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沙丘異教徒(沙丘異端) Heretics of Dune By 弗蘭克·赫伯特 Franklin Herbert

第1章 · 1

  律者,非舒放之物,常於潛默之中,以規,以矩,約之,束之。勿問緣由,慎究原本,推問緣由,則悖論始,窮究原本,則囿於茫茫因果宇宙而不得出,此二者,皆為追求無窮之境之大忌也。

  ——《厄拉科斯次經》

  “塔拉紮有沒有跟你說,我們已經報銷了十一個鄧肯·艾達荷的死靈?這可已經是第十二個了。”

  年邁的聖母施萬虞站在三層樓高的女牆之上,看著牆下草坪上孤獨玩耍的孩子,言語之間頗為尖酸。伽穆星球午間耀眼的陽光被庭院白色的牆壁反射在牆下的草地上,灑下一片光輝,那個年幼的死靈好像身處聚光燈下一般。

  報銷!聖母盧西拉心間不禁一顫,她輕輕地點了一下頭,思忖的卻是施萬虞行事措辭的冷酷無情。我們的儲備已經耗盡了,快點兒再送幾個過來!

  那個孩子看似十二標準年的年紀,不過在死靈尚未喚醒初始的記憶時,他們的樣貌並不能反映其真實的年齡。男孩體格健壯,一頭黑髮茂密捲曲,盯著樓上的兩位聖母看了一兩分鐘,眼神非常直接,完全沒有避諱什麼。初春黃色的陽光照射下來,在他的腳下形成了一片小小的影子。太陽把他曬得黝黑,不過他只是稍微動了一下,左肩白皙的皮膚便從藍色的單衣下面露出來了一塊。

  施萬虞說:“這些死靈不僅成本高昂,而且對我們極為危險。”她的聲調平淡,絲毫不露聲色,正因為如此,聽起來也更加威嚴,仿佛居高臨下的聖母導師在對侍祭訓話。這番話也令盧西拉更加意識到,施萬虞是這個死靈計畫的公開反對者之一。

  塔拉紮告誡過她:“她一定會希望說服你,讓你加入她的陣營。”

  “十一次失敗已經夠了。”施萬虞道。

  盧西拉瞥了一眼這位滿臉褶皺的聖母,突然想到:未來我也會變老,變成一副乾癟的模樣,說不定也會成為貝尼·傑瑟裡特的一個人物。

  施萬虞身材矮小,長年參與姐妹會的事務,臉上已生出不少老年斑。盧西拉曾為此行做過一些調查,她知道施萬虞一襲常規黑色長袍下隱藏著一副嶙峋瘦骨,除了更衣侍祭和她曾經交配過的男子,鮮有人見過這身黑袍之下的軀體。施萬虞長著一張闊嘴,下唇因下頜滿布的皺紋而縮了進去,下巴便因此顯得外突。她舉止決絕果斷,不解內情之人常常誤以為她心有慍怒。伽穆主堡的這位指揮聖母少言寡語,離群索居,比多數聖母更孤僻。

  盧西拉又一次產生了希望自己能夠瞭解死靈計畫完整框架的想法。不過塔拉紮的指令已經非常明確:“只要事關這個死靈的生死安危,就務必警惕施萬虞的一言一行。”

  “我們認為,之前的十一個死靈多數死在了那些特萊拉人自己手裡。”施萬虞說,“這件事本身應該就能說明一些問題。”

  盧西拉效仿施萬虞的沉默姿態,不動聲色地等待對方繼續,仿佛在說:“我可能比你年輕許多,施萬虞,可我也是一名聖母。”她能夠感覺到施萬虞注視的目光。

  施萬虞曾經見過這位盧西拉的全息影像,可是她的影像遠沒有她本人難對付。毫無疑問,這個銘者接受了最佳的銘刻訓練。盧西拉的鞏膜和眼球均為藍色,沒有經過任何鏡片矯正,面部表情因而頗為犀利,與她橢圓形的臉盤十分相配。她現在穿著黑色的阿巴長袍,卻沒戴上兜帽,棕色長髮用髮卡牢牢束在腦後,像瀑布一般垂在背後,即便是最硬挺的長袍也無法完全掩藏她豐滿的胸部。她的基因譜系以其母性而聞名,她本人也已經與兩個男性為姐妹會生育了三個孩子。沒錯,這是一個尤物,一頭棕色的長髮,一對飽滿的乳房,散發出母性的光輝。

  “你沒有怎麼說話。”施萬虞道,“可見塔拉紮已經讓你提防著我了。”

  “你憑什麼認為會有人想殺了這第十二個死靈?”盧西拉問道。

  “因為他們已經有所動作。”

  盧西拉不明白,為什麼自己想到施萬虞時腦中會出現“異端”這個詞語。諸位聖母有可能心生異端嗎?這個詞語的宗教含義在貝尼·傑瑟裡特這裡似乎完全不適用。倘若一個群體對所有涉及宗教的事物都具有操控欲,又怎麼會有離經叛道之舉?

  盧西拉將注意力轉移到那個死靈身上。男孩做著側手翻在院子裡整整轉了一圈,站定之後再次看向了牆上的兩個人。

  “身手可真好呀!”施萬虞譏諷道。蒼老的聲音並沒有完全掩蓋言語之間的憤恨。

  盧西拉瞥了施萬虞一眼,異端之念。“異見”並不合適,“反對”不能完全概括這個老女人表現出的態度。這種念頭可以令貝尼·傑瑟裡特分崩離析。公然反對塔拉紮,反對大聖母?簡直難以想像!大聖母有如帝王君主,一旦採納建議,作出決定,諸位聖母便理應服從。

  “現在的形勢不容我們製造新的麻煩!”施萬虞說道。

  她的意思非常清楚。“大離散”的散失之人正在陸續返回,其中部分人心懷不軌,危及姐妹會安全。尊母!這個稱呼聽起來同“聖母”多麼相似。

  盧西拉試探著問了一句:“那麼你覺得我們應該全力應對大離散回來的那些尊母?”

  “全力應對?呵!她們沒有我們這麼強大,頭腦也不清晰。而且,她們不瞭解美琅脂!這也正是她們希望從我們這裡得到的東西,即關於香料的資訊。”

  “或許吧。”盧西拉道,她不願意僅憑些許證據便輕易贊同這個說法。

  施萬虞說:“主母塔拉紮現在反倒迷了心竅,把精力和時間浪費在了這個什麼死靈上面。”

  盧西拉一言不發。死靈計畫確實遭到了一些聖母的抨擊,雖然只有極小概率可能喚起另一個魁薩茨·哈德拉克,此事依然在姐妹會上下引起了一番震動。打攪暴君在沙蟲體內的殘骸!這可是危險至極的事情。

  “我們絕對不能把那個死靈帶上拉科斯。”施萬虞喃喃道,“沒有必要自尋煩惱。”

  盧西拉再次注意到了那個年幼的死靈——他背對著高牆和兩位聖母,但是從他的狀態來看,這個孩子知道她們討論的是自己,正在等待二人的反應。

  “塔拉紮雖然把你派到這裡,但想必你也意識到了他的年紀還太小。”施萬虞道。

  “我從沒聽說過有哪個這樣年幼的男性接受了深層銘刻。”盧西拉表示贊同,言語之中夾帶了些微自嘲。她知道施萬虞能夠聽出這種語氣,但是不會明白它的真正含義。管控生育、生殖,以及隨之而來的所有必要事宜,這是貝尼·傑瑟裡特的立身之本。利用愛欲,但是切莫心生愛意,施萬虞現在應該在思考這個問題。姐妹會的分析人員瞭解愛的各類根源,組織早在發展初期便對此進行了研究,但是至今尚未有人膽敢激發交配物件對她們的愛意。她們容許愛的存在,但卻提防愛的侵蝕,這是基本的原則。她們明白人類的愛根植於這個種族的遺傳基因之中,正是因為這張安全網,人類才得以存續。人類的這種本性可以在必要之時加以利用(有時物件是其他聖母),為實現姐妹會的目的對特定的個人進行銘刻。你知道對方受到銘刻之後,將會與你形成穩固的關係,這種關係並非尋常人等可隨意建立。他人或許能夠看出這種關係,並且企圖從中作梗,然而形成關係的兩人則只會隨著潛意識下的音樂起舞。

  “我剛才並不是說不該對他進行銘刻。”施萬虞誤讀了盧西拉的沉默。

  “我們應該奉命做事。”盧西拉駁斥道,這話施萬虞想怎麼理解就怎麼理解吧。

  “可見你並不反對把這個死靈帶上拉科斯。”施萬虞道,“你若瞭解了計畫的全部情況,不知還會不會這麼堅定地服從命令。”

  盧西拉深吸了一口氣,施萬虞莫非要告訴她死靈計畫的真正意圖了?

  “拉科斯有一個女孩,名叫什阿娜·布拉赫。”施萬虞說,“她能控制那些巨蟲。”

  盧西拉不讓自己流露出心中的警覺。“巨蟲”。不是“夏胡魯”,也沒說“撒旦”“巨蟲”。暴君預言的沙蟲騎士終於出現了!

  施萬虞見盧西拉依然沉默,便說道:“我可不是在和你閒談。”

  盧西拉想:確實沒有閒談,你指代這個事物時用的並非那個帶有神話色彩的稱呼。“巨蟲”。你指的其實是暴君雷托二世,他的無盡夢境化身為一顆顆意識的珍珠,寄居於每一條沙蟲體內,至少這是我們所相信的說法。

  施萬虞朝草坪上的男孩點了點頭:“你覺得他們的死靈能夠左右那個女孩嗎?”

  盧西拉心想:終於不賣關子了。她說:“我不需要知道這種問題的答案。”

  “你現在倒是挺慎重。”施萬虞說道。

  盧西拉伸了一個懶腰。慎重?沒錯!塔拉紮告誡過她:“凡事只要與施萬虞有關,你就務必多加小心,但也千萬不得瞻前顧後,猶豫不決。我們的時間非常少,倘若抓不住這個機會,就沒有勝算了。”

  什麼勝算?盧西拉有些好奇。她瞥了眼一旁的施萬虞:“我不明白,這些特萊拉人為什麼能殺得了那十一個死靈?他們為什麼能夠突破我們的防線?”

  “現在,霸撒來了,說不定就不會再出那種岔子了。”施萬虞雖然說了這樣的話,但是從語氣可以聽出,她其實不以為然。

  大聖母塔拉紮說過:“盧西拉,你是銘者。待你抵達伽穆,便會看出一些眉目。不過,此次任務無須瞭解計畫的全部內容。”

  “這得付出多大的成本和代價!”施萬虞憤怒地瞪著那個蹲在地上揪草的死靈。

  盧西拉明白,此事無關成本和代價,避免公開承認失敗比這重要得多,絕對不能聽憑姐妹會的可靠形象受損。然而,如此之早地召喚銘者,這件事情關係重大。塔拉紮事先便已想到這位元銘者會認識到這一點,而且能夠看出這個模式的一些眉目。

  獨自玩耍的男孩在草地上摸爬滾打,施萬虞舉起消瘦的手指了指這個孩子。

  “都是權術。”施萬虞說道。

  盧西拉心想:毫無疑問,施萬虞異端的核心就是姐妹會的權術。施萬虞就任伽穆主堡指揮聖母,由此事便可一窺貝尼·傑瑟裡特內部爭論的微妙形勢。諸如施萬虞的各位聖母,雖然反對塔拉紮的死靈計畫,但是也不願坐視不理,袖手旁觀。

  施萬虞轉過身來,徑直看向盧西拉。事已至此,無須多言。兩人的頭腦都經過貝尼·傑瑟裡特的訓練,已經從這次對話之中獲得了足夠的資訊。聖殿花費了不少心思,最終才選中了這個盧西拉。

  盧西拉感到這個年邁的聖母正在仔仔細細地打量自己,但是她不想讓對方觸碰到自己內心深處的使命感,這是所有聖母危難之時的支柱。既然這樣,那就讓她好好地看一看自己。盧西拉轉過身去,嘴角微揚,露出一個淺淺的微笑,注視的目光移向了對面的房頂。

第1章 · 2

  一名男子身穿軍服,手持重型鐳射槍,出現在了盧西拉的視野之中。他向兩名聖母這邊望了一下,便將注意力放在了草地上的孩子身上。

  “那個人是誰?”盧西拉問道。

  “派特林,霸撒最信任的助手。他說自己只是霸撒的勤務兵,傻子才會相信這樣的鬼話。”

  盧西拉仔細地打量了一番對面的男人。原來他就是派特林,塔拉紮說他是伽穆星球的原住民,霸撒點名讓他參加此次任務。這個男人一頭金髮,身形纖瘦,早已過了服役作戰的年齡,可是業已退伍的霸撒複出之時,便執意要求派特林與他共擔此任。

  施萬虞看到盧西拉把注意力轉回到那個死靈身上,滿面憂容。沒錯,既然這座主堡需要霸撒親自保衛,可見這個死靈現在已是危在旦夕。

  盧西拉突然一驚:“他……為什麼……”

  “米勒斯·特格的命令。”施萬虞道,米勒斯·特格就是霸撒,“這個死靈連玩耍時都在訓練,肌肉必須經過適當鍛煉,才能適應個體恢復初始自我之後的活動。”

  “可是他做的那些並非簡單的鍛煉。”盧西拉道,她感覺自己的肌肉也隨著那些熟悉的訓練動作動了起來。

  “我們知道的所有東西幾乎全都可以讓他知道。除了姐妹會的奧秘,他想知道什麼都沒有問題。”施萬虞說,嘲諷的語氣表明她認為此事極為不妥。

  “沒有人會覺得這個死靈能成為另一個魁薩茨·哈德拉克。”盧西拉表達了不同的意見。

  施萬虞只聳了聳肩。

  盧西拉站在那裡,一動不動,心中生出兩個疑問:這個死靈有沒有可能變成一位男性聖母?這一個鄧肯·艾達荷反觀自身的能力有沒有可能超越聖母——能夠看到她們不敢察視的內在?

  這時,施萬虞說起了話,用咆哮般的低沉嗓音喃喃道:“這個計畫……他們的方案實在危險,可能還會犯下相同的錯誤……”她話說了一半,便突然停了。

  盧西拉心中默念,他們,他們的死靈。

  “如果能夠確定伊克斯人和魚言士在這件事中的立場。”盧西拉道。

  “魚言士!”這些女人曾經僅為暴君效忠,施萬虞想到她們,便不禁搖起頭來,“她們相信的是真相和公正。”

  盧西拉喉頭一緊,施萬虞的立場已經明確,現在只差公開表態了。然而,她是這裡的指揮聖母。道理非常簡單:這個計畫的反對者必須對此加以密切關注,一旦出現麻煩就需要立即中止計畫。不過,那邊草地上的可是真正的鄧肯·艾達荷死靈,細胞對比結果無誤,也已經過真言師確認。

  塔拉紮曾吩咐:“務必讓他領悟所有形式的愛意。”

  “這麼小的年紀。”盧西拉說道,注意力仍然在死靈身上。

  “年紀確實不大。”施萬虞說,“所以,我想目前你準備在他心中喚醒孩童對於母愛的反應,然後……”施萬虞聳了聳肩。

  盧西拉的臉上沒有露出任何表情。謹遵貝尼·傑瑟裡特的上命。我是銘者,所以……從塔拉紮的命令到銘者專門的訓練,都決定了許多事情的走向。

  盧西拉對施萬虞說:“有一個人與我相貌相仿,聲音相似,我就是在替她銘刻。可否告訴我她的身份?”

  “不可。”

  盧西拉沒有說話。她原本便未期待從他人處獲得真相,但是她曾多次聽聞,自己與安保大聖母達爾維·歐德雷翟驚人地相似。“完全就是一個年輕的歐德雷翟。”盧西拉曾經多次聽到這樣的說法。盧西拉和歐德雷翟當然同屬厄崔迪的基因譜系,這一譜系與賽歐娜的後代進行了大量回交。那些基因並非只存在於魚言士的體內!不過,聖母的其他記憶雖然具有線性選擇的特性,而且僅能以女性的視角記錄或回憶,仍然可以提供重要的線索,令其瞭解死靈計畫的大致輪廓。盧西拉想起了潔西嘉在姐妹會基因譜系中已存在五千餘年,不禁由心底生出一陣恐懼。當前的模式似曾相識,大難將至的預感極其強烈,盧西拉不由自主地念起了應對恐懼的心法口訣,她初次學習姐妹會儀禮的時候,便學會了這段真言:

  “我絕不能恐懼。恐懼是思維殺手。恐懼是帶來徹底毀滅的小小死神。我將正視恐懼,任它通過我的軀體。當恐懼逝去,我會打開心眼,看清它的軌跡。恐懼所過之處,不留一物,唯我獨存。”

  盧西拉漸漸平靜下來。

  施萬虞隱約察覺到她的情緒,因而也稍稍放鬆了一些戒備。盧西拉並非愚蠢之人,並非名不副實的特別的聖母。盧西拉確有一番本領,即便對方也是聖母,反應也難逃她的眼睛。既然這樣,那就再好不過了!那就讓她真正感受一下這個愚蠢的計畫,看看這個危險的計畫到底多麼不得人心!

  “我覺得他們的死靈看到拉科斯之前,應該就已經沒命了。”施萬虞道。

  盧西拉沒有回應這句話,而是說:“跟我說說他的朋友。”

  “他沒有朋友,只有老師。”

  “我什麼時候能見見他們?”她的眼睛一直盯著對面的女牆,派特林悠閒地靠在一根矮柱子上,重型鐳射槍隨時待命。盧西拉頓然醒悟,她才是派特林一直盯著的人。派特林是霸撒發出的資訊!施萬虞顯然注意到了,而且明白了霸撒的用意。有我們在保護他!

  “我想你說的是米勒斯·特格吧。”施萬虞道。

  “還有其他人。”

  “不想先接觸那個死靈嗎?”

  “我已經和他接觸過了。”盧西拉向下面的院子點了點頭,那個孩子再一次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看著她,“這個死靈看起來有些想法。”

  “我只有關於其他幾個的報告。”施萬虞說,“不過我懷疑這是這個系列裡最有想法的一個。”

  施萬虞言語和態度帶有濃烈的火藥味,盧西拉若不是有意識地克制自己,險些為之一顫。從施萬虞的言語之中,完全聽不出下面的孩子是和他們一樣的人類。

  盧西拉思考這件事情的時候,天上的雲朵像往日一樣遮住了太陽。一陣冷風吹過主堡的高牆,在院子裡轉了個圈。男孩轉過身去,加快了鍛煉的速度,希望借此取暖。

  “他自己一個人的時候會去哪裡?”盧西拉問道。

  “大多時候在他的房間。他有幾次想貿然逃走,但是被我們及時攔住了。”

  “他對我們肯定恨之入骨。”

  “必然如此。”

  “那我只能直接面對這個問題。”

  “必然,銘者無疑可以消解仇恨。”

  “我想到了吉薩。”盧西拉投給施萬虞一個了然於胸的眼神,“你竟然會讓吉薩犯下那樣的錯誤,我非常驚訝。”

  “我不會干涉死靈教學的正常進度,如果老師對他產生了真正的感情,那也不是我的問題。”

  “惹人喜歡的孩子。”盧西拉道。

  她們又稍站了一會兒,看著這個鄧肯·艾達荷的死靈獨自玩耍與訓練。兩位聖母的腦中都短暫地出現了吉薩這個人,她是死靈計畫在這裡最初的一位教師。施萬虞的態度非常明確:吉薩來到這裡,便註定只會失敗。盧西拉想的則是:施萬虞和吉薩給我的任務增加了難度。兩個女人都沒有意識到,自己的想法再次證明了她們對各自信念的忠貞不渝。

  盧西拉看著院中的孩子,開始從一個新的角度欣賞神帝暴君的成果。這個型號的死靈,雷托二世已經用了無數代,曾連續使用了大約三千五百年。神帝雷托二世絕非尋常的自然之力,他是人類歷史上最為強大的統治者,無論何種社會體系、自然或非自然的仇恨、何種形式的政府、禁忌或強制性的禮制,還是嚴肅或不嚴肅的宗教,都為他所征服。他所到之處,無一能倖免,即便是貝尼·傑瑟裡特,也未逃脫這一命運。

  雷托二世將自己經過的這條路線稱為“金色通道”,這個型號的鄧肯·艾達荷死靈在這條偉大的道路上發揮了舉足輕重的作用。盧西拉研究過貝尼·傑瑟裡特的相關記載,詳盡程度在宇宙之中或許無能出其右者。直至今日,多數古老的帝國星球上,新婚夫婦仍會向東西兩個方向輕灑幾滴水,然後鄭重祈禱:“噢!無窮之力和無窮恩慈的神啊!願你的祝福從這供奉流回我們身邊。”

  這個儀式原本由魚言士和她們溫順的祭司強制完成,然而它現在已經深入人心,民眾在這樣的場合都會不由自主地執行。即便最為多疑的信眾也只會說:“反正做了也沒什麼壞處。”這樣的成就,即便貝尼·傑瑟裡特護使團最為高明的宗教工程師也會自愧不如。貝尼·傑瑟裡特中的精利之士也無法比肩暴君。暴君去世至今已一千五百年,而姐妹會仍然無力消除這一恐怖成就的影響。

  “誰負責這個孩子的宗教訓練?”盧西拉問道。

  “沒人負責。”施萬虞說,“何必勞心此事?這個死靈一旦喚醒初始的記憶,便會有他自己的想法。那時如有必要,我們再想辦法。”

  男孩今天的訓練時間結束了,他沒再看向牆上的人,便離開院子,走進了左邊的一扇寬門。派特林收起了剛才的防禦架勢,也沒看兩位聖母便走開了。

  “千萬不要被特格的人騙了。”施萬虞道,“他們腦袋後面也長著眼睛。你可知道,特格的生母,曾經也是貝尼·傑瑟裡特的一位聖母。他教給那個死靈的都是一些不宜外泄的東西!”

第2章 · 1

  爆炸也是時間的壓縮,從某個角度來看,某種程度上自然宇宙所有可見的變化都具有與爆炸相似的特性,否則你們也注意不到這些變化。而平緩一些的變化,如果發展過程足夠緩慢,在時間不夠長或者關注時間太短的情況下,都難以察覺。所以,我告訴你們,我所見過的變化,有一些是你們根本未曾察覺的。

  ——雷托二世

  一名女子站在大聖母奧瑪·麥維斯·塔拉紮對面,聖殿星球的晨光映襯著她高挑柔韌的身形。女人周身包裹著阿巴長袍,從肩到腳都是瑩瑩的黑色。即便如此,這身穿著也無法完全遮掩她舉手投足間的優雅氣質。

  塔拉紮坐在她的犬椅上,身體前傾,掃視著記錄儀器投在眼前桌面上密密麻麻的貝尼·傑瑟裡特文字。

  “達爾維·歐德雷翟”,投影區域顯示出了桌旁女子的名字,然後顯示了重要的個人資訊,這些資訊塔拉紮早已瞭若指掌。投影可以發揮多種作用:一、為大聖母提供可靠資訊;二、她可以假裝掃視記錄,趁機稍作思考;三、此次交談如若出現負面情況,可以記錄最終的證據。

  資訊不斷劃過塔拉紮的眼前:歐德雷翟已為貝尼·傑瑟裡特生了十九個孩子,每個孩子的父親都各不相同。這件事情並無非同尋常之處,不過無論多麼敏銳的眼睛也難以在歐德雷翟的身體上發現多次生育的痕跡。鷹勾鼻和高顴骨賦予了她五官高貴的氣質,眉眼口鼻都讓人不禁注意到她的窄下巴。不過,她的嘴唇飽滿,洋溢著她自己都要小心抑制的激情。

  塔拉紮心想:我們總是可以依賴厄崔迪基因的。

  歐德雷翟身後的窗簾飄動了幾下,她轉頭瞥了一眼。這裡是塔拉紮白天使用的客廳,空間不大,陳設頗為典雅,色調以綠色為主。只有塔拉紮犬椅一塵不染的白色才將她與背景區分開來。房間的凸窗向東,窗外是花園和草地,遠處是聖殿星球的皚皚群山。

  塔拉紮沒有抬頭,說道:“你和盧西拉都願意參加這次任務,我頗為欣慰。如此一來,我的擔子便能輕很多。”

  “要是能認識一下這位元盧西拉就好了。”歐德雷翟看著塔拉紮的頭頂,說話的聲音好像柔和的女低音一般。

  塔拉紮清了清嗓子:“不必。盧西拉是我們最為高明的一位銘者。她和你一樣,也為此接受了同樣的自由開明的訓練。”

  塔拉紮隨意的語調帶有一種近乎無禮的色彩,歐德雷翟也只是因為與其相熟,才壓制住了心中的不滿。她意識到自己的情緒一定程度上因“自由開明”這個詞而生。厄崔迪家族的祖先當年發動起義,便與這個詞語背後的含義有關。關於這個概念圍繞著諸多潛意識猜想和未經檢驗的偏見,她腦中出現的女性記憶對這些猜想和偏見大加抨擊。

  “只有自由開明的人才會真正地思考,只有自由開明的人才懂得思考,只有自由開明的人才明白同胞的疾苦。”

  歐德雷翟想:這個詞語的背後隱藏了多少刻薄與惡意。隱秘的自尊心對高人一等的渴望是如此強烈。

  歐德雷翟提醒自己,塔拉紮隨意的口吻雖然聽似傷人,但她用這個詞語其實只是為了表達最寬泛的含義——盧西拉所接受的大眾化教育根據歐德雷翟的教育作了細緻的調整。

  塔拉紮往後一靠,換了個舒適的姿勢,但是注意力仍然放在面前的投影區域。陽光從東窗直接照在她臉上,在鼻子和下巴上投下了些許陰影。塔拉紮身形嬌小,年紀稍長於歐德雷翟,不過風韻猶存,許多難對付的男性也都拜倒在她的腳下。橢圓形的臉龐,曲線柔和的顴骨,一頭黑髮緊緊地紮在腦後,前額上高突的美人尖便露了出來。塔拉紮說話的時候,嘴唇只是微動,控制唇部動作的能力異于常人。旁人如若端詳她的相貌,注意力往往集中在她那雙攝人心魄的純藍色眼眸上。她的整張面孔好像一副老於世故的面具,幾乎掩藏了她所有的心理活動。

  歐德雷翟對大聖母現在的這個狀態並不陌生,她知道塔拉紮馬上就會開始自言自語。此時,塔拉紮確實開始喃喃自語。

  大聖母的目光隨著投影區域滾動的文字而移動,大腦中則在不停地思考,她在同時考慮很多事情。

  這對於歐德雷翟而言是一件好事。塔拉紮認為,保護人類的善良的力量這種東西是不存在的。在塔拉紮的宇宙裡,護使團和姐妹會的意圖就是一切。無論什麼事情,即便是去世已久的暴君的陰謀詭計,只要有利於這些意圖,都可以視為益事,其他任何事情都是惡事。大離散回來的那些陌生人,尤其那些自稱“尊母”的後代,強行進入了她們的世界,這些人絕對不可以信任。塔拉紮自己的人,即便是那些在議會上反對她的聖母,才是貝尼·傑瑟裡特最終能夠依賴的人,只有她們能夠信賴。

  塔拉紮依然沒有抬頭,說道:“你知道嗎,暴君降世之前與去世之後的數千年間,重大衝突的數量有著天壤之別。暴君死後,此類衝突不及此前百分之二。”

  “從我們掌握的資訊看來,確實如此。”歐德雷翟說。

  塔拉紮抬頭看了她一眼,然後便又低了下去:“你說什麼?”

  “在我們視線之外發生過多少戰爭?這種事情我們無從得知。莫非你有大離散那些人的統計資料?”

  “當然沒有!”

  “你總說雷托馴化了我們。”歐德雷翟道。

  “如果你想那麼說,亦無不可。”塔拉紮在投影內容裡看到了什麼東西,並隨後做了一個記號。

  “這功勞難道不應該分給我們敬愛的霸撒米勒斯·特格一部分?”歐德雷翟問道,“或者分給此前各位天賦過人的霸撒一部分?”

  “那些人由我們挑選而出。”塔拉紮道。

  “我不明白為什麼討論戰爭的事情。”歐德雷翟說,“和我們現在的問題有什麼關係?”

  “有些人覺得我們可能會‘砰’的一下,就回到暴君降世之前的狀態。”

  “噢?”歐德雷翟抿住了嘴巴。

  “在這些返回的散失之人中,有幾個群體正在做軍火生意,只要你願意買,只要你買得起,他們就可以把軍火賣給你。”

  “具體什麼情況?”歐德雷翟問。

  “目前,大量先進軍火不斷湧入伽穆,特萊拉人想必正在儲備一些卑鄙的武器。”

  塔拉紮靠在椅背上,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她的聲音很小,幾乎像是喃喃自語:“我們認為眼下事關姐妹會的存亡,我們所作的決定均秉持最高的原則。”

  歐德雷翟此前也曾見過這樣的局面,她說:“主母難道懷疑貝尼·傑瑟裡特是否公平正義?”

  “懷疑?那倒沒有,不過我確實有些沮喪。為了這些崇高的追求,我們終此一生,孜孜不倦,可是到頭來看到的卻是什麼?看到我們用生命換取的許多東西,原本不過是一些無足輕重的判斷和決定。歸根結底,這些東西皆源自個人的一己之欲,或是為了安舒,或是為了便宜,與我們的崇高理想全然沒有任何關係。彼時,真正要緊的只是一些世俗的承諾,滿足的只是有權作出那些判斷和決定之人的需要。”

  “你之前把這些稱作‘政治上的必要之計’。”歐德雷翟道。

  塔拉紮強壓怒氣,將注意力轉回到眼前的投影:“判斷抉擇時墨守成規,貝尼·傑瑟裡特倘若變成這樣,我們註定會因此覆滅。”

  “從我的個人資訊裡絕對看不到無足輕重的判斷和決定。”歐德雷翟道。

  “我看到的是薄弱之處,我看到的是瑕疵。”

  “這些你也絕對不會看到。”

  塔拉紮心中暗暗一笑,她清楚歐德雷翟為什麼說了這樣一句自命不凡的話——這是她激怒大聖母的方法。歐德雷翟常常看似焦躁不安,實則已忘卻時間,漂浮在耐心的河流中悠悠靜觀,這是她的拿手好戲。

  塔拉紮沒有上鉤,歐德雷翟便恢復了平靜等待的姿態——氣息舒緩,神志清晰,耐心自然而然就來了。姐妹會很早便教會了她如何將過去和現在分成若干流動的意識。她在觀察周邊的環境時,可以憶起自己星星點點的往事,身臨其境,重新經歷一番,好像往事與當下重疊了一樣。

  記憶上的功夫,歐德雷翟心想。總有些事情需要努力挖出,然後入土為安。拆除障礙。即便其他所有事情均已蓋棺定論,童年的記憶依然糾纏在大腦之中。

  有一段時間,歐德雷翟的生活曾經與多數孩子一樣——同一對男女住在一棟別墅裡,兩人即便不是親生父母,也必然是監護人。她認識的所有孩子過的都是這樣的日子,她們有“爸爸”和“媽媽”。有些人的“爸爸”離家工作,有些人則是“媽媽”離家工作。歐德雷翟的養父離家工作,養母長年待在家裡,工作時間沒有日托保姆看護。很久之後,歐德雷翟才知道,自己的生母付了很大一筆錢,希望這個女嬰能夠就這樣生活在眾人之中,不被人發現。

  “她愛你,所以才把你藏在我們這裡。”養母等到歐德雷翟懂事後,才告訴她,“你千萬不能讓別人知道我們不是你的親生父母。”

  然而,歐德雷翟後來得知,這件事與愛並沒有關係。聖母行事,動機絕對不會這麼世俗,她的生母此前便是貝尼·傑瑟裡特的一位聖母。

  歐德雷翟能夠知道這些事情,全都是有計劃在先。她的名字是歐德雷翟,其他人如果不想取悅她或沒跟她生氣時,通常叫她達爾維,年齡相仿的朋友平時則叫她達。

  然而,所有事情都沒有按照原定計劃發展。歐德雷翟回憶起某個房間裡的一張窄床,房間牆壁是粉嫩的藍色,牆上掛了很多幅動物畫和幻想的風景畫,白色的窗簾隨著春夏之時的微風輕輕拂動。歐德雷翟想起自己在那張窄床上蹦上蹦下的情景,對於那時的她而言,這個遊戲很有趣,可以讓她笑得很開心。一個男人張開雙臂將跳起的她抱住,舉到自己的圓臉前面,嘴唇上兩撇小鬍子蹭得她咯咯直笑。跳上跳下的時候,窄床會隨著這振動撞擊牆面,久而久之便在牆上留下了一些凹痕。

  歐德雷翟正在回味這段往事,不願將之拋入理性的深井之中。牆上的痕跡,笑聲和歡樂的痕跡,多麼微不足道的事情,卻意義重大。

  不知道為什麼,她最近懷念養父的次數越來越多。不過,並非所有回憶都是幸福的往事。有些時候,記憶中的他是悲憤交織的,警告養母不要“太過投入”。他的臉上時常露出各種各樣的沮喪表情,生氣的時候便會高聲怒吼。每當這樣的時候,歐德雷翟的養母眼中便會充滿擔憂,行為舉止也會柔和許多。歐德雷翟感覺到了她的擔憂和恐懼,並對那個男人心生憎恨。那個女人知道怎樣才能讓男人平靜下來。她吻了一下他的後頸,手指拂了拂他的臉頰,然後在他的耳邊說了幾句悄悄話。

  貝尼·傑瑟裡特的一位分析監理花了很大的工夫,才將這些遠古的“自然”情感驅散。然而,即便到了現在,仍然有一些殘餘需要挑揀,剔除。歐德雷翟知道,即便到了現在,往事也不可能盡數消散。

  她看著塔拉紮全神貫注地掃視自己的資訊記錄,心中在想這是否便是大聖母正在查找的瑕疵。

  她們現在肯定知道我可以控制早年的那些情緒了。

  畢竟都已經是那麼久遠的舊事了。不過她不得不承認,有關那個男人和那個女人的記憶仍然深深地埋在她的心中。這些記憶的力量十分強大,以至於關於這兩個人,尤其是養母的記憶,或許永遠都無法徹底抹除。

第2章 · 2

  生母彼時身處絕境,歐德雷翟現在完全明白她為什麼把自己藏在伽穆星球上的那個地方,她對生母無怨無悔,因為只有這樣,母女二人才能雙雙保住性命。問題出在她的養母那裡,這個女人將她視為自己的親生女兒,像多數母親一樣,給了她愛,而姐妹會恰恰對這種感情心存疑慮。

  貝尼·傑瑟裡特來的時候,養母並沒有阻攔聖母,眼睜睜地看著她們帶走了她的孩子。當時來了兩位聖母和一隊監理,男女皆有,歐德雷翟多年以後才真正明白了那個令人心碎的瞬間。女人早就已經知道女兒終有一天要與自己分別,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而已。可是,安寧的日子過了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六個標準年馬上就要過去了,女人便開始心存僥倖。

  而就在這個時候,兩位聖母帶著健壯的侍從來了。她們只是一直在等待安全的時機,等到確定沒有追捕者知道這是貝尼·傑瑟裡特計畫培育的厄崔迪的後代。

  歐德雷翟看到她們給了養母很大一筆錢,女人將錢撒在了地上,但是一個“不”字都沒有說。在場的成年人都知道誰是強者,誰是弱者。

  歐德雷翟喚醒了那些壓抑的情緒,她仍然能看到那個女人默默地走到靠街的窗戶旁,在一把直背椅子上坐下,抱著自己,來來回回地搖晃,一言不發。

  兩位聖母利用音言和各種詭計,配合鎮靜藥草燃起的煙霧,依仗人多勢眾,最終將歐德雷翟引上了她們的陸行車。

  “一會兒就好,你的親媽媽讓我們來的。”

  歐德雷翟覺察到了對方的謊言,但是好奇戰勝了她的疑心。我的親媽媽!

  那個女人,她唯一已知的女性家長,她看了她最後一眼——女人坐在窗邊不停地前後搖晃,一副肝腸寸斷的表情,兩隻胳膊緊緊抱著自己。

  後來,歐德雷翟說要回到那個女人身邊時,這段視覺記憶便被貝尼·傑瑟裡特用在了一堂重要的課上。

  “愛令人悲慘。愛是一種非常古老的力量,在古代發揮了重要的作用,但是如今已經不再關乎這個種族的興亡。千萬不要忘記那個女人的錯誤,那種痛苦。”

  歐德雷翟進入青春期已經很長時間,還是需要通過空想調整自己的狀態。成為合格的聖母之後,她就一定真的可以回去了,找到那個愛她的女人。儘管她只知道“媽媽”和“西比亞”這兩個稱呼,她也要找到那個女人。歐德雷翟想起了那些叫那個女人“西比亞”的成年朋友,想起了那些人的歡笑聲。

  西比亞媽媽。

  然而,貝尼·傑瑟裡特的聖母發現了她的空想,找出了空想的根源,於是便將這個也變成了一堂課。

  “有一種思維方式,我們稱之為意識並流,空想便是這種思維方式的萌芽狀態。這種思維是理性思考的一種關鍵手段。只有掌握這種思維方式,你才能清空大腦中的雜物,以便更加清晰地思考。”

  意識並流。

  歐德雷翟目不轉睛地看著客廳桌前的塔拉紮。童年的創傷必須小心翼翼地放在記憶中一個重建的地方。那一切的往事都已留在遙遠的伽穆星球上,留在了丹恩人在大饑荒和大離散之後重建的那顆星球上。丹恩,彼時還是卡拉丹恩。歐德雷翟借助這些“其他記憶”的立場,牢牢掌握了理性思維。她接受“香料之痛”儀式的時候,這些記憶也曾湧入她的意識之中。

  意識並流……意識的篩網……“其他記憶”。

  姐妹會教給她的這些手段多麼強大,多麼危險。其他的那些人生全部就在意識的簾幕外面,是生存的倚靠,不是閑來無事滿足好奇心的手段。

  塔拉紮看著眼前滾過的資料,開口說道:“你沉湎其他記憶的時間太久,與其把精力耗費在這件事上,不如留存下來,以備後用。”

  大聖母抬起頭來,純藍色的眼睛緊緊地盯著歐德雷翟,好像看透了她的內心一般:“有的時候,你已經到了肉體能夠承受的極限,如果不加克制,必然會折損壽命。”

  “主母,屬下並未濫服香料。”

  “那就最好不過了!一個身體最多只能攝入那麼多美琅脂,只能在往事之間尋覓那麼長時間!”

  “您發現我的瑕疵了嗎?”歐德雷翟問。

  “伽穆!”只是一個名字,但是勝過長篇大論。

  歐德雷翟明白,當年伽穆的那些無法避免的創傷,只會攪亂她的心智,必須連根拔起,理性處理。

  “可是我要去的是拉科斯。”歐德雷翟說道。

  “那就別忘了勸人節制的警句格言,別忘了你是誰!”

  塔拉紮再一次低下身子,看向了投影儀的顯示區域。

  歐德雷翟心想:我是歐德雷翟。

  在貝尼·傑瑟裡特的學校裡,聖母通常不會直呼對方的名字,點名只點姓氏。久而久之,熟人好友之間也形成了以姓相稱的習慣。她們在早期便懂得了昵稱的意義,這種東西自古以來便被用作令人產生好感的圈套。

  當時,塔拉紮比歐德雷翟早了三堂課,老師讓她“帶一帶那個女孩”,其實是想讓兩人相識,幾位老師則從旁密切觀察。

  所謂“帶一帶”,其實是稍微給了她一點兒下馬威,不過也讓她瞭解了一些必要的知識,這些東西與其由老師教授,不如由同學告知。塔拉紮能夠看到這個女孩的私人記錄,於是便開始用“達爾”稱呼自己訓練的這個女孩,歐德雷翟則叫她“塔爾”。兩個名字之間逐漸產生了一種奇妙的聯繫——達爾,塔爾。暗中觀察的聖母聽到了兩人的對話,勃然大怒,大加訓斥,然而兩人仍然偶爾會在不經意之間犯下錯誤,有時只是單純覺得有意思。

  歐德雷翟低頭看著塔拉紮,說道:“達爾,塔爾。”

  塔拉紮的嘴角揚起了一絲微笑。

  “我的個人記錄裡,哪一件事情你不是瞭若指掌?”歐德雷翟問道。

  塔拉紮坐了起來,等待犬椅依著她的新坐姿調整好了形態,雙手合十,放在了桌面上,抬頭看著這個比自己小一些的女人。

  塔拉紮心想:其實並沒有相差多少標準年。

  不過,塔拉紮離校之後,便一直認為歐德雷翟屬於後輩那個群體,兩人之間的鴻溝,無論過去多少年,都依舊存在。

  “達爾,萬事開端須謹慎。”塔拉紮說道。

  “這個項目早就過了開端的階段。”歐德雷翟說道。

  “可是,你的行動現在不恰恰將要開始嗎?而且我們這是親自開啟了一個前所未有的行動。”

  “您是要告訴屬下這個死靈計畫的全部內容嗎?”

  “不。”

  就是這樣,兩個字便將“按需知情”和有關高層爭執的所有證據都拋到了一邊。不過,歐德雷翟明白。最初的貝尼·傑瑟裡特聖殿為這個組織制定了一套守則,數千年間只出現了幾處無關緊要的變動。貝尼·傑瑟裡特的各個部門均被橫平豎直的間隔嚴格分隔,相互獨立,只有在這裡,在頂端的指揮部才會出現交集。諸位聖母在各自的“隔間”內履行自己的職責(分配的崗位),但是平行隔間內同一時代活躍的人員互不相識。

  歐德雷翟心想:可是我知道盧西拉聖母在某個平行隔間裡面。這個答覆合乎邏輯。

  她明白了其中的必要因由。這種設計與古代的秘密革命組織類似。貝尼·傑瑟裡特始終視自己為永恆的革命組織,她們的革命行動只在雷托二世在世之時受到了壓制。

  歐德雷翟提醒自己:是受到了壓制,沒有偏離方向,也沒有銷聲匿跡。

  “這次行動裡,”塔拉紮說道,“我想知道,你有沒有感覺到姐妹會將受到什麼直接的威脅。”

  這是塔拉紮特有的一種提問方式,歐德雷翟已經可以憑藉靜默的本能得到答案,然後通過語言的形式傳達出來。塔拉紮的話音剛落,她便說道:“如果我們坐以待斃,結果將更加不堪設想。”

  “根據我們的推斷,此次行動,姐妹會大概會遇到一些危險的情況。”塔拉紮說道,她的聲音乾澀冷漠。歐德雷翟天生擁有未卜先知的本能,可以探知姐妹會可能需要面對的險情,塔拉紮並不喜歡麻煩她動用這項天賦。歐德雷翟之所以能夠預知未來,當然是因為她受到了厄崔迪基因譜系的不羈影響,這個家族擁有一些危險的天賦。因此,歐德雷翟的交配檔案帶有一個特殊的標記:“所有後代均須嚴加審查。”歐德雷翟的兩個後代便因此喪命。

  塔拉紮心想:我實在不應在這種時候喚醒歐德雷翟的天賦。然而,這種誘惑有時確實令人難以抗拒。

  塔拉紮將投影儀收進了桌內,看著空無一物的桌面,說道:“單獨行動期間,即便遇到完美的男性,未經我們允許,也不得與其交配。”

  “不能重蹈我生母的覆轍。”歐德雷翟說。

  “你的生母錯在交配的時候被人認出了身份!”

  歐德雷翟以前便聽說過這樣的事情,所以交配聖母尤其需要嚴密關注厄崔迪家族的人在這方面的情況。狂放的天性,確實如此。她瞭解這種狂放的天性,正是因為根植基因之中的這股力量,才誕生了魁薩茨·哈德拉克和暴君。可是,交配聖母在追求什麼?難道她們工作時通常都是抱著保守的心態?不會再有危險的後代了!她從來沒見過自己的孩子,一個都沒見過。對於諸位聖母而言,這種事情也不見得有何古怪。她也從來沒見過自己遺傳檔案裡的記錄。在這方面,姐妹會也小心謹慎地劃清了各項職權的界限。

  而且,她們還曾經禁止我喚醒那些“其他記憶”!

  她曾在自己的記憶中發現了一些空白區域,於是便將此事告知了塔拉紮。可能只有塔拉紮,或許還有另外兩位議事聖母(很有可能是貝隆達和另一位年長的聖母)才能調用此類交配資訊。

  塔拉紮和其他幾位聖母真的誓死不向外人透露保密資訊嗎?在關鍵聖母臨終之時,如果身邊沒有聖母,無法移交其濃縮的人生,姐妹會終究會為其舉行接任儀式。雷托二世在位之時,姐妹會曾多次舉行這一儀式,不堪回首!姐妹會各個部門無論怎樣動作,他竟然都瞭若指掌!喪心病狂!她知道各位聖母雖然明白雷托二世由衷愛戴祖母潔西嘉夫人,但是從來不曾妄想他會放過貝尼·傑瑟裡特。

  潔西嘉,是你嗎?

  歐德雷翟感覺到了內心深處的波動。一名聖母的失誤:“她竟然放鬆警惕,愛上了他人!”如此區區小事,但是釀成了怎樣的惡果?宇宙遭受了三千五百年的殘暴統治啊!

  金色通道,無盡通道?那些因為大離散而散失的數兆億人怎麼辦?現在回來的那些散失之人,他們造成的威脅又怎麼辦?

  塔拉紮有時候好像可以看透歐德雷翟的心思,此時似乎又知道了她的想法:“那些離散的人就在那裡……虎視眈眈地等著我們。”

  歐德雷翟聽過類似的一些說法:危險與誘惑同在。如此之多的未知人類。數千年間,美琅脂已經令姐妹會的異能天賦達到了出神入化的水準,面對這些尚未開發的人類資源,她們想必也希望充分利用。未知的基因被送到了眼前,浩瀚如煙海一般!宇宙中遊蕩的天才轉瞬即逝,一時猶豫,或許便永遠與之失之交臂。

  “茫然不知最讓人恐懼。”歐德雷翟說道。

  “但也可以激發最大的雄心壯志。”塔拉紮說。

  “那麼我要去拉科斯了嗎?”

  “時候到了,自然會告訴你。我覺得這件事情適合由你來做。”

  “不然你也不會交給我來辦。”

  兩人還在學校的時候,便經常有這樣的對話,不過塔拉紮發現自己只是脫口而出,並非刻意而為。太多的記憶讓她們倆糾纏在一起:達爾,塔爾。千萬要小心!

  “千萬不要忘記你應該效忠的是誰。”塔拉紮說道。

第3章 · 1

  有了無艦,便有可能出其不意,消滅整個星球,而不會遭到任何反擊。可以利用小行星等大型天體撞擊星球,一舉將其摧毀;抑或顛覆這個星球上的性觀念,造成內部混亂,令他們互相攻擊,從而自我毀滅。這些尊母似乎傾向於後面這種做法。

  ——貝尼·傑瑟裡特分析報告

  鄧肯·艾達荷一直都在注意牆上看著自己的人,有時候雖然貌似專心訓練,也並未忘記她們。派特林在上面,但是他不算。鄧肯知道是派特林對面的兩位聖母在看著他。他看見盧西拉,心想“這是個新來的”,心中不禁一陣激動,於是賣力地練了起來。

  他完成了米勒斯·特格吩咐的前三套玩耍訓練,隱約感覺派特林會向米勒斯報告他的出色表現。鄧肯喜歡特格和年邁的派特林,而且感覺兩個人也喜歡自己。不過,這個新聖母的到來預示了一些有意思的變化。第一,她比之前的聖母年輕。第二,這位聖母並未掩飾自己純藍的眼睛,一眼便能看出她來自貝尼·傑瑟裡特。他第一次見到施萬虞的時候,就見她戴了一副隱形鏡片,遮住了成癮症狀的瞳孔,眼白還帶有些許血絲。他曾經聽主堡的一個侍祭說過:“施萬虞的眼睛散光,姐妹會在她的基因譜系裡保留了這個缺點,從而合理換取了她需要傳給後代的其他品質,所以這副鏡片還有矯正散光的作用”。

  鄧肯當時幾乎並不明白這些話的含義,但是他後來查閱了主堡圖書館的資料,不過資料稀少且內容極其有限。他問了一些相關的問題,可是施萬虞統統避而不談。不過,他在事後看到了那些聖母老師的行為,便明白自己的問題惹惱了主堡的這位指揮聖母。施萬虞通常會把怒氣發洩在其他人身上。

  鄧肯猜測,她大為光火,真正的原因應該是他想知道她是不是自己的媽媽。

  當時,鄧肯已經知道自己和別人不一樣,而且已經知道很長時間了。貝尼·傑瑟裡特的這座主堡結構精密,有些地方他無法進入。不過,他發現了一些隱蔽的途徑,可以繞開這些門禁和障礙。他時常透過厚實的合成玻璃或打開的窗戶,望著下面的卡口以及一段又一段空地。各處碉堡選址巧妙,周邊的那些空地都在他們的縱射範圍之內。米勒斯·特格親自跟他講解過縱射陣位的重要意義。

  伽穆,是這個星球現在的名字,它以前叫傑第主星,但是有個名叫哥尼·哈萊克的人改成了伽穆。都是非常古老的歷史了,沒什麼意思。卡拉丹恩星球尚未更名為丹恩的時候,伽穆蘊藏石油。直至今日,這座星球的塵土中仍然殘留些許石油的苦味。鄧肯的幾位老師告訴他,數千年特殊的種植計畫正在改變這一情況。他在主堡就能看到種植計畫裡的一些植物——主堡周圍便是大片的松樹等木本植物。

  鄧肯做了一圈側手翻,眼睛依然偷偷地看著兩位聖母。他按照特格教的方法,側手翻的時候活動了一下自己的核心肌肉群。

  除了肌肉訓練,特格還跟他講過星球防禦。伽穆的繞行軌道上有很多監控飛船,船內的工作人員不能攜帶家屬登船。因為只有家屬留在伽穆,監控飛船守衛星球的人員才能夠時刻保持警惕。這些飛船附近還有多艘探測不到的無艦,艦上成員均為霸撒的人和貝尼·傑瑟裡特的聖母。

  特格說:“如果沒讓我全權負責安排所有防禦工作,我肯定不會接手這項任務。”

  鄧肯這時才明白,自己就是“這項任務”,主堡的目的是保護他,特格的監控飛船,包括那些無艦,都是在保護主堡。

  這些軍事課程的內容,鄧肯感覺似曾相識。在學習看似脆弱的星球如何抵禦太空來襲的時候,他知道各項防禦工作在什麼情況下才算佈置妥當。雖然整體極度複雜,但是他可以找出其中的一些要素,而且能夠理解。例如,持續監控大氣和伽穆居民的血清組分,到處都是貝尼·傑瑟裡特雇用的蘇克醫生。

  特格說:“疾病就是武器,我們對抗疾病的防禦工作必須經過細緻調整。”

  特格時常會對被動防禦大加批判,他認為:“之所以會採用這樣的防禦思路,是因為受困心態在作怪。而這種心態只會造成致命漏洞,這一點,早已為人所知。”

  每當特格講解軍事內容的時候,鄧肯都會聚精會神地聽講。他聽派特林說過,也在圖書館的資料裡看到過,門泰特霸撒米勒斯·特格曾經確實是貝尼·傑瑟裡特赫赫有名的軍事領袖。派特林經常提到他們一起服役的事情,主角往往都是特格。

  特格認為:“機動力是作戰成功的關鍵。如果你被緊緊牽制在堡壘裡邊,就算整顆星球都是堡壘,歸根到底,也無濟於事。”

  特格對伽穆沒有多少感情。

  “你已經知道這個地方之前叫傑第主星了。這裡曾經是哈克南的地盤,他們讓我們見識了人類暴虐的極限。”

  鄧肯回憶這些事情的時候,看到牆頭的兩位聖母顯然正在討論自己。

  新來的那個是我的老師嗎?

  鄧肯不喜歡被人盯著,他希望新來的這位聖母可以給他留出一些獨處的時間。她看起來和施萬虞不太一樣,似乎沒那麼難相處。

  鄧肯心中一邊咒駡,一邊依著咒駡的節奏繼續練習。去死吧,施萬虞!去死吧,施萬虞!

  他從九歲那年,也就是四年前,便開始憎恨施萬虞。他覺得,她應該並不知道自己恨她這件事,她可能已經忘了那件讓他產生恨意的事情。

  鄧肯當時剛滿九歲,他偷偷溜過內部的一道道卡口,鑽進了一條隧道,出口就是一座碉堡。隧道裡彌漫著腐爛的味道,陰暗,潮濕。他剛趴到碉堡的射擊孔上,還沒朝外邊看多久,就被推回了主堡的核心區域。

  他被施萬虞嚴厲地教育了一番。直至今日,他仍然認為施萬虞疾言厲色,不近人情,一旦下了命令,就絕對不允許他人違抗。不過,四年前的逃跑事件讓他領教了貝尼·傑瑟裡特音言的厲害。未經訓練的人,聽到這種具有微妙特質的聲音之後,全無招架之力,只能屈從就範。

  她不能容忍他人抗拒自己的命令。

  “發生這樣的事情,說明整支護衛隊都需要嚴明軍紀。”施萬虞說,“他們都將受到嚴厲的處罰。”

  施萬虞的這番話令鄧肯備感愧疚——鄧肯非常喜歡護衛隊裡的幾個守衛,他偶爾還會引幾個人出來嬉笑打鬧一番。他偷偷溜進碉堡其實只是惡作劇,但是他的那些朋友卻因此受到了懲罰。

  鄧肯知道處罰的意思。

  去死吧,施萬虞!去死吧,施萬虞……

  鄧肯離開施萬虞後,沖到了當時的教員主管塔瑪拉尼聖母那裡。這位聖母也是一位面容枯槁的老嫗,行止冷峻,一張窄小的臉,滿頭白髮,皮膚已不復彈性和光澤。他問塔瑪拉尼,他的守衛會受到怎樣的懲罰。塔瑪拉尼令人意外地陷入了沉思,聲音好像沙礫摩擦木材一般幹啞。

  “懲罰?也罷。”

  這間教室狹小逼仄,旁邊是一間較大的練習房,塔瑪拉尼每天晚上都會在這裡準備第二天的課程。這裡不僅有氣泡和線軸讀取儀器,還採取了其他精密的手段儲存、調取資訊。鄧肯對這裡的興趣遠遠超過圖書館,可是他必須有人陪同才能進入這間教室。這間房間有多盞懸浮球形燈,室內燈火通明。鄧肯進門的時候,塔瑪拉尼便從備課的地方轉過了身。

  “我們的重大懲罰往往都有點像與祭祀相關的筵席。”她說,“那些守衛將接受的想必便是重大的懲罰。”

  “筵席?”鄧肯迷惑了。

  坐在轉椅上的塔瑪拉尼轉了過來,面對鄧肯,直視他的眼睛,牙齒在明亮燈光之下閃爍著鋼鐵的光澤。“大凡必須受到懲罰之人,往往得不到歷史的善待。”她說道。

  聽到“歷史”這兩個字,鄧肯不禁一顫。這是塔瑪拉尼的信號,她要講課了,他又要聽到一些無聊的東西了。

  “任何人,但凡受到了貝尼·傑瑟裡特的懲罰,必然都會明白一些道理,必然都將終生銘記。”

  鄧肯全神貫注地看著塔瑪拉尼滄桑的嘴巴,突然感覺她要講的是自身的痛苦往事。他能知道一些有意思的事情了!

  “我們的懲罰遠非痛苦那麼簡單。”塔瑪拉尼說道。

  鄧肯坐在她腳邊的地上,這個角度看去,塔瑪拉尼一身黑色,仿佛一個不祥的預兆。

  “我們的懲罰並不會造成極致的痛苦。”她說,“只有貝尼·傑瑟裡特的聖母接受聖母試煉時,才會受到極致痛苦的考驗。”

  鄧肯點了點頭,圖書館的資料將其稱作“香料之痛”,貝尼·傑瑟裡特的聖母只有通過這個神秘的考驗,才能成為合格的聖母。

  “不過,重大的懲罰確實會使肉體遭受劇痛。”她說,“也會給情感和心理造成重創。我們的懲罰,針對的往往是對方最大的弱點,所以受罰之人也會因此更加堅強。”

  鄧肯聽了她的這番話,心裡滿是惶恐不安。她們要怎麼處置他的守衛?他張口結舌,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可是他也沒有必要說話——塔瑪拉尼的話還沒有說完。

  “懲罰最後往往以一道甜品收尾。”她的兩隻手“啪”的一聲,放在了膝蓋上。

  鄧肯皺起了眉頭。甜品?只有筵席才會有甜品,筵席怎麼會是懲罰呢?

  “並不是真正意義上的筵席,只是像筵席一樣,每一步都會有一段不同的體驗。”塔瑪拉尼說道,一隻嶙峋的手在空中畫了一個圓圈,“甜品上來了,完全出乎悔過之人的意料,他們心想:啊,我最終還是得到了寬恕!你明白了嗎?”

  鄧肯搖了搖頭,他並不明白。

  “這是一時的甜美。”她說,“一場痛苦的筵席,你挨完了每一道菜,最後上來了一道你願意品嘗的美味。可是!你雖然在品嘗甜品,但是隨後便會出現最為痛苦的時刻,你會意識到,會明白這並非最終的歡愉。絕非如此。這是重大懲罰帶來的最為可怕的後果,這是貝尼·傑瑟裡特的懲罰難以抹去的印記。”

  “那她會怎麼處置那些守衛?”鄧肯費了很大的氣力,才說出了這句話。

  “我不知道每一步具體會採取怎樣的措施,也沒必要知道。我只能告訴你,每個人受到的懲罰都各不相同。”

  塔瑪拉尼就此打住,不再談論此事,而是繼續準備第二天的課程了:“我們明天再繼續。”她說,“明天要講怎樣辨識各種加拉赫口音對應的地方。”

  鄧肯也問了其他人有關懲罰的問題,但即便是特格和派特林也不願意跟他解釋。他後來見到了那些守衛,可是連他們也不願談及自己受到的折磨。他主動向他們示好,其中幾人只是敷衍地回應了一下,但是再也沒有人願意跟他一塊兒玩耍。受到懲罰的人都不願意原諒他,這一點他至少可以確定。

  去死吧,施萬虞!去死吧,施萬虞!……

  這就是他內心深處憎恨的來源,他厭惡之前的那些老太婆。新來的這個年輕聖母會不會和以前的那些一樣?

  去死吧,施萬虞!

  他曾經質問施萬虞:“你為什麼要懲罰他們?”施萬虞停頓了片刻,然後說:“你待在伽穆這裡很危險,有些人想要加害於你。”

  鄧肯沒有問這是怎麼回事,因為他已經問過這方面的問題,但是從來沒有人跟他解釋過。即便是特格也不願意回答他的問題,不過特格出現在這裡,就已經能夠說明他的處境有多麼危險。

  米勒斯·特格是一個門泰特,他肯定知道很多事情。這個年邁的男人在思維的海洋中遨遊的時候,鄧肯看到他的眼中閃爍著光芒,可是他從來不會以門泰特的狀態回答鄧肯的這些問題:

  “我們為什麼在伽穆?”

  “你們在提防誰?誰想要害我?”

  “我的父母是誰?”

  面對這些問題,特格大多時候沉默不語,有時只會低吼:“這個問題我不能回答。”

第3章 · 2

  那座圖書館並沒有什麼用,他在八歲那年就明白了這件事情,當時的教員主管是一個未合格的聖母,名叫盧蘭·吉薩,儘管沒有施萬虞這般蒼老,至少也有一百多歲。

  在他的要求下,圖書館向他提供了伽穆(傑第主星)的資訊,顯出了哈克南的資訊,讓他知道了他們的衰敗。它也顯出了特格曾經指揮過的多場戰役和戰爭,沒有哪一場戰鬥給他留下極其血腥的印象。若干名解說員提到了特格“高超的外交水準”。然而,從這條資料看到了那條資料,從那條資料又看到了另一條資料,鄧肯知道了神帝的時代,瞭解到神帝如何讓子民臣服於自己。鄧肯在這個時期裡沉浸了若干星期。他在記錄資料裡發現了一幅舊地圖,便將地圖投射到了聚焦牆上。通過後期添加的解說資訊,鄧肯知道了這座主堡的前身——魚言士曾將此處作為指揮中心,後在大離散期間棄之而去。

  魚言士!

  鄧肯當時多麼希望自己能夠生活在她們的時代,成為稀罕的男性參謀,為這支崇拜神帝的女軍建言獻策啊。

  噢!生活在那個年代的拉科斯星球上!

  特格通常稱呼神帝為“暴君”,如此直白的態度頗為令人意外。仿佛打開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門般,圖書館裡有關拉科斯的資訊湧到了鄧肯的面前。

  “我有機會看到拉科斯嗎?”他曾經問過吉薩這個問題。

  “你現在就是在為去那裡生活作準備。”

  這樣的答案令他錯愕不已。他們跟他講過那顆星球的許多事情,這些東西現在成了他最新的關注焦點。

  “我為什麼會去那裡生活?”

  “這個問題我不能回答。”

  他對於那顆神秘的星球產生了不一樣的興趣,於是便繼續研究起了那個世界和星球上的教會,他們信奉的是分裂之神夏胡魯。一群蟲子。神帝變成了那些蟲子!這個想法令鄧肯心生敬畏,或許這裡有一些值得他崇拜的地方。這個想法令他頗有感觸。一個人怎麼會甘心變成那樣恐怖的形態?

  鄧肯知道他的守衛以及主堡的其他人對於拉科斯和那個教會的看法,譏諷和嘲笑說明了他們的態度。特格說:“我們或許永遠都無法瞭解全部的真相,但是,小夥子,我跟你說,當兵的什麼教都不要信。”

  施萬虞道出了特格沒說的話:“你需要瞭解暴君,但是你不能相信他的宗教。那種宗教卑鄙可恥,信仰這種東西是對你自己的侮辱。”

  學習之餘,鄧肯抓住一切時間,仔細研習圖書館的各類資料:《分裂之神聖書》《守護聖經》《奧蘭治天主聖經》乃至《次經》。他知道了早已不復存在的信仰傳播部,也知道了“那顆本質是理解之恒星的珍珠”。

  他樂此不疲地搜索有關那些蟲子的資訊。它們竟然有那麼大!個頭大得可以從主堡的一端伸到另一端。早在暴君去世之前,這些蟲子便已出現。人們曾駕馭它們,在莽莽荒漠之中馳騁,而今拉科斯的教會明令禁止馭蟲。

  一支考古隊伍曾在拉科斯上發現了暴君原始的無廳,他們的記載令他魂牽夢繞。達累斯巴拉特,這是那個地方的名字。考古學家哈迪·貝諾托的報告上寫有“受拉科斯教會之命,就此封禁”的字樣。貝尼·傑瑟裡特檔案部門給這些記載標上了很長的檔案編號,貝諾托在記載中揭露的真相非常神奇。

  “每只蟲子體內都有神帝的一部分意識?”他問吉薩。

  “據說如此。即便當真如此,這些意識現在並沒有知覺,沒有意志。暴君自己說過,他將進入一場無盡的夢境。”

  每次學習,他都會接受一次特殊的教育,都會聽到貝尼·傑瑟裡特關於宗教內涵的闡釋。某天,他終於看到了題為“賽歐娜之九女”和“艾達荷之萬子千孫”的那些記載。

  他質問吉薩:“我叫鄧肯·艾達荷,我也姓艾達荷,這是怎麼回事?”

  吉薩行走的時候,仿佛始終置身於失敗的陰影之中,低著狹長的頭,淚汪汪的眼睛看向地面。鄧肯質問她的時候已是傍晚,兩人當時在練習房間外面的長廳裡。聽到這個問題,她臉色煞白。

  見她一時語塞,他便繼續追問:“我是鄧肯·艾達荷的後代嗎?”

  “這件事你得去問施萬虞。”吉薩十分艱難地說出了這句話,仿佛忍受著劇烈的疼痛。

  又是這樣的回復,他非常生氣。她其實是說施萬虞會讓他閉上嘴巴,不再追問這件事情,這樣的回答並沒有什麼有價值的資訊。鄧肯以為施萬虞什麼都不會告訴他,然而事實並非如此。

  “你身上流淌的正是鄧肯·艾達荷的血。”

  “我的父母是誰?”

  “他們已經去世很久了。”

  “他們怎麼死的?”

  “我不知道。你來到我們這裡的時候,已經是個孤兒了。”

  “那為什麼有人想害我?”

  “你以後可能做的事情讓他們害怕了。”

  “我可能會做什麼事情?”

  “好好學習,你終究會明白所有事情。”

  閉嘴!好好學習!又是這樣的話!

  這次他乖乖地聽話了,因為他已經能夠判斷對方是否拒絕了他。不過,他在孜孜不倦的探索之中,看到了有關大饑荒和大離散的其他記載,還有關於無艦和無廳的記載,他還瞭解到,即便是宇宙間預知能力最強的大腦也無法追蹤這兩樣東西的蹤跡。他在這裡知道了鄧肯·艾達荷和賽歐娜的子孫後代的事情——這些古人效忠神帝暴君,他們也不會被先知和具備預知能力的人看到。宇航公會的宇航員即便處於深度的美琅脂迷醉狀態,也無法探查到這些人的行蹤。這些記載稱,賽歐娜是一個真正胎生的厄崔迪人,鄧肯·艾達荷則只是一個死靈。

  死靈?

  他在圖書館內四處搜尋,希望找到有關這個詞語的詳細解釋。死靈。然而,他找到的資訊不過是有限且簡單的記載:“死靈:人類,發育自特萊拉人伊納什洛罐中的屍體細胞。”

  伊納什洛罐?

  “特萊拉人發明的設備,可以利用屍體的細胞培殖人類活體。”

  “請對死靈進行描述。”他對圖書館發出指令。

  “單純無知的肉體,不具備其初始的記憶,參見‘伊納什洛罐’。”

  鄧肯學會了理解沉默的含義,學會了理解主堡的那些人沒告訴他的事情。他獲得了啟示,他明白了!那年他只有十歲,可是他全都明白了!

  我是一個死靈。

  鄰近傍晚的圖書館,周圍所有玄秘的機械裝置仿佛都與背景融為了一體,這個十歲的男孩靜靜地坐在一台掃描器前,緊緊地抱著手中的儀器,思忖著自己的身份。

  我竟然是死靈!

  他不記得培殖自己的伊納什洛罐,最初的記憶便是吉薩將他抱出搖籃,她那警覺的雙眼中透露出關心,但很快被謹慎替代。

  儘管主堡的人們並不希望他知道這些事情,但是這些資訊和圖書館的資料最終讓他看到了整個事情的核心——他自己。

  “跟我講一講貝尼·特萊拉。”他向圖書館發出了指示。

  “這個民族自行分為變臉者和尊主兩個階級。變臉者像騾子一樣,不能生育,唯主命是從。”

  他們為什麼要這樣對待我?

  圖書館的資訊機器突然變成了陌生而又危險的東西。他非常害怕,怕的不是自己的問題等來的是一扇又一扇空白的牆壁,而是問題的答案。

  施萬虞和這些人為什麼這麼在意我?

  他感覺這些人都在欺騙自己,包括米勒斯·特格和派特林。摘取一個人類的細胞,然後培養出一個死靈,為什麼這樣的事情不會受到譴責?

  他猶豫不決地又問了一個問題:“死靈有可能想起過去的自己嗎?”

  “有可能。”

  “要怎麼做?”

  “從死靈向初始身份的轉化需要滿足一些心理上的預設條件,這些條件可以通過創傷激發。”

  這算什麼答案!

  “怎麼激發?”

  此時,圖書館的門口突然出現了施萬虞的身影。可見,圖書館事先經過了設置,他的這些問題會觸發她身邊的警報!

  “你遲早會明白所有事情。”她說道。

  她想息事寧人!他憤憤不平,她的話並不能讓他信服。內心有個聲音告訴他,這些人雖然自視甚高,但是並沒有他尚未喚醒的自我睿智。他對施萬虞的厭惡達到了全新的高度,她成為一個人格化的象徵,代表一切引誘並折磨他的事物和人,代表一切拒絕滿足他好奇心的事物和人。

  不過,現在他浮想聯翩。他要找回自己初始的記憶!他感受到了真相隱約的搏動——找回初始的記憶,他就能夠想起自己的生身父母,自己的家人,自己的朋友……以及自己的敵人。

  他質問施萬虞:“你們把我造出來,是不是為了對付我的敵人?”

  “孩子,你已經學會了沉默。”她說,“便應該多多利用。”

  說得好,我就要這樣和你鬥爭。去死吧,施萬虞。我一句話都不會再說,我要潛心學習,絕對不會讓你知道我內心的想法。

  “畢竟,”她說,“我們需要培養的人應該清心寡欲,寵辱不驚。”

  她居然用這種語氣跟他說話!他不允許別人在自己面前擺出高高在上的姿態,他要沉默警惕地同他們所有人鬥爭。鄧肯從圖書館跑回了自己的房間,坐在床上,曲膝抱住了自己。

  之後的幾個月裡,許多事情證實了他死靈的身份。即便是一個孩子,也能發現自己身邊的異常。他偶爾會在牆外看到其他的孩子在主堡邊界的路上嬉笑打鬧,也在圖書館裡找到了有關兒童的記載。大人不會揪著那些孩子,強迫他們參加這些嚴酷的訓練。其他的孩子不會被聖母施萬虞指指點點,不會大事小事都管著他們。

  鄧肯發現的這些事情使他的生活再一次發生了變化。盧蘭·吉薩被召離,再也沒有回來。

  她不應該讓我知道死靈的事情。

  然而,事實並非這麼簡單,正如施萬虞那天在女牆上向初來乍到的盧西拉解釋的那樣。

  “我們知道這一天終究會到來,他必然會知道死靈的事情,必然會提出一些尖銳的問題。”

  “之前就應該由聖母接手他的日常教育。吉薩留在他身邊或許就是個錯誤。”

  “你是在質疑我的決斷嗎?”施萬虞突然甩出這樣一句話。

  “莫非您心思縝密,向來沒人質疑過您的判斷?”盧西拉的聲音雖然低沉柔和,但是像一記耳光打在了施萬虞的臉上。

  施萬虞沉默了將近一分鐘,而後說:“吉薩把這個死靈當成了一個心肝寶貝。她還哭著說自己會想念他的。”

  “事先沒跟她說過這件事情?”

  “吉薩沒有接受過我們的訓練。”

  “所以你當時讓塔瑪拉尼接替了她的位置。我不認識塔瑪拉尼,但是她的年紀應該相當大了吧。”

  “相當老。”

  “吉薩調走之後,他是什麼反應?”

  “他問她去哪兒了。我們沒有告訴他。”

  “塔瑪拉尼和他相處得怎麼樣?”

  “他和她相處了三天之後,非常平靜地告訴她:‘你很討厭,我現在對你是不是就應該是這樣的態度?’”

  “才三天!”

  “現在,他一邊看著你,心裡一邊想著:我恨施萬虞,這個新來的是不是也會很討人厭?不過,他也在想,你和那些老太婆不一樣,你非常年輕。以後,他就會知道這一點的重要意義了。”

第4章 · 1

  人類只有各有立足之地,只有各自知道自己應該站在怎樣的地方,知道自己能夠取得怎樣的成功,方能懂得生活的真諦。毀了她的立足之地,便毀了這個人。

  ——貝尼·傑瑟裡特教義

  米勒斯·特格原本並不願意接受伽穆星球的這項任務。訓練未成年的死靈,教他戰鬥打仗?即便是這麼一個毛頭死靈,即便他有那些歷史和往事,特格還是希望可以享受自己井然有序的退伍生活。

  然而,他給貝尼·傑瑟裡特當了一輩子的軍事門泰特,演算不出抗拒不從的做法。

  監守之人,誰人監守?

  誰應該守護監護人?應該由誰防止守衛者監守自盜?

  這個問題特格在多種情況下都曾仔細考慮過,現在已經成為他忠於貝尼·傑瑟裡特的一個基本信條。無論你如何評價姐妹會的其他方面,她們孜孜不倦、堅定不移的精神確實令人欽佩。

  在特格看來,這是一種道德的追求。

  貝尼·傑瑟裡特道德的追求完全契合他的理念和原則,而對於這些理念和原則是不是貝尼·傑瑟裡特對他進行訓練的結果,就不在他考慮的範圍內了。理性的思維,尤其是門泰特的理性思維,只能形成這樣的判斷。

  特格將千思萬緒總結成了一句話:哪怕有一人能夠遵照這些根本的理念和原則行事,這個宇宙都不會是眼下這般。事情從來都不在於公正與否。公正需要的是訴諸法律,像面對喜怒無常的情人一樣,聽任司法之人依靠一時之念和片面之見進行決斷。事情往往在於公平與否,這個概念遠比公正更加深奧。受裁之人必須能夠感受到決斷的公平之處,事情方能得到妥善解決。

  對於特格而言,“法不可違”的論斷只會危及他的行事原則。講求公平,便需要協調,需要有矩可循,最重要的一點,上下均應坦誠相待。領導群體如果能夠遵循這些原則,便無須外界干預。因為你的職責合理,正確,所以你才履行。你為什麼服從命令?並非因為這件事情的合理性與正確性可以預知,而是因為這件事情在當下是合理、正確的,不需要通過預言和預知來判斷。

  特格知道厄崔迪人可靠的預知能力宇內皆知,但是他的宇宙裡沒有格言與規語這回事。你應該接受這個宇宙實際的模樣,然後盡可能踐行你的原則。上級命令通常不應違背。塔拉紮並沒有將這件請求當成命令,不過她的意思非常明確——

  “你是這項任務的最佳人選。”

  他活了這麼長時間,人生輝煌璀璨,最後又光榮引退。特格明白自己老了,思維遲緩,行動緩慢,衰老導致的各種問題行將入侵他的意識。可是,當他聽到使命的召喚,剛剛拋開拒絕的念頭,整個人便精神抖擻了起來。

  這項任務由塔拉紮親自委派,眾人(包括護使團)之上的主母選中了他。她並不是普通的聖母,而是那位大聖母。

  塔拉紮親臨勒尼烏斯,來到了他的休養之地。大聖母親臨,無上光榮,他明白這個道理。她的身影突然出現在他的門口,身邊只有兩名貼身侍祭和幾個貼身護衛,其中不乏一些熟悉的面孔——他曾經親手訓練過這些護衛。她來到這裡的時間耐人尋味——早上,特格剛剛用過早餐不久。她知道他的生活模式,必然知道他在這個時間最為警醒。可見,她希望他神志清醒,各項機能正常。

  塔拉紮一襲黑袍,隨特格的老勤務兵派特林走進了東邊的客廳,這間房間不大,佈置典雅,只有單色的傢俱。很多人都知道特格反感犬椅和其他有生命的傢俱。派特林走進客廳的時候,臉色凝重,特格一眼便注意到了他的表情。派特林臉長而蒼白,皺紋頗多,他看起來,似乎如假面般不動聲色,然而特格看到了他嘴角加深的褶皺和凝視的目光。可見在來的路上,塔拉紮跟派特林說了一些不妙的情況。

  房間東側是幾扇高大厚重的合成玻璃推拉門,外面是綠草如茵的長坡,一直可以看到河邊的樹木。塔拉紮走到門口,欣賞起了外面的景色。

  特格碰了碰一個按鈕,簾幕滑了出來,遮住了門外的風景,室內的球形燈也亮了起來。塔拉紮知道,特格計算出他們需要隱秘的環境。他還命令派特林:“任何人都不得打擾我們。”

  “長官,南部農場怎麼安排?”派特林貿然問了一句。

  “你們看著處理,你和費如斯知道我的打算。”

  派特林出去的時候,門關得猛了一點兒,一個小小的信號,但是特格聽到了很多資訊。

  塔拉紮往房間裡邁了一步,打量起了這個地方:“檸檬綠。”她說,“我非常喜歡這個顏色。你母親很有眼光。”

  特格聽到這句話,心裡升起了一股暖流。他對這棟房子和這片土地的感情很深,他的家人雖然僅僅在這裡生活了三代,但是已經在這個地方留下了他們的印記。很多房間都還留著他母親的痕跡,幾乎沒有變化。

  “熱愛土地和地方,不會有什麼問題。”特格說道。

  “我尤其喜歡走廊裡蒼黃色的地毯,還有入口上方扇形的彩色玻璃窗。”塔拉紮說道,“那扇窗戶肯定有些年頭了。”

  “您到這裡肯定不是來聊室內設計的。”特格說道。

  塔拉紮呵呵地笑了。

  她的嗓音聲調很高,經過姐妹會的訓練之後,頗具破壞力。即便像她現在這樣隨意,這種聲音也很難忽略。特格見過她在貝尼·傑瑟裡特議會上的樣子,行事果斷,令人信服,言語之間都流露出清晰、犀利的思維和頭腦。她現在雖然看似悠閒,但是特格感覺到她要告訴自己一個重大的決定。

  特格伸手示意了一下左邊綠色的軟椅。她看了一眼,然後又環視了一番,心中暗笑。

  她敢保證,整座房子都不會有一把犬椅。特格是個老古董,身邊用的東西也都是古董。她坐了下來,撫平了自己的長袍,等待特格拿過一把配套的椅子,坐在了她的面前。

  “霸撒,我不想打攪你退伍之後的生活,不想讓你再次出馬。”她說,“可是,目前形勢危急,我實在別無選擇。”

  特格兩隻修長的胳膊隨意地放在椅子扶手上,儼然是門泰特休息的狀態,靜靜地等待著。這個姿態便是在說:“有什麼資料,就輸入我的大腦。”

  塔拉紮一時有些窘迫,感覺自己受到了威逼。特格身材高挑,頭部碩大,滿頭灰發,頗為威嚴。她知道,再過四個標準年,他就三百歲了。鑒於標準年只比所謂的原年少大約二十小時,他這般高夀,還曾為貝尼·傑瑟裡特立下赫赫戰功,塔拉紮對他必須敬重有加。她看特格一身淺灰色軍服,沒有佩戴軍章。夾克和褲子都是精心定制,白色的襯衫領口敞開,露出了脖子上深深的褶皺。他的腰上閃爍著一點金光,那是退伍時獲得的霸撒旭日勳章。還是那麼務實!他竟然把這個金色的勳章當成了腰帶扣。這件事情讓她放下了心——特格能明白她現在的麻煩。

  “我能不能喝一點兒水?”塔拉紮問,“我們這一路上可不輕鬆,走了挺長時間。最後一段路,我們用的是自己的飛船,五百年前就該換掉的玩意兒。”

  特格站了起來,走到牆邊,一塊牆板掀了起來,他從裡面的櫃子裡拿出了一瓶冷水和一隻玻璃杯,放在了塔拉紮右手旁邊的矮桌上。“我有美琅脂。”他說道。

  “米勒斯,不用麻煩,我自己也有。”

  特格坐了回去,她從特格的動作裡注意到了一些僵硬的跡象,不過以現在的年紀來說,他的身體仍然相當柔韌靈活。

  塔拉紮倒了半杯水,一口氣喝完了。她小心翼翼地把杯子放回了桌上。這可如何是好?特格的表現騙不了她,他並不想重新出山。她的分析人員事先跟她說過有這種可能。退伍之後,特格研究起了農業。他在勒尼烏斯開闢了數公頃土地,種植作物,這塊土地其實就相當於科研農園。

  她抬起頭,毫不避諱地打量了他一番。特格肩部寬闊,更加凸顯了他的細腰,可見他現在仍然堅持鍛煉:面部狹長,骨骼棱角分明,線條鮮明,典型的厄崔迪人。特格在他人打量自己時,通常也會打量對方。他看著塔拉紮,抓住了她的注意力,同時準備好回答這位大聖母提出的任何問題。他雙唇微啟,淡淡地笑著,薄唇之間是潔白整齊的牙齒。

  塔拉紮心想:他知道我現在很尷尬!論起姐妹會的那些手段,他一點都不比我遜色!

  特格沒有問她問題,沒有催她開口。他的姿態滴水不漏,淡然到令人詫異。她想起這是門泰特普遍的特點,並不能從中看出什麼態度。

  特格突然站了起來,大步走到了塔拉紮左邊的餐櫃旁邊。他轉過身來,雙手抱在胸前,彎下腰來,低頭看著她。

  塔拉紮出於無奈,只好將椅子轉過來,面對著他。這個老頭!特格不準備讓她舒舒服服地待在這裡。負責體檢的聖母都認為很難有人能夠讓特格坐下來交談。他喜歡站著,像站軍姿一樣繃緊雙肩,目光直視下方。他身高兩米,幾乎沒有哪位聖母能夠與他比肩。大聖母的分析人員一致認為,特格的這種行為是他反抗姐妹會權威的方式(或許是無意識的習慣)。然而,他的其他行為完全不會表現出這種態度。特格從前始終都是姐妹會最為可靠的司令。

  在這個多個社會並存的宇宙中,幾股重要的勢力儘管各自的標籤簡單明瞭,然而彼此之間的互動錯綜複雜,一個可靠的司令價值堪比數倍於其體重的美琅脂。雖然宗教以及有關帝國暴政的共同記憶常常在談判之中產生巨大的影響,然而經濟實力強大的勢力才是最終的贏家,而軍事實力則是任何人都可以動用的籌碼。每一次談判都會有這個因素的一席之地,只要人們還有某些不可缺少的需求,例如香料或者伊克斯的技術產品;只要還有人需要專業人員,例如門泰特或蘇克醫生;只要市場還存在對各種日常事務的需求,例如對勞動力的需求,對建築工人的需求,對設計師的需求,對平面生活的需求,對藝術家的需求,對異域歡愉的需求,只要這些東西還在,交易體系就會繼續存在,談判中就會繼續出現這個因素……

  任何一種法律體系都無法全面約束這樣龐雜的市場與需求,人們因而時常需要訴諸仲裁,尋求勢力龐大的組織從中調解。在這個經濟的網路之中,貝尼·傑瑟裡特自然而然地成為了調解的組織,這一點米勒斯·特格心知肚明,他也知道自己這次又將成為一個籌碼。無論他喜不喜歡充當這個角色,對於那些談判而言,都不重要。

第4章 · 2

  “你家裡似乎沒有什麼事情需要你留在這裡了吧?”塔拉紮說道。

  特格默然,承認了大聖母的這個推斷。沒錯,他的妻子三十八年前便已去世,膝下兒女均已成人,除了一個女兒,其他均遠走他鄉。他還有很多自己的事情,但是對家人已經不再需要履行任何義務,家裡確實沒有什麼事情需要他留在這裡。

  塔拉紮隨後回憶了他多年以來效忠姐妹會的光榮歷史,重點講述了他的幾次重大事蹟。她知道讚揚不會對他產生怎樣的作用,但是這樣她便有了開口的由頭。

  “您之前聽人說過您和家族祖先的相似之處。”她說。

  特格幾不可察地點了點頭。

  “您的相貌和暴君的祖父雷托·厄崔迪一世高度相似。”她說。

  特格沒有任何反應,完全看不出他聽到了這句話或者贊同這句話。這只是一條資料,原本便已存在於他浩瀚的記憶之中。他知道自己有厄崔迪的基因,也曾在聖殿星球見過雷托一世的樣子,當時的感覺就好像照鏡子一樣,頗為詭異。

  “您比他稍微高一點兒。”塔拉紮說道。

  特格一言不發,還是靜靜地俯視著她。

  塔拉紮說:“霸撒,您能不能至少試著幫我一把?”

  “主母,您這是命令嗎?”

  “這算哪門子的命令!”

  特格慢慢地笑了。塔拉紮當著他的面大發雷霆,這件事情本身已經表達了很多含義。她如果不信任對方,決然不會做出這樣的事情。她如果認為對方只是一名下屬,當然也不會這樣直白地表達自己真實的情緒。

  塔拉紮坐了回去,仰頭笑著看著他:“行了。”她說,“現在您也開心了。派特林說,我要是請您回去執行任務,您肯定會有一萬個不滿。我跟您說實話,沒有您,我們的計畫寸步難行。”

  “敢問是什麼計畫?”

  “我們正在伽穆上培養鄧肯·艾達荷的一個死靈,馬上就要六歲了,可以接受軍事教育了。”

  特格的眼睛稍微瞪大了一點。

  “對於您而言,這項任務比較繁重。”塔拉紮說,“但是我希望您能夠儘快接手他的訓練和保護工作。”

  “我長得像厄崔迪公爵。”特格說,“你們要利用我恢復他初始的記憶。”

  “正是此意,這需要八到十年。”

  “如此之久!”特格搖了搖頭,“為何選在伽穆?”

  “貝尼·特萊拉人修改了他的普拉納-賓度遺傳信息,他的神經反射將達到我們這個時代的速度。至於伽穆……最初的鄧肯·艾達荷便是在那裡出生,長大。因為他的分子遺傳信息有所更改,所以我們必須保證其他所有因素儘量與原來的情況相同。”

  “費了這麼大的功夫,是為了什麼?”這是門泰特覺察到了資料的語氣。

  “我們在拉科斯發現了一個女性兒童,具備操控蟲子的能力。我們準備到時把這個死靈派過去。”

  “你們要讓他們交配?”

  “我來請您,並不是請您當門泰特。我們需要您,一是因為您軍事才能卓著,二是因為您和雷托一世的相貌相仿。時機成熟時,您知道如何恢復他初始的記憶。”

  “所以,您請我回歸,真正的目的是讓我當教官。”

  “你覺得自己曾經是我們的大霸撒,現在做這樣的事情,委屈了自己?”

  “主母,在下悉聽尊便。要我接手這些事情沒有問題,不過前提是我也全權接管伽穆的所有防禦工作。”

  “米勒斯,這些事情已經安排好了。”

  “您確實向來瞭解我的想法。”

  “而且向來相信您忠心耿耿。”

  特格推了一下餐櫃,順勢站了起來,若有所思地停了一會兒,說:“由誰來告訴我各方面的情況?”

  “記錄部門的貝隆達,和以前一樣。她會告訴您一個密碼,這樣可以防止他人知道我們彼此交流的資訊。”

  “我給您一個名單。”特格說,“都是以前的老戰友,還有一些人的子女。希望我到伽穆的時候,他們已經待命。”

  “您覺得他們都會答應?”

  他的表情好像在說“還用說嗎?”

  塔拉紮呵呵地笑了,她心想:當年的厄崔迪教會了我們一招——培養甘心奉獻、絕對忠誠的人。

  “招兵買馬的事情交給派特林負責。”特格說,“他肯定不願意要什麼軍銜,這點我知道,但是他必須享受副官的待遇,薪資一分也不能少。”

  “我們自然會恢復您大霸撒的銜級。”她說,“我們……”

  “不必,大霸撒還是留給伯茲馬利。不能因為他的老司令官回來了,就削弱了他的力量。”

  她端詳了他一段時間,然後說:“伯茲馬利現在還不是……”

  “我知道,這件事情我很清楚。老戰友們隨時都會跟我說姐妹會的事情。不過,主母,你和我都知道,沒人比伯茲馬利更加優秀,他早晚都會成為大霸撒。”

  這個結論她無法反駁,因為做出這一評估的不是一名普通的軍事門泰特,而是特格。她突然想到了另外一件事情。

  “那麼,你也已經知道我們在議會上發生的爭執了!”她難掩怒氣,“可是還讓我……”

  “主母,倘若我認為你們會在拉科斯培養出又一個怪物,我剛才就會直接說出自己的想法了。您相信我的判斷,我也相信您的決定。”

  “米勒斯,我們已經太長時間沒見過面了。”塔拉紮站了起來,“想到您馬上就能回到我的手下,我心裡就平靜了許多。”

  “您的手下。”他說,“確實沒錯,任我為特殊行動霸撒。這樣一來,伯茲馬利即便聽到了什麼消息,也不會問出愚蠢的問題。”

  塔拉紮從長袍裡面拿出一遝利讀聯晶紙,遞給了他:“我已經簽過名了,填上您自己的職位。其他的授權說明都在這裡,還有交通票券之類的東西。這些都是我以個人名義下達的命令,您要服從的是我。您是我的霸撒,聽明白了嗎?”

  “以前不也經常這樣?”他問道。

  “現在的情況和以前不一樣。千萬保護好那個死靈,好好訓練他。您的責任就是處理好他的事情,在這一點上,無論誰與您作對,我都會站在您的身後。”

  “聽說伽穆的指揮聖母是施萬虞。”

  “米勒斯,無論誰跟您作對,我都會支援您。不要相信施萬虞這個人。”

  “知道了。要和我們一起吃飯嗎?我女兒已經……”

  “不好意思,米勒斯,我得趕緊回去。我會儘快派貝隆達來見您。”

  特格把她送到了房間門口,跟自己的幾個學生客套了幾句,便看著他們離開了這裡。車道上停了一輛裝甲陸行車,顯然是她們自己帶過來的新車型。特格看到這輛車,心裡一陣不安。

  情況危急!

  堂堂大聖母以信使的身份親自造訪,深知如此一來,他必定能瞭解到眼下的形勢。他明白姐妹會的處世之道,所以知道剛才那些事情背後的含義。他聽線人說了貝尼·傑瑟裡特議會上的爭執,但是沒想到那麼嚴重。

  “您是我的霸撒。”

  特格看了一眼塔拉紮留下的那遝授權文書和票券,她已經簽了字,蓋了章。這些東西體現了她對他堅定的信任,結合他剛才便已察覺到的一些異常,令他內心更加難以平靜。

  “不要相信施萬虞這個人。”

  他把晶紙放進口袋,然後便去找派特林。必須有人跟派特林說明一下情況,安撫一下他的情緒。他們需要商量商量,看看這項任務需要哪些人參與。他在腦子裡列出了一些名字,大事臨頭,不能大意,必須是最優秀的人馬才行。他媽的!莊園所有的事情都要交給費如斯和迪梅拉打理。那麼多零碎細節!他大步流星地從客廳向前廳走去,這時他感覺自己心跳在加速。

  中途特格遇到了一個護衛,也是他曾經的手下,便停了下來:“馬丁,我今天的會客日程全部取消。去跟我女兒說,讓她去我的書房找我。”

  消息很快便傳遍了主宅,然後傳遍了整個莊園。僕人和家人都知道那位大聖母剛剛跟特格私下交談了一番,便都自覺地豎起了一道保護屏障,不再讓雞毛蒜皮的雜事分散了他的注意力。他正在逐項羅列試驗農莊必須注意的具體工作,大女兒迪梅拉便沖了進來。

  “爸,可不可以別總把我當成小孩?!”

  這是一間小型溫室,和特格的書房相連。種著花草的檯子上放著特格吃剩的午飯,午餐餐盤的後面,派特林的筆記本靠牆立著。

  特格端詳著自己的女兒,迪梅拉長得像他,不過個頭不像他。臉上的棱角太過分明,算不上是美人。可如今她和丈夫費如斯的婚姻幸福美滿,兩個人育有三個孩子,都很優秀。

  “費如斯呢?”特格問道。

  “他在忙活南部農場再植的事情。”

  “噢,對,派特林跟我說了。”特格笑了。

  姐妹會曾經向迪梅拉發出邀請,可是她拒絕了姐妹會,嫁給了勒尼烏斯的本地人費如斯,留在了父親身邊。特格每當想到這件事情,都十分開心和欣慰。

  “我只知道她們叫你回去執行任務。”迪梅拉說,“是什麼危險的任務嗎?”

  “你這話的語氣跟你媽一模一樣。”特格說道。

  “那說明確實是危險的任務!這些可惡的女人,你拼死拼活,替她們做了那麼多事情,還不夠嗎?”

  “顯然還不夠。”

  她聽到派特林從溫室的另一頭進來了,便轉身走開了。特格聽到她跟派特林說了一句話。

  “他真是越老越像那些聖母了!”

  特格不禁思考起了這個問題。不然呢?他的母親是聖母,父親是宇宙聯合商業促進誠信公會(簡稱“宇聯商會”)的小職員。在他成長的歲月裡,整個家庭奉姐妹會的準則和理念為圭臬。他很小時便發現,每當母親提出反對意見,父親對宇聯商會星際貿易網路的忠誠便會變得不堪一擊。

  整個家完全處於他母親的支配之下,到她去世,這種情況才出現了變化,而此時距離他的父親離開人世,已經過去了大約一年時間。母親留下了很多印記,至今還縈繞在他的身邊。

  派特林走到了他的面前:“我是回來拿筆記本的,您又加了幾個人名?”

  “加了幾個,最好趕緊去找他們。”

  “遵命!”派特林完成了一個利索的後轉動作,大步流星地走向了溫室另一頭的入口,筆記本打在腿上發出“啪啪”的響聲。

  特格心想:他也察覺到了。

  特格再一次看了看周圍,這棟宅子現在仍然是他母親的地方。儘管他在這裡住了這麼多年,儘管他在這裡建立了家庭,依然還是她的地方!噢,這間溫室是他搭起來的,可是那邊的書房過去是她的私人房間。

  簡妮特·洛克斯布勒,來自勒尼烏斯的洛克斯布勒家。那些傢俱,那些裝飾,都還是她的。這裡還是她的地方,塔拉紮看出了這一點。他和妻子更換了一些無關緊要的東西,但是這裡的核心仍然屬於簡妮特·洛克斯布勒。她身上流淌的魚言士的血液在這裡得到了體現。她曾經是姐妹會多麼寶貴的一筆財富啊!只是她竟然和洛斯齊·特格結為夫妻,在這裡終老,這件事情頗令人匪夷所思。不過,你如果知道姐妹會持續了一代又一代的交配計畫,便能理解其中的用意了。

  特格心想:又是這一套,她們讓我等了這麼些年,就是為了這個時候。

第5章 · 1

  數千年過去了,難道宗教尚未獲取造物的專利?

  ——特萊拉人之問,摘自《穆阿迪布語錄》

  特萊拉的清晨如水晶一般澄澈,四處寂寥無聲,空氣裡帶著些許寒意。整座星球好像一隻蓄勢待發的猛獸,好像靜默俟望的班得隆城,翹首企足,虎視眈眈,只待他一聲令下,便會一躍而出。諸位尊主之主馬哈依特路易士·瓦夫尤其喜歡每天的這個時候。他透過大開的窗戶,眺望這座屬於自己的城市。只有聽到他的命令,班得隆才會展現出盎然的生機,他就是這麼告訴自己的。他能感覺到外面的恐懼,因為他能夠掌控特萊拉文明出現的任何情況。這個文明是孕育生命的培養池,從這裡發源,而後將勢力擴散到了遠方。

  他的同胞為了這一天已經等待了數千年之久。瓦夫細細品味著這個時刻。他們經歷了先知雷托二世(他不是神帝,只是神使)的暴政,經歷了大饑荒,經歷了大離散,一次又一次被低等種族擊敗,他們含垢忍辱,養精蓄銳,最終等到了這個時刻。

  噢,先知!我們的機會來啦!

  在他看來,高窗之下的這座城市是一個符號,是特萊拉人勵精圖治的史冊上有力的一筆。其他的特萊拉星球,其他的大型城市,無論相互連接、獨立自治抑或效忠於他和他的神主的城市,都知道那個信號很快就會出現,都在耐心地等待。變臉者和馬謝葉赫這兩股息息相關的勢力已經壓縮了他們的力量,做好了驚天一躍的準備,數千年的等待即將結束。

  瓦夫認為這是“漫長的開端”。沒錯,他看著這座蓄勢待發的城市,點了點頭。組織誕生之初,只是一顆觀念的種子,微不足道,然而貝尼·特萊拉的領袖那時便已明白,一項計畫如果過於漫長,過於複雜,過於精密,將會面臨怎樣的風險。他們明白自己必須歷經劫難而不滅,接受一次又一次巨大的損失,接受服從,接受羞辱。這些因素,以及其他的因素共同勾勒出了一個相當符合貝尼·特萊拉特徵的形象。他們經過數千年,已經製造了一種假像。

  “特萊拉人惡毒,卑鄙,下流,無恥!特萊拉人愚蠢,無知!特萊拉人手段醜陋!特萊拉人衝動,魯莽!”

  連先知的僕從也相信了這種假像。一名魚言士被俘之後,曾在這間房間裡向一位特萊拉尊主咆哮:“你們演了這麼多年的戲,比真的還要真實!你們真的太卑鄙了!”所以他們殺了她,而先知則無動於衷。

  外面的那些世界和民族,實在不瞭解特萊拉人有多麼隱忍和克制。衝動,魯莽?他們看到貝尼·特萊拉為了一鳴驚人等待了幾千年之後,或許便不再會有這樣的看法了。

  “千年一劍!”

  瓦夫仔細玩味著這個古老的詞語:一千年才能鑄成一把曠世寶劍!在釋放你的箭之前,你得將弓拉得很開。這把寶劍必將無堅不摧!

  “馬謝葉赫等了太久太久。”瓦夫喃喃道。他只有在自己的堡壘之中,才敢自言自語“馬謝葉赫”這個詞語。

  太陽慢慢升了起來,窗外的屋頂閃閃發光。他聽到城市蘇醒的騷動,特萊拉人甘苦參半的氣味隨風飄進了他的房間。他深吸了一口氣,關上了窗戶。

  獨自俯瞰全城之後,瓦夫感覺自己重新獲得了活力。他轉身從窗邊走開,穿上了象徵榮譽的白色齊拉特袍。因為經過訓練,所有多莫見到這件長袍,都會垂首鞠躬。袍子完全遮住了他矮小的軀幹,令他覺得這其實就是一具盔甲。

  神主的盔甲!

  他在前一天晚上剛剛提醒過他的議員:“我們屬於亞吉斯特,其他所有地方都是邊境。數千年以來,我們為了一個目的,成功塑造了卑鄙無能的虛假形象,連貝尼·傑瑟裡特也沒有識破我們的假像!”

  這裡是深邃的、沒有窗戶的薩格拉,處在無廳盾的保護下,他的九位議員正襟危坐,微笑著對他方才的發言表達了靜默的贊同。他們看到了呼弗蘭儀式的結果,他們已經知道了。只有柯爾才有權舉行呼弗蘭儀式,所以這些特萊拉人的命運往往在這裡決定。

  瓦夫是最為強大的特萊拉人,然而即便是他,離開了他的世界,接觸了外星那些駭人聽聞的罪惡之後,想要重新回歸自己的世界,也需要在呼弗蘭上卑躬屈膝,祈求寬恕。這件事情並沒有什麼不妥,即便是最為堅毅的人也可能被普汶笪玷污。那些卡薩德看管特萊拉的所有邊境,守護那些女人的皇帝的覲見室,他們也有理由懷疑所有人,即便是瓦夫。他確實屬於這個民族,也確實屬於柯爾,但是每當返回核心地帶,每當步入皇帝的覲見室播撒精子,他都必須證明自己的身份。

  瓦夫走到他的落地長鏡前面,審視了一番自己和自己的長袍。他明白,對於那些普汶笪而言,身高勉強一米五的自己看著就像精靈一樣。灰色的眼睛,灰白的毛髮,灰色的皮膚,全都在襯托那張橢圓形的臉,還有那張小小的嘴巴和兩排尖牙。變臉者大概能夠模仿他的面貌,效仿他的體態,還可以聽從某位馬謝葉赫的命令,偽裝成他的樣子,但是沒有哪位馬謝葉赫和卡薩德會被他糊弄過去,只有那些普汶笪才會上了他的當。

  當然,貝尼·傑瑟裡特是另一碼事!

  想到這裡,他不禁橫眉怒目。不過,那些巫女還沒見過新的變臉者。

  他安慰自己:還沒有哪個民族像貝尼·特萊拉一樣通曉基因的語言。神主親自將他這個偉大的能力賦予了我們,正因為如此,我們才將其稱為“神主的語言”。

  瓦夫大步走到門前,等待晨鐘敲響。各種心情紛紛湧上他的心頭,他感覺完全無法描述自己心中的感受。耐心的等待終將有所回報。他沒有問為什麼只有貝尼·特萊拉聽到了先知真正的資訊。神主意如此,而先知是神主的臂膀,自然也應尊為神使。

  噢,先知!您已經幫我們解決了他們的問題。

  而且,伽穆的那個死靈,出現在了這個時候,數千年的等待沒有付之虛空。

  晨鐘響起,瓦夫大步走進了禮堂,與幾位剛剛進來的白袍人一同轉向東面,走上露臺,迎接和煦的朝陽。他是同胞的馬哈依,他是同胞的阿卜杜,他現在能夠代表所有特萊拉人的訴求。

  我們是研究《沙利亞特》的法學家,是宇宙之間研究這套法律的最後一群人。

  只要出了各位馬里柯兄弟密封的內庭,不論在什麼地方,他都沒有吐露這個秘密的想法,但是他知道周圍所有人的腦中都湧動著這個念頭。無論馬謝葉赫、多莫還是變臉者,都曾產生過這個念頭。上至馬謝葉赫的柯爾,下至最低等的多莫,都存在著一種悖論——大家血脈相通,然而同時社會層次分明。可是,對於瓦夫而言,二者並無相悖之處。

  因為我們為同一個神主效力。

  一個偽裝成多莫的變臉者向他們鞠了一躬,打開了露臺的門。瓦夫看出了這是一個變臉者,笑著和身旁的同伴走進了陽光之中。還只是個多莫!這是親族之間常開的一個玩笑,不過變臉者和他們沒有親屬關係。變臉者只是物件,只是用具而已,和伽穆的那個死靈一樣,都是利用馬謝葉赫方能操持的“神主的語言”設計出的東西。

  瓦夫向太陽行了拜禮,幾位馬謝葉赫簇擁在他的身邊。他發出了一聲阿卜杜的呐喊,無數聲音迴響在城市最遙遠的地方。

  “太陽不是神主!”

  太陽確實不是神主,只是神主的無窮威力和仁慈的象徵,也只是一個物件、一個用具。瓦夫感覺前一天晚上的呼弗蘭蕩滌了自己身上的污穢,早晨的儀式讓他重獲新生,他現在可以回想那些普汶笪的地方發生的事,細細思考這一次在外面的所見所聞了。他轉身走進室內,其他信徒紛紛為他讓路。他走過一道道廊廳,進入滑道,出口便是他和幾位議員約定相見的中央花園。

  他想:我們這次打了那些普汶笪一個措手不及。

  瓦夫每次離開貝尼·特萊拉的內部世界,就感覺自己參加了拉什卡,踏上終極復仇的征程。他的同胞私下將這個終極的復仇稱為巴達,柯爾或呼弗蘭最先詢問的往往便是這件事是否已經完成,而瓦夫這次的拉什卡便取得了圓滿成功。

  瓦夫出了滑道,來到了一處陽光充沛的中央花園。周圍建築的頂部安裝了很多棱鏡一般的反光裝置,將太陽光投在了這裡。一處小小的噴泉正在演奏視覺賦格曲,週邊鋪砌的石子成了一個圓形。花園的一側是一圈低矮的白色柵欄,裡面是一片修剪齊整的草坪。這裡與噴泉的距離剛好,空氣濕潤,而水聲又不至於打攪人們低聲交談。草坪內沿放了十張材質古老的塑膠長椅,九張呈半圓形擺放,另外一張與這九張稍微有一些間隔,相對而放。

  瓦夫在草坪邊緣站住了,看了看周圍的環境。他並不是第一次來到這個地方,可是他不知道自己這次為什麼如此欣喜。長椅是材料本身的深藍色,數百年的撫摸和使用在扶手和椅面上留下了淺淺的凹陷,然而這些凹陷的顏色依然和長椅的其他地方一樣鮮豔。

  瓦夫坐在長椅上,面朝他的九位元議員,心中正在組織必須說的那些話。這次拉什卡,他帶回了一份文書,這也恰恰正是此次遠行的目的。瓦夫此時拿到這份文書,不早不晚,正合時宜。對於這些特萊拉人而言,文書上的標籤和文字都能夠傳達有力的資訊。

第5章 · 2

  瓦夫從長袍內側的口袋取出了這薄薄的一疊利讀聯晶紙。他看到自己的幾位議員對這疊晶紙產生了興趣,九個人的臉均與他的相仿,這些人是柯爾核心的馬謝葉赫。九張臉上都露出了期盼的神色,他們曾經在柯爾看過這份文書——《厄崔迪宣言》。他們花了整整一個晚上,思索這篇宣言的寓意。現在,這些文字必須接受檢驗。瓦夫將宣言放在了自己的腿上。

  “我認為這篇宣言應當廣為傳播。”瓦夫說道。

  “一字不改?”說話的人是議員彌賴,他是這些馬謝葉赫中最瞭解死靈改造情況的人。毫無疑問,彌賴希望成為阿卜杜和馬哈依。瓦夫盯著這位議員寬大的頜部,那裡的軟骨經過數百年的生長,已經在他的臉上留下了清晰可見的痕跡,明白地顯出了當前這個軀體的年紀。

  瓦夫說:“我們拿到的時候是什麼樣,散播出去時就什麼樣。”

  彌賴說:“太危險了。”

  瓦夫的頭轉向了右邊,幾位議員看到噴泉勾勒出的是一個孩子似的側臉。神主之手就在我右邊。天空的顏色像紅瑪瑙一般,這座歷史最為悠久的特萊拉古城的上空,仿佛環境惡劣的星球上保護先驅者的巨大人造護罩。瓦夫的注意力回到了他的議員身上,臉上沒有什麼表情。

  “對於我們來說,並沒有什麼危險。”他說道。

  “這只是你的想法。”彌賴說道。

  瓦夫說:“那我們就來交流交流。我們需要擔心伊克斯或者魚言士嗎?其實沒有必要,他們現在都是我們的人了,只是他們自己不知道罷了。”

  瓦夫頓了一下,他們都知道新的變臉者已經神不知鬼不覺地混進了伊克斯人和魚言士的最高議會。

  “至於宇航公會,他們不會反對我們,也不會跟我們作對,我們是他們唯一的美琅脂來源。”瓦夫說道。

  “那大離散回來的這些尊母呢?”彌賴質問道。

  “必要之時,我們再去對付她們。”瓦夫說,“而且,曾經有一些同胞自願加入大離散,他們的後代將會助我們一臂之力。”

  “眼下,時機似乎確實有利。”另一名議員低聲說道。

  瓦夫看到說話的人是小托戈。好,這一票到手了。

  “還有貝尼·傑瑟裡特!”彌賴突然發聲。

  “在我看來,尊母會幫我們解決掉這些礙事的巫女。”瓦夫說,“她們現在已經和角鬥場上的野獸一樣怒目相向了。”

  “萬一有人發現了這篇宣言的作者呢?”彌賴質問道,“到時候怎麼辦?”

  有幾位議員點了點頭。瓦夫記住了這幾個人,他要把這些人爭取過來。

  “這個時代,被人稱為厄崔迪非常危險。”他說道。

  “厄崔迪在伽穆星球上或許沒有危險。”彌賴說,“而且那份宣言上面簽了厄崔迪這個名字!”

  瓦夫心想:真是蹊蹺。他參加的那場普汶笪大會上,宇聯商會的人也強調了這一點。不過,宇聯商會的大部分人私下都是無神論者,懷疑所有宗教,而厄崔迪當然是一股強大的宗教力量。宇聯商會的憂慮幾乎可以說是顯而易見。

  瓦夫詳細描述了他們當時的反應。

  彌賴依然堅持自己的看法,他說:“宇聯商會的這位代表,雖然利慾薰心,目無神尊,但是話說得很對,這篇宣言是個圈套。”

  瓦夫暗想:彌賴不除,必有後患。他拿起宣言,大聲朗讀了第一行:“太初有道,道即神也。”

  “《奧蘭治天主聖經》的原話。”彌賴道。幾位議員再次擔憂地點了點頭。

  瓦夫笑了一下,露出了尖利的牙齒:“閣下莫非是說普汶笪中有人懷疑世間確實存在《沙利亞特》和馬謝葉赫?”

  能夠光明正大地說出這些詞語,他的心裡很是舒暢,也讓他的聽眾想起來,只有內部的這些特萊拉人還記得這些詞語和古語的原貌。彌賴或者其他的議員擔心厄崔迪的那些話會顛覆了《沙利亞特》嗎?

  瓦夫也提出了這個問題,然後看到眾人眉頭緊鎖。

  “你們是不是有誰覺得,普汶笪有人知道了我們運用神主的語言的方法?”

