,她們沒有吟唱,只是心滿意足地盯著自己的神一駛而過。

  艾達荷還記得廣場地下這個龐大建築體的平面圖——這是一座隱秘的城中城,只有神帝、大臣和魚言士才能在裡面獨自行動。然而從圖紙上看不見那些粗大的立柱,也感受不到這裡警衛森嚴的宏闊空間以及被眾人腳步聲和禦輦吱嘎聲打破的怪異寧靜。

  艾達荷突然看了看路邊的魚言士崗哨,這才發現她們的嘴唇一直在齊齊嚅動著默念一個詞。他認出了那個詞:

  “賽艾諾克。”

第十九節 · 1

  “這麼快又到節慶日了?”雷托皇帝問。

  “已經過去十年了。”總管答。

  想一想,以上對話是否暴露了雷托皇帝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

  ——《口述史》

  在節慶儀式開始前的一對一接見環節,人們紛紛議論神帝面見伊克斯新任大使——一位名叫赫娃·諾裡的年輕女子——的時間超出了預定長度。

  上午過半,兩名依然洋溢著節慶首日那種興奮的魚言士把赫娃·諾裡帶了下來。廣場地下的覲見廳燈火通明,房間約五十米長,三十五米寬。牆上裝飾著弗雷曼古掛毯,由無價的香料纖維縫綴著寶石與貴金屬,構成一幅幅光彩奪目的圖案;掛毯顏色以頗得古弗雷曼人青睞的暗紅色為主。大廳地板大部分是透明的,用閃亮的水晶拼出充滿異域風情的魚紋。地板下流過一條澄藍的水帶,竟然離雷托很近,當然覲見廳已採取了充分的防潮措施。大廳正對房門的那頭設有一座加了墊子的凸台,這就是雷托的王座。

  他第一眼見到赫娃·諾裡,就覺得她酷似其叔瑪律基,而她端莊的舉止、鎮定的步態又與瑪律基截然不同。她的皮膚同樣也是深色的,但有一張鵝蛋臉,五官周正。她用一對冷靜的棕色眼睛與雷托對視。瑪律基的頭髮是灰色的,而她的是亮棕色。

  赫娃·諾裡走近時,雷托感到她由內而外散發出一股平和之氣。她在雷托下方十步遠處站定。那種古雅而嫺靜的氣質不是一朝一夕可以練就的。

  隨著興奮感的增強,雷托發現這位新任大使暴露了伊克斯人的陰謀。他們一直在有針對性地繁育具備特定功能的人種。很遺憾,赫娃·諾裡的功能是顯而易見的——去魅惑神帝,尋找他鎧甲上的裂縫。

  儘管如此,在面談過程中,雷托還是發覺自己從心底裡喜歡有她在身邊。一套伊克斯棱鏡系統將陽光導入大廳裡雷托所在的這一頭,金燦燦地將赫娃·諾裡圈在中間。神帝背後的暗影裡站著一小排魚言士侍衛——一共十二名,都是特意選擇的聾啞女。

  赫娃·諾裡身著一件樸素的紫色安比爾【22】長袍,唯一的首飾是上刻“IX【23】”符號的銀色項鍊吊墜。下擺隱隱露出一雙與長袍同色的軟涼鞋。

  【22】作者虛構的一種植物纖維面料。

  【23】即“伊克斯”。

  “你知道,”雷托問她,“我殺過你的一個先人嗎?”

  她溫柔地笑了笑。“我叔叔瑪律基為我安排的早期訓練包含了這條資訊,陛下。”

  她說話時,雷托覺察到貝尼·傑瑟裡特也插手過她的教育。她在用貝尼·傑瑟裡特的方法來控制自身反應並體會對方的弦外之音。不過他看得出來,貝尼·傑瑟裡特那一套只是薄薄地覆蓋在她身上,從未滲進她純良的本性。

  “有人跟你說過我會談起這個話題。”他說。

  “是的,陛下。我知道那位先人膽大妄為,竟然偷帶武器來這兒妄圖傷害您。”

  “就像你的前任。這件事你也聽說了嗎?”

  “我到了這裡才聽說的,陛下。他們都是傻瓜!您為什麼要寬恕我的前任?”

  “而沒有寬恕你的先人?”

  “是的,陛下。”

  “你的前任科巴特要為我傳信,所以更有價值。”

  “這麼說他們對我講了實話。”她說,接著又笑了一下,“一個人不能總指望從同事和上級那裡聽到實話。”

  這句回答十分坦白,雷托不禁咯咯笑起來。就在此時,他發現這個年輕女子依然擁有一顆“初生之心”——伴隨著出生的震驚而產生的第一個念頭:“我有生命了!”

  “那麼你不怪我殺過你先人咯?”他問。

  “他要行刺您!我聽說您把他壓扁了,陛下,就用您自己的身體。”

  “沒錯。”

  “接下來您把他的武器掉轉過來,對準自己的聖體,來證明它奈何您不得……那可是我們伊克斯人能造出來的最好的鐳射槍。”

  “目擊者描述得很準確。”雷托說。

  他同時想:這件事說明了目擊者的可信程度!他清楚,嚴格來說,自己只是把槍口對準了分節軀體,而不是手、臉或鰭足。准沙蟲軀體具有強大的吸熱能力。他體內的“化工廠”能將熱能轉化為氧氣。

  “我從來沒懷疑過這件事。”她說。

  “為什麼伊克斯人要重複這種愚蠢的行為?”雷托問。

  “他們沒有對我說過,陛下。也許只是科巴特的個人行為。”

  “我想不是。我覺得你們的人只不過是想讓他們選中的刺客去送死。”

  “要科巴特死?”

  “不是,是要他們選中使用武器的那個人去死。”

  “是誰,陛下?還沒人告訴過我。”

  “那不重要。還記不記得你先人幹蠢事那次我說過什麼?”

  “您嚴厲警告我們,倘若再有這類暴力犯上的企圖,將遭到可怕的懲罰。”她垂下目光,不過雷托還是在她眼裡瞥到了一股堅定的決心。她會使出渾身解數來抑制雷托的憤怒。

  “我說得很明白,要是再惹我發怒你們一個人也休想逃得過。”雷托說。

  她猛地抬頭盯著雷托的臉。“是,陛下。”她現在的態度反映出內心的恐懼。

  “一個也別想逃,包括你們新開拓的那塊殖民地也成不了救命稻草,那地方就在……”雷托一口氣背出了伊克斯人秘密拓建的那塊殖民地的標準星圖座標,他們本以為此地已遠遠超出了帝國的控制範圍。

  她並沒有露出訝異之色。“陛下,我想正是因為我警告過他們這件事瞞不了您,這才讓我當了大使。”

  雷托更仔細地觀察起她來。這裡現在是什麼情況?他思忖著。她擁有敏銳的洞察力。他知道,伊克斯人以為遙遠的距離和高昂的交通成本能使新殖民地成為法外之地。赫娃·諾裡不這麼認為且提出了反對意見。而她相信,正因這一舉動,她才被她的主子們任命為大使——伊克斯人的謹慎可見一斑。他們認為自己在朝中安插了一個盟友,而這個人在別人眼裡又是雷托的朋友。思路理順後,他點了點頭。在掌權之初他就明確告知伊克斯人,他已經掌握了他們的機密——其所轄之技術聯盟的核心區的具體位置。伊克斯人原本以為這是一個絕無可能洩露的秘密,因為他們向宇航公會支付了巨額封口費。雷托之所以能挖出真相,自然歸功於他的預知和推理能力——還有記憶裡一眾伊克斯人的幫助。

  當時雷托就警告過伊克斯人,如有謀逆行為將受到懲罰。他們大驚失色地表示遭到了宇航公會的出賣。伊克斯人的反應把雷托逗得哈哈大笑,這讓他們深感不安。接著,他用冰冷而責難的語氣告訴了伊克斯人,他不需要間諜和告密者,也不屑於去搞政府愛幹的那些勾當。

  他們不相信他是神嗎?

  此後一段時間,伊克斯人對他有求必應。雷托並沒有狠命壓榨他們,提的要求都不過分——具有某種用途的機器或配備某種功能的裝置。他只需列明要求,不久伊克斯人就會送來相應的高科技玩意兒。只有一次,他們在某台機器裡暗藏兇器。雷托把押貨的伊克斯使團殺得一個不剩,連機器都沒來得及拆箱。

  在雷托回憶往事的時候,赫娃·諾裡一直靜靜等待著,沒有流露出一絲一毫的不耐煩。

  真美,他想。

  長期與伊克斯人打交道,雷托總算對他們有了一個全新的認識,渾身上下隨之注滿了活力。那些激情,那些危機,那一切造就他、鼓舞他的必要因素如今都已消失殆盡。他常常覺得自己對於這個時代已經失去意義了。然而赫娃·諾裡的出現讓他意識到自己還有用。他感到愉快。雷托甚至猜測,伊克斯人研發用於放大公會領航員線性預知力的機器已經取得了部分成功。也許有一個小小的信號光點夾在一連串重大事件中從眼皮底下溜過去了。他們真的能造出那種機器來嗎?那將是多大的一個奇跡啊。他有意克制著不動用超能力對這一可能性去做一下探測,哪怕是最淺表的探測。

  我渴望意外!

  雷托親切地朝赫娃笑了笑。“他們是怎麼訓練你來引誘我的?”他問。

  她連眼睛都沒眨。“他們指導我怎麼來應對各種特定的緊急情況。”她說,“我都按要求記住了,但並不打算用。”

  這正中他們的下懷,雷托想。

  “告訴你的主人們,”他說,“由你充當一塊在我面前晃悠的釣餌,再合適不過了。”

  她低頭道:“遵命,唯願陛下滿意。”

  “是的,你讓我很滿意。”

  他追蹤起赫娃過去的線索,放任自己對她不久的將來作一番小小的預測。赫娃顯現在一個很不穩定的未來,其走勢有可能轉往多個方向。她將在一個偶然的機會下認識賽歐娜,除非……雷托腦子裡閃過一串問題。現在有一名公會領航員正在充當伊克斯人的顧問,顯然此人已經探測到賽歐娜在時間結構上所產生的擾動。這名領航員真的相信自己能阻止神帝預測未來嗎?

第十九節 · 2

  預測持續了數分鐘,但赫娃並未感到不安。雷托仔細觀察著她。她仿佛超越了時間——恬淡平和地存在於時間之外。他從未見過一個凡夫俗子能如此鎮定自若地等候在他面前。

  “你在哪裡出生的,赫娃?”他問。

  “就在伊克斯星,陛下。”

  “我想知道得更具體些——房子在哪兒,地點在哪兒,父母、親戚、朋友都是誰,周圍有什麼人,在哪兒上的學——所有的一切。”

  “我從來不知道父母是誰,陛下。他們說我還在繈褓中父母就死了。”

  “你相信嗎?”

  “一開始……當然信。後來,我開始幻想。我甚至把瑪律基想像成父親……可是……”她搖搖頭。

  “你不喜歡瑪律基叔叔嗎?”

  “是的,我不喜歡。可我敬佩他。”

  “跟我完全一樣。”雷托說,“那麼你有哪些朋友,受過什麼教育?”

  “我的老師都是專家,甚至還請了幾位貝尼·傑瑟裡特來訓練我的情緒控制和觀察力。瑪律基說這都是為我幹大事作的準備。”

  “你的朋友呢?”

  “我想我從來沒有一個真正的朋友——同我接觸的人都只是為了完成特定的教育任務。”

  “訓練你去幹什麼大事,有人談起過嗎?”

  “瑪律基說我的訓練目標是魅惑您,陛下。”

  “你多大年紀了,赫娃?”

  “我不知道自己的確切年齡。我猜有二十六歲了。我從來沒慶祝過生日。我是偶然間才知道有生日這回事的,有位老師的請假理由是過生日。後來我再也沒見過那位老師。”

  雷托發現自己被她的答話迷住了。據雷托觀察,她的伊克斯肉體肯定未經特萊拉人染指。她不是特萊拉人再生箱的產物。那整件事為什麼遮遮掩掩的?

  “瑪律基叔叔知道你的年齡嗎?”

  “也許知道。不過我已經很多年沒見過他了。”

  “從來沒有一個人說過你多大嗎?”

  “沒有。”

  “你覺得為什麼會這樣?”

  “他們可能覺得我想知道的話自己會問的。”

  “你想知道嗎?”

  “想。”

  “那你為什麼不問?”

  “一開始我猜哪個地方或許存著記錄。我找過,可什麼也沒找到。所以我判斷他們不會回答我的問題。”

  “關於你自己,你這句話已經提供了足夠多的資訊,赫娃,我非常滿意。我也不瞭解你的身世,但我可以就你的出生地做一次抛磚引玉式的猜測。”

  她緊張地盯著雷托的臉,毫無做作之態。

  “你是在一台機器裡出生的,也就是你的主人們正在為宇航公會改進的那種機器。”雷托說,“這台機器也是孕育你的地方。甚至瑪律基可能就是你的父親。那不重要。你知道這種機器嗎,赫娃?”

  “我不該知道這個,陛下,不過……”

  “又有一個老師不小心洩密了?”

  “是我叔叔自己。”

  雷托爆發出一陣大笑。“真調皮啊!”他說,“好一個調皮鬼!”

  “陛下?”

  “這是他對你主人們的報復。他不願意從我的宮廷調走。他當時對我說接任的人比白癡還不如。”

  赫娃聳聳肩。“我叔叔是個複雜的人。”

  “仔細聽我說,赫娃。你在厄拉科斯星的某些連絡人可能對你有危險。我會盡可能保護你。明白嗎?”

  “我想我明白,陛下。”她抬起眼嚴肅地看著雷托。

  “現在我要你帶條口信給你的主人們。我很清楚他們一直在聽取一個公會領航員的意見,而且還以危險的方式與特萊拉人開展合作。轉達我的話:他們的企圖再明顯不過了。”

  “陛下,我不知道……”

  “我清楚他們是怎麼利用你的,赫娃。所以,你還可以告訴你的主人們,你將成為我宮廷裡的終身大使。此後我不歡迎其他任何伊克斯人。假如你的主人們不聽我的警告,還想再來跟我對著幹,我會把他們全滅掉。”

  她的雙眼湧出淚水,順著面頰滾滾而下。雷托慶倖她沒有做出雙膝跪地之類的失控舉動。

  “我已經警告過他們了。”她說,“真的。我勸他們一定要服從您。”

  雷托能看出來這的確是事實。

  真是不可思議的尤物啊,這個赫娃·諾裡,他想。她仿佛是善德的一個縮影,顯然這是她伊克斯主子們育種和訓練的結果,他們精心算計過她的表現會對神帝產生怎樣的影響。

  比較了記憶裡的無數祖先之後,雷托把她看作一位理想化的修女——富有愛心和自我犧牲精神,而且無比真誠。這就是她的本性,是她藉以安身立命的倚靠。她毫不費力就可以做到坦率真誠,她也能有所保留,但那是怕給別人帶去痛苦,雷托看得出後一點是貝尼·傑瑟裡特對她施加的最大影響。赫娃生性爽直、敏感、和藹可親。雷托幾乎察覺不出她有什麼心計。她似乎毫不掩飾心理活動,胸懷坦蕩,且善於傾聽(又一個貝尼·傑瑟裡特的特點)。她毫無誘人的媚態,而這正是她深深吸引雷托的地方。

  他曾在一個類似的場合對以前某個鄧肯說:“關於我的一個事實,有些人明顯表示懷疑,但你必須明白——有時我不可避免地會產生幻覺,在我這副已經面目全非的軀殼裡面,藏著一具機能完備的成年人身體。”

  “具備所有機能嗎,陛下?”鄧肯問。

  “所有機能!我身上已經退化的器官依然有感覺。我能感覺到雙腿,是那種不會去留意卻又實實在在的感受。我能感覺到人類腺體的搏動,其中有些其實已經永久消失了。我甚至還能感覺到生殖器,雖然理智告訴我它早在幾百年前就退化了。”

  “當然如果您清楚……”

  “理智無法抑制感覺。那些退化的器官仍然存在於我自己的記憶裡,存在于我所有祖先的分身上。”

  雷托看著站在面前的赫娃,雖然他很清楚自己是沒有顱骨的,昔日的腦子已經變為遍佈准沙蟲軀體的龐大神經節網路,卻仍然毫無用處。一點辦法也沒有。他依然能感覺到腦子在老地方疼,他依然能感覺到顱骨在抽動。

  赫娃只是往他眼前一站,就喚醒了他失落的人性。他難以承受這份重負,絕望地悲聲說道:“你的主子為什麼要折磨我?”

  “陛下?”

  “把你派過來!”

  “我不會傷害您的,陛下。”

  “你的存在就是傷害我!”

  “我不知道,”她的眼淚奪眶而出,“他們從來沒告訴我他們在幹什麼。”

  他鎮定下來,柔聲說道:“退下吧,赫娃。忙自己的事去,但只要我一傳你,就必須立即回來!”

  她靜靜地離開了,雷托能看出來她同樣在受折磨。毫無疑問,她為雷托犧牲的人性而深感悲傷。雷托所領悟的她也已經領悟到了:他們倆本可以成為朋友、情侶、同伴,成為至親至近的一對異性伴侶。是她的主子們有意識讓她領悟的。

  伊克斯人太殘酷了!他想。他們很清楚這將會給我們帶來怎樣的痛苦。

  赫娃的離去讓雷托不禁回憶起她的叔叔瑪律基來。瑪律基是個殘酷的人,但雷托反而很喜歡他的陪伴。瑪律基具備他那個種族的所有勤勞美德,也染上了足夠多的惡習,這讓他顯得很有人味。瑪律基在雷托的魚言士裡縱情聲色。“您的女神們”,他是這麼稱呼她們的,現在雷托只要一想到魚言士,腦海中總免不了冒出瑪律基給她們起的諢號。

  我為什麼現在想起瑪律基了?不僅僅因為赫娃。我應該問問她,她被主子們派過來究竟帶著什麼任務。

  雷托猶豫著是否把她召回來。

  只要我問,她就會和盤托出。

  神帝為什麼姑息伊克斯人?搞清這個問題是歷任伊克斯大使的一項使命。伊克斯人知道什麼也瞞不住神帝,背著他拓建一塊殖民地更是異想天開!他們是在試探他的底線嗎?伊克斯人懷疑雷托並非真正需要他們的工業。

  我從來不隱瞞對他們的看法。我對瑪律基說:

  “技術創新者?不!在我的帝國裡,你們是違反科學禁律的罪犯!”

  瑪律基笑了。

  雷托惱火地責備道:“為什麼要把實驗室和工廠秘密設置在帝國疆域之外?你們瞞不了我。”

  “是的,陛下。”瑪律基還在笑。

  “我知道你們的企圖:放一點這樣那樣的消息到我的帝國裡來擾亂人心!引發公眾的懷疑和質疑!”

  “陛下,您本人就是我們的一個大客戶!”

  “我不是這個意思,你很清楚,你這個惡棍!”

  “正因為我是惡棍您才喜歡我的。我告訴您我們在那兒幹了些什麼。”

  “不用你說我也知道!”

  “可有些事情人們相信,而有些事情人們是打問號的。我可以消除您的問號。”

  “我沒有問號!”

  這句話又引得瑪律基爆發出一陣大笑。

  我不得不繼續姑息他們,雷托想。伊克斯人在未知領域搞的那些創造發明早已為芭特勒聖戰所明令禁止。他們在製造類比思維的機器——正是此物引燃了充斥著毀滅與屠戮的聖戰。伊克斯人就是在幹這個勾當,而雷托只能聽之任之。

  我是他們的買家!沒有他們提供與思維相通的思錄機,我連日記都寫不了。沒有伊克斯人,我就無法隱藏日記和印表機。

  但是必須讓他們知道,他們正在玩火。

  別忘了宇航公會也有份。他們要好辦一些。即使與伊克斯人合作,公會的人也是一百個不相信他們。

  假如伊克斯人的新機器研製成功,那麼宇航公會就喪失了他們在太空航行領域的壟斷地位。

第二十節

  我有紛繁蕪雜的記憶可供隨意挖掘,一些規律逐漸浮出水面,仿佛一種我能讀懂的新語言。在我看來,促使全社會擺出防禦或攻擊姿態的報警信號恰似大聲喊話。聞及無辜者受到威脅或無助的幼者面臨危險,普通民眾都會憤而行動。莫名其妙的聲音、情景和氣味會讓你休眠已久的戒備心突然警覺起來。一旦警報拉響,你只會聽從自己的母語,因為其他任何形式的聲音都是異類。你只穿看得順眼的衣服,因為陌生的服裝都暗含威脅。這是最初級的系統回饋。這種記憶深達你的細胞。

  ——《失竊的日記》

  在覲見廳門口聽差的助手級魚言士帶來了特萊拉大使杜羅·努內皮。預定的覲見時間還沒到,努內皮被點名提前召見。他步伐鎮定,帶著一副不易察覺的聽天由命的神情。

  在覲見廳另一頭的高臺上,雷托沿禦輦伸展開身子,靜靜等待著。看著努內皮越走越近,雷托的記憶閃現出一幕相似的場景:一部潛望鏡如眼鏡蛇般幾無痕跡地從水面遊過來。這幅畫面讓雷托的嘴角微微泛起笑意。那就是努內皮——一個神情冷傲的男人,一個出身寒微、靠自己在特萊拉政壇上打拼出一番事業的人。他本人不是變臉者,他把變臉者當成私僕;變臉者就是載著他游泳的水。沒練就一雙火眼金睛很難看清他身後的水痕。現在,這個卑劣的人在皇家大道行刺事件中留下了痕跡。

  雖然時間尚早,此人還是穿齊了全套大使行頭——黑色寬鬆褲和黑色涼鞋都鑲有金飾,華麗的紅色外套在頸下敞開,一眼就能看到珠光寶氣的特萊拉金紋章後面那毛乎乎的胸膛。

  努內皮在規定的十步遠處停下,掃了眼環繞在雷托身後的那一隊武裝的魚言士侍衛。他注視神帝並微微欠身,灰眼睛裡閃爍著隱秘的笑意。

  這時鄧肯·艾達荷走了進來,胯部槍套內插著一把鐳射槍。他站定在神帝的“風帽臉”旁邊。

  艾達荷的露面讓努內皮很不情願地在心裡仔細盤算起來。

  “我覺得易容者特別可惡。”雷托說。

  “我不是易容者,陛下。”努內皮答道。他的聲音低沉而有禮,只是帶有一絲猶疑。

  “但你是他們的代表,所以也夠討厭了。”雷托說。

  努內皮原打算聽一番充滿敵意的公開聲明,沒承想雷托說的都不是外交辭令,他慌不擇路地拋出了撒手鐧——他相信這是特萊拉人有恃無恐的資本。

  “陛下,我們保存鄧肯·艾達荷的原始肉身,並為您提供由內而外都不走樣的死靈,我們始終認為……”

  “鄧肯!”雷托瞥了眼鄧肯,“如果我下令,鄧肯,你願意率領一支遠征軍掃平特萊拉星嗎?”

  “我很願意,陛下。”

  “即使丟失你的原型細胞和全部再生箱也在所不惜?”

  “那些箱子並沒有給我帶來愉快的回憶,陛下,那些細胞也不是我。”

  “陛下,我們怎麼冒犯您了?”努內皮問。

  雷托皺起眉頭。難道這個蠢貨真的要神帝把變臉者最近的弑君罪行說出口嗎?

  “我注意到,”雷托說,“你和你的人說我有‘噁心的性癖’,而且在到處造謠。”

  努內皮目瞪口呆。這個指控純粹是無中生有,完全出乎他的意料。然而努內皮意識到,即便他否認也不會有人相信,因為此話出自神帝的金口。好一個攻其不備。努內皮看著艾達荷,張口道:“陛下,如果我們……”

  “看著我!”雷托命令。

  努內皮猛地抬頭望向雷托的面孔。

  “我只跟你說一遍,”雷托說,“我沒有性癖。任何性癖都沒有。”

  汗珠從努內皮臉上滾落。他如困獸般高度緊張地盯著雷托。最後他終於能開口說話了,嗓音裡已失去外交官的低沉與克制,只剩下動物的顫抖和恐懼。

  “陛下,我……一定是有誤會……”

  “住口,你這個特萊拉鼠輩!”雷托厲聲喝道,接著又說,“我是神聖沙蟲——夏胡魯的變形菌體!我是你們的神!”

  “原諒我們吧,陛下。”努內皮小聲說道。

  “原諒你們?”雷托心平氣和地講起了道理,“我當然原諒你們。這就是神的職責。你們的罪行已赦免。但你們的愚蠢要有一個結果。”

  “陛下,要是我能……”

  “住口!特萊拉人下一個十年的香料配額全部取消。一點也沒有。至於你個人,我的魚言士馬上會把你帶到廣場去。”

  兩名魁梧的女侍衛上前抓住努內皮的胳膊,抬頭看著雷托待命。

  “帶到廣場去,”雷托說,“把他衣服剝光。鞭刑示眾,五十下。”

  努內皮在侍衛手中掙扎著,臉上滿是驚愕交織著憤怒的神情。

  “陛下,我提醒你我是大使……”

  “你就是一個普通犯人,應該受到一視同仁的懲罰。”雷托向侍衛點點頭,侍衛拖著努內皮往外走。

  “我真希望他們殺了你!”努內皮憤怒地喊道,“我真希望……”

  “誰?”雷托喝問,“你希望誰殺了我?你不知道誰也殺不了我嗎?”

  侍衛把努內皮拖出覲見廳,他還在喊:“我沒有罪!我沒有罪!”抗議聲漸漸遠去。

  艾達荷彎下身子湊近雷托。

  “什麼事,鄧肯?”雷托問。

  “陛下,這會讓所有來使都感到害怕。”

  “是的。我在給他們上一堂責任課。”

  “陛下?”

  “參與密謀的人就像軍隊裡的士兵,會喪失個人責任感。”

  “但這會引起麻煩,陛下。我建議增派衛兵。”

  “一個也不加!”

  “可您會招來……”

  “我會招來一些愚蠢的軍事行動。”

  “這就是我……”

  “鄧肯,我是導師。記住。有的課我會反復上,以便加深大家的印象。”

  “什麼課?”

  “論軍事蠢行的自殺性實質。”

  “陛下,我不……”

  “鄧肯,想想這個愚蠢的努內皮。他就是這堂課的精華。”

  “請原諒我的遲鈍,陛下,但我不明白關於軍事……”

  “他們相信,只要冒上生命危險,就有本錢對自己挑選的敵人濫施暴行。他們養成了侵略性思維。無論怎樣對待異類,努內皮都不會認為自己需要承擔什麼責任。”

  艾達荷看了看大門,剛才侍衛就從那裡拖走了努內皮。“他試過,失敗了,陛下。”

  “但他不願受歷史的束縛,也不想付出代價。”

  “在他的人民眼裡,他是愛國者。”

  “那他是怎麼看待自己的,鄧肯?成就歷史的人。”

  艾達荷湊得離雷托更近一些,壓低聲音說:“您又有什麼不同呢,陛下?”

  雷托輕聲笑起來。“啊,鄧肯,我多麼欣賞你的洞察力。你已經注意到我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異類。你沒想過我同樣可能失敗嗎?”

  “我有過這種想法。”

  “就算是失敗者也可以裹上‘偉大歷史’這塊遮羞布,老朋友。”

  “您和努內皮在這一點上像不像呢?”

  “靠武力傳播的宗教都有這種創造了‘偉大歷史’的幻覺,但很少有人明白它們對人類造成的根本性危害——那種對自身行為無須負責的錯誤想法。”

  “這些話很奇怪,陛下。我怎麼來理解它們的意義?”

  “它們的意義就是我說給你聽的這些。你聽不見嗎?”

  “我有耳朵,陛下!”

  “在你身上嗎?我看不見。”

  “在這兒,陛下。這兒,還有這兒!”艾達荷指著自己的耳朵說道。

  “可它們聽不見。所以你沒帶耳朵來,也聽不見話。”

  “您在拿我尋開心,陛下?”

  “聽見就是聽見。已經存在的東西不可能再變成它自己,因為它已經存在著。存在就是存在。”

  “您這些奇怪的話……”

  “只是語言罷了。我一說出來,它們就消失了。沒人聽見它們,它們也就不再存在。假如它們不再存在,也許可以再讓它們存在一次,也許那時就有人聽到它們了。”

  “您為什麼要開我的玩笑,陛下?”

  “沒有開你玩笑,就是開口說說話。我不怕得罪你,因為我知道你沒有耳朵。”

  “我不明白,陛下。”

  “這就是啟蒙的開始——去探究我們不明白的事物。”

  沒等艾達荷回答,雷托向旁邊的侍衛做了個手勢。王座後面的牆上裝有一塊控制晶板,那名侍衛在晶板前方揮了揮手。大廳中央隨即顯現努內皮受刑的三維場景。

  艾達荷走下臺階湊近觀看。這是一個略帶俯視角度的廣場鏡頭,伴有鼎沸的人聲,還有人潮源源不斷地湧過來,臉上都洋溢著好戲剛開場的興奮勁兒。

  努內皮被綁在一個三腳架的兩根支腳上,雙腿大大地叉開,兩臂上舉捆在一起,幾乎與三腳架的頂點一般高。他的衣服已經從身上扯了下來,破破爛爛扔得到處都是。一個壯實的蒙面魚言士站在旁邊,手裡握著一根臨時用伊拉迦繩做的鞭子,鞭子的一頭已散成一縷縷細絲。艾達荷覺得這名蒙面女就是第一天接待他的“朋友”。

  接到一名軍官的指示後,蒙面魚言士跨前一步,只見伊拉迦鞭劃了一道弧線,猛抽在努內皮的裸背上。

  艾達荷面部肌肉抽搐了一下。圍觀眾人紛紛倒吸一口氣。

  鞭過處立現絲絲血痕,努內皮卻一聲不吭。

  鞭子再次落下,又添一束血痕。

  鞭子第三次揮擊,在努內皮的背上撕咬出更多血跡。

  一股遙遠的悲哀驀地襲上雷托心頭。內拉幹勁太足了,雷托想。這樣下去努內皮會送命的,那就麻煩了。

  “鄧肯!”雷托喊。

  艾達荷轉過頭來,方才他正全神貫注盯著投影場景,人群剛好爆發出一陣呼叫——在一記特別狠辣的鞭打之後。

  “派個人在二十鞭後喊停。”雷托交代,“宣佈神帝寬宏,特准減刑。”

  艾達荷向某個侍衛抬了抬手,侍衛點點頭跑出大廳。

  “過來,鄧肯。”雷托說。

  他還認為剛才雷托是在拿他開玩笑,悶悶不樂地回到雷托旁邊。

  “我做的一切,”雷托說,“都是在上課。”

  艾達荷強忍著不回頭去看努內皮受刑的場面。那是努內皮的呻·吟聲嗎?人群的呼喊刺痛著艾達荷。他抬頭直視雷托的眼睛。

  “你心裡有疑問。”雷托說。

  “有許多疑問,陛下。”

  “說出來。”

  “懲罰那個蠢貨是上什麼課?別人問起來,我們該怎麼回答?”

  “我們回答,決不允許任何人褻瀆神帝。”

  “這一課是血的教訓,陛下。”

  “在我上過的課中還不是最血腥的。”

  艾達荷搖著頭,臉上滿是失望。“這樣不會有什麼好處的!”

  “對極了!”

第二十一節 · 1

  跋涉在祖先記憶之中,讓我學到了很多東西。規律,啊,那些規律。自由主義擁躉是最令我頭疼的。我不信任走極端的人。隨便扒拉出一個保守派來,你會發現他是個對未來不抱什麼希望的懷舊者;而隨便扒拉出一個自由派來,你會發現那一定是個隱蔽的貴族。千真萬確!自由主義政府無不走向貴族統治。官僚政府總是違背組建者的真實意願。小人物們本欲組建一個承諾實現社會公平的政府,但一開頭就會突然發現自己已經落入了官僚貴族的手中。所有官僚政府都遵循這一規律,概莫能外,而當你發現連高舉公有大旗的政府亦不能免俗,便會備感其虛偽。好吧,如果說規律教會了我什麼,那就是規律總是反復出現的。我的壓迫政策總體而言並不比其他的更糟糕,至少,我會給民眾上一堂新課。

  ——《失竊的日記》

  覲見日早已入夜,卻還沒輪到貝尼·傑瑟裡特使團面見雷托。為了讓聖母們寬心,莫尼奧已向她們轉達了神帝保證接見的允諾。

  莫尼奧回稟神帝:“她們希望得到厚賞。”

  “我們會看到結果的,”雷托說,“此事自有分曉。現在,說說你進門時鄧肯問你什麼。”

  “他想知道以前您是否動用過鞭刑。”

  “你是怎麼回答的?”

  “沒有動用鞭刑的歷史記錄,我本人也從未見過。”

  “他怎麼說?”

  “這不是厄崔迪人的作為。”

  “他認為我瘋了嗎?”

  “他沒這麼說。”

  “你們倆碰見時不只談了這些。我們這位新鄧肯還有什麼煩心事?”

  “他與伊克斯大使見過面了,陛下。他覺得赫娃·諾裡很有魅力。他打聽……”

  “必須阻止他,莫尼奧!我要你負責阻斷鄧肯與赫娃的一切聯繫。”

  “遵命。”

  “切記!退下吧,安排和貝尼·傑瑟裡特的女人們會面。我在人造穴地接見她們。”

  “陛下,選擇在那兒接見有什麼特別意義嗎?”

  “一時興起而已。出去時轉告鄧肯,他可以帶一隊衛兵在城裡巡邏,以防不測。”

  雷托在人造穴地等待貝尼·傑瑟裡特使團,回顧剛才那場對話,他暗自發笑。他能想像,當心煩意亂的鄧肯·艾達荷率領一隊魚言士巡視節慶城時,民眾會是什麼反應。

  猶如一見捕食者逼近就立刻收聲的青蛙。

  在人造穴地待了一會兒,雷托發現自己的選擇是明智的。人造穴地位於奧恩城邊緣,是一座帶不規則穹頂的自由形態建築,長近一公里。人造穴地曾是保留地弗雷曼人的首個聚居地,現在是他們的學校,其走廊及各廳堂均有警覺的魚言士往來巡邏。

  雷托所在的接待廳是一個長約兩百米的橢圓形房間,巨型球形燈浮在藍綠色隔罩內,高懸於離地約三十米處。撐起整個建築的是仿天然石材,那種暗沉沉的深淺褐色在燈光的照耀下才稍顯柔和。雷托待在大廳一頭的低矮平臺上,旁邊一扇半圓窗比他的身體還要長,他正向外面眺望。這扇窗戶距地面有四層樓高,透出去能看見古遮罩場城牆的遺跡,崖邊幾處洞穴正是當年厄崔迪軍隊慘遭哈克南人屠戮之地,故得以保存至今。一號月亮的寒光為峭壁的輪廓鍍上了一層銀色。崖邊閃著星星點點的火光,而昔日的弗雷曼人是絕不敢在此點火暴露行跡的。當有人走過篝火前方時,火頭仿佛在朝雷托眨眼——那些就是保留地弗雷曼人,這片神聖地界的合法佔領者。

  保留地弗雷曼人!雷托想。

  他們目光多麼短淺,思維多麼狹窄。

  可我為什麼要反感呢?他們是我自己一手培養出來的。

  雷托聽到了貝尼·傑瑟裡特使團的動靜。她們邊走邊吟唱,那是一種擠滿母音的沉重聲音。

  莫尼奧帶著一小隊侍衛在前引路。侍衛們在雷托的平臺上各就各位。莫尼奧站在地板上,略低於雷托的面孔。他看了眼雷托,轉身面向大廳中央。

  共有十個女人排成兩列走進大廳,打頭的是兩名身著傳統黑袍的聖母。

  “左邊是安蒂克,右邊是盧懷塞爾。”莫尼奧說。

  聽到這兩個名字,雷托回想起莫尼奧此前以不安和懷疑的態度介紹過這二位。莫尼奧不喜歡這些女巫。

  “兩個都是真言師。”莫尼奧當時說,“安蒂克的年紀比盧懷塞爾大得多,但盧懷塞爾眾所周知是貝尼·傑瑟裡特最優秀的真言師。您會注意到安蒂克前額有一道疤,我們尚未弄清它的來歷。盧懷塞爾有一頭紅發,看上去格外年輕,這也是她出名的地方。”

  看著聖母率隨從走近,雷托的記憶迅速翻湧起來。聖母的兜帽向前伸足,把臉擋住。跟在後面的侍從和侍祭尊敬地與聖母保持著一段距離……總是如此。有些固定模式自古以來從未改變。這些女人也可能走進一個真正的穴地,接待她們的是真正的弗雷曼人。

  有些東西她們的頭腦已經意識到了,而身體卻還在排斥,他想。

  雷托銳利的目光在她們的眼睛裡看到了謹慎的恭順,但她們邁著大步走在長條形大廳裡的樣子,顯然又對自己的宗教力量充滿自信。

  讓雷托暗自好笑的是,貝尼·傑瑟裡特所擁有的力量僅限於他允許的範圍。對她們網開一面的理由很簡單。在他的帝國內,唯有聖母同他最相像——誠然,她們只擁有女性祖先的記憶,其本人囿于傳統儀式也必須是女性,但從某種程度上說,每一個聖母都是作為一個群體而存在的。

  聖母按規矩,站定在距雷托的平臺十步遠處。隨從們往左右兩邊散開。

  雷托喜歡用他祖母潔西嘉的嗓音和人格來接待這類使團。貝尼·傑瑟裡特對此早有心理準備,果然沒有猜錯。

  “歡迎,姐妹們。”他說。嗓音平和而低沉,正是潔西嘉那種克制的、暗帶一絲嘲弄的女聲——姐妹會聖殿存有她的錄音檔案,時常播放以供研習。

  就在說話的當口,雷托覺察到一股殺氣。聖母從來不愛聽他用這種方式打招呼,但這一次她們的反應隱含著不同以往的意味。莫尼奧同樣有所察覺。他抬起一根手指,侍衛們立刻縮小了對雷托的護衛圈。

  安蒂克先開口:“陛下,今天早上我們看到了廣場上的那一出。這場鬧劇對您有什麼好處?”

  這種對話基調正合你我的心意,他想。

  雷托換回自己的聲音說:“你們暫時還討我喜歡。不願意?”

  “陛下,”安蒂克說,“您這樣懲罰一位大使,我們感到很震驚。我們不明白這對您有什麼好處。”

  “沒好處。他有犯上之罪。”

  盧懷塞爾大聲說道:“這只會加深民眾的受壓迫感。”

  “我在想為什麼很少有人認為貝尼·傑瑟裡特是壓迫者。”雷托問。

  安蒂克對她的同伴說:“如果神帝有興趣告訴我們,他會說的。讓我們回到這次覲見的正題吧。”

  雷托微微一笑。“二位可以往前靠一靠。隨從待在原地。”

  聖母以她們特有的滑步悄然無聲地走入平臺三步以內範圍,莫尼奧也隨之向右邁了兩步。

  “她們就像不長腳似的!”莫尼奧曾經抱怨過。

  回想起這句話的同時,雷托留意到莫尼奧仔細地盯著這兩個女人。她們泛著殺氣,但莫尼奧不敢阻攔她倆靠近。這是神帝的命令,不得違抗。

  雷托將注意力轉向待在原地的貝尼·傑瑟裡特隨從。侍祭們身穿無兜帽的黑袍。雷托發現她們身上存在與違禁儀式有關的蛛絲馬跡——一個護身符、一件小飾品、一角彩色手帕(手帕經過精心折疊,可按心意露出更多顏色)。雷托知道,聖母之所以對此睜一眼閉一眼,是考慮到她們不能像以往那樣享用香料了。

  默許違禁儀式是一種補償手段。

  過去十年裡發生了重大變化。姐妹會出臺了新的節流政策。

  她們藏不住了,雷托心想。老而又老的秘密儀式依然存在。

  那套古老的東西在貝尼·傑瑟裡特的記憶裡休眠了幾千年。

  現在要冒頭了。我必須警告魚言士。

  他把注意力轉回聖母。

  “你們有什麼要求?”

  “成為您是一種什麼感受?”盧懷塞爾問。

  雷托眨了眨眼。這個唐突的問題讓他產生了興趣。她們已經有超過一代人沒敢這麼做了。嗯……為什麼不呢?

  “有時候我的夢會中斷,轉到一些奇怪的地方。”他說,“如果說我的記憶宇宙是一張網,二位對此一定瞭解,那麼再想像一下我這張網的廣度,還有這些記憶和夢境會把我引向何方。”

  “您所說的正是我們的強項。”安蒂克說,“我們為什麼不聯合起來呢?我們之間的相同點多於不同點。”

  “我寧願同那些哀歎香料財富今非昔比的沒落大家族聯合。”

  安蒂克保持鎮定,但盧懷塞爾伸出一根手指指著雷托說:“我們提供的是共同體!”

  “你的意思是我一直在製造衝突?”

  安蒂克壯了壯膽。“據說有一種衝突基因是在單細胞中形成的,而且從來不會消亡。”

  “有些東西永遠不可調和。”雷托表示同意。

  “那我們姐妹會是怎麼維持共同體的?”盧懷塞爾問。

  雷托的語氣變硬了。“你很清楚,共同體的秘密在於壓制異己。”

  “合作能創造巨大的價值。”安蒂克說。

  “對你們是這樣,對我不是。”

  安蒂克有意歎了口氣。“那麼,陛下,您能告訴我們關於您身體上的變化嗎?”

  “您的侍臣應該掌握並記錄這類資訊的。”盧懷塞爾說。

  “以防我身上發生可怕的事?”雷托問。

  “陛下!”安蒂克反對道,“我們不……”

  “你們用語言剖析我,可能的話你們會使用更鋒利的解剖工具。”雷托說,“我厭惡虛偽。”

  “我們有異議,陛下。”安蒂克說。

  “當然。我聽到了。”

  盧懷塞爾向平臺悄悄移動了幾毫米,引來了莫尼奧犀利的目光。莫尼奧抬頭瞟了雷托一眼,這是請求採取行動的暗示,但雷托並未理會,他對盧懷塞爾的意圖很好奇。現在,殺氣集中到了這個紅發女人身上。

  她是什麼人?雷托暗忖,難道是變臉者?

  不,毫無此類跡象。不可能。盧懷塞爾擺出一副精巧的輕鬆神態,在神帝敏銳的目光下並未暴露絲毫不自然的表情。

  “您不想把您身體上的變化告訴我們嗎,陛下?”安蒂克問。

  分散注意力的伎倆!雷托想。

  “我的腦部變得很龐大。”他說,“人顱骨大部分退化了。皮質及其連帶的神經系統的生長已經不存在嚴格限制了。”

  莫尼奧向雷托投去震驚的一瞥。神帝為什麼洩露如此重要的資訊?這兩個人會出賣他的。

  不過兩個聖母顯然對這一新資訊很感興趣,無論她們有什麼行動計畫,內心都出現了猶疑。

  “您的腦部有一個中心嗎?”盧懷塞爾問。

  “我就是中心。”雷托說。

  “有具體部位嗎?”安蒂克問。她含含糊糊地向雷托做了個手勢。盧懷塞爾又向平臺滑移了幾毫米。

  “我提供的資訊你們會標上什麼價碼呢?”雷托問。

  兩個女人聽了神色絲毫未變,這本身足以暴露問題了。雷托的嘴角掠過一絲笑容。

  “你們心裡全是買賣。”他說,“連貝尼·傑瑟裡特都是滿腦子生意經。”

  “陛下錯怪我們了。”安蒂克說。

  “沒有。生意頭腦已經在帝國氾濫了。現時代的需求讓買賣變得無孔不入。我們個個都成了商人。”

  “連您也是嗎,陛下?”盧懷塞爾問。

  “你在激怒我。”他說,“你是這方面的專家,對不對?”

  “陛下?”盧懷塞爾的聲音很平靜,但控制得過分了。

  “專家是不可信賴的。”雷托說,“專家都是唯我獨尊的大師,死胡同裡的行家。”

  “我們希望構建更美好的未來。”安蒂克說。

  “比什麼更美好?”雷托問。

  盧懷塞爾又向雷托移動了一丁點兒。

  “我們希望以您的判斷來確立標準,陛下。”安蒂克說。

  “可你們要當建築師。你們會不會砌起更高的大牆?永遠別忘記,姐妹們,我瞭解你們。掩人耳目是你們的拿手好戲。”

  “生活還得繼續啊,陛下。”安蒂克說。

  “沒錯!宇宙也是如此。”

  盧懷塞爾不顧莫尼奧的警覺,又前移了一點。

  這時雷托聞到了味道,幾乎哈哈大笑起來。

  香料萃取物!

  她們帶來了香料萃取物。無疑,她們瞭解有關沙蟲和香料萃取物的傳說。就帶在盧懷塞爾身上。她認為這是專門對付沙蟲的毒藥。顯而易見。在這一點上,貝尼·傑瑟裡特的記錄與《口述史》相吻合。香料萃取物能讓沙蟲四分五裂,使其突然解體並(最終)變成沙鮭,由此孕育更多沙蟲——如此這般,周而復始……

  “我身上還有一種變化你們應當瞭解,”雷托說,“我還不是沙蟲,不完全是。現在的我接近於一種群聚性生物,感知能力已經變了。”

  盧懷塞爾的左手不易察覺地伸進袍子的夾層。莫尼奧注意到了,他又瞧瞧雷托請求指示,但雷托只顧回視著盧懷塞爾兜帽下的炯炯目光。

  “氣味曾經是一種時髦的東西。”雷托說。

  盧懷塞爾暫停了手上的動作。

  “香水和香精,”他說,“我都記得,連狂熱追求無氣味的那些小圈子也在我的記憶裡。人們用腋下和胯部噴劑來遮蓋體味。你們知道嗎?你們當然知道!”

  安蒂克把目光轉向盧懷塞爾。

  兩個女人都不敢開口。

  “人們本能地知道資訊素會出賣自己。”雷托說。

  女人站著一動不動。她們聽到了他的話。在所有臣民中,聖母最善於領會他的言外之意。

  “你們很想挖掘我的記憶寶藏。”雷托語帶責備。

  “我們的確羡慕您,陛下。”盧懷塞爾承認。

  “你們誤讀了香料萃取物的史料。”雷托說,“沙鮭感覺它只是水而已。”

  “這是一次測試,陛下。”安蒂克說,“別無其他。”

  “你們要測試我?”

  “都怪我們太好奇了,陛下。”安蒂克說。

  “我也有好奇心。把你們的香料萃取物放在莫尼奧旁邊的平臺上。由我來保管。”

第二十一節 · 2

  盧懷塞爾慢慢把手伸進袍子,摸出一隻內放藍光的小瓶,動作不慌不忙,以示毫無攻擊之意。她把瓶子輕輕擱在平臺上。沒有一絲徵兆表明她會發起搏命一擊。

  “不愧是真言師。”雷托說。

  她遞給雷托一個似笑非笑、略顯尷尬的表情,然後退回到安蒂克身旁。

  “你們從哪里弄到的香料萃取物?”雷托問。

  “我們從走私徒手裡買的。”安蒂克答。

  “將近兩千五百年沒有走私徒了。”

  “勤則不匱。”安蒂克說。

  “我明白了。那現在你們必須重新評估自己的耐心了,不是嗎?”

  “我們一直在觀察您的身體進化情況,陛下。”安蒂克說,“我們認為……”她做了個輕微的聳肩姿勢,這是一種特許姐妹會成員使用的姿勢,獲此授權者為數不多。

  雷托努了努嘴作回應。“我聳不了肩。”他說。

  “您會懲罰我們嗎?”盧懷塞爾問。

  “因為你們逗我開心?”

  盧懷塞爾瞥了眼平臺上的小瓶子。

  “我承諾要獎賞你們。”雷托說,“我說到做到。”

  “我們更願意在我方的共同體中為您提供保護,陛下。”安蒂克說。

  “不要得寸進尺。”他說。

  安蒂克點點頭。“您要防備伊克斯人,陛下。我們有理由相信他們可能會鋌而走險來對付您。”

  “他們不會比你們更讓我擔心。”

  “您一定聽說了伊克斯人在幹什麼。”盧懷塞爾說。

  “莫尼奧不時會把帝國內個人或組織之間的往來資訊帶給我。我收到的情報多了。”

  “我們指的是新型邪物,陛下!”安蒂克說。

  “你們認為伊克斯人能造出人工智慧來?”他問,“擁有和你們一樣的意識?”

  “我們害怕的正是這個,陛下。”安蒂克說。

  “你們是想讓我相信姐妹會繼承了芭特勒聖戰的衣缽?”

  “我們不信任那些天馬行空的技術催生出來的未知事物。”安蒂克說。

  盧懷塞爾把身體傾向雷托。“伊克斯人誇口他們的機器能夠像您一樣穿越時間,陛下。”

  “宇航公會還說伊克斯人周圍出現了時間混沌。”雷托挖苦道,“難道我們要恐懼一切創造嗎?”

  安蒂克僵硬地挺直身體。

  “坦率地講,”雷托說,“我對你們的能力是認可的,你們不認可我的能力嗎?”

  盧懷塞爾略一點頭。“特萊拉人和伊克斯人跟宇航公會結盟,並拉攏我們同他們全面合作。”

  “而你們最害怕的是伊克斯人?”

  “我們害怕所有自己無法控制的東西。”安蒂克說。

  “你們也沒有控制我。”

  “如果您不在了,人民需要我們!”安蒂克說。

  “終於說實話了!”雷托說,“你們來這兒是尋求‘神諭’的,要我安撫你們的恐懼。”

  安蒂克冷冰冰地控制著嗓音:“伊克斯人會造出機械腦嗎?”

  “機械腦?當然不可能!”

  盧懷塞爾似乎松了一口氣,但安蒂克依然紋絲不動。她對這條“神諭”不滿意。

  為什麼這種蠢事總是千篇一律地重複著?雷托自問。他的記憶湧現出無數個相似的場景——岩洞、元神出竅的男女祭司、透過宗教麻醉劑的煙霧傳達凶兆的不祥之聲。

  他向下瞥了一眼平臺上的小瓶,它在莫尼奧旁邊閃著五彩斑斕的光芒。這一瓶市價幾何?無可估量。這是萃取自香料的精華,是濃縮再濃縮的財富。

  “你們已經為‘神諭’付出代價了。”他說,“我很滿意,不會讓你們吃虧的。”

  這些女人變得多麼警覺!

  “聽好!”他說,“你們當下的恐懼並不是你們真正的恐懼。”

  雷托喜歡這種語調,具有足夠的不祥意味,適用於任何神諭。安蒂克和盧懷塞爾抬頭盯著他,成了虔敬的祈求者。她們身後有個侍祭乾咳了一下。

  她們會查出這個人並加以訓斥的,雷托想。

  安蒂克仔細琢磨了雷托這句話,說:“語焉不詳的真理不是真理。”

  “但我已經把你們的視線引導到正確的方向了。”雷托說。

  “您是告訴我們不必恐懼機器嗎?”盧懷塞爾問。

  “你們自己有分析能力。”他說,“為什麼要求助於我?”

  “可我們沒有您的能力。”安蒂克說。

  “你們是嫌自己感受不到時間的漣漪吧。你們也不能像我一樣感受到那種連續性。而且你們恐懼一台純粹的機器!”

  “所以您不會給我們答案的。”安蒂克說。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姐妹會的事情。”他說,“你們很活躍。你們的感官都是精心調·教過的。我沒有禁止你們幹這些,你們也不要給自己設置障礙。”

  “但伊克斯人在搞自動反應技術!”安蒂克反駁道。

  “分散的事物、有限的片段都是彼此聯繫的。”他表示同意,“一旦啟動,如何阻擋得了?”

  盧懷塞爾放棄了貝尼·傑瑟裡特一切自我控制的偽裝,以此表明自己充分認可雷托的能力。她幾乎尖叫著說:“您知道伊克斯人在吹噓什麼嗎?說他們的機器將能預測您的行動!”

  “我為什麼要害怕這個?他們越接近我,就越是要和我結盟。他們征服不了我,而我能征服他們。”

  安蒂克剛要開口,就被盧懷塞爾碰了碰手臂制止了。

  “您已經跟伊克斯人結盟了嗎?”盧懷塞爾問,“我們聽說您同他們的新任大使,那位赫娃·諾裡,交談了相當長的時間。”

  “我沒有盟友。”他說,“只有僕人、學徒和敵人。”

  “那麼您不害怕伊克斯人的機器?”安蒂克堅持問道。

  “自動反應和意識智慧是同義詞嗎?”他問。

  安蒂克眼睛瞪大,變得濛濛矓矓,她退入了記憶之中。她在自己心中的那群人裡會遇上誰,雷托發現自己對此很感興趣。

  我們共用著某些記憶,他想。

  這時,雷托體會到與聖母建立共同體的誘·惑力了。這將是一種多麼親密與互助的關係……然而又如此危險。安蒂克想再次誘·惑他。

  她說:“機器不可能預見到攸關人類的每一個重大問題。這就是串聯起來的瞬間與永不中斷的連續性之間的區別。我們是不可替代的,機器永遠成為不了我們。”

  “你還是有分析能力的。”他說。

  “繼續運用你的能力!”盧懷塞爾說。這是向安蒂克下的命令,同時一下子就挑明瞭這二人中誰是真正的主導——是年輕的那個占上風。

  幹得漂亮,雷托想。

  “智慧生命善於適應。”安蒂克說。

  她連說話都能省則省,雷托想,同時不讓自己的興致流露出來。

  “智慧生命善於創造。”雷托說,“這意味著你必須對付從來沒有想像過的外界反應。你必須面對新生事物。”

  “比如伊克斯人可能造出來的機器。”安蒂克說。這不是一個問句。

  “當一名優秀的聖母還不夠,”雷托問,“這不是很有意思嗎?”

  他敏銳地感覺到兩個女人都因恐懼而突然繃緊了神經。不愧是真言師!

  “你們理當畏懼我。”他說,接著又提高嗓門問道,“你們如何知道自己還活著?”

  正像莫尼奧多次經歷過的那樣,她們在他的嗓音中聽出了這樣一層意思:如若不能給出正確回答,將面臨致命後果。雷托饒有興致地發現,兩個女人在回答前都瞥了莫尼奧一眼。

  “我是一面能映照自身的鏡子。”盧懷塞爾說。這種貝尼·傑瑟裡特式的討巧回答讓雷托很反感。

  “我不需要借助預設的工具來處理自己的人性問題。”安蒂克說,“您的提問似是而非。”

  “哈,哈!”雷托笑道,“你願意退出貝尼·傑瑟裡特,跟隨我嗎?”

  雷托看出來她是考慮了一下才拒絕的,但她並未掩飾喜色。

  雷托看了看困惑的盧懷塞爾。“當事物處於你的衡量尺規之外,你就會動用智慧,而不是自動反應能力。”他說。又想:這個盧懷塞爾再也占不了老安蒂克的上風了。

  盧懷塞爾憋著火,而且懶得控制自己。她說:“外面傳言伊克斯人為您提供模仿人類思維的機器。如果您對他們評價那麼低,為什麼……”

  “不派個人管住她就不該把她放出聖殿。”雷托對安蒂克說,“她不敢面對自己的記憶嗎?”

  盧懷塞爾臉色發白,但沒有說話。

  雷托冷冷打量著她。“我們祖先長期無意識地同機器打交道,你不覺得這說明了什麼問題嗎?”

  盧懷塞爾只是瞪著他,還不準備冒死當眾挑釁神帝。

  “你是不是認為我們至少瞭解機器的誘·惑力?”雷托問。

  盧懷塞爾點點頭。

  “一台維護良好的機器比人類雇工更可靠。”雷托說,“我們可以相信機器不會因情緒波動而分散注意力。”

  盧懷塞爾終於開口說話了:“這是不是表明您打算廢除關於不得使用有害機器的芭特勒禁令?”

  “我向你發誓,”雷托用冷冰冰的輕蔑語調說道,“你要再敢暴露這種愚蠢,我會把你公開處決掉。我不是你的‘神諭’!”

  盧懷塞爾張了張嘴又閉上了,沒有把話說出來。

  安蒂克碰了碰同伴的手臂,讓盧懷塞爾渾身一顫。安蒂克用近乎完美的音言柔聲說道:“我們的神帝永遠不會公開反對芭特勒聖戰的禁令。”

  雷托沖她笑了笑,這是一種微微的贊許。看一個行家使出最強功力不啻一種享受。

  “凡是擁有意識智慧的都很清楚,”他說,“我的選擇也是有局限性的,有些東西我無法干涉。”

  他能看出來,兩個女人正在揣摩他話語中的多重指向,掂量著可能攜帶的含義和意圖。神帝是否在轉移視線,吸引她們去關注伊克斯人,而自己卻另有所圖?他是不是在暗示貝尼·傑瑟裡特是時候站隊反對伊克斯人了?他的話有沒有可能除了字面意思之外其實別無深意?無論他是怎麼想的,都不能掉以輕心。毫無疑問,他是全宇宙有史以來最陰險狡詐的生靈。

  雷托沉著臉望向盧懷塞爾,心裡明白這只會加深她們的疑惑。“我給你提個醒,馬庫斯·克雷爾·盧懷塞爾,你好像忘記歷史上那些機器氾濫的社會給我們的教訓了。正因為機械設備的出現,人們才學會了像使用機器一樣相互利用。”

  他將目光轉向莫尼奧。“莫尼奧?”

  “我看到他了,陛下。”

  莫尼奧伸長脖子將視線越過貝尼·傑瑟裡特的隨從。鄧肯·艾達荷從遠端的大門進入空闊的覲見廳,大步流星朝雷托走來。莫尼奧沒有放鬆警惕,他依然不信任貝尼·傑瑟裡特。同時,他還摸清了雷托這番訓話的意圖。他在考驗,永遠在考驗。

  安蒂克清了清嗓子:“陛下,我們會得到什麼獎賞?”

  “你們很勇敢。”雷托說,“很明顯這就是選中你們擔任特使的原因。很好,下一個十年你們的香料配額保持不變。至於其他方面,我不計較你們懷揣香料萃取物的真實目的。我是不是很慷慨?”

  “慷慨至極,陛下。”安蒂克說,聲音裡不帶絲毫怨恨。

  鄧肯·艾達荷匆匆經過女人們,停在莫尼奧旁邊抬頭望著雷托。“陛下,有人……”他刹住話頭,瞧了瞧兩個聖母。

  “但說無妨。”雷托命令道。

  “是,陛下。”他有些勉強,但還是服從了,“有人在本城東南角向我方發動襲擊,我認為這是聲東擊西,因為現已接到報告,城內和禁林裡也發生了暴力事件——有許多團夥在分散行動。”

  “他們在捕殺我的狼。”雷托說,“不管是林子裡還是城裡,他們的目標都是我的狼。”

  艾達荷不解地皺起了眉。“城裡的狼,陛下?”

  “捕食者也好,”雷托說,“狼也好——對我來說沒有本質區別。”

  莫尼奧倒抽一口冷氣。

  雷托朝他微微一笑,看到別人頓悟的那一瞬間是多麼美妙——仿佛突然揭下眼罩,豁然開朗。

  “我已經調集了大批衛兵保護這個地方。”艾達荷說,“他們守衛在……”

  “我知道你會的。”雷托說,“現在仔細聽好,我告訴你怎麼佈置剩餘兵力。”

  在兩個聖母驚愕的目光下,雷托開始向艾達荷交代具體的伏擊地點、每支隊伍的人數(有些甚至具體到人)、行動時間、所需配備的武器,以及每一處的詳細部署。艾達荷運用強大的記憶力分門別類記下了每一條指示。他因聚精會神于雷托的口述而無暇提出疑問,直到雷托說完,他才面露疑懼之色。

  雷托似乎能洞穿艾達荷的底層意識,對他的念頭一覽無遺。我是老雷托公爵忠心耿耿的戰士,艾達荷在想,那位雷托,也就是眼前這位的祖父,救了我,撫養我,視同己出。然而,即便那位恩人有一部分存在於眼前這位身上……兩者依然不是同一個人。

  “陛下,您為什麼需要我?”艾達荷問。

  “因為你的勇武和忠誠。”

  艾達荷搖搖頭。“可是……”

  “你服從命令。”雷托說話的同時,注意到聖母正在分析這些話。真話,只說真話,她們是真言師。

  “因為我欠厄崔迪人一份情。”艾達荷說。

  “這就是我們彼此信任的基礎。”雷托說,“鄧肯?”

  “陛下?”艾達荷的語氣說明他已經穩住了心神。

  “每處至少留一個活口,”雷托說,“否則我們就白費工夫了。”

  艾達荷略一點頭,沿來路大踏步走出了大廳。雷托心想,離去的艾達荷已經截然不同於剛剛進來的那個艾達荷,但這需要一雙極其敏感的眼睛才能看得出來。

  安蒂克說:“這都是鞭打那個大使引起的。”

  “的確如此。”雷托同意道,“將你的所見所聞如實轉述給你的上級,可敬的賽亞克薩聖母。並轉達我的話:相比獵物,我寧願與捕食者為伴。”他瞥了眼莫尼奧示意其聽令。“莫尼奧,禁林裡的狼都折損了,原崗位全部頂上猛士。務必辦妥。”

第二十二節

  在入定中預見未來有別於其他幻覺——並不是從基本感知中抽離出去(如其他入定),而是沉浸於由無數前所未見的運動構成的洪流之中。萬事萬物永不停歇——這是“無限”之中一個最切近實際的觀點,一種可遇而不可求的認知。你最終將連綿不斷地意識到:宇宙在自行運動,宇宙在變,宇宙規則在變,這些運動中不存在永恆或絕對之物;任何機械性解釋僅在嚴格限定的範圍內有效,一旦突破限定,舊有的解釋亦將分崩離析,隨著新的運動煙消雲散。在這種入定狀態中所見之事物會讓你豁然省悟,往往又震人心魄。你需要拼盡全力保持自我,即便如此,當你從這種狀態抽身而出時,仍會有脫胎換骨般的感覺。

  ——《失竊的日記》

  覲見日當晚,其他人或就寢,或入夢,或酣戰,或死去,雷托獨自在覲見廳小憩,只留下數名魚言士親信守門。

  他沒有睡著。一些緊迫的事務、幾縷失望的情緒在腦子裡飛旋。

  赫娃!赫娃!

  他現在知道赫娃·諾裡為什麼會被派到這裡。再明白不過了!

  我隱藏最深的秘密已經暴露了。

  他們發現了這個秘密。赫娃就是明證。

  他產生了一些絕望的想法。這種恐怖的變形可逆嗎?他還能返回人形嗎?

  不可能。

  即便可能,這個過程也將同變形至今的時間一樣長。再過三千多年赫娃會在哪兒?在地宮裡,早已化為塵土與白骨了。

  我可以照她的樣子再繁育一個,專為我而培養成人……但那就不是我的可人兒赫娃了。

  如果沉溺於這類自私的目標,金色通道怎麼辦?

  讓金色通道見鬼去吧!那些愚民關心過我嗎?一次也沒有!

  但這種說法不對。赫娃關心他。她能感受他的痛苦。

  這些念頭太瘋狂,當他感知到侍衛的微小動作和大廳底下的水流時,試圖把這些念頭拋諸腦後。

  當初我作這個決定的時候,想開創什麼願景?

  這個問題可把心裡的一干人眾樂壞了!難道他沒有一個需要完成的任務嗎?難道這不是為控制此等人眾所訂契約之核心內容嗎?

  “你有一個任務需要完成。”他們說,“你只有一個目標。”

  只有一個目標恰恰是狂徒的特徵,我不是狂徒!

  “你必須冷眼觀世,心狠手辣。你不能辜負這種信任。”

  為什麼不能?

  “是誰立的誓?是你。這是你自己選擇的道路。”

  願景!

  “歷史為一代人開創的願景,往往到了下一代就會破碎。誰能比你看得更透?”

  是的……破碎的願景會使整個人類心灰意冷。我自己就是整個人類!

  “記住你的誓言!”

  的確如此。我是一股跨越了成百上千年的破壞力。我束縛了願景……包括我自己的。我阻礙了鐘擺的擺動。

  “那就把它鬆綁。永遠別忘了這個。”

  我累了。哦,我太累了。要是我能睡覺就好了……真正地睡覺。

  “你也沉湎於自我憐憫。”

  為什麼不可以?我是什麼?絕無僅有的孤家寡人,被硬逼著窺測諸般可能性,天天如此……而現在,赫娃出現了!

  “起初你作出了無私的選擇,而現在你只剩下自私。”

  這個世界危機四伏。我唯有把自私當作鎧甲。

  “接觸你的人個個面臨危險。這就是你的本性嗎?”