  對了!讓他們好好想一想這個問題!在座的每一位都曾經在死靈的軀體中一次又一次蘇醒。這些議員的記憶在死靈的肉體中得到了極佳的延續,其他任何一個民族都未曾取得過這樣的成就。彌賴親眼見過先知,斯凱特爾曾經和穆阿迪布說過話!他們雖然知道肉體如何再生,記憶如何恢復,但是將這個能力壓縮在了一個政府之中,並加以限制,以免所有人都希望擁有這個能力。只有那些巫女擁有相似的經驗,她們小心翼翼,顫顫巍巍,唯恐自己又造出了一個魁薩茨·哈德拉克!

  瓦夫把這些事情告訴了他的議員,然後說:“是時候採取行動了。”

  瓦夫看到沒人提出異議,便接著說:“這篇宣言只有一個作者,所有的分析都得出了這個結論。彌賴?”

  “一人撰寫,而且那個人肯定是真正的厄崔迪,毋庸置疑。”彌賴贊同這個結論。

  “這一點得到了會上所有人的肯定。”瓦夫說,“連宇航公會的一位三級宇航員都表示了贊同。”

  “可是這個人寫出了這麼一篇文章,在眾多民族之中引起了軒然大波。”彌賴據理力爭。

  “厄崔迪人製造混亂的能力,什麼時候令我們失望過?”瓦夫說道,“我在普汶笪那裡看到這份宣言的時候,就知道神主給我們發出了信號。”

  “那些巫女還是不承認這是她們的手筆?”小托戈問道。

  瓦夫暗暗讚歎:很是機敏。

  “普汶笪的所有宗教都遭到了這篇宣言的質疑。”瓦夫說,“除了我們,所有人的信仰都成了無法解決的疑問。”

  “問題就在這裡!”彌賴立刻抓住了這一點。

  “可是,這件事情只有我們知道。”瓦夫說,“還有誰可能懷疑確有《沙利亞特》此法?”

  “宇航公會。”彌賴說。

  “他們從來沒提過,以後也絕對不會說。他們知道如果說了這件事情,我們會有怎樣的反應。”

  瓦夫拿起了那張紙,再次朗讀起來:

  “宇宙之間,到處都是我們無法理解的力量。如果把這些力量投射到我們感官的螢幕上,我們能夠看到它們的影子,但是無法真正地理解它們。”

  “這個厄崔迪想必知道《沙利亞特》。”彌賴喃喃自語。

  瓦夫充耳不聞,繼續朗讀:

  “理解需要語言,然而一些事物並非語言可以描述或闡釋,有些事情只有脫離語言才能體悟。”

  仿佛手裡捧著一件神聖的遺跡般,瓦夫誠惶誠恐地將宣言放回到了腿上。他輕聲輕語地說了起來,幾位議員向前伸著脖子才能聽清,幾個人把手罩在了耳朵後面:“這裡說我們的宇宙擁有不可思議的魔力,所有主觀、隨意的形式都不會永恆存在,都將出現不可思議的變化。科學已經讓這成為了我們心中根深蒂固的觀念,我們似乎已經無法將其掘出。”

  瓦夫待這些話滲進了大家心裡,接著說:“分裂之神在拉科斯的那些祭司還有其他的普汶笪,沒人能夠接受這樣的說法。只有我們明白,因為我們的神主擁有巨大的魔力,我們操持他的語言。”

  “我們肯定會被扣上宣言起草人的帽子。”彌賴說道。然而,話音未落,他就狠狠地搖了搖頭:“原來是這樣!我明白了,我知道你是什麼意思了。”

  瓦夫一言未發。他看得出來,他們都在思索自己最初信仰的蘇菲教派,回憶“神帝轉生”的偉大信條和禪遜尼合一運動,正是因為這篇信條和這場合一運動,才有了貝尼·特萊拉。關於他們的起源,這個柯爾的人從神主那裡知道了很多真相,但是他們只會將這些事情告訴後輩,絕不外傳,因而並沒有普汶笪知道這些。

  瓦夫的腦海中靜靜地浮現出了一句話:“曉而度之者,必有堅然之念,萬物由此勃然而生,仿若草木蓬蓬而發。”

  瓦夫知道幾位議員也想到了神帝轉生這一要義,便向他們重申了禪遜尼的告誡。

  “度便是揣度,之所以揣度,是因為普汶笪相信語言的能力,他們絕對不會質疑。只有《沙利亞特》會質疑,而且我們只會默默地質疑。”

  九個特萊拉人不約而同地點了點頭。

  瓦夫微微頷首,繼續說:“對於那些視語言為至高信仰的人來說,世間任何語言無法描述的事物,都將使宇宙為之震撼。”

  “普汶笪的愚昧思想!”他的議員紛紛大聲說道。

  他們現在全都和瓦夫站到了一邊,他高喝一聲,將勝券穩握手中:“蘇菲-禪遜尼的信條是什麼?”

  他們無法言說,但是都想到了:悟者,不可說,不可名,不解亦可達也。

  一時間,所有人都抬起了頭,會心對視。彌賴自告奮勇,念出了特萊拉人的誓言:

  “我神不可言,既言之,則非我神,泯然常時所聞雜亂之聲矣。”

  “我看出來了。”瓦夫說,“大家都感覺到巨大的力量從這篇宣言裡落入了我們的手中。眼下已經有數百萬份傳到了普汶笪手裡。”

  “誰幹的?”彌賴問道。

  “誰知道呢?知道了又怎樣?”瓦夫反問,“讓那些普汶笪去查吧,讓他們費盡心力,尋根究底地駁斥和封殺吧。他們越是這樣,宣言裡的這些話就越是有力。”

  “我們不應該像他們那樣,公開反駁這份宣言嗎?”彌賴問道。

  “必要之時,再行此策。”瓦夫說道,“走了!”他把晶紙在膝頭拍了拍,“普汶笪已經把注意力集中到了當下最要緊的事情上,這是他們的軟肋。我們必須讓這篇宣言盡可能多地在宇宙中傳播,範圍越廣越好。”

  “我神主的魔法是我們唯一的橋樑。”幾位議員吟誦道。

  瓦夫看到,他們都已經找回了堅定的信仰,這種事情輕而易舉。所有馬謝葉赫都不會像普汶笪那樣,愚蠢地低吼:“神恩無量啊,為什麼是我?”歸根結底一句話,普汶笪企求超越有窮,同時又拒絕永世長存,從來沒有注意到自己的愚鈍之處。

  “斯凱特爾。”瓦夫喚道。

  最左邊坐著一個年紀最輕、面貌也最年輕的議員,他趕忙低頭鞠躬。

  “讓他們做好準備。”瓦夫說。

  “厄崔迪人給了我們這件武器,實在大出所料。”彌賴說,“厄崔迪人的理想,為什麼始終都有數十億人追隨?”

  “不是厄崔迪人,是神主。”瓦夫說著舉起了雙手,說出了結束語,“眾馬謝葉赫柯爾已畢,知神主與他們同在。”

  瓦夫閉上眼睛,等待其他人離開。馬謝葉赫!在他自己秘密的議會之外,沒有特萊拉人說伊斯拉米亞語,即便同變臉者交談也不會說。然而,他們在柯爾上可以光明正大地用這門語言交談,堂堂正正地自稱馬謝葉赫。無論在詹朵拉韋柯特的任何地方,即便到了特萊拉亞吉斯特最遙遠的地方,也不會有普汶笪知道這個秘密。

  瓦夫站了起來,心裡想著“亞吉斯特”,不羈之人的土地。

  他感覺這幾張晶紙仿佛正在自己的手中震動,這份《厄崔迪宣言》正是能將普汶笪的大眾領向滅亡的工具。

第6章 · 1

  今日美琅脂,明日苦塵土。

  ——拉科斯諺語

  高大蜿蜒的沙丘頂上躺著一個女孩,她叫什阿娜,已經和拉科斯的祭司在一起待了三年。她眯著眼睛,看著遠方,聽到了一陣巨大的摩擦聲。地平線上籠罩著詭異的銀光,好像薄霧一般。沙子裡仍然殘存著夜間的些許寒意。

  她知道,自己身後兩公里開外的地方有一座清水環繞的高樓,那些祭司正站在樓上看著自己,但是她並不在意——她把注意力全部放在了身體下面震動的沙地上。

  是個大傢伙,少說也得有七十米,漂亮極了。

  她非常慶倖自己穿上了那些祭司送給她的灰色蒸餾服——這件衣服是祭司找到她之後送給她的,穿在身上平整光滑,完全不像之前那件破舊的“傳家寶”,滿是粗糙的補丁。她也慶倖自己外面套了一件白底紫紋的厚袍子,但是她更因為能夠來到這裡而激動。每到這種時刻,她的心中便會充滿豐富而危險的情緒。

  那些祭司並不明白這裡發生了什麼,她知道,他們都是懦夫。她回頭看了一眼遠處的那座樓,看到了鏡片反射的一道道陽光。

  她能夠清晰地想像出祭司透過竊視鏡看到的自己——心智早熟的十一標準年的孩子,身形瘦弱,皮膚黝黑,棕色的頭髮已因為多年日曬而深淺不一。

  他們看到我在做他們根本沒有膽量做的事情,他們看到我站在了撒旦的前面。我在沙漠裡很小,撒旦很大,他們現在已經可以看到他了。

  什阿娜聽到了巨大的摩擦聲,知道自己馬上也會看到巨蟲。拉科斯的祭司每天清晨都會歌頌沙漠中的這些霸主,跪拜雷托二世濃縮入它們體內的意識精華。然而,在什阿娜的眼中,這些龐然凶煞不是什麼夏胡魯,也不是沙漠之神,它們是“放過我的東西”或者說撒旦。

  現在,它們屬於她。

  事情要從三年多之前說起,當時正是她八歲生日的那個月份,也就是舊曆的宜嘉月。他們村莊簡陋破敗,原本只是先驅者建造的住地,遠離安穩的屏障,根本看不到類似科恩的坎兒井和環形運河,只有濕沙修築的壕溝。撒旦感受到潮濕便會離開,可是這些沙蟲的幼態沙鮭很快便會帶走所有水分。每天都需要放出捕風器收集的寶貴水分,才能重新形成屏障。村子裡全都是簡易的木屋,只有兩座小型捕風器,收集的水分只夠飲用,偶爾會有富餘,可以抵禦沙蟲。

  那天早上和今天差不多,淩晨寒冷的空氣像針一樣從她的鼻子進入肺部,地平線只能看到詭異的白色。村子裡的孩子大部分都已經四散出發,走進沙漠,尋找撒旦遺落在沙地上的星星點點的美琅脂,因為夜裡有人聽到兩隻撒旦出現在了村子附近。美琅脂的價格即便已經有所下降,依然可以買下足夠的琉璃磚,建起一座捕風器。

  每一個孩子都不僅在尋找香料,也在尋找古跡,尋找弗雷曼的謝齊。這些地方雖然只剩下了斷窟殘室,但是撒旦當前,岩石的屏障多少可以提供一些保護。而且,這些謝齊殘存的房間有一些藏有大量美琅脂,所有村民都夢想自己能夠發現這樣的地方。

  什阿娜穿著滿是補丁的蒸餾服和單薄的長袍,一個人向東北方向走去,遠方是雲霧繚繞、恢宏壯麗的科恩城,豐富的水分在烈日下蒸騰上升,伴著暖風撲面而來。

  尋覓殘留美琅脂的時候,人們主要依賴嗅覺。這種狀態下,人們只有零碎的意識可以用來注意沙蟲肢體摩擦沙地的聲音。他們腿部肌肉不由自主、沒有規律、一蹦一跳地走著,腳步聲與沙漠的聲音融為了一體。

  廣闊的沙漠仿佛厚重的幕布,將村莊遮在了後面。隨風呼嘯的沙礫打在她的腿上,遠方的尖叫和沙子撞擊的聲音巧妙地契合,什阿娜起初並沒有聽到。撕心裂肺的叫聲漸漸進入了她的意識,引起了她的注意。

  很多人在尖叫!

  什阿娜這時完全顧不上按照自己的節奏大步行走了,她竭盡全力往回跑去,慌忙地爬上沙丘的滑面,直直地望向了聲音的源頭。這個時候,尖叫的聲音剛剛被切斷,她目睹了現場發生的一切。

  由於大風和沙鮭的原因,村莊另外一邊的一段屏障已經完全喪失了水分,陷了下去。她注意到了顏色的不同,因而發現了屏障上的缺口。一隻狂野的沙蟲已經從這個缺口進來了,盤縮著身體,緊緊挨著濕沙區域的邊緣。蟲子迅速收緊身體圍成的圓圈,將圈中的人和木屋挑到空中,吞入血盆大口,口中依稀可見火光。

  什阿娜看到圓圈裡面已經沒有了木屋的痕跡,只剩下捕風器的殘骸。尚未喪命的人們聚在中心,抱在了一起。此時,仍然有一些人在瘋狂地奔跑,希望突出重圍,逃到沙漠裡去,其中便有她的爸爸。然而,所有人均未倖免。巨大的口器一次吞下了所有人,而後將整座村莊徹底夷為了平地。

  區區村莊竟敢擅自佔據撒旦的領土,如今只剩下漫漫沙塵,仿佛原本便是荒無人煙的地方。

  什阿娜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由鼻子吸入肺部,以便保留體內的水分,沙漠裡所有聽話的孩子都明白這個道理。她掃視了地平線,希望找到其他的孩子,看到的卻只有撒旦在沙地上留下的曲線和圓形,一個人都看不到了。她大聲喊叫,尖厲的童音劃破乾燥的空氣,傳向了遠方,可是沒有人回應。

  孤獨一人。

  她恍惚地沿著沙脊向村莊的方向走去。走到附近的時候,一波濃重的肉桂氣味乘著大風鑽進了她的鼻孔,她明白了。村莊選址有誤,下方有一大片美琅脂菌。菌群深埋沙地,成熟之後會像爆炸了一樣,形成大量美琅脂,然後吸引撒旦來到了這裡。即便是不懂事的孩子,也知道撒旦抵擋不住美琅脂大成熟的誘惑。

  什阿娜悲憤交加,一怒之下便跑下沙丘,趁著巨蟲剛剛轉身,尚未完全離開村莊,跑到了撒旦的身後。她不管不顧,順著蟲尾爬了上去,沿著巨蟲長有一道道環脊的寬大背部,一直跑到了口器後端的凹陷處。她蹲在那裡,兩隻拳頭狠狠捶打腳下堅硬的表面。

  巨蟲停了下來。

  什阿娜心中的憤怒突然變成了恐懼,她停下了手中的動作,才意識到自己剛才一直在大聲叫喊。她不知道自己怎麼來到了這裡,她只知道自己現在身處何處,孤立無助的惶恐襲上她的心頭。

  蟲子依然一動不動地趴在沙地上。

  什阿娜不知道該怎麼辦,這只蟲子隨時都可以翻身,把她碾成一攤肉泥,或者鑽進沙中,把她留在沙上,隨時將她頂起。

  蟲身突然一陣顫動,從尾部一直到口器後面,然後蟲子開始向前移動。它轉了一個半徑很大的彎,然後加快速度,向東北方向前進。

  什阿娜趴在巨蟲背上,緊緊地抓著環脊的前緣,唯恐蟲子突然鑽進沙中,到時候她該怎麼辦呢?不過,撒旦並沒有鑽到地下,也完全沒有改變方向,依然筆直地快速行進。什阿娜終於回過神來,她知道自己這是在幹什麼。分裂之神的祭司嚴格禁止這種行為,但是古代的弗雷曼人也會這樣駕馭巨蟲。他們站在撒旦的背上,手裡拿著兩根長鉤,鉤端掛住巨蟲的環脊,以此作為支撐。無論書面歷史還是口述史,均有關於弗雷曼人馭蟲的記錄。然後,拉科斯的教會頒佈教令,稱弗雷曼人的這種行為在當時並無不妥,然而此後雷托二世同沙漠的神結合,因此絕對不允許以任何方式貶損散落沙蟲體內的雷托二世。

  巨蟲馱著什阿娜,以驚人的速度奔向了雲霧蒸騰的科恩城,龐大的城市立在縹緲的遠方,好像一座海市蜃樓。什阿娜破爛的長袍抽打著打滿了補丁、單薄的蒸餾服,抓著環脊的手指已經開始疼痛。巨蟲口中呼出的臭氧溫度極高,肉桂氣味濃重,隨著風一陣陣從她的身上吹過。

  科恩的景象逐漸清晰確切了。

  什阿娜心想:那些祭司看到我這個樣子,肯定會大發雷霆。

  她看到了低矮的磚石結構,那是第一排坎兒井,後面是一個扁圓形的全封閉式沙表水渠,再後面是梯臺式花園的牆面和一座座捕風器的巨大側影,然後就是教會的神廟,另外周圍還有一道道清水屏障。

  短短一個多小時就來到了這裡!這要是步行過來,得一天的時間!

  她的父母和村裡的村民來過這裡很多次,為了換一些東西,也為了一起來跳舞,但是什阿娜只跟他們來過兩次。她基本上只記得跳舞的事情,還有之後混亂、暴力的場景。科恩的恢宏廣闊令她目瞪口呆。這麼多房子!這麼多人!這樣的地方,撒旦肯定傷害不了。

  然而,蟲子依然直直地向前沖去,仿佛要衝過坎兒井和水渠一樣。什阿娜目不轉睛地看著前方,眼前的城市不斷升高,她心中的讚歎壓過了惶恐。可是,撒旦仍然向著前方沖去!

  蟲子突然停了下來,兩側是它擠出來的沙堆。

  坎兒井的井口距離沙蟲大開的口器不足五十米。什阿娜聽到撒旦體內深處的熔爐轟隆作響,嗅到了巨蟲呼出的熾熱的肉桂氣味。

  現在,她終於明白了,旅程結束了。她慢慢地鬆開了抓著環脊的手,站在那裡,以為蟲子還會繼續活動,然而撒旦一動不動。什阿娜小心翼翼地滑到沙地上,然後站在了原地。現在它會動了嗎?她有點兒想要跑到坎兒井那裡,卻又被巨蟲迷住了。什阿娜踉踉蹌蹌,繞到了蟲子的正面,望向了可怕的口器內部。蟲口外緣是一圈透亮的牙齒,裡面是來回翻騰的火焰,灼熱的氣息裹挾香料的氣味,從她身上吹過。

  她像之前發瘋似的沖上蟲背那樣,激動地一邊大喊,一邊朝著巨蟲恐怖的口器揮舞拳頭:“去死吧,撒旦!為什麼要這樣對待我們?”

  她曾經聽到媽媽也說過這樣的話,當時是因為沙蟲毀了他們的一處菜園。什阿娜從未質疑過“撒旦”這個名稱,也從未想過媽媽為什麼會那麼憤怒。他們是拉科斯星球最沒有價值的廢物,她自己也知道這件事情。她的同胞先是信仰撒旦,而後是夏胡魯。然而,沙蟲終究是蟲子,而且常常比尋常的蟲子可怕。黃沙漫漫的星球全無正義可言,只有危險潛伏在這裡。她的同胞之所以被迫搬到兇險的沙丘上,或許是因為貧窮和祭司的擔憂,但是他們依然像弗雷曼人那樣,不屈不撓,隱忍不發。

  然而,這次撒旦打敗了他們。

第6章 · 2

  什阿娜發現自己站在了通向死亡的路上,她的思想在當時還沒有完全成熟,只知道自己做了一件瘋狂的事情。很多年之後,經過姐妹會的教導,她的心智成熟後,才意識到自己當時是被孤獨嚇昏了頭腦,想讓撒旦送自己去和遇害的親友做伴。

  巨蟲的身下傳出了摩擦的聲音。

  什阿娜捂住了嘴巴,險些叫了出來。

  蟲子緩緩動身,退後了幾米,掉頭沿著來時的軌跡邊緣加速離開了。隨著巨蟲的遠去,蟲身與沙地的摩擦聲漸漸消失了,這時什阿娜才注意到了另一個聲音,她抬頭望向了天空。祭司的撲翼飛機撲棱撲棱地飛來,影子從她的身上掠過。飛行器朝著沙蟲的方向飛去,在清晨的陽光中閃閃發光。

  什阿娜的心中產生了一種非常熟悉的恐懼。

  是那些祭司!

  她死死地盯著那架撲翼飛機,看到它在空中停了一會兒,然後便飛了回來,慢慢落在了附近一塊被沙蟲壓平了的沙地上。她聞到了潤滑油的味道,也聞到了撲翼飛機燃料令人作嘔的酸味。那個東西好像一隻巨大的昆蟲,趴在地上,對她虎視眈眈。

  撲翼飛機的一扇艙門打開了。

  什阿娜挺起胸膛,堅定地站在原地。好極了,他們以前就抓到過她,後面會發生什麼事情,她都知道。逃是絕對逃不掉的,畢竟那些祭司駕駛著撲翼飛機,他們想去哪裡去哪裡,想看什麼看什麼。

  兩位衣著華麗的祭司走下撲翼飛機,向她跑了過來。兩人穿的都是白底金紋紫繡邊的長袍,來到什阿娜跟前,便趕忙跪在了她的腳下。她聞到了他們汗水的氣味和身上麝香一般的美琅脂熏香。兩個年輕的祭司和她印象中的祭司差不多——神態和藹,手上沒有繭子,也不在乎流失水分。二人的長袍下面都沒有穿蒸餾服。

  什阿娜左前方的祭司,眼睛與她同高,說:“夏胡魯的孩子啊,我們看到你的父神將你從他的國度帶到了這裡。”

  什阿娜並不明白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她只知道祭司都是一些可怕的人。父母和她認識的所有成年人,都通過他們的言行舉動令她把這個道理深深地記在了心裡。祭司擁有撲翼飛機,無論你是否觸犯了法條,祭司心血來潮之間,都會將你喂給撒旦。她的同胞知道很多祭司的事情。

  什阿娜看著眼下跪著的男子,後退了兩步,張惶地看了兩眼周圍的情況。應該往哪邊跑?

  說話的祭司舉起了一隻手,乞求道:“不要走。”

  “你們都是壞蛋!”什阿娜叫破了喉嚨。

  兩名祭司聞聲,慌忙低頭趴在了沙地上。

  遠處,陽光從城市高樓上的鏡片折射了過來。什阿娜看到了那些東西,她知道這些閃光是怎麼回事,祭司總是會在城市裡看著你。如果看到了鏡片的反光,那就是告訴你不要太出風頭,要“乖一點兒”。

  什阿娜的兩隻手握在了一起,放在了身前,希望能讓自己停止顫抖。她瞥了一眼左面,瞄了一眼右邊,然後看了看跪在自己腳下的祭司,不太對勁。

  兩個祭司頭磕在地上,不停地顫抖,誠惶誠恐地等待著,誰都不說話。

  什阿娜不知道自己該如何是好,她還是個八歲的孩子,無法理解短時間內發生的這些事情。她知道撒旦帶走了爸爸媽媽和所有的村民,這是她親眼看到的事情。撒旦把她帶到了這裡,卻不願把她送入它的熊熊烈火中。它放過了她。

  這個詞她知道是什麼意思:放過。學唱聖舞的歌曲時,大人跟她解釋過這個詞語。

  “夏胡魯放過我們!”

  “快快帶撒旦離開……”

  什阿娜不想驚動地上的祭司,於是挪動腳步,慢慢地跳起了那支沒有節奏的舞蹈。記憶中的音樂逐漸在腦海中響起,她展開了雙臂,兩條腿交替著莊重地抬起。她的身體不停地轉動著,起初還很慢,隨後舞蹈的熱情在她的心中燃起,轉動的速度便隨之加快了,棕色的長髮便也快速抽打著她的臉龐。

  兩名祭司奓著膽子抬起頭來,看到這個奇怪的孩子竟然在跳聖舞!他們認出了這些動作,這就是安神聖舞。她正在請求夏胡魯寬恕他的子民,她正在請求神寬恕他們!

  兩人面面相覷,目瞪口呆。他們希望用古老的辦法轉移孩子的注意力——一邊和著節拍拍手,一邊誦起了那首古老的歌:

  “先祖磧中食瑪那。

  焦岩之地旋風來!”

  祭司已然忘卻了其他的事情,注意力完全聚集在了這個孩子身上。他們看到孩子身形瘦削,四肢纖細,但是身上不乏肌肉。她的長袍和蒸餾服破舊不堪,打了不少補丁,好像貧民的裝束。她的顴骨高突,在橄欖色臉上留下了陰影。他們還注意到了棕色的眼睛,部分頭髮因為長年日曬,也已變成了棕紅。孩子的臉部整體呈現出節水的尖銳形狀——鼻子和下巴狹窄,額頭寬大,嘴大而唇薄,脖子細長。她長得很像達累斯巴拉特至聖之殿那些弗雷曼人肖像。廢話!夏胡魯的孩子必然是這樣的樣貌。

  她的舞跳得也很好,曼妙的舞步全然沒有過短的重複片段,從不下於一百步。太陽逐漸升起,她還在不停地跳著,直到將近中午,才筋疲力盡地倒在了地上。

  兩個祭司站了起來,眺望著夏胡魯離開的方向。女孩的舞步沒有將他喚回,他們受到了寬恕。

  什阿娜便由此開始了新的生活。

  因為什阿娜的事情,高級祭司在他們的住所裡吵了許多天,最終把他們的爭執和報告交給了最高祭司杜埃克。一天下午,他們在小會聖堂舉行了會議——杜埃克和六個祭司議員,聖堂壁畫上人面蟲身的雷托二世和善地俯視著他們。

  杜埃克身下是穆阿迪布本人坐過的石凳,是在風隙謝齊找到的古物,腿部仍可以清晰地看到一隻厄崔迪鷹的雕紋。

  幾位議員與他相視而坐,他們的長凳全無古色古香之感,也比他的短小了一些。

  最高祭司身形魁梧,灰白的頭髮梳理齊整,錦緞一般垂至肩頭,恰好襯出了他方正的面孔,闊口厚唇,下巴肥厚。杜埃克的瞳孔呈深藍色,周圍則依然是原來透明的眼白。他灰白的眉毛沒有經過修剪,濃厚茂密地遮在了眼睛的上方。

  那些議員中間混雜著各種各樣的人,他們是從前的祭司家族的後代,每個人都暗自認為,只要自己坐上杜埃克的位置,就不會是現在這般光景了。

  面白肌瘦的斯蒂羅斯自告奮勇站了出來,發表反對意見:“她不過是沙漠裡的一個野孩子,而且她罔顧禁令,騎上了夏胡魯,絕對不可縱容。”

  話音未落,其他人便大聲叫嚷起來:“萬萬不可!斯蒂羅斯,萬萬不可。你不明白!她並沒像弗雷曼人那樣,站在夏胡魯背上。她沒有造物主矛鉤,也沒有……”

  斯蒂羅斯想用聲音壓過他們。

  雙方僵持不下,杜埃克看到他們各有三人,另外還有一個貪圖享樂的胖子烏普路德,建議“謹慎接納”。

  烏普路德表示:“她當時並沒有辦法指引夏胡魯的方向。我們全都看到她面無懼色地下到地上,還和夏胡魯說話。”

  他們確實都看到了那一幕,有人是在當時看到的,有人是事後在全息影像裡看到的。無論是不是沙漠裡的野孩子,她都與夏胡魯發生了正面的衝突,還與他進行了交談。此外,夏胡魯也沒有將她吞入口中。上神的巨蟲非但沒有將她吞入口中,而且聽從她的命令,後退了幾米,然後就回到了沙漠裡。

  “我們要試一試她的法力。”杜埃克說道。

  第二天淩晨,什阿娜在沙漠上遇到的那兩個祭司駕駛一架撲翼飛機,將她送到了一片荒無人煙的沙地。兩人把她帶到了一座沙丘的最高處,將一把仿製精妙的弗雷曼沙槌插在了地上。沙槌的卡鉗系統釋放之後,槌芯重重地砸在了地上,整個沙漠為之震動——這是遠古人類召喚夏胡魯的方式。兩個祭司逃進了他們的撲翼飛機,升起後高高地懸在空中望著地上的什阿娜。驚慌失措的孩子孤零零地站在距離沙槌約二十米的地方——然後她最擔心的事情發生了。

  兩隻沙蟲蜿蜒而來,長度不超過三十米,空中的兩個年輕人見過比這還要長的沙蟲。一隻蟲子掀翻了沙槌,打斷了連續不斷的捶擊。兩隻蟲子畫著平行的曲線,並排停在了距離她六米左右的地方。

  什阿娜怯懦地站著,身體兩側的手緊緊地握成了拳頭。這就是祭司幹的事情,他們只會把你送到撒旦的嘴前。

  兩個祭司坐在飛行器裡,目不轉睛地看著下麵。他們的竊視鏡將這一切傳送到了最高祭司科恩城的府邸,那裡也有一群人正目不轉睛地看著這裡發生的事情。他們都曾見過這樣的場景,這是常規的懲罰,輕而易舉就可以清除礙事的民眾或者祭司同胞,或者消除障礙,方便自己再納一個小妾。然而,他們從來沒見過一個孩子,一個這樣的孩子,孤零零地接受這樣的懲罰!

  上神的兩條蟲子緩緩地向前爬了幾米,但是到了距離什阿娜約摸三米的地方,便又一動不動了。

  什阿娜把自己交給了命運,完全沒有逃跑的意思。她覺得自己很快就能見到爸爸媽媽,見到她的好朋友了。可是沙蟲依然一動不動,她心中的恐懼變成了憤怒。是那些渾蛋祭司把她一個人扔在了這裡!她能聽到他們的撲翼飛機懸浮在自己的頭頂,也能聞到四周的空氣中彌漫著沙蟲熾熱的香料氣味。她突然舉起右手,一根手指指向了天上的撲翼飛機。

  “來吧!吃了我吧!他們等著呢!”

  空中的祭司聽不到她說了什麼,但是看到她在和上神的蟲子說話,也看到了她的姿勢,一根手指筆直地指著他們,貌似並不是什麼好的兆頭。

  沙蟲沒有移動。

  什阿娜把手放了下來。她大聲斥責道:“你們害死了媽媽!爸爸!還有我的小夥伴!”她向前邁了一步,然後對著蟲子用力地揮舞著拳頭。

  兩隻沙蟲後退了三米,仍然和她保持著相同的距離。

  “你們不想吃我的話,哪裡來的,就回哪裡去!”她揮了揮手,想把它們趕回沙漠中去。

  沙蟲服服帖帖地後退了幾米,然後便一同掉頭離開了。

  兩個祭司駕駛撲翼飛機,跟著兩條蟲子飛到一公里開外的地方,看著它們鑽進沙地,方才惶恐不安地飛了回來。他們把夏胡魯的這個孩子拎上了飛行器,帶著她回到了科恩。

  當天傍晚,貝尼·傑瑟裡特駐在科恩的使館便知道了事情的來龍去脈。第二天早上,消息便已傳向了聖殿。

  終於出現了!

第7章

  某些戰爭之所以麻煩(暴君必然知道這件事情,在他看來這是一個顛撲不破的道理),是因為它們泯滅了敏感之人的道德恥感。這些人雖然大難不死,但是受盡了戰爭的摧殘。戰爭將他們拋回了單純的人群之中,然而後者完全無法想像回歸故里的這些士兵會做出怎樣的事情。

  ——《金色通道的教義》,藏于貝尼·傑瑟裡特檔案部

  米勒斯·特格還記得自己小時候坐在餐桌旁邊,跟父母和弟弟薩比尼用晚餐的事情。特格當時只有七歲,但是那時的情景至今依然歷歷在目——勒尼烏斯上的那個家,那間餐廳,五彩繽紛地點綴著新近修剪的花枝,昏暗的黃色陽光透過古色古香的升降簾細碎地灑在了室內。桌上擺著鮮亮的藍色盤碟和閃光的銀質刀叉,桌旁站著服侍家人用餐的侍祭。他的母親由於履行特殊的使命,大概永遠無法參與姐妹會的活動,但是諸位聖母斷然不會浪費一位貝尼·傑瑟裡特的教師。

  簡妮特·洛克斯布勒-特格骨架粗大,僅從相貌便能看出並非等閒之輩。她坐在餐桌的一端,觀察著桌上的情況,決不允許出現一絲一毫的差池。米勒斯的父親洛斯齊·特格則總是樂呵呵地把這一切看在眼裡。這個男人身材精瘦,腦門突起,面部狹窄,兩隻深色的眼睛好像突出來了一樣,烏黑的頭髮和妻子的金髮形成了絕佳的對比。

  餐桌上彌漫著爾杜湯的香氣,大家正在安靜地用餐,他的母親則在教他的父親如何應付糾纏不休的自由商人。她提到“特萊拉人”的時候,米勒斯的注意力完全轉移到了她那裡,他最近剛剛學到了“貝尼·特萊拉”。

  薩比尼,這個多年之後在羅摩星球死于一名囚犯之手的男孩,當時雖然只有四歲,也在全神貫注地聽著。在他的眼裡,哥哥就是他的大英雄。無論什麼事情,只要引起了米勒斯的注意,都會激發他的興趣。兩個男孩一言不發,靜靜地聽著。

  簡妮特夫人說:“這個男人在幫特萊拉人掩人耳目,我能從他的聲音裡聽出來。”

  洛斯齊·特格說:“親愛的,我相信你的能力,你確實能夠發現這樣的蛛絲馬跡。可是我又能怎麼辦呢?他手裡的信用憑證並沒有什麼問題,他想買——”

  “稻米的生意眼下並不重要,千萬不要以為變臉者真正想要的就是這些東西。”

  “他肯定不是變臉者,他——”

  “洛斯齊!我知道,你按照我說的學會了這個方法,現在能判斷對方是不是變臉者了。這個自由商人確實不是,那些變臉者還在他的艦上,他們知道我在這裡。”

  “他們知道自己糊弄不了你。沒錯,可是——”

  “特萊拉人詭計多端,顛倒黑白,這是他們從我們這裡學到的手段。”

  “親愛的,既然和我們打交道的是特萊拉人,我相信你的判斷,那這就成了美琅脂的問題。”

  簡妮特夫人輕輕地點了點頭。確實如此,連米勒斯都知道特萊拉人和香料之間的聯繫,這也是他如此熱衷於特萊拉人的一個原因。在拉科斯上產出一微克美琅脂的時間裡,貝尼·特萊拉的培殖罐可以生產數英噸之多。新的供給出現之後,美琅脂的消耗量隨之大幅增長,即便是宇航公會也拜倒在了這個勢力腳下。

  “可是那些米……”洛斯齊·特格說了半句便沒了底氣。

  “親愛的,貝尼·特萊拉根本不用在我們這個區域買那麼多龐迪米,他們是想買去跟別人交易。我們必須搞清楚誰才是最後的買主。”

  “你讓我按兵不動。”他說道。

  “正是此意,你察言觀色的能力超群,我們現在恰恰需要你的這項能力。不要讓那個自由商人給出明確的答覆,變臉者訓練出來的人,肯定會明白其中的寓意。”

  “我們將變臉者引出艦船,以便你在別處進行調查。”

  簡妮特夫人笑了:“你竟然想到了我前面,我特別喜歡思維靈敏的你。”

  兩個人默默地對視了一眼,心照不宣。

  “他在這個區域找不到其他供應商。”洛斯齊·特格說道。

  “他也會儘量從中斡旋。”簡妮特夫人拍著桌子說道,“拖延,拖延,再拖延。你必須把那些變臉者引出飛船。”

  “他們必然會看透我們的心思。”

  “親愛的,所以這項行動非常危險。你絕對不能去他們的地盤,身邊隨時都要有我們自己的護衛。”

  米勒斯·特格想起父親確實將變臉者引出了他們的飛船。母親把他帶到了觀察儀器旁邊,他看到父親和變臉者正在那間銅質內壁房間裡談判。洛斯齊·特格費了很大的工夫,談下了這筆生意,後來也因此獲得了宇聯商會的最高表彰和豐厚的獎勵。

  米勒斯·特格之前從來沒見過變臉者,父親面前的兩個男人身形矮小,相貌相似。兩個人都是圓臉,幾乎沒有下巴,蒜頭鼻,嘴巴小,眼睛又黑又小,好像黑色的紐扣,直硬的白色短髮像刷子的毛一樣。二人的穿著與此前的自由商人一樣——黑色的丘尼卡,黑色的褲子。

  “假像,米勒斯。”他的母親說道,“假像就是他們的手段,製造假像,達到真正的目的,這就是特萊拉人。”

  “像冬季晚會上的魔術師那樣?”米勒斯聚精會神地盯著觀察儀器,看著裡邊玩具一般大小的人。

  他的母親回答:“非常相似。”她也正在看著觀察儀器,但是一隻手護在了兒子的肩上。

  “米勒斯,你現在看到的是一群惡魔,仔細看清楚了。你看到的那些面孔瞬間就能變成另一副模樣。他們可以變高變矮,變胖變瘦,可以變成你父親的樣子,那時就只有我才能看出真偽。”

  米勒斯·特格瞠目結舌,他盯著觀察儀器,聽父親解釋宇聯商會的龐迪米價格再次暴漲的原因。

  他的母親說:“最麻煩的是,最近一些新的變臉者只要觸摸死者的肉體,就能夠吸收其部分記憶。”

  米勒斯仰起頭,看著媽媽:“他們可以知道你大腦裡的東西?”

  “不僅如此。我們認為他們複製了死者的記憶,基本上和全息攝影差不多。他們還不知道我們發現了他們的這項本事。”

  米勒斯明白,這件事情他誰都不能說,就算是爸爸和媽媽也不能說。傑瑟裡特媽媽跟他講過貝尼保守秘密的方法。他認真地看著螢幕裡的人物。

  聽了父親的話,變臉者雖然沒有露出任何表情,但是眼睛似乎亮了起來。

  “他們為什麼會這麼邪惡?”米勒斯問道。

  “他們是群居生物,沒有特定的體形或面孔。現在變成這副模樣,是因為我,他們知道我在看著他們。他們已經放鬆下來,變成了自然的共存形態,注意看。”

  米勒斯歪著頭,端詳著這些變臉者。他們樣貌如此平淡無奇,而且似乎軟弱無能。

  他的母親說:“他們沒有自我的意識,只會本能地保留自己的生命,除非有人命令他們為主人而死。”

  “他們會去死嗎?”

  “他們已經為主人死了不知道多少次。”

  “誰是他們的主人?”

  “那群男人很少離開貝尼·特萊拉的星球。”

  “他們有孩子嗎?”

  “變臉者沒有,他們像騾子一樣,不能孕育後代。那些主人可以,我們抓到過幾個,不過他們的後代比較奇怪,幾乎沒有女嬰,而且我們不能探測他們的其他記憶。”

  米勒斯皺起了眉頭,他知道母親是一個貝尼·傑瑟裡特,他也知道聖母的大腦存有浩如煙海、橫亙數千年的其他記憶。他甚至知道貝尼·傑瑟裡特交配計畫的一些事情。聖母挑選特定的男性,與他們交配,生育後代。

  “特萊拉人的女性長什麼樣子?”米勒斯問道。

  這個問題很有見地,簡妮特夫人心中升起了一股自豪之情。沒錯,她基本可以確定兒子未來將會成為一個門泰特,交配聖母沒有看錯洛斯齊·特格的基因潛能。

  “在他們的星球之外,沒人報告過自己見過女性的特萊拉人。”簡妮特夫人說道。

  “特萊拉人真的有女性嗎?還是說他們全靠培殖罐?”

  “他們確實有女性。”

  “那些變臉者有沒有女的?”

  “他們想男則男,想女則女。仔細觀察他們。這些人知道你爸爸想幹什麼,他們發怒了。”

  “他們會不會傷害我的父親?”

  “他們不敢,我們採取了應對措施,他們知道。注意看左邊那個咬牙切齒的樣子,那是他們發怒的一個標誌。”

  “你剛才說他們是群……群居生物。”

  “像築巢而居的昆蟲那樣。他們沒有自我認知,沒有自我的意識,沒有道德的概念。無論他們說了什麼,做了什麼,都千萬不能相信。”

  米勒斯顫抖了一下。

  “我們始終都沒有發現他們的善惡準則。”簡妮特夫人說,“他們是人肉自動機器。沒有自我,對一切便也無所敬重,甚至完全不會質疑。他們生來便只會服從主人的吩咐。”

  “所以他們來這裡買米是奉命行事。”

  “正是如此。他們受命買米,但是在這個區域,他們只有在這裡能買到。”

  “他們必須在父親這裡買嗎?”

  “他們只能在他這兒買。兒子,看見沒有?他們給的可是美琅脂。”

  米勒斯看到一個變臉者從地上的箱子裡拿出了棕黃色的香料憑證,高高的一摞,交給了他的父親。

  “價格比他們預想的高了太多太多。”簡妮特夫人說,“後面的事情就可想而知了。”

  “怎麼可想而知?”

  “買了這批米,必然有人會傾家蕩產,我們應該知道買家是誰。不論是誰,我們到時候就知道了,然後就能知道他們在這裡實際交易的是什麼了。”

  簡妮特夫人指出了一些蹊蹺之處,正是這些地方暴露出了他們變臉者的身份,也只有經過訓練的眼睛和耳朵才會察覺。米勒斯經過母親的點撥,立刻便發現了這些細節。母親告訴他,自己覺得他或許會成為一名門泰特……甚至可能不僅是門泰特。

  快要十三歲的時候,米勒斯·特格來到了貝尼·傑瑟裡特位於蘭帕達斯的要塞,接受進階教育,母親對他的判斷在這裡得到了驗證。消息傳到了她那裡:“你的兒子正是我們夢寐以求的門泰特戰士。”

  母親去世之後,特格整理她的遺物時才看到了這張字條,此前並不知情。文字刻在一張小小的利讀聯晶紙上,下面是聖殿的銘印,這些東西讓他產生了時空錯位的感覺。他突然回到了記憶中的蘭帕達斯,他對母親的愛與敬畏已經如期轉移到了姐妹會的身上。他後來接受了門泰特的訓練,才明白了這是怎麼一回事,但是並沒有因此而產生明顯的改變。如果要說改變了什麼,也應該是進一步加深了他與貝尼·傑瑟裡特的聯繫。他的堅毅和剛強有一部分必然來自姐妹會的支持,這一點已經毫無疑問。他當時已經知道貝尼·傑瑟裡特姐妹會在他的宇宙裡是一股非常強大的勢力,至少可以與宇航公會相提並論,強于繼承了厄崔迪帝國核心的魚言士議會,彼時也強於宇聯商會,而且在某種程度上能夠與伊克斯的發明家和貝尼·特萊拉相抗衡。數千年間,伊克斯人造出航行機器,打破了宇航公會對於空間旅行的壟斷;特萊拉人發明了伊納什洛罐,找到批量培養香料的方法,也打破了拉科斯人的壟斷。儘管發生了這些事情,姐妹會仍然保持著她們的權威,由此也能推知她們在宇宙中影響之深遠廣泛。

  米勒斯·特格在那時就已經非常瞭解之前的事情了。宇航公會的宇航員可以駕駛飛船在折疊的空間之中穿梭——這一秒還在這個星系,下一秒則已經到達了某個遙遠的地方,然而伊克斯人也已經具備了這項能力。

  學院的聖母對他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令他第一次真正瞭解了自己的厄崔迪祖先。她們當時正在測試他,所以必須告訴他這些事情。顯然,她們在測試他的預知能力。他能不能像宇航公會的宇航員一樣,預先發現致命的障礙?他沒有通過測試。在此之後,她們對他進行了無廳和無艦的測試,可是他的結果和其他人類相同。不過,為了這項測試,她們加大了他的香料劑量,他感覺自己的真我覺醒了。

  他問教導聖母自己為什麼會出現這種奇怪的感覺,她將稱之為“大腦萌發伊始”。

  有一段時間,他通過這個全新的意識看待這個宇宙,看到這個世界有著不可思議的魔力。他的意識先是一個圓形,而後是一個球體。主觀、隨意的形式都變成轉瞬即逝的存在,他會毫無徵兆地隨之進入恍惚狀態。不過,諸位聖母後來教會了他控制這種狀態的辦法。她們告訴了他聖人和玄者的事情,強迫他沿著意識的線條,徒手畫出了一個正圓。

  學期末,他的意識恢復了原本的狀態,事物都變成了常規的樣子,但是那段神奇的記憶從此便一直留在了他的腦海之中,成了艱難逆境中力量的來源。

  特格答應擔任這個死靈的教官之後,發現這段回憶出現的頻率越來越高。他和施萬虞在伽穆主堡初次見面的時候,這段記憶發揮了莫大的作用。兩人見面的地方是這位聖母的書房,房間的牆壁採用金屬材質,閃閃發光,房內放置了大量儀器和設備,多數均帶有伊克斯的標誌。朝陽透過她身後的窗戶,傾灑在她的身上,使得特格難以看清她兜帽下的面孔。即便是那把椅子也是伊克斯人製造的自我調整椅。無奈之下,他只好坐在了一把犬椅上,但是他意識到施萬虞必然知道自己反對用生命形式做這種卑賤的事情。

  “之所以選了你,是因為你具備祖父的特點。”施萬虞說道。明亮的陽光在她的頭頂形成了一個光環。故意為之!“你的睿智將會贏得這個孩子的愛戴和尊敬。”

  “這話沒錯,我肯定不像一個父親。”

  “據塔拉紮所說,你恰恰擁有她要求的各種特點。我瞭解您的赫赫戰功,知道您浴血奮戰,為我們作出了偌大的貢獻。”

  這番話恰好再次應驗了他此前的計算結果:這件事情,她們已經謀劃了很長時間。她們為此進行了交配,我全然不知,但也參與其中,我是她們一盤大棋中的棋子。

  然而,他只是說:“塔拉紮希望這個孩子喚醒真我之後,能夠成為令人膽寒的戰士。”

  施萬虞只是望著他看了一會兒,然後說道:“他如果提到了死靈的事情,無論問你什麼,都絕對不能回答。沒有我的允許,‘死靈’這個詞提都不許提。關於這個死靈,你工作需要的所有資料我們都會提供給你。”

  特格一字一頓冷漠地說道:“聖母想必並不知道在下頗為瞭解特萊拉人的死靈,在下曾在戰場上與特萊拉人兵戎相見。”

  “你覺得自己非常瞭解艾達荷這個系列?”

  “艾達荷的死靈長於軍事謀略,盡人皆知。”特格說道。

  “那麼,我們的死靈或許還有霸撒大人尚未有所耳聞的特點。”

  她的聲音無疑帶有嘲諷的意味,同時還有幾分掩藏不住的妒忌和憤怒。特格的母親曾經教過他如何讀懂自己的各種面孔,這是一門禁學,所以他通常也不會顯露出來。他假裝懊喪,聳了聳肩膀。

  不過,施萬虞顯然知道這個霸撒只聽從塔拉紮的命令,界限已經明確地劃了出來。

  施萬虞說道:“特萊拉人受貝尼·傑瑟裡特之命,大幅修改了目前的艾達荷系列,他的神經與肌肉系統已經調整到了現代人的水準。”

  “人還是原來的那個人?”特格平平淡淡地提出了這個問題,他不知道她會透露多少真相。

  “他是個死靈,不是克隆人!”

  “我明白了。”

  “真的明白了?對他進行普拉那-賓度訓練的每一個階段,都必須極為謹慎。”

  “塔拉紮正是這麼囑託我的。”特格說,“我們都會遵守那些命令。”

  施萬虞身體前傾,怒形於色:“這個死靈在某些計畫裡會對我們所有人造成極大的危險,我覺得你完全不知道自己將要訓練的是一個什麼東西!”

  特格注意到了“什麼東西”一詞,她說的並不是“誰”。對於施萬虞這些反對塔拉紮的人而言,這個死靈兒童永遠不會成為誰,或許至少需要等到他找回初始的自我,完全恢復鄧肯·艾達荷的身份。

  特格現在明白了,施萬虞對於這個死靈計畫並非只是耿耿於懷,正如塔拉紮此前所言,她正在設法阻礙這項計畫。施萬虞是敵人,塔拉紮的命令非常明確。

  “你必須保護好那個孩子,絕對不能有什麼閃失。”

第8章 · 1

  雷托二世變身拉科斯的沙蟲,距今已經過去了一萬年,然而關於此舉的動機,史學家依然眾說紛紜。企求長生?人類的壽命通常在三百標準年之內,他的壽命卻十倍於此,不過他為此付出了多麼大的代價啊。貪圖權力?他雖然是名副其實的暴君,可是權力又滿足了他什麼欲望?因為某些原因,希望阻止人類毀滅自我?我們僅僅有他本人關於金色通道的敘述和闡釋,而且我無法接受達累斯巴拉特記錄的一面之詞。抑或,還有其他的目的或誘惑,只有經歷過他所經歷的事情,才能看到?目前,我們沒有更加可靠的依據,所以這個問題仍有探討的空間。我們能說的只有“他成功了!”,只有實實在在的事實無法被人否認。

  ——雷托二世變身一萬周年高斯·安達伍德致辭

  瓦夫明白,自己又一次踏上了去拉什卡的征程,這一次的風險遠非常人可以想像。大離散回歸的一位尊母要見他,這可是普汶笪中的普汶笪!這些女人心狠手辣,特萊拉人從大離散回歸的後代對她們的事情知無不言。

  “遠非貝尼·傑瑟裡特的諸位聖母可比。”他們說道。

  瓦夫告訴自己:人數也遠非她們可比。

  他也並不完全相信這些回歸的特萊拉人子孫後代。他們口音奇特,舉止怪異,他們舉行儀式的方式也令人生疑。他們怎麼可能回歸偉大的柯爾?這些人在外遊蕩了數百年之久,怎樣的呼弗蘭儀式才能滌清他們的污穢?然而,經過了數代,他們竟然依舊保守著特萊拉人的秘密,令人頗為訝異。

  他們已經不是馬里柯兄弟了,但他們是特萊拉人瞭解回歸的散失之人的唯一管道。況且,他們帶來了價值重大的資訊,即便沾染了普汶笪的險惡,也算值得了。根據這些資訊,特萊拉人已經對鄧肯·艾達荷的死靈進行了相應的調整。

  尊母認為伊克斯人地位中立,因而雙方便將見面地點定在了一艘近星繞行的伊克斯無艦上。飛船環繞的是一顆氣態巨星,由雙方共同選定,位於舊帝國開採殆盡的太陽系。先知親手榨幹了這個恒星系統最後的財富。新的變臉者假扮伊克斯人,和無艦的工作人員混在了一起,可是因為首次接觸尊母,瓦夫還是出了一身冷汗。這些尊母倘若真的勝過貝尼·傑瑟裡特的那些巫女,她們會不會發現艦上的一些伊克斯人換成了變臉者?

  瓦夫費了極大的精力,才促成雙方最終選中了這個會面地點,同時也做好了相應的安排。會不會出什麼差錯?他帶了兩件隱秘的武器,從未在特萊拉的核心星球之外使用過,他因此安慰自己不會有什麼問題。這兩件都是他的工匠長年累月、嘔心瀝血的成果——他袖子裡藏著的兩支袖珍獵殺鏢。他已經訓練了若干年,揚袖發射毒鏢的本領已經成為條件反射,幾與本能無異。

  會面的房間牆壁全部鍍了一層紫銅,證明伊克斯人無法使用秘密監視設備。可是大離散的人們會不會研製出了超出伊克斯人知識範圍的儀器?

  瓦夫猶猶豫豫地走進了房間,尊母已經到了,坐在一張真皮躺椅上。

  她看到瓦夫,第一句話便是:“叫我尊母,她們都這麼稱呼我,你也要這麼稱呼我。”

  大離散回歸的特萊拉人告誡他,見了尊母首先務必鞠躬。他趕忙鞠了一躬:“尊母。”

  她的語調低沉、直白而又強勢,話語之間表露出了她對他的鄙夷之意。她好似一個年邁的運動員或雜技演員,雖然動作不緊不慢,但是肌肉張力和一些技能絲毫不減當年。她的顴骨高突,面部嶙峋,繃緊的皮膚似乎直接蒙在了頭骨上。她的嘴唇很薄,傲慢躍然於臉上,每一個字都好像砸在下等人頭上一樣。

  “行了,進來,坐下!”她發出了一聲命令,揮了揮手,示意瓦夫坐在對面的躺椅上。

  瓦夫聽到身後的艙門“噝噝”地關上了,只有他們兩個人!她戴了一件探測器,他看到導線伸進了她的左耳。他藏在袖子裡的獵殺鏢經過了反探毒“清洗”,然後在零下三百四十開氏度的輻射浴中放置了五個標準年,從而具備了逃避探測器的屬性,這樣便可以了嗎?

  他輕輕地坐在了那張椅子上。

  這位尊母戴著橘色的隱形鏡片,頗有一種桀驁不馴而又狂野的感覺。這個女人整個人都令人望而生畏,配上她的穿著,便更是如此!外面一件深藍的斗篷,裡面一套鮮紅的緊身連衣褲。斗篷的表面綴有一些珍珠狀的材質,形成了惡龍圖案和怪異的阿拉伯紋飾。她好像坐在王座上一般,兩隻嶙峋的手悠閒地搭在了扶手上。

  瓦夫環顧了房間的四周,他的手下已經和伊克斯的維護工人以及尊母的代表檢查過了這間房間。

  他心裡想著“我們盡了一切努力”,試圖讓自己放鬆下來。

  這位尊母哈哈大笑了起來。

  瓦夫一面瞪著她,一面盡可能地維持自己鎮定的表情。“你在打量我。”他斥責道,“你覺得自己神通廣大,手段軟的硬的都有,隨便怎樣都能對付得了我。”

  “跟我說話不要用這種語氣。”這一句話聲音低沉,語調平淡,但是言語之間的毒辣卻令瓦夫為之一震。

  他目不轉睛地看著女人腿部細長的肌肉,一襲紅衣絲毫沒有遮掩她的身形,仿佛原生的皮膚。

  兩人睡醒的時間在路上便已經過了調整,會面的時間剛好對應兩個人的上午時間,可是瓦夫卻有些驚慌失措,他感覺自己處於下風。如果大離散那些特萊拉人說的話是真的,那該如何是好?她肯定帶了武器。

  她看著他,冷冷地笑了笑。

  “你想把我給震住。”瓦夫說道。

  “而且成功了。”

  瓦夫心裡騰起了怒火,但是他並沒有在言語之間表露出來:“我來這裡可是應了貴方的邀請。”

  她說:“但願你不是來找事兒的,否則你必敗無疑。”

  他說:“我來這裡是為了談合作。”他暗自思忖:她們需要我們什麼東西?無論怎樣,她們肯定是需要某些東西。

  “我們有什麼合作可談?”她問道,“你要在行將垮塌的筏子上面建一座大廈嗎?哼!協議這種東西說破裂就破裂,而且是常有的事兒。”

  “那我們拿什麼來談判?”他問道。

  “談判?我不喜歡討價還價。我對你給那群巫女做的死靈比較感興趣。”她的語氣沒有透露出任何資訊,但是瓦夫聽到這句話,心跳加快了許多。

  在瓦夫的某一次死靈人生中,一個叛逃的門泰特曾經訓練過他。然而,門泰特的能力超出了他的理解範圍,而且解釋和推理又不能沒有語言。無奈之下,他們只好殺了普汶笪的這個門泰特,但是他們也學到了一些有價值的東西。想到這件事情,瓦夫稍微撇了一下嘴巴,但是也想起了那些有價值的東西。

  發動攻擊,吸收攻擊所產生的資料!

  他大聲說道:“你根本不準備付出!”

  “怎麼犒勞你,我來決定就行。”她說。

  瓦夫狠狠地盯著她:“你在耍我嗎?”

  她露出了猙獰的笑容,露出了嘴裡的白色牙齒:“我要是耍你的話,你肯定得丟了這條性命,而且你也會巴不得趕緊死了。”

  “所以在下只有依賴閣下的好心好意,才能活下去不成?”

  “依賴!”她從牙縫裡擠出來了這麼兩個字,好像很噁心的樣子,“你為什麼把那些死靈賣給巫女,然後再殺了他們?”

  瓦夫雙唇緊閉,一言不發。

  “你們對這個死靈做了手腳,但他還是可以恢復初始的記憶。”她說。

  “你知道的可真多!”瓦夫說道。這句話並未達到嘲諷的效果,他希望也沒有暴露什麼東西。一定有內奸!那些巫女中間有內奸!特萊拉的核心會不會也有一個叛徒?

  “拉科斯上有一個女性兒童,關乎這些巫女計畫的成敗。”這位尊母說道。

  “這件事情你為什麼知道?”

  “她們幹什麼事情,我們都知道!你覺得我們有內奸,但其實你不知道我們可以把手伸到多遠!”

  瓦夫頓時就泄了氣,莫非她能看穿他的心思?散失之人是不是天生便具備這種能力?這項能力莫非源自外面的世界,一個未經歷大離散的人未能發現的世界?

  “你們對這個死靈做了什麼手腳?”她質問道。

  音言!

  雖然經過那位門泰特的訓練之後,瓦夫對於這種手段已經有所防備,但是依然險些脫口而出。這位尊母竟然擁有那些巫女的能力!倘若對方是聖母,他必定能料到這一手,而且有所防備,但他實在沒料到這位尊母也使出了這樣的手段。瓦夫緩了一陣,才恢復了過來,他雙手合十,支在了下巴前面。

  “你有一些有意思的資源。”她說。

  瓦夫臉上露出了一副流浪兒的表情,他知道自己此時看起來一定很像一個孱弱的精靈。

  發動攻擊!

  “我們知道你們從貝尼·傑瑟裡特那裡學到了不少東西。”他說道。

  她的臉上掠過了一絲憤怒:“我們並沒有從她們那裡學什麼東西!”

  瓦夫提高了自己的音調,以一種詼諧迷人的聲音勸誘道:“當然,我們不是在討價還價。”

  “不是嗎?”她臉上出現了驚訝的神色。

  瓦夫放下了雙手:“沒事,尊母,您對這個死靈感興趣,您提到了拉科斯上面的事情。您以為我們是誰?”

  “你們是誰並不重要。用不著多久,你們就會變成無足輕重的人了。”

  瓦夫從她的話裡聽到了寒冷徹骨的機器邏輯,她的這句話比門泰特的推理更加令人不寒而慄。她現在就能置我於死地!

  她的武器在哪裡?她是不是根本不需要武器?他並不想看到那些健壯、細長的肌肉,不想看到她雙手的繭子,也不想看到她橘色眼睛中獵人般的光芒。她有沒有可能猜到,甚至已經知道了他袖子裡藏著的獵殺鏢?

  “我們遇到了一個問題,無法通過符合邏輯的辦法解決。”她說道。

  瓦夫目瞪口呆地看著她,這種話只有禪遜尼的尊主才說得出來!他自己曾經說過不止一次。

  “有一種可能性,你或許從來都未曾考慮過。”她說道。這番話好像揭掉了她臉上的一副面具,瓦夫突然看到了這些姿態背後那個工于心計的女人。她難道以為他是個只能撿豬蝓糞便、傻乎乎的小精靈嗎?

  他裝出一副猶豫疑惑的樣子,問道:“這樣的問題要怎麼解決?”

  “順其自然即可。”她說。

  瓦夫仍然看著她,還是那副迷惑的神色。她並沒有想告訴他什麼真相,但是,這些事情還是暗示了一些東西!他說:“在下不知閣下所言何意。”

  “人類已經超越有窮,進入了無窮之境。”她說,“這才是大離散真正的饋贈。”

  瓦夫強行壓住了內心的慌亂,說道:“宇宙無窮,時間無窮,如此一來,任何事情都有可能發生。”

  “哈哈,你這個小傢伙倒是挺聰明。”她說,“一個人怎麼可能考慮到無窮無盡的所有事情?依靠邏輯是決然無法完成的。”

  古代芭特勒聖戰的領袖希望將人類從機械的大腦之中解救出來,瓦夫覺得她的這番話與他們的想法有些相似,這位尊母竟然與時代脫節得如此嚴重。

  “我們的祖先希望通過電腦找到一個解決辦法。”他冒險說了這麼一句。看她怎麼回答!

  “你明明知道電腦的存儲容量有限。”她說。

  這一句話讓他又亂了方寸,難道她真的可以看透人腦?這是不是一種頭腦銘印?特萊拉人改造了變臉者和死靈,其他人也有可能實現類似的改變。他集中注意力,想到了伊克斯人,想到了他們邪惡的機器。普汶笪的機器!尊母迅速地環視了這間房間,問道:“我們是不是不應該相信這些伊克斯人?”

  瓦夫屏住了呼吸。

  她說:“我覺得你並不是完全信任他們。行了行了,小個子,我現在告訴你,我不會害你的。”

  瓦夫現在才開始思考她是不是確實想和他坦誠溝通,友好相待,她確實放下了剛才的傲慢和憤恨。大離散的那些特萊拉人說尊母在性方面的決策方式與貝尼·傑瑟裡特大同小異,她會不會是在勾引他?不過,她非常清楚邏輯的弊端,剛才她自己也已經說了。

  到底是什麼情況?!

  “我們一直在繞圈子。”他說。

  “恰恰相反。圓圈是閉合的,圓圈是局限的。人類已經跨出了成長的空間,不再受到空間的約束。”

  她又開始了!他聽得口乾舌燥:“人們常說,把握不了的,就必須接受。”

  她探過身子,一雙橘色的眼睛盯在他的臉上:“如果我說貝尼·特萊拉會遭受滅頂之災,你相信嗎?”

  “如果真的會這樣,我就不會來這裡了。”

  “邏輯不行的時候,就必須借助另外的東西。”

  瓦夫笑了:“這句話聽著挺合邏輯。”

  “好大的膽子!竟敢嘲笑我!”

  瓦夫抬起雙手,做出了防禦的姿態,並且換了一種撫慰的語氣:“尊母說的‘另外的東西’,敢問是什麼?”

  “精力!”

  她的回答令他頗為意外:“精力?怎樣的形式?需要多少?”

  “你希望得到符合邏輯的答案。”她說。

  瓦夫的心頭掠過一絲遺憾,他意識到這個女人,終究不是禪遜尼的信徒。她只是在玩文字遊戲,繞著非邏輯轉圈,用的手段到底還是邏輯。

  “朽必始於中央。”他說了一句試探性的話。

  她似乎並沒有聽到:“任何人類,我們只要觸碰,就能夠從他們內心的深處發現尚未發掘的精力。”她伸出了一根皮包骨頭的手指,距離他的鼻子只有若干毫米。

第8章 · 2

  瓦夫坐了回去,等到她放下了胳膊,身體便又向前探了出來。他說:“貝尼·傑瑟裡特生產她們的魁薩茨·哈德拉克之前,說的不正是這番話嗎?”

  “她們沒能控制住自己,也沒能控制住他。”她譏笑道。

  瓦夫覺得,她在思考非邏輯性的時候,再一次動用了邏輯。這些失誤已經讓他瞭解到了很多資訊,他或許已經可以一窺這些尊母的來歷了。一位自然的聖母,出身拉科斯的弗雷曼人,後來在大離散期間走出了這個宇宙。大饑荒時期以及大饑荒結束後不久的時間裡,各個民族乘坐無艦紛紛逃離了這個宇宙。某艘無艦便將這個野生的巫女和她的觀念播撒到了某個地方,那顆種子現在便以這個橘色眼眸女獵手的形式回歸。

  她再一次有力地發出了音言,質問道:“你們到底把那死靈怎麼了?”

  瓦夫這次有所準備,躲開了。他必須把這位元尊母從這個話題上引開,如果有可能,最好結果了她的性命。他已經從她那裡知道了不少東西,但是他不知道她擁有怎樣的神秘能力,因而完全無法判斷她從自己這裡瞭解到了多少東西。

  大離散的特萊拉人告訴他,這些尊母都是善用性欲的魔頭。她們利用性的力量征服男性,奴役男性。

  她說:“你根本不知道我能讓你多麼逍遙快活。”她的聲音像鞭子一樣纏在了他的身上。如此誘人!如此魅惑!

  瓦夫堅守陣地,說道:“告訴我你為什麼——”

  “我什麼都不需要告訴你!”

  “那麼你到這裡,就確實不是來談判的了。”他的語氣帶有些許遺憾,那艘無艦其實是將腐壞播撒到了其他的宇宙。瓦夫感覺到了自己肩上的重任,倘若他沒能把她殺死,會發生什麼事情?

  “好大的膽子!竟敢不停地跟尊母提討價還價的事情!”她厲聲說道,“你明明知道我們從來不談條件!”

  瓦夫說:“尊母,在下並不瞭解貴方的行事原則。不過,據閣下所言,在下感覺方才似乎有所冒犯。”

  “原諒你了。”

  我並沒有請求原諒!他平靜地看著她。根據她的表現,他可以推斷出很多事情。瓦夫憑藉自己上千年的閱歷,回顧了自己在這裡瞭解到的事情。這個回歸的女性來找他,是為了獲取一條至關重要的資訊。因此,可見她沒有其他的消息管道。儘管她高明地掩飾了自己的焦急,他依然能夠察覺到這種心情,她亟須知道自己擔心的事情是不是發生了。

  她的兩隻手像利爪一樣,輕輕地放在椅子的扶手上,多麼像一隻猛禽!朽必始於中央。他剛才說過這句話,但是她並沒有聽見。大離散的人好像自由的原子一樣在宇宙間遊蕩,他們顯然仍在不斷地離散。這個尊母代表的民族,她們想必還沒有找到追蹤無艦的方法。她和貝尼·傑瑟裡特一樣,也拿無艦無可奈何。

  他說:“你希望找到能讓無艦顯形的辦法。”

  這句話顯然對她的情緒產生了影響。她沒有料到眼前這個精靈一樣的小個子竟然會說出這樣的話。他看到尊母的臉上先是恐懼,而後是憤怒,而後是決絕,最後變回了兇殘的表情。不過,她知道了,她知道瓦夫看到了自己的神色。

  “所以,這就是你對那死靈動的手腳。”她說。

  “這是貝尼·傑瑟裡特那些巫女的要求。”瓦夫撒了一個謊。

  “我低估了你的實力。”她說,“不知道你是不是也低估了我的實力。”

  “非也,尊母。能夠培育出你這樣的人,這個交配計畫顯然相當可怕。估計不消眨一下眼睛的工夫,您就能一腳置我於死地。那些巫女與您完全是天壤之別。”

  她的臉上露出了愉悅的笑容,神色因此也柔和了一些:“特萊拉人是想心甘情願地當我們的僕人,還是想被我們強按下頭,接受我們的奴役?”

  瓦夫暴跳如雷,他也根本沒有打算掩飾內心的憤怒:“你是要讓我們當奴隸?”

  “這只是一個選項,還有一個選項。”

  他抓住了她的軟肋!這個女人的弱點在於傲慢。他卑躬屈膝地問道:“那麼,敢問尊母有什麼吩咐?”

  “有兩位年輕的尊母,我要你當作客人帶回去。她們要和你們交配,然後……讓你們學會我們歡愉的方法。”

  瓦夫緩緩地呼吸了兩口氣。

  “你們莫非不能生育?”她問道。

  “我們只有變臉者才和騾子一樣。”這件事情盡人皆知,她不該問這種問題。

  她說:“你雖然自稱尊主,可是還沒能成為自己的主人。”

  至少比你強,該死的尊母!馬謝葉赫才是我真正的名號,說出來嚇死你。

  “兩位尊母將會仔細察看一切具有特萊拉特色的東西,返回之後報告給我。”她說。

  他看似無奈地歎了一口氣:“兩位姑娘相貌如何?”

  “兩位尊母!”她糾正了他的措辭。

  “你們只有這一個名號?”

  “如果她們願意,你們可以直呼她們的姓名,但是你們不得擅自用其他的方式稱呼她們。”她歪了歪身子,骨瘦如柴的手指關節在地板上敲了幾下。她的手閃著金屬的光澤,竟然有辦法穿透這間房間的防護層!

  艙門打開了,兩名女子走了進來,兩人的著裝與瓦夫的尊母相仿,只是深藍斗篷的紋飾相對較少,年紀也相對較小。瓦夫怔怔地看著她們,兩人都是……他試圖掩飾自己臉上的喜色,但是明白自己還是露出了笑容。沒關係,這個老女人會以為他是在欣賞這兩個貌美的女子。他看到兩人之中有一個是新的變臉者,具體的特徵只有尊主才會注意到。特萊拉人成功調了一個包,這些離散之人完全沒有察覺!他們越過了一個障礙!這些新式死靈不知道會不會也可以逃過貝尼·傑瑟裡特的法眼。

  “懂得變通的人,才能成大事,以後肯定不會讓你吃虧就是。”年邁的尊母如此說道。

  “尊母在上,在下看到了貴組織的實力。”瓦夫所言不虛,他知道隱藏不了自己下定決心的眼神,於是便低下了頭。

  她指了指剛剛進來的兩個女子:“這兩位將與你一同回去。她們哪怕只是一時興起的想法,你也必須奉若軍令,對她們絕對不得有絲毫怠慢和淡漠。”

  “在下明白,這是必然。”瓦夫低著頭坐在椅子上,抬起雙手,假意鞠躬行禮,兩個袖子“嗖”的一聲,各飛出了一支飛鏢。此時瓦夫的身體猛然偏向一邊,左側大腿卻已被尊母右腳踢中,連人帶椅子仰翻在地。

  這是老尊母的臨終一擊——瓦夫左袖射出的飛鏢射入她驚愕的嘴中,刺進了她的喉嚨,毒素麻醉了喉部的神經,老婦一聲都未能發出。另一支飛鏢射進了年輕的尊母右眼,她還沒有發出聲音,瓦夫的變臉者幫手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砍下了她的頭顱。

  兩具屍體倒在了一處。

  瓦夫痛苦地從椅子裡爬了起來,然後把椅子也扶了起來。他的大腿陣陣抽痛,她如果再向前踢一點,他的大腿就斷了!他意識到,她的反應並非由中樞神經系統控制,和一些昆蟲一樣,攻擊可以直接由必要的肌肉系統發動。這件事情必須調查一番!

  他的變臉者幫兇原本站在打開的艙門旁邊探聽風聲,後來往旁邊走了一步,讓一個伊克斯護衛模樣的變臉者進來。

  瓦夫揉了揉自己受傷的大腿,兩個變臉者褪下了死者的長袍。假冒的伊克斯人把頭貼到了年邁的尊母頭上,一眨眼的工夫,伊克斯人便消失了。現場只剩下一位以假亂真的老婦和一名年輕的尊母侍從。又一個偽裝的伊克斯人走了進來,變成了年輕尊母的樣子。兩具死屍很快便變成了一堆灰燼,其中一位新的尊母將灰燼捧進了一個袋子,藏到了自己的長袍裡面。

  瓦夫仔仔細細檢查了一番這間房間。這次的發現令他不寒而慄,那位尊母之所以如此傲慢,是因為她擁有令人歎為觀止的能力,必須探查一下這些能力。他留下了假扮老年尊母的變臉者。

  “已經把她印下來了?”

  “稟告尊主,正是如此。銘印的時候,她活躍的記憶尚未消亡。”

  “傳給她。”他指了指之前的那個伊克斯護衛。她們的額頭接觸了幾秒,然後便分開了。

  “完成。”年邁的尊母說道。

  “這些尊母我們已經複製了多少個?”

  “稟告尊主,四個。”

  “全都沒有被發現?”

  “稟告尊主,一個都沒有。”

  “這四個務必前往這些尊母的核心地帶,盡可能瞭解這些女人,然後回來一個,彙報你們瞭解到的情況。”

  “報告尊主,這個方法行不通。”

  “行不通?”

  “她們已經切斷了自己和源頭的聯繫,這是她們慣常採取的手段。這些女人是尊母中的一個新的群體,她們已經在伽穆星球站穩了腳跟。”

  “但是我們一定有辦法……”

  “還望尊主原諒,她們在大離散中的座標原本藏在了一艘無艦上,現在已經被抹除了。”

  “她們難道完全銷聲匿跡了不成?”他的語氣中透露出了內心的沮喪。

  “稟告尊主,確實完全銷聲匿跡了。”

  豈有此理!他的思維突然好像野馬一樣,發瘋似的掙脫韁繩,他費了不少氣力才將它穩定了下來。“絕對不能讓她們知道我們在這裡幹了什麼。”他喃喃道。

  “尊主,她們絕對不會知道。”

  “她們現在已經具備了什麼天賦,什麼能力?快說!”

  “她們現在的能力和貝尼·傑瑟裡特的聖母基本相差無二,只是不能通過美琅脂調取祖先的記憶。”

  “當真如此?”

  “完全看不出她們具備這樣的能力。如您所知,我們——”

  “是,是,我明白。”他揮了揮手,變臉者閉上了嘴巴,“可是那個老女人如此傲慢,如此……”

  “報告尊主,屬下有一事不得不說,當前時間緊迫,我們不宜在此逗留。這些尊母顛鸞倒鳳的能力已經爐火純青,遠非其他任何人可以比擬。”

  “這樣看來,大離散回來的那些特萊拉人的後代說的是真話。”

  “報告尊主,她們借鑒了原始的譚崔秘教,形成了獨有的性刺激的方式,這也正是她們接受信眾膜拜的方式。”

  “膜拜。”他輕輕地重複了一遍這個詞語,“她們的能力莫非在姐妹會的交配聖母之上?”

  “報告尊主,那些尊母自認為如此,我們是否應當展——”

  “絕對不行!”瓦夫知道這件事情之後,迅速揭下了精靈一般的面具,露出了尊主威嚴的面孔,兩位變臉者服帖地點了點頭。瓦夫的臉上露出了喜悅的表情,大離散回歸的特萊拉人竟然將事情如實告訴了他,全無隱瞞和欺騙!只一次簡簡單單的精神銘印,就讓他確定了這些回歸的特萊拉人可以發揮多麼大的價值!

  “尊主現在有何吩咐?”年邁的尊母問道。

  瓦夫恢復了精靈一般的面孔:“回到班得隆的特萊拉核心,我們再商討這些事情。另外,即便是尊主,也不能對尊母發號施令。除非確定周圍沒有其他人,否則你們就是我的主人。”

  “遵命。現在是否應當將您的命令傳達給外面的人?”

  “嗯,命令如下:這艘無艦絕對不能返回伽穆,必須完全消失,一點蛛絲馬跡、一個倖存者都不能留下。”

  “遵命。”

第9章

  科技和其他許多活動一樣,投資者往往希望避開風險,盡可能地排除不確定因素。人們通常希望遇到意料之中的事情,所以資本投資往往遵循這個原則。很少人有明白這個原則存在巨大的弊端,即這種觀念嚴重限制了萬事萬物變化的可能,進而削弱了人類隨機應變的能力。我們的宇宙變化莫測,我們倘若沒有強大的應變能力,一次天翻地覆,或許便失去了生存的希望。

  ——《伊克斯人評估》,藏于貝尼·傑瑟裡特檔案部

  第二天早晨,什阿娜在祭司的住處醒了過來,她看到床邊圍滿了身穿白色長袍的人。

  全都是祭司!

  “她醒了。”一個女祭司說。

  什阿娜驚恐萬分,她緊緊地抓著被子貼緊下巴,惶恐地看著這些焦急的面孔。他們準備再像昨天那樣,把她扔到沙漠裡嗎?這個八歲的孩子筋疲力盡地睡了一晚上。她長了這麼大,從來沒有睡過這麼柔軟的床,沒蓋過這麼乾淨的被子,但是她明白,這些祭司做什麼事情都有可能另有所圖,絕對不能相信他們!

  “您睡得好嗎?”問話的是剛才說話的那位祭司。這個女人年紀較大,頭髮斑白,頭上戴著白底紫邊的大兜帽,一雙眼睛飽經滄桑,雖然淚汪汪的,但是非常敏銳,透著淡藍色。她的鼻子小巧,略向上翻,嘴巴窄小,下巴突出。

  “您可以說句話嗎?”這個女人繼續說道,“我叫卡尼亞,是夜間伺候您的祭司。還記得嗎?是我把您抱上了床。”

  這個人的語氣至少聽著比較令人安心。什阿娜坐了起來,好好地觀察了這些人一番。他們竟然害怕她!長年住在沙漠裡的孩子能夠聞出來那些費洛蒙,對於什阿娜而言,那種氣味等同於恐懼。

  她說:“你們以為自己可以傷到我,你們為什麼要傷害我?”

  床邊的人驚慌失措,面面相覷。

  恐懼在什阿娜的內心消散了,她感覺自己和昨天不一樣了,昨天沙漠裡的考驗改變了一些事情。她想起那個年長的女祭司昨天是多麼卑躬屈膝……卡尼亞?她昨天晚上幾乎一直都是跪在地上。任何一個人,下定赴死的決心之後,倘若大難不死,其內心都會產生一架新的情感的天平,恐懼只是一時的心理狀態,什阿娜終將明白這個道理。現在,她眼前的新局面頗為耐人尋味。

  卡尼亞戰戰兢兢地答道:“聖童,我們真的並無惡意。”

  什阿娜整理了一下腿上的被子:“我叫什阿娜。”這是沙漠裡的禮儀,畢竟卡尼亞已經說了她自己的名字,“這些人是誰?”

  “您如果不想看到這些人,我可以讓他們立刻離開……什阿娜。”卡尼亞左邊的女人滿臉通紅,穿著和她相似的長袍,卡尼亞看了看她說,“當然,艾爾霍薩不能走,她是您白天的侍從。”

  艾爾霍薩起身行了一個禮。

  什阿娜抬起了頭,看到一張豐滿的臉,五官水潤、凸出,金黃蓬鬆的頭髮好像光暈一般。什阿娜突然將注意力轉移到了那些男祭司身上。他們睡眼惺忪地注視著她,一些人誠惶誠恐,但又將信將疑,恐懼的氣息非常濃重。

  都是祭司!

  “我不想看到他們。”什阿娜向那些男祭司擺了擺手,“他們是哈拉姆!”這種稱呼非常粗鄙,指代最為邪惡的事物。

  男祭司聞聲大驚失色。

  “退下!”卡尼亞下達了命令,她的臉上一副幸災樂禍的表情。什阿娜沒有將卡尼亞視為歹毒之人,但是她說的哈拉姆顯然包括那些男祭司!他們必然做了傷天害理的事情,神才派來了一個兒童祭司懲罰他們。卡尼亞覺得那些男人幹得出這種事情,他們一向對她呼來喚去,很少會尊重她的身份。

  那些男祭司鞠著躬,退出了什阿娜的房間,惶惶如喪家之犬。其中有一位擅長演說的黑人歷史學家,名叫德羅曼德,他思維活躍,思考問題常常像食腐鳥類啄食肉塊一樣。房門關上之後,德羅曼德告訴還在哆嗦的同伴,“什阿娜”這個名字是古名“賽歐娜”的現代形式。

  “大家都知道賽歐娜的歷史地位。”他說,“她曾經協助夏胡魯由人類的形態轉變為分裂之神。”

  斯蒂羅斯疑惑地看著德羅曼德,這位老者滿臉皺紋,嘴唇發紫,瞳孔明亮,呈淺藍綠色。“這就怪了。”斯蒂羅斯說道,“《口述史》說賽歐娜是他由一變多的重要原因。什阿娜,你難道覺得……”

  “哈迪·貝諾托翻譯的神的聖諭,你們忘了嗎?”另一個祭司突然說道,“夏胡魯曾多次提到賽歐娜。”

  斯蒂羅斯說:“但是,並非每次都帶善意。別忘了她全名叫什麼——賽歐娜·伊本·福阿德·阿爾賽伊法·厄崔迪。”

  “厄崔迪。”又一名祭司小聲說道。

  “我們必須小心謹慎地研究她。”

  一個年輕的侍祭匆匆忙忙地跑進廊廳,在人群中找了好一會兒才看到斯蒂羅斯。他說:“斯蒂羅斯,你們趕緊離開這間廊廳。”

  “出什麼事了?”眾人之中傳出一個憤怒的聲音。

  傳話的侍祭說:“她需要移駕大祭司處。”

  “誰的命令?”斯蒂羅斯質問道。

  侍祭說:“大祭司杜埃克親口下的命令。”

  “他們聽到了我們說的話。”他的手輕輕地指了指他過來的方向。

  廊廳的人全都明白了。人們可以利用房間的形狀和格局傳聲,把他們的聲音傳入其他的地方,常常會有人在某個地方傾聽你所說的每一句話。

  “他們聽到什麼了?”斯蒂羅斯質問道,他的聲音顫顫巍巍,非常蒼老。

  “她問自己住的是不是最好的地方。他們馬上就要把她請到大祭司那裡,你們絕對不能被她看到。”

  “那我們該去哪裡?”斯蒂羅斯問道。

  德羅曼德說:“去研究她。”

  眾人立刻盡數離開了大廳,研究起了什阿娜。這個模式未來將會刻入他們所有人的生活之中,圍繞什阿娜所形成的這個習慣改變了人們的生活,即便在最遙遠的信仰分裂之神的地方,人們的生活也因此發生了改變。一切皆因三個字而起——“研究她”。

  在這些祭司看來,她是那麼單純,單純得不可思議。可是她識字,可以讀書,而且對杜埃克住處——現在是她的住處——裡的《聖書》表現出了濃厚的興趣。

  從上到下,所有人為了安撫憤怒的聖童,都做出了一定的表示。杜埃克搬進了主助祭的住處,下面的人也依此分別搬進了自己下級的住處。幾位發明家精量細作,為什阿娜打造了最為精緻的蒸餾服。除此之外,她還穿上了白底金邊紫繡紋的祭司長袍。

  德羅曼德只要見到一名祭司,就會滔滔不絕地向對方講述賽歐娜的身世和生平,好像他們能夠從中瞭解到什阿娜的重要資訊一樣。大家實在招架不住這位歷史學家兼演說家,現在紛紛避而遠之。

  但凡有人願意聽,德羅曼德就會告訴對方:“賽歐娜是聖鄧肯·艾達荷的配偶,他們的後代遍及整個宇宙。”

  “真的嗎?實在不好意思,我確實有急事,不能再聽你講了。”

  杜埃克起初還比較有耐心,願意聽德羅曼德講賽歐娜的事情。賽歐娜的歷史耐人尋味,帶給後人的教訓也顯而易見。杜埃克說:“神派來了一個新的賽歐娜,事情應該都很清楚了。”

  德羅曼德再次來到大祭司的住處時,帶來了更多史料和逸事:“現在,達累斯巴拉特的這些記載便具備了新的含義。”他對大祭司說道,“我們不應該再測試一下這個孩子,然後比較比較嗎?”

  德羅曼德剛吃完早飯就找到大祭司,提出了這個問題,杜埃克陽臺的餐桌上放著還沒有用完的早餐。透過打開的窗戶,兩個人能夠聽到什阿娜在樓上的動靜。

  杜埃克將一根手指放到嘴上,悄悄地說:“聖童主動要求到沙漠裡去。”他走到牆上的地圖旁,手指放在了科恩西南方的一個區域,“這個區域顯然引起了她的興趣,或者……應該說,在召喚她。”

  德羅曼德說:“聽說她經常查詞典,她肯定不是——”

  “她在考驗我們。”杜埃克說,“別被騙了。”

  “可是,杜埃克大人,她問卡尼亞和艾爾霍薩的問題都頗為幼稚。”

  “德羅曼德,你是在質疑我的判斷嗎?”

  德羅曼德聽到這句話,方才意識到自己越了界。他閉上了嘴巴,但是從臉上的表情可以看出,他還有很多話沒能說出來。

  “一些惡已經潛入受膏之人中間,神派她來,便是為了剷除這些惡。”杜埃克說,“快滾!做一番禱告,捫心自問,想想那惡是不是已在你的內心紮根。”

  德羅曼德離開之後,杜埃克召來一個親信:“聖童現在何處?”

  “報告大人,她去了沙漠,去和她的聖父密談。”

  “去了西南面嗎?”

  “報告大人,正是西南面。”

  “務必將德羅曼德帶去東面的沙漠,在周圍插下幾把沙槌,切莫讓他再返回城內。”

  “大人,德羅曼德?”

  “沒錯,德羅曼德。”

  雖然德羅曼德進了神的嘴巴,那些祭司仍然遵循著他的命令,仍然在研究什阿娜。

  什阿娜也在研究,學習。

  不知不覺之間,她明白了自己擁有巨大的權威,可以隨意使喚身邊的人。起初,一切都好像是遊戲一般,每天都像在過兒童節,無論是怎樣的心血來潮,成年人都忙著趕緊滿足。然而,所有的突發奇想似乎都不難實現。

  她是不是想要一個稀有的水果?

  於是,水果便盛在金色的盤子裡端了上來。

  她是不是要和大街上的哪個孩子一同玩耍?

  於是,那個孩子便被推進了什阿娜在神廟裡的住處。恐懼和震驚消失之後,這個孩子或許還會做幾個遊戲,一眾男女祭司則在一邊密切地觀察。兩個孩子在樓頂的花園天真地跑跑跳跳,嘻嘻哈哈地說著悄悄話,這一切行為都會成為祭司分析的對象。什阿娜受不了這些孩子對她的恭敬,所以常常召喚新的玩伴,瞭解新的東西,很少會讓某個孩子再來陪她玩耍。

  什阿娜為什麼讓這些孩子來陪她玩耍?是童心使然還是另有他圖?祭司對此始終意見不一。他們採取恐怖的措施,審問了這些兒童。什阿娜得知此事之後,對她的監護人大發雷霆。

  什阿娜的話自然而然地傳遍了拉科斯,也傳出了這顆星球,姐妹會一直能接收到來自拉科斯的報告。什阿娜像蠻橫的獨裁者般頤指氣使,諸位祭司每天的任務便是滿足她的無窮無盡的好奇心。她的貼身侍從沒有一位將此視為一種教育——什阿娜教育拉科斯的祭司,他們同時也在教育她。不過,貝尼·傑瑟裡特一眼就看到了這一點,她們一直都在密切關注著什阿娜生活的各個方面。

  “她現在不會有危險。姑且讓她待在那裡,時機成熟之後,我們再去接她。”塔拉紮下達了命令,“必須有一支防禦部隊時刻處於警備狀態,而且務必有人定期向我彙報。”

  什阿娜從來沒說過她的出身,也沒說過撒旦怎麼害死了她的家人和鄰居,這是她自己和撒旦之間的事情。她覺得,自己閉口不提這些事情,便回饋了沙蟲的不殺之恩。

  她去沙漠的次數變少了,對於她而言,一些事情已經沒有那麼重要了。她仍然非常好奇,但是已經知道自己無論再走進沙漠多少次,或許也不能明白撒旦為什麼會那麼做。什阿娜知道拉科斯上還有其他勢力的使館,但是貝尼·傑瑟裡特在她的侍從裡安插了臥底,通過各種方式削減了她對姐妹會的興趣。每當什阿娜饒有興趣地詢問姐妹會的事情,這些臥底便會依照主母的要求,一點一點地回以無關緊要的話,消磨她的好奇心。

  塔拉紮的命令直接且尖銳:“數代人的準備已經變成了多年的精進,我們必須伺機而動。現在已經可以確定,我們等待的就是這個孩子。”

第10章

  科技和其他許多活動一樣,投資者往往希望避開風險,盡可能地排除不確定因素。人們通常希望遇到意料之中的事情,所以資本投資往往遵循這個原則。很少人有明白這個原則存在巨大的弊端,即這種觀念嚴重限制了萬事萬物變化的可能,進而削弱了人類隨機應變的能力。我們的宇宙變化莫測,我們倘若沒有強大的應變能力,一次天翻地覆,或許便失去了生存的希望。

  ——《伊克斯人評估》,藏于貝尼·傑瑟裡特檔案部

  第二天早晨,什阿娜在祭司的住處醒了過來,她看到床邊圍滿了身穿白色長袍的人。

  全都是祭司!

  “她醒了。”一個女祭司說。

  什阿娜驚恐萬分,她緊緊地抓著被子貼緊下巴,惶恐地看著這些焦急的面孔。他們準備再像昨天那樣,把她扔到沙漠裡嗎?這個八歲的孩子筋疲力盡地睡了一晚上。她長了這麼大,從來沒有睡過這麼柔軟的床,沒蓋過這麼乾淨的被子,但是她明白,這些祭司做什麼事情都有可能另有所圖,絕對不能相信他們!

  “您睡得好嗎?”問話的是剛才說話的那位祭司。這個女人年紀較大,頭髮斑白,頭上戴著白底紫邊的大兜帽,一雙眼睛飽經滄桑,雖然淚汪汪的,但是非常敏銳,透著淡藍色。她的鼻子小巧,略向上翻,嘴巴窄小,下巴突出。

  “您可以說句話嗎?”這個女人繼續說道,“我叫卡尼亞,是夜間伺候您的祭司。還記得嗎?是我把您抱上了床。”

  這個人的語氣至少聽著比較令人安心。什阿娜坐了起來,好好地觀察了這些人一番。他們竟然害怕她!長年住在沙漠裡的孩子能夠聞出來那些費洛蒙,對於什阿娜而言,那種氣味等同於恐懼。

  她說:“你們以為自己可以傷到我,你們為什麼要傷害我?”

  床邊的人驚慌失措,面面相覷。

  恐懼在什阿娜的內心消散了,她感覺自己和昨天不一樣了,昨天沙漠裡的考驗改變了一些事情。她想起那個年長的女祭司昨天是多麼卑躬屈膝……卡尼亞?她昨天晚上幾乎一直都是跪在地上。任何一個人,下定赴死的決心之後,倘若大難不死,其內心都會產生一架新的情感的天平,恐懼只是一時的心理狀態,什阿娜終將明白這個道理。現在,她眼前的新局面頗為耐人尋味。

  卡尼亞戰戰兢兢地答道:“聖童,我們真的並無惡意。”

  什阿娜整理了一下腿上的被子:“我叫什阿娜。”這是沙漠裡的禮儀,畢竟卡尼亞已經說了她自己的名字,“這些人是誰?”

  “您如果不想看到這些人,我可以讓他們立刻離開……什阿娜。”卡尼亞左邊的女人滿臉通紅,穿著和她相似的長袍,卡尼亞看了看她說,“當然,艾爾霍薩不能走,她是您白天的侍從。”

  艾爾霍薩起身行了一個禮。

  什阿娜抬起了頭,看到一張豐滿的臉,五官水潤、凸出,金黃蓬鬆的頭髮好像光暈一般。什阿娜突然將注意力轉移到了那些男祭司身上。他們睡眼惺忪地注視著她,一些人誠惶誠恐,但又將信將疑,恐懼的氣息非常濃重。

  都是祭司!

  “我不想看到他們。”什阿娜向那些男祭司擺了擺手,“他們是哈拉姆!”這種稱呼非常粗鄙,指代最為邪惡的事物。

  男祭司聞聲大驚失色。

  “退下!”卡尼亞下達了命令,她的臉上一副幸災樂禍的表情。什阿娜沒有將卡尼亞視為歹毒之人,但是她說的哈拉姆顯然包括那些男祭司!他們必然做了傷天害理的事情,神才派來了一個兒童祭司懲罰他們。卡尼亞覺得那些男人幹得出這種事情,他們一向對她呼來喚去,很少會尊重她的身份。

  那些男祭司鞠著躬,退出了什阿娜的房間,惶惶如喪家之犬。其中有一位擅長演說的黑人歷史學家,名叫德羅曼德,他思維活躍,思考問題常常像食腐鳥類啄食肉塊一樣。房門關上之後,德羅曼德告訴還在哆嗦的同伴,“什阿娜”這個名字是古名“賽歐娜”的現代形式。

  “大家都知道賽歐娜的歷史地位。”他說,“她曾經協助夏胡魯由人類的形態轉變為分裂之神。”

  斯蒂羅斯疑惑地看著德羅曼德,這位老者滿臉皺紋,嘴唇發紫,瞳孔明亮,呈淺藍綠色。“這就怪了。”斯蒂羅斯說道,“《口述史》說賽歐娜是他由一變多的重要原因。什阿娜,你難道覺得……”

  “哈迪·貝諾托翻譯的神的聖諭,你們忘了嗎?”另一個祭司突然說道,“夏胡魯曾多次提到賽歐娜。”

  斯蒂羅斯說:“但是,並非每次都帶善意。別忘了她全名叫什麼——賽歐娜·伊本·福阿德·阿爾賽伊法·厄崔迪。”

  “厄崔迪。”又一名祭司小聲說道。

  “我們必須小心謹慎地研究她。”

  一個年輕的侍祭匆匆忙忙地跑進廊廳,在人群中找了好一會兒才看到斯蒂羅斯。他說:“斯蒂羅斯,你們趕緊離開這間廊廳。”

  “出什麼事了?”眾人之中傳出一個憤怒的聲音。

  傳話的侍祭說:“她需要移駕大祭司處。”

  “誰的命令?”斯蒂羅斯質問道。

  侍祭說:“大祭司杜埃克親口下的命令。”

  “他們聽到了我們說的話。”他的手輕輕地指了指他過來的方向。

  廊廳的人全都明白了。人們可以利用房間的形狀和格局傳聲,把他們的聲音傳入其他的地方,常常會有人在某個地方傾聽你所說的每一句話。

  “他們聽到什麼了?”斯蒂羅斯質問道,他的聲音顫顫巍巍,非常蒼老。

  “她問自己住的是不是最好的地方。他們馬上就要把她請到大祭司那裡,你們絕對不能被她看到。”

  “那我們該去哪裡?”斯蒂羅斯問道。

  德羅曼德說:“去研究她。”

  眾人立刻盡數離開了大廳,研究起了什阿娜。這個模式未來將會刻入他們所有人的生活之中,圍繞什阿娜所形成的這個習慣改變了人們的生活,即便在最遙遠的信仰分裂之神的地方,人們的生活也因此發生了改變。一切皆因三個字而起——“研究她”。

  在這些祭司看來,她是那麼單純,單純得不可思議。可是她識字,可以讀書,而且對杜埃克住處——現在是她的住處——裡的《聖書》表現出了濃厚的興趣。

  從上到下,所有人為了安撫憤怒的聖童,都做出了一定的表示。杜埃克搬進了主助祭的住處,下面的人也依此分別搬進了自己下級的住處。幾位發明家精量細作,為什阿娜打造了最為精緻的蒸餾服。除此之外,她還穿上了白底金邊紫繡紋的祭司長袍。

  德羅曼德只要見到一名祭司,就會滔滔不絕地向對方講述賽歐娜的身世和生平,好像他們能夠從中瞭解到什阿娜的重要資訊一樣。大家實在招架不住這位歷史學家兼演說家,現在紛紛避而遠之。

  但凡有人願意聽,德羅曼德就會告訴對方:“賽歐娜是聖鄧肯·艾達荷的配偶,他們的後代遍及整個宇宙。”

  “真的嗎?實在不好意思,我確實有急事,不能再聽你講了。”

  杜埃克起初還比較有耐心,願意聽德羅曼德講賽歐娜的事情。賽歐娜的歷史耐人尋味,帶給後人的教訓也顯而易見。杜埃克說:“神派來了一個新的賽歐娜,事情應該都很清楚了。”

  德羅曼德再次來到大祭司的住處時,帶來了更多史料和逸事:“現在,達累斯巴拉特的這些記載便具備了新的含義。”他對大祭司說道,“我們不應該再測試一下這個孩子,然後比較比較嗎?”

  德羅曼德剛吃完早飯就找到大祭司,提出了這個問題,杜埃克陽臺的餐桌上放著還沒有用完的早餐。透過打開的窗戶,兩個人能夠聽到什阿娜在樓上的動靜。

  杜埃克將一根手指放到嘴上,悄悄地說:“聖童主動要求到沙漠裡去。”他走到牆上的地圖旁,手指放在了科恩西南方的一個區域,“這個區域顯然引起了她的興趣,或者……應該說,在召喚她。”

  德羅曼德說:“聽說她經常查詞典,她肯定不是——”

  “她在考驗我們。”杜埃克說,“別被騙了。”

  “可是,杜埃克大人,她問卡尼亞和艾爾霍薩的問題都頗為幼稚。”

  “德羅曼德,你是在質疑我的判斷嗎?”

  德羅曼德聽到這句話,方才意識到自己越了界。他閉上了嘴巴,但是從臉上的表情可以看出,他還有很多話沒能說出來。

  “一些惡已經潛入受膏之人中間,神派她來,便是為了剷除這些惡。”杜埃克說,“快滾!做一番禱告,捫心自問,想想那惡是不是已在你的內心紮根。”

  德羅曼德離開之後,杜埃克召來一個親信:“聖童現在何處?”

  “報告大人,她去了沙漠,去和她的聖父密談。”

  “去了西南面嗎?”

  “報告大人,正是西南面。”

  “務必將德羅曼德帶去東面的沙漠,在周圍插下幾把沙槌,切莫讓他再返回城內。”

  “大人,德羅曼德?”

  “沒錯,德羅曼德。”

  雖然德羅曼德進了神的嘴巴,那些祭司仍然遵循著他的命令,仍然在研究什阿娜。

  什阿娜也在研究,學習。

  不知不覺之間,她明白了自己擁有巨大的權威,可以隨意使喚身邊的人。起初,一切都好像是遊戲一般,每天都像在過兒童節,無論是怎樣的心血來潮,成年人都忙著趕緊滿足。然而,所有的突發奇想似乎都不難實現。

  她是不是想要一個稀有的水果?

  於是,水果便盛在金色的盤子裡端了上來。

  她是不是要和大街上的哪個孩子一同玩耍?

  於是,那個孩子便被推進了什阿娜在神廟裡的住處。恐懼和震驚消失之後,這個孩子或許還會做幾個遊戲,一眾男女祭司則在一邊密切地觀察。兩個孩子在樓頂的花園天真地跑跑跳跳,嘻嘻哈哈地說著悄悄話,這一切行為都會成為祭司分析的對象。什阿娜受不了這些孩子對她的恭敬,所以常常召喚新的玩伴,瞭解新的東西,很少會讓某個孩子再來陪她玩耍。

  什阿娜為什麼讓這些孩子來陪她玩耍?是童心使然還是另有他圖?祭司對此始終意見不一。他們採取恐怖的措施,審問了這些兒童。什阿娜得知此事之後,對她的監護人大發雷霆。

  什阿娜的話自然而然地傳遍了拉科斯,也傳出了這顆星球,姐妹會一直能接收到來自拉科斯的報告。什阿娜像蠻橫的獨裁者般頤指氣使,諸位祭司每天的任務便是滿足她的無窮無盡的好奇心。她的貼身侍從沒有一位將此視為一種教育——什阿娜教育拉科斯的祭司,他們同時也在教育她。不過,貝尼·傑瑟裡特一眼就看到了這一點,她們一直都在密切關注著什阿娜生活的各個方面。

  “她現在不會有危險。姑且讓她待在那裡,時機成熟之後,我們再去接她。”塔拉紮下達了命令,“必須有一支防禦部隊時刻處於警備狀態,而且務必有人定期向我彙報。”

  什阿娜從來沒說過她的出身,也沒說過撒旦怎麼害死了她的家人和鄰居,這是她自己和撒旦之間的事情。她覺得,自己閉口不提這些事情,便回饋了沙蟲的不殺之恩。

  她去沙漠的次數變少了,對於她而言,一些事情已經沒有那麼重要了。她仍然非常好奇,但是已經知道自己無論再走進沙漠多少次,或許也不能明白撒旦為什麼會那麼做。什阿娜知道拉科斯上還有其他勢力的使館,但是貝尼·傑瑟裡特在她的侍從裡安插了臥底,通過各種方式削減了她對姐妹會的興趣。每當什阿娜饒有興趣地詢問姐妹會的事情,這些臥底便會依照主母的要求,一點一點地回以無關緊要的話,消磨她的好奇心。

  塔拉紮的命令直接且尖銳:“數代人的準備已經變成了多年的精進,我們必須伺機而動。現在已經可以確定,我們等待的就是這個孩子。”

第11章 · 1

  特萊拉人的秘密一定在他們的精子中。測試結果證明,他們的精子細胞並不會直接將基因送入卵子,其中有些環節我們觀察不到。我們檢查的所有特萊拉人,他們都將自己內部的自我隱藏了起來。這些人類天生可以逃避伊克斯刑訊儀的探查!他們將秘密保守在最深的層次,這是他們的終極鎧甲,也是他們的終極武器。

  ——貝尼·傑瑟裡特分析報告,檔案編號:BTXX441WOR

  什阿娜住進祭司的聖所已有四年的時間,貝尼·傑瑟裡特的臥底某天早晨照例彙報了有關她的資訊,但是引起了拉科斯的聖母的特別注意。

  “你說她當時在樓頂?”拉科斯主堡的指揮聖母塔瑪拉尼問道。

  這位指揮聖母此前曾在伽穆負責相關事務,她比大多數人都瞭解姐妹會在這裡的目的。臥底來報時,塔瑪拉尼正在享用早餐——澆了美琅脂的柑橘蜜餞。她接過報告,一邊用餐,一邊反復閱讀,信使以稍息姿勢站在餐桌旁邊。

  “報告聖母,她當時在樓頂。”信使答道。

  塔瑪拉尼抬頭看了一眼這個信使,是季普娜,拉科斯土生土長的侍祭,目前正在接受訓練,姐妹會準備交給她一些本地的敏感任務。塔瑪拉尼咽下一口蜜餞,說:“‘把他們帶回來!’這就是她的原話?”

  季普娜稍微點了點頭,她明白指揮聖母這個問題是什麼意思:什阿娜的命令有沒有留出回絕的餘地?

  塔瑪拉尼繼續閱讀報告,一目十行,尋找敏感的信號。她們派了季普娜來,她很開心,她非常相信這個拉科斯女人的能力。季普娜五官圓潤,面部線條柔和,和拉科斯的許多祭司一樣,她頂著一頭亂髮,但是頭腦卻絲毫不亂。

  季普娜說:“什阿娜當時非常不開心。因為一架撲翼飛機從樓頂附近飛過,她清清楚楚地看到兩個囚犯戴著鐐銬坐在裡邊。她知道這些人是要去沙漠裡送死。”

  塔瑪拉尼放下報告,笑了出來:“所以她命令將那兩個囚犯帶到她那裡。她的措辭挺有意思。”

  季普娜問道:“您是說‘把他們帶回來’?這句話似乎只是一個再簡單不過的命令,為什麼說有意思?”

  這個侍祭說話直接,塔瑪拉尼欣賞她這一點,季普娜不會放過任何一個瞭解聖母的思維和心理活動的機會。

  塔瑪拉尼說:“我感興趣的並不是她的這些表現。”她彎下腰去,朗讀起了報告的內容,“‘你等並非奴僕之奴僕,你等乃撒旦之奴僕。’”塔瑪拉尼抬頭看著季普娜,“這些你都是親眼看到,親耳聽見?”

  “報告聖母,都是我親眼所見,親耳所聞。屬下想到您或許會有其他問題,於是便親自來報。”

  塔瑪拉尼說:“她還是叫他撒旦,他們肯定氣得半死!不過,暴君確實曾說:‘他們將稱我為撒旦。’”

  季普娜說:“我見過在達累斯巴拉特發現的報告。”

  “兩名犯人立刻就被送了回來?”塔瑪拉尼問道。

  “報告聖母,撲翼飛機剛接到她的命令,沒幾分鐘就把兩個人送了回來。”

  “所以他們時時刻刻都在關注她的一舉一動,這樣就好。什阿娜有沒有表現出她認識這兩個囚犯?他們有沒有交流?”

  “報告聖母,我可以確定她不認識這兩個人,兩個普通的下等人而已,蓬頭垢面,穿著破爛,聞著像是城界木屋裡的底層貧民。”

  “什阿娜下令將兩個人的鐐銬摘掉,然後對兩個貧民說了一句話。她的原話是怎麼說的?”

  “‘你們是我的子民了。’”

  塔瑪拉尼說:“好極了,真是好極了。什阿娜之後命令祭司帶兩人去沐浴,給他們幾件新衣服,然後放了他們。接下來發生了什麼事情?用你自己的話告訴我。”

  “她喚來了杜埃克,隨他而來的還有三個他的隨侍議員,當時……他們好像吵了一架。”

  塔瑪拉尼說:“請進入憶神分離狀態,重新播放這段對話。”

  季普娜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進入了憶神分離狀態。什阿娜說:“我不喜歡你們把我的子民喂給撒旦。”斯蒂羅斯議員說:“他們是獻給夏胡魯的祭品!”什阿娜憤怒地跺著腳說:“是撒旦!”杜埃克說:“行了,斯蒂羅斯,這件事情以後不要再說了。”什阿娜說:“你們什麼時候才能明白?”斯蒂羅斯剛要說話,杜埃克瞪了他一眼,說:“報告聖童,我們已經明白了。”什阿娜說:“我想——”

  “行了。”塔瑪拉尼說道。

  侍祭睜開了眼睛,靜靜地等待聖母吩咐。

  不一會兒,塔瑪拉尼便說:“季普娜,回到什阿娜身邊。你這次做得確實非常好。”

  “謝聖母讚揚。”

  塔瑪拉尼說:“那些祭司間將會出現騷動。杜埃克相信什阿娜的話,所以她的心願就是他們的命令。他們之後不會再利用沙蟲懲罰犯人了。”

  季普娜說:“那兩個犯人呢?”

  “嗯,你的觀察十分敏銳。那兩個犯人會把這件事情告訴別人,事情將會失去真實的本來面目。人們將會說因為有了什阿娜,他們才不會遭到祭司的戕害。”

  “事情不正是這樣嗎?”

  “哈哈哈哈,你想想那些祭司除了將人送進蟲口,他們還可以怎麼辦?他們將會採取其他懲罰手段——鞭刑,或者剝奪人們的某些權利或東西。什阿娜減輕了人們對於撒旦的恐懼,但是人們對於祭司的恐懼將會與日俱增。”

  兩個月之後,塔瑪拉尼提交聖殿的報告便應驗了她的這個推斷。

  塔瑪拉尼在報告中稱:“拉科斯的祭司目前懲罰的手段以減少配給為主,尤其是減少水資源的配給。流言已經傳到了拉科斯最遙遠的地方,很快也會傳到許多其他的星球上。”

  塔瑪拉尼仔細考慮了這篇報告的意義和影響,許多聖母都會看到報告的內容,包括對塔拉紮懷有二心的那些人,所有聖母都將能夠想像到拉科斯必將發生的事情。什阿娜騎著一隻野生的沙蟲,從沙漠來到城前,拉科斯的許多人都已經看到了,那些祭司從一開始就不該遮遮掩掩。好奇心在得不到滿足的時候,人們往往便會自行解答自己的問題,主觀臆斷常常比真相更加危險。

  此前的報告提到了什阿娜邀請其他孩子與她一同玩耍的事情。這些孩子混亂不堪的故事每經過一次傳說,便會遭受一次歪曲,不斷循環往復,而且每一次歪曲的內容都原原本本地轉達給了聖殿。兩個犯人穿著全新的華麗服裝回到了大街上,他們的說法令原本便有幾分神秘色彩的故事更加令人費解。姐妹會是製造神秘的高手,她們在拉科斯上擁有一股現成的能量,可以小心翼翼地放大並引導。

  塔瑪拉尼在報告中稱:“我們已經在普通民眾中散播了一個‘如願以償’的信念。”她重讀自己最近提交的報告時,想到了貝尼·傑瑟裡特流傳出去的那些話。

  “我們等了那麼久,等的就是什阿娜。”

  這句話非常簡單,傳播出去也不會遭到誇張的歪曲。

  “夏胡魯的聖童來懲戒那些祭司了!”

  這一句稍微引起了一些事端,幾名祭司由於群情激憤,死在了夜間的小巷。執法的祭司因此添了一分警醒,他們自然將不義之舉加在了普通民眾的身上。

  什阿娜正在和街上的一個孩子共進午餐,斯蒂羅斯卻率領杜埃克的七名議員突然闖了進來。塔瑪拉尼認為,幾位祭司造訪什阿娜應該是議員內部騷動的結果。她預料到了這件事情,事先便已做好準備,因而拿到了整件事情的秘密錄影。所有人的吐字和表情都十分清晰,貝尼·傑瑟裡特的聖母通過這些便可以清楚地瞭解他們內心的想法。

  “我們當時是要給夏胡魯獻祭!”斯蒂羅斯高聲辯解。

  “杜埃克已經跟你說了,不要再跟我說這件事情。”什阿娜說道。

  斯蒂羅斯一行頗為窘迫,女孩身邊的女祭司看到這個情景,面露譏笑。

  “可是夏胡魯——”斯蒂羅斯剛剛張口,便被女孩厲聲打斷。

  “撒旦!”什阿娜糾正了他的措辭,臉上的表情清楚地表達了她內心的想法:這些祭司難道蠢到什麼都不明白嗎?

  “可是我們一直以為——”

  “你們以為錯了!”什阿娜跺著腳說道。

  斯蒂羅斯假意請教:“莫非我們需要相信分裂之神夏胡魯也是撒旦?”

  塔瑪拉尼心想:這人可真是個蠢貨,竟然能夠被一個黃毛丫頭唬住。

  “大街上的那些小孩,不論是誰,只要到了會走路的年紀,都明白這個道理!”什阿娜大發雷霆。

  斯蒂羅斯提了一個狡猾的問題:“您怎麼知道街上小孩的想法?”

  “你懷疑我!你心裡有邪念!”什阿娜斥責道。她知道這句話杜埃克會聽到,會讓這些人吃不了兜著走,所以最近時常這樣駁斥質疑她的祭司。

  這個道理斯蒂羅斯再清楚不過,他兩眼低垂,身旁的什阿娜則好像向小孩子講述古老的寓言一樣,語重心長地向他解釋,寓居沙蟲體內的可以是神,可以是惡魔,也可能二者共居其中。這種事情,人類只能接受,沒有決斷的資格。

  斯蒂羅斯曾將發表這種異端言論的人送入沙漠,他此時的神色仿佛在說:“只有拉科斯社會最底層的渣滓才會產生這種荒誕不經的觀念。”貝尼·傑瑟裡特將他的面部表情細緻入微地錄了下來。可是現在!杜埃克竟然執意認為什阿娜說的是福音真理!他竟然要因為這些異說而同杜埃克較勁!

  塔瑪拉尼看著全息影像,心想目前的局面正合姐妹會的心意,她向聖殿彙報了這件事。疑慮折磨著斯蒂羅斯的內心,所有人都在懷疑,只有普通民眾對什阿娜的虔誠不摻雜任何疑心。杜埃克身邊的臥底說,他甚至開始懷疑自己當初應不應該將歷史學家兼演說家德羅曼德送入蟲口。

  “德羅曼德質疑她,是不是有他的道理?”杜埃克一直在問身邊的人這個問題。

  “毫無道理!”阿諛奉承者紛紛說道。

  他們又能怎麼說呢?大祭司在這種事情上的判斷絕對不會有錯,神不會讓他犯錯。不過,不難看出什阿娜把杜埃克搞得困惑不已,她的說法讓此前多位大祭司的判斷和決定付諸東流,各方各面的教義均需要重新闡釋。

第11章 · 2

  斯蒂羅斯每天都會質問杜埃克:“這個女孩,我們到底知道她的什麼底細?”

  塔瑪拉尼掌握了相關的所有報告,詳細瞭解了兩位祭司針鋒相對的交流。斯蒂羅斯和杜埃克經常爭論到深夜,兩個人(他們以為沒有其他人)在杜埃克的住處,舒舒服服地坐在稀有的藍色犬椅上,手邊放著澆了美琅脂的蜜餞。塔瑪拉尼在全息影像中看到,兩人頭頂飄著一盞黃色的懸浮球形燈,亮度已經調暗,以便疲勞的眼睛得到放鬆。

  斯蒂羅斯說:“第一次,把她和沙槌一塊兒留在沙漠裡,可能並沒有起到比較好的測試作用。”

  這句話非常奸詐,很多人都知道杜埃克心思並非十分複雜,算不上老謀深算。“沒有起到比較好的測試作用?這話是什麼意思?”

  “神或許希望我們再進行一些其他的測試。”

  “她在沙漠裡和神交談了那麼多次!你明明已經親眼看到了!”

  “我是看到了!”斯蒂羅斯高興得險些跳了起來,可以看出,杜埃克的話正中他的下懷,“她既然可以毫髮無傷地面對神,說不定可以把方法告訴其他人。”

  “我們每次提到這件事情,她都大為光火,這你也知道。”

  “說不定是我們的方法不對。”

  “斯蒂羅斯,假如這個孩子說得沒錯呢?要知道,我們供奉的就是分裂之神。這件事情我最近仔細想了很長時間,神為什麼分裂?這難道不是神的終極測試?”

  從斯蒂羅斯的表情可以看出,與他為伍的祭司擔心的正是杜埃克會陷入這樣的思維方式。他想改變大祭司思考的方向,但是杜埃克絲毫不為所動,一頭紮進了形而上學。

  杜埃克說:“這就是終極測試,發現邪惡的良善之處,發現良善的邪惡所在。”

  斯蒂羅斯的神情只能用“驚慌失措”來形容。杜埃克是神至高無上的受膏者,這件事情任何祭司都不得懷疑!倘若杜埃克對外公佈了自己的這個想法,之後發生的事情或將撼動祭司權威的基石!可以看出,斯蒂羅斯正在思考是不是該將大祭司送入蟲口。

  斯蒂羅斯說:“大祭司才識深廣,在下絕無爭辯之意。不過,在下想出了一個方法,或許可以消除許多疑慮。”

  “但說無妨。”杜埃克說道。

  “可以給她的衣服安上一些不起眼的設備,這樣我們或許便可以聽到她和——”

  “你以為神不會知道我們的所作所為嗎?”

  “在下絕無此意!”

  “我不會派人帶她去沙漠。”杜埃克說道。

  “如果是她自己要去呢?”斯蒂羅斯擺出了自己最諂媚的面孔,“她之前很多次不都是這樣嘛。”

  “可是最近都沒去過,她似乎不用向神請示了。”

  “我們難道不能旁敲側擊?”斯蒂羅斯問道。

  “怎麼個旁敲側擊?”

  “‘什阿娜,你什麼時候會再去見你的聖父?你不想他嗎?’”

  “聽著不像旁敲側擊,倒像是試探。”

  “我只是說——”

  “聖童不是傻子!斯蒂羅斯,這個孩子可以同神交流。我們這樣妄加揣測,神或許會降下天譴。”

  “神派她來,難道不是讓我們研究的嗎?”斯蒂羅斯問道。

  這句話太過類似德羅曼德的歪理邪說,杜埃克十分反感,他狠狠地瞪了斯蒂羅斯一眼。

  斯蒂羅斯說:“我的意思是,神肯定希望我們從她的身上學到一些東西。”

  這句話杜埃克說過很多遍,今天第一次發現它竟然與德羅曼德的話出奇地相似。

  杜埃克說:“絕對不可以試探她,也不可以測試她。”

  “我對天發誓!”斯蒂羅斯說,“絕對萬分小心,絕不冒犯神威。無論從聖童那裡學到了什麼,我都會立即向您彙報。”

  杜埃克只是點了點頭。讓斯蒂羅斯說實話,他有自己的一套辦法。

  此後,每次狡猾的試探和測試都由塔瑪拉尼和她的下屬迅速彙報給了聖殿。

  塔瑪拉尼在報告中稱:“什阿娜好像有心事。”

  對於拉科斯和聖殿的聖母而言,什阿娜的心事非常明白。這些祭司很早之前便已推斷出了什阿娜的出身,斯蒂羅斯一次又一次打探她的口風,讓這個孩子想念起了家鄉。什阿娜很聰明,面對這些問題,她什麼都不說,但是明顯可以看出,她懷念自己在先驅住地的日子。儘管環境險惡,每天擔驚受怕,但是她當時顯然非常幸福。她不會忘記從前的歡聲笑語,不會忘記沙地裡插杆看天氣的時候,不會忘了在村莊木屋的牆縫裡抓蠍子的事情,也不會忘了在沙丘上用鼻子找香料的生活。姐妹會已經大概猜出了什阿娜從前居住的村莊,因為那一片區域她去了很多次,她們也大概猜出了村莊消失的原因。房間的牆上貼著杜埃克的幾張舊地圖,有一張她經常看得出神。

  不出塔瑪拉尼所料,一天早晨,什阿娜將手指戳在了那幅地圖上,指尖的位置正是她經常去的那片沙地。什阿娜對她的侍從說:“我要去這裡。”

  於是,那些女祭司便叫來了一架撲翼飛機。

  男祭司坐在懸浮在空中的撲翼飛機裡,聚精會神地偷聽著,什阿娜再一次在沙地中遇到了自己的死對頭。塔瑪拉尼和議事聖母切入了祭司的設備,同樣聚精會神地關注著現場的情況。

  什阿娜命令祭司將她放在這裡,放眼望去,四處盡是沙丘,全然看不到村莊的痕跡。這次,她用了沙槌。這也是斯蒂羅斯旁敲側擊的結果,他還仔細地向她講解了如何使用這個古老的器具召喚分裂之神。

  來了一隻蟲子。

  塔瑪拉尼看著自己的繼視投影,覺得這只蟲子體形並不龐大,體長目測大約五十米。什阿娜距離張開的口器只有大約三米,觀察她的人都能清晰地聽到沙蟲體內火焰升騰的聲音。

  “可不可以告訴我你們為什麼要這樣做?”什阿娜質問道。

  沙蟲熾熱的氣息撲面而來,但是她並沒有退縮。巨獸身下的沙地嘩啦作響,而她卻置若罔聞。

  “快說!”什阿娜語氣強硬。

  沙蟲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但是什阿娜卻歪著頭,好像在聽它說話。

  “那就回去吧。”什阿娜說道,她揮了揮手,示意沙蟲離開。

  蟲子順從地向後退了幾米,然後便鑽進沙地回去了。

  這一次對話並沒有很多交流,但是卻令男祭司爭論了很多天,姐妹會則通過臥底欣喜地監視著他們的情況。他們不能直接詢問什阿娜,不然他們偷聽她的事情就敗露了。她也仍然和以前一樣,拒絕討論關於她去沙漠的任何事情。

  斯蒂羅斯依然狡猾地旁敲側擊,結果完全如姐妹會所料。什阿娜有幾天醒來之後,便會說:“今天我要到沙漠裡去。”然而,事先毫無任何徵兆。

  她有時候用沙槌,有時候則跳舞,沙蟲便會從人類視野之外的沙地來到她的眼前。什阿娜單獨站在蟲子前面,對它說話,其他人則聚精會神地聽她說的每一句話。一份又一份錄影經過塔瑪拉尼的手,交給了聖殿,她發現這些錄影頗有意思。

  “我應該恨你才對!”

  這將會在那些男祭司裡激起怎樣一番軒然大波?杜埃克希望開展一次公開討論:“我們所有人是否都應該憎恨分裂之神,同時愛戴他?”

  斯蒂羅斯表示神的意願尚不明確,以此阻止了杜埃克的這項提議。

  什阿娜曾經問過一隻巨大的沙蟲:“可以再讓我騎你一次嗎?”

  她走了過去,沙蟲卻向後退了退,不讓她上去。

  還有一次,她問沙蟲:“我必須和這些祭司待在一起嗎?”

  除此之外,她還問了這只沙蟲很多其他的問題,例如:

  “你把人們吃下去之後,他們都去哪裡了?”

  “大家為什麼不跟我說實話?”

  “我應不應該懲罰那些壞蛋祭司?”

  塔瑪拉尼聽到最後一個問題,笑了出來,她知道這個問題會在杜埃克那裡造成巨大的震動,她的臥底很快便如實彙報了祭司的憤慨。

  “他怎麼回答的她?”杜埃克問道,“有人聽到了神的聲音嗎?”

  一名議員奓著膽子說:“他或許是直接將回復傳到了她的心裡。”

  議員的話音未落,杜埃克就搶過了話頭:“若真是如此,我們必須直接問她神吩咐了她什麼事情。”

  什阿娜拒絕參與這些討論。

  塔瑪拉尼在報告中稱:“她非常清楚自己的力量有多大。斯蒂羅斯雖然依然時常慫恿,但是她現在不怎麼去沙漠裡了。這件事情的吸引力已經逐漸變弱,這我們之前或許也已經料到了,恐懼和欣喜的效果只能持續這麼久。不過,她學會了一個行之有效的命令:‘走開!’”

  姐妹會認為這是一個重要的進展。既然分裂之神都服從了她的命令,也就沒有祭司膽敢質疑她下達這種命令的權力了。

  塔瑪拉尼在報告中稱:“那些祭司正在沙漠中修建高樓。什阿娜再次走入沙漠的時候,他們希望能夠在更加牢固的地方觀察她。”

  姐妹會料到事情會這樣發展,她們甚至動用了一些手段,加快了這些工程的進度。每一座高塔均設有捕風器,配有維護人員,建有水障、花園以及其他文明設施。一座座高樓都是一個個小型社會,拉科斯的人居區域隨之延伸至了沙蟲的領地。

  先驅者的村莊已經失去了存在的意義,這是什阿娜的功勞。

  普通民眾說:“她是我們的祭司。”

  杜埃克和他的眾位議員百思不得其解:撒旦和夏胡魯共存一體?斯蒂羅斯每天惶惶不可終日,唯恐杜埃克將這個事實公之於眾。斯蒂羅斯提議將杜埃克送入蟲口,但是最終被自己的顧問否決了。他還曾暗示祭司什阿娜可以在事故中意外喪命,所有顧問聽到之後統統大驚失色,他自己也覺得此舉風險過大。

  他說:“即便我們拔掉了這顆眼中釘,神可能還會派來一個更加棘手的使者。”然後,他告誡眾人:“古籍上說,將會有一個孩童來領導我們。”

  斯蒂羅斯此前一直認為什阿娜不過是肉體凡胎,最近才開始將她視為非凡之人。什阿娜身邊的那些人,包括卡尼亞在內,看得出來,都已經愛上了這個女孩——她是這麼單純,這麼陽光,又這麼機靈。

  很多人發現,連杜埃克對什阿娜的好感也日漸增加。

  任何人如果受到了這種感染,姐妹會都能立刻發現。這種效應自古便有,貝尼·傑瑟裡特知道這種跡象有一個名字:擴大崇拜。塔瑪拉尼在報告中稱,拉科斯各地的人們不再向撒旦或夏胡魯祈禱,他們已經紛紛轉向了什阿娜,整個星球出現了重大的變化。

  塔瑪拉尼在報告中稱:“他們明白,什阿娜會替弱勢人群說話。這個局面我們非常熟悉,一切都在計畫之中。那個死靈什麼時候過來?”

第12章 · 1

  氣球的表面往往會超過這個東西的中心,這才是大離散真正的意義。

  ——伊克斯人提議在散失之人中間安插新的調查探測器時,貝尼·傑瑟裡特如是說

  姐妹會的快速駁艦將米勒斯·特格送到了環繞伽穆飛行的公會交通飛船。他不喜歡這個時候離開主堡,但是手頭需要處理的顯然是要緊的事情。另外,他憑直覺判斷此行不妙。憑藉自己三百多年的人生經驗,特格認為自己的直覺相當可靠。他感覺伽穆要出事情。每一次巡邏,每一份遙感報告,派特林在城裡的那些臥底彙報的情況,所有事情都讓他越發不安。

  特格憑藉自己門泰特的能力,察覺到了主堡周圍和內部力量的異動,那個死靈身處險境。然而,塔拉紮卻在此時命令他登上公會交通飛船述職,同時做好動手的準備,文件上面的加密識別碼也證實這項命令確實是由塔拉紮親自下達。

  駁艦剛剛起飛,特格便進入了戰備狀態。他已經做好了各項準備,也向盧西拉發出了警報。他很放心盧西拉,而施萬虞就沒那麼簡單了。他確實想和塔拉紮商討一下,爭取在伽穆主堡實現幾項重大調整。不過,他首先要打贏眼前的這場戰役,他毫不懷疑自己即將進入戰場。

  駁艦飛入降落平臺,特格透過左舷看到了宇航公會在交通飛船暗側的橢圓名圈,裡面刻有巨大的伊克斯人標誌。宇航公會在這艘飛船上改用了伊克斯技術機器,代替了傳統宇航員的各類機器。交通飛船上會有維護設備的伊克斯技工,還會有一名真正的公會宇航員。飛船外側那個巨大的伊克斯標誌蘊含了宇航公會希望傳達給特萊拉人和拉科斯人的資訊。

  “看吧,你們的美琅脂並不是我們不可缺少的資源!”

  為此,他們將飛船改造成了交通飛船,但是始終無法信任機器。

  駁艦固定在了飛船的對接抓鉤上,特格感覺到輕微的晃動,深吸了一口氣,穩定了一下自己的狀態。他的內心和此前臨上戰場的狀態一樣:摒棄所有虛妄的幻想,任務已經失敗了,談判失敗了,所以現在需要浴血奮戰……除非他有其他的辦法壓制對方。當今世界,戰鬥往往已經變成了小規模的對抗,不過依然需要有人付出生命的代價,這代表了一種更為持久的失敗。我們如果不能和平地解決分歧,便愧為人類。

  一名侍從請特格隨他前往塔拉紮等候的地方,這個人的腔調和言談之間明顯帶有伊克斯的痕跡。他們經過了一條又一條走廊,穿過一條又一條氣動管道,特格一直在尋找危險的跡象,希望確認大聖母發給他的警報。然而,一切似乎都十分安詳又平常,侍從對他也是畢恭畢敬。侍從說:“我之前是安狄奧餘的第列格指揮官。”他說的那次衝突險些爆發戰爭,最終是特格壓制了對方。

  他們在一條普普通通的走廊裡停了下來,面前的牆面上是一扇普普通通的橢圓形艙門。特格走進門內,才看到裡面是一間牆面潔白的房間,佈置頗為舒適——幾把躺椅,幾張矮邊桌,球形燈也調成了黃色的護眼光。艙門“咚”的一聲合上了,將他的嚮導留在了走廊裡。

  一名貝尼·傑瑟裡特的侍祭掀起了特格右側細若蛛絲的垂簾,後面有一條通道。她向他點了點頭,有人已經看到他了,塔拉紮必然會知道。

  特格的小腿有些顫抖,但是他克制住了。

  動手?

  他沒有誤解塔拉紮秘密的警告。他不知道他的準備是否足以應對現場的局勢。左手邊有一把黑色的躺椅,椅子前面是一張長桌,桌子另一頭還有一把椅子。特格走到房間的這一側,背靠牆面,靜靜等待。他看到自己的腳尖還沾著伽穆的灰色塵土。

  房間裡有一股奇怪的味道,他用力地聞了聞,謝爾!塔拉紮和她的人馬是否記得提防伊克斯的刑訊儀?特格登上駁艦之前便帶上了自己時常攜帶的謝爾膠囊,他的頭腦裡有太多或許于敵人有利的知識。塔拉紮在自己的房間裡留下謝爾的氣味,還有另一層用意——一些人在一旁觀察,她雖然不能阻止她們,但是可以通過這種方式暗示她們。

  塔拉紮從垂簾後面走了進來,他感覺她面帶倦色。這樣的神色引起了他的注意,因為除非即將倒下,貝尼·傑瑟裡特的聖母隨時都可以掩藏自己的疲倦。她真的筋疲力盡了嗎?還是在佯裝倦態,迷惑暗中監視他們的人?

  塔拉紮剛剛走進房間,便停住了腳步,端詳了特格一番,她感覺霸撒似乎比上次蒼老了許多。伽穆的任務在他的身上留下了痕跡,但是這讓她非常欣慰——這表明特格確實在履行他的責任。

  “米勒斯,你這麼快就趕過來了,我很滿意。”她說道。

  滿意!這是他們事先約定的暗號,塔拉紮一旦說了這個詞,就表示危險的敵人正在秘密地監視他們。

  特格點了點頭,他的視線移向了塔拉紮進來時穿過的那個垂簾。

  塔拉紮笑著繼續向前走,她沒有在特格的身上發現服用美琅脂的跡象。特格年事已高,人們常常懷疑他為了防止寶刀老去,或許服用了美琅脂。有些人即便身心極為強大,當他們預感自己人生即將結束,也會不惜以成癮為代價,依賴美琅脂增強自己的精力,然而在特格身上卻完全看不出這樣的跡象。特格穿著他從前的大霸撒軍裝,但是摘掉了肩部和衣領上的金質星徽,塔拉紮明白這是什麼意思。他說:“我還記得,當年為您效勞的時候,我是怎麼穿上的這身軍裝。這一次,我也沒有辜負您的期望。”

  特格注視著她,目光水準,不露一點聲色。他整個人似乎完全波瀾不驚,但是塔拉紮知道,他的內心此時一定是洶湧澎湃,他在等待她的信號。

  她說:“時機成熟之後,必須第一時間喚醒我們的死靈。”特格剛要說話,她便揮了揮手,示意他不要出聲,“盧西拉的報告我都看了,我知道他還太小。可是,箭已經搭在了弦上,不得不發。”

  他發現這些話是她為監視的人準備的煙幕彈,他們會相信她的話嗎?

  “我現在命令你喚醒他的原始記憶。”說著,她活動了自己的左手腕,這是他們表示“肯定”的暗號。

  果然不出他所料!特格瞥了一眼那塊垂簾,是誰在簾子後面竊聽?

  他動用了自己門泰特的能力,思考這個問題。雖然仍然缺失了一些資訊,但只要掌握了所需的資訊,一個門泰特依然可以瞭解大致的事態。有的時候,他只需一個極其模糊的輪廓,就可以瞭解事物的大致情況,然後就可以逐步填入缺失的部分,最終形成完整的瞭解。門泰特或許希望直接獲得他們需要的所有資料,但是鮮有機會如願以償,不過他經過了相關訓練,可以察覺到大概的範式,發現各個部分之間的聯繫,從而形成宏觀的認識。特格同時也提醒自己,他此前所接受的一些訓練歸根結底是軍事訓練:你訓練新兵去使用武器,是為了讓他學會正確的瞄準方式。

  他就是塔拉紮的武器,她正在將他瞄向敵人,他對於當前處境的判斷得到了她的確認。

  她說:“在你喚醒我們死靈的記憶之前,有人會不惜一切代價奪取他的性命或者將他劫走。”

  他明白這個語氣是什麼意思,她正在通過冷靜的分析向門泰特提供資料。如此看來,她看出了他正處在門泰特模式。

  門泰特的搜索機制正在腦中不停運轉,尋找符合當前情況的範式。第一,姐妹會制訂了一個事關這個死靈的計畫,雖然他不瞭解具體的內容,但是知道拉科斯上有個年幼的女性,據說可以控制沙蟲,她是姐妹會這項計畫的中心。第二,艾達荷的死靈:頗具人格魅力,而且由於他具備其他某種特質,暴君和特萊拉人創造了他很多次,多到數也數不清,數量加起來怕是有滿滿一艘飛船那麼多!這個死靈到底能夠發揮怎樣的作用?暴君為何不厭其煩地令他起死回生?第三,特萊拉人:數千年間,他們利用伊納什洛罐培養了一個又一個鄧肯·艾達荷死靈,暴君去世之後,他們也並沒有停止這項活動。特萊拉人將這個死靈賣給了姐妹會十二次,姐妹會每次支付的都是她們珍貴的財產,也是最堅挺的通貨——美琅脂。特萊拉人可以海量生產美琅脂,為什麼他們還接受姐妹會支付的這些香料?道理很簡單——他們希望以此耗竭姐妹會的儲備,這是貪欲的一種特殊形式。特萊拉人想通過買賣的方式奪得霸權,他們費盡心機,原來是為了爭權奪勢!

  特格將注意力轉到了靜靜等待的大聖母身上,說道:“特萊拉人殺了我們的那些死靈,目的是控制我們的節奏。”

  塔拉紮點了點頭,但是沒有說話。可見事情並非這麼簡單,他再一次進入了門泰特模式。

  對於特萊拉人而言,貝尼·傑瑟裡特是一個價值巨大的美琅脂市場。雖然因為拉科斯星球也會慢慢地產出少量香料,他們無法壟斷,但是這個市場價值巨大,相當大。特萊拉人無緣無故得罪一個價值巨大的市場,這種做法未免不合常理。莫非他們找到了價值更大的市場?

  還有誰能從貝尼·傑瑟裡特的活動中分得一杯羹?伊克斯人,毫無疑問。可是,伊克斯人自身並不需要美琅脂,他們能夠出現在這艘飛船上,即證明他們與此事無關。魚言士現在已經和伊克斯人聯合,因此目標範式中也不包含魚言士。

第12章 · 2

  這個宇宙中強大的勢力到底擁有怎樣的……

  想到這裡,特格思維突然停住了,好像撲翼飛機踩住了俯衝制動器一樣,他的大腦自由地飄浮著,而他則在翻尋其他的思路。

  不在這個宇宙中。

  範式逐漸浮現了出來,財富。經過他的門泰特計算,特格看到了伽穆全新的作用。很久之前,伽穆星球的資源便被哈克南家族開採殆盡,只留下了一具傷痕累累的屍骸,而後有幸被丹恩人恢復了原貌。不過,伽穆曾經一度失去了希望。沒有了希望,又何談夢想。在這個髒爛不堪的地方,最為低等的實用主義佔據了住民的思想,一切只要有用就行。

  財富。

  第一次考察伽穆的時候,他就注意到這裡的金融機構數量眾多,一些甚至標有“不受貝尼·傑瑟裡特干涉”的字樣。伽穆可以充當支點,供人支配巨額財富。他想起了一家銀行,這是一個緊急聯絡點,他曾經前往此處探查。他突然意識到,這個地方開展的不僅是伽穆星球上的金融業務,這裡是銀行的銀行。

  這筆財富超出了尋常的意義。

  特格大腦中還沒有開始形成基本範式,但是他已經得到了足夠的資料,可以進行一次測試推演。財富——不屬於這個宇宙;人類——來自大離散。

  這一整個門泰特搜索的過程只用了幾秒的時間。特格達到測試點後,便放鬆了肌肉和神經,瞥了一眼塔拉紮,然後走到了垂簾前。他看到塔拉紮並沒有給出任何警示,便猛地掀開簾子,眼前赫然出現了一個身高與自己相仿的男子,身著軍裝,肩章飾有兩杆交叉的長矛。男人相貌粗獷,頜部寬大,眼睛呈綠色,神色訝異,但亦不失警覺,一隻手放到了鼓鼓囊囊的口袋上面,裡面顯然是一件武器。

  特格向他笑了笑,放下垂簾,回到了塔拉紮旁邊。

  “監視我們的是離散之人。”他說道。

  塔拉紮放鬆了下來,特格方才的表現令人歎為觀止。

  垂簾分成了兩半,人高馬大的陌生人走了進來,停在了距離特格兩步的地方,面有慍色。

  “我明明警告過您,讓您不要告訴他!”男人的嗓音沙啞而又低沉,特格從未聽過這種口音。

  “我事先也告誡過你,不要小看這位門泰特霸撒。”塔拉紮說道,臉上掠過一絲厭惡。

  男人收斂了許多,臉上露出了一種微妙的恐懼:“尊母,我——”

  “你叫我什麼?再叫一遍試試!”特格第一次看到塔拉紮做出格鬥預備的動作。

  男人略微點了點頭:“這位夫人,這裡的事情可不是您說了算。您別忘了,我奉命——”

  特格聽得煩了,說道:“有我在,這裡的事情她就能說了算。來這裡之前,我啟動了一些保護措施。這……”男人的臉上出現警惕的神情,特格掃了一眼四周,然後注意力回到了他的身上,“不是一艘無艦,我們有兩個無艦監控站現在已經將你們鎖定在了視野之中。”

  “你們休想活著出去!”男人怒吼一聲。

  特格和善地笑了笑:“所有人都會死在這艘飛船上。”他咬緊牙關,輸入了神經信號,啟動了顱內微小的炸彈計時器,他的視覺中心出現了倒計時的圖像信號,“你沒有多少考慮的時間。”

  “告訴他你怎麼知道要做這些準備。”塔拉紮說道。

  “大聖母和我可以通過專門的私密方式交流。”特格說道,“不過,她根本不需要發出警報,她的召集令就已經完全能夠說明事態的嚴重性。聖母在這個時候登上宇航公會的交通飛船?不可能的事情!”

  “那就沒有辦法了。”男人咆哮道。

  特格說道:“或許如此,不過,無論公會還是伊克斯人都不願意看到我的學生率領貝尼·傑瑟裡特發起全面進攻,我說的是伯茲馬利霸撒。你們的後援保障已經蕩然無存。”

  塔拉紮說道:“這些事情我並沒有跟他說過。你剛才見識了門泰特霸撒的實力,我估計你們的宇宙中很難有人能夠與他相提並論。想跟伯茲馬利作對的話,建議你再考慮考慮,畢竟他是這位門泰特訓練出來的軍官。”

  男子的視線從塔拉紮移到特格身上,然後回到了塔拉紮身上。

  特格說道:“眼下並非沒有辦法,我有一個建議。塔拉紮主母和她的隨行人員與我一同離開這裡。你必須立刻決定,時間已經所剩無幾。”

  “虛張聲勢。”這句話並沒有什麼底氣。

  特格面向塔拉紮,深深地鞠了一躬:“主母在上,老朽今生為您效勞,三生有幸,今日與您就此別過,後會無期。”

  塔拉紮說道:“或許死亡也不會讓我們分離。”這是聖母與聖母告別的傳統方式。

  “快滾!”男子沖到靠近走廊的艙門旁邊,一把拉開了艙門,門口的兩位伊克斯護衛大驚失色。他聲音嘶啞,命令二人:“把他們帶回駁艦。”

  特格從容不迫地說道:“主母,請召集您的隨從。”然後對艙門旁的男人說,“優秀的軍人不會像你這樣惜命,我的手下和學生都絕對不會這麼貪生怕死。”

  男子惱羞成怒:“這艘飛船上有真正的尊母,我要誓死保護她們。”

  特格做了一個“無所謂”的表情,看到塔拉紮從隔壁房間領出了兩位聖母和四名侍祭,便轉了過去。特格認出了一位聖母——達爾維·歐德雷翟。他之前只遠遠地看到過她,橢圓形的臉盤和甜美的雙眼如此迷人,像極了盧西拉。

  “我們有時間互相介紹一下嗎?”塔拉紮問。

  “報告主母,當然有時間。”

  塔拉紮向他介紹各位女性時,他都點了點頭,並一一握手。

  離開之前,特格轉向身穿軍裝的陌生男子,對他說:“我們要始終關注細節,不然便愧為人類。”

  他們登上了駁艦,塔拉紮坐在特格旁邊,其他聖母和侍祭則坐在附近,這時特格才提出了最關鍵的問題。

  “他們是怎麼綁架了你們的?”

  駁艦正在高速飛向星表,特格在眼前的螢幕裡看到,刻有伊克斯標誌的交通飛船按照他的指令,仍然繞軌道飛行,待他們安全進入星球防禦系統才會執行下一步指令。

  塔拉紮還沒來得及回答,歐德雷翟便側過身子,從過道那邊探了過來,說道:“主母,我已經撤銷了霸撒摧毀公會飛船的命令。”

  特格的頭突然轉了過來,怒目而視,對歐德雷翟說道:“他們綁架了你們,而且……”

  “你怎麼知道我——”

  “米勒斯!”

  塔拉紮一句斥責打斷了特格,他笑了笑,滿臉歉意。沒錯,她非常瞭解他,程度近乎他對自己的瞭解……一些方面甚至超過他對自己的認識。

  塔拉紮說道:“他們之所以能夠抓到我們,是因為我們給了他們機會。當時,我假裝護送達爾前往拉科斯。我們在交叉路口下了無艦,向公會要了最快的交通飛船。我議會的所有成員,包括伯茲馬利,都認為這些離散之人會劫下交通飛船,把我們帶到你這裡,以此獲得死靈專案的所有資訊。”

  特格目瞪口呆,她竟然冒這麼大的風險!

  塔拉紮說:“我們知道你會前來救援。伯茲馬利當時在一旁待命,一旦你失敗了,他就會立即出手。”

  特格說:“你們放過的那艘公會飛船,將會召集援兵,攻擊我們的——”

  “她們不會攻擊伽穆。”塔拉紮說道,“這裡聚集了大離散的眾多勢力,她們不敢得罪這麼多人。”

  “我看您倒是十分放心,我要是也能這樣放心就好了。”特格說道。

  “米勒斯,大可不必擔心。不摧毀那艘飛船還有其他的原因。有人已經發現伊克斯和公會選邊站隊,這樣會耽誤買賣,但他們又需要想方設法保住所有買賣。”

  “除非他們現在有了更要緊的客戶!除非這些客戶能提高他們的收益!”

  “哎,米勒斯,”她像是喃喃自語,“到了這個年月,緩和事態,達成平衡,這才是我們貝尼·傑瑟裡特真正要做的事情,這你也知道。”

  特格認可這個說法,但是他的注意力集中在了一個詞上“……這個年月……”這四個字讓人產生一種臨終遺言的感覺。他剛要問這個問題,塔拉紮便繼續說道:“無論局勢如何令人激憤,我們依然喜歡在戰場外面處理。能夠秉持這種態度,不得不說,我們需要感謝暴君。米勒斯,你應該從來沒想過自己是暴君訓練出來的產品,但是事實確實如此。”

  特格接受了這個說法,但是默不作聲。這是整個人類社會中的一個因數,任何門泰特都會遇到這個資料。

  “米勒斯,你的這種品質,正是我們首先便想到了你的原因。”塔拉紮說道,“有的時候,你確實很讓人懊惱,但是眼下這種情況下,你是我們的最佳選擇。”

  特格注意到了塔拉紮的一些微妙的語氣和動作,發現她並不只是在跟他說話,也在跟她的隨從說話。

  “米勒斯,你有沒有想過,聽你同樣努力地論證一件事情的正反兩面,這件事有多麼令人抓狂?但是你平易近人,和藹可親,這也是你的有力武器。有些敵人看到你那麼平易和善,完全想像不出會有與你正面交鋒的時候,當你如高山一般壓過去的時候,便會把他們嚇得不知所措。”

  特格勉強地笑了笑,然後瞄了一眼坐在過道對面的那些女人。塔拉紮為什麼要跟這些人說這種話?達爾維·歐德雷翟頭向後仰,雙眼閉合,似乎正在休息;其他幾個人正在自顧自地閒聊。然而,特格知道這些並不能說明問題,即便貝尼·傑瑟裡特的侍祭也可以同時進行多線思考。他的注意力回到了塔拉紮身上。

  “你確實可以從敵人的角度看待問題。”塔拉紮說道,“這是我這番話的意思。當然,當你轉移到那個角度的時候,你的眼裡就沒有了敵人。”

  “我絕對不會敵我不分!”

  “米勒斯,不要誤解我的話,我們從來都沒有懷疑過你的忠誠。不過,有些東西,我們只有通過你才能發現,這其中的原因著實匪夷所思。有些時候,你就是我們的眼睛。”

  特格看到達爾維·歐德雷翟已經睜開了眼睛,正看著自己。這個女人著實動人,相貌令人心旌搖曳。她和盧西拉一樣,也讓他想起了一位故人。特格剛要開始回憶過去,便被塔拉紮打斷了思緒。

  “面對針鋒相對的兩股力量,這個死靈是否有能力加以平衡?”她問道。

  特格說:“他有可能成為門泰特。”

  “米勒斯,他在某一世曾經當過門泰特。”

  “您真的希望他年紀這麼小就喚醒原始的記憶嗎?

  “米勒斯,我們別無選擇,現在已是事關存亡的時刻。”

第13章

  宇聯商會的失敗之處?道理很簡單——龐大的商業勢力虎視眈眈地守在他們活動範圍的邊緣,等待合適的時機將他們一舉吞下,好像豬蝓吞食垃圾一樣,而他們對此卻毫無察覺。這是大離散真正的威脅,他們,乃至我們所有人都不能掉以輕心。

  ——貝尼·傑瑟裡特議會筆記,檔案編號:SXX90CH

  歐德雷翟僅將一部分精力用於關注特格和塔拉紮之間的對話。他們乘坐的駁艦較小,客艙頗為擁擠。這艘飛船需要借助大氣阻力減緩下落速度,她知道這一點,也做好了艦體會劇烈震盪的準備。這樣的飛行器上,飛行員應該儘量少用浮空裝置,可以節約能源。

  每到這種時候,她就會做好一切必要的準備。時間緊迫,一種特殊的計時方法驅使她不斷向前。離開聖殿之前,她看了一眼時曆,感受到時間一如既往地鍥而不捨,也感受到了時間有力的語言:秒、分、時、日、周、月、年……準確來說,應該是標準年。“鍥而不捨”這個詞仍不足以概括,“不可侵犯”更加合適。傳統,絕對不可違抗。這些比喻深深植根於她的大腦之中,一些星球雖然已經摒棄了人類原始的計時方式,但是遠古而來的時間依然在這些地方洶湧流淌。一周七日,七啊!這個數字至今依然具有巨大的力量,巨大的神秘力量,《奧蘭治天主聖經》將其奉為神聖之數。上帝六日之內創造了一個世界,“第七日便安息”。

  歐德雷翟心想:就應該這樣!我們耗費了巨大的精力之後,都應該好生休息。

  歐德雷翟的頭略微轉向了過道對面,看著特格。他不知道她擁有多少關於他的記憶。她可以明確地看到歲月在這張堅毅的臉上留下了怎樣的印記,也看得出來教導那個死靈消耗了他太多的精力。伽穆主堡的這個孩子肯定像海綿一樣,可以吸收自己身邊所有的一切。

  米勒斯·特格,你可知道我們在怎樣利用你?她的心中不禁產生了這樣的疑問。

  這個想法使她意志消沉,但是她仿佛懷著一顆抗拒的心,將它留在了自己的腦中。這個老頭多麼惹人愛啊!當然不是配侶之間的愛。……但也是另一種愛。她能夠感覺到那種聯結帶來的觸動,憑藉自己敏銳的貝尼·傑瑟裡特技能,也意識到那種聯結的存在。愛,令人憎惡,令人消沉。

  歐德雷翟第一次奉命引誘配侶的時候,曾經感受到過這種觸動,這是一種奇怪的感官經歷。貝尼·傑瑟裡特多年的訓練已經讓她開始警惕這種感覺。在那之前,她的各位監理從未讓她享受過那種奢侈而又心安理得的溫暖,她後來也明白了監理的良苦用心。然而,她還是等到了那一天,受交配聖母派遣,奉命接近一名男性,讓他進入自己的身體。她能夠想起所有現實客觀的資料,配侶進入她的身體之後,她依然能夠讀取出他的快感。畢竟,她此前已經過了專門的嚴格訓練,同時接受了細緻入微的輔助訓練,其間所接觸的男性教官也經過了交配聖母精挑細選。

  歐德雷翟歎了一口氣,視線離開了特格,閉上眼睛,回憶起了過去的事情。男性教官從來不會表現出他們沉湎于自己與學生的感情之中,這是貝尼·傑瑟裡特性教育不可避免的問題。

  第一次引誘任務,兩人共同達到了高潮,酥軟的歡愉令她手足無措,這種雙方依存、融合的感覺早在人類誕生之初便已出現……早在人類誕生之前便已出現!這種感覺十分強烈,可以讓人幾乎喪失理智。男伴的臉上洋溢著幸福,美美地吻了她一番,他放下了一切戒備,全無顧忌地將自己展現在了她的眼前,暴露了自己所有的弱點。沒有哪個男性教官做過這樣的事情!她奮力回想貝尼·傑瑟裡特的教誨,她從男人的臉上看到他的本質,也在內心的最深處感受到了那種本質。在一個短暫的瞬間中,她也作出了同等的回應,感受到了全新高度的快感,所有老師都未曾告訴她人類可以獲得這樣的體驗。在這一瞬間,她明白了潔西嘉夫人等諸位貝尼·傑瑟裡特成為反面案例的原因。

  這就是愛的感覺!

  這種強烈的感覺令她心生恐懼(交配聖母事先便料到了她的這種反應),她恢復了貝尼·傑瑟裡特謹慎的訓練狀態,自然的表情僅僅是曇花一現,臉上很快便戴上了歡愛的面具。歐德雷翟運用精心設計的方式愛撫男子,相較自然的愛撫,這種方式難度和力道更大,但是效果也更加顯著。

  男子的反應一如預料中那般愚蠢。將他視為蠢人,歐德雷翟才不會心生愛意,才能更加專注地引誘對方。

  第二次引誘沒有第一次那麼困難,但是她依然能夠回想起第一次那個男子的相貌,不過有時只會麻木地驚歎。有的時候,他的面孔會無緣無故地出現在她的腦海之中,她也能夠立刻認出這張臉的主人。

  她的其他配侶則在她記憶裡留下了不一樣的標記,她只有自己在過往的記憶中尋找,才能看到他們的面孔。他們留下的感官記錄沒有那麼深刻,然而第一次的記錄卻讓她難以忘懷!

  這就是愛情的危險之處。

  數千年間,愛情這股隱藏的力量已經給貝尼·傑瑟裡特帶來了諸多麻煩。潔西嘉夫人和她對公爵的愛,此類人、事不一而足。愛情令人盲目,愛情令貝尼·傑瑟裡特的聖母忘卻了自己的責任。除非不會阻礙貝尼·傑瑟裡特的活動,不會造成明顯、直接的影響,或者是為了開展貝尼·傑瑟裡特更加宏大的計畫,否則各位聖母必須果斷抵制這種情感。

  不過,聖母通常都用警惕不安的眼光看待愛情。

  歐德雷翟睜開了雙眼,又瞥了特格和塔拉紮一眼。大聖母換了一個新的話題,塔拉紮的聲音有時真是令人無法忍受!歐德雷翟閉上眼睛,聽著兩人的對話,她感覺自己的意識中有一根躲不開的絲線,將自己的注意力和兩人的聲音綁在了一起。

  “一個文明裡,相當比例的架構要素都是人類賴以生存的要素,極少有人會意識到這一點。”塔拉紮說道,“這個問題,我們已經進行了很多研究。”

  歐德雷翟想道:愛情也屬於這種賴以生存的架構要素。塔拉紮為什麼在這個時候談到了這個話題?這位大聖母很少無緣無故提起某件事情或做某件事情。“人類如果希望繼續生存下去,希望人口至少保持當前水準,所必需的所有事物都屬於‘人類依賴的架構要素’。”塔拉紮說道。

  “比如美琅脂?”特格問道。

  “沒錯,可是大多數人看到香料,只會想‘有了香料這個東西,我們的壽命遠遠超過了古代的祖先’。”

  “只要他們用得起。”歐德雷翟聽出了特格的諷刺。

  “只要這個市場沒有被某個勢力完全掌控,大多數人的需求就都能得到滿足。”塔拉紮說道。

  “經濟方面的東西,我是跟母親學的。”特格說,“食物、水、可吸入的空氣、沒有被毒素污染的生活空間,貨幣有很多種,價值因依賴程度而異。”

  歐德雷翟聽了這番話,心中暗暗點頭,他說了她想說的話。塔拉紮,不要再說廢話!有話直說!

  “我希望你還牢牢記著你母親的教導。”塔拉紮說道。她的聲音突然變得這麼溫柔!塔拉紮的語氣隨後陡轉,大喝一聲:“水力專制!”

  歐德雷翟暗自思忖:這個話鋒轉得巧妙。資料仿佛水流一般,從記憶的龍頭中噴湧而出。水力專制:集中控制水、電、燃料、藥品或美琅脂等關鍵資源……必須服從集中控制資源的勢力,否則資源就會斷絕,你就只有死路一條!

  塔拉紮再一次開了口:“您的母親肯定還跟您講過另外一個有用的概念——‘關鍵的圓木’。”

  歐德雷翟的好奇心被勾了起來,聽塔拉紮的話頭,她是有重要的事情要說。關鍵的圓木:這個概念相當古老,可以追溯至浮空裝置面世之前。當時,伐木工人會將砍倒的木材放入河中,木材即可順著洶湧的河水漂到中央木材廠。然而,圓木有時會卡在河裡,木材廠便會派去一名專業人士,抽出那根圓木,那根關鍵的圓木,其他木材便可以繼續順流而下了。她知道,特格能夠從理性的層面理解這個詞語,然而她和塔拉紮可以在其他記憶中找到真實的場景,親眼看到關鍵的圓木抽出時的場景——大量圓木落入水中,木屑紛飛,水花飛濺。

  “暴君就是一根關鍵的圓木。”塔拉紮說道,“他阻礙了人類的發展,他也消除了這個阻礙。”

  駁艦接觸到了伽穆的大氣層,艦體開始劇烈震動。歐德雷翟感覺束帶緊緊地捆著自己,不過只有幾秒鐘的時間,而後飛船便平穩了許多,塔拉紮也繼續說道:“除去人類依賴的所謂必備自然要素之外,還有一些通過心理手段建立的宗教,實體的必備要素也有可能具有這樣的元素。”

  “護使團深諳此道。”特格說道。歐德雷翟再一次聽出了他深深的厭惡。塔拉紮肯定也聽出來了,她到底想幹什麼?這樣有可能消沉了特格的意志!

  “嗯,沒錯。”塔拉紮說道,“我們的護使團。人類強烈希望自己的信念結構能夠成為‘真正的信仰’,如果能夠讓你開心,或者賦予你安全感,而且能夠融入你的信念結構之中,人類將會對其產生多麼大的依賴!”

  飛船經歷了第二次大氣緩衝,塔拉紮再一次停住了。

  “他就不能打開浮空裝置嗎?”塔拉紮抱怨道。

  “節省能源。”特格說道,“避免過於依賴。”

  塔拉紮輕蔑地笑了:“米勒斯,你說得一點也沒錯,你非常明白這個道理。我知道,這裡面有你母親的功勞。那個孩子朝著危險的方向發動攻擊的時候,我就會想起那座該死的大壩。”

  “你覺得我是個孩子?”他問道。

  “我覺得你剛剛第一次親身領教了那些所謂的尊母的陰謀詭計。”

  歐德雷翟心想:所以這才是正題。同時,她也驚訝地意識到塔拉紮並不只是在和特格說話。

  她也在和我說話!

  塔拉紮說:“這些女人自詡尊母,她們將崇拜和性的快感混在了一起,我懷疑她們根本不會想到這樣有多麼危險。”

  歐德雷翟睜開眼睛,看向了過道對面的大聖母。塔拉紮目不轉睛地看著特格,臉上的表情令人費解,只有眼中燃燒著焦急的火焰,迫切希望他能夠明白局勢的緊迫。

  “多麼危險。”塔拉紮重複了一遍這四個字,“人類大眾確實擁有一個統一的身份,他們可以像一個集體一樣,這個群體可以像一個生物一樣活動。”

  “暴君是這麼說的。”特格如是回答。

  “他也確實展現出了人類的這個特質!他把這個集體的靈魂玩弄於股掌之上。米勒斯,有些時候,我們為了生存,必須與靈魂交流。您也知道,靈魂始終都在尋找表達的機會。”

  “現在還流行與靈魂交流?”特格問道。歐德雷翟不喜歡他這種說笑的腔調,她看到這句話也同樣引起了塔拉紮的憤怒。

  “你覺得我在跟你說現在流行的宗教儀俗?”塔拉紮質問道,尖厲的聲音非常刺耳,“我們都知道宗教是人造出來的!我是在跟你說這些尊母,她們效仿我們的手段,但是完全沒有領會我們深層的觀念。她們竟敢居高臨下,接受眾人的崇拜!”

  “貝尼·傑瑟裡特通常儘量避免自己成為崇拜的對象。”他說道,“母親曾說,崇拜者和她們的崇拜物件可以因為信仰而聯合。”

  “她們同樣也可以被分開!”

  歐德雷翟看到特格突然進入了門泰特模式,雙眼目光渙散,表情安詳。她現在明白了塔拉紮的部分目的。這個門泰特現在兩隻腳分別踩在一匹馬上,隨著範式搜索,在兩種現實中並排快速向前。他必須同時駕馭不同的現實,才能前往同一個目標。

  特格發出來門泰特喃喃自語、沒有抑揚頓挫的聲音:“分裂的勢力將會為霸權爭鬥不休。”

  塔拉紮發出了一聲滿意的喘息,仿佛肉欲滿足之後的嬌喘。

  塔拉紮說道:“令人依賴的社會架構要素。這些力量各為一派,都在想方設法雄霸宇宙,而大離散回歸的這些女人想要控制所有這些勢力。公會飛船上的那個軍官,他提到他的尊母時,語氣中既有敬畏,也有憎恨。你肯定也聽出來了,我知道你從母親那裡學到了很多東西。”

  “我聽出來了。”特格再一次將注意力集中在了塔拉紮身上,他和歐德雷翟都在細細揣摩她的每一句話。

  塔拉紮說道:“人類的依賴性,說簡單也十分簡單,說複雜又十分複雜,就好比齲齒。”

  “齲齒?”特格大為意外,完全摸不著頭腦,歐德雷翟看到這位門泰特的反應,知道他正中了塔拉紮的下懷。塔拉紮在調戲她的門泰特霸撒,手段頗為高明。

  歐德雷翟心想:我應該仔細觀察,認真學習。

  塔拉紮重複了一遍“齲齒”,然後說道:“人類出生的時候,只須做一個簡簡單單的植入手術,大多數人就無須為這個麻煩而苦惱。可是,我們依然必須刷牙,或者通過其他的方法護理牙齒。我們覺得這是明擺著的道理,很少會認真考慮為什麼要這麼做。我們認為用在自己牙上的東西就是生活裡再普通不過的一部分。然而,這些東西、裡面的材料、齒科護理的指導人員、蘇克監視儀器,所有這些彼此之間都存在密不可分的聯繫。”

  “您不需要跟門泰特解釋事物間的相互關係。”特格說道。他的語氣仍然有些好奇,同時帶有明確的不滿。

  塔拉紮說道:“沒錯,這就是門泰特思維的自然環境。”

  “您既然明白這個道理,為什麼還要大費周章?”

  “門泰特,關於這些尊母,你掌握了多少資訊?仔細想一想,然後告訴我,她們的軟肋是什麼?”

  特格不假思索,立刻說道:“她們只有繼續鞏固支持者和信眾對她們的依賴,才能生存下去。這就好像成癮一樣,最終只會是死路一條。”

  “正是如此,那你覺得有什麼危險呢?”

  “她們有可能牽連很多人。”

  “米勒斯,這是暴君的問題,他自己肯定也知道。好了,現在仔仔細細聽好了。達爾,你也注意聽。”塔拉紮的視線轉向了過道對面,看到歐德雷翟正盯著自己,“你們倆都聽我說,我們將要在人類的洪流之中放入一些強大的……元素,他們可能會阻礙人類繼續奔湧,他們勢必造成一些破壞。而我們……”

  駁艦再一次出現了劇烈的震動,他們緊緊抓著自己的座位,只聽見周圍轟隆作響,這種環境完全無法繼續交談。艦體停止震動之後,塔拉紮提高了音量:“這艘破飛船要是能把我們活著送回伽穆,米勒斯,你就必須跟達爾一塊過去。《厄崔迪宣言》你已經看過了,她會告訴你這份宣言的事情,讓你有所準備。沒別的事情了。”

  特格轉過頭,看著歐德雷翟,她的相貌再一次牽動了他的記憶。除了因為她和盧西拉長相相似,還有其他的原因,他放下了這件事情。《厄崔迪宣言》?他讀這篇宣言不過是遵從塔拉紮的指示而已。讓我有所準備?什麼意思?

  歐德雷翟看到了特格疑惑的表情,現在她明白了塔拉紮的動機。大聖母的命令有了新的寓意,《厄崔迪宣言》的文字也有了全新的含義。

  “宇宙由眾多意識會合而成,具有預知能力的那個人類將這項創世天賦運用到了人類無法想像的極致。人們當時並未認識到厄崔迪家這個私生子擁有如此強大的能力,他隨後又將這個能力傳給了自己的兒子,也就是後來的暴君。”

  歐德雷翟記得自己寫下的這每一個字,但是現在這個宣言在她眼裡卻出現了全新的含義。

  歐德雷翟心中暗念:塔爾!你開什麼玩笑?!如果你這一步走錯了,那可怎麼辦?

第14章 · 1

  從量子水準來說,我們的宇宙可以視為一個不確定的地方,只有獲得相當數量的數字,才能利用統計的方法找到它的運行規律。如果我們找到了宇宙大部分的運行規律,星球的運轉便可以精確至皮秒,在前面所說的宇宙變成這樣的宇宙之前,其他的因素也會開始發揮作用。我們每天都生活在這個變化的過程之中,你們認為這是最重要的影響因素。你的想法和信念決定了日常事件的發展,如果相當比例的人都抱有足夠堅定的信念,就能催生出一種新的事物。信念結構是一張濾網,可以將混亂篩成有序。

  ——《暴君分析結果》,塔拉紮文檔:B.G.檔案

  特格回到伽穆,思維一片混亂。他走出駁艦,踏上主堡私用降落坪燒焦的邊緣區域,環視四周,仿佛第一次來到這裡。此時臨近中午,短短半天時間竟然發生了如此之多的事情。

  貝尼·傑瑟裡特為了傳授基本課程究竟能幹出多麼令人驚訝的事?他不禁好奇。塔拉紮已經令他脫離了自己熟悉的門泰特思維流程,他感覺公會飛船上的事情完全是為他而安排的,局勢已經無法預測。他走過守衛地帶,來到入口區域,眼前的伽穆竟然如此陌生。

  特格曾經見過許多星球,瞭解過它們的運行規律,也知道它們對住民產生了怎樣的影響。一些星球靠近巨大的黃色太陽型恒星,生物因而始終生活在溫暖的環境之中,不斷演變,成長;一些星球遠離太陽型恒星,天空常年昏暗,陽光微弱,對星球溫度的影響十分有限,其他星球的情況有些在兩者之間,有些在這個範圍之外。伽穆就是這樣一個例外——星球黃綠相間,一天等於三十一點二七標準時,一年等於二點六標準年。特格原本以為自己瞭解這個地方。

  哈克南家族被迫離開這顆星球之後,大離散留下的殖民者多數來自丹恩群族,哥尼·哈萊克家族在星圖重繪時期將星球的名字換成了伽穆,他們便沿用了下來。當時,外界將這些殖民者稱作卡拉丹恩人,然而一些名稱經過數千年的時間,往往會有所縮短。

  特格走到主堡週邊護坡的入口處便停了下來,從這裡可以到達主堡下方的那片區域。塔拉紮一行人還在後面,他看到塔拉紮正專注地對歐德雷翟說著什麼。

  他想,應該是在說《厄崔迪宣言》。

  即便在伽穆,也很少有人承認自己的祖先是哈克南或厄崔迪,然而兩個家族的遺傳性狀在這座星球表達得相當顯著,尤其是人口占多數的厄崔迪——鼻樑挺拔,前額高凸,嘴唇魅惑誘人。這些特徵通常不會出現在同一個人臉上,往往是這個人長了一張這樣的嘴,那個人長了那樣一雙犀利的眼睛,形形色色,不一而足。不過,也有一些人會擁有所有這些特徵,他們身上的傲氣顯而易見,透露出他們心裡的想法:“我和你們不一樣!”

  伽穆星球的原住民即便看到他們,也不會計較,同時也不會把他們看作厄崔迪人。

  之所以出現這種局面,完全歸結于哈克南家族,他們留下的基因譜系可以追溯至早期的希臘人、帕坦人以及阿拉伯歷史上的馬穆魯克。這些遠古的歷史行將湮沒,只有專業的歷史學家以及經過貝尼·傑瑟裡特教導的人才瞭解。

  塔拉紮一行人走到了特格旁邊,他聽到她對歐德雷翟說:“這件事情必須原原本本地告訴米勒斯。”

  他想:好極了,她肯定會告訴他的。他轉過身來,帶著她們走向碉堡下面的長通道,從那裡即可進入主堡內部。

  這些該死的貝尼·傑瑟裡特!她們來伽穆到底是為了什麼?

  這座星球上可以看到貝尼·傑瑟裡特的許多痕跡——她們為了得到某種特質,會採用回交的手段;你時不時地還會看到一些男人眼神尤其勾人。

  他們碰到了內庭的護衛,隊長向特格行禮致敬,他回敬了隊長,但是沒有改變眼睛的焦點。沒錯,勾人的眼神。他剛到這座主堡不久,便見到了這樣的眼神,巡視伽穆的時候,這樣的眼睛更是比比皆是。他也曾經見過許多相貌與自己相仿的人,而且想起了老派特林不知道說過多少次的那句話。

  “霸撒,您長得真像伽穆人。”

  勾人的眼睛!剛才那位隊長就有一雙誘惑的眼睛,歐德雷翟和盧西拉的眼睛也是這個樣子。他覺得,勾引他人的時候,極少有人意識到眼睛的重要性,只有經過貝尼·傑瑟裡特的教育,才會明白個中意義。擇偶的時候,女人豐滿的胸部,男人有力的腰胯(臀部肌肉結實緊致),這些自然非常重要,但是倘若眼睛沒有魅力,剩下的一切都將失去意義。眼神至關重要,這件事情他非常明白,誘人的眼神能夠讓你沉醉其中,忘乎所以,直到幽谷牢牢鎖住陽具,你才會從夢中醒來。

  他剛抵達伽穆主堡,立刻注意到盧西拉那雙魅惑的眼睛,此後便一直小心翼翼。姐妹會必然充分利用她的天賦和能力!

  盧西拉正在中央檢查消毒室等候,她給了他一個手勢,表示死靈一切正常。特格放鬆了下來,看盧西拉和歐德雷翟面對面審視著對方。兩個女人儘管年紀有差,但面部五官卻驚人地相似。不過,她們體形相差較多——歐德雷翟腰身纖細,盧西拉則更加健壯。

  眼神勾人的護衛隊長走到特格身旁,湊到他的耳邊:“施萬虞剛剛知道您帶了誰來。”說著向塔拉紮點了點頭,“啊,她來了。”

  施萬虞從對面的一條升降通道中走了出來,只是憤怒地瞪了特格一眼,便來到了塔拉紮旁邊。

  他想:塔拉紮想給你個出其不意,我們都知道是什麼原因。

  塔拉紮對施萬虞說:“見到我你好像不太高興。”

  “報告主母,屬下不知主母駕到,實在意外。”施萬虞說道,再次看了特格一眼,目露凶光。

  歐德雷翟和盧西拉不再觀察對方。歐德雷翟說:“我當然聽說過,但是這樣可以阻止你在別人面前跟自己較勁。”

  塔拉紮說道:“我可警告過你。”

  “主母有何吩咐?”施萬虞問道。她想知道塔拉紮來伽穆的目的,但是只能這樣詢問。

  塔拉紮說:“我想和盧西拉私下說些事情。”

  施萬虞說:“屬下這就命人安排住處。”

  “不必了,我不在這裡逗留。”塔拉紮說道,“米勒斯已經為我安排好了交通飛船,聖殿還有事情等待我回去處理。我和盧西拉在外面的院子交談便可。”塔拉紮用一根手指輕輕地點了點臉頰,說道,“對了,我想見見那個死靈,看看他監視之外的樣子,幾分鐘就行。這件事情盧西拉肯定可以安排好。”

  盧西拉和大聖母向一個升降管道走去,她說:“他最近的訓練強度增大了,但是一切都非常順利。”

  特格將他的注意力轉向了歐德雷翟,視線掃過施萬虞時,他注意到了她怒不可遏的表情,她也毫不掩飾自己的憤怒。

  盧西拉是歐德雷翟的妹妹,或是女兒?特格非常好奇。他突然想到,兩人相貌如此相像,想必是貝尼·傑瑟裡特的傑作,必定有所謀求。定是如此,畢竟盧西拉是一個銘者!

  施萬虞強壓怒火,訝異地看著歐德雷翟:“老身正要去用午餐,”施萬虞說道,“姐妹可否賞光同行?”

  歐德雷翟說:“在下有事需要和霸撒單獨商討。如果不礙事,我們是否可在此處商議?在下絕對不能讓那死靈看到。”

  施萬虞皺緊了眉頭,絲毫沒有掩飾她對歐德雷翟的怨怒。她們在聖殿居然也知道這裡的人心!無論怎樣,誰都不可能……誰都不可能摘下她觀察指揮的這頂帽子!她有反對的權力!

  施萬虞心裡此時的想法就連特格也看得一清二楚,施萬虞走開的時候,他看到她的後背僵直。

  歐德雷翟說:“姐妹反目,凶多吉少。”

  特格向他的護衛隊長做了一個手勢,命令她將護衛帶離。歐德雷翟說“單獨”,旁邊就絕對不能有閒雜人等。他對歐德雷翟說:“這片地方由我負責,不會有間諜,也不會有人秘密觀察我們。”

  “想來也是如此。”歐德雷翟說道。

  “那邊有一間維修室。”特格的頭向左邊歪了歪,“有各種器具,也有犬椅,不知道閣下喜不喜歡。”

  “在下不喜歡依偎在它們身上的感覺。我們可不可以在這裡說?”她一隻手攙住了特格的胳膊,“可不可以走一走?在下在那艘駁艦上坐得身體都僵了。”

  兩人慢慢地走著,他問她:“閣下原本要告訴在下什麼事?”

  她說:“在下的記憶已經不需要經過選擇性濾過了。我現在擁有所有記憶,當然只是女性一側的記憶。”

  “所以……?”特格噘起了嘴巴,他以為歐德雷翟會開門見山,這個女人看起來不像是喜歡打開天窗說亮話的人。

  “塔拉紮說閣下已經看過《厄崔迪宣言》,這樣便好。閣下明白,這篇宣言必將激怒許多勢力。”

  “施萬虞已經開始以此為由,謾駡‘你們厄崔迪人’。”

  歐德雷翟嚴肅地看著他,正如各個相關報告所稱,特格依然偉岸,威風,不過她在看到那些報告之前,就已經瞭解了這位霸撒的風範。

  “閣下與我,我們都是厄崔迪人。”歐德雷翟說道。

第14章 · 2

  特格立刻進入了高度戒備的狀態。

  “閣下的母親曾經跟您詳細地說過這件事情。”歐德雷翟說,“那年閣下第一次放假回到勒尼烏斯。”

  特格停下了腳步,低頭看著她。她怎麼知道這件事情?據他所知,自己從來沒有見過這位說話遮遮掩掩的達爾維·歐德雷翟,也未曾和她交談過。莫非他是聖殿專門討論的話題?他不發一言,迫使歐德雷翟繼續說下去。

  “在下的親生母親曾經和一名男子有一段對話,在下向閣下複述一遍。”歐德雷翟說道,“兩人躺在床上,男子說:‘第一次逃脫貝尼·傑瑟裡特密不透風的束縛之後,我成了幾個孩子的父親,當時我以為自己自由了,以為自己可以隨心所欲,加入自己願意加入的軍隊,到自己選擇的地方戰鬥了。’”

  特格聽到這番話,大驚失色,這些話出自他的口!一字不差,與他的門泰特記憶中的那段話完全相同,歐德雷翟好像用機械答錄機錄下來似的,連語調也一模一樣!

  他目瞪口呆地看著歐德雷翟繼續說道:“還想聽嗎?沒問題。男人說:‘這些當然是她們送我接受門泰特訓練之前的事情,那個訓練可真是讓我大開了眼界!我當時無時無刻不在姐妹會的監視之下!我從來都不是自由的人。’”

  “連我當時說出那些話的時候,也不是。”特格說道。

  “沒錯。”她捏了捏他的胳膊,兩個人繼續在大廳裡慢慢地走著,“你的那些孩子全都交給了貝尼·傑瑟裡特。姐妹會絕對不允許我們的基因型變成野生的基因。”

  “我死了之後,把我送給撒旦,讓他們寶貴的基因型留在姐妹會的手裡。”他說道。

  “我的手裡。”歐德雷翟說,“我是您的女兒。”

  他再一次拉住了她。

  “您應該知道誰是我的母親。”她說道。他剛要說話,她便舉起一隻手,示意他不必說話:“名字並不重要。”

  特格端詳起了歐德雷翟的面孔,發現了一些熟悉的特徵,想起了她的母親。那麼盧西拉是怎麼回事?

  歐德雷翟好像聽到了這個問題一樣,答道:“盧西拉是一個平行的育種品系。是不是相當了得?精細入微的匹配育種竟然能夠取得這樣的成果。”

  特格清了一下嗓子,他感覺自己對這個重逢的親生骨肉並沒有產生什麼感情,只是她的話以及她其他的重要信號需要他格外注意。

  “我們在這裡並不是為了閒談。”他說道,“這些就是你要跟我說的嗎?我以為主母是說……”

  “確實還有別的事情。”歐德雷翟答道,“那篇宣言,是我寫的。我奉塔拉紮之命,遵照她詳細的指示寫的。”

  特格環顧了一下這間大廳,好像是在觀察有無他人偷聽他們的對話。他放低了聲音,說道:“這篇宣言已經被特萊拉人傳到了很遠的地方,而且傳得到處都是!”

  “正如我們所願。”

  “你為什麼跟我說這些?塔拉紮說你要讓我有所準備,不知道是要準備什麼。”

  “到了一定的時候,你必將知道我們的目的。塔拉紮希望那時你自主行事,希望你成為一個真正的自由人。”

  歐德雷翟看到門泰特的眼裡毫無表情。

  特格深吸了一口氣。依賴性和關鍵的圓木原來是這個意思!他的門泰特思維感覺到了一個宏大的範式,他所掌握的所有資料都無法令他對其產生清晰的認識。他完全不認為歐德雷翟告訴他這些事情是出於某種形式的孝心。儘管她們想方設法地避免,但是貝尼·傑瑟裡特所有的訓練都存在一種崇尚原教旨、崇尚教條、崇尚儀式的本質。歐德雷翟,這個突然出現的女兒,是一個合格的聖母,對神經肌肉的掌控能力超凡——擁有女性一側的全部記憶!她也不是普通的貝尼·傑瑟裡特!沒有多少人能看出她的身手。不過,那種熟悉的東西,那種本質上的東西依然在那裡,往往逃不過門泰特的眼睛。

  她想幹什麼?

  確認他是不是自己的父親?她需要知道的事情明明都已經確定了。

  特格現在看著她,看著她那麼耐心地等待他理清頭緒,想起人們常說的實話——貝尼·傑瑟裡特的諸位聖母已經不完全屬於人類了。她們跳出了主要的洪流,或許與之相對平行流淌,或許只是為了她們的計畫,偶爾也會潛回這洶湧的波濤之中,不過多數時候都處於人類之外,她們主動地脫離了人類的範疇。她們知道自己還擁有一個身份,她們雖然源自人類,但是這個身份令她們與暴君的聯繫相對更加緊密,這就是這個群體標誌性的特徵。

  運籌操縱,這是她們的看家本領,所有人,所有事物都是她們手中的棋子。

  “我必須成為貝尼·傑瑟裡特的雙眼。”特格說道,“塔拉紮希望我替你們所有人作出一個有人味兒的決定。”

  歐德雷翟顯然被他逗樂了,掐了一下他的胳膊:“您這個爸爸可真有意思!”

  “你真的有父親嗎?”他問了歐德雷翟這麼一個問題,也跟她說了自己認為貝尼·傑瑟裡特脫離人類的想法。

  她說:“脫離人類,您為什麼會有這麼奇怪的想法?那麼宇航公會的宇航員也脫離了當初的人類了嗎?”

  他認真地考慮了這個問題,宇航公會的宇航員形態出現了較大變化,與人類常見的外形相去甚遠。他們出生在太空中,在充滿美琅脂的氣罐中終老,形態扭曲,四肢和器官都出現了變長和移位元的情況。不過,青春期的宇航員進入氣罐之前可以正常交配,他見過這方面的演示。他們雖然也變成了異於人類的種族,但是與貝尼·傑瑟裡特不同。

  他說:“宇航員在思維和心理方面和你們不一樣,他們仍然是人類的思維方式。在太空中駕駛飛船,即便運用預知能力尋找安全的航道,這其中的範式也是人類可以接受的。”

  “您不能接受我們的範式?”

  “我能接受,貝尼·傑瑟裡特現在雖然仍在發展壯大,但是你們正在跳脫原初的範式。你們可能會有意識地採取一些措施,甚至希望以此表現得更有人情味。就像你現在纏著我這個樣子,好像你真的是我女兒一樣。”

  “我確實是您的女兒,只是沒想到您會對我們有這麼低的評價。”

  “恰恰相反,我敬畏你。”

  “敬畏您自己的女兒?”

  “也敬畏其他所有聖母。”

  “您覺得我活在世上,只是為了操縱低等的生物嗎?”

  “我覺得你現在已經無法真正體會人類的感情。你們的內心有一個窟窿,那裡邊的東西已經被剜除,你們已經不再屬於人類。”

  歐德雷翟說道:“謝謝。塔拉紮說您肯定不會掩藏自己的真實想法,現在我確實知道了。”

  “你要讓我做好什麼準備?”

  “到時候您就知道了,有些事情現在我還不能說……我暫時只能告訴您這些事情。”

  又在操縱!耍不完的心機!都去死吧!

  歐德雷翟清了清嗓子,好像有什麼話要說,但是沒有說出口。她攙著特格走了一圈,慢慢地向大廳對面走去。

  儘管歐德雷翟事先便已知道特格必然會說出這些話,父親的話依然傷了她的心。她想告訴他,她還能保留著人類的感情,但是他對於姐妹會的判斷確實沒錯。

  姐妹會讓我們抵制愛情,我們能夠激發愛意,但是每一個人也都可以果斷地斬斷情根。

  兩人聽到身後傳來了聲音,停下腳步,轉過身去。盧西拉和塔拉紮從升降管道裡走了出來,悠閒地談論著她們觀察死靈的結果。

  塔拉紮說:“你就應該把他當作我們自己人對待。”

  特格聽到了這句話,但是沒有說什麼。

  歐德雷翟心想:被他知道了。他不會問我親生母親的事情,因為他們兩個人之間不存在聯繫,沒有真正的銘刻。他確實知道了。

  歐德雷翟閉上了雙眼,腦海中忽然出現了一幅油畫。這是塔拉紮客廳牆上的那幅畫作,採用了精美的密封畫框和透明的合成玻璃,運用了伊克斯人高超的裝裱工藝。歐德雷翟時常駐足畫前,每次都感覺自己伸手即可觸摸到伊克斯人精心保存的古老的畫布。

  《奧威爾的農舍》。

  這是畫家給這幅作品起的名字,畫家的名字刻在了作品下方拋光的銘牌上:文森特·凡·高。

  這幅畫作的年代相當久遠,那個時代只留下了極少數的物件,供後人切實瞭解。她曾經想像這件作品需要經過多少機緣巧合,才會完好無損地來到塔拉紮的房中。

  伊克斯人保護和修復古跡的技術曾經堪稱登峰造極,現在已經無法與昔日相提並論。觀賞者只須觸摸畫框左下角的黑點,即可全身心同時領略畫家和修復這幅作品的伊克斯人過人的才華。伊克斯人的名字在畫框上:馬丁·布羅。人類手指觸碰之後,黑點便會變成一個感官投射器,所用技術原理與伊克斯刑訊儀相同。布羅不僅修復了這件畫作,也恢復了畫家——凡·高創作此作時每一筆的情感。畫家的筆觸蘊含了所有心理活動,他揮動的畫筆記錄了一切。

  歐德雷翟時常站在那裡,醉心其中,直到畫作完成,才依依不捨地將注意力移開。她不知道自己看過多少遍那幅畫,感覺自己已經可以獨立臨摹出這幅作品。

  特格方才斥責她失去人性,她便想起了自己賞畫的事情,歐德雷翟立刻明白了她為什麼回憶起了那幅畫作,也明白了那幅畫為什麼仍然令她著迷。回憶賞畫的事情並不需要很長時間,但這短暫的瞬間常常能讓她找回所有人性,讓她想到那些農舍曾真的有人類居住過,讓她想到當時凡·高在見到那樣一幅場景時,停住腳步把它記錄了下來。

  塔拉紮和盧西拉停下了腳步,距離特格和歐德雷翟兩步遠,塔拉紮的嘴裡有一股大蒜的味道。

  塔拉紮說:“我們剛才稍作逗留,吃了一點東西。二位有什麼想吃的嗎?”

  塔拉紮恰恰不該問這個問題。歐德雷翟鬆開了特格的胳膊,迅速轉過身去,用袖口擦了擦眼睛。她再一次抬頭看了看特格,發現了他驚訝的表情。她心想:沒錯,確實是眼淚!

  塔拉紮說:“我們應該都已經達成了來這裡的目的。達爾,你該去拉科斯了。”

  “屬下早就該走了。”歐德雷翟說道。

第15章 · 1

  我們所有人只有決心理性生活,尊重彼此的生命,人生和生命才會被賦予理性和尊重的意義。

  ——切諾厄,《雷托二世談話錄》

  分裂之神大祭司赫德雷·杜埃克對於斯蒂羅斯的不滿日漸增加。斯蒂羅斯本人儘管年事已高,無望坐上大祭司的寶座,但是他有子有孫,還有數不清的侄子外甥。斯蒂羅斯已經將自己的勃勃野心變成了家族的大業,這個見利忘義之徒代表了祭司中的一股強大的勢力,即所謂的“科學派”,他們陰險狡詐,無孔不入。他們正在逐漸靠近異教,現在的形勢不容樂觀。

  杜埃克提醒自己,多任大祭司都曾因令人痛心的意外,失蹤在沙漠之中。斯蒂羅斯和他的黨羽有能力製造這種意外事故。

  當時正是科恩城的下午,斯蒂羅斯剛剛見過杜埃克,悻悻而返。他想請杜埃克下一次與各位祭司走進沙漠,親眼觀察什阿娜召喚沙蟲。杜埃克懷疑其中有詐,拒絕了他的請求。

  斯蒂羅斯隨後說了一番莫名其妙的話,含沙射影,暗指什阿娜舉止異常,另外煞費口舌地抨擊了貝尼·傑瑟裡特。斯蒂羅斯一直懷疑姐妹會的動機,本能地排斥貝尼·傑瑟裡特拉科斯主堡新上任的指揮官,那位……她叫什麼名字來著?哦,對,歐德雷翟。稀奇古怪的名字,不過那些聖母經常起稀奇古怪的名字,這是她們的特權。神從未親口駁斥貝尼·傑瑟裡特基本的良善,他確實曾經譴責過某些聖母,但是姐妹會的願景與他的聖願相同。

  杜埃克並不喜歡斯蒂羅斯指桑駡槐詆毀什阿娜,覺得他陰陽怪氣。杜埃克今天站在三頌聖殿高大的祭壇前面,周圍環繞分裂之神的形象,高聲宣講,終於堵住了斯蒂羅斯的嘴巴。祭壇前方是一條通道,繼光器像棱鏡一樣投下一條條絢爛的光帶,透過美琅脂燃燒產生的煙霧,打在了通道兩側聳立的柱子上。杜埃克明白,他的話在這裡能夠直接傳進神的耳中。

  “神通過我們當代的賽歐娜教導我們。”杜埃克對斯蒂羅斯說道,他看到這位年邁的議員滿臉疑惑,“什阿娜是賽歐娜在當代的代表,正是賽歐娜將他變成了現在分裂的狀態。”

  斯蒂羅斯火冒三丈,仗著自己與杜埃克多年的交情,出言不遜,倘若當著各位議員祭司的面,這些話絕對不會從他的口中說出。

  “我告訴你,她身邊現在圍滿了人,每個人都想向她證明自己正直、善良,還——”

  “他們也是在向神證明!”杜埃克不能聽任這個老頭信口雌黃。

  斯蒂羅斯湊到大祭司的耳邊,說道:“她現在想知道什麼,我們就告訴她什麼。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這是我們應該做的事情。“

  斯蒂羅斯仿佛沒有聽到杜埃克說話,繼續說道:“就連達累斯巴拉特的錄音,她說想看,卡尼亞都給她送了過去!”

  “我是《命運之書》。”杜埃克效仿神的語調,說出了他在達累斯巴拉特錄音裡親口說出的那句話。

  “正是那段錄音!她把每一句話都聽了個遍!”

  “這有什麼好擔心的?”杜埃克心平氣和地問道。

  “我們沒有測探她的知識,反倒是她在測探我們的知識!”

  “這必然是神的意願。”

  斯蒂羅斯的臉上露出了惱怒的神色,被杜埃克看在了眼裡,但是他沒有說什麼,只是安靜地等待這位元老人組織新的論點。這樣的論點當然可以找到大量的論據,杜埃克並不否認這一點,但是怎樣解讀才是最為關鍵的一環,這也正是一切最終必須由大祭司解讀的原因。儘管(或許正是因為)拉科斯的祭司看待歷史的方式與眾不同,他們非常瞭解神在這座星球塵埃落定的來龍去脈。他們擁有達累斯巴拉特和這座寶地的所有東西,這裡是宇宙間已知最早建成的無廳。數千年間,夏胡魯將草木繁盛的厄拉科斯變成了一顆滿眼荒漠的星球,達累斯巴拉特卻一直在沙地之下靜靜地等待。拉科斯的祭司在這片神聖的寶地擁有了神的聲音、神的語錄乃至神的全息影像。所有事情都得到了合理的解釋,拉科斯表面的沙漠重現了這顆星球原初的形態,當時這裡是神聖香料唯一的來源。

  斯蒂羅斯說:“她向我們詢問神族的事情,為什麼她會問——”

  “她在測試我們,看看我們還記不記得他們的長幼。聖母潔西嘉到她兒子穆阿迪布,再到他的兒子雷托二世,這三位是天堂三神。”

  斯蒂羅斯喃喃自語道:“雷托三世,死在薩多卡手裡的那個雷托呢?他算什麼?”

  杜埃克鏗鏘有力地說道:“斯蒂羅斯,注意你的言辭。你也知道,家中曾祖就曾坐在這條石凳上論斷此事。我們的分裂之神轉世之後,一部分留守天堂,調停各方之間的爭權奪勢。他的這一部分便會成為神無名無姓的真元!”

  “噢?”

  杜埃克聽出了老頭尖酸的嘲諷,斯蒂羅斯的話似乎在繚繞的煙霧中顫抖,等待嚴酷的懲罰。

  “那她為什麼問我們的雷托如何變成了分裂之神?”斯蒂羅斯質問道。

  杜埃克大驚失色,他莫非質疑“神變沙蟲”這件事情?他說:“她早晚都會開導我們。”

  “我們的解釋站不住腳,想必定令聖童大為失望。”斯蒂羅斯譏諷道。

  “斯蒂羅斯,注意點分寸!”

  “我如何沒有注意分寸?她問我們沙鮭將拉科斯大部分的水分吸入了體內,為什麼還會不斷造出沙地,您難道沒從這裡看出什麼來嗎?”

  杜埃克心中怒火熊熊,但是他不希望斯蒂羅斯看到自己真實的情緒。這個老祭司確實代表了祭司中一個勢力龐大的派別,但是他的話語和口氣暗示出的那些問題,歷任大祭司很久之前便已回答過。雷托二世變態成蟲,促生了數不勝數的沙鮭,每一隻體內都帶有他的一點殘骸。從沙鮭到分裂之神,這個變化的過程為人熟知,也為人所崇拜,質疑這個就是否定神的權威。

  “而你卻熟視無睹,袖手旁觀!”斯蒂羅斯斥責道,“我們現在已經成了——”

  “不用再說了!”杜埃克聽夠了這個老頭的揶揄嘲諷,他拿出大祭司的威嚴,說出了神的話語:

  “你的主非常瞭解你的內心,我無須他人作證,你的靈魂今日足以彰顯內心。可是,你沒有聽從靈魂的指引,怒令神昏。”

  斯蒂羅斯只好悻悻而返。

  杜埃克斟酌許久之後,穿上自己最得體的白底金邊紫繡紋祭司長袍,去了什阿娜的住處。

  女孩當時正在祭司中央大廈樓頂的花園,身邊有卡尼亞和另外兩名侍從——一名叫鮑迪克的年輕祭司,私下受命于杜埃克;另一名是名叫季普娜的女祭司,此人行止與聖母太過相像,頗令杜埃克反感。姐妹會必然在這裡安插了臥底,但是杜埃克不願意去想這件事情。什阿娜的體育訓練大部分均已由季普娜負責,兩人現在形同手足,令卡尼亞頗為妒忌。但凡什阿娜下達了命令,即便卡尼亞也無法勸阻。

  她們站在一條石凳旁邊,一座通風塔的影子幾乎完全投在了石凳上,季普娜握著什阿娜的右手,活動著她的手指。杜埃克發現什阿娜長高了,他照顧了她整整六年,女孩胸前已經稍稍有些隆起。樓頂一絲風都沒有,杜埃克感覺空氣潮濕、沉悶。

  他環顧四周,看到自己安排的安保措施均已到位,心才放了下來,誰都不知道危險有可能出現在哪個方向。杜埃克的四名貼身侍衛雖然貌似只是便衣,但其實全副武裝。他們和杜埃克保持了一定距離,四個角落分別站有一人。花園四周的護牆頗高,只能露出護衛的頭部。這座高樓的高度超過了科恩城幾乎所有建築,僅次於正西方向一千米處的水分收集主站。

  儘管杜埃克分明看到自己的安保命令均已妥善落實,他還是有種危險將至的感覺。難道是神在警示他?斯蒂羅斯的嘲諷依然令杜埃克頗為惱火,他剛才是不是不應聽任斯蒂羅斯大放厥詞?

  什阿娜看到杜埃克走了過來,停下了季普娜教給她的奇怪的手指練習。她假裝洞若觀火,靜靜地注視大祭司,她的三位隨從因而也轉過身來,與她一同看著杜埃克。

  什阿娜覺得杜埃克並不可怕,反倒相當喜歡這個老人,儘管這個他有時會問一些愚蠢的問題,他的一些回答也很拙劣!有一次,她無意中發現了杜埃克最怕聽到的問題。

  “為什麼?”

  一些隨從的祭司以為她問的是:“你們為什麼相信這個?”什阿娜立刻注意到了這一點,從此以後,她每次詢問杜埃克和其他祭司,都會以這個問題會開始:

  “你們為什麼相信這個?”

  杜埃克停了下來,在距離什阿娜大約兩步遠的地方鞠了一躬:“什阿娜,下午好。”他的脖子貼著長袍的領口緊張地轉了幾下,毒辣的陽光打在他的肩膀上,這個老人不知道這個孩子為什麼經常來這個地方。

  什阿娜依然用疑問的眼神凝視著杜埃克,她知道自己的眼神打亂了他的心神。

  杜埃克清了清嗓子,每當什阿娜這樣看自己,他都會好奇:神是否正在用她的眼睛看著我?

  卡尼亞開了口:“什阿娜今天一直在問魚言士的事情。”

  杜埃克諂媚地說道:“那是神的聖軍。”

  “全都是女的?”什阿娜問道,語氣中滿是不可思議。對於拉科斯星球社會的底層住民而言,魚言士只是古代的一群人,大饑荒時期遭到了驅逐。

  杜埃克心中暗想:她在測試我。魚言士,現代所謂的魚言士與最初的魚言士已經不存在明顯的聯繫,現在他們只是拉科斯星球上一小群兼作臥底的商人,男女皆有,多數時候為伊克斯效力。

  杜埃克說:“魚言士中的男性通常發揮參謀的作用。”他認真地看著什阿娜,想知道她會怎麼應答。

  “而且,他們還有鄧肯·艾達荷。”卡尼亞說。

  “對,對,還有那些鄧肯。”這個女人經常插嘴!杜埃克強壓怒火,舒展開了緊皺的眉頭。他不喜歡聽人說到神留在拉科斯上的痕跡。那個死靈一代又一代地出現,他在聖軍中的地位暗示了神對貝尼·傑瑟裡特的放縱,不過不可否認,魚言士保護歷代鄧肯躲過了各種災難,當然是受神的吩咐。那些鄧肯毫無疑問是神聖的,不過並非尋常意義上的神聖。據神親口所言,他曾經親手殺死幾個鄧肯,顯然將他們立刻送進了天堂。

  “季普娜在跟我說貝尼·傑瑟裡特的事情。”什阿娜說道。

  這個孩子的思維跳得可真快!

  杜埃克清了清嗓子,看到了自己對於聖母模棱兩可的態度。“神之所愛”,例如聖人切諾厄,必須受到敬重。此外,首任大祭司還曾經論述“神之新婦”神聖赫娃·諾裡為何是一位秘密的聖母,論證嚴絲合縫,鞭辟入裡。鑒於這些特殊情況,拉科斯的祭司只能忍氣吞聲,尊重貝尼·傑瑟裡特,主要的方式便是將賣給姐妹會的美琅脂價格降到令人不可思議的水準,遠低於特萊拉人的報價。

  什阿娜極其天真地說道:“赫德雷,跟我講講貝尼·傑瑟裡特的事情吧。”

  什阿娜身邊的隨從忍不住笑了出來,杜埃克狠狠地掃了她們一眼。他沒想到什阿娜會對自己直呼其名,一時有些不知所措。她這樣稱呼他,某種意義上是有損他的尊威;某種意義上也是通過這種親近關係表達對他的尊敬。

  他心中暗想:神的考驗可不簡單。

第15章 · 2

  “聖母是好人嗎?”什阿娜問道。杜埃克噓了一口氣。根據所有相關記載來看,神對於姐妹會的態度其實有所保留。祭司發現神諭之後,便已仔細研讀,最後交給大祭司解讀。神並沒有令姐妹會破壞了他的金色通道,這一點他至少可以確定。

  “她們很多人都是好人。”杜埃克說道。

  “附近有聖母嗎?在哪裡?”什阿娜問道。

  “在姐妹會駐科恩使館。”杜埃克答道。

  “你認識她嗎?”

  “貝尼·傑瑟裡特主堡裡駐有很多聖母。”他說。

  “主堡是什麼?”

  “是她們在這裡的家,她們管那裡叫‘主堡’。”

  “肯定有一個負主要責任的聖母,你認識她嗎?”

  “我認識上一任負責的聖母,塔瑪拉尼。現在這一位剛來到科恩,我和她並不熟識,只知道她叫歐德雷翟。”

  “這個名字真是滑稽。”

  杜埃克雖然心裡是這麼想的,嘴上卻說:“我們有位歷史學家跟我說,這是‘厄崔迪’的一種拼寫形式。”

  什阿娜聽到大祭司這麼說,便認真地思考了一下。厄崔迪,撒旦正是來自這個家族。沒有厄崔迪的時候,只有弗雷曼人和夏胡魯。厄崔迪曾經是拉科斯星球最為重要的家族,什阿娜的同胞不顧祭司的百般禁忌,通過口述史將這個家族的宗族系譜一代一代地傳了下來。這些名字什阿娜曾經在夜晚的家鄉聽到過很多次。

  “穆阿迪布生暴君。”

  “暴君生撒旦。”

  什阿娜沒有心情和杜埃克爭辯誰對誰錯,不過他今天貌似很累,她只說了一句話:“帶這位歐德雷翟聖母來見我。”

  季普娜用手遮住了嘴巴,幸災樂禍地笑了一笑。

  杜埃克大驚失色,後退了幾步,這樣的命令可叫他如何是好?就算是拉科斯的祭司,也不能對貝尼·傑瑟裡特發號施令啊!如果姐妹會拒不服從,那可怎麼辦?可不可以送她們一些美琅脂,以此作為交換?這樣可能會讓她們覺得他在示弱,她們或許還會討價還價!這個世界裡,沒有人比姐妹會冷漠無情的聖母更會討價還價!新來的這位歐德雷翟看樣子也是個狠角色。

  這些想法都在一瞬間內閃過了杜埃克的腦海。

  卡尼亞插了一嘴,幫了杜埃克一個忙:“或許季普娜可以代替什阿娜,前往貝尼·傑瑟裡特主堡邀請聖母。”

  杜埃克瞄了那個年輕的侍祭,沒錯!許多人都懷疑季普娜是貝尼·傑瑟裡特安插的臥底,卡尼亞顯然也有這樣的想法。當然了,拉科斯上的所有人都是某個勢力的臥底。杜埃克慈眉善目地笑了,向季普娜點了點頭。

  “季普娜,你可認識拉科斯的聖母?”

  季普娜說:“回稟大祭司大人,奴婢知道幾位。”

  不管怎樣,起碼還知道個長幼尊卑!

  “好極了。”杜埃克說道,“可否請你前往姐妹會在拉科斯的使館,邀歐德雷翟聖母造訪科恩,與什阿娜相見?”

  “回稟大祭司大人,奴婢定將盡力而為。”

  “那我就放心了!”

  季普娜得意地轉向什阿娜,她明白大功即將告成。姐妹會教會了她百般技巧,引誘什阿娜提出這樣的要求,自然不在話下。季普娜莞爾一笑,剛要開口說話,卻注意到什阿娜身後四十米處護牆附近的異動。陽光下有什麼東西閃閃發光,體積不大,而且……

  季普娜聲嘶力竭大喝一聲,一把將什阿娜扔向大驚失色的杜埃克,同時喊道:“快跑!”隨後沖向那道飛速而來的光亮——一支跟蹤飛鏢帶著一根細長的志賀藤飛了過來。

  杜埃克年輕的時候打過棍球,他本能地接住了什阿娜,遲疑了一下,才意識到眼前的險象。女孩在杜埃克的懷裡掙扎,叫喊,他抱著她轉身沖進了梯塔的門。他剛跑了沒幾步,便聽到身後傳來了門重重關上的聲音,卡尼亞急促的腳步聲緊隨其後。

  “出什麼事了?出什麼事了?”什阿娜一邊大聲叫喊,一邊用力地捶著杜埃克的胸口。

  “噓!別說話!”杜埃克停在了第一個樓梯平臺上,這裡有一條滑道和一台浮空升降機,都可以前往建築的核心區域。卡尼亞追了上來,停在了杜埃克旁邊,劇烈的喘息在狹小的空間裡產生了巨大的聲響。

  卡尼亞氣喘吁吁地說道:“那個東西殺死了季普娜和您的兩名護衛,把她們切成了肉泥!我親眼看見的!我的神哪!”

  杜埃克的腦子裡一片混亂。滑道和懸浮升降系統都是穿過梯塔的封閉蟲洞,有可能遭到破壞。樓頂的襲擊或許並非只是一次普通的襲擊事件,可能配合了許多陰謀詭計。

  什阿娜還在掙扎:“把我放下來!出什麼事了?”

  杜埃克把她輕輕地放了下來,但是仍然抓著她的一隻手。他彎下腰對她說:“什阿娜乖,有人想傷害我們。”

  什阿娜的嘴巴張成了一個驚訝的圓形,然後說:“他們傷害季普娜了嗎?”

  杜埃克抬頭看了看樓頂的那扇門,上面是撲翼飛機的聲音嗎?斯蒂羅斯!陰謀造反的人就這麼輕輕鬆松地將三條脆弱的生命送進了沙漠!

  卡尼亞平復了呼吸,說道:“我聽到來了一架撲翼飛機,我們要不要離開這裡?”

  杜埃克說:“我們走樓梯下去。”

  “可是——”

  “可是什麼!”

  杜埃克牢牢抓著什阿娜的手,帶著兩人走到了下面的一個樓梯平臺。這裡不僅有滑道和懸浮升降系統,還有一扇門,門後是一間寬敞而又彎曲的大廳。過了那扇門,再往前走幾步就是什阿娜的住處,也是他自己過去的住處,杜埃克又猶豫了。

  卡尼亞小聲說道:“樓頂又出什麼事情了。”

  杜埃克低頭看了看身邊心驚膽戰、一言不發的孩子,她的手心全都是汗。

  樓頂確實非常嘈雜,有人的叫喊,有噴火槍的聲響,還有很多人跑動的聲音。杜埃克聽到樓頂的門“哐”的一聲打開了,一咬牙一跺腳,一把打開了眼前的門,沖了進去,誰知卻撞到了一群黑衣女人。杜埃克悵然若失——他認出了人群最前面的那個女子,恰恰是歐德雷翟!

  什阿娜被一個女人從他的身邊奪了過去,拉進了身著黑袍的人群之中。杜埃克和卡尼亞還沒來得及反抗,嘴巴便各自被一隻手捂住了,整個人則被按在了牆上。幾個身穿長袍的人走出去,順著樓梯爬了上去。

  歐德雷翟小聲說道:“小姑娘安然無恙,這是眼下最要緊的事情。”她盯著杜埃克的眼睛,“不許聲張。”捂住他嘴巴的手鬆開了,她通過音言說道,“樓上怎麼回事?!”

  杜埃克不由自主地說出了事情的整個過程:“一枚跟蹤飛鏢拖著一根志賀藤,飛過了護牆。季普娜看到了,然而——”

  “季普娜人呢?”

  “死了,卡尼亞親眼所見。”杜埃克描述了季普娜沖向飛鏢的英雄之舉。

  季普娜犧牲了!歐德雷翟怒火中燒,痛心疾首,不過臉上全然沒有一絲悲憤的神色。實在是太可惜了!這樣壯烈的犧牲必須受到讚賞,可是這樣的損失卻如何彌補!姐妹會始終都需要此等無所畏懼的忠烈之士,但是她們也需要季普娜所具備的豐富的各類基因。結果就這麼沒了,全都毀在了那些毛手毛腳的蠢貨手裡!

  歐德雷翟給了一個手勢,捂著卡尼亞嘴巴的那只手鬆開了。歐德雷翟問:“你當時看到什麼了?”

  “追蹤飛鏢把志賀藤纏在了季普娜的脖子上,然後……”卡尼亞打了一個冷戰。

  樓頂轟隆一聲,沉悶的爆炸聲在她們的頭頂回蕩了一陣,而後漸漸變成一片寂靜。歐德雷翟揮了揮手,身著長袍的女子便悄無聲息地沿著廊廳的曲線分散開了。只有歐德雷翟和兩名眼神冷漠、面色凝重的年輕女子留在了杜埃克和卡尼亞旁邊,什阿娜卻已無處可尋。

  歐德雷翟說:“這裡邊肯定少不了伊克斯人。”

  杜埃克也認為伊克斯人和此事有關,畢竟有一根那麼長的志賀藤……“你們把那個孩子帶哪兒去了?”他問道。

  “我們是在保護她。”歐德雷翟說道,“別動。”她歪過頭去,仔細聆聽附近的聲音。

  一位長袍女子繞過彎曲的廊廳,奔跑而至,對著歐德雷翟的耳朵小聲說了些什麼。歐德雷翟聽罷,微微一笑。

  “沒事了。”她說道,“我們去見什阿娜。”

  原來什阿娜已經回到了她的住處,正坐在主廳的一張軟墊藍椅子上,身後幾位黑袍女子站成弧形。在杜埃克看來,這個孩子似乎已經擺脫了剛才的恐懼和驚慌,她的眼睛裡閃爍著激動和好奇。杜埃克右邊的什麼東西吸引了什阿娜的注意力。他停下腳步,轉頭看去,眼前的景象令他大驚失色。

  一具男屍一絲不掛地癱在牆邊,姿態扭曲,頭部上揚,下巴搭在左肩,雙眼大開,透露出的只有空洞的死亡。

  斯蒂羅斯!

  長袍撕下的碎布在屍體的腳邊撒了一地,顯然是從他身上直接扯下來的。

  杜埃克看著歐德雷翟。

  她說:“這件事情他有份參與,還有變臉者和伊克斯人。”

  杜埃克口乾舌燥,費了很大的力氣才咽下一口口水。

  卡尼亞從他身邊走過,一陣碎步走向了屍體。杜埃克看不到她臉上的表情,但是看到她,他便想起了斯蒂羅斯和卡尼亞年輕時期曾經有過一段風流韻事。杜埃克本能地站到了什阿娜身前,防止卡尼亞欲行不軌。

  卡尼亞走到屍體旁邊,用腳踢了幾下,而後轉頭,幸災樂禍地對杜埃克說:“我得看看他是不是死透了。”

  歐德雷翟瞥了一眼身邊的女子:“去把這具屍體處理了。”她看向什阿娜,剛才忙著帶領突擊隊伍應對神殿樓頂的襲擊事件,還沒來得及端詳這個孩子。

  杜埃克站在歐德雷翟背後說道:“聖母,可否解釋一下剛才——”

  歐德雷翟頭都沒回,直接打斷了他的話:“等下再說。”

  聽到杜埃克的話,什阿娜臉上的表情活躍了起來:“我就知道你是聖母!”

  歐德雷翟只是點了點頭,這個孩子真有意思。歐德雷翟內心產生了一些觸動,與她站在塔拉紮那幅古畫前的感覺相同。那幅作品之中融入的火焰現在打開了她的思路。靈感如野火般蔓延!這是瘋子凡·高希望通過那幅畫表達的東西。這是有序之中的混亂。這難道不是姐妹會這首樂曲終章的旋律?

  歐德雷翟心想:這個孩子就是我的畫布。她感覺自己的手仿佛握住了那支古老的畫筆,仿佛聞到了畫油和顏料的氣味。

  “所有人都出去。”歐德雷翟下達了命令,“讓我一個人和什阿娜待一會兒。”

  杜埃克剛要反對,便被跟隨歐德雷翟的一名女子抓住了胳膊,然後被歐德雷翟狠狠地瞪了一眼。

  她說:“貝尼·傑瑟裡特曾經為你效勞,這一次是我們救了你的命。”

  那名女子拽了拽杜埃克的胳膊。

  歐德雷翟說道:“帶他出去,你想知道什麼,就都告訴他。”

  卡尼亞向著什阿娜的方向走了一步:“我是這孩子的——”

  “出去!”歐德雷翟動用音言,使出的是十成功力。

  卡尼亞頓時嚇呆了。

  歐德雷翟瞪著卡尼亞,說道:“你們差點兒讓她落進了那群造反的笨蛋手裡!你們還可不可以接觸什阿娜,我們需要仔細考慮。”

  卡尼亞的眼眶裡出現了淚光,但是歐德雷翟的斥責並非毫無依據。她只好轉身,和其他人一同跑了出去。

  歐德雷翟將自己的注意力轉回了這個警覺的孩子身上。

  “我們等了你很長時間。”歐德雷翟說道,“絕對不會再讓那群蠢貨得逞。”

第16章

  執法的勢力往往決定了法律的傾向。是否合乎道德?用法是否精准?這些都沒有太大的意義,因為真正的問題在於“誰是政治上的主導者”。

  ——貝尼·傑瑟裡特議會會議記錄,檔案編號:X0X232

  塔拉紮一行人剛剛離開伽穆,特格便全心投入工作之中。他必須制定新的堡內規程,防止施萬虞接觸死靈,這是塔拉紮的命令。

  “她想怎麼觀察就怎麼觀察,但是絕對不可以碰他一下。”

  儘管工作壓力巨大,特格在短暫的閒暇時間卻會不由自主地出神,心中飄蕩著強烈的焦慮。他雖然已經歸納了諸多資料類別,但是公會飛船上的援救行動,還有歐德雷翟莫名其妙的坦白,這兩件事情和哪一個類別的資料都格格不入。

  依賴性……關鍵的圓木……

  特格發現自己坐在自己的工作室裡,面前投出了衛兵的站崗時間表格,一些崗次的調整等待他批准。可是,他竟然一時忘了現在是什麼時候,甚至忘了今天的日期,過了一段時間才回過神來。

  早晨過去了一半,塔拉紮一行人已經走了兩天。特格現在孤身一人,鄧肯今天的訓練專案交給了派特林,他這才有時間決定指揮的事宜。

  特格感覺這間工作室非常陌生,然而當他看到房間裡的各個物件,卻又感覺親切熟悉。這裡有他自己的個人資料控制台,他的軍裝曾經齊整地搭在身旁的椅背上。他嘗試進入門泰特模式,可是大腦卻不願服從他的意念。當年的訓練結束之後,他從來沒遇到過這種情況。

  當年的訓練。

  塔拉紮和歐德雷翟兩個人讓他再次開始了某種形式的訓練——

  自我訓練。

  他與塔拉紮的一段久遠的對話自動在記憶中顯現了出來,多麼熟悉的對話。他就在那裡,陷入自己的回憶之中而不能自拔。

  他和塔拉紮當時都非常疲憊,兩人剛剛作出了一系列的決定,採取了一系列的措施,方才阻止了巴蘭迪科上的一場腥風血雨。這件事情,現在從歷史上來看,只是微末小事,但當時卻令他們費盡了心力。

  協議簽訂之後,塔拉紮請他來到了自己無艦上的小客廳。她氣定神閑地讚揚了他的真知灼見,是他看穿了對方的偽裝,看到了對方的軟肋,令其被迫作出了妥協。

  兩個人不眠不休,忙碌了將近三十個小時。特格非常榮幸有機會坐在這裡,享用塔拉紮調製的食飲。塔拉紮轉了幾下按鈕,食飲機器便流出了兩大杯棕色奶油狀液體。

  塔拉紮拿過一杯,遞給了特格,他聞出了杯子裡的東西。這杯食飲可以快速補充能量,貝尼·傑瑟裡特以外的人很少有機會能喝到。不過塔拉紮已經不把特格看作外人了。

  特格仰頭“咕嘟咕嘟”喝了幾大口,眼睛則盯著客廳精美華麗的吊頂。這是一艘舊型號的無艦,建造時對內部裝飾的崇尚大行其道——簷口雕紋凹凸明顯,每一個面上都刻有巴羅克風格的圖案。

  飲料中美琅脂的味道非常濃烈,令特格突然想起了幼時的事情……

  特格看著手中的玻璃杯,說道:“每當我耗費了大量精力之後,母親就會給我調一杯這個。”話音未落,他便已經感覺到能量湧入了自己身體的各個部位。

  塔拉紮端起自己的那一杯,坐在了他對面的犬椅上。這白色的毛絨傢俱已經服侍了大聖母很多年,它自動擺出了合適的體態,供她使用。塔拉紮為特格準備了一把傳統的綠色軟椅,但是她看到他瞥了一眼犬椅,便笑著對他說道:“米勒斯,人各有所好。”

  她呷了一口食飲,愜意地出了一口氣:“啊……剛才確實費了挺大的勁,好在我們幹得漂亮,有那麼幾次差一點就出事了。”

  特格發現自己不由自主地受到了塔拉紮的悠閒的感染。她沒有任何姿態,沒有居高臨下的神情和腔調,此時完全看不出兩個人在貝尼·傑瑟裡特裡的上下級關係。她顯然是在向他示好,完全沒有引誘的意味,這完全是一次單純的與聖母的會面。

  特格一陣欣喜,他發現自己已經可以精准地看透奧瑪·麥維斯·塔拉紮的內心活動,即便她戴上了慣常的面具也依然能夠洞悉。

  塔拉紮說道:“您的母親教您的東西超過了姐妹會要求的範圍,她非常明智,但也是一個異教徒。我們現在培育出來的貌似都是異教徒。”

  “異教徒?”特格頓時心生不滿。

  “這是貝尼·傑瑟裡特的諸位聖母私下開的玩笑。”塔拉紮說道,“我們理應絕對服從主母的命令,這一點我們確實做到了,意見與主母相左時除外。”

  特格笑了,一口喝完了食飲。

  “說來奇怪。”塔拉紮說道,“和那個人針鋒相對的時候,我感覺自己不由自主地把你當成了聖母對待。”

  特格感覺食飲在胃裡有些發熱,鼻孔裡有一種輕微的感覺。他把空玻璃杯放在了一張邊桌上,看著杯子說:“我大女兒……”

  “您說的是迪梅拉吧,當初您應該讓她加入貝尼·傑瑟裡特。”

  “她不去姐妹會並不是我的意思。”

  “可是您當時哪怕說一句話……”塔拉紮聳了聳肩,“算了,都是過去的事情了。迪梅拉現在怎麼樣了?”

  “她覺得我的言行舉止經常與你們過分相似。”

  “過分?”

  “主母,她對我忠心耿耿,只是不瞭解我們真正的關係——”

  “我們是什麼關係?”

  “‘您下命令我服從’的關係。”

  塔拉紮看著他,視線掠過杯沿。她放下了玻璃杯,同時說道:“沒錯,米勒斯,你從來都不算真正意義的異教徒,不過以後……就說不定了……”

  塔拉紮話音剛落,特格便開了口,希望轉移塔拉紮的注意力,讓她不再思考這些事情:“很多人長期攝入美琅脂,迪梅拉覺得這樣會讓他們變得像你們一樣。”

  “真的是這樣嗎?米勒斯,你覺得一種延年益壽的藥劑會有這麼多副作用嗎?”

  “我覺得並不是沒有可能。”

  “是,你當然覺得有可能。”她喝完了杯中的食飲,將杯子放到了一邊,“我剛才是說壽命大幅延長之後,部分人,尤其是你,會透徹地理解人類的本質。”

  “我們活得越久,觀察到的東西也越多。”他說道。

  “我覺得並不是這麼簡單。一些人從來都不會觀察,他們活著,便只是活著而已。他們固執、執拗,一旦有什麼事物可能打破生活平和的假像,他們就會憤恨地強烈抵制或反抗。”

  “我一直都不知道該怎麼處理香料的事情。”特格在說門泰特搜索資料常用的流程。

  塔拉紮點了點頭,她顯然也不知道該怎麼處理。“我們姐妹會沒有門泰特的本領,不能同時思考多件事情。”她說,“我們有一些常用的辦法可以擺脫這種狀態,但是實際的情況卻會繼續存在。”

  “這個問題早在先祖的時代便已存在。”他說道。

  “香料出現之前的情況和現在不一樣。”她說道。

  “可是他們的壽命非常短暫。”

  “五十年,一百年,對於我們來說並不算很長,可是……”

  “他們是不是在有限的生命中完成了更多的事情?”

  “噢!他們在這方面有些時候十分狂熱。”

  特格意識到她之所以有這樣的見解,是因為她在自己的其他記憶中見過這樣的事情。他並非第一次聽人講述古代的這種事情,他的母親過去偶爾會告訴他這樣的回憶,不過通常是為了告誡他或讓他明白某個道理。塔拉紮也是要告訴他什麼事情嗎?

  “美琅脂好像一隻六手六臂的怪物。”她說道。

  “您有時候會希望我們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嗎?”

  “沒有這個東西,貝尼·傑瑟裡特便不復存在。”

  “宇航公會也不會存在。”

  “不過,那樣的話,也就不會有暴君,不會有穆阿迪布。香料一隻手給予,其他所有的手則全部負責索取。”

  “我們想要的東西在哪只手裡?”他問道,“問題常常不就在這裡嗎?”

  “米勒斯,您知不知道自己是個異類?門泰特很少考慮哲學的話題。我覺得這是您的強項,您非常善於懷疑。”

  他聳了聳肩膀,塔拉紮突然提到這件事情,令他頗為不悅。

  “您好像不喜歡聽這種話。不過,不管怎樣,不要摒棄懷疑的習慣。只有善於懷疑,才能成為哲人。”

  “正如禪遜尼所說。”

  “米勒斯,神秘主義派別都是這樣的看法。人們懷疑某件事物或人物的時候,往往更加相信自己的看法,無論什麼時候,都不要低估懷疑的力量。人在開悟之後,方可具備懷疑和判斷的能力。”

  他非常驚訝地問道:“各位聖母也會施行禪遜尼之禮?”在此之前,他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只會施行一次。”她說,“我們借此進一步開悟,完全見道,動用全身的每一個細胞。”

  “香料之痛。”他說道。

  “您的母親肯定跟您說過,只是顯然沒有提到這項儀式和禪遜尼的關聯。”

  特格有些哽咽,真有意思!塔拉紮令他對貝尼·傑瑟裡特有了新的認識,完全改變了他對這個組織的認知,包括母親在他心目中的形象。對於他而言,這些女人達到了高不可攀的境界,他永遠都無法企及。她們有時或許將他視為並肩作戰的同志,但他永遠都無法進入她們的圈子。他可以效仿,僅此而已,永遠都無法成為穆阿迪布或暴君那樣的人物。

  “預知能力。”塔拉紮說道。

  這個詞轉移了他的注意力,她轉移了話題,不過也還是在說這件事情。

  “我在想穆阿迪布的事情。”他說。

  “您以為他成功預見了後來的世界。”她說。

  “門泰特學院是這麼告訴我的。”

  “從您的語氣能聽出來您對這個說法持保留意見。他到底預見了未來還是造就了未來?預知能力有時會令人非常痛苦。人們雖然希望瞭解未來,但他們真實的目的往往只是瞭解下一年鯨毛的價格或其他同樣平淡無奇的事情,沒人想知道自己未來每時每刻的生活會是什麼樣子。”

  “意料之中。”特格說道。

  “正是如此。如果擁有了這種未卜先知的能力,人生將會變得無聊枯燥,苦不堪言。”

  “您覺得穆阿迪布的人生無聊枯燥,苦不堪言?”