  連赫娃都有危險。親愛的、可愛至極的赫娃。

  “你築起高牆把自己圈在中間,然後沉溺於自我憐憫?”

  築高牆是因為我的帝國內已經釋放出了強大的力量。

  “是你自己釋放的。你現在要跟它們講和了嗎?”

  是因為赫娃。這些想法在我心裡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麼強烈。都是該死的伊克斯人!

  “真有趣啊,他們早該用肉體而不是機器來攻擊你。”

  因為他們發現了我的秘密。

  “你知道解藥是什麼。”

  想到這裡,雷托龐大的身軀從頭到尾顫抖起來。他很清楚以往屢屢奏效的解藥是什麼:暫時讓自己完全沉浸在過去。這種沿記憶之軸向內跋涉的探險,連貝尼·傑瑟裡特姐妹也無法做到——既可以一直深入到意識的最小單位,也能停在路邊耽溺於妙不可言的感官享樂。曾有一次,在一個特別優秀的鄧肯死後,他進入記憶開啟了一場精彩的音樂之旅。他很快就聽膩了莫札特。裝腔作勢!然而巴赫……啊,巴赫。

  那種樂趣令雷托難以忘懷。

  我坐在風琴旁,浸淫在音樂之中。

  印象中只有三次可以跟巴赫那回媲美。甚至裡卡羅【24】都沒能超越巴赫,頂多算不分伯仲。

  【24】作者虛構的音樂家。

  知識女性會是今晚的理想選擇嗎?祖母潔西嘉是最佳人選之一。但經驗表明,像潔西嘉關係這麼近的人對於當前的焦慮並不是一劑合適的解藥。還得好好尋找一番。

  接著他開始想像對某個心懷敬畏的看客描述這種探險,這是一個純虛擬人物,因為沒人膽敢就這一神聖之事向他提問。

  “我沿著祖先的軌跡回溯,追蹤岔路,突入隱秘的角落。很多人的名字你都聞所未聞。誰聽說過諾爾瑪·森瓦?我活過她的一輩子!”

  “活過她的一輩子?”假想的看客問道。

  “當然。否則為什麼老是把祖先留在身邊?你認為宇航公會第一艘飛船的設計者是一個男人:你的歷史書上記載他的名字叫奧裡利厄斯·文波特?他們撒了謊。設計者應該是他的情婦諾爾瑪。她把自己的設計給了他,外加五個孩子。他認為這些都是自己完全應得的。最後,他終於認識到自己名不副實,正是這一點把他毀了。”

  “他的一輩子你也活過?”

  “沒錯。我還追尋過弗雷曼人浪跡天涯的路線。沿著我父親或是其他人的血脈,我曾經直接追溯到阿特柔斯家族。”

  “一支聲名赫赫的血脈!”

  “傻瓜也不少。”

  我需要分散注意力,他想。

  來一場充斥風流韻事的性·愛之旅怎麼樣?

  “你不知道我心裡都裝著些什麼樣的縱欲場景!我是天下頭一號窺淫癖——既是參與者也是旁觀者。對性·愛的無知和誤解釀成了多少悲劇。我們狹隘得可怕——又多麼貪婪。”

  雷托明白了,在這個晚上,在與赫娃同處一城的這個晚上,自己是無法作出選擇的。

  要麼回顧一下戰爭?

  “哪個拿破崙是最膽小的懦夫?”他問假想的看客,“我不會說出來,但我知道。哦,是的,我知道。”

  我能躲到哪兒去?當所有這些歷史都在眼前一覽無遺的時候,我又能往哪兒躲呢?

  一所所妓·院,一樁樁暴行,那些暴君、雜耍演員、裸·體主義者、外科醫生、男妓、音樂家、魔術師、江湖郎中、男祭司、工匠、女祭司……

  “你知道嗎?”他問假想的看客,“草裙舞保留了一種曾經只限男性使用的古老符號語言。你從沒聽說過草裙舞?當然。誰還跳這種舞?不過舞者的確把很多東西保留了下來。已經沒人能解讀了,但我懂。

  “曾有一整夜,我是率穆斯林向東西方向挺進的世世代代哈裡發——橫跨幾個世紀。我不會對你囉唆那些細節的。現在你退下吧!”

  多麼強大的誘·惑力啊,他想,這個魅惑的女人一來,我就要永遠隱退到過去了。

  然而過去又是多麼蒼白啊,這都要歸功於該死的伊克斯人。相比近在咫尺的赫娃,過去簡直無聊至極。她是招之即來的,但我不能傳她……現在不能……今晚不能。

  過去還在召喚他。

  我可以向過去來一趟朝聖之旅。不一定非要探險。我可以獨行。朝聖能淨化人心。探險只是遊客的作為。這就是區別所在。我可以獨行於內心世界。

  永遠不回來。

  雷托覺得這個結果是不可避免的,自己終將陷入這一夢境之中。

  我在整個帝國營造了一種特殊的夢境。這個夢催生出新的神話、新的方向、新的運動。新的……新的……新的……新生事物源源不斷從我自己的夢境和神話裡孕育出來。而受影響最深的除了我還有誰?獵人陷進了自己張的網。

  雷托知道,他遭遇了一種無藥可救的狀態——過去、現在、未來統統無效。在覲見廳的晦暗角落裡,他的龐大身軀止不住地顫抖。

  門口,一名魚言士侍衛悄聲問同伴:“神帝有煩惱嗎?”

  另一個說:“宇宙中的罪惡會讓任何人煩惱。”

  聽見這一問一答,雷托無聲而泣。

第二十三節 · 1

  當我決意引領人類走上金色通道時,我承諾將給他們上一課,刻骨銘心的一課。我發現了一條深刻的規律,他們嘴上否認,卻一直在用行動印證。他們聲稱自己在尋求安寧,即所謂和平。就在說這話的當口,他們仍未停止培育騷亂與暴力的種子。倘若果真找到了這種安寧,他們又會在裡面蠢蠢欲動。他們覺得這一切實在無聊。看看他們吧。看看他們就在我記錄這些文字時的所作所為吧。哈!我賜予他們強制性穩定,這穩定將生生世世不可阻擋地持續下去,儘管他們不顧一切地要重返亂世。相信我,“雷托和平”的記憶將永遠銘刻在他們心中。他們以後若再要尋求安寧,就不得不三思而行了,而且在準備過程中絕不能產生絲毫動搖。

  ——《失竊的日記》

  拂曉,艾達荷很不情願地和賽歐娜並排坐在一架皇家撲翼飛機裡,兩人將被送往一個“安全地”。撲翼飛機朝東方那一弧金色陽光飛去,地平線上平展著一方方綠色農場。

  這是一架大型撲翼飛機,足夠搭載一個魚言士小隊和她們的兩位客人。隊長兼機長是個大塊頭女人,自報叫印米厄,艾達荷相信她從來沒笑過。她坐在艾達荷正前方的機長座位上,左右各有一名強壯的魚言士衛兵。另有五名衛兵坐在艾達荷與賽歐娜的身後。

  “神帝命我帶您出城。”在中央廣場地下指揮所裡,印米厄走近他說,“這是為了您的安全。我們明早返回,參加賽艾諾克。”

  提心吊膽一整夜已讓艾達荷筋疲力盡,他覺得跟“神帝本尊”的命令爭辯是徒勞的。印米厄看起來只用一條粗胳膊就能輕鬆把他挾走。她把他從指揮所帶到寒夜的露天下,天穹撒滿碎鑽似的星辰。他們來到撲翼飛機旁,艾達荷發現賽歐娜已經等在裡邊了,這時他才對此行的真正目的產生了懷疑。

  昨晚,艾達荷漸漸意識到奧恩城內的暴力活動並不都來自有組織的叛軍。他問起賽歐娜的情況,莫尼奧給他傳話說“我女兒不礙事,她沒有參與”,並在最後加了一句:“我把她託付給你。”

  在撲翼飛機裡,賽歐娜沒有回答艾達荷的問題。她一直陰著臉坐在旁邊,一言不發。賽歐娜讓他想起自己最早過的那些苦日子,當時他發誓要向哈克南人復仇。他不理解賽歐娜苦在哪裡。是什麼在驅動她?

  不知為什麼,艾達荷發現自己正在拿賽歐娜同赫娃·諾裡作比較。要見赫娃一面很難,不過他還是想法辦到了,儘管魚言士總在固執地提醒他有其他任務要執行。

  溫柔,這就是他對赫娃的評價。赫娃的一舉一動全都來自一以貫之的溫柔本性,且以其特有的方式散發著強大力量。他發現這是一種不可抗拒的魅力。

  我一定要多見見她。

  然而現在,他不得不同邊上陰著臉不說話的賽歐娜較勁。好吧……你沉默,那我也不吭聲。

  艾達荷低頭望著飛掠而過的景觀。隨著天光漸亮,這兒那兒一座座村莊陸續熄燈。沙厲爾沙漠已經被遠遠甩在了身後,眼下這片土地似乎從來不曾是千里赤地。

  有些東西變化不大,他想,它們只是離開一個地方,改頭換面挪到了另一個地方。

  這片景觀讓他想起卡拉丹星的蒼翠花園,那座綠色星球是厄崔迪人來沙丘星前生活過無數代的家鄉,現在不知變成什麼樣了。他能分辨出地面上的細窄道路,分佈在那些集市路上的車輛都是由一種六足動物拉運的,他猜那就是馱驁。莫尼奧曾說過,馱驁是針對這類地形專門馴養的一種牲口,不僅是這裡,也是整個帝國的主要役畜。

  “行走中的人群更容易控制。”

  他朝下張望時,腦海中響起了莫尼奧這句話。牧場在撲翼飛機前方鋪展開來,平緩起伏的綠色山丘被黑石牆切割成一塊塊不規則形狀。艾達荷辨認出有綿羊,還有幾種體形龐大的牛。撲翼飛機飛過一道依然籠罩在陰暗中的狹窄山谷,穀底只有一條細細的澗流。陰影裡閃著一點亮光,一縷藍煙嫋嫋升起,表明穀底有人居住。

  賽歐娜突然動起來了,她拍拍機長的肩膀,指向右前方。

  “那邊不是戈伊戈阿嗎?”她問。

  “是的。”印米厄說話時沒有轉頭,語氣果斷,帶著一種艾達荷不熟悉的情緒。

  “那個地方不安全嗎?”賽歐娜又問。

  “安全。”

  賽歐娜看著艾達荷。“命令她帶我們去戈伊戈阿。”

  艾達荷隨即說:“帶我們去那個地方。”連他自己也沒弄明白為什麼要聽她的。

  印米厄這次把腦袋轉過來了,她的表情艾達荷一整晚都覺得是鐵板一塊,現在竟然流露出了內心的情緒。她抿起嘴顯出不悅之色,右眼角有根神經抽搐了一下。

  “我們不去戈伊戈阿,司令。”印米厄說,“有更好的……”

  “神帝指定了一個地方叫你帶我們去嗎?”賽歐娜問。

  印米厄由於話被打斷而露出氣憤的眼神,不過並沒有直視賽歐娜。“沒有,但他……”

  “那麼帶我們去戈伊戈阿。”艾達荷說。

  印米厄猛地把目光移回控制台,機身大幅度傾斜,一個急拐朝青山上一處圓形坳地飛去,強大的慣性將艾達荷拋在了賽歐娜身上。

  艾達荷越過印米厄的肩膀望向他們的目的地。山坳正中有一座村莊,是由砌圍牆的黑石建造的。村莊上方的斜坡排列著果園,還有一座座花園呈梯台狀朝一個小山口延伸過去,幾隻鷹正乘著當日剛形成的上升氣流滑翔。

  艾達荷轉向賽歐娜問道:“這個戈伊戈阿是什麼地方?”

  “你會知道的。”

  印米厄以一個小角度滑行將撲翼飛機穩穩降落在村莊邊上一片平坦的草地上。一名魚言士打開村莊一側的艙門。艾達荷一下子被攪在一起的各種氣味——踩碎的青草味、牲畜的糞便味、刺鼻的炊火味——沖得頭昏腦脹。他滑下撲翼飛機,抬眼望向一條街道,只見村民們紛紛走出家門盯著他們這些陌生人。艾達荷看見一位身著綠長袍的年長女子彎腰對一個孩子耳語了幾句,那孩子立刻轉身,沿街道一溜煙跑了。

  “你喜歡這地方嗎?”賽歐娜問。她跳落在他身邊。

  “看上去挺舒服的。”

  印米厄及其他魚言士隨他倆在草地上集中完畢,賽歐娜看著機長說:“我們什麼時候回奧恩?”

  “你不回那兒。”印米厄說,“我接到的命令是帶你去帝堡。司令回奧恩。”

  “知道了。”賽歐娜點點頭,“我們什麼時候走?”

  “明天天一亮就走。我去跟村長落實一下住處。”印米厄大步流星走進村子。

  “戈伊戈阿,”艾達荷說,“奇怪的名字。不知道這個地方在沙丘時代叫什麼?”

  “我碰巧知道,”賽歐娜說,“老地圖上標為沙魯茨,意思是‘鬧鬼之地’。《口述史》記載這裡曾犯下嚴重的罪行,直到全體村民遭到清洗。”

  “迦科魯圖。”艾達荷低聲道,同時想起了關於盜水者的古老傳說。他舉目四望,尋找沙丘和沙脊的痕跡:什麼也沒有——只有兩位面色平靜的年長男子跟著印米厄一起回來了。兩人都穿著褪色的藍褲子和破舊的襯衫,都光著腳。

  “你知道這地方?”賽歐娜問。

  “只在傳說中聽到過名字。”

  “據說這兒鬧鬼,”她說,“可我不信。”

  印米厄在艾達荷面前停下,並示意兩個赤腳男子等在後面。“可以借住民宅,條件比較差,不過夠住,”她說,“除非二位不願住一間屋子。”她說著扭頭看賽歐娜。

  “我們待會兒決定。”賽歐娜說。她抓起艾達荷的胳膊。“我和司令想在戈伊戈阿轉轉,欣賞一下風景。”

  印米厄張口欲言,但忍住了。

  艾達荷任由賽歐娜牽著,從直勾勾盯著他們的兩個當地人眼前走過。

  “我派兩個衛兵跟著你們。”印米厄喊道。

  賽歐娜停下腳步轉頭問道:“戈伊戈阿不安全嗎?”

  “這個地方非常太平。”一個男人回答。

  “那麼我們不需要衛兵。”賽歐娜說,“讓她們守衛撲翼飛機。”

  她轉身繼續領著艾達荷向村子走去。

  “行了。”艾達荷說著從賽歐娜手裡掙脫胳膊,“這是什麼地方?”

  “你多半會覺得這是個很安寧的地方。”賽歐娜說,“它跟以前的沙魯茨完全不一樣。非常太平。”

  “你在耍花招。”艾達荷大步走在她身邊說,“究竟有什麼事?”

  “我一直聽說死靈滿腦子都是疑問。”賽歐娜說,“我也有我的疑問。”

  “哦?”

  “他在你那個時代是什麼樣子的?我是說雷托。”

  “哪一個?”

  “好吧,我忘了有兩個——我們的雷托和他爺爺。我當然問的是我們的雷托。”

  “他還是個孩子,我就知道這個。”

  “《口述史》記載他早年有個新娘就是從這個村子出來的。”

  “新娘?我以為……”

  “那時他還有人形,在他妹妹死後,他自己開始變成蟲子之前。《口述史》稱雷托的新娘們都消失在帝堡的迷宮裡了,再也沒人看見過她們的真身,只有全息影像資料傳出來的音容。他已經有幾千年沒娶新娘了。”

  他們來到村中心一個約五十米見方的小廣場,廣場中央有一淺池清水。賽歐娜走過去坐在池子的石臺上,拍拍身邊的位置邀艾達荷同坐。艾達荷先環顧一下村子,發現人們都在窗簾後面窺視他,孩子們對著他指指點點,竊竊私語。他轉身站在那裡,低頭看著賽歐娜。

  “這是什麼地方?”

  “我已經告訴你了。跟我說說穆阿迪布是怎麼個人。”

  “他是一個人能交到的最好的朋友。”

  “那麼《口述史》說得沒錯嘍,可又把他的王位繼承人叫作‘神的血親’,聽上去有點邪惡。”

  她在給我下套,艾達荷想。

  他擠出一個笑容,猜想賽歐娜有什麼動機。她像是在等待某件重要的事情,很急切……甚至還帶著懼意……而背後又似乎有點洋洋得意。但沒有更多線索了。她說的那些話都只能當作打發時間的閒聊來聽,直到……直到什麼?

第二十三節 · 2

  他的沉思被一陣輕輕的奔跑聲打斷了。艾達荷轉過身,看見一個八歲光景的孩子從一條小巷子裡朝他跑過來。孩子赤著腳踢起一朵朵塵埃。巷子那頭傳來一個女人絕望的喊叫。孩子停在離艾達荷約十步遠的地方,用一種充滿渴望的眼神目不轉睛地抬頭盯著他,讓他感到渾身不自在。這孩子看上去似曾相識——一個結結實實的男孩,黑色卷髮,小臉還沒發育成熟,但已有男人的雛形:顴骨高高的,一道橫紋連起兩條眉毛。男孩穿著件褪色的藍袍子,儘管洗洗曬曬了無數遍,依然能看出是上好的料子,應該是鎖過邊的蓬吉棉面料,即使邊緣磨破也不會散線。

  “你不是我爸爸。”孩子說完,轉身又跑回了那條巷子,在一個拐角消失了。

  艾達荷扭頭沖著賽歐娜怒目而視,幾乎不敢問這個問題:那是我前任的孩子嗎?他不問都知道答案——看看那張熟悉的臉龐、那明明白白的遺傳基因吧。正是小時候的我。他心裡空落落的,深感沮喪。我有什麼責任?

  賽歐娜兩手捧住臉,聳起肩膀。所發生的一切跟她想像的完全不同。她感到自己被復仇的欲·望出賣了。艾達荷不僅僅是一個死靈、一個無足掛齒的異類。當艾達荷在撲翼飛機裡朝她倒過來時,當艾達荷臉上流露出種種情緒時,她都能感受到一個實實在在的人。而那個孩子……

  “我的前任發生了什麼?”艾達荷用平板而又非難的語氣問道。

  她放下雙手。從艾達荷的臉色上能看出來他正壓抑著一團怒氣。

  “我們不太確定,”她說,“只知道他有一天進了帝堡,就再也沒現過身。”

  “那是他的孩子嗎?”

  她點了點頭。

  “你敢保證我前任不是你殺的?”

  “我……”她搖搖頭,艾達荷的懷疑及隱含的責難都讓她吃了一驚。

  “那個孩子,是為了他我們才來這兒的嗎?”

  她乾咽了一下:“是的。”

  “我該拿他怎麼辦?”

  她聳聳肩,對自己的行為感到羞恥和內疚。

  “他媽媽呢?”艾達荷問。

  “她和家裡人都住在那條巷子裡。”賽歐娜朝男孩離去的方向點了一下頭。

  “家裡人?”

  “還有一個大兒子……一個女兒。你想不想……我是說,我可以安排……”

  “不!那孩子說得對。我不是他爸爸。”

  “對不起,”賽歐娜輕聲說,“我不該這麼幹。”

  “他為什麼選擇這個地方?”艾達荷問。

  “你是問孩子的爸爸……你的……”

  “我的前任!”

  “因為厄蒂的家在這裡,她不願離開。大家都這麼說。”

  “厄蒂……孩子的媽媽?”

  “嗯,嗯,他妻子,按《口述史》裡的古老儀式成的婚。”

  艾達荷環顧廣場四周的石砌建築,掃過那些拉著簾子的窗戶和窄小的房門。“那麼他就住這兒?”

  “有空就來住。”

  “他是怎麼死的,賽歐娜?”

  “我真不知道……但蟲子殺過別的死靈。我們肯定!”

  “你是怎麼知道的?”他銳利的目光直刺她的臉,逼得她把眼睛轉向別處。

  “我不懷疑祖輩們的故事。”她說,“雖然他們說得東零西碎,有時僅有隻言片語,但我相信他們。我父親也相信他們!”

  “莫尼奧一點兒也沒跟我提過這個。”

  “關於厄崔迪人有一件事你可以放心,”她說,“那就是我們個個都很忠誠,事實就是這樣。我們信守承諾。”

  艾達荷張了張嘴,沒發聲就閉上了。當然!賽歐娜也是厄崔迪人。這個想法讓他感到震驚。他早就知道這一點,但內心並不接受。賽歐娜算是個叛亂分子,只是其行為受到雷托一定程度的默許。雷托未明示其容忍限度,不過艾達荷有所感覺。

  “你不能傷害她,”雷托曾經說,“她還有待考驗。”

  艾達荷轉身背對著賽歐娜。

  “你什麼事也肯定不了,”他說,“東零西碎,全是謠言!”

  賽歐娜沒搭腔。

  “他也是厄崔迪人!”艾達荷說。

  “他是蟲子!”賽歐娜說,幾乎掩飾不住一股怨毒之氣。

  “你那該死的《口述史》不過就是一堆古代八卦!”艾達荷不屑地說,“只有傻瓜才會信。”

  “你還在相信他,”她說,“你會變的。”

  艾達荷轉身瞪著她。

  “你從來沒跟他說過話!”

  “說過。在我小時候。”

  “你現在也沒長大。他一個人集中了所有死去的厄崔迪人,所有的。很可怕,但我認識那些人。他們是我的朋友。”

  賽歐娜一個勁兒地搖頭。

  艾達荷再次別過身去。他的情緒跌入穀底,精神失去了支撐。不知不覺中,他走出廣場,步入男孩進的那條巷子。賽歐娜跑過來跟在他身後,他沒理會。

  這是條窄巷,兩側是平房的石牆,牆裡嵌著拱門,門都關著。窗戶的樣式跟門一樣,只是按比例縮小了。他每走過一戶人家,那家的窗簾就會輕微地動一下。

  在第一個十字巷口,艾達荷停下來朝右側望去,男孩就是在這裡消失的。幾步遠處有兩個身穿黑長裙和墨綠色上衣的灰發老嫗,正站著交頭接耳。一見艾達荷她倆就不再說話,轉而以毫不掩飾的好奇目光直盯著他。他回視她們,又看看小巷。巷子裡再無一人。

  艾達荷又瞧了瞧老嫗,隨後走了過去,最近離她們不足一步。她們倆靠得更近了,轉著頭看他。她們只瞥了賽歐娜一眼,就重新把視線移回到艾達荷身上。賽歐娜默默地走在他旁邊,臉上現出一副古怪的神情。

  這是悲傷?他猜測著,懊悔?還是好奇?

  很難說。他對一路經過的門窗更感好奇。

  “你以前來過戈伊戈阿嗎?”艾達荷問。

  “沒有。”賽歐娜把聲音壓得很低,似乎怕自己聽到。

  我為什麼要走這條巷子?艾達荷自問。其實他是知道答案的。為了這個女人,這個厄蒂:是什麼樣的女人把我帶到了戈伊戈阿?

  右側一面窗簾揭開了一角,艾達荷看見一張臉——正是從廣場跑開的那個男孩。窗簾落下時往旁邊一擺,又露出一個站著的女子。艾達荷無言地盯著她的臉,停下了腳步。他只在內心最深處的幻想中見過這張臉——線條柔和的鵝蛋臉,犀利的黑眼珠,豐·滿性感的嘴唇……

  “潔西嘉。”他咕噥道。

  “你說什麼?”賽歐娜問。

  艾達荷無法作答。潔西嘉的面容從他心中早已遠逝的往昔歲月裡復活了,這是基因惡作劇——穆阿迪布的母親在新的肉體裡重生了。

  女人拉上窗簾,但她的容貌印在了艾達荷的記憶中,他知道自己永遠擺脫不掉這幅視覺殘像了。與沙丘時代共患難的潔西嘉相比,她的年紀要大一些——嘴角和眼角都起了皺紋,身材也稍胖……

  更具有母性,艾達荷心想,以前那個我跟她說過……她像誰嗎?

  賽歐娜扯了扯他的袖子。“想進去見見她嗎?”

  “不,這麼做不對。”

  艾達荷剛要轉身原路返回,厄蒂家的門猛地打開了。一個小夥子走出來,關上門,轉過來面對艾達荷。

  艾達荷估摸他有十六歲,是誰的孩子一看便知——一頭卡臘庫耳綿羊毛般的頭髮,五官分明。

  “你是新的一個。”小夥子說,已是成年人的嗓音了。

  “是的。”艾達荷覺得難以啟齒。

  “你來幹什麼?”小夥子問。

  “不是我要來的。”艾達荷說。他覺得這樣回答要容易些,這麼說也是出於對賽歐娜的怨恨。

  小夥子看看賽歐娜。“聽說我父親已經死了。”

  賽歐娜點點頭。

  小夥子把目光轉回艾達荷。“請離開這裡,永遠別回來。你讓我母親痛苦。”

  “我保證。”艾達荷說,“我不該打擾厄蒂夫人,請替我向她道歉。來這兒不是我的本意。”

  “誰帶你來的?”

  “魚言士。”艾達荷說。

  小夥子草草點了一下頭。他再次看著賽歐娜。“我一向以為你們魚言士受的教育是對自己人更友善一些。”說完,他轉身進屋,重重地關上了門。

  艾達荷抓起賽歐娜的胳膊,大步往回走。賽歐娜踉蹌了一下,跟上步伐後,甩開了他的手。

  “他以為我是魚言士。”她說。

  “當然。你長得像魚言士。”他掃了她一眼,“你為什麼不告訴我厄蒂是魚言士?”

  “這好像不重要。”

  “哦。”

  “所以他倆才會認識。”

  到了十字巷口,艾達荷拐上直通廣場的那條小巷,朝來時的反方向快步走到巷尾,從這裡開始村子變成了一座座花園和果園。一連串的震驚讓他感到茫然無措,大量來不及消化的資訊使頭腦不堪重負。

  前方橫著一道矮牆。他翻了過去,聽到賽歐娜也跟上來了。四周樹木盛開著白花,有深棕色飛蟲圍著橙色花心忙碌。空氣中彌漫著飛蟲的嗡嗡聲和鮮花的芬芳,艾達荷不禁聯想起卡拉丹星上的叢林花。

  他登上一座小山丘的頂部,停了下來,轉身俯瞰戈伊戈阿整齊劃一的佈局,眼前展現著一片平坦的黑色房頂。

  在山頂厚厚的草地上,賽歐娜雙手抱膝坐了下來。

  “出乎你意料了,是嗎?”艾達荷問。

  她搖搖頭,艾達荷發現她快要落淚了。

  “你為什麼這麼恨他?”他問。

  “我們沒有自己的生活!”

  艾達荷望了一眼下面的村莊。“這樣的村子有很多嗎?”

  “這是蟲子帝國的標準規劃!”

  “這有什麼問題呢?”

  “沒問題——如果合你意的話。”

  “你是說他只允許這種規劃?”

  “這種,外加幾座集市城……還有奧恩。我聽說連星球的首都也不過是一些大村子。”

  “我再問一遍:這有什麼問題呢?”

  “這是監獄!”

  “那麼離開它。”

  “去哪兒?怎麼去?你覺得我們只要登上宇航公會的飛船想去哪兒就去哪兒?”她朝下指了指戈伊戈阿,可以看見遠端停著撲翼飛機,魚言士坐在附近的草地上。“那些看守不會放我們走的!”

  “她們可以離開,”艾達荷說,“想去哪兒就去哪兒。”

  “可那是去執行蟲子的任務!”

  她把臉靠在膝蓋上,悶聲問:“過去這裡是什麼樣子的?”

  “不一樣,往往很危險。”他四下裡望瞭望將牧場、花園和果園分割開來的圍牆,“沙丘星沒有劃分土地所有權的界線。所有土地都屬於厄崔迪公爵的領地。”

  “除了弗雷曼人的。”

  “是的,但他們知道自己屬於哪裡——以某道懸崖為界的一側……或者盆地裡沙色與白色交界線的另一頭。”

  “他們想去哪裡就能去哪裡!”

  “也有一些限制。”

  “我們有些人嚮往沙漠。”她說。

  “你們有沙厲爾。”

  她抬頭瞪著他。“就那丁點兒大的地方!”

  “長一千五百公里,寬五百公里——不算小了。”

  賽歐娜站起身。“你問過蟲子為什麼要像這樣把我們關起來嗎?”

  “因為‘雷托和平’這條金色通道能確保我們生存下去。這是他的解釋。”

  “你知道他跟我父親說什麼嗎?小時候我偷聽過他倆談話。”

  “他說了什麼?”

  “他說為了削弱我們的凝聚力,他幫我們擋住了大部分危機。他說:‘苦難可以維續民眾,而現在我就是苦難。神可以成為苦難。’這就是他的原話,鄧肯。蟲子叫人噁心!”

  艾達荷不懷疑她複述的真實性,但這番話並沒有在他心中掀起波瀾。他轉而想到自己受命殺死的那個科瑞諾人。苦難。一度統治帝國的那個家族的後裔,結果是個胖乎乎的中年男人,他一心想重掌大權,忙著耍陰謀搞香料。艾達荷命令一名魚言士把他幹掉了,事後引得莫尼奧連連盤問。

  “你為什麼不親自動手?”

  “我想看看魚言士的表現。”

  “她們表現怎麼樣?”

  “很麻利。”

  然而科瑞諾之死給艾達荷平添了一份不真實感。夜幕下的塑石街道黑影重重,一個躺在自己血泊中的小矮胖子只是其中一層難以辨別的暗影而已。虛幻的場景。艾達荷還記得穆阿迪布的話:“思維強加給我們一個所謂‘真實’的框架。這個變幻莫測的框架往往與我們的感知相悖。”是什麼樣的真實在左右雷托皇帝?

  艾達荷看了看賽歐娜,她背後是戈伊戈阿的青山和果園。“我們下去找住處吧。我還是喜歡單住。”

  “魚言士會把我們塞在一個房間裡。”

  “和她們住在一起?”

  “不,只有我們兩個。原因很簡單。蟲子想讓我跟偉大的鄧肯·艾達荷繁殖下一代。”

  “我會自己挑人。”艾達荷吼道。

  “我相信有一個魚言士要中頭彩了。”賽歐娜說完,轉身走下山坡。

  艾達荷盯著她看了一會兒,那具青春之軀如此輕盈,仿佛在風中搖曳的果樹枝。

  “我不是他的種男。”艾達荷自言自語,“這件事他必須搞清楚。”

第二十四節 · 1

  每過去一天,你就變得越發不真實,同新一天的我相比較,你會更添一分怪異,更增一點差距。我是唯一的真實,而你有別於我,因此你正在喪失真實性。我的好奇心越大,我那些崇拜者的好奇心就越小。宗教會抑制好奇心。我替崇拜者包辦了一些事。因此,當我最後甩手不幹,把一切交還給民眾的時候,他們會驚慌失措地發現自己在孤軍奮戰,從此樣樣都得自力更生了。

  ——《失竊的日記》

  這是一種不同尋常的聲音,是翹首以待的人群發出的聲音,這聲響穿過長長的隧道,鑽進了走在禦輦前方的艾達荷的耳朵裡——緊張的竊竊私語經過放大變成了一種絕無僅有的轟鳴,猶如一隻巨足拖曳的腳步聲、一件巨袍窸窣的摩擦聲。還有那種氣味——甜絲絲的汗味摻雜著因性興奮而呼出來的奶味。

  天亮不到一小時,印米厄和她手下的魚言士護送艾達荷回到綠蔭遍地的奧恩城廣場。剛把他交給地面上的魚言士,她們就匆匆起飛了。印米厄明顯心情不佳,因為她還要把賽歐娜送往帝堡,不得不錯過賽艾諾克儀式了。

  接手艾達荷的魚言士個個壓抑著興奮之情。她們把他帶到廣場地下深處的一個地方,艾達荷研究過的任何城市平面圖都沒有顯示此處。這是一座迷宮——寬度和高度都足以容納禦輦出入的走廊不斷變換著方向。艾達荷失去了方向感,不知不覺回憶起前一晚的經歷來。

  戈伊戈阿的宿舍空間狹小、條件簡樸,卻還算舒適——每間屋子都有兩張小床、四面白牆、一窗一門。一條走廊串起一間間屋子,整座建築就是戈伊戈阿的臨時“賓館”。

  賽歐娜說對了。沒人徵求過艾達荷的意見,就把他和賽歐娜安排在了一間,印米厄覺得這是理所當然的事。

  房門關上後,賽歐娜說:“要是你敢碰我,我會殺了你的。”

  聽了這句乾巴巴的真心話,艾達荷差點笑出來。“我情願一個人待著。”他說,“你就當沒外人好了。”

  他是帶著點警覺入睡的,這讓他想起為厄崔迪人出生入死、隨時準備戰鬥的那些夜晚。屋子裡很少有漆黑一團的時候——窗簾透著月光,連白牆也反射著星光。他發現自己對賽歐娜,對她的氣味、呼吸和微小動作,都過於敏感了。有好幾次他徹底驚醒了過來,一醒就豎耳細聽四周的動靜,其中兩次他覺察到賽歐娜也在傾聽。

  按計劃翌日清晨要飛回奧恩城,兩人都如釋重負。他倆各喝了一杯涼果汁當早餐。艾達荷心情愉快地步入拂曉前的黑暗,邁著輕快的步子走向撲翼飛機。他沒有跟賽歐娜說話。魚言士瞥來的好奇目光讓他感到厭煩。

  當他離開撲翼飛機跳到廣場上時,賽歐娜探出機艙對他說了唯一一句話。

  “我不討厭交你這個朋友。”她說。

  這種表達方式真是古怪,使他略感尷尬。“好吧……嗯,當然。”

  接手的一隊魚言士把他帶走,最終來到迷宮的終點。雷托正在禦輦上等著。會麵點位於走廊裡一處寬敞空間,這條走廊向艾達荷右側延伸,漸漸收窄。在球形燈黃色光線的照射下,深棕色牆壁上的金色條紋熠熠閃爍。魚言士靈巧地閃到禦輦之後各就各位,只留下艾達荷正對著雷托的“風帽臉”。

  “鄧肯,去舉行賽艾諾克儀式時你走在我前面。”雷托說。

  艾達荷盯著神帝那雙深不見底的靛藍色眼睛,這地方神神秘秘的氣氛,還有空氣中充斥著的個人欲·望,都讓他惱火。他覺得自己聽來的有關賽艾諾克的一切,都適得其反地加重了這種神秘感。

  “我真是您的衛隊司令嗎,陛下?”艾達荷的話音裡帶著強烈的怨氣。

  “當然如此!我剛剛賦予你一個顯赫的榮譽。很少有成年男子參加過賽艾諾克。”

  “昨晚城裡發生了什麼?”

  “有些地方發生了暴力流血事件,不過今天早上已經很平靜了。”

  “傷亡情況?”

  “不值一提。”

  艾達荷點點頭。雷托的預知力察覺到他的鄧肯會面臨一定的危險,因此才有後來飛往戈伊戈阿村暫避一事。

  “你去了戈伊戈阿,”雷托說,“想不想待下去?”

  “不想。”

  “別怪我,”雷托說,“不是我安排你去戈伊戈阿的。”

  艾達荷歎了口氣。“是什麼樣的危險讓您把我調開?”

  “不是你有危險,”雷托說,“而是你會刺激我的衛兵過度展示她們的能力。昨晚的行動沒有這個必要。”

  “哦?”這種想法出乎艾達荷的意料。他從來沒想過自己無須發動員令就能激發戰鬥士氣,自己會成為軍隊的鞭策力量。另一位雷托,眼前這位的祖父,就是那種一出場即能鼓舞士氣的領袖人物。

  “你是我不可或缺的人才,鄧肯。”雷托說。

  “好吧……但我不是您的種男!”

  “我當然會尊重你的意願。這個問題我們換個時間再討論。”

  艾達荷掃了一眼魚言士衛兵,她們個個睜大眼睛聆聽著。

  “您每次駕臨奧恩都有暴力活動嗎?”艾達荷問。

  “這是有週期性規律的。現在叛黨基本上都鎮壓下去了。接下來是一段相對和平的時期。”

  艾達荷回視著雷托那張深不可測的面孔。“我的前任發生了什麼?”

  “我的魚言士沒告訴你嗎?”

  “她們說他因保護神帝而死。”

  “而你聽到了不同版本的謠言。”

  “發生了什麼?”

  “他因為離我太近而死。我沒有及時把他送到安全的地方去。”

  “比如戈伊戈阿。”

  “我更希望他在那裡太太平平過一輩子,但你很清楚,鄧肯,你不是那種一心想著過太平日子的人。”

  艾達荷乾咽了一下,感覺嗓子眼堵住了。“關於他的死我還是想知道細節。他有家庭……”

  “你會知道細節的,也不必擔心他的家庭。他們全家都受我保護。我會跟他們保持一定距離並確保他們的安全。你知道暴力總是死盯著我。這也是我的一項職責。可惜的是,就因為這個我尊敬的人和我愛的人都得受苦。”

  艾達荷努了努嘴,對這番話並不滿意。

  “放寬心,鄧肯。”雷托說,“你的前任是因為離我太近而死的。”

  魚言士開始躁動。艾達荷瞧了她們一眼,又看了看右方的隧道。

  “是的,到時候了。”雷托說,“我們不能讓女人們一直等著。走在我前面,離我近點,鄧肯,關於賽艾諾克的問題我會回答你的。”

  別無選擇,艾達荷只得順從地腳跟一旋領頭開路了。他聽到禦輦在身後吱吱嘎嘎發動了,還有衛隊輕輕的腳步聲。

  禦輦的聲音突然消失,艾達荷馬上回頭一望。原因很快就搞清楚了。

  “您用了浮空器。”他說著把目光轉回前方。

  “我收起了輪子,因為女人們會擠到我周圍來。”雷托說,“我們不能壓著她們的腳。”

  “賽艾諾克是什麼?究竟是什麼?”艾達荷問。

  “我告訴過你,是‘普享大典’。”

  “是不是有香料味兒?”

  “你的鼻子很靈。聖餅里加了一點美琅脂。”

  艾達荷搖了搖頭。

  為了弄清情況,進奧恩城後艾達荷瞅著個機會直接向雷托發問:“賽艾諾克節是怎麼回事?”

  “我們分享聖餅,沒有別的了。連我也會參加。”

  “就像奧蘭治天主教儀式?”

  “哦,不!聖餅不代表我的肉體。這是分享,是一種提示:她們只是女性,就像你只是男性,而我代表全體。與她們分享的是全體。”

  艾達荷不喜歡這種語氣。“只是男性?”

  “你知道她們會在節日裡奚落什麼人嗎,鄧肯?”

  “什麼人?”

  “曾經冒犯過她們的男人。仔細聽一聽她們相互之間說的悄悄話。”

  艾達荷把這句話當作一條警告:不要冒犯魚言士。惹怒她們會有性命之虞!

  現在,艾達荷先于雷托走在隧道裡,他覺得當時每句話都聽得一清二楚,但就是不知道什麼意思。他偏過頭說:

  “我不明白‘普享’的意思。”

  “我們一起參加儀式。你會親眼見到。你會親身體驗到。我的魚言士是一座特殊知識的儲備庫,是一條只維繫自己人的連續線。你馬上要加入進來了,她們會因此而愛你。仔細聽她們說的話。對於人與人之間的親密關係,她們的態度很開放。她們毫無保留地表露彼此間的傾慕。”

  說得越多,艾達荷想,越是模糊不清。

  他察覺隧道逐漸變寬,頂部也傾斜得越來越高。球形燈數量也增加了,都調成深橙色。他看見約三百米外有一座高高的拱門,深紅色燈光下,能分辨出反著光的臉龐在緩緩地左右擺動。臉龐之下是連成片的衣著,猶如一面黑魆魆的牆。空氣中充溢著興奮的汗味。

  艾達荷走近等候著的女人們,看見人群中已形成一條上坡通道,向右拐往一座低台。這是一個無比闊大的空間,球形燈都調成猩紅色,巨型穹頂在女人們上方朝遠處伸展開去。

  “上你右邊的斜坡。”雷托說,“一過平臺中央就停,把臉轉向女人們。”

  艾達荷抬右手示意領命。他走進這片開闊地,整個封閉空間的容量之大讓他歎為觀止。一上平臺,他就以訓練有素的眼睛估量尺寸:這間圓角方廳的邊長至少達到一千一百米。廳裡擠滿了女人;艾達荷提醒自己,這些僅僅是駐外星魚言士軍團選出來的代表——每顆星選派三名。她們站著,身體貼得那麼緊,艾達荷覺得連摔倒都很難。她們沿平臺邊緣留出了約五十米寬的空間。艾達荷已在平臺上站定,環視著場地。一張張臉抬起來盯著他——臉,臉,都是臉。

  雷托緊跟著艾達荷刹住禦輦,舉起一條銀光閃閃的手臂。

  一陣“賽艾諾克!賽艾諾克!”的怒吼瞬間響徹大廳。

  艾達荷感覺震耳欲聾。這一陣喊聲肯定傳遍全城了,他想。除非我們在足夠深的地下。

  “我的新娘們,”雷托說,“歡迎來到賽艾諾克。”

  艾達荷抬頭瞥了一眼雷托,看見那對亮晶晶的深色眼睛讓他容光煥發。雷托曾說:“這該死的神聖!”實際上他樂在其中。

  莫尼奧目睹過這種集會場面嗎?艾達荷心裡問道。這是一個奇怪的念頭,但艾達荷知道自己為何這麼想。他希望有個平常人能聊聊這件事。衛兵說莫尼奧因“國務”而外派,但不知其詳。聽了這話,艾達荷體會到雷托政府的又一個特點:其權力鏈條從雷托直達民眾,但鏈條與鏈條之間很少交叉。推行這種模式必須具備許多條件,其中一項就是要任命可信賴的官員,讓他們只管執行命令而不提任何問題。

  “很少有人看見神帝幹害人的勾當。”賽歐娜曾經說,“這像不像你熟悉的厄崔迪人?”

  艾達荷放眼望向烏壓壓的魚言士,這些想法在他頭腦裡稍縱即逝。她們的眼裡滿溢著崇拜!敬畏!雷托是怎麼做到的?為什麼要這樣?

  “我的愛人們。”雷托說。禦輦裡暗藏有伊克斯人精心研製的擴音器,使雷托的聲音朗朗回蕩在每一張高揚的臉龐上,遠及大廳另一頭的角落。

  由女人臉構成的這幅熱騰騰的場景,讓艾達荷腦子裡不停迴響著雷托的警告:惹怒她們會有性命之虞!

  此時此刻,這條警告的意義已經不言自明瞭。只消雷托一句話,這些女人就會把任何冒犯者撕成碎片。她們沒有疑問,只有行動。艾達荷終於對女子軍隊有了新的認識。她們不會顧及個人安危。她們侍奉神!

  雷托弓起前節部位,高舉腦袋,禦輦發出輕微的吱嘎聲。

  “你們是信仰的守護者!”他說。

  台下異口同聲:“時刻聽從主人的召喚!”

  “你們經我得永生!”雷托說。

  “我們生生不息!”她們喊道。

  “我愛你們勝過任何人!”雷托說。

  “愛!”她們發出尖叫。

  艾達荷顫抖了。

  “我把我摯愛的鄧肯賜給你們!”雷托說。

  “愛!”她們尖叫。

  艾達荷感到渾身發抖,只覺得排山倒海的崇拜要把自己壓垮了。他想逃離,又想留下來領受這一切。這間大廳充滿魔力。魔力!

  雷托放低聲音說:“衛兵交接班。”

  女人們齊刷刷地迅速低下頭。艾達荷右側遠端出現一列白袍女人。她們走入平臺下方的空地,艾達荷注意到有些女人還抱著孩子,小的還在繈褓中,大的也不過一兩歲。

  艾達荷早先流覽過儀式日程,知道這些女人是即將退役的魚言士。復員後有的將擔任祭司,有的將做全職母親……但沒有一個真正終止為雷托效力。

第二十四節 · 2

  艾達荷低頭瞧著孩子們,心想這段經歷會怎樣深埋在那些男孩子的心中。這種神秘儀式將伴隨他們終身,相關記憶會從意識層面消失,但始終存在著,並從此刻起暗中對其行為產生影響。

  最後一名入場者在雷托下方停步,抬頭望他。大廳裡其他女人也都仰起臉,目不轉睛地盯著雷托。

  艾達荷環視左右。佔據平臺下方空地的白袍女分別向兩側至少綿延了五百米。有的向雷托舉起自己的孩子。這是一種絕對的敬畏與服從。艾達荷能感覺到,即使雷托命令她們把孩子摔死在平臺上,她們也會照辦。任何事她們都會幹!

  雷托將前節部位放低到禦輦上,全身起了一陣輕緩的波動。他慈祥地俯視台下,用一種撫慰人心的嗓音說道:“你們的忠誠與奉獻理應得到我的賞賜。你們有求必有得。”

  整個大廳回蕩起一個聲音:“有求必有得!”

  “我的就是你的。”雷托說。

  “我的就是你的。”女人們喊道。

  “讓我們分享此刻,”雷托說,“一齊默禱,願我的力量使萬物調和——讓人類永存。”

  大廳裡所有人整齊劃一地低下頭。白袍女把孩子緊摟在懷中,朝下盯著他們。艾達荷感覺到這是一個無聲的統一體,一股試圖進入他、攫住他的力量。他張大嘴,深呼吸,抵抗著這個實實在在的入侵者。他在腦海裡瘋狂搜尋能夠抓牢、能夠保護自己的東西。

  艾達荷之前並不懷疑這支女子軍隊的力量和團結性。他清楚自己不理解這種力量。他只能旁觀,知道存在著這股力量。

  這一切都是雷托創造的。

  艾達荷回憶起雷托在一次帝堡會議上說過的話:“男子軍隊的忠誠維繫於軍隊本身,而不是培養軍隊的文化;而女子軍隊的忠誠維繫于其領袖。”

  面對著無疑是雷托一手炮製的成果,艾達荷方才領會到這句話是多麼一針見血,這讓他不寒而慄。

  他給了我一個分享的機會,艾達荷想。

  回想起自己當時的回答,艾達荷現在只覺得幼稚可笑。

  “我看不出其中的道理。”艾達荷是這樣說的。

  “大多數人不是為講道理而生的。”

  “沒有一種軍隊,不管是男兵還是女兵,能保障和平!您的帝國沒有和平!您只是……”

  “魚言士給你看過我們的歷史了嗎?”

  “是的,但我還在您的城裡轉過,觀察過您的人民。您的人民很好鬥!”

  “看見沒有,鄧肯?和平培養攻擊性。”

  “可您說過您的金色通道……”

  “這不是嚴格意義上的和平。這是穩定,是培養固化階層和各種攻擊行為的沃土。”

  “您在出謎語!”

  “我說的是自己經年累月的觀察結果:和平姿態其實是敗者的姿態,是受害者的姿態。受害者容易招來攻擊。”

  “該死的強制性穩定!這有什麼好處?”

  “倘若沒有敵人,就必須發明一個。當軍事力量失去外部目標時,總會把矛頭對準自己的人民。”

  “您這是什麼遊戲?”

  “我修正了人類的戰爭欲。”

  “人民不需要戰爭!”

  “他們需要混亂。戰爭是最容易獲得的一種混亂。”

  “這些話我一句也不信!您在玩自己搞出來的一套危險遊戲。”

  “非常危險。我針對人類行為的源頭,重新引導他們。但有可能會抑制人類生存的力量,這就是危險的地方。不過我向你保證,金色通道將延續下去。”

  “您抑制不了敵對情緒。”

  “我化解某個地方的能量,將它導入另一個地方。對於你無法控制的東西,就駕馭它。”

  “怎麼防止他人篡奪女子軍隊的領導權?”

  “我是她們的領袖。”

  面對大廳裡烏壓壓的女人,毫無疑問是誰處在中心領袖地位。艾達荷還目睹了有一部分崇拜被引導到了自己身上。這種誘·惑讓他揮之不去——他可以驅使她們幹任何事……任何事!這間大廳潛藏著爆發性力量。想到這裡,他對雷托早先說的話產生了更加深入的疑問。

  雷托曾經談起過爆發式暴力。看著這些正在默禱的女人們,艾達荷想起了雷托的原話:“男人容易形成固化的階層。他們創造等級社會。等級社會是暴力活動的最終目標。它不會解體,只會爆炸。”

  “女人不會這樣?”

  “不會,除非她們受男性主導,或者深陷於男性角色模式。”

  “性別差距不可能這麼大!”

  “可這是事實。女人能以性別為基礎共謀大事,超越階層和等級的大事。這就是我讓女人掌權的原因。”

  艾達荷不得不承認這些默禱的女人的確執掌大權。

  他會把哪一部分權力移交到我手裡?

  這種誘·惑太大了!艾達荷發現自己正在哆嗦。一陣寒意突然襲來,他意識到這一定是雷托的預謀——誘·惑我!

  大廳裡,女人們完成了默禱,抬眼盯著雷托。艾達荷從來沒見過人臉上露出如此迷醉的神情——性高·潮時沒有,從戰場輝煌凱旋時也沒有——什麼都不能與這種忘我的崇拜相比擬。

  “鄧肯·艾達荷今天站在我身邊。”雷托說,“鄧肯將在所有人面前宣誓效忠。鄧肯?”

  艾達荷五臟六腑一陣激靈。雷托給了他一個非此即彼的選擇:要麼向神帝宣誓效忠,要麼橫屍當場!

  只要我流露出一丁點兒譏笑、猶豫或反對的意思,女人們就會徒手把我結果了。

  艾達荷怒火中燒。他乾咽了一下,清清嗓子,說:“絕不要懷疑我的忠誠。我效忠厄崔迪人。”

  他聽到自己的聲音經由雷托的伊克斯擴音器響徹整個大廳。

  其效果讓艾達荷驚愕不已。

  “我們一起分享!”女人們尖叫著,“我們一起分享!我們一起分享!”

  “我們一起分享。”雷托說。

  年輕的魚言士新兵身著醒目的綠短袍,從各個方向湧入大廳,朝聖的海洋頓時生出一個個不斷擴大的小漩渦。每個新兵都手捧託盤,盤內高高堆著棕色小餅。託盤在人群中移動到哪裡,哪裡就會伸出一條條優雅的胳膊,宛如起伏的波浪。每只手都拿了一塊聖餅高高舉起。一名新兵走到平臺邊,將託盤舉向艾達荷,雷托說:“拿兩塊,遞給我一塊。”

  艾達荷跪下來取了兩塊。聖餅摸上去很酥脆。他站起身,小心地遞給雷托一塊。

  雷托聲音洪亮地問道:“新衛兵選好了嗎?”

  “是的,主人!”女人們喊。

  “你們是否忠於我的信念?”

  “是的,主人!”

  “你們是否踏上了金色通道?”

  “是的,主人!”

  女人們的叫喊聲對艾達荷形成一波波衝擊,震得他目瞪口呆。

  “我們一起分享嗎?”雷托問。

  “是的,主人!”

  聽到女人們的回答,雷托把聖餅拋進口中。台下每個做母親的都是先咬一口聖餅,再把剩餘部分喂給孩子。白袍女後面的全體魚言士也都放下胳膊,吃掉聖餅。

  “鄧肯,吃聖餅。”雷托說。

  艾達荷把餅送進嘴裡。他的死靈身體沒有針對香料做過調·教,但記憶喚醒了感知。聖餅嘗起來微苦,帶一點柔和的美琅脂味。這種味道把艾達荷腦海裡的古老記憶兜底翻了出來——穴地裡吃過的飯、厄崔迪府邸裡的宴會……那是處處彌漫著香料味的舊日子。

  咽下聖餅後,艾達荷發現大廳裡已陷入一片寂靜,靜得讓人透不過氣來;忽然,從雷托的禦輦傳來一記響亮的哢嗒聲。艾達荷扭頭循聲望去,是雷托打開輦床裡的一個暗格,拿出了一隻水晶匣。匣子散發出藍灰色的幽光。雷托將匣子擱在輦床上,打開熒亮的匣蓋,取出一把晶牙匕。艾達荷立刻認出了這把刀——刀柄上鑲著綠寶石,端部刻著一隻鷹。

  是保羅·穆阿迪布的晶牙匕!

  艾達荷發現這把晶牙匕深深打動了自己。他緊盯著這把刀,仿佛這樣就能讓原主人再生。

  雷托把刀高高舉起,展示它優雅的曲線和柔和的輝光。

  “我們的護身符。”雷托說。

  女人們依然靜默著,聚精會神。

  “穆阿迪布的刀,”雷托說,“夏胡魯的牙。夏胡魯會回來嗎?”

  台下響起克制的喃喃應答聲,與先前的呼喊相比,更有一種深沉的力量。

  “是的,主人。”

  艾達荷將目光轉回到魚言士一張張迷醉的面孔上。

  “誰是夏胡魯?”雷托問。

  低沉的喃喃聲再度響起:“是您,主人。”

  艾達荷暗自點頭。毫無疑問,雷托探掘到一個巨大的能量場,並以前所未有的手段將其釋放了出來。雷托談起過這個,然而同艾達荷在這間大廳裡的所見所感相比,那些話聽上去毫無意義。現在,雷托的話又在他腦子裡迴響起來,仿佛正是為了等待這一時刻,它們才一直隱匿著真實的含義。艾達荷想起這番對話是在地宮裡發生的,那個陰濕的地方似乎為雷托所鍾愛,而艾達荷卻特別反感——他厭惡千百年來積下的灰塵和一股久遠的腐敗氣味。

  “我一直在塑造人類社會,已經努力了三千多年,我為整個人類打開了一扇走出青春期的大門。”雷托當時說。

  “您並沒有解釋為什麼會有女子軍隊!”艾達荷抗議道。

  “強姦不是女人的天性,鄧肯。你是在問性別造成的行為差異嗎?這就是一條。”

  “別轉移話題!”

  “我沒有轉移。強姦是男性軍事征服不可避免的代價。在強姦過程中,男性的任何青春期幻想都能實現。”

  艾達荷記得這句話讓自己火冒三丈。

  “我的女神們馴服男人。”雷托說,“這叫馴化,自古以來的生存需求讓女人學會了這一手。”

  艾達荷無言地盯著雷托的“風帽臉”。

  “逆來順受,”雷托說,“去適應某種既定的生存模式。女人是在男人手底下學會這些的,現在反過來要教會男人。”

  “可你說……”

  “我的女神們常常在一開始就獻身於某種形式的強姦,只為換取一種深層次的、有約束性的相互依賴關係。”

  “該死!你……”

  “約束,鄧肯!約束。”

  “我不認為這種約束對我……”

  “教育不可能一蹴而就。你頭腦裡的老思想與新思維是有差距的。”

  雷托的話一瞬間幾乎沖走了艾達荷的所有情緒,除了一種深深的失落感。

  “我的女神們教人如何成熟起來。”雷托說,“她們知道男性的成熟過程必須要有監督。與此同時,她們自己也會成熟。最終,女神們成為妻子和母親,我們也告別了紮根於青春期的暴力衝動。”

  “我要親眼看到才會相信!”

  “你會在‘普享大典’上看到的。”

  此刻,站在賽艾諾克大廳雷托的身邊,艾達荷不得不承認自己看到了一股巨大的力量,這股力量也許能創造雷托描繪的那種人類宇宙。

  雷托將晶牙匕收入匣中,又把匣子放回輦床的暗格。女人們默默地看著,連小孩也不發一聲——每個人都被大廳裡這股可感知的力量所鎮服。

  艾達荷低頭瞧著孩子們。雷托說過,這些孩子將被委以重任——不管男孩還是女孩,以後都會身居高位。男孩終其一生都會由女性主導,用雷托的話說:“從青少年平穩過渡到種男。”

  魚言士和她們的子孫後代享受著“一種其他大部分人過不上的激情生活”。

  厄蒂的孩子將來會怎麼樣?艾達荷不禁心想,我的前任是否也曾站在這裡,看著他的白袍妻子參加雷托的儀式?

  雷托在這裡給了我什麼?

  一個有野心的司令能依靠這支女子軍隊執掌雷托的帝國。能嗎?不……只要雷托活著就不行。雷托說女人不具備軍事侵略性,“天性使然”。

  他說:“這種心性不是我培養出來的。她們清楚每隔十年都要舉行一次皇家慶典,包括衛兵交接班,為新一代祝福,為亡故的姐妹和愛人默哀。一場一場賽艾諾克以可預測的時間跨度永無終結地舉辦下去。這種變化本身也成了固定不變的東西。”

  艾達荷的視線從白袍女和孩子們轉向那一片烏壓壓的沉默面孔。他對自己說,這支龐大的女性力量如蛛網般廣布於帝國,眼前只是其小小的核心。他相信雷托說的:“這股力量非但不會減弱,反而每過十年就會增強。”

  最終會怎麼樣?艾達荷自問。

  他瞥見雷托向大廳裡的女神們抬起賜福的雙手。

  “我們現在要從你們中間穿過。”雷托說。

  台下的人群分開一條小路,不斷向前延伸,仿佛某種自然災害中裂開的一條地縫。

  “鄧肯,你走在我前面。”雷托說。

  艾達荷乾咽了一下。他手撐平臺邊緣跳入空地,走進地縫,他知道唯有如此方能結束這場考驗。

  他飛快地向後瞟了一眼,只見雷托的禦輦依靠浮空器威武地飄移下臺。

  艾達荷轉回頭,加快了步伐。

  人群中的小路開始收窄。在一片古怪的靜默氣氛中,女人們一邊靠近,一邊目不轉睛地盯著她們的目標——先是艾達荷,再是他身後伊克斯禦輦上那具碩大的准沙蟲身軀。

  艾達荷強自鎮定地向前走去,各個方向都有女人伸過手來摸他、摸雷托,甚至光是摸一下禦輦。在這些觸摸中,艾達荷感覺到了壓抑的激情和有生以來最深切的恐懼。

第二十五節 · 1

  領導問題將不可避免地歸結為:誰來扮神?

  ——穆阿迪布,摘自《口述史》

  赫娃·諾裡跟隨一名年輕的魚言士傳令兵走在盤旋通往奧恩城地下深處的寬闊坡道上。她在節慶第三日午夜前接到了雷托皇帝的傳召,當時她正專注于調節情緒平衡。

  她的第一助理奧思瓦·耶克不是一個好相處的男人——沙色頭髮,瘦長臉,一對眼睛從不長時間看著某樣東西,也從不直視對話者的眼睛。耶克交給她一張梅默雷茲紙,說是“近期節慶城暴力事件匯總報告”。

  她坐在一張書桌前,耶克站得離桌子很近,眼朝下盯著她左邊的某個地方。他說:“魚言士正在全城範圍內屠殺變臉者。”他並沒有顯得震驚。

  “為什麼?”她問。

  “據說貝尼·特萊拉【25】有行刺神帝之舉。”

  【25】特萊拉人的正式名稱,類似“貝尼·傑瑟裡特”。

  一陣驚恐襲遍她的全身。她往後一靠,環視著這間大使辦公室——這是一個圓形房間,配一張半圓形書桌,鋥亮的桌面下暗藏著多種伊克斯設備的控制器。暗色調裝潢頗符合機要之處的氛圍,棕色木制嵌板下藏有防監聽監視裝置。整個房間不設窗戶。

  赫娃盡力掩飾心中的不安,抬眼看著耶克問道:“那麼雷托皇帝……”

  “行刺活動似乎對他毫無影響。不過這也許可以解釋那場鞭刑。”

  “也就是說你認為的確存在行刺的圖謀?”

  “是的。”

  這時出現一名雷托皇帝派來的魚言士,接待室剛一通報她就進門了。有個貝尼·傑瑟裡特的乾癟老太太跟在後面,魚言士介紹她是“安蒂克聖母”。安蒂克專注地盯著耶克。長著一張嫩滑的娃娃臉的年輕魚言士傳話道:“聖上命我重複他說過的一句話:‘我一傳你,就必須立即回來。’現在他傳你。”

  就在魚言士說話的時候,耶克開始煩躁不安。他四處亂看,似乎在房間裡找一樣並不存在的東西。赫娃在外衣上加了件深藍色袍子,囑咐耶克待在辦公室裡等她回來。

  使館外的橙色夜燈下,街道一反常態的空空蕩蕩,安蒂克看著魚言士,只說了聲“沒錯”,就跟她們分手了。魚言士把赫娃從闃寂的街上帶到一棟無窗的高樓,那條螺旋陡坡就直通此樓的地下室。

  走在這條半徑很小的螺旋坡道上,赫娃感到一陣陣暈眩。明亮的迷你白色球形燈飄浮在中庭,照耀著葉片巨大的紫綠色藤蔓植物。這種植物攀懸在閃閃發光的金絲上。

  這條坡道鋪有黑色軟性路面,聽不出腳步聲,這反而讓赫娃對袍子輕微的窸窣聲敏感起來。

  “你要把我帶到哪裡去?”赫娃問。

  “去見聖上。”

  “這我知道,可他在哪兒?”

  “在他的私人宮殿。”

  “深得可怕。”

  “是的,聖上喜歡地下深處。”

  “這麼轉啊轉的把我搞得頭都暈了。”

  “要是不看那些藤蔓會好些的。”

  “這是什麼植物?”

  “這叫藤縈,應該是沒有一點氣味的。”

  “我沒聽說過。是從哪兒來的?”

  “只有聖上知道。”

  接下來兩個人沉默地走著。赫娃試著理了理心緒。神帝讓她充滿了悲傷。她能感覺到他裡面的那個男人,那個本來應該存在的人。一個人為什麼要把一生投入到這項事業中去呢?有人知道嗎?莫尼奧知道嗎?

  也許鄧肯·艾達荷知道。

  她的思路轉到了艾達荷身上——真有魅力,男人味兒十足!她覺得自己深受吸引。要是雷托擁有艾達荷的身體和外表就好了。可莫尼奧——那是另一個問題了。她看著魚言士的脊背。

  “能跟我說說莫尼奧嗎?”赫娃問。

  魚言士扭頭瞥了一眼,淡藍色的眼睛露出怪異的神情——恐懼,或是一種古怪的敬畏。

  “有什麼不對嗎?”赫娃問。

  魚言士轉過頭去看著腳下的螺旋坡道。

  “聖上說你會打聽莫尼奧。”她答。

  “那就跟我說說他。”

  “說什麼呢?他是聖上最親密的心腹。”

  “連鄧肯·艾達荷也比不了?”

  “嗯,是的。莫尼奧是厄崔迪人。”

  “莫尼奧昨天來找過我。”赫娃說,“他說我應該對神帝有所瞭解。還說神帝能做任何事,任何他認為有益的事。”

  “很多人都相信這一點。”魚言士說。

  “你不信?”

  就在赫娃問話的當口,坡道拐完了最後一個彎,前方幾步遠就是一間連著拱門的小前廳。

  “聖上馬上會接見你的。”魚言士說完轉身爬上坡道,沒有回答自己究竟信不信。

  赫娃穿過拱門,發現自己來到一間層高較矮的廳堂,面積也比覲見廳小得多。這裡的空氣清新而乾燥。隱藏在天花板角落裡的光源發散著淡黃色光線。她讓眼睛適應了一會兒昏暗的照明,注意到地毯和軟墊散亂地圍著一小堆東西……當這堆東西動起來的時候,她不禁用手捂住了嘴,原來這正是乘在禦輦上的雷托,只是他待的這塊地方是凹陷下去的。她立刻領悟到了這間屋子的設計用意,是為了緩解來客的壓迫感,同時降低雷托自身的高度,使其不顯得那麼盛氣淩人。由於他的體長和體重過於扎眼,一方面只能依靠陰影加以掩飾,另一方面還要將燈光聚焦於面孔和雙手。

  “來,坐下。”雷托用親切而低沉的嗓音說道。

  赫娃走到距雷托面部僅數米遠的一張紅墊子旁,坐了上去。

  雷托喜形於色地看著她走過來。她穿著一件暗金色外衣,頭髮編成辮子束在腦後,這讓她的臉龐顯得清純而天真。

  “我已經把您的消息送到伊克斯星了。”她說,“我還告訴他們您想知道我的年齡。”

  “他們也許會答覆的,”他說,“甚至可能說真話。”

  “我想瞭解我的出生時間和當時的所有情況,”她說,“但不知為什麼您也會感興趣。”

  “我對有關你的一切都感興趣。”

  “他們不會願意看到您任命我為終身大使。”

  “你的主人們是既古板又隨便的奇怪混合體。”他說,“我不太能容忍傻瓜。”

  “您覺得我是傻瓜,陛下?”

  “瑪律基不傻,你也不傻,我親愛的。”

  “我好多年沒聽到叔叔的消息了,有時我都懷疑他是不是還活著。”

  “或許我們也能打聽到他的音信。瑪律基和你說起過我的塔基亞【26】措施嗎?”