  “暴君的人生也是如此。在我們看來,他們一輩子都在想方設法打破自己創造的一根又一根鏈條。”

  “可是,他們相信……”

  “米勒斯,您是哲人,要善於懷疑。千萬當心!任何事情都不要輕易相信,否則大腦就會停滯,無法向著外部無窮無限的宇宙繼續生長。”

  雖然食飲將疲憊驅趕到了特格意識的外緣,可是此時他再次感覺到了疲憊,他也感覺到新的概念攪亂了他的思維,他一言不發地坐了一會兒。門泰特學院的教師曾經告訴他,這些東西會削弱門泰特的意志,可是他卻感覺這些東西令他更加堅韌。

  他想:她說這些話,是在告誡我。她想告訴他一個道理。

  每一名學員進入門泰特學院之初,都會學習禪遜尼的一段警言,他感覺那段警言現在好像投映在了自己腦海的火焰之中,自己所有門泰特意識完全放在了那段話上:

  你們相信粒狀奇度,便等於否認所有向前或向後的運動。信仰造就了具備粒狀奇度的宇宙,這個宇宙也因信仰而持續存在。一切都不得改變,否則你所信仰的不動宇宙便會消失。不過,你一旦停止運動,宇宙便會自行運動,超過你的認知範圍,進入你無法理解的狀態。

  “有一件事非常蹊蹺。”塔拉紮說道,語氣完全進入了她剛才所營造的情緒狀態,“伊克斯的科研人員竟然不知道他們自己的信念對他們的宇宙產生了多麼巨大的影響。”

  特格注視著她,安靜地聆聽。

  “伊克斯人未來將如何看待他們的世界,這個問題充分反映在他們秉承的信念之中。”塔拉紮說,“他們的宇宙如何運轉取決於他們實驗的種類,並非依據宇宙本身的規律運轉。”

  特格哆嗦了一下,從回憶中醒了過來。他看到自己還在伽穆主堡,還坐在自己工作室那把熟悉的椅子上。他環顧四周,看到所有東西都還在原來的位置。僅僅過去了幾分鐘,可是這間房間和房裡的東西已不再陌生。他進入門泰特模式,然後脫離門泰特模式。狀態恢復了。

  塔拉紮和他的交談已經過去了那麼長時間,他的舌頭和鼻子卻依然感覺得到那杯食飲味道和氣味的刺激。他知道自己只須眨一下眼,進入門泰特模式,就能再次喚回那天的情景,看到低懸的球形燈在燈罩中的光,感覺到身下柔軟的椅子,聽到他們兩個人的聲音。整個情景保存在了隔離記憶的時間膠囊裡,隨時都可以重播。

  這段回憶調取之後,會形成一個神奇的宇宙,他的各項能力在那裡會得到不可思議的放大,遠遠超出他的想像。那個神奇的宇宙不存在原子,到處都只有波和強烈的運動。在那裡,他不得不摒棄信念和理解所構築的障礙。那個宇宙通透明白,他的視線所及不存在任何投射宇宙形態的螢幕,他不會受到任何干擾,可以直接看透整個宇宙。在這個神奇的地方,他只剩下具備想像力的內核。他自己的成像能力是宇宙間唯一一塊螢幕,只有在這上面才有可能覺察到任何投射出的形態。

  在那裡,我既是操作者,也是被操作者!

  特格周圍的工作室環境不斷地波動,時而進入他感官的現實,時而又從中脫離。他感覺自己的意識完全限制在最關鍵的任務中,這個任務充滿了他的宇宙,他現在成為了無限之身。

  他想:這件事情塔拉紮早有所謀劃!她放大了我的能力!

  他的心中產生了一種令他不安的敬畏,他現在知道他的女兒歐德雷翟是如何利用這種力量,為塔拉紮創造了《厄崔迪宣言》了。他自己的門泰特能力已經淹沒於這個宏大的範式之中。

  塔拉紮希望他能夠有令人生畏的表現,這種事情既讓他受到了挑戰,也讓他心生恐懼。因為,姐妹會很有可能將因此而不復存在。

第17章

  助強而切勿扶弱,這是基本的原則。

  ——貝尼·傑瑟裡特終章

  “你為什麼可以對這些祭司呼來喚去?”什阿娜問道,“這裡可是他們的地方。”

  歐德雷翟回答得非常隨意,但是她的措辭迎合了什阿娜的理解能力:“這些祭司祖輩是弗雷曼人,他們附近往往都會有一些聖母。況且,小姑娘,你對這些祭司不也是呼來喚去嗎?”

  “這不一樣。”

  歐德雷翟暗暗一笑。

  三個小時之前,她的突擊部隊打斷了神廟樓頂的襲擊行動。三個小時之後,歐德雷翟便已經在什阿娜的住處建立了指揮中心,進行了必要的評估,發起了初步反擊,套出了什阿娜的話,同時還對她進行了細緻的觀察。

  意識並流。

  歐德雷翟環顧四周,看了看自己挑選的這間指揮中心,面前的牆角還有斯蒂羅斯長袍上撕下的一塊碎布,傷亡總是難免。這間房間輪廓怪異,一對平行的牆面也沒有。她聞了聞房內的氣味,仍然殘留一絲探測器的臭氧,她的人手方才用探測器排除了這些房間的干擾因素,保證外界不會獲知房內的事情。

  這間房間的輪廓為什麼這麼古怪?這座建築歷史悠久,曾經多次翻新重建,但是這與其古怪的輪廓並沒有關係。牆壁和吊頂覆有細膩的塗料,質感粗糙而又別有趣味。兩扇門的兩側垂有做工精緻的香料纖維幔簾。此時已是傍晚時分,暮色透過格柵窗簾,映在了窗戶對面的牆上。銀色燈罩的黃色球形燈懸浮在吊頂下方,燈光均已調至日光狀態。窗戶下面有一些通風口,街道上的聲音從這些地方含混地傳入屋內。橘色地毯和灰色地磚的圖案十分柔和,一派富麗堂皇而又安全的感覺,可是歐德雷翟卻突然感到了不安。

  一名身材高大的聖母從隔壁的通信室走了過來,說道:“報告指揮聖母,消息已向公會、伊克斯和特萊拉發出。”

  歐德雷翟心不在焉地說:“知道了。”

  來者便回到了她的崗位上。

  “你要幹什麼?”什阿娜問道。

  “研究。”

  沉思中的歐德雷翟抿住了嘴巴。嚮導帶領她們穿過神廟進入這間房間之前,先是走過了一片錯綜複雜的廊道和上上下下的樓梯,她們途中透過拱門瞥見了幾處院落,然後進入一個壯觀的伊克斯技術懸浮管道系統,悄無聲息地來到另一條走廊,過了幾級臺階,繞過一條彎曲的廊道……最後才來到這間房間。

  歐德雷翟再一次迅速地環顧了這間房間。

  “為什麼要研究這間屋子?”什阿娜問道。

  “噓!小姑娘,別說話!”

  這間房間整體是一個不規則多面體,左側的牆壁面積相對較小,大約三十五米長,最寬的地方只有它的一半。房內設有多個矮沙發和多個椅子,樣式各異。什阿娜像皇后一般坐在一把亮黃色的椅子裡,扶手寬大柔軟。不過,一把犬椅都沒有。傢俱布料多為棕色、藍色和黃色相間。較寬的一面牆上有一幅群山的油畫,歐德雷翟盯著作品上方一個通口風的白色格柵。一陣涼風由窗戶下面的通風口進入室內,然後飄向畫作上方的通風口。

  什阿娜說:“這裡之前是赫德雷的房間。”

  “小姑娘,你為什麼直呼其名?為什麼惹他生氣?”

  “直呼他的名字會惹他生氣嗎?”

  “小姑娘,不要跟我玩文字遊戲!你自己心裡清楚得很,你叫他名字,就是為了惹他心煩。”

  “那你為什麼還問這個問題?”

  歐德雷翟繼續仔細打量著這間房間,沒有回答什阿娜的問題。油畫對面的那面牆與外牆既不平行也不垂直,她恍然大悟。真是高明!這間房間建成這種形狀,這樣一來,無論再小的聲音,高處那個通風口後面的人都可以聽到,油畫後面必然還藏著另一個通風道,可以將房間裡的聲音傳到別的地方。這樣的設計,無論是探測器、嗅測器還是其他任何設備都沒辦法發現。沒有東西能夠探測出竊聽或暗中監視的人,只有經過特殊訓練的人在高度警惕的狀態下才能發現她們的蛛絲馬跡。

  歐德雷翟比畫了一個手勢,喚來一旁待命的一名侍祭。她的手指快速地動了幾下,告訴侍祭:“去看看誰在那個通風口後面竊聽。”她向油畫上方的通風口揚了揚頭,“不要驚動了他們,我們得知道誰是他們的上級。”

  “你怎麼知道要來救我的?”什阿娜問道。

  歐德雷翟心想:這個孩子的聲音甜美,但是需要訓練。不過,她的聲音也很穩重,這一點可以培養成有力的武器。

  “快說!”什阿娜語氣非常強硬。

  女孩蠻橫的態度令歐德雷翟頗為訝異,但是她不得不強行壓下心中騰然而起的怒火。現在就得立下規則!

  “小姑娘,平靜一下。”歐德雷翟說這句話時,將自己的聲音調整到了適當的男高音,她看到孩子確實平靜了。

  不過,什阿娜的一番話再一次出乎了她的意料:“這是另外一種音言,你想讓我安靜下來。季普娜跟我說過音言的很多東西。”

  歐德雷翟轉過頭來,面對面地低頭看著這女孩。什阿娜最初的悲傷已經消散,但是她說起季普娜時,話語中仍然帶有怒氣。

  歐德雷翟說:“我正在想怎麼對付襲擊你們的那些人。你為什麼來干擾我?你不想讓那些人為此付出代價嗎?”

  “你要怎麼對付他們?快說啊!你準備怎麼辦?”

  歐德雷翟沒想到這個孩子的報復心如此之強,這方面必須加以管教!仇恨和愛一樣危險,一個人可以恨多深,就可以愛多深。

  歐德雷翟說:“每當有人惹急了姐妹會,我們都會向對方發出一條資訊。這次也不例外,我已經向宇航公會、伊克斯和特萊拉發送了這條資訊,九個字——你們將為此付出代價。”

  “什麼代價?”

  “貝尼·傑瑟裡特正在籌畫相應的懲罰措施,他們會知道自己這次的行為造成了怎樣的後果。”

  “那你準備怎麼辦?”

  “到時候你就知道了,你說不定還會知道我們策劃這個懲罰的方法。目前,你還不需要知道這麼多。”

  什阿娜皺起了眉頭,她說:“你根本沒有生氣,只是惹急了,你自己說的。”

  “小孩,不要動不動就不耐煩!有些事情你並不理解。”

  通信室的聖母再一次走了出來,瞥了一眼什阿娜,然後對歐德雷翟說道:“聖殿確認收到了您的報告,她們批准了您的應對辦法。”

  那位聖母站在原地,沒有離開,歐德雷翟問她:“還有什麼事情?”

  那個女人掃了什阿娜一眼,表示還有一些事情需要私下彙報。歐德雷翟舉起右手,示意她靜默交流。

  那位聖母作出了回應,她的手指飛快地舞動:“塔拉紮來信:特萊拉人是最關鍵的一環。必須利用美琅脂,讓宇航公會付出慘痛的代價,禁止拉科斯繼續向他們供應香料,迫使他們和伊克斯人聯合。離散之人的競爭如此激烈,他們必將因為應對不及而分崩離析。暫時不用顧及魚言士,她們與伊克斯是一夥人。尊主之主將會作出反應,他到拉科斯時,想辦法抓住他。”

  歐德雷翟淡淡地笑了,她明白了塔拉紮的用意,看著那位聖母離開了這間房間。聖殿不僅認可了她在拉科斯採取的各項措施,並且已經以驚人的速度想好了符合貝尼·傑瑟裡特風格的妥當的懲罰辦法。塔拉紮和她的諸位議事聖母顯然早已預料到了這一天。

  歐德雷翟松了一口氣。她提交給聖殿的報告非常簡潔,簡要描述了襲擊事件,列出了姐妹會的傷亡名單,指出了發動襲擊的勢力,並且告知塔拉紮她已經向肇事方發送了姐妹會規定的警告資訊——“你們將為此付出代價”。

  這些蠢貨現在知道他們捅了馬蜂窩,並將惶惶不可終日——這是最關鍵的懲罰。

  什阿娜在椅子上挪了挪,她現在要換一個新的辦法:“你們有一個人說當時有幾個變臉者在場。”她用下巴指了指樓頂。

  歐德雷翟心想:這個孩子到底有多麼無知,必須用知識取代這些無知!變臉者!歐德雷翟想起了他們檢查的那幾具屍體。特萊拉人終於派出了他們的變臉者,這次當然是貝尼·傑瑟裡特的一次試探。這些新的變臉者迷惑性極強,極難辨識,但是他們獨特的費洛蒙仍然會散發出極具特色的氣味。歐德雷翟已經在報告中將這一資料發給聖殿,可是如何防止外界知道貝尼·傑瑟裡特已經瞭解此事?這是當前的難題。歐德雷翟喚來一名傳信的侍祭,她瞄了一下那個通風口,向她示意,然後用手指說道:“解決了竊聽的那些人!”

  歐德雷翟低頭對著什阿娜說:“小姑娘,你對音言也很感興趣啊。沉默是最寶貴的學習手段,要想學習知識,就不要亂說話。”

  “那我可以學音言嗎?我想學。”

  “我讓你閉上嘴巴,安安靜靜地學習。”

  “我命令你教我音言!”

  歐德雷翟回憶了季普娜的相關報告,想起什阿娜其實已經通過音言控制了身邊的大多數人。她已經憑藉自己的力量學會了這項技能,已經達到中等水準,可以影響有限的物件。她是個天才,杜埃克和卡尼亞以及其他人都對她心生怯意。他們的恐懼當然與宗教幻想有關,但是什阿娜能夠通過適當的語調和語氣運用音言,說明她在潛意識裡即可靈活自如地變換說話的方式。

  歐德雷翟明白,什阿娜期望的回復非常明確——以誠相待。這種方式效果相當顯著,同時可以一舉多得。

  “我有很多東西要教給你。”歐德雷翟說,“但是你不能命令我教你。”

  “所有人都聽我的!”什阿娜說道。

  歐德雷翟心想:她才剛剛進入青春期,現在已經成為貴族。我們造就的神啊!她會變成什麼樣子?

  什阿娜從椅子上溜了下來,抬頭疑惑地看著歐德雷翟。這個孩子的眼睛和歐德雷翟的肩膀齊平,她以後矮不了,肯定會非常威武。不過,前提是她能活到那個時候。

  什阿娜說:“你只回答了我幾個問題,卻不肯回答其他的。你說你們在等我,但是你不願意說你們為什麼等我。你為什麼不願服從我的命令?”

  “小姑娘,這個問題很愚蠢。”

  “你為什麼總是叫我小姑娘?”

  “你不是小姑娘嗎?”

  “我有月經了。”

  “那你也是小姑娘。”

  “那些祭司都聽我的。”

  “他們怕你。”

  “你不怕我?”

  “不怕。”

  “太好了!所有人見了我就害怕,那樣太沒意思了。”

  “那些祭司以為你是神派來的。”

  “你不是這麼想的嗎?”

  “我為什麼要這麼想?我們——”話沒說完,進來了一名傳信的侍祭。她的手指飛速舞動:“四名祭司竊聽,已經解決了,全都是杜埃克的走狗。”

  歐德雷翟揮了揮手,侍祭便離開了。

  什阿娜說:“她怎麼會用手指說話?”

  “小姑娘,你問了太多不該問的問題。而且,你還沒說我憑什麼該把你看作神的器具。”

  “撒旦沒有要我的命,我在沙漠裡遇到撒旦,可以跟他說話。”

  “你為什麼不叫他夏胡魯?為什麼叫他撒旦?”

  “所有人都愛問這個愚蠢的問題!”

  “那就告訴我你愚蠢的答案。”

  什阿娜的神色再一次陰沉了下來:“我叫他撒旦,因為我看到了他恐怖的一面。”

  “你看到的他有多麼恐怖?”

  什阿娜歪著頭看了歐德雷翟一會兒,然後說:“這是個秘密。”

  “你知道怎麼保守秘密嗎?”

  什阿娜點了點頭,不過歐德雷翟看出了她的遲疑。那些祭司將她捧上神壇的時候,這個孩子便已經知道了實情。

  “好極了!”歐德雷翟說,“保守秘密是聖母最重要的一項課程,既然你已經會了,那我們就不用再在這個方面浪費精力了。”

  “不行!我什麼都想學!”

  這個孩子性子很急,控制情緒的能力相當差。

  “不論什麼東西你都得教給我!”什阿娜的語氣依然非常強硬。

  歐德雷翟心想:該給她點顏色看看了。什阿娜已經說了不少的話,也表現出了不少神態,即便五級的侍祭現在也有把握管教她了。

  歐德雷翟運起十成功力,用音言大喝一聲:“小姑娘,再用那個語氣跟我說話試試!要想學東西,就不要那麼放肆!”

  什阿娜瞠目結舌,四肢僵硬一分多鐘之後才明白剛才發生了什麼事情,然後身體才放鬆了下來。她很快便開心地笑了起來:“太好了!這下就不會像最近那樣無聊了。”

第18章 · 1

  人類思維紛繁複雜,絕非世間萬物可比。

  ——雷托二世,達累斯巴拉特錄音

  在伽穆的這個緯度,夜晚常常預示不祥之事,不過此時夜色已經消散了將近兩個小時,濃厚的雲層遮擋了主堡的光線。鄧肯已經遵照盧西拉的命令,回到院子裡,進行高強度的自主訓練。

  盧西拉則站在女牆上仔細觀察,這裡恰恰是她第一次觀察他的地方。

  鄧肯做了幾套貝尼·傑瑟裡特八聖旋空連翻,摸爬騰轉,從草地的一邊沖到另一邊,再從另一邊幾步跳了過來。

  盧西拉心中暗念:這幾個躲閃相當精彩。鄧肯的速度堪比電光石火,她也看不出鄧肯的套路,完全無法判斷他的下一個動作。這個死靈即將十六歲了,現在已經懂得運用自身的普拉納-賓度天賦。

  鄧肯訓練時的動作拿捏有度,傳達的資訊非常之多!盧西拉當初剛給他安排了這些夜訓,他很快就作出了回應。塔拉紮的指示她已經完成了第一步——這個死靈無疑已經對她產生了感情。她引發了他內心的戀母情結,而且他的意志並沒有因此而嚴重削弱,可是特格仍舊擔憂不已。

  歐德雷翟安慰自己:雖然我現在為這個死靈遮風擋雨,但他不會一味懇求,終究會成為一個獨立的個體,特格的憂慮沒有必要。

  當天早晨,她對特格說:“只要是他擅長的地方,他都能充分自如地展現自我。”

  她覺得應該讓特格看看他現在的表現,不過這些新的練習動作主要由鄧肯自己創造。

  他靈敏地一躍而起,跳到了院子幾乎正中央的位置,盧西拉險些發出了驚歎。這個死靈神經和肌肉的穩態已經相當了得,假以時日,或許至少可以比肩特格的心理穩態,屆時將會產生可怕的文化影響。很多人領教特格的厲害之後,便不由自主地表示願意效忠於他,進而效忠姐妹會。看看那些人,便想像得到鄧肯未來的聲威。

  她想:主要是暴君的功勞。

  雷托二世出現之前,從未有大規模推廣的文化調整體系可以延續如此之久,因而在此之前,貝尼·傑瑟裡特始終沒有看到理想的平衡狀態。盧西拉欣賞的正是“刃上行走”的這種穩態。她並不知道這次任務完整的計畫,但也是因為這種穩態,她才全身心地投入任務之中,即便她本能地反感自己需要採取的行動。

  鄧肯的年齡實在太小!

  姐妹會要求她執行的下一步行動,塔拉紮已經明確地告訴她了:性銘刻。只有那天早上,盧西拉才在鏡中看到一絲不掛的自己,擺出了自己將要運用的各種神情和姿態。盧西拉假意歇息的時候,看到自己的面龐好像一位史前的愛神,她圓潤豐腴,情欲高漲的男性定會撲將過來。

  盧西拉曾經在課堂上的《性之初》中見過古代女人的石雕,她們臀胯寬大,乳房豐滿,這樣才能保證嬰兒哺乳的需求,盧西拉隨時都可以隨意變成那樣的形態。

  鄧肯當時正在下面的院子裡練習,他停了一會兒,似乎正在設計下面的動作。沒過一會兒,他點了點頭,騰空而起,連轉幾圈之後,像跳羚一樣單腿著地,然後轉到了一旁,頗有幾分舞蹈的意味。

  盧西拉一咬牙,下定了決心。

  性銘刻。

  她覺得性的秘密根本不是什麼秘密,性原本便與生命息息相關。當然,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姐妹會第一次派她執行引誘任務之後,她的記憶中才會留下了一張男人面孔。交配聖母事先便曾告訴她會出現這樣的情況,不需要驚慌,可是盧西拉事後方才發現性銘刻是一把雙刃劍。你或許能學會在刀刃上行走,但是你也有可能為其所傷。有的時候,第一次引誘任務的那張男人面孔時常突然闖入她的大腦,令她不知所措。某次,高潮之中的盧西拉腦海裡頻繁出現這張面孔,她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沒有暴露自己的內心。

  交配聖母安慰她道:“這是一種磨煉,會讓你更加強大。”

  然而,她有時還是覺得自己低估了一些事物的影響,還是不要進一步細究為妙。

  盧西拉必須執行下一步行動,但是她滿心不快。這幾天晚上,她都在觀察鄧肯訓練,每天每到這個時候,她便會非常開心。男孩的肌肉發育成果顯著,肌肉和神經之間的協調越發靈敏,這歸功於姐妹會擅長的普拉納-賓度訓練。她馬上就得執行下一步行動了,再也不能細細欣賞她的學生了。

  她知道,米勒斯·特格馬上就會走出來,鄧肯將回到練功室內練習那些更為致命的武器。

  特格。

  盧西拉再次對這個男人產生了好奇。她曾經感覺自己多次被他吸引,並且當時就知道了原因。銘者如果事先未向某人許諾,並且沒有受到禁令,便可以在一定的條件下挑選她自己的交配伴侶。特格雖然年歲已高,但是從個人記錄來看,他說不定還有生育能力。她當然不可以留下孩子,但是她已經知道怎麼處理這件事情了。

  她曾經問自己:“為什麼不可以?”

  她之前的計畫極其簡單——完成對死靈的性銘刻之後,告訴塔拉紮她的想法,然後和令人敬畏的米勒斯·特格生下一個孩子。她向特格作出了初步的引誘,可是後者不為所動。某天午後,兩人在武器室相接的更衣間裡,特格門泰特狀態下的嘲諷打消了她的念頭。

  “盧西拉,我已經過了交配的年紀。我做了那麼些貢獻,姐妹會也應該滿足了。”

  特格只穿了一條黑色的運動緊身衣,他用毛巾擦乾了臉上的汗水,然後把毛巾扔進了筐裡。“沒有什麼事情的話,就走吧。”他說道,看都沒看她一眼。

  他看透了她的心思!

  她事先就該想到這個情況,特格畢竟是特格。盧西拉知道她說不定還可以引他上鉤,任何聖母,只要接受過她這樣的訓練,就不會失敗,就算是特格這樣強大的門泰特也不在話下。

  盧西拉站在原地,遲疑了一會兒,她的大腦正在自動籌畫如何繞開這次事件,繼續引誘特格。可是,她卻因為某種原因打消了這個念頭。並不是因為她遭拒之後的憤怒,也不是因為她的各種手段有極小的概率確實對他無效,也和自尊沒有太大關係。

  莊重。

  特格行事莊重,他驍勇善戰,曾經為姐妹會立下汗馬功勞,盧西拉也有所耳聞。盧西拉轉身走開了,但是她並不十分清楚自己此時的想法。或許因為姐妹會對他有感激之情,此時引誘他不僅有損他的威名,也是自取其辱。除非上級有令,不然她實在不忍做出這樣的事情。

  她站在女牆上,這些回憶干擾了她的注意力。武器室門口的陰影裡有什麼東西動了一下,她向那邊瞥了一眼,看到了特格。盧西拉將注意力放回眼前,全神貫注地看著鄧肯。死靈練完了八聖空翻,安靜地站在下面,深深地呼吸著,注意力放在了上面的盧西拉身上。她看到了他臉上的汗水和淺藍色單衣被汗水浸透的地方。

  盧西拉趴在牆垛上,朝他大聲說道:“鄧肯,很好!明天我也教你幾套功夫。”

  她不假思索地說出了這兩句話,話音未落便意識到了自己這麼說的原因。這些話並不是說給死靈聽的,她是想告訴站在武器室門口的特格:“看見沒?別以為就你能教他殺敵的本領!”

  盧西拉發現特格已經越過了她的心理界限,走到了她心裡更深的地方。她將視線猛地轉向了那片陰影,惡狠狠地盯著門裡走出的高大身影,鄧肯這時已經朝著霸撒跑了過去。

  就在盧西拉全神貫注地看著特格的時候,最基本的貝尼·傑瑟裡特本能讓她在電光石火之間反應了過來。她在這一瞬間意識到事有蹊蹺!危險!這不是特格!她的所有動作一氣呵成——運起所有功力,用音言大喝一聲:

  “鄧肯!臥倒!”

  鄧肯立刻趴在草地上,注意力全部放在了武器室出來的這個特格身上,對方手裡端著一把用於實戰演練的鐳射槍。

  變臉者!盧西拉暗暗讚歎。他只是因為高度警覺,才被她看出了破綻。新的變臉者!

  盧西拉大喊:“變臉者!”

  鄧肯向左一蹬,橫身飛起,足有一米之高。他的反應速度令盧西拉大為震驚,她從來不知道人類的動作可以如此之快!鐳射槍第一槍從鄧肯身下掃過,盧西拉翻過女牆,跳向了下面一層的窗臺。她記得兩層之間有一個排水口,下落中迅速伸手一夠,果然便抓住了排水管道。她向旁邊蕩了幾下,然後安全地落在了下面的窗臺上。她知道自己根本無法及時趕到現場,但是依然奮不顧身地向鄧肯的位置奔跑。

  盧西拉聽到頭頂的牆面劈啪作響,抬頭便看到鐳射正自上而下向自己襲來。她向左一閃,轉了幾圈,落到了草地上,同時飛快地環顧四周,看清了周圍的情況。

  鄧肯一面向襲擊者沖去,一面翻騰躲閃,再現了他訓練時恐怖的速度。

  盧西拉看出了冒牌特格臉上的猶豫不決。

  她一個箭步沖向這個變臉者,察覺到了他的心理活動:他們倆對付我一個!

  然而,她們兩個人必然解決不了他,盧西拉雖然還在向前奔跑,但知道眼前是怎樣的局勢。變臉者只須將武器調至近距火力全開的模式,就可以點燃面前的空氣,什麼東西都無法穿過這樣的一道防禦。她還在絞盡腦汁思索如何幹掉這個假冒的特格,卻看到他的胸口出現了一片紅色。握槍的那只胳膊噴出了一絲鮮血,而後便像雕像斷臂一樣掉了下來。相應的肩膀也脫離了軀幹,肩部血流如注。整個人隨之癱倒在臺階上,摔成了斷肢殘軀,血肉模糊,全部是深褐色和青紫色。

  盧西拉停了下來,她聞到了變臉者獨特的費洛蒙。鄧肯走到她身邊,他瞥到變臉者屍體後面的走廊裡有人走動。

  死屍後面出現了另一個特格,盧西拉看到這才是特格本人。

  “是霸撒。”鄧肯說道。

  盧西拉心中油然升起了一陣喜悅——鄧肯已經學會通過部分細節判斷對方是不是本人。她指著變臉者的死屍:“你聞一聞他身上的味道。”

  鄧肯吸了一口氣:“嗯,我明白了。不過,他模仿得並不是非常像,我和你幾乎同時看穿了他的真面目。”

  特格從走廊裡走了出來,左手端著一把重型鐳射槍,右手穩穩地扶著槍托和扳機。他仔細地環顧院子四周,然後定定地看著鄧肯,最後把視線轉向了盧西拉。

  “帶鄧肯進來。”特格說道。

  這是指揮官在緊急情況下的軍令,依據的完全是老到的判斷。盧西拉二話沒說,牽著鄧肯的手,走進了武器室。

  鄧肯從那攤死肉旁邊走過,什麼都沒有說,進屋之後,回頭瞥了一眼那具碎屍,問道:“誰把他放進來的?”

  她發現鄧肯並沒有問“他是怎麼進來的”,他拋去了細枝末節,一句話便說中了問題的關鍵。

  特格在他們前面,大步流星地走向他自己的住處。他停在了門口,瞄了一眼房內,然後示意盧西拉和鄧肯隨他進去。

第18章 · 2

  特格的房間有一股濃重的焦肉味,同時彌漫著燒烤焦炭氣味的縷縷青煙,盧西拉剛一聞到,心中便頓生嫌惡:這是人肉烤熟的味道。特格床邊地板上趴著一個人,穿著他的軍裝,應該是從床上掉了下來。

  特格用腳尖把這個人翻了過來,盧西拉看到一張眼神驚愕、嘴痛苦地咧開的面孔。她發現這是主堡週邊的一個護衛,從主堡記錄來看,他與施萬虞一同來到主堡。

  “這是他們的隊長。”特格說,“派特林搞定了他,然後我們給他穿上了我的軍裝。我們發動進攻之前,沒讓他們看到這個人的臉,所以他們並不知道不是我。他們沒來得及銘印記憶。”

  “你原本就知道這件事情?”盧西拉愕然。

  “貝隆達事先跟我通了氣,把所有情況都告訴我了!”

  盧西拉忽然明白了特格這些話更深層的寓意。她壓住心中升騰而起的怒火:“你怎麼可以讓他們溜進院子裡?”

  特格心平氣和地說:“這邊的局勢當時非常危險,我必須作出抉擇。現在看來,我當時的判斷沒有問題。”

  盧西拉火冒三丈:“你的抉擇就是讓鄧肯自己保護自己?”

  “我當時如果去救他,其他的襲擊者就會盤踞在這個地方。我和派特林費了不少功夫才幹掉了這邊的敵人,我們當時沒有精力顧及其他的事情。”特格看了一眼鄧肯,“看樣子他表現得相當不錯,多虧我們對他勤加訓練。”

  “那個……那個畜生差一點就要了他的命!”

  “盧西拉!”特格搖了搖頭,“我當時就算好了時間,你們倆至少可以堅持一分鐘。我知道你肯定會奮不顧身地擋住那個畜生,哪怕犧牲自己,也要保住鄧肯,這樣就又多了二十秒。”

  鄧肯聽到特格的這番話,兩眼炯炯有神地看著盧西拉,問道:“你會犧牲自己嗎?”

  盧西拉沒有作聲,特格說:“她會的。”

  盧西拉沒有否認霸撒的說法,但是想起了鄧肯當時驚人的移動速度和令人眼花繚亂的進攻。

  特格看著盧西拉,說道:“戰場之上,難能兩全。”

  她同意這個說法,特格的選擇一向正確,這一次也不例外。不過,死靈的普拉納-賓度加速完全超出了她的預期,她知道自己需要和塔拉紮溝通一下。特格突然站直身子,進入了高度戒備的狀態,兩眼直直地看著她身後的房門。盧西拉愣了一下,迅速轉了過去。

  施萬虞站在門口,身後是派特林,他的手上也端了一把重型鐳射槍,盧西拉看到槍口對著施萬虞。

  “她說什麼都要進來。”派特林說道,臉上略帶憤怒的神色,嘴角向下。

  施萬虞說:“南邊的碉堡外面橫七豎八地躺了不少屍體,我要過去看一下,你的人不放行,我命令你立刻撤銷禁令。”

  “等我的人清理乾淨現場,我就撤銷禁令。”

  “那些人還在殺人!我能聽見外面的動靜!”施萬虞的語氣中透出了些許惡意,她狠狠地盯著盧西拉。

  特格說:“我們也在拷問外面的那些人。”

  施萬虞將視線轉到了特格這裡:“既然這裡這麼危險,那我們就把這個……孩子帶到我的房間裡去,快點!”

  “不必如此。”特格的聲音低沉,但是非常堅定。

  施萬虞愕然,心中大為不悅。派特林握緊了鐳射槍的槍托,施萬虞的眼睛掃過鐳射槍,轉向了注視自己的盧西拉,兩人四目相對。

  特格稍微頓了一會兒,說道:“盧西拉,帶鄧肯去我的客廳。”他向身後的門揚了揚頭。

  盧西拉走到了施萬虞和鄧肯的中間,自始至終都沒有給對方接觸男孩的機會。

  房門關上之後,鄧肯說:“她真的火了,剛才差一點就說出了‘死靈’這兩個字。”

  盧西拉說:“施萬虞剛才不止露出了這一個破綻。”

  她環顧四周,這是她第一次看到特格的客廳,這裡是霸撒回歸自我的聖地。她想起了自己的住處,井井有條的房間裡同樣有些許淩亂。一把舊式的灰色軟椅,顏色絲毫不會令人陰鬱,旁邊是一張小桌,幾隻閱讀線軸被人隨意放在桌邊,仿佛那人只是出去一下,馬上就會回來。旁邊的一把硬椅搭了一件黑色的霸撒軍裝,上面放著一隻沒有蓋上的針線盒子。衣袖上有一個窟窿,不過已經被人仔仔細細地補好了。

  他自己修補自己的東西。

  盧西拉萬萬沒有想到,聲名赫赫的米勒斯·特格竟然還有這樣的一面。即便她想到這方面的事情,也會以為特格會把這些雜活交給派特林。

  “是不是施萬虞把那些人放進來的?”鄧肯問道。

  盧西拉絲毫沒有掩蓋她的怒氣:“是她手下幹的好事。她真是為所欲為!竟然和特萊拉人暗中勾結!”

  “派特林會不會殺了她?”

  “我怎麼知道?殺不殺她和我有什麼關係?!”

  門外傳來了施萬虞憤怒的聲音,洪亮而又清晰:“霸撒,我們就在這裡這麼等著嗎?”

  “您想什麼時候走都沒問題。”這是特格的聲音。

  “我現在就想走!我要去南邊的隧道!”

  施萬虞大發雷霆。盧西拉知道老女人這個樣子,並非無意之失,必然有所圖謀。可是,她的意圖究竟是什麼?特格現在一定非常謹慎。他剛才非常高明,讓盧西拉看到了施萬虞真實的心理狀態,但是他們沒有摸清施萬虞還有哪些手段。盧西拉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過去幫助特格,把鄧肯留在這裡。

  特格說:“您現在可以過去了,不過建議您不要返回住處。”

  “為什麼?”施萬虞沒能掩飾自己的內心活動,語氣暴露了她的詫異。

  “您稍等。”特格說道。

  盧西拉聽到了遠處嘈雜的人聲,附近傳來一聲沉悶的巨響,而後更遠的地方也傳來了一聲巨響,塵土由門縫飄進了特格的客廳。

  “怎麼回事?”施萬虞的聲音格外大。

  盧西拉移至內牆旁邊,背靠走廊,將鄧肯護在了懷裡。

  鄧肯盯著客廳的房門,身體已經擺出了防禦的姿勢。

  “第一聲是他們的進攻,在我意料之中。”是特格的聲音,“第二聲,恐怕打了他們一個措施不及。”

  附近突然響起了巨大的哨聲,蓋住了施萬虞的聲音。

  “霸撒,你真是料事如神!”派特林的聲音。

  “到底怎麼回事?”施萬虞高聲質問。

  “剛才那第一聲爆炸,親愛的聖母,是襲擊者炸了您的住處。第二聲,是我們炸了那些襲擊者。”

  “霸撒,信號收到!”派特林的聲音,“他們全軍覆沒了。如您所料,那些人是坐著浮空飛行器從無艦上下來的。”

  “無艦呢?”特格的聲音透著憤怒,而不是威嚴。

  “剛通過折疊空間即被摧毀,沒有倖存者。”

  “你們這群蠢貨!”施萬虞厲聲大喝,“到底想幹什麼?”

  “我只是服從命令,保護那個男孩。”特格說道,“況且,要不是我們,您這個時候應該已經屍骨無存了吧?”

  “你說什麼?”

  “他們炸您的房間,目的其實是您本人。特萊拉人非常危險。”

  “我不信你的鬼話!”

  “那您不妨過去看看。派特林,放她出去。”

  盧西拉聽到現在,聽出了施萬虞的真實想法——這個門泰特霸撒在這裡比她這個聖母更受信賴,她知道這一點。她肯定會鋌而走險。特格說她的住處被毀,這一著棋很妙,不過她說不定不會相信。特格和盧西拉發現她參與了這次襲擊,這肯定是施萬虞現在最大的心事。不知道還有多少人也知道了這件事情,其中必然包括派特林。

  鄧肯盯著關閉的房門,頭部略微右傾。他的表情非常奇怪,好像在看門後的人一樣。

  施萬虞如臨深淵,小心翼翼地控制著自己的聲音:“我不信他們炸毀了我的住處。”她知道盧西拉在聽他們說話。

  “只有一個辦法能讓您相信。”

  真是高明!盧西拉暗暗讚歎。施萬虞只有確定特萊拉人是不是耍了花招,才能決定其他的事情。

  “既然如此,你們在這裡等我回來!聽見沒有?”盧西拉聽到了施萬虞拂袖而去的聲音。

  盧西拉心想:她的情緒管理實在欠佳。不過,特格這次的表現也令盧西拉頗為不安。他真的做出了這樣的事情!特格將一位聖母打得措手不及,全無招架之力。

  鄧肯面前的房門猛地一下打開了,特格站在門口,一隻手抓著插銷。“快!”特格道,“趁她還沒回來,我們必須趕緊離開主堡。”

  “離開主堡?”盧西拉大驚失色。

  “快!聽見沒有!派特林給我們安排好了一條路線。”

  “可是我必須——”

  “你什麼都不用必須!直接跟我走,不然我們就得讓你受點委屈了。”

  “你覺得自己真的能……”盧西拉的話只說了一半。站在她面前的已經不是之前的特格,她知道他如果事先沒有準備,絕對不會這樣強迫她。

  “好吧。”她牽起鄧肯的手,跟隨特格離開了他的住處。

  派特林站在走廊裡,望著右邊,說:“她走了。”他看著特格,“霸撒,您知道該怎麼辦吧?”

  “派特!”

  盧西拉從來沒有聽特格這麼親近地叫過他的這位勤務兵。

  派特林笑了,露出了兩排潔白的牙齒:“那什麼,怪我太激動了。那,就交給您了,我也還有我的事情。”

  特格揮了揮手,示意盧西拉和鄧肯順著右邊的走廊往下走。她帶著鄧肯走進了廊道,聽到特格緊緊地跟在他們後邊。鄧肯滿手都是汗,他掙脫了盧西拉的手,在她旁邊大步流星地走著,完全沒有向身後看過。

  長廊盡頭有一個浮空升降機,由特格的兩個手下看守。他向他們點了點頭,說:“沒有人跟過來。”

  兩人異口同聲道:“好的,霸撒。”

  盧西拉、鄧肯與特格進入了升降機,此時她才意識到自己在這場爭端中站到了特格這邊,然而她並不瞭解事情的全部情況。她感覺姐妹會的權術之爭好像洶湧的波濤,在她身旁翻滾。大多情況下,權術都只是溫柔的波浪,輕輕打在沙灘上,然而現在她感覺到一個高山一般的海浪向她砸來。

  三人走進了南面碉堡的安檢室。

  進門的時候,鄧肯說:“我們都應該帶上武器。”

  特格說:“武器馬上就有,希望你已經做好了殺人的心理準備。不論是誰,只要阻攔我們,一律殺死。”

第19章 · 1

  從未有人在貝尼·特萊拉的核心星球之外見過特萊拉人的女性(變臉者模擬的特萊拉女性無法交配,本次分析不作探討),女性特萊拉人之所以與外界隔絕,是因為特萊拉人不想讓她們落入我們的手中,這個事實非常有價值。特萊拉的尊主肯定將他們極其重要的機要秘密也藏在了女性的卵子之中,這是我們最基本的推論。

  ——貝尼·傑瑟裡特分析報告,檔案編號:XOXTM99……041

  “我們最終還是見面了。”塔拉紮說。

  她坐在特路易士·瓦夫的對面,兩人的椅子相距兩米,中間什麼都沒有。姐妹會的分析人員已經確認,這個男人就是特萊拉的尊主之主。這麼瘦小的身軀,怎麼會有那麼大的本事?她提醒自己:對此人切不可以貌相取。

  “即便如此,有些人也依然會覺得我們不可能見面。”瓦夫說道。

  塔拉紮注意到他的聲音不大而且尖聲尖氣,這一點也與一般的大人物不同。

  兩人坐在宇航公會中立的無艦上,艦體外側附有貝尼·傑瑟裡特和特萊拉人的多個監控飛船,好像啄食腐肉的飛禽趴在一具死屍上。(宇航公會此前一直戰戰兢兢,迫切希望平息貝尼·傑瑟裡特的怒火。他們明白,“你們將為此付出代價”,他們曾經便因惹惱姐妹會而付出了慘痛的代價。)兩人所在的這間艙室面積不大,整體呈橢圓形,牆面採用了傳統的鍍銅工藝,而且“無法監聽監視”,不過塔拉紮絲毫不相信這樣的說法。此外,宇航公會和特萊拉人之間通過美琅脂建立了多種聯繫,她認為這些關係目前依舊存在,而且完好無損。

  瓦夫對塔拉紮不抱有任何幻想,這個女人遠比任何一位尊母都要危險。如果他殺了塔拉紮,貝尼·傑瑟裡特仍將出現一個同樣危險的大聖母,而且將會獲得眼前這位大聖母掌握的所有重要資訊。

  “我們發現您的新變臉者非常有意思。”塔拉紮說道。

  瓦夫苦笑了一下。尊母損失了一艘無艦,尚且沒有責怪特萊拉人,這些聖母,確實比尊母危險多了。

  塔拉紮的右邊有一張矮幾,上面放著一個雙面數碼立鐘,擺放的位置剛好讓兩人都能看到鐘上的時間。塔拉紮瞥了一眼那鐘,瓦夫那一面已經與他的生物鐘同步。她看到兩面的時間均已是下午過去一半的時候,兩人的生物鐘只差不到十秒。這次談判安排非常周到,即便是兩把椅子的朝向和之間的距離,雙方事先也已提出了明確的要求。

  艙內只有他們兩人,橢圓的空間長約六米,寬約三米。兩把木質躺椅完全相同,均採用榫卯拼接,包覆橘色布料,沒有一丁點的金屬或其他異類材料。除了椅子,這間房間只有那張邊桌和桌上的立鐘。邊桌的三條木質桌腿細而長,桌面是一塊纖薄的黑色合成玻璃。兩位當事人均由安檢人員使用探測器進行了細緻的檢查,每人還配有三名貼身護衛,在艦艙唯一的艙門外守候。塔拉紮覺得特萊拉人不會再運用變臉者調包的伎倆,況且現在是這樣的形勢!

  “你們將為此付出代價。”

  特萊拉人相當清楚自己不占上風,加之他們現已知道新的變臉者也無法逃過聖母的法眼,故而更加謹慎。

  瓦夫清了一下嗓子,說道:“我們估計不可能達成共識。”

  “那你來是為了什麼?”

  “你們拉科斯上的主堡給我們發了一條詭異的資訊,我想請您解釋一下這句話是什麼意思。我們需要付出什麼代價?”

  “閣下,這裡只有你我兩人,就不必裝瘋賣傻了,有些事情不可避免,我們都心知肚明。”

  “怎麼個旁敲側擊?”

  “貝尼·特萊拉的女人從來都沒有參加過我們的交配計畫。”她心中暗想:也給他點顏色瞧瞧!沒有特萊拉女人的其他記憶,嚴重有礙貝尼·傑瑟裡特開展調查,這件事情瓦夫可能也知道。

  瓦夫橫眉怒目:“您肯定不會以為我願意拿——”他說了一半,然後搖搖頭,收住了,“我真的不敢相信這就是你們所說的代價。”

  塔拉紮沒有作聲,瓦夫繼續說道:“拉科斯神廟的那次襲擊行動,是現場那群蠢貨擅自行動,他們已經受到懲罰,和其他人沒有關係。”

  三號棄兵開局,塔拉紮就知道他會下這一步棋。

  在此之前,她聽取了無數次未能盡如人意的分析簡報。姐妹會撰寫了海量分析報告,可是她們對這位特萊拉尊主,這個特路易士·瓦夫卻知之甚少。她們通過推演得出了幾個極其重要的預測結果,前提是她們掌握的相關資料屬實。一些資訊相當耐人尋味,然而問題在於其中的部分資訊來源並不可靠。不過,有一個關鍵的資訊不會有錯——坐在她對面的這個小個子危險至極。

  瓦夫棄兵開局,這一著引起了塔拉紮的注意。現在該運用對策了,塔拉紮會心一笑。

  她說:“我們就知道您會說這樣的假話。”

  “我們還沒說幾句話,現在就要惡語相向了嗎?”他平靜地說道。

  “這個問題你該問問自己。我告訴你,我們可沒大離散回來的那群賤人那麼好糊弄。”

  瓦夫目瞪口呆,塔拉紮見狀,準備走一著險棋。姐妹會此前聽聞一艘伊克斯會船離奇失蹤,她們根據這個消息和其他線索進行了推論,現在看來果真如此!塔拉紮保持著剛才的笑容,順著姐妹會的猜測,繼續說道:“那群賤人要是知道自己人裡混進了變臉者,說不定會很開心。”

  瓦夫克制住了內心的怒火。這群天殺的巫女!她們知道了!竟然被她們知道了!他的多位議員此前便高度懷疑姐妹會提議雙方見面的動機,反對的人數雖然沒有過半,但也與支持者不相上下。這些巫女如此……歹毒,她們的報復手段也陰險!

  塔拉紮想:現在該把他的注意力轉移到伽穆上去,讓他全無招架之力。她說:“就算你們策反了一名聖母,例如伽穆主堡的施萬虞,你們也不會得到任何有價值的資訊!”

  瓦夫惱羞成怒:“她以為……以為可以把我們當作賞金殺手使喚!我們只是教訓了她一番!”

  塔拉紮心中竊喜:他的自尊心暴露出來了,真有意思。這種自尊心背後的道德架構具有某種含義,必須好好探討一番。

  塔拉紮說:“你們其實根本沒能打入我們內部。”

  “你們也沒能打入特萊拉人內部!”瓦夫勉強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緒,說出了這麼一句話。他要有時間才能思考!才能謀劃!

  塔拉紮說:“你或許希望知道怎樣才能封上我們的嘴巴。”她看到瓦夫木然地瞪著自己,認為他已默認,便繼續說道,“首先,那些自稱尊母的賤人,她們的事情不論你知道多少,都得告訴我們。”

  瓦夫聽到這話,顫抖了一下。他們殺死尊母之後,許多事情都得到了證實。她們在性方面的技藝確實登峰造極!只有心理素質極為強大,才不會拜倒在那巨大的快感之下。這種手段可以發揮的作用令人難以想像!這件事情也得告訴這些巫女嗎?

  塔拉紮再次強調:“所有事情,你知道多少,就要告訴我們多少。”

  “你為什麼叫她們賤人?”

  “她們想效仿我們,可是她們為勢力出賣了自己,變得不倫不類,同時讓我們代表的一切事物都變成了他人的笑柄。還敢自稱尊母!”

  “她們人多勢眾,至少萬倍於你們!我們看到了這方面的證據。”

  “我們一個人就能幹掉她們所有人。”塔拉紮說道。

  瓦夫沉默了,靜靜地看著她。這個女人是在誇口嗎?貝尼·傑瑟裡特的這些巫女真真假假、虛虛實實,從來不會讓你確切地看到真相。她們確實有一些手段,只是不一定讓你知道,這個魔法宇宙的暗面歸她們所有。這些巫女曾經多次通過話語或行動削弱《沙利亞特》的權威。忠實的信徒為何還要接受一次試煉?這難道是神的旨意?

  塔拉紮沒有說話,寂靜的空間變得更加寂靜。她察覺到瓦夫的慌亂,想起了姐妹會為此次會面召開的第一次會議。貝隆達在會上表示,特萊拉人有無可能假裝愚蠢、單純,她說:“我們到底知道特萊拉人的什麼底細?”

  塔拉紮當時感覺到聖殿會議室內所有人立刻都想到了這個問題:我們知道的,或許只是他們主動暴露的方面。

  所有分析人員都不知道外界眼中的特萊拉人是否只是他們刻意營造的假像。考慮特萊拉人的智商時,我們必須記得伊納什洛罐的秘密完全掌握在他們的手中。這項技術真的如某些人所說,只是他們意外發現的技術財富嗎?那麼,數千年至今,為什麼再也沒有人這麼走運了?

  死靈。

  特萊拉人是否正在利用製造死靈的技術延續他們的生命?她能從瓦夫的舉止之間發現一些跡象……不能完全確認,但是非常可疑。

  聖殿的那次會議上,貝隆達一遍又一遍地重申她們根本的質疑:“那些資訊……所有相關的資訊!我們所有的檔案記錄有可能都是一堆垃圾!全都是只能喂給豬蝓的垃圾!”

  一些聖母原本並沒有非常緊張,貝隆達的這個比喻卻令她們倒吸了一口冷氣。

  豬蝓!

  這是豬和巨型蛞蝓雜交的物種,爬行緩慢,雖然它們的肉價格不菲,常常見於奢華盛宴,但是這種動物本身卻充分體現了姐妹會厭惡特萊拉人的地方。貝尼·特萊拉使用生命螺旋結構的核心在培殖罐中培育豬蝓,這種生物是他們早期與外界交易的一種產品。這種生物生有多張嘴巴,任何垃圾幾乎都可以用作其飼料。它們喜歡不停拱食各類垃圾,然後將垃圾迅速轉化為黏滑的糞便,氣味與豬糞相同。人們談及這種生物,每每想到“骯髒”“污穢”這樣的詞語,而貝尼·特萊拉這個產地則加強了外界的這種印象。

  貝隆達說:“這是世間最美味的肉類。”這是宇聯商會某個廣告中的宣傳語。

  “不過,產自污穢之中。”塔拉紮接了這麼一句。

  污穢,骯髒。

  塔拉紮注視著瓦夫,也想到了這兩個詞語。他們給外界留下這樣一種骯髒的形象,到底是什麼原因?這種形象顯然與瓦夫剛才所展現的強烈的自尊心格格不入。

  瓦夫一隻手遮住嘴巴,輕咳了一下。他感覺到了袖子裡的重量——他藏了兩支強力獵殺鏢。少數議員曾經向他建議:“跟貝尼·傑瑟裡特打交道,和跟尊母打交道一樣,誰最後能掌握對方最關鍵的機要資訊,誰才是真正的贏家。只有殺了對方,才能確保成功。”

  我或許能了結了她的生命,可是之後怎麼辦?

  艙門外還守著三位聖母,塔拉紮事先肯定告訴了三人什麼暗號。艙門打開之時,三人如果沒有收到暗號,必將有一場腥風血雨。他明白,即便是新的變臉者也絕無可能打敗外面的那幾個聖母。然後,這些巫女便會進入高度警戒的狀態,她們也會發現瓦夫這幾個護衛的真實面目。

  “好,都告訴你們。”瓦夫說道。這句話的言外之意讓他頗為難堪,但是他別無他法。塔拉紮所言太過誇張,貝尼·傑瑟裡特和尊母的實力差距並非如此之大,但是他知道她必然也不是信口胡言。可是,倘若各位聖母知道了她們使團的真實遭遇,他非常清楚會發生什麼。失蹤的無艦不可能回到特萊拉人的門前,飛船確實會離奇失蹤,然而蓄意行刺就完全是另一回事情了。尊母必然會想辦法斬除這麼一個狂妄自大的對手,即便只是以儆效尤。大離散返回的特萊拉人也說到了尊母的手段是如何毒辣,瓦夫見到她們之後,相信了他們的說法。

  塔拉紮說:“這次會面,我第二個想談的是我們的死靈。”

  瓦夫在躺椅上挪了挪身子。

  塔拉紮非常厭惡瓦夫的長相——圓臉尖牙,小鼻子小眼。

  塔拉紮斥責道:“你們原本只負責向我們提供死靈,卻妄圖控制我們計畫的進度,已經殺死了我們一個死靈。”

第19章 · 2

  瓦夫再一次開始考慮是不是有必要殺了這位聖母。難道什麼事情都瞞不住這些該死的巫女嗎?由此可見,貝尼·傑瑟裡特很有可能在特萊拉核心星球找到了一個給她們通風報信的叛徒,不然她們怎麼會知道這件事情?

  他說:“主母,我給您保證,那個死靈——”

  “您什麼也不用保證!這些事情我們自己能弄清楚。”塔拉紮搖了搖頭,神色陰沉,“您還以為我們不知道您賣給我們的是殘次品。”

  瓦夫連忙說道:“你們在合同裡提到的各項要求,他都符合!”

  塔拉紮再一次搖了搖頭。這個矮小的特萊拉尊主完全沒有意識到他已經暴露了真相。塔拉紮說:“你們在他的內心埋下了你們的詭計。你們擅自變動,我們暫且不作追究,但是我警告閣下,倘若這些改動妨礙了我們的計畫,你們就吃不了兜著走吧。”

  瓦夫用一隻手擦了擦額上的汗水,心中暗罵“該死的巫女”,不過還有一些事情她並不瞭解。離散歸來的特萊拉人和塔拉紮深惡痛絕的尊母給了特萊拉人一件性之利器,無論這位大聖母在此說出怎樣的話,他都絕對不會透露!

  塔拉紮靜靜地揣摩瓦夫的反應,決定鋌而走險,詐他一下:“我們奪下了你們的伊克斯會船,那些新的變臉者當時還沒死,我們知道了不少事情。”

  瓦夫已經做好了動手的準備。

  塔拉紮心想:正中要害!議事聖母此前提出了一種大膽的推測,大聖母這一番話之後,便將知道她們的推論是否屬實。現在看來,這位議事聖母的想法似乎並不算大膽:“特萊拉人妄圖模擬整個普拉納-賓度。”

  “整個普拉納-賓度?”

  在座的聖母一片譁然。她們瞭解記憶銘印,但是特萊拉人希望實現的這種心理複製超出了記憶銘印的範疇。

  提出這個推測的是負責檔案的西斯德里昂聖母,她帶去了一張清單,密密麻麻列舉了相關的佐證資料。“伊克斯刑訊儀能夠機械完成的事情,特萊拉人可以用神經和肌肉實現,這一點我們已經知道。他們下一步的目標非常明顯。”

  塔拉紮看到瓦夫的反應,便繼續仔細觀察著他。眼下,他非常危險。

  瓦夫的臉上露出了憤怒的表情,這些巫女知道的事情太過危險!他完全沒有懷疑塔拉紮那番話真實與否。不論我之後會如何,我都得殺了她!我們要把她們斬草除根。卑鄙無恥之流!這是她們的原話,用在她們身上恰到好處。

  塔拉紮準確理解了他的神情,連忙說道:“只要你們不妨礙我們的計畫,我們無論如何都不會威脅你們。無論你們信奉什麼宗教,無論怎麼生活,都和我們無關。”

  瓦夫遲疑了,她所說的話並不重要,他主要忌憚她的手段。她們還知道什麼事情?他們已經等了數千年之久,眼看即將稱霸宇宙,他之前已經拒絕對尊母卑躬屈膝,可是現在居然又得向這些巫女低頭!瓦夫惱怒不堪。到頭來,還是少數議員說得對:“我們不能和這些普汶笪結為盟友,我們哪怕和這些民族交好,都是邪惡之舉。”

  塔拉紮感覺他仍有動手的衝動,是她逼得太緊了嗎?她做好了防禦的準備。瓦夫下意識地動了一下兩隻胳膊,這個動作激起了她的戒心。他袖子裡有暗器!絕對不能低估特萊拉人的本事,可是她的探測器什麼都沒有發現。

  “我們知道您身上帶有暗器。”她說,又是一著險棋,“現在,如果您犯了衝動的錯誤,那些賤人也會知道您動用暗器的事情。”

  瓦夫淺而短地呼吸了三下,然後克制地說道:“休想把我們變成貝尼·傑瑟裡特的奴僕!”

  塔拉紮心平氣和地說:“我沒有要求也沒有逼迫你們屈從。”

  她在等待瓦夫回應,這位尊主的表情絲毫沒有變化,渙散的眼睛仍然盯著她。

  他喃喃道:“你威脅我們,你說我們知道多少,就得告訴——”

  “我的意思是分享!”塔拉紮厲聲打斷了他,“我把你們看作地位平等的夥伴,所以才跟您談分享。”

  他質問道:“那您有什麼要跟我們分享?”

  她像批評孩子一樣對他說:“閣下,您問問自己,貝尼·特萊拉寡頭統治階級的一名成員為什麼會來參加這場談判?”

  瓦夫的聲音依舊高度克制,他反問:“那麼貝尼·傑瑟裡特的大聖母,您此行又是為了什麼?”

  她溫柔地說道:“為了增強我們的實力。”

  他指責塔拉紮道:“您並沒有說願意和我們分享什麼,還希望占得上風。”

  塔拉紮依然認真地觀察他的表情,她很少見到一個人類能夠這樣控制內心的憤怒:“想要我們分享什麼,您就直說。”她說。

  “然後您難道就會慷慨大方地告訴我們了嗎?”

  “我們可以協商。”

  “這會兒倒說起了協商。您命令我……命令我!”

  “您這次來,看樣子是鐵了心要破壞我們能夠達成的所有共識。”她說,“您根本就不想協商!我坐在您面前,願意跟您談買賣,您只要——”

  “談買賣?”瓦夫突然想起那位尊母之前聽到這三個字的反應。

  塔拉紮說道:“您沒聽錯,談買賣。”

  瓦夫的嘴角好像揚起了一絲微笑:“您覺得在下有權跟您討價還價?”

  “閣下,您可千萬當心。”她說,“您掌握著最終的權力。誰能徹底毀掉對手,這權力就在誰手裡。我沒有這麼要脅您,但是您這麼要脅我了。”她看了一眼他的衣袖。

  瓦夫歎了一口氣,這可如何是好,她可是普汶笪!他怎麼能跟普汶笪討價還價?

  “有一個我們用理性的方法解決不了的問題。”塔拉紮說道。

  瓦夫沒有表現出他的詫異——那個尊母也說過這句話!他內心一驚,貝尼·傑瑟裡特和尊母有沒有可能強強聯合?塔拉紮雖然對那些女人恨得咬牙切齒,可是這些巫女什麼時候可信過?

  瓦夫又一次考慮,自己敢不敢犧牲自己,消滅這個巫女。有什麼用呢?她知道了什麼事情,其他巫女肯定也已知道,殺了她只會更容易招致災禍。這些巫女內部爭論不休,可這說不定也是障眼法。

  塔拉紮說:“您讓我們分享些什麼。我如果給你們幾個我們的金品人類品系,您看怎麼樣?”

  瓦夫對此明顯產生了興趣。

  他說:“我們為什麼要來找您要這種東西?我們有自己的培殖罐,基因範本到處都是。”

  “什麼範本?”她問道。

  瓦夫歎了一口氣,貝尼·傑瑟裡特總是如此犀利,一針見血。他感覺自己大概讓她猜到了某些事情,才自然而然地說到了這個話題。事已至此,懊惱也無益。特萊拉人深諳生命的秘語,對於野生的人類基因並沒有太多興趣,她的推斷(也可能是臥底的線報!)確實沒錯。千萬不能小看貝尼·傑瑟裡特,還有她們交配制度的產物,否則必然沒有好下場。神知道是她們造就了穆阿迪布和先知!

  “那你還想要什麼?”他問道。

  “終於願意好好地談了!”塔拉紮說,“我們當然都知道,我要給你們的可是厄崔迪品系的育母。”她心中暗想:“就讓他做夢去吧!那些女人只會有一張厄崔迪人的臉,但是絕對不會是真正的厄崔迪人!”

  瓦夫感覺自己的脈搏變快了。她真的會說到做到嗎?她有沒有想過,特萊拉人只要檢查一遍這些原料,就會獲得多少資訊?

  “我們希望能首先選擇她們的後代。”塔拉紮說道。

  “絕對不行!”

  “那雙方第一批次輪流選擇,如何?”

  “可以考慮。”

  “‘可以考慮’是什麼意思?”她身體前傾,看到瓦夫興趣盎然,她知道成功就在不遠處了。

  “你們還有什麼要求?”

  “我們的育母必須可以任意使用你們的基因實驗室。”

  “開什麼玩笑?”瓦夫憤怒地搖了搖頭。她以為特萊拉人會將自己最強大的利器這麼輕易地拱手相讓?

  “那給我們一個正常工作的伊納什洛罐也可以。”

  瓦夫瞪著她,什麼都沒有說。

  塔拉紮聳了聳肩:“我總要試一試,說不定你答應給我們用實驗室了呢。”

  “嗯,你試過了。”

  塔拉紮靠在了椅子上,回想自己剛才發現的蛛絲馬跡。她剛才用禪遜尼的話試探了一下,瓦夫的反應耐人尋味。“有一個用理性的方法解決不了的問題。”他聽到這句話之後,情緒出現了一種微妙的波動。他當時好像馬上就要跳起來一樣,眼睛裡充滿了疑惑。諸神在上!瓦夫莫非私下信仰禪遜尼?

  無論多麼危險,她都必須打探清楚。歐德雷翟必須充分瞭解各種情況,盡可能在各個方面佔據上風,才能妥善應對拉科斯的局勢。

  “目前來看,我們只能談到這個程度。”塔拉紮說,“來日方長,我們還有時間繼續談。無限之境的無限之神啊,他賜予我們無限的宇宙,萬事萬物一切皆有可能。”

  瓦夫不假思索地拍了一下手,說道:“意外的禮物才是最好的禮物!”

  塔拉紮心想:不光禪遜尼教,還有蘇菲教,竟然還信仰蘇菲教!她開始調整自己對特萊拉人的看法,他們已經暗自信仰了這個宗教多久?

  塔拉紮試探道:“就其本身而言,時間並無所謂時間,只有觀察周而復始的環形才能看到時間。”

  瓦夫說:“類日恒星星系是環形,所有宇宙都是環形。”他屏氣凝神,等待她的回應。

  “環形是閉合的狀態。”塔拉紮一面在其他記憶中尋找合適的說法,一面小心翼翼地說著,“所有閉合有限的事物,都必須開放,成為無限的形式。”

  瓦夫掌心向前,舉起雙手,然後將雙臂放在了膝上,兩肩仍像方才那樣緊張地上聳。“這些話您一開始的時候為什麼沒有說?”他問道。

  塔拉紮提醒自己:我必須萬分小心。她需要仔細考慮瓦夫的動作和他所說的話。

  “我們除非打開天窗說亮話,不然剛才說的那些話都沒有任何意義。就算這樣,我們也只能用語言交流。”

  塔拉紮的言行舉止令瓦夫似乎明白了一些事情,但是他希望從這張貝尼·傑瑟裡特的面孔上看到更加確鑿的證據。他告訴自己,她可是個普汶笪,絕對不能相信這些人……不過,倘若她也相信“神帝轉生”之事……

  “神主派先知到拉科斯,不是為了考驗我們、教導我們嗎?”他問道。

  塔拉紮在其他記憶中陷入了沉思。拉科斯上的先知?穆阿迪布?不對……這不符合蘇菲派和禪遜尼有關……

  暴君的信條!她的嘴抿成了一條直線。“不能掌控的事情,就必須接受。”她說。

  “因為這必然是神主所為。”瓦夫答道。

  這種話塔拉紮已經不知道聽了多少,這樣的人她也不知道見過多少。護使團已經讓她充分瞭解了已知的每一個宗教,其他記憶填補了相關的空白,鞏固了她對宗教的理解。她覺得自己務必想方設法安全離開這間艦艙,必須提醒歐德雷翟!

  “我有一個提議,不知道當講不當講。”塔拉紮問。

  瓦夫禮貌地點了點頭。

  “我們之間的關係或許並非我們想像的這麼簡單。”她說,“在下想請您到貝尼·傑瑟裡特拉科斯主堡一坐,我們在當地的指揮官會招待您。”

  “是厄崔迪人?”他問道。

  “不是。”塔拉紮撒了個謊,“但是我肯定會告知交配聖母您的需要。”

  “我會組裝好您需要的東西。”他說,“這筆買賣為什麼要到拉科斯談?”

  “那個地方不正合適嗎?”她問道,“先知的故鄉,誰都不會弄虛作假。”

  瓦夫靠在了椅子上,兩隻胳膊放鬆地放在了腿上。塔拉紮當然知道該怎麼回應,他沒想到她會坦誠地說出這樣的話。

  塔拉紮站了起來:“我們每個人各自都會聆聽神主的囑咐和命令。”

  他想:我們在柯爾共同聆聽神主的聖音。他抬頭看著她,心中提醒自己她是普汶笪。絕對不能相信這些人!千萬當心!這個女人畢竟是貝尼·傑瑟裡特的巫女,她們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可以創造宗教,很多人都知道這件事情。她們是普汶笪!

  塔拉紮走到艙門旁邊,打開艙門,給了一個安全的信號。她轉過身來,面向沒有起身的瓦夫。她想:他還沒有看透我們的真實意圖。我們派給他的那些人必須嚴加挑選,絕對不能讓他感覺自己成了我們的誘餌。

  他平靜地注視著塔拉紮。

  她心想:這位尊主看著可真是鎮定,可是他仍然逃不出我們的圈套!姐妹會和特萊拉人結盟,這件事情會吸引外界的注意,不過我們說了算!

  “拉科斯見。”她說。

第20章 · 1

  大離散傳播了哪些社會傳統元素?我們都經歷過那些時代,對此我們非常瞭解。我們知道當時的觀念和物質環境,散失之人離開這個宇宙的時候,基本上只瞭解人力和硬體。很多人對於“自由”存在誤解,因而他們迫切需要尋找擴散的空間。暴君還有更深層的寓意——暴力不會解脫,只會限制,然而大多數人都沒有領悟這個道理。大離散是一場狂放的隨機運動,他們認為這就是生長(擴散)。這場運動的背後其實是對於停滯和死亡巨大(常常也是潛意識的)的恐懼。

  ——大離散:貝尼·傑瑟裡特分析報告(檔案部)

  歐德雷翟側躺在飄窗的窗臺上,臉頰輕輕地貼著溫暖的合成玻璃,看著窗外的科恩大廣場。她靠著一塊美琅脂氣味的紅色軟墊,在拉科斯這裡,很多東西都會有美琅脂的味道。她的身後是三間房間,面積不大,但是空間利用率很高,而且遠離拉科斯祭司的神廟和貝尼·傑瑟裡特的主堡。選擇這個地方,也是姐妹會和那些祭司達成的協議。

  當時,歐德雷翟毫不讓步:“我們必須提高守護什阿娜的安全級別。”

  杜埃克堅決反對:“她絕對不能由姐妹會單獨監護!”

  歐德雷翟反駁道:“也不能由你們祭司單獨監護。”

  歐德雷翟所在之處是六樓,樓下的大廣場上有一個巨大的巴紮,滿眼的攤鋪錯落有致,把廣場擠得水泄不通。落日銀黃色的陽光灑在這個地方,凸顯了顏色鮮豔的陽篷,也在不平整的地上投下了一道道長長的影子。補丁綴補丁的陽篷下面,隨意擺放的商品周圍,人們東一群西一片漫無目的地逛著,這些人群周圍的陽光裡彌漫著滾滾塵埃。

  大廣場整體是一個巨大的長方形,遠處的邊界距離歐德雷翟的窗戶足足有一公里之遠,左右兩邊相距至少有兩公里。白天,人們冒著酷熱,頂著烈日,只想買到一些物美價廉的東西。他們的腳步已將廣場夯實的土地和年代久遠的石材磨成了苦澀的塵土。

  夜幕逐漸降臨,歐德雷翟感覺樓下的活動發生了變化——更多人來到了這裡,他們的動作更快,也更加紛亂。

  歐德雷翟歪頭看著窗戶的正下方,一些商販已經慢慢悠悠地向他們附近的住處走去。這些人吃完飯,稍微休息,就會馬上回來。這個時候,室外的空氣不會燙得人嗓子疼,他們要充分把握這個更有價值的時機。

  歐德雷翟還沒看到什阿娜的身影,那些祭司不敢耽擱太長時間。他們大概正忙作一團,不斷詰問什阿娜,告誡她切莫忘記自己是神派到聖會的神使;告訴她歐德雷翟一定會費盡心機,通過玩笑的形式讓她許下許多效忠姐妹會的承諾,表面上這些事情都是無關緊要的小事,但是之後都會發揮相應的作用。

  歐德雷翟伸了一個懶腰,讓背部保持了這個動作一分鐘,然後安靜地做了一些小幅運動,舒展了緊張的肌肉。她確實能夠大概體會到什阿娜此時的心情,她現在肯定心亂如麻。聖母接過什阿娜的監護權之後會發生什麼,什阿娜自己並不瞭解。不過,毫無疑問,這個孩子的大腦裡亂七八糟地充斥著很多誤解和錯誤的資訊。

  歐德雷翟心想:就像我當年一樣。

  這種時候,她難免總會想起往事。眼下,她的任務非常明確——驅邪,不僅驅除什阿娜的邪念,也要驅除她自己的邪念。

  她想起一位聖母曾經在她的記憶中時常想起的事情:歐德雷翟,五歲,伽穆上那棟舒適的房子。房子位於海邊的城市,室外的路旁有兩排中等的豪宅。在這顆星球的濱海城市,這種一層的低矮建築多見於寬闊的大道兩旁。這些房子一直延續到弧形的海岸線,那裡的房子比大道兩邊的面積大了很多,它們只有到了海邊才不會吝惜每一寸土地。

  歐德雷翟經過貝尼·傑瑟裡特鍛煉的記憶走過遠方的那棟房子,看到房子裡面的人,走過那條大道,看到了那些玩伴。她胸口發緊,意識到這些記憶和之後的事情也有關係。

  貝尼·傑瑟裡特的那所學校,在人造星球阿爾-達納布上,那是姐妹會最初的一顆避難星球。(她後來得知貝尼·傑瑟裡特曾經考慮將整個星球變成一間無廳,最終由於能源原因而作罷。)

  伽穆的孩子來到這個學校之後,便再也享受不到從前的舒適生活,再也找不到歡樂的玩伴了。她接受貝尼·傑瑟裡特的教育,就要接受高強度的體育訓練。巨大的痛苦、近乎不可能的肌肉鍛煉,這些都是日常。教導聖母時常告誡她們,要想成為聖母,就必須經受住這些考驗。

  她的一些同伴倒在了這個階段,於是成了護工、僕從、勞工、普通的育母。姐妹會需要她們擔任什麼工作,她們便進入了相應的崗位。歐德雷翟曾經有時也會想,倘若自己當初也倒下了,之後的生活或許也不會太差,畢竟責任輕了,任務少了。不過,這些都是她完成“初級訓練”之前的事情。

  我原本以為自己熬出了頭,成功了,沒想到事實並不是我所想的那樣。

  之後的要求,更加嚴苛。

  歐德雷翟坐了起來,把她的靠墊推到了一邊。外面的聲音嘈雜了許多,她轉了個身,背對著窗外的巴紮。這群該死的祭司!怎麼還在磨磨蹭蹭!絕對不能再耽擱了!

  她想:我必須回憶回憶小時候的事情,這樣才好跟什阿娜交流。她轉念一想,不禁對自己嗤之以鼻,又是藉口!

  一些學員要想成為聖母,至少需要五十年。教導聖母在中級培訓的階段,通過潛移默化的方式讓她們懂得了耐心的道理。歐德雷翟較早地表現出了對深入研究的濃厚興趣,姐妹會曾經認為她說不定可以培養成為貝尼·傑瑟裡特的門泰特,同時很有可能成為一名檔案聖母。不過,她們後來發現她的天賦可以用在更加有益的地方,便打消了這個念頭,並將她的培養方向轉向了聖殿更為機要的工作。

  安全保衛。

  厄崔迪人由於那種狂放的天賦,常常會擔任這一方面的職位。注重細節,這是歐德雷翟最明顯的特質。她明白,她的聖母只鬚根據她們對她的深刻瞭解,即可預測她的一些行動,塔拉紮便時常做這種事情。歐德雷翟曾無意中聽到塔拉紮親口說:“歐德雷翟的工作表現,極好地反映了她這個人的品質。”

  聖殿裡流傳著這樣一個笑話:“歐德雷翟下班之後會去幹嗎?”“去工作。”

  聖母在外面會習慣性地戴上掩飾的面具,但是聖殿內部對此並無太多要求。她隨時都可以表現自己的情緒,可以開誠佈公地面對自己和他人的錯誤,可以傷感,可以憎恨,有時甚至可以喜笑顏開。要男人也有男人,不過不用於交配,而是用來慰藉自己。貝尼·傑瑟裡特聖殿的所有這些男性都相當迷人,甚至有少數幾個男人散發著由內而外的魅力,這幾個自然頗受人歡迎。

  因為情感。

  歐德雷翟勉強看清了自己此時的內心。

  我還是想到了這個方面。

  拉科斯落日的陽光灑在了歐德雷翟的背上,她感覺到了那陽光的溫暖。她知道自己現在身在何處,但已經開始遐想自己見到什阿娜的情景了。

  因為愛!

  多麼容易產生又多麼危險的感情啊!

  此時此刻,她多麼羡慕監守網站的聖母,她們能夠和一位配侶廝守終生。米勒斯·特格就誕生於這樣的一段感情,她憑藉其他記憶也知道了潔西嘉夫人和雷托·厄崔迪公爵的往事,即便穆阿迪布也選擇了這種形式的交配。

  可是,我不能這樣。

  這種生活不屬於她,這個想法令歐德雷翟心中頗為苦澀。她走上了這條道路,生活上又得到了什麼補償?

  “人生倘若沒有愛情,便可以更加熱烈地奉獻給姐妹會。我們有辦法滿足教化之人的需要,不用擔心享受不到性的歡愉,你想什麼時候享受就什麼時候享受。”

  和迷人的男人顛鸞倒鳳!

  自潔西嘉夫人之後,再經過暴君的時代,很多東西都變了……貝尼·傑瑟裡特也不例外,所有聖母都知道。

  歐德雷翟長歎了一口氣,瞥了一眼身後的巴紮,依然沒有看到什阿娜的蹤影。

  我絕對不能愛上這個孩子!

  結束了,歐德雷翟知道自己按照貝尼·傑瑟裡特要求的方式做了一個促進回憶的遊戲。她轉過身,面向窗外,盤坐在窗臺上。她從這裡可以俯瞰整個巴紮,俯瞰這座城市的房屋和這片盆地。南面還有幾座殘留的山丘,她知道基底岩石形成的沙丘遮罩場城牆曾經就矗立在那裡。穆阿迪布率領他的沙蟲大軍攻破這段巍峨的壁壘之後,只留下了這麼幾座小山。

  遠方的地面升騰著滾滾熱浪,而科恩城的周圍環繞著坎兒井和運河,可以抵擋這些新生的蟲子。歐德雷翟微微一笑,這些祭司挖掘護城水道,防止他們的分裂之神侵擾他們的生活,然而他們意識不到個中蹊蹺。

  我們崇拜你,神啊,可是不要打攪我們的生活。這是我們的宗教,這是我們的城市。您看,這裡現在是科恩,我們已經不再把這裡稱作厄拉奇恩。這顆星球現在已經是拉科斯,不再是沙丘,也不是厄拉科斯。神啊,不要靠近我們。您已成為歷史,往事不堪回望。

  歐德雷翟望著遠處的山丘在熱浪中抖動,她可以利用其他記憶將古代的地貌融入現實,她知道那段往事。

  如果那些祭司再不趕緊把什阿娜送過來,我可就對他們不客氣了。

  巴紮的下面建有倉庫,大廣場的周圍立有厚實的高牆,熱量因而依舊滯留在地表,尚未散去。巴紮裡到處支著帳篷,周圍聳立著一些建築,這些地方生起了火,煙氣擴大了溫度擴散的範圍。今天很熱,遠遠超過了三十八度。不過,這座大樓過去曾是魚言士的一個中心,樓頂有多處蒸發水池,搭配伊克斯技術的機械即可為整座建築降溫。

  我們在這裡肯定不會受罪。

  而且,貝尼·傑瑟裡特的各項保護措施可以充分保證他們的安全,那裡的走廊有聖母巡邏。祭司雖有代表駐紮在那裡,但是歐德雷翟不想讓他們去的地方,他們誰都去不了。什阿娜可以偶爾見見他們,但是必須事先經過歐德雷翟同意。

  歐德雷翟心想:一切順利,塔拉紮的計畫奏效了。

  歐德雷翟仍然記得她和聖殿最近一次的通信內容。她知道了特萊拉人的底細,心中激動不已,但是她小心克制,並沒有表現出來。這個瓦夫,特萊拉的這個尊主,肯定非常有意思,非常值得研究。

  禪遜尼!還有蘇菲教!

  “這種儀式形式已經消失了數千年。”

  塔拉紮的報告雖然沒有明白傳達,但是還有另外一層含義。塔拉紮對我完全沒有任何戒心。歐德雷翟想到這裡,感覺到一股力量湧進了體內。

  什阿娜是支點,我們是杠杆,我們的力量來自很多地方。

  歐德雷翟放鬆了下來,她知道什阿娜不會允許祭司耽擱太久。歐德雷翟自己已經因為期待而備受煎熬,什阿娜必然更加如此。

  歐德雷翟和什阿娜,兩個人已經成了同謀,這是第一步。對於什阿娜而言,這場遊戲著實令人不可思議。大人從小就告訴她,絕對不能相信祭司,現在倒成了盟友,真有意思!

第20章 · 2

  人們在窗戶下方開始了某種形式的活動,歐德雷翟向外好奇地瞥了一眼。五名男子赤身裸體,胳膊挎著胳膊,圍成了一個圈。他們的長袍和蒸餾服堆在一邊,旁邊守著一個膚色黝黑的姑娘,她身穿一件棕色的香料長裙,頭上裹了一塊紅布。

  跳舞之人!

  歐德雷翟看到很多有關這個現象的報告,但是她來到科恩之後,這是第一次親眼看到。旁觀的人群裡有三個人高馬大的侍衛祭司,頭戴高冠黃盔,身著露腿短袍(便於腿部行動),人手一把覆有金屬箔層的權杖。

  跳舞之人慢慢圍成了一圈,警醒的人群也騷動起來。歐德雷翟知道這個范式,人群馬上就會高聲呼喊,而後會發生一場混戰。有人會頭破血流,有人會尖叫,有人會四處奔跑,不過最終都將自行趨於平靜,無須官方干涉。有些人會哭著離開,有些人會大笑而去,而三個侍衛祭司不會插手干涉。

  這個活動為什麼會如此瘋狂?最後實際導致了怎樣的後果?這兩個問題令貝尼·傑瑟裡特苦苦思索了數百年。現在,這支舞蹈深深地吸引了歐德雷翟的注意力。這項儀式此前由護使團傳給了拉科斯的民眾,拉科斯人稱之為“消遣之舞”,還有別的名稱,寓意最為豐富的是“希艾諾克”。這支舞蹈此前成為暴君最盛大的儀式,這是他與他的魚言士分享的時刻。

  歐德雷翟注意到了人們在這場活動中釋放的巨大精力能被任何一位聖母看到。不過,如此浪費精力卻令她痛心,這項儀式應該得到正確的引導,集中用到有益的地方。這些力量如果無處可用,造成的後果或許會令那些祭司後悔莫及,這項儀式現在便是給了這些人釋放的途徑。

  水果的甜美氣味飄進了歐德雷翟的鼻孔,她嗅了嗅,看著窗邊的通風口。紛亂的人群和地面蒸騰而出的熱氣升了上來,帶著水果的味道鑽進了這些伊克斯通風口。她把整張臉貼在合成玻璃上,瞥著正下方的人群。哈,不知道是跳舞的人還是人群掀翻了一個水果攤。跳舞的人腳下滾了一地水果,黃色漿汁濺了他們一腿。

  歐德雷翟在旁觀者中認出了那張滿是皺紋的臉——水果攤的主人,她見過他幾次,攤子就擺在大樓的門口。自己的攤子翻了,可是老人好像並不在乎。他和周圍的所有人一樣,注意力完全集中在了跳舞的人身上。五名裸男舞步淩亂,時而將腳高高抬起,時而只是略微抬起,全無節奏可言,五人的動作似乎並不協調,不過每隔一段時間便會出現同樣的一個動作——三人雙腳著地,兩人被同伴舉起。

  歐德雷翟認出了這個範式,這個動作借鑒了古代弗雷曼人在沙地行走的步伐——他們為了防止自己被沙蟲發現,必須這樣移動。

  人們走出巴紮,擁向跳舞之人,他們像孩子的玩具一樣不停跳起,只希望能夠越過人頭,看一眼那五個男人。

  這個時候,歐德雷翟看到了什阿娜的衛隊,遠遠地從廣場右側的大道走來。歐德雷翟在那邊的一座建築上看到了一些動物足跡,知道了那條大道是神之路。她在過去的記憶中看到雷托二世每次走出遙遠南方的沙厲爾的高牆,來到這座城市,便是從這條路走進城內。暴君曾經圍繞古代的厄拉奇恩城修建了他的節慶之城奧恩,如果仔細觀察,現在還能發現這座城市的一些影子和痕跡。奧恩曾經淹沒了厄拉奇恩的很多印記,但是一些大路保留至今——一些建築仍然大有用武之地,不宜拆除,建築之間的道路因而也保留了下來。

  什阿娜的衛隊停在了大道進入巴紮的地方,黃盔侍衛手持權杖,開出了一條道路。幾人人高馬大,權杖粗若干公分,高兩米,卻只到最矮的侍衛的肩頭。無論人群多麼混亂,你都不會忽視侍衛祭司的身影,不過保護什阿娜的這幾位更是巨人中的巨人。

  幾名侍衛回到隊首,繼續帶領隊伍向歐德雷翟這邊走來。他們大步流星,筆直向前,每走一步都會露出長袍之下最為精良的灰色蒸餾服。十五名侍衛列淺底雁陣,行至攤位密集之處,只能勉強通過。

  他們身後鬆鬆散散地跟了幾位女祭司,中間簇擁著什阿娜。歐德雷翟一眼就看到了衛隊中的什阿娜突出的身形,看到了顏色斑駁的頭髮,還有那張昂起的高傲的臉龐。不過,那些黃盔侍衛吸引了歐德雷翟的注意力。他們昂首闊步,渾身散發著他們自幼便被訓練出來的傲慢。這些護衛知道自己高於普通平民一等,平民也不出意外地為什阿娜讓出了一條道路。

  一切都是那麼自然流暢,歐德雷翟從中看到了遠古的範式,她好像又看到了一場舞蹈儀式,一場歷經數千年而不變的儀式。

  歐德雷翟常常把自己想成一位考古學家,此時她再次產生了這種想法。不過,她做的事情不是清除歷史的塵埃,尋找年代久遠的古物,而是關注姐妹會常常全神貫注研究的領域——關注歷史如何通過人類自身傳承並表達。在這件事裡,就是顯而易見地看到暴君的計謀,什阿娜來到這裡,是神帝自己事先做好的安排。

  歐德雷翟的窗戶下面,五個男人還在跳舞。不過,歐德雷翟看到旁觀者察覺到了其他的東西。他們誰都沒有轉頭,但是他們都知道侍衛祭司的方陣過來了。

  牧人接近的時候,牲畜往往會有所察覺。

  人群現在更加騷動起來,誰都不能讓他們消停下來!一個泥塊從人群的週邊飛了進來,砸在了舞者附近的地上。五個人一步都沒有漏,他們拉長了舞步的迴圈週期,但是也加快了速度。每一個週期如此之長,包含了如此之多的動作,可見舞者的記憶力相當驚人。

  人群裡又拋出一塊泥,砸在了一名舞者的肩上,五名男子的動作都沒有因此而受到影響。

  人群開始高聲呼喊,一些人大聲咒駡。呼喊隨後變成了鼓掌,企圖擾亂舞者的動作。

  可是,舞蹈的範式仍然沒有改變。

  人群的呼喊有著刺耳的節奏,不斷的呼喊回蕩著,配合大廣場的呼嘯,此起彼伏。他們想要打破舞者的范式,歐德雷翟從樓下的場景中感受到了深刻的寓意。

  什阿娜的隊伍已經走過了半個巴紮,他們從攤位之間比較寬闊的道路走過,現在轉了方向,徑直向歐德雷翟走來。人群已經將舞者圍得水泄不通,距離十五名侍衛祭司還有大約五十米。這些侍衛步伐矯健,步頻始終一致,匆匆躲開的路人對於他們而言,都只是蟲豸。黃色頭盔的下面,十五雙眼睛筆直地看著前方,視線掠過圍觀的人群,絲毫沒有將他們看在眼裡。行進的侍衛有沒有看到圍觀的人群?有沒有看到跳舞的男人?有沒有看到其他障礙?完全無法從他們的面部和肢體得出結論。

  混亂的圍觀人群聲音突然減輕了,好像一名隱形的指揮家做了收聲的動作一樣。五個男子仍然在跳舞。樓下的寂靜蘊藏了巨大的能量,歐德雷翟脖子後面的汗毛不由得立了起來。她的正下方,人群中的三名侍衛祭司轉了過來,一名男子走進了她的大樓。

  人群深處,一個女人大聲罵了一聲。

  五名舞者好像沒有聽到。

  人群向前擁去,舞者周圍的空間減少了至少一半,看守蒸餾服和長袍的女孩已經沒了蹤影。

  侍衛祭司的方陣繼續向前行進,那些女祭司和她們看護的孩子跟在後面。

  歐德雷翟右方的人群突然出現了暴力行為,人們開始互相毆打,石頭和泥塊擲向了跳舞的五個男子。人群再次開始呼喊,這次的節奏比之前快了一些。

  與此同時,人群的後面逐漸分開,他們的注意力仍然在跳舞的人身上,仍然在高呼、鬥毆,但是他們為侍衛的方陣讓出了一條路。

  歐德雷翟瞪大了眼睛,目不轉睛地看著下面。人群在混戰,人們在咒駡,互相毆打,人們持續地高喊,侍衛像利刃一般穿透了人群,一時間發生了這麼多的事情。

  什阿娜透過女祭司身體的縫隙,瞅瞅左邊,又看看右邊,想知道周圍的人在幹什麼。

  人群中有人拿出棍棒,打在了周圍的人身上,但是沒有人對侍衛動手,也沒有人對什阿娜衛隊裡的人動手。

  舞者仍然在跳動,周圍的人群還在向他們靠攏。所有人正在向歐德雷翟的大樓靠近,她不得不把臉緊緊貼在合成玻璃上,直直地瞥著下方。

  混亂的人群逐漸讓出了一條窄路,祭司的侍衛帶領什阿娜的衛隊從中走過。那些女祭司沒有看左邊,也沒有看右邊,黃盔侍衛目視前方。

  歐德雷翟覺得,“蔑視”這個詞語的含義太過單一,無法描述這些人對於周圍的態度,而且也不能說混亂的人群對於什阿娜的衛隊視而不見。他們都知道對方存在,但是存在於不同的世界,各自遵守著嚴格的規則,絕對不干擾對方的活動。只有什阿娜沒有遵守這項約定俗成的規定,她時不時地跳起,希望看到女祭司人牆外面的情形。

  樓下的人群沖向前去,跳舞的男子像波峰浪穀之間的船隻一樣,被洶湧而來的人流沖到了一邊。歐德雷翟看到人們將赤膊的肉體推來搡去,對他們拳腳相向,混亂的人群一片叫喊。歐德雷翟將注意力完全集中在眼前的景象之上,方才將下面傳來的巨大聲音移出了自己的意識。

  這群人瘋了嗎?

  跳舞的男人沒有一人反抗。這些人是要殺了他們嗎?這是一場人牲祭祀嗎?姐妹會的分析目前根本尚未談到這個情況。

  黃色的頭盔在歐德雷翟的窗下分成兩列,什阿娜和女祭司走進大樓,然後侍衛站成了一排。他們轉過身,站成弧線,守在了大樓門口。他們橫持權杖,高度及腰。

  侍衛面前的混亂逐漸開始消散,五名裸男已經沒了蹤影,一些人在地上艱難地爬行,一些人步履踉蹌,一些人滿頭是血。

  什阿娜和女祭司已經走出了歐德雷翟的視野,走進了大樓。歐德雷翟坐了下來,想著剛才的所見所聞。

  難以置信。

  姐妹會絕對沒有關於這件事情的記錄!沒有文字記載!也沒有全息影像!氣味也是極其重要的一個方面——塵土、汗水還有人類非常濃重的費洛蒙。歐德雷翟深吸了一口氣,她感覺自己的內心在顫抖。暴亂的人群已經散開,人們陸陸續續地向巴紮走去。她看到有人在哭,有人在罵,有人在笑。

  歐德雷翟身後的門“砰”的一聲開了,什阿娜大笑著走了進來。歐德雷翟迅速轉過身去,什阿娜還沒關上房門的時候,她看到走廊裡有她自己的護衛和幾位女祭司。

  女孩深褐色的眼睛閃爍著激動的光芒,狹小的臉上已經開始顯露出成人的曲線。她的面部緊張,情緒沒有表現出來。不過,當她的注意力集中到歐德雷翟身上之後,臉上便放鬆了下來。

  歐德雷翟觀察著女孩的神情,心想:很好,建立親密關係的第一課已經開始。

  “看見那些跳舞的人沒有?”什阿娜問道,她轉著圈在房間裡跑了一圈,然後停到了歐德雷翟面前,“他們不好看嗎?我覺得他們好漂亮啊!可是卡尼亞不想讓我看,她說我不能參加希艾諾克,太危險了。我不管!撒旦不會吃了這些跳舞的人!”

  歐德雷翟突然看明白了自己方才在大廣場所見的整體範式,她此前只在香料之痛的時候體驗過這種茅塞頓開的感覺。只有什阿娜來到這裡,說出這些話,事情才能真正明瞭。

  這是一種語言!

  這些人共通的意識深處,他們完全毫無意識地帶有一種語言,可以說出他們不願聽到的東西。那些跳舞的人說這種語言,什阿娜也說這種語言。那些東西有語調,有動作,有費洛蒙,它們組成了一種複雜而又微妙的東西,像所有語言一樣一步一步地演進。

  必然所致。

  歐德雷翟看到面前開心的女孩,對她笑了笑。現在,歐德雷翟知道怎麼給那個特萊拉人下圈套了。現在,她更明白塔拉紮的謀略了。

  我必須把握機會,儘早陪什阿娜去一次沙漠。我們只須等這個特萊拉尊主,這個瓦夫來到拉科斯,就可以把他帶回來了!

第21章 · 1

  群己權界和自由的概念非常複雜,這兩個可以追溯到宗教有關“自由意志”的觀點,也和君主專制暗含的“統治者奧義”有關。如果舊神之後沒有出現君主專制的範式,如果君主沒有秉持聖恩赦免的信念統治,群己權界和自由也就絕對不會具備今天的含義。這些概念之所以能夠存在,是因為過去發生了種種的壓迫。支撐這些概念的因素將會逐漸消失,除非出現極端的教訓或新的壓迫。這是我這一生的精要法門。

  ——沙丘神帝雷托二世,達累斯巴拉特錄音

  伽穆主堡東北方向大約三十公里的密林裡,特格帶著他們在隱身毯下面一直等到太陽落到了西方高地的後面。

  他說:“今天晚上,我們換個方向。”

  他領著他們在茂密昏暗的樹林之中走了三個晚上,每一步都沒有偏離派特林事先為他們規劃好的路線,這充分展現了門泰特的記憶力。

  “我身子都坐僵了,今天晚上溫度看樣子也不會很高。”盧西拉埋怨道。

  特格折好隱身毯,放進了背包的頂層。“你們倆可以稍微活動活動了。”他說,“我們天完全黑下來之後才繼續動身。”

  盧西拉和鄧肯走進了樹林裡的一片空地,特格在更暗的地方坐了下來,背靠著一棵枝丫繁盛的針葉樹木,望風放哨。此時,白天的最後一絲溫暖已消散,夜晚的寒意全面襲來,盧西拉和鄧肯在那裡哆哆嗦嗦地站了一會兒。特格心想:沒錯,今天晚上還會很冷,但是他們不會有多少時間考慮溫度的事情。

  出其不意。

  施萬虞絕對想不到他們還在距離主堡這麼近的地方,而且還是步行。

  特格想:塔拉紮幾次告誡我小心施萬虞,但是強調得都不夠到位。施萬虞公開暴力抗拒大聖母的命令,這種事情全然不合傳統。特格如果得不到其他的相關資料,門泰特的邏輯便無法接受這種情況出現。

  他的記憶中出現了學生時代的一句警言,每一個門泰特運用自己的邏輯時都應該想起這句話。

  “如果有一條邏輯的小徑,一條精心鋪砌、無可挑剔的奧卡姆剃刀之路,門泰特可能就會隨著這種邏輯走向個人的滅亡。”

  可見,人們知道邏輯也會失靈。

  他回想塔拉紮在公會飛船上的行為,還有事情結束之後的行為。她想讓我知道,我之後將會獨自作戰。我不能從她的角度看待問題,我要有自己的角度。

  所以,施萬虞真正的危險必須由他自己發現,由他自己應對。

  恰恰因為這個原因,塔拉紮並不知道派特林會遇到什麼事情。

  派特林會出什麼事情,我會出什麼事情,盧西拉會出什麼事情,塔拉紮其實都不在乎。

  那這個死靈呢?

  塔拉紮肯定在乎!

  這並不符合邏輯,她竟然……特格放棄了這條推理思路,塔拉紮不希望他的行動合乎邏輯。她就希望他像現在這樣,希望他能夠採取窘境之中才會採取的辦法。

  出其不意。

  所以,所有這些也蘊含一種邏輯,只是這種邏輯讓人被迫從舒適的現實走進了混亂之中。

  我們必須在這混亂之中形成自己的秩序。

  特格悲從中來。派特林!你這個老東西!派特林啊!你心裡清清楚楚,可是我不清楚啊!你不在了,我又該怎麼辦呢?

  特格好像聽到了派特林的回復,這個老助手批評他的司令時,語氣常常十分僵硬而正式。

  “霸撒,再接再厲。”

  最為冷酷的漸進推理告訴特格,他永遠都不會再看到有血有肉的派特林,永遠都不會再聽到那個老頭真實的聲音。可是……那個聲音還是在他腦海中迴響,那個人在記憶裡久久沒有離開。

  “我們不是應該起身了嗎?”

  盧西拉站在樹下,就在他眼前,鄧肯站在她旁邊等著,兩個人都已經背上了背包。

  他只顧著沉思,完全沒注意到夜幕已經落下,滿天星光在空地上隱隱約約地投下了一些影子。特格站了起來,拿起背包,貓著腰鑽過低矮的樹杈,走進了那片空地。鄧肯幫特格背上了他的背包。

  “施萬虞終究會想到這一點。”盧西拉說,“她的搜捕隊還是會來這裡找我們,你也知道。”

  “他們會先順著另外一條路走到盡頭,發現自己走錯了之後,才有可能到這邊來。”特格說,“跟我來。”

  他帶著兩個人向西走去,走過了一片樹木稀少的地方。

  他領著他們走了三個晚上,他說他們走的是“派特林的記憶之路”。今天是第四個夜晚,特格想到自己沒能預測到派特林的行為所造成的合乎邏輯的後果,一邊走著,一邊為此而自責。

  我明白他的耿耿忠心,但是沒有意識到那顆忠心最後會作出一個顯而易見的選擇。我們共事了這麼些年,我以為自己對他的想法已經瞭若指掌。派特林,你這個渾蛋!你根本沒必要送了自己那條老命!

  特格轉念一想,他確實有必要犧牲自己,這一點派特林看到了,而這個門泰特沒有允許自己看到,邏輯和其他能力一樣,也有可能盲目。

  正如貝尼·傑瑟裡特時常所說,也像她們時常所示。

  所以,我們步行。施萬虞絕對想不到。

  特格不得不承認,走在伽穆的這些荒野之中,他形成了一種全新的視角。大饑荒和大離散時期,植物生命在這片區域肆意生長。雖然之後重新種上了一些植物,但也並沒有精心規劃和打理,還是變成了草木叢生的荒地,隱蔽的小道和路標是現在唯一的指引。特格想像著少年派特林探索這片區域的情形——星光之下,樹叢之間,可以看到那座岩石孤山,那裡又是一個凸出的海角,這裡的道路可以穿過那些蒼天大樹。

  他和派特林細化這個方案的時候,兩個人都認為:“他們以為我們會逃往某艘無艦。誘餌必須把搜捕隊伍引向那個方向。”

  派特林當時沒有說自己就是那個誘餌。

  特格有些哽咽,他在內心安慰自己:鄧肯在主堡裡已經得不到必要的保護了。

  這話確實屬實,第一天,他們藏在隱身毯下,躲過了空中搜捕隊伍的巡查,盧西拉戰戰兢兢了一整天。

  “我們必須想辦法告訴塔拉紮!”

  “有辦法的時候再說。”

  “你要是有意外怎麼辦?我必須知道你的整個逃跑方案。”

  “如果我有意外,你也沒辦法找到派特林的路線,沒有時間讓你記住整條路線。”

  那天,鄧肯沒有怎麼說話。他要麼靜靜地看著兩個人,要麼斷斷續續地打盹,每次醒來,眼神中都帶有一種怒氣。

  第二天,鄧肯突然問特格:“他們為什麼要殺我?”

  “他們想阻撓姐妹會為你安排的計畫。”特格說。

  鄧肯盯著盧西拉:“什麼計畫?”

  盧西拉沒有作聲,鄧肯說:“她肯定知道,因為我應該把她當作依賴,我應該愛上她!”

  特格覺得盧西拉極好地掩飾了她的氣餒。她原本為這個死靈安排了很多計畫,現在卻已經完全被打亂了。

  鄧肯的行為體現了另外一種可能:這個死靈是不是一個尚未得到培養的真言師?奸詐的特萊拉人還在這個死靈身上添加了什麼能力?

  他們在野外的第二個傍晚,盧西拉一肚子的牢騷:“塔拉紮讓你來這裡,是為了恢復他初始的記憶!現在逃到這荒郊野外了,我看你怎麼辦!”

  “我們什麼時候才能到避難所?”

  那天晚上,鄧肯沉默不語,但格外機警。他的體內出現了新的活力,他聽到了!

  鄧肯心想:絕對不能讓特格受傷。無論避難所在哪裡,無論避難所是什麼樣子,特格都必須安然無恙地到達那裡。到時候,我就知道了!

  鄧肯並不知道自己會知道什麼,但是他現在堅信自己最終肯定會有所收穫,這片荒野一定會把他們帶到那個目的地。他想起自己曾經站在主堡裡,看著這片野地,迫不及待地希望從那裡逃出來。可是,他還沒來得及品味自由,那種自由的感覺便消失了,這片荒野只是一條路徑,通向意義更為重大的所在。

  盧西拉走在最後,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保持警醒,接受自己不能改變的現實。她的部分意識牢牢銘記塔拉紮的命令:

  “不要離開那個死靈,抓住時機,完成你的任務。”

  特格一步一個腳印地丈量著腳下的大地,這是第四個晚上了,派特林說四個晚上差不多就能到達他們的目的地。

  那個目的地啊!

  伽穆星球有許多神秘之處,少年的派特林曾經發現了這麼一個神秘的地方,整個緊急逃脫方案的中心便是這裡。派特林的話在特格腦中響起:“兩天前,我以個人偵察為由,又去了一趟那個地方。還和以前一樣,沒有別人去過。”

  “你怎麼知道別人沒去過?”

  “幾年前離開伽穆的時候,我採取了一些防範措施,只有我才知道。如果另有他人造訪此地,一定會留下痕跡。我這次去的時候,所有東西都保持原樣。”

  “哈克南家族的一座球狀無殿?”

  “年代非常久遠,但是各個廳堂都完好無損,而且可以正常使用。”

  “那食物、水……”

  “你想要的,你需要的,全都有,全都放在了無殿核心的零熵筒裡。”

  特格和派特林制定了一個又一個方案,但是他們希望永遠都不需要藏到這個地方。派特林一遍又一遍地告訴特格如何找到自己童年的這個發現,兩個人將這個秘密深埋心中。

  盧西拉被一條樹根絆了一下,特格聽到身後傳來小小的一聲驚呼。

  特格心想:我剛才應該提醒她一下。鄧肯在他的身後,顯然是聽著聲音隨他前行,而盧西拉也顯然把大部分注意力放在了她自己的心思上。

  特格暗自驚歎:她的相貌和達爾維·歐德雷翟實在是太像了。在主堡的時候,兩個女人肩並肩站在一起,他注意到了兩人因年齡而出現的差異。年輕的盧西拉皮下脂肪更為豐富,面部更為圓潤。可是,她們倆的聲音幾乎一模一樣!那個音色,那個口音,那些平淡的聲調,貝尼·傑瑟裡特說話時的那個標誌,全都一樣。兩個人如果在漆黑一片的環境中說話,旁人恐怕很難分得清誰是誰。

  特格瞭解貝尼·傑瑟裡特,他知道這樣的事情並非意外。鑒於姐妹會為了保護自己投入的資源,傾向擴大寶貴的基因譜系,兩人肯定有一個共同的祖先。

  他想:厄崔迪人,我們都是。

  塔拉紮從未公開過她為這個死靈制定的計畫,但是特格只須加入其中,便逐漸知道了整個計畫的輪廓。沒有完整的範式,但是他已經能夠產生一種宏觀的感覺。

  一代又一代,姐妹會一直在和特萊拉人做交易,購買艾達荷的死靈,在伽穆上訓練他們,最後卻讓他們死於他人之手。她們等了這麼長時間,只為等待合適的時機。這就好像一場令人煎熬的遊戲,不過現在已經顯出了一些形狀,因為拉科斯出現了一個可以指揮蟲子的女孩。

  這項設計肯定也涉及伽穆星球本身,這裡到處都是卡拉丹恩的印記,古老粗糙的路上也有很多丹恩的蛛絲馬跡。暴君的祖母傑斯卡夫人在丹恩的避難所裡終老,然而後來那裡走出來的不光有興盛的人丁。

  特格第一次視察伽穆的時候,便看到了那些或醒目或隱蔽的印記。

  財富!

  你看到這些跡象就明白了,財富在他們的宇宙中四處流動,像阿米巴蟲一樣,無孔不入。特格知道,伽穆上的離散之人也帶來了財富。那些財富數額龐大,具體的數字和巨大的力量沒有多少人會質疑,也沒有多少人想像得到。

第21章 · 2

  他突然停住了腳步,周圍地形的範式吸引了他的所有注意力。他們前面有一塊牆壁似的裸岩,上面特別的記號契合派特林留給他的記憶,之後的路程會更加危險。

  “沒有洞穴,也沒多少草樹,你們沒地方可藏,把隱身毯準備好。”

  特格從背包裡拿出了隱身毯,搭在了胳膊上。他再次向另外兩人示意,繼續前行,隱身毯深色的隱身面料摩擦著他的身體,發出“噝啦噝啦”的聲音。

  他想:盧西拉現在已經逐漸失去了意義。她希望自己的名字後面能加上夫人二字,盧西拉夫人,她肯定喜歡別人這麼稱呼自己。幾大家族此前因為暴君的金色通道而長久地埋入了歷史的沙塵之中,現在又陸續顯露頭角,幾個帶有“夫人”頭銜的聖母也隨之出現。

  盧西拉,引誘銘者。

  姐妹會的這些女人在性方面都是技藝精湛的高手,特格的母親曾經讓他領教過這個體系的運轉方式。他還小的時候,她便在當地挑選出一些女人,把他送到她們那裡,讓他觀察自己內心和那些女人內心的一些跡象,讓他對這些跡象形成敏銳的感覺。聖殿禁止聖母擅自開展這項訓練,可是特格的母親恰恰正是姐妹會的一個異教徒。

  “米勒斯,你這項本領早晚都會派上用場。”

  不得不說,她確實有一些先見之明。

  盧西拉和鄧肯。她如果經過了銘刻,歐德雷翟也就經過了銘刻。

  特格幾乎聽到這些碎片在他們腦海中隨時都會發生。那拉科斯的那個女孩呢?盧西拉會不會把引誘的技藝教給自己銘刻的學生?會不會讓他抓住這個能夠駕馭蟲子的少女?

  目前資料還不充分,不能進行基本計算。

  特格停在了這條危險的石路這頭,他把隱身毯收了起來,封上了背包,鄧肯和盧西拉就站在他的身後。特格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這條毯子一直讓他很是擔心。它不能像普通的護盾那樣抵禦攻擊,而且一旦碰上鐳射槍的光束,瞬間就能置人於死地。

  都是些危險的玩具!

  特格往往將這一類武器和機械設備歸入這個類別。正如母親曾經對他所說,與其相信這些東西,不如依靠你自己的智慧、肉體和貝尼·傑瑟裡特的五式。

  只有到了萬不得已,必須放大肉體的機能之時,才能使用這些器具——這是貝尼·傑瑟裡特的教誨。

  “怎麼了?”盧西拉小聲問道。

  “我在聽夜晚的聲音。”特格說道。

  鄧肯緊緊地盯著特格,他的臉龐在婆娑樹影之下好似朦朧的鬼魅。他看著特格的相貌,心裡便能踏實許多。鄧肯覺得,老人的樣子似乎存在於他某一段無法想起的回憶之中。他心中暗想:這個人我可以信賴。

  盧西拉覺得年邁的特格停下腳步是因為體力不支,但是她不好意思這麼說。特格說他的逃脫方案計畫把鄧肯帶到拉科斯,說得好,這是眼下最關鍵的事情。

  她已經料到了,前面的這處避難所與無艦或者無廳有關,不然他們最後無論如何都無法成功,由於某些原因,派特林成了這件事情的關鍵所在。盧西拉聽出了特格的一些言外之意,知道這條逃跑路線是派特林的設想。

  為了協助他們逃跑,派特林將會付出巨大的代價,盧西拉是第一個意識到這個問題的人。他是最弱的一環,他等在後面,施萬虞會抓住他,誘餌被抓住是必然的事情。施萬虞這般實力的聖母,只有傻子才會覺得她們沒辦法從一個區區男人嘴中撬出她們需要知道的秘密。施萬虞根本不會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她只須運用微妙的音言,動用姐妹會專用的酷刑——劇痛之盒和神經結壓力——只需這些就夠了。

  盧西拉當時就清楚地看到忠心的派特林最終會是什麼結局,特格怎麼會完全沒有意識到!

  因為愛!

  因為兩個男人之間長久以來形成的信賴。施萬虞必然會迅速行動,痛下狠手。派特林知道,特格當時卻沒有審視自己瞭解的某些資訊。

  鄧肯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考。

  “後面!撲翼飛機!”

  “快!”特格從自己的背包裡一把拿出了隱身毯,甩在了他們身上。三個人在黑暗中抱成一團,聞著泥土的氣味,聽著撲翼飛機飛過頭頂。飛行器沒有停下,也沒再飛回來。

  確定飛行器沒有發現他們之後,特格帶著兩人繼續踏上了派特林的記憶之路。

  “他們在找我們。”盧西拉說,“他們起疑心了……要麼就是派特林……”

  “有精力不如留著走路。”特格一句話打斷了她。

  她沒有反駁,他們都知道派特林已經犧牲了,這件事情已經沒有爭論的必要了。

  盧西拉告訴自己:這個門泰特沒有那麼簡單。

  特格的母親是一位聖母,在他接受姐妹會的教育之前,這位母親便對他進行了全方位的訓練,甚至超出了姐妹會允許的範圍。眼前,具備未知本領的不止那個死靈。

  他們順著野獸走出的一條小徑,曲曲折折、來來回回數次穿過茂密的森林,爬上了一座陡峭的山丘。繁盛的枝葉密不透風,他們完全看不到天上的星星,完全依靠門泰特驚人的記憶力前行。

  盧西拉感覺自己踩在了殘枝敗葉上,她聽著特格的動靜,根據聲音移動自己的腿腳。

  她想:鄧肯竟然如此安靜,他竟然如此獨立。他很聽話,特格往哪兒走,他就往哪兒走。她覺察到了鄧肯聽話的原因,但是他悶不作聲。鄧肯服從命令,因為他乖乖聽話比較好,至少現在比較好。施萬虞造反,這件事情令這死靈的心中產生了極其渴望獨立的念頭。那麼,特萊拉人到底在他體內擅自加入了什麼東西?

  特格停在了一片大樹之下,上氣不接下氣。盧西拉聽到了他喘氣的聲音,她再一次想起這位門泰特已年過三百,早就過了這麼折騰的年紀。她輕輕地說:“米勒斯,沒事吧?”

  “有事我會告訴你。”

  “還有多遠?”鄧肯問道。

  “沒多遠了。”

  沒過多久,他又帶著兩人繼續上路了。“我們得趕緊。”他說,“過了這座山脊就到了。”

  他現在接受了派特林犧牲的事實,心便像指南針一樣晃到了施萬虞那邊,他在想施萬虞此時的心情。施萬虞肯定感覺世界好像即將崩塌,幾個人已經逃了四天四夜!他們既然能夠躲開聖母的追捕,什麼事情就都有可能做到了!當然,這幾個人可能已經離開了伽穆,那就有一艘無艦。不過,如果……

  施萬虞的腦子裡肯定充滿了如果。

  派特林的那個環節確實薄弱,但是他得到了米勒斯·特格這位大師的充分訓練,完全瞭解如何消除薄弱的環節。

  特格甩了一下頭,甩掉了眼中的淚水。鑒於眼下的形勢,他必須保持誠實,他不能不面對自己的內心。特格向來不善於撒謊,連自己也不會欺騙。他在接受最早的訓練之時,便已經明白自己的母親和其他相關的人對他進行了訓練,令他形成了極為堅定的誠實品質。

  遵守忠義之道。

  特格在自己身上看到了這些準則,注意力便集中在了這裡。這些準則的前提是人類生來並不平等,各人先天遺傳的能力不同,生活之中經歷的事情也各不相同。因此,各人會做成不同的事情,具備不同的價值。

  特格早期便已意識到,要想遵守這些準則,就必須準確認識到自己在各類可以觀察的階級中的位置,必須明白自己終將無法繼續進步。

  忠誠仁義的訓練會對人產生深刻的影響,而他永遠都找不到它的根本所在。它顯然與他的人性存在內在的聯繫,強硬地規定了他在階級的金字塔中可以採取的行為,例如他應該怎樣對待階級高於自己的人,可以如何對待階級低於自己的人。

  人與人交流,最重要的是忠誠仁義。

  對上為忠誠,對下則為仁義,但不是一味忠誠,也不是盲目仁義。特格知道,自己的思想牢牢地植入了這些忠誠仁義之道。除非形勢所迫,他必須犧牲才能保住姐妹會,不然他覺得無論自己做什麼事情,塔拉紮都一定會支持。這本身就無可非議,他們所有人的忠誠仁義都表現在這件事上。

  我是塔拉紮的霸撒,這就是忠誠。

  派特林喪命,也是因為忠誠。

  夥計,但願你沒受什麼苦。

  特格又停在了一片樹林裡,他從靴子邊上拔出了一把戰鬥短刀,在旁邊的樹上劃了一個小小的記號。

  “你要幹什麼?”盧西拉問道。

  “留個記號。”特格說,“只有我訓練過的人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塔拉紮當然也知道。”

  “可是你為什麼……”

  “等會兒告訴你。”

  特格走了幾步,在另一棵樹上也留下了這麼一個不起眼的記號,好像動物爪子在樹皮上留下的痕跡,完全和這片荒野融為了一體。

  特格一邊走著,一邊刻著,他意識到自己已經下了決心——必須阻礙盧西拉的計畫。關於鄧肯的人身安全和心理神志,特格做了多種門泰特預測,所有預測的情形都要求他攔住盧西拉。鄧肯的初始記憶必須在他受到盧西拉的銘刻之前喚醒,特格知道攔住這個女人並不容易,他要用上十二分的心思才能騙住這個聖母。

  這件事情絕對不能留下刻意的痕跡,必須好像普通的意外一樣,絕對不能讓盧西拉懷疑他反對自己的行動。特格明白,倘若激怒了聖母,與其近戰,自己幾乎沒有勝算。最好殺了她,他覺得自己有能力要了她的命,可是殺了她,塔拉紮絕對不會覺得特格是為了執行自己的命令!

  不行,他必須靜觀其變,伺機行動。

  他們走進了一小片開闊地帶,不遠處有一塊高大的火山岩擋住了去路。岩石底部周圍滿是低矮的灌木叢和荊棘,星光之下只能看到斑駁的黑影。

  特格看到灌木叢下面有一片更黑的地方,人可以匍匐進入。

  “我們得貼著地面爬進去。”特格說道。

  “我聞到了草灰的味道。”盧西拉說,“這裡燒過什麼東西。”

  “誘餌來過這裡。”特格說,“就在我們左邊,他燒焦了一片土地,偽造出了無艦起飛的痕跡。”

  盧西拉倒吸了一口氣,膽子可真大啊!即便施萬虞膽敢動用具備預知能力的搜尋人員搜索鄧肯的下落(因為三人之中只有鄧肯不是賽歐娜的血脈,無法逃脫他人的先見),這些痕跡都會表明他們已經搭乘無艦從這裡逃出了這顆星球……前提是……

  “可是你要帶我們去哪裡?”她問道。

  “哈克南家族的一座球狀無殿。”特格說,“有著數千年的歷史,現在歸我們了。”

第22章 · 1

  把持權力的人希望阻止人們肆無忌憚地探索研究,這是相當自然的事情。有史以來,人類追求知識的腳步如果不加限制,常常會造成有人與統治階級奪權,後者不願意看到這樣的局面。權勢之人希望“調查研究安全穩妥”,不要產生無法控制的產物和觀念,關鍵要充分保證內部投資者的權益,儘量防止利益逸出。可是,這個宇宙隨機變化,到處都是相對變數,並不能保證“調查研究安全穩妥”。

  ——《伊克斯人評估》,藏于貝尼·傑瑟裡特檔案部

  拉科斯的名義統治者兼大祭司赫德雷·杜埃克感覺自己沒辦法滿足對方方才提出的要求。

  沙塵彌漫的夜色籠罩著科恩城,他自己的接見室裡燈火通明,滿眼都是懸浮的球形燈,一個影子都看不到。即便在這裡,神廟的中心,他也能聽到風的聲音,聽到遠方的呼嘯,這顆星球每隔一段時間便會遭遇一次這樣的劫難。

  接見室整體形狀不規則,長七米,最寬之處達四米,對邊略短一點,兩邊差異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天花板也向那個方向傾斜,角度較小。房間多處掛有香料幔簾,室內色調設計巧妙,多為亮黃色和灰色,這兩點令人難以發現房間輪廓不規則。一塊幔簾後面是一台拾聲號角,再小的聲音都會由這裡傳到房間外面的人耳中。

  接見室裡除了杜埃克,只有貝尼·傑瑟裡特拉科斯主堡新任的指揮聖母達爾維·歐德雷翟。兩人相視而坐,各自身下的綠色軟墊相距不遠。

  杜埃克原本想掩飾自己為難的表情,一貫莊重的臉卻洩露了內心的活動。這位人高馬大的大祭司為了今晚的這場對峙,費了很多心思。他身上穿著更衣侍從平整過的長袍,修長的腳上是金色的涼鞋,長袍下面的蒸餾服只是個擺設——他不需要水泵,不需要集水囊,也不需要費時彆扭的調節裝置。灰色長髮齊肩,梳理齊整,剛好襯出了一張方臉,嘴大唇厚,下巴寬厚。他的雙眼一時間充滿了和善,這是效仿了自己祖父的神情。杜埃克走進接見室的時候,便是這樣一副樣子。他原本覺得自己莊重肅穆,此時卻突然手足無措了。

  歐德雷翟心中暗想:這個老傢伙確實沒什麼腦子。

  杜埃克當時則在想:我現在不能跟她商討那篇《厄崔迪宣言》的事情!另一間房間坐著一位特萊拉的尊主,還有那些變臉者,我們說什麼他們都能聽見。我怎麼那麼糊塗,竟然把他們放進來了!

  “這是異教邪說,就這麼簡單,一句話的事情。”杜埃克說。

  “全宇宙宗教眾多,你們只是其中一派。”歐德雷翟反駁道,“而且,離散之人陸續回歸之後,各個教派四分五裂,不同信仰……”

  “只有我們才是真正的信仰!”杜埃克說道。

  歐德雷翟心中一笑,不早不晚剛剛好,瓦夫肯定聽到了這句話。杜埃克非常容易被人牽住鼻子,如果姐妹會對瓦夫的判斷沒有問題,特萊拉的這位尊主聽了杜埃克的話,肯定火冒三丈。

  歐德雷翟語重心長地說:“《厄崔迪宣言》提到的那些問題,無論是不是信徒,都需要面對。”

  杜埃克問:“這些事情和聖童有什麼關係?你說我們必須當面討論——”

  “沒錯!很多人已經開始崇拜什阿娜,別告訴我你不知道。這篇《厄崔迪宣言》意味著——”

  “《厄崔迪宣言》!《厄崔迪宣言》!《厄崔迪宣言》!不過是歪門邪道胡謅出來的東西,早晚都會被世人遺忘。至於什阿娜,她必須回來!必須由我們專門照顧!”

  “不必了。”歐德雷翟柔聲說道。

  她發現杜埃克這個時候極度激動,他的頭轉來轉去,但是僵硬的脖子幾乎沒有轉動。他每次都會轉向歐德雷翟右側牆上的一塊幔簾,方向明確,頭上好像有一道照明光束,指向了那塊簾子。這個大祭司可真是心思簡單,一眼就能看透,他不如直接說瓦夫就躲在簾子後面偷聽他們。

  “然後,你們就會神不知鬼不覺地把她送到拉科斯去。”杜埃克說道。

  “她不會離開這裡。”歐德雷翟說,“我們說到做到。”

  “那她為什麼不能……”

  “拜託!什阿娜的想法她自己已經說清楚了,你肯定也知道了。她想成為一名聖母。”

  “她現在都已經是——”

  “杜埃克大人!您還和我裝什麼糊塗?她已經說了自己的願望,我們也願意尊重,您還反對什麼?早在弗雷曼人時代,便有聖母信奉分裂之神,聽從他的神諭。現在就不行了嗎?”

  “你們貝尼·傑瑟裡特本事大得很,能讓人說出他們不想說的話。”杜埃克說道,“這件事情我們不應該私下商討,我的議員——”

  “你的議員只會把事情攪得一團糟。出現了這麼一篇《厄崔迪宣言》,說明——”

  “我只談什阿娜的事情!”杜埃克坐直了腰板,他覺得自己現在應該拿出決不讓步的姿態。

  “我們是在談她的事情。”歐德雷翟說道。

  “那我現在就把話說清楚,我們要求在她身邊增派我們的人手。她現在必須嚴加保護,無論——”

  “就像她在樓頂那樣嚴加保護?”歐德雷翟問道。

  “歐德雷翟聖母,這裡可是神聖的拉科斯!你們在這裡的權利全都是我們給的!”

  “權利?什阿娜已經成了眾矢之的!您還要談什麼權利?”

  “我身為大祭司,職責明確。分裂之神的神聖教會絕對——”

  “杜埃克大人!我正在極力克制,保持必要的禮節。我做的事情對我們有利,對你們也有利。我們採取了一些行動——”

  “行動?什麼行動?”杜埃克咬牙切齒,嗓音沙啞。貝尼·傑瑟裡特這些狡猾惡毒的巫女!前面是聖母,後有特萊拉人!杜埃克感覺正在上演一場恐怖的球賽,自己就是場上的球,雙方球員精力駭人,他就在兩方之間彈來跳去。平靜祥和的拉科斯,他每天睜開眼睛便會看到的那個地方已經不復存在。他被扔進了一個競技場,可是他並不是非常理解場上的規則。

  “我派人去請米勒斯·特格霸撒了,僅此而已。”歐德雷翟說,“僅此而已。他的先頭部隊馬上就到。我們要加強你們的星球防禦體系。”

  “你們要是敢擅自攬下——”

  “我們並沒有自作主張。特格的人應您的父親的要求,重新設計了你們的防禦體系。您的父親與我們簽訂了協議,並且執意添上了一個條款,要求我們定期檢查。”

  杜埃克一言不發,神情恍惚地坐在那裡。瓦夫,特萊拉來的那個矮子掃把星,這些話全都被他聽見了。這裡面肯定有衝突!這個特萊拉人希望簽下秘密協議,暗中定下美琅脂的價格,他們絕對不會允許貝尼·傑瑟裡特插手。

  歐德雷翟剛才提到了杜埃克的父親,杜埃克現在只希望過世已久的父親能夠坐在這裡。他的父親很有手段,肯定知道如何應對這些對手,他總是能讓特萊拉人服服帖帖。杜埃克想起自己曾經聽到兩個特萊拉使者的對話,就像瓦夫現在這樣偷聽!一個叫鄔斯……還有一個叫普克,列登·普克,稀奇古怪的名字。

  杜埃克腦子裡一片混亂,突然又出現了一個名字,歐德雷翟剛剛提到——特格!那個老魔頭莫非還活著?

  歐德雷翟又說話了,杜埃克口乾舌燥,費了很大的力氣才咽下一口口水,他強迫自己豎起了耳朵,聽到這位聖母說:

  “特格還會檢查你們星表的防禦系統。樓頂發生那場鬧劇之後——”

  “我正式禁止你方干涉我們的內政。”杜埃克說,“你們不必費心,我們的侍衛祭司足以——”

  “足以?”歐德雷翟搖了搖頭,“恐怕並非如此,因為拉科斯出現了新的情況。”

  “什麼新的情況?”杜埃克的聲音裡流露出了恐慌。

  歐德雷翟什麼都沒說,只是坐在那裡,定定地看著他。

  杜埃克費了好大力氣也沒能鎮靜下來,腦子裡依然一片混亂。她總不會知道那後面有特萊拉人在偷聽吧?絕對不可能!他哆嗦著吸了一口氣。拉科斯的防禦體系有什麼問題?他安慰自己:防禦系統天衣無縫,完全沒有任何問題,他們有最好的伊克斯監控飛船和無艦。除此之外,拉科斯和其他香料產地一樣獨立,不受其他勢力影響,這是所有獨立勢力樂見的局面。

  只有特萊拉人不希望他們獨立!他們不在乎拉科斯的香料,他們那些破伊納什洛罐可以快速生產大量的美琅脂!

  杜埃克想到這裡,不禁膽寒。兩人方才在這裡說的每一句話,那位特萊拉尊主全都聽得一清二楚!

  杜埃克心中默默祈求分裂之神夏胡魯保佑他大難不死。特萊拉的這個小個子說他的話也可以代表伊克斯人和魚言士,他當時還拿出了相關文件證明。這難道就是歐德雷翟說的“新情況”?什麼事情都瞞不了這些巫女多長時間!

  大祭司想到瓦夫的相貌便不寒而慄——那顆圓頭不大,兩隻眼睛閃著光芒,塌鼻樑,大鼻頭,一臉假笑,滿嘴尖牙。瓦夫長得好像個子略大的孩子,但是你一和那雙眼睛對視,聽到他說的話,便會改變自己對他的判斷。杜埃克想起父親也曾說過這些人的聲音:“特萊拉人聲音跟小孩一樣,說出來的那些話可絕對不是小孩能說出來的東西!”

  歐德雷翟在墊子上挪了挪,她想到瓦夫正在那邊偷聽。他聽夠了嗎?她安排的竊聽者現在肯定也會問自己這個問題。貝尼·傑瑟裡特的聖母時常事後反復研究這些語言角力,希望加以精進,同時幫助姐妹會找到新的優勢。

  歐德雷翟告訴自己:瓦夫聽夠了,這齣戲該演下一幕了。

  歐德雷翟非常認真地說:“杜埃克大人,有位重要人物正在別的地方聽我們說話。這樣的人物暗中偷聽,您覺得合適嗎?”

  杜埃克閉上了眼睛,她知道了!

  他睜開雙眼,看到了歐德雷翟在注視自己,但是從她的眼中全然看不出任何東西。她在等他說話,看起來好像可以靜靜地一直等下去。

  “合適?我……我……”

  “請這位人物進來坐吧。”歐德雷翟說道。

  杜埃克擦了一下額頭的汗水,他的父親和祖父,之前的兩任大祭司定下了他們在大多數場合應該採取的儀式,但是唯獨沒有適合眼前這種情況的規矩。邀請那個特萊拉人進來坐坐?請他來接見室……杜埃克突然想起他不喜歡特萊拉尊主身上的氣味,他的父親也曾談及此事:“他們身上的味道跟某些食物一樣令人作嘔!”

  歐德雷翟站了起來。“我非常尊重聽我說話的人。”她說,“我是不是要親自過去,請這位大人物——”

  “萬萬不可!”杜埃克沒有站起來,但是舉起一隻手攔住了她,“我當時實在沒有辦法。他帶了魚言士和伊克斯人的檔,說他能幫我們把什阿娜帶回——”

  “幫你們?”歐德雷翟低頭看著滿頭是汗的大祭司,心裡產生了近似憐憫的感情。這個人以為他是拉科斯的主宰?

  “他來自貝尼·特萊拉。”杜埃克說,“名叫瓦夫,而且——”

  “杜埃克大人,我知道他叫什麼名字,也知道他為什麼來,只是沒想到您竟然允許他偷聽——”

  “這不是偷聽!我們在談判。現在出現了一些新的勢力,我們必須調整——”

  “新的勢力?哦,您說大離散回來的那群賤人,這位瓦夫有沒有帶幾位過來?”

  杜埃克還沒來得及說話,接見室的側門便打開了,瓦夫從裡面走了出來,身後是兩個變臉者。

  歐德雷翟心想:他沒有帶那些面舞者!

  歐德雷翟指著他們說道:“就你一人!杜埃克大人,另外兩個您可沒請吧?”

  杜埃克費力地站了起來,他發現自己距離歐德雷翟如此之近,想起了那些有關聖母身手的聽聞。變臉者更是令他驚慌失措,他們時常令他提心吊膽。

  杜埃克轉向側門,努力穩定自己的情緒,做出了邀請的姿態,說道:“有請……有請瓦夫大使。”

  每一個字每一句話像刀一樣從杜埃克的喉嚨裡劃過,大事不妙!在這些人面前,他感覺自己全無還手之力。

  歐德雷翟指了指身邊的墊子:“是瓦夫吧?請坐。”

  瓦夫點了點頭,好像他從來沒見過這個女人一樣。真是彬彬有禮!他做了一個手勢,讓他的變臉者留在了另外那個房間,自己走到軟墊旁,但是沒有跪下。

第22章 · 2

  歐德雷翟看到這個身形矮小的特萊拉人一陣緊張,他好像咧了一下嘴巴。他的袖子裡還藏著那些暗器,他難道準備撕毀他們此前的協議嗎?

  歐德雷翟明白,瓦夫現在的疑心不僅恢復到了最初的狀態,甚至比當時還要重。他肯定感覺自己上了塔拉紮的當,他想要他的那些育母!他的身上散發著費洛蒙刺鼻的氣味,充分顯示了他心底的恐懼。他記得根據他們的協定,他需要做的事情——或者說他至少需要假裝告訴她們自己知道的事情。塔拉紮知道瓦夫從那些尊母那裡知道了不少東西,但是沒指望他真的全都告訴她們。

  “杜埃克大人說二位在……啊,談判。”歐德雷翟說道。讓他好好記著這個詞!瓦夫明白真正的談判必須在哪裡畫上句號。歐德雷翟說著跪了下去,跪在了墊子上,不過兩隻腳的位置保持不變,以便隨時躲避瓦夫從任何方向發動的攻擊。

  瓦夫向下瞥了一眼歐德雷翟和那塊墊子,然後慢慢地跪了下去,兩手放在腿上,袖口對著杜埃克。

  他想幹什麼?歐德雷翟頗為不解。從動作來看,他啟動了一項自己的計畫。

  歐德雷翟說:“我剛才一直在跟大祭司說,希望他認識到《厄崔迪宣言》對於我們雙方的重要——”

  “厄崔迪!”杜埃克說,他險些倒了下去,“絕對不會是厄崔迪。”

  “宣言非常有說服力。”杜埃克已是憂心忡忡,瓦夫的這句話更是火上澆油。

  歐德雷翟心想:至少這是我們計畫好的。她說:“《厄崔迪宣言》中提到了開悟,這一點絕對不能忽視。很多人認為,自己開悟之後,便能見到他們的神。”

  瓦夫聽到這話,意外而又憤怒地盯住了她。

  杜埃克說:“瓦夫大使說這篇文章驚動了伊克斯人和魚言士,但是我跟他說——”

  歐德雷翟說:“我們或許不用考慮魚言士,她們在哪兒都能聽到神的聲音。”

  瓦夫聽到了那句黑話,她在嘲諷他嗎?不過,她說得確實沒錯,魚言士已經不再潛心崇拜她們的神,她們的影響力已經微乎其微,僅存的影響也會受到調包的新變臉者左右。

  杜埃克原本想對瓦夫笑一下,結果卻露出了尷尬的表情:“您之前說幫我們……”

  “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歐德雷翟打斷了大祭司的話,她必須把杜埃克的注意力集中在那份宣言上。她複述了《厄崔迪宣言》中的內容:“你們的意志和你們的信仰——你們的信念體系——主宰了你們的宇宙。”

  杜埃克知道這句話,他讀了那篇令人髮指的《厄崔迪宣言》。文章說神和他的所有傑作都不過是人類的創造。他不知道自己應該如何反擊,但是絕對沒有哪位大祭司會任由這種言論大行其道。

  杜埃克還沒想到合適的措辭,瓦夫便對上了歐德雷翟的視線。他隱晦地回應了歐德雷翟,他知道這位聖母不會誤解自己的意思,她畢竟不是常人,必然不能小覷。

  瓦夫說:“先見的謬誤,這篇文章是這麼說的吧?這篇文章不就認為這是信徒思想停滯的原因嗎?”

  “正是如此!”杜埃克說道。他非常感謝這個特萊拉人及時相助,這篇危險的邪說中心思想就是這個!

  瓦夫依然盯著歐德雷翟,並沒有看杜埃克。貝尼·傑瑟裡特以為沒人會識破她們的陰謀詭計嗎?她以為自己無比強大!讓她知道知道什麼是小巫見大巫。萬能的神主守護《沙利亞特》的未來,貝尼·傑瑟裡特根本無法理解!

  杜埃克並沒有停下:“這篇文章攻擊了我們所有神聖的信念和事物!而且文章正在四處傳播!”

  “這是特萊拉人幹的好事。”歐德雷翟說道。

  瓦夫舉起雙臂,將武器對準了杜埃克。他猶豫了一下,只是因為看到歐德雷翟識破了他的部分意圖。

  杜埃克看了看瓦夫,又看了看歐德雷翟。此事當真如歐德雷翟所說?還是貝尼·傑瑟裡特的花招?

  歐德雷翟注意到瓦夫猶豫的神態,猜到了原因。她的大腦飛速運轉,尋找線索,希望理解瓦夫的動機。這個特萊拉人殺了杜埃克能有什麼好處?他顯然準備把這位大祭司換成他的變臉者,那又有什麼意義呢?

  為了爭取時間,歐德雷翟迅速說道:“瓦夫大使,您可得千萬小心。”

  “必要之時何須小心?”瓦夫說道。

  杜埃克站了起來,高大的身軀慢慢走到了一邊,兩隻手緊緊握在一起。“萬萬不可!這裡是神聖之地,不得妄議邪說。如果我們共議除邪之計,則另當別論。”他低頭看著瓦夫,說道,“那篇邪門異說肯定不是特萊拉人所寫,不知在下所言是否屬實?”

  “屬實。”瓦夫答道,這個草包祭司只知道梳洗穿戴!杜埃克走到了房間的一側,再一次成為移動的目標。

  “我想也是!”杜埃克一邊說著,一邊在瓦夫和歐德雷翟身後大步地走來走去。

  歐德雷翟看著瓦夫,他早有預謀!她非常確定。

  杜埃克在她身後說:“聖母,您實在是冤枉我們了。瓦夫先生希望我們結成美琅脂卡特爾,我跟他說,神的祖母曾經是貝尼·傑瑟裡特的聖母,我們給你們的價格絕對不能改變。”

  瓦夫略微頷首,靜靜等待,這個祭司肯定還會走進射程之內,神主絕對不會讓我失敗。

  杜埃克站在歐德雷翟後面,低頭看著瓦夫。他突然一陣顫抖,特萊拉人……令人厭惡,不辨是非,絕對不能相信他們!怎麼能夠相信瓦夫的一面之詞?

  歐德雷翟仍然定定地看著瓦夫,說道:“可是,杜埃克大人,您不希望增加收入嗎?”他看到瓦夫的右臂稍微轉了一下,指向了她的方向,他的意圖現在已經一目了然。

  歐德雷翟說:“杜埃克大人,這個特萊拉人想要了我們兩人的命。”

  對於瓦夫而言,兩個人此時的相對位置都不便於瞄準,但是歐德雷翟話音未落,他便甩起雙臂,分別瞄準兩人。他的肌肉還沒作出反應,歐德雷翟便已閃開,她聽到了飛鏢微弱的聲音,但是感覺自己沒有被擊中。她的左臂向上一劈,打斷了瓦夫的右臂,右腳踢斷了他的左臂。

  瓦夫大叫一聲。

  他從沒想到貝尼·傑瑟裡特速度竟然如此之快,幾乎可以比肩尊母,他在那艘伊克斯的會船上見識過後者的身手。儘管劇痛難忍,他仍然想到自己必須將這一情況告知其他同胞——聖母在危急之時神經衝動可以繞過突觸直接傳導!

  歐德雷翟身後的門“砰”的一聲開了,瓦夫的變臉者沖了進來。歐德雷翟此時已經站在瓦夫背後,扼住了他的脖子。她大吼一聲:“再往前走,就要了他的命!”

  兩個人立刻定住了。

  瓦夫用力地掙扎。

  歐德雷翟喝道:“老實點!”她瞥了一眼右邊趴在地上的杜埃克,一支飛鏢擊中了目標。

  歐德雷翟說道:“瓦夫殺了大祭司。”這句話是說給她的竊聽者聽的。

  兩個變臉者依舊瞪著她,顯然是一副手足無措的樣子。她發現兩個變臉者都沒有意識到貝尼·傑瑟裡特怎麼就占了上風,特萊拉人確實被打了一個措手不及!

  歐德雷翟對變臉者說:“你們都到走廊去,把那具屍體也抬過去,把門關上。你們的尊主幹了一件蠢事,他暫時不需要你們了。”她對瓦夫說:“眼下,您用不著這兩個變臉者,您需要跟我談談,讓它們出去。”

  瓦夫厲聲說道:“出去!”

  兩個變臉者還是一動不動地瞪著她,歐德雷翟說:“你們要是還不趕緊出去,我先結果了他,然後就解決你們。”

  “還等什麼呢!”瓦夫大叫一聲。

  兩個變臉者以為尊主是命令他們退散,便慌忙離開了接見室。不過,歐德雷翟在瓦夫的話裡聽到了別的東西。他現在求死之心非常強烈,她需要想辦法勸他放棄這個念頭。

  房間內現在只有他們兩人,歐德雷翟從他的袖子裡取出鏢夾,放進了自己的口袋裡,這些東西可以事後再作詳細檢查。她現在沒辦法治療他的骨傷,只能讓他昏迷一會兒。她從大祭司的地毯上撕了一段,再用座墊上的木片做了一個臨時的夾板,暫時固定了他的骨頭。

  瓦夫很快便醒了過來,他看到歐德雷翟,嘴裡嘟囔了幾句。

  歐德雷翟說:“你我現在是盟友了。剛才發生的事情,我的人聽到了,杜埃克敵對派系的代表也聽到了,他們希望把他換成自己的人。”

  事情發生得太快,瓦夫緩了一會兒才明白她的話。不過,他的思維牢牢地抓住了最重要的事情。

  “盟友?”

  她說:“我猜跟杜埃克打交道並不容易。明明給了他好處,可他還是含糊其詞。你殺了他,等於幫了一些祭司。”

  瓦夫尖叫道:“他們還在偷聽?”

  “當然。大祭司雖已故去,但是他剛才說你要跟他結成卡特爾,我們來談談這件事情,我看看能不能推斷出你的心意。”

  “我的胳膊。”瓦夫呻吟道。

  她說:“你還沒死。虧得我沒有衝動,不然你就已經沒命了。”

  他把頭別了過去:“死了更好。”

  她說:“貝尼·特萊拉肯定不希望你死,姐妹會當然也不希望你死。我來看看,嗯,你們承諾向拉科斯提供多架新式香料收割機,機載的那種新式機器,只有收割頭會接觸沙地。”

  “你竟然竊聽!”瓦夫斥責道。

  “並非如此。這個承諾非常誘人,我知道伊克斯人肯定不會白送他們這些機器。還要我繼續說嗎?”

  “你剛才說我們是盟友。”

  她說:“如果形成壟斷,宇航公會將不得不增購伊克斯的航行機械,你們將會把公會逼入惶惶不可終日的境地。”

  瓦夫抬起頭,定定地看著她。這個動作引起兩隻胳膊一陣劇痛,他本能地“哎喲”了一聲。他忍著疼痛,眯著眼睛審視著歐德雷翟。這個巫女真的以為這就是特萊拉人的大計了嗎?他覺得貝尼·傑瑟裡特應該不會這麼容易被糊弄。

  歐德雷翟說:“這當然不是你們的基本計畫。”

  瓦夫的眼睛一下子瞪圓了,她能看出他腦子裡的想法!他說:“我已經丟盡了臉面。你是救了我,但只是救了一個廢物而已。”他頹喪地坐了下去。

  歐德雷翟深吸了一口氣,現在需要利用聖殿的分析報告了。她湊到瓦夫耳邊,小聲說道:“《沙利亞特》還需要你。”

  瓦夫大驚失色。

  歐德雷翟坐了回去,大驚失色的表情說明了所有問題,也證實了分析的結論。

  她說:“你以為自己和離散之人結成了更加可靠的聯盟,跟尊母還有其他那些以色謀利的女人。我問你,豬蝓會和垃圾結盟嗎?”

  這個問題瓦夫只在柯爾中聽人說過,他臉色煞白,呼吸急促。她說這些話是什麼意思?!他強迫自己忘記胳膊上的劇痛。她剛才說“盟友”,她知道《沙利亞特》!她怎麼會知道?

  “我們肯定都知道貝尼·特萊拉和貝尼·傑瑟裡特結為同盟,雙方能夠擁有多少優勢。”歐德雷翟問道。

  跟這些普汶笪巫女結盟?瓦夫的腦子裡一片混亂,雙臂的劇痛此時在他的意識裡若有若無。他現在感覺自己非常脆弱,舌根苦澀不堪。

  “啊,聽見沒?祭司克魯譚西柯和他的人已經在門外了。”歐德雷翟說道,“他們會提議讓你的變臉者偽裝成已故的赫德雷·杜埃克,不然的話,無論怎樣都會造成太多混亂。克魯譚西柯非常聰明,此前從未親自露過面,這也是因為他叔叔斯蒂羅斯教導有方。”

  “你們姐妹會和我們結盟,能得到什麼好處?”瓦夫勉強提出了這個問題。

  歐德雷翟微微一笑,現在她可以實話實說了。相較虛實之術,說實話往往容易許多,但也更加有力。

  她說:“一場風暴正在離散之人之中醞釀,我們雙方結為同盟,即可逃過此劫,特萊拉人也能逃過此劫。凡是依舊相信神帝轉生的人,我們都不希望他們滅絕。”

  瓦夫心裡緊了一下,她竟然在大庭廣眾之下說出了這句話!不過,他立刻明白了。別人聽到了又會怎樣?他們並不能明白這些話背後的秘密。

  歐德雷翟說:“我們的育母已經準備好了。”她定定地盯著他的眼睛,做出了禪遜尼祭司的手勢。

  瓦夫感覺胸口的大石頭終於落了地,他沒想到這件事情竟然是真的!不敢想像!不可思議!貝尼·傑瑟裡特竟然不是普汶笪!整個宇宙仍將追隨貝尼·特萊拉,信仰真念!神主絕對不會允許出現任何差錯,尤其是在先知出生的星球!

第23章

  官僚體制扼殺積極性和首創精神。創新,尤其如果可以改善舊的例行程式,最為官僚所排斥。在他們看來,這種創新比絕大多數事物都要可惡。改善和創新往往令位居塔尖的顯貴給人以愚蠢無能的印象,誰會希望自己是這樣的形象?

  ——《政府試錯指南》,貝尼·傑瑟裡特檔案部

  長桌上擺了一排又一排的報告、總結和零碎的傳聞,長桌後坐著塔拉紮。除了夜勤部門和基礎部門,聖殿所有核心部門都已經進入了夢鄉,她在臥室裡只能聽到維護活動熟悉的聲響。兩盞球形燈懸浮在長桌的上方,深色的木質桌面和一排排利讀聯晶紙沐浴在黃色的燈光之中。桌子對面的窗戶漆黑一片,倒映著屋裡的景象。

  檔案!

  全息投影儀不停地閃爍著,在桌面上投下了一篇又一篇報告,這些是她調用的資料。

  塔拉紮非常不相信檔案部,她能夠認識到資料的重要作用,所以對檔案部的態度非常複雜。然而,聖殿的記錄只是一堆縮寫、特殊的記號、加密的插入內容和註腳。這些材料經常需要經過門泰特翻譯,甚至需要她在極度疲憊的狀態下深入其他記憶,尋找相關的資訊。檔案部的人當然都是門泰特,但是這並不能讓塔拉紮放心。你根本不能直截了當地查詢檔案記錄,如何理解那些記錄,很多時候必須聽取檔案人員的解釋,不然你就只能依靠全息系統機械地檢索。如此一來,塔拉紮便需要依賴全息系統的維護人員。她並不希望他們擁有太多權力,但是她的依賴實際賦予了他們很多權力。

  依賴!

  塔拉紮厭惡依賴,這樣的想法令她懊喪,她想到大多數的事態都不會完全如她所願,即便是門泰特最為縝密的預演,也會逐漸出現錯誤……只要時間夠長。

  可是,姐妹會的每一個行動都需要事先參考檔案,然後沒完沒了地分析研究。普普通通的貿易交易也要這樣,她常常為此而惱火。她們應不應該結成這個集團?應不應該簽那個協議?

  每次開會,她往往都不得不宣佈:

  “接受檔案聖母赫斯德里昂的分析結論。”

  或者“檔案部報告與此事無關,報告駁回”。

  塔拉紮身體前傾,兩手支撐著身體,正在仔細閱讀桌面上的投影:“研究物件瓦夫可行的交配方案。”

  她快速流覽著這些資訊,歐德雷翟發來了細胞樣本,這些是樣本中提取的編號和基因方案。指甲碎屑一般不能形成可靠的分析結論,但是歐德雷翟打著固定骨頭的幌子,收集了他的這些生物資訊,已經非常了得。塔拉紮搖了搖頭,貝尼·傑瑟裡特曾經嘗試和特萊拉人交配,瓦夫的後代肯定還是和此前的交配結果一樣:女性無法探測記憶;男性必然又是一塌糊塗,冥頑不靈,不可理喻。

  塔拉紮坐了回去,歎了一口氣。查閱交配記錄的時候,時常需要參閱大量其他資料,工作相當繁雜。這項工作正式的名稱為“先祖關聯性匯總”,即檔案人員口中的“關聯匯總”。大多數聖母則稱之為“配種記錄”,這個叫法雖然準確,但是沒有體現這些檔案的細緻入微。她命令她們推演出了瓦夫之後三百代的交配結果,這些工作簡單便捷,可以滿足各種實際的需要。三百代主系(例如特格、他的旁系血親以及直系血親)推演這個方法已經過了數千年時間的考驗,整體結果可靠,值得信賴。直覺告訴她,已經沒有必要在瓦夫的推演結果上繼續浪費時間。

  疲勞已漸漸湧向了塔拉紮身體的各個部位,她在桌子上趴了一會兒,雙手抱頭,感覺到了木質桌面的冰冷。

  拉科斯的事情,如果我錯了會怎樣?

  反對派的觀點不會悄無聲息地變成塵封的檔案,為什麼這麼依賴電腦!芭特勒聖戰大肆摧毀“那些能夠思考的機器”之後,即便是在全面禁止的時期,姐妹會還是將她們的主系資訊存在了電腦裡。現在是一個“更加開化”的時代,人們一般不會質疑古代那場大破壞背後潛意識的動機。

  有時,我們會因為潛意識而作出非常負責的決定。有意識的檢索檔案或其他記憶則不會保證任何事情。

  塔拉紮抽出一隻手,拍在了桌子上。她不喜歡和檔案部門的人打交道,她們時常輕快地走進她的房間,解答她的問題。這些女人蔑視工作,時常背地裡譏諷各種事情。她曾經聽說她們將“關聯匯總”工作比作培育牲畜,比作禽畜管控和動物競賽管理局的工作。這個比喻可真有意思!她們根本不知道眼下作出正確的決定有多麼重要!那些侍從姐妹只須服從命令,不須擔負塔拉紮的這些責任。

  她抬頭看了看房間對面切諾厄聖母的半身像,這位古代的聖母曾經與暴君會面,還曾與他交談。

  塔拉紮心想:你知道了這些事情。你雖然沒有成為聖母,可還是知道了這些事情。我們在你的報告裡看到了這些,你是如何知道作出正確決定的?

  歐德雷翟請求軍事支援,她必須立刻回復,時間太過緊張。可是特格、盧西拉和死靈現在下落不明,應急方案也必須立刻啟動。

  這個老東西!

  他又走了一步令人意外的棋。不管怎樣,他肯定不能置死靈的生死于不顧,施萬虞的行動盡在意料之中。

  特格會去哪兒呢?躲進了伊賽,還是伽穆別的哪座大城市?不對。他們在這些地方設置了秘密連絡人,每一個都經過特格親自調查。他手上有這些人的完整名單,如果真的躲進了這些地方,肯定早就發來了報告。

  特格顯然不是百分之百信任這些連絡人,他在視察伽穆的時候看到了一些事情,沒有通過貝隆達告知聖殿。

  當然,她必須召見伯茲馬利,告訴他這件實情。伯茲馬利是最合適的人選,他是特格親手訓練的士兵,大霸撒的最佳候選人,必須派他去伽穆。

  塔拉紮心想:我現在完全是靠直覺行事。

  不過,即便特格藏起來了,我們也可以在伽穆找到特格蹤跡的起點,或許也能在那裡找到終點。嗯,伯茲馬利去伽穆,拉科斯的事情只能先等一等。這一行動有一些引人耳目的地方,公會肯定不會被驚動,但是特萊拉人和大離散的那些人肯定會上鉤。如果歐德雷翟沒抓住那個特萊拉人……不會,歐德雷翟不會出這種差錯,這件事情基本上已經是板上釘釘了。

  出其不意。

  米勒斯,看見沒?我從你身上學到了東西。

  可是,這些都不能消除姐妹會內部反對的聲音。

  塔拉紮兩隻手狠狠地按在桌面上,恨不得把聖殿的那些人、那些與施萬虞觀點相同的人都按下去。現在已經沒有人發聲反對她的計畫,但是這種情況往往預示著暴力事件。

  我該怎麼辦?

  按理來說,大聖母在危急之時不應舉棋不定。可是,姐妹會與特萊拉人結盟,這件事情打亂了這一整盤棋。她給歐德雷翟的建議有一些似乎非常明確,已經發送出去,這一部分的計畫貌似合理而且簡單。

  把瓦夫帶到沙漠深處,避開閒雜人等的耳目,令他陷入絕境之中,而後依據護使團可靠的古老范式,創造一段宗教體驗。借此看一看特萊拉人是否正在利用製造死靈的技術延續他們自己的生命。這一部分歐德雷翟完全沒有問題,關鍵取決於什阿娜這個女孩。

  我們不瞭解蟲子的情況。

  塔拉紮提醒自己,現在的蟲子不是當年拉科斯的蟲子。雖然什阿娜已經展現出了指揮蟲子的能力,但是它們的行動仍然無法預測。正如檔案部所說,它們沒有任何歷史記錄。塔拉紮幾乎可以相信,歐德雷翟已經準確推斷出了拉科斯人和他們的舞蹈的情況,這倒是個意外收穫。

  一種語言。

  可是我們還無法運用,這是一個遺憾。

  今天晚上我必須作出決定!

  塔拉紮讓自己的表層意識向著過去遊蕩,沿著歷代大聖母綿延不絕的記憶走向從前,這些女性記憶全部濃縮在了她和另外兩位聖母——貝隆達和赫斯德里昂——脆弱的意識之中。在其他記憶中行走非常痛苦,她時常感覺自己體力不支,難以繼續。這條道路旁邊常常就是穆阿迪布的評論,厄崔迪的這個私生子曾經兩次在宇宙間激起軒然大波——先是率領弗雷曼大軍奪下了帝國的王權,而後生下了暴君。

  她想:我們這次如果輸了,可能就會全軍覆沒,大離散回來的那些蛇蠍可能會將我們盡數殲滅。

  她的腦海中出現了另外一個方案:拉科斯的那個女童可以交給姐妹會的核心人員照顧,乘坐無艦終老,姐妹會也將因此而名譽掃地。

  特格的行動決定了很多事情,他莫非終究還是辜負了姐妹會的期望?抑或想到了非常之法,將死靈藏了起來?

  塔拉紮想:我必須想方設法拖延時間,歐德雷翟在拉科斯必須放慢節奏,這樣特格才有時間聯繫我們。

  這樣做非常危險,但也是不得已而為之。

  塔拉紮從犬椅上站了起來,渾身僵硬,走到了對面漆黑的窗戶旁。她看到外面伸手不見五指,只有星輝灑落在地面,聖殿星球沉睡在夢中。聖殿星球,一處避難所。這樣的星球現在已經不再會有名字,它們在檔案裡只是一串編號。貝尼·傑瑟裡特來到這顆星球已經一千四百年了,可是也只能算是彈指一揮間。她想到了天上環繞的守衛無艦,那是特格親自全面設計的防禦系統。就算這樣,聖殿依舊十分脆弱。

  這個問題有一個名稱——“意外發現”。

  這是一條顛撲不破的定律。大離散的人類呈指數級增加,擁向了無限空間的各個地方。暴君的金色通道終於完成了,不過當真如此嗎?厄崔迪的那只蟲子肯定不只是希望拯救人類這麼簡單。

  數千年過去了,我們到現在都還不知道他把我們怎麼了。我現在覺得自己知道了,但是反對我的人卻不以為然。

  雷托二世拿著鞭子,在他的金色通道上驅趕了整個帝國三千五百年,沒有哪位聖母願意審視那段奴役的歷史。

  我們遇到坎坷,才會回顧那段歲月。

  塔拉紮盯著合成玻璃上的自己,一張冷酷的臉,滿臉倦色。

  我憑什麼不能疲倦?憑什麼不能冷酷?

  她知道自己接受的訓練已將她引入了負面的狀態,這是她的防禦機制,也是她的強項。她無論與其他人類形成何種關係,始終都會與對方親近相待,執行交配聖母要求的引誘任務時也不例外。塔拉紮永遠都是惡魔的支持者,她成為大聖母之後,整個姐妹會自然便因這件事情而出現了一股力量。在這種環境裡,他人很容易發出反對的聲音。

  正如蘇菲教派所說:“朽必始於中央。”

  不過,一些腐朽的部分高尚而可貴,這個道理他們沒有說。

  她掌握了更加可靠的資料,因而可以放下心來。大離散期間,人類吸取了暴君的教訓,不斷向外遷徙,發生了許多未知的改變,但是人類終究會瞭解個中變化,也將找到探測無艦的辦法。塔拉紮覺得離散之人還沒發現這個辦法,至少溜回母星的這些離散之人還沒發現。

  想要穿過這些矛盾的力量,絕對沒有安全的辦法,但是她覺得姐妹會已經竭盡全力,做好了各方面的準備。這個問題類似公會的宇航員駕駛飛船穿過折疊的空間,他們需要避免碰撞,防止進入陷阱。

  陷阱,這些才是關鍵,歐德雷翟就為那個特萊拉人設下了陷阱。

  在這種危急時刻,塔拉紮時常想起歐德雷翟。想到歐德雷翟,她就會想到兩個人之間的關係。她好像在欣賞一塊掛毯,底色雖然已經褪去,但是還有一些人物的顏色依然鮮亮。最鮮亮的是歐德雷翟,她之所以能夠坐在姐妹會統領的旁邊,是因為她能夠快刀斬亂麻,直接點中衝突出人意料的關鍵。她的身上蘊藏著厄崔迪家族危險的預見能力,一針見血就是這種能力的一種表現形式。她運用了這項天賦之後,引起了大多數人的反對,塔拉紮也承認這一點諸位聖母言之鑿鑿。這項天賦本身深深地藏在歐德雷翟的內心,只有偶爾的暴躁才能證明它在深處的活動,這就是麻煩所在!

  塔拉紮曾經在爭辯時說:“我們可以利用她,但是應該隨時做好消滅她的準備。即便如此,我們仍然可以充分利用她的後代。”

  塔拉紮知道她可以依賴盧西拉……只要盧西拉已經與特格和死靈一同找到了避難的地方。拉科斯的主堡當然要另外安排一名殺手,這件殺器可能很快就會派上用場。

  塔拉紮心裡突然一陣混亂,其他記憶建議她千萬謹慎,交配譜系絕對不能再出任何差錯!如果姐妹會刺殺歐德雷翟未遂,她將永遠離開貝尼·傑瑟裡特。歐德雷翟是一位聖母,還有一些人肯定還在大離散的人類之中,但是不在姐妹會觀察到的那些尊母之列……可是……

  絕對不能再出差錯!這是執行任務的箴言。絕對不能再出現一個魁薩茨·哈德拉克,也絕對不能再出現一個暴君。

  管控育母,管控後代。

  聖母肉體消亡之後,也不會死亡。她們將會深深地潛入貝尼·傑瑟裡特在世的核心之中,她們隨意的指示,乃至潛意識的看法都會融入後世的姐妹會。

  對歐德雷翟千萬不能有僥倖之心!

  回復她的資訊必須格外當心,要依據她的心理。歐德雷翟在自己的內心留有一點真情,她稱之為“溫暖柔情”。在她看來,如果不被情感支配,人類通過感情可以深入瞭解有價值的資訊。塔拉紮認為這個“溫暖柔情”是歐德雷翟柔軟的缺口,可以從這裡進入她的內心。

  達爾,我知道,你雖然念我是往日同窗伴侶,對我溫暖柔情,但依然覺得我是姐妹會的禍患,只有警惕的“朋友”才能將我拯救。

  塔拉紮明白自己的一些議事聖母和歐德雷翟的想法相仿,她們只會靜靜地聽自己說話,但是不會說出自己的觀點。大多數人依舊服從這位大聖母的領導,但是許多人知道歐德雷翟擁有強大的天賦,也贊同她對塔拉紮的疑慮。只有一件事情,大多數聖母和塔拉紮的看法相同,塔拉紮自己也非常明白。

  所有聖母無論做什麼事情,都是出於她們對於姐妹會無上的忠心。任何事情都不能危及貝尼·傑瑟裡特,她們自己也不可以。塔拉紮精確嚴苛地審視了自己一番,分析了自己與姐妹會存亡之間的關係。

  目前,尚且不必立即消滅歐德雷翟,但是她現在距離死靈計畫的核心如此之近,那裡發生的每一件事情幾乎都無法逃過她敏銳的眼睛。很多事情她雖然暫時還不知曉,但是早晚都會知道。《厄崔迪宣言》事件基本就是一次賭博,歐德雷翟顯然是撰寫這篇宣言的最佳人選,可是把這項任務交給她之後,她便會形成更加深入的瞭解,不過文字本身是啟示的終極障礙。

  塔拉紮明白,瓦夫肯定會非常高興。

  塔拉紮轉過身子,離開昏暗的窗戶,坐回了犬椅上。至關重要的決定——行還是不行——可以稍後再說,但是中間的各項措施必須立刻執行。她打了一個腹稿,一邊檢查腹稿,一邊向伯茲馬利發出了傳召的命令。霸撒的這位得意門徒必須派往拉科斯執行行動,但不會如歐德雷翟所願。

  塔拉紮發給歐德雷翟的資訊實質內容非常簡單:“援兵即將到達。達爾,你現在非常關鍵。事關女孩什阿娜安危之時,見機行事。其他事項如果與我的命令沒有衝突,則按照原計劃進行。”

  好了,就是這樣,歐德雷翟收到了她的指示,知道了“計畫”的基本要務,但是她會發現資訊裡的計畫並不完整。歐德雷翟會服從她的命令。塔拉紮覺得,資訊中的“達爾”很巧妙。達爾,塔爾。歐德雷翟的溫暖柔情肯定不會對這個細節有所防備。

第24章 · 1

  右側的長桌已經佈置好了,桌上正中擺了一道塞佩達醬烤沙兔。桌子對面從左至右還順時針擺了其他美味,分別是希裡亞阿普洛梅齊、玻璃餐蓋丘卡、美琅脂咖啡(注意咖啡甕上厄崔迪的雄鷹家徽)、香烤沙鵝和巴魯水晶杯中酒液剔透的卡拉丹恩佳釀。注意水晶燈中隱藏的古代探毒裝置。

  ——達累斯巴拉特,博物館陳列描述

  球狀無殿閃亮的廚房有一間狹小的用餐凹室,特格在那裡找到了鄧肯。特格站在通向凹室的通道裡,仔細端詳著鄧肯:八天之前,他們走進無殿的外部通道,男孩突然一陣無名火發作,現在終於恢復了平靜。

  他們當時穿過了一個淺洞,裡面彌漫著當地熊類的氣味。洞穴深處的岩石並非真正的岩石,不過他人無論怎樣檢查,都不會發現這些不是真正的石頭。石頭上有一處不起眼的棱角,你如果知道密碼或者誤打誤撞轉對了,凸起旋轉了一圈,洞穴底部的牆壁便會完全打開。

  三個人走進外部通道,關上了身後的門,眼前立刻一片燈火通明,他們看到牆上和天花板上哈克南的獅鷲家徽浮雕。年輕的派特林無意中撞進這個地方之後,會是怎樣的表情?驚愕!驚歎!驚喜!特格不禁浮想聯翩,忽略了鄧肯的反應。

  霸撒聽到密閉的通道裡回蕩起低沉的吼聲,這時才注意到鄧肯雙手握拳,兩眼死死地盯著右側牆壁上的一塊哈克南家徽。鄧肯的臉上時而憤怒,時而迷惑,兩種情緒正在激烈地爭奪他的意識。他舉起雙拳,狠狠地砸在浮雕上面,兩隻手鮮血淋淋。

  他大喊:“讓他們全都下地獄!”

  十幾歲的孩子說出這樣的話,總歸讓人感覺有些奇怪。

  話音未落,鄧肯便開始不停地哆嗦。盧西拉把他摟在懷裡,輕輕地、近乎淫蕩地撫摸著他的後頸,直到他恢復了正常。

  “我剛才為什麼要那樣?”鄧肯喃喃道。

  “初始記憶恢復之後,你就明白了。”她說。

  “哈克南。”鄧肯聲音很小,臉漲得通紅。他抬頭問盧西拉:“我為什麼這麼恨他們?”

  她說:“這件事情說不清楚,等到你恢復了記憶就知道了。”

  “我不想要恢復記憶!”鄧肯突然驚恐地看了特格一眼,“我想!我要恢復記憶。”

  此時,鄧肯坐在用餐的凹室,抬頭看著特格,他的記憶顯然回到了外部通道那個時候。

  “霸撒,什麼時候開始?”

  “快了。”

  特格左右看了看這個地方,鄧肯獨自坐在一張自動清潔的餐桌旁,面前擺了一杯棕色的液體。特格聞出了杯子裡的東西,是從零熵筒裡拿出來的飲料,摻了美琅脂。那個零熵筒是一個寶箱,裡面有異域的食物、衣服、武器等各種東西,儼然是一座價值無量的博物館。無殿內部到處都是薄薄的灰塵,但是儲存的東西依然如新。所有食物都加入了美琅脂,只要不暴飲暴食,你攝入的量就不會達到成癮的程度,但是氣味依然明顯。即便是果脯,也撒上了些許香料。

  盧西拉嘗過鄧肯杯中的那種棕色液體,她說這個飲料能讓人延長壽命。特格不知道聖母具體怎麼做到的,但是他的母親確實有這樣的能力。她們只須嘗一口,就能知道食物或者飲料的成分。

  凹室盡頭的牆上嵌了一面裝飾精美的時鐘,特格看了一眼,才知道時間過得比自己以為的要快,他們定下的下午已經過去了三個小時。鄧肯原本應該還在裝修精緻的練功區域,但是兩個人看到盧西拉去了無殿上面的區域,特格覺得他們可以趁此機會私下交流一番。

  特格拉過一張椅子,坐在了特格對面。

  鄧肯說:“我討厭那些鐘!”

  “這裡無論什麼東西你都討厭。”特格說道,然後又看了一眼那面鐘。那也是一件古董,圓形鐘面,兩根指針表示時和分,一塊數位螢幕顯示秒鐘。兩根指標各是一個裸體人形,充分彰顯了男性的生殖之力——一根是高大的男性,陽具巨大;一根是體形稍小的女性,兩腿大開。兩根指標每次呈一條直線,男性便好像進入了女性的體內。

  “粗俗。”特格也不喜歡那面鐘。他指了指鄧肯的飲料,“你喜歡喝這個?”

  “長官,您不用擔心,盧西拉說我運動完之後應該喝點這個。”

  “我以前劇烈運動或者耗費大量腦力之後,母親也會給我調一杯類似的飲料。”特格說道。他探過頭去,吸了一口氣,想起來那個後味,鼻子裡彌漫著美琅脂濃烈的氣味。

  “長官,我們要在這兒待多久?”鄧肯問道。

  “除非等到了合適的人,或者確定再也不會有人找到這裡,不然我們就要一直待在這裡。”

  “可是……容我插一句嘴,我們怎麼才能知道有沒有人找到這裡,他們是不是合適的人?”

  “我覺得時候到了,就會帶上那塊隱身毯,開始到外面去放風。”

  “我不喜歡這個地方!”

  “我看出來了,不過你還沒懂得耐心的意義嗎?”

  鄧肯皺了皺眉頭:“長官,您為什麼總是不讓我和盧西拉單獨待在一起?”

  聽到鄧肯問這個問題,特格愣了一下,嘴裡的氣只吐出了一半,而後呼吸便又恢復了正常。不過,他知道這個小夥子觀察到了。既然鄧肯發現了,那盧西拉肯定也發現了!

  鄧肯說:“我覺得盧西拉還不知道您要幹什麼,但是事情現在越來越明顯了。”他看了看周圍的環境,“這個地方沒能吸引她太多注意力……那她剛才是跑到哪裡去了?”

  “我覺得她是去上面的書房了。”

  “書房!”

  “我也知道它很原始,但也非常有意思。”特格仰起頭,將注視鄧肯的視線移到了廚房天花板上的渦旋修飾上。他現在必須作出決定,不能指望盧西拉會在上面待多長時間。不過,特格明白她對圖書的迷戀,那些奇跡很容易讓你流連忘返。這座球狀無殿直徑約為兩百米,雖然建于暴君時代,內外至今仍然完好無損。

  盧西拉說到這件事情的時候,她的聲音很小,嗓音沙啞:“暴君肯定知道這個地方。”

  特格聽到她的這句話,門泰特意識立刻便浸入其中。暴君為什麼允許哈克南家族將所剩的財富如此揮霍在這樣一項工程上?

  或許就是想讓他們散盡家財。

  他們捎關打節,將東西從伊克斯人的工廠運到這裡,其中的花費想必堪比天文數字。

  “暴君是否知道我們此時會用到這個地方?”盧西拉問道。

  特格贊成盧西拉的想法,雷托二世時常運用自己的預見能力,這件事情也有可能在他的預料之中。

  特格看著對面的鄧肯,感覺自己後頸汗毛倒豎。哈克南的這處藏身之所有些詭異,好像暴君曾經親臨此地一樣。修建這座無殿的哈克南家族呢?他們出了什麼事情?他們為什麼離開了這裡?特格和盧西拉沒有找到任何相關的證據。

  兩個人在無殿中閒逛的時候,都會明顯感受到歷史的厚重。特格時常想到問題,但是找不到答案。

  盧西拉也提到了這件事情。

  “他們都去哪兒了?我在其他記憶裡完全找不到任何相關的資訊。”

  “莫非是暴君把他們引了出去,然後殺光了他們?”

  “我要再去書房看看,說不定今天能發現什麼線索。”

  三人進入無殿之後的兩天,盧西拉和特格仔仔細細地把這個地方檢查了一番。鄧肯一言不發,一臉陰沉地跟在他們後邊,好像害怕自己被他們丟下。他們每一次發現一個新的東西,都會驚歎不已或者萬分震驚。

  無殿核心附近的一堵牆邊有一具透明的合成玻璃棺,裡面保存了二十一具屍骨!只要去機械間和零熵筒那裡,就會從這二十一位眼前走過。

  派特林曾跟特格說過這些屍骨的事情,年輕的人某次檢查這座球狀無殿時,發現了一些資料。根據其中的記載,這些死者均為修建無殿的工匠,哈克南家族為了保守秘密,在竣工之後將他們盡數殺害。

  總體而言,這座無殿堪稱一座豐碑,脫離了時間,與外界的一切隔絕。儘管已經過去了數千年,這裡的機械內部依舊光滑,部件之間全無摩擦,仍然能夠在塵土和岩石上投下以假亂真的影像,即便是現代尖端儀器也無法分辨。

  “姐妹會必須完好無損地拿下這個地方!”盧西拉說了一遍又一遍,“這裡簡直就是一座寶庫!他們甚至還保存著家族的交配記錄!”

  哈克南家族在這裡不僅保留了那些記錄,他們還留下了粗鄙,無殿內每一個物件的細節都令特格反感不已。就像那鐘!打掃、教育和歡愉所用的器具以及衣物,所有東西都帶有哈克南家族令人作嘔的風格。他們目空一切,全然不考慮其他家族和其他的標準。

  特格再一次想到了年輕的派特林,他來到這個地方的時候,怎樣也不會超過這個死靈現在的年紀。他為什麼將這個地方隱瞞了這麼多年?連妻子都未曾告訴。派特林從未說過他的理由,但是特格有他自己的推斷。他的童年不幸福,他需要有一個自己的秘密空間。他當時的朋友不是真正的朋友,只是一群天天等著譏諷他的人。那些人都沒有資格知道這樣一個神奇的地方,這裡只屬於他!這座無殿不只是他可以獨處的地方,也是他派特林勝利的獎盃。

  “霸撒,我很多開心的時候都是在那裡度過的。所有東西都還好好的,裡面的記錄都是古代的文字,不過您只要明白了他們的方言,就會發現其中的奧妙。這個地方有很多值得瞭解的東西,可是您只有去了才能知道。許多事情我沒跟您說過,您去了就知道了。”

  派特林在古典的練功區域留下了一些印記,可以看出他經常來這裡。他把一些自動機器的武器編碼改成了特格熟悉的模式,計時器上顯示著他在複雜運動期間訓練肌肉的時間。特格時常會在派特林的身上見識到一些不同尋常的本領,他在這座球狀無殿裡找到了答案——與生俱來的天賦在這裡得到了精進。

  不過,無殿的自動機器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暴君時代對於自動機器存在諸多禁忌,然而這裡的多數自動機器並沒有囿於其中。不僅如此,一些自動機器設計的初衷甚至是滿足人類的快感。特格聽說過哈克南家族頗為令人憎惡的傳聞,看到這些機器,傳聞便成為現實。以痛為樂!派特林為何直至離開伽穆,仍舊剛正不阿,堅忍不拔?這些東西以它們獨特的方式,回答了這個問題。

  反感也會形成其專有的模式。

  鄧肯喝了一大口杯中的飲料,看著特格,視線掠過杯沿。

第24章 · 2

  “我剛才在上面讓你完成最後一輪訓練,你怎麼一個人跑到了這裡?”特格問道。

  “那些訓練沒有意義。”鄧肯放下了他的杯子。

  特格心想:塔拉紮,這下好了,沒想到吧?他現在已經可以完全獨立了。

  鄧肯也已不再稱呼他的霸撒“長官”。

  “你違抗我的命令?”

  “不算是吧。”

  “那你到底想幹什麼?”

  “我想知道!”

  “你知道了之後,就不會再對我有多少好感。”

  鄧肯露出了驚恐的表情:“長官,您這話什麼意思?”

  哈,又叫我“長官”了。

  特格說:“我們恢復你的初始記憶之前,你必須經歷某些非常強烈的痛苦。我之前對你進行的各項訓練,都是為了讓你能夠順利度過那段痛苦的階段。”

  “痛苦?”

  “初始的鄧肯·艾達荷已經犧牲了,我們只知道這個方法可以讓他復活。”

  “長官,如果您能這樣,我將不勝感激。”

  “到時候你就不會這麼想了。那些人曾經讓你一次又一次復活,恢復初始記憶之後,你可能只會覺得我是他們手中的又一根鞭子。”

  “長官,知道了難道不好嗎?”

  特格用手背擦了擦嘴巴:“就算你恨我……我可能也不會怪你。”

  “長官,如果您遇到了我現在的這些事情,您會這麼想嗎?”鄧肯的體態、語氣和面部表情,都表明他恐懼、困惑又混亂。

  特格心想:目前一切順利。特格小心翼翼地執行著每一步必要的程式,他必須謹慎理解死靈的所有反應。鄧肯現在滿腦子的疑問,他希望得到什麼東西,但是又害怕得到那個東西。

  “我只是你的導師,不是你的父親!”特格道。

  嚴厲的語氣令鄧肯內心一緊:“您不是我的朋友嗎?”

  “是不是朋友,不是我一個人能說了算的,初始的鄧肯·艾達荷將必須回答這個問題。”

  鄧肯的眼神隱約出現了變化:“我還會記得這個地方嗎?還有主堡、施萬虞和……”

  “你什麼都不會忘記。你的記憶可能有一段時間會出現重疊,但是這些事情你都會記得。”

  男孩的臉上露出了狡黠的表情,他說:“所以您和我會成為戰友。”話語裡能聽出他的悲傷。

  特格現在儼然是一個嚴厲的霸撒,嚴格遵循著喚醒死靈的各項指示。

  “我並不太想成為你的戰友。”他目不轉睛地瞪著鄧肯的臉,希望發現某些跡象,“你以後說不定會成為霸撒,我覺得你可能是塊當霸撒的料子。不過,到時候我肯定早就不在了。”

  “您只把霸撒當作戰友?”

  “派特林就是我的戰友,他只當過班長。”

  鄧肯看了看自己的空杯子,然後看著特格,說道:“您為什麼不點一杯喝的?您剛才在上面也累得不輕。”

  這個問題問得很敏銳,這個孩子絕對不可小覷。他知道分享食物或飲料可以與對方建立聯繫,這是一種非常古老的做法。

  特格說:“聞到你的就夠了,它會讓我想起一些往事,我暫時不需要回憶那些事情。”

  “那您為什麼下來?”

  就是這樣,男孩的聲音裡摻雜了期待和恐懼,他希望特格說出某件事情。

  特格說:“我想仔細看看這次訓練之後,你進步了多少。我得下來看看你才知道。”

  “為什麼這麼仔細?”

  期待和恐懼!現在該轉移談話的焦點了。

  “我之前從來沒有訓練過死靈。”

  死靈。無殿的濾清器尚未清除烹飪的氣味,“死靈”這兩個字便與那氣味一同在兩人之間飄蕩,久久不能散去。死靈!鄧肯的空杯子令這個字沾上了濃烈的香料氣味。

  鄧肯探過身去,一言不發,臉上是急切的表情。特格的腦海中出現了盧西拉對男孩的評價:“他懂得利用沉默的力量。”

  鄧肯明白特格不會解釋那句簡單的陳述之後,便滿臉失望地坐了回去。他左邊的嘴角向下,一副懊喪、苦惱的表情,恢復了此前反觀內心的狀態。

  特格說:“你下來並不是為了一個人待著,你是在逃避。你現在還是在逃避,你覺得沒人會發現你。”

  鄧肯將一隻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特格一直在等這個姿勢。有關此時的指示非常明確:“死靈希望恢復初始記憶,但又極度恐懼初始記憶恢復。這是你們必須跨越的主要障礙。”

  特格一聲令下:“把手拿開!”

  鄧肯的手好像條件反射一樣,應聲放了下來。他像困獸一樣盯著特格。

  特格的指示告誡他:“告訴他事情的真相。這個時候,死靈所有感官都高度敏感,他可以看透你的內心。”

  特格說:“我想讓你知道,姐妹會到底對我下了怎樣的命令,讓我對你做出了什麼事情。我也希望你明白,我其實並不喜歡做這些事情。”

  鄧肯的內心似乎蜷縮成了一團:“她們下了什麼命令?”

  “她們讓我教給你的那些技能其實多多少少都存在一些問題。”

  “問題?”

  “一部分是綜合訓練,智慧那部分。這個方面你已經達到了團長的水準。”

  “超過了派特林?”

  “為什麼必須超過派特林?”

  “他不是您的戰友嗎?”

  “是。”

  “您說他最多只當過班長!”

  “派特林完全有能力接手指揮整支跨星球的軍事力量。他的戰略出神入化,我曾經多次採納他的戰略。”

  “可是您說他最多——”

  “那是他自己的選擇,他覺得待在低層,自己會更加平易近人,我和他多次認識到這一點的重要性。”

  “團長?”鄧肯的聲音很小,只算剛剛能聽到。他怔怔地看著桌面。

  “你的大腦已經掌握了那些機能,只是還會有些衝動,不過用得多了,就沒問題了。你在武器方面的造詣已經超過了同齡人。”

  鄧肯依然低著頭,問道:“我的同齡人?……長官,我多大了?”

  正如指示所說,死靈只會圍著核心的問題繞來繞去。“我多大了?”一個死靈,哪裡有多大之類的事情。

  特格冷漠嚴厲地說道:“你為什麼不直接問自己的死靈年齡?”

  “死……死靈年齡?長官,我的死靈年齡多大了?”

  男孩的話說得十分悲苦,特格覺得眼淚已經在自己的眼眶裡打轉。塔拉紮事先告誡過他:“不要表現出太多同情心!”特格清了一下嗓子,掩飾了自己的情緒,說:“這個問題只有你自己才知道。”

  特格收到的指示非常明確:“讓他自己思考那個問題!始終都要讓他注意自己的內心。這個過程中,心理的痛苦和身體的痛苦一樣重要。”

  鄧肯渾身哆嗦地長噓了一口氣,他兩隻眼睛緊緊地閉著。特格剛剛坐到對面的時候,鄧肯心想:時候到了嗎?他要開始了嗎?可是他完全沒有料到特格會對自己惡語相向,現在特格又是一種居高臨下的口氣。

  他竟然用這種口氣跟我說話!

  鄧肯惱羞成怒,特格以為他是傻子嗎?這樣的伎倆隨便一個司令都能使得出來,他覺得這樣就能唬住他了嗎?嚴詞厲色對他人或許有效,但是絕對震懾不了我。不過,鄧肯在特格的居高臨下裡察覺到了其他東西——一顆堅不可摧、合成塑鋼一樣的內核,是正直……是堅毅。鄧肯看到了特格眼中的淚水,也看到了他掩飾內心的動作。

  鄧肯睜開眼睛,直視特格,說道:“長官,我不想傲慢無禮,也不想忘恩負義,可是您如果不回答我的問題,我實在沒辦法繼續下去。”

  塔拉紮的指示非常清晰:“死靈達到絕望的臨界之後,你自然會知道。沒有哪個死靈會掩飾這種情緒,他們的心智決定了這種狀態下的抉擇。注意他的聲音和體態,他一旦到達這個點,你就能發現。”

  進入外部通道的時候,鄧肯差點進入了臨界狀態。特格現在必須沉默,絕對不能說話,逼迫鄧肯提出他想提的問題,讓他順著自己的思路思考。

  鄧肯說:“您知道我曾經有一次想殺了施萬虞嗎?”

  特格張了張嘴,又合上了,什麼聲音都沒發出。不能說話!可是男孩非常嚴肅!

  鄧肯說:“我當時怕她,我不喜歡怕別人。”他的視線落在了桌面上,“您曾經跟我說,只有真正對我們有危險的東西,我們才會反感,抵觸。”

  “他會走過來,退回去,走過來,再退回去,反反復複若干次。什麼都不要說,等他跳進來再說。”

  “我不抵觸您。”鄧肯說著抬起了頭,再一次看向了特格,“我只是不想讓您當著我的面提‘死靈’。可是,盧西拉說得對,真相即便傷人,我們也絕對不能抵觸。”

  特格抿了抿嘴唇,他此時說話的欲望非常強烈,但是還沒到“跳進來”的時間。

  “我想過殺施萬虞,您不意外嗎?”鄧肯問道。

  特格全身緊繃,一動不動。他哪怕只是搖搖頭,鄧肯都會以為他在回應自己。

  鄧肯說:“我想過在她飲料裡下點什麼東西,可是只有懦夫才會幹這種事情,我不是懦夫。不管怎麼說,我都不會幹出那樣的事情。”

  特格一言不發,紋絲不動。

  鄧肯說:“霸撒,我覺得您其實在意我的事情。不過您說得對,我們不可能成為戰友。我要是活了下去,一定會超過您,到時候……我們也沒機會並肩作戰了,您說的是實話。”

  特格不禁深吸了一口氣,他的門泰特意識突然發現自己不可能忽視死靈強大的跡象。最近,這名少年在某個地方,或許就是眼下,就在這間凹室裡,由少年蛻變成了一個男人。這個突然之間的發現令特格黯然,事情發展得竟然如此之快!完全沒有正常的成長過程。

  鄧肯說:“盧西拉其實並不像您這樣關心我,她只是服從那個塔拉紮大聖母的命令。”

  現在還不是時候!特格提醒自己,他的舌頭舔了舔嘴唇。

  鄧肯說:“您一直阻撓盧西拉執行命令,她到底是要把我怎麼樣?”

  時候到了。“你覺得她要幹什麼?”特格反問道。

  “我不知道!”

  “初始的鄧肯·艾達荷肯定知道。”

  “您明明知道!為什麼不能告訴我?”

  “我只負責幫助你恢復初始的記憶。”

  “那就快恢復吧!”

  “其實只有你自己才能恢復。”

  “我不知道怎麼恢復!”

  特格坐到了椅子的邊上,但是什麼都沒有說。臨界點到了嗎?他感覺鄧肯的急切中還缺了什麼東西。

  鄧肯說:“長官,您知道我會讀唇語。有一次,我爬上了天文臺,看到盧西拉和施萬虞在下面說話。施萬虞說:‘他年齡是小!你不還是得執行命令?’”

  特格小心翼翼地再一次順著鄧肯的目光看了過去,好像鄧肯偷偷地在主堡裡遊蕩一樣,窺探、尋找他不知道的東西。他現在完全進入了記憶模式,沒有意識到自己還在窺探,尋找……不過是一種不同的方式。

  鄧肯說:“我覺得她不是要殺了我。不過您一直在阻撓她,您應該知道她要幹什麼。”他的拳頭狠狠地砸在了桌子上,“老傢伙!問你話呢!聽見沒有?”

  哈,徹底急了!

  “我只能告訴你,她要幹的事情和我的任務衝突。塔拉紮親自要我保護你,幫你增強自身的能力。”

  “可是您剛才說我的訓練都……都有問題!”

  “這是必要之舉,這是在為你恢復初始記憶作準備。”

  “我該怎麼辦?”

  “你已經知道了。”

  “我不知道!您快說吧!”

  “很多事情,別人不說,你也能學會。我們跟你說過怎麼抗拒命令嗎?”

  “求求您,救救我!”鄧肯絕望地哀號一聲。

  特格強迫自己保持冷若冰霜的神態:“我不就是在救你嗎?你以為我在幹什麼?”

  鄧肯兩隻手攥成拳頭,捶在桌子上,震得杯子乒乓響。他狠狠地瞪著特格,臉上突然出現了一種詭異的表情,眼中透著迫切。

  “你是誰?”鄧肯喃喃道。

  這才是關鍵的問題!

  特格的聲音好像一把利劍,砍在了忽然失去防禦的對方身上:“你覺得我是誰?”

  鄧肯極度渴望的表情扭曲了他的五官,他只是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結結巴巴地說:“你是……你是……”

  “裝什麼瘋!裝什麼傻!”特格騰地跳了起來,佯裝盛怒,惡狠狠地瞪著鄧肯。

  “你是……”

  特格甩出右手,“啪”的一個耳光打在了鄧肯的臉上:“我叫你抗命不從!”左手甩出,又是狠狠的一下,“抗命不從!”

  鄧肯在電光石火之間作出了反應,特格大吃一驚,身上一時間好像觸電了一般。這是怎樣的速度!鄧肯一躍而起,跳到了椅子上,借著椅子晃動,右臂劈向了特格的軟肋——肩部神經,所有動作一氣呵成,快如閃電。

  特格憑藉常年的作戰本能,向右邊一閃,左腿掃過桌面,踢中鄧肯的腰胯。不過,特格仍舊沒能完全躲開,鄧肯掌根擊中了特格左膝蓋,特格感覺自己整條腿都麻了。

  特格這一腳將鄧肯踢倒在桌上,男孩幾乎不能動彈,但仍努力想向後躲閃。特格左手撐著桌子,右手猛地砸在了鄧肯脊椎底部的結合部位,他這幾天安排的訓練刻意削弱了這個地方的力量。

  鄧肯全身一陣劇痛,他只是呻吟了幾聲。換了別人,現在肯定大聲痛叫,動彈不得,而鄧肯卻“哎喲”著爬向特格,準備繼續攻擊。

  特格不得不繼續痛下狠手,每次都要確保鄧肯在劇痛之時能夠看到他的面孔。

  指示裡說:“看著他的眼睛!”貝隆達為了強調這個步驟,告訴他:“他的眼睛看著好像看透了你,但是他叫出來的只會是‘雷托’。”

  很久之後,特格很難再想起自己當時具體如何遵循流程喚醒了鄧肯。他知道自己的身體後來按照命令列事,但是記憶卻去了別的地方。他莫名其妙地想起了另外一件抗命不從的事情——瑟柏之亂,滿腦子都是動亂的情景。他當時正值中年,不過已經成為聲名赫赫的霸撒。他穿著自己最威武的軍裝,但是一枚勳章都沒戴(這一點頗為細緻),頂著正午的烈日,站在戰火與硝煙之中,前方是洶洶而來的叛軍,他卻什麼武器都沒有佩帶!

  叛軍之中,許多人都欠他一條性命,多數人曾經誓死效忠於他,然而現在卻在反抗他。特格站在他們面前,只是想告訴這些將士:“我沒有戴那些勳章,你們不用想我們當年並肩作戰的時候,我曾經為你們做的那些事情。我今天不會讓你們覺得我和你們別無二致,我就穿了這身軍裝,只想告訴你們我還是霸撒。你們要是犯上作亂,就儘管來取我這條命。”

  將士紛紛扔下武器,擁到他的面前,一些指揮官跪在了老霸撒的腳下,特格大聲痛斥:“低什麼頭!跪什麼跪!這是新指揮官讓你們養成的壞毛病嗎?”

  後來,他告訴那些造反的將士,有些事情,他和他們一樣不滿,一樣憤怒。瑟柏的戰略作用完全沒有發揮出來,但是他也告誡他們:“在這個宇宙裡,一個真正憤怒的無知民族非常危險。可是,一個消息靈通而又智慧的社會如果憤怒不滿,將會比一個無知的民族危險百倍,你們完全無法想像這個社會的智慧能夠造成怎樣的破壞。你們之前險些形成的那股力量,暴君與之相比也只會像慈父一般!”

  這些話當然全都沒錯,不過要放在貝尼·傑瑟裡特的語境下理解,並無助於他在球狀無殿所做的事情——在生理和心理兩個層面折磨一個幾乎全無招架之力的死靈。

  鄧肯當時的眼神給他留下了極深的印象——兩隻眼睛如牛鈴一般,直直地看著特格的臉,最後聲嘶力竭大吼的時候,視線也沒有離開。

  “雷托,你這個渾蛋!你要幹什麼?”

第24章 · 3

  他叫我雷托。

  特格踉踉蹌蹌地後退了兩步,整條左腿好像針刺一樣,鄧肯擊中的位置還在疼痛。特格發現自己氣喘吁吁,已經筋疲力盡。他實在年事過高,不宜耗費如此之多的心力和體力,方才自己的所作所為也令他感到羞愧,可是再喚醒流程徹底地銘刻在了他的意識之中。他知道人們曾經訓練死靈,讓他們在潛意識中謀殺自己心愛的人,通過這種方式將其喚醒。死靈的心智打碎之後,又被迫重組,往往會存在心理的傷痕,這種新的方法也會令喚醒流程的執行者受到傷害。

  鄧肯強忍著劇痛,慢慢地從桌面上滑了下來,靠著椅子站在桌旁,戰慄地盯著特格。

  特格的指示說:“你必須安安靜靜地站著,絕對不要動,他想怎麼看你,就讓他怎麼看你。”

  特格依照指示,一動不動地站著。他已經放下了瑟柏之亂的回憶,他知道自己當時做了什麼,也知道自己現在做了什麼。某種意義上說,現在和當時存在相似之處。他告訴叛軍那些話,只是為了歸攏人心,就算確實存在終極真理,他當時說的也不是。施加痛苦,之後的結果便可想而知了。“這是為你好。”

  他們對鄧肯·艾達荷的這個死靈這樣,當真妥當嗎?

  特格想知道鄧肯的意識此時是怎樣的狀態,特格此前已經瞭解有關這種時刻的很多資訊,但是他現在發現語言並不足以描述真實的狀況。鄧肯嘴角歪斜,面目猙獰,時而盯著這裡,時而盯向那裡,眼神和表情充分反映了內心的混亂。

  鄧肯的臉部慢慢地放鬆了下來,他的身體仍然在顫抖。他感覺這具肉體正在隨著脈搏跳動,但是與自己沒有關係,渾身的疼痛也只是發生在另一個人身上。可是,他的意識在這一瞬間仍然清醒,無論他在哪裡,無論這一瞬間發生了什麼。可是他的記憶無論如何都無法銜接起來。他突然感覺這具軀殼太過年輕,與成為死靈之前的他格格不入,所有意識都在他的大腦之中奔湧攪動。

  聖母此前告訴特格:“死靈的意識會對他成為死靈之前的記憶進行過濾,部分初始記憶會湧入他的意識,部分則會慢慢恢復。不過,只有他想起自己最初死亡的瞬間,所有記憶才會銜接起來。”鄧肯犧牲的所有已知細節,貝隆達全都告訴了特格。

  “薩多卡。”鄧肯低聲說道。他環顧四周,看到了球狀無殿無處不在的哈克南家徽。帕迪沙皇帝的突擊部隊穿上了哈克南的軍裝!他目露凶光,露出了猙獰的笑容:“他們肯定氣得咬牙切齒!”

  特格一言不發,靜靜地看著他。

  “我死在了他們手裡。”鄧肯說道,語調平淡,全無任何情緒可言,如此堅定,明確,更令人恐懼。他全身忽然一陣顫抖,而後又恢復了正常,“他們至少有十二個人在那間小房間裡。”他直直地看著特格,“一個人沖了過來,像剁刀一樣直接朝我砍了過來。”他猶豫了一會兒,喉嚨用力地抽動,仍然目不轉睛地看著特格,“保羅逃出去了沒?”

  “如實回答他的所有問題。”

  “逃出去了。”

  現在,他們需要弄清一個棘手的問題。特萊拉人從哪裡得到了艾達荷的細胞?姐妹會多番測試結果證明這些細胞來自艾達荷本人,但是仍有人對此存在疑慮。特萊拉人擅自對這個死靈做了一些手腳,根據他的記憶,有可能知道真實的情況。

  “可是哈克南家族……”鄧肯說道。他在主堡的記憶連起來了。“噢,對,沒錯!”他哈哈大笑,一聲咆哮,“伏拉迪米爾·哈克南男爵,我贏了!你毀了那麼多的人,我替他們報仇了!”

  “你記得主堡和我們告訴你的事情嗎?”特格問道。

  鄧肯大惑不解,皺起了深深的眉頭,情感的痛苦正在與肉體的痛苦鬥爭。他點了點頭,回應了特格的問題。他有兩段人生,一段封在了伊納什洛罐內,另外一段……另外一段……鄧肯感覺自己並不完整,體內還有什麼東西沒有釋放出來。喚醒程式還沒完成,他憤怒地瞪著特格。難道還有什麼事情?特格剛才非常殘忍,難道是無奈之舉?必須這樣才能恢復死靈的初始記憶?

  “我……”鄧肯張惶地左顧右盼,好像獵人面前受傷的巨獸。

  “所有事情都想起來了嗎?”特格繼續問道。

  “所有事情哦,想起來了,想起來伽穆還叫傑第主星那時候的事情,遍地石油,遍地鮮血,完全是一副地獄的模樣!霸撒,我全都想起來了。我是您本本分分的學生,我是團長!”他再一次仰頭大笑,這樣老成的姿勢與少年的身體格格不入。

  特格的內心深處,在比釋然更深的地方,突然踏實了,方法奏效了。

  他問道:“你恨我嗎?”

  “恨您?我沒說自己對您滿懷感激之情嗎?”

  鄧肯突然舉起自己的雙手審視著,然後又低頭看了看自己年輕的身體。“真是太好了!”他喃喃自語,放下雙手,全神貫注地看著特格的臉,眼神順著具有特徵的線條移動。他說:“厄崔迪,你們全都太像了!”

  “並非如此。”特格說道。

  “霸撒,我不是說你們的長相。”他的眼睛恍惚了,“我剛才問我多大了。”他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說,“深淵之神啊!已經過了這麼長時間!”

  特格說了姐妹會要求自己說的話:“姐妹會需要你。”

  “她們需要我幹什麼?就靠這個還沒完全發育的身體?”

  “鄧肯,我跟你說實話,我也不知道。身體總會發育完全,估計會有一位聖母跟你說相關的事情。”

  “盧西拉?”

  鄧肯忽然抬頭看著精美華麗的吊頂,然後看著凹室和那面巴羅克風格的時鐘。他記得自己是同特格和盧西拉一起來到這裡,這個地方一切還是之前的樣子,但是又好像不一樣了。“哈克南家族。”他低聲說道,怒氣衝衝地看著特格,“您知道我有多少族人慘遭哈克南家族折磨殺害嗎?”

  “塔拉紮有一個檔案人員,她給了我一份報告。”

  “一份報告?你覺得文字能說得清楚這些事情嗎?”

  “我覺得不能,但是我只能這麼回答你。”

  “霸撒,您可真他媽渾蛋!你們厄崔迪為什麼總是這麼喜歡說實話?怎麼總是這麼耿直?”

  “我覺得是與生俱來的。”

  “一點都沒錯。”特格身後傳來了盧西拉的聲音。

  特格沒有回頭,她在後面站了多久?他們說的事情她聽到了多少?

  盧西拉走過來,站在了特格旁邊,但是她的注意力在鄧肯身上:“米勒斯,看樣子你成功了。”

  特格說:“完全依照塔拉紮的吩咐。”

  她說:“我知道你很聰明,但是遠沒想到會這麼聰明。你的那位母親教了你不少不該教的東西,姐妹會應該將她嚴加處置才對。”

  鄧肯說:“哈,是誘惑人的盧西拉。”他瞥了一眼特格,然後注意力回到了盧西拉身上,“沒錯,我剛才問她要幹什麼,我現在可以自己回答了。”

  特格說:“這些聖母是銘者。”

  盧西拉說:“米勒斯,要是耽誤了我的任務,我要是因為你完成不了主母的吩咐,就等著我用籤子把你串起來活活烤熟吧。”

  她的聲音全無情緒,特格聞聲不禁一陣哆嗦。他知道她是在打比方,但不是在開玩笑。

  鄧肯說:“真不錯。”

  特格對鄧肯說:“鄧肯,我們對你做過的事情並沒有什麼傳奇色彩。我為貝尼·傑瑟裡特執行過不少齷齪的任務,但是沒有哪次比這次還要齷齪。”

  “閉嘴!”盧西拉大聲喝道,動用了音言的十成功力。

  特格依據母親曾經所說,任由聲音穿過自己,四散而去,然後說道:“我們誠心誠意效忠姐妹會,只擔心一件事情——貝尼·傑瑟裡特的生死存亡。我們不在乎任何個人的死活,只在乎姐妹會的存亡。姐妹會生死攸關之時,‘欺騙’‘奸詐’這些詞便失去了其本身的含義。”

  “米勒斯!你那個媽媽真不是個東西!”盧西拉怒不可遏,她用這種方式向他表達了“敬意”。

  鄧肯盯著盧西拉,這個女人是誰?盧西拉?他感覺自己的記憶不由自主地攪動了起來。這不是之前的那個盧西拉……截然不同的一個人,可是……有些細節和之前的那個一樣,比如聲音,還有相貌。他忽然又看到了那張臉,他在主堡房間裡瞥到的那張女人的面孔。

  “鄧肯,我可愛的鄧肯。”

  淚水從鄧肯的眼中落下,那是他的親生母親,也遭了哈克南家族的毒手,慘遭折磨……誰知道她還遭遇了怎樣的事情?她“可愛的鄧肯”從那以後便再也沒有見過她。

  “諸神啊,我多想現在親手殺了一個姓哈克南的。”鄧肯一聲悲歎。

  他的注意力再一次集中到了盧西拉身上,淚水模糊了她的相貌,鄧肯反而發現了自己熟悉的地方。盧西拉的樣子有些像雷托·厄崔迪摯愛的潔西嘉夫人,鄧肯瞥了一眼特格,視線又回到了盧西拉那裡,轉頭之間甩落了眼裡的淚水。記憶中的面孔逐漸消融,變成了站在眼前的盧西拉。真像啊……但絕對不一樣,再也不可能一樣了。

  銘者。

  他能猜到這個名頭的含義。他的內心升起了鄧肯·艾達荷的放蕩不羈:“銘者,你是想懷上我的孩子嗎?我知道你不會無緣無故就成了一個‘母’。”

  盧西拉言語冷漠:“這件事情下次再說。”

  鄧肯說:“那我們就選一個春宵美時。我到時候說不定還可以為你獻歌一首。我的歌喉比不過哥尼·哈萊克那個老頭,但是絕對不會壞了床上運動的興致。”

  “你覺得自己很幽默嗎?”她問。

  “幽默?沒影的事兒,現在開始我想起了哥尼。霸撒,你們也讓他起死回生了嗎?”

  “據我所知,並沒有過。”特格說道。

  鄧肯說:“他能一邊唱歌,一邊要了你的命,而且一個調都不會走。”

  盧西拉仍然冷若冰霜:“我們貝尼·傑瑟裡特懂得音樂的弊端,知道儘量避開。音樂會觸發太多混亂的情感,當然是記憶中的情感。”

  盧西拉原本想用其他記憶震懾鄧肯,讓他想起貝尼·傑瑟裡特在其他記憶背後隱藏的實力,可是鄧肯笑得更加放肆了。

  他說:“那實在太可惜了,你們白活了那麼多日子。”他哼起了老哥尼·哈萊克經常哼唱的副歌,“檢閱吧,朋友,檢閱這久未檢閱的軍隊……”

  可是,重生之後全新的豐富滋味讓他的思維飄向了其他地方,他再次感覺到體內一股強大的力量迫切希望脫籠而出。銘者盧西拉不知道這是一股怎樣的力量,但是鄧肯內心劇烈的湧動令她擔憂。他想像她命喪黃沙,仿佛看到了她躺在一片血泊之中的場景。

第25章 · 1

  人們不僅想要一時的喜悅,還希望獲得其他東西,或者說就是名為“幸福”的深層感覺。我們之所以能夠左右謀劃的最終結果,一個原因便是我們明白這個鮮為人知的道理。人們如果不能確定這個“其他東西”,或者堅信其存在,這個“其他東西”便會對他們產生更大的影響。對於深藏心底的這樣一股力量,許多人只會作出下意識的反應。因此,我們只需要設計出一個“其他東西”,將其變為確切的現實,人們就會追隨而來。

  ——《貝尼·傑瑟裡特的領導秘訣》

  沉默的瓦夫走在前面,大約二十步之後跟著歐德雷翟和什阿娜,三個人都穿著嶄新的沙漠長袍和熠熠生輝的蒸餾服,正在沿著路向下走,兩旁滿是雜草,旁邊是一座香料囤場。囤場圍了一圈灰色的虛空塑玻圍欄,網眼上掛著草葉和類似棉桃的植物果實。歐德雷翟看著那些果實,感覺它們好像努力擺脫人類干涉的聲明。

  圍欄裡面,達累斯巴拉特周圍立著若干棟方正的建築,剛剛開始接受午後陽光的炙烤。如果吸氣過快,乾燥熾熱的空氣便會像火一樣進入喉嚨。歐德雷翟頭暈目眩,口乾舌燥,搖搖晃晃地好像走在遮罩場城牆之上,意志正在與身體激烈鬥爭。她遵照塔拉紮的命令列事,現在成了這樣的局面,隨時都有可能崩盤。

  危如累卵!

  三股力量相互平衡,雖然並不是真正相互支持,但是因為共同的目的而連接起來。只是這些目的時刻都可能改變,整個聯盟或許便會因此土崩瓦解。歐德雷翟見到了塔拉紮派來的部隊,但是並不放心。特格人呢?伯茲馬利人呢?而且,那個死靈在哪裡?他早就該到這裡了。為什麼必須推遲原定計劃?

  今天這一趟肯定會耽誤原定的行動!三人雖然得到了塔拉紮的祝福,但是歐德雷翟仍然覺得此次前往沙蟲之地,或許有去無回。況且還有這麼一個瓦夫,他就算沒丟掉性命,也難全身而返吧?

  雖然歐德雷翟動用了姐妹會最為先進的快速縫合醫療放大儀,瓦夫仍然說自己斷臂結合的地方疼痛難忍。他不是為了發牢騷,只是提供資訊。雖然加入了拉科斯的祭司小團體,他似乎還是接受了三方脆弱的聯盟。他的變臉者假扮杜埃克,坐在大祭司的石凳上,這件事情必然令他頗為安心。瓦夫要求貝尼·傑瑟裡特交出他的“育母”時義正詞嚴,據理力爭,最後卻收回了他那部分的要求。

  歐德雷翟向他解釋:“姐妹會正在查看新的協議,不會耽擱太長時間。我們趁這個時候……”

  今天就是“這個時候”。

  歐德雷翟放下心中的疑慮,逐漸進入了探險的狀態。瓦夫的行為舉止令她頗為好奇,尤其是他見到什阿娜之後的反應——非常恐懼,非常明顯,同時也頗為驚歎。

  這是先知的僕從。

  歐德雷翟瞥了一眼旁邊的女孩,她正在老老實實地走路。這是姐妹會真正的利器,她們通過她將各種事情的走向引進了貝尼·傑瑟裡特的計畫之中。

  姐妹會識破了特萊拉人的伎倆,看到了他們行為背後的現實,這件事情令歐德雷翟頗為激動。瓦夫每做出一個新的回應,他狂熱信奉的“真念”輪廓便會更加清晰。能夠在宗教場景下研究一個特萊拉尊主,她便已經感覺非常幸運了。瓦夫步伐剛毅有力,他的舉止因而也堅定果斷,歐德雷翟此前已接受了相關訓練,能夠看透他的特定行為。

  歐德雷翟心想:我們早就應該猜到這一點。我們瞭解了護使團的手段,就應該明白特萊拉人的做法——離群索居,與世隔絕,數千年緩慢發展,始終拒絕外界進入他們的世界。

  他們似乎沒有借鑒貝尼·傑瑟裡特的結構,那麼又是怎樣的力量可以讓他們始終保持這種狀態?是某種宗教,是“神帝轉生”的偉大信念!

  還有一種可能,即特萊拉人利用他們的死靈系統,實現了某種意義上的長生不老。

  塔拉紮說的有可能沒錯,特萊拉尊主轉世之後,或許不會成為聖母那樣,不會擁有其他記憶,只有他自己的記憶,但是記憶的時間延長了!

  真有意思!

  歐德雷翟看著瓦夫的背影,步伐沉重緩慢,好像他原本走路就是這個樣子。她想起他叫什阿娜“埃爾雅瑪”,這個稱呼意為“受佑之人”,從這一點也能確認瓦夫信奉偉大信念。特萊拉人不僅保住了一種古老的語言,而且完全沒有改變。

  瓦夫難道不知道只有宗教這種強大的力量才會做成這樣的事情嗎?

  瓦夫!我們已經掌握了你們宗教的底細,雖然不同于我們創造的宗教,但是我們知道如何將其為我們所用。

  塔拉紮的消息正在歐德雷翟的意識中發光發熱:“特萊拉人的目標非常明顯:稱霸。整個人類宇宙必須成為特萊拉人的宇宙。他們只有得到了離散之人的支持,才能奢望實現這個目標。完畢。”

  大聖母的這番話不無道理。雖然姐妹會因她而分為兩派,彼此之間的關係已經到了勢不兩立的程度,但是反對派也贊成她的觀點。可是,歐德雷翟想到離散之人數量有如大海之中的水滴,想到他們還在指數級爆炸式增長,心頭便襲上一陣孤獨和絕望。

  我們實在勢單力薄。

  什阿娜彎腰撿起了一塊鵝卵石,放在手裡端詳了一陣子,扔向了旁邊的圍欄,石子穿過網眼,飛進了囤場。

  歐德雷翟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緒,更加平靜了一些。這條道路罕有人跡,他們在飛舞的沙塵中前行,腳步聲傳遍了整條路,此時似乎突然頗為響亮。這條窄路盡頭最多不過兩百步的地方,便是一條狹長的堤道,越過了達累斯巴拉特的環形坎兒井和護城河。

  什阿娜說:“聖母,您要我來,我就來了,可我還是不知道為什麼要來這裡。”

  因為我們要在這裡考驗瓦夫,然後通過他改造特萊拉人!

  “我們要展示一下。”她說道。

  瓦夫所言不虛,雖然沒有說出整個真相,但是足夠了。

  什阿娜低著頭,眼睛盯著腳下的路。歐德雷翟有些好奇,她每次都這樣走到她的撒旦身旁嗎?都是這樣若有所思而又冷漠嗎?

  歐德雷翟聽到頭頂傳來輕微的“撲棱撲棱”,觀察祭司的撲翼飛機到了。他們不會離得太近,但是很多雙眼睛都會觀察這場展示。

  什阿娜說:“我要跳舞,那樣能召來一隻大的。”

  歐德拉翟感覺自己的心跳加快了,那只“大的”看到她身邊多了兩個人,還會服從她的命令嗎?

  這和自殺有什麼區別!

  即便如此,這項行動也必須執行,這是塔拉紮的命令。

  歐德雷翟看了一眼旁邊的囤場,這個地方看起來莫名的熟悉,並不是幻覺記憶。她在其他記憶中看到了這個地方古時的樣子,和現在別無二致。場院內有許多橢圓形筒罐,支架高大,好像金屬和玻璃結構的長腿昆蟲,等待獵物出現,準備隨時一躍而起,這些香料筒倉的設計古舊,可以追溯到拉科斯星球最初的時候。她懷疑設計者潛意識裡希望借此告訴眾人:美琅脂既是福,也是禍。

  筒倉下面是一片沙土荒地,任何草木均不可種植。荒地旁邊是一棟又一棟泥牆建築,這裡仿佛達累斯巴拉特的一條手臂,一直伸到坎兒井的邊緣。暴君隱藏已久的球狀無殿已經形成了一個熙熙攘攘的宗教社區,不過這裡大多數的活動均在沒有窗戶的室內和地下進行。

  就像我們潛意識中的欲望一樣!

  什阿娜說:“杜埃克變了。”

  歐德雷翟看到瓦夫的頭突然抬了起來。他聽到了!他肯定在想:我們瞞得住先知的信使嗎?

  歐德雷翟心想:已經有太多人知道現在的杜埃克是變臉者假扮的冒牌貨。那一小撮意圖謀反的祭司,他們當然覺得自己已經張開了一張大網,不僅能夠拿下貝尼·特萊拉,也可以困住姐妹會。

  歐德雷翟聞到了化學品刺鼻的味道,這是香料囤場殺滅野生植物的除草劑。濃烈的氣味令她將注意力轉回到了眼下必須思考的事情上,她不敢在這裡神遊遐想!姐妹會很容易就會掉入自己的陷阱。

  什阿娜絆了一腳,輕輕地叫了一聲,不是因為疼痛,而是因為懊惱。瓦夫突然回頭看了看什阿娜,然後注意力又回到了路上。他看到孩子只是絆到了路面的坑窪,浮沙遮住了道路破裂的地方,不過他看到前面的堤道似乎頗為平整。路面雖然不能承受先知後代的重量,但是絕對可以讓一個虔誠的人類由此處走進沙漠。

  瓦夫覺得自己基本只是一個虔誠的信徒。

  神主,我像乞丐一樣來到了你信使的土地。

  不過,他對歐德雷翟心存疑慮,這位聖母將他帶到這裡,想必是讓他供出他所知道的所有事情,然後便會就地給他一個了斷。我有神主保佑,或許可以給她一些驚喜。他知道伊克斯刑訊儀拿他沒有辦法,不過她顯然也沒戴那麼龐大的設備。不過,瓦夫之所以從容不迫,一是他自己的意志堅強,二是他堅信神主定會降恩。

  況且,如果她們誠心與我們結盟,這樣豈不是更好?

  那樣的話,肯定也是因為神主保佑。

  與貝尼·傑瑟裡特結盟,將拉科斯牢牢抓在手裡,多麼美好的夢想啊!《沙利亞特》終於重見天日,貝尼·傑瑟裡特為他們傳教佈道。

  什阿娜一不小心又絆了一跤,又小聲嘟囔了幾句,歐德雷翟說:“小姑娘,別那麼嬌氣!”

  歐德雷翟看到瓦夫的肩膀僵住了,他不喜歡他人這樣強硬地對待“受佑之人”。這個小個子有幾分骨氣,歐德雷翟認為這是狂熱信仰的力量。即便沙蟲要殺了他,瓦夫也不會逃跑。他相信神主的意志,最終將會因此而死,除非他摒棄頑固而盲目的宗教信念。

  歐德雷翟暗暗一笑,她能夠理解他的思維:神主即將傳達他的旨意。

  不過瓦夫當時惦記的是自己的細胞,它們正在班得隆生長,緩慢地更新。無論這裡發生了什麼事情,他的細胞都會繼續生長,完成貝尼·特萊拉的大業……還有神主的旨意,總會有一個瓦夫繼續為了“神帝轉生”的偉大信念而操勞。

  “我跟你說,我能聞到撒旦的味道。”什阿娜說。

  “現在就能聞到嗎?”歐德雷翟仰頭看了看前面的堤道,瓦夫已經走了上去。

  “現在聞不到,他來了才能聞到。”什阿娜說。

  “小姑娘,他來了你當然聞得到,是個人都能聞到。”

  “他離我很遠的時候,我就能聞到。”

  歐德雷翟用鼻子狠狠吸了一口氣,在燧石燃燒後的氣味中聞到了其他的東西:美琅脂隱約的氣味……臭氧,還有某種酸味明顯的東西。她向什阿娜示意,讓她先上堤道,瓦夫則始終和兩人保持著二十步的距離。往下的路很陡,一直延伸到前面大約六十米開外的沙漠。

  歐德雷翟心想:我要想辦法儘快嘗一口那裡的沙子,然後就能瞭解很多事情了。

  她走上了堤道,腳下是護城河。她向西南方向望去,看到地平線那裡有一道低矮的屏障。突然間,一段其他記憶湧進了歐德雷翟的意識。這段記憶安全得不像真實的視覺效果那樣清晰鮮明,但是她記得這段記憶,其中摻雜的圖像源自她內心最深的地方。

  她心中暗罵:該死!來得可真不是時候!

  她無處可逃,其他記憶突然闖入意識,這種情況往往並非無緣無故,而是必須引起她的注意。

  警告!

  她眯著眼睛看著地平線,讓其他記憶覆蓋在自己的視網膜上,她看到那裡很久以前的一道高大的屏障……上面有人走動。屏障分為兩段,中間架有一座奇幻的橋,非常不真實,但是美輪美奐。她不需要仔細觀察,便知道那座早已消失的大橋下面有一條河——艾達荷河!現在,視網膜上疊加的圖像出現了動態的內容:一些東西從橋上掉了下去。歐德雷翟距離橋樑實在太遠,看得並不真切,但是她現在有了這些投影的標籤。她又是恐懼又是欣喜,因為她認出了這個場景。

  那座奇幻的大橋即將坍塌,即將落入下麵的河流!

  這段視覺記憶並不是隨機的破壞事件,而是一段經典的暴力事件,存於很多女性的記憶之中,於香料之痛期間傳給了她。這個圖像每一部分的內容都經過了細緻的調整,歐德雷翟知道這些內容的類別——歐德雷翟成千上萬的祖先曾經通過想像重建了當時的場景,這雖然不是一段真實的視覺記憶,但也是依據各類準確的報告拼合而成。

  那裡就是當年出事的地方!

  歐德雷翟停住腳步,讓這些圖像任意投在她的意識之中。警告!有人當時便發現了危險,但是她沒有試圖深究警告的實質。她知道如果自己尋根究底,這件事實只會四分五裂,雖然每一塊碎片都與事實相關,但是她將無法再像從前那樣確切地看待這件事情。

  那裡發生的事情固定在了厄崔迪的家族歷史之中——暴君雷托二世從那座奇幻的橋上落入了時間的洪流之中,拉科斯的巨蟲,神帝暴君的本體當時正在迎娶皇后的途中。

  就在那裡!就在橋下的艾達荷河中,暴君淹沒在了自己的痛苦之中。就在那裡,分裂之神出現了變體——一切都始於那裡。

  這件事情為什麼是警告?

  河流與橋樑已經從這片土地消失了,暴君的旱地沙厲爾原本圍有一堵高牆,那牆經過歲月的風蝕,已經變成酷熱耀眼的地平線上破碎的線條。

第25章 · 2

  假若暴君長眠的記憶現在隨著一隻蟲子來到這裡,會不會產生危險?反對塔拉紮的聖母便是這樣的觀點。

  “他會蘇醒!”

  塔拉紮和她的議事聖母認為根本不存在這種可能。

  即便如此,面對其他記憶的這一警告,歐德雷翟也不能置之不理。

  “聖母,我們為什麼不走了?”

  歐德雷翟感覺自己的意識猛地一下回到了當下的現實,這裡有需要她關注的事情。暴君無盡的夢境在那警告的視覺之中開始了,但是其他的夢境打斷了這段回憶。什阿娜站在她面前,滿臉疑惑。

  “我在遠眺。”歐德雷翟指向了遠方,“什阿娜,夏胡魯就是在那裡出現的。”

  瓦夫停在了堤道的盡頭,再一步就走進了茫茫沙漠,現在距離歐德雷翟和什阿娜大約四十步。歐德雷翟的聲音讓他警覺地停住了,但是他沒有轉身也沒有回頭。歐德雷翟能夠從他的體態感覺到不悅,任何人對先知哪怕有一丁點兒嘲諷之意,他也頗為介意。他始終懷疑姐妹會對他們的宗教冷嘲熱諷,事關宗教之時尤其如此。特萊拉人對於貝尼·傑瑟裡特的態度長期以來都是憎惡與懼怕交織,瓦夫還沒準備好接受她們也相信“神帝轉生”的事實。小心至上,對待護使團是這樣,對待貝尼·傑瑟裡特也應該這樣。

  “他們說那兒以前有一條大河。”什阿娜說。

  歐德雷翟在什阿娜的聲音裡聽出了抑揚頓挫的譏嘲。這個小姑娘學得倒挺快!

  瓦夫轉過身來,怒目而視,他也聽出來了。他現在又會怎樣看待什阿娜?

  歐德雷翟一隻手扶著什阿娜的肩膀,另一隻手指向橋的方向:“那裡曾經有一座大橋,下面是沙厲爾的高牆,牆上有一個缺口,艾達荷河從那裡流過。”

  什阿娜歎了一口氣:“真正的河。”她小聲說道。

  “不是坎兒井,比運河寬多了。”歐德雷翟說。

  “我從來都沒見過河。”什阿娜說。

  “夏胡魯就是在那裡被他們扔進河裡的。”歐德雷翟說著指了指她的左邊,“這方向,好幾公里之外,他給自己建了一座宮殿。”

  “那邊什麼都沒有,全都是沙子。”什阿娜說。

  “宮殿在大饑荒的時候被拆了。”歐德雷翟說,“人們以為宮殿裡存了香料,他們當然猜錯了,他那麼聰明的人,怎麼會幹這種事情?”

  什阿娜湊到歐德雷翟耳邊,小聲說道:“可是那裡確實有很多香料。經文裡說過,我聽他們唱過很多次。我……他們說香料在一個洞裡。”

  歐德雷翟微微一笑,什阿娜說的肯定是口述史,而且她差點說出了“我爸爸……”那是她死在這沙漠中的親生父親,歐德雷翟已經從女孩的嘴裡套出了那段事情。

  什阿娜繼續小聲說道:“那個小個子為什麼總跟著我們?我不喜歡他。”

  “這次展示不能沒有他。”歐德雷翟說道。

  瓦夫這個時候走下了堤道,踏上了柔軟的沙坡。他小心翼翼地走著,但是看不出任何遲疑的神色或舉止。他轉過身來,兩隻眼睛在熾熱的陽光下熠熠生輝,先是望瞭望什阿娜,然後又看了看歐德雷翟。

  歐德雷翟想:他看什阿娜的時候仍然是那種敬畏的眼神,他以為自己會在這裡發現一些偉大的事物。他會恢復從前的地位,還有那些榮光和威望!

  什阿娜一隻手遮在眼睛上方,仔細地看了看沙漠。

  “撒旦喜歡這樣的溫度。”什阿娜說,“天一熱,大家就躲進屋子裡了,可是撒旦一到這種時候就來了。”

  歐德雷翟想:她沒說夏胡魯,她說的是撒旦!暴君,你一點都沒說錯。關於我們這個時代,你還看到了什麼事情?

  暴君真的沉湎在他的蟲子蟲孫體內嗎?

  歐德雷翟研究過的分析報告沒有一篇確切解釋了暴君的動機,一個人類到底為什麼會和厄拉科斯當年的那只蟲子建立了共生關係?那次駭人聽聞的變形已經發生了數千年,他的理智發生了怎樣的變化?拉科斯這些蟲子體內是否還存有他星星點點的意識?

  什阿娜說:“聖母,他來了。聞到了嗎?”