  【26】這裡借用伊斯蘭教的“塔基亞原則”,即穆斯林在受到迫害時,可以隱瞞內心的信仰,暫時不履行宗教功課,否認宗教身份,以達到保護自己的目的。下文“凱特曼”與此同義。

  她想了一下,說:“是不是古弗雷曼人也叫它凱特曼?”

  “沒錯。是指一個人在面臨危險時隱瞞身份的自保行為。”

  “我想起來了。他跟我說過您用筆名撰寫歷史,有些還非常有名。”

  “這種情況就是我們談論的塔基亞。”

  “您為什麼要提到這個,陛下?”

  “為了避開其他話題。你知道我託名諾亞·阿克賴特【27】寫的書嗎?”

  【27】原文“Noah Arkwright”系對“Noah’ Ark”(諾亞方舟)的戲擬。

  她忍俊不禁。“真有趣,陛下。我的功課就包括閱讀他的生平。”

  “那也是我寫的。你的任務是從我這兒挖掘什麼秘密呢?”

  聽到雷托巧妙改變話題,她連眼睛都沒有眨一下。

  “他們對陛下宗教的內部運行機制很好奇。”

  “現在還好奇?”

  “他們想知道您是怎麼從貝尼·傑瑟裡特手裡奪取宗教控制權的。”

  “想必他們自己企圖重演歷史?”

  “我肯定他們有這種想法,陛下。”

  “赫娃,你作為伊克斯人的代表可不稱職哦。”

  “我是您的僕人,陛下。”

  “你對自己不好奇嗎?”

  “我怕我的好奇會讓您心煩。”她說。

  雷托盯了她一會兒,說:“我明白了。是的,你說得對。我們應當暫時避免更親密的談話。你想讓我談談姐妹會嗎?”

  “是的,我想。您知道我今天碰上了一個貝尼·傑瑟裡特使團的人嗎?”

  “應該是安蒂克。”

  “我覺得她很嚇人。”她說。

  “你一點也不用怕安蒂克。是我派她去使館的。你可知道使館已經被變臉者佔領了嗎?”

  赫娃倒抽一口涼氣,只覺寒意襲上心頭,但還是鎮定了下來。“奧思瓦·耶克?”她問。

  “你也有懷疑?”

  “我只是不喜歡他,我聽說……”她聳聳肩,接著又回到了現實,“他怎麼了?”

  “真人?他死了。變臉者在這種情況下一般不留活口。魚言士有我的明確指令,你的使館裡一個活的變臉者也不能留下。”

  赫娃沉默了,臉頰上流下兩行眼淚。街道上為什麼空空蕩蕩,安蒂克為什麼神神秘秘地說了聲“沒錯”,現在都有了解釋。許多事都清楚了。

  “我會派魚言士協助你工作,直到你把一切安排妥當為止。”雷托說,“魚言士也會保護你。”

  赫娃甩掉臉上的眼淚。伊克斯星的裁判官要對特萊拉人大發雷霆了。伊克斯人會相信她的報告嗎?所有使館工作人員都被變臉者取而代之了!難以置信。

  “全都死了?”她問。

  “變臉者沒有理由留下活口。你會是下一個。”

  她打了個哆嗦。

第二十五節 · 2

  “他們推遲了行動,”他說,“因為他們認為必須高度精確地複製你,才能瞞過我。他們不太清楚我的本事。”

  “那麼安蒂克……”

  “姐妹會和我都有識別變臉者的能力。安蒂克……嗯,她自然精於此道。”

  “沒人信任特萊拉人。”她說,“為什麼不早點把他們清除掉?”

  “專業人員有他們的作用,也有不如意的地方。你讓我吃驚了,赫娃。我沒料到你也會有這麼血腥的想法。”

  “特萊拉人……他們太殘忍了,不能算人。他們不是人!”

  “我肯定人類可以一樣殘忍。我自己有時候就很殘忍。”

  “我知道,陛下。”

  “在發怒的時候。”他說,“不過我唯一考慮過消滅的人是貝尼·傑瑟裡特。”

  她驚愕得啞口無言。

  “她們離自己應該成為的樣子是那麼近,然而又是那麼遠。”他說。

  她回過神來,說:“可《口述史》上說……”

  “聖母的宗教,是的。她們曾經針對特定的社會設計特定的宗教,並稱之為工程。你對此有什麼看法?”

  “冷酷無情。”

  “的確如此。她們自食其果。儘管多次嘗試大規模推行普世教會主義,全帝國依然充斥著無數的大神、小神和自詡的先知。”

  “是您改變了局面,陛下。”

  “在一定程度上。不過這些神很頑固,赫娃。我的一神教雖然占了主導,但原來的諸神還存在著,它們披著各種偽裝鑽到地下去了。”

  “陛下,我感覺您的話……跟……”她搖了搖頭。

  “跟姐妹會一樣工於算計?”

  她點點頭。

  “是弗雷曼人神化了我父親,偉大的穆阿迪布,儘管他真的不在乎是否被人稱為偉大。”

  “可弗雷曼人……”

  “他們做得對不對?我最親愛的赫娃,他們善於捕捉運用權力的機會,也渴望保持自身的優勢地位。”

  “我覺得這……讓人不踏實,陛下。”

  “我能看出來。造一個神居然這麼簡單,好像任何人都能辦到,這讓你接受不了。”

  “這聽起來實在是太隨便了,陛下。”她的聲音顯得既遙遠又費勁。

  “我向你保證其實任何人都做不到。”

  “可您暗示您的神性是繼承自……”

  “千萬不要對魚言士說這話。”他說,“異端邪說會引起她們的激烈反應。”

  她乾咽了一下。

  “我說這個全是為了保護你。”他說。

  她輕聲道:“謝陛下。”

  “我告訴我的弗雷曼人,我不能再為部落提供死亡之水了,那時就是我神性的開端。你知道死亡之水嗎?”

  “沙丘時代從死者屍體回收的水。”她答。

  “啊,你讀過諾亞·阿克賴特的書。”

  她擠出一絲笑容。

  “我對弗雷曼人說,死亡之水將供奉一位無名的至高神。但我會把這水的掌控權授予弗雷曼人。”

  “在那些日子水一定是非常珍貴的。”

  “非常珍貴!我作為無名神的代表,間接掌管珍貴的水將近三百年。”

  她咬著下嘴唇。

  “聽上去還像算計嗎?”他問。

  她點點頭。

  “確實如此。在奉獻我妹妹的水時,我上演了一個奇跡。從甘尼的水甕裡傳出來所有厄崔迪人的說話聲。這時,我的弗雷曼人發現我就是他們的至高神。”

  赫娃戰戰兢兢地問道,嗓音裡充滿惶惑:“陛下,您在告訴我其實您並不是神嗎?”

  “我在告訴你我不跟死亡玩捉迷藏。”

  赫娃凝視了他幾分鐘才作出回應,他確信赫娃領會了他的深意。這一回應也進一步顯露了她的關愛。

  “您的死跟別人的死不會一樣。”她說。

  “可愛的赫娃。”他咕噥了一聲。

  “我想知道您不怕人們評判至高神的真假嗎?”她說。

  “你在評判我嗎,赫娃?”

  “不,我只是為您擔心。”

  “想想我將要付出的代價吧。”他說,“我的意識將分散到我的每一部分後代裡面封鎖起來,迷失而無助。”

  她用雙手捂住嘴,盯著他。

  “這種恐怖是我父親不敢面對而且盡力避免的:一個失明的自我無休無止地分裂再分裂。”

  她放下雙手,悄聲問:“那時您還有意識嗎?”

  “在某種程度上有……但發不出聲音。每一條沙蟲、每一條沙鮭都會帶上我的一顆意識之珠——我有知覺但連一個細胞也控制不了,我的意識將沉浸在一個無盡的夢中。”

  她不寒而慄。

  雷托看到她正努力理解這種存在。當他的自我分裂成千千萬萬個碎片,仍在拼命控制越來越不聽使喚的伊克斯思錄機,這最終的喧囂場面她想像得出嗎?在那可怕的分裂結束之後一切驟然歸於死寂,她又能體會得到嗎?

  “陛下,要是我洩露這個秘密,他們會拿來對付您的。”

  “你會洩露嗎?”

  “當然不會!”她緩緩搖著頭。他為什麼要接受這種可怖的變形?就沒有其他出路嗎?

  片刻後,她說:“記錄您思想的那種機器,不能改造一下用來……”

  “來記錄一百萬個我?十億個我?比十億還多的我?我親愛的赫娃,沒有一顆意識之珠代表真正的我。”

  她的兩眼濕潤了。她眨眨眼,深吸了一口氣。雷托看出來這是貝尼·傑瑟裡特讓自己保持鎮定的訓練手法。

  “陛下,您讓我害怕極了。”

  “而你不理解我為什麼要這麼做。”

  “我有可能理解嗎?”

  “哦,是的。能理解的大有人在。但他們在理解之後會怎麼幹,又是另一回事了。”

  “您會指導我應該怎麼做嗎?”

  “你已經知道了。”

  她靜靜地想了想,說:“與您的宗教有關係。我能感覺到。”

  雷托微微一笑。“你的伊克斯主人們把你這件無價之寶獻給我,任何事我都能原諒他們。如今你們求就必得著。【28】”

  【28】典出《聖經·新約·約翰福音》,耶穌之語。

  她在坐墊上將身體前傾,湊近雷托。“告訴我您宗教的內部運行機制。”

  “你很快就會全面瞭解我的,赫娃。我保證。只需要記住,遠祖的太陽崇拜其實離我們並不遙遠。”

  “太陽……崇拜?”她坐直身體。

  “太陽控制一切運動但不能觸碰——它就是死亡。”

  “您的……死亡?”

  “所有宗教都像一顆行星圍繞著太陽旋轉,行星必須利用太陽的能量,必須依靠它確保自身生存。”

  她的聲音幾乎像耳語:“您在您的太陽裡看到了什麼,陛下?”

  “一個開著許多扇窗的宇宙,我可以向內窺視。窗內顯現什麼,我就看見什麼。”

  “未來?”

  “宇宙本質上是沒有時間的,也可以說,它包含一切時間和一切未來。”

  “那麼這是真的了。”她說,“您看到了某個場景,必須通過這個——”她指了指他那具長長的分節身軀,“來避免它的發生。”

  “你內心有沒有覺得,這可能是神聖的,一點點也好?”他問。

  她光是點了點頭。

  “如果你加入到我這邊來,”他說,“我警告你這會成為一個可怕的負擔。”

  “這樣能減輕您的負擔嗎,陛下?”

  “不會,但能讓我好受些。”

  “那我願意加入。告訴我怎麼做,陛下。”

  “還不到時候,赫娃。你必須再耐心等待一段時間。”

  她忍住失望,歎了口氣。

  “只是因為我的鄧肯·艾達荷越來越沒耐心了。”雷托說,“我必須先對付他。”

  她向後瞥了瞥,小廳裡沒有別人。

  “您希望我這就離開嗎?”

  “我希望你永遠不離開我。”

  她盯著他,他的神情既透著真摯的關愛,也流露出饑渴的空虛,這讓她悲從中來。“陛下,您為什麼要把自己的秘密告訴我呢?”

  “我不會讓你做一個神的新娘。”

  她驚訝地瞪大了眼睛。

  “別回答。”他說。

  她幾乎沒動腦袋,只用目光掃視著暗影裡那具長長的軀體。

  “不必在我身上尋找那個已經不存在的部分。”他說,“我已經無法享受某些肉體歡娛。”

  她把目光轉向他的“風帽臉”,看著臉頰上的粉紅色皮膚,這是異類軀殼中極為醒目的人類特徵。

  “假如你想要孩子,”他說,“我只要求你由我來選擇父親。不過我現在還沒要求你做任何事。”

  她的聲音很微弱。“陛下,我不知道怎麼……”

  “我馬上回帝堡。”他說,“你到那兒來見我,我們再談。到時候我會告訴你我要避免的是什麼。”

  “我很害怕,陛下,從來沒有想到過我會這麼害怕。”

  “別怕我。我只會對你好,我的好赫娃。至於其他危險,我的魚言士會用生命來保護你。她們不敢讓你受到傷害!”

  赫娃站起身來,瑟瑟發抖。

  看見這番話對她產生了如此巨大的影響,雷托感到痛苦。赫娃的眼裡閃著淚光。她緊緊捏住雙手,想止住顫抖。雷托知道她願意去帝堡跟自己再度會面。不管他要求什麼,她都會像魚言士那樣回應:“是,陛下。”

  雷托覺得,如果她能跟自己換個位置,挑起他的重擔,她是願意挺身而出的。正因為做不到這一點,才更增添了她的痛苦。她擁有源自深度敏感的悟性,而又毫無瑪律基的享樂主義弱點。她完美,所以才恐懼。她的每一處細節都確證了雷托的想法:她精准符合他心目中的理想女性形象,假如他成長為正常的男人,她就是他希望得到的(不!必須得到的!)那個配偶。

  伊克斯人清楚這一點。

  “退下吧。”他輕聲說。

第二十六節

  對於人民我亦父亦母。我瞭解出生與死亡的狂喜,我也通曉你必須學習的那些規律。難道我沒有迷醉地徜徉在宇宙的各種形態之中嗎?有!我見過你在亮光裡的剪影。如今你說你能看見和感知的那個宇宙,也是我的夢。我對其傾注全力,我無所不在。你就是這樣誕生的。

  ——《失竊的日記》

  “魚言士告訴我賽艾諾克一結束你就立刻去了帝堡。”雷托說。

  他用責備的目光盯著艾達荷,艾達荷站的位置離一小時前赫娃坐的地方不遠。只有短短一小時——但雷托覺得空落落的,仿佛過了幾個世紀。

  “我需要時間思考。”艾達荷說。他瞧著禦輦所占的那個黑咕隆咚的大坑。

  “還有跟賽歐娜談話?”

  “是的。”艾達荷抬眼看雷托的臉。

  “可你還在找莫尼奧。”雷托說。

  “我每個動作她們都要彙報嗎?”艾達荷問。

  “並不是每個動作。”

  “有時候人需要一點私密空間。”

  “當然。但不要責怪魚言士,她們是在關心你。”

  “賽歐娜說她要經受考驗!”

  “這就是你找莫尼奧的原因?”

  “是什麼考驗?”

  “莫尼奧清楚。我假設這就是你想見他的原因。”

  “你不會假設!而是知道。”

  “賽艾諾克讓你心煩了,鄧肯。我道歉。”

  “你有一點點瞭解我……在這裡的感受嗎?”

  “死靈的人生不是一帆風順的。”雷托說,“有些死靈尤其命運多舛。”

  “我不需要這種幼稚的哲學!”

  “那你需要什麼,鄧肯?”

  “我需要瞭解某些事實。”

  “比如?”

  “我不理解你周圍的任何一個人!莫尼奧面不改色地告訴我,賽歐娜是要顛覆你的一個叛亂分子。他的親生女兒!”

  “當年莫尼奧也是反叛者。”

  “明白我的意思了嗎?你也考驗過他?”

  “是的。”

  “你會考驗我嗎?”

  “我正在考驗你。”

  艾達荷瞪著他說:“我不理解你的政府、你的帝國、你的一切。我瞭解得越多,越是不明白到底在發生什麼。”

  “你真幸運,發現了智慧的真諦。”雷托說。

  “什麼?”艾達荷憋了一肚子火,這一聲喊猶如戰場上的怒吼回蕩在這間小廳裡。

  雷托微微一笑。“鄧肯,我沒跟你講過嗎?當你自以為瞭解什麼的時候,恰好完全堵塞了求知的通道。”

  “那麼告訴我到底在發生什麼。”

  “我的朋友鄧肯·艾達荷正在培養新習慣。他的目光總要越過自認為瞭解的事物,去探求未知。”

  “好吧,好吧。”艾達荷邊說邊慢慢點頭,“那麼是怎樣的未知把我捲進那個什麼賽艾諾克的?”

  “我在鞏固魚言士與衛隊司令之間的關係。”

  “而我不得不趕走她們!送我去帝堡的那支衛隊想在半道上開一場放蕩派對。還有你派去帶我回來的那些人……”

  “她們知道我多想看到鄧肯·艾達荷的孩子。”

  “該死的!我不是你的種男!”

  “不必大喊大叫,鄧肯。”

  艾達荷深吸了幾口氣,說:“我對她們說‘不’之後,一開始她們顯得挺委屈,接著就把我當成該死的——”他搖了搖頭,“聖人之流。”

  “她們不服從你?”

  “她們什麼也不問……除非有違你的命令。我是不想回這兒來的。”

  “但她們還是帶你回來了。”

  “你清楚得很,她們不會不聽你的。”

  “我很高興你能回來,鄧肯。”

  “哦,我能看出來!”

  “魚言士知道你有多特別,也知道我有多器重你,我又是多麼虧欠你。關於我和你,永遠不存在服從和不服從的問題。”

  “那是什麼問題?”

  “忠誠。”

  艾達荷陷入了深思。

  “你感覺到賽艾諾克的力量了?”雷托問。

  “旁門左道。”

  “那你為什麼被它搞得心煩意亂?”

  “你的魚言士不是軍隊,她們是員警。”

  “我以自己的名義保證不是這樣的。員警不可避免會走向腐敗。”

  “你用權力來誘·惑我。”艾達荷憤憤地說。

  “那就是考驗,鄧肯。”

  “你不相信我?”

  “我相信你對厄崔迪人的忠誠,毫不懷疑。”

  “那談什麼腐敗和考驗?”

  “是你在怪我豢養了一支員警力量。員警總是見證著罪犯的滋生。要是哪個員警看不出權力正是最大的犯罪溫床,那他一定是愚鈍到家了。”

  艾達荷舔了舔嘴唇,滿臉迷惑地盯著雷托。“但道德規訓……我是指,法律……監獄……”

  “假如違法不屬於罪惡,法律和監獄還有什麼用?”

  艾達荷將腦袋微微向右揚起。“你是在說你那該死的宗教是……”

  “懲罰罪惡有時需要大動干戈。”

  艾達荷把拇指蹺過肩頭指了指門外。“人們議論的死刑……鞭刑和……”

  “只要有可能,我都要試著免去無謂的法律和監獄。”

  “你必須設立一些監獄!”

  “是嗎?監獄唯一的作用就是展示法庭和員警正在發揮作用的假像。一種就業保障而已。”

  艾達荷微轉身,伸出食指指著他進屋時穿過的那道門。“你把一顆顆星球都變成了十足的監獄!”

  “你要是心裡有這種幻象,我猜你會把任何地方都想像成監獄。”

  “幻象!”艾達荷把手垂到體側,驚愕地站著。

  “是的。你提到監獄、員警、法律這些完美幻象,在它們背後運轉的是一個發達的權力結構。很顯然,這個結構淩駕於自己的法律之上。”

  “那麼你覺得犯罪問題可以……”

  “不是犯罪,鄧肯,是罪惡。”

  “所以你認為你的宗教能……”

  “你有沒有注意到最嚴重的罪惡是什麼?”

  “什麼?”

  “企圖腐蝕我的政府官員,還有政府官員自身的墮落。”

  “是什麼樣的墮落?”

  “本質上說,就是看不見也不崇拜雷托的神聖性。”

  “你?”

  “我。”

  “可你一開始就對我直說……”

  “你覺得我不相信自己的神性嗎?小心點,鄧肯。”

  艾達荷用憤怒而平直的語調說:“你說過,我的任務就包括幫你保守秘密,還有你……”

  “你不知道我的秘密。”

  “還有你是一個暴君?這沒有……”

  “神的權力比暴君更大,鄧肯。”

  “你的話我不愛聽。”

  “厄崔迪人什麼時候要求你愛自己的工作?”

  “你要我領導你的魚言士,而她們既是法官,又是陪審團,還是執行人……”艾達荷刹住話頭。

  “怎麼?”

  艾達荷仍未開口。

  雷托看了看他倆之間的距離,頓感心寒,間隔那麼短,然而又那麼長。

  這就像反復拉動釣線上的魚,雷托想,在這場角力中,你必須估量每個部分的斷裂點。

  艾達荷的問題是,只要一進到網子裡,就會加快自取滅亡的速度。而這次比以前來得更快。雷托不由傷感起來。

  “我不會崇拜你的。”艾達荷說。

  “魚言士能看出來你有特別豁免權。”雷托說。

  “就像莫尼奧和賽歐娜?”

  “區別很大。”

  “就是說叛黨屬於特殊情況。”

  雷托露齒一笑。“所有我最信任的官員都當過叛黨。”

  “我不是……”

  “你是叛黨中的佼佼者!你幫助厄崔迪人從一個帝王手裡奪取了整個帝國。”

  艾達荷沉思起來,顯得眼神恍惚。“那麼我是。”他猛一搖頭,仿佛要把頭髮裡的什麼東西甩出去,“看看你對這個帝國都幹了什麼!”

  “我在裡面創建了一種模式,一種普適的模式。”

  “你愛怎麼說怎麼說吧。”

  “資訊會在模式中僵化,鄧肯。我們可以用一種模式解決另一種模式。流動的模式是最難以識別和理解的。”

  “又是旁門左道。”

  “你又錯了。”

  “你為什麼叫特萊拉人復活我——一個死靈接著一個死靈?這裡面有什麼模式?”

  “因為你擁有那麼多的優點。我要讓我父親來說話。”

  艾達荷抿緊了嘴唇。

  雷托開始用穆阿迪布的聲音說話,連“風帽臉”都模仿起了他父親的面容。“你是我最忠誠的朋友,鄧肯,連哥尼·哈萊克都比不上你。但我已經成為過去了。”

  艾達荷費力地乾咽了一下。“看看你幹的事!”

  “有違厄崔迪人的宗旨?”

  “你說得對極了!”

  雷托恢復了自己的聲音。“但我仍然是厄崔迪人。”

  “真的嗎?”

  “我還能是什麼人呢?”

  “我也想知道!”

  “你覺得我在玩文字和聲音的遊戲?”

  “那你到底在玩什麼把戲?”

  “我在保護生命,同時為下一個週期打基礎。”

  “你靠殺戮來保護生命?”

  “死亡常常有利於生存。”

  “厄崔迪人不會這麼想!”

  “恰恰相反。我們經常看到死亡的價值。而伊克斯人從來看不到這種價值。”

  “伊克斯人跟這個有什麼關……”

  “大有關係。他們會造一台機器來掩蓋別的陰謀詭計。”

  艾達荷若有所思地說:“這就是那位伊克斯大使被派來的原因?”

  “你見過赫娃·諾裡。”雷托說。

  艾達荷朝上指著說:“我來的時候她剛好離開。”

  “你跟她說話了?”

  “我問她在這兒幹什麼。她說她在站隊。”

  雷托爆發出一陣大笑。“哦,我的天。”他說,“她太棒了。她透露自己站在哪邊了嗎?”

  “她說她現在侍奉神帝。當然,我不相信。”

  “但你應該相信她。”

  “為什麼?”

  “啊,是啊。我忘了你曾經連我祖母潔西嘉夫人,都懷疑過。”

  “我有充分的理由!”

  “你也懷疑賽歐娜嗎?”

  “我開始懷疑任何人了!”

  “而你還說不知道自己對我有什麼價值。”雷托責怪道。

  “賽歐娜怎麼了?”艾達荷問,“她說你要我們倆……我是說,該死的……”

  “賽歐娜有一點你要絕對相信,那就是她的創造力。她能創造美麗的新事物。人總要相信真正的創造力。”

  “甚至包括伊克斯人的陰謀詭計?”

  “那不是創造力。創造力總是為人所知曉,因為它是光明正大的。而那些鬼鬼祟祟的舉動卻完全暴露了另一種力量的存在。”

  “那麼你不信任這位赫娃·諾裡咯,可你……”

  “錯了,我信任她,原因正是我剛才告訴你的。”

  艾達荷眉頭緊鎖,接著又舒展開,他歎了口氣。“我最好跟她熟絡熟絡。萬一她是你……”

  “不!你離赫娃·諾裡遠一點兒。我對她另有打算。”

第二十七節

  我把我心中的城市經驗隔離開來作近距離審視。城市這一概念讓我著迷。生物群落若未形成功能性、互助性的社會共同體,必將導向一場大災難。假如沒有相互關聯的社會結構,整個世界會變成單一化生物群落,最終走向毀滅。考察人口高度密集的環境便知個中原因。貧民區就是一種具有毀滅性的存在。人口密度過大所產生的心理壓力日積月累終歸要爆發。建立城市的宗旨是管控這些壓力。城市在摸索中嘗試的各種社會形態值得我們研究。記住,任何社會秩序的形成必然伴隨著某種惡意,因為人造實體必須為其自身的存在而鬥爭。專制制度和奴隸制度總是在其邊緣盤旋不去。然後會發生大量流血事件,於是就需要制定法律。法律衍生出自己的權力結構,製造更多的流血事件與新的不公現象。救治這種創傷要靠合作而非對抗。誰號召合作,誰就是救世者。

  ——《失竊的日記》

  莫尼奧帶著明顯的不安走進雷托的小廳。其實對於這個參見地點他還比較接受,因為神帝的禦輦停放在凹坑裡,蟲子不太容易發起致命攻擊;還有一點不可否認的是,雷托允許他乘伊克斯電梯下來,不用沒完沒了地走坡道。然而莫尼奧有預感,他在這天早上帶來的消息一定會刺激到沙蟲神。

  怎麼稟報呢?

  黎明剛過去一小時,今天是節慶第四日,想到這場磨難已近尾聲,莫尼奧才略感寬心。

  莫尼奧進入小廳時雷托已經有了動靜。燈光按雷托的指令點亮了,只聚焦在他自己的臉上。

  “早安,莫尼奧。”他說,“侍衛說你一定要馬上進來。出了什麼事?”

  經驗告訴莫尼奧,倘若不加克制,說得太多太快,就會有危險。

  “我跟安蒂克聖母見過面。”他說,“雖然她藏得很深,但我肯定她是門泰特。”

  “是的。貝尼·傑瑟裡特總是有不服從我的時候。這種違命倒讓我覺得好笑。”

  “那麼您不會懲罰她們了?”

  “莫尼奧,從根本上說我是人民唯一的家長。家長必須恩威並施。”

  他心情不錯,莫尼奧想。他輕輕歎了口氣,雷托見狀微微一笑。

  “我對安蒂克說,您已下令特赦幾名落網的變臉者,她表示反對。”

  “我要在節慶中派他們用場。”雷托說。

  “陛下?”

  “我過後會告訴你。先說說你現在急著帶給我的消息吧。”

  “我……嗯……”莫尼奧咬著上嘴唇,“特萊拉人特別賣力地巴結我。”

  “當然是這樣。他們揭露了什麼秘密?”

  “他們……嗯,為伊克斯人提供過指導和設備,足以製造一個……嗯,不能說是死靈,連克隆人也算不上。也許我們應該用特萊拉人的術語:一個細胞重組體。這個……嗯,實驗是在某種遮罩裝置裡進行的,宇航公會的人向他們保證說您的預知力無法穿透進去。”

  “那麼結果呢?”雷托覺得這句問話投進了冰冷的真空。

  “特萊拉人不確定,因為不讓他們旁觀。不過,他們的確看到瑪律基進了這個……嗯,艙室,而出來的時候多了個嬰兒。”

  “沒錯!我就知道!”

  “您知道?”莫尼奧糊塗了。

  “靠推理。這一切發生在二十六年前?”

  “是的,陛下。”

  “他們認為那個嬰兒就是赫娃·諾裡?”

  “他們不確定,陛下,但……”莫尼奧聳了聳肩。

  “也難怪。你得出了什麼結論,莫尼奧?”

  “新任伊克斯大使懷有不可告人的企圖。”

  “當然是這樣。莫尼奧,你不覺得奇怪嗎?赫娃,溫柔的赫娃跟可怕的瑪律基簡直是正反兩面,處處相反,包括性別。”

  “我沒想到這一點,陛下。”

  “我想過。”

  “我會立即把她遣返伊克斯星。”莫尼奧說。

  “你不能這麼幹!”

  “可,陛下,要是他們……”

  “莫尼奧,據我觀察,遇到危險的時候你很少背轉身去。別人經常這麼幹,但你很少這樣。你為什麼要讓我做這麼愚蠢的動作呢?”

  莫尼奧乾咽了一下。

  “好。只要你能認識到錯誤,我就很欣慰。”雷托說。

  “謝陛下。”

  “我還欣賞你表達謝意的誠摯態度,就像你剛才那樣。那麼,你聽到這些消息的時候,安蒂克也在場嗎?”

  “照您吩咐安排的,陛下。”

  “好極了。這樣會熱鬧一點。你現在馬上去赫娃小姐那裡,說我要立即見她。她會感到不安。她本來以為要等到我回帝堡後才會召見。我要你寬慰她,減輕她的擔憂。”

  “我該怎麼做,陛下?”

  雷托失望地說:“莫尼奧,自己擅長的事怎麼還討別人的意見?把我的善意傳達給她,安撫她,帶她過來。”

  “是,陛下。”莫尼奧彎腰退後一步。

  “等等,莫尼奧!”

  莫尼奧一下定住了,兩眼緊盯雷托的面孔。

  “你心裡有疑惑,莫尼奧。”雷托說,“有時候你不知道怎樣來看待我。我不是全知全能的嗎?你給我帶來這些零零碎碎的消息,心裡納悶:他是不是已經知道了?如果他已經知道了,我還費什麼事呢?但我還是命令你彙報這類消息,莫尼奧。你一向遵命行事,難道沒有從中受到點啟發嗎?”

  莫尼奧剛要聳肩,但止住了。他的嘴唇在發抖。

  “時間跟空間一樣,莫尼奧。”雷托說,“任何事物都與你當下所處的位置還有你的所見所聞密切相關。對事物的判斷依靠的是意識本身。”

  經過長時間沉默,莫尼奧大著膽子問:“就這些了嗎,陛下?”

  “不,不止這些。宇航公會的信使今天會交給賽歐娜一個包裹。不可干涉包裹的交接。明白嗎?”

  “包裹裡有……有什麼,陛下?”

  “一些譯文,是我希望她讀到的材料。你不能干涉。包裹裡沒有美琅脂。”

  “您怎……怎麼知道我擔心裡面有……”

  “因為你害怕香料。它能延長你的壽命,但你拒絕服用。”

  “我害怕它的其他作用,陛下。”

  “慷慨的大自然宣佈美琅脂能幫助一部分人探究深不可測的精神世界,而你卻害怕?”

  “我是厄崔迪人,陛下!”

  “啊,沒錯,對於厄崔迪人,美琅脂能通過特殊的內省過程重演時間的秘密。”

  “我只需要記得您考驗我的方式,陛下。”

  “你看不出來自己必然會感知到金色通道嗎?”

  “我不害怕這個,陛下。”

  “你害怕其他意外,那些促使我作出決定的東西。”

  “我只要看著您,陛下,就能體會那種恐懼。我們厄崔迪人……”他打住話頭,覺得嘴巴發幹。

  “你不想要聚在我心中的祖先和其他人的記憶!”

  “有時……有時,陛下,我覺得香料是對厄崔迪人的詛咒!”

  “你寧肯從來沒出現過我這個人嗎?”

  莫尼奧沒有作聲。

  “但美琅脂自有它的價值,莫尼奧。宇航公會領航員需要它。沒有美琅脂,貝尼·傑瑟裡特會退化成一幫哭哭啼啼的沒用女人!”

  “有它沒它我們都得活下去,陛下。我心裡有數。”

  “很有見地,莫尼奧。但你選擇不靠它活。”

  “我不能這樣選擇嗎,陛下?”

  “目前不能。”

  “陛下,這是什麼……”

  “美琅脂在通用加拉赫語中有二十八個同義詞。它的用途、溶液、保存年代,是合法購買的、偷來的還是征服後佔有的,是男方的彩禮還是女方的嫁妝,諸如此類,都可以用來稱呼美琅脂。你怎麼來理解這種現象,莫尼奧?”

  “我們有許多選擇,陛下。”

  “只有香料存在這種情況嗎?”

  莫尼奧皺眉思索了一下,說:“不。”

  “你很少在我面前說‘不’。”雷托說,“我喜歡你嘴唇吐出這個字的樣子。”

  莫尼奧刻意地笑了笑,看上去只是抽了一下嘴角。

  雷托語速很快地說:“好了!你即刻去赫娃小姐那裡。臨走前我再給你一條建議,也許用得上。”

  莫尼奧認真地盯著雷托的面孔。

  “藥物知識大部分來源於男性,因為男性更愛冒險——這是男性攻擊性的自然產物。你讀過《奧蘭治天主聖經》,應該瞭解夏娃和蘋果的故事。它有個有趣的細節:夏娃並不是先摘蘋果吃的那個人。先吃的是亞當,吃過之後,他還學會了嫁禍于夏娃。這個故事暗示我們的社會必然會出現人以群分的結果。”

  莫尼奧把腦袋微微向左傾。“陛下,這對我有什麼幫助?”

  “這能幫助你同赫娃小姐打交道!”

第二十八節

  宇宙獨一無二的多重性深深吸引著我。這是一種極致之美。

  ——《失竊的日記》

  雷托聽到前廳裡響起莫尼奧的聲音,接著赫娃步入了小覲見室。她下穿淡綠色寬鬆馬褲,腳踝處用搭配涼鞋的墨綠色蝴蝶結紮緊。黑色斗篷裡面穿著一件同樣是墨綠色的寬鬆外衣。

  她走近雷托時顯得神色鎮定,自顧自坐了下來,挑的是金色坐墊而不是上次那只紅色的。莫尼奧不到一小時就把她帶來了。雷托敏銳的聽覺留意到莫尼奧在前廳裡發出煩躁不安的聲音,雷托發個信號關上了拱門。

  “莫尼奧有煩心事。”赫娃說,“他在我面前費了好大勁兒來掩飾,可他越是安慰我,就越讓我覺得好奇。”

  “他沒有嚇著你吧?”

  “哦,沒有。不過他確實說了些非常有趣的話。他說我必須時刻牢記,雷托神是與眾不同的。”

  “這有什麼有趣的?”雷托問。

  “有趣的是緊接著的那個問題。他說他常常想,在創造您這位與眾不同者的過程中,我們都扮演了什麼角色?”

  “的確有趣。”

  “我覺得很深刻。”赫娃說,“您召我有什麼事?”

  “曾經有一段時間,你的伊克斯主人……”

  “他們不再是我的主人了,陛下。”

  “原諒我。從此以後我叫他們伊克斯人。”

  她嚴肅地點了點頭,重提剛才的話頭:“曾經有一段時間……”

  “伊克斯人計畫製造一種武器——一種能自動推進、設有機器邏輯的致命獵殺武器。它在設計上具備自動進化能力,它的使命就是搜尋生命體再將其分解為無機物。”

  “我沒聽說過這種東西,陛下。”

  “我知道。伊克斯人沒有意識到,機器製造者總是面臨著全盤機器化的危險。這是對生命的徹底滅絕。機器總會失靈的……終有一天。當機器失靈的時候,就什麼也不會剩,一條生命也留不下來。”

  “有時我覺得他們瘋了。”她說。

  “安蒂克也是這麼想的。眼下有個問題。伊克斯人瞞著世人在幹一個勾當。”

  “連您也瞞住了?”

  “連我也瞞住了。我馬上會派安蒂克聖母去調查。關於你童年生活過的地方,我要你把方方面面的情況毫無保留地告訴她,這對她有幫助。不要遺漏任何細節,不管有多麼微不足道。安蒂克會幫你回憶的。所有聲音、氣味、顏色,所有來客的外貌和名字,甚至你皮膚的刺痛,我們都要知道。最小的細節都可能事關重大。”

  “您覺得他們就是在那兒幹見不得人的事?”

  “我肯定。”

  “您認為他們的武器就是在那裡……”

  “不,但我們將用這個藉口去調查你的出生地。”

  她張開嘴,慢慢地笑了,說:“陛下真狡猾。我馬上去見聖母。”赫娃剛要起身,雷托示意她等等。

  “我們不能顯得太急。”他說。

  她又在墊子上坐穩。

  “以莫尼奧的眼光看,我們每一個都是與眾不同的。”他說,“創世記並沒有結束。你的神還在創造你。”

  “安蒂克會發現什麼?您知道的,是嗎?”

  “可以說我對此有非常大的把握。嗯,你還沒問起我剛才提的那個話題。你沒有問題嗎?”

  “如果我有必要知道答案,您會告訴我的。”這句充滿信任的話讓雷托無法言語。他只能看著她,嘆服于伊克斯人的傑作——這個人類。赫娃的一舉一動嚴格遵循其個人的道德標準。她容貌秀麗,為人熱情而誠摯;她的感覺異常敏銳,凡是自己認同的人,她會不由自主地分擔其一切痛苦。雷托想像得出,面對赫娃難以撼動的誠以待己原則,她的貝尼·傑瑟裡特導師該有多麼沮喪。那些導師顯然只能對她施以小修小補式的調·教,然而所有努力的結果都是幫倒忙,反而在阻止她成為一名貝尼·傑瑟裡特。這一定讓她們萬分惱火!

  “陛下,”她說,“我想知道驅使您選擇這條生活道路的動機。”

  “首先,你必須理解看到未來是怎麼一回事。”

  “有您的幫助,我願意一試。”

  “沒有一樣事物能夠割離其源頭。”他說,“看見未來其實是目睹一種連續性,其間萬事萬物一一顯現,仿佛瀑布底下的水泡。你看見了水泡,接著它們就消失在小溪中。假如這條小溪流到了盡頭,那些水泡也就像從來沒有存在過。這條小溪就是我的金色通道,我看到了它的盡頭。”

  “您的選擇——”她指了指他的身體,“改變了它?”

  “它還在變。這種變化不僅來源於我活的方式,也來源於我死的方式。”

  “您知道自己會怎麼死?”

  “不知道怎麼死。我只知道我的死會發生在金色通道裡。”

  “陛下,我不……”

  “很難理解,我知道。我將經歷四重死亡——肉體之死、靈魂之死、神話之死和理性之死。而所有死亡都包含復活的種子。”

  “您會回來……”

  “種子會回來。”

  “您離開後,您的宗教將發生什麼?”

  “任何宗教都是單一的共用團體。金色通道的光譜不會中斷,但人類只能按先後順序依次觀看。當感知出現偏差,就會產生錯覺。”

  “人們仍會崇拜您。”她說。

  “是的。”

  “可當‘永遠’結束時,人們會憤怒。”她說,“有人將起來唱反調。他們會說您只不過是凡夫俗子中的一個暴君。”

  “這是錯覺。”他表示同意。

  她感到嗓子眼有點堵,停頓了片刻,說:“您的生和死是怎麼改變……”她搖了搖頭。

  “生命將延續。”

  “我相信,陛下,可怎麼延續?”

  “每一個週期都是前一個週期的結果。如果你想一想這個帝國的形態,就知道下一個週期是什麼樣了。”

  她把目光移向別處。“我瞭解過您的家族,所有事實都表明您這樣做——”她沖著他的方向做了個手勢,但並沒有看他,“只能是為了一個無私的目的。不過,我想我不是很清楚這個帝國的形態。”

  “不清楚‘雷托的金色和平’?”

  “我們享受到的和平並不如某些人宣稱的那樣多。”她說著把視線轉回到他身上。

  這就是她的坦誠!他想,無法扼殺的坦誠。

  “這是一個充斥著欲·望的時代。”他說,“這個時代,我們就像一個單細胞那樣擴張著。”

  “可某些東西丟失了。”她說。

  她跟那些鄧肯很像,他想。一旦某些東西丟失了,他們立刻就能察覺。

  “肉體在成長,但精神並沒有成長。”他說。

  “精神?”

  “就是自我意識,它讓我們知道自己是真真切切活在世上的。你很熟悉這種感覺,赫娃。正是這種感覺告訴你怎麼做真正的自己。”

  “您的宗教還不夠。”她說。

  “任何宗教都不能永遠面面俱到。這是一個選擇問題——只不過是唯一的選擇。你現在能理解為什麼你的友誼和陪伴對我如此重要了嗎?”

  她眨著眼睛忍住眼淚,點點頭,說:“為什麼民眾不知道這些?”

  “因為條件不允許。”

  “由您規定的條件?”

  “正是。看看我的帝國。你能看出它的形態嗎?”

  她閉上眼睛思索起來。

  “想每天坐在河邊釣魚?”他問,“完全可以。你可以過這種生活。想駕一艘小船周遊海島尋訪陌生人?一點沒問題!還想幹什麼?”

  “如果是太空旅行呢?”她的問話裡有一股挑釁的意味,眼睛也睜開了。

  “你注意到我和宇航公會都不允許這件事。”

  “是您不允許。”

  “對。宇航公會要敢不服從我,就得不到香料。”

  “把民眾限制在自己的星球上,能使他們免遭禍患。”

  “不止於此。這樣還能讓他們對旅行產生渴望,由此創造出遠行和見識新事物的需求。到最後,旅行就意味著自由。”

  “可香料在減少。”她說。

  “所以自由也就日益珍貴。”

  “這只會導致絕望和暴力。”她說。

  “在我先輩裡有一位智者——實際上我就是那個人,你知道嗎?我的過去沒有陌生人,這一點你瞭解嗎?”

  她敬畏地點點頭。

  “這位智者發現財富是實現自由的工具。但追求財富又是一條通向奴役之路。”

  “宇航公會和姐妹會就在自我奴役!”

  “還有伊克斯人、特萊拉人和其他所有人。哦,他們時不時搜羅出一點藏匿的美琅脂,為此投入了全副精力。非常有趣的遊戲,你覺得呢?”

  “可當暴力發生……”

  “到時候會有饑荒,人民會陷入艱難的反思。”

  “厄拉科斯星也會有?”

  “這兒,那兒,到處都會有。人們回顧我的極權統治,會把它當成美好的舊時光。我將成為未來的借鑒。”

  “但這太可怕了!”她反對道。

  她不可能有別的反應,他想。

  他說:“當土地無法供應那麼多人口時,倖存者會擠到越來越小的避難所去。許多星球都會重複殘酷的淘汰過程——出生率暴增,而食物卻不斷減少。”

  “難道宇航公會不能……”

  “沒有足夠的美琅脂去駕駛運輸船,宇航公會起不到什麼大作用。”

  “有錢人不會逃跑吧?”

  “一部分會逃跑。”

  “這麼說來,實際上您沒有改變任何事。我們還是會在掙扎中等死。”

  “直到厄拉科斯星恢復沙蟲的統治。到時候,我們已經擁有意義深遠的共同經歷,我們借此完成了自我考驗。我們將會知道一個星球上發生的事也可能在其他任何星球上發生。”

  “那麼多的痛苦和死亡。”她輕聲說道。

  “你不理解死亡嗎?”他問,“你必須理解。人類必須理解。所有生命都必須理解。”

  “幫幫我,陛下。”她細聲說。

  “對於任何生物,死亡都是意義最深遠的經歷。”他說,“雖然重病、傷痛、事故……女人分娩……男人曾經參與的戰鬥,這些都徘徊著死亡的陰影,但都夠不上真正的死亡。”

  “可您的魚言士……”

  “她們傳授生存之法。”他說。

  她在豁然省悟中睜大了眼睛。“那些倖存者。當然!”

  “你是多麼難得的一個人哪。”他說,“世所罕有。保佑伊克斯人!”

  “也詛咒他們?”

  “哦,是的。”

  “我覺得自己永遠也理解不了您的魚言士。”她說。

  “連莫尼奧也不行。”他說,“而我對鄧肯們已經失去了信心。”

  “必須珍視生命才能保護生命。”她說。

  “而正是倖存者才能極輕易而又深刻地體現生命之美。關於這一點女人往往比男人懂得多,因為生育是死亡的鏡像。”

  “我叔叔瑪律基總是說,您有足夠的理由禁止男人投入戰鬥和無謂的暴力。多麼痛的教訓!”

  “身邊沒有暴力,男人幾乎沒有自我考驗的途徑,不知道該怎麼去面對那最後一幕。”他說,“某些東西丟失了。精神沒有成長。民眾是怎麼議論‘雷托和平’的?”

  “說您讓我們沉湎於十足的墮落之中,就像豬在污穢裡打滾。”

  “墮落。”他說,“民間智慧總是一針見血。”

  “大部分男人沒有原則。”她說,“伊克斯女人經常這麼抱怨。”

  “當我需要辨認誰是反叛者的時候,我會找那些有原則的男人。”他說。

  她默默盯著他。他覺得,儘管這只是個簡單的反應,卻充分體現了她的聰慧。

  “知道我是在哪兒物色最優秀的官員嗎?”他問。

  她輕輕喘了一口氣。

  “原則,”他說,“是你奮力爭取的東西。大部分男人無爭無鬥過一生,只有臨終時才掙扎一番。他們遇到的嚴酷環境太少,幾乎沒有考驗過自己。”

  “他們有您。”她說。

  “但我太強大,”他說,“跟我鬥等於自殺。誰會找死?”

  “瘋子……或絕望的人。反叛者?”

  “我代表戰爭。”他說,“終極捕食者。我能凝聚他們,也能粉碎他們。”

  “我從來沒把自己當作反叛者。”她說。

  “你比他們要好得多。”

  “您會用我?”

  “我會的。”

  “不當官。”她說。

  “我已經有一批好官了——清廉、睿智、豁達、勇於認錯、有決斷力。”

  “他們都是反叛者?”

  “大部分是。”

  “他們是怎麼選拔出來的?”

  “可以說他們是自我選拔的。”

  “通過生存?”

  “有,但還不止。稱職的官員和不稱職的官員之間只有大約五秒鐘的差距。稱職的官員能夠當機立斷。”

  “是可行的決策嗎?”

  “一般都能行得通。另一方面,不稱職的官員總是在猶豫中浪費時間,他們要求成立委員會,要求調研和報告。最後,他們的行事方式總會引發大問題。”

  “可他們有時候不是需要更多的資訊來做……”

  “不稱職的官員更關心報告而不是決策。他們需要有白紙黑字為自己的錯誤找好擋箭牌。”

  “那麼稱職的官員呢?”

  “哦,他們靠的是口頭命令。要是口頭命令出了紕漏,他們從來不會為自己的決定撒謊開脫,而且聚集在他們身邊的下屬也都有能力按口頭命令把事情辦妥。哪個環節出現差錯往往是最重要的資訊。不稱職的官員會隱瞞自己的失誤,直到一切不可收拾。”

  雷托看著她,她正在想雷托的那些官員——特別是莫尼奧。

  “有決斷的人。”她脫口而出。

  “對於極權者而言,”他說,“物色到真正有決斷的人可以說難上加難。”

  “您熟知歷史,是否能從中得到一些……”

  “我得到的是滑稽可笑。在我之前的大部分官僚政府都在搜羅和提拔逃避作決斷的人。”

  “原來如此。您會怎麼用我,陛下?”

  “你願意嫁給我嗎?”

  她的嘴角漾起微笑。“女人,也能決斷。我願意嫁給您。”

  “好,去幫聖母吧。一定要把她想瞭解的都告訴她。”

  “也就是我的身世。”她說,“現在我們兩個人都知道我的作用了。”

  “這與你的出生密切相關。”他說。

  她起身說道:“陛下,關於金色通道您會不會犯錯?是不是存在失敗的可能……”

  “任何事、任何人都可能失敗,”他說,“但勇敢的摯友會出手相助。”

第二十九節

  聚居人群往往要改造環境,使其適應群體生存。若偏離此道,則意味著罹患了集體性疾病,有種種症狀可以說明問題。我觀察過人們分享食物的過程。這是一種交流形式,也是一個明顯的互助標誌,其中還包含著攸關生死的相互依存信號。有趣的是,如今照管土地的通常是男人。他們成了農夫。這項工作曾經是女人的本分。

  ——《失竊的日記》

  “因時間緊迫,”聖母安蒂克寫道,“請原諒本報告所言不詳。我將于明日啟程前往伊克斯星,此行目的見我前一份較詳盡的報告。不可否認神帝對伊克斯星有發自內心的強烈興趣,但我現在必須彙報與伊克斯大使赫娃·諾裡剛結束的一場不尋常的會面。”

  安蒂克坐在一張不舒服的凳子上,這已經是她在這些陋室裡能找到的最好的一張了。她一個人待在如鴿籠般逼仄的臥室裡,儘管貝尼·傑瑟裡特將特萊拉人的謀反企圖通報了雷托皇帝,他還是拒絕為她們更換館舍。

  安蒂克的大腿上擱著一個邊長約十毫米、厚度至多三毫米的漆黑色小方塊。她用一根閃閃發亮的針狀筆在這方塊上寫字——疊寫的文字一一錄入方塊。充當信使的那名侍祭眼內設有神經接收器可輸入報告全文,秘密攜帶到聖殿后再重播出來。

  赫娃·諾裡太讓人為難了!

  當年派赴伊克斯星教導赫娃的貝尼·傑瑟裡特成員曾撰寫相關報告,安蒂克瞭解其內容。然而,這些報告遺漏的情況比記錄下來的還要多。它們帶來了更多的問題。

  你有過哪些冒險經歷,孩子?

  你小時候吃過哪些苦?

  安蒂克吸了吸鼻子,朝下瞥了一眼等待輸入的黑方塊。這些念頭讓她想起弗雷曼人的一種觀點:你的出生地決定了你是怎樣一個人。

  “你的星球上有奇怪的動物嗎?”弗雷曼人會問。

  護送赫娃過來的是一支浩浩蕩蕩的魚言士衛隊,由一百多名全副武裝、人高馬大的女兵組成。安蒂克很少見到如此齊備的武器——鐳射槍、長刀、銀劍、擊昏手榴彈……

  當時上午已過半,赫娃沖了進來,魚言士佔領了貝尼·傑瑟裡特的館舍,只留下這間簡陋的內室。

  安蒂克環視房間。雷托皇帝把她留在這裡,是要傳達某種資訊。

  “你可以由此衡量自己對於神帝的價值!”

  除非……現在他要派聖母前往伊克斯星,此行的公開目的透露了雷托皇帝的許多情況。也許時來運轉了,姐妹會在地位和美琅脂方面都將得到優待。

  一切都取決於我的表現。

  赫娃獨自走進房間,端莊地坐在安蒂克的小床上,頭部略低於聖母。幹得好,這不是出於偶然。赫娃顯然可以命令魚言士在任何地方、以任何形式安排兩人的會面。赫娃開口第一句話就證明了這一點,並讓安蒂克震驚不已。“有一件事你必須先知道:我將嫁給雷托皇帝。”

  聽到這一消息,需要運用強大的控制力才能不露出目瞪口呆的表情。安蒂克的測謊意識判斷赫娃所言屬實,但是吉是凶無法預測。

  “聖上命你不得向任何人透露這個秘密。”赫娃補充道。

  太為難了!安蒂克想,能不能只通報聖殿裡的姐妹呢?

  “自有一日會昭告天下。”赫娃說,“但現在還不是時候。之所以告訴你,是為了表明聖上寄予的信任。”

  “對你的信任?”

  “對我們倆。”

  一陣顫抖幾乎毫無掩飾地傳遍了安蒂克全身。這信任本身就蘊含著一股強大的力量!

  “你知道伊克斯人為什麼選你當大使嗎?”安蒂克問。

  “知道。他們打算讓我去迷惑他。”

  “看上去你已經成功了。這麼說來,伊克斯人相信特萊拉人關於聖上有怪癖的說法咯?”

  “連特萊拉人自己都不信。”

  “也就是說,你確認那些說法是謊言了?”

  赫娃以一種奇怪的平直語調答話,就連安蒂克的測謊意識和門泰特能力也難以解讀。

  “你跟他談過話,也觀察過他。這個問題留給你自己回答吧。”

  安蒂克壓下一點火氣。雖然赫娃還年輕,但她不是侍祭……永遠不能成為一名優秀的貝尼·傑瑟裡特。多可惜啊!

  “你向伊克斯政府彙報過這件事嗎?”安蒂克問。

  “沒有。”

  “為什麼?”

  “他們很快會知道。過早透露消息對聖上不利。”

  她說的是真話,安蒂克提醒自己。

  “你不該首先效忠伊克斯星嗎?”安蒂克問。

  “我首先忠於事實。”她莞爾一笑,“伊克斯人的計畫比預想的還要完美。”

  “伊克斯人是不是把你當作對神帝的威脅?”

  “我認為他們最關心的是情報。出發前我同安普裡討論過這個。”

  “伊克斯聯邦外事部部長安普裡?”

  “是的。安普裡相信,聖上可以容忍針對自己的人身威脅,但有一個限度。”

  “安普裡說的?”

  “安普裡認為不可能對聖上隱瞞未來。”

  “但我這次去伊克斯星似乎表明……”安蒂克咽下後半截話,搖搖頭說,“伊克斯人為什麼向聖上供應機器和武器?”

  “安普裡認為伊克斯人沒有選擇。誰構成太大的威脅,誰就是自取滅亡。”

  “假如伊克斯人拒絕,就超出聖上的容忍限度了,中間沒有迴旋的餘地。你想過嫁給聖上的後果嗎?”

  “你是說這會使他的神性遭到質疑?”

  “有些人會相信特萊拉人的謠言。”

  赫娃只是微笑。

  該死的!安蒂克想,我們怎麼沒留住這個女孩?

  “他在改變他的宗教設計。”安蒂克抱怨道,“就是這樣,沒錯。”

  “不要犯以己度人的錯誤。”赫娃說。當安蒂克憤憤地揚起頭時,赫娃又補充道:“但我來這兒不是跟你爭論聖上的。”

  “是的,當然。”

  “奉聖上之命,”赫娃說,“我要把記憶裡有關我出生和成長地的一切細節告訴你。”

  安蒂克回想著赫娃的話,同時眼朝下盯著大腿上記載密文的黑方塊。赫娃已經根據她主人(現在是未婚夫!)的命令提供了細節,要不是安蒂克擁有門泰特的資料處理能力,有些細節聽上去會很無聊。

  安蒂克思忖著該向聖殿裡的姐妹彙報哪些內容,她搖了搖頭。想必諸位姐妹正在研究她之前提供的情報。一台機器能遮罩自身及其內部之物,連神帝那神通廣大的預知力也奈何不得?可能嗎?抑或這是另一種考驗,考驗貝尼·傑瑟裡特對雷托皇帝是否坦誠?可話說回來,假如他並不瞭解這個神秘的赫娃·諾裡的身世……

  關於為何會派遣自己赴伊克斯星執行任務,安蒂克曾以門泰特之法推測過可能的原因,剛才那個新想法進一步佐證了她的結論。神帝不願意讓魚言士瞭解內情。他不希望魚言士懷疑主人存在弱點!

  或者,事實果真像看上去的那樣明顯嗎?錯綜複雜,雲山霧罩——這就是雷托皇帝的風格。

  安蒂克又搖了搖頭。她彎下腰繼續撰寫上呈聖殿的報告,但並未涉及神帝欽定新娘的消息。

  她們過不了多久就會知情。在此期間,安蒂克打算好好掂量一下其中的利害關係。

第三十節 · 1

  假使你熟悉自己的所有祖先,你就會見證一系列創造神話與宗教的歷史。認識到這一點,你就必須視我為神話的締造者。

  ——《失竊的日記》

  第一次爆炸發生在夜幕剛剛降臨奧恩城的時候。伊克斯使館外幾名冒險趕派對的狂歡者在爆炸中遭了殃,這個派對原計劃由變臉者演一齣國王殘殺親骨肉的古代戲劇。鑒於節慶期間前四天發生的暴力事件,從相對安全的住所走到大街上是需要一點膽量的。無辜路人死傷的消息已經傳遍全城,新添的傷亡者將進一步加劇緊張氣氛。

  雷托的想法要是讓受害者和倖存者知道,怕是要引起眾怒了:他嫌無辜傷亡者有點少了。

  雷托敏銳地感知到這次爆炸並定位了事發地點。他登時暴怒(過後又懊悔了),大聲喊來魚言士,命令她們“肅清變臉者”,連早先已饒過的也格殺勿論。

  雷托轉念一想,這種暴怒的感覺還挺過癮的。即便是微微的慍怒也已經很久沒有體驗過了。失望、刺激——頂多只有這些感覺。而現在,得知赫娃·諾裡受到威脅,他的反應竟然是暴怒!

  經過重新考慮,他更改了前一道命令,不過一些魚言士已經飛跑著離開了,神帝的反應勾起了她們最強烈的暴力衝動。

  “神大發雷霆了!”有的魚言士喊道。

  第二次爆炸擊倒了幾名奔入廣場的魚言士,阻礙了雷托後一道命令的傳達,並激起了更多暴力活動。第三次爆炸發生在第一次附近,讓雷托不得不親自上陣了。他驅動禦輦從休息室沖進伊克斯電梯,猶如一股狂暴的毀滅性力量升上了地面。

  出現在廣場邊緣後,雷托發現了一處陷入混亂的地方,魚言士已放出數千盞自由飄浮的球形燈將那裡照得通亮。廣場中央平臺已炸得粉碎,只有鋪砌面下方的塑鋼底座尚顯完好。到處都是碎石和死傷者。

  廣場對面的伊克斯使館方向,一場酣戰正在進行。

  “我的鄧肯呢?”雷托吼道。

  一名衛兵霸撒跑著穿過廣場來到他身邊,氣喘吁吁地報告說:“我們已經把他帶回帝堡了,主人!”

  “那邊怎麼了?”雷托指著伊克斯使館外的戰鬥場面問道。

  “叛軍和特萊拉人正在攻打伊克斯使館,主人。他們有炸藥。”

  就在她說話的當口,使館破碎的立面前方又發生一次爆炸。他看到人體在空中扭動著向外劃出一道道弧線,落在爆閃圈的週邊,一閃而過的強光在他眼裡留下了黑點斑斑的橙色殘影。

  雷托不假思索地將禦輦切換到浮空模式,急速掠過廣場——仿佛一頭飛馳的巨獸,尾巴後面吸進了一串球形燈。臨近戰團之際,他飛車越過自己的衛兵,一頭紮進襲擊者的側翼,直到這時他才發現鐳射槍正向自己射來青灰色的弧光。他感覺到禦輦一路猛撞人體,敵軍橫七豎八地躺倒在地上。

  禦輦撞到一堆碎石,雷托滾落下來,掉在使館正前方的硬路面上。他感到雷射光束正在撓著自己的分節軀體,繼而體內升起一波熱浪,尾部噴出一股氧氣。本能驅使他把臉深深埋入“皮風帽”,將胳膊拐進前節部位厚厚的防護層下。已占主導的沙蟲身體不斷地弓起、拍打,如失控的車輪到處亂滾,向四面八方狂抽怒掃。

  街面上血流成河。在他眼裡,別人的鮮血本是封存的水,現在死亡將水釋放了出來。他如長鞭一般疾抽的軀體在血漿裡滑動,身上沾染的血水流過沙鮭皮膚,在每一個彎曲處都燃起了青煙。水帶來的痛楚正在刺激全身,這具不停疾抽的龐大軀體更加狂暴了。

  雷托剛開始猛烈抽打時,魚言士的包圍圈就後撤了。一名機警的霸撒看到了眼前的機會。她在戰鬥的嘈雜聲中拔高音量喊道:“解決落單的!”

  女兵們一擁而上。

  接下來幾分鐘是魚言士的血腥遊戲,在球形燈昏慘慘的光線下,只見劍刺刀砍,鐳射飛舞,她們甚至直接對著毫無防範的人體掌劈腳踹。沒人能從魚言士手底下生還。

  雷托從使館前方的血漿裡翻滾而出,水帶來的痛楚一波波襲來,幾乎使他失去了思考能力。身體周圍的空氣含氧量很高,這有利於他恢復人類的感知。他默喚禦輦,禦輦飄了過來,但因浮空器損壞而危險地傾斜著。他慢慢蠕動著爬上歪斜的禦輦,用意念發出返回廣場地宮的指令。

  很久以前,他就為自己準備了一間“水傷”治療室——室內可噴射乾燥的高溫空氣,用以清創療傷。沙子也可用來養傷,但他需要一大片沙地來加熱和磨挫身體表面使其潔淨如常,奧恩城因空間所限,難以提供這種條件。

  他在電梯裡想起赫娃,隨即發送了一條命令:立即將赫娃帶到地下見他。

  假如她還活著。

  他現在沒工夫調用預知力進行搜索。他的身體,無論是准沙蟲的還是人類的,都渴望來一次高溫清洗;而其他事情,他現在能做的只有企望。

  一進入療傷室,他就想到要再次確認一下先前更改過的命令——“要留幾個變臉者活口!”然而此時,狂怒的魚言士已經分散在全城,他又無法調用預知力去掃描最合理的傳令點。

  他從療傷室出來時,一名衛隊長帶來消息:赫娃·諾裡雖有小傷,但很安全,只要現場指揮官認為時機合適,會立即差人護送她過來。

  雷托當場將這名衛隊長提拔到副霸撒。她和內拉一樣壯實,但不是內拉那種方臉——她臉型較圓,更接近古代人的相貌。主人的嘉許讓她激動得渾身亂顫。雷托命她返回現場“再次確認”赫娃是否平安,她一個急轉從雷托面前飛跑而去。

  雷托翻到小覲見室凹坑裡的一輛新禦輦上,心想,我連她的名字也沒問。他花了點時間回憶這名新任副霸撒的名字——丘莫。這次晉升還得落實一下。他在心里加了一條備忘,提醒自己要親自處理。全體魚言士必須馬上清楚他是多麼珍視赫娃·諾裡。至少在今晚之後不能再有明顯的懷疑。

  他調用預知力掃描了一番,將傳令兵調遣到暴怒的魚言士那裡。此時損失已經造成——奧恩城遍佈屍體,一部分確是變臉者,另一部分僅僅是有變臉者的嫌疑。

  很多人目睹了我的殺戮行為,他想。

  在等待赫娃的時候,他回顧著剛才發生的一切。這不是典型的特萊拉式襲擊,不同於來奧恩城途中那次襲擊所定下的新模式,即只以取命為唯一目標。

  我差點死在那兒了,他想。

  他有點明白為什麼自己沒有預測到這次襲擊了,不過還有更深層的原因。雷托將所有線索拼合起來,看到那個原因逐漸浮出水面。誰最瞭解神帝?誰又有一個可以躲起來密謀的地方?

  瑪律基!

  雷托喚來一名侍衛,叫她去打聽一下安蒂克聖母是否已離開厄拉科斯星。片刻後她回來報告說:“安蒂克還在館舍裡。那邊的魚言士指揮官說她們沒有遭到襲擊。”

  “向安蒂克傳個話,”雷托說,“問問她,現在明不明白為什麼我要把她們的館舍安排在遠離我的地方?再跟她說,到了伊克斯星必須找到瑪律基的藏身處,並將地點告知我們的伊克斯駐軍。”

  “瑪律基,前伊克斯大使?”

  “是的。他不該逍遙法外。再通知伊克斯駐軍司令須與安蒂克密切聯繫,提供一切必要的協助。要麼把瑪律基押來我這兒,要麼就地處決,由司令自行斟酌決定。”

  這名傳令侍衛點點頭,打在雷托面部的燈光形成一個光圈,她就站在光圈裡面,臉上晃蕩著暗影。這些命令她不需要聽第二遍。雷托的每一名近身侍衛都受過強記訓練。她們能一字不差地重複雷托的話,連抑揚頓挫都可一併複製,也從來不會忘記雷托說過的每一句話。

  侍衛走後,雷托發送了一個私密問詢信號,過了幾秒鐘收到了內拉的回復。她的聲音經禦輦內置的伊克斯設備傳出,只有雷托一個人能聽到,那種金屬般單調的聲音已經失去了她本人的特色。

  是的,賽歐娜在帝堡裡。不,賽歐娜沒有聯繫叛黨。“不,她不知道我在監視她。”襲擊使館的人?是一個名叫“特萊拉人聯絡小組”的派別幹的。

  雷托在心裡歎了口氣。叛黨總是喜歡給自己貼上這類假模假式的標籤。

  “有活口嗎?”他問。

  “據我所知沒有。”

  雖然這種金屬質感的聲音不帶情緒,但雷托能用記憶來彌補,他覺得這樣很有趣。

  “你聯繫賽歐娜,”他說,“坦白自己的魚言士身份。告訴她之所以早先沒有坦白,是怕她不信任你,也擔心暴露自己,因為效忠賽歐娜在魚言士裡是極罕見的。對她再表一次忠心。你以一切神聖事物向賽歐娜起誓,在任何事情上都服從她、聽命於她。你也知道得很清楚,以上都是實話。”

  “是,主人。”

  雷托憑記憶為內拉的答覆添上了狂熱的語氣。她會服從的。

  “可能的話,為賽歐娜和鄧肯·艾達荷提供單獨在一起的機會。”他說。

  “是,主人。”

  讓他倆自然而然地親近起來,他想。

  他結束了與內拉的通話,想了一會兒,派人傳召廣場部隊指揮官。這名霸撒不久就趕了過來,深色軍服滿是髒汙,靴子上有明顯的血跡。她是個精瘦的高個子,一張鷹臉上的道道皺紋使她不怒自威。雷托想起她的軍籍註冊名是“伊莉奧”,在古弗雷曼語裡意為“可靠”。不過雷托還是喊了她的母姓“尼謝”,意思是“謝的女兒”,讓這次召見一開始就帶上幾分親切感。

  “在坐墊上歇歇,尼謝。”他說,“你辛苦了。”

  “謝主人。”

  她坐在赫娃坐過的紅墊子上。雷托留意到尼謝嘴角周圍有一條條疲勞紋,但兩眼依然保持警覺。她抬頭凝視著雷托,渴望聽到他的聲音。

  “我的城市又太平了。”這句不完全是問話,它為尼謝起了個話頭。

  “是的,但還不理想,主人。”

  雷托瞥了一眼她靴子上的血跡。

  “伊克斯使館門前的街道呢?”