  瓦夫眯著眼睛,不安地看著什阿娜。

  歐德雷翟深吸了一口氣:濃郁的肉桂氣味,帶有些許燧石的苦澀味道。火焰、硫黃,她仿佛看到了巨蟲體內晶體內壁的炎獄。她彎下腰,捏起一撮浮沙,放到了舌頭上,整個背景都出現了——其他記憶中的沙丘和如今的拉科斯。

  什阿娜指了指左前方,恰恰是風沙的方向:“就在那邊,我們得趕緊。”

  什阿娜沒等歐德雷翟允許,便輕快地跑下堤道,跑過瓦夫,爬上了第一座沙丘。她等到歐德雷翟和瓦夫趕上來之後,帶著他們走下丘面,又爬上了一座,在黃沙之中艱難地行進,走在這片巴拉坎呢一樣起伏的沙地上,時不時看到一縷縷鹽晶從丘頂吹下。沒過多久,他們已經走出了將近一公里,清水環繞的達累斯巴拉特已經消失在了視野之中。

  什阿娜又一次停了下來。

  瓦夫氣喘吁吁地停在了她的身後,蒸餾服兜帽下沿和眉毛之間閃著汗水的光。

  歐德雷翟停在了距離瓦夫一步的位置,她的呼吸深而平穩,此時眯著眼睛望著什阿娜視線的終點。

  一陣暴風以排山倒海之勢從遠處席捲漫天黃沙而去,卷過了一條狹長的基岩,那裡滿是淩亂的巨石,好像被瘋狂的普羅米修士一般的人物破壞之後的建築一樣。黃沙像奔騰的河水一樣流過這些自然形成的迷宮,填滿了深溝淺壑,然後從一處低矮的斷崖落下,融入了其他的沙丘之中。

  “在那下麵。”什阿娜說著指向了那片基岩。她連滾帶滑地下到了沙丘底部,停在了一塊少說也有她的身高的兩倍的石頭旁邊。

  瓦夫和歐德雷翟在她身後停了下來。

  他們旁邊又是一片廣闊的滑落面,蜿蜒曲折,好似嬉鬧的鯨魚的背部,高高地升入了銀色的藍天。

  歐德雷翟趁著停歇的間隙恢復了自己的氧平衡,剛才一段快跑耗費了不少體力,她看到瓦夫面紅耳赤,正在大口大口地喘氣。這個地方燧石和肉桂混合的氣味非常濃烈,嗆得人難以呼吸。瓦夫聞了兩下,用手背蹭了蹭鼻子。什阿娜抬起一條腿,踮起腳尖,轉了一圈,跑了十步,沖到了基岩帶對面。她一隻腳踩在外側沙丘的坡面上,雙手舉向天空。她慢慢地跳起了舞蹈,而後越來越快,越來越快地向著沙地走去。

  頭頂撲翼飛機的聲音越來越大。

  “你們聽!”什阿娜大喊了一聲,但是舞蹈並沒有停止。

  她說的並不是撲翼飛機的聲音,歐德雷翟轉過頭來,兩隻耳朵都聽到了一個新的聲音從岩石迷宮的遠處傳了過來。

  沉悶的“噝噝”聲在沙地之下由遠及近,移動速度驚人,很快便響亮了起來。風打著旋,順著那條岩石大道刮了過來,他們感覺空氣明顯熱了許多。“噝噝”的頻率逐漸加快,變成震耳欲聾的咆哮,一張血盆大口突然出現在什阿娜的正上方,口器週邊嵌了一圈水晶。

  “撒旦!”什阿娜大叫,舞蹈卻絲毫沒有中斷,“我在這裡,撒旦!”

  巨蟲攀至沙丘頂部,口器低向了什阿娜。沙子像瀑布一樣落在了她的腳邊,她不得不停下了舞步。肉桂的氣味彌漫在這條巨石嶙峋的峽谷之間,巨蟲的口器停在了他們頭頂。

  “神主的信使。”瓦夫極小聲地自言自語道。

  歐德雷翟臉上的汗水已經蒸發,蒸餾服的自動隔熱系統也不斷向外噴出了水蒸氣。她深吸了一口氣,厘清了這濃烈肉桂氣味中的成分。他們周圍的空氣帶有臭氧刺鼻的味道,很快便產生了大量氧氣。歐德雷翟五感盡開,她在儲存現場的各類資訊。

  前提是我能活著離開這裡。

  沒錯,這些資料都非常寶貴,未來說不定其他人能用到。

  什阿娜從沙子裡走了出來,退到裸露的岩石上,然後繼續她的舞蹈,動作更加狂放,每一次轉身都會甩動她的頭顱。長髮抽打在她的臉上,每一次面向巨蟲,她都會大喊一聲:“撒旦!”

  蟲子好像身處陌生環境的孩子一樣,小心翼翼地再一次向前爬了幾步,越過沙丘的峰頂,蜷成一團,趴在裸岩上,炙熱的口器略微高於什阿娜的頭部,距離她兩步。

  巨蟲停下之後,歐德雷翟便聽到了它身體深處的轟鳴,仿佛是一座熔爐的聲音。她目不轉睛地盯著這個生物內壁反映的跳動的火焰,它簡直就是一座神秘的火窟。

  什阿娜停下了舞步,兩隻手攥成拳頭,狠狠地瞪著她召喚來的這只龐然大物。

  歐德雷翟控制住自己的呼吸,運起了所有功力。如果她活不到明天的話——不管怎麼說,反正她沒有違抗塔拉紮的命令,今天的這些事情就讓撲翼飛機裡的那些人告訴大聖母吧。

  什阿娜說:“喂,撒旦,我帶來了一位聖母,還有一個特萊拉的男人。”

  瓦夫“撲通”一聲跪了下去,連連磕頭。

  歐德雷翟趁他不注意,溜到了什阿娜身邊。

  什阿娜的呼吸很重,臉漲得通紅。

  歐德雷翟聽到他們華麗的蒸餾服叮叮噹當作響,灼熱的空氣中充斥著肉桂的味道,周圍全都是他們的聲音,巨蟲體內火焰低沉的聲音最為引人注意。

  瓦夫來到她身旁,眼神恍惚地盯著巨蟲,小聲說道:“我來了。”

  歐德雷翟在心中暗罵,擅自發出任何動靜,他們都有可能葬身蟲腹。不過,她知道瓦夫的想法:從來沒有特萊拉人這麼近地面對過先知的後代,就連拉科斯的祭司也沒有享受過這樣的機會!

  什阿娜的右手突然向下一揮,說道:“撒旦,下來!”

  蟲子張大的口器探了下來,體內的火窟填滿了他們面前的整條峽谷。

  什阿娜聲音微弱:“聖母,您看到了嗎?撒旦聽我的話。”

  歐德雷翟感覺到什阿娜確實可以控制沙蟲,女孩和巨獸在用一種隱秘的語言交流,實在令人匪夷所思。

  什阿娜提高了音量,說了一句膽大包天的話:“我要讓撒旦把我們都馱起來!”她聯手帶腳爬上了沙丘的滑落面,爬到了沙蟲旁邊。

  沙蟲巨大的口器立刻隨著她抬了起來。“別動!”什阿娜大喊了一聲,巨蟲停了下來。

  歐德雷翟心想:她指揮蟲子並不是依靠語言,應該是靠別的東西……別的東西……

  “聖母,快過來。”什阿娜喊了一聲。

  歐德雷翟把瓦夫推到了自己前面,跟著他爬上了什阿娜身後的沙坡。散落的沙子滑到了峽谷裡,積在了沙蟲身旁。他們看到前方便是蟲子逐漸變細的尾部,沿著沙丘的頂部曲折蜿蜒。什阿娜帶著兩人,在沙地裡一步一步艱難地走到了蟲尾的末端。她抓住波紋表面圓環的外沿,爬上了她的沙漠巨獸。

  歐德雷翟和瓦夫戰戰兢兢地跟了上去,歐德雷翟感覺蟲子溫暖的體表不是有機物,好像伊克斯人的某種製品一樣。

  什阿娜沿著蟲子後背一蹦一跳地跑了過去,蹲在口器後面,這裡的鱗甲外沿厚且寬大。

  什阿娜說:“像我這樣。”她身體前傾,抓住了鱗甲外沿的下面,露出了一點柔軟的粉色。

  瓦夫立刻依她所說,抓住了鱗甲,歐德雷翟則更加謹慎,存下了所有資訊。蟲甲表面硬度堪比塑堊,同時覆有細小的硬塊。歐德雷翟用手指戳了戳鱗甲下麵柔軟的東西,感覺到了微弱的跳動。他們周圍的鱗甲一起一伏,和著一個幾乎感覺不到的韻律,每一次起伏歐德雷翟都能聽到細微的摩擦聲。

  什阿娜踢了一腳身後的蟲背。

  “撒旦,走!”她說。

  沙蟲沒有反應。

  “快走啊。”什阿娜央求道。

  不過,歐德雷翟在什阿娜的聲音裡聽到了無助。孩子堅信自己確實可以駕馭她的撒旦,但是歐德雷翟明白,她只有第一次騎上了沙蟲。從女孩向沙蟲求死,到祭司亂作一團,歐德雷翟知道這期間的所有事情,可是依然無法判斷下面將會發生什麼事情。

  巨蟲此時突然動了起來,它猛地抬起了口器,扭向左側,一個小角度的轉彎便爬出了岩石峽谷,背對著達累斯巴拉特的方向,直直地奔向了沙漠。

  “神主與我們同行!”瓦夫大喊。

  他的語氣如此狂放!歐德雷翟頗為訝異,她感覺到了這個特萊拉尊主信念中的力量。撲翼飛機跟上來了,歐德雷翟聽到了一陣“撲棱撲棱”的聲音。大風拍打著他們的臉和身體,迎面吹了過去,歐德雷翟聞到了臭氧濃重的氣味,也聞到了狂奔的巨獸體內的味道。

  歐德雷翟用餘光瞥了一眼後方的撲翼飛機,她在想三個人身在巨蟲之上,茫茫大漠之中,敵人很容易就可以幫這座星球消滅一個麻煩的孩子、一個同樣麻煩的聖母和一個人見人煩的特萊拉人。謀反的那群祭司或許有這樣的打算,她知道他們巴不得天上的聖母還沒下來,這三個人就丟了性命。

  他們會因為好奇和恐懼而按兵不動嗎?

  歐德雷翟自己反正有一個巨大的疑問。

  這個畜生要把我們帶到哪裡?

  他們現在肯定不是去科恩的方向,她抬起頭,眯著眼睛,視線越過了什阿娜。正前方的地平線上,她看到了那段斷壁殘垣,盡是那座奇幻的橋上掉下的石頭,講述著暴君墜落的故事。

  這就是其他記憶警告的地方。

  歐德雷翟恍然大悟,大腦在這一瞬間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她明白那個警告的含義了。暴君死在那個地方並非意外,這是他自己選中的地方,他特意安排自己經過這個地方。許多人都在那個地方喪失了生命,但是只有他的死亡意義最為重大。暴君有目的地選擇了他的遊行路線。蟲子奔向那裡只是遵從自己的意願,並非聽從什阿娜的命令。暴君無盡的長夢像磁鐵一樣,將它引回到長夢開始的地方。

第26章 · 1

  曾有人問一個來自乾旱地帶的人:“對你來說,一壺水和一池水,哪一個更好?”那人想了想,說:“一壺水更好,沒人能夠獨佔一池水。一壺水可以藏在斗篷下面帶走,沒有人會知道。”

  ——《古沙丘笑話集》,貝尼·傑瑟裡特檔案部

  球狀無殿的練功廳裡,訓練課程已經進行了很長時間。鄧肯此刻正在一個移動的籠子裡,練習怎樣用核心格鬥七式應對來自八個方向的攻擊,他知道,只要這個新的身體還沒熟悉這些招式,這個系列的課程就會日復一日地繼續下去。汗水已經浸透了他的綠色單衣。這節課他們已經連續上了二十天!

  鄧肯練的是一套古老的格鬥招式,特格知道這些招式,不過名字和順序跟這一套都有所不同。他們開始練習的前五天裡,特格一度懷疑現代的教學方式可能不適合鄧肯。不過現在他發現,鄧肯把前人的格鬥理論和他在主堡裡學到的東西融合在一起,創造出一種全新的訓練方式。

  特格坐在控制台邊細細觀察,但此刻其實他也在參與鄧肯的訓練。要通過控制台操控籠子裡招式兇狠的虛擬影兵,需要一個心理調節的過程,特格現在操作起來已經非常熟練,他操控下的精兵不時便有出其不意的攻擊之舉。

  盧西拉如今已急不可耐,時不時地便會來練功廳轉轉。她總在一旁觀看,然後一言不發地離開。特格不知道鄧肯對盧西拉做了什麼,但他隱隱感覺到喚醒後的死靈正在拖延時間,不讓這個銘者的引誘計畫得逞。特格知道,她不會等太長時間,但是這件事由不得他決定。對於這個銘者來說,鄧肯已經不再是一個“年紀太小的孩子”。這個少年如今恢復了成年男子的心智,過往的閱歷足夠讓他為自己作決定。

  整個上午,鄧肯和特格只休息了一次。特格感覺饑餓感陣陣襲來,但仍不太願意就此結束今天的訓練。鄧肯的格鬥水準今天上升到了新的高度,而且還在不斷提升。

  特格坐在控制台前的固定座椅上,操控暗影精兵做出一系列複雜的動作,從左邊、右邊和上方攻擊鄧肯。

  哈克南家族的武器庫裡有許多新奇的武器和訓練器材,其中有些特格只在歷史記載裡見過。鄧肯顯然認識所有這些武器和器材,而且瞭解頗深,特格對此羡慕不已。他們現在使用的這套暗影訓練系統中,幾位元尋獵影兵正試圖衝破鄧肯的防禦網。

  “他們為了衝破防禦網,會自動減速。”鄧肯用他稚嫩中透出老成的音色說道,“他們的進攻速度太快,被我的防禦戰術擋回去了。”

  “那種防禦方式快過時了。”特格說,“有些團體現在把它當成了一種運動方式……”

  鄧肯調整了速度,將三名尋獵影兵打倒在地,由於影兵嚴重損壞,觸發了球狀無殿的維護系統。他離開籠子,讓系統繼續低速運轉,朝特格走去,呼吸很深但毫不費力。鄧肯的視線越過特格,點頭笑了笑。特格轉過身去,只見盧西拉袍子一甩走開了。

  “這是我跟她之間的較量。”鄧肯說,“每次她嘗試突破我的防線,我就馬上反擊。”

  “還是小心為妙。”特格說道,“你面對的畢竟是一位聖母。”

  “當年我已經見識過她們的手段了,霸撒。”

  特格又一次感到不知所措。姐妹會告誡過他,鄧肯·艾達荷被喚醒後,特格可能需要從頭開始適應,但他沒想到這種情況會出現得如此頻繁。鄧肯的言行看得他心神不寧。

  “我們的關係現在有一點變化,霸撒。”鄧肯說道。他撿起地上的毛巾,擦了擦臉。

  “我不知道自己還能教你些什麼。”特格坦誠道。不過,他還是希望鄧肯聽進去了關於盧西拉的警告。鄧肯是不是認為現在的聖母跟他那個年代的沒有區別?特格認為這是不可能的。像所有其他人那樣,姐妹會也在不斷發展、變化。

  特格明顯感覺到,關於鄧肯要在塔拉紮的計畫裡扮演什麼角色,鄧肯本人已經做好了決定。鄧肯現在不僅是在拖延時間,他還希望在此期間把身體訓練到巔峰狀態,同時他對貝尼·傑瑟裡特也有了自己的判斷。

  特格心想:這個判斷依據的資料並不充分。

  鄧肯把毛巾往地上一扔,盯著它看了一會兒:“讓我來決定訓練的內容吧,霸撒。”他轉過頭,目不轉睛地看著坐在籠子裡的特格。

  特格深吸了一口氣。身邊這台耐用的哈克南設備散發出淡淡的臭氧氣味,靜靜等待鄧肯返回訓練籠。這個死靈的汗水帶著一絲苦澀的氣味。

  鄧肯打了個噴嚏。

  特格聞了聞,空氣中到處都是他們活動揚起的灰塵,嘗起來比聞著更加明顯:鹼性的味道。除此之外,就是淨氣機和制氧機散發出的香氣。系統裡有一種獨特的花香味,但特格聞不出是哪種花。他們生活在球狀無殿的這一個月裡,也把人的味道帶了進來,這裡的空氣夾雜了各種新的氣味,有汗味,有烹飪的香氣,還有總也除不掉的廢物處理設備的酸臭味。他們的這些氣味與這裡格格不入,讓特格覺得不舒服。他在感知空氣裡的各種味道,在過道裡他們腳步聲的迴響和廚房裡隱約的餐具碰撞聲之外,他在感知一切表明存在入侵者的聲響。

  鄧肯突然說道:“您很特別,霸撒。”

  “為什麼這麼說?”

  “您跟雷托公爵長得很像,尤其是五官,他要比您矮一些,但是其他特徵……”他搖了搖頭,想到了貝尼·傑瑟裡特在特格的遺傳標記上下的功夫——雄鷹般的面部輪廓,臉上的褶皺線條,還有由內而外散發出的高貴氣質和優越感。

  這種高貴氣質和優越感從何而來?

  據主堡裡的記錄(鄧肯敢肯定,她們是有意讓他看到這些記錄的)記載,特格在這個宇宙裡幾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在瑪律肯戰役中,敵方得知即將交鋒的軍隊是由特格率領時,便主動繳械求和。這種事情真的發生過嗎?

  鄧肯看向坐在控制台前的特格,說出了自己心中的疑問。

  “有時聲望也能當成武器來用。”特格解釋道,“它造成的傷亡往往會少一些。”

  “在阿爾博逯,你為什麼要和士兵們一起上前線?”鄧肯問道。

  特格有些吃驚:“你從哪裡聽說的?”

  “主堡。您那麼做可能會送命,那為什麼還要那麼做呢?”

  特格想到,面前的這個少年擁有不可估量的知識,驅使著他不斷尋求答案。特格猜想,正是這種無從預知的潛力,讓姐妹會看到了巨大的價值。

  “阿爾博逯戰役的頭兩天,我們損失慘重。”特格說,“我對敵軍的恐懼心理和盲目狂熱作出了錯誤判斷。”

  “但這其中的風險……”

  “我和戰士們一起奮戰沙場是想讓他們知道:我和他們同生共死。”

  “主堡的記錄說,阿爾博逯是受變臉者唆使叛變的。派特林告訴我,當時參謀們懇求您清理整座星球,把它變成不毛之地,而您——”

  “你當時並不在場,鄧肯。”

  “我在試著還原當時的情況。所以您無視部下的意見,放過了敵人。”

  “除了那些變臉者。”

  “然後您不帶武器就走進了敵人的陣地,而當時他們還沒有放下手中的武器。”

  “為了讓他們放心,以後不會遭受不公待遇。”

  “這樣做很危險。”

  “危險嗎?我們突擊科洛伊寧反姐妹會勢力的最後一戰,他們中的很多人投靠我們,參加了這場戰役。”

  鄧肯深深地注視著特格。這位年老的霸撒不僅在相貌上與雷托公爵有相似之處,還繼承了厄崔迪的領袖氣質:即使在曾經的敵人眼中,他也是一個傳奇人物。特格說自己是厄崔迪家族甘尼瑪的後人,但事情應該沒有這麼簡單。貝尼·傑瑟裡特爐火純青的交配技術令鄧肯驚歎不已。

  “繼續訓練吧。”鄧肯說。

  “不要過度消耗自己。”

  “您不記得了,霸撒,我記得自己曾經來過這裡,那時的那副身體跟現在的我一樣年輕,就在這座傑第主星上。”

  “伽穆!”

  “現在是叫這個名字了,但是我還是會不由自主地想到它從前的名字。所以她們才把我送到這兒來,我猜到了。”

  他當然能想到這一點,特格心想。

  特格從短暫的休息中恢復了體力,他在攻擊系統中加入了一種新的元素,突然地朝鄧肯左側發起了“火線”攻勢。

  可是鄧肯毫不費力地躲閃開了!

  他的招式雜糅升級了貝尼·傑瑟裡特的五式,每次應對都仿佛前一刻剛想出來一樣。

  “每次攻擊都像是無盡道路上飄浮著的一根羽毛。”鄧肯的聲音絲毫未洩露出施力的跡象,“羽毛越飄越近,然後轉向,消失了。”

  說話間,他躲開了對方變換的攻擊,並進行了反擊。

第26章 · 2

  特格控制下的影兵隨即對敵人的動作作出回應,門泰特的邏輯告訴他,這些動作終會使影兵陷入險境。他想起了依賴性和關鍵的原木!

  鄧肯搶在了對手之前出擊,轉守為攻。特格使出渾身技能,影兵身上燃起火光,閃轉騰挪間籠內火星四溢。鄧肯身形矯健,在移動的籠子裡自由飛舞,特格的尋獵影兵和火線反擊術毫無近身的機會。鄧肯時而騰空躍起,時而壓低身段,對於這台設備的攻擊能夠造成實實在在的疼痛這一點,他似乎全不放在心上。

  鄧肯又一次加快了攻擊的速度。

  特格感到一陣劇痛從他放在控制台上的手閃電般蔓延至肩膀。

  鄧肯驚叫一聲,關上了系統:“抱歉,霸撒。您的防守沒得說,但您的年紀大了,反應跟不上了。”

  鄧肯再一次走向特格,站在他面前。

  “一點小痛而已,提醒我記得自己讓你經受的疼痛。”特格揉了揉刺痛著的手臂,說道。

  “都怪我一時頭腦發熱。”鄧肯說,“目前我們訓練得已經夠多了。”

  “還不夠。”特格說,“只訓練你的肌肉是不夠的。”

  聽見特格的話,鄧肯只覺得有一種警惕的感覺從心頭逐漸蔓延至全身。他身上還有尚未喚醒的部分,讓他茫無頭緒。鄧肯心想,有什麼東西蜷伏在他身體裡,蓄勢待發。

  “您覺得還有哪些事可以做?”鄧肯問道,聲音有些嘶啞。

  “現在局勢緊迫,危在旦夕。”特格說道,“我們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保護你,讓你平安到達拉科斯。”

  “貝尼·傑瑟裡特這麼做是有目的的,你曾說過你並不清楚。”

  “鄧肯,我確實不知道。”

  “可您是一名門泰特。”

  “門泰特需要足夠的資料才能進行推演。”

  “您覺得盧西拉會知道嗎?”

  “我不確定,但我希望你提防她。她受命將你帶往拉科斯,而且為了讓你順利完成在那裡的任務,她要對你動用一些手段。”

  “任務?”鄧肯搖了搖頭,說道,“難道我連自己作決定的權利都沒有了嗎?您喚醒的是個什麼東西?一個該死的變臉者,只會服從命令的傢伙嗎?”

  “你是說,你不打算去拉科斯?”

  “我的意思是,在我知道別人想讓我幹什麼以後,我要自己作決定,我不當什麼職業殺手。”

  “那你覺得我是嗎,鄧肯?”

  “我覺得您是一個值得尊敬的人。關於責任和榮譽,請允許我有自己的判斷和標準。”

  “姐妹會幫你延續了生命,那——”

  “可您不是我的父親,盧西拉也不是我的母親。銘者?她動用那些手段,目的何在?”

  “可能她也不知道。她可能也像我一樣,只知道計畫的一部分。考慮到姐妹會的運行模式,這種可能性很大。”

  “所以你們倆隻負責訓練我,然後把我送上拉科斯,然後對那些聖母說:‘你們訂的貨物送到了!’”

  “自你最初降生的年代到現在,宇宙已經發生了極大的變化。”特格說,“現在《大聯合協定》依然有效,無論是原子武器,還是鐳射槍和盾引發的類原子殺傷行為都是違反協定的,我們依然禁止偷襲行為,還簽訂了各種各樣的合約和協定,而且——”

  “無艦的存在改變了所有這些協定的基礎。”鄧肯說,“我在主堡裡讀到的這方面的歷史知識夠多了。霸撒,我想知道,為什麼幾千年來保羅的兒子不斷讓特萊拉人製作我的死靈,接連製作了幾百個!

  “保羅的兒子?”

  “主堡的記錄裡他叫‘神帝’,你叫他‘暴君’。”

  “噢,我也不知道他為什麼這麼做。也許他覺得寂寞,希望有一個來自——”

  “你們要用我對付沙蟲!”鄧肯說。

  真的是這樣嗎?特格不禁好奇。他曾經不止一次考慮過這種可能性,但這也只是一種可能,並沒有經過推演。即便如此,塔拉紮也必定還有其他的考慮。身為一名訓練有素的門泰特,特格幾乎可以確定這一點。那盧西拉知道嗎?從聖母身上刺探有用的資訊,特格知道自己沒那個能力。不行……他必須靜觀其變,伺機行動,他要用自己的方式處理,鄧肯顯然也是這麼打算的。阻撓盧西拉是一件很危險的事!

  特格搖了搖頭,說道:“鄧肯,我跟你說實話,我也不知道。”

  “可你聽從命令。”

  “因為我向姐妹會宣過誓。”

  “姐妹會生死攸關之時,欺騙、奸詐這些詞便失去了其本身的含義。”鄧肯重複了一遍特格說過的話。

  “對,我是這麼說過。”特格同意道。

  “我相信你,因為你曾經說過這樣的話。”鄧肯說,“但我不信任盧西拉。”

  特格低下了頭,下巴靠向胸口。危險……危險……

  雖然比往常要慢得多,特格還是努力擺脫了這些想法的困擾,進入了精神淨化流程,集中精力思考塔拉紮口中那些必須完成的任務。

  “您是我的霸撒。”

  鄧肯看著霸撒,仔細端詳了起來,老人的臉上透著疲憊。鄧肯突然想起特格年事已高,不禁好奇,像特格這樣的人有沒有想過去找特萊拉人,讓他們製作自己的死靈?應該沒有。他們知道這樣一來,自己就會變成特萊拉人的傀儡。

  鄧肯的思緒久久無法抽離,陷入了沉思,特格一抬眼,便看見了愣神的鄧肯。

  “怎麼了?”

  “特萊拉人在我身上動了手腳,目前還不知道他們到底做了什麼。”

  “我們擔心的正是這一點!”特格身後靠門的地方傳來了盧西拉的聲音。她走到離鄧肯兩步遠的地方,說道:“我剛才一直在聽你倆說話,很有收穫。”

  特格聽出盧西拉有些生氣,為了緩和她的怒氣,便迅速接下話茬:“他今天掌握了格鬥七式。”

  “他的動作像火一樣迅猛有力。”盧西拉說,“但不要忘了,聖母的行動像流水一般靈活,沒有我們應對不了的招式。”她低頭看向特格,“你難道沒有發現,這個死靈的功力已經跳出招式的框架了嗎?”

  “攻無定式,化有形於無形。”鄧肯說道。

  特格抬起頭,機警地看向鄧肯,此時的鄧肯頸部挺直,神色從容地迎上了特格的目光,眼神清澈無比。鄧肯喚醒初始的記憶後,在這麼短的時間裡,成長的速度快得驚人。

  “去死吧,米勒斯!”盧西拉低聲抱怨道。

  但特格的注意力依然在鄧肯身上。這位少年體內似乎注入了一種全新的活力,他表現出了一種未曾有過的從容鎮靜。

  鄧肯轉向盧西拉,問道:“覺得自己要完不成任務了?”

  “當然不是。”她答道,“你畢竟還是一個男人。”

  她心中暗想:是的,這具年輕的軀體內必然流淌著陽剛精氣,令人著迷。沒錯,他就像一處未經開墾的土地,稍加撩撥,必然能點燃沉睡中的荷爾蒙。但考慮到鄧肯現在的態度和看待她的方式,盧西拉可能要花費更多精力,換一種方式才行。

  “特萊拉人對你做了什麼?”她問道。

  “稟告銘者大人,如果我知道,就會告訴你了。”鄧肯說這話的時候語氣中略帶一絲輕浮,但他並沒有察覺到。

  “你覺得我們是在玩遊戲嗎?”她質問道。

  “我可不知道我們玩的是什麼遊戲!”

  “我們現在本該逃到拉科斯了,但已經有很多人知道我們還在伽穆。”她說。

  “而且伽穆上有很多大離散歸來的人。”特格說,“他們人數眾多,總有人能推敲得出究竟發生了什麼。”

  “誰會知道這裡有一個哈克南時代建成的秘密球狀無殿呢?”鄧肯問道。

  “只要有人把拉科斯和達累斯巴拉特聯繫在一起,就有可能知道。”特格說道。

  盧西拉說:“如果你把這當成遊戲,那就想想這場遊戲的形勢有多麼緊急吧。”接著又轉向了特格,對他說,“你竟然違抗了塔拉紮的命令!”

  “你錯了!我做的正是她命令的事。我是她的霸撒,她非常瞭解我的行事作風,你不要忘了這一點。”

  特格的回答直截了當,盧西拉聽後一時語塞,仔細回憶起塔拉紮的各種微妙手腕來……

  我們都是棋子。

  塔拉紮在排兵佈陣時總是深思熟慮,嫺熟老練。意識到自己是塔拉紮的棋子,盧西拉並未因此受到打擊,姐妹會裡的每一位聖母,都是在這種觀點的薰陶下逐漸成長,不斷成熟的。這一點特格也知道。不,她並沒有受到打擊。處在這樣的形勢下,這種觀點在她腦中越發明確。特格一言驚醒夢中人。她突然意識到,對於他們身處的錯綜局勢,自己此前的看法過於狹隘。就好像站在一條湍急的河流前,一開始她只看得見表面的水流,偶爾得以一窺水面下奔湧的激流。而現在她感覺自己置身於這股亂流之中,想到自己的處境,不免心生沮喪。

  她們都只是棋子罷了。

第27章 · 1

  你們相信奇度,相信粒性的絕對事物,便等於否認所有向前或向後的運動!你們在自己的意識中構造出了一個粒性的宇宙,可是你們看不到運動。你們的感知能力限制了其本身的發展和變化,事物一旦變化,你們絕對的宇宙便會消失,你們便再也無法感知那個宇宙。這個宇宙已經脫離了你們的感知範圍和理解範圍。

  ——《厄崔迪宣言》初稿,貝尼·傑瑟裡特檔案部

  塔拉紮兩手抱頭,手掌按在耳朵前面,連她的手指都能感覺到那裡的疲倦,整個頭都疲憊不堪。她眨了幾下眼睛,便進入了放鬆的迷醉狀態,雙手按住的位置是肉體意識唯一的焦點。

  一百下心跳。

  她很小的時候便學會了貝尼·傑瑟裡特的這個訣竅,此後時常運用。剛好一百下,多年之後,她的體內有了一台潛意識的節拍器,可以自動跟著心跳打拍。

  她數到一百下,睜開了眼睛,感覺自己的頭腦清醒了一些。她希望自己至少還可以再工作兩個小時,然後再筋疲力盡地睡去。在這一生中,這一百下心跳為她節省了累計許多年的休息時間。

  可是,今天晚上,想起這個慣常使用的醒神方法之後,她的記憶卻轉著圈地回到了過去。不知不覺之間,她被記憶帶回了童年時代,回到了那間宿舍。每到晚上,宿舍的走廊裡便會有舍監聖母巡邏,防止有人沒有老老實實待在床上睡覺。

  巴蘭聖母,巡夜舍監,這個名字已經很多年沒有在塔拉紮的記憶中出現過了。

  塔拉紮多年來一直沒有想到這個名字。巴蘭聖母身體矮小,體形肥胖,沒有通過聖母的試煉。失敗的原因並不僅僅因為這個,不過醫療聖母和她們的蘇克醫生發現了一些線索,姐妹會始終都未曾允許她經歷香料之痛。她對自己的缺陷有所瞭解,也並不避諱。她十幾歲的時候,就發現了這個問題——週期性神經瘤,每當她即將入睡,這種疾病便會發作。深層的病因始終都不明確,但是她因此喪失了生育的能力。由於這些腫瘤的緣故,巴蘭夜間無法入睡,巡夜的任務自然就落在了她的肩上。

  巴蘭還有其他的缺點,但是沒有被她的督管發現。如果有孩子沒有睡著,蹣跚著溜到了衛生間,便可以跟巴蘭悄悄地聊上一會兒。小孩子只會問單純的問題,巴蘭告訴她們的大多也都是單純的答案,不過有時候也會告訴她們一些有用的東西。塔拉紮就是從她那裡學到了這個放鬆的訣竅。

  某天早晨,一個年齡稍大的女孩發現巴蘭死在了衛生間裡。這位巡夜舍監的神經瘤是某種致命缺陷的症狀,這件事情關係到姐妹會大量記錄的內容,主要引起了交配聖母的重視。

  聖母達到侍祭階段中期或後期之前,貝尼·傑瑟裡特通常不會安排完整的“單人死亡教育”,所以塔拉紮當時是第一次見到死人。巴蘭聖母當時半個身子趴在洗手池下面,右臉貼著瓷磚地板,左手卡在一個水槽的管道裡。她想把手從裡邊抽出來,但是卻在這個時候離開了人世,好像琥珀裡的昆蟲一樣,保持著死前最後的姿勢。

  她們把巴蘭聖母翻了過來,抬了出去,塔拉紮看到她右臉上的紅色印記。白天的舍監從實用主義的角度出發,科學解釋了這塊印記。這些孩子未來都有可能成為聖母,她們經歷的所有這些事情都可以變成資料,以便她們在日後的侍祭階段“對話死亡”。

  屍斑。

  塔拉紮坐在聖殿的桌子旁邊,腦海裡滿是那些年的回憶。她不得不借助自己小心翼翼集中的精力,才將這些記憶驅散,讓她安然處理眼前的工作。這麼多教訓,她的記憶這麼豐富,令人恐懼,儲存了這麼多的人生。看到眼前的東西,她再一次感覺到了活著的意義。還有很多事要做,還有人需要她,塔拉紮想到這裡,便彎下腰,迫切地繼續開始了工作。

  真是惱人!那個死靈必須在伽穆訓練。

  換了其他任何地方都不行!他只有接觸到熟悉的土地,才能恢復初始的記憶。

  派伯茲馬利去伽穆是明智之舉,米勒斯如果確實找到了藏身的地方……如果準備現在行動,肯定非常需要支援。現在是不是到了考驗先見之明的時候?她再一次想到了這個問題。太危險了!而且特萊拉人已經知道她們可能需要備用的死靈了。

  “把他準備好,等待交貨。”

  她的思維突然轉到了拉科斯的問題上,杜埃克那個蠢貨,之前應該看得再緊一點。一個變臉者又能冒充多久呢?不過,歐德雷翟雖然擅作主張,但是作了一個絕妙的決定,讓特萊拉人陷入了無以防守的境地。冒牌大祭司一旦被人揭穿,貝尼·特萊拉便會成為眾矢之的。

  這場遊戲原本只是節外生枝,但是已經變得非常微妙。多少代以來,她們一直都是以結盟為餌,引誘拉科斯的教會上鉤,可是現在不一樣了!特萊拉人肯定以為姐妹會看中了他們。歐德雷翟建起了三角聯盟,那些祭司必然以為所有聖母都願意許下恭神誓言,供奉分裂之神,祭司的議會肯定會高興得合不攏嘴。特萊拉人確實看到了壟斷美琅脂的機會,他們覺得自己終於能夠控制這一個生產來源了。

  塔拉紮聽到有人敲了敲房門,便知道是侍祭送茶來了。這已經成了規矩,只要這位大聖母熬夜工作,侍祭就會端茶過來。桌子上放著一件伊克斯的時器,她看了一眼:淩晨1:23:11,這種設備的誤差一百年都不會超過一秒。

  她答應了一聲,門外的侍祭應聲走了進來。女孩金髮白膚,眼神冷靜,觀察敏銳。她走到塔拉紮身旁,彎腰擺放著茶盤裡的器皿。

  塔拉紮沒有顧及女孩,全神貫注地盯著桌子上剩餘的工作。還有這麼多事情要做,工作遠比睡眠重要。可是她的頭疼了起來,一陣眩暈,好像大腦將要失去意識一樣,她知道喝茶可以稍微緩解一下這種不適。她把自己逼進了心力交瘁的狀態,現在連站立都成了問題,只有休息一番才能恢復正常。

  塔拉紮感覺自己的肩膀和背部肌肉正在不自覺地跳動,侍祭剛要走開,卻被她叫住了:“妹妹,來給我揉揉背吧。”

  侍祭嫺熟的雙手慢慢地按揉塔拉紮的背部,將肌肉緊張的部位一一揉開了。這個女孩不錯,塔拉紮想到這裡笑了,她肯定不會差,大聖母身邊怎麼會有等閒之輩。

  女孩走了之後,塔拉紮靜靜地坐著,深深地陷入了沉思之中。時間太緊張了,她一分鐘都不想多睡。可是睡覺總是不可避免的事情,她的身體最終提出了無法回避的要求。她已經消耗了太多的精力,已經不是三兩天就能輕鬆恢復的問題了。塔拉紮直接起身走進了大廳盡頭狹小的臥室,桌子上的茶一口都沒喝。她吩咐夜間的守衛早上十一點叫醒她,而後便和衣睡在了硬板床上。

  她靜靜地調整著自己的呼吸,將自己的感官與干擾因素隔絕,進入了中間狀態。

  睡意沒有襲來。

  她動用了所有自我催眠的辦法,睡意仍然並未降臨。

  塔拉紮在床上躺了很久,最後認識到自己無論採用哪種辦法,都無法入睡。中間狀態需要首先緩慢修復她的狀態,而她的大腦此時仍在活躍運轉。

  她從來都沒把拉科斯的教會當作一個中心問題,那些祭司已經中了宗教的邪,通過宗教的手段就可以加以操縱。在他們看來,貝尼·傑瑟裡特主要是一個可以幫助他們推行教義的勢力。他們大可保持這樣的想法,這樣剛好正中姐妹會的下懷,防止他們明白姐妹會的真實意圖。

  米勒斯·特格這個老傢伙!三個月了,一點消息都沒有,伯茲馬利那邊也沒有什麼好消息。地面燒焦了,這是無艦起飛的跡象。特格到底有可能去了哪裡呢?死靈沒准已經死了。特格以前從來沒幹過這樣的事情,他多年以來一直都很可靠。她讓他執行這項任務就是因為這個,也因為他的軍事能力,還因為他酷似過世的雷托公爵,這些因素都是她們一手安排好的。

  特格和盧西拉,絕佳的合作組合。

  死靈如果沒死,會不會已經脫離了她們的控制範圍?會不會落入了特萊拉人或者那些離散之人手中?很多可能。特格他多年以來一直都很可靠。杳無音信,難道杳無音信是為了告訴我什麼嗎?是要告訴我什麼呢?

  施萬虞和派特林都死了,伽穆上發生的事情有了一些陰謀的味道。特格難道是敵人很久之前插入姐妹會的臥底?絕對不可能!他家人的情況就可以反駁這種懷疑,特格家中的女兒和所有人一樣不瞭解他的工作。

  已經過去三個月了,什麼消息都沒有。

  謹慎,她曾經告誡特格保護死靈時要千萬小心。伽穆主堡發生的事情,特格事先便預料到了,施萬虞最後一次報告就已經很清楚了。

  特格和盧西拉到底把死靈帶到哪裡去了?

  他們在哪裡找到的無艦?兩人暗中謀反?

  塔拉紮的思維圍繞她心底的疑慮不停地打轉。難道是歐德雷翟的花招?那麼她的同謀是誰?盧西拉?歐德雷翟和盧西拉只在伽穆見過那一面,之前從沒見過。莫非她們在那之前見過?莫非有人和歐德雷翟私下串通一氣?歐德雷翟沒有這樣的跡象,可是證據在哪裡?她從來沒有懷疑過盧西拉的忠誠,兩個人都一直在嚴格執行自己的任務。可是,兩人就算暗中共謀,也會嚴格執行自己的任務。

  事實!塔拉紮迫切需要瞭解事實!她聽到了長袍摩擦床鋪的聲音,這聲音和滿心的憂慮打破了隔絕感官的意識。塔拉紮放棄徒勞的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等待進入放鬆狀態。

  先得放鬆,然後才能入睡。

  離散之人的飛船在塔拉紮疲勞的腦海中迅速飛過,他們乘坐數不勝數的無艦回來了。特格莫非是從他們那里弄到的飛船?塔拉紮安靜地思考著這種可能性,同時也在安靜地思考伽穆和其他地方的可能性。她想一艘一艘數清腦海中的飛船,但是它們的飛行方式全無秩序可言,實在不利於引導睡眠。塔拉紮一動未動,但是突然明白了一件事情。

  她最深層的思維一直想告訴她某件事情,疲勞妨礙了深層思維與表層意識交流,不過現在她坐了起來,完全醒了過來。

  特萊拉人一直在和回歸的離散之人打交道,同那些尊母賤人,還有回歸的貝尼·特萊拉。塔拉紮感覺這些事情是同一盤棋,離散之人回歸並不僅為了瞭解他們的根源。他們除了希望將人類重新團結起來,肯定還有別的動機,那些尊母回歸,顯然是在幻想征服人類。

  可是如果離散的特萊拉人當初並沒有掌握伊納什洛罐的秘密呢?那又怎樣呢?那樣的話,就要考慮美琅脂的問題。那些橘色眼睛的賤人顯然用了某種不合適的替代品。離散之人可能始終沒有解開特萊拉人培植罐的秘密,但是他們肯定會知道它的相關資訊,而且想重新造一個出來。可是如果他們失敗了,那麼美琅脂就又成了問題!

  她開始考慮這種推測。

第27章 · 2

  離散之人用完了祖先帶去的真正的美琅脂,那他們還能從哪裡獲得香料呢?拉科斯的蟲子和原來的貝尼·特萊拉?那些賤人肯定不敢暴露她們的真實意圖,她們的祖先認為沙蟲不能轉移到其他星球。離散之人有沒有可能找到了適合沙蟲居住的星球?當然,只是說有沒有可能。她們開始跟特萊拉人討價還價,不過這可能只是個幌子,拉科斯才是她們真正的目標。也有可能拉科斯是幌子,特萊拉人才是她們的目標。

  財富可以運輸。

  她看過特格的報告,知道伽穆積聚了多少財富。回歸的離散之人有的有錢,有的擁有可以轉讓的籌碼,從銀行的活動至少可以看出這些情況。

  可是什麼通貨會比香料更硬挺?

  財富。當然是財富。無論籌碼是什麼,討價還價已經開始。

  塔拉紮這時注意到有人在門外說話,門口的侍祭守衛正在和某人爭吵。兩人的聲音都不大,但是塔拉紮聽到了對話的內容,立刻完全清醒了。

  守衛說:“主母吩咐我明天接近中午的時候再將她叫醒。”

  另一個人小聲說道:“她吩咐我一回來就要讓她知道。”

  “我都跟你說了,主母很累,她需要——”

  “她需要我們服從命令!快去跟她說我回來了!”

  塔拉紮坐了起來,兩條腿放了下來,兩隻腳小心翼翼地放到了地上。天哪!她的兩個膝蓋疼得要命,可是她聽不出是誰在跟她的護衛爭吵,心裡也很焦急。

  我吩咐過誰一回來就……伯茲馬利!

  “我醒了。”塔拉紮對門外喊了一聲。

  門開了,守衛探進來半個身子,說:“大聖母,伯茲馬利從伽穆回來了。”

  “趕緊讓他進來。”塔拉紮啟動了床頭的單盞球形燈,黃色的燈光驅散了房內的黑暗。

  伯茲馬利走進房間,關上了房門,主動按了一下門上的隔音開關,外面所有聲音便全部消失了。

  他人不能知道的事情?看樣子不是好消息。

  她抬頭看著伯茲馬利,小夥子個頭不高,身材苗條,臉型呈倒三角形,面部線條分明,額頭高,頭髮金黃。他的眼距較寬,雙眼呈綠色,眼神機警敏銳。看他的模樣,肩負霸撒的責任為時尚早,不過特格在阿爾博逯的時候年紀比他現在還要小。我們已經不年輕了,該死。她強迫自己放鬆下來,告訴自己這是特格親手訓練出來的人,特格對他充滿信心,姑且可以相信他的忠誠和實力。

  “什麼壞消息?”塔拉紮說道。

  伯茲馬利清了一下嗓子,說:“報告主母,伽穆上仍然沒有發現霸撒一行人的蹤影。”他的聲音低沉,頗有男人氣概。

  塔拉紮心想:這不是最壞的消息。她明顯看出了伯茲馬利的緊張。

  她說:“還有呢?主堡的廢墟你們顯然已經檢查完了。”

  “無人倖存。”他說,“襲擊方一個活口都沒留下。”

  “特萊拉人?”

  “有可能。”

  “還不確定?”

  “襲擊方用的是新型伊克斯炸彈,12-尤裡,我……我覺得對方或許想以此誤導我們。施萬虞的頭部也發現了機械打出的探測孔。”

  “派特林呢?”

  “施萬虞的報告完全屬實,他炸了那艘引誘敵人的飛船,和對方的追捕部隊同歸於盡了。他們根據兩根手指和一顆完好的眼球確定了他的身份,完全沒辦法探測他的記憶。”

  “可是你還有不確定的地方!立刻去查清楚!”

  “施萬虞留了一條資訊,只有我們才可能看懂。”

  “她在傢俱上留下了記號?”

  “報告主母,她在傢俱上留下了記號,而且——”

  “說明她事先便知道自己會遇襲,而且有時間給我們留信。我看見你之前的報告了,這次襲擊破壞非常嚴重。”

  “此次襲擊非常迅速,雙方力量懸殊,襲擊方根本沒有打算活捉俘虜。”

  “她在信裡說了什麼?”

  “賤人。”

  塔拉紮雖然知道施萬虞會提到這兩個字,但是仍然大為震驚。她幾乎耗盡了殘存的所有精力,才克制住了內心的情緒。大事不妙,塔拉紮長歎了一口氣。施萬虞直到死前依舊反對她的計畫,不過她料到自己在劫難逃之後,作出了正確的決定。她知道沒機會將自己的人生記憶轉交給另一位聖母,出於最基本的忠誠便做了這樣的事情。你如果什麼事情都做不了,那就讓諸位姐妹有所防備,阻挫敵人。

  可見那些尊母已經行動了!

  塔拉紮說:“死靈的搜索結果如何?”

  “報告主母,在我們之前,那片地方已經有人搜過。另外,有不少樹木、岩石和灌木叢都存在灼燒的痕跡。”

  “一艘無艦?”

  “一艘無艦留下的痕跡。”

  塔拉紮點了點頭,難道是老頭留下的無聲的信息?

  “這片區域你們檢查得有多仔細?”

  “我從那裡飛過,不過只是常規飛行。”

  塔拉紮指了指床腳附近的椅子,示意伯茲馬利坐下:“坐下來,放鬆一下。我想讓你幫我猜猜看。”

  伯茲馬利小心地坐在了椅子上,說:“猜什麼?”

  “你是他的得意門徒,假如你是米勒斯·特格,你知道自己必須把死靈帶出主堡,但是周圍所有人你都無法完全信任,包括盧西拉。這種情況下,你會怎麼辦?”

  “當然會採取出人意料的行動。”

  “沒錯。”

  伯茲馬利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而後說道:“我信任派特林,完全信任他。”

  “好,你們會怎麼規劃?”

  “派特林生在伽穆,長在伽穆。”

  她說:“我也在想這件事情。”

  伯茲馬利看著前方的地板,說:“我和派特林會早早制定一個應急方案,我一般都會制定備選方案。”

  “沒錯,現在,這個方案。你們會怎麼規劃?”

  “派特林為什麼自殺?”伯茲馬利問道。

  “你確定這就是事實?”

  “您看到了報告,施萬虞和其他幾個人都很確定。我也贊同這種說法,派特林忠心耿耿,完全有可能為他的霸撒做出這樣的事情。”

  “為你!你現在就是米勒斯·特格。你和派特林設計了什麼應急方案?”

  “我肯定不會故意讓派特林去送死。”

  “除非?”

  “除非他自己擅作主張。他有可能幹出這種事情,前提是方案是他設計的,而不是……我。他可能是為了保護我,防止其他人識破我們的方案。”

  “派特林找來了一艘無艦,我們怎麼會毫不知情?”

  “派特林是伽穆星球的本地人。這座星球還叫傑第主星的時候,他的家族就來到了這裡。”

  塔拉紮閉上眼睛,頭轉向了另一個方向,可見伯茲馬利的思路與她方才所想相同。我們知道派特林的出身,這跟他們的應急方案有什麼關係?她的大腦拒絕推測,這就是不加節制、瘋狂工作消耗腦力的後果!她的視線回到了伯茲馬利身上。

  “派特林有沒有想辦法秘密聯繫家人和老友?”

  “能找到的人,我們都已經問過了。”

  “這是一個突破口,還有人你沒找到。”

  伯茲馬利聳了聳肩膀,說:“確實還有人沒找到,我還沒順著這個思路採取行動。”

  塔拉紮深吸了一口氣:“返回伽穆,安保部門能給你多少人,你就帶多少人回去。就跟貝隆達說是我的命令。各行各業,不論高低貴賤,都必須安插下人手,找到派特林認識的所有人。他健在的家人現在什麼情況?朋友又是什麼情況?一個個全都找出來。”

  “這樣的話,我們無論多麼仔細,都會產生不小的動靜,會被其他人發現。”

  “發現就發現吧,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另外,伯茲馬利!”

  他站了起來:“主母有何吩咐?”

  “還有其他搜索特格的人,你的動作必須比他們快。”

  “我可以動用宇航公會的宇航員嗎?”

  “不行!”

  “那我怎麼——”

  “伯茲馬利,如果米勒斯、盧西拉,還有我們的死靈還在伽穆星球上呢?”

  “我已經跟您說了,我認為他們肯定不會乘坐無艦離開伽穆!”

  塔拉紮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她打量著站在床腳的這個男子。這是米勒斯·特格親手訓練出來的人,老霸撒的得意門徒,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想法?

  塔拉紮低聲接了一句:“然後?”

  “伽穆原來叫傑第主星,是哈克南家族的地盤。”

  “是又怎麼樣呢?”

  “他們非常富有,非常有錢。”

  “所以呢?”

  “所以他們完全有可能建造一間無室……甚至是一間球狀無殿。”

  “壓根沒有這方面的記錄!伽穆星球上有一間球狀無殿?伊克斯人連暗示都沒暗示過。他們沒有在伽穆上探測過……”

  “他們可以買通關節,通過協力廠商採購,一道道轉運。”伯茲馬利說,“大饑荒時期寰宇動盪,在那之前又是數千年的暴君統治,這些事情完全有可能發生。”

  “暴君在位期間,哈克南家族要麼不露鋒芒,要麼直接就丟了性命。不過,我承認,他們確實有一定的可能私下建造球狀無殿。”

  伯茲馬利說:“記錄也有可能丟失。”

  “我們的記錄不會丟,其他政府只要沒有在那一段歷史之中消亡,也不會丟失相關的記錄。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推測?”

  “因為派特林。”

  “哈。”

  他連忙說道:“如果有人發現了這種東西,伽穆的當地人說不定就會知道。”

  “多少當地人會知道這種事情?你覺得這樣的秘密他們能保守……噢!我知道你是什麼意思了。這件事要是派特林家族內部的秘密……”

  “我沒敢直接詢問他們這件事情。”

  “當然不能直接問他們!可是,你們去哪裡找……才不會驚動……”

  “那座山上,無艦留下痕跡的地方。”

  “那你必須親自過去!”

  “確實很難躲開臥底的耳目。”他說,“除非我只帶幾個人,而且假裝是去做其他的事情。”

  “其他什麼事情?”

  “安放老霸撒的墓碑。”

  “暗示我們知道他已經犧牲了?好極了!”

  “您已經讓特萊拉人為我們準備了新的死靈。”

  “這只是基本的防範措施,並不代表……伯茲馬利,這件事情極其危險。我感覺我們可能瞞不住在伽穆暗中觀察你的那些人。”

  “我和我帶過去的人,我們會辦一場以假亂真的喪事。”

  “以假亂真的喪事不一定騙得過警惕的眼睛。”

  “您不相信我和跟我一同前往的人的忠誠嗎?”

  塔拉紮抿住嘴巴,陷入了沉思。她提醒自己姐妹會早已明白如何鞏固厄崔迪譜系固定的忠誠,知道怎麼塑造精貫白日的人。伯茲馬利和特格兩人都是極好的範例。

  塔拉紮說:“這個方法或許可行。”她盯著伯茲馬利,心裡暗暗思忖。這是特格的得意門徒,他的判斷說不定是對的!

  “那麼屬下告退。”伯茲馬利說著轉身準備離開。

  “慢著。”塔拉紮說道。

  伯茲馬利轉了過來:“你們都要多用一些謝爾,所有人都要服用。如果被變臉者——新的那些變臉者——抓住了,你們必須破壞自己的大腦或者直接撞爛,採取必要的預防措施。”

  塔拉紮看到伯茲馬利的臉上突然露出了鎮靜的表情,便放心了許多。他最近在那邊得意了一陣子,還是殺殺他的威風比較好,免得他輕舉妄動。

第28章

  長久以來我們都知道,感知的物件會因為選擇的不同而發生變化,無論這種選擇是有意識的還是無意識的。無論我們是否認同,這一經過驗證的事實都不會改變。我認為,我們眼中的“真實”事物是信條固執己見的產物。受繼承自先人的信條的影響,我們所有的判斷都套上了沉重的歷史枷鎖,而在這個方面,貝尼·傑瑟裡特比多數人更容易受影響。我們不僅要意識到這一點、以此為戒,還應時刻提醒自己從新的角度解讀。

  ——大聖母塔拉紮:議會發言

  “神主在上,吾等靜候裁奪。”瓦夫揚揚得意地說。

  沙蟲帶領他們穿越沙漠的這段漫長旅程中,他不時便會有這樣的舉動。什阿娜看起來並不在意,不過瓦夫的嗓音和評論已經開始讓歐德雷翟惱火起來。

  此時拉科斯的太陽早已開始西沉,但他們腳下這只沙蟲仍在不知疲倦地繼續前行,試圖穿越古老的沙厲爾,前往暴君的屏障高牆。

  為什麼是這個方向?歐德雷翟頗為不解。

  她想不到令人滿意的答案。不過,考慮到瓦夫的狂熱表現和他構成的新的威脅,歐德雷翟不得不立即對他有所回應。她說起了《沙利亞特》中專用的詞語,知道這必將在他心中掀起波瀾。

  “他自有裁奪,吾等不得僭越。”

  瓦夫聽出了她言語中的嘲弄意味,面露慍色,他望向前方的地平線,而後抬頭看了看,撲翼飛機始終跟隨,盤旋在他們上空。

  “吾等自當為神主分憂。”瓦夫咕噥道。

  歐德雷翟沒有作聲,有意將瓦夫引入疑問的泥潭,現在他必定心生疑竇:這些貝尼·傑瑟裡特的巫女是否真的相信“神帝轉生”?

  她開始陷入沉思,思索那些尚未解答的問題,搜尋腦中所有關於拉科斯沙蟲的知識。歐德雷翟自己的記憶和其他記憶交織纏繞,她的思緒開始在淩亂交錯的時空蒙太奇中流連。她仿佛能看見身著長袍的弗雷曼人騎在一隻更大的沙蟲之上,每人都靠在一根長鉤上,鉤端掛住巨蟲的環脊,正如她現在雙手牢牢抓住了蟲甲的外沿一般。她能感覺到迎面而來的風刮過臉頰,飄動的長袍下擺不時拂過她的小腿。這次騎行與記憶中的其他騎行經歷有所重疊,令她備感親切。

  厄崔迪人很早便開始像這樣騎沙蟲了。

  他們還在達累斯巴拉特時,是否就知道將前往何處呢?怎麼可能呢?周圍如此炎熱,她在不斷猜測這次沙漠之旅究竟會發生什麼。她的警惕性有些鬆懈了。

  下午一兩點正是熱浪最強的時候,和拉科斯上所有其他社區一樣,此時達累斯巴拉特的邊界會往裡收一些。歐德雷翟回想起那天在達累斯巴拉特最西邊發生的事來。當時她正站在一棟建築的陰影裡,嶄新的蒸餾服穿起來並不舒服。歐德雷翟正在這裡等候什阿娜和瓦夫,兩支衛隊已領命分頭前往歐德雷翟給兩人安排的安全屋,要將他們帶過來。

  這一舉動無疑讓她成為了一個明顯的目標,不過她們有把握,拉科斯不會有任何違抗姐妹會的衝動之舉。貝尼·傑瑟裡特的衛隊在有意拖延時間。

  什阿娜說過:“撒旦喜歡這樣的溫度。”

  拉科斯人對炎熱的空氣唯恐避之不及,但蟲子們在極熱的環境下卻如魚得水。這只蟲子現在要把他們帶往某個地方,那這個目的地會和它們嗜熱的天性有關嗎?

  我的心如孩子手中的皮球一樣怦怦亂跳。

  烈日當頭,拉科斯人都遠遠地躲在曬不到太陽的地方,而一個矮小的特萊拉人、一位聖母和一個恣意妄為的女孩此時卻騎著一隻沙蟲,疾馳在沙漠深處,這說明了什麼?這是拉科斯人自古形成的生活習慣,因此這件事在歐德雷翟看來也不足為奇,古代的弗雷曼人大多在夜間活動。他們的後人更喜歡躲在遮蔽物的下面,避免熱辣陽光的直接照射。

  祭司們生活在護城河的庇護之中,完全無須擔心受到沙蟲侵擾。

  拉科斯上每座城市的居民都知道坎兒井的存在,水在陰暗的管道中靜靜流淌,經引流後進入一條條狹窄的運河,河中水分蒸發後又重新被捕風器捕集。

  “祈禱帶來神明的庇佑。”雖然明知是什麼在真正庇護著他們,這些人依然如此感歎道。

  神在沙漠中顯靈了。

  他們把沙蟲稱為“聖蟲”。

  又稱“分裂之神”。

  歐德雷翟低頭看向身前巨蟲的環脊。我們就騎在它身上!

  她想起了空中撲翼飛機上追蹤他們的那些祭司。他們可真愛監視別人啊!她還在達累斯巴拉特等候什阿娜和瓦夫的時候,就感覺到有人在監視她,從封閉式陽臺的格子窗裡,從厚實牆壁上的孔隙裡,從鏡面合成玻璃後面,或是從其他任何隱蔽的地方。

  歐德雷翟強迫自己不去想可能出現的危險,把注意力轉向視線上方牆壁上的陰影——隨著時間流逝,太陽角度發生變化,牆上陰影的明暗交界線也在移動。這種方法能夠準確地辨識出當地的時間,而絕大多數當地人則習慣用“日時”計量時間。

  緊張氛圍持續發酵,但歐德雷翟必須表現出若無其事的樣子,這只會令她的緊張情緒有增無減。他們會落井下石,趁機發動攻擊嗎?在知道她早有防備的情況下,他們敢這麼做嗎?威逼之下加入姐妹會和特萊拉的秘密三方同盟,這些祭司對此究竟有多憤懣不平?歐德雷翟要以自己為餌引誘祭司們上鉤,主堡的議事聖母們都認為這個想法過於冒險。

  “我們願意當這個誘餌!”

  歐德雷翟不為所動,說道:“如果換成你們,他們會覺得事有蹊蹺,就不會上鉤了。而且,如果去的是我,他們肯定會派阿爾博圖來談判的。”

  那天,歐德雷翟如約前往達累斯巴拉特。她站在庭院中的綠蔭深處,視線越過四周的六層高樓,望向陽光明媚的天空。每層樓的雕花陽臺上都種上了綠色植物和紅色、橘色、藍色的花,六層樓之上是被四面建築裁成長方形的銀色天空。

  樓裡必然滿是暗中監視的人。

  她右邊那扇臨街寬門有動靜!一個身穿白底金邊紫繡紋祭司長袍的人走進了庭院。她仔細打量此人,在他身上搜尋變臉者的特徵,擔心特萊拉人已將黑手伸向了杜埃克之外的祭司。不過此人確實並非變臉者假扮,她認出了這位祭司,他是達累斯巴拉特的高級祭司,阿爾博圖。

  如我們所料。

  阿爾博圖從庭院那頭穿過寬敞的天庭,走向歐德雷翟,威嚴的步履中帶著一絲謹慎。從他身上能看出不對勁的地方嗎?有沒有危險?他會示意暗處的殺手動手嗎?歐德雷翟抬頭瞥向一旁的建築,隱約能看見高層陽臺裡有些動靜。看來眼前這位祭司並非隻身一人。

  我也不是!

  阿爾博圖在離歐德雷翟兩步遠的地方停了下來,視線從庭院精緻的金紫色瓷磚上移,看向了面前的這個女人。

  歐德雷翟心想,他看上去可真弱不禁風。

  她裝作沒認出他。祭司內部有幾個人已經知道大祭司被變臉者掉了包,阿爾博圖就是其中一個。

  他清了清嗓子,顫顫巍巍地吸了一口氣。

  弱不禁風!不堪一擊!

  儘管有這樣的想法,歐德雷翟依然不敢掉以輕心。身為聖母,總會注意到對方身上的交配標記,免不了要觀察諸如此類的細節。阿爾博圖所在譜系的血統存在瑕疵,如果姐妹會認為他有成為配侶的價值,就會試圖為他的後代糾正這些瑕疵。當然,這件事值得考慮。阿爾博圖不聲不響地爬到了現在的地位,手中握有重權,姐妹會需要弄清楚,這件事情是否就表明他的基因材料有用於交配的價值。不過,他的教育程度不高,第一年的侍祭就應付得了他。從早前的魚言士時代起,拉科斯祭司接受的訓練就已開始走下坡路。

  “你來幹什麼?”歐德雷翟厲聲質問道,語氣中透出指責的意味。

  阿爾博圖不由得一顫:“我是來給你們送信的,聖母大人。”

  “那就有話直說!”

  “有人走漏了衛隊的行進路線,他們需要臨時更改,耽擱了一些時間。”

  這是她們事先商量好的方案。但從阿爾博圖的表情還能看出更多事情,他知道的那個秘密很可能就要暴露了。

  “我真希望已經派人把你給殺了。”歐德雷翟說。

  阿爾博圖聽到這話嚇得後退兩步,眼神變得空洞無比,暫態失去了所有生命力,仿佛當時已經死在了她面前。她明白這個反應意味著什麼,阿爾博圖已嚇得六神無主,只消稍加威懾,他便會將所有事實和盤托出。他知道,這位可怕的歐德雷翟聖母輕輕鬆松就能置他於死地,甚至親手解決了他,無論他說了什麼,做出什麼舉動,事實真相都逃不過她的法眼。

  “你曾考慮過要不要殺了我,要不要毀了科恩城的主堡。”歐德雷翟厲聲譴責道。

  阿爾博圖抖得更厲害了。“聖母大人,您怎麼會這麼想?”他語氣中透出一股悲怨。

  “你別不承認。”她說,“我們讓你保守秘密,可你呢?心裡藏不住一點秘密,全都寫在臉上了!還不知道有多少人跟我一樣,只用掃你一眼就什麼都看出來了!”

  阿爾博圖應聲跪地,歐德雷翟覺得他馬上就要開始搖尾乞憐了。

  “是您的人派我來送信的!”

  “這不正是你求之不得的嗎?正好趁這個時機把我殺了。”

  “我們為什麼——”

  “我告訴你為什麼!你們不希望什阿娜受我們的控制,你們害怕特萊拉人。有人從你們手裡奪走了原本屬於祭司的特權,而且情況已經發展到讓你們恐懼的地步。”

  “聖母大人!我們該怎麼辦?我們該怎麼辦?”

  “你們應該聽從我們的指揮!而且,你們還要聽從什阿娜的命令!現在就開始害怕了?後面還有更可怕的事情等著你們!”

  她假裝失望地搖搖頭,對於她的一連串言行會給可憐的阿爾博圖帶來什麼影響,她心裡一清二楚。在歐德雷翟傾瀉而出的怒火中,他將身子縮成一團。

  “給我站起來!”她說,“別忘了,你是一位祭司,人們希望從你口中聽到真相!”

  阿爾博圖晃晃悠悠地站了起來,不敢抬頭。通過他的姿勢和神態,歐德雷翟就能看出來阿爾博圖打算實話實說了。剛才可真是難為他了!阿爾博圖已決定臣服於這位一眼便能把他看穿的聖母,現在,他必然也是忠於自己的宗教信念的。他如今必定面臨著所有宗教的終極悖論:

  神能洞悉一切!

  “無論什麼事,你都休想瞞過我和什阿娜,也逃不過神的眼睛。”歐德雷翟說。

  “請原諒我吧,聖母大人。”

  “原諒你?我可沒有權力原諒你,你也不需要尋求我的原諒。你是一位祭司!”

  阿爾博圖抬眼看向歐德雷翟憤怒的臉。

  現在他不得不正視這個悖論了。神必然就在這裡!不過神一般待在遠離塵世的地方,大多數情況下人類不會真的陷入自相矛盾的境地。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事實就是這樣。一兩個小小的錯誤,或者撒一兩次謊都是可以接受的,但應僅限於當下的情況。如果誘惑非常大,即使罪行嚴重,或許也是在神的允許範圍內的,神應該更能理解那些罪大惡極的人。神會給人類留下贖罪的機會的。

  歐德雷翟看著阿爾博圖,帶著護使團特有的審視目光。

  哈,阿爾博圖,她心想,你堅信只有你和神才知道的那些事情,站在你面前的這個人也全都了然於胸。

  阿爾博圖現在的處境和死了沒什麼區別,他如今面臨的難題無異於神的最終審判,儘管他自己並未察覺,但他的意志力已經到達了瓦解的邊緣。他內心所有與宗教有關的恐懼都被面前的這位聖母喚醒了。

  歐德雷翟的聲音不帶任何感情色彩,她甚至沒有動用音言,說道:“這場鬧劇,是時候結束了。”

  阿爾博圖艱難地咽了咽口水。他知道,自己不能說謊,他或許有那麼一點兒說謊的能力,但是在歐德雷翟面前完全發揮不了作用。他順從地抬頭看向歐德雷翟,目光落在她額頭上,蒸餾服頭罩的邊緣緊緊地貼在眉毛附近。他虛弱地說道:“聖母大人,我們只是覺得自己被剝奪了應有的權利。您和那個特萊拉人要帶著我們的什阿娜一起去沙漠,您和他都會從她身上有所收穫,可是……”他耷拉著肩膀,問道,“您為什麼要帶上那個特萊拉人?”

  “這是什阿娜的意思。”歐德雷翟騙他說。

  阿爾博圖張了張嘴,又合上了,什麼都沒說。歐德雷翟發現他完全接受了這個說法。

  “你回去以後,替我警告其他祭司。”歐德雷翟說道,“拉科斯和教會的命運如何,完全取決於你們有多聽話。無論如何都不可妨礙我們!還有,收起你們那些幼稚的小把戲,你們那些邪惡的念頭,我們早就從什阿娜那裡知道了!”

  阿爾博圖搖了搖頭,發出一聲乾笑,他的反應令她頗感意外。歐德雷翟發現,許多祭司並不反感這種挫敗的感覺,但從未想過他們會從中發現樂趣。

  “你笑得很勉強。”她說。

  阿爾博圖聳聳肩,稍作調整,恢復了之前的表情。歐德雷翟從他臉上看到過好幾種用來掩飾的表情。偽裝的手段!他總會同時戴上好幾層面具,層層偽裝之下的,是一個有真情實感的人,就在剛才,歐德雷翟還讓他短暫地現出了真面目。在面對太多問題時,這些祭司總有各種各樣的解釋和托詞。

  歐德雷翟心想,我得揭掉他的面具才行。阿爾博圖剛開口,歐德雷翟就出聲打斷:“夠了!你就留在沙漠等我回來。從現在開始,你就是我的信使了,好好幫我傳信,我絕不會虧待你。要是辦砸了,就等著撒旦來懲罰你吧!”在歐德雷翟的注視下,阿爾博圖一陣小跑地逃出了庭院,此時的他聳肩縮頸,腦袋前探,一副急著回去向其他人通風報信的樣子。

  歐德雷翟心想,整體進展良好。姐妹會提前評估過風險,對她個人而言,這是一次冒險的嘗試。她斷定有殺手埋伏在陽臺上,阿爾博圖一個信號他們就會動手。現在,他滿心恐懼地逃了回去,這種心理貝尼·蓋瑟裡特非常熟悉,數千年來她們一直在通過它操控其他人,它像瘟疫一樣容易傳播,蝕骨侵髓,教導聖母把它稱為“定向癔病”。經過姐妹會的精心定向(“瞄準”一詞更為準確),它的目標直指拉科斯教會的軟肋。這種手段十分可靠,她們此後還將採取一系列鞏固措施,祭司定將乖乖聽命於她們。現在需要擔心的,只剩下少數的幾個異教徒了。

第29章

  這個魔法宇宙令人驚歎,沒有原子,只有波和運動。在這裡,你摒棄了妨礙理解的所有信念,放下了理解本身。一成不變的感官無論如何都無法看到、聽到、感知這個宇宙。這裡只有終極的虛空,沒有事先確定的螢幕,無法投射形式。你在這裡只有一種意識——魔法的螢幕:想像!你在這裡能夠明白人所以為人的原因。你創造秩序,創造美妙的形態和系統,將混亂變為有序。

  ——《厄崔迪宣言》,貝尼·傑瑟裡特檔案部

  特格說:“你現在這樣太過危險。塔拉紮吩咐我保護你、磨煉你,我不能再讓你繼續做這種事情。”

  特格和鄧肯站在無殿練功區域外面木質牆板的長廊裡。根據他們定下的時間,現在已經接近傍晚,盧西拉剛剛在一場唇槍舌劍之後憤而離去。

  鄧肯和盧西拉最近每次碰面,都會發生一場堪比戰鬥的衝突。她剛才站在訓練室的門口搔首弄姿,兩位男士看到她矯健的身姿和柔美的曲線,知道她在誘惑他們。

  “盧西拉,行了!”鄧肯大喝一聲。

  盧西拉麵無慍色,只有語氣中透出了憤怒:“你以為我會等多長時間?我需要執行我的任務!”

  “那你或者其他人得先告訴我——”

  “我們倆都不知道塔拉紮吩咐了你什麼事情!”盧西拉說道。

  特格希望緩和她的怒氣:“你看,鄧肯能繼續進步,這不就行了嗎?再過幾天,我就開始定期到外面望風放哨,我們可以——”

  “你可以別再礙我事了嗎?死老頭子!”盧西拉打斷了特格,一氣之下,轉身離去。

  特格看到了鄧肯臉上堅定的表情,內心難以平靜。現在這種與世隔絕的處境令他不得不進一步採取行動,他雖然貌似心如止水,但是內心卻澎湃洶湧,他的思考能力,超凡脫俗的門泰特機能全然得不到施展。他覺得自己只要消除大腦中的所有聲音,讓一切停止運動,便可以看清所有事情。

  “霸撒,您為什麼屏住了呼吸?”

  鄧肯的聲音刺進了特格的大腦,老霸撒憑藉他極強的意志力才恢復了正常的呼吸。他感覺兩位同伴的情緒像潮水一般起起伏伏,暫時不會受到其他力量的影響。

  其他力量,其他勢力。

  相較於其他席捲宇宙的勢力,門泰特的意識有可能像傻瓜一樣低級、愚蠢。這個宇宙之中,某個民族的生活或許洋溢著他無法想像的力量。面對這樣的勢力,他就像驚濤駭浪之中的稻草一樣微不足道。

  誰跳進這樣的海浪之中,又能安然無恙地從海中游出?

  “如果我繼續抵抗,盧西拉可能會採取什麼手段?”鄧肯問道。

  “她對你用過音言嗎?”特格問道。他感覺自己的聲音疏遠而又陌生。

  “用過一次。”

  “你反抗了?”疏遠的訝異在特格內心深處遊蕩。

  “保羅·穆阿迪布親自向我教授過抵抗音言的方法。”

  “她有能力讓你動彈不得,然後——”

  “她如果動用暴力,就違反她收到的命令了吧?”

  “鄧肯,什麼算是暴力?”

  “霸撒,我要去沖涼了,您沖嗎?”

  “幾分鐘之後過去。”特格深吸了一口氣,他感覺自己的精力即將耗盡。他在訓練室陪鄧肯練了一下午,後來又發生了那些事情,已經筋疲力盡。老霸撒看著鄧肯走了出去。盧西拉去哪兒了?她在盤算什麼?她能夠等待多久?這才是關鍵的問題,也讓他意識到他們深處這座球狀無殿之中,已經與真正的時間隔絕。

  他再一次感覺到了那起起伏伏、來來去去的潮水,只受他們三個人的生活影響。我必須和盧西拉談談!她去哪兒了?書房?不行!我得先去做另外一件事情。

  盧西拉坐在自己的房間裡,這是她自己挑選的地方。這裡空間不大,一面牆裡嵌了一張裝飾精美的床。她周圍有許多粗鄙而又微妙的痕跡,表明這間房間原來住的是哈克南家族最青睞的一位名妓。床具盡是粉藍的顏色,綴著各種藍色的圖案和花紋。床上、凹室、吊頂和每一個附屬設備的表面都刻有巴羅克風格的紋路,但是她只要放鬆下來,這些東西便可以從她的意識之中統統消失。她在床上躺下來,閉上眼睛,凹室天花板上粗鄙的人像消失在了她的視野之中。

  特格必須解決。

  即便如此,她不能觸怒塔拉紮,也不能削弱死靈的意志。從很多角度來說,特格都是一個需要特別對待的問題,他的大腦深處有一種類似其他記憶的資源,可以為他的心理過程任意調用,這一點尤其需要注意。

  哪位聖母生的他,這份功勞自然就歸哪位聖母!

  這種東西只有這樣的母親才會傳給這樣的孩子,自母胎之中開始,母子最終分離之後也未必終止。他在母腹之中從未經歷過邪物那種極其劇烈的變異……不,必然不會有這種事情,但是他確實擁有一些了不得的實力。這些從聖母的子宮走出的人,往往能夠洞悉他人不可能瞭解的東西。

  特格非常清楚盧西拉如何看待各種形式的愛,她曾經從他臉上看出過他這方面的念頭,當時是在伽穆主堡霸撒的住處。

  “這個巫女真是工於心計!”

  他當時完全可以大聲說出這句話。

  她想起自己對他如何善意地微笑,如何嬌蠻跋扈。她不該那樣,貶低了自己,也貶低了他。想到這些事情,她感覺自己能夠體會特格的感受了。儘管貝尼·傑瑟裡特的訓練謹慎細緻,她的內心仍有一些柔軟的地方,老師曾經多次告誡過她。

  “要想具備激發愛的能力,你必須感受到愛,但是不能沉湎其中,而且感受一次就夠了!”

  特格對鄧肯·艾達荷的反應說明了很多事情,特格希望接近這個少年,但是無法接近。

  我也一樣。

  她之前或許就應該引誘特格。

  老師曾經跟她說,與男人交媾的時候,應該從中汲取力量,而不是將自我喪失其中。老師重點闡析了相關的研究報告和過往事件的對比結果,許多都能夠在聖母的其他記憶中找到。

  盧西拉將自己的思維集中在了特格男性的特質上,同時感覺自己產生了某種女性的反應,肉體希望特格接近,達到了性的巔峰,即將到達神秘的時刻。

  盧西拉在她的意識裡淡淡地笑了,神秘的時刻,不是性高潮,沒有任何科學的定義和名稱!純粹是貝尼·傑瑟裡特專用的名詞,也是銘者終極的專長。任何聖母,只有明白這個概念,才能真正瞭解貝尼·傑瑟裡特歷史悠久連續的原因。經過姐妹會多年的教育,她已經形成了一種根深蒂固的觀念:交配聖母指導她們所依據的是科學的知識,但是任何知識都無法解釋那神秘的時刻。貝尼·傑瑟裡特的歷史和科學表明,生殖衝動肯定深植于人類的心靈之中,只有消滅這個物種才能消除這種衝動。

  這是人類存續的安全網。

  盧西拉現在將性的力量聚集到自己身體的一個位置,這件事情只有貝尼·傑瑟裡特的銘者才能做到。她開始將思維逐漸向鄧肯集中。他肯定正在淋浴,想著今天晚上聖母老師的訓練課程。

  她想:我要立刻找到我的學生,必須教給他這重要的一課,不然他將無法充分應對拉科斯的情況。

  這些是塔拉紮的指示。

  盧西拉將她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到了鄧肯身上,她好像已經看到他一絲不掛地站在了淋浴器下面。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能夠在這一堂課上學到什麼!

  鄧肯獨自一人坐在淋浴室外面的更衣隔間裡,淋浴室旁邊就是訓練室。他沉浸在深沉的悲傷之中,記憶中的事情喚醒了往日的傷痛,然而這具年輕的肉體從來沒有經歷過那些傷痛。

  有些事情一直都沒有改變,姐妹會依舊耍弄著她們陳舊的伎倆。

  他抬起頭,環顧四周,看到了深色的木質牆板。牆壁和吊頂上雕有華麗的阿拉伯式花紋,馬賽克地磚上刻著奇怪的圖案。怪物的身體與人類可愛的身體在同一條線條上交織,只有精神恍惚時才能將二者分開。

  鄧肯低頭看著這具軀體,這是特萊拉人和他們的伊納什洛罐為他製造的身體,有時依然感覺非常奇怪。他記起了自己最初的人生,想起自己曾經在成年之後經歷過許多事情,曾經擊退大批薩多卡戰士,為他年輕的公爵爭取到了逃生的機會。

  他的公爵!保羅當時的年紀和這具肉體相仿,不過已經像厄崔迪家族的其他人一樣,經過了相同的訓練——忠誠和榮譽對於他們而言,高於一切。

  她們也對我進行了這樣的訓練,這是她們將我從哈克南家族手中救下來之後的事情。

  他內心的某樣東西無論如何都躲不開這筆遠古的恩惠,他知道自己欠了誰的恩惠,能夠大概描述出它如何在他的心底紮根。

  從此之後,這筆恩惠便一直存在於那個地方。

  鄧肯瞥了一眼地上的馬賽克磚,看到隔間防水板邊緣的地磚上刻了一些文字。他一面發現這些文字是哈克南時代留下的古文,一面又覺得這是自己再熟悉不過的加拉赫文。

  “潔淨 甜美 潔淨 明亮 潔淨 純潔 潔淨”

  這段古老的文字沿著房間的邊緣刻了一圈,好像這樣它們就能夠改變鄧肯記憶中的哈克南家族一樣。

  隔間到淋浴室的門口也有一段文字:

  “袒露本心 方得純淨”

  哈克南的城堡裡竟然會有一條誡言?他犧牲了幾百年之後,哈克南家族莫非已經不再是此前的哈克南?鄧肯感覺這種事情實在難以相信。這些或許只是艦船工匠想到的文字,他們覺得合適,便刻在了這裡。

  盧西拉走進了更衣隔間,他感覺她走到了自己身後。鄧肯站起來,別好了丘尼卡上的卡子(這是他從零熵筒裡拿出來的衣服,但是已經摘掉了所有哈克南的家徽)。

  他沒有轉頭,說道:“盧西拉,你又想幹什麼?”

  她隔著丘尼卡撫摸著他的左臂,說:“哈克南家族的人口味豐富。”

  鄧肯輕輕地說:“盧西拉,未經我同意,你要是再敢碰我一下,我就跟你動手了,不是你死就是我死。”

  她退了兩步。

  鄧肯盯著她的雙眼說道:“你們這群巫女,休想把我當成交配工具!”

  “你以為我們的目的就是交配?”

  “沒人提過你們的目的,可是現在已經非常明顯!”

  他前腳掌著地,重心移到了前面,體內尚未喚醒的那個東西正在擾動,他的脈搏因此而加快了。

  盧西拉仔細地打量著眼前的少年,米勒斯·特格這個老傢伙!她沒想到他會以這樣的方式反抗。毫無疑問,鄧肯是認真的,語言本身已經不足以讓他平靜下來,音言也對他無可奈何。

  真話。

  她的手裡只剩下這一把武器。

  “鄧肯,我真的不清楚塔拉紮讓你去拉科斯到底是要幹什麼。我只能猜測,但是猜得不一定對。”

  “那你就猜猜看。”

  “拉科斯有個小姑娘,十歲多一點,名叫什阿娜。她可以指揮拉科斯的沙蟲,姐妹會必須想方設法讓擁有這種能力的人成為貝尼·傑瑟裡特的一員。”

  “這種事情和我……”

  “我要是知道的話,早就告訴你了。”

  他聽出了她的真誠,也聽出了她的無奈。

  “那你的能力和這件事情又有什麼關係?”他問道。

  “只有塔拉紮和她的議事聖母知道。”

  “她們想要控制我,不讓我逃脫!”

  盧西拉已經猜到了這一點,但是她沒想到少年這麼快就看透了其中的關節。鄧肯的樣子雖然年輕,但是盧西拉到現在都沒能洞悉他的心思,她的思維正在飛速運轉。

  “控制了那些蟲子,你就能夠復興那個古老的宗教。”特格的聲音從門口傳了過來。

  我竟然沒聽到他的腳步聲!

  她迅速轉過身去,看到特格站在那裡,左手托著一把古董級別的哈克南鐳射槍,槍口對著她。

  “只是為了保證你能老老實實地聽我說話。”他說。

  “你站在那裡偷聽了多長時間?”

  她怒目而視,但是他的表情並沒有改變。

  “我過來的時候,你正在說自己不知道塔拉紮為什麼讓鄧肯去拉科斯。”特格說道,“我也不知道,不過我可以提供幾個門泰特的推演結果,目前還不能確定是否屬實,但是都能說明一定的問題。如果我的推演有誤,麻煩你告訴我。”

  “關於什麼的推演?”

  特格看了一眼鄧肯,說道:“塔拉紮吩咐了你幾件事情,其中一件是讓他無法抗拒大多數女人的魅力。”

  盧西拉極力掩飾自己內心的沮喪,塔拉紮曾經告誡她儘量不要讓特格知道這件事情。她知道現在已經瞞不住他了,特格已經憑藉該死的能力看透了她的反應,真得感謝他那位好媽媽!

  “大量力量已經聚集起來,而且瞄準了拉科斯星球。”特格說道,他凝視著鄧肯,“無論特萊拉人在他身上埋藏了什麼東西,他的基因裡都帶有古代人類的印記。交配聖母要的是這個嗎?”

  “根本就是貝尼·傑瑟裡特的生殖機器!”鄧肯說。

  “你托著那把槍,想幹什麼?”盧西拉問道,朝著特格手裡的鐳射槍點了點頭。

  “你說這個?我連能量匣都沒放。”他說著將鐳射槍靠在了身旁的牆角處。

  “米勒斯·特格,你早晚都會受到懲罰!”盧西拉咬牙切齒道。

  “懲罰的事情以後再說。”他說,“外面馬上就到夜裡了。我剛才披著隱身毯出去了一趟,看到伯茲馬利來過,他留下了他的標記,告訴我他看懂了我留在那些樹上的記號。”

  鄧肯的眼中閃起了警覺的光。

  “你準備怎麼辦?”盧西拉問道。

  “我已經留下了新的記號,和他協商一個碰頭的時間。眼下,我們先去上面的圖書館,研究一下那些地圖。我們要記住上面的資訊,至少跑的時候知道我們在往哪兒跑。”

  她微微地點點頭,表示了贊許。

  鄧肯只有部分意識注意到了她的動作,思維早已飛到了哈克南圖書館那件古老的設備那裡。是他向盧西拉和特格演示了這台設備的正確用法,調出了傑第主星的一張古代地圖,它可以追溯到球狀無殿尚未竣工的時期。

  特格綜合鄧肯的初始記憶和自己對於這座星球現在的瞭解,已經更新了地圖上的資訊。

  “蒼林衛戍”變成了“貝尼·傑瑟裡特主堡”。

  鄧肯當時說:“這個地方原來有一部分是哈克南的獵場。他們專門豢養訓練了一些人類,當作動物狩獵。”

  地圖更新之後,村鎮一個接一個地消失了,一些城市沒有消失,但是出現了新的標籤。“伊賽”是距離他們最近的大都市,原來標記的是“男爵封地”。

  鄧肯想到了什麼事情,眼神突然變得十分兇惡:“他們就是在這裡折磨我的。”

  特格已經窮盡了自己對於這顆星球的記憶,然而仍有許多地方標記著“未知地帶”的字樣,不過很多地方都帶有貝尼·傑瑟裡特帶有彎鉤的標記,塔拉紮的人告訴他,這些地方或許可以躲避一時的困難。

  特格希望記住的正是這些地方。

  特格轉身帶著他們走向了書房,他說:“我們記住地圖上的資訊之後,我就會把這些東西全部擦除,畢竟我們不知道誰還會找到這裡,發現這張地圖。”

  盧西拉從後面沖了過去,說道:“出了問題,那就是你米勒斯的責任!”

  特格向著她的背影喊道:“作為一名門泰特,我告訴你,我做的那些事情,都是奉了塔拉紮的命令。”

  她頭也不回地說道:“真是邏輯縝密,毫無漏洞!”

第30章 · 1

  這間房還原了沙丘上沙漠裡的部分場景。正中間的這台機器叫沙漠爬行器,可以追溯到厄崔迪時代。它的周圍,從你左手邊起順時針的方向,分別是一架小型的香料收割機、一架運載器、一台早期的香料機車以及其他支援設備,每個都有詳細的介紹。展品上方有一句發光的文字:“無論是深海的寶藏,還是沙漠的珍產,它們終將把一切榨幹掘盡。”這句話摘自一本年代久遠的宗教著作,哥尼·哥尼·哈萊克時常引用這句話。

  ——導覽聲明,達累斯巴拉特博物館

  沙蟲一刻不停地向前行進,直到臨近黃昏才停下。在這之前,歐德雷翟一直在思考幾個問題,但最終也沒有找到答案。什阿娜是如何控制沙蟲的?什阿娜說了,她並沒有讓撒旦往這個方向走。什阿娜究竟用的是什麼語言,能夠讓這個沙漠中的龐然凶煞對她言聽計從?歐德雷翟明白,在緊跟著他們的撲翼飛機上,那些侍衛聖母們必然也在絞盡腦汁地思考這些問題,當然,讓她們不解的還有另外一件事:為什麼歐德雷翟還讓沙蟲繼續帶著他們往前走?

  她們還可能產生這樣的想法:她不召喚我們,也許是不想讓我們打擾這只怪獸。她覺得我們能力不夠,沒法從它身後把這三個人救走。

  其實歐德雷翟這麼做的原因很簡單:她很好奇。

  沙蟲在沙丘間穿行,發出巨大的噝噝聲,仿佛一隻乘風破浪的巨船,在洶湧波濤間航行。風卷起滾燙的沙子掠過蟲子上的三人,一股燧石的氣味侵入鼻端。周圍滿眼黃沙,狀似鯨背的巨大沙丘綿延數公里,仿佛大洋中的海浪般隨處可見。

  瓦夫默不作聲已經好一陣子了。他蜷縮著身子,姿勢和歐德雷翟如出一轍,目視前方,表情呆滯。他的最後一句話是:“審判降臨,神主必佑虔誠之人!”

  宗教上的極度狂熱足以延續千萬年,歐德雷翟認為此人便是最佳範例。禪遜尼和古老的蘇菲教派在特萊拉人身上得到延續,仿佛致命病菌一般,數千年來的蟄伏只為尋找一個合適的宿主,釋放蓄積已久的毒性和威力。

  她不禁好奇,我在拉科斯教會作的安排會怎樣發展?什阿娜在教會中的神聖地位已經不可動搖了。

  女孩坐在撒旦的環狀鱗甲上,長袍拉起,露出了纖細的小腿,雙手緊緊抓住身下的鱗甲。

  她說過,第一次騎沙蟲,她被直接帶到了科恩城。為什麼把她帶到那兒?沙蟲只是想要把她帶回同類身邊?

  顯然,他們身下的這只蟲並沒有這種想法。什阿娜不再發問,隨後歐德雷翟便命她不要說話,指示她進入淺層迷醉狀態,這樣一來,至少能保證什阿娜今後在從記憶中調用這段經歷時,能毫不費力地想起其中的每一個細節。如果什阿娜和蟲子之間的交流通過某種未知的語言進行,他們會發現的。

  歐德雷翟凝望著地平線,他們距離沙厲爾古牆的廢墟只餘下幾公里,陽光朝向遠方的古牆根,在沙丘上投下長長的影子,歐德雷翟這才發現,這些廢墟比她想像的更高一些。遠遠望去,古牆的輪廓散碎而淩亂,沿著牆根散落著許多巨石。暴君從橋上跌入艾達荷河所在的那座峽谷就在他們的右前方,與他們當前的路線有大概三公里距離,當時那條河已經不復存在了。

  身旁的瓦夫激動起來。“神主,我聽從您的召喚。”他說道,“恩緹歐家族瓦夫前來覲見。”

  歐德雷翟視線轉向瓦夫,卻並沒有轉頭。恩緹歐家族?在她的其他記憶裡,也有一個恩緹歐家族的人,他是禪遜尼大漫遊時期的一位部落首領,遠在沙丘之前。這是怎麼回事?這些特萊拉人究竟保留了多少年代久遠的記憶?

  什阿娜突然開口說道:“撒旦慢下來了。”

  古牆的廢墟擋住了他們的去路。即使跟最高的沙丘相比,這些高牆少說也高出了五十米。蟲子稍微向右一偏,便從兩塊高聳的巨石中間穿了過去,慢慢停在了一處幾乎完好無損的牆根旁,長長的蟲背與牆根在同一個水平面上。

  什阿娜站起來,看向那道高牆。

  “這是什麼地方?”瓦夫問道。撲翼飛機就在他們頭頂盤旋,他不得不抬高了聲音。

  歐德雷翟鬆開一路緊握的環脊,活動了一下手指。她保持跪姿,打量著周圍的環境。散亂巨石的影子投在周圍的散沙和小石塊上,陰影的輪廓淩亂粗獷。不到二十米遠的地方,牆面佈滿裂縫,縫隙內部的顏色很深,露出年代久遠的基石。

  瓦夫站起來,雙手不停揉搓,他問道:“我們為什麼會被帶到這裡?”語調中透出些許哀傷。

  蟲子抽動了一下。

  “撒旦讓我們下去。”什阿娜說。

  她怎麼知道的?歐德雷翟頗為不解。蟲子動了一下,但是起伏很小,他們也沒有因此摔倒,它可能只是長途跋涉之後想稍微活動一下。

  但什阿娜還是順著蟲背的弧線,面朝古牆根滑了下去,然後雙手抱膝,落在了軟沙上。

  歐德雷翟和瓦夫往前挪了幾步,不由自主地看向什阿娜,她踉蹌著走到了這個龐然大物的面前。什阿娜雙手置於胯上,正對著蟲子張開的口器,蟲子體內的火光在她年輕的面龐上投射出了橘黃色的光。

  “撒旦,我們為什麼來這裡?”什阿娜質問道。

  蟲子又抽動了一下。

  “他想讓你們都下來。”什阿娜朝他們說道。

  瓦夫看著歐德雷翟:“若神欲汝卒於斯,神必將親引汝至葬身之所。”

  歐德雷翟將《沙利亞特》中的句子轉述給他:“神之所欲,吾等不得違抗。”

  瓦夫歎了一口氣。雖然滿臉疑惑,他還是轉過身,先行離開了蟲身,他前腳剛落地,歐德雷翟後腳也跟了下來。他們效仿什阿娜,也走到巨蟲的面前。歐德雷翟處於極度警戒狀態,始終注視著什阿娜。

  站在巨蟲的火盆大口前,溫度比其他地方要熱得多,熟悉的美琅脂香氣充盈鼻端。

  “神主,吾等在此,恭候您的命令。”瓦夫說道。

  歐德雷翟已經開始厭煩他不時發出的感歎,余光掃向了周圍的環境——石塊淩亂散佈著,凋敝的古牆根高聳在薄暮之下,沙坡的石塊上滿是歲月的痕跡,巨蟲噴出的灼熱氣體緩慢地炙烤著周圍空氣中的一切。

  可這是什麼地方?歐德雷翟頗為不解,沙蟲把我們帶來這裡,究竟是為什麼?

  四架跟蹤而來的撲翼飛機列隊飛過他們頭頂,飛行翼的扇動聲和噴氣機的嘶鳴聲短暫地蓋過了巨蟲的隆隆之聲。

  我要叫她們下來嗎?歐德雷翟有些疑惑。她只須一個手勢就能把她們召喚下來,但她沒有這麼做,她舉起雙手,示意上面的人繼續待命。

  夜間的寒意已經降臨,歐德雷翟打了個寒戰,便根據環境調整了自己的新陳代謝模式。有什阿娜在身邊,她知道蟲子不會把他們一口吞下。

  什阿娜轉過身來,背對沙蟲,說道:“他想讓我們留在這兒。”

  仿佛聽到命令一般,蟲子掉了個頭,就從高聳的巨石間離開返回沙漠了,劇烈的摩擦聲表明它正高速行進。

  歐德雷翟此時面朝著牆根。夜幕即將降臨,但沙漠的漫長白晝尚未消失殆盡,天空仍有一絲餘光,他們得以繼續從周遭探尋巨蟲把自己帶來這裡的端倪。右邊的石牆上有一道巨大的裂縫,歐德雷翟認為可以從這個地方開始調查。她朝著那處晦暗的缺口,沿著沙子鋪就的斜坡向上走,同時始終關注著瓦夫那邊的動靜。什阿娜跟在身後,問道:“聖母,我們為什麼來這裡?”

  歐德雷翟搖了搖頭,她聽見瓦夫也跟上來了。

  面前的裂縫像一個洞口一樣向前延伸,裡面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歐德雷翟停了下來,讓什阿娜站在她身邊。她估計洞口約摸一米寬,四米深,洞口四周的石頭非常光滑,仿佛手工打磨過一般。洞裡面也進了一些沙子,落日照在這些沙子上反射出金色的光,洞口一側也染成了金色。

  站在她們身後的瓦夫開腔了:“這是什麼地方?”

  “沙漠裡有很多老舊的洞穴。”什阿娜說,“弗雷曼人會把香料藏進這些洞穴裡。”說著她用鼻子深吸了一口氣,“聖母,你聞到了嗎?”

  這個地方確實有一股美琅脂的氣味,歐德雷翟也聞到了。

  瓦夫繞過歐德雷翟走進了洞口,轉身觀察牆面,差點迎面撞上跟進來的歐德雷翟和什阿娜。他向洞內退了幾步,注意力還在牆面上,歐德雷翟和什阿娜向他走去。突然耳邊出現了沙子散落的窸窣聲,瓦夫從她們眼前消失了。與此同時,歐德雷翟和什阿娜周圍的沙子也開始滑動,把她們也一起帶向洞內。歐德雷翟抓住什阿娜的手。

  “聖母!”什阿娜叫道。

  兩人順著長長的散沙坡往下滑,聲音經四周看不見的岩壁反射,在黑暗中迴響,最後兩人慢慢地停了下來。歐德雷翟從及膝深的沙子裡脫了身,帶著什阿娜找到了一處堅硬的地面,站了上去。

  什阿娜剛開口便被歐德雷翟打斷:“別說話!你聽!”

  左邊某個地方傳來了有些刺耳的聲音。

  “瓦夫?”

  “沙子沒到我腰上了。”他的語氣中透露出內心的恐懼。

  歐德雷翟冷漠地說:“自然是神的旨意。自己慢慢掙脫出來吧。我們站的地方應該是石頭。動作輕點!別讓沙子再塌一次。”

  歐德雷翟的眼睛適應了這裡黑暗的環境後,看向了他們跌下來的那個沙坡,進來時的洞口已經離得很遠,遠遠地透進一絲薄暮色的光。

  “聖母。”什阿娜輕聲說道,“我害怕。”

  “快念應對恐懼的心法口訣。”歐德雷翟命令她,“站著別動。上面的朋友知道我們在這裡,她們會來救我們出去的。”

  “是神主把我們帶來這裡的。”瓦夫說。

  歐德雷翟沒有回應。一片沉默中,歐德雷翟噘嘴吹了一聲口哨,然後專注地聆聽回聲。根據回聲,她聽出他們現在身處一個寬敞的空間內,他們身後有一些低矮的障礙物。她轉身背朝那道窄縫,又吹了一聲口哨。

第30章 · 2

  那道障礙距離他們大約一百米。

  歐德雷翟放開什阿娜的手,向她說:“乖乖待在這裡。瓦夫?”

  “我聽到撲翼飛機的聲音了。”他說。

  “我們都聽到了。”歐德雷翟說,“她們降落了,我們就要得救了。現在,乖乖待在原地,不要出聲,我需要安靜。”

  她吹響口哨,然後聆聽回聲,小心翼翼地踏出每一步,慢慢往黑暗深處挪動。突然,伸出的手碰到了石頭,她便沿著表面四處摸了摸,發現石頭只有及腰的高度,除此之外沒有別的發現。通過口哨的回聲,她推斷前方是一個稍小一些、半封閉式的空間。

  一個聲音從高處傳來:“聖母!您在那兒嗎?”

  歐德雷翟轉過身,雙手攏在嘴邊大喊道:“別過來!我們滑到了一個很深的洞穴裡,先去找燈,再帶一根長繩過來。”

  一個小小的暗色身影從遠處的洞口消失了,上面傳來的光越來越微弱。她放下圈在嘴邊的雙手,在黑暗中喊話:“什阿娜?瓦夫?往我的方向走十步左右,然後在那裡等我。”

  “聖母,我們在哪兒?”什阿娜問道。

  “耐心點,小姑娘。”

  歐德雷翟聽見瓦夫在低聲地喃喃自語,她聽出他在用古老的伊斯拉米亞語祈禱。瓦夫已經放棄一切偽裝,不再向她遮掩自己的出身。很好。她要向這位信徒傳遞護使團的先進教義。

  與此同時,蟲子把他們帶到的這個地方蘊含著各種可能性,這讓歐德雷翟非常興奮。她一隻手摸索著岩石屏障,沿著屏障向左前進。頂部的觸感很光滑,整個構造朝著遠離她的方向傾斜。她在其他記憶中搜尋線索,突然得出了一個猜想:

  集水槽!

  這是弗雷曼人的水分儲集槽。歐德雷翟深吸一口氣,測試起這裡的濕度來。此處空氣乾燥,充滿燧石的氣味。

  此時,一道明亮的光線從洞口處直射下來,瞬間驅走了黑暗。洞口傳來了一個聲音,歐德雷翟認出這是其中一個聖母。

  “我們看見你們了!”

  歐德雷翟從障礙物退後幾步,轉過身往四周看去。瓦夫和什阿娜站在離她六十米的地方,打量著自己周圍的環境。這處空間內部大致呈圓形,直徑約兩百米,正上方是一座石頭材質的穹頂。她檢視身旁的低矮障礙物,發現這確是弗雷曼人的集水槽。她認出了槽體中間的小型石島,弗雷曼人將俘獲的沙蟲放在這座石島上,作入水前最後的準備。她的其他記憶重現了這個痛苦、致命的過程,最終生產出的香料毒藥是弗雷曼人狂歡儀式的重要元素。

  集水槽那一頭有一處低矮的弓形結構,那裡的光線尤為昏暗。她看到了溢水口,捕風器的水從那裡進入集水槽。這裡肯定還有其他集水槽,古老的弗雷曼部落通過複雜的集水槽系統為整個部落儲存水分。她知道這是什麼地方了。

  “泰布穴地。”歐德雷翟低語道。

  她的腦中出現了許多與這個詞有關的有用記憶。在穆阿迪布的時代,此處曾是斯第爾格的棲居地。那只蟲子為什麼把我們帶到了泰布穴地?

  一隻沙蟲把什阿娜帶到了科恩城,那其他蟲子也知道她嗎?我在這裡會有什麼發現呢?黑暗中還有其他人嗎?在歐德雷翟看來,那個方向並沒有任何生命跡象。

  洞口的聖母們打斷了她的思緒。“我們只能讓人從達累斯巴拉特拿來了繩子!博物館的人說這裡可能是泰布穴地!她們認為這個地方已經被毀了!”

  “送一盞燈下來,我要好好探索一下這個地方。”歐德雷翟叫道。

  “祭司們希望我們不要停留,馬上離開!”

  “送盞燈下來!”歐德雷翟堅持道。

  沒過多久,一個深色的東西夾著散沙,沿沙坡滾了下來。歐德雷翟讓什阿娜把那東西取了過來。輕觸開關,一束亮光便照向了集水槽那頭陰暗的拱道。沒錯,還有其他集水槽。這座集水槽旁邊的岩石上,鑿出了一段窄小的樓梯,階梯向上延伸,在最深處轉了個彎,便看不見了。

  歐德雷翟彎下身子,在什阿娜的耳邊說了幾句悄悄話:“好好盯著瓦夫。如果他跟在我們後面,就大聲喊出來。”

  “好的,聖母。我們這是要去哪兒?”

  “我得在這裡好好轉轉。蟲子把我們帶過來,是想讓我在這裡有所發現。”她抬高聲音,對瓦夫說道,“瓦夫,請在這裡等她們把繩索放下來。”

  “你們剛才說什麼悄悄話?”他質問道,“我為什麼要等在這裡?你要幹什麼?”

  “我在祈禱。”歐德雷翟說,“接下來,我必須獨自一人前往朝聖。”

  “為什麼你一個人去?”

  她用古老的伊斯拉米亞語回答道:“書上是這麼寫的。”

  這句話對他有用!

  歐德雷翟快步走向石頭臺階。

  什阿娜急忙跟在後面,說道:“我們一定要把這個地方告訴別人,這裡是古老的弗雷曼洞穴,撒旦是不會襲擊這裡的。”

  “小姑娘,安靜一點。”歐德雷翟說。她舉起燈,照向石階,階梯在岩石中彎曲向前,然後突然轉向右邊。歐德雷翟有些猶豫。這段冒險開始時,她便感覺此行可能會遇到危險,如今這種感覺又出現了,而且更加強烈。在她看來,這種感覺非常真實。

  上面等著她的是什麼?

  “什阿娜,在這裡等我。”歐德雷翟說,“別讓瓦夫跟著我。”

  “我怎麼阻止得了他呢?”什阿娜害怕地看向身後的房間,瓦夫正站在那裡。

  “跟他說,讓他留下是神的旨意。你就這麼說……”歐德雷翟彎腰靠近什阿娜,用瓦夫的古老語言把剛才那句話重複了一遍,然後囑咐道:“別的什麼都不用說。如果他要跟過來,攔在他前面,然後再把這句話說一遍。”

  什阿娜口中默念剛學會的那句話。歐德雷翟知道,她學會了,這個女孩學起東西來很快。

  “他怕你。”歐德雷翟說,“他不會傷害你的。”

  “好的,聖母。”什阿娜轉過身,雙手環在胸前,看向房間那頭的瓦夫。

  歐德雷翟用燈照向前方,沿著石階走了上去。泰布穴地!蟲子啊蟲子,你在這裡給我們留下了什麼驚喜呢?

  石階盡頭是一道低矮的長廊,歐德雷翟在這裡第一次遭遇沙漠乾屍。這裡總共有五具乾屍,兩男三女,上面沒有任何可供辨認身份的標記或衣物。這些人的衣服被完全褪去,沙漠乾燥炎熱的天氣使屍身得以保存,由於脫水,皮膚、肌肉和脂肪緊緊地繃在骨頭表面。這些屍體在走廊中擺成一排,雙腿都淩亂地擋在過道中間,歐德雷翟為了繼續前進,不得不踩在這些可怕的障礙物上面。

  每經過一具屍體,她都會用手提燈照一照。這些屍體被刺殺的方式幾乎一模一樣,胸骨猛地挨了一刀,刀鋒朝上。

  他們是獻祭的祭品?

  傷口周圍的皮肉收縮在一起,傷口處只留下一個暗色的印記。歐德雷翟知道,弗雷曼人會收集每一具屍體上遺留的水分,所以這些人必定不是弗雷曼人。

  歐德雷翟拿著燈繼續前進,然後停下來思考自己當前的處境。這些屍體使得她心中對危險的預期越發強烈。我應該帶武器的。但是這樣就會讓瓦夫心生懷疑。

  歐德雷翟心中的不安揮之不去,這處塔布謝齊的遺跡危機四伏。

  順著手提燈的光線,她發現過道那頭連著一段樓梯。她小心翼翼地走向樓梯,踏上第一級階梯後,她向樓梯上面照去,臺階並不深,不用走多久,上面就是一個更寬敞的空間,那裡有更多石頭。歐德雷翟轉身,拿起燈向過道的各處掃了掃,石頭牆面上滿是小坑和火燒的痕跡。她又一次望向了樓梯上面。

  上面等著她的是什麼?

  她心中不安的感覺很強烈。

  歐德雷翟開始往上走,一次一級臺階,中途不時地停下來。她走進了一條稍微寬敞些的過道,整條過道都由天然岩石雕鑿而成,在這裡,她看見了更多的屍體。這些屍體依然保持著死時的姿態,淩亂不堪,和剛才那些一樣,都是一絲不掛的乾屍。在這條寬敞些的過道裡,二十具屍體混亂地擺放著,她不得不迂回著前進。其中一些屍體被刺的方式和樓下那五個人一樣,有一些身上則留下了刀砍和鐳射槍灼燒的痕跡。其中一個人的頭被砍了下來,裹著皮膚的頭骨擺在牆角,仿佛某場恐怖遊戲中一顆被遺忘的球。

  歐德雷翟用燈照向走道兩旁的幾間小房間,房間的地上、牆上和天花板上四處散落著香料織物的碎片、濺落的熔岩和溶體氣泡,除此之外並沒有什麼有價值的東西。

  這裡究竟發生過多麼慘烈的暴力衝突?

  有些房間的地板上還殘留有一些污漬,會不會是血跡?其中一個房間的角落裡,有一小堆棕色的布片,歐德雷翟的腳下便是散亂的布片。

  四處都蒙著一層厚厚的灰塵,凡她經過之處,腳下都會揚起灰塵。

  過道的盡頭有一道拱門,再往前是一座平臺,她往平臺下照去,發現了一個巨大的房間,比剛才樓下那間要大得多。房間的弧形天花板離地面很遠很遠,她覺得,再往上肯定就是古牆根的石基。寬矮的階梯一層一層從平臺延伸到房間地板。歐德雷翟遲疑地走下樓梯,踏上了這間房間的地板。她拿起手中的燈,四處掃了一圈,房間四周還有好幾條走道,有些曾經被石頭擋住,然後有人把這些石頭挪開了,碎石散落在平臺和房間的地板上。

  歐德雷翟用鼻子嗅了嗅,她揚起的塵土裡夾雜著美琅脂的氣味,這種味道又讓她產生了極度不安的感覺。她想離開這裡,想要快點回到其他人身邊,但是這種危險的感覺就像燈塔一樣,她必須找出燈塔指引的方向。

  不過,她知道這是什麼地方了。這裡是泰布穴地的集會大廳,弗雷曼人在此舉辦過無數次香料狂歡儀式和部落集會。斯第爾格曾在這裡主持過各種儀式,哥尼·哈萊克、潔西嘉夫人、保羅·穆阿迪布、甘尼瑪的母親契尼都曾出現在這間房間。穆阿迪布曾在這裡訓練戰士,初始的鄧肯·艾達荷也來過這裡……還有第一個鄧肯·艾達荷的死靈!

  我們為什麼會被帶到這裡?會發生什麼危險?

  是這裡,就在這裡!她能感覺到。

  這裡曾是暴君香料庫所在的地方。根據貝尼·傑瑟裡特的記錄,整間房的香料堆到了天花板,還溢到了周圍的許多條過道裡。

  歐德雷翟原地轉了一圈,沿著燈光觀察各個地方。這個是耐布用過的檯子,那邊那座寬一些的大平臺是穆阿迪布命人搭建的。

  這是我進來的那扇拱門。

第30章 · 3

  燈光沿著地板,照亮了石頭上的小坑和燒痕,人們為了尋找暴君留下的香料,用盡了一切可能的手段。魚言士拿走了香料庫裡的大部分香料,是賽歐娜的伴侶、鄧肯·艾達荷的死靈發現了香料庫的藏身之地。根據記錄記載,他們之後的搜尋者又在假牆面和地板裡發現了香料。關於這些搜尋者,有許多經過證實的相關資料,其他記憶也能提供佐證。大饑荒時期形勢動盪不安,絕望的搜尋者最終找到了這裡,剛才那些死去的人或許就是在那時來的這裡。很多人孤注一擲,就是為了能夠在泰布穴地有所收穫。

  她謹記往日接受的教導,以她對危險的感知作為嚮導。難道數千年前慘劇的惡濁之氣直到如今仍未消散?但她心中的不安並非由此而生,是因為某件即將發生的事。歐德雷翟的左腳踩在了地板上一處不平整的地方,她順著燈光低頭檢視,發現塵土間隱約透出一條暗色的線。她用腳掃開灰塵,先是看清了一個字,而後整個詞便顯現出來,筆劃流暢。

  歐德雷翟默念了一遍,然後大聲讀了出來。

  “亞拉費爾。”

  她認識這個詞。暴君時期的聖母將這個詞儲存在了傑瑟裡特的意識裡,連同關於它最古老的記載。

  “亞拉費爾:宇宙盡頭,陰雲遮蔽。”

  在這個詞的觸碰下,歐德雷翟心中的不安再度發酵。

  “暴君的神聖審判。”祭司們如此解讀這個詞,“神聖的審判下,陰雲將遮蔽一切!”

  她低頭仔細打量這個詞,發現它最後一筆的末端變成了一個小小的箭頭,於是順著箭頭的方向看去,它指向了一個檯子。那裡有被人鑿過的痕跡,說明已經有人發現了這個箭頭的玄機。歐德雷翟朝檯子走了過去,發現石頭檯面上有許多燒熔後留下的深洞。搜尋者用了噴火槍,岩石遇熱熔化順著檯子邊緣向下流淌,凝固成根根分明的條狀,地板上則留下了一攤暗色的熔岩。

  歐德雷翟彎腰,就著燈光往每個洞裡看了看,但沒有任何發現。在恐懼不安之外,她內心還萌生了一絲尋寶的興奮。這間密室蘊藏的財富曾一度引發外界的各種想像。在過去,即使是最不景氣的時候,一手提箱的香料也足以買下一整個星球。可是,魚言士卻因不斷的爭吵、判斷失誤和各種愚蠢的理由把這筆寶藏漸漸耗光,由於交易目的大多微不足道,因此對於他們如何將如此巨額的寶貴財富揮霍殆盡,歷史上並沒有記載。所以當特萊拉人打破美琅脂壟斷時,他們非常樂意和伊克斯人結為聯盟。

  搜尋者們找到所有的寶藏了嗎?暴君何等聰明。

  亞拉費爾。

  宇宙的盡頭。

  他是否有話要傳給今日的貝尼·傑瑟裡特?

  她又一次就著燈光環視房間一周,然後看向了上面。

  天花板是一個非常標準的半球形,她知道,這個設計獨具匠心,穹頂意在還原從泰布穴地入口處看到的夜空。可即使在首位行星學家列特-凱恩斯的那個時代,穹頂上最早畫上的星星也已經不見了蹤跡,小規模地震造成的縫隙豁口和千年萬年的歲月侵蝕,日積月累地抹去了天花板上的圖案。

  歐德雷翟的呼吸急促起來,不安的感覺上升到前所未有的程度。危險的燈塔給她指明了方向!她快步走到了房間門口的那段階梯下,轉過身,結合其他記憶中的描述勾勒這間房間過去的模樣。那些畫面慢慢出現在她腦海中,暫時壓制下她心中末日降臨般的恐懼感。手中的燈照向穹頂,她跟著燈光,古老記憶中的畫面與當前的場景逐一重疊。

  穹頂反射出點點星光!

  結合其他記憶的描述,早已模糊不堪的穹頂上閃爍出點點的星光,還有那裡!半圓形的厄拉奇恩之日,黃色落日周圍泛著銀色的餘暉,她知道這代表著落日。

  弗雷曼人的一天從晚上開始。

  亞拉費爾!

  歐德雷翟設法將燈光固定住,始終照著落日所在的位置,然後從樓梯上了那個檯子,根據其他記憶的描述,準確地找到了牆面上的那塊區域。

  但那年代久遠的半輪落日早已不見了蹤跡。

  只剩下搜尋者們鑿出的小坑,和噴火槍留下的、在燈光下一閃一閃的氣泡。石頭上並沒有出現裂縫。

  歐德雷翟此刻心中忐忑不安,她感覺自己正在危險邊緣遊蕩,即將揭開此地的奧秘。燈塔將她帶到了這裡!

  亞拉費爾……宇宙的盡頭。比落日更遙遠!

  她舉起燈,從右到左掃了掃,發現左邊有一個過道的入口,原本用來堵住入口的石頭如今散落在檯子上。歐德雷翟感覺心臟開始猛烈搏動,她穿過入口,裡面是一條短廊,過道的那一頭填滿了熔岩。在她右側,就在牆上落日位置的背面,有一間小房間,裡面充盈著濃郁的美琅脂氣味。歐德雷翟走進去,發現牆面和天花板上的小坑和燒痕比外面有過之而無不及,這裡的危險氛圍壓得她喘不過氣。她默念起應對恐懼的心法口訣,同時借著燈光巡視整個房間。房間近似正方形,長寬各兩米,天花板在她頭頂不到半米的位置。肉桂香氣不住地往她鼻孔裡鑽,她不禁打了個噴嚏,眼睛不停眨動,突然發現門檻一旁地板上有一處小小的褪色。

  又是舊時搜尋者們留下的痕跡?

  她彎下腰,斜著燈照向那處褪色的地方,從近處隱約能看見石頭上深深地刻著幾個字,大部分都被灰塵蓋住了。她雙膝跪地,掃開灰塵,那些字便露了出來,筆劃細且深,可想而知刻字的人希望這些字能長久地留在石頭上。這會是某位流落在外的聖母留下的最後資訊嗎?貝尼·傑瑟裡特掌握了這種在石頭上刻字的技藝。她用手指觸摸刻痕,在心裡描摹著幾個字的筆劃。

  頓時,她認出了這個詞,是恰科博薩文的“就在這裡”。

  這個詞如果放在普通的情境下或許沒有什麼特殊的意義,但在此時此地,它蘊含了一種強烈的語氣和感情,告訴來人:“你發現我了!”她的心臟猛烈搏動,將氣氛渲染得更加濃烈。

  歐德雷翟把手提燈放在地上,靠近她的右膝,雙手開始摸索這行古文字一旁的門檻。肉眼看上去,此處的石頭完好無缺,但她還是摸到了一處小小的缺口。她按了按這個缺口,又試著從各個方向施力,重複了幾次。

  石頭依然紋絲不動。

  歐德雷翟向後坐在腳踝上,仔細琢磨起當下的情況來。

  “就在這裡。”

  忐忑不安的感覺越發強烈,危險當前的預感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她稍微向後挪了挪,把燈平放在地上,專注地觀察門檻的底邊。就在這裡!是不是可以把工具放在文字這裡,然後借力把門檻撬起來?不行……這裡不像是需要工具的樣子。這個詞感覺上不像是聖母留下來的,而像是暴君所為。她試著把門檻往兩邊推,石頭依然紋絲不動。

  歐德雷翟有些沮喪,緊張的氛圍和危險將至的感覺也因而越發濃烈,她站了起來,朝那道門檻踢了一腳,居然動了!頭頂傳來刺耳的摩擦聲。

  歐德雷翟敏捷地向後躲開,沙子便像瀑布般地瀉了下來,落在她身前的地板上。腳下的石頭開始震動,隆隆的巨響頓時填滿了房間,地板一點一點地下傾,房間下的隱藏空間浮出了水面。

  歐德雷翟又一次跌了下去,忽地闖進了又一個未知境地。手提燈隨她一同滑落,燈光也隨之不停翻滾。在她面前,是一座座暗紅棕色物質堆成的小山,肉桂的氣味鑽進了她的鼻孔。

  她跌在了一處柔軟的美琅脂山上,手提燈就落在身旁,掉進來的那個洞口現在離她的頭頂大約有五米的距離。她拿起一旁的燈,就著燈光,發現從洞口到地下空間有一段石梯相連,每級樓梯都很寬,踢腳板上好像寫著什麼東西,不過此時,她只當樓梯是回到上面的出口,尚無暇顧及其他。跌落時的驚慌已經平息,但危機四伏的預感依然緊扼住她的喉嚨,壓得人喘不過氣。

  她舉起燈,從左到右地觀察她跌落的這個地方。這是一個長方形的房間,就在大廳拐進來的那條過道下麵,房間裡面堆滿了美琅脂!

  歐德雷翟將視線轉向頭頂,頓時明白了為什麼當時搜尋者們沒有發現過道地下的密室。房間的天花板上佈滿十字形的支撐結構,即使有人敲擊樓上過道的地板,聲音也會經由這個結構直接傳到旁邊的石牆上,這樣一來,傳到人們耳中的就只有石頭的聲音。

  歐德雷翟又看了看身邊的美琅脂,儘管因為伊納什洛罐的存在,美琅脂的價格跌了不少,但考慮到此處的美琅脂數量巨大,她明白,自己找到了一個巨大的寶藏。此處的美琅脂估計有好幾個長噸。

  預感到的危險就是美琅脂嗎?

  她心中的不安並沒有減輕分毫。令她產生恐懼的絕不會是暴君的美琅脂,將這裡的寶藏均分三份,三方同盟各得其一即可,不會再橫生枝節。這是死靈計畫的意外收穫。

  危險依然潛伏在某處,強烈的不安讓她無法忽略這一點。

  她再次舉燈照向美琅脂,注意力被香料上方的牆面吸引。牆上刻著字!依然是恰科博薩文,筆劃優美流暢,這是一條新的資訊:

  “聖母務閱此言!”

  這幾個字讓歐德雷翟不寒而慄,她撥開一旁的美琅脂,往右邊挪了挪,看見接下來的一段話:“吾懼吾矜,留諸爾輩。貝尼·傑瑟裡特形神之命運,將同萬物之形神,此事可斷言也。”

  她撥開眼前礙事的美琅脂,接著看右邊的一段話。

  “若無法全身而退,則生亦不得其所。貝尼·特萊拉便深諳此道!雖明知生之律動而不得聞,爾輩當何以應對?若非為崇高事業,則舊事不足為道!”

  長方形房間短邊的牆面上還寫著一段話,歐德雷翟在美琅脂堆中踉蹌向前,然後雙膝跪在了地上。

  “金色通道乃大勢所趨,姐妹會明知如此,為何依然逆天而行?爾輩不忠,陷神帝於千年之絕境。”

  “神帝”兩字並非恰科博薩語,而是伊斯拉米亞文,這樣做,無疑是在向能看懂的人傳達:“我便是你們信奉的神帝。”

  歐德雷翟不禁冷笑,這兩個字必定會讓瓦夫陷入狂熱的崇拜中無法自拔!他越狂熱,防備之心就越容易攻破。

  對於暴君的指責,她並不懷疑其中的準確性,也無意否定暴君對姐妹會滅亡的預言。憑藉對危險的預知能力,她最終找到了這裡,這裡面肯定還有其他東西在起作用。雖然暴君早已成為歷史,但拉科斯的蟲子仍然聽從他的召喚。他或許已長眠於無盡的夢境中,但正如暴君所欲言,他的意識幻化為珍珠,寄居在每一條沙蟲的體內,依然在發揮作用。

  他還在世時,曾對姐妹會說過什麼?歐德雷翟回憶起他說過的一句話:“我離世後,世人必稱我為撒旦,蓋賓西諾之皇。歷史的車輪將沿著金色通道,不停轉動。”

  沒錯——塔拉紮原來是這麼想的。“你難道不明白嗎?一千多年來,拉科斯的平民一直叫他撒旦!”

  所以塔拉紮一直都知道這件事,她沒看過這些文字,也知道這件事。

  塔拉紮,我知道你的打算了。這些年來你的所有擔憂和恐懼,現在我都能體會到了,這其中的一點一滴,我都像你一樣,能夠深刻體會到,分毫不差。

  歐德雷翟明白,從這時起,這種不安的感覺將一直陪伴著她,直到她離世或姐妹會滅亡,或直到這個危險得到解決。

  她舉起手提燈,站了起來,穿過美琅脂堆走向出口處的樓梯。到達樓梯腳下後,她又退了幾步,她發現每級臺階的踢腳板上都刻有文字。她一邊上樓,一邊顫抖著看完了臺階上的字。

  “吾言已畢述。

  “但餘一問:

  “爾輩孰以為伍?

  “自高自大之特萊拉?

  “吾麾下之魚言士?

  “漫遊宇宙之宇航公會?

  “嗜血者哈克南?

  “抑或聽命爾輩之醃臢之徒?

  “爾輩將何以待亡?

  “終究乃區區螻蟻之幫耳。”

  歐德雷翟走上階梯,經過時又依次讀了一遍臺階上的文字。崇高事業?多麼脆弱的東西,又如此容易失去原本的樣子。危機四伏的氛圍裡,暴君的威懾來勢洶洶,密室的牆面和臺階都成了他傳達資訊的工具。塔拉紮早已看透一切。暴君的意圖不言而喻:“加入我的陣營!”

  歐德雷翟走進小房間,找了處臂架,借力把自己蕩到了門外,然後低頭看向滿室的寶藏。她搖了搖頭,驚歎於塔拉紮過人的智慧。所以姐妹會就會這樣走向滅亡?如今在她看來,塔拉紮的打算已非常明瞭,所有環節都已浮出水面,確定無遺。到頭來,一切都歸結於同一個目的,財富和權力。崇高的計畫已經啟動,哪怕最終要賠上整個姐妹會,也應當有始有終。

  看看我們選的工具,多麼不堪一擊啊!

  沙漠地底暗室裡,正等著她的那個小女孩,還有拉科斯上的那個死靈。

  蟲子啊蟲子,我現在會講你的語言了,它並沒有字詞,但我已經完全掌握了。

第31章

  先祖磧中食瑪那,焦岩之地旋風來。主啊水火之中救眾人!救啊救啊救眾人,不再受那無水苦。

  ——哥尼·哈萊克歌集,達累斯巴拉特博物館

  特格和鄧肯兩人全副武裝,與盧西拉一同走出了球狀無殿,此時是夜晚最寒冷的時刻。天上的點點繁星好像一個個針尖,空氣絕對靜止,受到他們的擾動之後,才產生了運動。

  特格的鼻子裡基本全都是雪寒冷潮濕的氣味,三人每次吸入的空氣滿滿的都是這種味道,呼出的時候則又會在面前形成一大團蒸汽。

  鄧肯已經凍出了眼淚,他們準備離開球狀無殿的時候,他一直在想老哥尼的很多事情,想起哈克南墨藤鞭在他臉上留下的傷疤。鄧肯覺得自己現在需要值得信賴的同伴,他不怎麼信任盧西拉,特格又老了,太老了。在滿天星光下,鄧肯看到特格的眼裡閃著光。

  鄧肯左肩挎著一把沉重的古董鐳射槍,兩隻手深深地插在口袋裡取暖,他忘了這是一顆多麼寒冷的星球。盧西拉似乎並沒有受到低溫的影響,顯然是在利用貝尼·傑瑟裡特傳授的辦法取暖。

  鄧肯看著她,意識到自己從來沒太信任過這些巫女,連潔西嘉夫人也不例外。他很容易將她們視為背信棄義的叛徒,她們只會對她們的姐妹會忠心耿耿。她們的鬼把戲數不勝數!不過盧西拉知道他在隔間說的話是認真的,所以也不再試圖誘惑了。他感覺到她一直在生悶氣,就讓她生去吧!

  特格一動不動地站著,注意力集中在外界,仔細聆聽著周圍的聲音。他應不應該把希望完全寄託在他和伯茲馬利制定的這項方案上?他們沒有設計備選方案。他們確定這個方案之後才過了八天的時間?儘管準備時間非常緊張,但他還是感覺實際已經過去了遠不止八天。他瞥了鄧肯和盧西拉一眼,看到鄧肯背著一把老式重型哈克南實戰鐳射步槍,即便是額外的能量匣也不輕巧。盧西拉只在緊身胸衣裡面藏了一把鐳射手槍,槍裡的能量只夠攻擊一次,完全只是一件殺手的玩具,然而除此之外,她什麼都不願意多帶。

  她說:“我們是姐妹會的成員,作戰向來不靠武器。改變這種範式有辱我們的聲譽。”

  可是她在腿上倒是藏了幾把匕首,特格親眼見過,而且懷疑刀上有毒。

  特格兩手端著他從主堡帶過來的現代實戰鐳射步槍,肩上挎著的那把槍和鄧肯的一樣。

  特格告訴自己:我必須相信伯茲馬利,他是我親手訓練出來的人,我知道他的品質。既然他讓我們相信這些新的盟友,我們就該相信他們。

  伯茲馬利發現自己的老司令安然無恙,當時喜不自禁。

  可是他們上次碰面之後便下起了大雪,到處都是皚皚白雪,好像一塊白板,所有行跡都會留在上面。他們沒想到會下雪,難道氣象管理部門出了叛徒?

  特格哆嗦了幾下,空氣是冷的,周圍好像太空裡一樣冰冷、空曠,繁星將光輝毫無阻礙地灑在了他們周圍的林間空地上,微弱的星光下,特格看到了地上的積雪和石頭上白色的薄冰。松柏露出了黑黢黢的輪廓,落葉喬木上則已是空無一物,他們只能看到這些樹木白色的邊緣,其他全都是深不可測的陰影。

  盧西拉對著自己的手指哈了哈氣,然後湊到特格耳邊小聲說道:“他這個時候不是應該到了嗎?”

  他知道她真正要問的並不是這個。“伯茲馬利靠不靠譜?”這才是她的問題。八天前,特格跟她解釋了他們的計畫,她之後便一直換著花樣地詢問這件事情。

  他只能說:“我已經押上了這條老命。”

  “你把我們的性命也押上了!”

  特格非常不喜歡不確定的事情像雪球一樣滾在一起,不過計畫能否成功,最終還是取決於執行人的本事。

  他提醒盧西拉:“是你一直說我們必須離開無殿,到拉科斯去。”他希望這位聖母能看到自己臉上的笑容,他不想讓對方覺得自己是在責怪她。

  可是,盧西拉的心情並沒有平復。特格從來沒見過哪位聖母緊張得這麼明顯,她如果知道了他們的新盟友,肯定會更加緊張!她之所以是這個狀態,一部分當然是因為她沒能完成塔拉紮交給她的任務,她現在肯定難受極了!

  盧西拉提醒特格:“我們可是發過誓了,絕對不能讓死靈受到任何傷害。”

  “伯茲馬利說了同樣的誓言。”

  特格看了一眼鄧肯,少年安靜地站在兩人中間。鄧肯的臉上沒有任何異樣,既看不出他是否聽到了兩人的爭論,也看不出他是否和兩人一樣緊張,他的表情像古人一樣安詳。特格意識到鄧肯在聽夜晚的聲音,他們三個人現在都應該聆聽周圍的聲音,少年的臉上是一種超越時間而又詭異的成熟。

  現在是我最需要同伴的時候!這是鄧肯此時此刻的想法,他的思維已經回到了他初始記憶中的傑第主星,他們曾經將這樣的夜晚稱作“哈克南之夜”。哈克南家族的人在這樣的夜晚,常常身穿保溫鎧甲,獵殺他們豢養的人類。那些人類即便逃了出來,如果身上有傷,也會凍死在這寒冷的夜晚。哈克南家族的那些人心裡非常清楚!這些喪心病狂的人渣!

  盧西拉看著他,好像在說:“我們還有事情沒解決,你和我。”果不其然,這個表情吸引了鄧肯的注意。

  鄧肯抬起頭來,借著星光,讓她看到了他臉上放肆的會心一笑,盧西拉心中頓時緊了起來。他從肩上取下了重型鐳射槍,端詳了一番,她注意到了槍托和槍管上精緻的渦卷花紋。這把槍雖然是一件古董級別的武器,但是依舊讓人感覺是一把置人於死地的殺器。鄧肯左臂端著這把槍,右手抓住握把,手指放在扳機上,與特格此時的姿勢一模一樣。

  盧西拉轉過身去,背對著她的兩位同伴,利用感官探測著山上和山下的情形。正當她走動的時候,四周突然響起了聲音。大團大團的聲音在夜空中彌漫,他們的右側傳來一陣轟鳴,而後一片寂靜,山下一陣轟鳴,一片寂靜。山上也響了起來!聲音從四面八方傳來!

  三個人聽到第一陣聲響,便立刻鑽進了球狀無殿洞穴入口外面林立的岩石之中。

  他們幾乎完全聽不清具體是什麼聲音,只是突然聽到一陣喧嘩,有機器的聲音,也有尖叫、呼號和“呼哧”的聲音,大地時不時地傳來震天撼地的響動。

  特格知道這是什麼情況,那邊有人正在戰鬥。他能夠聽到火焰槍呼哧作響,看到裝甲鐳射炮的光線刺穿了遠方的天空。

  他們的頭頂閃過了紅藍相間的光,一道接著一道!大地在顫抖。特格吸了一口氣,聞到了酸性物質燒焦的味道和大蒜的味道。

  無艦!數量還不少!

  它們正在球狀無殿下面的山谷降落。

  “快進去!”特格厲聲令道。

  話音剛落,他便發現為時已晚,四面八方都已經有人向他們的方向走來。特格舉起鐳射長槍瞄向山下,那裡的聲音最大,他瞄向了最接近他們的人群,然而樹木遮蔽了視線,他只能看到有人在移動。許多人在下面呼喊,球形燈在樹林間隨意移動,不知道是誰把它們釋放了出來。跳動的燈光隨著一陣寒風飄向了山上,黑色的人影在影影綽綽的光亮中移動。

  “變臉者!”特格低聲說道,他認出了來襲的人。那些燈光幾秒鐘之內便會從樹林中出來,一分鐘內便會到達他的位置。

  “叛徒!”盧西拉說道。

  山上突然傳來了一陣呼喊:“霸撒!”是許多人的聲音。

  “伯茲馬利?”特格自言自語道。他回頭看了一眼那個方向,然後看了一眼正向山上推進的變臉者。沒時間斟酌取捨了,他湊到盧西拉耳邊說道:“山上是伯茲馬利,快把鄧肯帶過去!”

  “可萬一——”

  “沒別的機會了!”

  “你個老糊塗!”她罵了一句,但還是服從了他的命令。

  特格的“我糊塗極了”並沒有消減他的擔憂和恐懼,這就是依賴他人計畫的結果。

  鄧肯則在想別的事情,他明白特格的打算,老霸撒準備犧牲自己,為他們倆爭取逃跑的時間。鄧肯看到爬上山來的進攻者,心中有些猶豫。

  特格看到少年猶豫,對他大吼道:“這是軍令!我是你們的司令!”

  盧西拉目瞪口呆,她從來沒聽過男人發出這樣類似音言的聲音。

  鄧肯看到的則是已故公爵的面孔,他無法接受這樣的幻覺,抓起盧西拉的胳膊就要把她推向山上,同時說道:“我們安全之後就來掩護你!”

  特格沒有回應,他蹲在那裡,倚著一塊落滿雪花的石頭,盧西拉和鄧肯則爬開了。他知道自己現在絕對不能白白丟掉性命,要死得其所,而且還有一件事情——必須出其不意,這是這位老霸撒的最後一個計謀。

  襲擊者加快了上山的速度,激動地大聲相互鼓舞。

  特格將鐳射槍的威力設至最大,然後扣下了扳機,一道熾熱的火弧劃過。樹木瞬間燃起了熊熊火焰,樹幹斷裂,有人在尖聲厲叫。這件武器這個火力支撐不了多長時間,但是這一把火燒出了特格希望達到的效果。

  特格第一次掃射結束之後,周圍突然安靜了下來,他挪到了左側的一塊石頭後面,再次將這把火焰之劍揮向了漆黑的山下。第一次掃射之後,樹木倒塌,碎屍遍地,只有極少數飄浮的球形燈倖免於難。

  特格第二次攻擊又帶來一片鬼哭狼嚎的聲音,他轉身爬過石林,躲到了球狀無殿入口洞穴的另外一邊,向著這邊的山下又是一陣掃射。他聽到又一片慘叫,看到又一片火焰和倒下的樹木。

  對方沒有開火反擊。

  他們想活捉我們!

  那些特萊拉人已經準備好利用人海戰術耗盡他鐳射槍的所有能量!

  特格調整了一下肩上那把老式哈克南武器的位置,準備好隨時使用。他扔掉了現代鐳射槍耗竭殆盡的能量匣,裝上了新的能量匣,然後把槍架在了石頭上。特格感覺自己不一定有機會給另外一把武器填裝能量匣,姑且讓下面的那些人以為他的能量匣用完了吧。他的腰上還別了兩把哈克南式手槍,這兩把槍近距離的殺傷力應該很大,是他最後的依靠。特萊拉的那些尊主,下令執行這次行動的那些人,你們再靠近一點兒!

  特格小心翼翼地端起鐳射長槍,慢慢退後,退進了山上聳立的岩石之間,滑到左邊,然後又滑到右邊。他停下了兩次,向山下短促地掃了兩次,像是在節約槍支的能量。他現在完全不必掩藏自己的行動,他們肯定已經在他身上設置了生命追蹤器,而且他也在雪地裡留下了足跡。

  攻其不備,出其不意!他有沒有可能讓他們靠近自己?

  他退到了距離球狀無殿入口洞穴很遠的山上,在這裡發現了一處更深的凹地,底部落滿了雪。特格滑了進去,這個地方的攻擊範圍令他頗為讚歎。他簡單地觀察了一下這裡:自己身後是高崖陡壁,另外三面是開闊的下坡。他謹慎地抬起頭,想看看上坡岩石周圍的情況。

  上面只有一片寂靜。

  剛才呼喊“霸撒”的是伯茲馬利的人嗎?就算是他的人馬,鄧肯和盧西拉在這樣的情形之下也不一定就能逃到他們那裡,現在的形勢取決於伯茲馬利。

  他這次還會和平時一樣隨機應變嗎?

  現在沒有時間考慮相關的可能性,也沒有時間調整計畫了。戰鬥已經開始,他已經拼上了自己的老命。特格深吸了一口氣,視線貼著岩石表面瞄向了山下。

  沒錯,他們整頓完畢,繼續向山上走來。這次沒有球形燈暴露他們的位置,而且安安靜靜,不再大聲地交流。特格將鐳射長槍架在了眼前的一塊石頭上,從左到右掃射了一段時間,火力明顯變小之後才鬆開了扳機。

  特格從肩上取下那把哈克南式鐳射槍,準備好了之後,靜靜地在石頭後面等待,他們肯定以為他會逃向山上。他蹲在掩護自己的石頭後面,希望山上的動靜能夠干擾生命追蹤器。他仍然聽到下麵火光沖天的山坡上有人在移動。特格默默地在心裡數著,一點一點大概估算出了他們與他的距離,憑藉常年的作戰經驗判斷對方多久之後進入致死的攻擊範圍,同時也在等待特萊拉人的另外一種聲音——尖利的號令。

  他聽到了!

  那些尊主在山下的位置分散,而且與他的距離比他預期的更遠。一群懦夫!特格將這把老式鐳射槍的火力開到最大,突然從石頭後面站了起來。

  他借著樹木灌叢燃燒的火光,看到了一群變臉者排成弧線,正在向山上行進。號令的聲音來自變臉者的後方,已經走出了跳動的橙光。

  特格的視線掠過最近的襲擊者頭頂,看到了火焰後面,他扣下扳機,來來回回長時間地掃射了兩次。他沒想到這把古董級別的武器竟然會有如此大的殺傷力,一時間大為驚詫。這把鐳射槍的工藝顯然十分精良,可是那座球狀無殿內並沒有地方試驗它的威力。

  對方這一次的尖叫出現了不同的聲調,聲音高而瘋狂。

  特格降低鐳射槍的准心,清除了附近的變臉者,向他們展示了這把武器最大的火力,也讓他們知道他身上並非只帶了一件武器。他來來回回地揮動著這條死亡的光弧,直到槍支劈啪了幾聲,熄滅了之後才鬆開了扳機,讓對方充分領教了這把槍的威力。

  就是現在!他們被吸引過來了,肯定會更加謹慎,或許可以趁此機會追上鄧肯和盧西拉。特格滿腦子都是這個想法,他轉身爬出凹地,爬過了上坡的石頭。他剛爬了五步,便發現自己沒有機會了,他的大腦在一瞬間意識到了眼前發生的事情:一顆擊昏器炸在了他的臉上和胸前。炮彈恰好來自鄧肯和盧西拉上山的方向。特格墜入了黑暗之中,他的心中充滿了悔恨。

  並不只有他懂得出其不意,攻其不備。

第32章 · 1

  所有宗教組織都面臨同一個難題:如何避免因狂妄自大而暴露自己?這是一個可以善加利用的弱點,從此處入手,或許能讓這些組織為我們所用。

  ——護使團,《內部教義》

  歐德雷翟專注地看著樓下的方院,院內的綠蔭下,什阿娜和一位教導聖母坐在一起。要完成什阿娜未來階段的教育任務,這位聖母是最佳人選,這個女孩身邊所有的人,都由塔拉紮精挑細選。

  歐德雷翟心想,一切都按照你的計畫進行,但是主母,我們在拉科斯的這個意外發現,你預料到了嗎?

  還是說,這件事情早在塔拉紮的意料之中?

  歐德雷翟身處姐妹會在拉科斯的核心據點,此時她的視線已經轉向據點內其他的低矮建築,彩色瓷磚屋頂被午間的烈日照得發燙。

  這些都是我們的。

  她知道,在祭司允許的所有使館中,這是聖城科恩裡最大的一個,而她出現在貝尼·傑瑟裡特的據點,便打破了她此前與杜埃克的約定。不過,那是在發現泰布穴地以前的事了。而且,現在的杜埃克名存實亡,如今領導眾祭司的那個人不過是個變臉者,隨時都有被拆穿的可能。

  歐德雷翟又想到了瓦夫,那人如今正站在她身後,身旁伴著兩位侍衛聖母。四人所在的地方位於據點裡一座建築的頂層,房間的窗戶由裝甲合成玻璃製成,視野極佳,房間裝潢採用整齊劃一的黑色,除了聖母露在長袍外面的臉,整間房裡便再見不到其他淺色調。

  她對瓦夫的解讀是否正確?一切都嚴格按照護使團的《內部教義》進行,她在瓦夫內心的防備護甲上開了一道口子,這是否足夠讓她順利開展後面的計畫?他馬上就會在刺激下開口說話的,那時她就能知道了。

  瓦夫站在房門附近,合成玻璃上映出他十分沉著的樣子。歐德雷翟為了防止他發動突襲,在他身邊安排了兩位身材高大、深色頭髮的聖母,而他看起來似乎完全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但他肯定明白。

  她們是我的侍衛,不是他的。

  他臉朝下站著,不讓她看見臉上的表情,但她知道,瓦夫此刻內心充滿了不確定。這一點是可以確定的。他心中的疑慮就像嗷嗷待哺的野獸,歐德雷翟則在一旁適時地投喂這些亟待回答的疑惑。動身前往沙漠時,他認定自己此行必死無疑,如今他卻完好無損地回到了科恩,此時他的禪遜尼和蘇菲教信仰必然會告訴他,他全身而返是神的意旨。

  不過,瓦夫現在必然在回顧與貝尼·傑瑟裡特的約定,檢討自己究竟是否委屈了自己的子民,令珍貴的特萊拉文明陷入險境。沒錯,他的沉著正一點一點消磨殆盡,但這件事只有貝尼·傑瑟裡特才能看出來。姐妹會需要重塑他的意識,讓他能更好地服務于貝尼·傑瑟裡特的需求,這個時機眼看就要到了,由著他繼續煎熬一會兒吧。

  歐德雷翟將注意力再度轉向窗外,給自己的拖延策略製造更多懸念。當初貝尼·傑瑟裡特為使館選址時,最終選擇了這個地方,是因為當時此地正在進行大面積的改建,這項工程最終讓老城區的東北角煥然一新。由於正逢城區改建,她們得以根據自己的意圖,自行建設和改造此處的建築。在此之前,科恩城的建築為行人設計了便捷的入口,建築一旁有寬闊的車道,供官方陸行車通行,一些建築還設有供撲翼飛機停靠的廣場,但這些都已經成為過去了。

  一切都隨著時代而進步。

  這裡的新建築距離林蔭大道更近了,大道兩旁種著高大的外來樹種,一眼便知它們要耗費不少水資源。撲翼飛機的停靠地點被挪到了某些建築的樓頂,行人要進入建築,則需要先從人行道走上建築外部的狹窄高臺。新建築內設有不同類型的電梯,從投幣式、鍵控式到掌紋識別式,電梯的能量場處在深棕色半透明的外罩包裹之下。建築由塑堊和合成玻璃材質建成,外觀呈單調的灰色,而深色的電梯槽則如脊椎一般佇立在建築內部。電梯管道內的人隱約可見,電梯上下穿行間,從外面看來,仿佛原本純淨的機械香腸內有什麼雜質在上下移動。

  一切都借著現代化的名義。

  身後的瓦夫動了動,清了清嗓子。

  歐德雷翟沒有轉身。兩位侍衛聖母知道她在幹什麼,因此沒有任何表示。瓦夫的神經越來越緊張,這表明一切進展順利。

  歐德雷翟並不認為一切真的進展順利。

  在她看來,窗外的景象只是這個令人不安的星球上又一個令人不安的徵兆罷了。在她記憶裡,杜埃克並不喜歡這座城市裡的現代化改造。他一度控訴這種改建工程,希望能夠通過某種方式加以阻止,保護古老的地標建築,假冒他的那位變臉者還在繼續這一主張。

  這個新變臉者跟杜埃克本人真像啊。假扮他人的變臉者是會有自己的思想,還是單純根據主人的命令列事?這些新變臉者還是像騾子一樣嗎?他們跟人類有多大區別呢?

  調包杜埃克的這件事,讓歐德雷翟心煩不已。

  冒牌杜埃克的議員們將此稱作“特萊拉人的陰謀”,他們是調包計畫的知情者,這些人曾公開發表支持現代化改造的言論,如今頗為得意,公然宣稱自己的目的已經實現。阿爾博圖定期向歐德雷翟彙報一切事務,每一次報告的內容都讓她的擔憂只增不減,而阿爾博圖不加掩飾的諂媚態度,也令歐德雷翟頗為厭煩。

  “當然,議員們的意思並不是真正地公開支持。”阿爾博圖說道。

  她只能表示贊同。議員們的言行表明,他們身後有強大的靠山,無論是教會內部的中層人員,那些敢於在週末聚會中取笑分裂之神、力圖擠進上層階級的人,還是那些被泰布穴地的香料寶藏安撫的人,都是議員們的堅強後盾。

  那間密室裡藏著九萬長噸的香料,相當於拉科斯半年的香料產量。這些香料被均分為三份,每一份都是有力的籌碼,都將在新的制衡關係中發揮舉足輕重的作用。

  阿爾博圖,我希望自己從沒見過你。

  她曾想要揭開他的面具,把他的真實情感暴露出來。但事實上她對阿爾博圖使出的手段,任何經過護使團訓練的人都能輕易看出來。

  卑躬屈膝的拍馬者!

  他堅信歐德雷翟與聖童什阿娜的關係非同一般,正因為如此,如今他才對歐德雷翟俯首貼耳,不過這已經無關緊要了。歐德雷翟此前從未關注過,護使團的教義如此輕易便能摧毀一個人的獨立精神。當然,這就是它的目的:讓他們成為追隨者,為我們的需求服務。

  暴君在密室裡寫下的那些話,勾起了她對姐妹會未來走向的恐懼,那些話的效果不止於此。

  “吾懼吾矜,留諸爾輩。”

  遠在千年以前的暴君,成功地在她心中種下了疑慮的種子,一如她對瓦夫所做的那樣。

  暴君的問話仿佛以發光線條描摹在她眼中一樣,無法忽視,揮之不去。

  “爾輩孰以為伍?”

  我們真的只是“區區螻蟻之幫”嗎?我們將如何走向滅亡?在我們自己創造的陳腐教條下嗎?

  暴君的話已經在她的意識裡留下了深深的烙印。姐妹會的崇高事業又是什麼呢?歐德雷翟能夠想像到,塔拉紮怎樣對這個問題抱以嘲諷的回答。

  “生存,達爾!這就是我們的崇高事業。生存!這一點連暴君都知道!”

  也許連杜埃克也知道,可即便如此,他如今又落得怎樣的下場呢?

  對於這位已故的大祭司,歐德雷翟始終抱以同情。一個成員關係緊密的家族能夠養育出怎樣的孩子,杜埃克便是一個鮮活的例子,從他的名字也能一窺端倪:這個名字從厄崔迪時代起便一直沿用至今,從未改變。這個家族的先祖是一名走私者,是雷托一世的心腹。杜埃克的家族嚴格遵循傳統,他們宣稱:“傳統可貴,吾輩當悉力守衛。”歐德雷翟自然不會忽略他們世代流傳的教誨。

  但是你失敗了,杜埃克。

  窗外現代的街區就是力證——拉科斯所有為了現代化而作出的努力,都是為了討好這個星球上逐漸崛起的新勢力,而為了鞏固這股勢力,姐妹會付出了長久的努力。在杜埃克看來,這就是他即將失勢的前兆,他將無力阻止現代化帶來的任何改變:

  耗時更短,形式更積極的儀式。

  新的歌曲,內容更加現代。

  舞蹈也發生了改變。(“傳統舞蹈花的時間太久了!”)

  最重要的一點,權貴家庭出身的見習祭司冒險前往沙漠的次數減少了。

  歐德雷翟歎了口氣,看了看身後的瓦夫。這個矮小的特萊拉人咬了咬下嘴唇。很好!

  該死的阿爾博圖!我倒是很希望你能反抗我!

  祭司們已經開始閉門爭論大祭司的交接事宜。新拉科斯人談到,他們需要“跟上時代的腳步”,他們其實是在說:“我們需要更多權力!”

  歐德雷翟心想,世事從來就是這樣的,貝尼·傑瑟裡特也不例外。

  她依然會不可抑止地對杜埃克產生憐憫之情。

  據阿爾博圖的報告,就在被殺並被變臉者替換之前,杜埃克曾經警告過他的族親,自己死後家族可能無法繼續將大祭司之位據為己有。杜埃克比他敵人想像的要更加狡猾,更加足智多謀。他的家族已經開始收回外債,為奠定勢力基礎開始集聚資源。

  那個變臉者在假扮杜埃克的過程中,也暴露出了一些事情。杜埃克家族並不知道大祭司被人調包一事,變臉者的模仿能力很強,若不是知曉內情,有些人真的會相信如今的大祭司還是原來的那個杜埃克。通過觀察變臉者的言行,警覺的聖母們有了許多新發現,當然,這件事(連同其他幾件事)如今讓瓦夫極為不安。

  歐德雷翟突然原地向後轉,大步朝這位特萊拉尊主走去。是時候教訓教訓他了!

  她在離瓦夫兩步遠的地方停了下來,低頭瞪視他。瓦夫回敬了她一個挑釁的眼神。

  “我給了你足夠的時間考慮自己的處境。”她質問道,“你為什麼還一言不發?”

  “我的處境?你們給了我考慮的餘地嗎?”

  “人不過是跌落池塘的一塊卵石。”她引用了他的信仰中的一句話。

  瓦夫哆嗦著吸了一口氣。她的措辭得體,但她說這些話的用意何在?這些話一旦從一個普汶笪女人的口中說出,聽上去就不再合宜了。

  瓦夫還未回應,歐德雷翟便接著引述道:“如果人是卵石,那麼他的所有成就也無法超越應有的範圍。”

  歐德雷翟說完,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哆嗦,令一旁觀察的侍衛聖母頗為訝異,不過兩人掩飾得很好,並未表露出來。歐德雷翟事先為本次會面所做的預演中,這個動作並未包含在內。

  為什麼我會在這個時候想起暴君的那句話?歐德雷翟頗為不解。

  “貝尼·傑瑟裡特形神之命運,將同萬物之形神。”

  暴君的設計對她起作用了。

  為什麼我會變得這麼脆弱?她的腦中馬上出現了這個問題的答案:《厄崔迪宣言》!

  塔拉紮指引我完成這份檔,在我心中留下了一道裂痕。

  削弱歐德雷翟抵禦外界影響的能力,這是否正是塔拉紮的目的?我們會在拉科斯上有什麼發現,塔拉紮怎麼可能預先知曉呢?大聖母並未展現過預知能力,她也不希望他人在她面前展現這樣的能力。在極為少見的情況下,塔拉紮曾要求歐德雷翟運用她的預知能力,但作為一位訓練有素的聖母,歐德雷翟感覺到塔拉紮如此要求實屬無奈之舉。

  可是,她還是降低了我的防禦能力。

  也許她並非有意為之?

  歐德雷翟開始迅速吟誦應對恐懼的心法口訣,全過程不過眨幾下眼的光景,但就在這段時間裡,從瓦夫的表情神態,便能看出他做好了決定。

  “你會強迫我們接受的。”他說,“可你並不知道,我們為了應對這樣的情況,事先作了什麼準備。”他亮出袖管,給她看原本藏著獵殺鏢的地方,“比起我們真正的武器,這些不過是微不足道的小玩具。”

  “姐妹會從未懷疑過這一點。”歐德雷翟說道。

  “我們之間會出現暴力衝突嗎?”他問道。

  “取決於你。”她說。

  “為什麼要引發衝突呢?”

  “有人希望看到貝尼·傑瑟裡特和貝尼·特萊拉相爭。”歐德雷翟說,“等到你我兩敗俱傷,我們的敵人就可以輕鬆地從中獲益了。”

  “你嘴上說要談判,但是我們根本就沒有餘地!或者你說話根本就不算數,沒權利代表姐妹會跟我們談判!”

  把主動權交回塔拉紮的手裡,正中塔拉紮心意,一切留給她運籌,自己倒不用那麼操心了。歐德雷翟看向兩位侍衛聖母,兩人將情緒掩飾得很好,臉上看不出任何端倪。她們到底知道多少內情呢?如果她違抗塔拉紮的命令,她們看得出來嗎?

  “你信守承諾嗎?”瓦夫窮追不捨。

  歐德雷翟心想:崇高事業,沒錯,暴君的金色通道至少具備其中一項特質。

  歐德雷翟決定假話真說。“我說話算數。”她回道。她主動攬下決策權,塔拉紮便無從否認,這樣一來,假話也成了真話。但是歐德雷翟明白,自己這麼做,便打亂了塔拉紮接下來的計畫。

  獨立行動。這也是她對阿爾博圖的期望。

  我身在其中,最瞭解當前亟待解決的問題。

第32章 · 2

  歐德雷翟看向兩位侍衛聖母:“你們二人留在這裡,別讓其他人打擾我們。”她對瓦夫說,“我們坐下來談。”她伸手示意了一下房間裡的兩張犬椅,椅子的位置經過精心安排,分別位於房間的兩頭。

  歐德雷翟待兩人雙雙落座,方才接下剛才的話頭:“這個時候靠外交手段是不夠的,我們需要開誠佈公地談。有太多問題需要解決,拐彎抹角不是辦法。”

  瓦夫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她,說道:“我們已經知道了,姐妹會的最高議會出現了分歧,已經有人開始向我們示好,這是不是你們計畫好……”

  “我對姐妹會沒有異心。”她說,“那些接觸你的人,她們也對姐妹會忠心不貳。”

  “你們在跟我耍花招——”

  “我們不耍花招!”

  “不耍花招就不是貝尼·傑瑟裡特了。”他控訴道。

  “你到底在擔心什麼?有話直說。”

  “只怕我知道得太多了,你們容不得我繼續活在這個世界上。”

  “你不覺得我對你們也有這樣的擔心嗎?”她問道,“還有誰知道我們之間的關係?你面前的這個女人可不是普汶笪!”

  她硬著頭皮用了這個詞,而此時對方的反應讓她瞭解到很多資訊。瓦夫明顯地顫了一下,花了一分鐘調整自己,而這一分鐘讓他備感煎熬。不過,他的心裡依然有疑惑,正是歐德雷翟讓這些疑惑在他心裡生根發芽。

  “空口無憑。”他說,“我們給了你想要的資訊以後,還是有可能什麼都拿不到。主動權還是在你們手上。”

  “我袖口裡可沒有藏武器。”歐德雷翟說道,“可你知道的一些事情卻可能毀了我們!”他朝兩位侍衛聖母看了一眼。

  “她們是我的武器。”歐德雷翟承認,“需要我讓她們回避一下嗎?”

  “我不僅想讓你把她們攆走,還想讓她們忘了在這裡聽到的所有事情。”他說。他轉向歐德雷翟,眼神頗為謹慎:“最好你們把所有事情都忘了!”

  歐德雷翟調整好音調,問道:“在你們還沒決定如何行事前,我們就把你們的秘密使命公之於眾,這對我們有什麼好處?告訴其他人你們把新變臉者安插在了哪些地方,于我們何益?沒錯,我們知道伊克斯人和魚言士。我們研究了那些新的變臉者,然後就開始四處尋找他們的蹤跡了。”

  “我說得沒錯吧!”由於感覺受到威脅,他的聲音變得十分尖銳。

  “除了把不利於雙方的事情攤開來說,好像沒有更合適的方式分析我們之間的關係。”歐德雷翟說道。

  瓦夫陷入了沉默。

  “我們要把先知的蟲子繁殖到大離散不可計數的星球上。”她說,“如果你們把這件事告訴拉科斯教會,他們會有什麼反應?”

  兩位侍衛聖母看向她,雖然經過掩飾,但臉上仍露出些許看熱鬧的神情。她們覺得歐德雷翟在騙瓦夫。

  “我沒有帶侍衛。”瓦夫說,“當某個秘密只有一個人知道時,要讓他永遠閉嘴很容易。”

  她向瓦夫亮了亮自己的袖子,裡面空無一物。

  他看向兩位侍衛聖母。

  “好吧。”歐德雷翟說。她朝兩位聖母看了一眼,然後做了個不易察覺的手勢,讓她們放心:“兩位聖母,請到外面待一會兒。”

  門關了以後,瓦夫向歐德雷翟說出了心中的疑問:“我的人還沒搜查過這些房間,我怎麼知道你們有沒有偷偷用了什麼東西記錄這次談話?”

  歐德雷翟說起了伊斯拉米亞語:“如果你擔心這個,不如我們換一種語言交流,一種只有我們能聽懂的語言。”

  瓦夫的眼睛一亮,他用同一種語言回道:“很好!那我就來搏一搏。我想知道,你們……貝尼·傑瑟裡特出現分歧的真正原因。”

  歐德雷翟笑了笑。換了這種語言之後,瓦夫的個性、舉止都不一樣了,他的反應和預想中的一模一樣。換成這種語言交流後,他的那些疑慮沒有加深。

  她以同樣自信的態度回答道:“有些愚蠢的人擔心,我們這樣做會造出又一個魁薩茨·哈德拉克!一些聖母因為這個產生了爭論。”

  “沒有必要再造一個出來。”瓦夫說道,“我們曾經有過這麼一個人,他能夠同時出現在很多個地方,但是他已經走了。他的到來只是為了給我們帶來先知。”

  “同樣的資訊,神主不會傳遞兩次。”她說。

  瓦夫用這種語言進行交流時,他常常聽到這樣的話。對於一個女人也能說這種語言,他已經不再感到奇怪了。這種語言本身,以及這些熟悉的話語就已經能夠說明一切了。

  “施萬虞死了以後,姐妹會內部的爭端消失了嗎?”他問道。

  “我們有一個共同的敵人。”歐德雷翟說。

  “尊母!”

  “你們殺了她們,然後還從她們那裡獲得了有用的資訊,這麼做很明智。”

  瓦夫身體前傾,熟悉的語言和融洽的交談讓他沉浸其中:“她們征服別人,靠的是性的力量!”他興奮地說道,“她們放大高潮的手段,令人歎為觀止!我們——”說到一半,他才意識到自己在作出這些評價的時候,對面坐的是什麼人。

  “我們已經瞭解這些手段了。”歐德雷翟打消了他的顧慮,“拿我們跟她們作比較,這個想法很有趣。不過我想讓你知道,我們不允許聖母動用這麼危險的手段,是有原因的。只有這些沒腦子的賤人才會犯這樣的錯誤!”

  “錯誤?”他臉上充滿疑惑。

  “她們把韁繩緊緊地握在了自己手上!”她說,“權力越大,對掌控力的要求也越高。這個東西越來越強大,總有脫離掌控的一天,她們就是在玩火自焚!”

  “權力,總是權力。”瓦夫喃喃自語道。他突然想到了另外一件事,“你是說,先知也是這樣倒下的?”

  “他知道一切自有定數。”她回道,“宇宙在先知統治下延續了千年的和平,然後迎來了大饑荒和大離散時期。這些便是他想傳達的資訊。別忘了!他並沒有讓貝尼·特萊拉和貝尼·傑瑟裡特走向滅亡!”

  “你我兩方結盟,你們希望從中得到什麼?”瓦夫問道。

  “希望是一回事,生存又是一回事。”她答道。

  “總是那麼務實。”瓦夫說道,“你們中有人擔心,這麼做會讓先知毫髮無損地回來?”

  “我剛才說的不就是這個意思嗎?”這種問句用伊斯拉米亞語說起來,尤其震懾人心。聽到這句話後,瓦夫開始刨根問底。

  “所以她們對神主創造的這個魁薩茨·哈德拉克心存疑慮。”他說道,“那麼她們是不是也懷疑先知呢?”

  “很好,那我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吧。”歐德雷翟說道,然後開始切入正題,“施萬虞和她的黨羽背棄了偉大信念。貝尼·特萊拉殺了她們,相當於幫我們解決了這個麻煩,所以我們並不會因為這件事對他們心生怨恨。”

  瓦夫完全接受了這個說法。結合當前的形勢,事態的發展完全符合預期。他知道自己在這裡透露了很多不該說的秘密,但是他並沒有把一切和盤托出。而且,他也得到了很多有用的資訊。

  歐德雷翟接下來的話讓他震驚不已:“瓦夫,如果你覺得,從大離散回來的特萊拉後代和當初他們離開時相比完全沒有改變,那麼你就大錯特錯了。”

  他沒有作聲。

  “這其中的每一個環節,你都瞭解。”她說道,“你們的後代受那些大離散的賤人擺佈,如果你覺得她們中會有人遵守約定,那你簡直太天真了!”

  她從瓦夫的反應就能看出來,這些話對他起作用了。事情開始步入正軌了。在所有必要的地方,她都向他指明了真相。她為他疑慮的矛頭找到了最合適的對象:離散之人,而且用的是他的語言。

  他的喉頭緊得發不出聲音,他只好不停按摩喉嚨,直到自己能夠說出話來:“我們該怎麼辦?”

  “很明顯,散失之人把我們當成了征服的物件,在這些人看來,這就好像把所到之處全部清理乾淨一樣。謹慎行事的常規手段。”

  “但他們人數眾多!”

  “如果我們不聯手擊潰她們,這些人就會像豬蝓享用晚餐那樣把我們吃幹嚼淨。”

  “我們不能向骯髒的普汶笪屈服。神主不會允許我們這樣做的!”

  “屈服?誰說我們要屈服了?”

  “可貝尼·傑瑟裡特總是說:‘贏不了的,就結盟。’”

  歐德雷翟不禁冷笑,說道:“神主不允許你們屈服!你覺得他會允許我們這麼做嗎?”

  “那你是怎麼想的?面對這麼多敵人,你有什麼計畫?”

  “正如你想的那樣:策反她們。只要你開口,姐妹會就會公開支持真念。”

  瓦夫震驚得說不出話來。看來她知道特萊拉計畫的核心內容了。那她知道特萊拉人要怎麼執行這項計畫嗎?

  歐德雷翟盯著他看,公然地揣測起來。她心想,必要時直擊要害,脅迫對方聽任差遣。可如果姐妹會的分析人員錯了怎麼辦?那麼這次的協商就成了一個笑話。瓦夫的眼神中散發出一種特別的感覺,那是一種老練的睿智……年代比他的肉體要久遠得多。她用一種比想像中更加自信的語氣,說出了下面的話:“你們用伊納什洛罐培養死靈時的所有收穫,你們費盡心思想要保守的秘密,其他人為了得到它們,會不惜花費很大力氣。”

  她把話說得十分隱晦(有人在偷聽嗎?),不過對於貝尼·傑瑟裡特連這件事情都知道這一點,瓦夫絲毫沒有起疑心。

  “你們想要從中分一杯羹?”他的嗓門有些發幹,粗聲粗氣地問道。

  “所有東西!我們要求分享所有東西!”

  “作為交換,你們能拿出什麼東西分享呢?”

  “你想要什麼?”

  “你們所有的交配記錄。”

  “可以。”

  “由我們挑選育母。”

  “隨便選。”

  瓦夫倒抽一口氣。他發現這比當初大聖母的承諾要慷慨得多,喜得心花怒放。她對尊母的判斷自然不會錯,關於從大離散回來的特萊拉後代,她說得也有道理。他從未完全相信過他們,也永遠不會!

  “你們當然還希望獲得取之不竭的美琅脂資源。”他說。

  “這是自然。”

  他凝視著歐德雷翟,不敢相信自己剛才聽到的那一切。只有擁護偉大信念的人,才有資格體驗伊納什洛罐的永生魔力。沒人敢貿然奪取這項技術,因為所有人都知道,特萊拉人寧可把它毀了也不會讓它落入他人之手。何況現在形勢一片大好。貝尼·傑瑟裡特,這支無論是在過去還是現在都無往不利的傳奇隊伍如今已為他所用。這自然離不開神的庇佑,瓦夫起初敬畏不已,而後便感知到這是神的授意。他對歐德雷翟柔聲說道:“那麼聖母,我想知道,你我兩方此次聯手師出何名?”

  “為了崇高事業。”她說道,“先知留在泰布穴地的話,你也已經知道了。你對他的話有疑問嗎?”

  “永遠不會有!但是……有一件事我想不明白:鄧肯·艾達荷的死靈和這個叫什阿娜的女孩,你們打算拿他們怎麼辦?”

  “我們自然要讓她們交配,然後我們跟所有這些先知的後代之間便建起了溝通的橋樑,我們的所有想法,兩人的子孫後代都能夠為我們傳達。”

  “在你們將要把它們帶去的所有星球上。”

  “在所有這些星球上。”她贊同道。

  瓦夫靠向椅背。他心想:我拿下你了,聖母!這個同盟聽從的不是你的號令,而是我們的號令。死靈也不是你的死靈,是我們的死靈!

  歐德雷翟從瓦夫的眼中能夠看出此人仍有所保留,但她已經把自己能下的賭注全都押上了,再多一分都可能引起對方的懷疑。無論如何,她都親手將姐妹會領上這條路。這個同盟,塔拉紮無論如何都要面對了。

  瓦夫挺直了肩膀,他的這個動作顯得出奇的孩子氣,與他眼神中透出的老練和狡黠極不相符。“對了,還有一件事。”他說道。從頭到尾,這位尊主之主都在用自己的語言交流,仿佛在向所有人發號施令。“你能幫我傳播這份……這份《厄崔迪宣言》嗎?”

  “這份宣言就是我寫的。何樂而不為呢?”

  瓦夫的身子猛地向前傾:“你寫的?”

  “你覺得那些不如我的人寫得出來嗎?”

  他點頭贊同,不再深究。由這件事,瓦夫產生了一個新的想法,他發現了雙方結盟的最後一個好處:無論何時,特萊拉人都有足智多謀的聖母們提供建議!那些大離散的賤人們的確人多勢眾,可這又有什麼要緊呢?特萊拉人和姐妹會的智慧,再加上戰無不勝的稀世武器,誰能匹敵?

  “這份宣言的標題也是有根據的。”歐德雷翟說道,“我是厄崔迪家族的後代。”

  “你願意做我們的育母嗎?”他壯膽問道。

  “我已經快過交配的年紀了,不過,我願意聽候你的差遣。”

第33章 · 1

  昔我同袍,今為之傷。昔我同袍,悠悠思長。苦痛地方,為戰所戧。爭兮戰兮,非我所望。兵耕火種,淒淒惶惶。

  ——《大離散歌集》

  伯茲馬利制訂計畫的時候,充分利用霸撒教給他的知識和資訊,多種選擇和不利之處都沒有告訴他人。這是司令特有的權力!他自然盡可能地瞭解了這個地方的地形。

  舊帝國時代乃至穆阿迪布在位之時,伽穆主堡附近的區域都是一片保護林,高高地俯瞰哈克南家族遍地殘油的地盤。哈克南家族曾經在這片土地種了一片上等的蒼樹,這種植物的木材通常為達貴所愛,價值始終沒有出現很大的變化。自遠古時期以來,有知之士在生活中便青睞良木材質的用品,抵觸批量生產的人造材料(時稱波勒斯坦恩、波勒茲和波莫巴特,後稱坦恩、勒茲和巴特)。早在舊帝國時代,一些家族因為瞭解某種稀有木材的價值,成為了小富小貴或新貴之族,然而人們對他們的稱呼卻並不好聽。

  “三波之家”這個詞表示某人家中使用大量廉價的仿冒產品,均採用有辱自身社會地位的材質製作而成。貴族即便不得不使用三波,也會盡可能使用蒼木偽裝。

  伯茲馬利安排了人馬在球狀無殿附近尋找位置便於作戰的蒼樹,因而不僅瞭解了這些事情,還知道了這種樹備受工匠大師喜愛的原因。這種樹在生命的早期可以伐下用作軟木,乾燥衰老之後則可用作實木。這種木料可以吸收多種顏料,料面最終可以讓人產生樹木本來便是這種顏色的假像。蒼樹不會滋生黴菌,目前尚未發現以此樹為食的昆蟲,這一點更加重要。除上述特點之外,這種植物耐火燒,活體衰老之後樹心形成中空並不斷膨大,停止縱向生長,繼續橫向生長。

  伯茲馬利告訴他的搜查人員:“我們必須出其不意,攻其不備。”

  他第一次飛過這片區域時,便發現蒼木翠綠無比,與其他樹木截然不同。這座星球的森林曾經遭受戰火的重創,抑或在大饑荒時期被人砍下,只有高貴的蒼木仍然在這片常青樹中茁壯成長,姐妹會則下令再次種植了硬木樹種。

  伯茲馬利的搜索人員在球狀無殿上方的山脊便發現了一棵巨大的蒼樹,枝葉延伸了將近三公頃。當天下午,伯茲馬利派出誘敵人員,命令他們與這個位置保持一定距離待命,並且從一處窪地挖出了一條地道,通入蒼樹寬敞的內部。他把司令部設在了那裡,逃跑的必要物資也放在了那裡。

  他向自己的人解釋:“這棵樹有生命,我們在這裡不會被生命追蹤儀發現。”

  出其不意。

  伯茲馬利制訂計畫的時候,完全沒有以為自己能夠不被察覺地完成所有行動,他只能分散自己的弱點。

  對方來襲之後,他看到對方似乎如自己所料,與伽穆主堡上次的模式一樣,還是依靠無艦和人海戰術。姐妹會的分析人員讓他放心當前宇宙內的勢力,告訴他主要需要提防回歸的離散之人——一群窮凶極惡的女人自稱尊母,她們派遣的特萊拉後裔才是真正的威脅。他認為這種看法與膽魄無關,只能說是自負,米勒斯·特格霸撒訓練出來的所有學生才是真正的有膽有識之人。除此之外,特格能夠在作戰計畫允許的範圍內隨機應變,這一點也讓伯茲馬利安心了許多。

  伯茲馬利通過中繼器看著鄧肯和盧西拉手腳並用地逃上山來,誘敵位置的士兵利用對講頭盔和夜視眼鏡造成了很大的動靜,然而伯茲馬利和他的部分儲備兵力時刻觀察著襲擊者的情況,始終沒有暴露他們自己的位置。特格的反擊動作非常劇烈,很容易就能發現。

  盧西拉聽到戰鬥的聲勢變大,但依舊沒有停下腳步,伯茲馬利看到這裡,贊許地點了點頭。然而,鄧肯卻想停下,險些毀了整個計畫,幸虧盧西拉向鄧肯某個敏感的神經推了一把,可是她又大吼了一聲:“你救不了他的!”

  伯茲馬利通過頭盔的耳機清晰地聽到她的聲音,不禁低聲罵了一聲。其他人肯定也聽到了她的聲音,不過他們肯定已經對她進行了追蹤。

  伯茲馬利通過頸部植入的話筒下達了一項無聲的命令,並且做好了轉移的準備。他將自己大部分的注意力放在了盧西拉和鄧肯身上,如果一切順利,他的人會把兩個人帶過來,兩個沒戴頭盔、喬裝打扮的步兵則會繼續逃向誘敵位置。

  與此同時,特格殺出了一條活路,足以駛過一輛陸行車。

  一名副官突然報告伯茲馬利:“兩名襲擊者正在由後方向霸撒靠近!”

  伯茲馬利揮了揮手,示意副官離開。他現在沒有心思考慮特格的生死,一切都要以救援死靈為重。伯茲馬利看著逃跑的兩個人,心裡非常緊張:快啊!快跑!渾蛋快跑啊!

  盧西拉此時心中的念頭與此類似,她一邊催促鄧肯向前跑,一邊為他殿后。她彙聚了全身的一切力量,做好了終極反擊的準備。此時此刻,她在培育和訓練過程中獲得的一切本領和特性全都派上了用場。絕對不能放棄!一旦放棄,她的意識就進入了某位聖母的人生記憶或者被人遺忘。連施萬虞最終都決定將功補過,選擇徹底反抗,並且遵從貝尼·傑瑟裡特的傳統——反抗到最後一刻,伯茲馬利已通過特格彙報了施萬虞死前的英勇壯舉。盧西拉回顧了她的無數個人生,心想:我絕對不會比她遜色!

  她跟著鄧肯走到了一片淺窪地,旁邊是一棵參天蒼樹的樹幹。幾個人從黑暗之中突然跳了出來,將他們按在了地上,她剛要以狂暴模式反擊,耳邊聽到有人用恰科博薩語說:“是朋友!”她遲疑了一下,看到誘敵人員仍在逃跑,奔出了窪地。她看到這個情景,便明白了他們的計畫,也知道了身後這些人的身份。鄧肯和盧西拉被那些人推進了一條巨樹方向的堤道,她聽到有人讓他們動作快一點(還是恰科博薩語),便明白這是一場特格風格的作戰行動。

  鄧肯也想到了這一點,兩人剛走到地道昏暗的入口,他便通過氣味找到盧西拉,使用厄崔迪家族古老的作戰語言,在她的胳膊上敲打出了一條信息。

  “跟他們走。”

  盧西拉一時間頗為訝異,但是很快便意識到這個死靈瞭解這種通信方式只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周圍的人一聲不響地拿下了鄧肯體積龐大的鐳射槍,還沒等她看清,便將兩人推進了一輛車,黑暗中有一盞紅燈閃了一下。

  伯茲馬利傳達了又一條無聲的命令:“他們上吧!”

  二十八輛陸行車和十一架高速撲翼飛機從誘敵位置迅速發動。伯茲馬利心想:這樣應該能夠轉移對方的注意力。

  盧西拉感覺耳壓突然增大,她知道這說明車門已經關上了。紅燈又閃了一下,然後熄滅了。

  車外的巨樹倒在了一片爆炸聲中,盧西拉此時發現這是一輛裝甲陸行車,車下是幾台浮空裝置和噴氣裝置。她透過橢圓形的合成玻璃多次看到火光在兩側一閃而過,天上的星光亂作一團。懸浮場包裹了整台陸行車,她只有通過眼前的景象才能感覺到他們正在移動。他們坐在合成鋼材質的座位上,陸行車像火箭一樣飛速沖過了特格負隅頑抗的位置,兩個人完全沒有發現老霸撒正在與敵人激烈地對抗,只看到了樹影、火光和天上的星星。

  前方是特格擊倒的斷樹殘枝,他們眼看著就要撞上了!到了這時,盧西拉才心生僥倖,希望他們能夠全身而退。車子突然抖了幾下,速度慢了下來。天上的星星歪了一下,便被深色的障礙物擋住了。陸行車恢復了重力,出現了昏暗的光,盧西拉看到伯茲馬利一把打開了她左側的車門。

  他大聲喝道:“快出來!快!”

  盧西拉跟著鄧肯趕忙從車裡爬了出來,他們腳下是潮濕的泥土。伯茲馬利重重地拍了一下她的背,抓住鄧肯的胳膊,將他們從車旁推開了:“快!這邊!”他們穿過一人高的灌木叢,眼前出現了一條人工鋪砌的窄路。伯茲馬利一手抓一個,將兩人迅速帶到了窄路對面,並把他們推進了一道溝裡,將一塊隱形毯一把蓋在了他們身上。然後,他抬起頭,看了看過來的方向。

  盧西拉眯著眼睛望向他的身後,看到了一點雪坡上的星光,她感覺鄧肯在旁邊動了一下。

  一輛陸行車正在那座山坡上飛速行駛,星光下可以看到汽車下方加裝的多個蒸汽單元。汽車乘著紅色的滾滾煙霧,正在向山上爬啊爬啊……爬啊,突然轉向了右方。

  “我們剛才坐的那輛?”鄧肯喃喃道。

  “是的。”

  “怎麼跑到了那裡,而且還沒有……”

  伯茲馬利小聲說道:“那邊有一條地下管道,那輛車事先編好了程式,自動行駛。”他繼續盯著遠處的那片紅煙,看到那一團紅色突然變成一大片藍光,而後立刻聽到了一聲悶響。

  伯茲馬利呼了一口氣:“哈。”

  鄧肯低聲說道:“他們應該以為你超負荷駕駛了。”

  伯茲馬利立刻轉過頭來,滿臉驚訝地看著這張年輕的面孔,星光下仿佛幽靈一般。

  盧西拉說:“鄧肯·艾達荷曾經可是厄崔迪家族數一數二的飛行員。”這件事情只有少數人知道,伯茲馬利知道了之後,立刻明白了這兩個人並非只會等待他來保護,他們有些能力在必要的時候也可以發揮作用。

  那輛經過改裝的陸行車爆炸了,汽車上空滿天都是藍色的電火花和紅色的火星。那些無艦正在探測遠方的這團高溫氣體,他們的探測器會得出什麼結論?藍光和紅光拖著抛物線落到了遠處的群山後面。

  伯茲馬利聽到路上傳來了腳步聲,立刻轉過身去。鄧肯也迅速抽出了一把手槍,速度之快令盧西拉咋舌。她一隻手按住了他的胳膊,但是被他甩開了。他沒看到伯茲馬利已經放鬆警惕了嗎?

  兩人聽到上面傳來了一個柔和的聲音:“快,跟我走。”

  一團黑色的影子跳到了他們身邊,從路邊灌木叢中間的缺口處穿了過去。灌木的後面是一片白雪皚皚的山坡,山上的幾個黑點慢慢化開了,變成了一二十名武裝人員。五個人在鄧肯和盧西拉身旁圍了一圈,沉默地催促他們走在灌木叢旁邊一條落滿了雪的小路上。其他人則大搖大擺地跑下雪坡,鑽進了一排黑黢黢的樹林。

  一行人剛走了一百步,五個沉默的人便排成了一列,兩個走在前面,三個走在後面,最中間是鄧肯,前後分別為伯茲馬利和盧西拉。他們很快便走到了一處岩色深暗而又陡峭的山谷,在崖壁上突出來的一塊岩石下面靜靜等待,聽著一輛又一輛改裝過的陸行車在他們身後的上空爆炸。

  伯茲馬利小聲說道:“車上全都是誘敵的士兵。那些人現在知道我們肯定會逃跑。我們只要在附近等待,不要暴露即可,而後慢速行進……步行。”

  “出其不意。”盧西拉喃喃道。

  “特格呢?”鄧肯的聲音很小,小到幾乎聽不到的地步。

  伯茲馬利湊到鄧肯左耳說道:“估計已經被他們抓住了。”他的語氣中帶有深深的哀傷。

  一個膚色黝黑的武裝人員說道:“快,下來。”

  五個人帶著他們走進了狹窄的山谷,附近某個東西“嘎吱”地響了一聲,幾隻手將他們推進了一條封閉的通道,他們身後又“嘎吱”了一聲。

  “把那扇門修好。”某人說道。

  他們周圍亮起了眩目的光。

  鄧肯和盧西拉打量了一番周圍的環境,看到了一間巨大的房間,富麗堂皇,似乎利用岩石挖鑿而成。地上鋪著柔軟的地毯,深紅與金色相間,文有同一幅淡綠色的人像花紋,講述的好像是一場戰役。伯茲馬利身旁的桌子上堆了一包衣服,他正在與護送他們來的一名男子低聲交談,此人頭髮金黃,額頭突出,眼睛呈綠色,眼神犀利。

  盧西拉仔細地聽著他們的對話,內容基本都能聽懂,兩人在說如何安排守衛的事情。不過,綠眼男人的喉音很多,輔音也經常戛然而止,盧西拉從來沒有聽過這樣的口音。

  “這是一間無廳?”她問道。

  “不是。”聲音來自她身後的一名男子,也是同樣的口音,“那些藻類保護了我們。”

  盧西拉沒有回頭看說話的人,一抬頭倒是看到了天花板和牆壁上顏色鮮亮的黃綠色藻類植物,只有靠近地板的幾塊地方能看到深色的岩石。

  伯茲馬利突然轉過來對盧西拉和鄧肯說道:“我們在這裡就沒有危險了,種這些藻類就是這個目的。生命檢測儀只能檢測出植物生命,檢測不到藻類下麵的東西。”

  盧西拉以一個腳跟為軸心,轉動身體,觀察著房間的各種細節:一張水晶桌上刻了一個哈克南的家徽,椅子和沙發用的是異域布料。一座武器架靠在一面牆邊,上面放了兩排野戰鐳射長槍,她從來沒有見過這種設計的鐳射槍。兩排鐳射槍前端均為喇叭口,扳機週邊是一個彎曲的金質護圈。

  伯茲馬利繼續和綠眼男子交談起來,兩人正在爭論他們應該如何偽裝。盧西拉一面聽著兩人的對話,一面打量著房間內的兩名護送人員。其他三名護送人員已經從武器架旁邊的通道走出了房間,那裡有一個出入口,罩著厚厚一層銀光閃閃的線簾。她看到鄧肯正在仔細地觀察著自己的反應,他的手放在了腰帶上的鐳射手槍上。

  盧西拉想知道這些是不是大離散回歸的人類,他們效忠哪一股勢力?

  她若無其事地走到鄧肯身邊,手指在他的胳膊上傳達了她的疑慮。兩個人都看向了伯茲馬利,他難道成了叛徒?

  盧西拉繼續打量起了這間房間,是不是有人正在暗處觀察他們?

  房間裡共有九盞球形燈,全都調成了奢華的金色,每盞下面都有一片尤其明亮的區域。伯茲馬利所在的地方恰恰是室內燈光彙聚的地方,他還在那裡與綠眼男子交談。部分光線直接來自空中飄浮的球形燈,柔和的部分光線則來自藻類植物的折射,如此一來,即便是傢俱附近,也難以找到明顯的陰影。

  那片銀色的線簾被人分成了兩部分,一位元老婦走了進來。盧西拉注視著她的面孔,婦人滿臉皺紋,好似滄桑的紅木,散亂的灰發幾乎及肩,臉部只露出了狹長的部分區域。她身穿一件黑色長袍,上面繡有多條金絲惡龍,停在了一條長沙發後面,青筋凸出的雙手放在了靠背上。

  伯茲馬利和那個男子停止了交談。

第33章 · 2

  盧西拉的視線從那個老婦的身上移到了自己身上,除了那些金色的惡龍之外,兩人的衣服款式相同,寬大的兜帽蓋住了肩膀,只有側面和底襟的剪裁不同。

  這個女人始終沒有說話,盧西拉看向伯茲馬利,希望他解釋一下。伯茲馬利則只是全神貫注地盯著她,老婦依然在安靜地打量盧西拉。

  如此強烈的關注令盧西拉頗為不安,她看到鄧肯也頗為不安,他的手始終沒有離開那把鐳射手槍。兩雙眼睛看著自己,任何人都沒有說話,這種情境令她更加不安。老婦人只是站在那裡,安靜地端詳,這種做事的方式感覺頗為類似貝尼·傑瑟裡特。

  鄧肯打破了沉默,質問伯茲馬利:“她是誰?”

  老婦答道:“我們是你們倆的救星。”她的聲音單薄、沙啞,但是口音和那些人一樣奇怪。

  盧西拉的其他記憶針對老婦的著裝,給出了一個比對建議:類似古代優伎的服裝。

  盧西拉在心裡搖了搖頭,這位婦人年事已高,不可能從事這樣的行當,而且長袍上神秘的惡龍與記憶提供的圖案不同。盧西拉的注意力回到了那張蒼老的臉上,對方的雙眼因為衰老而濕漉漉的,兩片眼瞼與鼻根相交的地方起了一層死皮。她的年紀實在太大了,怎麼看都不會是優伎。

  老婦人對伯茲馬利說:“我覺得那件衣服她穿著肯定合適。”她說著脫下了自己的惡龍長袍,對盧西拉說,“這是給你的,穿出點樣子來,我們殺了人才弄到了這件衣服。”

  “你們殺了誰?”盧西拉問道。

  “一個還沒成為尊母的女人!”老婦喑啞的聲音中帶有幾分豪氣。

  “我為什麼要穿那件衣服?”盧西拉問道。

  “因為你要把你那件給我。”老婦人說道。

  “解釋清楚,不然休想讓我把衣服給你。”盧西拉沒有接下對方遞過來的衣服。

  伯茲馬利向前走了一步,說道:“你可以信任她。”

  “我和你一些朋友也是朋友。”老婦人說道。她晃了晃盧西拉眼前的長袍:“拿著吧。”

  盧西拉對伯茲馬利說:“你必須把你的計畫告訴我。”

  “也必須告訴我。”鄧肯說道,“是誰要求我們相信這些人的?”

  伯茲馬利說道:“特格,還有我。”他看著老婦,說道,“思拉法,跟他們說吧,時間還來得及。”

  思拉法說:“你要穿著這件長袍跟隨伯茲馬利進入伊賽。”

  盧西拉心中默念,思拉法,這個名字聽著很像貝尼·傑瑟裡特的某個直系變體。

  思拉法端詳了鄧肯一番:“他個子不怎麼大,喬裝打扮之後可以單獨護送。”

  “不行!”盧西拉說道,“我必須保護他!”

  思拉法說:“你是蠢貨嗎?他們肯定在找與你樣貌相仿的女人和與他樣貌相仿的少年,你們倆走在一起只會增加暴露身份的概率。一個尊母的優伎帶著她夜晚的伴侶不會引起他們的注意……一位特萊拉尊主帶著他的隨從也不會引起注意。”

  思拉法用舌頭舔了舔嘴唇,她底氣十足,好像聖殿的監理一樣。

  思拉法將惡龍長袍搭在了沙發的靠背上,露出了裡面黑色的緊身連衣褲,她的身體柔韌、靈活,甚至還有幾分圓潤,看起來遠比她的臉部年輕。盧西拉看著思拉法的雙手拂過自己的前額和兩頰,撫平了臉上的褶皺,顯出了一張相對年輕的面孔。

  變臉者?

  盧西拉死死地盯著這個女人,她的身上絲毫沒有其他變臉者具有的特徵,可是……

  “把你的長袍脫下來!”思拉法命令道。她的聲音現在年輕了許多,甚至多了一份威嚴。

  伯茲馬利懇求道:“你必須聽她的,思拉法會假扮成你的樣子,繼續引誘敵人。只有這樣我們才能渡過難關。”

  “渡過難關之後呢?”鄧肯問道。

  “渡過難關之後,登上一艘無艦。”伯茲馬利說道。

  “駛向哪裡?”盧西拉問道。

  “駛向安全的地方。”伯茲馬利說道,“我們的體內會灌入謝爾,不過我不能再說了,謝爾的效力時間長了也會減弱。”

  “我怎麼才能偽裝成特萊拉人?”鄧肯問道。

  “這件事情包在我們身上。”伯茲馬利說道,他的注意力一直在盧西拉身上,“聖母?”

  “我還能怎麼辦?”盧西拉說著打開了固定裝置,褪下了長袍。她取出了緊身胸衣裡的手槍,扔到了沙發上。她裡面穿了一件淡灰色的緊身連衣褲,她看到思拉法正在仔細觀察自己的內衣和腿上的匕首。

  盧西拉一面穿上惡龍長袍,一面說:“我們有時候穿黑色的內衣。”長袍看起來很重,穿在身上卻感覺輕盈無比。她原地轉了一圈,感覺衣服先是張開了,而後貼在了身上,好像原本就是為她量身剪裁的一般。衣服的頸部有一處布料有些粗糙,她伸出一隻手指,摸了摸那裡。

  思拉法說:“那是飛鏢命中的部位。我們動作很快,但酸液還是在衣服上留下了一點痕跡,肉眼注意不到那個地方。”

  “這副裝扮有什麼問題嗎?”伯茲馬利問思拉法。

  “沒有問題。不過,我還得教她一些東西,她絕對不能出錯,不然他們會要了你們兩個的命!”思拉法拍手以示強調。

  我在哪裡見過這個手勢?盧西拉問自己。

  鄧肯碰到了盧西拉右臂的背側,他的手指秘密而又迅速地說道:“她剛才拍手那一下!傑第主星的人經常會那樣。”

  盧西拉通過其他記憶確認了鄧肯的說法。這個女人莫非來自某個與世隔絕的群體?他們難道一直保留著遠古的習俗和習慣?

  “年輕人現在該走了。”思拉法說著向兩名護送人員招了招手,“帶他過去。”

  盧西拉說:“不行。”

  “我們別無選擇!”伯茲馬利吼道。

  盧西拉只能贊成他的話,她現在只能依靠伯茲馬利對姐妹會發下的效忠誓言,她明白這個道理。而且鄧肯也不是一個孩子,他的普拉納-賓度反應經過了老霸撒和她的訓練,這個死靈的某些能力幾乎只有貝尼·傑瑟裡特內部的人可以匹敵。她默默地看著鄧肯和那兩個男人走出了銀光閃閃的垂簾,離開了這間房間。

  思拉法繞到了沙發前面,走到了盧西拉麵前,兩手叉腰,兩人四目相對,視線齊平。

  伯茲馬利清了清嗓子,手指翻弄著身旁桌子上的那堆衣服。

  思拉法的相貌有一種令人無法抵抗的特質,這種特質在她的眼神中尤其明顯。兩隻眼眸呈淡綠色,眼白單純、清澈,沒有鏡片等東西遮掩。

  思拉法說:“你的樣子恰好適合這身衣服。千萬記得自己是一個特殊的優伎,伯茲馬利是你的客人,一般人絕對不會插手你們的好事。”

  盧西拉聽出了言外之意:“可見還是有人會插手咯?”

  思拉法說:“各大教派的使團現已經到達伽穆。其中有些人你們從來都沒遇到過,也就是你們所說的離散之人。”

  “你們叫他們什麼?”

  “尋根之人。”思拉法抬起了一隻手,說道,“不要擔心!我們有一個共同的敵人。”

  “尊母?”

  思拉法的頭轉向左側,“啪”地向地上啐了一口唾沫:“貝尼·傑瑟裡特!我受了那些訓練,就是為了要她們的性命!這是我生存的唯一動機!”

  盧西拉小心翼翼地說道:“根據我們所瞭解的情況來看,你肯定非常厲害。”

  “有些方面確實非常厲害,可能比你還厲害。你聽我說!你是男歡女愛的好手,明白我的意思了嗎?”

  “教派的祭司為什麼會插手?”

  “你管他們叫祭司?是……也沒叫錯。你根本想不到他們會因為什麼插手。異性為樂,宗教之大忌,你以為是這個?”

  盧西拉說:“他們追崇神聖的喜樂,不允許其他任何形式的快感取而代之。”

  “願怛特羅斯保護你!尋根之人中有許多不同的祭司,他們為了一時的歡愉,不惜放棄之後的喜樂。”

  盧西拉心中暗笑,這個自稱尊母殺手的女人以為自己能在宗教話題上指點一位元聖母?

  思拉法說:“這裡有些人假扮祭司,非常危險。怛特羅斯的那些祭司最為危險,他們聲稱性是膜拜他們的神的唯一方式。”

  “我怎麼才能判斷哪些人是怛特羅斯的信徒,哪些不是?”盧西拉聽出了思拉法的真誠,心中產生了不祥的預感。

  “不用考慮這個問題,你絕對不能讓別人看出你能分辨這些人的差別。你首先要考慮的是確保自己不會白白接待客人,我覺得你可以收他們五十宇宙索。”

  “你還沒說他們為什麼會插手。”盧西拉回頭瞄了一眼伯茲馬利,他已經鋪開了那堆粗布衣服,正在休息。她的注意力回到了思拉法的身上。

  “一些人有一條古老的習俗,他們有權打斷你和伯茲馬利,有些人則會考驗你。”

  伯茲馬利說:“聽好了,這一部分非常重要。”

  思拉法說:“伯茲馬利會扮成野外工作的工人,只有這樣,他手上的繭子才能說得通。你要叫他斯卡,這個名字在這裡很常見。”

  “可是如果有祭司來搗亂,我該怎麼辦?”

  思拉法從她的緊身胸衣拿出一個小袋子,遞到了盧西把手裡:“這裡邊有二百八十三宇宙索,如果有人自稱聖徒……還記得嗎?聖徒?”

  “我怎麼會忘了?”盧西拉的語氣與嘲諷幾無二致,但是思拉法並沒有注意她說的話。

  “如果碰到了這麼一個人,你就假裝滿心歉意地還給伯茲馬利五十宇宙索。另外,那個小袋子裡邊有你的名卡,你叫皮拉。來,說一遍你的名字。”

  “皮拉。”

  “不對!‘拉’字要重讀!”

  “皮拉!”

  “還算說得過去。現在,仔仔細細聽好了,你和伯茲馬利晚上要到大街上去。你事先應該接待過客人,必須讓人看到,所以你得……哈,先讓伯茲馬利開心開心,然後才能離開。明白了嗎?”

  “真是仔細!”盧西拉說道。

  思拉法認為她這是誇讚自己,便克制地笑了一下,她的反應如此奇怪!

  盧西拉說:“我有一個問題,我讓聖徒開心完之後,怎麼才能找到伯茲馬利?”

  “斯卡!”

  “嗯,我怎麼才能找到斯卡?”

  “不論你去哪裡,錫卡都會在附近等候。你一露面,他就能找到你。”

  “很好,所以如果我們碰到了聖徒,我就還給斯卡一百宇宙索,然後——”

  “五十!”

  盧西拉慢慢地搖了搖頭,說道:“思拉法,我覺得不該只有五十。那個聖徒開心完了之後,就會知道五十宇宙索實在是太少了。”

  思拉法抿緊了嘴巴,眼睛瞥過盧西拉,定在了伯茲馬利身上,說道:“你事先告誡過我,可是我沒想到她竟然會說這樣的話……”

  盧西拉只動用一點音言的功力,說道:“我沒說過的事情,就不要胡亂猜想!”

  思拉法皺了一下眉頭,她顯然受到了驚嚇,可是她緩過神來以後,語氣仍然像剛才一樣傲慢:“那我想你是不是不需要我講解各種性愛的姿勢了?”

  盧西拉說:“非常正確。”

  “那您也知道自己身上穿的是霍穆團五階長袍咯?”

  這次是盧西拉皺了一下眉頭:“我如果展現出了超出五階的能力會怎樣?”

  “啊哈哈。”思拉法道,“那您願意繼續聽我說咯?”

  盧西拉簡短地點了點頭。

  思拉法說:“很好。你應該能夠控制陰道的搏動吧?”

  “我能。”

  “什麼體位都可以?”

  “我可以控制全身上下的每一塊肌肉!”

  思拉法的視線從盧西拉移到了伯茲馬利身上:“此話當真?”

  伯茲馬利就在盧西拉身後,說道:“不然她也不會誇下這樣的海口。”

  思拉法似乎陷入了沉思,目光聚焦在盧西拉的下巴上:“這樣的話,那可就複雜了。”

  盧西拉說:“你不要誤會,我這一身本領另有別的用途,一般不會用作交易。”

  思拉法說:“噢,這我明白。可是性交的靈敏程度——”

  “靈敏程度?!”盧西拉利用自己的語調充分傳達了自己作為聖母的盛怒。無論思拉法是否故意激怒盧西拉,這位聖母都要讓她明白自己有眼不識泰山。“你說什麼?靈敏程度?我可以控制生殖器官的溫度,我知道人體的五十一處興奮點,我也可以將它們盡數喚醒。我——”

  “五十一處?不是只有——”

  “五十一處!”盧西拉厲聲打斷了思拉法,“次序加上不同的組合,一共有兩千零八種方式,如果再算上兩百零五種體位——”

  “兩百零五種?”思拉法已經瞠目結舌,“你說的肯定不是——”

  “如果算上細微的變體動作,其實並不止這些。我是銘者,也就是說我已經掌握了放大高潮的三百個步驟!”

  思拉法清了一下喉嚨,舌頭舔了舔自己的嘴唇,說道:“那我必須告誡你,務必克制自己。絕對不能露出你真正的實力,不然……”她再一次望向了伯茲馬利,“你之前為什麼沒告訴我這些事情?”

  “我跟你說過。”

  盧西拉在他的聲音中聽出了幾分歡樂,但是沒有回頭看他臉上的表情。

  思拉法吸了一口氣,然後重重地吐出兩口,說道:“不論他們問你什麼問題,你就說自己馬上就要接受精進的考驗,這樣應該可以打消他們的懷疑。”

  “如果有人問我考驗的事情。”

  “這個簡單,你什麼都不用說,只要神秘地笑一笑就行了。”

  “如果有人問我這個霍穆團的事情呢?”

  “那你就說要把他們彙報給你的上級,對方聽到這話,應該就不會再問了。”

  “如果依然糾纏不休呢?”

  思拉法聳了聳肩膀,說:“那你就隨便編個故事,即便是真言師,也只會以為你只是為了隱瞞。”

  盧西拉思考著自己的處境,臉上神色平靜。她聽到伯茲馬利——斯卡——在自己正後方動了幾下。她覺得這件事情沒有太大的難處,或許可以成為一段有意思的插曲,供她日後在聖殿與他人提起。她看到思拉法正在對著伯茲馬利——斯卡——微笑。盧西拉轉過身去,看著她的客人。

  伯茲馬利一絲不掛地站在那裡,軍裝和頭盔整齊地摞在一小堆面料粗糙的衣服旁邊。

  “看樣子斯卡願意讓你在上路之前先準備一下。”思拉法說著指了指他堅挺上翹的陽具,“那我就不打擾你們倆了。”

  盧西拉聽到思拉法走出了那道垂簾。她現在滿心怒火:“現在站在這裡的應該是那個死靈!”

第34章 · 1

  忘卻,這便是你們逃不開的結局。前世的所有人生經驗,你們失而復得,得而復失,終而複始,循環往復。

  ——雷托二世,達累斯巴拉特錄音

  “以我們會社和堅不可摧的姐妹會之名義,經評判,本報告內容切實可靠,可納入《聖殿大事記》。”

  塔拉紮注視著投影區域的這句話,臉上露出了不悅的表情。投影區域裡,晨光鍍上了一層模糊的黃色倒影,給這些詞增添了些許神秘氣息。

  塔拉紮惱火地把自己從投影桌推開,站起身走到了一扇朝南的窗戶前。時候尚早,陽光投在院子裡的影子還很長。

  我要親自去一趟嗎?

  想到這裡,她心裡便滿是不情願,這個地方讓她非常……非常有安全感。可是她知道,這樣的想法非常愚蠢。貝尼·傑瑟裡特已經有一千四百年的歷史,即便如此,聖殿星球也只能算作一個暫時的容身之所。

  她左手搭在了光滑的窗框上。每扇窗戶的位置都經過精心考量,讓臨窗的人能夠將窗外的宜人景色盡收眼底。建築師和設計師在修建這間房間時,系統性地考量了它的面積、裝潢、色調等要素,目的便是讓身處其中的人產生一種心有所依的安全感。

  塔拉紮嘗試讓自己沉浸在這種積極的氛圍裡,但未能如願。

  就在剛才,她和幾位議事聖母在這間房裡起了爭執,儘管大家的聲音都非常柔和,卻依然在空氣裡留下了一絲苦澀的味道。議事聖母們非常頑固,塔拉紮能夠理解,甚至毫無保留地同意她們堅持的理由。

  讓聖母去當傳教士?而且還為特萊拉人做事?

  她輕觸窗邊的一塊控制台,打開了窗戶,一陣和煦的微風撲面而來,夾雜著蘋果園中飄來的馨香,從窗子鑽進了房間。這裡是姐妹會各處據點的權力中心,周圍是姐妹會引以為豪的蘋果園。放眼舊帝國人類佔據過的大部分星球,無論是貝尼·傑瑟裡特在任何一座星球上的主堡,還是其他從屬分會,沒有哪個地方的果園能夠與她眼前的這些相媲美。

  “食其果,便識其人。”她心想。某些古老的宗教依然能夠成為人類的智慧之源。

  借助此時的有利方位和高度,塔拉紮能夠一眼望盡聖殿建築群南邊的一整片。附近的一座瞭望塔在一旁的房頂和庭院上投下了一長道歪歪扭扭的影子。

  她想到,跟這處地方代表的龐大勢力相比,它的規模小得令人驚訝。在果園和花園之週邊成的包圍圈之外,有一處如棋盤般井井有條的私人住宅區,每一間住宅周圍都有一片種植園,那些是為退休聖母和部分忠心之士家庭特意安排的住所。西邊最遠處是起伏的山脈,許多山峰上還積著皚皚白雪,航空基地在東邊二十公里外的地方。這處聖殿核心地帶的週邊,是一望無際的平原,草原上養了一種稀有的牛,它們對陌生的氣味十分敏感,只要有外面的人試圖闖入,便會驚動牛群,牛群就會在刺耳的吼叫聲中四處亂竄。她們的家園在園林中心深處,位於成片林木的包圍之中,早期的一位霸撒選擇了此處作為聖殿核心的所在地。地面佈滿了錯綜交織的通道,不論晝夜,進入通道的人都逃不開聖殿嚴密的監控系統。

  一切看起來如此偶然,但這裡的每一個細節都是在嚴厲的命令下謹慎完成的。塔拉紮知道,這便是姐妹會的特點。

  一聲乾咳從她身後傳來,塔拉紮想起還有一個人耐心地候在門口,她是議會裡言辭最為激烈的一位聖母。

  她在等我作決定。

  聖母貝隆達希望“立刻殺掉”歐德雷翟,但她們至今尚未作出決定。

  你居然真的這麼做了,達爾。我猜到你或許能發揮自己的天性,獨立行事,我甚至希望你會這麼做。可你做了什麼!

  貝隆達是一位年事已高、身形臃腫的聖母,她面色紅潤,眼神冷漠,天性中帶有一種惡毒的品質,也正因為這一點受到姐妹會的重用,她希望姐妹會這次能給歐德雷翟安上謀逆的罪名。

  “暴君會立刻讓她粉身碎骨的!”貝隆達爭論道。

  我們從他那裡就學到了這個嗎?塔拉紮不禁好奇。

  貝隆達爭辯道,歐德雷翟不僅是厄崔迪的後代,還是科瑞諾的後代。她的祖先裡,曾經出現過很多帝王、副攝政和勢力強大的管理者。

  她身體裡流淌著的血液和這些人一脈相承,這說明她內心可能也充滿對權勢的渴望。

  “她的祖先可是從薩魯撒·塞康達斯走出來的!”貝隆達一直在重複類似的話,“難道我們從過往的交配經驗裡學到的東西還不夠多嗎?”

  塔拉紮心想:我們學會了怎樣交配出歐德雷翟。

  歐德雷翟通過香料之痛的考驗後,便被送往了阿爾-達納布接受訓練。這座星球的環境與薩魯撒·塞康達斯不相上下,有險峻的懸崖、乾涸的峽谷,暴烈的強風時而燥熱,時而嚴寒,空氣裡的濕度不是過低便是過高。歐德雷翟在此無時無刻不在經受嚴苛氣候條件的錘煉。姐妹會認為,這裡的條件非常適合用來磨煉和篩選聖母,為將在拉科斯上進行的任務作準備。只有最為堅韌不拔的人才能通過這樣的考驗,高挑、靈活、強壯的歐德雷翟便是其中之一。

  當前的形勢,要我如何補救?

  歐德雷翟傳來的最新資訊表明,無論哪種形式的秩序,即便是暴君高壓手腕下延續千年的穩定局面,都會傳遞出一種錯誤信號,過於依賴這種信號,將面臨嚴峻後果。貝隆達觀點的優勢和其中的缺陷都在於此。

  塔拉紮抬眼看向候在門口的貝隆達。她太胖了!她還在我們面前炫耀這一點!

  “如果我們沒法除掉死靈,那我們也不能除掉歐德雷翟。”塔拉紮說道。

  貝隆達低著嗓子,語調平緩地說:“對我們來說,這兩個人都很危險。自從歐德雷翟報告了泰布穴地那些字的事以後,瞧瞧它對你的影響有多大!”

  “暴君的話影響我的判斷力了嗎,貝爾?”

  “你知道我指的是什麼,貝尼·特萊拉是一群卑鄙無恥之徒。”

  “不要轉移話題,貝爾。你的思緒就像花叢裡的昆蟲一樣,四處亂竄。你到底察覺到什麼了?”

  “那些特萊拉人!他們製作那個死靈另有目的,而歐德雷翟現在讓我們……”

  “你一直在重複同樣的話,貝爾。”

  “特萊拉人喜歡走捷徑,他們對基因的看法跟我們不一樣,那不是人類應該有的想法,他們做出來的都是怪獸。”

  “他們真的是這樣的嗎?”

  貝隆達走進房間,繞過桌子,最後站在了塔拉紮身旁,正好擋在了她的視線和切諾厄聖母的半身像之間。

  “和拉科斯的祭司結盟,沒問題,但是特萊拉人不行。”貝隆達握緊拳頭,長袍隨著動作相互摩擦,發出沙沙的聲音。

  “貝爾!現在的大祭司是一個頂替他的變臉者。你的意思是,讓我們和他結盟?”

  貝隆達憤怒地搖了搖頭:“信仰夏胡魯的人很多!到處都是。如果我們參與調包大祭司的事情暴露了,他們會有什麼反應?”

  “別再說了,貝爾!我們已經採取了必要的措施,確保在那裡處於劣勢的只有特萊拉人。在那件事情上,歐德雷翟做得沒錯。”

  “大錯特錯!如果我們和他們同流合污,那我們也會落於下風。我們將被迫為特萊拉人賣命,這比長期屈服于暴君的淫威下還要糟糕。”

  塔拉紮看見貝隆達眼睛裡閃著惡毒的光。她的反應可以理解。回想起神帝統治下她們曾遭受的奴役,即便是最為淡定的聖母,腦中也會閃現出一些令人不寒而慄的回憶。那個時期,姐妹會常年屈服于暴君的淫威之下,貝尼·傑瑟裡特隨時都有滅亡的可能。

  “難道你覺得,加入這麼個愚蠢的同盟,我們的香料供應就能有保障了?”貝隆達質問道。

  塔拉紮知道,這是老生常談了。沒有美琅脂,沒有香料之痛,也就不會有聖母。那些大離散回來的賤人,她們的一個目標,便是香料和貝尼·傑瑟裡特在這方面的優勢。

  塔拉紮回到桌子旁,坐回了犬椅,向後靠了過去,等著它適應自己的身體曲線。這是個問題,一個屬於貝尼·傑瑟裡特的問題。儘管姐妹會一直在孜孜不倦地搜尋、實驗,但她們至今尚未找到香料的替代品。宇航公會或許需要美琅脂才能讓宇航員進入深度香料迷醉狀態,不過如今他們能用伊克斯的航行機器作為代替。伊克斯和他們的附屬機構在公會市場上形成了競爭關係。他們找到了替代品。

  我們沒有任何能夠替代美琅脂的東西。

  貝隆達走到桌子的另一邊,雙拳置於光滑的桌面上,身體前傾,低頭看向大聖母。

  “而且我們到現在還不知道特萊拉人到底對我們的死靈做了什麼!”

  “歐德雷翟會調查清楚的。”

  “但是要饒恕她的背叛罪行,光靠這一點是不夠的!”

  塔拉紮低聲說道:“我們世世代代都在等待這一刻的到來,如果照你說的做,那這個計畫可能就這麼流產了。”她揚起手掌,輕輕地拍在桌面上。

  “那個了不得的拉科斯計畫已經不再是我們的計畫了。”貝隆達說,“可能一直都不是。”

  塔拉紮集中起大部分的精力,重新審視起這個熟悉的觀點來。在剛才的會議上,爭論中的聖母們多次提到了這件事。

  死靈計畫是由暴君發動的嗎?如果是,她們現在能做些什麼?她們應該做些什麼?

  在這場持續很久的爭論中,每個人都想到了那份《少數報告》。施萬虞已經死了,但她的勢力依然活躍在姐妹會內部,如今看來,貝隆達也成了她們中的一員。姐妹會是否已經喪失理智,正一步一步走向滅亡的深淵?歐德雷翟在拉科斯的密室裡發現了那些隱藏的資訊,這似乎可以看作一個不祥的預兆。歐德雷翟在提交報告時,還描述了她在發現資訊前內心的恐慌。面對這樣一件事,沒有聖母能夠泰然處之。

  貝隆達直起身子,交叉雙臂置於胸前。“我們從未完全擺脫年少時老師的影響,也從沒完全脫離過我們形成的範式,難道不是嗎?”

  這是只有在貝尼·傑瑟裡特的爭論中才會出現的觀點,她們會由此聯想到自己的情況。

  我們是不為人知的貴族,子孫才能繼承我們的權力。是的,這是我們與生俱來的理念,米勒斯·特格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

  貝隆達找了一張直背靠椅坐下,雙眼平視塔拉紮。“在大離散的巔峰時期。”她說,“我們損失了百分之二十左右的失敗者。”

  “回來的那些並不是失敗者。”

  “但是暴君肯定知道會發生這樣的事!”

  “貝爾,大離散是他的目標,這是他的金色通道,人類的生存!”

  “我們知道他是怎麼看特萊拉人的,可他卻讓他們活了下來。他有能力讓他們滅亡,但他卻沒有!”

  “他想要多樣化的宇宙。”

  貝隆達的拳頭狠狠地砸在了桌子上:“他確實做到了!”

  “貝爾,這些事情我們已經爭論了很多遍了,但我現在依然無法忽略歐德雷翟做過的事。”

  “卑躬屈膝!”

  “並非如此。在暴君之前,我們屈從過任何一任帝王嗎?我們連穆阿迪布也未曾屈從過!”

  “我們依然身處暴君布下的陷阱中。”貝隆達控訴道,“那你說,為什麼特萊拉人還在繼續製造他鍾愛的死靈?已經過去一千年了,死靈還是一個接一個地從伊納什洛罐跳出來,就像跳舞的娃娃一樣。”

  “你覺得特萊拉人還在秘密地接受來自暴君的命令?如果是這樣的話,那你就和歐德雷翟站在一邊了,她為我們創造了絕佳的條件,讓我們能夠好好地調查這件事。”

  “他沒下過這種命令!他只不過做出了那個死靈,那個對貝尼·特萊拉非常重要的死靈。”

  “難道他對我們不重要嗎?”

  “主母,我們必須現在就逃離暴君設下的陷阱!而且要用最直接的方法。”

  “貝爾,決定權在我。我依然傾向謹慎地跟他們結盟。”

  “那麼至少我們要殺了那個死靈,什阿娜可以生孩子,我們可以——”

  “現在還不是時候,而且這原本就不是一個單純的交配計畫!”

  “可我們現在可以把它變得單純些。關於厄特雷迪家族的預見能力,如果你判斷錯了,那怎麼辦?”

  “貝爾,你的所有提議,目的不過是離開拉科斯和疏遠特萊拉人。”

  “我們現在的美琅脂儲量,足夠姐妹會連續使用五十代,如果定量供給,還能更久些。”

  “貝爾,你覺得五十代很久嗎?現在這個位子上坐的是我而不是你,原因就在這裡,你還不明白嗎?”

  貝隆達把自己從桌旁推開,她的椅子摩擦地面發出了刺耳的聲音。塔拉紮看得出來,貝隆達並不服氣,她不再值得信任了,也許不能再留著她了。可這又跟崇高事業有什麼關係呢?

  “這麼爭下去不會有結果的。”塔拉紮說,“你走吧。”

第34章 · 2

  房間裡只剩自己一人,塔拉紮又想起了歐德雷翟的信息。不祥的預兆。不難理解為什麼貝隆達她們反應那麼激烈。但這些激烈的反應恰恰說明她們缺乏自控能力,這很危險。

  姐妹會還沒到寫臨終遺言的時候。

  歐德雷翟和貝隆達內心產生的恐懼是一樣的,不過,她們在恐懼下作出的決定卻不一樣。對於拉科斯那些刻在石頭上的資訊,歐德雷翟的解讀帶有警告意味:

  這些一樣也會過去的。

  大離散那些貪婪的遊民,我們會在她們的圍攻下滅亡嗎?

  不過,伊納什洛罐的秘密幾乎就在姐妹會的掌握之中。

  如果我們掌握了這個秘密,就沒有什麼能夠阻擋我們了!

  塔拉紮開始環視整個房間,這裡仍然是貝尼·傑瑟裡特力量的所在。外面是一片無艦編織成的保護網,聖殿星球便隱藏在其後,它的具體位置沒有任何記錄,只深深印在每個自己人的腦中,隱藏在浩瀚的宇宙中。

  可這只是暫時的!隨時都可能出現意外。

  塔拉紮挺直了肩膀。採取必要的防範措施,但不能受這些擔憂情緒的影響,務必始終保持隱藏狀態。每當塔拉紮想要擺脫不良情緒的影響,應對恐懼的心法口訣總是特別有用。

  暴君留下的那些警示資訊,告訴所有人金色通道仍在他的帶領之下,暗示未來還會發生其他可怕的事,它給歐德雷翟造成的影響遠遠勝過其他人。

  厄崔迪家族那該死的預知能力!

  “區區螻蟻之幫?”

  塔拉紮咬牙切齒,懊惱不已。

  “若非為崇高事業,則舊事不足為道!”

  “雖明知生之律動而不得聞”,如果這是真的該怎麼辦?

  可惡!暴君還是能傷害到她們。

  他究竟想傳達什麼資訊?他不會讓金色通道陷入危險境地。大離散的目的就是這個,人類朝各個方向奔竄,四散的方向就像刺蝟身上的刺一樣,數不勝數。

  他當時預見到散失之人的回歸了嗎?他是否有可能預見到,他這條金色之路一旁會出現荊棘叢呢?

  他知道我們會對他的能力產生懷疑。他知道的!

  塔拉紮想到了那些關於散失之人回歸的報告,這些報告的數量不斷在增加。不同來歷的人和製品大批湧現,十分神秘,許多證據都表明她們有不軌的圖謀:這些人配備製造奇巧的無艦、複雜精密的武器和製品,她們的來歷各不相同,採用的方法也形形色色。

  其中一些還非常的原始,至少表面上看是這樣。

  她們想要的不只是美琅脂。散失之人回歸的目的十分神秘,但塔拉紮從中看出了端倪:“我們想要你們擁有的古老秘密!”

  尊母的資訊也十分明確:“只要是我們想要的,我們都會拿走。”

  塔拉紮心想:歐德雷翟手中握有一切必要的資源。她有什阿娜,如果伯茲馬利成功了,那個死靈也會送往她身邊,她還和特萊拉的尊主之主結成了同盟。她本可以擁有整座拉科斯星球!

  只要她不是厄崔迪家族的後代。

  塔拉紮看向桌子上方的投影區域,上面顯示著新的死靈和之前被殺的幾個的對比資料。每個新的死靈都會跟之前的那些略有差異,這一點非常明顯,特萊拉人在完善死靈的某些特質。可是他們為什麼要這麼做?線索會隱藏在這些新變臉者中嗎?很明顯,這些特萊拉人始終在研發一種無懈可擊的變臉者,他們與假冒對象間完全不存在差異,不僅會複製受害人的淺層記憶,還會竊取對方內心的思想和真實身份。這種延續生命的方式,比特萊拉尊主如今使用的更有誘惑力,所以他們才不斷地研發新的變臉者。

  大部分議事聖母和她抱有相同的看法:這樣的假冒者最終會變成那個模仿物件。歐德雷翟關於那個杜埃克變臉者的報告也印證了這一點。面對這樣的變臉者,或許即便是特萊拉尊主也無法令他們掙脫模仿對象的外形和表現,變回原本的面貌。

  掙脫不了的還有他們的信仰。

  該死的歐德雷翟!她將聖母們逼入了窘境,歐德雷翟知道,她們別無選擇,只能追隨自己!

  她怎麼會知道這一點?又是因為她的強大天賦嗎?

  我不能盲目行事,我必須知道原因。

  塔拉紮動用記憶中的冷靜要訣,讓自己平靜下來,情緒沮喪時,她不敢貿然做決定。她盯著切諾厄聖母的雕像看了許久,終於恢復常態。塔拉紮離開犬椅,回到了那扇她最愛的窗戶前。

  在姐妹會的管理下,這座星球的氣候十分宜人。每當塔拉紮看向窗外,看著日升日落間各不相同的四時景致,她的心情就會輕鬆許多。

  饑餓感向她襲來。

  我今天同侍祭和見習聖母一起吃飯。

  和年輕人待在一起,重溫用餐禮儀,恢復每日早、午、晚的進食時間,她有時通過這種方式自我調節。這樣,她就能重新找到可以依靠的力量。她喜歡觀察自己的同伴。她們談論各種深刻的話題,就像潮水一樣,蘊藏著未經發掘的強大力量,貝尼·傑瑟裡特能夠給這種力量提供源源不斷的能量。

  諸如此類的想法讓塔拉紮的內心恢復了平衡。遠處有時會傳來令人頭疼的問題,她可以毫無熱情地考慮這些問題。

  歐德雷翟和暴君說得沒錯:如果不以崇高事業為目的,我們什麼都不是。

  歐德雷翟是拉科斯上一切重要事務的決策者,但她的身上帶有厄崔迪家族的種種弱點,沒有人能回避這一事實。歐德雷翟總會表現出厄崔迪譜系特有的缺陷。她對犯錯的侍祭總是過於仁慈,喜愛之情便是從這樣的行為中產生的!

  這些感情會蒙蔽人的判斷力,非常危險。

  它會削弱他人的力量,然後這些人便需要因此付出代價。姐妹會任命了更加合適的聖母,讓她們負責教導犯錯的侍祭,糾正這些侍祭的缺點。當然,歐德雷翟的行為暴露了這些侍祭身上的弱點,這一點無可否認。或許歐德雷翟正是出於這樣的考慮,有意為之。

  每當她這樣想時,心中便會產生一種微妙而強大的情緒。她不得不強壓下心頭強烈的孤獨感,這股情緒便在心中繼續鬱結發酵。憂傷的情緒可能影響人的判斷力,程度可能和喜愛之情,甚至愛情不相上下。在塔拉紮和善於觀察的記憶聖母們看來,這是對死亡產生的情感反應。最終,她也只能以記憶的形式存在於其他人的腦中,她必須面對這個現實。

  她意識到,記憶和意外發現削弱了自己的力量,就在她需要一切可用資源的時候!

  可我還沒有死。

  塔拉紮知道怎麼恢復平靜,她也知道在這之後會發生什麼。每次戰勝憂傷的情緒後,她都會以一種更加積極、更加堅定的感情面對自己的生命和人生目標。作為大聖母,她因為歐德雷翟犯下的錯變得更加強大。

  歐德雷翟也明白這一點。想到這裡,塔拉紮不禁冷笑。每當大聖母戰勝了憂傷情緒,她在眾聖母前的表現就會更加強勢。其他人觀察到了這樣的規律,但只有歐德雷翟知道她內心還隱藏著憤怒之情。

  這就對了!

  塔拉紮意識到,自己找到了懊惱情緒的根源。

  很顯然,在多個場合下,歐德雷翟都注意到了影響大聖母行為的關鍵因素。對於別人利用她的生命做的那些事,塔拉紮的內心產生了莫大的憤怒。她絕不能將怒氣宣洩出來,但她需要動用大得可怕的力量,才能壓制住怒火。這樣的憤怒永遠不得平息。這種感覺多麼難熬啊!歐德雷翟注意到這件事,讓她心裡的這種感覺更加強烈。

  當然,這樣的情緒也會產生相應的效果。貝尼·傑瑟裡特的訓練讓她們的大腦得到了某種鍛煉,她們在內心構築起層層防禦機制,不給外人留下任何窺探的機會。愛情是宇宙中一股最為危險的力量,她們必須保護自己不受愛情的影響,聖母決不能牽扯入親密的私人關係中,即使是為了執行貝尼·傑瑟裡特的任務也不行。

  模擬:為了保護自己,我們會扮演必要的角色。貝尼·傑瑟裡特會堅持下去的!