  “正在清洗,主人。維修也在進行中。”

  “廣場呢?”

  “到明天早上,廣場就會恢復原樣。”

  她緊盯著雷托的面孔。他還沒有提到這次召見的主要目的,對此兩人心照不宣。就在這時,雷托發現尼謝隱隱帶著一副別有意味的神情。

  她為自己的主人感到驕傲!

  她還是第一次目睹神帝殺人。一種可怕的依賴性已經播下了種子。假如災難降臨,我的主人會伸出援手。這就是她的眼神表達的意思。她不再孤軍奮戰,而是已接受了神帝賦予的權力,並對這一權力的運用負責。她的表情流露出一種強烈的佔有欲。她變成了一台隨時準備開動的恐怖殺人機器。

  這是雷托不希望看到的情形,但已無可挽回,只能慢慢地進行潛移默化式的補救。

  “襲擊者的鐳射槍是哪裡來的?”他問。

  “是我們自己庫房的,主人。軍火庫守衛已經撤換了。”

  撤換,這是一種委婉說法。犯錯的魚言士將被隔離待命,只在雷托需要敢死隊的時候才解禁。她們樂於獻出生命,當然,也相信自己可以贖清罪愆。有時,僅僅傳出敢死隊要來的風聲,就能讓出了亂子的地方平定下來。

  “軍火庫是用炸藥攻破的?”他問。

  “有暗中盜取的,也有炸藥強攻的,主人。軍火庫守衛失職了。”

  “炸藥是從哪兒來的?”

  尼謝聳了聳肩,顯出疲態。

  雷托只能接受這個回答。他知道自己可以搜索出炸藥的源頭,但這樣做於事無補。懂行的人總能找到自製炸藥的原料——都是些尋常之物,比如糖、漂白劑、普通的油、合法的肥料、塑膠、溶劑、堆肥下方泥土的萃取物……隨著人類經驗和知識的積累,這份清單幾乎可以無限拉長。即便是他一手創建的這個社會,一個盡力限制技術與新理念相結合的社會,也不可能完全消滅小型暴恐武器。控制這些原料純屬異想天開,是一個危險而瘋狂的念頭。關鍵在於扼制暴力的欲·望。就這方面而言,今晚已經成了一個災難。

第三十節 · 2

  不公義現象層出不窮,他想。

  尼謝歎了口氣,似乎讀出了他的思想。

  當然如此。魚言士從小受到的訓練就是盡一切可能避免不公義。

  “我們要做好平民的撫恤工作。”他說,“務必滿足他們的需求。要讓他們認識到這是特萊拉人造的孽。”

  尼謝點點頭。在晉升到霸撒之前她一直不理解這套善後程式。如今她認為這套程式必不可少。光是聽雷托一說,她就深信特萊拉人是罪魁禍首。她還領悟到其中所含的一種實用成分。她知道她們為什麼沒有殺光特萊拉人。

  你不能把替罪羊都宰了。

  “我們還要轉移一下公眾的視線。”雷托說,“運氣不錯,也許有現成的可以利用。我跟赫娃·諾裡小姐商量後會通知你的。”

  “那位伊克斯大使,主人?她沒有參與……”

  “她是絕對清白的。”他說。

  他看到尼謝臉上立刻現出信服的神情,仿佛有個塑膠機關一下子定住了下巴和眼神。就連尼謝也不能例外。他知道個中原因,這原因正是他創造的,但有時候他對自己的創造物都會感到些許驚訝。

  “我聽到赫娃小姐進前廳了。”他說,“你出去時叫她進來。還有,尼謝……”

  她本已起身欲退,一聽這話就沒有挪步,靜等下文。

  “今晚我提拔了丘莫當副霸撒。”他說,“你負責辦一下正式手續。你本人我也很滿意。你有什麼要求儘管提。”

  他看到這句套話在尼謝身上激起了一陣喜悅,但她立即克制住了,這再次證明了她的價值。

  “我會考察丘莫的,主人。”她說,“如果她能頂我的班,我想休個假。我已經很多年沒回薩魯撒·塞康達斯探親了。”

  “時間由你定。”他說。同時心想,薩魯撒·塞康達斯。難怪!

  她一提自己的家鄉,雷托就想起她像一個人:哈克·艾爾-艾達。她有科瑞諾血統。我們倆的血緣關係比我猜想的還要近。

  “謝主隆恩。”她說。

  她退下了,腳步注入了新的活力。雷托聽到她在前廳裡的聲音:“赫娃小姐,主人現在要見你。”

  赫娃進來了。起先,背後的光線照著一副框在拱門裡的身影,她的步履顯得有些遲疑,直到眼睛適應了室內的昏暗才邁開步子。她猶如一隻飛蛾投入到以雷托的臉為焦點的光圈內,目光掃過他黑魆魆的身體尋找傷處。他知道傷口是看不出來的,不過自己仍能感覺到疼痛和體內的顫抖。

  他發現赫娃有點跛,動右腿時很小心,但一條翠綠色長袍遮住了傷處。她在停放禦輦的凹坑邊緣收住腳步,直視雷托的眼睛。

  “聽說你受傷了,赫娃。疼嗎?”

  “膝蓋下麵有一處割傷,陛下。爆炸時被一片小碎石擦到了。您的魚言士用藥膏抹過傷口,已經不疼了。陛下,我擔心的是您。”

  “我也擔心你,我的好赫娃。”

  “除了第一次爆炸,我沒有危險,陛下。她們很快把我送進了使館最裡邊的一間屋子。”

  就是說她沒看見我的舉動,他想,真走運。

  “我叫你來是想請你原諒。”他說。

  她坐在一隻金色墊子上。“原諒什麼,陛下?您跟這次襲擊又沒有……”

  “有人在試探我,赫娃。”

  “試探您?”

  “有人想知道我有多在乎赫娃·諾裡的安危。”

  她把手向上一指。“那……是因為我?”

  “因為我們倆。”

  “哦,可誰……”

  “你已經同意嫁給我,赫娃,而我……”她正欲開口,他抬手制止了她,“你向安蒂克透露的情況她都彙報過了,不過這件事跟她無關。”

  “那麼是誰……”

  “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應該重新考慮。我必須給你一次改主意的機會。”

  她垂下目光。

  她的表情多甜哪,他想。

  他只能在想像中描繪與赫娃共度一生。紛亂蕪雜的記憶能為他提供足夠的材料來虛構婚姻生活。他在幻想中搜羅到種種微妙情節——都是兩人共同經歷的細枝末節,一次撫摸、一個親吻,以及所有那些只能在甜蜜二人世界生髮出來的痛苦之美。這些想像給他帶來陣陣痛楚,遠甚于使館一戰留下的肉體創傷。

  赫娃抬起下巴凝望他的雙眼。從她的眼睛裡,他看到一股急欲出手相助的憐憫之情。

  “可我還能以其他方式為您效力嗎,陛下?”

  他提醒自己,她是靈長類,而他已不完全屬於靈長類。兩者的隔閡每一分鐘都在擴大。

  他的內心一直在隱隱作痛。

  赫娃是一個躲不開的現實,這種情感過於原始,任何語言都無法充分表達。這內心之痛幾乎令他難以承受。

  “我愛你,赫娃。我愛你就像一個男人愛一個女人……但這不可能。永遠不可能。”

  她落淚了。“我該離開嗎?我該回伊克斯星嗎?”

  “他們會想方設法搞清楚自己的計畫出了什麼紕漏,這樣只會傷害你。”

  她能看見我的痛苦,他想,她也看清了其中的徒勞與無奈。她會怎麼做?她不會撒謊。她不會說她也像女人愛男人那樣愛我。她明白這無濟於事。她清楚自己對我懷著怎樣的感情——憐憫、敬畏,以及無所畏懼的懷疑。

  “那我會待下來。”她說,“我們盡可能享受共同生活的樂趣。我覺得這對於我們倆都是最好的選擇。如果這意味著我們應當結婚,那就結。”

  “這樣一來我必須跟你分享從來不為人知的秘密。”他說,“你將獲得控制我的力量……”

  “別這樣幹,陛下!假如有人強迫我……”

  “你再也不會離開我的皇室範圍。這裡的行宮、帝堡,還有沙厲爾的幾個安全處所——都是你的家。”

  “照您的吩咐。”

  她默默地接受了,多麼貼心和坦然,他想。

  他必須壓下內心的抽痛。這種痛苦對他本人、對金色通道都是威脅。

  狡詐的伊克斯人!

  瑪律基發現了全能神不得不奮力抵制的永恆誘·惑——對快樂的渴望。

  哪怕是最不經意的想像,也會滲透著這股誘·惑的力量。

  他的默然讓赫娃心裡沒底。“我們會結婚嗎,陛下?”

  “會。”

  “我們怎麼來對付特萊拉人的那些謠言……”

  “什麼也不做。”

  她盯著他,想起兩人早先的談話。解體的種子正在下播。

  “我害怕的是——陛下,我會削弱您。”她說。

  “那麼你要想辦法讓我變強。”

  “要是我們弱化對雷托神的信仰,您會變強嗎?”

  雷托從她的聲音裡聽出了瑪律基的味道,這種精於算計的腔調讓他既討嫌又有魅力。我們永遠無法完全擺脫兒時啟蒙老師的陰影。

  “你的問題是無法回答的。”他說,“許多人會根據我的設計繼續搞崇拜。其他人會相信這是謊言。”

  “陛下……您要讓我替您說謊嗎?”

  “當然不是。但是,當你想說話時,我會要求你保持沉默。”

  “可假如他們辱駡……”

  “你不可反駁。”

  眼淚再次順著她的臉頰流下。雷托很想幫她擦拭,但眼淚是水……令他痛苦的水。

  “必須這樣做。”他說。

  “您會解釋給我聽嗎,陛下?”

  “我離去之後,他們一定稱我為撒旦,地獄之王。車輪一定會沿著金色通道不斷前進前進再前進。”

  “陛下,不能將怒火只引向我一個人嗎?我不會……”

  “不!伊克斯人把你造得太完美,已經遠遠超出了他們的預期。我真心愛你,無力抗拒。”

  “我不想使您痛苦!”這句話是從她嘴裡硬掙出來的。

  “事已至此,不必懊喪。”

  “請幫我理解。”

  “我離去後仇恨情緒會蔓延開來,接著必然會慢慢沉入歷史。經過很長很長時間,人們會發現我的日記。”

  “日記?”似乎突然出現一個新話題,令她猝不及防。

  “我所在的時代的編年史。我的觀點和辯解書。已有副本散落在外,一些殘篇斷章會流傳下去,有的內容會遭到歪曲,而原始版本要等待漫長的時間才能重見天日。我已經藏好了。”

  “當他們發現的時候?”

  “人們就會領悟我跟他們想像的全然不同。”

  她話語中帶著顫抖的噝噝音:“我已經知道他們會領悟什麼了。”

  “是的,親愛的赫娃,我也這麼認為。”

  “您既不是魔也不是神,而是一種空前絕後的存在,因為您的存在消滅了人們對您的需求。”

  她擦掉臉上的淚水。

  “赫娃,你知道你有多危險嗎?”

  這句話讓她緊張起來,神色為之一變,胳膊也僵住了。

  “你是當聖人的料。”他說,“在錯誤的地方、錯誤的時間發現一位元聖人,你知道這有多痛苦嗎?”

  她搖頭。

  “人們必須對聖人的出現做好心理準備。”他說,“否則,他們只能永遠在聖人的影子裡當追隨者、祈禱者、乞求者和無能的諂媚者。這樣只會讓人越來越軟弱,終將招致毀滅。”

  她思考了片刻,點頭說:“您離去後會出現聖人嗎?”

  “這就是金色通道的意義所在。”

  “莫尼奧的女兒,賽歐娜,她會不會……”

  “她目前只是個反叛者。至於能否成為聖徒,我們會讓她自己決定。也許她只能做天生註定的事。”

  “是什麼呢,陛下?”

  “別叫我陛下了。”他說,“我們倆將成為沙蟲和沙蟲的妻子。你願意的話就叫我雷托。叫陛下太彆扭。”

  “是,陛……雷托。可她註定要做的事是……”

  “賽歐娜註定要當領袖。這種天生的使命是危險的。當了領袖,你就會懂得什麼是權力。這將讓你變得魯莽而不負責,變成放縱的禍害,最終成為可怕的破壞者——瘋狂的享樂主義者。”

  “賽歐娜會……”

  “關於賽歐娜,我們只知道她能獻身於特定的任務和自己直覺上認同的道路。她必定是個貴族,但大部分貴族都是著眼過去的。這是他們的軟肋。任何一條道路你都看不遠,除非你是傑納斯,能同時看到後方和前方。”

  “傑納斯?哦,對了,兩面神。”她用舌頭潤了潤嘴唇,“你是傑納斯嗎,雷托?”

  “我是十億倍的傑納斯。我也可以是其中的一部分。比方說,我一直是官員們最欽佩的人——一個永不出錯的決策者。”

  “可萬一你讓他們失望……”

  “他們就會把矛頭指向我,是的。”

  “賽歐娜會替代你嗎,如果……”

  “啊,一個多麼宏大的假設!你注意到賽歐娜對我的肉體有威脅。但她不會威脅到金色通道。還有一個事實是,我的魚言士都對鄧肯心懷愛慕。”

  “賽歐娜看上去……那麼年輕。”

  “另外,我是她最放在心上的偽君子,一個在虛假的名義下掌權的騙子,從來不顧及人民的需求。”

  “我能不能跟她談談……”

  “不!任何事你都不要嘗試去勸賽歐娜。答應我,赫娃。”

  “如果你要我這樣做,當然可以,但我……”

  “任何神都有這個問題,赫娃。在洞察深層次需求的同時,我常常要忽略掉當下的需求。而在年輕人眼裡,不解決當下的需求就是犯錯誤。”

  “你能不能跟她說說理……”

  “決不要跟自以為是的人去說理!”

  “可你知道他們是錯的……”

  “你相信我嗎?”

  “是的。”

  “假如有人要說服你我是有史以來最大的惡棍……”

  “我會非常生氣。我會……”她沒說下去。

  “理性的寶貴,”他說,“只有在無言而真切的宇宙背景下才會體現出來。”

  她蹙眉思考起來。雷托著迷地看著她的意識在覺醒。“嗯。”她吐出了這個字。

  “理性之人再也不會否認雷托的經驗。”他說,“我看出來你開始領悟了。這是起點!是生命的意義所在!”

  她點點頭。

  沒有爭論,他想,當她看見道路,她會循路而行去探尋其方向。

  “只要生命存在,每一個終點都是起點。”他說,“而我將拯救人類,即使他們要自取滅亡我也不能坐視不管。”

  她再次點頭。道路在向前延伸。

  “這就是為什麼在人類的不朽進程中,沒有一個人的死亡是完全無用的。”他說,“這就是為什麼一個人的出生會讓我們如此感動。這就是為什麼最可悲的死亡是嬰兒的夭折。”

  “伊克斯人還在威脅你的金色通道嗎?我從小就知道他們在搞陰謀。”

  他們在搞陰謀。赫娃不知道她自己這句話的隱含意味。她沒有必要知道。

  他凝望著她,這個充滿奇跡的赫娃。她所擁有的那種坦誠,也許有人會稱之為天真,但雷托知道這只是“非自我意識”。坦誠不是赫娃的本性,而就是她本身。

  “明天我會在廣場上安排一場演出。”雷托說,“由倖存的變臉者表演。之後將公佈我們的婚約。”

第三十一節

  毋庸置疑,我是我們祖先的集合體,是他們爭奪存在感的競技場。他們是我的細胞,我是他們的身體。我指的是守護天使,是靈魂,是集體無意識,是心理原型的源頭,是所有傷痛與喜樂的容器。我是他們得以覺醒的必然之選。我入定就是他們入定。他們的經驗就是我的經驗!他們的知識精華都是我的遺產。那數十億人合而為一便是我。

  ——《失竊的日記》

  上午變臉者表演了近兩個小時,之後公佈的消息震驚了整個節慶城。

  “他上次娶新娘還是幾百年前的事!”

  “超過一千年了,寶貝。”

  魚言士舉行了一個短暫的列隊儀式。她們為他大聲歡呼,卻又感到心煩意亂。

  “只有你們是我的新娘。”他曾說過。難道這不是賽艾諾克的本意嗎?

  雷托覺得變臉者的表演夠得上精彩,只是帶著明顯的懼色。道具服是從一座弗雷曼博物館翻箱倒櫃找出來的——帶兜帽的黑長袍配白色腰帶,背後繡有一隻展開雙翼橫跨兩肩的綠鷹——這是穆阿迪布巡迴祭司的制服。身穿長袍的變臉者變成了一張張滿是皺紋的黝黑臉膛。這齣舞劇述說著穆阿迪布的軍團如何在整個帝國傳播他們的宗教。

  赫娃穿著一件銀光閃閃的裙裝,戴一根翡翠項鍊,儀式從頭至尾都端坐在禦輦上、雷托的身邊。中間有一次,她湊近雷托的臉龐問道:“那不是諧劇吧?”

  “在我看來,也許是。”

  “變臉者知道嗎?”

  “他們心裡有點數。”

  “他們沒有表面上看起來那麼害怕。”

  “哦,不,他們很害怕。只不過他們的膽子比大部分人想的還要大。”

  “膽大竟然會顯得這麼愚蠢。”她輕聲道。

  “反過來也成立。”

  她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隨後把目光轉到了表演上。有近兩百名變臉者毫髮未傷地倖存了下來,這批人被強制要求參演。精心編排的走位和舞姿令人眼花繚亂。觀看演出時,人們會暫時忘卻那是一個始於血雨腥風的日子。

  雷托獨自在小覲見室回憶著這些場景,不久就到了正午,莫尼奧來了。莫尼奧護送安蒂克聖母登上一艘宇航公會駁船,隨後就前一晚的暴力活動與魚言士指揮部交換了意見,還見縫插針地飛了一趟帝堡,確認賽歐娜處於嚴密的看守下且沒有捲入使館襲擊事件。他返回奧恩城時婚約剛剛宣佈完畢,對此毫無心理準備。

  莫尼奧怒氣衝天。雷托從沒見過他生這麼大的氣。他一陣風般沖進覲見室,離雷托的臉僅兩米才刹住腳步。

  “這等於坐實了特萊拉人的謠言!”他說。

  雷托以一種講道理的語氣答道:“要求我們的神必須完美,這是多麼頑固的思維啊。希臘人在這方面就要理性得多。”

  “她在哪兒?”莫尼奧問,“那個……”

  “赫娃在休息。折騰了一夜,又熬了一上午。今晚回帝堡前我要她好好休息。”

  “她是怎麼得逞的?”莫尼奧問。

  “你來真的嗎,莫尼奧?你說話一點也不過腦子了嗎?”

  “我擔心您!您知道城裡都在傳什麼嗎?”

  “我對那些傳言知道得很清楚。”

  “您正在幹什麼?”

  “你知道,莫尼奧,我覺得只有最早的泛神論者才正確理解了神性:披著超人的外衣,卻有凡人的毛病。”

  莫尼奧向上高舉雙臂。“我看到了他們臉上的表情!”他放下胳膊,“不到兩禮拜就會傳遍全帝國。”

  “肯定不止這點時間。”

  “如果您的敵人需要一個機會抱成團……”

  “褻瀆神靈是人類的老傳統了,莫尼奧。為什麼我就能倖免呢?”

  莫尼奧開口欲言,卻發現自己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他沿禦輦坑的邊緣跨下一步,又收腳回到原位,瞪著雷托的面孔。

  “如果要我幫您,我需要一個解釋。”莫尼奧說,“您為什麼要這麼幹?”

  “情感。”

  莫尼奧做好嘴型準備吐出一個字眼,但沒說出口。

  “就在我以為已經永遠喪失情感的時候,情感又來了。”雷托說,“最後嘗嘗這人性的味道,多美啊。”

  “跟赫娃?可您肯定不能……”

  “記憶裡的情感是永遠不夠的,莫尼奧。”

  “您是說您沉湎於……”

  “沉湎?當然不是!但永恆的存在離不開三根支柱,它們是肉體、思想和情感。我本來以為自己只剩下肉體和思想了。”

  “她施了巫術。”莫尼奧怒道。

  “沒錯。為此我很感激。倘若無視思想的需求,莫尼奧,像有些人那樣,那麼我們會丟失內省的力量,無法理解感官傳達給我們的資訊;假如拋棄肉體,就等於卸下了搭載我們的車子的輪子;而要是拒絕情感,我們就割斷了與內在宇宙的一切聯繫。我最懷念的正是情感。”

  “我堅持我的意見,陛下,您……”

  “你在惹我生氣,莫尼奧。這也是一種情感。”

  雷托看到這句話讓莫尼奧的怒火冷卻了下來,如將一塊紅鐵浸入冰水之中,不過還在冒熱氣。

  “我不是為自己,陛下。我主要是為您著想,您很清楚。”

  雷托柔聲說道:“這是你的情感,莫尼奧,我很珍惜。”

  莫尼奧顫抖著深吸了一口氣。他從來沒見過神帝處於這種心境、流露出這樣的情感。雷托顯得興致勃勃,又聽天由命,如果莫尼奧沒看錯的話——真實情況誰也拿不准。

  “如果有一樣東西能把生活變得甜蜜,”雷托說,“變得溫暖,而且充滿了美,那我就要把它留下,即使它排斥我。”

  “所以這個赫娃·諾裡……”

  “諷刺的是,她讓我想起了芭特勒聖戰。她是所有機械和非人性的對立面。多奇怪啊,莫尼奧,不是別人,正是伊克斯人造出的這個人恰好擁有我最珍視的那些品性。”

  “我不明白您怎麼會提到芭特勒聖戰,陛下。有思維的機器不應存在於……”

  “聖戰針對的是機器,同樣也針對機械的價值觀。”雷托說,“人類用機器來取代自己審美,甚至取代不可或缺的自我,導致無法作出發自內心的判斷。所以機器被消滅了。”

  “陛下,我還是無法接受您願意讓那個……”

  “莫尼奧!赫娃光是出現在我面前就能讓我安心。千百年來我還是第一次不感到孤獨,只要她陪在我身邊。如果我還沒有證明這種情感的存在,這個事實總歸有說服力了吧?”

  莫尼奧陷入了沉默,雷托所說的孤獨顯然讓他心有觸動。莫尼奧自然瞭解喪失摯愛的感受。他的心情全都寫在臉上。

  雷托很久以來頭一次注意到莫尼奧變得這麼蒼老了。

  他們老得太快了,雷托想。

  雷托此時深深感到自己有多麼在乎莫尼奧。

  我不該受到感情的束縛,但我無法控制自己……尤其在赫娃出現之後。

  “他們會嘲笑您,開猥褻的玩笑。”莫尼奧說。

  “那是好事。”

  “怎麼會是好事?”

  “這是新情況。我們的任務一向就是把新生事物納入到平衡體系中來,並在不妨礙生存的前提下,借此調整行為模式。”

  “即便如此,您又怎麼受得了這個?”

  “猥褻言論的滋生?”雷托問,“猥褻的反面是什麼?”

  莫尼奧大睜兩眼猛省過來。他見識過許多兩極對立的狀態——事物因其反面的存在而為人所知。

  事物在有反差的背景中會顯得格外醒目,雷托想,莫尼奧當然懂這個道理。

  “這樣太危險。”莫尼奧說。

  這是保守主義者的蓋棺論定!

  莫尼奧沒有被說服。他戰慄著發出一聲深深的歎息。

  我一定要記住不能奪走他們的懷疑,雷托想,我就是這樣讓參與廣場儀式的魚言士失望的。而伊克斯人正緊緊抓著人類的懷疑這根稻草。赫娃就是證據。

  前廳響起一陣騷動。雷托關上大門,擋住了不速之客。

  “我的鄧肯來了。”他說。

  “他也許聽說了您的婚禮計畫——”

  “也許。”

  雷托看到莫尼奧正在跟心中的懷疑較勁,他的思想活動袒露無遺。此時此刻,莫尼奧是如此完美地展示他的人性,雷托簡直想擁抱他了。

  他擁有完整的心理光譜:從懷疑到信任,從愛到恨……應有盡有!所有這些可貴的人性因數無不是在情感的暖流中、在心甘情願投身生活的過程中發展成型的。

  “赫娃為什麼要接受這件事?”莫尼奧問。

  雷托微微一笑。莫尼奧不能懷疑我,只好懷疑別人了。

  “我承認這不是一種傳統意義上的結合。她是靈長類,而我已經不完全屬於這一類。”

  莫尼奧再次跟自己能感覺到但無法言說的念頭較起勁來。

  看著莫尼奧,雷托明顯感到有一股意識從眼前流過,這種情況很罕見,可一旦出現就是那麼清晰。雷托沒有去攪動這股意識流,生怕激起漣漪。

  這個靈長類動物在思考,思考是他的生存之道。在他的思維活動底下潛伏著一種基因。那就是人類對其整個物種的持久關切。有時候他們會掩飾、遮罩或深藏這種想法,但我有意引導莫尼奧去感受他內心最深處的自我運行機制。他之所以跟從我,是因為相信我掌握著最有利於人類生存的道路。他知道存在一種深嵌在基因中的意識。我是在掃描金色通道時發現這一點的。這就是人性,我們倆都同意:金色通道必須延續!

  “婚禮的地點、時間和形式都定好了嗎?”莫尼奧問。

  沒有為什麼了?雷托注意到。莫尼奧不再追問為什麼了。他回到了安全地帶。他是神帝的內務總管,是首席大臣。

  他可以運用名詞、動詞和修飾語。語言能以慣常的方式為他效勞。莫尼奧也許從來沒有參透過玄奧的言外之意,但他熟悉語言在日常俗務中的含義。

  “我的問題現在能得到答覆嗎?”莫尼奧追問。

  雷托眯眼瞧著他,心想:我倒是覺得,語言最有用的地方是開啟迷人的未知之境。然而,一種文明倘若仍然堅信存在一個受制於絕對因果關係的機械宇宙——這個宇宙顯然可以追溯到單一的根本原因和初始的種子效應,那麼語言的作用也就很難為這種文明所理解了。

  “伊克斯人和特萊拉人的謬論摻和在一起,就像帽貝似的緊緊粘在人類事務上。”雷托說。

  “陛下,您不集中注意力讓我很為難。”

  “可我的注意力很集中,莫尼奧。”

  “沒集中在我身上。”

  “並沒有把你漏掉。”

  “您的注意力在遊移,陛下。您不必對我隱瞞。我寧肯不忠於自己也絕不會不忠於您。”

  “你覺得我在撿羊毛?”

  “撿什麼,陛下?”莫尼奧以前從沒問過這個詞,但這次……

  雷托解釋了這個典故,心想:多麼古老啊!雷托的記憶裡響起了織機和梭子哢嗒哢嗒的聲音。從動物皮毛到人的衣服……從獵人到牧人……漫長的意識覺醒之路……現在他們必須再繼續一段征程,比古人走過的還要漫長。

  “您總是胡思亂想。”莫尼奧不客氣地指出。

  “我有的是時間胡思亂想。對於一個集萬眾於一身的存在,這是頂頂有趣的事情。”

  “但是,陛下,有些事情需要我們……”

  “你肯定想不到我為什麼胡思亂想,莫尼奧。常人花一分鐘都懶得去想的事,我可以琢磨一整天。為什麼吝嗇這點時間呢?我的壽命大概有四千年,多一天少一天又有什麼關係?人的壽命有多長?一百萬分鐘?我活過的天數都有這麼多了。”

  莫尼奧呆在那裡啞口無言,這種比較讓他自慚形穢。他覺得自己的人生在雷托眼裡不過是一粒塵埃。他也開始“撿羊毛”了。

  語言……語言……語言,莫尼奧想。

  “語言對於涉及感知的事物往往沒什麼用。”雷托說。

  莫尼奧盡力控制呼吸,只留一絲氣息。神帝能讀心!

  “縱觀我們的歷史,”雷托說,“語言最大的作用就是對某些超常事件進行自圓其說的敘述,在公認的編年史中為這類事件找到一個位置,給它們一個解釋,以便此後我們能一直沿用這些描述,然後說:‘這就是它的意義。’”

  莫尼奧感到這些話語把自己壓垮了,那些可能引起他思索的言外之意讓他恐懼。

  “真相就是這樣遺失在歷史中的。”雷托說。

  經過一段長時間的沉默,莫尼奧大著膽子說:“您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陛下。婚禮怎麼安排?”

  他的聲音聽上去多麼疲憊,雷托想,他徹底垮了。

  雷托快速說道:“你將給我前所未有的幫助。婚禮必須經過最周密的安排。只有你的細緻嚴謹才能勝任。”

  “地點,陛下?”

  聲音裡有了點精神。

  “沙厲爾的泰伯村。”

  “時間?”

  “你來定。一切準備妥當了就宣佈。”

  “具體儀式呢?”

  “我會安排的。”

  “您需要幫手嗎,陛下?裝飾品之類呢?”

  “儀式的點綴?”

  “我可能沒想到的任何特別的東……”

  “我們的小把戲不需要很多東西。”

  “陛下!我求您!請……”

  “你將站在新娘身邊,把她託付給我。”雷托說,“我們採用古老的弗雷曼儀式。”

  “那麼我們要用到水環了。”莫尼奧說。

  “是的!我會用甘尼的水環。”

  “都有誰出席,陛下?”

  “只有一隊魚言士和貴族。”

  莫尼奧盯著雷托的面孔。“陛下說的‘貴族’是什麼……什麼意思?”

  “你、你的家人、內務侍臣、帝堡官員。”

  “我的家……”莫尼奧咽下了後半句,“算上賽歐娜?”

  “如果她通過考驗的話。”

  “可……”

  “她不是你家人?”

  “當然是,陛下。她是厄崔迪人和……”

  “那就肯定要算上賽歐娜!”

  莫尼奧從兜裡掏出一部微型備忘器,這是一種暗黑色的伊克斯設備,在密密麻麻的芭特勒聖戰違禁品清單中可以找到其名稱。雷托不覺莞爾。莫尼奧明確了自己的責任,開始執行了。

  鄧肯·艾達荷在大門外嚷嚷得更厲害了,但莫尼奧沒有理會。

  莫尼奧清楚自己的特權價值幾何,雷托想,這是另一種聯姻——特權與責任的聯姻,也成了貴族自我辯白的托詞。

  莫尼奧結束了記錄。

  “還有一些細節問題,陛下。”莫尼奧說,“赫娃需要什麼特殊的服飾嗎?”

  “蒸餾服和弗雷曼新娘禮服,要真貨。”

  “珠寶首飾呢?”

  雷托盯著莫尼奧在微型備忘器上快速移動的手指,看到了一個分崩離析的場景。

  領導力、勇氣、對知識的感悟力、條理性——莫尼奧樣樣齊備。這些優點猶如一圈神聖的光環圍繞著他,但除了我,誰也看不出還有一股力量在由內而外地腐蝕他。這是不可避免的。在我離去之後,人人都能看得出來。

  “陛下?”莫尼奧催問道,“您在撿羊毛?”

  哈!他喜歡這個詞!

  “就這些。”雷托說,“只要禮服、蒸餾服和水環。”

  莫尼奧鞠了一躬,轉身離去。

  他現在朝前看了,雷托想,但這件新鮮事一樣會過去。到時候他又要往回看。我曾經還對他抱有那麼高的期望。算了……也許賽歐娜……

第三十二節

  “不要製造英雄。”我父親說。

  ——甘尼瑪之聲,摘自《口述史》

  吵吵嚷嚷的艾達荷已獲准面聖。僅憑他在小覲見室跨步走來的樣子,雷托就能判斷出這個死靈已經發生了重要轉變。這種屢見不鮮的轉變雷托再熟悉不過了。面對正往外走的莫尼奧,鄧肯甚至連招呼都沒打一個。一切都按規律走。這套規律真無聊啊!

  雷托為鄧肯們的這種轉變起了個名字,叫“自從綜合征”。

  死靈們心中常常會醞釀出一個個疑團來,他們懷疑,自從自己喪失意識那一刻起直到如今的千百年來,一定發生了隱秘之事。這段時間裡人們都幹了什麼?為什麼他們會需要我這麼個老古董?這些疑問擱在誰的心裡都會久久盤桓,難以驅散——更不用說是一個多疑的人了。

  曾有個死靈責怪雷托:“你在我身體裡安了東西,我完全不瞭解的東西!這些東西會把我的一舉一動都通報給你!我無時無刻不受你的監視!”

  還有一個指責雷托擁有一種“能隨心所欲操縱我們替你幹事的機器”。

  “自從綜合征”一旦得上就再也無法治癒,雖然能對其加以控制,甚或疏導,但休眠的種子即使受到最輕微的刺激也會蘇醒而萌發。

  艾達荷在莫尼奧先前站立的地方停下腳步,他的眼睛和雙肩姿態都蒙上了一層漫無目標的懷疑的陰影。雷托聽任緊張氣氛漸漸發酵,靜待其爆發。艾達荷先是緊盯著他,接著環視屋內。雷托認出了這種目光。

  鄧肯們永遠不會遺忘!

  艾達荷運用數千年前潔西嘉夫人和門泰特杜菲·哈瓦特所授之法觀察室內,他感到一陣時空錯位的眩暈。他覺得自己受到了這間屋子的排斥,樣樣東西都不例外——金色的、綠色的、紅得發紫的巨大而蓬鬆的軟墊;圍著雷托的凹坑厚厚堆疊在一起、件件堪稱珍品的弗雷曼地毯;將幹暖的光線裹在神帝臉上,又使四周黑影顯得更陰暗、更神秘的伊克斯仿陽光球形燈;附近的香料茶的味道;還有沙蟲身軀散發的濃烈美琅脂味。

  艾達荷感覺,自從特萊拉人把他扔在那間空無一物的牢房裡由露莉和“朋友”接手,發生了太多的事情,而且太快了。

  太多了……太多了……

  我真的在這裡嗎?他滿腹疑惑,這真的是我嗎?我在想什麼?

  他凝視著雷托紋絲不動的身體,這個黑魆魆的龐然大物如此安靜地躺在坑裡的禦輦上。這具巨大肉身越是無聲無息,就越是顯出一股神秘的力量,這股可怕的力量也許會以任何人都意想不到的方式釋放出來。

  艾達荷對伊克斯使館一戰已有耳聞,但魚言士的說法給這件事套上了一個神跡的光環,讓他看不清真相。

  “他飛降在他們頭頂上,痛痛快快地處決了這幫罪人。”

  “他是怎麼做到的?”艾達荷問。

  “他是震怒的神。”彙報者答道。

  震怒,艾達荷想。是因為赫娃受到了威脅嗎?他聽到了傳言!沒有一句可信的。赫娃要嫁給這個大……不可能!不會是可愛而溫婉的赫娃。他在玩某種可怕的遊戲,在考驗我們……考驗我們……這年頭已經沒有真實可言了,除了赫娃帶來的寧靜,其餘全是瘋狂。

  當艾達荷把視線轉向雷托的面孔——那張默默等待的厄崔迪臉——他心中的錯位感更加強烈了。他心裡生出一個念頭,假如沿著某條陌生的新思路再動動腦子,能否打破無形的壁障,憶起其他艾達荷死靈的種種經歷?

  他們走進這間屋子的時候在想什麼?他們也會感覺到這種錯位、這種排斥嗎?

  再使點勁兒想想。

  他感到天旋地轉,怕自己會暈倒。

  “不舒服嗎,鄧肯?”雷托那無比理性和鎮靜的聲音響起。

  “這不真實。”艾達荷說,“我不屬於這裡。”

  雷托故意誤解他。“可侍衛通報說你是自願來這裡的,你從帝堡飛過來要求立刻見我。”

  “我是說這兒,現在!這個時代!”

  “但我需要你。”

  “需要我幹什麼?”

  “你自己看看,鄧肯。你能幫我忙的地方太多了,你都幹不過來。”

  “可你的女人不讓我戰鬥!每次我要去……”

  “你活著比死了更有價值,你不同意嗎?”雷托咯咯笑了一下,又說,“運用你的智慧,鄧肯!那才是我看重的。”

  “還有我的精子,你也看重。”

  “你的精子由你自己來決定去向。”

  “我不會把孤兒寡母像那樣留在……”

  “鄧肯!我說過選擇權在你自己手裡。”

  艾達荷乾咽了一下,說:“你對我們犯了罪,雷托,對我們所有死靈——你從沒問過我們的意見就讓我們復活了。”

  鄧肯冒出了新想法。雷托瞧著艾達荷,一下子來了興致。

  “什麼罪行?”

  “哦,我聽見你嘟嘟囔囔說著心裡的想法。”艾達荷憤憤地說,接著把拇指蹺過肩頭指向門口,“你知道自己的聲音能傳到前廳嗎?”

  “當我希望被人聽到的時候,的確如此。”但只有我的日記能聽到全部!“不過我想知道自己犯了什麼性質的罪行。”

  “曾經有一個你生活著的時代,也是你應該生活的時代。那個時代能發生奇跡。你知道你永遠也看不到那個時代了。”

  雷托眨眨眼,被鄧肯的感傷觸動了。這番話讓他深有共鳴。

  艾達荷將兩手舉到胸前,掌心向上,仿佛一個乞丐在乞求明知無法獲得的東西。

  “然後……某一天你醒過來,你記得自己快要死了……你記得再生箱……弄醒你的是骯髒的特萊拉人……本來應該是一個新的開始。但沒有。永遠不可能了,雷托。這就是犯罪!”

  “我奪走了奇跡?”

  “是的!”

  艾達荷放下雙手,在身體兩側攥起拳頭。他覺得自己仿佛獨自站在引水渠的動力水流中,稍一放鬆就會跌倒。

  那麼我的時代呢?雷托想,同樣永遠不會再來了。但這個鄧肯不會明白其中的區別。

  “你從帝堡匆匆趕回來是為了什麼?”雷托問。

  艾達荷深吸了一口氣,說:“是真的嗎?你要結婚了?”

  “確實。”

  “娶那個赫娃·諾裡,伊克斯大使?”

  “沒錯。”

  艾達荷飛快地瞥了一眼雷托橫臥著的身軀。

  他們總要找找我的生殖器,雷托想,也許我該叫人做個東西,一個碩大的凸起,來嚇嚇他們。他差點笑出聲來,不過還是強忍住了。我的情感又一次得到了釋放。謝謝你,赫娃。謝謝你們,伊克斯人。

  艾達荷搖著頭。“可你……”

  “婚姻除了性·愛,還有其他重要因素。”雷托說,“我們能生兒育女嗎?不能。但這種聯姻將具有深遠的影響。”

  “你跟莫尼奧說的話我都聽到了。”艾達荷說,“我想這肯定是一個玩笑,一個……”

  “說話小心,鄧肯!”

  “你愛她嗎?”

  “比有史以來任何一個男人愛一個女人愛得更深。”

  “那麼她呢?她是不是……”

  “她心裡……有一股強烈的同情心,有一種要和我同甘共苦、獻出一切的願望。這是她的天性。”

  艾達荷忍住反感。

  “莫尼奧說得對。人們會相信特萊拉人的謠言。”

  “這就是其中一個深遠影響。”

  “而你還是要我去跟賽歐娜交……交配!”

  “你知道我的意願。我讓你自己決定。”

  “那個叫內拉的女人是誰?”

  “你見過內拉了!好。”

  “她和賽歐娜像姐妹似的。那個大塊頭!那裡頭究竟有什麼事,雷托?”

  “你希望有什麼事?這重要嗎?”

  “我從來沒見過這種粗人!她讓我想起野獸拉班。你絕對看不出她是女的,除非她……”

  “你以前還見過她一回。”雷托說,“那次她叫‘朋友’。”

  艾達荷不聲不響地盯著他看了片刻,仿佛穴居動物感覺到鷹隼的逼近。

  “這麼說你信任她咯?”艾達荷說。

  “信任?什麼是信任?”

  是時候了,雷托想。他能看見艾達荷的想法在成形。

  “信任來自忠誠的誓言。”艾達荷說。

  “就像你我之間的信任?”雷托問。

  艾達荷嘴角泛起一絲苦笑。“這就是你對赫娃·諾裡幹的事?婚姻、誓言……”

  “我和赫娃已經彼此信任了。”

  “你信任我嗎,雷托?”

  “要是我連鄧肯·艾達荷都不能信任,那我就沒人可信了。”

  “如果我不信任你呢?”

  “那麼我會可憐你。”

  艾達荷就像挨了一巴掌。他睜大眼睛,憋了一肚子不滿。他渴望信任別人。他渴望一去不復返的奇跡。

  接著,他的思路似乎突然來了一次跳躍。

  “前廳裡的人能聽見我們說話嗎?”他問。

  “不能。”可我的日記能!

  “莫尼奧非常生氣。誰都看得出來。但他離開的時候像一隻溫順的羊羔。”

  “莫尼奧是貴族。他離不開他的本分、他的責任。只要用這些東西來提醒他,他就消氣了。”

  “所以你就是這樣控制他的。”艾達荷說。

  “他自己控制自己。”雷托說著,想起了莫尼奧從備忘器上抬起目光,不是為了得到確認,而是為了進一步喚起責任感。

  “不。”艾達荷說,“他控制不了自己,是你在控制。”

  “莫尼奧把自己封閉在過去。這不是我幹的。”

  “可他是貴族……一個厄崔迪人。”

  雷托眼前浮現出莫尼奧蒼老的面容,心想貴族毫無疑問會拒絕履行他最後的職責——急流勇退,隱沒到歷史中去。他一定是給攆開的。一定。從來沒有貴族順應過變革的大勢。

  艾達荷繼續問道:“你是貴族嗎,雷托?”

  雷托微笑道:“最後的貴族死在我心裡了。”他又想:特權培養傲慢。傲慢加劇不公。毀滅的種子開花結果。

  “我可能不參加你的婚禮。”艾達荷說,“我從來不認為自己是貴族。”

  “可你是。你就是使劍的貴族。”

  “保羅比我使得好。”艾達荷說。

  雷托用穆阿迪布的嗓音說:“因為我是你教的!”隨後又恢復往常的聲音:“貴族有個不明說的責任——教導他人,有時還要靠殘酷的以身示範。”

  接著他想:高貴的血統總要走向貧窮,而小圈子婚配又使其愈來愈衰弱。這為擁有財富和能力的人打開了機會的大門。新晉富豪腳踩舊制度登上權力的巔峰,就像哈克南人曾經做到的那樣。

  這種現象周而復始一成不變,雷托覺得任何人都應該看出它已經融入了人類的生存模式,這類模式因跟不上時代而早為人類所遺忘,但從未消失。

  不,我們仍然攜帶著殘渣餘毒,我必須把它們肅清。

  “有沒有一塊處女地?”艾達荷問,“有沒有一塊我能去的處女地,好永遠擺脫這一切?”

  “假如有這樣的處女地,也一定是由你來幫我開闢的。”雷托說,“就目前來看,不存在一個別人跟不上也找不到你的地方。”

  “你不放我走咯?”

  “你願意走的話可以走。其他死靈曾經嘗試過。我跟你明說,不存在處女地,無處可躲。從很早很早以前一直到現在,人類就像被一種危險的黏合劑粘成了團,好比一個單細胞生物。”

  “沒有新星球?沒有未知的……”

  “哦,我們不斷壯大,但從未分離。”

  “因為是你把我們綁在一起的!”他惱恨地說。

  “不知道你是不是能明白這個,鄧肯,假如有一塊處女地,不管什麼樣的,那麼你身後的東西就不會比你前方的東西更重要了。”

  “你就是過去!”

  “不,莫尼奧是過去。他會毫不遲疑地搬出貴族慣用的壁壘,擋住通往處女地的道路。你一定瞭解那些壁壘的厲害。它們不但能圍住星球和星球上的土地,還能封鎖思想。它們壓制變革。”

  “壓制變革的是你!”

  他還是轉不過彎來,雷托想,再試一次。

  “判斷貴族是否存在,最明確的標誌就是有沒有阻礙變革的壁壘,有沒有排斥新生和異己事物的鐵幕、鋼幕、石幕或其他什麼幕。”

  “我知道在某個地方一定有一塊處女地。”艾達荷說,“你在隱瞞。”

  “我什麼也沒有隱瞞。我也想要處女地!我想要意外!”

  他們已經到了門口,雷托想,卻又拒絕進入。

  他預測得不錯,艾達荷迅速換了話題:“你真的讓變臉者在你的訂婚儀式上演出了?”

  雷托心頭湧起一股怒氣,緊接著他又對這情緒之強烈生出一股扭曲的快·感。他想沖著鄧肯大吼大叫……但解決不了問題。

  “有變臉者的表演。”他說。

  “為什麼?”

  “我希望每一個人都分享我的幸福。”

  艾達荷瞪著他,好像在飲料裡發現了一隻噁心的蟲子。艾達荷用平板的語調說:“我從沒聽見一個厄崔迪人說過這麼諷刺的話。”

  “可就是有一個厄崔迪人這麼說了。”

  “你在搪塞我!在回避我的問題。”

  又要爭個明白了,雷托想。接著說:“貝尼·特萊拉變臉者是群聚有機體。個個都沒有生育能力。這是他們自己為自己作出的選擇。”

  雷托邊等回答邊想:我必須耐心。一定要讓他們自己去發現。要是我說出來,他們是不會信的。思考,鄧肯。思考!

  經過長時間沉默,艾達荷終於開口了:“我向你起過誓。我重視這條誓言,至今不變。我不知道你在幹什麼、為什麼幹。我只能說我不喜歡這些事。你瞧,我說了。”

  “這就是你從帝堡趕過來的原因?”

  “是的!”

  “你現在可以回帝堡了嗎?”

  “難道另有處女地可去嗎?”

  “很好,鄧肯!就算你的理性有不明白的東西,你的憤怒也會告訴你。赫娃今晚回帝堡。我明天跟她會合。”

  “我要進一步瞭解她。”艾達荷說。

  “你應該回避她。”雷托說,“這是命令。赫娃不屬於你。”

  “我一向知道女巫還存在。”艾達荷說,“你祖母就是。”

  他腳跟一旋,未作告退,大步沿來路離去。

  真像一個小男孩,雷托看著他僵直的背影想,在我們的宇宙中,他既是最老的一個,又是最小的一個——兩者合一。

第三十三節

  先知不會為過去、現在和未來的幻象所迷惑。語言的僵化性決定了其線性特徵。先知握有解鎖語言的鑰匙。對於他們而言,機械的圖景不過是靜態畫而已。然而宇宙並不是機械性的。事件呈線性發展實為旁觀者強加的規律。因果鏈?大謬不然。先知吐露預言,你便能窺見“註定”之事。但預言一出即釋放無窮的先兆與力量。與此同時,宇宙也會神不知鬼不覺地走上另一條路。於是睿智的先知總是閃爍其詞,隱匿真相。無知者以為預言盡是模棱兩可之語,故而不信任先知。但你只要聽從直覺就能領悟到:直言不諱無疑會削弱預言的力量。最高明的先知只把你引至幕前,讓你自己來一窺究竟。

  ——《失竊的日記》

  雷托用前所未有的冰冷語調對莫尼奧說:“這個鄧肯不聽我的話。”

  這間通風良好的淩雲閣位於帝堡南塔頂層,由黃燦燦的石材砌就。距雷托從奧恩城十年慶返回已經過了三天。他旁邊有一個開啟的落地窗,俯視著正午火辣辣的沙厲爾。風呼嘯著從視窗吹進來,卷攜的沙塵讓莫尼奧眯起了眼睛,而對雷托似乎沒什麼影響。他眺望著熱氣蒸騰的沙厲爾。遠方起起伏伏的沙丘暗示著這片景觀在流動,但只有他的眼睛能覺察。

  莫尼奧站在那兒,因恐懼而散發的酸臭味把自己給淹沒了。他知道風會將這股味道隱含的資訊傳遞到雷托的感官。婚禮的安排、魚言士的躁動——一切都充滿矛盾。莫尼奧想起最初同神帝打交道那陣子,神帝說過的一些話。

  “矛盾是提示你放遠目光的指針。假如矛盾使你困擾,說明你信奉絕對真理。在相對主義者眼裡,矛盾只是一件樂事,也許能逗人一笑,或者更極端點,不乏教育意義。”

  “你沒回答我。”雷托說。他的目光離開沙厲爾,落在莫尼奧身上。

  莫尼奧只聳了聳肩。蟲子有多近了?他猜測。莫尼奧曾經注意過一個現象:從奧恩城返回帝堡之後,蟲子有時會蘇醒過來。從表面上還看不出神帝可能發生這種恐怖的變化,但莫尼奧能感覺得到。蟲子會不會毫無預警地突然現身呢?

  “加快婚禮安排的進度,”雷托說,“越快越好。”

  “放在考驗賽歐娜之前?”

  雷托沉默了片刻,說:“不。你怎麼處理鄧肯?”

  “您要我怎麼做,陛下?”

  “我告訴他不要去見諾裡,回避她。我說過這是命令。”

  “諾裡只是同情他,陛下。沒別的。”

  “她為什麼要同情他?”

  “他是死靈,跟現時代是脫節的,他沒有根。”

  “他的根和我一樣深!”

  “可他不知道這個,陛下。”

  “你在跟我爭嗎,莫尼奧?”

  莫尼奧退後半步,同時清楚自己並未脫離危險。“哦,不,陛下。但我一向實話實說。”

  “我來說實話給你聽。他在向諾裡獻殷勤。”

  “是諾裡主動約他的,陛下。”

  “這麼說你都知道!”

  “我不知道您嚴格禁止此事,陛下。”

  雷托若有所思地說:“他對付女人有手腕,莫尼奧,絕對有手腕。他能看穿女人的靈魂,讓她們圍著他轉。鄧肯們總愛搞這一套。”

  “我不知道您嚴禁他倆碰面,陛下!”莫尼奧幾乎在尖叫。

  “他比其他死靈都危險。”雷托說,“這是我們時代的錯誤。”

  “陛下,特萊拉人的手頭還沒有替換品。”

  “所以我們還得用著這一個?”

  “是您自己說的,陛下。這是一個我不能理解的矛盾,但的確是您說的。”

  “替換品還要多長時間做好?”

  “至少一年,陛下。要我去問具體日期嗎?”

  “今天問。”

  “他可能會聽到風聲的,陛下,就像前一個。”

  “我不希望發生此類事件,莫尼奧!”

  “我明白,陛下。”

  “我不敢跟諾裡談這件事。”雷托說,“這個鄧肯不屬於她。但我又不能傷著她!”最後一句近似哭訴。

  莫尼奧站在那裡噤若寒蟬。

  “你看不到嗎?”雷托問,“莫尼奧,幫幫我。”

  “我看到了諾裡的與眾不同,”莫尼奧說,“可我不知道該怎麼做。”

  “有什麼不同?”雷托的聲音直刺莫尼奧的內心。

  “我是指您對她的態度,陛下。就我所見,跟您對其他人或事的態度全都不一樣。”

  接著莫尼奧就注意到了一些初始跡象——神帝雙手抽搐,眼神開始失焦。神啊!蟲子來了!莫尼奧感覺自己完全暴露在了危險之中。這龐大身軀只消輕輕一彈就能把他碾碎在牆上。我必須把他的人性引出來。

  “陛下,”莫尼奧說,“我在資料中讀到過您和令妹甘尼瑪的婚姻,您也親口跟我說過。”

  “如果她眼下能在我身邊就好了。”雷托說。

  “她從來沒有真正成為您的妻子,陛下。”

  “你想說什麼?”雷托問。

  雷托雙手的抽搐變成了一陣陣痙攣。

  “她是……我是說,陛下,甘尼瑪其實是哈克·艾爾-艾達的妻子。”

  “當然!你們這些厄崔迪人都是他們倆的後代!”

  “有些話您是不是還沒跟我說,陛下?有沒有可能……就是說,您跟赫娃·諾裡……能行房嗎?”

  雷托的手哆嗦得這麼厲害,莫尼奧奇怪他本人怎麼沒有發覺。那對大大的藍眼睛更加恍惚了。

  莫尼奧又朝門口退了一步,出門下樓便可逃離這個死亡之地。

  “別問我什麼可能性。”雷托說。令人恐懼的是,他的聲音仿佛來自遠方,又沉入了他內心的古老深處。

  “不敢了,陛下。”莫尼奧說。他躬身後退,直到距門口僅一步。“我會跟諾裡談的,陛下……還有跟鄧肯談。”

  “盡力去辦。”雷托的聲音從只有他本人才能進入的內部空間遠遠傳來。

  莫尼奧輕輕跨出廳門。他在身後關上門,背靠在上面,顫抖不止。啊,從來沒離得這麼近過。

  矛盾依然存在。它指向哪裡?神帝反常而痛苦的決定意味著什麼?是什麼勾出了沙蟲神?

  淩雲閣裡傳出“砰”的一聲,有什麼東西重重地砸在石牆上。莫尼奧不敢開門看個究竟。他向後一頂,把自己推離那扇可怕的嗡嗡震動的門,躡手躡腳地走下樓梯,連大氣都不敢喘,一直到了底樓魚言士崗哨處,方才松了一口氣。

  “他心煩了?”魚言士問,一邊抬頭朝樓上望去。

  莫尼奧點點頭。他倆都能很清楚地聽見撞擊聲。

  “是什麼惹煩他的?”守衛又問。

  “他是神,我們是凡人。”莫尼奧說。這個回答平時足以消除魚言士的疑問,但眼下有一股新的力量正在湧動。

  魚言士直盯著他,莫尼奧發現,她柔和的五官底下隱隱現出一個訓練有素的殺手。她正值妙齡,赤褐色頭髮,朝天鼻和厚嘴唇本是她最顯眼的特徵,現在卻被一對咄咄逼人的眼睛占了上風。只有傻瓜才會對這雙眼睛視而不見。

  “不是我惹煩他的。”莫尼奧說。

  “當然不是。”她同意道。她的表情稍稍緩和了一些。“但我想知道是因為誰或者什麼事。”

  “我覺得他是等結婚等得不耐煩了。”莫尼奧說,“我想就是這回事。”

  “那就趕緊!”她說。

  “我正要去辦。”莫尼奧說。他轉身沿長長的走廊快步回到自己在帝堡內的寓所。神啊!魚言士要變得和神帝一樣危險了。

  這個愚蠢的鄧肯!他把我們往火坑裡推。還有赫娃·諾裡!該拿她怎麼辦?

第三十四節 · 1

  君主制及類似政體向所有政治形態傳達了一條寶貴經驗。記憶讓我確信,這條經驗對任何類型的政府都不無裨益。政府只要抑制住走向極權的內在衝動,就能為被統治者謀福利。除了那些眾所周知的特性,君主制也擁有若干優點。君主制能縮減官僚管理機構的規模,弱化其寄生性。君主制在必要情況下能迅速作出決策。君主制還能滿足人類自古以來對家長制(如部落制或封建制)的需求,使人人各知其位——這一點尤為重要,哪怕只是一個臨時位置。假如你困囿於一個有違本意的位置,必然備受折磨。因此,我以最有效的方式,即親身示範,宣揚專制之道。也許你是在千百年後讀到這些文字的,即使到了那時,我的專制依然未被遺忘。我的金色通道是其不朽的保證。希望你在獲知這條經驗之後,能以極其審慎的態度向任何政府授出自己的權力。

  ——《失竊的日記》

  雷托耐心而謹慎地準備好同賽歐娜的私人會面,這是自她兒時被強制送入節慶城魚言士學校以來,兩個人的首次見面。他交代莫尼奧將接見地點安排在小帝堡,那是他在沙厲爾中央建造的一座高塔。塔址經過精心選擇,可將四周的舊貌新顏盡收眼底。小帝堡與外界無路可通。朝見者都由撲翼飛機載送,而雷托駕臨此處似乎靠的是神力。

  在即位之初,他親手操控一台伊克斯機械,在沙厲爾底下挖了一條通往小帝堡的秘密隧道,全部工程都由他獨自完成。那些日子,沙漠裡還漫遊著幾條野生沙蟲。他用厚厚的熔凝矽石牆加固隧道,並在外層嵌入無數能嚇退沙蟲的水泡。隧道的空間足以容納他日後長到極限的身軀,外加一輛當時尚在構想中的禦輦。

  預定接見賽歐娜那天的淩晨,雷托下到地宮,向侍衛下令不見任何人。在輻射狀的地宮裡,他進入一條帶暗門的漆黑隧道,駕著禦輦一陣飛馳,不到一小時就抵達了小帝堡。

  隻身進入沙地是他的一大樂事。不駕禦輦,只讓准沙蟲的身軀帶著自己漫遊。貼身的沙粒讓他產生無比強烈的快·感。他在第一縷曙光中穿過一道道沙丘,身上發出的熱量在後面留下一尾水汽,逼著他不斷前行。當他在約五公里外發現一個相對乾燥的區域時,方才停了下來。他躺在那裡,少量晨露蒸騰出惱人的濕氣,將他裹在中間;他的身體剛好處在長長的塔影之外,這道影子繼續向東延伸,跨過一座又一座沙丘。

  遠處,那座三千米高塔不可思議的猶如一根長針直刺雲霄。只有將雷托的指令與伊克斯人的想像力創造性地結合起來,才構思得出這樣一座建築物來。高塔直徑一百五十米,塔基在沙面下紮根之深不亞于塔高。塔身巧妙運用了塑鋼與超輕合金兩種建材,既有足夠的韌性抵禦強風,又耐風沙侵蝕。

  由於太鍾愛這個地方,雷托嚴格限制自己駕臨的次數,為自己制定了一長串必須遵守的規則:一言以蔽之,非到“十分必要之時”不許前來。

  只要躺在這裡稍事休息,他就能暫時卸下金色通道的重負。莫尼奧,能幹而可靠的莫尼奧,會保證賽歐娜在黃昏時分準時抵達。雷托有一整天的時間放鬆遐想,玩玩假裝對一切漠不關心的遊戲,還能如饑似渴地直接吸取大地的養分,在奧恩城和帝堡裡他從來無法如此盡興。在那些地方,他只能鬼鬼祟祟地穿行於狹窄通道,還得小心翼翼地運用預知力才能避開四處的水團。而在這裡,他能盡情遨遊于沙海,汲取自然的滋養茁壯成長。

  他翻滾著,壓得沙粒吱吱作響;他彎曲身體,享受著純粹的動物快·感。他感覺沙蟲的自我正在復蘇,一股健康的電流傳遍全身。

  現在太陽已經高掛在地平線之上,為高塔勾勒出一幅金色的輪廓。空氣中飄散著沙塵的苦味,還有遠處多刺植物在些微晨露的刺激下發出的味道。他以高塔為圓心緩緩繞著大圈,速度越來越快,同時思索著賽歐娜的事。

  這件事不能再拖,必須考驗她了。莫尼奧心裡和雷托一樣清楚。

  就在那天淩晨,莫尼奧說:“陛下,她有嚴重的暴力傾向。”

  “她剛得了腎上腺素成癮症。”雷托說,“該來個‘強制戒斷’了。”

  “強制什麼,陛下?”

  “這是一種古老說法,意思是採取必要的休克療法,徹底斷了她的癮頭。”

  “哦……我明白了。”

  這一次,雷托覺得莫尼奧的確是明白了。莫尼奧自己就經歷過“強制戒斷”。

  “年輕人沒有能力去作艱難的決定,他們能作的決定都是直接跟暴力有關,能刺激腎上腺素飆升的。”雷托解釋道。

  莫尼奧默默回憶了片刻,說:“這非常危險。”

  “這就是你在賽歐娜身上看到的暴力。就連老人也難免沾染一點,年輕人更是喜歡在裡面打滾。”

  天光越來越亮,雷托一邊回想著這番對話,一邊圍著高塔轉圈。沙地逐漸變幹,快·感也越發強烈。他放慢爬行速度。一陣風從背後吹來,把自己排出的氧氣和一股燧石燃燒味捲進那尚具人類知覺的鼻孔。他深深吸了口氣,使本已放大的意識變得更加敏銳。

  白天這段時間他為自己安排了幾件事。其中一項就是思考接下來的會面,仿佛古代鬥牛士細細盤算即將首度交鋒的公牛。雖然莫尼奧能保證賽歐娜不會攜帶任何有形的武器前來,但她依然是一個頭頂利角的勁敵。雷托要確保自己熟知賽歐娜的每一個強項和弱項。只要有機會,雷托還將動之以情。她必須為考驗做好準備,一定要用精心佈置的鐵絲網斂住她內心的鋒芒。

  午後,沙蟲分身已心滿意足,雷托返回高塔,爬上禦輦,啟動浮空器上升到頂層一扇落地窗的邊緣,這扇窗只有他本人下指令才能開啟。當天餘下的時間,他就躺在這間淩雲閣裡,思索著,謀劃著。

  夜幕剛剛降臨,空中傳來一架撲翼飛機振動機翼的嗡嗡聲。莫尼奧來了。

  守時的莫尼奧。

  在雷托的操控下,淩雲閣伸出一塊著陸台。撲翼飛機滑降而來,收攏機翼,輕輕落在著陸臺上。雷托眺望著漸濃的夜色。賽歐娜下機後朝他沖過來,顯然對這沒有護欄的高臺感到害怕。她穿著一件不帶徽記的黑色制服,外披白袍。一進入塔內,她就偷偷向後瞥了瞥,隨後望向淩雲閣中央、禦輦上的那具龐大身軀。撲翼飛機起飛,消失在黑暗中。雷托沒有收回著陸台,並讓落地窗開著。

  “這座塔另一頭有個陽臺。”他說,“我們去那兒。”

  “為什麼?”

  賽歐娜的聲音流露出滿腹狐疑。

  “聽別人說那裡涼快。”雷托答,“我自己在那兒吹著小風時,也的確感到臉頰上有微微的涼意。”

  賽歐娜在好奇心的驅使下走近了他。

  雷托關上了她身後的落地窗。

  “從陽臺看出去夜景美極了。”雷托說。

  “我們為什麼來這裡?”

  “因為這裡不會有人偷聽。”

  雷托掉轉禦輦,無聲無息地駛向陽臺。借助室內隱藏式照明裝置發出的微光,她看到他在移動。他也聽到她跟了上來。

  這座弧形陽臺在塔堡的東南面,裝有齊胸高的透空欄杆。賽歐娜走到欄杆前,環視著眼前的荒漠。

  雷托感覺她在等自己發話。有些話要在這裡說出來,只讓她一個人聽到。不管說的是什麼,她都會傾聽並作出毫無掩飾的反應。雷托的目光越過她望向沙厲爾的邊界,一號月亮已經升上地平線,勉強可以看到一條扁扁的線,那就是人造圍牆。他運用增強的目力分辨出遠處移動著一支來自奧恩城的隊伍,發著暗光的畜力車緩緩行駛在通往泰伯村的大道上。

  他能在記憶裡調出那個村子的畫面——一座草木掩映的村莊,坐落在牆根內側一片濕潤的土地上。他的保留地弗雷曼人照管那兒的棗椰樹、高杆草,甚至蔬菜農場。今非昔比了,想當年,凡是住人的地方,即便是僅靠一套蓄水箱和捕風器維持、稀稀拉拉散落著低矮植物的小盆地,在荒漠裡也算草木茂盛了。跟泰布穴地一比,泰伯村簡直是水的天堂。如今村裡人人知道,在沙厲爾圍牆的另一側,泛著銀色月輝的艾達荷河正筆直向南流去。保留地弗雷曼人從裡側翻不過陡直的圍牆,但他們心裡清楚那兒有條河。大地也知道。泰伯村民將耳朵緊貼地面,就能聽見大地另一頭傳來的汩汩水流聲。

  現在應該有夜鳥沿著那道堤岸飛行,雷托想,日出後這些生物會回到另一個世界。沙丘星已經在它們身上實現了進化奇跡,它們仍舊離不開沙厲爾。雷托曾見過那些鳥在水面上投下暗影,偶爾啜一口水,泛起的漣漪隨河流漂逝而去。

  即使離得這麼遠,雷托還是能感覺到水的力量,往昔的豪情已經離他遠去,猶如這道向南直奔農場與森林的水流。這條河穿行於綿延起伏的群山,一路擦過鬱鬱蔥蔥的植被,昔日沙丘星的沙漠地塊幾乎蕩然無存,只有這片遺世獨立的沙厲爾依然守護著過往。

  雷托還記得那些伊克斯機械咆哮著在地表上強行撕開這條水道。時間似乎轉瞬即逝,只過了三千年而已。

  賽歐娜不安地回頭瞧了瞧雷托,但他仍然沒有開口,目光緊盯著遠處。一座倒映于遠方雲朵上的小鎮在地平線上方閃耀著淡琥珀色的光。雷托從方向和距離判斷是沃爾波特鎮,那裡曾是個苦寒之地,遠在陽光低斜的北方,現在被陰差陽錯地投映到了溫暖的南方。這座熠熠生輝的小鎮仿佛在他心裡開啟了通往過去的一扇窗。他感到這束光穿透了已取代皮膚的厚厚鱗膜,直擊心頭。

  我很脆弱,他想。

  然而,他知道自己將成為這個地方的主宰。而這座星球是他的主宰。

  我是它的一部分。

  他直接吞食沙土,只是不能碰水。他的人嘴和人肺僅用於呼吸,剛夠維持殘餘的人性……和說話的功能。

  雷托朝賽歐娜的後背開口道:“我喜歡聊天。我害怕總有一天不能再說話了。”

  月光下,她猶猶豫豫地轉過身盯著他,帶著明顯的嫌棄表情。

  “我知道在很多人眼裡我是個怪物。”他說。

  “為什麼帶我來這兒?”

  直奔主題!她不繞彎子。這是大部分厄崔迪人的行事作風,他想。他希望在育種計畫中保留這一個性。它帶有一種強烈的認同感。

  “我要看看時間怎麼改變了你。”他說。

  “為什麼?”

  她的聲音裡帶著些許懼意,他想。她以為我要審問她那不值一提的叛亂和餘黨的名字呢。

  在他沉默的時候,賽歐娜說:“你要殺我嗎,就像殺我朋友那樣?”

  她聽說了使館的戰事。她估計我對她過去的叛亂活動掌握得一清二楚。莫尼奧教訓過她了,該死!算了……換成我或許也會這樣做的。

  “你真的是神嗎?”她問,“我不明白我父親怎麼會信這個。”

  她還有一絲懷疑,他想,我仍有迴旋餘地。

  “各人定義不同。”他說,“對於莫尼奧,我是神……這是事實。”

  “你曾經是人。”

  他開始欣賞她跳躍的思維了。這股毫不掩飾的追根究底的好奇勁兒正是厄崔迪人的標誌。

  “你對我好奇。”他說,“彼此彼此,我也對你好奇。”

  “你怎麼會覺得我在好奇?”

  “你小時候經常不眨眼地盯著我看。今晚我看到了同樣的目光。”

  “是的,我想知道成為你是一種什麼感受。”

  他打量了她一會兒。她眼睛下方蒙著月影,雙眼隱在暗處。他能想像她的眼睛跟自己一樣也是全藍的,香料上癮的那種藍。這麼一想,賽歐娜竟跟早已故世的甘尼有幾分相似,從臉型到眼睛的位置都有點像。他差點把這個告訴賽歐娜,但話到嘴邊又咽下了。

  “你吃人類的食物嗎?”賽歐娜問。

  “披上沙鮭皮膚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我有饑餓感。”他說,“偶爾我想吃點東西,但食物總是讓我反胃。沙鮭的纖毛在我體內四處蔓延。吃東西成了一件麻煩事。如今我只吃些幹的東西,有時就著香料。”

  “你……吃美琅脂?”

  “有時。”

  “可你已經沒有人類的食欲了呀。”

  “我沒這麼說。”

  她瞧著他,靜候下文。

第三十四節 · 2

  雷托欣賞她這種無言的提問方式。她很聰明,又在短暫的人生中學到了很多東西。

  “饑餓是一種黑暗的感覺,一種我無法緩解的痛苦。”他說,“那時我會奔跑,像發狂的野獸一樣在沙丘上奔跑。”

  “你……奔跑?”

  “那段日子,我的腿相對於身體還比較長。我可以來去自如。但饑餓的痛苦從來沒有離開過我。我覺得那是渴求失去的人性。”

  他覺察到她心裡已經勉強生出了點同情,所以才會有這一連串的問題。

  “你還……痛苦嗎?”

  “現在只有輕微的灼痛。這是我變形末期的一個徵兆。再過幾百年,我就重返沙漠了。”

  他看見她在身體兩側捏緊拳頭。“為什麼?”她問,“為什麼要這麼幹?”

  “這種變化不見得都是壞事。比如今天我就很舒服,非常自在。”

  “還有我們看不見的變化。”她說,“我知道一定有。”她鬆開了拳頭。

  “我的視覺和聽覺都變得極其敏銳,但不包括觸覺。除了臉以外,我已經喪失了以前的觸覺。我懷念那種觸覺。”

  他再次注意到她流露出勉強的同情,她試圖設身處地去體會。她想要瞭解他!

  “你活了這麼久,”她說,“對時間的流逝有什麼感覺?是不是覺得日子越過越快了?”

  “很奇怪,賽歐娜。有時候時間過得飛快,有時又慢得像在爬。”

  在交談的過程中,雷托慢慢調暗了淩雲閣裡的隱藏式照明燈,並驅動禦輦漸漸靠近賽歐娜。現在,燈已全熄,只剩下月光。禦輦前端伸進了陽臺,他的臉離賽歐娜僅有大約兩米。

  “我父親告訴我,”她說,“你越老,你的時間就走得越慢。你是這樣跟他說的嗎?”

  她在試探我有沒有說實話,他想,這麼說她不是真言師。

  “凡事都有相對性,不過相比人類對時間的感覺,的確如此。”

  “為什麼?”

  “這跟我的變化有關係。到最後,我的時間會凝固,我就像一粒凍在冰裡的珍珠。之後我的新身體會四分五裂,每一部分都藏著一粒珍珠。”

  她背過身不看他,面朝沙漠說道:“我在這兒的暗頭裡跟你說話,幾乎忘記你是誰了。”

  “所以我把會面安排在這個時間。”

  “可為什麼要在這個地方呢?”

  “因為只有這個地方讓我有家的感覺。”

  賽歐娜轉身靠在欄杆上,盯著他。“我想看看你。”

  他打開了淩雲閣裡所有的燈,包括陽臺外簷一排刺眼的白色球形燈。燈一亮,牆內就伸出一張伊克斯制透明罩,在賽歐娜背後將陽臺封了個嚴實。她被身後突然動起來的罩子嚇了一跳,接著明白過來似的點了點頭。她以為這是為了防禦偷襲。其實不然,這張透明罩只是為了阻擋攜帶潮氣的夜蟲。

  賽歐娜自下而上打量雷托的身體,目光在由腿退化來的殘根處停留了一會兒,隨後挪到雙臂和雙手,最後移到臉上。

  “你的官方史書記載所有厄崔迪人都是你和你妹妹甘尼瑪的後代。”她說,“這和《口述史》說的不一樣。”

  “《口述史》是正確的。你的祖先是哈克·艾爾-艾達。我和甘尼只有名義上的婚姻關係,是為了鞏固權力。”

  “就像你跟那個伊克斯女人的婚姻?”

  “這不一樣。”

  “你會有孩子嗎?”

  “我從來沒有生育能力。我還沒到生育年齡就選擇了變形這條路。”

  “你是從小孩子直接變成——”她指了指,“這個的?”

  “是的,沒有過渡。”

  “一個小孩怎麼知道選擇哪條路?”

  “我是全宇宙最老的孩子之一。另一個是甘尼。”

  “我聽過關于你們祖先記憶的故事!”

  “是真事。我們都在這兒。《口述史》不是這麼說的?”

  她轉過身,僵硬地背對著他。這個人類姿勢又一次勾起了雷托的興趣:既排斥,又不設防。一會兒,她轉了回來,凝視著那張嵌在層層皮褶裡的臉龐。

  “你有厄崔迪人的面相。”她說。

  “我跟你一樣老老實實地繼承了這張臉。”

  “你那麼老……為什麼沒有皺紋?”

  “我的人類部位不會像平常人那樣老化。”

  “這就是你選擇這條路的原因嗎?”

  “為了延年益壽?不。”

  “我搞不懂怎麼會有人作出這樣的選擇。”她咕噥了一句,接著提高嗓門說,“永遠不知道愛……”

  “別犯傻了!”他說,“你說的那不叫愛,而是性。”

  她聳聳肩。

  “你覺得最可怕的事是放棄了性?不,這絕不是最大的犧牲。”

  “那是什麼?”這不情願的一問暴露了她心底受到了觸動。

  “我走在夥伴們中間,沒有一次不受側目。我不再屬於你們。孤零零一個。愛?愛我的人很多,但我的外形讓他們敬而遠之。中間這道鴻溝,賽歐娜,沒有一個人有膽量跨過。”

  “連你的伊克斯女人都不敢嗎?”

  “不,她敢,但她不能。她不是厄崔迪人。”

  “你是說我……能?”她用一根手指點著自己胸口。

  “要是有足夠多的沙鮭的話。可惜的是,它們全都包裹在我的肉體上了。不過,假如我死了……”

  這種想法讓她陷入了無言的恐懼,她搖起頭來。

  “《口述史》有可信的記述。”他說,“別忘了你是相信《口述史》的。”

  她不停地搖頭。

  “這裡沒有秘密。”他說,“關鍵在於變形的初始時刻。你的意識必須同時向內和向外推進,無限的意識。我可以為你提供足夠的美琅脂,來完成這一步。有了足夠的香料,你就能撐過最初那段難熬的時光……還有之後的所有階段。”

  她不由發起抖來,緊盯著他的眼睛。

  “你知道我說的是實話,對不對?”

  她點點頭,顫抖著深吸了一口氣,說:“你為什麼要這樣幹?”

  “另一條路遠比這可怕。”

  “另一條路是什麼?”

  “到時候你會明白的。莫尼奧就是這樣。”

  “你那該死的金色通道!”

  “恰恰相反。非常神聖。”

  “你把我當成傻瓜……”

  “我認為你缺乏經驗,但能力強大,你絲毫不懷疑自己的潛力。”

  她深吸了三口氣,稍稍定了定神,說:“如果你不能跟這個伊克斯人交合,為什麼……”

  “孩子,你怎麼如此偏執?這跟性無關。在認識赫娃之前,我不可能有伴兒。我沒有同類。在這空無的宇宙中,我孤獨無依。”

  “她是你的……同類?”

  “這是有預謀的。伊克斯人特意把她製造成這個樣子。”

  “製造……”

  “別犯蠢!”他搶白道,“她本質上是神的陷阱。連獵物都無法拒絕她。”

  “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她輕聲說。

  “你偷了我兩卷日記的副本。”他說,“你也讀過宇航公會的譯本,已經知道怎麼對付我了。”

  “你都知道?”

  他看見她重新拾起力量,勇氣又回來了。“你當然知道。”她自答。

  “這就是我的秘密。”他說,“你無法想像,我有多少摯愛的夥伴在眼皮底下悄悄離去……就像你父親現在這樣。”

  “你愛……他?”

  “我也愛你母親。有時他們去得快,有時又是在痛苦中慢慢離開的。每一次我都異常痛苦。我可以扮作無情,我可以作出必要的決定,甚至殺人的決定,但我擺脫不了痛苦。在很長很長的一段時間裡——你偷的那些日記有如實記載——那是我唯一瞭解的情感。”

  他看見她兩眼潤濕,但下巴的線條仍舊顯得憤怒而剛毅。

  “這些都不是你獨攬大權的理由。”她說。

  雷托忍住笑。終於談到了賽歐娜反叛的根源。

  誰賦予的權力?我的統治有何公義可言?靠魚言士之力將我的統治強加在他們身上,對人類的進化何益之有?我熟悉所有那些革命說教、問題圈套和大而無當的言辭。

  “你沒有發現,你的反叛幫助我鞏固了權力。”他說。

  她成熟的時機尚未來到。

  “我從來沒有選擇你來統治。”她說。

  “但你讓我變得更強大。”

  “怎麼會?”

  “就因為你反對我。我用你們這些人來磨尖爪子。”

  她馬上掃了眼他的手。

  “打個比方而已。”他說。

  “我最終還是惹惱你了。”她覺得他的話裡滿含怒氣。

  “你沒有惹惱我。我們血脈相連,一家人可以直言不諱。事實上,我怕你的程度遠遠超過你怕我。”

  這句話讓她吃了一驚,不過只有一眨眼工夫。他看見她先是相信,雙肩隨之繃緊,接著心生疑惑。她低下頭,又抬眼望他。

  “雷托大神怎麼會怕我?”

  “怕你無知的暴力。”

  “你是說你的肉體會受到傷害?”

  “我不會警告你第二遍,賽歐娜。我玩文字遊戲是有限度的。你和伊克斯人都清楚,是我愛的人會受到肉體傷害。不用多久,大部分帝國人也都會知道。這種消息傳得很快。”

  “而且每一個人都會質問你憑什麼獨攬大權!”

  她的聲音裡透著快意。雷托不禁怒火中燒。他發現很難抑制這股怒氣。他憎惡人類的這一面情感。幸災樂禍!這種情緒維持了片刻,然後他決定反擊,從對方已暴露的弱點撕破其防線。

  “我的統治權來自我的孤獨,賽歐娜。我的孤獨分為自由的一面和公僕的一面。自由的一面確保我不會被任何人類集團收買,而公僕的一面要求我傾盡君主之力為你們服務。”

  “可伊克斯人已經逮著你了!”她說。

  “不。他們送給我的禮物會讓我更強大。”

  “那只會削弱你!”

  “也對,”他承認,“但我仍然掌控著非常強大的力量。”

  “哦,對。”她點頭道,“我知道這個。”

  “你不知道。”

  “那我相信你會解釋給我聽的。”她挖苦說。

  他話音太輕,她不得不前傾身子才能聽到:“任何地方的任何人都不能要求我做任何事——無論是分權還是妥協,其他政府形式即使是再小的萌芽也不允許出現。我就是唯一。”

  “就連那個伊克斯女人也不能……”

  “她跟我太像了,不會以這種方式來削弱我。”

  “但是當伊克斯使館遭到攻擊……”

  “愚蠢還是會惹我發火的。”他說。

  她對他怒目而視。

  雷托認為這是她在不知不覺中擺出的一個漂亮姿態。他知道自己已經促使她思考了。他肯定她從沒想過權力竟然會與唯一性密切相關。

  他對著她一言不發的怒容說道:“我的政府是獨一無二的,在整個人類歷史上都沒有出現過。我只對我自己負責,按我的犧牲索取足夠的回報。”

  “犧牲!”她冷笑著說,不過他還是聽出了她語氣中的猶疑,“每個暴君都會說這種話。你只對你自己負責!”

  “所以我對每一個活人負責。我會保護你們度過這些時期的。”

  “度過哪些時期?”

  “本來可能出現但永遠不會出現的時期。”

  他看出來她心裡沒底。她不相信自己的直覺,即未經訓練的預測能力。她一時心血來潮,會作出類似偷日記的那種決定,但在瞭解到真相後,她會忘記這個決定的初衷是什麼。

  “我父親說你很會玩文字遊戲。”她說。

  “他理當瞭解。不過有些知識你只有親身參與才能掌握,躲在一邊看兩眼、動動嘴皮子是沒用的。”

  “他指的就是這個。”她說。

  “你說得很對。”他同意道,“它不合邏輯,卻是一道光,一只能看見外物但看不見自身的眼睛。”

  “我沒興趣再聊了。”她說。

  “我也是。”他又想:我已經看得夠多,也盡力了。她袒露了自己的疑惑。被無知蒙蔽的人是多麼脆弱啊!

  “你什麼也沒有說服我。”她說。

  “這不是我們會面的目的。”

  “那目的是什麼?”

  “看看你是否準備好接受考驗了。”

  “考驗……”她向右歪了歪腦袋,盯著他。

  “別給我裝傻。”他說,“莫尼奧跟你說過。我現在告訴你,你已經準備好了!”

  她費勁地想咽一口唾沫,說:“什麼……”

  “我已經通知莫尼奧,讓他把你送回帝堡。”他說,“下一次碰面,我們就能知道你到底是塊什麼料了。”

第三十五節

  你聽說過香料大倉庫的神話嗎?是的,我也知道這個故事。是一個總管當趣事講給我聽的。故事說有一個美琅脂倉庫,巨大無比,像一座山。這座倉庫藏在一顆遙遠星球的地下深處。不是厄拉科斯星。不是沙丘星。香料在很久以前就藏好了,甚至比第一帝國和宇航公會的出現還要早。故事還說保羅·穆阿迪布去了那裡,與這座倉庫毗鄰而居,一直靠香料活著、等待著。總管不明白為什麼這個故事會讓我心煩意亂。

  ——《失竊的日記》

  艾達荷氣得發抖,正沿著灰色塑石走廊大步流星地走向帝堡寓所。每經過一個崗哨,女兵都會“啪”的一聲立正。艾達荷一個人也沒回應。他知道自己攪起了她們的不安。沒有人會看錯司令的情緒。但他依然重重邁著步子,靴子砸在地面上的聲音沿著牆壁一路回蕩。

  他還在回味那頓午飯——帶有古怪熟悉感的厄崔迪式筷子餐:一小份辣味人造肉,週邊一圈香草調味的焙烤什錦穀物。他用一杯清澄的西綴特果汁把這些都灌了下去。莫尼奧找到了獨自坐在衛兵食堂一角的艾達荷,盤子邊上支著一張地區作業計畫。

  莫尼奧逕自坐到艾達荷對面,把作業計劃撥到一邊。

  “神帝叫我帶個信給你。”莫尼奧說。

  他生硬的語氣讓艾達荷意識到這不是一次邂逅。其他人也感覺到了。周圍幾張桌子的女人們都靜下來豎耳傾聽,嚴肅的氣氛逐漸擴散到了整個食堂。

  艾達荷放下筷子:“嗯?”

  “這是神帝的原話。”莫尼奧說,“‘鄧肯·艾達荷竟然迷上了赫娃·諾裡,這是我運氣不好。這件倒楣事不能再繼續下去了。’”

  艾達荷面露慍色,緊抿嘴唇,但沒有開口。

  “這種蠢事讓我們大家都面臨危險。”莫尼奧說,“諾裡是神帝的未婚妻。”

  艾達荷竭力壓著火氣,可情緒還是從言語中透了出來:“他不能娶她!”

  “為什麼?”

  “他在玩什麼把戲,莫尼奧?”

  “我只是給你傳這條口信,別的與我無關。”莫尼奧說。

  艾達荷聲音低沉,語帶威脅:“但他信任你。”

  “神帝同情你。”莫尼奧撒了個謊。

  “同情!”艾達荷喊出這個詞,食堂裡更安靜了。

  “諾裡當然是個有魅力的女人。”莫尼奧說,“但她不屬於你。”

  “神帝發過話了,”艾達荷冷笑著說,“所以誰也不能有異議。”

  “我認為你明白這條口信的意思。”莫尼奧說。

  艾達荷把自己推離餐桌。

  “你去哪兒?”莫尼奧問。

  “我這就去找他攤牌!”

  “這等於自殺。”莫尼奧說。

  艾達荷怒視著他,陡然意識到四周的女人們都在聚精會神地聆聽。艾達荷臉上忽然現出一副神情,穆阿迪布倘若在世,會管它叫作“逗魔鬼開心的表情”。

  “你知道老一輩厄崔迪公爵常說什麼嗎?”艾達荷嘲弄地問道。

  “有關係嗎?”

  “他們說,當你仰視任何絕對主宰的時候,也就喪失了一切自由。”

  莫尼奧在恐懼中直僵僵地湊近艾達荷。他的嘴唇幾乎沒動,聲音如同耳語:“不要說這種話。”

  “因為這裡的女人會打小報告?”

  莫尼奧搖了搖頭,不敢相信眼前的事。“你比其他任何一個鄧肯都莽撞。”

  “是嗎?”

  “別再這樣了!你這種態度極端危險。”

  艾達荷聽到整個食堂緊張地騷動起來。

  “他頂多把我們殺了。”艾達荷說。

  莫尼奧用緊繃而壓低的聲音說:“你個蠢貨!蟲子受到一丁點兒刺激就會把他控制住。”

  “你是說蟲子?”艾達荷故意大聲說出來。

  “你必須相信他。”莫尼奧說。

  艾達荷左右看了看。“是的,我猜她們都聽到了。”

  “幾十億幾十億的人集中在他一個人身上。”莫尼奧說。

  “我聽說了。”

  “他是神,而我們是凡人。”莫尼奧說。

  “神怎麼會作惡?”艾達荷問。

  莫尼奧把椅子向後一頂,騰的一下站起來。“隨你便吧!”隨後猛一轉身,疾步沖出食堂。

  艾達荷掃了眼食堂,發現所有衛兵都在盯著他看。

  “莫尼奧沒有主見,但我有。”艾達荷說。

  他驚訝地瞥見有幾個女人竟然現出譏笑。她們接著吃起飯來。

  艾達荷大步走在帝堡走廊裡,一邊回想剛才那場對話,一邊琢磨莫尼奧的怪異舉動。他能看出莫尼奧的恐懼,甚至也能理解,但這種恐懼似乎比怕死厲害得多……遠遠超過怕死。

  蟲子會把他控制住。

  艾達荷覺得莫尼奧說漏了嘴,不經意間泄了密。這是什麼意思?

  比其他任何一個鄧肯都莽撞。

  艾達荷想到這句話就來氣,別人把他當成一個陌生人來同他自己作比較,而他不得不忍受著。其他鄧肯要有多小心?

  到了寓所門前,艾達荷把一隻手放到掌鎖上,心裡猶疑起來。他覺得自己像一隻逃回巢穴的獵物。食堂裡的衛兵一定已經把剛才那場對話報告給了雷托。神帝會怎麼做?艾達荷的手在鎖上掃了一下。房門往裡打開。他進入前廳,關上門,可眼睛還盯著門看。

  他會派魚言士來逮我嗎?

  艾達荷環視了一圈。這是一處普通的門廳——設有衣架和鞋架、一面全身鏡和一口武器櫃。他瞧了瞧關著的櫃門。裡面沒有一件武器能對神帝構成真正的威脅,連鐳射槍都沒有……儘管所有記錄都顯示鐳射槍對蟲子是沒有殺傷力的。

  他知道我會反對他。

  艾達荷歎了口氣,朝通往起居區的拱門望過去。原來那批輕軟的傢俱由莫尼奧換成了更厚重硬實的傢俱,其中一部分明顯是弗雷曼式樣的——挑選自保留地弗雷曼人的庫藏。

  保留地弗雷曼人!

  艾達荷啐了一口,大步走過拱門。往屋裡只走了兩步,他就愕然刹住腳步。北窗的柔和光線正照著坐在低矮吊索沙發上的赫娃·諾裡。她穿著一件凸顯身材的亮閃藍袍子,正抬頭望他。

  “感謝諸神你還好好的。”她說。

  艾達荷回頭瞧了瞧前廳和掌鎖門,又不解地看著赫娃。除了幾名特許的衛兵沒人打得開這扇門。

  看到他一臉疑惑,她笑著說:“那些鎖是我們伊克斯人製造的。”

  艾達荷發現自己全在為她擔心。“你來這兒幹嗎?”

  “我們必須談談。”

  “關於什麼?”

  “鄧肯……”她搖搖頭,“關於我們。”

  “他們警告你了。”他說。

  “他們要我拒絕你。”

  “是莫尼奧叫你來的!”

  “在食堂聽見你們說話的兩個女兵——是她們帶我來的。她們認為你非常危險。”

  “這就是你來的原因?”

  她站起身,這個優雅的動作讓艾達荷想起雷托的祖母潔西嘉——兩個人都能如行雲流水般控制肌肉,每個細微動作都那麼美。

  他震驚地想到了什麼。“你是貝尼·傑瑟裡特……”

  “不!她們是我的導師,但我不是貝尼·傑瑟裡特。”

  他腦子裡佈滿疑雲。雷托的帝國究竟運行著怎樣的效忠機制?一個死靈對這些東西能瞭解多少?

  我死後發生的那些變化……

  “我猜你只是個單純的伊克斯人。”他說。

  “請別挖苦我,鄧肯。”

  “那你究竟是誰?”

  “我是神帝的未婚妻。”

  “你會忠貞地服侍他嗎?”

  “我會。”

  “那我們沒什麼好談的了。”

  “除了我們之間的這件事。”

  他清了清嗓子:“什麼事?”

  “這種吸引力。”她抬起一隻手讓他別說話,“我想投入你的懷抱,我知道那裡有愛和庇護。你也希望這樣。”

  他僵住了。“神帝不許這樣做!”

  “可我已經在這兒了。”她朝他走近了兩步,長袍在身上微微蕩漾。

  “赫娃……”他乾咽了一下,“你最好離開。”

  “謹慎不是最好的選擇。”她說。

  “要是他發現你在這兒……”

  “就這麼離你而去可不是我的風格。”她再一次舉手示意他別開口,“生育我、訓練我都只為了一個目標。”

  她的話讓他不寒而慄,同時警覺起來。“什麼目標?”

  “引誘神帝。哦,他知道這個。他不會改變跟我有關的任何事。”

  “我也不會。”

  她又靠近了一步。他聞到了她乳香味的溫暖氣息。

  “他們把我造得太好了。”她說,“我的設計目標是取悅厄崔迪人。雷托說他的鄧肯比許多厄崔迪人更像厄崔迪人。”

  “雷托?”

  “我該怎麼稱呼我的未婚夫呢?”

  她一面說一面繼續靠近艾達荷。兩人如磁鐵般吸在了一起。赫娃將臉頰貼住他上衣,抱著他,手臂感受到他堅實的肌肉。艾達荷將下巴埋在她的頭髮裡,一股麝香味撲鼻而來。

  “這太瘋狂了。”他悄聲說。

  “是的。”

  他抬起她的下巴,吻她。

  她把身子緊貼著他。

  兩個人都很清楚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他抱起她走向臥室,她並沒有抗拒。

  中間艾達荷只說過一次話:“你不是第一次。”

  “你也不是,親愛的。”

  “親愛的,”他耳語著,“親愛的,親愛的,親愛的……”

  “我在……我在!”

  一切歸於平靜之後,赫娃將雙手枕在腦後,在淩亂的床上扭動舒展身體。艾達荷背對她坐著,眼望窗外。

  “你都有哪些情人?”他問。

  她用一隻手肘支起身子。“我沒有別人。”

  “可……”他轉過頭朝下看著她。

  “在我十幾歲時,”她說,“有個小夥子很想要我。”她笑了笑,“事後,我感到很羞恥。我真是容易上鉤!我覺得辜負了那些信任我的人。可他們發現這件事後都很高興。怎麼說呢,我猜那是一次考驗。”

  艾達荷皺起眉。“跟我一樣?想要你?”

  “不,鄧肯。”她的表情嚴肅起來,“我們為彼此帶來歡樂,因為這是愛。”

  “愛!”他的話音裡透著苦澀。

  她說:“我叔叔瑪律基過去常說愛是賠本買賣,因為你得不到保證。”

  “你叔叔瑪律基是個聰明人。”

  “他很蠢!愛不需要保證。”

  艾達荷抽了抽嘴角表達笑意。

  她露齒一笑。“你知道,當你只希望讓對方快樂而不顧後果的時候,這才是愛。”

  他點點頭。“我只怕你有危險。”

  “我們該是誰還是誰。”她說。

  “我們以後怎麼辦?”

  “這段經歷我們會珍惜一輩子。”

  “這話聽上去好像……都結束了。”

  “是的。”

  “但我們還要再見面的,每隔……”

  “永遠不會跟這次一樣了。”

  “赫娃!”他撲上床,把臉埋進她的胸口。

  她撫摸他的頭髮。

  他的臉蒙著,發出模糊不清的聲音:“萬一有了孩子……”

  “噓!應該有孩子的話自然會有。”

  艾達荷抬起腦袋望著她。“可他一定會知道的!”

  “他無論怎樣都會知道。”

  “你認為他真的知道一切?”

  “也不是一切,但這件事他會知道。”

  “怎麼會?”

  “我會告訴他。”

  艾達荷把自己從她身上推開,坐直在床上,臉上交織著氣惱與困惑。

  “我必須這樣做。”她說。

  “如果他要害你……赫娃,我聽說過這種事。你可能非常危險!”

  “不。我也有需要。這個他懂。他不會害我們兩個的。”

  “可他……”

  “他不會毀了我。如果害你,我就毀了,他會明白這一點的。”

  “你怎麼能嫁給他?”

  “親愛的鄧肯,難道你看不出來他比你更需要我嗎?”

  “但他不能……我是指,你不可能……”

  “你我共用的歡樂,我無法從雷托那裡得到。他無能為力。他對我坦白過。”

  “那為什麼不能……要是他愛你……”

  “他有更宏大的計畫和更深遠的需求。”她伸出胳膊,雙手握住艾達荷的右手,“我剛開始瞭解他的時候就明白了。他的需求比你我的都要深遠。”

  “什麼計畫?什麼需求?”

  “去問他。”

  “你知道嗎?”

  “知道。”

  “你是說你相信那些個……”

  “他有真誠和善良的一面。這是我在親自跟他打交道時瞭解到的。我的伊克斯主人也許在我體內植入了一種化學物質,現在我發現的東西已經超出了他們的預設範圍。”

  “這麼說,你相信他!”艾達荷憤然道。他想從她手中抽出自己的手。

  “如果你去見見他,鄧肯,而且……”

  “他永遠不會再見我了!”

  “他會的。”

  她把他的手抬到嘴邊,吻他的手指。

  “我只能受人擺佈。”他說,“你讓我害怕……你們倆……”

  “我從來不認為侍奉神是一件輕鬆的事。”她說,“但沒料到會這麼艱難。”

第三十六節

  記憶對於我具有奇特的意義,這種意義我希望別人也能分享。人們拼命逃避祖先記憶,把自己躲藏在一面厚厚的神話屏障之後,這一行為總讓我感到驚詫。哦,我不指望他們像我一樣去重曆每一個活生生的可怕瞬間。我也能理解,他們或許不願陷入一大堆關於祖先的細枝末節之中。你有理由擔心自己的分分秒秒為他人所占。然而,這些記憶自有其深意。我們如巨浪般席捲著祖先一同前行,裹挾著過去所有的企盼、悲喜與苦樂。只要人類尚存,那些記憶就不會完全沒有意義和影響。伴隨我們的是無限之光明,即永恆的金色通道,我們將不斷為之效忠,每個人的付出雖然微小,卻都源自天啟。

  ——《失竊的日記》

  “我這次傳你來,莫尼奧,是因為衛兵向我彙報了一些事。”雷托說。

  他們待在昏暗的地宮裡,莫尼奧提醒自己,神帝在這兒作過一些極其痛苦的抉擇。那些報告莫尼奧已有耳聞。他一下午都在等待召見,諭令是在晚飯後不久送達的,一陣恐懼瞬間吞沒了他。

  “是不是關於……關於鄧肯的,陛下?”

  “當然是關於鄧肯!”

  “我聽說,陛下……他的行為……”

  “不可救藥的行為,莫尼奧?”

  莫尼奧低下頭。“您說得是,陛下。”

  “特萊拉人還需要多長時間供應下一個?”

  “他們說出了些問題,陛下。可能還要兩年左右。”

  “你知道衛兵跟我說什麼了嗎,莫尼奧?”

  莫尼奧屏住呼吸。如果神帝聽說了最近那件……不會!就算是魚言士也被那種公然犯上之舉嚇壞了。要不是鄧肯,任誰都會被那些女人親手結果了。

  “嗯,莫尼奧?”

  “我聽說,陛下,他召集了一隊衛兵,盤問她們的出身。哪裡出生的?什麼血統?童年怎麼過的?”

  “而且她們的答覆沒讓他滿意。”

  “他嚇唬她們,陛下。他一定要問出個所以然來。”

  “的確,好像多問幾遍就能弄清真相似的。”

  莫尼奧暗自希望神帝掛心的事只此一件。“為什麼鄧肯們總要來這一手,陛下?”

  “這是他們的早期訓練造成的,厄崔迪式訓練。”

  “這跟其他訓練有什麼區……”

  “厄崔迪人依賴他們統治的人而生存。他們以被統治者的生活來衡量自己政府的好壞。所以鄧肯們總想瞭解人民過得怎麼樣。”

  “他在一個村子裡待了一整晚,陛下。他已經走了幾個鎮。他見過……”

  “全看你怎麼來解釋調查結果,莫尼奧。沒有判斷,情報就毫無用處。”

  “我注意到他有自己的判斷,陛下。”

  “每個人都有判斷,但鄧肯們往往相信這個宇宙被我的意志綁架了。而且他們知道你不能以正義的名義作惡。”

  “是不是他說你……”

  “這是我說的,我心中全體厄崔迪人說的。這個宇宙不允許這種事存在。你的努力結果不會持久,假如你……”

  “可是,陛下!你不作惡!”

  “可憐的莫尼奧。你看不見我已經創造了一套非正義的手段嗎?”

  莫尼奧接不了話。他意識到神帝表面上的情緒緩和讓自己掉以輕心了。然而現在,莫尼奧感覺到那具龐大身軀正在蠢蠢欲動,而他又離得這麼近……莫尼奧掃了一眼地宮中央大殿,暗想有不計其數的人喪命於此地,又供奉於此地。

  我的大限到了嗎?

  雷托沉吟道:“靠綁架不可能取得成功。這是一種奴役。不能由一類人主宰另一類人。這個宇宙不允許這種事存在。”

  這些話久久不散,在莫尼奧的意識裡翻騰,與他感覺到的神帝體內湧動的異變形成駭人的對比。

  蟲子來了!

  莫尼奧再次掃視地宮大殿。這地方比淩雲閣糟糕多了!能藏身的地方太遠。

  “嗯,莫尼奧,你怎麼看?”雷托問。

  莫尼奧壯起膽子輕聲說:“陛下的話對我很有啟發。”

  “啟發?你沒有啟發!”

  莫尼奧絕望地說:“可我侍奉陛下!”

  “你要侍奉神?”

  “是的,陛下。”

  “是誰創立了你的宗教,莫尼奧?”

  “是您,陛下。”

  “說得不錯。”

  “謝陛下。”

  “不要謝我!告訴我什麼樣的宗教組織能長存!”

  莫尼奧後退了四步。

  “站住別動!”雷托命道。

  莫尼奧一時語塞,他渾身顫抖著搖起頭來。終於,這個沒有答案的問題還是拋在了他面前。不回答,就是死路一條。他低下頭等待著。

  “我來告訴你,可憐的僕人。”雷托說。

  莫尼奧又生出了希望。他抬眼偷覷神帝的臉,發現他的目光沒有失焦……雙手也並未顫抖。也許蟲子沒有現形。

  “宗教組織維持一種世俗的主僕關係。”雷托說,“它們設立一個競技場,把追逐權力的狂人還有他們那些短視的偏見統統吸引過去!”

  莫尼奧只有點頭的份兒。神帝的手是不是抖了一下?那張可怕的臉有沒有往“皮風帽”裡縮進去一點?

  “私底下調查陰暗面,這就是鄧肯們愛幹的事。”雷托說,“鄧肯們對民眾過於同情,對友誼又過於挑剔。”

  莫尼奧研究過沙丘星古老沙蟲的全息影像,一張栽滿晶牙的巨嘴噴出熊熊烈火。他觀察著雷托身體表面微凸的環節。是不是更鼓了?“風帽臉”下麵會不會又張開一張嘴?

  “鄧肯們心裡清楚,”雷托說,“我有意忽視穆罕默德和摩西的警告。連你也知道,莫尼奧!”

  這是怪罪。莫尼奧先是點頭,接著又搖頭。他猶豫著是否要繼續冒險後撤。經驗告訴莫尼奧,這類說教再持續不多一會兒,蟲子便會現形。

  “是什麼警告?”雷托問,聲音帶著輕佻的嘲弄。

  莫尼奧微微聳了聳肩。

  突然,大殿裡充滿雷托低沉的中音,這是一句流傳了千百年的古語:“汝等皆為神僕,不得彼此為僕!”

  莫尼奧絞著雙手喊道:“我侍奉您,陛下!”

  “莫尼奧,莫尼奧,”雷托的聲音低沉而洪亮,“一百萬個謬誤加在一起也得不到一個真理。真理因其不朽而為人所知。”

  莫尼奧唯有一聲不吭地站在那裡哆嗦。

  “我本想安排赫娃和你育種,莫尼奧。”雷托說,“現在太晚了。”

  出自雷托之口的每一個字都要經過一段延遲才能進入莫尼奧的意識。他覺得這些字眼都是孤立而無意義的。赫娃?赫娃是誰?哦,對了——神帝的伊克斯准新娘。和我……育種?

  莫尼奧搖著頭。

  雷托的話音裡帶著無限傷感:“終有一天你也會棄世而去。你的所有努力都將煙消雲散嗎?”

  就在他說話的當口,毫無先兆地,他的身子猛地一個翻滾,以驚人的速度和力量從禦輦上彈射下來,眨眼就落到了莫尼奧面前僅幾釐米的地方。莫尼奧大叫著在地宮裡逃竄起來。

  “莫尼奧!”

  雷托這一聲喊讓總管止步于電梯門口。

  “那個考驗,莫尼奧!我明天考驗賽歐娜!”

第三十七節 · 1

  在沒有紛擾、沒有迷惑的永恆意識中,我認清了我是誰。我創造了一個既無自我亦無中心的世界,一個連死亡都只是比喻的世界。我不追求任何結果。這個世界必須無欲無求,不會自我完善,甚至不存在遠景。這個世界唯有無所不在的原初意識。它是一束光,穿過我的宇宙之窗。

  ——《失竊的日記》

  太陽升上來了,將耀眼的光芒灑在一道道沙丘上。雷托感受著身下沙地的溫柔撫摸,但耳邊傳來的卻是沙粒與沉重身軀的刺耳摩擦聲。這種感覺上的衝突他已經習慣了。

  他聽到賽歐娜走在身後,步履輕盈;他還聽見沙粒輕輕撒落的聲音,那是她爬上了一座與他差不多高的沙丘。

  我越堅持,就越脆弱,他想。

  近些日子,當他進入沙漠時,經常會冒出這個想法。他抬頭仰望。天空沒有一絲雲彩,這種湛藍色在沙丘時代絕對見不著。

  若沒有無雲的天空,沙漠會成什麼模樣?可還是很遺憾,沙漠喪失了沙丘星的那種銀色調。

  這裡的天氣由伊克斯衛星控制,並不盡如他希望的那樣完美。幻想依賴機器實現完美,結果總是因人工控制而功虧一簣。不過,這些衛星還是發揮了足夠穩定的作用,在這個上午呈現給他一個平靜的沙漠。他的人肺深吸一口氣,聽了聽賽歐娜有沒有跟上來。她剛才停下了腳步。他知道她在欣賞風景。

  雷托覺得自己憑藉想像力,猶如魔術師一般變出了這一切,造就了此時此刻的自然環境。他能感覺到衛星的存在。各種精密設備不間斷地監控調節大股水準與垂直氣流,仿佛在為冷熱氣團的舞蹈伴奏。當初伊克斯人猜測他會將這種尖端技術用於新型“水利專制”——製造乾旱或強風暴來懲罰反對他統治的人,一想起這個他就暗自發笑。當他們發現自己想錯了的時候,是多麼吃驚啊!

  我有更精妙的統治藝術。

  他輕緩地移動起來,在沙面遊弋,從沙丘上一滑而下,一次也沒回頭看過尖細的高塔,他知道這座塔不久就會消失在白日的熱霧之中。

  賽歐娜一反常態,順從地跟在後面。是內心的疑惑在起作用。她讀過偷來的日記。她聽過父親的警告。現在,她不知道該怎麼想。

  “這是什麼考驗?”她剛才問莫尼奧,“他會幹什麼?”

  “考驗每次都不同。”

  “他是怎麼考驗你的?”

  “不會跟你一樣。你要是聽了我的經歷,只會更加困惑。”

  雷托暗中傾聽莫尼奧為女兒做準備工作,他幫她穿上真正的弗雷曼蒸餾服,外披一件黑袍子,再把靴泵安裝到位。莫尼奧都沒忘。

  在俯身幫她調整靴子的時候,莫尼奧抬起頭來。“蟲子會現形。我只能告訴你這個。你必須在蟲子面前找到一條生路。”

  莫尼奧站起來,介紹蒸餾服的原理,解釋蒸餾服如何回收身體水分。他指導她抽出積存袋的管子,吸一口,再封住管口。

  “進了沙漠之後你身邊只有他一個。”莫尼奧說,“在沙漠裡,夏胡魯永遠不會遠離你。”

  “要是我不去呢?”她問。

  “你最終還是會去……但可能回不來。”

  這場對話發生在小帝堡的底樓大廳裡,而雷托正等在淩雲閣。聽到賽歐娜已準備停當,他開啟禦輦浮空器飄然而下,投入黎明前濃黑的夜色中。禦輦進入底樓時莫尼奧和賽歐娜正往外走。莫尼奧上了地面不遠處的一架撲翼飛機,在機翼輕輕的嗡鳴聲中離去了。雷托命賽歐娜檢查底樓廳門是否關嚴,又舉頭看了看直插天穹的高塔。

  “橫穿沙厲爾是唯一一條路。”他說。

  他自顧自從塔腳出發,甚至沒有令她跟上來,一切聽憑她的理智、好奇和疑惑。

  雷托遊下沙丘坡面,經過一處基底岩石的外露部分,又翻上另一個較平緩的沙坡面,在身後為賽歐娜開闢出一條路徑。弗雷曼人把這種壓實的小道稱作“神賜予疲累者的禮物”。他緩緩前行,給賽歐娜留出足夠的時間去領會:這是他的領地,他的自然棲息地。

  他出現在另一座沙丘頂部,回身看她的進度。她循著他辟出的路徑前行,直到登上丘頂才停下腳步。她先瞧瞧他的臉,然後環視了一圈地平線。他聽到她急促的吸氣聲。熱霧遮住了高塔的上部,而底部應該是遙遙隱現。

  “它就是這個樣子。”他說。

  他知道,沙漠裡有些東西會跟弗雷曼人的永恆靈魂交談。他選擇這塊地方是為了更充分地展現沙漠的震撼力——這座沙丘比其他的略高。

  “好好看看它。”他說完從沙丘另一面滑下,不讓龐大身軀擋住她的視野。

  賽歐娜慢慢地再次瞭望了一周。

  雷托瞭解她現在的內心感受。高塔底部已經變成一個模模糊糊不起眼的光點,除此之外,地平線上再無一丁點兒凸起——平坦,一望無垠的平坦。沒有植物,沒有活物。從她的立腳處到那條遮住更遠處景物的大地弧線,距離約為八公里。

  雷托停在丘頂下面一點,他說:“這是真正的沙厲爾。只有親自走進來,你才能認識它。‘拜爾赫比勒馬’只剩下這些了。”

  “無水之海。”她悄聲說。

  她又一次轉身放眼望瞭望整條地平線。

  沒有風。雷托知道,在沒有風的時候,那種寂靜會噬咬人的靈魂。賽歐娜開始覺得失去了所有熟悉的參照點,被丟棄在危險的空間裡了。

  雷托瞥了瞥前方的一座沙丘。那是一列小矮丘,由山脈分化而成的一堆堆碎石渣土。他依然一言不發,讓沉默來分擔自己的任務。他想像這些沙丘是綿延不盡的,就像過去那樣環繞星球一周,這麼一想連心情都愉快起來了。然而,即便是所剩無幾的沙丘也仍在不斷退化。沙厲爾早就告別了昔日肆虐沙丘星的寇里奧利風暴,頂多只有一些強風和偶爾出現的熱氣旋產生點局部作用。

  此時恰好一位迷你“風魔”舞過,往南去了一段距離。賽歐娜的目光追隨著風跡。她兀然說道:“你有個人信仰嗎?”

  雷托盤算著如何回答。人進了沙漠是多麼容易產生有關信仰的想法啊,這總讓他感到詫異。

  “你竟敢問我有沒有個人信仰?”他反問。

  他知道賽歐娜心有懼意,但她依然不露聲色地轉身朝下盯著他看。膽子大向來是厄崔迪人的一個特點,他提醒自己。

  她沒開腔,他說:“你的確是厄崔迪人。”

  “這是你的回答?”她問。

  “其實你想知道什麼,賽歐娜?”

  “你信什麼?”

  “呵!調查我的信仰。好吧,告訴你——我相信沒有神的干預,就不會無中生有。”

  他的話讓她迷惑。“這怎麼能算……”

  “Natura non facit saltus. 【29】”他說。

  【29】原文系拉丁文。

  她搖搖頭,不明白他脫口而出的這句古話。雷托翻譯道:“大自然不會跳躍。”

  “這是什麼語言?”她問。

  “一種在我的宇宙中無人再說的語言。”

  “那你說它幹嗎?”

  “激發你的古老記憶。”

  “我沒有古老記憶!我只想知道你為什麼把我帶到這兒來。”

  “讓你體會體會過去。過來,爬到我背上。”

  她起先有些躊躇,後來覺得反對無濟於事,便滑下沙丘,爬上了他的後背。

  雷托等著她在上面跪穩當。如今跟他熟悉的舊時代不同了。她手裡沒有造物主矛鉤,無法在他背上站立。他將前節部位稍稍抬離沙面。

  “為什麼要我幹這個?”這句問話的語氣表明,她覺得趴在上面傻乎乎的。

  “我想讓你體會一下,我們過去是怎麼高高地騎著巨型沙蟲,在這片土地上縱橫馳騁的。”

  他開始在接近丘頂的高度沿沙丘滑行。賽歐娜看過類似的全息影像,理性上瞭解這是怎麼回事,但真的身臨其境,心還是怦怦亂跳。他知道她會興奮。

  啊,賽歐娜,他想,你連我要怎麼考驗你都不想一想了。

  雷托硬了硬心腸。我不能有憐憫心。她死就死。不管誰死,都是必然的結果,沒什麼。

  隨後他又想到,連赫娃·諾裡也難免一死。問題是,任誰也不該死啊。

  他發現賽歐娜開始享受騎在背上的感覺了。他覺察她的重心微微後移到腿部,並抬起了頭。

第三十七節 · 2

  他朝外一拐,沿一條蜿蜒的峽谷前行,與賽歐娜同享舊日的歡快。雷托稍稍瞥了一眼前方地平線上的殘餘山體,仿佛一粒靜待萌發的昔日之種,提醒人們沙漠裡還存留著一股自我維持、自我生長的力量。他暫時忘卻了沙厲爾是這座星球上僅存的一小片沙漠,在充滿危機的環境中勉強維生。

  然而,這只是舊時代的幻覺。他在行進中意識到了這一點。白日夢,毫無疑問,他心想,只要他的強制性穩定還在繼續,這個白日夢仍會不斷消逝。就連這條頗有氣勢的峽谷也比以往那些要小。更沒有一座沙丘能與過去的相提並論。

  這一整片由人工維護的沙漠猛地給他帶來一種荒謬感。他在兩座沙丘間的礫石地上大幅減速,幾乎停了下來,同時回憶著維持整個系統運行都用上了哪些人力物力。他想到星球旋轉會形成巨大的氣流,促成大團冷熱空氣的交換——所有氣候現象都由裝有伊克斯設備和聚熱碟的微型衛星監控。假如高高在上的監測系統真能看見東西,那麼它們會在某種程度上把沙厲爾當作環繞著實體牆和冷空氣牆的“沙漠保護區”。這樣一來沙漠邊緣容易結冰,因而還需要進一步實施氣候調節。

  這個工程不簡單,雷托不計較這類偶爾的失誤。

  他繼續遊過一道道沙丘,暫時忘記了這片沙漠其實是微妙平衡的結果,也不再去想中央沙地週邊的礫石荒原,而是盡情遨遊於這波浪凝結的“固態海洋”。他轉身向南,沿殘餘山體前進。

  他知道大多數人對他癡迷於沙漠心存怨念。他們感到不安,也不願面對此事。但賽歐娜就躲不開了。不論她望向哪裡,沙漠都在強調自身的存在。她默默地騎在他背上,他知道她的視野很充實。老而又老的記憶已開始翻騰。

  不到三小時,他來到了一個鯨背沙丘區,其中有些沙丘與盛行風錯開一個角度,長度超過一百五十公里。再過去有一條夾在沙丘之間的岩質廊道,通往一個約四百米高的星狀沙丘區。最後,他們來到中央沙海裡一個辮狀沙丘區,這兒的高氣壓和帶著靜電的空氣讓他精神為之一振。他知道這種奇效也會發生在賽歐娜身上。

  “這兒是遠征之歌的發源地。”他說,“《口述史》裡有完整收錄。”

  她沒有搭話,但他知道她聽到了。

  雷托放慢速度,跟賽歐娜聊起弗雷曼人的歷史。他感覺到這激起了她的興趣。她甚至偶爾還會提個問題,不過他也覺察出她的恐懼正在積聚。現在連小帝堡的底部也看不見了。她在這裡找不到一件人造物。她還會想,他聊些無關緊要的小事,其實是為某些可怕的事打前站。

  “男女平等的思想起源於這裡。”他說。

  “你的魚言士否認男女平等。”她說。

  雷托覺得,相比根據觸覺,根據她充滿質疑的話音更容易判斷她蜷在後背的哪個位置。雷托停在兩座辮狀沙丘的交匯處,讓熱烘烘的氧氣排放消停一會兒。

  “今非昔比了。”他說,“男人和女人的確有不同的進化需求。但就弗雷曼人而言,他們形成了一種相互依靠的關係。當生存問題迫在眉睫時,自然就會培養出男女平等的思想。”

  “你幹嗎帶我來這兒?”她問。

  “看看我們身後。”他說。

  他感覺到她在轉身。接著她說:“叫我看什麼?”

  “我們有沒有留下痕跡?你能看出我們是從哪兒來的嗎?”

  “現在有點風。”

  “把我們的痕跡都蓋住了?”

  “我想是的……沒錯。”

  “是這片沙漠造就了我們的過去和現在。”他說,“這是一座包含我們全部傳統的現成博物館。那些傳統從未真正丟失過。”

  雷托看到從南方地平線刮來一股小沙暴,所謂“基布利風【30】”。他看見打頭陣的是一條條狹窄的沙塵帶。賽歐娜自然也注意到了。

  【30】原指北非的一種含塵的熱沙漠風。

  “你為什麼不說幹嗎帶我來這兒?”她問,聲音裡透著明顯的恐懼。

  “可我已經告訴你了。”

  “你沒有!”

  “我們走了多遠,賽歐娜?”

  她想了想。“三十公里?二十公里?”

  “不止。”他說,“我在自己的地盤走得很快。你沒感覺到刮在臉上的風嗎?”

  “有感覺。”她氣衝衝地說,“那你問我走了多遠幹什麼?”

  “下來,站在我能看見你的地方。”

  “為什麼?”

  很好,他想,她覺得我會把她撂在這兒,而我的速度她是趕不上的。

  “下來,我會解釋的。”他說。

  她從他背上滑下,繞到前面能看見他臉的地方。

  “當你感到充實的時候時間會過得飛快。”他說,“已經過去將近四個小時了。我們走了大約六十公里。”

  “這有什麼要緊的?”

  “莫尼奧在你長袍口袋裡放了乾糧,”他說,“吃一點兒,我解釋給你聽。”

  她在口袋裡摸到了一方脫水蛋白能量塊,一邊啃一邊盯著他看。這是一種純正的弗雷曼傳統食品,甚至還按老配方加了一點美琅脂。

  “你已經感受了過去。”他說,“現在,我必須引導你感受未來,感受金色通道。”

  她咽了一口。“我不相信你的金色通道。”

  “如果你想活下去,就得相信它。”

  “這就是你的考驗嗎?要麼信仰雷托大神,要麼死?”

  “你絕不需要信我。我要你信自己。”

  “為什麼我們走了多遠是一件要緊事?”

  “這樣你就能知道自己還要走多遠。”

  她一隻手摸著面頰。“我不……”

  “你現在站立的地方,”他說,“正是無限之中心。轉頭看看,你就理解什麼叫無限了。”

  她左右望瞭望連綿的沙漠。

  “我們將一起走出我的沙漠。”他說,“就我們倆。”

  “你又不用走。”她譏諷道。

  “一個比方而已。但你得走,我保證。”

  她朝他們的來路看了看。“所以你問我是不是留下了痕跡。”

  “就算有痕跡,你也不能走回頭路。我的小帝堡裡一點維生的東西也沒有。”

  “沒有水?”

  “什麼也沒有。”

  她在肩上摸到積存袋的管子,吸了一口,放回原位。他注意到她小心地封上了管口,但沒有拉上面罩把嘴遮住,而雷托聽到莫尼奧告誡過她別忘了這一步。她露出嘴是為了方便說話!

  “你的意思是我逃不開你。”她說。

  “你想離開就能離開。”

  她轉了一圈,瞧了瞧這片荒漠。

  “關於這片遼闊的沙地有一句老話,”他說,“沿任何一個方向走都沒有區別。有一定道理,但我不會全信。”

  “我真的來去自由,不受你管嗎?”

  “自由會是一種非常孤獨的狀態。”他說。

  她指著兩人身下這座沙丘的一面陡坡說:“我可以直接從這兒下去……”

  “如果我是你,賽歐娜,就不會往這個方向走。”

  她瞪著他。“為什麼?”

  “在沙丘的陡坡面,除非你沿著自然曲線走,否則沙子可能會崩塌下來把你埋住。”

  她朝下望著沙坡,一邊消化這條知識。

  “看看語言有多美?”他問。

  她把目光轉到他臉上。“我們可以走了嗎?”

  “你來這兒是學習珍惜閒暇時間的。還有謙卑。別急。”

  “但我們沒有水,除了……”

  “只要精打細算,蒸餾服能讓你活下去。”

  “可它能讓我們維持多長時間……”

  “你的急躁惹我煩了。”

  “我們只有我口袋裡這點乾糧。到時候我們吃什麼……”

  “賽歐娜!有沒有發現你說話的時候已經把‘我們倆’綁在一起了?我們吃什麼?我們沒有水?我們可以走了嗎?它能讓我們維持多長時間?”

  她試圖咽口唾沫,他察覺到她的嘴巴發幹。

  “我們可以互相依靠嗎?”他問。

  她不情不願地說:“我不知道怎麼在這裡生存。”

  “而我知道?”

  她點點頭。

  “我為什麼要把這些寶貴的知識分享給你?”他問。

  她聳了聳肩,這個可憐的動作觸動了他。沙漠滅人銳氣真是太快了。

  “我會把知識教給你的。”他說,“你也必須找到有價值的東西來和我分享。”

  她從頭到尾打量著他的身軀,目光在曾是腿腳的鰭足上逗留片刻,又移回他的面孔。

  “脅迫別人訂下的協定不能算協定。”她說。

  “我沒有對你使用暴力。”

  “暴力有很多種。”她說。

  “你是指我把你帶到這個死亡之地來?”

  “我有選擇嗎?”

  “生為厄崔迪人本來就不容易。”他說,“相信我,我知道的。”

  “你不必這麼幹。”她說。

  “這你就錯了。”

  他別轉身,劃著波浪線遊下沙丘。他聽見她腳下打著滑、跌跌撞撞地跟了上來。雷托完全進入一片沙丘陰影之後停了下來。

  “我們白天待在這兒。”他說,“夜裡趕路消耗的水分比較少。”

第三十八節

  任何語言都有一個極可怕的詞:軍人。它的同義詞貫穿於我們的歷史:約加尼、騎兵、輕騎兵、卡利波、哥薩克、迪蘭齊夫【31】(約加尼、卡利波、迪蘭齊夫原文分別為yogahnee、kareebo、deranzeef,系作者杜撰的與“軍人”有關的單詞)、軍團兵、薩多卡、魚言士……我都知道。這些詞在我的記憶裡列隊而立,提醒著我:永遠要把軍隊掌握在手中。

  ——《失竊的日記》

  艾達荷總算找到了莫尼奧,在連接帝堡東西翼的那條地下長廊裡。自兩小時前的拂曉時分,艾達荷就一直在帝堡裡四處尋覓總管,現在終於在走廊遠遠的另一頭看到了他,他正跟一個隱身在門洞裡的人說話。即使離得這麼遠,憑著站姿和那身一成不變的白制服,也一眼就能認出是莫尼奧。

  地下五十米的走廊砌著琥珀色塑石牆,由調節為日間模式的光帶提供照明。地下深處涼風拂面,地面衛星塔上豎有宛如長袍巨人的自擺翼,地下風就來自這套簡單的系統。現在太陽已經烘熱了沙地,自擺翼全部朝北,迎向灌入沙厲爾的涼爽空氣。艾達荷邊走邊聞著帶燧石味的清風。

  他知道這條走廊應該代表什麼。它的確具備一些古代弗雷曼穴地的特色。走廊很寬闊,足夠雷托的禦輦通行。拱頂看上去像岩石。不過兩條光帶跟整體氛圍格格不入。進帝堡前艾達荷從沒見過光帶:在他的時代,光帶是不實用的,消耗能源太多,維護成本太高。球形燈結構更簡單,便於更換。不過他已經意識到,雷托幾乎沒有“不實用”這種概念。

  雷托想要什麼,自會有人提供什麼。

  艾達荷在長廊裡走向莫尼奧,一種不祥之感油然而生。

  走廊裡排列著穴地式小房間,沒有門,只掛著薄薄的黃褐色布簾,在微風中擺動。艾達荷知道這個區域大部分用作年輕魚言士的宿舍。他看見這裡有一間包含武器庫、廚房、餐廳、維修車間等在內的綜合廳。在不夠私密的門簾後面,他還目睹了其他事情,讓他大光其火的事。

  莫尼奧朝艾達荷轉過身。跟莫尼奧說話的女人退回屋內,放下了門簾,不過艾達荷還是瞥見了一張不算年輕、慣於下命令的面孔。艾達荷沒有認出這位指揮官是誰。

  艾達荷停在距莫尼奧兩步遠處,莫尼奧點點頭。

  “衛兵說你在找我。”莫尼奧開口道。

  “他在哪兒,莫尼奧?”

  “誰在哪兒?”

  莫尼奧上下打量艾達荷,注意到他穿著一身老式厄崔迪黑色軍服,胸口佩有紅色鷹徽,高筒靴擦得鋥亮。這個人有一種儀式感。

  艾達荷急促地吸了口氣,咬牙切齒地說道:“別跟我來這一套!”

  莫尼奧看了看艾達荷別著的一把帶鞘腰刀,又移開了目光。刀柄上鑲著寶石,像是一件博物館藏品。艾達荷在哪裡搞到的?

  “如果你是指神帝……”莫尼奧說。

  “在哪兒?”

  莫尼奧依然心平氣和。“你為什麼急著尋死?”

  “她們說你跟他在一起。”

  “那是之前。”

  “我要找他,莫尼奧!”

  “現在不行。”

  艾達荷手按刀柄。“難道要我來硬的你才肯老實說嗎?”

  “我勸你別這麼幹。”

  “他……在……哪兒?”

  “既然你非要問,他和賽歐娜在沙漠裡。”

  “和你女兒?”

  “還有誰叫賽歐娜?”

  “他們在幹什麼?”

  “她在接受考驗。”

  “他們什麼時候回來?”

  莫尼奧聳聳肩:“你莫名其妙生哪門子氣呢,鄧肯?”

  “他要怎麼考驗你的……”

  “我不知道。跟我說,什麼事讓你發這麼大火?”

  “這地方讓我噁心!魚言士!”他轉頭啐了一口。

  莫尼奧瞥了眼艾達荷身後的走廊,想起他是從那兒一路走過來的。熟悉鄧肯們的人,很容易猜到他為什麼會火冒三丈。

  “鄧肯,”莫尼奧說,“處於青春期的女性跟男性一樣,會受同性的身體吸引,這事再正常不過了。大多數人都會自然渡過這一關的。”

  “應該禁止!”

  “但這是我們傳統的一部分。”

  “禁止!那不是……”

  “哦,消消氣吧。你要是想撲滅它,它反而會燒得更旺。”

  艾達荷狠瞪著他。“你說你不知道自己女兒在那邊發生了什麼事!”

  “賽歐娜在接受考驗,我跟你說過了。”

  “這意味著什麼?”

  莫尼奧舉起一隻手遮住眼睛,歎了口氣。他放下手,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忍受這個愚蠢而危險的老古董。

  “這意味著她也許會死在那兒。”

  艾達荷大吃一驚,火氣也消了一點兒。“你怎麼能允許……”

  “允許?你覺得我還有選擇嗎?”

  “每個人都有選擇!”

  莫尼奧唇間掠過一絲苦笑。“你怎麼比別的鄧肯蠢那麼多?”

  “別的鄧肯!”艾達荷說,“他們是怎麼死的,莫尼奧?”

  “我們怎麼死他們就怎麼死。他們總有活到頭的一天。”

  “你在撒謊。”艾達荷咬牙說道,他狠命摁在刀柄上的指關節已經發白。

  莫尼奧仍然不急不躁地說道:“小心一點兒。我的容忍也是有限度的,尤其是現在。”

  “這個地方腐爛了!”艾達荷說。他用那只空手朝身後的走廊揮了一下。“有些事我永遠都無法接受!”

  莫尼奧目光朝向空空的走廊,但並沒有在看什麼。“你必須成熟起來,鄧肯。必須成熟。”

  艾達荷握緊刀柄。“這是什麼意思?”

  “眼下是敏感期。任何驚擾他的事,不管什麼事……都必須杜絕。”

  艾達荷已經到了爆發的邊緣,之所以還沒有動手,只是因為莫尼奧的態度裡有一種說不清的東西在穩著他。然而話都已經說出口了,沒法聽而不聞。

  “我不是沒長大的小屁孩,可以讓你……”

  “鄧肯!”艾達荷從沒領教過性情溫和的莫尼奧這麼大聲說話,一驚之下手也定住了,莫尼奧繼續說道:“假如你的身體已經有了成熟的需求,而某些東西強制你留在青春期,這時你就會做出非常不得體的舉動。釋放自己吧。”

  “你……是在……指責……我……”

  “不!”莫尼奧沖走廊做了個手勢,“哦,我知道你一定看見了那邊的事,但這……”

  “兩個女人在瘋狂接吻!你認為那不是……”

  “那不重要。年輕人總是多方面探索自己的潛能。”

  艾達荷極力克制著不發作,他將身體重心前移。“很高興能看清你這個人,莫尼奧。”

  “嗯,好吧,我也看清過你,不止一次。”

  莫尼奧眼看這句話一下子把艾達荷的神思糾纏住了。死靈們總禁不住對那些前任們想入非非。

  艾達荷啞著嗓子低聲說:“你看清了什麼?”

  “你給過我珍貴的教導。”莫尼奧說,“每個人都在努力成長,但假如遭到阻撓,我們會把自身潛能轉化為痛苦——尋求痛苦或施加痛苦。處於青春期的人尤其脆弱。”

  艾達荷傾身靠近莫尼奧。“我說的是性!”

  “當然。”

  “你在責怪我幼稚……”

  “是的。”

  “我應該割掉你的……”

  “哦,閉嘴!”

  莫尼奧的聲音不像貝尼·傑瑟裡特的音言具有微妙的控制力,但自有一種一輩子都在發號施令的力量。艾達荷只能乖乖聽從。

  “抱歉。”莫尼奧說,“獨養女的事搞得我心煩意亂……”他收住話頭,聳了聳肩。

  艾達荷深吸了兩口氣。“你們瘋了,全瘋了!你說你女兒可能會死,而你卻……”

  “你這個蠢貨!”莫尼奧打斷他,“知不知道你瞎操的那些閒心在我眼裡算個什麼!你那些愚蠢的問題,你那些自私的……”他搖搖頭,咽下了後半句話。

  “我體諒你,因為你有自己的麻煩事,”艾達荷說,“但要是你……”

  “體諒?你體諒我?”莫尼奧顫抖著吸了一口氣。太過分了!

  艾達荷生硬地說:“我可以原諒你……”

  “你!你嘮叨性,嘮叨原諒,嘮叨痛苦……你覺得你跟赫娃·諾裡……”

  “別把她扯進來!”

  “哦,是的。別把她扯進來。別把這份痛苦扯進來!你和她享受性·愛,從來沒想過斷絕關係。告訴我,蠢貨,在這件事上你的奉獻精神哪兒去了?”

  艾達荷窘迫地深吸了一口氣。他並非不知道一貫穩重的莫尼奧心裡憋著氣,但沒想到斥責起人來會……

  “你覺得我殘忍?”莫尼奧逼問,“我促使你去思考你想都不願想的事。哈!聖上承受過更殘忍的對待,那是只為殘忍而殘忍的對待。”

  “你替他說話?你……”

  “我最瞭解他!”

  “他在利用你!”

  “為了什麼?”

  “你說!”

  “他是確保人類長存的最大希望……”

  “歪門邪道不可能長存!”

  莫尼奧的語氣變得緩和,而說的話卻讓艾達荷驚愕。“我只對你說一遍。同性戀者從來都是拔尖的戰士,能一定勝負的猛士。他們也是最出色的男女祭司。宗教裡的獨身習俗並非偶然。打仗最厲害的總是青少年士兵,這也不是偶然。”

  “這就是反常的歪門邪道!”

  “很正確。軍事指揮官千百個世紀前就知道反常的性錯位會變為痛苦。”

  “這就是雷托大帝在幹的事?”

  莫尼奧依然用溫和的口氣說道:“暴力需要你製造痛苦,容忍痛苦。軍隊被一股深層的力量驅策到痛苦中之後,控制起來就會容易得多。”

  “他把你也變成了怪物!”

  “你說他利用我,”莫尼奧說,“可那是我情願的,因為我知道他付出的要遠比向我索取的多。”

  “連女兒也在所不惜?”

  “他毫無保留。我為什麼要保留?哦,我還以為你瞭解這種厄崔迪精神呢。鄧肯們對於這一點總是很明白的。”

  “鄧肯們!該死的,我不是……”

  “你就是沒膽子付出他索要的代價。”莫尼奧說。

  艾達荷眨眼間抽刀出鞘,向莫尼奧猛刺過去。他出手迅疾,不料莫尼奧反應更快——側身一閃,同時將艾達荷絆倒在地,把他臉朝下按在地板上。艾達荷兩手向前亂抓,試圖翻身跳起,接著又遲疑起來,他意識到自己竟然攻擊起了一個厄崔迪人——莫尼奧正是厄崔迪人。艾達荷在震驚之下一動也不動。

  莫尼奧起身站定,往下看著他,臉上現出一副古怪的悲哀神情。

  “你要殺我,鄧肯,最好背後偷襲。”莫尼奧說,“這樣還能有幾分把握。”

  艾達荷單膝跪起,一隻腳踩在地板上,但保持這個姿勢沒動,手裡還緊握著那把刀。莫尼奧動作太快了,而且那麼優雅——那麼……那麼舉重若輕!艾達荷清了清嗓子:“你是怎麼……”

  “他花了很長時間育種才有了我們,鄧肯,我們的各方面都得到了強化,包括速度、智力、自製能力、反應能力。你只是……只是一款老型號。”

第三十九節

  你知道打遊擊的常說什麼嗎?他們聲稱自己沒有經濟體系,因此他們的反叛不會被經濟戰打敗,還聲稱他們恰恰寄生在自己要推翻的體制上面。這些傻瓜只是算不清自己必然要付出的代價而已。這種做法只有死路一條。要知道,這場戲在奴隸制國家、福利國家、等級制宗教國家和社會主義官僚國家裡反復上演——在任何創造並維持相互依存關係的社會中都不可避免。這條寄生蟲太長,沒有寄主就無法生存。

  ——《失竊的日記》

  雷托和賽歐娜整個白天都待在沙丘的陰影裡,只隨著日頭的移動而移動。他教她正午時分如何鑽入沙下防暑,或者待在溫度相對較低的沙丘間岩石層。

  到了下午,賽歐娜會爬近雷托取暖,他知道這些日子自己總是有多餘的熱量。

  他倆偶爾聊上幾句。他向她訴說一度在此地盛行的弗雷曼式美德。她刺探著他的秘事。

  有一次,他說:“你也許會覺得奇怪,來到這裡,我的人性反而最強烈。”

  聽了他的話,她卻沒有充分意識到自己作為人類的脆弱,也沒有想到她或許會死在這兒。即使在不說話的時候,她也沒有拉起蒸餾服的面罩。

  雷托知道這是一種無心之失,而直言相告並不會有什麼好處。

  天色向晚,夜寒漸漸侵入沙漠,他為她唱起《口述史》未收錄的遠征之歌。她喜歡他珍愛的一首歌,《列特進行曲》,這讓他備感欣慰。

  “貨真價實的老調子,”他說,“來自前太空時期的古老地球。”

  “你能再唱一遍嗎?”

  他在最悅耳的男中音裡選了一個,這位早已作古的藝術家曾在大大小小的音樂廳裡一展歌喉。

  遺忘之牆遮我眼眸,

  古老瀑布飛掛牆後,

  萬川匯一湍流奔湧!

  浪花飛舞,

  鑿土成窟,

  巨流滾滾濤聲隆隆。

  他唱完後,她沉默了一會兒,說:“這是一首奇怪的進行曲。”

  “他們喜歡這首歌,因為它經得起分析。”他說。

  “分析?”

  “在我們的弗雷曼祖先來到這座星球之前,夜晚是講故事、唱歌和吟詩的時間。而到了沙丘時代,這些事情都挪到了白天,穴地裡是不見天日的。晚上他們要出去四處活動……就像我們現在這樣。”

  “可你剛才說的是分析。”

  “這首歌表達了什麼意思?”他問。

  “哦。這……這只不過是一首歌。”

  “賽歐娜!”

  她聽出了他聲音裡的火氣,沒有吭聲。

  “這座星球是沙蟲的孩子,”他警告她,“而我就是沙蟲。”

  出乎意料的是,她竟然滿不在乎地答道:“那告訴我這歌有什麼意思?”

  “蟲兒離不開巢穴,正如我們離不開歷史。”他說,“歷史留下了洞窟,留下了飛濺的巨流刻下的所有資訊。”

  “我更喜歡舞曲。”她說。

  這是一句輕率的回答,但雷托只當她變換了話題。他向她介紹起弗雷曼女人的婚嫁舞,其舞步最早模仿的是塵卷風。雷托對自己講故事的本領頗感自豪。她入迷地聽著,顯然身臨其境般看到了女人們在盡情旋轉,踏著古老舞步甩動長長的青絲,亂髮之下是一張張先祖的面容。

  他講完時天快黑了。

  “來,”他說,“清晨和黃昏能看到剪影。讓我們看看沙漠裡是不是還有別人。”

  賽歐娜隨他登上一處丘脊,兩人環視著漸黑的沙漠。只有一隻鳥在他們頭頂上空高高飛翔,是被這兩個活物吸引過來的。雷托從它張開的翼尖和身形判斷是一隻禿鷲。他對賽歐娜說了。

  “可它們吃什麼?”她問。

  “任何死了或快死的東西。”

  她頓感震驚,仰頭盯著這只孤鳥,它的飛羽已被最後一縷陽光鍍成了金色。

  雷托繼續說道:“依然有人冒險走進我的沙厲爾。保留地弗雷曼人有時會走失。他們的確只擅長舉辦儀式。還有就是在沙漠邊緣,我的狼群會在那兒留下點什麼。”

  聽到這兒,她猛地背轉身去,但雷托還是看到了那股仍在蠶食她的怒火。賽歐娜正在經受痛苦的考驗。

  “白天的沙漠幾乎沒有仁慈。”他說,“這也是我們要在夜裡趕路的原因。對於弗雷曼人,白天只有抹平道路的漫天沙塵。”

  她轉過身,眼裡閃著淚光,但神色已然鎮定下來。

  “這裡現在有哪些生物?”她問。

  “禿鷲、一些夜行動物、舊時代留下來的零星植物、穴居動物。”

  “就這些?”

  “是的。”

  “為什麼?”

  “因為這裡是它們的誕生地,我允許它們只認定這裡。”

  天色幾近全黑,這個時間沙漠裡只有忽閃的亮光。他在閃光的瞬間觀察她,意識到她並沒有明白他的言外之意。不過他知道這些意義會潛伏在她心裡,折磨她。

  “剪影。”她重提先前的話頭,“我們上來的時候你本指望找到什麼?”

  “也許是遠處的人影。你永遠無法確定。”

  “什麼人?”

  “我已經說過了。”

  “要是你看到別人,會怎麼做?”

  “弗雷曼人習慣上把遠處的人當作敵人,除非對方向空中揚沙。”

  他說話時,夜幕已經完全降臨了。

  在驟然亮起的星光下,賽歐娜變成了一個會動的幽影。“揚沙?”她問。

  “揚沙是一個有深意的動作,意味著:‘我們有難同當。沙子是我們唯一的敵人。我們喝的是沙子。握沙的手裡沒有武器。’你明白嗎?”

  “不明白!”她故意不說實話想讓他難堪。

  “你會明白的。”他說。

  她一聲不吭,帶著滿腔怒火沿沙丘的弧線大踏步從雷托身邊走了開去。雷托遠遠地跟在後面,讓他感興趣的是,她本能地選擇了正確方向。他能覺察到弗雷曼人的記憶正在她心裡翻湧。

  在兩座沙丘即將交匯的下坡面,她等著他趕上來。他看見她的蒸餾服面罩仍然松耷耷地敞著。還不到訓斥她的時候。某些潛意識的東西必須等待它們自然浮現。

  他靠近時,她問:“這個方向不比別的方向差吧?”

  “如果你認准這個方向的話。”他答。

  她抬頭瞧了瞧星星,他看到她認出了指極星,她的弗雷曼祖先就是靠著這幾顆星星穿越沙地的。不過他也發現,她識認星辰主要依賴的是書本知識。她還沒有開始接受內心的指引。

  雷托抬起前節部位,借著星光向前方眺望。他們正在朝北面稍偏西的方向前進,這條路曾經越過哈班亞山脊和鳥巢洞,進入假牆山西段下面的沙海,直通風口關。這些地標現在都蕩然無存了。他嗅了嗅帶著燧石味的冷風,空氣濕度有點大,讓他感到不舒服。

  賽歐娜繼續趕路——這回放慢了速度,時不時瞥一眼星星來確定方向。她剛才還依賴雷托來確認方向,而現在已經靠自己認路了。他感覺到她謹慎的思維底下有一股騷動,他知道某些東西開始浮現了。正如沙漠人總是死心塌地地忠於旅伴,她的心裡也生出了這種苗頭。

  我們知道,他想,假如跟旅伴走散,你會迷失在沙丘與岩石之間。單槍匹馬走在沙漠裡的人必死無疑。只有沙蟲能在這裡獨自生存。

  他遠遠地落在後面,不讓自己行進時發出的沙粒摩擦聲太過刺耳。他的人類分身必須在她心裡占上風。他指望她的忠誠能起到作用。然而賽歐娜是暴脾氣,胸中總憋著一團怒火——比他考驗過的任何人都更叛逆。

  雷托一面在她身後滑行,一面回顧育種計畫,盤算著萬一她通不過考驗該採取怎樣的替代方案。

  夜越來越深,賽歐娜越走越慢。一號月亮已懸在頭頂,二號月亮也高掛在地平線上方,她停下來歇歇腳,吃點東西。

  雷托很樂意歇一會兒。與沙粒摩擦久了,沙蟲分身會漸漸抬頭,他身體周圍充斥著因體溫調節而釋放的化學氣體。“氧氣增壓器”正在穩定排放,他強烈感覺到體內活動著的蛋白質“工廠”和氨基酸資源,沙蟲分身要靠它們來維持與人類細胞即母體之間的關係。沙漠加快了他的最終變形。

  賽歐娜所站的位置接近一座星狀沙丘的頂部。“你真的吃沙子嗎?”他靠近時她問道。

  “真的。”

  她極目四望,地平線上月華如霜。“我們為什麼不帶上信號設備?”

  “我希望你理解身外之物的意義。”

  她朝他轉過頭。他臉上感覺到她的氣息。她有太多水分散失到乾燥的空氣中了,卻仍未想起莫尼奧的警告。這將是一場痛苦的教訓,毫無疑問。

  “我根本不理解你。”她說。

  “但你的使命就是要做到這一點。”

  “是嗎?”

  “否則你用什麼來交換我給予你的東西呢?”

  “你給了我什麼?”這句話出口時帶著滿腔怨恨,還有一絲乾糧裡的香料味。

  “我給了你單獨和我共度這段時光的機會,你卻毫不在乎。你把機會浪費掉了。”

  “身外之物有什麼說道?”她問。

  他聽到她的嗓音裡已露出疲態,缺水的信號開始在她體內發出嘶吼。

  “他們在古代活出了真性情,那些弗雷曼人。”他說,“他們的審美眼光僅限於有用的東西。我從來沒碰上過一個貪婪的弗雷曼人。”

  “這說明什麼?”

  “古代人帶進沙漠的每一樣東西都是必需品,別的什麼也不帶。而你的生活總也擺脫不了身外之物,賽歐娜,否則你不會提到信號設備。”

  “為什麼信號設備不是必需品?”

  “信號設備什麼也教不了你。”

  他從她身邊繞過,沿指極星所示方向前行。“來,讓這黑夜給我們指引。”

  她緊走幾步,跟“風帽臉”齊頭並進。“要是我不聽你那該死的說教會怎麼樣?”

  “你也許會死。”他說。

  她沉默了一會兒,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他身旁,偶爾瞟他一眼,對沙蟲身體視而不見,目光只落在他尚存的人類特徵上。過了一段時間,她開口道:“魚言士說,我是按照你的配種指令生育出來的。”

  “沒錯。”

  “她們說你一直在做跟蹤記錄,你命令厄崔迪人配種來達到自己的目的。”

  “也沒錯。”

  “這麼說《口述史》是對的。”

  “我想你對《口述史》是深信不疑的吧?”

  她自顧自繼續發問:“要是你下令配種的對象不同意這檔子事怎麼辦?”

  “我給予他們充分的行動自由,只要按我的指令完成生育就行。”

  “指令?”她怒氣衝衝地問。

  “是的。”

  “你不能爬進每一間臥室,也不能每時每刻盯著每一個人的生活!你怎麼知道別人是不是服從你的指令?”

  “我知道。”

  “那你就該知道我不會服從你的!”

  “你渴嗎,賽歐娜?”

  她一愣。“什麼?”

  “口渴的人會談論水,而不是性。”

  她仍然沒有封好面罩。他想:厄崔迪人總是熱血沸騰,甚至不惜犧牲理性。

  不到兩小時,他們下坡出了沙丘區,來到一片疾風勁吹的礫石平原。雷托繼續前進,賽歐娜不離他身旁。她時不時瞧一眼指極星。現在兩顆月亮都低垂在地平線上方,每一塊巨石都拖著兩條長長的影子。

  雷托發現,這類地形有時爬行起來比沙漠要舒服。硬石的導熱性強於沙粒。他可以平貼在石頭上,緩一緩體內“工廠”的加工速度。礫石,甚至大塊岩石,都對他沒有妨礙。

  賽歐娜就有麻煩了,好幾次差點崴了腳。

  這片平原對於沒走慣的人是個大考驗,雷托想。視野貼近地面時,他們只能看見廣袤的虛空,在月光下尤顯詭異——遠處是一座座沙丘,不管他們怎麼走,這距離似乎始終不變——這裡唯有永無止歇的風、散落的石塊,和頭頂上不通人性的星辰,除此之外別無一物。這是沙漠中的沙漠。

  “弗雷曼音樂裡那種永恆的孤寂就來自這裡,”他說,“而不是來自沙丘。到了這裡你才真正體會到,假使有流水的聲音,假使這無盡的狂風能減弱威力,即便只減弱一點點,那也無異于天堂了。”

  都說到這個份上了,她還是沒有拉起面罩。雷托開始絕望了。

  天亮時兩人已經在平原上走了很遠。

  雷托停在三塊堆作一堆的超大圓石旁,其中一塊甚至比他還高。賽歐娜在他身上靠了一會兒,這個動作令他又燃起了幾分希望。她後背一頂離開他,朝最高的那塊石頭攀爬上去。他看到她出現在圓石頂上,專注地向遠方眺望起來。

  雷托連看都不用看就知道她的視野裡有什麼:地平線上風沙如霧,將初升的太陽模糊成一團光暈;剩下的就只有平原和大風。

  他身下的岩石帶著沙漠清晨的寒意。低溫下空氣要乾燥得多,他感覺很愜意。要不是賽歐娜,他會繼續趕路,但賽歐娜明顯筋疲力盡了。她從圓石上下來後又靠在他身上,過了近一分鐘他才發現她在豎耳傾聽。

  “你在聽什麼?”他問。

  她懶懶地答道:“你裡面在咕隆咕隆叫。”

  “這把火永遠熄不了。”

  這句話提起了她的興致。她頂了一下,從旁邊繞到正面直視他的面孔。“火?”

  “每個活物體內都有一把火,有些燒得慢,有些燒得快。我這把火就比大多數人要旺。”

  她在寒風中摟住自己。“那你在這兒不覺得冷嘍?”

  “不冷,但我看得出你冷。”他把一部分臉縮進“皮風帽”,將前節部位的末段向下彎出一道弧度。“有點像吊床。”他眼望下方說道,“你蜷在這兒會暖和起來的。”

  她毫不遲疑地接受了他的邀請。

  雖然是他主動提供的幫助,他還是發現她的信賴打動了自己。他現在的同情心比認識赫娃之前要強烈得多,但他必須克制住。他告誡自己,這件事容不得半點同情。種種跡象表明賽歐娜很可能會死在這兒。他必須做好失望的心理準備。

  賽歐娜用一條胳膊擋住臉,合眼入睡了。

  從來沒有人像我這樣經歷過那麼多的昨天,他提醒自己。

  他知道,以普通人的眼光看,他在這裡的所作所為簡直就是殘酷無情。他逼著自己退到記憶裡,有意識地擷取人類歷史中所犯下的錯誤。現在,親歷人類的錯誤是他最牢靠的精神支柱。瞭解錯在哪裡,才能制訂出長遠的糾偏計畫。他必須對各種後果始終保持清醒的認識。假如後果不為人知或遭到隱瞞,教訓也就丟了。

  然而,他離沙蟲越近,就覺得自己越難作出別人所謂“非人性”的決定。而在過去,他作這類決定都是毫不費力的。隨著人性的漸漸喪失,他發現自己反而越來越受人性的牽制了。

第四十節 · 1

  在人類歷史的發源地,我仰躺在一個極窄的洞穴裡,進出只能靠蠕動而不是爬行。在那兒,我借著松明火把的搖曳之光,在洞壁和洞頂上描畫各種獵物,還有我的人民的靈魂。透過一個完美的迴圈回窺祖先奮力追求靈魂的浮現,這是何其發人深省。那一聲遠古的呼喊回蕩至今:“我在這裡!”後世藝術巨匠指引我凝視著岩壁上木炭與植物染料留下的手印和流暢的肌肉線條。我們遠遠不只是單純的機械現象!我的未開化分身發出質疑:“他們究竟為什麼不願離開洞穴?”

  ——《失竊的日記》

  下午晚些時候,莫尼奧派人請艾達荷去辦公室見面。艾達荷已經坐在寓所的帆布沙發上胡思亂想了一整天。每一種想法都起源于上午莫尼奧輕而易舉把他撂倒在走廊地板上這件事。

  “你只是一款老型號。”

  艾達荷想來想去都覺得自己是無足輕重的。他感到自己的生存意志正在消散,只留下怒火燃燒後的灰燼。

  我身上唯一有用的,就是一攤精液而已,他想。

  這種想法不是導致輕生就是引向縱欲。他感覺自己被釘死在命運的棘刺上了,而且還遭受著來自四面八方的折磨。

  身穿挺括藍軍服的年輕傳信兵帶來的是又一次折磨。聽到敲門他低低地應了一聲,傳信兵走進來,在連接前廳的拱門下站定,遲疑著沒有開腔,而是對他察言觀色起來。

  閒話傳得真快啊,他想。

  艾達荷看見她站在拱門內,一副魚言士精英的形象——比一般人更多幾分性感,卻又不是特別撩人。藍軍服未能掩蓋她堅·挺的胸·部和翹臀。他抬眼看了看她淘氣的面孔和一頭金髮——侍祭的髮型。

  “莫尼奧派我來問候您。”她說,“有請您到他辦公室見面。”

  艾達荷去過他辦公室幾次,第一次所見印象最深。去之前他就知道,這裡是莫尼奧待得最多的地方。屋內擺著一張帶漂亮金色紋理的深棕色木桌,約兩米長一米寬,桌腿粗而短,四周堆著灰色坐墊。艾達荷覺得這張桌子是個貴重的稀罕物件,也是作為這裡唯一的重點精心挑選的。屋內除了這張桌子,就是坐墊——同地板、四壁和天花板一樣都是灰色——再無其他家什。

  考慮到主人的地位,這間屋子算小的,長不過五米,寬僅四米,但天花板很高。相對的兩面窄牆各設一狹長玻璃窗採光。窗口視點極高,一扇俯瞰沙厲爾西北邊緣與禁林的交界線,另一扇面向西南面的滾滾沙丘。

  反差很大。

  有趣的是,桌子進一步加深了這個第一印象。桌面似乎在展示什麼叫“雜亂無章”。薄薄的晶紙散得到處都是,完全遮住了桌面,只隱隱透出一些木紋。有的晶紙上印有精緻的文字。艾達荷認出了加拉赫語和其他四種文字,包括稀有的過渡語種——珀斯語。有幾張一看就是平面圖,還有些龍飛鳳舞地寫著貝尼·傑瑟裡特特有的粗黑軟筆花體字。最令他感興趣的是四根長約一米的白色軋製管——這是配合違禁電腦用的三維輸出裝置。他懷疑終端設備就藏在某面牆的一塊嵌板之後。

  莫尼奧派來的年輕傳信兵清了清嗓子,把正在出神的艾達荷拉回現實。“我應該怎麼向莫尼奧回話?”她問。

  艾達荷盯著她的臉。“你想懷上我的孩子嗎?”他問。

  “司令!”顯然,與這個提議相比讓她更意外的是他答非所問。

  “啊,對了,”艾達荷說,“莫尼奧。我們怎麼跟莫尼奧說呢?”

  “他等著您答覆,司令。”

  “我的答覆真的有什麼意義嗎?”艾達荷問。

  “莫尼奧讓我轉達您,他希望同您和赫娃小姐一起談談。”

  艾達荷模模糊糊來了一點興致。“赫娃跟他在一起?”

  “也派人去傳她了,司令。”傳信兵又一次清了清喉嚨,“司令要我今晚再來嗎?”

  “不用了,不過還是謝謝你。我改主意了。”

  他覺得她巧妙地掩飾了失望之情,但口氣正式得有些僵硬:“我可以回莫尼奧說您會去嗎?”

  “就這樣說。”他揮手示意她退下。

  她走後,艾達荷本想不去理會這次邀見,但好奇心漸漸抬頭。莫尼奧安排赫娃在場一起談話?為什麼?他覺得這樣就能讓艾達荷振作起來?艾達荷咽了口唾沫。一想到赫娃,他空落落的心就感到充實。不能不理會莫尼奧的邀見。有一股可怕的力量將他與赫娃綁在了一起。

  他站起身,由於長時間沒動彈,肌肉已經發僵。好奇心外加這股力量驅使他行動起來。他來到走廊裡,不顧衛兵們投來窺探的眼光,聽憑內心難以抗拒的命令將自己帶往莫尼奧的辦公室。

  艾達荷進辦公室時赫娃已經到了。她坐在莫尼奧對面,中間隔著那張雜亂無章的桌子。她穿著一雙紅色便鞋,兩腳蜷在身下的灰墊子旁邊。艾達荷剛看見那身配綠色編織腰帶的棕色長袍,她就把頭轉了過來,接下來他的目光就完全聚焦在她臉上了。她嘴巴動了動想叫他的名字,但沒有發出聲音。

  連她也聽說了,他想。

  這個想法反倒讓他打起了精神。當天的所有念頭開始在腦海中重新組合成形。

  “請坐,鄧肯。”莫尼奧說。他指了指赫娃邊上的一隻坐墊。他的聲音帶著一種古怪的遲疑語氣,除了雷托幾乎無人留意過。他目光下垂,停留在雜亂的桌面上。斜陽照著一件金色鎮紙——一座水晶火焰山上栽著一株結滿寶石果的仙樹,在淩亂的桌面上投下了蛛網般的影子。

  艾達荷按莫尼奧的示意坐在一隻墊子上,注意到赫娃一直看著他。接著她轉頭望向莫尼奧,艾達荷覺得她的眼神中帶著怒意。莫尼奧還是穿著那件素白色制服,領口敞開,露出皺紋密佈的脖子和一些贅肉。艾達荷直盯著莫尼奧的眼睛就是不開腔,迫使對方打破沉默。

  莫尼奧回視著艾達荷,發現他仍舊穿著上午相遇時的那件黑軍服,前襟下方甚至還沾有些許汙跡,是被莫尼奧撂倒在走廊地板時蹭上的。但艾達荷沒有再佩帶那把歷史悠久的厄崔迪刀。這讓莫尼奧感到不安。

  “我今天上午的所作所為是不可原諒的。”莫尼奧說,“所以我不求你原諒。我只希望你能理解我。”

  艾達荷留意到赫娃對於這番開場白並不感到意外,可以想見兩人在艾達荷到場前已經談論過什麼了。

  艾達荷沒有答話,莫尼奧繼續說道:“我無權讓你產生自卑感。”

  艾達荷發現莫尼奧的言語和態度在自己心中激起了奇怪的反應。他依然覺得自己在智謀和能力方面一敗塗地,自己那個時代已經遠遠落伍了,但他可以肯定莫尼奧並沒有在耍弄自己。出於某些原因,總管袒露了真誠的秉性。認識到這一點,艾達荷覺得雷托的宇宙、魚言士無法無天的性亢奮、赫娃有目共睹的率真——一切事物——都構成了新的關係,一種他能理解的關係,仿佛這屋裡的三個人是全宇宙僅剩的真正人類。他的答話帶著狠狠的自嘲:“當我跟你動武的時候,你完全有權利自我保護。看到你這麼能幹我只有高興。”

  艾達荷轉向赫娃,沒等他開口,莫尼奧先說話了:“你不必替我辯解。我覺得她對我的不滿已經根深蒂固了。”

  艾達荷搖搖頭。“我還沒說,甚至還沒想,這裡的人就知道我要說什麼、想什麼了吧?”

  “你有一點很讓人欽佩,”莫尼奧說,“就是不掩飾自己的想法。而我們——”他聳聳肩,“就不得不更謹慎一些。”

  艾達荷看了看赫娃。“他代表你說話?”

  她把手放到艾達荷手裡。“我代表我自己。”

  莫尼奧伸長脖子盯著那兩隻扣在一起的手,隨後又重重地坐回墊子,歎了口氣。“你們這樣可不行。”

  艾達荷更緊地握住她的手,並感到她有力的回應。

  “在你們提問之前我先說一下,”莫尼奧說,“神帝對小女的考驗還沒有結束,他們都沒回來。”

  艾達荷覺得莫尼奧在努力保持冷靜。赫娃也聽出來了。

  “魚言士說的是真的嗎?”她問,“賽歐娜通不過就會死?”

  莫尼奧默然不語,臉繃得像一塊岩石。

  “這是不是類似于貝尼·傑瑟裡特的考驗?”艾達荷問,“穆阿迪布說姐妹會的考驗是為了測試你屬不屬於人類。”

  赫娃的手開始顫抖。艾達荷感覺到了,看著她問:“她們測試過你嗎?”

  “沒有,”赫娃說,“不過我聽年輕人談起過。她們說你必須闖過痛苦這一關,而且不能丟失自我意識。”

  艾達荷將目光轉回莫尼奧,注意到他的左眼角開始抽跳。

  “莫尼奧。”艾達荷吸了口氣,突然想起來了,“他考驗過你!”

  “我不想談考驗。”莫尼奧說,“我們這次碰頭是商量你們倆應該怎麼辦的。”

  “難道這不是由我們倆來決定的嗎?”艾達荷問。他感到赫娃的手正在沁汗,滑溜溜的。

  “由神帝決定。”莫尼奧說。

  “即使賽歐娜通不過考驗?”艾達荷問。

  “那就更應該服從神帝!”

  “他是怎麼考驗你的?”艾達荷問。

  “他讓我看了一眼當神帝是怎麼回事。”

  “然後呢?”

  “能看見的我都看見了。”

  赫娃的手在艾達荷手裡猛地繃緊了。

第四十節 · 2

  “這麼說你真的造過反。”艾達荷說。

  “起初我依賴於愛和祈禱,”莫尼奧說,“接下來我變得憤怒和叛逆。然後我又被改造成你眼前的這個人。我認清了自己的職責,我履行職責。”

  “他對你幹了什麼?”艾達荷問。

  “他對我引用了我小時候念過的禱文:‘我獻身于無上榮耀之神。’”莫尼奧若有所思地說。

  艾達荷注意到赫娃一直沒動靜,只是盯著莫尼奧的面孔。她在想什麼?

  “我承認這的確是我念過的禱文。”莫尼奧說,“接著神帝又問倘若獻出生命還不夠,我還會放棄什麼。他朝著我大喊:‘假如你沒有發揮真正的天賦,你的生命又有什麼價值?’”

  赫娃點點頭,艾達荷卻一頭霧水。

  “我從他聲音裡聽出了真相。”莫尼奧說。

  “你是真言師嗎?”赫娃問。

  “在絕望的時候是,”莫尼奧說,“但其他時候不是。我發誓他說的是真話。”

  “有些厄崔迪人也會運用音言。”艾達荷咕噥道。

  莫尼奧搖搖頭。“不,這是真話。他對我說:‘我現在看著你,要是我能流淚,我會流的。想想吧,把願望化為行動!’”

  赫娃身體前傾,幾乎觸及桌子。“他不能哭?”

  “沙蟲。”艾達荷低聲說。

  “什麼?”赫娃朝他扭過頭來。

  “弗雷曼人用水殺死沙蟲。”艾達荷說,“他們用溺死沙蟲的辦法來採集宗教狂歡所需要的香料萃取物。”

  “但聖上還不完全是沙蟲。”莫尼奧說。

  赫娃坐直身子,瞧著莫尼奧。

  艾達荷努嘴沉思起來。雷托還在恪守弗雷曼人禁止流淚的規矩嗎?弗雷曼人是多麼畏懼浪費水分哪!把水獻給死者。

  莫尼奧對艾達荷說:“我本來希望能讓你理解。聖上發過話。你和赫娃必須分手,永遠不再相見。”

  赫娃從艾達荷手中抽回自己的手。“我們知道。”

  艾達荷無奈而苦澀地說:“我們知道他的權力。”

  “但你不理解他。”莫尼奧說。

  “理解他是我最大的願望。”赫娃說。她把一隻手放在艾達荷胳膊上,示意他別出聲。“不,鄧肯。這裡容不下我們的私欲。”

  “也許你應該向他祈禱。”艾達荷說。

  她轉身一直盯著艾達荷,直到他垂下目光。她用艾達荷從沒聽過的富有節奏的語調說道:“我叔叔瑪律基總是說雷托皇帝從來不會回應祈禱。他說雷托皇帝把祈禱看作一種脅迫,一種針對天定之神的暴力行為,祈禱者指揮不朽神靈幹這幹那:給我一個奇跡,神,否則我就不信你!”

  “名為祈禱,實為狂妄。”莫尼奧說,“要麼就是替人祈求。”

  “他怎麼可能是神?”艾達荷問,“他並非不朽之身,他自己都承認。”

  “關於這一點我想轉述聖上的話,”莫尼奧說,“‘我就是你們想要目睹的唯一神。我就是那個變成了奇跡的詞。我是我所有的祖先。這還不足以稱為奇跡嗎?你們還想要什麼?問問你自己:還有比這更大的奇跡嗎?’”

  “空洞的言辭。”艾達荷輕蔑地說。

  “我也有過同樣的輕蔑。”莫尼奧說,“我用《口述史》裡他自己的話來頂他:‘獻給無上榮耀之神!’”

  赫娃倒吸一口氣。

  “他笑我。”莫尼奧說,“他笑著問,我怎麼才能獻出原本就屬於神的東西?”

  “你發火了?”赫娃問。

  “哦,是的。他看到了,說會告訴我怎麼獻身於神。他說:‘你可以把自己看成是一個偉大的奇跡,和我完全一樣。’”莫尼奧扭頭朝左側窗口望出去,“我只怕怒火讓耳朵不好使了,我一點兒準備都沒有。”

  “哦,他很聰明。”艾達荷說。

  “聰明?”莫尼奧看著他,“我不這麼想,不是你指的這方面。在這方面我認為聖上不比我更聰明。”

  “你沒準備好什麼?”赫娃問。

  “冒險。”莫尼奧答。

  “可你在他面前發火已經夠冒險的了。”她說。

  “不及他冒的險。我能在你眼睛裡看到,赫娃,你懂的。他的身體讓你反感嗎?”

  “已經不了。”她說。

  艾達荷在失望中磨了磨牙。“他讓我作嘔!”

  “親愛的,你不能這麼說。”赫娃說。

  “你也不能叫他親愛的。”莫尼奧說。

  “你寧願她摸索著去愛某個邪惡的龐然大物,任何一個哈克南男爵做夢都不敢把自己變成這麼一個人。”艾達荷說。

  莫尼奧努了努嘴,說:“聖上跟我說起過這個與你同時代的惡老頭,鄧肯。我認為你不瞭解你的敵人。”

  “他是個肥胖的、怪物一樣的……”

  “他追求感官享樂。”莫尼奧說,“肥胖原本是副作用,後來可能成了一種樂趣,因為肥胖是對別人的挑釁,而他就愛挑釁。”

  “男爵只禍害幾座星球,”艾達荷說,“而雷托禍害的是整個宇宙。”

  “親愛的,請別!”赫娃想攔住他說這種話。

  “讓他口出狂言。”莫尼奧說,“我也有過年少無知的時候,就像賽歐娜和這個可憐的傻瓜,我說話也是這副腔調。”

  “這就是你讓親生女兒去送死的理由嗎?”艾達荷問。

  “親愛的,你說得太狠了。”赫娃說。

  “鄧肯,你有個缺點,就是總愛歇斯底里。”莫尼奧說,“我警告你,歇斯底里會培養無知。你的基因有活力,你也能在魚言士中激發出一點活力,但你不是個好長官。”

  “別想激怒我。”艾達荷說,“我還不至於蠢到跟你動粗,可你也別太過分。”

  赫娃想握住艾達荷的手,但他把手抽了回來。

  “我知道自己的地位。”艾達荷說,“我就是個賣力氣的跟班。我能扛厄崔迪的旗子。把那面黑綠色大旗扛在背上!”

  “無能之輩靠歇斯底里維護手中的權力。”莫尼奧說,“厄崔迪人的統治是一門與歇斯底里不沾邊的藝術,是一門對權力運用負責的藝術。”

  艾達荷把自己往後一推,站起身來。“你那該死的神帝什麼時候負過一點責?”

  莫尼奧低頭看著雜亂的桌面,並保持這個姿勢說:“他對自己做的那些事,他一人擔當。”這時莫尼奧抬起頭來,眼睛仿佛蒙了一層霜。“鄧肯,你沒膽子去瞭解為什麼他要對自己做那些事!”

  “而你有膽?”艾達荷問。

  “就在我火氣最大的時候,”莫尼奧說,“他在我眼裡看到了他自己,他說:‘你怎麼敢對我動怒?’就在那時——”莫尼奧咽了口唾沫——“他讓我看到了恐懼……也是他曾見過的恐懼。”淚水從莫尼奧的兩眼湧出,沿臉頰流下。“我只感到幸運,不必像他那樣去作決定……我會很滿足于當一個跟班。”

  “我觸摸過他。”赫娃輕聲說。

  “那麼你也知道?”莫尼奧問。

  “我沒看見,但我知道。”她答。

  莫尼奧低聲說道:“我幾乎為此而死。我……”他顫抖了一下,接著抬頭望著艾達荷。“你不能……”

  “你們都去死吧!”艾達荷大吼一聲,轉身沖出房間。

  赫娃盯著他的背影,表情十分痛苦。“哦,鄧肯。”她細聲說。

  “你看見了嗎?”莫尼奧問,“你錯了。不管是你還是魚言士都降不住他。而你,赫娃,你反而在毀他。”

  赫娃一臉痛苦地轉向莫尼奧。“我不會再見他了。”她說。

  對於艾達荷,走向寓所的這段路成為他記憶裡少有的艱難時刻。他竭力把面孔想像成能掩蓋內心動盪的塑鋼面罩,不能讓旁邊的任何一名衛兵看出自己的痛苦。他不知道大部分衛兵都能準確地猜到他的情緒,並產生同情。她們每一個都仔細地對鄧肯們的簡報做過功課,知道如何判斷他們的心理。

  快到寓所時,艾達荷遇上內拉正慢慢地從對面走來。她那猶豫不決、若有所失的神情讓艾達荷收住腳步,連自己的心事也暫時忘記了。

  “‘朋友’?”他在離她幾步遠時打了個招呼。

  她瞧過來,從那張四方大臉明顯可以看出,她是突然間認出他來的。

  這個女人真是怪模怪樣的,他想。

  “我不再是‘朋友’了。”她說著與他擦身而過,朝走廊另一頭走去。

  艾達荷轉動腳跟,盯著她漸遠的背影——那副壯實的肩膀,那一大堆肌肉緩緩移動的感覺,吸引著他的目光。

  生育這個人是什麼目的呢?他暗想。

  這個想法轉瞬即逝。他自己的問題重又湧了上來,比先前更加揪心。他邁了幾步來到門口,走入房間。

  進到屋內,艾達荷在身體兩側捏緊拳頭,站了片刻。

  我與任何時代都脫離了關係,他想。奇怪的是,這並沒有給他一種解放感。他明白,自己剛才的所作所為將會淡化赫娃對他的愛。她會看不起他。不久之後她就會把他看作是一個完全受情緒擺佈的壞脾氣小傻瓜。他能感覺到自己正從她心目中漸漸消失。

  還有那個可憐的莫尼奧!

  對這位卑順的總管所奉行的原則,艾達荷有了大致的瞭解。義務與責任。當一個人面臨艱難抉擇時,這是一個多麼安全的避風港。

  我曾經也是那樣,他想,不過那是另一條生命,另一個時代。

第四十一節 · 1

  鄧肯們有時會問我是否理解歷史上異族的思想。假如我理解,為什麼不能給出解釋?鄧肯們認為,知識只存在於具體事實中。我試著告訴他們所有語詞都是具有可塑性的。語詞一經說出就開始變形。植根於某語言的思想只能由該語言來表達。這就是“異族”一詞的核心意義。它已經開始變形了,看到了嗎?對於異族之語,轉譯即扭曲。我此時說的加拉赫語就是一種自我強化之物。它是一個外部參照系、一套特殊系統。任何系統都潛藏著危險。一套系統包含其創造者的未經檢驗的理念。你一旦採用一套系統,接受其理念,你也就進一步增大了它變易的阻力。這是否有助於我向鄧肯們解釋,有些東西是無法用語言表述的?啊!不過鄧肯們相信一切語言都為我所有。

  ——《失竊的日記》

  整整兩天兩夜賽歐娜沒有遮上面罩,每呼一口氣都要損失一點珍貴的水分。賽歐娜早把父親的教誨忘到九霄雲外了,而弗雷曼人養成遮面罩的習慣是因為打小就受大人的耳提面命。第三天早晨,萬里平沙,寒風呼嘯,兩人歇在一塊岩石的背陰處,雷托終於提醒她說:“珍惜你的每一次呼吸,它會帶走生命所需的體溫和水分。”

  他知道,他們還要在沙海裡待上三個白天、走上三個夜晚,才能抵達水源。此時已是從小帝堡出發後的第五個上午。昨夜他們進入了淺飄沙區——沒有沙丘,但前方能望見沙丘,甚至還能看見殘餘的哈班亞山脊,只要面朝正確的方向,就能見到遠方那條斷斷續續的細線。現在賽歐娜只在需要把話說清時才拿下蒸餾服面罩。她露出的嘴唇已發黑滲血。

  她渴到絕望了,當他用感官探了探周圍環境後這樣想,她離危機時刻不遠了。感官告訴他,在這沙海的邊緣地帶依然只有他們兩個人。天剛破曉,曙光照出了一塊塊沙塵反光屏,在永不止歇的狂風中忽上忽下,扭動彎曲。他的聽覺濾除風聲後,還能接收到其他聲音——賽歐娜起起伏伏的呼吸聲、一坨沙子從附近岩石上撒落的聲音、他自己的龐大身軀與淺沙層摩擦的聲音。

  賽歐娜把面罩摘到一邊但並沒有鬆手,以便快速戴上。

  “還要多久才能找到水?”她問。

  “三晚。”

  “沒有近一點的路了?”

  “沒有。”

  她開始領會弗雷曼人談論要事時言簡意賅的好處了。她貪婪地從積存袋裡吸了幾滴水。

  雷托讀出了她的肢體資訊——這是弗雷曼人臨死前的常見動作。賽歐娜充分體會到了祖先們共有的一種感受——帕提耶,垂死之渴。

  她的積存袋裡僅剩的幾滴水也沒了。他聽到了她的吸氣聲。她戴好面罩,悶聲說:“我挺不過去,是嗎?”

  雷托望著她的眼睛,看到了將死者特有的澄澈,一個人在其他狀態下很難達到這種通透。生存所必需的那部分被放大了。是的,她深深進入了泰達賴阿格利米,即能讓人開竅的痛苦狀態。不久後,她就必須要作那個最終決定,雖然她自以為已經作過了。雷托從種種跡象看出,現在她尤其需要善待。他必須真誠地回答她每一個問題,因為每個問題都隱含著一種判斷。

  “是嗎?”她又問一遍。

  她絕望中還殘存一絲希望。

  “一切都是未知數。”他說。

  這句話讓她陷入了無望。

  雷托本不想如此,但他知道這種情況時常發生——一個正確的卻又模棱兩可的回答往往會勾起對方心底的恐懼。

  她歎了口氣。

  她又從面罩下發出悶悶的聲音,來試探他:“我在你的育種計畫裡有特殊目的。”

  這不是一句提問。

  “人人都有目的。”他說。

  “但你要我心甘情願地立約。”

  “的確如此。”

  “你清楚我痛恨與你有關的一切,你又怎麼能指望我跟你立約呢?誠實點吧!”

  “立約包含三個基礎:願望、事實和懷疑。跟表述是否準確與誠實關係不大。”

  “請別和我爭。你知道我快要死了。”

  “我正是因為太尊重你,才不會和你爭。”

  他稍稍抬起前節部位,探了探風。風裡已攜有白天的暑熱,但也卷裹著太多濕氣,讓他不舒服。他意識到,自己越是下令控制氣候,需要控制的因素就越多。越絕對,就越不明確。

  “說好不和我爭,可……”

  “爭論會關閉感知之門。”他說著將身體降到地面。“爭論總是掩蓋著暴力。時間一長,爭論就會演變成暴力。而我對你毫無暴力的意圖。”

  “願望、事實和懷疑,你這是什麼意思?”

  “願望將立約人聚在一起。事實為各方劃定對話的邊界。懷疑圈定問題的範圍。”

  她走到他一米以內,直視他的臉。

  多麼奇怪啊,他想,憎恨可以跟希望與敬畏融合得這麼充分。

  “你能救我嗎?”

  “有一個辦法。”

  她點點頭,他知道她的思維跳躍到了一個錯誤的結論。

  “你想用這個換取我立約!”她憤憤地說。

  “不。”

  “如果我通過了你的考驗……”

  “這不是我的考驗。”

  “那是誰的?”

  “它源於我們共同的祖先。”

  賽歐娜在冰冷的岩石上找了個地方一坐,一聲不吭,她還不準備借他暖和的前節部位歇一歇。雷托似乎能聽見堵在她嗓子裡的細聲尖叫。現在,她的疑問正在醞釀中。她開始懷疑,他是否真的符合自己心中勾勒的終極暴君形象。她抬頭看他,眼裡再次現出他剛才見過的那種驚人的澄澈。

  “你為什麼要幹這些事?”

  問題已經圈定。他說:“因為我需要拯救人。”

  “什麼人?”

  “我下的定義比任何人都寬泛得多——比自以為定義過‘人類’的貝尼·傑瑟裡特還要寬泛。我指的是人類的永恆血脈,無論你怎麼定義人類。”

  “你想告訴我……”她的嘴巴幹得說不出話。她想聚一點唾液。他看到她的嘴巴在面罩底下直動彈。不過她的問題已經很明確了,他沒有等她繼續開口。

  “要是沒有我,現在一個人都剩不下,不管什麼人。人類滅絕之路的可怕程度,你是絕對想像不出來的。”

  “你自以為是的預言。”她嗤之以鼻。

  “金色通道仍然開啟著。”他說。

  “我不相信你!”

  “因為我們不平等?”

  “是的!”

  “但我們是相互依賴的。”

  “你需要我什麼?”

  啊,這是自我定位不明的年輕人發出的逼問。他感覺到相互依賴的秘密關係所隱含的力量了,因而強迫自己硬起心腸來。人一有依賴,就會變得軟弱。

  “你就是金色通道。”他說。

  “我?”聲音輕如耳語。

  “你讀過從我這兒偷的日記。”他說,“裡面有我,可你在哪兒?看看我已經創造的東西,賽歐娜。而你,你只能創造你自己。”

  “空話,又是耍花腔的空話!”

  “受人崇拜我並不痛苦,賽歐娜。我痛苦的是永遠不被理解。也許……不,我不敢寄希望於你。”

  “為什麼寫那些日記?”

  “是一部伊克斯設備記錄的。這些日記應該在遙遠的未來被人們發現,並引發思考。”

  “伊克斯設備?你違反聖戰禁令!”

  “這裡面也是有教訓的。這類設備究竟起了什麼作用?有了它們,我們不動腦就能幹的事變多了。不動腦子幹的事——其實非常危險。看看你,在沙漠裡走了那麼長時間也沒想到要戴上面罩。”

  “你可以提醒我的!”

  “那只會增加你的依賴性。”

  她盯著他看了一會兒,說:“你為什麼要我來領導你的魚言士?”

  “你是厄崔迪女人,足智多謀,又能獨立思考。你只忠於自己所見的事實。生育你、訓練你都是為了讓你當領袖——這意味著完全獨立。”

  大風卷起兩人周圍的沙塵,她掂量著他的話。“要是我同意,你會救我?”

  “不。”

  她滿以為能得到一個肯定的答覆,聽到這個字愣了好幾秒才反應過來。此時,風漸漸緩下來,露出遠至哈班亞山脊殘體的一整片沙丘景觀。氣溫驟降,這股寒冷能像最烈的陽光那樣奪去身體水分。雷托的一部分意識探測到這是氣候控制系統出現的波動。

  “不?”她既迷惑又惱怒。

  “我不跟自己必須託付的人做殘酷的交易。”

  她慢慢搖頭,但始終盯著他的臉。“怎麼樣才能讓你救我呢?”

  “怎樣都不能讓我救你。我不會對你做的事,難道你可以對我做嗎?相互依賴可不是這樣的。”

  她的肩膀軟塌下來。“既然我不能和你做交易,又不能強迫你……”

  “那麼你必須另找出路。”

  意識爆炸的那一瞬真了不起,他想。賽歐娜的表情暴露了一切。她死死瞪著他的眼睛,仿佛要完全進入他的思想。她被面罩蒙住的聲音已經生出了新的力量。

  “你會讓我知道關於你的一切——甚至包括所有弱點?”

  “你會利用我的慷慨來對付我嗎?”

  晨光刺眼地照在她臉上。“我什麼也不承諾!”

  “我也不需要。”

  “不過要是我開口,你會給我……水的吧?”

  “那不光是水。”

  她點點頭。“我是厄崔迪人。”

  魚言士沒有放棄對厄崔迪基因特有的敏銳度的培養。賽歐娜知道香料從哪兒來,會對自己產生什麼作用。魚言士學校裡的老師從來沒讓雷托失望過。賽歐娜乾糧裡添加的少量美琅脂也讓她更加敏感。

  “我的臉旁有一些捲曲的小皮褶。”他說,“用一根手指輕輕撥弄其中一片,會分泌出幾滴富含香料萃取物的液體。”

第四十一節 · 2

  他在她眼睛裡看到了醒悟。記憶在跟她說話,儘管她還不知道這是記憶。在她之前,一代又一代厄崔迪人不斷提高著自身的敏銳度。

  雖然乾渴至極,但她並沒有立即照辦。

  為了讓她安心渡過危機,他講起弗雷曼孩子常在綠洲邊上用棍子挖出沙鮭,刺激它們泌出水分,喝了之後能迅速恢復活力。

  “可我是厄崔迪人。”她說。

  “這一點《口述史》有如實記述。”他說。

  “也許會毒死我。”

  “這就是考驗。”

  “你想把我變成純粹的弗雷曼人!”

  “否則我離開後你怎麼教導後代在這裡生存?”

  她摘下面罩湊近他,直到兩張臉僅距一掌之寬。她舉起一根手指,碰了碰他那頂“皮風帽”的一片卷褶。

  “輕輕撥。”他說。

  然而她的手指所遵從的指示並不是來自雷托,而是自己的內心。她的手指做出了準確的動作,同時勾起了雷托的記憶,這是在無數孩子之間流傳的經驗……海量的知識和謬誤就是這樣留存下來的。他把臉轉到底,斜視著她近在眼前的面孔。皮褶邊緣凝起淡藍色液滴,散發出濃濃的肉桂味。她湊近液滴。他看見她鼻子邊上的毛孔和飲水時蠕動的舌頭。

  不一會兒她就挪開了腦袋——沒有解足渴,但謹慎與懷疑促使她適可而止,莫尼奧當初也是如此。有其父必有其女。

  “多長時間起效?”她問。

  “已經起效了。”

  “我是說……”

  “一分鐘左右。”

  “這件事我不虧欠你什麼!”

  “我不會要你的回報。”

  她遮上面罩。

  他看見她的眼睛漸漸變得朦朧而遙遠。她自說自話地敲敲他的前節部位,要他用身體做一張暖和的“吊床”。他照辦了。她把自己安頓進這道舒服的弧線裡。他的頭要低得很低才能看見她。她眼睛還睜著,不過已對眼前的東西視而不見了。她猛地抽搐一下,像臨死的小動物那樣哆嗦起來。他瞭解這種體驗,可什麼忙也幫不上。祖先們不會留在她的意識裡,但她的所見、所聞、所嗅都將永遠成為自己的一部分。在那裡,獵殺機器已經啟動,空氣中彌漫著血液和內臟的腥味,人們瑟縮在地道裡已知逃生無望……而機器一直在逼近,越來越近,越來越近……越來越響……越來越響!

  她到處尋找,到處都一樣——哪裡都沒有出口。

  他覺得她的生命正在退潮。跟黑暗鬥,賽歐娜!厄崔迪人就是幹這個的。他們為生存而戰。現在她正在為他人的生命而戰。然而,他感到她的生命力在熄滅……流失的速度十分可怕。她往黑暗中紮得越來越深,比以往任何人都要深。他把前節部位當成搖籃,輕輕搖晃起她來。或許是這個動作,或許是一縷不滅的意志,也可能是兩者結合的作用,情況終於有了好轉。中午過後,她的身體顫抖著進入了接近正常睡眠的狀態。只是偶爾會猛吸一口氣,表明幻象帶來的震撼。他左右輕搖著她。

  她還能從黑暗深處回來嗎?他感覺到生機勃勃的回應,便放下心來。這就是她的力量!

  黃昏之前,她驀地平靜下來,呼吸節奏也變了,她醒了,兩眼突然睜開。她盯著他看了一會兒,隨後從“吊床”上翻下來,背對著他沉思默想了近一小時。

  莫尼奧當初也是這個動作。這是厄崔迪人的新姿態。在他倆之前,有些受考驗者的反應是沖著他大吼大叫。還有人一面瞪著他一面跌跌撞撞往後退,他不得不蠕動身軀擦著礫石跟上去。另有些人乾脆蹲下來瞧著地面。沒有人背對著他。雷托將這種新姿態當作希望的徵兆。

  “我的家族根深葉茂,對此你已經有點概念了。”他說。

  她轉過身來,緊抿嘴唇,但沒有與他對視。然而他能看出來,她已經接受了一個極少有人能明白的事實:他集萬眾於一身,使全人類都成了他的家族。

  “你本可以在禁林裡救我朋友的。”她惱恨地說。

  “你本來也能救他們。”

  她怒視著他,捏緊兩隻拳頭頂住太陽穴。“可你知道一切!”

  “賽歐娜!”

  “難道我必須以那種方式來領悟嗎?”她低聲問。

  他默然不語,迫使她自己來回答這個問題。她必須認識到他的主導思維是弗雷曼式的;還要知道,捕食者會死跟著任何留下蹤跡的獵物,一如天啟幻象裡的獵殺機器。

  “金色通道,”她輕聲說道,“我能感覺到它。”又瞪著他說:“它太殘酷了!”

  “生存總是殘酷的。”

  “他們沒地方躲,”她小聲說,接著拔高音量,“你對我幹了什麼?”

  “你企圖成為弗雷曼式的反叛者。”他說,“可弗雷曼人對沙漠裡的蛛絲馬跡有超強的識別能力,連縱橫交錯、肉眼很難看清的風路都能分辨出來。”

  他看到她開始悔恨了,腦海裡浮現出已故戰友的形象。他知道她馬上就要生出負罪感,並沖他發火,因而趕緊說:“假如我只是召你來說一說,你會相信嗎?”

  她幾乎被悔恨壓垮了,嘴巴在面罩底下大張著不住喘息。

  “你的沙漠生存還沒完成。”他提醒道。

  慢慢地,她止住了顫抖。他在她頭腦裡預設的弗雷曼本能起到了應有的平復情緒的作用。

  “我能活下去。”隨後她又盯著他的眼睛說,“你透過我們的情緒來讀心,是不是?”

  “情緒引燃思想。”他說,“我能分辨由情緒引起的極小行為差異。”

  他看到她又懼又恨地接受了這個全裸思維的現實,就像當年的莫尼奧。問題不大。他探了探他們前方的未來。是的,她能活著走出他的沙漠,因為他旁邊有她留在沙地裡的足跡……但看不到她本人。在她的足跡前方,忽地冒出一片什麼都沒有的空白。而安蒂克的垂死呼號在他的預知意識裡……在蜂擁進攻的魚言士中間回蕩著!

  瑪律基要來了,他想,又要見面了,我和瑪律基。

  雷托睜開眼睛,看見賽歐娜還在瞪著自己。

  “我還是恨你!”她說。

  “你恨的是捕食者不可或缺的殘酷性。”

  她帶著得意洋洋的惡意說道:“但我還看到了一件事!你沒能跟上我的路!”

  “所以你必須育種,保護好這條路。”

  就在他說話的當口,開始下雨了。天空驟然烏雲密佈,同時大雨傾盆而下。儘管雷托先前已感覺到氣候控制的波動,卻未料到有此突然襲擊。他知道沙厲爾有時會降雨,雨水來得快去得也快,寥寥幾個水坑太陽一露頭就消失得無影無蹤。大多數時候,雨水連地面都碰不到,仿佛幻影一般,落到沙漠上方的高溫大氣層裡就已蒸發乾淨,隨風散盡。然而,這一場大雨卻把他淋了個透。

  賽歐娜拉下面罩,抬起臉貪婪地迎上雨水,連雷托那兒發生了什麼都沒有注意到。

  當第一陣雨水鑽入沙鮭交疊的縫隙時,他一下子僵住了,極度痛苦中把自己蜷成一個球。來自沙鮭和沙蟲的兩股相反的作用力為“痛楚”一詞賦予了新含義。他感到自己正在被撕裂。沙鮭有親近水、鎖封水分的衝動,而沙蟲只覺得死神降臨了。雨滴落在哪裡,哪裡就噴出一團青煙。他的體內“工廠”開始製造純正的香料萃取物了。一縷縷青煙從他身下的水窪升起。他不停地扭動著,呻·吟著。

  烏雲飄遠了,賽歐娜過了一會兒才發現他正亂作一團。

  “你怎麼了?”

  他沒法回答。雨雖然停了,但石頭上還沾著水,身下到處都是水窪。沒地方可躲。

  賽歐娜看見他身上凡沾水之處都在冒青煙。

  “是水!”

  右側不遠處有一塊不高的凸地沒有積水。他忍痛朝那邊掙扎過去,每壓過一處水窪都要發出哀鳴。當他終於翻上這片近乎乾燥的凸地時,痛苦才漸漸平息,他發現賽歐娜就站在正對面。她假裝關切地試探道:“水怎麼會傷著你?”

  傷著?真輕描淡寫!但她的問題無法回避。她現在知道得夠多了,只要想找就能找到答案。他遲疑了一下,開始解釋沙鮭和沙蟲各自與水的關係。她默默地仔細聽著。

  “可你自己還擠了點兒水給我……”

  “香料起到了隔絕的作用。”

  “那你為什麼不坐車就來這兒冒險?”

  “躲在帝堡或車子裡算不得弗雷曼人。”

  她點點頭。

  他看到她眼裡重新燃起叛逆之火。她不必懷有負罪感或依賴感。她再也不能不相信他的金色通道了,但這有什麼區別呢?他的殘暴行為仍舊不可饒恕!她可以拒絕他在大家族裡佔有一席之地。他不屬於人類,跟她截然不同。而且她已經掌握了毀滅他的秘密!用水包圍他,毀掉他的沙漠,挖一條製造痛苦的水溝把他圈在裡面。她覺得只要避開他就能瞞住自己的想法嗎?

  我能怎麼辦?他想,她必須活下去,而我又不能對她下手。

  既然他已經大致瞭解了賽歐娜的本性,何不輕輕鬆松丟下一切,一頭沉入自己的思想中去呢?只活在自己的回憶裡,多麼誘人哪,但他的孩子們還需要再上一堂示範課,才能使金色通道避開最後的威脅。

  多麼痛苦的決定!他對貝尼·傑瑟裡特又生出了新的同情。他現在面臨的兩難處境類似於她們當初面對穆阿迪布時的情形。她們同樣無法控制育種計畫的最終目標——我的父親。

  好朋友們,再接再厲,向缺口沖去吧【32】!他在心裡裝模作樣地念起了這句臺詞,差點苦笑出來,不過還是忍住了。

  【32】語出莎士比亞《亨利五世》,系亨利王在戰場上鼓舞士氣之語。

第四十二節

  只要進化的代數足夠多,捕食者就能促使被捕食者發生適應性變異,而此類變異又會通過回饋機制改良捕食者,繼而再度影響被捕食者……如此周而復始,循環往復……許多強大力量亦是如此,包括宗教在內。

  ——《失竊的日記》

  “陛下命我通知你,你女兒還活著。”

  內拉垂眼望著辦公桌對面埋在一大堆便箋、檔和通信設備裡的莫尼奧,用單調的聲音傳達了這條消息。

  莫尼奧雙掌緊緊合十,盯著桌上的寶樹鎮紙在斜陽下扯出的長長陰影。

  他問道:“兩個人都回帝堡了?”但並沒有抬頭去看那副以標準立正姿勢站在面前的粗壯身形。

  “是的。”

  莫尼奧朝他左側的窗戶望出去,沙厲爾地平線上懸著鐵板一般的黑幕,狂風貪婪地席捲著每一座沙丘頂上的沙粒,但這些他都視而不見。

  “先前我們商量過的那件事呢?”他問。

  “已經安排妥了。”

  “很好。”他揮手示意她退下,但內拉站著沒動。莫尼奧頗感意外,定睛看她,自打她進門這還是第一次。

  “我必須參加這場——”她咽了口唾沫,“婚禮嗎?”

  “這是聖上的命令。你將成為唯一一個佩帶鐳射槍的人。這是一種榮譽。”

  她依然站在原地,目光停留在莫尼奧頭頂上某個地方。

  “嗯?”他提醒。

  內拉突出的大下巴抽了一下,說:“他是神,我是凡人。”她腳跟一旋出了辦公室。

  莫尼奧模模糊糊感覺到這個大塊頭魚言士有什麼心結,但他的心思還是禁不住落到了賽歐娜身上。

  她和我一樣挺過來了。現在賽歐娜已經從內心感覺到金色通道正在延伸。就像我當初那樣。他並沒有從中獲得一種心靈相通之感,也沒有覺得自己與女兒離得更近了。這是一個負擔,必然會束縛她的叛逆天性。沒有一個厄崔迪人會反對金色通道。雷托有辦法做到這一點!

  莫尼奧想起自己高舉反旗的那些日子。每晚都換一張床,永遠停不下奔跑的腳步。痛苦的往事像蛛網般粘在腦子裡,不管費多少勁去忘卻都無濟於事。

  賽歐娜已經被關進了籠子,跟我一樣,跟可憐的雷托一樣。

  暮鐘敲響,打斷了他的思路,也點亮了辦公室燈光。他低頭看看尚未完成的神帝與赫娃·諾裡的婚禮籌備工作。要幹的事太多了!過了一會兒,他按呼叫鈴,吩咐待命的魚言士助手倒杯水,再傳鄧肯·艾達荷到辦公室來。

  她很快端水過來,把杯子放在桌上莫尼奧左手邊。莫尼奧看到幾根擅彈琵琶的細長手指,但沒有抬眼看她本人。

  “我派人去請艾達荷了。”她說。

  他點點頭,繼續工作。他聽到她離開,這才抬起頭來喝水。

  有些人活著就像夏天的飛蛾,他想,而我卻扛著永遠也卸不下的重負。

  水喝起來寡淡無味,讓他心生倦意,感到渾身乏力。他眺望著沙厲爾漸暗的餘暉,覺得按常理應該欣賞這美景的,然而自己只是在想光線變化符合自然規律。對此我無能為力。

  夜幕降臨後,辦公室照明亮度自動提高,這有助於保持思維清晰。他覺得已充分準備好接待艾達荷了。得教教這位什麼是當務之急了,馬上就教。

  辦公室門開了,還是那名助手。“您現在用餐嗎?”

  “等一會。”她剛要退下,莫尼奧抬抬手,“門開著好了。”

  她皺了皺眉。

  “你練你的琴。”他說,“我想聽聽。”

  她有一張嫩滑、圓圓的娃娃臉,笑起來如陽光般燦爛。她轉身離去時嘴角還掛著笑意。

  少頃,他聽到外間響起琵琶聲。沒錯,這個年輕的助手有天賦。低音弦急撥宛如雨點敲打屋頂,中音弦輕聲相和。也許有一天她能再上一個臺階去彈巴厘琴。他聽出了曲音:那是低沉的秋風簌簌之聲,來自一顆不知沙漠為何物的遙遠星球。琴音宛如天籟,傷感而悲憫。

  這是籠中人的悲泣,他想,關於自由的記憶。這種想法讓他自己都感到驚訝。難道自由總是離不開反抗嗎?

  琵琶聲息,傳來低低的話語聲。艾達荷走進辦公室,莫尼奧的目光迎了上去。一縷光線使莫尼奧產生錯覺,仿佛艾達荷戴著一張鬼臉面具,只露出深凹的眼睛。艾達荷自顧自往莫尼奧對面一坐,錯覺消失了。只是又一個鄧肯而已。他換了沒有徽記的普通黑制服。

  “我正在問自己一個特別的問題。”艾達荷說,“很高興你傳我。我也想問問你。莫尼奧,我的前任沒有吸取什麼教訓?”

  莫尼奧一怔,坐直身子。好一個非典型鄧肯問題!特萊拉人會不會真的在這一個身上藏了點特別的東西?

  “這話從何而來?”莫尼奧問。

  “我一直像弗雷曼人那樣思考。”

  “你不是弗雷曼人。”

  “比你想的更接近。斯第爾格耐布曾經說過,我可能天生是弗雷曼人,只是來沙丘星之前連我自己都蒙在鼓裡。”

  “你像弗雷曼人那樣思考,怎麼了?”

  “你應該記得一句話:不願與之共亡的人,亦不可為伍。”

  莫尼奧把手掌按在桌面上。艾達荷臉上露出狼一般的微笑。

  “那你來這兒幹什麼?”莫尼奧問。

  “我猜你也許是個好夥伴,莫尼奧。我問自己為什麼雷托會把你當成最親密的心腹。”

  “我通過了考驗。”

  “和你女兒一樣?”

  他已經知道他倆回來了。說明有幾個魚言士會向他通風報信……要麼就是神帝召見過鄧肯……不可能,否則我會知道的。

  “考驗永遠不一樣。”莫尼奧說,“給我的安排是獨自走進一座洞穴迷宮,隨身只帶一袋乾糧和一小瓶香料萃取物。”

  “你選了哪個?”

  “什麼?哦……如果你接受考驗就會知道。”

  “其實我不瞭解那個雷托。”艾達荷說。

  “我沒跟你說過這事嗎?”

  “其實你也不瞭解那個雷托。”艾達荷說。

  “因為他是這個宇宙有史以來最孤獨的人。”莫尼奧說。

  “別跟我耍情緒上的花招博同情。”艾達荷說。

  “情緒花招,是的,很好。”莫尼奧點點頭,“神帝的情緒就像一條河——沒有阻礙時波瀾不興,遇到一點點阻礙就會泛起泡沫和浪頭。他是不可阻擋的。”

  艾達荷環視亮堂堂的辦公室,隨後把目光投向黑魆魆的夜空,想到外面某處流淌著已馴服的艾達荷河。他把視線轉回莫尼奧,問道:“關於河流你知道些什麼?”

  “在我年輕時,他派我外出公幹,我竟把生命託付給一條船,先是漂浮在河上,而後又漂到前後看不見岸的海上。”

  說話間,莫尼奧突然覺得觸及了一條指向雷托某些深層真相的線索。這種感覺讓莫尼奧陷入了沉思,他回憶起那顆遙遠的星球,那片茫茫的大海。旅途頭一晚起了一場風暴,輪船深處不知從哪裡傳來費力的引擎聲,吭哧吭哧吭哧吭哧,令人煩躁不安。他在船長的陪同下站在甲板上,注意力一次次被引擎聲吸引,而墨綠色的海浪也一波波如山崩般壓過來。船體的每一次墜落,都像一記重拳搗入大海。輪船發瘋般上下狂顛,浸得透濕。恐懼壓得他肺疼。輪船無數次俯衝進企圖摧毀他們的海水之中——堅硬的海面不停炸起白色水花,砸在甲板上,一小時又一小時,一片海域又一片海域……

  這一切都是指向神帝的線索。

  他既是風暴,又是船。

  莫尼奧盯著坐在對面的艾達荷。在辦公室的冷光下,此人沒有一絲不安,只有一腔渴望。

  “你不打算幫我弄清其他鄧肯·艾達荷沒有吸取什麼教訓咯?”艾達荷說。

  “我會幫你。”

  “那麼是什麼教訓我始終沒有吸取呢?”

  “如何信任。”

  艾達荷把自己推離桌子,瞪著莫尼奧,用粗啞的嗓音說道:“我要說我信任過頭了。”

  莫尼奧不依不饒:“可你是怎麼信任的?”

  “你是什麼意思?”

  莫尼奧把手擱在大腿上。“你選擇男性夥伴,只看他們能不能站在你所謂正義的一邊去戰鬥和犧牲;你選擇女性夥伴,只看她們能不能與你的陽剛標準形成互補。你聽不得不同意見,即便是善意的。”

  辦公室門口有動靜。莫尼奧抬頭正見賽歐娜往裡走。她停下腳步,一手撐在胯部。

  “哈,父親,又是你那套老把戲,我看出來了。”

  艾達荷連忙轉頭看她。

  莫尼奧仔細打量她,尋找變化的跡象。她洗過澡,換上了新制服——魚言士指揮官的黑金雙色軍服,但臉和手暴露了她在沙漠裡經歷的磨難。她瘦了,顴骨凸了出來。藥膏遮不住嘴唇上的裂口。雙手靜脈隆起。她的目光似已飽經滄桑,而表情就像嚼過苦藥渣。

  “我聽你們兩個在聊。”她說。她把手從胯部放下,往裡走了一點。“你怎麼敢提善意,父親?”

  艾達荷注意到她那身軍服。他努嘴思忖起來。魚言士指揮官?賽歐娜?

  “我瞭解你吃的苦頭。”莫尼奧說,“我也有過類似的感受。”

  “真的嗎?”她又上前幾步,站在艾達荷身邊。艾達荷依然不解地盯著她。

  “我非常高興看到你活下來了。”莫尼奧說。

  “看到我安然無恙地被神帝收編,你不知有多得意吧?”她說,“你有了個孩子,可等了太久才正眼瞧她!看看我現在有多成功。”她慢慢轉了一圈展示自己的軍服,“魚言士指揮官。光杆兒司令,但畢竟是司令。”

  莫尼奧克制著用公事公辦的冷靜語氣說:“坐下。”

  “我喜歡站著。”她朝下看著艾達荷仰起的臉,“啊,鄧肯·艾達荷,給我分配的伴侶。你不覺得有意思嗎,鄧肯?聖上說遲早要把我安排進魚言士的領導層。在此之前,我有個勤務兵。你認識一個叫內拉的人嗎,鄧肯?”

  艾達荷點點頭。

  “真的?我倒好像不認識她。”賽歐娜望向莫尼奧,“我認識她嗎,父親?”

  莫尼奧聳了聳肩。

  “可你剛才還提到信任,父親。”賽歐娜說,“位高權重的莫尼奧信任誰呢?”

  艾達荷轉臉看總管有什麼反應。他看上去正強忍著不發作。是生氣嗎?不……是別的。

  “我信任神帝。”莫尼奧說,“我要把他的願望傳達給你們倆,希望這能讓你們明白點什麼。”

  “他的願望!”賽歐娜奚落道,“聽到了嗎,鄧肯?神帝的諭令現在改叫願望了。”

  “你直說吧。”艾達荷說,“我知道我們無論如何都沒的選擇。”

  “你始終有選擇。”莫尼奧說。

  “別聽他的。”賽歐娜說,“他有的是花招。他們想叫我倆投入彼此的懷抱,多生養些跟父親差不多的人出來。你的後代,我的父親!”

  莫尼奧臉色變白。他雙手緊緊抓住桌沿,身子朝前傾。“你們兩個都是蠢貨!但我會想辦法挽救你們的。你們自己破罐子破摔,我卻不能撒手不管。”

  艾達荷看見莫尼奧面頰顫動、目光如炬,意外地有所觸動。“我不是他的種男,但我聽你的。”

  “永遠不靠譜。”賽歐娜說。

  “住嘴,女人。”艾達荷說。

  她自上而下怒視艾達荷的頭頂。“別跟我這麼說話,否則我會把你的脖子繞在你腳腕上!”

  艾達荷愣了一下,剛要轉身。

  莫尼奧扮了個苦相,揮手示意艾達荷坐著別動。“我提醒你,鄧肯,她幹得出來。連我都不是她對手,沒忘記你對我動手那次吧?”

  艾達荷快速深吸一口氣,再慢慢吐出來,說:“該說什麼你就說。”

  賽歐娜往莫尼奧的桌子邊上一坐,朝下看著兩個人。“這樣就好多了。”她說,“讓他說,不過別聽。”

  艾達荷緊緊抿住嘴唇。

  莫尼奧鬆開抓著桌沿的手,往後一靠,看看艾達荷,又望望賽歐娜。“神帝和赫娃·諾裡的婚典我差不多安排好了。婚禮期間我希望你們兩個避一避。”

  賽歐娜疑惑地瞧著莫尼奧。“這主意是你的還是他的?”

  “我的!”莫尼奧回瞪著女兒,“你沒有榮譽感和責任感嗎?跟他在一起你什麼也沒學到嗎?”

  “哦,你學到的我都學到了,父親。我給出了承諾,也會兌現。”

  “那麼你會統率魚言士咯?”

  “要看他什麼時候把指揮權交給我。你知道,父親,他比你可狡猾多了。”

  “你要把我們支到哪兒去?”艾達荷問。

  “那也得我們先同意。”賽歐娜說。

  “沙厲爾邊上有個保留地弗雷曼人的小村莊,”莫尼奧說,“叫托諾。這個村子條件還不錯,有山牆遮陰,山牆另一邊是條河。村裡有口井,吃得也挺好。”

  托諾?艾達荷好奇起來。這名字聽上去耳熟。“去泰布穴地要經過一個托諾盆地。”他說。

  “而且長夜漫漫,沒有娛樂活動。”賽歐娜說。

  艾達荷狠狠瞪了她一眼。她也不甘示弱地回瞪。“他要我們配種,去迎合蟲子的意思。”她說,“蟲子需要我肚子裡懷上寶寶,生出來好供他折騰。想讓我幹這事除非他死了!”

  艾達荷呆呆地看著莫尼奧。“要是我們不去呢?”

  “我想你們會去的。”莫尼奧說。

  賽歐娜嘴角抽搐了一下。“鄧肯,你見過這種沙漠小村嗎?沒設施,沒……”

  “我見過泰伯村。”艾達荷說。

  “我敢說跟托諾村一比它就是大都市。我們的神帝不會在一堆泥房子中間舉辦婚禮的。哦,不。托諾村就是一堆泥房子,什麼便利設施也沒有,跟原始弗雷曼人的住地差不多。”

  艾達荷盯著莫尼奧說道:“弗雷曼人不住泥屋。”

  “誰管他們在哪兒搞膜拜把戲。”賽歐娜不屑地說。

  艾達荷的視線仍然沒有離開莫尼奧。“真正的弗雷曼人只信奉一樣,就是正直的品性。相比住得舒不舒服,我更關心這個。”

  “別指望我會讓你舒服!”賽歐娜插嘴道。

  “我什麼也不指望你。”艾達荷說,“我們什麼時候去這個托諾村,莫尼奧?”

  “你打算去?”她問。

  “我考慮接受你父親的好意。”艾達荷說。

  “好意!”她看看艾達荷又瞧了瞧莫尼奧。

  “你們馬上出發。”莫尼奧說,“我已經點了一組魚言士,由內拉帶隊護送你們去托諾村並安排食宿。”

  “內拉?”賽歐娜問,“真的?她要跟我們在一起?”

  “直到完婚那一天。”

  賽歐娜慢慢點了點頭。“那我們同意。”

  “別代表我!”艾達荷插了一句。

  賽歐娜莞爾一笑。“抱歉。我能否恭請絕不會碰我的鄧肯·艾達荷大人一同前往該原始駐地?”

  艾達荷挑起眉毛朝上望著她。“你可千萬別擔心我會碰誰。”他又把目光轉向莫尼奧。“你是出於好意嗎,莫尼奧?是出於好意才把我支走的嗎?”

  “這是個信任問題。”賽歐娜說,“他信任誰?”

  “我和你女兒不去也得去嗎?”艾達荷追問。

  賽歐娜站起身。“要麼我們接受,要麼當兵的把我們五花大綁押到那兒。他臉上明明白白寫著呢。”

  “實際上我沒選擇咯?”艾達荷說。

  “你有一個人人都有的選擇,”賽歐娜說,“馬上死還是緩一緩再死。”

  艾達荷仍舊盯著莫尼奧。“你的真正目的是,莫尼奧?你不願滿足我的好奇心嗎?”

  “好奇心讓很多人活了下來,但也害死過不少人。”莫尼奧說,“我想讓你活下去,鄧肯。我以前從來沒這樣做過。”

第四十三節

  老沙丘星幾乎無處不是沙漠,收服這漫天揚塵、用水土將塵沙固著於地表,花了將近一千年時間。厄拉科斯星已有約兩千五百年沒見過沙塵暴了。當年一場風暴就能卷起兩百億噸沙塵,將天空蒙上一片銀灰色。弗雷曼人有言:“沙漠是一名外科大夫,能切膚劃肌,揭表見裡。”星球和人一樣都是有層次結構的,這一點顯而易見。我的沙厲爾僅僅是對過往的無力緬懷。我必須成為現今的沙塵暴。

  ——《失竊的日記》

  “你不跟我商量就把他倆支到托諾村了?真讓我意外啊,莫尼奧!你很長時間沒這麼有主見了。”

  在昏暗的地宮中央,莫尼奧低頭站在離雷托約十步遠處,使盡渾身解數不讓自己發抖,同時又意識到這點花招可能早被神帝看穿了。此時已近午夜,之前雷托讓總管等了又等。

  “但願我沒有冒犯陛下。”莫尼奧說。

  “你把我逗樂了,不過也別高興。近來,是悲是喜我已經分不清了。”

  “原諒我,陛下。”莫尼奧低聲說。

  “你在請求什麼樣的原諒?你總是離不開別人的評判嗎?你的宇宙不能自行運轉嗎?”

  莫尼奧抬眼望向那張可怕的“風帽臉”。他既是船又是風暴,仿佛日落之情景自生自息。莫尼奧感到自己已經站在了恐怖真相的邊緣。神帝的目光鑽進了他的身體,正在灼燒他、刺探他。“陛下,您想要我怎麼做?”

  “我要你對自己有信念。”

  莫尼奧只覺體內有什麼東西就要炸開了。“那麼我沒有跟您商量就……”

  “你真有悟性,莫尼奧!小人物企圖爬到別人頭上,先要摧毀他們的信念。”

  莫尼奧覺得這些話一股腦兒砸了過來,既帶有責備,也隱含著坦白。他感到某種令人生畏卻又總能依賴的東西正在遠去。他想說點什麼把它找回來,可腦子一片空白。也許問問神帝……

  “陛下,只求您能說說您的想法,關於……”

  “我的想法轉瞬即逝!”

  雷托朝下盯著莫尼奧。那只厄崔迪鷹勾鼻上面的一對眼睛真古怪——節拍器似的臉型搭配了一雙散漫的眼睛。瑪律基要來!瑪律基要來!瑪律基要來!莫尼奧聽到這個有節奏的聲音了嗎?

  莫尼奧痛苦得想大喊大叫。他原本能感覺到的依傍——已經無影無蹤了!他把兩隻手按在嘴上。

  “你的宇宙是一隻二維沙漏。”雷托責怪道,“你為什麼要阻擋沙子流動?”

  莫尼奧放下雙手,歎了口氣。“您想聽聽婚禮的安排嗎,陛下?”

  “別煩我!赫娃在哪兒?”

  “魚言士正在幫她準備……”

  “你跟她商量過婚禮的安排了嗎?”

  “是的,陛下。”

  “她沒意見?”

  “是的,陛下,但她怪我安排的環節只重數量不重品質。”

  “這不是一針見血嗎,莫尼奧?她有沒有看出魚言士的不安?”

  “我想有,陛下。”

  “我結婚這件事讓她們不太平了。”

  “所以我把鄧肯支開了,陛下。”

  “當然是這樣,賽歐娜也跟他……”

  “陛下,我知道您考驗過她,她……”

  “她和你一樣深切地感知到了金色通道,莫尼奧。”

  “那我為什麼還怕她,陛下?”

  “因為你把原因看得比什麼都重。”

  “可我恰恰不知道自己害怕的原因!”

  雷托微微一笑。這就好比在一座無限大的露天劇場裡玩透明骰盅。莫尼奧的情感只在這個迷你舞臺上有精彩表演。他從沒發現自己離台沿有多近!

  “莫尼奧,你為什麼總是從連續的整體中孤立出一個個現象?”雷托問,“當你看到一道光,你會特別留意光譜中的某一種顏色嗎?”

  “陛下,我不明白!”

  雷托合上眼睛,想起他曾無數次聽過這句呼喊。呼喊者的面孔層層疊疊地混淆在一起。他睜開眼把它們統統抹去。

  “只要有一個人活下來看著這些顏色,它們就不會走向死亡【33】,即使你死了也不會,莫尼奧。”

  【33】原文“mortis”系拉丁文。

  “這些顏色是什麼,陛下?”

  “連續性、永恆、金色通道。”

  “可您能看到我們看不見的東西,陛下!”

  “因為你不願去看!”

  莫尼奧把下巴低到胸口。“陛下,我知道您進化得比我們快,所以我們崇拜您……”

  “該死,莫尼奧!”

  莫尼奧猛地抬頭,驚恐地盯著雷托。

  “當世俗權力超越宗教,文明就會崩塌!”雷托說,“你為什麼看不出來?赫娃就看得明白。”

  “她是伊克斯人,陛下。也許她……”

  “她是魚言士!天生就是,她生下來就是為了獻身於我。不!”莫尼奧剛要開口,就被雷托抬起一隻小手制止了,“魚言士心裡不太平,因為我管她們叫過新娘,而現在,她們看到一個沒受過賽艾諾克訓練的陌生人比自己知道得還要多。”

  “這怎麼會,陛下,您的魚……”

  “你說什麼?每個人總會知道自己是誰、自己應該幹什麼。”

  莫尼奧張了張嘴又閉上了,什麼也沒說。

  “小孩子都是明白事理的。”雷托說,“只是大人會把他們弄糊塗,搞得他們把已經明白的也給藏起來,最後連自己都蒙在鼓裡了。莫尼奧!釋放你自己!”

  “陛下,我做不到!”莫尼奧撕心裂肺地喊出這句話,並痛苦地顫抖起來,“我沒有您的能力、您的知識……”

  “夠了!”

  莫尼奧不說了,但身體還在發抖。

  雷托柔聲說道:“沒關係,莫尼奧。我對你要求太高,我看出來你盡力了。”

  莫尼奧慢慢止住顫抖,大口大口喘著氣。

  雷托說:“我的弗雷曼式婚禮有一些變動。水環不用我妹妹甘尼瑪的,用我母親的。”

  “用契尼夫人的,陛下?可她的水環在哪裡?”

  雷托在禦輦上扭動龐大身軀,指了指左側兩條隧道的交會處,昏暗的燈光照著厄拉科斯星最早一批厄崔迪人的靈位。“在她的墓穴裡,第一個靈位。莫尼奧,你取出水環,帶到婚禮上來。”

  莫尼奧注視著地宮陰暗的另一頭。“陛下……這會不會有失敬意……”

  “你忘了,莫尼奧,誰住在我心裡。”接著他用契尼的嗓音說:“我可以隨意處置我自己的水環!”

  莫尼奧畏懼地應道:“是,陛下。我會把水環帶到泰伯村……”

  “泰伯村?”雷托已恢復平常的聲音,“我改主意了。婚禮將在托諾村舉行!”

第四十四節

  大多數文明建立在怯懦之上。教人怯懦是教化的捷徑。你淡化勇敢的標準。你削弱意志,扼制欲·望,畫地為牢。你為一舉一動都設定條條框框。你不允許存在無序狀態。你甚至教導孩子放慢呼吸頻率。最終,你得到順民。

  ——《失竊的日記》

  艾達荷由近處一見托諾村就驚呆了。這裡就是弗雷曼人的家?

  黎明時分,一隊魚言士把艾達荷與賽歐娜帶出帝堡,塞進一架大型撲翼飛機,邊上還停放著兩架較小的護衛機。機隊低速飛行了將近三小時,降落在一座扁圓形塑石機庫旁。此地距托諾村近一公里遠,中間隔著幾座有年頭的沙丘,間雜著矮灌木的瘠地草披覆在沙丘上,使其形態保持不變。他們走在下坡路上時,村莊背靠的山牆變得越來越高,直至聳入雲天,相形之下,山腳下的村莊則顯得越來越小。

  “保留地弗雷曼人基本上沒沾過星外技術。”內拉解釋說,其他隊員正忙著把撲翼飛機停入低矮的機庫。一名魚言士已領命小跑前往托諾村去作通報。

  賽歐娜整個航程幾乎一言未發,但她一直在偷偷打量內拉。

  在晨光下翻越沙丘時,有那麼一會兒,艾達荷試著想像自己回到了舊年月。植被底下的沙地清晰可見,沙丘之間的谷地分佈著焦土、枯草和光禿禿的灌木。三隻禿鷲雙翅橫展,翼尖摣開,在天穹盤旋——弗雷曼人稱之為“高空搜索”。艾達荷本想跟身旁的賽歐娜說說禿鷲的習性。當這些食腐動物開始下降時,你才需要小心。

  “我聽說過禿鷲。”她冷冷地說。

  艾達荷注意到她上嘴唇汗涔涔的。簇擁著他倆的其他隊員散發出摻有香料味的汗味。

  他不斷地發現過去與現在的差別,所以老是在想像中出戲。配發給他們的蒸餾服徒有其表,並不能有效地收集身體水分。真正的弗雷曼人絕不會把生命託付給這種蒸餾服,即使是在眼下這個能聞著水源味的地方也不行。內拉的魚言士小隊走路時也不像弗雷曼人那樣悄無聲息,她們嘰嘰喳喳的好似一幫小孩子。

  賽歐娜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他旁邊,對誰都不待見。她的目光不時落在內拉的虎背熊腰上。內拉闊步走在最前,領先余者數米。

  這兩個女人之間怎麼了?艾達荷想。內拉對賽歐娜顯得忠心耿耿,不管賽歐娜說什麼她都一字不漏地豎耳傾聽,不管賽歐娜有什麼異想天開的吩咐她都照辦……除了不會違背帶他們去托諾村的諭令,內拉對賽歐娜唯命是從,尊稱她為“長官”。兩個人之間另有隱情,正因如此內拉才保持著敬畏之心。

  終於,他們走上了通向村莊及村後山牆的下坡路。從空中俯瞰,托諾村由一片反光的矩形組成,恰好落在山牆的陰影之外。而從這兒近距離望過去,村子變成了一堆破敗的小屋,閃亮的礦物顆粒和金屬件凸顯出牆面上的渦卷花飾——越想裝點門面,越顯得寒磣。最大的一所房子上豎著根金屬杆,一面破破爛爛的綠旗飄在杆頂。陣陣微風把垃圾和敞口糞池的氣味送進艾達荷的鼻孔。一條村中街正對著他們在植被稀疏的沙地上延伸了一段距離,露出參差不齊的路面斷頭。

  一個穿長袍的接待團等候在插綠旗的房子附近,內拉先前派去通報的那名魚言士也在裡面。艾達荷數了數接待團一共八人,全是男性,身上所穿似是正宗的深褐色弗雷曼長袍。其中一人兜帽下醒目地系著一根綠色頭帶——無疑是耐布。孩子們捧著花站在一側。後面的小巷裡能看見戴黑兜帽的女人正在朝這邊觀望。艾達荷發現整個場面令人喪氣。

  “趕緊打發掉他們完事。”賽歐娜說。

  內拉點點頭,打頭下坡走向街道。賽歐娜和艾達荷同她保持幾步距離。其他人三三兩兩跟在後面,嘴巴已經安靜下來了,她們四處張望著,毫不掩飾好奇心。

  內拉走近接待團時,系綠頭帶的那位迎上前來,躬身致意。他的動作像老人,但艾達荷看出來他其實並不老,將近中年,兩頰光潤無皺紋,粗短的鼻子上沒有呼吸過濾管的摩擦疤痕,還有眼睛!這雙眼睛的瞳孔清晰可見,並不像香料上癮者那樣是全藍色,而且眼珠是棕色的。弗雷曼人竟然是棕色眼睛!

  “我叫加倫,”那男人向站在面前的內拉自我介紹說,“是此地的耐布。謹向光臨托諾村的諸位致以弗雷曼式的歡迎。”

  內拉舉手過肩朝站在身後的賽歐娜和艾達荷做了個手勢。“客人的住處備妥了嗎?”

  “弗雷曼人好客是出了名的。”加倫說,“都備妥了。”

  艾達荷覺得這裡不但氣味刺鼻,聲音也刺耳。右邊就是那座插綠旗的房子,他從敞開的窗戶望進去。厄崔迪的旗幟居然飄在這上頭?裡面是一間低矮的禮堂,盡頭有一座貝形舞臺,中央一座小講臺。他看到一排排座椅和醬紫色地毯。怎麼看都是個面向觀光客的娛樂表演場所。

  一陣腳步拖動聲把艾達荷的注意力拉回到加倫身上。小孩們繞過接待團擠上前來,用髒兮兮的手捧出一簇簇俗豔的紅花。花已經蔫了。

  加倫準確認出了賽歐娜軍服上魚言士指揮官特有的金滾邊,就向她請示起來。

  “您想觀看弗雷曼儀式表演嗎?”他問,“比如音樂?舞蹈?”

  內拉從一個孩子手裡收下一束花,嗅了嗅,打了個噴嚏。

  另一個頑童把花伸向賽歐娜,睜大兩眼抬頭瞧著她。她看也沒看那孩子就接過了花。艾達荷乾脆沖著正要靠近的孩子們做了個趕人的揮手動作。孩子們盯著艾達荷猶豫了一下,隨即繞開他奔向其他人。

  加倫對艾達荷說:“如果您賞他們幾個子兒,他們就不會來煩您了。”

  艾達荷驚愕了。這就是弗雷曼孩子所受的教育?

  加倫轉向賽歐娜,開始介紹村子的佈局,內拉在一旁聽著。

  艾達荷離開他們沿街道走去,發現自己成了眾目睽睽的焦點,而當他回視時那些目光又都躲開了。房舍牆面上的裝飾物絲毫無法掩飾這地方的破敗,讓他大倒胃口。他透過一扇敞開的門往禮堂內部瞧去。托諾村處處散發著不和諧,枯萎的花瓣和加倫討好的言語都透著一股苦苦掙扎的意味。換一個時間和星球,這就是一座驢子滿街跑的村子——腰上繫繩子的農民會擠過來遞請願書。他能從加倫的聲音裡聽出哭訴與哀求。這些不是弗雷曼人!這些可憐蟲生活在邊緣地帶,竭力想抓住一點點舊年月的殘羹冷炙,然而往昔還是離他們越來越遠。雷托把這裡變成了什麼?這些保留地弗雷曼人完全迷失了方向,只剩下苟活,鸚鵡學舌般重複著一些老話,他們不理解其中的意義,甚至連發音都不對頭!

  艾達荷回到賽歐娜身邊,彎腰細看加倫那件褐色長袍的剪裁。為了省布料,袍子緊繃繃地箍在他身上,底下露出光滑的灰色蒸餾服,直接暴露在陽光下,真正的弗雷曼人絕不會這麼幹。艾達荷看了看接待團其他成員,發現他們清一色穿著布料能省則省的袍子。這也反映了他們的性格特點。穿上這種袍子動作幅度不能過大,也不能太隨意。這種服裝把整個群體都束縛住了!

  艾達荷感到一股厭惡湧上心頭,他疾步上前,一把撕開加倫的袍子,想看看裡面的蒸餾服。果然不出所料!蒸餾服也是冒牌貨——既無袖子,又無靴泵!

  加倫朝後一退,一隻手按住刀柄,這把刀別在腰帶上,袍子一扯開便露了出來。“喂!你幹什麼?”加倫怒道,“可別亂碰弗雷曼人!”

  “你?弗雷曼人?”艾達荷反唇相譏,“我和弗雷曼人朝夕相處過!我和弗雷曼人一起打過哈克南人!我和弗雷曼人並肩戰死過!你?你就是個冒牌貨!”

  加倫緊按在刀把的指關節已經發白。他問賽歐娜:“這個人是誰?”

  內拉大聲答道:“這位是鄧肯·艾達荷。”

  “那個死靈?”加倫的目光重又轉回艾達荷臉上,“我們從來沒見過死靈。”

  艾達荷覺得自己幾乎控制不住要血洗這個村子了,就算為此喪命也無所謂,反正這條小命永遠也死不了,一些根本不把他當回事的人還會讓他復活的。我是老型號,沒錯!可他們連弗雷曼人都不是。

  “要麼拔刀,要麼把手拿開。”艾達荷說。

  加倫迅速移開按著刀把的手。“這不是真刀,”他說,“裝飾用的。”他的口氣變得熱情起來,“真刀我們也有,連晶牙匕都有!都鎖在展示櫃裡保護起來了。”

  艾達荷禁不住仰頭大笑。賽歐娜也笑了,但內拉顯得很謹慎,其他魚言士聞聲而來,警惕地將他們圍在中間。

  這笑聲對加倫起到了奇怪的效果。他低下頭,兩隻手緊扣在一起,但艾達荷早已注意到這雙手在發抖了。加倫再次抬起頭來,從濃眉下望著艾達荷。艾達荷突然醒悟過來。加倫的自我意識仿佛被一隻鐵靴碾得只剩下畏懼與屈從了。此人眼睛裡流露出見機行事的神情。不知何故,艾達荷想起了《奧蘭治天主聖經》裡的一段話。他自問:就是這些順民會把我們慢慢耗盡再接管宇宙嗎?

  加倫清了清嗓子說:“鄧肯·艾達荷死靈是否有興趣親眼看看我們的習俗和儀式,並提出寶貴意見呢?”

  這哀求讓艾達荷感到害臊。他不假思索地說:“我會把我瞭解的有關弗雷曼人的一切教給你們。”他抬眼看見內拉沖他面露不悅。“我也好打發時間。”他說,“誰知道呢?也許能帶回一些弗雷曼人的真材實料。”

  賽歐娜說:“我們不需要玩古老的膜拜把戲!帶我們去宿舍。”

  內拉尷尬地低下頭,眼睛瞧著別處對賽歐娜說:“長官,有件事我沒敢跟您說。”

  “就是你必須確保我們待在這個骯髒的地方。”賽歐娜說。

  “哦,不!”內拉抬頭看著賽歐娜,“你們能去哪兒?這山牆爬不上去,牆那頭也只有一條河。另一邊是沙厲爾。唔,不是這個……還有一件事。”內拉搖搖頭。

  “快說!”賽歐娜厲聲喝道。

  “我接到死命令,長官,不敢不服從。”內拉掃了一眼其他隊員,重又望著賽歐娜說,“你和……鄧肯·艾達荷必須住在一起。”

  “我父親下的命令?”

  “長官,據說是神帝親自下的令,我們不敢不服從。”

  賽歐娜直視著艾達荷。“我們最後一次在帝堡見面時我對你的警告,你還記得吧,鄧肯?”

  “我的手只聽憑我自己的意願,”艾達荷吼道,“而我的意願你應該清楚得很!”

  她略一點頭,從艾達荷轉向加倫。“在這個破地方睡哪兒不一樣呢?帶我們去。”

  加倫的反應讓艾達荷感到意外——他朝艾達荷轉過臉,躲在弗雷曼兜帽裡偷偷眨了眨眼,表示心照不宣,這才領著他們沿骯髒的街道走去。

第四十五節 · 1

  是什麼最直接威脅到我的統治?告訴你,是真正的先知先覺者,一個站在神面前又清醒地意識到這一點的人。先知先覺的狂喜會釋放出性·愛般的能量——除了創造,別的一概不在乎。種種創造行為大同小異。一切都取決於所見之幻象。

  ——《失竊的日記》

  雷托躺在小帝堡塔樓高高的帶頂陽臺上,沒有乘坐禦輦。他克制著焦躁不安的情緒,知道這是因為與赫娃·諾裡完婚的日子不得不延後了。他朝西南方向眺望著。在漸暗的地平線另一邊,鄧肯、賽歐娜和他們的下屬已經在托諾村待了六天。

  延遲婚期是我自己不好,雷托想,是我臨時更改婚禮地點,可憐的莫尼奧又得重新籌備了。

  當然,現在還有瑪律基這件事。

  這些要緊事都沒法跟莫尼奧解釋。雷托聽見他在淩雲閣正廳裡來回溜達,正為自己離開婚禮籌備指揮所而擔心。莫尼奧真是操心的命!

  雷托望著低懸在地平線上的太陽,最近的一場風暴將落日變成了暗橙色。沙厲爾以南的雲層下潛伏著一場雨。在長長的沉默中,雷托一直凝視著這場沒頭沒尾的雨。雲層生自鐵灰色的天幕,雨絲清晰可見。他感覺身不由己地被記憶裹住了。這種情緒很難擺脫,心中幾句古詩輕輕脫口而出。

  “您在說話嗎,陛下?”莫尼奧的聲音從雷托的近旁傳來。雷托只轉了轉眼珠,看見這位忠心的主管正專注地等待下文。

  雷托把詩句譯成加拉赫語:“夜鶯在李樹上築巢,可她如何與風對抗?【34】”

  【34】此句及下句“讓夜鶯守著她的花”出自埃茲拉·龐德翻譯的《日本能劇》。

  “這是一個問題嗎,陛下?”

  “老問題了。答案很簡單。讓夜鶯守著她的花。”

  “我不明白,陛下。”

  “別老說明擺著的事,莫尼奧。你這樣我很煩。”

  “原諒我,陛下。”

  “我還能怎麼樣?”雷托端詳著莫尼奧沮喪的神情,“你和我,莫尼奧,不管我們做什麼,都是在演一場好戲。”

  莫尼奧盯著雷托的面孔。“陛下?”

  “酒神巴克斯的宗教節慶儀式孕育了希臘戲劇,莫尼奧。戲劇往往起源於宗教。人們將要看到我們的精彩表演。”雷托再次轉頭遙望西南方地平線。

  一陣風聚攏了雲朵。雷托覺得應該能聽見狂風掃過沙丘的聲音,但淩雲閣裡只有泛著回音的寂靜,伴著極微弱的噝噝風聲。

  “雲。”他低聲吟道,“我願再飲一樽月光,古老的海駁船泊在腳邊,薄雲緊貼我幽暗的天穹,藍灰色斗篷披在肩上,近處傳來蕭蕭馬鳴。”

  “陛下很煩惱。”莫尼奧說,聲音裡流露出的同情讓雷托頓感揪心。

  “過去的影子在放光,”雷托說,“它們從來沒有乖乖地離開過我。我聆聽鄉村小鎮黃昏時的鐘鳴尋求撫慰,但它只說,我才是此處的聲音與靈魂。”

  說話間,夜幕籠罩了塔樓。四周的自動燈亮起。雷托向外遠眺,雲上飄浮著一彎細細的月牙,那是一號月亮,厄拉科斯星的橙色反光依稀勾勒出它的圓形輪廓。

  “陛下,我們為什麼來這裡?”莫尼奧問,“您怎麼沒告訴我?”

  “我喜歡看你吃驚的樣子。”雷托說,“一艘宇航公會的駁船馬上就要降落在附近。我的魚言士會帶瑪律基過來。”

  莫尼奧猛吸一口氣,憋了一會兒才吐出來。“赫娃的……叔叔?就是那個瑪律基?”

  “你對這件事毫無準備,所以才會驚訝。”雷托說。

  莫尼奧全身打了個激靈。“陛下,您只要想保密……”

  “莫尼奧?”雷托的話音裡帶著和氣的勸說口吻,“我知道瑪律基給你的誘·惑比誰都大……”

  “陛下!我從沒……”

  “我知道的,莫尼奧。”雷托的口氣依然溫和,“嚇唬你一下能使記憶更鮮活。不管我有什麼要求你都隨時準備衝鋒陷陣。”

  “我能為……為陛下做什……”

  “也許我們不得不除掉瑪律基。他是個麻煩。”

  “我?你要我……”

  “也許。”

  莫尼奧咽了口唾沫:“那個聖母……”

  “安蒂克死了。她很得力,可惜死了。魚言士襲擊了瑪律基藏身的那個……地方,那一仗打得極慘烈。”

  “沒有安蒂克更好。”莫尼奧說。

  “我理解你對貝尼·傑瑟裡特的不信任,但我寧願安蒂克別以這種方式離開我們。她待我們是忠誠的,莫尼奧。”

  “聖母是……”

  “貝尼·特萊拉和宇航公會都想知道瑪律基的秘密。”雷托說,“他們見我們對伊克斯人有行動,就搶在魚言士之前出手了。安蒂克……哎,只能拖住他們一小會兒,不過已經夠了。魚言士包圍了那個地方……”

  “瑪律基的秘密,陛下?”

  “假如一樣東西憑空消失,”雷托說,“其中透露的資訊不亞於一樣東西突然出現。空蕩蕩的地方總是值得研究一番的。”

  “陛下指的是什麼意思,空蕩蕩……”

  “瑪律基沒有死!當然我本該知道的。他消失的時候究竟去了哪裡?”

  “從您眼裡……消失,陛下?您是說伊克斯人……”

  “他們改進了老早給過我的一種設備,神不知鬼不覺地慢慢改進,還將它一層套一層地掩蓋起來,但我注意到了那些陰影。我感到了意外。這讓我高興。”

  莫尼奧思索著這句話。一種設備能瞞住……啊!神帝有幾次提到過一種東西,能隱藏他記下的想法。莫尼奧說:“瑪律基帶來的秘密是……”

  “哦,沒錯!但這不是瑪律基真正的秘密。他心裡還藏著別的,沒想到我會產生懷疑。”

  “別的……可是,陛下,如果他們連您也瞞得住……”

  “現在很多人都能做到這個,莫尼奧。他們在魚言士的軍事壓力下向各地逃散。伊克斯設備的秘密也就傳得越來越遠了。”

  莫尼奧緊張地睜大眼睛。“陛下,假如有誰……”

  “如果他們學聰明了,就不會留下蛛絲馬跡。”雷托說,“告訴我,莫尼奧,關於鄧肯內拉是怎麼說的?現在要向你直接彙報,她有沒有抵觸情緒?”

  “只要是陛下的命令……”莫尼奧清了清嗓子。他不明白神帝為什麼剛提到蛛絲馬跡,馬上又說起鄧肯和內拉來了。

  “是的,當然。”雷托說,“不管我下什麼命令,內拉都會服從。她是怎麼說鄧肯的?”

  “他沒有跟賽歐娜育種的意思,如果這是陛下的……”

  “他和我的傀儡耐布加倫還有其他保留地弗雷曼人相處得怎麼樣?”

  “鄧肯和他們聊老傳統,聊跟哈克南人的戰鬥,聊第一批定居厄拉科斯星的厄崔迪人。”

  “沙丘星!”

  “是,沙丘星。”

  “正因為沙丘星不復存在,弗雷曼人也就消失了。”雷托說,“你把我的口諭帶給內拉了嗎?”

  “陛下,您為什麼要冒險?”

  “口諭帶沒帶?”

  “已派傳令兵去托諾村了,不過我還能把她召回來。”

  “不得召回!”

  “但是,陛下……”

  “她應該向內拉傳達什麼?”

  “傳達……傳達您向內拉下的命令,要她繼續無條件絕對服從小女,除非……陛下!這太危險了!”

  “危險?內拉是魚言士。她會服從我。”

  “可賽歐娜……陛下,我擔心小女不能全心全意效忠於您。而內拉……”

  “內拉不可出偏差。”

  “陛下,還是把您的婚禮安排在其他地方吧。”

  “不!”

  “陛下,我知道您已經預見到……”

  “金色通道在延續,莫尼奧。你和我一樣清楚。”

  莫尼奧歎了口氣。“您擁有無限,陛下。我沒有質疑……”他突然刹住話頭,一陣驚天動地的轟鳴使塔樓都搖撼了起來,聲音越來越響。

  兩人一齊循聲望去——南邊不足一公里,一片發出藍橙色亮光的羽狀物攜帶著漩渦震盪波正在向沙漠降落。

  “啊,我的客人到了。”雷托說,“我用我的車子送你去接一下,莫尼奧。只帶瑪律基回來。跟宇航公會的人說他們已經將功抵過了,打發他們走。”

  “將功……哦,陛下。但要是他們知道了這個秘密……”

  “他們遵照的是我的旨意,莫尼奧。你也必須如此。帶瑪律基來。”

  莫尼奧依言走向停放在廳內遠端陰影裡的禦輦。他爬上車,注視著落在山牆上的夜幕。一塊著陸台伸進這夜裡。禦輦鴻毛般飄出塔外,朝泊在沙地裡的宇航公會駁船斜飛而去;矗立於沙漠中的駁船像一座變了形的微縮版小帝堡。

  雷托從陽臺上望出去,為獲得更佳視角稍稍抬起了前節部位。他以超強目力辨出月光下莫尼奧立在禦輦上的白色身影。長腿的公會僕從抬出一副擔架,將其推上禦輦,又同莫尼奧交談了片刻。他們離開後,雷托用意念關閉禦輦的泡形艙罩,月光映在罩面上。隨後他將禦輦喚回著陸台,停入室內的燈光下,關閉入口。與此同時,公會駁船伴著隆隆的噪音起飛了。雷托打開艙罩,朝擔架滾過去,身子底下發出碾壓沙粒的聲音。他抬高前節部位注視瑪律基,瑪律基似乎睡著了,身體被寬寬的灰色彈性繩捆牢在擔架上。他頭髮暗灰,面色蒼白。

第四十五節 · 2

  他變得多老啊,雷托想。

  莫尼奧走下禦輦,回頭看看擔架上的人。“他受傷了,陛下。他們想派一名醫……”

  “他們想安插一個眼線。”

  雷托端詳著瑪律基——又黑又皺的皮膚,深陷的面頰,橢圓臉卻嵌著一個尖鼻子。兩道粗眉幾乎全白。要不是一輩子都在分泌睾酮……的確。

  瑪律基睜開眼睛,一雙棕色的母鹿眼竟透著邪惡,多麼令人震驚的反差!瑪律基抽了抽嘴角代表微笑。

  “陛下。”瑪律基發出沙啞的細語。他的目光轉向右邊,盯著總管。“還有莫尼奧。原諒我不方便起身。”

  “你疼嗎?”雷托問。

  “有時疼。”瑪律基環視周遭,“女神們呢?”

  “恐怕這方面我無法讓你滿意了,瑪律基。”

  “沒關係。”瑪律基啞著嗓子說,“說實話我也滿足不了她們。你派來抓我的那些可不是女神,雷托。”

  “她們對我是赤膽忠心的。”雷托說。

  “她們是殘忍的獵手!”

  “安蒂克才是獵手。我的魚言士只是清道夫。”

  莫尼奧輪流看著他們兩個。這場對話有一種令他不安的潛臺詞。瑪律基聲音粗啞,可語氣聽上去幾近輕佻……當然他一貫如此。一個危險分子!

  雷托說:“就在你來之前,莫尼奧和我正聊著無限。”

  “可憐的莫尼奧。”瑪律基說。

  雷托回以微笑。“還記得嗎,瑪律基?你曾要求我展示一下無限。”

  “你說無限不可展示。”瑪律基掃了一眼莫尼奧,“雷托愛玩悖論。凡是有人耍過的語言把戲他都熟悉。”

  莫尼奧強壓著一股怒氣。他覺得自己被這場對話排斥在外,成了兩個更高級生命的取笑物件。瑪律基和神帝仿佛一對老友,正回憶著過去的歡樂時光。

  “莫尼奧怪我獨佔無限。”雷托說,“他不願相信自己擁有的無限其實並不比我少。”

  瑪律基抬眼盯著雷托。“看見沒有,莫尼奧?他多會耍語言的把戲?”

  “說說你的侄女吧,赫娃·諾裡。”雷托說。

  “他們說的是真的嗎,雷托?你要和乖孩子赫娃結婚了?”

  “是真的。”

  瑪律基咯咯笑起來,隨即露出一臉痛苦狀。“她們下手太狠了,雷托。”他輕聲說,“告訴我,老蟲子……”

  莫尼奧倒抽一口冷氣。

  瑪律基等這陣痛苦稍緩過去,才繼續開口說道:“告訴我,老蟲子,你這個龐大的身體裡頭有沒有藏著一根大傢伙?我的乖赫娃要嚇死了!”

  “很久以前我就跟你說過實話了。”雷托說。

  “沒人說實話。”瑪律基嘶啞地說。

  “你就總是對我說實話,”雷托說,“有時連你自己都沒意識到。”

  “那是因為你比我們都聰明。”

  “你能跟我說說赫娃嗎?”

  “你想你已經知道了。”

  “我想聽你說。”雷托說,“特萊拉人有沒有幫過你?”

  “他們為我們提供專業知識,僅此而已。其餘都是我們自己幹的。”

  “我想也不是特萊拉人幹的事。”

  莫尼奧再也抑制不住好奇心。“陛下,赫娃和特萊拉人是怎麼回事?您為什麼……”

  “問東問西的,莫尼奧老朋友。”瑪律基說著把目光移向總管,“你不知道他……”

  “我從來不是你朋友!”莫尼奧打斷他。

  “女神裡的老夥計,總可以吧?”瑪律基說。

  “陛下,”莫尼奧轉向雷托,“你為什麼說……”

  “噓——莫尼奧,”雷托說,“我們讓你的老夥計受累了,我還有事要問他呢。”

  “你有沒有感到奇怪,雷托,”瑪律基問,“為什麼莫尼奧從沒想過要搶走你這個攤子?”

  “這個什麼?”莫尼奧問。

  “這也是雷托的老話。”瑪律基說,“攤、子——攤子。完美的詞。你為什麼不給帝國改個名,雷托?大攤子帝國!”

  雷托抬手示意莫尼奧別開口。“你能跟我說說嗎,瑪律基?關於赫娃?”

  “只是從我身上取了幾個小小的細胞。”瑪律基說,“接下去就是小心翼翼的培養和教育——樣樣都和你的老朋友瑪律基相反。這一切都是在虛無空間裡幹的,你看不到!”

  “但我注意到有什麼東西消失了。”雷托說。

  “虛無空間?”莫尼奧問,接著漸漸明白了瑪律基的意思,“你?你和赫娃……”

  “這就是我在陰影裡看到的東西。”雷托說。

  莫尼奧直視著雷托的面孔。“陛下,我準備取消婚禮。我想說……”

  “不得如此!”

  “可是陛下,如果她和瑪律基是……”

  “莫尼奧,”瑪律基沙啞地說,“你的陛下有令在先,你必須服從!”

  這嘲諷的口氣!莫尼奧狠狠瞪著瑪律基。

  “樣樣都和瑪律基相反。”雷托說,“你沒聽他說嗎?”

  “還能比這更好嗎?”瑪律基問。

  “但毫無疑問,陛下,如果你現在知道……”

  “莫尼奧,”雷托說,“你開始惹煩我了。”

  莫尼奧窘迫地閉上了嘴。

  雷托說:“這樣就好了。你知道,莫尼奧,幾萬年前,那時我還是另外一個人,我犯了個錯誤。”

  “您,犯錯誤?”瑪律基奚落道。

  雷托只是笑了笑。“我的錯誤混合著美妙的表達方式。”

  “文字遊戲。”瑪律基繼續挖苦。

  “的確!我是這麼說的:‘當下是瞬間的分神,未來是一個夢,唯有記憶能解密生命的意義。【35】’這句話不漂亮嗎,瑪律基?”

  【35】引英國文學評論家德斯蒙德·麥卡錫(Desmond MacCarthy,1877—1952)之言。

  “完美,老蟲子。”

  莫尼奧用一隻手遮住嘴。

  “然而我的話是愚蠢的謊言。”雷托說,“當時我就知道,但我受到漂亮語言的蠱惑。不——記憶無法解密意義。若是沒有經歷過無法用語言表達的精神痛苦,哪兒都不存在意義。”

  “你那些辣手的魚言士給我帶來的痛苦,我可看不出有什麼意義。”瑪律基說。

  “你這個算不上痛苦。”雷托說。

  “要是咱倆換換身體,你就……”

  “這只是肉體上的疼痛,”雷托說,“馬上就會結束的。”

  “那我什麼時候能體驗到痛苦呢?”瑪律基問。

  “也許在此之後。”

  雷托將前節部位從瑪律基扭向莫尼奧。“你真心實意地效命於金色通道嗎,莫尼奧?”

  “啊,金色通道。”瑪律基語帶嘲弄。

  “您知道我的忠心,陛下。”莫尼奧說。

  “那麼你必須向我保證,”雷托說,“你在這裡耳聞目睹的一切必須守口如瓶,明裡暗裡都不許洩露一丁點兒。”

  “我保證,陛下。”

  “他保證,陛下。”瑪律基冷笑著重複道。

  雷托伸出一隻小手指了指瑪律基,瑪律基仰面注視著隱藏在灰色“皮風帽”裡那張輪廓模糊的臉。“出於我對瑪律基由來已久的欽佩以及……其他許多原因,我沒法親手結果他,甚至不能命令你……但他必須消失。”

  “哦,你真聰明!”瑪律基說。

  “陛下,如果您去大廳那頭稍等片刻,”莫尼奧說,“您回來的時候也許瑪律基這個問題已經解決了。”

  “他幹得出來,”瑪律基嘶啞地說,“冥神啊!他幹得出來。”

  雷托蠕動到大廳的陰影裡,將注意力集中於一道微明的弧線上,只需發出一條意念指令,這道弧線就會變成向黑夜敞開的大門。從著陸台一翻而下——這是一段多麼長的垂直距離啊。他懷疑連自己的身體也經不起這一摔,更何況塔下的沙地裡還沒有水。他感覺金色通道開始忽明忽滅,僅僅因為自己想了想這種結局。

  “雷托!”瑪律基在他身後喊道。

  雷托聽到擔架碾壓著沙粒,沙子是被大風卷上淩雲閣的。

  瑪律基又喊起來了:“雷托,你是最棒的!這個宇宙裡沒有一種邪惡能超過……”

  一記濕漉漉的重擊截斷了瑪律基的喊叫。一擊封喉,雷托想。是的,莫尼奧精於此道。接著傳來陽臺透明罩滑動開啟的聲音,繼而是擔架摩擦欄杆的刺耳聲,最後歸於寂靜。

  莫尼奧一定會把屍體埋在沙裡,雷托想。沙蟲重現的時候還沒到,無法吞屍滅跡。雷托轉過身,朝大廳另一頭看去。莫尼奧憑欄而立,俯視著……俯視著……俯視著……

  我無法為你祈禱了,瑪律基,也不能為你,莫尼奧,雷托想,我成了徹頭徹尾的孤家寡人,也許是帝國中僅存的宗教意識……所以我無法祈禱。

第四十六節

  假如不瞭解歷史的流動、潮湧以及領袖們在這些力量作用下的行動方式,你就無法瞭解歷史。領袖會竭力維持某些條件使人們離不開他的領導。因此領袖需要局外人。我提醒你們慎重評價我的生平。我既是領袖又是局外人。別誤以為我只是簡單地把國家改造成了一個教會。這是我作為領袖的職責,而且我有許多歷史樣板可供借鑒。至於我局外人的一面,可以從我們時代的藝術作品看出端倪。這些作品以原始粗獷的風格為主導。最受歡迎的詩歌?史詩。流行的戲劇範式?英雄主義。舞蹈?基本失傳。莫尼奧認為舞蹈是危險的,他的觀點正確。舞蹈刺激想像,會讓人們感覺到我奪走了什麼。我奪走的是什麼呢?是參與歷史的權利。

  ——《失竊的日記》

  艾達荷伸展著四肢,合眼躺在他的小床上,聽見有東西落在另一張床上。他坐起來,後半下午的陽光從唯一一扇窗戶斜射進來,照在白瓷磚地板上,又反射到淡黃色的牆面。他看見賽歐娜進來了,平躺在自己的小床上。她正讀著一本書,她隨身攜帶的綠布包裡有幾本書,這是其中一本。

  為什麼要有書?他不解。

  他把雙腳垂在地上,掃視了一圈房間。這間又高又闊的“陋室”還有哪點跟弗雷曼人沾邊?兩床之間隔著一張本地塑膠製造的深棕色大桌子。屋內有兩扇門:一扇直通花園,另一扇通向一間豪華浴室,天窗寬大,淡藍色瓷磚閃閃發亮。浴室裡設施齊備,下沉式浴缸和淋浴間至少都有兩米見方。這個享樂之處敞著門,艾達荷聽到浴缸在排水。賽歐娜放的洗澡水似乎總是多過正常需要。

  斯第爾格,古沙丘時代艾達荷的耐布,要是看到這間屋子一定會嗤之以鼻。“可恥!”他會說,“墮落!軟弱!”斯第爾格會拋出一大堆貶義詞,來形容這座竟敢自比真正弗雷曼穴地的村子。

  賽歐娜“唰”的一聲翻過去一頁。她躺在床上,用兩隻枕頭支著腦袋,身上裹著件薄薄的白袍,透著洗浴後的濕黏。

  艾達荷搖搖頭。這些書本裡有什麼讓她這麼感興趣?自打來到托諾村,她就讀了又讀。書都不厚,但分許多冊,黑封皮上只標有編號。艾達荷見過數字九。

  他腳踩地面站起身,走到視窗。遠處有個老人正在掘土栽花。花園三面圍著房子。花朵很大——紅色花瓣,盛開的那些吐露白色花心。老人的一頭灰發也像是一種花,飄揚在白花和寶石般的花蕾中間。在刺鼻的花香中,艾達荷還聞到了爛葉子味和新翻的泥土味。

  一個弗雷曼人在露天裡拾掇花花草草!

  賽歐娜對於她讀的怪書沒主動提過一個字。她在逗·弄我,艾達荷想。她要我先開口問。

  他盡力不去想赫娃,只要一想就有被憤怒吞噬的危險。他想起弗雷曼人專門有個詞來稱呼這種強烈的情緒,“卡瓦納”,嫉妒的鐵箍。赫娃在哪兒?這一刻她在幹什麼?

  朝花園的門沒敲就開了,進來的是加倫的助手泰沙。他那張暗沉沉的臉佈滿深色皺紋,眼窩深陷,瞳孔四周呈淡黃色。他身穿一件棕色袍子,頭髮像一把等著腐爛的枯草。他的相貌過於醜陋了,活像一個黑不溜秋的原始精靈。泰沙關上門,站在那裡看著他倆。

  艾達荷身後傳來賽歐娜的聲音:“嗯,怎麼回事?”

  艾達荷注意到泰沙似乎興奮得不尋常,不住地哆嗦。

  “神帝……”泰沙清了清嗓子繼續說,“神帝要駕臨托諾村!”

  賽歐娜在床上坐直,將白袍遮住膝蓋。艾達荷回頭瞥了她一眼,又轉過來看著泰沙。

  “大婚地點定在這兒了,在托諾村!”泰沙說,“要按弗雷曼的老規矩辦!神帝和他的新娘要來托諾村做客了!”

  被“卡瓦納”攫住的艾達荷狠狠瞪著他,攥緊了拳頭。泰沙草草點了幾下頭,轉身離去,“砰”的一聲把門關上。

  “我來給你念點東西,鄧肯。”賽歐娜說。

  艾達荷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她在說什麼。他轉過身瞧著她,拳頭仍緊攥在身體兩側。賽歐娜坐在床沿,大腿上攤著書。她把他的注視當作默許。

  “有人認為,”她讀道,“你必須犧牲一部分人格去幹點髒活兒,才能充分發揮天賦。他們說,當你為了實現理想而走出‘聖哉經【36】’,就邁出了第一步。莫尼奧說我的解決辦法是自己不離開‘聖哉經’,而派別人去幹髒活兒。”

  【36】基督教會彌撒儀式所用聲樂套曲之一,頭一句為三個“聖哉”,包含此句在內的部分唱詞直接引自《聖經》。

  她抬頭看看艾達荷。“神帝——他自己說的。”

  艾達荷慢慢鬆開了拳頭。他知道自己的注意力需要像這樣分散一下,而且賽歐娜打破沉默也勾起了他的興致。

  “這是什麼書?”他問。

  她簡要說了說她和戰友們是如何竊取了帝堡平面圖和雷托日記的副本。

  “當然你是知道這件事的。”她說,“我父親坦白,是奸細出賣了我們的行動。”

  他看到她的眼裡盈著淚水。“有九個人死於狼口?”

  她點點頭。

  “你這個頭兒當得真爛!”他說。

  她一怒之下正要反擊,他又問:“誰幫你們破譯的?”

  “伊克斯人提供的譯本。據他們說是宇航公會找到了金鑰。”

  “我們都知道神帝私欲熏心。”艾達荷說,“他要說的只有這些?”

  “自己看。”她從床邊的包裡翻出第一卷譯本,扔在他床上。艾達荷走到自己床邊時,她問:“你說我這個頭兒當得真爛是什麼意思?”

  “就這麼犧牲了九個戰友。”

  “傻瓜!”她搖搖頭,“你顯然沒見過那些狼!”

  他拿起書,覺得挺沉,這才發現是用晶紙印的。“你們應該帶好對付狼群的武器。”他說著打開了書。

  “什麼武器?我們能獲得的武器全都不頂用!”

  “鐳射槍呢?”他問,同時翻過去一頁。

  “誰在厄拉科斯星一碰鐳射槍,蟲子就會知道!”

  他又翻一頁。“你的朋友們最終還是搞到了鐳射槍。”

  “看看他們的結果吧!”

  艾達荷讀了一行,說:“可以下毒。”

  她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唾沫。

  艾達荷抬頭看她。“你們最後還是把狼都毒死了,不是嗎?”

  她的回答輕得像耳語:“是的。”

  “為什麼一開始不這麼幹?”他問。

  “我們……不……知道……可以……這樣。”

  “可你也沒試過。”艾達荷說。他把頭扭回打開的書冊。“這個頭兒真爛!”

  “他太奸詐!”賽歐娜說。

  艾達荷讀完一段文字才把目光轉向賽歐娜。“這麼形容他太輕描淡寫了。這些你都讀過了嗎?”

  “一字不漏!有的讀過好幾遍。”

  艾達荷看著打開的書頁,大聲念道:“我已經創造出了我想要的東西——蔓延于全帝國的精神高度緊張。極少有人能感覺到它的力量。我是靠什麼來創造這種條件的呢?我自己沒那麼大本事。我唯一的能量源於對個人成敗的掌控。簡而言之這就是我所做的一切。為什麼人們還要以其他理由來追尋我?在徒勞的追尋中是什麼將他們引向死路?他們想成為聖徒嗎?他們以為這樣就能目睹神的顯靈?”

  “他是個極端的玩世不恭者。”賽歐娜明顯帶著哭腔。

  “他是怎麼考驗你的?”艾達荷問。

  “他給我看了一……他給我看了他的金色通道。”

  “這倒簡單……”

  “那的確是存在的,鄧肯。”她抬頭看他,眼裡閃著淚光,“但是,即便這曾經是神帝存在的理由,我們也無法容忍他現在變成的這個樣子!”

  艾達荷深吸一口氣,說:“厄崔迪人必然會走到這一步!”

  “蟲子必須消失!”賽歐娜說。

  “不知他什麼時候到?”艾達荷問。

  “加倫那個賊頭賊腦的矮子朋友沒說。”

  “我們要問出來。”艾達荷說。

  “我們沒有武器。”賽歐娜說。

  “內拉有鐳射槍。”他說,“我們有刀子……繩子。我看見加倫的一個倉庫裡有繩子。”

  “對付蟲子?”她問,“就算我們能拿到內拉的鐳射槍,你也知道傷不了他。”

  “但他的車子能防鐳射槍嗎?”艾達荷問。

  “我不信任內拉。”賽歐娜說。

  “她聽你話嗎?”

  “是的,可……”

  “我們一步一步來。”艾達荷說,“先問內拉肯不肯用鐳射槍打蟲子的車子。”

  “要是她不肯呢?”

  “殺了她。”

  賽歐娜站起來,把書扔到一邊。

  “蟲子怎麼來托諾村?”艾達荷問,“他又大又重,坐不了普通撲翼飛機。”

  “加倫會告訴我們的。”她說,“不過我想他會採取往常的出行方式。”她抬頭瞧天花板,如果沒有這層天花板擋著,就能看到沙厲爾的圍牆。“應該是全體出巡。他會走皇家大道,然後靠浮空器降落到這裡。”她轉向艾達荷,“加倫這人怎麼樣?”

  “不一般。”艾達荷說,“他拼命想成為真正的弗雷曼人。他知道自己沒一點像我們那時候的弗雷曼人。”

  “你們那時候的弗雷曼人是什麼樣的,鄧肯?”

  “他們有句老話。”艾達荷說,“‘不願與之共亡的人,亦不可為伍。’”

  “你跟加倫說了嗎?”她問。

  “說了。”

  “他什麼反應?”

  “他說,在遇到過的人裡,我是唯一一個他願意共存亡的人。”

  “加倫也許比我們都聰明。”她說。

第四十七節

  你認為權力或許是人類最難佔有的東西吧?既然容易得而復失,為什麼會有那些明顯的例外呢?確有基業長青的家族。我們還知道,炙手可熱的宗教官僚機構也能長期緊握手中的權柄。想想信仰與權力的關係吧。當兩者相互依存時會不會又彼此排斥?貝尼·傑瑟裡特已在信仰的圍牆內太太平平過了幾千年。然而她們的權力哪兒去了?

  ——《失竊的日記》

  莫尼奧急躁地說:“陛下,希望您再給我一些時間。”

  帝堡外,他站在正午短短的日影裡,面前是躺在禦輦裡的雷托,泡形艙罩已收起。在此之前,雷托一直陪著赫娃·諾裡在附近觀光,艙罩範圍內、雷托臉旁已經裝好了她的座椅。赫娃只是對四周越來越忙碌的人群感到好奇。

  她多鎮定啊,莫尼奧想。回憶起瑪律基揭開的關於她的真相,莫尼奧險些發起抖來,但他克制住了。神帝是對的。赫娃是個表裡如一的人——一個極其和藹可親、通情達理的人。她真的會願意和我育種嗎?莫尼奧暗自發問。

  雜事分散了莫尼奧對她的關注。雷托帶著赫娃乘浮空禦輦在帝堡四周遊玩的時候,一大隊大臣和魚言士也在這裡集結完畢。大臣全都穿著節日盛裝,大部分披紅掛金。魚言士一律身著最高級的深藍色軍服,僅以不同顏色的滾邊和鷹徽區分軍銜。一台載有行李拖車的浮空橇停在隊尾,有待魚言士牽引。空氣中滿是塵土,也充斥著興奮的聲音和氣味。早先,多數大臣聞及婚禮地點都感到失望。有人當即購買了自用的帳篷和涼棚,與其他輜重一起先行發運,現已堆放在托諾村附近不影響視野的沙漠裡。處於喜慶氣氛中的隨行魚言士卻對此無所謂。只是在接到不許佩帶鐳射槍的通知時,她們一個個都大聲抱怨起來。

  “只要一點時間就行,陛下。”莫尼奧還在說,“我還不知道我們怎麼……”

  “解決各種各樣問題的時間是無法彌補的。”雷托說,“你可以過分謹慎,但我不同意再延期。”

  “我們趕到那裡就得花上三天。”莫尼奧歎苦經。

  雷托算了算時間——疾行加小跑……一百八十公里。是的,確實要三天。

  “我相信補給站你都安排妥了吧?”雷托說,“預防抽筋的熱水備足了嗎?”

  “補給站條件夠好,”莫尼奧說,“但我不希望在現階段離開帝堡!您知道是什麼原因!”

  “我們有通信設備,還有忠心的部下。宇航公會也適當地懲戒過了。別緊張,莫尼奧。”

  “我們可以在帝堡裡舉辦婚禮!”

  雷托的回答是把泡形艙罩一關了事,將自己與赫娃同外界隔開。

  “有危險嗎,雷托?”她問。

  “危險總是有的。”

  莫尼奧歎了口氣,轉身小跑起來。前方,皇家大道有一段朝東的漫長上坡路,然後沿沙厲爾邊界向南拐。雷托在莫尼奧身後啟動了禦輦,隨即聽到這支五彩斑斕的隊伍跟上來的腳步聲。

  “都動起來了嗎?”雷托問。

  赫娃向後掃了一眼。“是的。”她望著他的臉問,“莫尼奧怎麼那麼固執呢?”

  “莫尼奧發現逝去的一瞬永遠追不回來了。”

  “自打你從小帝堡回來,他就心煩意亂,像換了個人似的。”

  “他是厄崔迪人,親愛的,你生來就是為了取悅厄崔迪人的。”

  “不是你說的那個原因,否則我會知道的。”

  “唔……好吧,我想莫尼奧還發現了死亡的真相。”

  “你和莫尼奧在小帝堡裡發生了什麼?”她問。

  “那是整個帝國最孤獨的地方。”

  “我覺得你在回避我的問題。”她說。

  “不,親愛的。我和你一樣關心莫尼奧,但我現在說什麼也幫不了他。莫尼奧陷入了困境。他發現活在當下太艱難,活在未來無意義,活在過去又不可能。”

  “我猜讓他陷入困境的正是你,雷托。”

  “可他必須解放自己。”

  “你為什麼不解放他?”

  “因為他認為我的記憶是他獲得自由的鑰匙。他認為我是以過去為基礎構建未來的。”

  “難道不一直是這樣嗎,雷托?”

  “不,親愛的赫娃。”

  “那應該是怎樣的?”

  “大部分人相信美好的未來就是重返過去的一個黃金時代,一個實際上從來不存在的時代。”

  “所以你憑記憶知道這是無法實現的。”

  雷托轉過嵌在“皮風帽”裡的面孔凝視著她,探查著……回憶著。以內心的龐大人群為素材,他可以根據基因圖譜合成出赫娃的樣貌,但這根本不能同活生生的真人相提並論。當然如此。過去仿佛一排排喘息的魚向外瞪著眼睛,而赫娃是鮮活的生命。她的嘴型帶有希臘式線條,是天生用來吟唱神諭之歌的,但她沒有吐過一個預言的字。她對生活心滿意足,性情開朗,宛如一朵永遠飄香的鮮花。

  “幹嗎這樣看著我?”她問。

  “我沉浸在你的愛裡。”

  “愛,是的。”她笑道,“我想既然我們無法共用肉體的歡娛,就一定要分享靈魂之愛。你願意跟我分享嗎,雷托?”

  他吃了一驚。“你問我的靈魂?”

  “別人肯定也問起過。”

  他不客氣地說:“我的靈魂只消化它的經歷,別無其他。”

  “我向你要求得太多了嗎?”她問。

  “我想你怎麼要求我也不過分。”

  “我希望用我們的愛來反駁你。我叔叔瑪律基談起過你的靈魂。”

  他發現自己無法回答。赫娃把他的沉默當作鼓勵。“他說你是探究靈魂的終極藝術家,你首先洞察的是自己的靈魂。”

  “可你叔叔瑪律基否認自己有靈魂!”

  這句回答聲音粗啞,但她並沒有結束這個話題。“我還是認為他說得沒錯。你是研究靈魂的天才,無與倫比。”

  “你只需要對枯燥的事物長期保持耐性,”他說,“並沒有什麼了不起。”

  現在他們已經上了通往沙厲爾圍牆最高點的長坡。他落下禦輦的輪子,關閉了浮空器。

  赫娃說起話來柔聲細語,幾乎淹沒在車輪的吱嘎聲和四周的奔跑聲中。“不管怎麼說,我可以叫你親愛的嗎?”

  他的嗓子已經不完全是人類的了,但他記得以前也曾發出過這種憋堵的聲音:“可以。”

  “我天生是伊克斯人,親愛的。”她說,“我為什麼不分享一下伊克斯人的機械主義宇宙觀呢?你知道我是怎麼看這個宇宙的嗎,我親愛的雷托?”

  他只是瞧著她。

  “我總能感受到超自然現象。”她說。

  雷托發出了刺耳的聲音,連自己聽著都覺得怒氣衝衝的:“人人都在創造自己的超自然。”

  “別對我生氣,親愛的。”

  可怕的刺耳聲再次響起:“我絕不會對你生氣。”

  “可你和瑪律基之間曾經發生過什麼。”她說,“他永遠不會告訴我是什麼事,不過他經常說不知道你為什麼要饒過他。”

  “因為我從他那裡學到了東西。”

  “你們兩個發生過什麼,親愛的?”

  “我不想談瑪律基。”

  “求你了,親愛的。我覺得這件事對我很重要。”

  “我對瑪律基說,有些東西也許不該被人類發明出來。”

  “就這些?”

  “不止。”他不情願地繼續說道,“我的話惹惱了他。他說:‘你認為假如世界上沒有鳥,人類就不能發明飛機!你這個蠢貨!人類可以發明任何東西!’”

  “他叫你蠢貨?”赫娃驚愕地問。

  “他說對了。他所否定的恰恰就是真相。他給了我一個遠離發明的理由。”

  “這麼說你害怕伊克斯人?”

  “當然害怕!他們會發明出大災難來。”

  “那你怎麼辦?”

  “加速往前跑。歷史是發明與災難之間永不停歇的一場賽跑。教育能起點作用,但永遠不夠。你也必須跑。”

  “你在跟我分享靈魂,親愛的。你知道嗎?”

  雷托的目光從她身上移開,轉而盯向莫尼奧的後背,盯著他的一舉一動,顯而易見,他在刻意掩飾著什麼。隊伍已走過第一道緩坡,正在轉向,開始攀上環牆大道西段。莫尼奧邁著他特有的踏實步伐,很留心地面上的落腳點,但他身上出現了某些新苗頭。雷托覺得他疏遠了,不再滿足於伴行在聖上的“風帽臉”旁邊,也不再以主人擔負的天命為己任。東面是沙厲爾,西面是河流和農場,但莫尼奧哪邊也不看。他另有目標。

  “你還沒回答我呢。”赫娃說。

  “你已經知道答案了。”

  “是的。我開始瞭解你了。”她說,“我對你的恐懼有了一些感覺。我想我已經知道你活在哪裡了。”

  他心中一凜,扭頭瞧她,發現她正緊盯著自己。真令人驚訝。他無法從她臉上移開視線。一陣深深的恐懼傳遍全身,他感到雙手開始抽搐。

  “你活在恐懼與愛的交界處,同時擁有這兩種感情。”她說。

  他連眼睛都不眨。

  “你是神秘主義者,”她說,“你把自己保護起來,只因為你處在宇宙中心向外觀望,而且看待事物的方式跟其他人都不一樣。你害怕同別人分享這個,但你又最渴望把它分享出來。”

  “你看到了什麼?”他輕聲說。

  “我的內心既不能看也不能聽。”她說,“可我看見了我的雷托皇帝,我愛他的靈魂,我知道你真正理解的那唯一一件事。”

  他避開她的目光,怕她繼續往下說。他發抖的雙手帶著整個前節部位顫動起來。

  “愛,這就是你理解的東西。”她說,“愛,這就是全部。”

  他的雙手止住了顫抖。兩頰各流下一行眼淚。淚水沾上他的“皮風帽”,冒出縷縷青煙。他感到了灼痛,並為之慶倖。

  “你對生命有信念。”赫娃說,“我知道愛的勇氣只能紮根在這種信念裡。”

  她伸出左手,擦去他臉頰上的淚水。令他詫異的是,“皮風帽”沒有像往常那樣對這種撫摸作出抵觸反應。

  “你知道嗎?”他問,“自從我變成這個樣子,你是第一個碰我臉頰的人。”

  “我知道你現在是誰,過去又是誰。”她說。

  “我過去是……啊,赫娃。過去的我只剩下這張臉,其餘部分全都遺失在記憶的陰影裡……藏了起來……消失了。”

  “在我眼裡並沒有消失,親愛的。”

  他望著她,不再害怕與她對視。“伊克斯人有可能知道他們在你心裡創造了什麼嗎?”

  “我保證,雷托,我的靈魂愛侶,他們不知道。你是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毫無保留地聽到我心聲的人。”

  “那麼我也就無怨無悔了。”他說,“親愛的,我會同你分享我的靈魂。”

第四十八節

  你和你的夥伴們心中存在一股仿佛具有塑性記憶的力量,總想方設法要把你們拉回到古老形態,亦即部落社會。這股力量無處不在——采邑、教區、公司、軍隊裡的排、體育俱樂部、舞蹈團、反抗組織、計畫委員會、同禱會……每個單位都有主僕之分,都有宿主和寄生蟲。最終,為了重返“那些美好時代”,人們會用上數不清的拉幫結派手段(也包括這些文字!)。我完全不指望能教會你們走其他道路。你們的固有思維與新思想格格不入。

  ——《失竊的日記》

  艾達荷發現攀岩似乎是自己與生俱來的本事。這具由特萊拉人培育的身體還記得他們連想都想不到的事情。艾達荷最初的青春年華也許早已遺失在了時間長河裡,但這身肌肉是特萊拉人新造的,他可以一面攀爬一面將童年埋葬於遺忘之中。兒時的他曾逃入母星的崇山峻嶺,學會了生存。眼前的山岩是由人工壘成的,但這無關緊要,它們同樣經歷了大自然的長年雕琢。

  上午的陽光曬得艾達荷後背發燙。他能聽到賽歐娜在費力攀登,她的臨時目標是一溜已被艾達荷遠遠甩在腳下的狹窄岩架,能勉強在上面歇一歇。這溜岩架幫不上艾達荷什麼忙,但最終促成賽歐娜同意由兩人共同來執行攀岩行動。

  共同執行。

  她反對他單槍匹馬地幹。

  內拉帶著三名魚言士助手,加倫帶著三名得力的保留地弗雷曼人,等候在沙厲爾圍牆腳下的沙地裡。

  艾達荷不去想山牆的高度。他只想著下一步把手或腳放在哪裡。他想到了盤在肩上的細繩。繩子與山牆等高。他在沙地裡直接用三角測量法比出了繩長,而沒有去數步子。繩子比出來多長就是多長,肯定和山牆一樣高。其他測算方法他的腦袋都難以接受。

  艾達荷不斷摸索著看不見的抓手處,沿垂直的崖壁一路向上……嚴格來說,不能算完全垂直。三千多年來,風沙、有限的降雨及熱脹冷縮效應都對山崖起到了侵蝕作用。艾達荷曾在山牆下的沙地裡坐了一整天,研究時間是如何塑造山體的。他在心裡勾勒出幾種慣用的手法——這兒來一道斜影,那兒畫一條細線,這兒剝出一塊凸石,那兒再微微翹出一塊山岩。

  他的手指向上蠕動著找到一條狹縫。他試了試能否吃重。可以。他稍事休息,把臉貼在溫熱的岩石上,上下都不看。他就在這裡。凡事講究個節奏。不能讓肩膀過早疲勞。手臂和腿腳的負重要保持均衡。手指肯定會磨破,但只要不傷著骨骼和肌腱就無所謂。

  他又上去了一點兒。一小塊石頭在手底崩落,塵土和碎屑撒在右臉上,但他一點兒都沒有感覺。他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手腳上——手在摸索,而雙腳只踩著崖壁上最不起眼的凸出以保持平衡。他是一粒塵埃,一顆抵抗地心引力的微粒……這兒抓手,那兒踏足,時而憑著純粹的意志力貼緊山岩。

  一隻口袋裡鼓鼓囊囊裝著九枚將就能用的登山釘,但他不想用。一根短繩一頭系著腰帶,一頭蕩著一把同樣是現找的錘子,他的手指還記得怎麼打結。

  內拉不大合作,不肯交出鐳射槍。不過賽歐娜命令她跟著他們行動時,她倒是服從的。古怪的女人……古怪的服從原則。

  “難道你沒發過誓要服從我嗎?”賽歐娜質問。

  內拉這才不再抵觸。

  過後,賽歐娜說:“我的命令她總是服從的。”

  “也許不必要她命了。”艾達荷說。

  “我可不願去幹這事。我猜你對她的力量和速度還沒什麼概念吧。”

  加倫——那位一心想成為“真正老派耐布”的保留地弗雷曼人——回答了艾達荷的一個問題,由此為他們的攀岩行動創造了條件。艾達荷問的是:“神帝怎麼進托諾村?”

  “跟我曾祖父那會兒一樣。”

  “那會兒他是怎麼進來的?”賽歐娜追問。

  宣佈雷托皇帝將在托諾村舉辦婚禮的那天下午,他們坐在館舍外灰塵遍地的陰影裡躲著日頭。賽歐娜、艾達荷同加倫坐在臺階上,加倫的幾名助手呈半圓形蹲在他們面前。兩名在附近轉悠的魚言士聽著他們談話。內拉也快來了。

  加倫指著村後高聳的山牆,牆頂在陽光下隱約閃著金光。“皇家大道從那兒經過,神帝有一種裝置能從高處緩緩降落。”

  “他的車子配備這種裝置。”艾達荷說。

  “浮空器,”賽歐娜補充道,“我見過。”

  “我曾祖父說他們沿皇家大道而來,是一支龐大的隊伍。神帝借助這種裝置滑翔到村廣場上。其他人都用繩子放下來。”

  艾達荷若有所思地說:“繩子。”

  “他們來幹什麼?”賽歐娜問。

  “表明神帝沒有忘記他的弗雷曼人民,我曾祖父是這麼說的。這是一個大榮譽,但比不上這次婚禮。”

  艾達荷在加倫說話時站起身來。沿村中街一直往前,有個地方能近距離看清高牆——從直插沙地的牆根一覽無遺地望到陽光閃耀的牆頂。艾達荷走到館舍一角,進入村中街。他站定在那個地方,轉頭望向山牆。只看一眼就明白為什麼人人都說從這裡不可能爬得上去。即便當時,他也沒想過要量一量牆高。也許五百米,也許五千米。轉折發生在他觀察的過程中——牆體上有細橫縫和崩塌點,在飄著沙的牆根上方約二十米處甚至有一溜窄岩架……向上約三分之二距離又有一溜。

  他發現體內有個古老而可信賴的部分不知不覺開始測量起來了,以自己的身體作為尺規——牆高相當於一長串鄧肯的身高。意識中兩隻手這兒抓一把,那兒撐一下,仿佛正在攀登。

  那是他第一次仔細察看山牆,這時賽歐娜的聲音從他右肩方向傳來:“你在幹什麼?”她已經悄無聲息地來到了他身邊,順著他的視線望去。

  “我能爬上山牆。”艾達荷說,“我帶一根細繩,到了頂上再拽一根粗繩上去,你們爬起來就方便了。”

  加倫也過來了,剛好聽到這句話。“你為什麼要爬上去,鄧肯·艾達荷?”

  賽歐娜微笑著替他回答:“向神帝致以必要的歡迎。”

  當時她對這事還蠻有把握的,後來才漸漸產生疑慮,畢竟山牆的高度擺在那裡,而自己又對這種難度的攀岩一無所知。

  正在興頭上的艾達荷問道:“上頭的皇家大道有多寬?”

  “我從來沒見過,”加倫說,“不過聽說很寬。大部隊在上邊行軍不用變隊形,他們是這麼說的。上頭還有橋,能看到河,而且……而且……哦,這是個奇跡。”

  “你為什麼不上去看看?”艾達荷問。

  加倫只是聳聳肩,又指了指山牆。

  內拉也來了,接著大家就攀岩展開了爭論。艾達荷一邊爬一邊回想那場爭論。內拉和賽歐娜的關係可真奇怪啊!她倆像一對共謀者……但又不是。內拉唯賽歐娜馬首是瞻。但內拉是魚言士,是奉雷托之命對新死靈執行初檢的那個“朋友”。她承認自己是在皇家警隊長大的。她真叫力大無窮!正因如此,她對賽歐娜唯命是從才顯得可怕,似乎她在接受一個秘密聲音的指揮,然後才會聽命于賽歐娜。

  艾達荷向上摸索著下一個抓手處。他的手指順著岩石朝右上方蠕動,終於摸到了一條伸得進卻看不見的裂縫。他能記住天然形成的攀爬線路,但只有他的身體知道如何沿這條路前行。他的左腳找到了一個踩踏點……向上……向上……慢慢地,先試試牢不牢。現在換左手……沒有裂縫,只有一溜岩架。這一溜高掛半空的岩架他在下面看到過,現在眼睛上去了,下巴也上去了。他用胳膊肘撐住岩架翻了個滾,身體也上去了。歇一會兒,不往上看也不往下看,只是極目眺望。遠方是沙漠地平線,一股微弱的沙塵遮擋了視線。在沙丘時代他經常見到這種景象。

  片刻後,他把臉轉向山牆,跪起身來,兩手向上摸索,繼續攀登。他在下麵默記的山牆樣貌還留在腦子裡。只要一閉眼,就會自動浮現山牆的全貌,他自小躲避哈克南獵奴者,這項本領就是從那時起練成的。指尖又找到一條能塞進去的細縫。他用雙手開闢著向上的路。

  在下麵仰望的內拉越來越傾慕這位攀爬者。隨著高度的增加,艾達荷漸漸變成了山牆上一個孤單的小點。他一定瞭解獨自作出重大決定是什麼感受。

  我願意懷上他的孩子,她想。我們倆的孩子長大後一定智勇雙全。神帝希望他和賽歐娜育種是什麼意圖?

  內拉天不亮醒來,漫步到村子邊緣一座矮沙丘頂上,思索著艾達荷提出的計畫。破曉的天際現出石灰白,遠處揚起一條常見的彎彎曲曲的沙塵帶。隨著鋼青色天幕徐徐拉開,無邊無垠的沙厲爾也充分顯露出它的敵意。她明白了,這些事情無疑都在神的預料之中。什麼能瞞得過神呢?什麼也瞞不過,連鄧肯·艾達荷在高處奮力攀登天梯這件事也瞞不了他。

  久久盯著艾達荷,內拉的眼前出現了幻覺,山牆似乎橫倒過來,而艾達荷變成了在坑坑窪窪的平地上爬行的小孩。他多小啊……越來越小。

  一名助手遞水給內拉,她喝了水之後,山牆才恢復直立狀態。

  賽歐娜蜷縮在第一溜岩架上,探身向上望去。“如果你摔下來,我接你的棒。”賽歐娜之前向艾達荷作出過這樣的承諾。內拉覺得這是個奇怪的承諾。這兩個人為什麼明知不可為而為之?

  艾達荷沒能說服賽歐娜放棄這個不可為的承諾。

  這是命中註定的,內拉想。是神的意志。

  這是一回事。

  艾達荷抓握的一小塊石頭掉了下來。已經發生過幾次了。內拉盯著往下掉的石塊。它用了很長時間才落到地上,中間在牆面上彈了又彈,說明山牆並不像肉眼判斷的那樣與地面完全垂直。

  他要麼成功,要麼失敗,內拉想。而無論結果如何,那都是神的意志。

  可她還是覺得心在怦怦跳。艾達荷的冒險行動真性感,她想。這不是被動接受的色情,而是緊緊攫住她的罕見魔法。她不得不一直提醒自己,艾達荷不屬於她。

  他屬於賽歐娜。如果他能活下來的話。

  假如他失敗了,賽歐娜會上。賽歐娜要麼成功,要麼失敗。內拉在想,要是艾達荷爬到頂了,自己會不會高·潮。現在他離牆頂已經那麼近了。

  扒掉那塊石頭之後,艾達荷深吸了幾口氣。太驚險了,他緊貼著牆面上的三個支撐點,等待自己鎮定下來。那只活動的手仿佛自動地再次向上摸索起來,蠕動著經過石塊松脫之處,探進一道狹縫中。慢慢地,他把重心移到這只手上。慢慢地……慢慢地。他的左膝觸碰到一個踩踏點。他抬腳上去試了試。記憶告訴他快要到頂了,但他把記憶撇到一邊,一心只想著眼下的攀爬和雷托明天要來這個事實。

  雷托和赫娃。

  這個他也不能想。但揮之不去。牆頂……赫娃……雷托……明天……

  每一個念頭都在加重他的絕望,迫使他回想起兒時的攀爬經歷。他越是有意識地去回憶,手腳動作就越不利索。他強令自己停下,深吸幾口氣,穩住神,試圖恢復過去那種自然而然的動作。

  然而那些動作真的是自然而然的嗎?

  他思路阻滯。他覺得有干擾,還隱隱看到一個結局……一個無可挽回的結局。

  雷托明天就會來到上邊。

  艾達荷感覺貼住岩石的這面臉頰在淌汗。

  雷托。

  我會打敗你的,雷托。我會打敗你,為我自己,不為赫娃,只為我自己。

  一種昇華感油然而生。前一晚他在為這次攀牆行動作心理準備時,也有過類似的感覺。賽歐娜發覺他睡不著,就跟他聊起來,詳詳細細地憶述自己怎麼在禁林裡狂奔,又怎麼在河邊發的誓。

  “我已經起誓擔任魚言士指揮官。”她說,“我會恪守誓言,但我希望自己並不按他的意願來兌現。”

  “他的意願是什麼?”艾達荷問。

  “他有很多企圖,我不可能都知道。誰看得透他?我只知道我永遠不會饒恕他。”

  想到這裡,艾達荷的意識又回到了當下,臉頰緊貼山岩,微風吹幹了汗水,他覺得冷。不過他已經穩住了神。

  永不饒恕。

  艾達荷感覺到其他所有自我的亡魂的確存在,那些死靈全都殞命于為雷托效命的任內。他可以相信賽歐娜的懷疑嗎?可以。雷托的身體和雙手都能殺人。賽歐娜轉述的傳言有一定可信度。而且賽歐娜也是厄崔迪人。雷托變了……不再是厄崔迪人,甚至不能算人。與其說他現在是一個活物,不如說是一種不可理喻的非理性存在,他與自己的一切過往一刀兩斷了。賽歐娜反抗他。真正的厄崔迪人都背棄他。

  就像我。

  非理性的存在,別無其他。一如這山牆。

  艾達荷右手上探,摸到一溜尖尖的岩架。再往上摸不到東西,他試著回憶此處是否有一道寬縫。他不敢相信已經到頂了……應該沒這麼快。當他將全身重量吊在岩架上時,鋒利的邊緣切進了手指。他伸出左手,摸到一個抓握點,慢慢提起身子。他的眼睛抬升到與兩手齊平處。他看到了一片平地,向前鋪展開去……一直延伸到藍天。他雙手抓握的地面有一道道裂紋,顯然經過了長年累月的風吹日曬。他在平地上向前蠕動指尖,摸到一條縫就換一隻手,胸·部上去了……接著是腰部……胯部。他就地一滾,連扭帶爬地儘量遠離牆邊,這才站起身來,看看四周究竟是什麼情況。

  的確是牆頂。登山釘和錘子都沒用上。

  一陣微弱的聲音傳到他耳邊。歡呼聲?

  他走回牆邊向下望去,朝下麵的人揮手。是的,他們在歡呼。他轉身邁步來到路中央,讓欣喜之情漸漸止住肌肉的顫抖,撫慰雙肩的酸疼。他慢慢轉了一圈,環視周遭,這才憑記憶對攀爬高度作了個估測。

  九百米……至少這麼高。

  這條皇家大道勾起了他的興趣。跟通往奧恩城的那條不同,這條路異常寬闊……起碼有五百米寬。路面呈光潔的灰色,連綿不絕,兩側路沿各距牆邊約一百米。兩行路界均以一人高石柱為標誌一字排開,仿佛為即將駕臨的雷托站崗放哨。

  艾達荷走到沙厲爾對面的崖邊向下望去。在深深的山腳下,碧綠的激流拍擊凸岩,白沫翻飛。他轉頭向右,也就是雷托要來的方向。大道和山牆朝右拐了個大弧度,彎道起點距艾達荷所在位置約三百米。艾達荷回到大道上,沿路邊順著彎道行走。他在一個S彎前停住腳步,前方路面收窄並微微下傾,他觀察著眼前呈現的新景象。

  緩坡再往前約三公里,道路又一次收窄,經由一座大橋越過河谷。此橋仿若高架在仙境之中,從遠處望去其桁架如玩具般不真實。艾達荷想起通往奧恩城的路上也有一座相似的橋樑,腳底踏在橋面上的感覺依然印在腦海裡。他相信自己的記憶,並像其他軍隊將領那樣不由自主地思索起橋樑的兩面性來——既可以通行,又能充當陷阱。

  他離開大道往左走,低頭望向聳立在大橋另一頭的山牆。大道在對岸稍稍拐了個彎後,筆直向北延伸下去。有兩道山牆呈平行狀將河流夾在中間。河谷是人工開鑿的,河水自北向南流,產生的水汽則導入一股由南往北吹的風。

  艾達荷不再看河。它眼下在那裡,明天也會在那裡。他把注意力集中到大橋上,用受過軍事訓練的目光審視它。他點了點頭,轉身由來路返回,邊走邊舉起盤在肩上的細繩。

  看見繩子扭動著從天而降,內拉終於達到了高·潮。

第四十九節

  我在消滅什麼?我在消滅資產階級的一個執念,他們總是妄想以和平手段守住舊時代。這股約束力將人類限制在不堪一擊的單一體裡,群體之間只有區區幾個秒差距的假想間隔。既然我能發現這些貌似分散的群體,別人自然也能。對於單一體而言,只要一場大災來臨,就無人得以倖免。因此,我向你們展示毫無激情的庸碌生活、沒有抱負和目標的慣性運動是多麼可怕。我向你們揭示整個文明是有可能陷入這種境地的。我讓你們世世代代無憂無慮、平平安安地悄然走向死亡,連“為什麼”都不問一聲。我擺在你們面前的是虛假的幸福和名為“雷托神帝”的大災預演。現在,你們理解何謂真正的幸福了嗎?

  ——《失竊的日記》

  雷托一整晚只打了個小盹,黎明時莫尼奧從驛館出來,雷托已經醒了。這是一個三面圍合的院子,禦輦停在靠近中央的位置。艙罩已設置為單面透光,看不見裡面的人,而且關得嚴嚴實實,以防水汽滲入。雷托能聽到一絲微弱的噪音,那是風扇正將除濕後的空氣送入艙罩。

  莫尼奧走向禦輦,腳底擦著地上的鵝卵石。在他上方,晨曦為驛館屋頂鑲上了一圈橙色的邊。

  莫尼奧停在禦輦前方,雷托打開艙罩。空氣中彌漫著一股發酵肥料的味道,微風中聚積的水汽讓他很難受。

  “我們要在中午左右趕到托諾村。”莫尼奧說,“希望您允許我調撥撲翼飛機執行空中護衛。”

  “我不想要撲翼飛機。”雷托說,“我們可以用浮空器和繩子下到托諾村。”

  雷托詫異於這短短對話所呈現的虛幻感。莫尼奧從來不喜歡這類出行。年輕時的反叛經歷使他對一切無法看見或歸類的東西都心存懷疑。他憋了一肚子意見沒說出口。

  “您知道我不是要用撲翼飛機載人,”莫尼奧說,“而是保護……”

  “我知道,莫尼奧。”

  莫尼奧目光越過雷托朝院子開口望去,前面就是河谷。升自穀底的薄霧遇上晨光,仿佛撒了金粉。他在想這峽谷有多深……一個人一邊墜落一邊扭曲。昨晚,莫尼奧發現自己不敢走到懸崖邊往下看。縱身一躍的想法實在是太……太誘人了。

  這個念頭並未躲過雷托那令人生畏的洞察力,他說:“每一種誘·惑都伴隨著一個教訓,莫尼奧。”

  莫尼奧無言以對,轉而直視雷托的眼睛。

  “看看我這一生的教訓,莫尼奧。”

  “陛下?”莫尼奧的聲音近乎耳語。

  “他們先是誘·惑我作惡,接著誘·惑我行善。每一種誘·惑都精心瞄準我的軟肋。告訴我,莫尼奧,如果我選擇善,就能變善嗎?”

  “當然,陛下。”

  “你可能永遠丟不掉主觀判斷的習慣。”雷托說。

  莫尼奧的目光再次離開他,又凝視起崖邊來。雷托滾動一下身軀,沿著莫尼奧的視線方向望去。懸崖邊緣種著一排矮松。濕漉漉的松針上掛著露珠,每一根都能給雷托帶來痛苦。他很想關上艙罩,然而這些晶瑩的水珠一面在排斥他的肉體,一面又直接吸引著他的記憶。兩股相反的力量讓他渾身躁動不安。

  “我就是不喜歡走路。”莫尼奧說。

  “這是弗雷曼傳統。”雷托說。

  莫尼奧歎了口氣。“其他人過幾分鐘就準備好。我出來時赫娃在用早餐。”

  雷托沒有作答。他陷入了關於夜晚的記憶之中,包括前一晚以及擁擠在過去的成千上萬個夜晚——那些雲朵、星辰和雨絲,那茫茫黑暗和分散在宇宙各個角落的熠熠光點,他揮霍過那麼多夜晚,多得就像自己的心跳。

  莫尼奧突然問道:“您的侍衛呢?”

  “我讓她們吃飯去了。”

  “我不希望看到她們把您一個人留下!”

  莫尼奧清脆的聲音在雷托的記憶中響起,暗示著言外之意。莫尼奧害怕一個失去神帝的宇宙。他寧願死也不願見到這樣一個宇宙。

  “今天會發生什麼?”莫尼奧問。

  這個問題不是問神帝,而是在問先知。

  “今天風中的一顆種子可能成為明天的柳樹。”雷托說。

  “您知道我們的未來!為什麼不告訴我們?”莫尼奧近乎歇斯底里……排斥一切不能直接感受的事物。

  雷托轉臉瞪著莫尼奧,一股明顯壓抑著的怒火讓總管畏縮了。

  “管好你自己,莫尼奧!”

  莫尼奧顫抖著深吸一口氣。“陛下,我無意冒犯。我只是想……”

  “朝上看,莫尼奧!”

  莫尼奧不由抬頭望向無雲的天空,晨光比先前更亮了。“看什麼,陛下?”

  “頂上沒有一塊保你安全的天花板,莫尼奧。只有一片充滿變數的開闊天空。迎接它吧。你的每一種感官都是應對變化的工具。這樣說你有沒有明白點?”

  “陛下,我來只是想請示您什麼時候出發。”

  “莫尼奧,請你對我說實話。”

  “我說的是實話,陛下!”

  “但如果你活在自我欺騙裡,謊言對你而言就像是真話。”

  “陛下,即便我說了假話……也是無心的。”

  “聽上去有幾分道理。可我知道你沒說出口的恐懼是什麼。”

  莫尼奧哆嗦起來。神帝的心情糟糕到極點,每一個字都帶著十足的威脅。

  “你害怕一個意識覺醒的帝國,”雷托說,“你有理由害怕。馬上叫赫娃過來!”

  莫尼奧一個急轉跑進驛館。他仿佛捅了一個蟲子窩。不一會兒魚言士就陸續出來了,圍著禦輦散開。大臣有的透過驛館窗戶向外張望,有的出來躲在深深的屋簷下,不敢靠近雷托。在騷動中,赫娃現身在寬大的正門裡。她沉穩地緩緩邁著步子,從陰影裡向雷托走來,下巴高抬,目光尋找著他的臉龐。

  一見赫娃,雷托的心情就開始平復了。她穿著一件他以前沒見過的金色長袍,頸部和長袖袖口處都鑲有銀色和翠綠色的花邊。深紅色齒狀下擺幾乎及地,綴著沉沉的綠穗帶。

  赫娃含笑站定在他面前。

  “早安,親愛的。”她柔聲說道,“你幹了什麼,把可憐的莫尼奧搞得這麼煩躁?”

  見其人聞其聲,雷托已經鎮靜下來,並露出微笑。“我幹了一直想幹的事。我施加了一種影響。”

  “當然是這樣。他告訴魚言士你在發脾氣,非常可怕。我們該怕你嗎,親愛的?”

  “只有拒絕自力更生的人該害怕。”

  “啊,是的。”她踮起腳尖轉了一圈,甩開新袍子,“你喜歡嗎?魚言士送給我的。她們親手做的裝飾。”

  “親愛的,”他語帶警告,“裝飾!這就是你為犧牲作的準備。”

  她走上前倚著禦輦,從下方湊近他的臉,佯作正經地問道:“她們會犧牲我嗎?”

  “有的願意這麼做。”

  “可你不會同意的。”

  “我們倆的命運是緊緊相連的。”他說。

  “那我不用害怕咯。”她抬起手,碰到他一隻銀色皮膚的手,她發現他的手指開始顫抖,便猛地將手抽回。

  “對不起,親愛的。我忘了我們結合在一起的是靈魂而不是肉體。”她說。

  剛才那一碰使他的沙鮭皮膚抖個不停。“潮濕的空氣讓我過度敏感了。”他說。慢慢地,顫抖才止息下來。

  “我不會為不可能發生的事而後悔。”她輕聲說。

  “堅強些,赫娃,你的靈魂屬於我。”

  驛館傳來一個聲音引得她回頭看了一眼。“莫尼奧回來了。”她說,“親愛的,請別再嚇唬他了。”

  “莫尼奧也是你的朋友嗎?”

  “我們是食友。我們都喜歡優酪乳。”

  莫尼奧走到赫娃身邊停下時雷托還在咯咯笑。莫尼奧壯起膽子露出一個微笑,同時不解地瞥了一眼赫娃。總管心懷感激,把一向專用于雷托的恭順態度分出了一點給赫娃。“您好嗎,赫娃小姐?”

  “我很好。”

  雷托說:“在民以食為天的時代,自然要多多結交食友。開路吧,莫尼奧。托諾村在等我們。”

  莫尼奧轉身向魚言士和百官大聲下達命令。

  雷托朝赫娃咧嘴一笑。“我不是在以這種方式扮演焦急的新郎官嗎?”

  她一手捏住裙·擺,輕輕跳上禦輦的床榻。他幫她翻下座椅。她落了座,視線與雷托齊平時,這才向他說了一句悄悄話:“我的靈魂愛侶,我又發現你的一個秘密。”

  “洗耳恭聽。”他用玩笑口吻加入到這個親密的新話題中。

  “你很少需要語言。”她說,“你用自己的生命直接與感官對話。”

  他的身體由頭至尾打了個激靈。他頓了一頓才開始說話,在眾人的喧嘩聲中她必須高度集中注意力才能聽得清楚。

  “在超人與非人之間,”他說,“只有極小一點空間允許我做一個人類。感謝你,親愛的好赫娃,是你給了我這個空間。”

第五十節 · 1

  在我的整個宇宙中,我從未見過有什麼一成不變、顛撲不破的自然法則。這個宇宙只呈現不斷變化的關係,有時會被短命的意識當作法則。我們稱之為“自我”的肉體知覺僅僅是在炫目的無限中蠕動的蜉蝣,能短暫感知到約束我們行為及隨行為而變的臨時條件。假如你一定要為這種“絕對”加上標籤,也要用一個確切的名稱:無常。

  ——《失竊的日記》

  內拉第一個看見巡行隊伍。在正午的高溫下,她滿頭大汗地站在充當皇家大道路界的石柱旁。遠處突現的一道反光引起了她的注意。她眯起眼睛朝那個方向望過去,在一陣激動中辨認出那是神帝禦輦艙罩反射過來的陽光。

  “他們來啦!”她喊道。

  接著她覺得餓了。人人都興奮地只想著一件事,誰也沒有帶乾糧。只有弗雷曼人帶了水,那是因為“弗雷曼人只要離開穴地就必須帶水”。他們只是在按教條辦事。

  內拉的胯部配有帶皮套的鐳射槍,她用一根手指碰了碰槍把。前方不超過二十米就是橫跨峽谷的仙境橋,如夢如幻地將兩片光禿禿的地界連接了起來。

  太瘋狂了,她想。

  但神帝三令五申,他的內拉必須無條件服從賽歐娜。

  賽歐娜的指令很明確,毫無規避的藉口。而內拉現在又無法請示神帝。賽歐娜下令:“他的禦輦一到大橋中間——就動手!”

  “可是為什麼呢?”

  他們從寒冷的黎明起就遠離眾人站在山牆頂上,內拉心裡沒底,深感孤立無助。

  賽歐娜嚴肅的表情、緊張而低沉的聲音容不得拒絕。“你覺得能傷著神帝嗎?”

  “我……”內拉只能聳聳肩。

  “你必須服從我!”

  “我必須。”內拉附和道。

  內拉細看從遠處漸漸走近的隊伍,身穿五顏六色華服的是百官,一大片藍色的是魚言士姐妹……閃閃發光的是神帝的禦輦。

  這又是一次考驗,她下了個結論。神帝會知道的。他會知道“他的”內拉有多麼忠心耿耿。這是考驗。神帝的命令必須無條件服從。作為一名魚言士,她兒時第一課學的就是這句話。神帝說過內拉必須服從賽歐娜。只能是考驗。還會是什麼呢?

  她瞧了瞧四個弗雷曼人。鄧肯·艾達荷把他們佈置在了這一頭橋口的中間,攔在隊伍下橋的必經之路上。他們背對著她坐著,凝望著大橋對面,像四個褐色的土堆。內拉剛才聽到了艾達荷對他們下的指令。

  “別離開這兒。你們必須從這裡開始歡迎他。看他走近了就站起來,深鞠躬。”

  歡迎,沒錯。

  內拉對自己點點頭。

  還有三名跟她一起攀上山牆的魚言士被安排在了大橋的中間。她們只收到賽歐娜當著內拉的面下達的命令,要等到禦輦距身前僅幾步遠時才會轉身且舞且行,引領禦輦及整個隊伍朝托諾村上方的瞭望點前進。

  如果我用鐳射槍截斷大橋,那三個人會死,內拉想,跟在神帝后面的人也都會死。

  內拉伸長脖子朝深谷望了一眼。從這個角度看不見河流,但能聽見從谷底傳來的咆哮聲,如巨石翻滾。

  他們都會死!

  除非“他”顯示奇跡。

  必定如此。賽歐娜已經為“神跡”的顯現搭好了舞臺。既然賽歐娜通過了考驗,既然她穿上了魚言士指揮官的軍服,她還會有別的想法嗎?賽歐娜已經對神帝起過誓了。她受過神帝的考驗,是沙厲爾的一對一考驗。

  內拉朝右轉動眼珠,注視著這場歡迎儀式的兩位策劃者。賽歐娜和艾達荷肩並肩站在內拉右側約二十米處的大道上。他們認真地交談著,偶爾對視一眼,點點頭。

  一會兒,艾達荷碰了碰賽歐娜的胳膊——一個暗示佔有性的奇怪動作。他點了一下頭,邁步朝大橋走來,停在內拉前方的橋端支墩處,向下看了一眼,又穿過大道在對面的相同位置往下瞧了瞧,站了幾分鐘後,回到賽歐娜身邊。

  真是不同尋常,這個死靈,內拉想。經過那番令人敬畏的攀爬,艾達荷在她心目中已經不能算凡人了,而是僅次於神的存在。而且他還能生育。

  遠處的一陣呼喊喚起了內拉的注意。她扭頭望向橋對面。那支隊伍先前採用皇家巡行慣用的小跑方式前進,現在已經改為慢走,距離大橋只有幾分鐘路程了。內拉認出打頭的是莫尼奧,他身穿晃眼的白制服,邁著沉穩而堅定的步子,雙目直視著前方。莫尼奧身後是以車輪模式行駛的禦輦,艙罩關著,光線透不進內部,如鏡面般閃閃發光。

  這神秘的一切充盈著內拉的內心。

  神跡即將顯現!

  內拉向右瞥了眼賽歐娜。賽歐娜跟她對視一眼,點了點頭。內拉從皮套裡拔出鐳射槍,擱在石柱上瞄準了一番。先是橋樑的左側拉索,再是右側拉索,然後是左側的塑鋼網格。內拉感覺手裡的鐳射槍冰涼而陌生。她顫抖著吸了口氣,想鎮定下來。

  我必須服從。這是一次考驗。

  她看見莫尼奧將目光從路面上抬起,腳下速度不變,轉頭向禦輦或其後眾人喊著什麼,內拉沒有聽清。莫尼奧又把頭轉了回來。內拉穩穩神,將大部分身體藏在石柱後面。

  一次考驗。

  莫尼奧注意到橋上和橋另一頭都有人。他認出了魚言士軍服,當即想搞清是誰下令安排的歡迎儀式。他回頭大聲問了雷托一句話,但禦輦艙罩依然保持不透明狀,將神帝與赫娃隔絕在內。

  莫尼奧上了橋,禦輦跟在身後,碾壓著被大風揚在路面上的沙粒。莫尼奧看見橋另一頭遠遠地站著賽歐娜和艾達荷,還有四名保留地弗雷曼人坐在路中央。莫尼奧心生疑竇,但他無力改變事態。他壯起膽子朝谷底的大河瞥了一眼——在正午的陽光下只見白晃晃一片。禦輦隆隆地行駛在身後。河流、人流,他是滾滾大潮中的一滴水珠——一種不可阻擋的感覺讓他頭暈目眩。

  我們不是過路人,他想,我們是將一個一個時間點連綴起來的基本元素。當我們經過之後,身後的一切將盡數墮入虛無之聲,就像伊克斯人的虛無空間,再也不能恢復到我們來前的樣子。

  莫尼奧記憶中閃過某個琵琶樂手的一段歌詞,目光也隨之迷蒙起來。這支歌讓他印象這麼深,是因為唱出了他的願望,願一切永遠結束,願所有疑問煙消雲散,願世界複歸安寧。這曲哀歌在腦海裡飄蕩起來,仿佛一炷濃煙嫋嫋升起。

  蟲兒在蒲葦根下鳴叫。

  莫尼奧暗自哼唱:

  蟲鳴預示著終結。

  深秋和我的歌

  都帶著蒲葦根下

  枯葉的顏色。

  哼到副歌部分莫尼奧不禁點頭打起拍子來:

  日子結束了,

  客人離去了。

  日子結束了。

  在我們穴地,

  日子結束了。

  暴風嗚嗚響。

  日子結束了。

  客人離去了。

  莫尼奧斷定這是一支有年頭的琵琶歌,一首弗雷曼老歌,毫無疑問。這支歌唱的正是他自己。他希望客人真的離去,喧嚷結束,複歸平靜。平靜的日子就在眼前……然而他卸不下肩頭的重擔。他想起了那批輜重,堆放在正好處於托諾村視野之外的沙漠裡。他們不久就能見到這些東西了——帳篷、食品、桌子、金盤子、鑲寶石的佩刀、仿阿拉伯古燈的球形燈……樣樣東西都在強烈表達一種願望:主人要過完全不同於當地人的生活。

  到了托諾村他們可過不了往常的日子。

  莫尼奧曾在一次巡視中進托諾村住過兩夜。他還記得那裡的炊火味兒——散發芳香的灌木在黑暗中燃燒的氣味。他們不用太陽能爐,因為“那不是最古老的生活方式”。

  最古老!

  托諾村幾乎沒有美琅脂的氣味,而是彌漫著綠洲灌木的甜辣味和麝香油味。是的……還有一股糞池和腐爛垃圾的臭氣。他想起神帝聽他彙報完巡視結果後說過的一番話。

  “這些弗雷曼人不知道他們的生活喪失了什麼。他們自以為保留了傳統的精華。這是所有保留地的失敗之處。總有一些東西會漸漸褪色,在展示中消失得無影無蹤。保留地的管理者,還有對著展品彎腰注目的參觀者——極少有人能感覺到那些缺失的東西。所缺之物正是維持舊時代生活的動力,早已隨著那種生活的遠逝一去不復返了。”

  莫尼奧注視著橋上站在眼前的三名魚言士。她們抬高手臂舞蹈起來,在他前面幾步遠處旋轉著,跳躍著。

  真奇怪,他想,我見過在公開場合跳舞的,但從沒看到魚言士這麼幹。她們只在自己的住處跟自己的舞伴跳跳舞。

  他正這麼想著,突然聽見鐳射槍令人恐懼的嗡鳴聲,隨即感到腳下的橋面傾斜起來。

  這不是真的,他腦子裡有個聲音在說。

  他聽見禦輦橫向滑動的刺耳摩擦聲,接著是艙罩掀開的哐當聲。身後一片尖叫呼喊,但他無法轉身。橋面向莫尼奧右側大幅度傾斜,將他臉朝下甩在地上,往深谷滑去。他抓住一股斷裂的拉索想止住下滑,但拉索跟著他一起往下掉,所有東西都在橋面所覆的一層沙子上滾擦著。他用兩隻手抓住拉索,跟著它轉起圈來。這時他看見了禦輦,艙罩大開,正斜著滑向橋邊。赫娃一隻手把著折椅站在裡邊,目光聚焦在莫尼奧身後。

  橋面繼續傾斜,響起一陣可怕的金屬吱嘎聲。他看見隊伍裡有人掉了下去,在空中大張著嘴,胳膊亂揮。莫尼奧抓握的那根拉索被什麼東西掛住了,一下子將兩條胳膊扯到了頭頂上,他的身子扭動著又轉起圈來。他感到雙手沾滿了恐懼的汗水,正順著拉索往下滑。

  他再一次看見了禦輦。禦輦卡在斷梁的殘根處。神帝正伸出兩隻退化的手想抓住赫娃·諾裡,但沒能夠著她。她無聲無息地從禦輦敞口的一端掉了出去,金袍子猛地上翻,露出筆直如箭杆的身體。

  神帝發出一聲沉悶的哀歎。

  他為什麼不開啟浮空器呢?莫尼奧心想。浮空器能把他托起來。

  鐳射槍還在嗡鳴,莫尼奧的雙手已從拉索末端滑脫,這時他看見一道道焰光直射禦輦浮空器的圓罩,在一陣陣金色煙霧中將它們逐個擊爆。莫尼奧兩手高舉過頭,向下墜去。

  煙!金色的煙!

  他的長袍上掀,身體翻轉,臉朝下直栽穀底。他凝視深淵,看到洶湧的湍流形成一個大漩渦——急流卷裹著一切陷入渦心,仿佛他一生的縮影。雷托的話像一股金色煙霧在他腦子裡回蕩:“謹小慎微只能通向平庸。碌碌無為、毫無激情的平庸一生是大部分人對自己的期望。”莫尼奧在自由下墜中陡然生出一種頓悟的狂喜。宇宙如透明玻璃般在他眼前鋪展開來,萬事萬物盡歸虛無時間。

  金色的煙!

  “雷托!”他高喊,“賽艾諾克!我相信!”

  長袍從莫尼奧肩頭飛脫。他在峽谷的勁風中翻滾起來——最後瞥了一眼禦輦……禦輦正在碎裂的橋面上傾覆。神帝也從敞口處掉了出來。

  有什麼硬物砸進了莫尼奧的後背——這是他最後的知覺。

  雷托感覺自己正滑出禦輦。他的意識凝固在赫娃墜入河中的畫面——遠處激起一眼珍珠噴泉,標誌著她已躍入一切歸於終結的謎夢之中。赫娃鎮定地說出了臨終之語,這句話在他的記憶裡不停迴響:“我先走一步了,親愛的。”

  他滑出了禦輦,看到底下的河段猶如一柄短彎刀,細窄的鋒刃在斑駁的陰影裡微光閃爍,這是一件在永恆中磨利的兇器,正恭候他投入痛苦的懷抱。

  我不能哭,連喊也不行,他想,我早已不能流淚了。眼淚是水。我馬上就會有水,多得不得了。我只能在悲痛中呻·吟。我很孤獨,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孤獨。

  下墜中,龐大的分節身軀弓起來狠命扭動,直到他敏銳的目光發現站在斷橋邊緣的賽歐娜,才放棄了掙扎。

  你將會有新的領悟!他想。

  身體繼續翻轉。他看到越來越逼近的河面。這片水是一個魚影閃現的夢,他憶起古時候一場花崗岩池邊的宴席——粉紅色的肉讓饑餓的他看花了眼。

  我來了,赫娃,共赴諸神的盛宴吧!

  一瞬間他渾身裹滿泡沫,同時陷入劇痛。水,這惡毒的水流,從四面八方向他發起了進攻。他掙扎著躥進一條飛瀑,感覺遭到了岩石的噬咬,身體禁不住狂扭亂拍,水花四濺。恍惚中他看到濕漉漉的黑色崖壁正在朝後急退。他的皮膚炸成了一團團亮晶晶的碎片,在他四周化作一場銀雨落入河中,轉瞬即逝的亮片環繞著他,形成一個不斷移動的耀目光環——如鱗片般閃亮的沙鮭離他而去,開始了自己的群聚生活。

  劇痛仍在持續。雷托詫異於自己的意識還在,身體依然有感覺。

  現在他只受本能的驅使。他隨波逐流,抓住了身邊的一塊岩石,頓時感覺手上硬生生扯下一根指頭,鬆手已經來不及了。不過這點痛跟全身此起彼伏的疼痛相比算不得什麼。

第五十節 · 2

  大河繞過一處凸崖向左奔騰而去,似乎覺得已經把他折磨夠了,便甩了一把,讓他滾上一道斜斜的沙堤。他躺了片刻,體內的香料萃取物藍色素溶在水中越漂越遠。劇痛驅使他不停扭動,沙蟲軀體本能地試圖遠離水。身上披覆的沙鮭蕩然無存了,他感到周身上下的觸覺變得敏銳,喪失的知覺又恢復了,然而這只能增加他的痛苦。他看不到自己的身體,但能感覺到一個蟲狀物連滾帶爬地從水裡冒了出來。他抬眼朝上望去,只見所有東西都蒙著一片片火焰,影影綽綽難以辨認。終於,他認出了這個地方。水流把他卷上岸的這處河灣,正是大河與沙厲爾分道揚鑣之處。他的身後是托諾村,沿山牆下去一段距離就是泰布穴地遺址——當年斯第爾格的領地,也是如今雷托藏匿全部香料的地方。

  他那直冒藍煙、受盡摧殘的軀體蠕動著沿卵石河灘前行,一路發出嘩啦嘩啦的響聲,並在碎圓石上留下一道藍色印跡,最後鑽進了一個潮濕的洞窟,應該是原始穴地的一部分。現在這只是一個淺淺的洞穴,另一頭被塌落的岩石堵死了。他聞到了濕土和純淨香料萃取物的氣味。

  他在痛楚中聽到一些聲響,便在逼仄的洞穴裡轉過頭,只見洞口處垂下一條繩子。一個人影順繩滑下。他認出是內拉。她落在石頭地裡,貓下腰,向躲在黑暗中的雷托望過來。接著,雷托眼前的焰光又一次分開,顯現出另一個沿繩而下的身影:賽歐娜。隨著一陣石塊的咯咯響動,兩人朝雷托匍匐了一段距離,停下來盯著他看。繩子末端出現了第三個人影:艾達荷。他火冒三丈地沖向內拉,大喊道:“你為什麼殺她!你不能殺赫娃!”

  內拉仿佛不經意地輕輕揮了一下左臂,把艾達荷打翻在地。她在石頭地裡又爬了幾步,四肢著地凝視著雷托。

  “主人?您還活著?”

  艾達荷突然出現在她身後,一把從她的皮套裡奪過鐳射槍。內拉愕然轉身,他舉槍扣下扳機。灼燒切口自內拉頭頂向下,將她一分為二,向兩邊塌落。從燃燒的軍服裡掉出一柄閃亮的晶牙匕,摔碎在石頭上。艾達荷沒留意晶牙匕。他滿臉怒容,不停地向內拉的碎屍射擊,直到能量耗盡,耀眼的弧光才停歇下來,濕乎乎冒著煙的屍塊和碎布四散在熾熱的石塊中間。

  賽歐娜一直等在旁邊,直到這時才爬過來,從艾達荷手裡抽出那把已經沒用了的鐳射槍。艾達荷朝她猛轉過身,她本打算消消他的火氣,可發現他的暴怒已經煙消雲散了。

  “為什麼?”他低聲問。

  “結束了。”她說。

  兩人轉身望向洞穴黑影裡的雷托。

  雷托根本無法想像他倆看見了什麼。沙鮭皮膚已經消失了,他只知道這個。現在暴露在外的應該是佈滿毛孔的裸肉。他無可奈何,只能從一個被悲傷洞穿的宇宙回視這兩個人影。透過火焰的幻象,他看到賽歐娜呈現女魔的形象。這個魔鬼的名字自動閃現在他的腦子裡,他不由高聲喊了出來,經過洞穴的放大,響亮得連自己都沒料到:“漢米亞【37】!”

  【37】原文“Hanmya”可能源自“Hannya”,即般若之面,日本能樂使用的一種女鬼面具。

  “什麼?”賽歐娜向他爬近一步。

  艾達荷用雙手捧住臉。

  “瞧瞧你對可憐的鄧肯都幹了什麼。”雷托說。

  “他還會找到真愛的。”她的口氣聽上去多麼無情,活像他自己在激憤的青年時代說的話。

  “你不知道愛是怎麼一回事。”他說,“你奉獻過什麼嗎?”他只能絞著兩隻手,或者說曾經是手的拙劣複製品。“冥神啊!看看我獻出的一切吧!”

  她繼續朝他爬近一些,伸出手又縮了回去。

  “我是有血有肉的,賽歐娜。看著我。我是真實存在的。你膽子夠大的話還可以摸摸我。伸出手來。摸我!”

  她慢慢伸手過去,觸碰到本該是前節部位的地方,在沙厲爾她曾把這裡當床睡過。她把手抽回來,手上沾了藍色。

  “你摸了我,感受到了我的肉體。”他說,“在宇宙中還有比這更奇怪的事嗎?”

  她剛要別過身去。

  “不!不許轉身!看看你幹的好事,賽歐娜。你能摸我,難道就不能捫心自問嗎?”

  她猛地轉身走開。

  “我們倆的確有區別。”他說,“你是神的化身。你遊走在宇宙最偉大的神跡之間,卻拒絕去摸、去看、去感覺、去相信。”

  雷托的意識飄蕩到一個黑漆漆的地方,在這裡他似乎聽到了那些藏在暗室裡的思錄機正在哢嗒哢嗒唱著金屬昆蟲之歌。這個伊克斯虛無空間絕不會產生輻射,是一處充滿焦慮的精神流放之地,因為它與宇宙的其他部分沒有聯繫。

  然而還是會有聯繫的。

  他感覺到那些伊克斯思錄機已經開始記錄他的思想了,無須對它們下達特定的指令。

  記下我做的一切!記住我!有朝一日世人會為我平反!

  虛幻的火焰向兩側分開,剛才賽歐娜的位置現在站著艾達荷。艾達荷身後模模糊糊有人在打手勢……啊,沒錯:是賽歐娜在向山牆頂上的人傳達指示。

  “你還活著嗎?”艾達荷問。

  雷托的話音裡帶著噝噝的喘息聲:“讓他們各自逃命,鄧肯。他們想逃到哪個宇宙就快去那兒躲起來。”

  “該死的!你在說什麼?我寧可讓她來忍受你的胡言亂語!”

  “讓?我從來不會讓什麼事發生。”

  “你為什麼讓赫娃死?”艾達荷悲聲說道,“我們不知道她跟你在一起。”

  艾達荷垂下腦袋。

  “你會得到補償的。”雷托沙啞地說,“我的魚言士會選擇你而不是賽歐娜。對她好一點,鄧肯。她不僅僅是厄崔迪人,她還攜帶著確保你們生存下去的種子。”

  雷托再度陷入記憶之中。它們現在都成了縹緲的神話,在他的意識裡倏忽即逝。他恍若跌進了另一個時間維度,這個時間從一開始就擁有不同的過去。有聲音傳來,他努力辨明其含義。有人在石頭地裡爬動?火焰分開,顯現出站在艾達荷身邊的賽歐娜。他們像兩個孩子似的手把手站在那裡,在闖入未知領域前相互打著氣。

  “都這樣了他怎麼還沒斷氣?”賽歐娜輕聲說。

  雷托攢了一會兒氣力才開口。“赫娃幫了我。”他說,“幾乎沒人有過我們這樣的經歷。我們是強強結合,而不是抱團取暖。”

  “看看你現在的下場吧!”賽歐娜不屑地說。

  “哎,祈禱你也能得到這個結果。”他嘶啞地說,“或許香料會給你時間。”

  “你的香料呢?”她問。

  “藏在泰布穴地深處。”他答,“鄧肯能找到。你知道那地方的,鄧肯。現在叫泰伯村。原先的地貌還在。”

  “你為什麼要這麼幹?”艾達荷低聲問。

  “我的禮物。”雷托說,“沒人能找到賽歐娜的後代。神諭看不見她。”

  “什麼?”他倆異口同聲,同時身子前傾,因為雷托的聲音越來越細弱。

  “我賜給你們一種不會旁生枝節的新時間。”他說,“它總在偏轉,但不會分叉。我交給你們金色通道。這就是我的禮物。再也不會有以往那種平行時空了。”

  火焰遮住了他的視線。痛楚漸漸熄滅了,但那敏銳至極的嗅覺和聽覺卻仍未消失。艾達荷與賽歐娜都在急促地呼吸著。雷托感覺渾身上下怪異地動彈起來——明明早已消失的骨骼和關節又在知覺上死灰復燃了。

  “看!”賽歐娜說。

  “他在解體。”艾達荷說。

  “不。”賽歐娜說,“是外面那層在脫落。看!蟲子!”

  雷托感到身體各部分正投入溫暖與柔軟之中。劇痛自行消失了。

  “他身上那些洞是怎麼回事?”賽歐娜問。

  “裡面原來應該是沙鮭。看見它們的形狀了嗎?”

  “我現在證明我的某個祖先說錯了。”雷托說(或是自以為在說,對於他的日記而言兩者沒有分別),“我生而為人,卻沒有作為人而死。”

  “我看不下去了!”賽歐娜說。

  雷托聽到石塊一陣咯咯響,是她背過身去了。

  “你還在嗎,鄧肯?”

  “在。”

  這麼說我還能發出聲音。

  “看著我。”雷托說,“我是人類子宮裡的一小團血肉,頂多櫻桃那麼大。看著我,聽見沒有?”

  “我在看。”艾達荷含糊應道。

  “你們祈盼一個巨人,卻找來一個侏儒。”雷托說,“現在你們要明白,做出什麼樣的行為,就得擔負什麼樣的責任。你打算怎麼運用新到手的權力,鄧肯?”

  接著是長時間的沉默,賽歐娜開腔了:“別聽他的!他瘋了!”

  “沒錯。”雷托說,“瘋得有條理【38】,才是本事。”

  【38】語出《哈姆雷特》,原為波樂紐斯對裝瘋的哈姆雷特的評價:“這雖然是瘋話,卻也有條理。”(卞之琳譯)

  “賽歐娜,你明白這話嗎?”艾達荷問。多麼哀傷的死靈口氣。

  “她明白。”雷托說,“是人類把你的靈魂帶往你無法預料的危機。人類總是如此。莫尼奧最後也醒悟了。”

  “希望他趕緊死吧!”賽歐娜說。

  “我是分裂的神,你要把我合而為一。”雷托說,“鄧肯?在所有鄧肯裡面,我認可你是最棒的。”

  “認可?”鄧肯的話音裡又帶上了些許火氣。

  “我認可的東西自有神奇之處。”雷托說,“在一個神奇的宇宙中任何事都有可能發生。神諭的宿命一直在擺佈的是你,而不是我。現在你見識了命運的神秘莫測,難道要我把它一筆勾銷嗎?我只希望增加它的神秘性。”

  雷托心裡的其他人開始重申各自的存在。這個聚居群體不再一致支持他的代言人身份,他也從高高在上的位置跌落到了他們中間。他們不停地說著“假如”打頭的話。“假如你那時……假如我們那時……”他想大喝一聲讓他們都閉嘴。

  “只有蠢貨才喜歡過去!”

  雷托不知道自己是真的喊出了聲,還是僅僅閃過這麼個念頭。反正裡裡外外一下子都安靜了,他感覺原先的自我並未完全散盡。他試著開口說話,並覺察到這是真實的,因為艾達荷說:“聽,他想說什麼。”

  “別害怕伊克斯人。”他說,同時聽到自己越來越細微的聲音,“他們能造機器,但再也造不出阿拉弗爾【39】了。我知道。我就在那兒。”

  【39】希伯來文,在《聖經》中有幽暗、黑雲等意。

  他陷入沉默,想攢點勁兒,但無論如何都難以阻止元氣的耗散。內心再度嘈雜起來——一片喧嘩的求告聲。

  “都別犯蠢了!”他喊,或是自以為在喊。

  艾達荷與賽歐娜只聽見“噝”的一聲喘息。

  片刻後,賽歐娜說:“我覺得他死了。”

  “但人人都以為他是不朽的。”艾達荷說。

  “你知道《口述史》是怎麼說的嗎?”賽歐娜問,“若要不朽,先捨棄形體。有形之物終將滅亡。只有超越形體才能擺脫形體,達到不朽。”

  “這話像他說的。”艾達荷語帶輕蔑。

  “我想也是。”她答。

  “他說到你的後代是什麼意思……什麼隱藏的,沒人找得到?”艾達荷問。

  “他創造了一種新型擬態,”她說,“屬於生物擬態。他知道自己成功了。他在未來看不到我。”

  “你成了什麼?”艾達荷問。

  “我是新一代厄崔迪人。”

  “厄崔迪人!”這個詞從艾達荷口中說出來像一句咒駡。

  賽歐娜眼朝下盯著那個還在繼續解體的龐然大物,它曾經是雷托·厄崔迪二世……外加別的東西。這別的東西正徘徊在一縷縷細細的藍煙裡慢慢散去,四周彌漫著濃郁的美琅脂味。隨著這具軀體不斷縮小,石頭地裡聚起了一汪汪藍色液體。只能依稀分辨出它曾經具有的人類特徵——一堆癟陷的粉紅色泡沫,還有一些染有紅色的骨頭,應該是頰骨和眉骨……

  賽歐娜說:“我跟他不一樣,但說到底又一樣。”

  艾達荷細聲說道:“那些祖先,所有……”

  “那幫人還在,但我靜悄悄地在他們中間走動,沒人看得見我。舊影像消失了,只留下精華部分繼續照亮他的金色通道。”

  她轉身握住艾達荷冰冷的手,小心翼翼地領著他走出洞穴,進入亮光之中。從牆頂垂下的繩子醒目地擺蕩著,受驚的保留地弗雷曼人還等在上面。

  建設新宇宙的材料不算好,她想,可也只能將就了。艾達荷需要溫柔的誘·惑與關愛,興許還能培養出愛情。

  她俯視大河,看到水流從人造峽谷冒出,向蔥蘢的田野奔騰而去;她看到南面起了一陣風,將一團團烏雲催趕到這邊來。

  艾達荷把手從她手中抽出,看上去鎮定些了。“氣候控制系統越來越不穩定了。”他說,“莫尼奧推測是宇航公會在搞鬼。”

  “我父親在這方面很少犯錯。”她說,“這件事你調查一下。”

  艾達荷突然想起銀色沙鮭從雷托軀體向河中疾馳而去的畫面。

  “蟲子的話我聽見了。”賽歐娜說,“魚言士會跟隨你,而不是我。”

  艾達荷又一次感受到來自賽艾諾克儀式的誘·惑。“這個自有分曉。”他說,接著轉身面對賽歐娜。“他說伊克斯人造不出阿拉弗爾是什麼意思?”

  “你沒有讀完那些日記。”她說,“回托諾村我翻給你看。”

  “可那是什麼意思——阿拉弗爾?”

  “意思是‘神聖審判的陰雲’。出自一個老故事。你可以在那些日記裡找到。”

後記

  下文摘自哈迪·貝諾托關於達累斯巴拉特考古發掘工作的非公開總結:

  茲附少數派報告如下:

  就達累斯巴拉特出土之日記,多數派所提應予仔細審查和刪編的決議,我們自當遵從,但亦須表達我方意見。我們理解聖教會對上述材料的關切,同時並未忽視其政治隱患。我們與教會同樣希望拉科斯星及分裂神保護聖區不會淪為“吸引觀光客的景點”。

  但另一方面,我們既已掌握全本日記且已完成真品鑒定及解譯工作,“厄崔迪規劃”的框架也就浮出水面了。作為一名在貝尼·傑瑟裡特教導下研究過祖先思維的女性,本人自然希望公開我們從中揭示出的某種規律——該規律遠較“沙丘星——厄拉科斯星——沙丘星——拉科斯星”這一演變路徑複雜。

  史學與科研領域的需求應當予以滿足。對於研究由鄧肯時代私人回憶錄及傳記編纂而成的《守護聖經》,該日記具有珍貴的價值。我們無法忽略那些耳熟能詳的誓言:“以艾達荷千子之名!”和“以賽歐娜九女之名!”。經久不衰的奇諾伊修女崇拜現象因日記的披露而昭示出新的意義。無疑,對於猶大與內拉之間的關係,教會也有必要進行審慎的重新定性。

  作為少數派,我們必須提醒諸位政治審查官,拉科斯保護區寥寥幾條沙蟲不可能為我們提供伊克斯導航設備的替代品,教會掌握的少量美琅脂也不會對特萊拉用大缸批量製造的產品構成實質性商業威脅。不!我們的主張是,須將各種神話、《口述史》、《守護聖經》,甚至《分裂神之聖書》同達累斯巴拉特出土之日記進行比對。涉及離散時代與饑荒時代的每一則史料都必須摘出來重新考察!我們何懼之有?我們——鄧肯·艾達荷與賽歐娜的後裔——所創下的偉業,任何伊克斯機器都無法勝任。我們擴散到了多少個宇宙?沒人猜得到。將來也不會有人知道。教會擔心偶爾出現的預言嗎?我們知道預言者既看不見我們,也無從預知我們的決定。人類不可能滅絕。難道我們少數派只有加入“離散者”行列才會有人聽見我們的籲求嗎?難道人類的原始核心群體只能這樣懵懂無知下去嗎?你們清楚,倘若遭到多數派的排擠,我們將永遠消失在世人的視野之外!

  我們不願離開。是沙漠裡的珍珠把我們留在此地的。教會將這些“珍珠”奉為“啟迪之光”,此舉為我們所折服。就此而論,凡理智者絕無可能忽略這批日記所帶來的啟示。考古學誠然是一種權宜之計,然而又不可或缺,必須發揮其應有的作用!正如研究雷托二世用以藏匿其日記的原始設備有助於瞭解技術演進史,古人的所思所想也必須允許我們去聆聽。放棄同這批日記所揭示的“意識之珠”建立交流,既嚴重違背史學嚴謹原則,也將在科研領域鑄成大錯。雷托二世是否墮入了一個無盡的夢,是否有可能喚醒他,使其帶著完整的意識和豐富的歷史細節重返我們的時代?聖教會怎能畏懼此等真相呢?

  作為少數派代表,我們堅信歷史學家必須傾聽人類肇始之聲。倘若唯有日記,則必傾聽日記。這批日記過去掩埋了多久,未來就必須至少傾聽多久。我們不會試圖在字裡行間去預測尚未發掘之物。我們只想說,發掘工作必須進行到底。我們怎能無視人類最重要的遺產呢?詩人朗·布拉姆利斯曾有言:“我們是驚奇之源泉!”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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