  這一次,她們會屈從多久?又一個三千五百年嗎?讓他們都去死吧!都只是暫時的而已。

  塔拉紮從窗邊轉過身,不再看窗外的怡人風景。她感覺自己確實恢復平靜了,體內融入了新的力量,足夠讓她掃除心中的抵觸情緒,擺脫困擾,正視自己現在必須做的事。

  我要去拉科斯。

  她無法再逃避那個讓她產生抵觸情緒的原因。

  我可能得讓貝隆達如願了。

第35章 · 1

  自我的生死、物種的存續、環境保護,這些是驅動人類向前的力量。你可以看到,這些事情相對的重要性會隨著人年紀的增長而變化。人到了某個年紀,哪些成了最緊要的事情?天氣?消化系統的狀態?他們真的在意這些事情嗎?肉體能夠察覺到所有這些欲望,也希望能夠得到滿足。除此之外,他們還會在乎什麼事情呢?

  ——雷托二世與赫娃·諾裡言,他的聲音:達累斯巴拉特

  米勒斯·特格醒了,周圍一片漆黑,他發現自己躺在一副擔架上,幾台浮空裝置托在下麵。借著裝置微弱的光,他看到浮空裝置的一排小燈倒掛在自己周圍。

  他嘴裡被人填上了東西,兩隻手牢牢地捆在了背後,雙眼倒是沒有被遮住。

  看樣子他們不在乎我會看到什麼東西。

  他看不出這些人的身份,身旁的黑影上上下下地移動,他感覺他們可能正在坎坷不平的地形裡向下走。一條小路?擔架在浮空裝置上平穩地移動著。每當遇到不好走的路,特格身邊的人便會停下腳步,商量如何繼續前進,他在這種時候可以察覺到浮空裝置微弱的“嗡嗡”聲。

  他的視線時不時地穿過阻礙視野的障礙物,看到了前方閃爍的光。他們很快走到了一個明亮的區域,停在了那裡。他看到一盞球形燈拴在了一根竿子上,離地大約三米,在寒冷的微風中輕輕搖動。他借著球形燈黃色的光,看到一片泥濘的空地中間有一座破房子,雪地裡有很多車輪的痕跡和腳印,空地周圍有一些灌木叢和稀稀疏疏的幾棵樹。一支手電筒掃過了他的眼睛,對方沒有說話,但是特格看到那人向著那間房子做了一個手勢。他很少見到這麼破敗的建築,好像稍微碰一下就會塌下來,他覺得那個房頂肯定漏雨。

  身邊的人動了起來,搖搖晃晃地帶著他走向了那個破屋。他趁著昏暗的光打量了一番護送自己的這些人,所有人都遮住了嘴巴和下巴,只露出了一雙眼睛,頭上的兜帽蓋住了他們的頭髮。他們的服裝臃腫,只能看出四肢,看不出身體其他的細節。

  竿子上的球形燈滅了。

  房子打開了一扇門,一道炫目的光從房內照了出來。那些人趕緊把他送了進去,然後走了出去,他聽到他們關上了房門。

  室內的光亮頗為刺眼,他眨了幾下眼睛,才從黑暗中適應過來。他看了看周圍的環境,心中產生了一種奇怪的錯亂感覺。他原本以為房子內部和外部一樣破敗,沒想到裡邊卻十分整潔,沒有幾件傢俱,只有三把椅子、一張小桌和……一台伊克斯刑訊儀!他倒抽了一口氣,他們難道沒聞到他呼出的謝爾氣味嗎?

  既然他們這麼粗心,姑且就讓他們動用那台刑訊儀吧。雖然他會受到不少痛苦,但是他們在他的大腦裡什麼也不會找到。

  他聽到自己身後什麼東西“啪”的響了一下,然後聽到了移動的聲音。三個人走進了他的視野,在擔架的尾部站成了一排,一言不發地注視著他。特格挨個打量了三個人一番,左邊那個人身穿一件深色單衣,翻領敞開了。這人是個男的,臉型偏方正,特格見過一些伽穆的土著,相貌和他相仿——眼睛小,眼神犀利,直直地看透了特格。這是一張判官臉,絕對不會因為你的痛苦而動容。哈克南家族當年帶進來了不少這樣的人,他們為了達到目的可以動用一切手段,即便令他人受到了極大的痛苦,也可以面不改色。

  特格正前方的那個人穿著一件臃腫的黑灰相間的衣服,和護送他的那些人穿著相似,但是這個人摘下了兜帽,一頭灰白的短髮,臉上毫無表情。特格從這個人的臉上看不出任何東西,從衣服上也看不出什麼,完全判斷不出此人是男是女。特格將這張面孔記錄了下來——寬額頭,方下巴,嘴巴不大,緊緊地抿著,一副厭惡的表情,鼻樑像刀一樣鋒利,兩邊各是一隻綠色的大眼睛。

  第三個人特格看的時間最久,這個人個子很高,穿著一件剪裁考究的黑色單衣,外面套著一件樸素的黑色外套。衣服非常合身,造價不菲,沒有任何裝飾或徽章,肯定是個男人。這個人一副不耐煩的樣子,讓特格有了記住他的依據。男子的臉型狹長,神情高傲,眼睛呈灰色,嘴唇很薄。無聊,無聊,無聊至極!這裡的所有事情無緣無故地佔用了他寶貴的時間,別的地方還有至關重要的事情等待他去處理,他必須讓另外兩個人,讓這兩個手下明白自己有多忙。

  特格心想:這個人是官方的觀察員。

  這個地方的各位主人把不耐煩的男子召到這裡,讓他彙報自己觀察到的資訊。他的數據箱呢?啊哈哈,在那裡,靠著牆放在了他的身後,這些箱子就像這些公職人員的證件一樣。特格巡查伽穆的時候,在伊賽和其他城市的大街上見到過這種人。箱子又小又薄,公職人員越重要,他的箱子就越小。這個人的箱子只能裝下幾個資料線軸和一個袖珍攝像頭,他肯定隨時都要帶著這個攝像頭,以便與他的上級聯繫。扁箱子,這個公職人員的職務很重要。

  特格不知不覺地想到,如果自己問他:“我這麼從容不迫,你會怎麼跟他們說?”他會怎麼說?

  答案已經寫在了那張不耐煩的臉上,他什麼都不會說,他來這裡並不是回答特格的問題的。特格心想:這個人迫不及待想要離開,走的時候步子肯定會邁得很大。他的注意力將會飛向遠方,只有他知道遠方有什麼在等待他。他的腿肯定會把那口箱子碰得啪啪響,以便提醒他自己身居要位,也讓其他人看到這個象徵著權力的物件。

  正前方的那個人開口了,聲音迷人婉轉,必然是個女子。

  “看見沒?他很淡定,正在看著我們呢。沉默打不垮他的,我們進來之前,我就跟你們說過了。你們這樣只會是浪費時間,我們可沒那麼多時間能這麼浪費。”

  特格盯著她,她的聲音隱約有些耳熟,有一些迷人的特質,像是一位聖母的聲音。有可能真的是一位聖母嗎?

  那個疑似伽穆土著的人點了點頭:“淳穆,你說得沒錯。可是,這裡我說話不管用。”

  淳穆?特格不禁好奇,這是名字還是頭銜?

  兩個人都看向了那個公職人員,那個人轉過身去,彎下腰,從資料箱裡拿出了一個袖珍的攝像頭。他站了起來,攝像頭背對著特格和另外兩個人。螢幕亮起了綠光,映在觀察員的臉上是一片病態的顏色。他神氣十足的笑容消失了,嘴唇安靜地動著,向攝像頭裡的人彙報。

  特格沒有暴露他讀唇的能力,任何人只要經過貝尼·傑瑟裡特的讀唇訓練,只要看得清對方的嘴唇,不論從哪個角度都可以看懂他說的話。這名男子說的是一種古加拉赫語。

  他說:“肯定是霸撒特格,我已經確認了。”

  綠光在他的臉上跳動,他緊緊地盯著螢幕。從綠光跳動的情況來看,螢幕裡的人似乎有些躁動。

  公職人員的嘴唇又動了起來:“我們都認為他經過了訓練,可以忍受巨大的疼痛,而且我在他身上聞到了謝爾的氣味。他可能……”

  綠光再次跳動了起來,他的嘴巴停了下來。

  “我並不是找藉口。”他的嘴唇戰戰兢兢,“您知道我們必然會盡我們所能,不過我建議還是努力通過其他方式攔截那個死靈為好。”

  綠光閃了一下,熄滅了。

  公職人員將攝像頭別在了自己的腰上,轉向兩位同伴,點了一下頭。

  女人說道:“刑訊探測儀。”

  他們將刑訊儀轉到了特格頭部上方。

  刑訊探測儀,特格暗暗記住了儀器的名字。他的視線轉向了眼前的頭套,沒有看到伊克斯人的標誌。

  特格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感覺,他好像遭遇過這樣的事情,他感覺自己曾經多次被人抓到這裡。似曾相識的並不只是這起事件,自己被抓,這三個審訊人,還有……那個刑訊儀令他產生了發自心底的熟悉。他感覺自己的內心空蕩蕩的,眼前的場景他為什麼這麼眼熟?他從來沒有用過刑訊儀,不過他曾經完完整整地學過這種儀器的使用方法。貝尼·傑瑟裡特時常利用痛苦,不過多數情況依賴真言師。更多時候,姐妹會認為她們如果依賴某些設備,便可能過分受到伊克斯人的影響,這樣等於向外界示弱,表示她們不能沒有這些卑鄙的儀器。很久之前,機器能夠複製人類思想和記憶的精華,人類為了毀滅這些機器,發起了芭特勒聖戰,特格甚至覺得姐妹會的這種態度受到了芭特勒聖戰的影響。

  似曾相識!

  門泰特邏輯向他提出了問題:眼前的這個場景我為什麼這麼眼熟?他知道自己從來沒有當過俘虜,堂堂的大霸撒特格,這一次竟然成了任人宰割的羔羊,真是荒唐至極!他差一點笑了出來,可是那種熟悉的感覺依舊在心底飄蕩。

  兩個人將頭罩轉到了他頭部的正上方,然後將儀器的探測觸頭一個一個固定在了他的頭皮上。公職人員看著兩個人,臉上沒有表情,只有些許煩躁的跡象。

  特格將三個人挨個打量了一番,誰會故作友善?啊哈哈,肯定是那個“淳穆”。有意思,難道是“尊母”的另一種說法?特格聽說了那些回歸之人的事情,另外兩個人對這女人似乎並沒有那麼畏懼。

  不過,這三人是回歸之人,只有那個棕色單衣的方臉男子或許是伽穆的土著。特格仔細觀察了這個女人,一頭暗淡無光的灰白短髮,兩隻綠色的眼睛,眼距較寬,神色冷靜,下巴略微凸出,給人踏實可靠的感覺,儼然是唱紅臉的絕佳人選。淳穆看著不像奸邪狡詐之人,是一個可以信任的人。不過,特格也看到了她有一種品質沒有表現出來——這個女人觀察仔細,眼光尖銳,她能知道自己什麼時候必須出手。她肯定是貝尼·傑瑟裡特,不過只接受過極少量訓練。

  還有一種可能,訓練她的是那些尊母。

  他們在他的頭上固定好了那些觸頭,疑似伽穆土著的男子將刑訊儀的控制台轉到了三個人方便觀看的位置,特格看不到刑訊儀的螢幕。

  女人摘掉了特格嘴上的東西,證實了他的判斷,她將是慰藉的來源。他在嘴裡動了動舌頭,恢復了知覺。他的臉部和胸口還有些麻木,沒有從擊昏器的威力中完全恢復過來。他中彈已經多久了?不過,如果公職人員彙報上級的話屬實,那麼鄧肯便逃過了這一劫。

  疑似伽穆土著的男人看著觀察員。

  觀察員說:“亞爾,開始吧。”

  亞爾?特格不禁好奇。這個名字有些怪異,聽著有些特萊拉人的感覺,可亞爾不是變臉者……也不是特萊拉尊主。他個頭太大,身上也沒有變臉者的瘢痕。這個男人應該接受過姐妹會的訓練,特格非常肯定。

  亞爾碰了一下控制台上的一個按鈕。

  特格聽到自己疼得哼了起來,他完全沒有料到會是這麼強烈的劇痛。他們肯定一下就把這台惡魔機器開到了上限!毫無疑問!他們知道他是門泰特,能夠無視某些肉體方面的影響。可是他現在痛入骨髓,完全無法無視這樣的痛苦!特格整個人疼得抖了起來,他的意識即將變成一片空白。謝爾能夠隔絕痛感嗎?

  疼痛漸漸消失了,只剩下了顫抖的記憶。

  又來了!

  他突然想到對於一名聖母而言,香料之痛肯定就是這種感覺,任何痛苦都不可能超越香料之痛。他努力保持沉默,但還是聽到自己不由自主地呻吟。他動用了自己所學的所有門泰特能力和貝尼·傑瑟裡特能力,極力克制自己,不讓自己說話,不讓自己放棄抵抗,不讓自己向他們求饒。

  痛苦再一次退去,然後又湧了回來。

  “行了!”是那個女人的聲音,特格努力地回憶著她的名字。淳穆?

  亞爾陰沉地說道:“他渾身上下都是謝爾,至少夠他撐一年的。”他指了指控制台,“一片空白。”

  特格呼吸急促,又疼了起來!儘管淳穆高聲反對,痛感仍然不斷加強。

  “有完沒完了!”淳穆厲聲喝道。

  特格心想:真是誠心誠意。他感覺痛苦消退了,每一根神經都好像痛苦記憶的線頭一樣,被人從身體裡拔了出來。

  淳穆說:“我們不能這樣,這個人——”

  “和其他男人一樣。”亞爾說道,“我是不是得在他的傢伙事兒上吸一個特殊的觸頭?”

  “只要我在這裡,你就試試看!”淳穆說著。

  特格感覺女人的真誠險些唬住了自己。痛苦的最後幾根絲線抽出了他的肉體,他感覺自己已經飄了起來。似曾相識的感覺依然存在,他的意識有些恍惚,他好像在那裡,又好像不在那裡,好像來過那裡,又好像沒去過那裡。

  亞爾說:“我們要是沒完成任務,肯定會讓他們大發雷霆,你還想那樣灰溜溜地面對他們嗎?”

  淳穆猛地搖了搖頭,她彎下腰來,特格在觸頭之間看到了她的臉:“霸撒,說心裡話,我們實在不想這麼對您。這真的不是我的主意,我真的不忍心這麼對您,只要把該說的說出來,我就讓您舒服一點。”

  特格對著她笑了。這個女人可以!他將目光轉向了那個警惕的公職人員:“替我轉告你們主人,這個女人有兩下子。”

  公職人員漲紅了臉,氣得皺緊了眉頭:“亞爾,給他開到最大。”他的語速很快,聲調很高,完全聽不出受過訓練的痕跡,與淳穆截然不同。

  “萬萬不可!”淳穆說著站了起來,但是她的注意力仍在特格的眼睛上。

  貝尼·傑瑟裡特的老師曾經教過特格這一招:“看著對方的眼睛!觀察它們的焦點如何變化。隨著眼睛的焦點移向外界,意識的焦點則移向了內心。”

  他故意將視野聚焦在了她的鼻子上。這個女人有幾分模樣,相貌相當出眾。他想知道那一身臃腫的衣服下面又是怎樣的一副身材。

  “亞爾!”公職人員的聲音。

  亞爾調了一下控制台上的什麼東西,然後按下了一個開關。

第35章 · 2

  痛苦湧入特格全身各個地方,他現在才知道剛才的疼痛確實沒有達到上限。然而,此時清晰的神志令特格大為疑惑。他感覺自己現在幾乎可以將這一陣痛苦從自己的意識中剝離,這些痛苦完全發生在另外一個人身上。他發現了一座避風港,這裡幾乎沒有任何東西能夠接觸到他。出現了疼痛,甚至劇痛,他接受了有關這些感官刺激的消息。當然,部分原因應該在於謝爾。他心裡明白,也很慶倖。

  淳穆的聲音闖了進來:“我覺得他快不行了,關小點吧。”

  特格又聽到了一個人的聲音,可是他還沒聽清具體的內容,人聲便漸漸消失了。他突然意識到他無法固定自己的意識,一片寂靜!他覺得他好像聽到自己的心臟正在恐懼之中快速跳動,但是又好像沒聽到。所有東西都失去了聲音,厚重的寂靜之後什麼都沒有。

  我還活著嗎?

  這時,他感覺到了一下心跳,但是不確定是不是自己的心跳。撲通撲通!撲通撲通!這是動作的感覺,不是聲音,他不知道這個感覺源自哪裡。

  我怎麼了?

  視覺中心的黑色背景亮起了刺眼的白字:“我調到了三分之一”。

  “不要調了,看看能不能通過他的肢體反應讀到什麼資訊。”

  “他能聽到我們說話嗎?”

  “不存在有意識的聽覺。”

  特格從來不知道一個探測儀在有謝爾的情況下,還可以發揮作用,不過他們管這台機器叫作刑訊儀,或許與探測儀有所不同。肢體的反應可以反映刑訊物件壓抑心中的想法嗎?他們可以通過物理手段撬出什麼資訊嗎?

  特格的視覺中心再一次出現了文字:“他現在還是隔離狀態嗎?”

  “完全隔離。”

  “好,再深一點。”

  特格想將自己的意識從他的恐懼中剝離。

  我必須控制住自己!

  他的身體如果和他失去了聯繫,還會漏出來什麼資訊?他能想像到他們正在幹什麼,他的神志中出現了恐慌,但是肉體並沒有出現恐慌的感覺。

  隔離刑訊物件,讓他無法認知自我。

  誰說的這句話?某個人,他再次出現了清晰的似曾相識的感覺。

  他提醒自己:我是門泰特,我的神志是我的中心。這個中心可以安放在他過往的經歷和記憶之上。

  痛感再次出現,聲音,非常響,震耳欲聾。

  “他又出現了聽覺。”這是亞爾的聲音。

  “怎麼可能?”這是公職人員的高音。

  “可能因為你調得太低了。”淳穆的聲音。

  特格想睜開眼睛,但是眼皮完全不聽使喚。這時,他想起來他們把這台儀器叫作刑訊儀,這是回歸之人帶來的東西,不是伊克斯製造的設備。他感覺這台儀器控制了他的肌肉和感官,就像另一個人進入了這具軀體,一切反應都要以他為先。特格任由這台機器操控自己的身體,真是一台恐怖的儀器!它可以讓他眨眼、放屁、大口喘氣、排便、尿尿,什麼事情都可以做到。他的思維好像完全不能控制自己的行為,他也變成了置身事外的觀察員。

  他突然聞到了一股濃烈的味道,令人作嘔。他沒辦法讓自己皺眉頭,但是他的神志皺起了眉頭,這就夠了。是儀器產生的這些氣味,它在玩弄他的感官,學習他的感官。

  “現在能讀取他的思維和記憶了嗎?”這是公職人員的高音。

  “他還是能聽到我們的聲音!”亞爾的聲音。

  “門泰特怎麼都這麼難對付!”淳穆的聲音。

  “嘀、嗒、哆。”特格發出了聲音,他想起了很久以前的童年,這是勒尼烏斯冬季晚會上三個玩偶的名字。

  “他說話了!”公職人員的聲音。

  特格感覺那台機器擋住了他的意識,亞爾正在操作控制台。不過,特格知道自己憑藉門泰特邏輯發現了一件至關重要的事情——這三個人都只是傀儡。操縱傀儡的人才是重要的目標,你通過傀儡的一舉一動能夠瞭解傀儡師的真實目的。

  刑訊儀仍在侵犯他的身體,儘管施加了極大的力量,特格感覺自己的意識已經適應了這台儀器。它在瞭解他,但他也在瞭解它。

  他現在明白了,這台刑訊儀可以複製他的所有感官,然後加以識別並標記,以便亞爾在需要的時候調用。特格的體內存在一條有機的神經反射鏈,這台機器可以模仿這些反射的路徑,好像能夠變成另一個他。謝爾和他的門泰特意識將這些人拒在了記憶的門外,但是其他所有東西都可以複製下來。

  他安慰自己:這個東西不會像我這樣思考。

  機器無法完全模擬他的神經和肉體,無法擁有特格記憶或特格經驗。它不是女性體內孕育的生命,並未由產道進入這個令人驚奇的宇宙。

  特格的部分意識在這里加了一個記憶標記,告訴自己這個想法反映了死靈的一些事情。

  鄧肯是從伊納什洛罐培養出來的生命。

  特格的舌頭此時突然感覺到了酸性物質造成的劇烈疼痛。

  又是刑訊儀搞的鬼!

  特格任由自己同時在多個意識之中飄蕩,他隨著刑訊儀的運轉,繼續思考關於死靈的那個想法,同時聽著嘀、嗒、哆的對話。三個傀儡異常安靜,沒錯,她們正在等待刑訊儀完成它的任務。

  那個死靈,鄧肯是細胞拓展的結果,這些細胞由一個女人孕育。

  機器和死靈!

  想法:機器無法理解出生的體驗,只能間接瞭解,必然無法體會重要的個體差異。

  就像現在,這個機器便無法理解他的其他體會。

  刑訊儀正在反復製造各種氣味,特格每聞到一種味道,大腦中便會出現一些回憶。他感覺刑訊儀正在匆忙地搜索它需要的資訊,但是他自己的意識置身事外,隨意沉浸在大腦中喚醒的記憶裡。

  就在那裡!

  那是他灑在左手上的熱蠟,他當時才十四歲,還在貝尼·傑瑟裡特學校上學。他想起了學校和實驗室,好像他現在就在那裡。學校附屬於聖殿,特格知道,能夠進到這裡說明他的身體裡流淌著賽歐娜的血液,任何擁有預知能力的人都不會發現他在這裡。

  他看到了實驗室,聞到了蠟的味道,這種化合物可以利用人造酯類製造,也可以由蜜蜂自然產生,養蜂人是沒有經過試煉的聖母和她們的幫手。他看著蘋果園中辛勤勞作的人和蜜蜂,他將記憶轉向了這個時刻。

  貝尼·傑瑟裡特社會結構的運作機制非常複雜,你只有穿透表像,看到了必需的因素,才能理解其中的奧義。必需的因素包括食物、衣服、溫暖、通信、學習、禦敵(生存動力的子集)。貝尼·傑瑟裡特的生存與一般意義的生存存在些許差別,她們繁衍並不是為了整個人類,任何牽涉人種的事情都必須受到監視。她們繁衍的目的在於延續她們自己的力量,延續貝尼·傑瑟裡特,她們認為這樣便為人類作出了莫大的貢獻,或許確實如此。對於其他人類而言,繁衍的動機植根於內心的深處,而對於姐妹會而言,這件事情深植心底。

  又一股味道突然襲來。

  他聞出了自己衣服上毛料濕潤的氣味,當時龐希亞德戰役剛剛結束,他剛要走進指揮艙裡。這股味道充滿了他的鼻腔,引出了艙內儀器的臭氧氣味,以及艙內其他人員的汗味。毛料啊!姐妹會一直覺得他在這方面有一些古怪,他偏愛天然的面料,拒絕使用俘虜工廠製造的人造面料。

  他對於犬椅也是同樣的態度。

  不論哪種形式的壓迫,我都不喜歡它的氣味。

  這三個傀儡,嘀、嗒、哆,他們知道自己受到了多大的壓迫嗎?

  他聽到了門泰特邏輯的譏諷,毛料就不是俘虜工廠的產品了嗎?

  這不是一回事。

  他自己同時提出了反對意見,人造面料幾乎可以永久保存,想想哈克南球狀無殿那些零熵筒裡的布料已經存在了多少個年頭。

  “可我還是喜歡毛織品和棉製品!”

  喜歡就喜歡吧!

  “不過我為什麼喜歡這兩種材質的面料?”

  這是厄崔迪家族的偏好,他們遺傳給了你。

  特格將那些氣味推到了一邊,全神貫注地感受這台刑訊儀的所有動作。他很快發現自己可以控制這個東西,它就像一塊新的肌肉。他一邊伸展著這塊肌肉,一邊繼續查看引出的這些記憶,尋找寶貴的資訊。

  我坐在媽媽勒尼烏斯的家門外。

  特格動用了部分意識,看著這個場景:十一歲那年。他正在和貝尼·傑瑟裡特的一個小個子侍祭聊天,她是因為護送重要人物,才來到了這裡。侍祭身形嬌小,頭髮金紅,一張娃娃臉,朝天鼻,眼睛灰綠。重要人物是一位聖母,身穿黑色長袍,相貌十分滄桑,她和特格的母親一同走進了那扇門裡。侍祭名叫卡拉那,她正在拿這戶人家的小男孩試驗自己剛學會的技能。

  卡拉那還沒說完二十個字,米勒斯·特格就知道她想從自己的嘴裡撬出點兒資訊。他的母親剛開始教他偽裝自己的時候,便講到過這些。畢竟總會有人希望瞭解某位元聖母的家庭情況,他們會詢問家裡的小男孩,以期獲得有價值的資訊。有關聖母的資料,這種東西從來不缺市場。

  他媽媽教導他:“你要判斷對方是什麼樣的人,然後根據對方的情況採取相應的對策。”這種辦法絕對糊弄不了一位聖母,但是糊弄侍祭,尤其是這個,綽綽有餘。

  在卡拉那看來,特格似乎十分靦腆,不願開口。這個侍祭自視甚高,覺得自己頗有幾分魅力。特格等待她動用了幾分功力,假裝受她魅力影響,終於說出了她想要的資訊。然而卡拉那問到的只是一通假話,她如果告訴門裡的那位重要人物,至少必然會受到一頓怒斥。

  嘀、嗒、哆說話了:“他現在應該可以探測了。”

  這是亞爾的聲音,他把特格從那些過去的記憶中拽了出來。“根據對方的情況,採取相應的對策。”特格聽到了這句話,是母親的聲音。

  傀儡。

  傀儡師。

  那位公職人員說道:“問問這個模擬人,他們把死靈帶到哪兒去了。”

  儀器沉默了一會兒,然後發出了微弱的嗡嗡聲。

  “什麼都沒有回答。”亞爾的聲音。

  特格能夠聽到他們的聲音,但是非常刺耳、痛苦。刑訊儀雖然命令他的身體閉上眼睛,但是他硬生生地把眼睛睜開了。

  “你們看!”亞爾說道。

  三雙眼睛轉向了特格,他們的動作十分緩慢。嘀、嗒、哆三個人眨了一下眼睛……然後又眨了一下……兩次眨眼之間至少隔了一分鐘。亞爾的手伸向了控制台上的某個按鈕,他的手指需要一星期才能摸到它們的目標。

  特格摸索著捆在自己手上和胳膊上的東西。竟然是普普通通的繩子!他不緊不慢地動著手指,接觸到了手上的結扣。繩子松了,剛開始很慢,而後一下便被掙開了。他開始解擔架上的綁帶,只是簡單的防滑扣,更是小菜一碟。此時,亞爾的手還沒有移動四分之一的距離。

  眼睛眨了一下……然後又眨了一下……然後又眨了一下……

  三雙眼睛露出了些許訝異。

  特格摘掉了蛇發一樣的觸頭,一個又一個鉗夾“啪”地從他身上飛了出去。他的右手蹭到了觸頭鉗夾,手背緩慢地開始出血,眼前的景象令他非常意外。

  門泰特推演:我現在的速度非常危險。

  不過他已經走下了擔架,公職人員正在慢慢地將手伸向衣服側面鼓起的口袋。特格一隻手掐斷了他的脖子,這位公職人員再也摸不到自己日常隨身的那把鐳射手槍了。亞爾的手距離控制台還有超過三分之二的距離,不過他的眼睛明確出現了驚慌的神色,特格不知道他有沒有看到打斷自己脖子的那只手。淳穆的動作稍微快了一點,她的左腳正在飛向特格幾秒之前的位置。還是太慢了!淳穆頭部後仰,露出了脖子,特格一個單手下劈結果了她。

  他們落地的速度如此之慢!

  特格意識到自己已經汗流浹背,可是他沒有時間顧及這個。

  我竟然可以預先知道他們的每一個動作!我這是怎麼了?

  門泰特推演:刑訊儀的劇痛將我的能力提升到了全新的水準。

  他突然感到饑餓無比,這時才發現自己流失了大量的體力。他把這個感覺放在一邊,感覺自己的時間感覺恢復了正常。他聽到了三聲悶響,三個人倒在了地上。

  特格檢查了刑訊儀的控制台,絕對不是伊克斯的產品,不過控制按鈕和開關相差不多。他將資料存儲系統短接,擦除了所有資料。

  房間的燈怎麼辦?

  開關就在門外,他關了燈,深吸了三口氣,旋風一般地沖進了黑夜之中。

  送他過來的那些人穿著臃腫的衣服,站在冬夜的寒風裡。他們聽到了一個古怪的聲音,還沒轉過神來,便被這陣旋風擊倒在地。

  特格的時間感覺再次恢復了正常,這次比剛才快了一些。他借著星光看到了一條下山的小道,穿過濃密的灌木叢,在和著雪水的泥地上跌跌撞撞地滑了一會兒,然後發現自己能夠預知前面的地形,方才站穩了腳跟。每一步他都知道該走在哪裡,很快便不知不覺地走到了一片開闊的區域,前方可以看到一道山谷。

  區域中央的附近可以看到城市輝煌的燈火和一個黑色的立方體建築。他知道這個地方——伊賽,那些傀儡師就在這裡。

  我自由了!

第36章 · 1

  一處高高的木質圍牆上缺了一塊木板,圍牆上便有了這一道豎直的狹窄豁口,圍牆裡有個人,每天坐在豁口處,從裡往外看。沙漠裡有一頭野驢,每天都會從這堵圍牆和牆上的豁口旁經過——首先是鼻子,接著是頭、前腿、長長的褐色驢背、後腿,最後是尾巴。一天,這個人突然跳起來,眼中閃耀著發現的喜悅,他向身邊的所有人大聲喊道:“事情再明顯不過了!因為有鼻子,所以才有了尾巴!”

  ——《隱秘智慧故事集》,拉科斯口述史

  自從來到拉科斯以後,歐德雷翟多次想到了塔拉紮的那幅年代久遠的畫,就掛在她聖殿住所內牆面的顯著位置。每當想起這幅畫,想起畫上的筆觸,歐德雷翟就感覺自己的雙手隱隱作痛。她仿佛聞到了畫油和顏料的氣味。她的情感在畫布上奔湧。歐德雷翟每次從這樣的回憶中抽離,腦海中都會產生新的疑惑:什阿娜是她的畫布嗎?

  我們兩人中,手握畫筆的是哪一個?

  這天早上又發生了同樣的事情。此時天還沒亮,歐德雷翟正在拉科斯主堡頂層的住所裡,什阿娜也住在這裡。一位侍祭進來,用輕柔的聲音喚醒了歐德雷翟,告訴她塔拉紮馬上就要到了。歐德雷翟抬眼看向這位深色頭髮的侍祭,微弱的燈光照在那人的臉上,此時她的腦中立即閃現出關於那幅畫的記憶。

  我們兩人,究竟是誰造就了誰?

  “讓什阿娜再睡一會兒。”歐德雷翟說完,便讓侍祭離開了。

  “你要在主母到達前用早飯嗎?”侍祭問道。

  “等塔拉紮到了再說吧。”

  起床後,歐德雷翟迅速梳洗完畢,然後穿上了自己最好的那件黑色長袍。她大步走向頂層公共休息室東邊的窗戶,順著航空基地的方嚮往外看去。在那個方向,許多條移動的光線點亮了灰色的天空。她啟動了房間裡所有的球形燈,讓外面的景象不再那麼刺眼。球形燈耀眼的金色光芒反射在厚實的裝甲合成玻璃上,泛灰的玻璃表面還映出了她的臉,從模糊的五官線條上能明顯看出疲倦的痕跡。

  塔拉紮心想:就知道她會來的。

  就在此時,拉科斯的太陽出現在遠處灰暗的地平線上,仿佛孩子手中橘色的皮球,忽地一下彈入了人們的視線。空氣的溫度瞬間就升了上去,這就是很朵拉科斯觀察員們提到過的熱彈跳現象。歐德雷翟轉過頭,這時大廳的門打開了。

  塔拉紮走了進來,身上的長袍窸窣作響。她身後有人把房間門關上了,房間只剩她和歐德雷翟兩人。大聖母走向歐德雷翟,頭上戴著黑色的兜帽,露出面部。眼前的場景讓人輕鬆不起來。

  見歐德雷翟一臉憂慮,塔拉紮便故意說道:“好吧,達爾,我們終於以陌生人的身份見面了。”

  塔拉紮的這番話把歐德雷翟嚇了一跳,她準確地接收到話中的威脅信號後,心中的恐懼就像杯中倒出的水一樣傾瀉而出,離她而去。自她出生以來,歐德雷翟頭一次準確地捕捉到了自己跨越分界線的那一刻。在她看來,沒有多少聖母會懷疑這條線的存在。跨過這條線的時候,她意識到自己一直知道它的存在:走過去,她就能進入虛空之境,自由自在地飄蕩。她不再脆弱了,她們可以殺了她,但她絕不認輸。

  “所以,不再有達爾、塔爾了。”歐德雷翟說。

  塔拉紮聽出了歐德雷翟語調中不羈的意味,認為這是她自信的表現。“也許一直都沒有達爾、塔爾。”她冷冰冰地說,“我看得出來,你覺得自己聰明極了。”

  歐德雷翟心想:戰鬥打響了,可我不會站著不動,等著她來攻擊我。

  歐德雷翟說:“除了跟特萊拉結盟,沒有其他的選擇,尤其是在我意識到你為我們謀求的是什麼的時候。”

  塔拉紮突然感覺很疲憊。雖然在來拉科斯的路上,無艦經過了好幾次空間躍遷,但這仍然是一段很長的路程。當人經過扭曲空間,離開熟悉的環境時,身體總能感覺到這種變化。她找了張柔軟的沙發坐了下來,無比舒適的感覺讓她歎了口氣。

  歐德雷翟看出大聖母的疲態,立刻同情起她來。忽然間,她們變成了兩位處境相同的聖母。

  塔拉紮明顯意識到了這一點。她拍拍身旁的坐墊,等著歐德雷翟坐過來。

  “我們必須保全姐妹會。”塔拉紮說,“這是唯一重要的事情。”

  “這是自然。”

  塔拉紮注視著歐德雷翟,仔細打量面前這副熟悉的面容。沒錯,歐德雷翟也很疲憊。“你在這裡待了一陣子了,親自接觸了這裡的人和各種問題。”塔拉紮說,“我想要……不,達爾,我需要你的看法。”

  “特萊拉人裝作全力配合。”歐德雷翟說,“可她們表現得遮遮掩掩的,我已經開始思考一些讓人不是很愉快的問題了。”

  “什麼問題?”

  “如果伊納什洛罐不是……真正的罐子呢?”

  “為什麼這麼說?”

  “瓦夫現在的表現,就好像那些極力隱瞞家中情況的人,不想讓別人知道家裡還有個畸形的孩子或者神經病的叔叔。我向你發誓,每當我們開始談到伊納什洛罐時,他都會表現得非常窘迫。”

  “可是她們會用什麼……”

  “代孕母親。”

  “可他們沒有必要……”這個問題打開了太多種可能性,塔拉紮深受震驚,陷入了沉默。

  “有人見過女性特萊拉人嗎?”歐德雷翟問道。

  塔拉紮的腦子裡滿是反駁的想法,說道:“可是如果這樣的話,她們是怎麼做到如此精准的化學控制,怎麼控制變數……”她掀開兜帽,搖搖頭讓頭髮散落下來,“你說得對,我們應該懷疑所有可疑的地方。可是,這件事……太荒謬了。”

  “關於我們的死靈,他還是沒有把全部事情告訴我們。”

  “他說什麼了?”

  “就是我之前報告過的那些:他們在初始的鄧肯·艾達荷基礎上進行了變化,新的死靈滿足我們對於普拉納-賓度的所有要求。”

  “這解釋不了他們為什麼要殺害,或者說密謀殺害我們之前買下的死靈。”

  “他以偉大信念的名義起誓他們這麼做只是出於羞愧,因為之前的十一個死靈並不能滿足期望。”

  “他們是怎麼知道的?難道他們安插了臥底在……”

  “他發誓沒有,我逼他解釋這件事,他說,如果製作的死靈滿足所有期望,必然會在我們中間引發外界察覺得到的動盪。”

  “外界察覺得到的動盪?他什麼……”

  “他不願說。他說他們已經履行了約定的義務,他每次都用這個搪塞我們。塔爾,死靈在哪裡?”

  “什麼……噢,他在伽穆。”

  “我聽過……”

  “局勢全在伯茲馬利的掌握之下。”塔拉紮說罷雙唇緊閉,希望真如自己所說的那樣。從最新的報告來看,情況不容樂觀。

  “很明顯,你在跟他們爭論是不是要殺了死靈。”歐德雷翟說。

  “不只是死靈的問題!”

  歐德雷翟微微一笑:“看來貝隆達是真的想把我永遠除掉了。”

  “你怎麼……”

  “在某些情況下,友情是很有價值的資產,塔爾。”

  “你踏入了一個非常危險的境地,歐德雷翟聖母。”

  “可我沒有做錯,塔拉紮聖母。關於瓦夫說的那些尊母的事,我仔細思索了很久。”

  “跟我講講。”塔拉紮的聲音透出無比的堅定。

  “有一件事是毫無疑問的。”歐德雷翟說,“在性技巧上,她們已經超過了我們的銘者。”

  “賤人!”

  “沒錯,無論是對他人還是對自身,她們所用的技巧都會造成毀滅性的影響。這些人已經被手中的力量蒙蔽了雙眼。”

  “你思考的只有這些問題嗎?”

  “塔爾,我想知道,她們為什麼要毀掉伽穆主堡?”

  “她們明顯是沖著死靈來的,她們想要抓住或者殺了他。”

  “為什麼這件事對她們那麼重要?”

  “你想說什麼?”塔拉紮厲聲問道。

  “這些賤人採取這些行動,有沒有可能是因為她們從特萊拉人那裡獲得的資訊?塔爾,如果特萊拉人在死靈身上動的手腳,是為了讓他成為男版的尊母呢?”

  塔拉紮把手放在嘴上,隨即發現這個動作洩露了很多資訊,便馬上把手放了下去,不過已經太遲了。不要緊,現在兩人的身份還只是兩位正在交談的聖母。

  歐德雷翟說:“而且我們已經把盧西拉派到了死靈身邊,要把他變成一個多數女人都無法抵擋的男人。”

  “特萊拉人跟這些賤人打交道多久了?”塔拉紮問道。

  歐德雷翟聳聳肩,說道:“不如問這個問題:她們跟大離散回來的特萊拉人打交道多久了?只要他們之間互通有無,就會洩露很多資訊。”

  “你的推演很精彩。”塔拉紮說,“你覺得可能性有多大?”

  “你跟我知道的一樣多,這可以解釋很多事情。”

  塔拉紮苦澀地說道:“你現在怎麼看和特萊拉人結盟這件事?”

  “必要性更勝以往。我們必須瞭解內部資訊,我們必須具備影響競爭對手的能力。”

  “無恥之徒!”塔拉紮厲聲喝道。

  “什麼?”

  “這個死靈就是一個人形的記錄設備,他們把他安插在我們內部,如果特萊拉人得到了他,就會瞭解到很多我們的事情。”

  “那種手段未免太卑鄙了。”

  “這便是他們的本性!”

  “我承認,目前我們的情況可能還會產生其他後果。”歐德雷翟說,“但是根據現有的分析,能確定的只有一件事:在仔細檢查過那個死靈之前,我們不敢殺了他。”

  “那可能就太遲了!該死的同盟,達爾!你把我們的把柄交到了他們手上……也握住了他們的把柄——雙方都不敢輕易放手。”

  “這難道不是一個完美的同盟嗎?”

  塔拉紮歎了口氣:“我們最晚什麼時候得把交配記錄給他們?”

  “拖不了多久了,瓦夫一直在催。”

  “那麼,我們能看到他們的伊納什洛……罐嗎?”

  “當然,我在拿這個跟他們談條件,他很不情願地答應了。”

  “雙方都想要更多的收穫。”塔拉紮低吼道。

  歐德雷翟一副無辜的語調說道:“就像我剛才說的那樣,這是個完美的同盟。”

  “該死,該死,真該死。”塔拉紮喃喃道,“特格已經喚醒了死靈的初始記憶!”

  “可盧西拉有沒有……”

  “我不知道!”塔拉紮表情冷峻地轉向歐德雷翟,開始複述伽穆最近的幾次報告:她們找到了特格一行人,作了關於三人的簡要報告,但盧西拉沒有發回任何報告;姐妹會計畫把三個人從伽穆救出來。

  塔拉紮聽著自己說出的話,心中產生了不安的感覺。這個死靈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她們早就知道,鄧肯·艾達荷的死靈與普通死靈不同。但如今,隨著他的神經和肌肉能力得到加強,再加上特萊拉人在他身上做的手腳——姐妹會如今的處境,就好像手上拿著一根燃燒的木棍一樣。你知道,自己全靠這根木棍拯救自己,但火焰向下蔓延的速度超乎想像。

第36章 · 2

  歐德雷翟沉思著說道:“你有沒有想像過,死靈在新的肉體裡恢復記憶時的感覺?”

  “什麼?什麼意思……”

  “意識到自己的肉體是從死人的細胞裡長出來的。”歐德雷翟說,“他還記得自己是怎麼死的。”

  “艾達荷的死靈跟普通人不一樣。”塔拉紮說。

  “特萊拉尊主的死靈也跟普通人不一樣。”

  “你到底想說什麼?”

  歐德雷翟揉了揉額頭,花了點時間整理思路。眼前的這個人拒絕任何感情,憤怒是影響她行為的關鍵因素,對於這樣的人,很難解釋清楚這件事情。塔拉紮沒有……沒有同理心。如果不把它當成邏輯練習,她無法體會到其他人的感覺和想法。

  “死靈被喚醒時,必定經受了極大的震撼。”歐德雷翟放下手,說道,“只有精神足夠堅韌,具有強大恢復能力的那些能夠存活。”

  “我們假設那些特萊拉尊主比表面上更加強大。”

  “那鄧肯·艾達荷呢?”

  “當然。否則暴君也不會一直從特萊拉人手中買他的死靈。”

  歐德雷翟發現這個結論並沒有意義。她說:“眾所周知,艾達荷死靈對厄崔迪家族一向忠誠,而我又是厄崔迪的後代。”

  “你覺得,這個死靈會在忠誠的驅使下緊緊追隨你?”

  “尤其是在盧西拉——”

  “那樣太危險了!”

  歐德雷翟坐回沙發的一角。塔拉紮不做沒有把握的事情,這個系列的死靈就像美琅脂一樣,在不同的環境下會呈現出不一樣的味道。她們怎麼可能對這個死靈有把握呢?

  “特萊拉人和創造出魁薩茨·哈德拉克的那些人攪在了一起。”塔拉紮喃喃道。

  “你覺得這就是他們想要交配記錄的原因?”

  “我不知道!該死的,達爾!現在你明白自己做了什麼了?”

  “我覺得當時沒有其他選擇。”歐德雷翟說。

  塔拉紮露出了冷笑。歐德雷翟的表現仍然無可挑剔,但是她需要擺正自己的位置。

  “你覺得我也會這麼做嗎?”塔拉紮問道。

  歐德雷翟心想:她還是不明白我身上發生了什麼。塔拉紮希望順從的達爾獨立行事,但她的獨立行動驚動了最高議會。塔拉紮並不願意自己親手處理歐德雷翟。

  “慣例。”歐德雷翟說道。

  塔拉紮阿聽見這句話,感覺自己臉上挨了一耳光。要不是憑藉貝尼·傑瑟裡特苦練出的忍耐能力,她就已經對歐德雷翟動手了。

  慣例!

  不知有多少次,塔拉紮當眾因為這個問題大發雷霆,她謹慎壓制的怒火,總會因為它的撩撥而燃起。歐德雷翟經常聽說這樣的事。

  歐德雷翟引述大聖母的話,說道:“固定不變的習慣非常危險,敵人會從中找出規律,然後用它來對付你。”

  塔拉紮費了很大的氣力,說道:“沒錯,這是弱點。”

  “敵人覺得自己對我們的手段瞭若指掌。”歐德雷翟說道,“就連你也覺得,我的行為是可以預測的,主母。我就像貝隆達,在她開口之前,你就知道她要說什麼。”

  “沒把你的權力提升到我之上,我們做錯了嗎?”出於對姐妹會的拳拳忠心,塔拉紮問出了這句話。

  “不,主母。我們選擇的這條路,需要謹慎對待,不過我們兩人都知道接下來應該怎麼走。”

  “瓦夫現在在哪裡?”塔拉紮問道。

  “還在睡,有人守著他。”

  “傳什阿娜。要不要中止計畫的這個部分,我們必須作個決定。”

  “然後接受懲罰?”

  “沒錯,達爾。”

  什阿娜睡眼惺忪,揉著眼睛走進了公共休息室,不過她顯然已經洗過臉,還換了一身乾淨的白色長袍,她的頭髮還有些濕潤。

  塔拉紮和歐德雷翟就在東窗旁,背光站著。

  “大聖母,這就是什阿娜。”歐德雷翟說道。

  什阿娜背後突然一僵,完全清醒了。她聽說過塔拉紮,這個強大的女人執掌整個姐妹會,她住在一個叫作聖殿的遙遠星球上。兩位聖母身後的窗外,陽光正明媚,打在什阿娜的臉上,照得她睜不開眼。耀眼的陽光下,什阿娜只能隱約看見兩人部分的臉,兩人的輪廓也十分模糊。

  為了這次會面,侍祭教員已經告誡過她:“在主母面前,站姿要挺拔,說話時態度要恭敬。她跟你說話時才能回話。”

  什阿娜按照教員說的,挺直身子站在那裡。

  “有人跟我說,你可以成為我們中的一員。”塔拉紮說道。

  這句話對女孩產生的效果,兩位聖母都看在眼裡。如今,什阿娜對聖母的本領有了更加深刻的理解。思想的光束完全聚集在了她的身上,她開始逐漸深入姐妹會巨大的知識寶庫,這是貝尼·傑瑟裡特千年來不懈累積的成果。她瞭解到了選擇性記憶傳輸、其他記憶的運行模式和香料之痛。而此時站在她面前的,是所有聖母中最強大的一位,沒有什麼能夠逃得過她的眼睛。

  什阿娜沒有作聲,塔拉紮繼續說道:“小姑娘,你沒有話要跟我說嗎?”

  “大聖母,還有什麼可以說的嗎?您都已經說完了。”

  塔拉紮細緻敏銳地瞥了一眼歐德雷翟:“達爾,你還給我準備了其他驚喜嗎?”

  “我跟你說了,她有些高傲。”歐德雷翟說道。

  塔拉紮的注意力回到了什阿娜身上:“小姑娘,你為那個建議感到驕傲嗎?”

  “主母,我感到害怕。”

  什阿娜繼續盡可能保持面無表情,她感到自己的呼吸稍微輕鬆一些了。她提醒自己:只說心裡最真切的感想。老師的這些警告如今有了更加深刻的含義。她的目光不再聚焦,雙眼盯著兩位聖母前面的地板,避開了最猛烈的陽光。她的心跳依然很快,而且她知道兩位聖母能察覺到,歐德雷翟已經多次施展過這個本領。

  “好吧,你感到害怕很正常。”塔拉紮說道。

  歐德雷翟問:“什阿娜,你知道主母剛才跟你說了什麼嗎?”

  “主母想知道我是否做好了準備,決心為姐妹會效力。”什阿娜說道。

  歐德雷翟看向什阿娜,聳了聳肩。關於這個問題,兩人已經不需要繼續討論了。在像姐妹會這樣的大家庭裡面,成員之間憑藉對彼此的瞭解,這樣的溝通便已足夠,無須多說。

  塔拉紮一言不發,繼續研究什阿娜。什阿娜在這樣的凝視下備感煎熬,她知道自己必須保持安靜,默默忍受這番折磨人的審視。

  歐德雷翟壓制下自己的同情心。在很多方面,什阿娜都像是一個少年版的自己,她的才智就像一隻氣球,以知識填充時,才智會向各個方向擴張。歐德雷翟想起當年自己的老師對此羡慕不已,同時也十分警惕,正如塔拉紮如今對什阿娜的警惕一樣。在比什阿娜還小時,歐德雷翟就意識到了這種警惕的情緒,因此她知道什阿娜也會察覺到這樣的情緒。才智必然有它的用武之地。

  “嗯。”塔拉紮說道。

  歐德雷翟聽見大聖母發出“嗯”的聲音,知道她正在內省,這是意識並流的一部分。歐德雷翟陷入了回憶中。她學習到很晚的時候,那些帶食物給她的聖母總會用一種特別的方式觀察她,就像什阿娜如今接受的各種觀察和監控一樣。從很小起,她就意識到自己處在各種特殊的觀察之下。這便是貝尼·傑瑟裡特誘導學員的一種方式,接受這些觀察的人,也想掌握這種玄秘的本領。什阿娜肯定也會有這種想法,這是每一位學員的夢想。

  我也有可能做到!

  塔拉紮終於開口,說道:“小姑娘,你想從我們這裡得到什麼?”

  “回主母,您在我這麼大的時候想要什麼,我就想要什麼。”

  歐德雷翟暗暗一笑,什阿娜的獨立意識缺乏管束,已經發展到近似於傲慢的程度,塔拉紮必然也意識到了這一點。

  “對於生命的饋贈,你認為這種態度合適嗎?”塔拉紮問道。

  “回主母,我只知道這一種態度。”

  “我欣賞你的直率,不過我在這裡提醒你,凡事要謹慎些。”塔拉紮說道。

  “是,主母。”

  “你已經欠我們不少東西,將來你還會從我們這裡獲得更多東西。”塔拉紮說,“你要記住一點,收下我們的禮物,就要做好付出相應代價的準備。”

  歐德雷翟心想:關於她將付出的代價,什阿娜一點概念都沒有。

  貝尼·傑瑟裡特會時刻提醒新成員,她們需要為姐妹會的饋贈付出代價,不能用愛回報,因為愛是一種危險的東西,什阿娜已經開始領悟到這一點了。生命的饋贈?歐德雷翟的身體不由自主地哆嗦起來,她清了清嗓子作為掩飾。

  我還活著嗎?也許當她們把我從西比亞媽媽身邊帶走的時候,我就已經死了。在那所房子裡生活的時候我還是活著的,那在聖母們把我帶走以後呢?

  塔拉紮說:“什阿娜,現在你可以走了。”

  什阿娜原地向後轉,離開了房間,在這之前,歐德雷翟發現那張年輕的臉上露出了不自然的笑。什阿娜知道,自己已經通過了大聖母的考驗。

  什阿娜關上房門後,塔拉紮說:“你提過她天生具備音言的技能,當然,我聽出來了,非常出色。”

  “她控制得很好。”歐德雷翟說,“她已經吸取教訓了,知道不能用在我們身上。”

  “達爾,你怎麼看這個孩子?”

  “也許有一天,她會成為一位能力非凡的聖母。”

  “會發展到我們無法掌控的地步嗎?”

  “我們得耐心等等看。”

  “你覺得她有能力為我們取人性命嗎?”

  歐德雷翟明顯受到了震動,問道:“現在?”

  “當然是現在。”

  “那個死靈?”

  “特格下不了手的。”塔拉紮說,“我懷疑盧西拉也做不到。根據她們的報告,這個死靈具備一種很強的能力,能夠與人建立……緊密的情感聯繫。”

  “你說的這些人包括我嗎?”

  “施萬虞也沒能完全逃過。”

  “為了完成崇高的事業,還需要做這樣的事嗎?”歐德雷翟問,“暴君的警告難道沒有——”

  “他?他自己就殺過好多人!”

  “而且為此付出了代價。”

  “達爾,有取必有舍。”

  “其中還包括奪取他人的性命?”

  “達爾,為了讓姐妹會延續下去,聖母有能力作出任何決定,時刻記住這一點。”

  “那就這樣吧。”歐德雷翟說,“取你所需,然後付出相應的代價。”

  這樣的回答合情合理,但歐德雷翟說完這句話後,卻感覺內心那股新的力量更加強大了,她進入了一個全新的宇宙,能夠以自己的方式自由地回應。這股強韌的力量從何而來?出自貝尼·傑瑟裡特殘忍的訓練課程,出自厄崔迪的血統,或是因為她決定以後只聽從自己的決定,不再跟隨其他道德規範的指引?她當然知道事情絕非如此。如今她內心的寧靜狀態必然不是純粹的道德作用的結果,她也沒有在強裝鎮定。它們起不了這麼大的作用。

  “你跟你的父親很像。”塔拉紮說,“一般情況下,人類的勇氣更多來自母親,但對你來說,我覺得父親在上面占的比重更大些。”

  “米勒斯·特格英勇過人,令人尊敬,不過我覺得你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歐德雷翟說道。

  “也許是這樣吧。但是自打我們還是學員時起,我在每件事情上對你的判斷都是正確的。”

  她一直都知道!歐德雷翟心想。

  “不需要明說了。”她說。她心中暗想:我的出身、姐妹會的訓練和外部條件的打磨造就了現在的我……不論是達爾還是塔爾,我們兩人都是如此。

  “是厄崔迪血統帶有的某種特質,我們還沒形成完整的分析結果。”塔拉紮說。

  “不是基因事故?”

  “我有時會想,從暴君的年代起,我們有沒有遭遇過真正的事故。”塔拉紮說道。

  “那個時候,他在城堡裡就能跨越千年的距離,直接預料到現在發生的事嗎?”

  “你要把根源回溯到多久以前?”塔拉紮問道。

  歐德雷翟說:“聖母命令交配聖母:‘這個人跟那個人交配過了嗎?’這種情況下,到底會發生什麼?”

  塔拉紮露出了冷笑。

  歐德雷翟突然意識到了一件事,整個人像被掀到波浪頂峰一樣,到達了一個全新疆域。塔拉紮想讓我反抗她!她想讓我成為她的對手!

  “你現在要見瓦夫嗎?”歐德雷翟問道。

  “首先,我想聽聽你對他的評價。”

  “他把我們當成了工具,想要借助我們實現‘特萊拉人的崛起’。對特萊拉人來說,我們就是神主給他們的禮物。”

  “他們為這一刻已經等待了很長時間。”塔拉紮說,“他們小心翼翼地掩飾,一直堅持了這麼些年!”

  “他們對時間的看法跟我們一樣。”歐德雷翟贊同道,“他們最終能相信我們也是偉大信念的擁護者,這是原因之一。”

  “可是為什麼過程這麼曲折?”塔拉紮說道,“他們並不傻。”

  “為了分散我們的注意力,不讓我們發現他們製作死靈的真正目的。”歐德雷翟說,“傻子怎麼會做得出這種事情來呢?”

  “那他們造出了什麼?”塔拉紮問道,“只有一個邪惡愚蠢的形象嗎?”

  “如果像一個愚蠢的人那樣行為處事,只要持續的時間足夠久,最終就會變成一個愚蠢的人。”歐德雷翟說,“不斷完善變臉者的模仿技能,然後……”

  “不論發生了什麼,我們都必須懲罰他們。”塔拉紮說,“這一點我非常確定。帶他來見我。”

  歐德雷翟令人將瓦夫帶來,兩人在等待的間隙,塔拉紮說:“在他們逃出伽穆主堡之前,我們對死靈的訓練順序就已經被打亂了。他在老師上課之前,就能準確領悟到事物的隱含意義,而且速度快得驚人。不知道他現在變成了什麼模樣。”

第37章 · 1

  歷史學家擁有巨大的權利,他們有些人明白這個道理。他們可以重塑過去,以便迎合他們的解讀。這樣一來,他們便也改變了未來。

  ——雷托二世,他的聲音,達累斯巴拉特

  嚮導趕路的速度很快,鄧肯跟得非常辛苦。嚮導雖然看起來年事已高,腳步卻和瞪羚一樣靈活,似乎永遠都不會疲憊。

  天亮了起來,幾分鐘之前,他們剛剛摘下夜視眼鏡,鄧肯早就巴不得摘下這副眼鏡了。夜晚的時候,星光透過重重枝杈,昏暗地灑了下來,眼鏡視野範圍之外的區域漆黑一片,仿佛世界只存在於眼前一般。兩側的視野不斷地搖擺晃動,一會兒是一團黃色的灌木叢,一會兒是兩根蒼白的樹枝,一會兒又是一面石牆,中間一扇塑鋼大門,帶有一層閃光的藍色防火罩,一會兒又是一座天然的石拱橋,下面全是綠色和黑色。然後,他們看到了一道打磨光滑的白色石拱門,整個結構似乎非常古老、奢華,而且必定是手工保養的。

  鄧肯不知道他們到了哪裡,這裡的地形完全沒有喚起他在傑第主星的任何記憶。

  鄧肯借著曙光看到了兩側的樹木,樹枝在他們頭頂交會,他們正在沿著一條動物的足跡爬山。路越來越陡,鄧肯偶爾看了幾眼左側的樹叢,看到後面是一條山谷。空中彌漫著薄霧,包圍了這兩個登山的人,遮掩了他們前方的視野。他們與宏大的宇宙失去了聯繫,他們的世界越來越小。

  他們稍微停了一會兒,不過不是歇息,而是為了探聽周圍的森林。鄧肯趁著這個時候打量了一下霧氣繚繞的環境,他感覺自己來到了另一個宇宙,這裡沒有天空,狹隘閉塞,與世隔絕。

  他的偽裝手段非常簡單,一身特萊拉人的防寒衣服,兩塊腮托讓他的臉圓了不少,頭上戴了一頂冷帽。黑色的卷髮用了某種化學試劑,加熱之後變成了直發,還漂成了沙子一樣的金色,陰毛也已經全部剃除。他們給他拿了一面鏡子,他完全沒有認出鏡子中的人。

  一個骯髒的特萊拉人!

  整個造型由一位元眼睛呈灰綠色且炯炯有神的老婦人設計,她說:“你現在是特萊拉的尊主了,名字叫沃斯。一位嚮導會把你帶過去,碰見陌生人的時候,你就把他當作變臉者,其他的場合,就聽他指揮。”

  他們帶他從一條蜿蜒曲折的通道走出了洞穴,通道的牆壁和頂部厚密地生長著麝香味道的綠藻。他們將他從通道裡推進了點點星光下漆黑的寒夜,也推進了一個男人的手裡,他沒有看到對方的模樣,只看到了一個衣著臃腫的身影。

  鄧肯聽到身後有人低聲說道:“安比敦,把他交給你了,一定要把他送過去。”

  嚮導的口音帶有許多喉音:“跟我走。”他在鄧肯的腰帶上掛了一根牽引繩,調整好了夜視儀,然後轉過身去。鄧肯感覺牽引繩拉了他一下,然後他們便上路了。

  鄧肯知道了這根繩子的用途,並不是為了防止他跟丟,他帶著夜視鏡就能清晰地看到安比敦。這條繩子是為了讓他在危急之時迅速臥倒,這樣可以省去指揮的時間。

  他們夜間在一片平原上走了很久,來來回回穿過了若干條尚未完全融化的狹窄水道,他們偶爾才能透過上空的枝葉看到伽穆幾顆初升的衛星灑下的光輝。他們最終爬到了一座小山的山頂,眼前是一片灌木叢遍佈的荒原,衛星的光亮之下,可以看到一片銀裝素裹的土地。他們走下了山丘,走進了灌木叢。灌木大約有嚮導兩個人那麼高,在他們頭頂交織在了一起。腳下是動物走出來的泥濘小路,不比他們啟程走的那條通道寬多少。這裡暖和一些,這些熱量來源於自然的腐敗。幾乎沒有光線穿透上方的灌木,地面上鬆軟地鋪滿了腐爛的草木,鄧肯聞到了真菌降解植物產生的氣味。他在夜視鏡裡看到兩側始終都是沒完沒了的厚密的植物,所有草木似乎別無二致。在這個陌生的世界裡,那根繩子似乎是他和安比敦之間唯一的維繫。

  安比敦不喜歡說話,鄧肯問他是不是叫“安比敦”,他就說了聲“是”,然後說:“不要說話。”

  鄧肯整晚內心都不平靜,他不喜歡獨自思考,喜歡有人交流。傑第主星的記憶久久未能消散,可是在他成為死靈之前,他並不記得小時候見過這樣的地方。每一條獸徑看起來都相差無幾,他不知道安比敦怎麼知道這裡的路,也不知道他為什麼能夠記住這條路。

  鄧肯跟著安比敦平穩地慢跑著,他的大腦有了漫遊的時間。

  我必須被姐妹會所利用嗎?我欠了她們什麼東西?

  他想到了特格,這位勇士為了替他們爭取逃跑的時間,英勇地擋在了敵人面前。

  我也曾經為保羅和潔西嘉做過這樣的事情。

  這件事情將他和特格聯繫在了一起,也令他悲痛不已。特格是姐妹會忠誠的成員,他最後的壯舉難道是為了收買我的忠心?

  該死的厄崔迪家族!

  趕了一夜的路之後,鄧肯更加熟悉這具新的身體了。這具肉體真是年輕!回憶稍一晃動,他便能看到生前的最後一段記憶。他感覺到薩多卡的大劍劈開了自己的頭顱,看到了劇痛眩目地炸裂,然後是一片光亮。他知道自己當時的死狀,然後……然後便是他在哈克南球狀無殿內看到特格的那個瞬間。

  獲得了新的生命,他應該慶倖還是悲哀?厄崔迪家族希望他再作一次貢獻。

  天快要亮起來的時候,安比敦帶著他,蹚著雪水和稀泥,在一條小溪旁邊跑了一陣子。溪水冰冷刺骨,寒意穿透了特萊拉人防水保溫的長靴。伽穆拂曉之前的衛星此時落到了他們的前方,水面倒映著灌木叢間斑駁的白色天空。

  天色剛剛亮起,他們便走進了這條樹木夾道的寬闊獸徑,爬上了這座陡峭的山丘。獸徑的出口是一條亂石嶙峋的狹窄的山梁,山梁上方是參差不齊的巨石。安比敦帶他繞到了一片失去生命的灌木後面,棕色的灌叢上面零星落了一些隨風而來的散雪。他從鄧肯的腰帶上取下了牽引繩。他們正前方是一道石頭緩坡,雖然算不上洞穴,但是鄧肯知道只要沒有大風從灌木叢那邊吹過來,這個地方就能提供一些保護,這裡的地上一點雪都沒有。

  安比敦走到了緩坡頂部,小心謹慎地掀開了一塊凍土和幾塊扁平的岩石,露出了一個小坑。他從坑裡拿出一個黑色的圓盤,然後忙活了起來。

  鄧肯蹲在灌木叢下麵,打量著他的這位嚮導。安比敦面部凹陷,皮膚像深棕色的皮革一樣。沒錯,變臉者的面部特徵就是這樣。他雙眼呈棕色,嘴唇扁薄,額頭寬大,鼻樑低矮,下巴狹窄,歲月的褶皺爬滿了他的臉——眼角、嘴角、前額、鼻側和下巴正中的淺溝裡,到處都是。

  安比敦面前的黑色圓盤飄出了可口的香味。

  安比敦說:“我們在這裡吃點東西,然後等一下就繼續趕路。”

  他說的是古加拉赫語,可是鄧肯從來沒有聽過這種帶有喉音的口音,他不知道他的重音為什麼放在雙母音上。安比敦是離散之人還是伽穆土著?穆阿迪布統治沙丘的時代結束之後,顯然出現了許多語言流變。鄧肯覺得伽穆主堡所有人,包括特格和盧西拉,他們說的加拉赫語都與他生前童年所學的語言有所不同。

  鄧肯說:“安比敦,這是個伽穆人的名字嗎?”

  嚮導說:“你要叫我敦薩。”

  “這是綽號嗎?”

  “你這麼叫我就行了,不要管那麼多。”

  “夜裡那些人為什麼叫你安比敦?”

  “我告訴他們我叫安比敦。”

  “可是你為什麼……”

  “你在哈克南家族的統治下活了那麼多年,還不明白隱姓埋名的道理嗎?”

  鄧肯陷入了沉默,真的是這樣嗎?又是一層偽裝,安比……敦薩沒有改變自己的模樣。敦薩,這是特萊拉人的名字嗎?

  嚮導遞過來一杯熱氣騰騰的東西,說道:“沃斯,喝了這個,你就恢復了。一口喝完,喝完就不會冷了。”

  鄧肯兩隻手捧住了那杯東西。沃斯,沃斯和敦薩,特萊拉尊主和他的變臉者。

  鄧肯向著敦薩舉起了他的杯子,就像厄崔迪家族古代的士兵那樣,然後將杯子放到了嘴邊。真燙!可是喝下去之後,這杯東西卻驅散了他體內的寒意。他嘗出了某種蔬菜濃厚的味道,另外略帶一點甜味。他學著敦薩的樣子,吹了一下,然後一飲而盡。

  鄧肯心想:我竟然沒有懷疑這裡面有沒有下了毒或者什麼藥。這個敦薩和昨天晚上的那些人讓他想到了老霸撒,正因為如此,他才不由自主地做出了戰友之間才會有的動作。

  “你為什麼要冒這麼大的生命危險?”鄧肯問道。

  “你明明瞭解特格霸撒,還問這樣的問題?”

  鄧肯啞口無言。

第37章 · 2

  敦薩伸出手,拿走了鄧肯的杯子。很快,早飯的所有證據都藏到了那幾塊石頭和凍土下面。

  從這頓飯來看,鄧肯覺得整個行動一定經過了縝密的規劃。他轉過身來,蹲在了冰冷的地上。灌叢後面還是霧濛濛一片,空無一物的枝丫將視野切成了稀奇古怪的形狀。他看著薄霧漸漸消散,顯現出了山谷另一端一座城市朦朧的輪廓。

  敦薩蹲在了他旁邊,說道:“這座城市非常古老,那是哈克南家族的地盤,你看。”他遞給了鄧肯一副小型單筒望遠鏡,“我們今天晚上要去這裡。”

  鄧肯將望遠鏡舉到了左眼前,但是怎麼都不能讓它聚焦。望遠鏡上的按鈕非常陌生,他生前年輕的時候完全沒有用過這樣的望遠鏡,在主堡裡也沒有用過。他把望遠鏡放在手裡,仔細地研究了一番。

  “伊克斯人的產品?”他問道。

  “不是,我們製造的。”敦薩伸出一隻手,指了指黑色鏡筒上面兩個凸起的小按鈕,“慢,快,往左按是拉遠,往右是推進。”

  鄧肯舉起了望遠鏡。

  誰製造了這個東西?我們是誰?

  他碰了一下“快”按鈕,景象立刻躍入了他的視野。城市裡有許多小點在移動,是人!他增加了放大倍數,那些人變成了人偶。鄧肯看到這些人與城市的相對比例,意識到山谷那邊的城市非常宏大……而且距離他們並沒有他想像的那麼近。城市的中心,一座獨立的立方體高聳入雲,體積堪稱大莫與京。

  鄧肯認出了這個地方,雖然周圍的環境已與當年不同,但是城市中心的那個建築深深刻在了他的記憶之中。

  我們有多少人走進那個黑色的地獄之後再也沒有出來?

  敦薩看到了鄧肯的目標,說道:“九百五十層,四十五公里長,三十公里寬。從上到下、裡裡外外全都是塑鋼和裝甲合成玻璃。”

  “我知道。”鄧肯把望遠鏡放了下來,還給了敦薩,“那裡原來叫作‘男爵封地’。”

  敦薩說:“伊賽。”

  “這是現在的名字。”鄧肯說道,“那裡還有幾個其他的名字。”

  鄧肯做了一個深呼吸,放下了舊日仇恨。那些人全都已經死了,只剩下了那座建築,還有那些建築。他掃視了大廈周圍的地方,整座城市擁擠不堪,好像一個巨大的兔子洞一樣。城市隨處可見綠色的地方,每一處都圍起了高牆。那是獨立的宅邸,配有私家園林,特格提過這些地方。通過這個單筒望遠鏡,鄧肯看到了高牆上面走動的護衛。

  敦薩向著面前的地上啐了一口唾沫:“那是哈克南家族的地盤。”

  鄧肯說:“他們建造這樣的地方,就是為了讓人們覺得自己渺小。”

  敦薩點了點頭:“渺小,無足輕重。”

  鄧肯覺得這位嚮導現在倒是變得口若懸河了。

  夜裡的時候,鄧肯曾經幾次不顧敦薩的命令,試圖與他交談。

  “這條路是什麼動物走出來的?”

  那條路顯然是一條獸徑,還散發著野獸的味道,走在這麼一條路上,問出這樣的問題似乎並不奇怪。

  “不要說話!”敦薩只回了這一句話。

  後來,鄧肯問他們為什麼不能駕駛陸行車或飛行器逃跑。每一條路感覺都十分辛苦,即便只是陸行車,也要比在荒野中徒步跋涉輕鬆許多。

  敦薩停在了一片衛星的光輝之中,定定地看著鄧肯,好像覺得他的同伴突然喪失了理智一樣。

  “不論是陸行車還是飛行器,都可以跟蹤!”

  “徒步就沒人能跟蹤了嗎?”

  “我們徒步的話,他們也必須徒步。那樣的話,他們就會死在這裡。他們心裡明白。”

  這個地方可真是奇怪!這個地方可真是原始。

  鄧肯待在貝尼·傑瑟裡特的主堡裡時,並沒有發現自己所處的這座星球是這副模樣。後來,他進了球狀無殿,也未能接觸外面的世界。他擁有生前的記憶和死靈的記憶,可是這些記憶並不足以令他瞭解現在的這顆星球。他現在仔細思考了一番,發現之前其實接觸到了一些線索。伽穆顯然只具備基本的氣象管控實力,而且特格說許多監控飛船圍繞這顆星球飛行,防止其遭遇襲擊,那些飛船的作戰能力基本無人可敵。

  一切都是為了防護,全然不顧冷暖舒適,這方面和厄拉科斯差不多。

  拉科斯,他糾正了自己的話。

  特格,老爺子活下來了嗎?被俘虜了嗎?這把歲數被人俘虜了會怎麼樣?在哈克南統治的日子裡,這種年紀的老人被俘虜了之後便會被強迫從事繁重的苦役。伯茲馬利和盧西拉……他看了一眼敦薩,“我們在城市裡同伯茲馬利和盧西拉會合?”

  “前提是他們成功到達了那裡。”

  鄧肯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衣服。這身裝扮能不能蒙混過關?一個特萊拉尊主和他的同伴?別人肯定以為他的同伴是一個變臉者,變臉者非常危險。

  這條闊大的褲子,鄧肯從來沒有見過這種面料,像是毛料的手感,但他感覺是人造的材質。唾沫星子吐在了上面也不會粘住,而且聞著並不是動物的皮毛。他的手指感覺它的質感高度均一,任何天然的材質都不可能有這樣的質感,柔軟的長靴和冷帽也是這樣的面料。衣著整體鬆鬆垮垮,只有腳腕處收得比較緊,不過沒有夾層,保溫的原理是某種製造工藝阻礙了空氣流通,將空氣留在衣物裡面。綠色和灰色斑駁相間,這樣的迷彩色非常適合這裡的環境。

  敦薩的穿著與他類似。

  “我們要在這裡等多久?”鄧肯問道。

  敦薩搖了搖頭,示意他不要說話。嚮導現在也屈膝坐了下來,兩隻手抱在腿上,頭放在膝蓋上,眼睛望向了山谷的盡頭。

  夜間趕路的時候,鄧肯便發現這身衣服相當舒服,只是蹚水的時候,靴子裡面不夠暖和。褲子、襯衣和外套裡面都有很大的空間,活動方便,任何部位都不會磨到他的身體。

  “這樣的衣服都是誰做的?”鄧肯問道。

  “我們做的。”敦薩低聲吼道,“不要說話。”

  鄧肯覺得現在和未喚醒之前待在姐妹會主堡裡的日子沒有分別,敦薩的意思就是說:“你不需要知道。”

  沒過多久,敦薩伸直了腿。他好像在放鬆,他看了一眼鄧肯,說道:“城裡的朋友發來了信號,說有人在天上搜索我們。”

  “撲翼飛機?”

  “是。”

  “那我們怎麼辦?”

  “我怎麼辦,你就怎麼辦,其他什麼事情都不要做。”

  “可你只是坐在這裡。”

  “我們現在只需要坐在這裡,不過馬上就要走進那條山谷。”

  “可是我們怎麼——”

  “當你走在這樣一片土地上,你就變成了生活在這裡的一隻動物。你看看動物的這些足跡,看看他們如何行走,看看他們如何躺下休息。”

  “可是那些人難道分不清……”

  “動物低頭吃草,你就假裝低頭吃草。就算那些人找到了這裡,你也不必驚慌,繼續做該你做的事情,模仿其他動物。搜捕我們的撲翼飛機只會在高空飛行,我們很走運。他們除非低空飛行,不然分不出來哪個是人,哪個是動物。”

  “可是他們就不會——”

  “他們相信機器,相信他們看到的圖像。他們很懶,只會在高空飛行。這樣搜捕,速度更快。他們相信自己的智力,覺得自己能夠看懂儀器上的資訊,能夠區分人類和動物。”

  “所以,他們如果覺得我們是野生動物,就會直接從我們頭頂飛過。”

  “他們如果有所懷疑,就會再掃描一遍。掃描完之後,我們也絕對不能改變活動的狀態。”

  少言寡語的敦薩一口氣竟然說了這麼多話,他現在仔細地打量著鄧肯:“明白了嗎?”

  “我怎麼知道他們是不是在掃描我們?”

  “他們掃描的時候,你的腸道會出現刺痛,會感覺胃裡‘噝噝’作響。”

  鄧肯點了點頭:“伊克斯的掃描器。”

  “不過,你不用擔心。”敦薩說道,“這裡的動物都已經習慣了。它們有時候會停下來,但是過不多久便又會繼續做它們的事情了,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對於它們而言,確實沒有發生什麼事情。只有我們才可能遭遇邪惡的事情。”

  敦薩很快便站了起來:“我們現在進山谷了。跟緊點兒,我幹什麼,你幹什麼,其他的什麼都不要做。”

  鄧肯緊緊跟在嚮導身後,嚮導的腳踩在哪裡,鄧肯就把腳踩在哪裡,很快便走進了遮天蔽日的樹林之中。夜間趕路的時候,鄧肯意識到自己已經逐漸接受了自己在他人計畫之中的位置。一種新的忍耐掌控了他的意識,好奇也令他的內心激動起來。

  厄崔迪家族將這個宇宙變成了什麼樣子?伽穆,傑第主星竟然變成了這樣一個陌生的地方。

  他緩慢而又清晰地知道了許多事物,每一件新的事物都令他形成了一個新的觀念,進而瞭解到更多的事物,他感覺到多個範式正在逐步成形。他覺得自己總有一天會發現一個獨立的整體,那個時候他就會知道他們為什麼讓他起死回生了。

  他想:是的,這就好像開門。你打開了一扇門,走進一個空間,又看到了幾扇門。你又打開了一扇門,然後看看門後是什麼東西。有的時候,你可能需要將所有門都開一遍,不過你開的門越多,你就越清楚下面應該開哪一扇門。最後,你在一扇門後面發現了自己熟悉的地方,然後你就會說:“啊哈哈哈,原來如此。”

  “搜捕撲翼飛機來了。”敦薩說道,“我們現在是進食的動物。”他伸手折斷了灌叢裡一根細小的樹枝。

  鄧肯也折下了一枝。

第38章 · 1

  “我必須像雄鷹統治下等鳥類一樣,依靠敏銳的眼睛和銳利的尖爪統治他們。”

  ——厄崔迪(見於貝尼·傑瑟裡特檔案)

  天亮了,特格從一條大路旁邊藏身的防風林裡走了出來。這條路寬闊平整,經過了射束硬化,路面沒有任何植物。特格估計這大概是一條十車道,適合駕車行駛,也適合步行,不過這個時候路上大多都是步行的人。

  他撣掉了衣服上大多數的灰塵,除去了所有能夠體現軍銜的東西。灰白的長髮已無平日的齊整,他只能用手梳理了一下。

  路上的人正在朝著伊賽的方向走去,他們需要穿過數公里長的山谷,才能抵達那座城市。天空萬里無雲,微風拂過他的臉,吹向了他身後遠方的大海。

  經過了一個晚上,他終於適應了自己新的意識。各種事物在他的第二視野中一閃而過,他在事情發生之前便可以事先獲知,因而知道自己每一步必須怎麼走。他明白,這種能力的背後是一種危險的反射機制,如果不加以克制,很有可能做出肉體無法承受的高速動作。理性無法解釋這件事情,他感覺自己好像走在刀尖之上,隨時都有喪命的危險。

  他苦思冥想,然而仍舊不知道自己在那台刑訊儀上發生了什麼事情。難道類似聖母在香料之痛中經歷的事情?可是他感覺自己有關過去的回憶中並沒有出現他者記憶,他覺得各位聖母也不可能擁有他現在這樣的能力。第二視覺讓他能夠知道自己即將感知到什麼東西,這種視覺像是一種新的真理。

  特格的門泰特老師總是告訴他世間存在一種鮮活的真理,普通的事實無論怎樣排列,這種真理都不會受到影響。這種真理有時蘊含在寓言和詩歌之中,而且時常與人們的期待相反,他聽到的是這樣的說法。

  他們說:“這是門泰特最難以接受的經歷。”

  特格此前始終沒有表達過反對的意見,現在則不得不承認這句話說得確實有道理——他感覺那台刑訊儀將自己猛地推進了一個新的現實世界。

  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麼這個時候走了出來,只知道自己現在能夠融入步行的人流之中。

  路上的行人大部分都是菜農和果農,身後拖著一筐一筐的瓜果蔬菜,菜筐下面是廉價的浮空裝置。他感知到了那些蔬果,饑餓感因而在他的體內造成了一陣劇痛,不過他強迫自己忽略了這些痛感。特格在貝尼·傑瑟裡特的軍隊服役期間,曾經去過更加原始的星球,見過農民牽著下了藥的牲畜,眼前的景象似乎並無二致。這些行人讓他看到了古代和現代奇怪的混合——農民步行,非常稀鬆平常的設備載著農作物飄在他們後面。如果沒有這些浮空裝置,這個場景和人類上古時代的日常生活也並沒有什麼區別。不過役畜就是役畜,即便產自伊克斯工廠的生產線,也改變不了役畜的本質。

  特格利用他的第二視覺選中了一名農民,那人身形矮壯,皮膚黝黑,五官深邃,滿手老繭,大步流星的姿態給人一種特立獨行的感覺。他拖著八個大筐子,裡面裝滿了皺皮的瓜。特格追上了農民的步伐,筐裡散發出來的清香令他痛苦地咽著口水。特格一言不發地走了幾分鐘,然後貿然問道:“去伊賽這條路最合適嗎?”

  “這條路可不近。”男人說道。他的喉音非常明顯,言語之間有一些謹慎。

  特格看了一眼那些菜籃子。

  農民用余光看著特格,說道:“我們是去集市中心,他們再把這些瓜果蔬菜送到伊賽。”

  兩人說話之間,特格卻發現農民把自己連推帶趕地帶到了路邊。男人瞄了一眼後面,頭輕輕向前點了一下。三個農民從後面走了過來,用高大的菜筐把特格和那個農民嚴嚴實實地圍在了裡面。

  特格頓時緊張了起來,他們要幹什麼?不過,他沒有覺察到惡意,第二視覺在他周圍沒有發現暴力活動。

  一輛重載陸行車從他們旁邊飛馳而過,絲毫沒有減速。特格之所以知道重載陸行車經過,是因為他聞到了燃油燃燒的氣味,看到了菜筐被風刮動,聽到了發動機強勁的震動,感覺到了四個農民的緊張。菜筐圍起的高牆完全擋住了過往陸行車的視線。

  “霸撒,我們一直都在找您,想保護您來著。”他身旁的一名農民說,“很多人都在抓您,不過這邊沒有那些人。”

  特格聽到這話,大為驚訝,視線突然轉向了那個男人。

  “我們在倫迪泰跟您打過仗。”一個農民說。

  特格咽了一口唾液,倫迪泰?他過了一會兒才想起來,那次只是一場小規模的衝突。

  “實在不好意思,我也不知道該怎麼稱呼你。”特格說。

  “不知道更好。”

  “謝謝你們。”

  “綿薄之力而已。”

  “我必須去伊賽。”特格說。

  “那裡很危險。”

  “哪裡都很危險。”

  “我們就知道您要去伊賽。馬上就會有人過來,您不能這麼光明正大地過去。啊哈,他來了。霸撒,我們沒在這裡見過您,您也沒來過這裡。”

  另外一個農民接過了同伴的貨物,把兩排菜筐的拖繩扛到了自己肩上,特格最先遇到的那個農民推著特格從繩子下面鑽進了一輛深色的陸行車。特格瞥到了光亮的塑鋼和合成玻璃,陸行車只在特格上來的時候短暫地減緩了速度。門猛地關上了,他獨自一人坐在一輛陸行車的後排,身下是一個柔軟的座位。陸行車迅速提速,很快便將步行的農民甩在了後面。特格周圍的車窗經過了暗化處理,外面的景象看得並不真切,前面的司機也只能看到一個朦朧的人影。

  特格被抓住之後,一直都沒有機會好好放鬆一下,車內溫暖舒適的環境險些讓他進入了夢鄉。他沒有覺察到任何危險,身體由於之前的劇烈運動還在疼痛,刑訊儀刺激產生的痛感也還沒消失。

  不過,他提醒自己現在必須保持清醒,保持警惕。

  司機歪向一側,沒有回頭,對著身後說道:“霸撒,他們為了抓您已經找了兩天兩夜。有人覺得您已經離開伽穆了。”

  兩天?

  他中彈之後,他們對他做了什麼手腳?他竟然失去了這麼久的意識,卻只是讓他更加饑餓。他想在自己的視覺中心喚出身體內置的時器,但是時器只是閃了一下便消失了,刑訊儀事件之後,每次都是這樣的結果。他的時間感知和相關的參照物都變了。

  所以有些人以為他已經離開了這顆星球。

  特格沒問誰想抓他,那場襲擊和之後的刑訊,特萊拉人和離散之人都參與了。

  特格看了看這輛車,這是大離散之前生產的老款陸行車,內飾很漂亮,帶有伊克斯工藝最為精良的廠商的標誌。他從來沒有坐過這款車,但是他非常瞭解。修復工匠會把這些車維修一新,無論是恢復車輛原本的狀態還是改裝,目的都是找回古時的那種卓越觀感。特格聽說這種車時常被人遺棄在奇怪的地方,例如涵洞、機械倉庫、農田抑或破敗的建築裡。

  司機又稍微側了一下身子,對後面說:“您要去伊賽哪裡?有地址嗎?”

  特格第一次巡遊伽穆的時候,發現了幾個聯絡點,他此時在記憶中調出了這些地方,告訴了那個男子其中一個的位址:“你知道這個地方嗎?”

  “霸撒,這基本上就是一個見面和喝酒的地方。聽說他們吃的東西也不錯,不過有錢人才進得去。”

  特格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選了這個地方,說道:“我們去試一試。”他覺得沒必要告訴司機那個地方有一個隱蔽的私人餐廳。

  特格聽見他提到了吃的東西,再次感到饑餓在體內劇烈地絞動。特格的手臂開始哆嗦,過了好幾分鐘才恢復了平靜,他這才意識到昨天晚上的活動幾乎消耗了他全部的體力。他仔細地掃視了陸行車的內部,希望看到隱藏的食物或飲料。這輛陸行車的修復工作做得非常仔細,能看出來車主對車輛的感情,不過他沒有看到任何隱藏的隔間。

  這樣的車在一些地方並不算罕見,他知道,可是這樣的車都能展現出不凡的財富。這輛車的主人是誰?肯定不是這位司機,他明顯只是受雇於人的專業司機。不過,既然有人讓他來接自己,那麼想必另外有人知道了特格的下落。

  “會有人把我們截下來搜查嗎?”特格問道。

  “霸撒,這是伽穆星球銀行的車,沒人會截。”

  特格安靜地思考著司機的這句話,這家銀行曾經確實屬於他的聯絡點。他巡視伽穆的時候,曾經仔細研究了關鍵的支行,這段記憶讓他想起了自己守護死靈的職責。

  “我的同伴。”米勒斯·特格貿然說道,“他們……”

  “霸撒,那些人自有安排,我沒法告訴您。”

  “能不能告訴……”

  “我們先要抵達安全的地方。”

  “這是自然。”

  特格靠在車座的靠墊上,打量起了周圍的環境。這些陸行車採用了大量合成玻璃和幾乎堅不可摧的塑鋼,但是其他的東西隨著時間的推移,終究會喪失原本的性能,例如座套、頂篷內飾、電子元件、懸架的安裝結構、渦扇管道的燒蝕內襯。還有粘合劑,無論怎樣保護,時間久了都會失效。這輛陸行車好像工廠剛剛生產出來一樣,金屬部位閃爍著低調的光澤,座套剛好契合他的體形,褶皺時才會發出細微的聲響。還有那種味道,新產品那種無法用語言描述的氣味,混合了拋光劑和精細面料的味道,車底平滑運行的電子元件還散發出了些微刺鼻的臭氧氣味,可是怎麼都聞不到食物的味道。

第38章 · 2

  “到伊賽還要多久?”特格問道。

  “還要半個小時。有什麼事情嗎?需要加速?我是不引起……”

  “我現在非常餓。”

  司機看了一眼左面,又看了一眼右面,看到他們周圍已經沒有農民了。路上空空如也,另外只有三輛陸行車——兩台牽引裝置左側載著重型運輸艙,一輛卡車後面拖掛一台巨型水果採摘機器。

  “我們只能在這裡稍事逗留,不然太危險。”司機說道,“我知道一個地方,至少能讓您喝一碗湯。”

  “只要是吃的就行,我已經兩天沒有進食,大量活動消耗了過多體力。”

  陸行車來到一個十字路口,司機左轉,穿過等距間隔的高大的松樹,上了一條窄路,沒過多久再次轉向,穿過樹林開到了一條單行車道上。車道盡頭有一棟低矮的房子,房頂是黑色合成玻璃,下面是深色的石磚。房子的窗戶形狀狹窄,窗戶上的防護性燃燒器噴嘴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司機說:“長官,您在車裡稍等。”他下了車,特格這才第一次看到了他的臉——非常清瘦,鼻子長,嘴巴小。男人的臉頰上明顯可以看到重塑手術留下的疤痕,雙眼閃著銀色的光,顯然是人造眼球。他轉過身去,走進了房子,出來以後,打開了特格的車門:“長官,快。裡面的人在給您熱湯。我說您是銀行家。不需要給錢。”

  地上結了一層薄冰,腳下嘎吱作響,特格稍微低了低頭才沒有被門框碰到。眼前是一條漆黑的走廊,牆上鋪了木質牆板,盡頭是一間燈火通明的房間。那裡飄出了食物的香味,像磁鐵一樣將他吸引了過去,他的胳膊又哆嗦了一陣。房間的窗戶旁邊擺了一張不大的餐桌,窗外是一座帶有頂篷的封閉式花園。灌木叢中滿是嬌豔欲滴的紅花,幾乎完全遮住了花園的石牆。上方是黃色的發熱合成玻璃,人造光線令整座花園仿佛是一片盛夏的光景。特格愜意地坐在了桌邊柔軟的單人椅上,他看到桌上是白色的餐布,邊緣飾有壓花圖案,還有一把湯匙。

  右邊的一扇門“吱呀”一聲開了,走進來一個身材矮壯的男人,端了一個熱氣騰騰的碗。他看到特格,遲疑了一下,然後把碗放在桌上,推到了特格面前。這一下遲疑令特格產生了警惕,他強迫自己無視鼻子裡誘人的香味,將注意力集中在了這個男人身上。

  “先生,這湯不錯,我自己做的。”

  是人工合成的聲音。特格看到男子下巴側面有幾道疤痕。男人看著像是古代的機械——脖子很短,頭好像長在了厚實的肩上,兩條胳膊的肘關節和肩關節似乎都有些奇怪,兩條腿貌似只能圍繞髖關節旋轉。他一動不動地站著,可是他進來的時候晃晃悠悠,特格能看出來這個人渾身都換上了人造器官,也看到了他痛苦的眼神。

  “我知道我現在是什麼鬼樣子。”男人的嗓音嘶啞,“阿勒哲裡那場爆炸把我給毀了。”

  特格根本不知道阿勒哲裡是什麼地方,但是他顯然以為他知道。不過,“毀了”這兩個字有些意思,這是對命運的控訴。

  “我在想自己是不是認識你。”特格說。

  “這個地方,誰都不認識誰。”男人說道,“您喝湯吧。”他指了指上面,特格看到一個探測器蜷曲的末端,探測器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只有閃光證明它正在讀取周圍的資訊,而且沒有發現有毒物質。“這裡的東西您不用擔心。”

  特格看著碗裡深色的液體,看到了幾塊肉。他把手哆哆嗦嗦地伸向了湯勺,試了兩次才拿住了勺子,可是還沒抬起來一毫米,就把勺子裡的湯幾乎全灑了出來。

  一隻手穩住了特格的手腕,他的耳邊溫和地響起了那個人工合成的聲音:“霸撒,我不知道他們把您怎麼了,但是在這個地方,只要我活著,就沒人能傷著您。”

  “你知道我是誰?”

  “霸撒,許多人都願意為您付出生命。要不是您,我兒子早就死了。”

  特格放下了軍人的尊嚴,讓男子扶著他的手舀起了一勺湯,他只剩喝下這口湯的力氣了。湯裡的東西很豐富,熱乎乎地喝下去,令人很是舒心。他的手很快便不哆嗦了,他向男人點了點頭,示意他鬆開自己的手。

  “還喝嗎?”

  特格這時候才發現一碗湯已經被自己喝完了,他多麼想說“再來一碗”啊,可是那個司機說了他們得抓緊時間。

  “不用了,我得走了。”

  “您沒來過這裡。”男人說道。

  他們再次回到了主路上,特格靠在陸行車座椅的靠墊上,回想著剛才那個男人說的那句怪話。那個農民也說過這句話:“您沒來過這裡。”這句話感覺像是一句常見的日常用語,說明特格第一次離開伽穆之後,這個地方發生了一些變化。

  他們很快便進入了伊賽的城郊,特格在想自己是不是應該偽裝一下,畢竟那個滿身人造部件的男人一下就認出了他。

  “那些尊母正在哪裡抓我?”特格問道。

  “霸撒,到處都有他們的人。我們不能保證您安然無恙,但是正在採取一些措施。我會告訴那些人我把您送到了哪裡。”

  “那些尊母說沒說她們為什麼抓我?”

  “她們從來不解釋原因。”

  “她們來到伽穆多長時間了?”

  “霸撒,很久了,當年我還是個小孩,我在倫迪泰當過上尉。”

  特格心想:少說也有一百年了。她們該把各方力量集中到她們手上了……前提是塔拉紮的憂慮能夠得到贊同。

  特格相信她的判斷。

  塔拉紮說過:“不論是誰,只要有可能受到那些賤人的影響,就一定信不得。”

  不過,特格目前沒有察覺到危險,他只能思考自己現在遇到的這些謎團,但他沒有向司機繼續追問。

  他們進入伊賽已經有一段時間了,他透過私家大宅高牆之間的縫隙,時不時能瞥到黑色的哈克南宮殿。陸行車轉進了一條街道,路邊是一些胡亂建成的小店,建築材料大多是從事故或者火災之類的地方搶救出來的材料,歪七扭八,五顏六色,一眼就能看出來哪塊磚是哪裡來的,哪根柱子是從哪裡撿的。店鋪外面掛著花裡胡哨的招牌,都說自己店裡的東西最好,自己店裡修東西靠譜。

  特格覺得伊賽並不是衰落了,而是發展成了一個無法用醜陋形容的地方。他在這座城市裡看到現在,覺得是因為有些人想讓這裡變成令人厭惡的地方。

  這裡的時間沒有停止,而是向後退去。這裡不是一座現代的城市,沒有明亮的運輸艙,沒有保暖隔熱、形態實用的建築,只有漫無章法的雜燴。古舊的建築彼此相接,一些依據個人品味建造,一些顯然是為了某些早已不合時宜的“必要”考量而設計。伊賽的方方面面都只能算是勉強避免了混亂的程度,之所以沒有變成一團混亂,特格知道,是因為舊有的條條大道保證了城市基本的格局。雖然擺脫了一塌糊塗的命運,但是道路鮮有橫平豎直之處,大多均為斜角相交,排布走向並沒有整體的規劃。如果鳥瞰這座城市,你將看到一塊荒唐的被面,只有男爵封地那巨大的黑色矩形能夠令人看出有條有理的規劃,其餘的地方全都是建築意義上的反叛。

  特格突然意識到這個地方就是一個謊言,上面貼了一層又一層的謊言,下面蓋著從前的謊言,摻雜了各種淩亂的東西,他們或許永遠都挖掘不到有用的真相。整個伽穆都變成這副瘋癲的樣子,事情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莫非是哈克南家族幹的好事?

  “長官,我們到了。”

  司機將陸行車停在了路邊,旁邊是一棟大樓,面向道路的樓面沒有窗戶,通體均為黑色平整的塑鋼,一樓只有一扇門,完全沒有看到搶救出來的建築材料。特格認出了這個地方,這是他自己挑選的避難之處。不明事物在他的第二視覺中一閃而過,不過他感覺眼下不存在任何威脅。司機為特格打開了車門,站到了一邊。

  “長官,這個時間,這裡沒有多少人,建議您趕緊進去。”

  特格頭也沒回,三步並作兩步沖過狹窄的步道,走了進去。一間燈火輝煌的前廳映入了眼簾,面積不大,採用了打磨光滑的白色合成玻璃,他只看到了一排又一排攝像眼。他彎腰鑽進了一條升降管道,用力按下了記憶中的座標。他知道這條管道並非直上直下,可以將自己送到大樓後方的五十四層,那裡有一些窗戶。他記得那裡有一間私人餐廳,室內有著深紅的色調和大量棕色的陳設和傢俱。還有一個眼神冷若冰霜的女人,明顯接受了貝尼·傑瑟裡特的訓練,但並非聖母。

  管道將他吐到了他記憶中的那個房間,但是沒有人迎接他。特格環顧四周,審視了一番室內純棕色的陳設和傢俱,厚重的褐紅色垂簾遮住了對面牆上的四扇窗戶。

  特格知道有人看到他了,於是靜靜地等待著,運用自己新近習得的第二視覺尋找即將出現的麻煩,可是他沒有看到任何襲擊的先兆。他站到管道出口的一側,再次環顧了這間房間。

  特格認為房間和室內的窗戶存在一種關係——窗戶的數量、位置、尺寸、下邊相對地板的高度、房間和窗戶的相對面積、房間的高度以及窗戶用的是哪種窗簾,用門泰特邏輯解讀這些,即可知道一個房間的具體用途。房間的佈置和裝潢可以反映某種極度複雜的秩序,除了緊急情況以外,房間的內飾往往都會依據這種秩序。

  地上的房間如果沒有窗戶,其中必然有一定的寓意。即便室內住了人,這樣佈置的主要目的也不一定是為了保密。他曾經見過沒有窗戶的教室,種種明顯的跡象表明這些房間可以逃避外部世界,同時也能看出對於兒童的厭惡。

  然而,這間房間卻並非如此,這裡的佈置是為了有條件地保密,另外需要偶爾關注一下外部世界,必要的地方採取防護性的保密措施。他走到對面的一扇窗前,掀開了窗簾的一角,更加堅定了自己的看法——窗戶用了三合一裝甲合成玻璃。果不出其所料!密切關注外面的世界有可能引來攻擊,採取這些防護措施的人想必肯定也是這樣的想法。

第38章 · 3

  特格再一次撩開了窗簾,看了一眼牆角,那裡的反光裝置擴大了他的視野,讓他看到了相鄰牆壁兩邊的景象和從下到上的整個樓面。

  真有兩下子!

  他之前到這裡並沒來得及仔細觀察,現在得出了更加肯定的結論。這間房間很有意思。特格放下窗簾,轉過身,剛好看到管道裡出來了一名高個男子。

  特格的第二視覺對這名男子做出了確切的預測——他的身上藏著危險。這個人顯然是一名軍人,從他的步態便能看出,還有那雙敏銳的眼睛,只有訓練有素、久經沙場的軍官才會如此關注細節。這個人的行為舉止之中另外有一些東西令特格緊張了起來,這是一個唯利是圖的叛徒!

  男子看到特格便說道:“那群渾蛋竟然讓您受了那麼大的罪。”他的聲音不高不低,語氣深沉,潛意識中有一種想要掌控局面的感覺。特格從沒聽過這種口音,這是一個離散之人!特格估計應該是一個類似霸撒的人物。

  可是,他依舊沒有發現看到任何即將發生的襲擊的先兆。

  特格沒有作聲,男人說:“噢,不好意思,我是穆紮法爾,哈法·穆紮法爾,杜爾軍隊的軍區司令。”

  特格從來沒聽說過杜爾軍隊。

  特格滿腦子都是問題,但是他沒有問出來。他現在無論說什麼,都有可能暴露自己的弱點。

  他之前在這裡見到的人呢?他們去哪裡了?我為什麼選了這裡?他當時那麼相信這個地方。

  “您坐。”穆紮法爾說著指了指一張低矮的小沙發,沙發前面放了一張矮幾,“您放心,之前那些事情都與我無關。我本來還想加以阻止,可是聽說您已經……離開了現場。”

  特格從穆紮法爾的聲音中聽出了其他的東西——近乎恐懼的緊張。這個男人看樣子要麼聽說了破屋的事情,要麼親眼看到了屋內屋外的情景。

  “您真是太高明了。”穆紮法爾說道,“竟然等到他們全神貫注探取您的記憶,然後打了他們一個措手不及。他們獲得什麼資訊了嗎?”

  特格沉默地搖了搖頭,他以為自己馬上就會在電光火石之間完成攻擊,可是他感覺這裡眼下沒有暴力活動。這些迷失之人正在幹什麼?不過穆紮法爾和他的手下作出了錯誤的判斷,刑訊室實際發生的事情與他們所想不同,這一點很清楚。

  “您請坐。”穆紮法爾說道。

  特格坐在了矮沙發上。

  穆紮法爾坐到了矮幾對面一把扶手較高的椅子上,斜對著特格。他一副虎視眈眈的樣子,似乎準備好了動武。

  特格饒有興趣地打量著穆紮法爾,完全看不出這個男人真實的銜級,只知道他是司令。男子身材頎長,面部寬闊,臉色紅潤,鼻子高大,雙眼呈灰綠色,兩人說話的時候,總是習慣性地看著特格右肩的後面。特格認識一個間諜,那人也有這個習慣。

  “哎呀。”穆紮法爾說道,“我來到這裡之後,聽說了不少您的事情,也看了不少有關您的東西。”

  特格仍然沉默地打量著這個男人,他的頭髮很短,左眼上方的髮際線處有一道長約三毫米的紫色疤痕。他上身敞懷穿著一件淺綠色的獵裝,下身的褲子顏色相同。上下兩件衣服算不上軍裝,但是十分整潔,看得出來他平時頗為注意自己的儀錶。他腳上的那雙鞋是最好的證明,特格感覺自己如果湊得近一點,能在淺棕色的鞋面上看到自己的倒影。

  “不過,從來沒想到能跟您面對面交流。”穆紮法爾說,“十分榮幸。”

  “我只知道你指揮一支大離散歸來的軍隊,除此之外,對你一無所知。”特格說道。

  “嗯嗯嗯嗯嗯!沒什麼好知道的。”

  饑餓帶來的陣陣腹痛再一次轉移了特格的注意力,他的視線落到了管口旁邊的按鈕上,他知道那個按鈕可以叫來一名服務生。在這個地方,自動機器的日常任務全都分配給了人類,這樣便可以集結一支人數龐大的軍隊,隨時可以調動。

  穆紮法爾誤解了特格看著管口的想法,說:“您別急著走,我已經安排好了,我的醫生馬上過來給您檢查一下。應該用不了多長時間,希望您能安安靜靜地等到他過來。”

  “我只是想點點吃的東西。”特格說。

  “建議您等醫生檢查完了之後再說,擊昏器有可能造成很嚴重的後遺症。”

  “所以你知道那件事情。”

  “整件事情我都知道,簡直是胡鬧。您和您的手下伯茲馬利很有兩下子,絕對不可小覷。”

  特格還沒來得及說話,管道便吐出了一個高個男子。來者骨瘦如柴,裡面穿了一件紅色單衣,外套走起路來隨風擺動。他凸出的前額烙了蘇克醫生的菱形印記,不過是橘色的,而非常見的黑色。閃閃發亮的橘色遮住了這位醫生的眼球,特格看不到他眼睛的真實顏色。

  這個人難道對某種物質上癮?特格不禁好奇。這個人的身上沒有熟悉的麻醉劑的氣味,連美琅脂的味道都沒有,倒是能聞到甜品的味道,很像是某種果撻。

  “索利茨,你來了!”穆紮法爾說道。他指了一下特格,說:“給他好好掃描一下,他前天被擊昏器打中了。”

  索利茨拿出了一台儀器,玲瓏小巧,一隻手便可以使用。特格知道這是一個蘇克掃描器,聽到儀器的探測場發出了低沉的“嗡嗡”聲。

  “所以你是個蘇克醫生。”特格說道,眼睛直直地看著他額頭上的橘色烙印。

  “沒錯,霸撒。我們的傳統源遠流長,我接受的是最優質的訓練和訓練。”

  “我從來沒見過這個顏色的烙印。”特格說道。

  醫生將掃描器繞著特格的頭部掃了一圈:“霸撒,什麼顏色都一樣,關鍵是顏色背後的東西。”他掃過了特格的兩肩,然後向下掃完了特格全身。

  特格正在等待“嗡嗡”的聲音消失。

  醫生往後退了一步,對穆紮法爾說:“元帥,他很健康,相當健康,畢竟都這樣的年紀了。不過也還得繼續補充營養。”

  “嗯……那就行。索利茨,交給你了,霸撒是我們的座上賓。”

  “我會根據他的需要安排飯。”索利茨說,“霸撒,吃慢點兒。”索利茨做了一個俐落的向後轉,外套和褲子啪啪地打在了他身上,管口將他吞了進去。

  “元帥?”特格問道。

  “杜爾恢復了一些古代的軍銜。”穆紮法爾說。

  “杜爾?”特格冒險問了一句。

  “我可真糊塗!”穆紮法爾從外套側面的口袋裡拿出了一個小盒子,從裡面取出了一個薄薄的資料夾。特格看出這是一台全息投影儀,和自己從前在軍隊裡隨身帶的那個差不多,上面有家和家人的圖像。穆紮法爾把全息投影儀放在兩人面前的桌上,按下控制按鈕,桌上便出現了一小片綠色的叢林。

  “家。”穆紮法爾說,“那中間是建築灌木。”一根手指指向了投影中的一個地方,“之前的都不服從我的命令。他們嘲笑我選了這麼一片灌木,而且還一直守著。”

  特格盯著眼前的投影,從穆紮法爾的語氣中聽出了深沉的憂傷。他指著的是一叢搖搖欲墜而又稀疏的枝葉,枝端掛著天藍色的燈泡狀物體。

  建築灌木?

  “我知道,稀稀落落的。”穆紮法爾說著把手放了下來,“一點都不牢固。剛開始的幾個月需要我親自看守幾次,不過逐漸有了感情,它們對我也產生了感情。杜爾的永恆之岩啊!所有深谷現在都找不到這麼好的家!”

  穆紮法爾看著特格滿臉的疑惑:“哎呀!你們怎麼會知道建築灌木是什麼東西。實在抱歉,還望原諒。我們有很多東西估計對方都不知道。”

  “你管那個叫家?”特格說道。

  “噢,嗯。只要指示得當,當然它們還得聽你的話,建築灌木就能自己長成一座不得了的宅子。只需要四標到五標。”

  特格注意到了“四標五標”這個說法,所以迷失之人還在使用標準紀年。

  管口發出一陣“噝噝”的聲音,一名女孩身穿藍色侍餐禮服,拉著一個懸浮溫箱,倒退著走進房間,然後將箱子放在了桌子旁邊。特格第一次來探查的時候見過這樣的服裝,但是沒有見過這張可人的圓臉。女孩的頭髮全都剃光了,露出了滿頭凸出的青筋。她藍色的眼睛裡含著液體,舉止之間有一些膽怯。她打開了溫箱,四溢的香氣飄進了特格的鼻子。

  特格十分警惕,但是感覺眼下沒有什麼危險。他看到自己大快朵頤地享用著食物,但是沒有出現不良反應。

  女孩在他面前擺開一排餐食,然後走到桌旁擺放餐具。

  “我這裡沒有探測器,您要是介意的話,我可以幫您試吃。”

  “沒有必要。”特格說。他知道這句話會令對方產生疑問,他們肯定會懷疑他是一個真言師。特格的目光牢牢地定在了眼前的飯菜上,他並未有意識地決定進食,便身體前傾吃了起來。他雖然瞭解門泰特的飯量,但是自己的反應卻超出了他的意料。門泰特模式下動用大腦,熱量的消耗極快,但他現在是受到了另外一個必要需求的驅動。他感覺求生欲望控制了自己的行動,他從來沒有過這樣的饑餓感。他之前雖然在那個男人那裡喝了一碗湯,但是身體沒有產生這樣強烈的反應。

  特格心想:那個蘇克醫生選對了,他直接根據掃描器的結果挑選了這些吃食。

  女孩從管口中拿出來一個又一個溫箱,端出了一道又一道菜。

  特格吃到一半,迫於腹內已滿,只得來到衛生間方便了一下。他察覺到這裡藏有攝像眼,正在監視自己。自己的身體反應令他有些意外,他借此判斷自己的消化速度已經達到了新的水準。他回到餐桌旁,感覺自己依然饑餓,好像根本沒有吃過東西一樣。

  侍餐的女子開始出現意外的神色,然後是驚恐的表情,不過仍應他的要求,不停地端來飯菜。

  穆紮法爾越看越是驚異,但是什麼都沒有說。

  特格終於感覺到了食物的作用,卡路里剛好達到了那個蘇克醫生規劃的狀態。不過他們顯然沒有考慮量的問題,特格的這一頓飯令女孩大為震驚。

  穆紮法爾終於開口說話了:“從來沒見過誰一次能吃下這麼多東西,不知道您怎麼吃下去的,也不知道您為什麼吃這麼多?”

  特格的食欲終於得到了滿足,他靠在椅背上,明白自己不能如實回答這些問題。

  “門泰特就是這樣。”特格說道,“我畢竟經歷了那樣一段極度艱苦的階段。”

  “真是不可思議。”穆紮法爾說著站了起來。

  特格剛要站起來,穆紮法爾便示意讓他繼續坐著:“您不用麻煩,我們給您安排了住的地方,就在隔壁。您現在還是不要四處走動為好。”

  女孩帶著空的溫箱離開了房間。

  特格打量著穆紮法爾。在他用餐期間,這位元帥發生了一些變化,他正在冷酷而又仔細地看著特格。

  “你戴了一個通信器。”特格說,“你接到了新的命令。”

  “建議您的朋友不要襲擊這個地方。”穆紮法爾說道。

  “你以為我是這麼計畫的?”

  “霸撒,那您是怎麼計畫的?”

  特格笑了。

  “好吧。”穆紮法爾眼神變得恍惚,他正在聽通信器裡的聲音。他的注意力而後再一次聚集在了特格身上,此時眼中露出了凶光。特格感覺他此時的眼神像劍一般銳利,意識到又有什麼人要來了。這位元帥覺得事態接下來的發展對他的客人極度危險,可是特格在第二視覺中並沒有發現自己的新能力應付不了的事情。

  “你覺得我已經是你的囚犯了。”特格說道。

  “永恆之石啊!霸撒,您竟然會有這樣的想法?”

  “要過來的那個尊母,她是什麼想法?”特格問道。

  “霸撒,我跟您說,跟她說話可千萬不要用這種語氣。您完全不知道自己等下會有怎樣的遭遇。”

  “我會遭遇一個尊母。”特格說。

  “但願她能對您手下留情!”

  穆紮法爾轉身進了管道,離開了房間。

  特格盯著他的背影,他看到第二視覺在管口附近像一道光似的一閃而過。那個尊母就在附近,但是她還沒準備進來。這個危險的女人首先要詢問穆紮法爾,但是這位元帥並不能告訴她真正重要的事情。

第39章 · 1

  記憶無法再現現實,只能重塑現實。所有重塑的結果都會改變初始的原本,成為引述相應現實的外部框架,因而必然會與原本的事實發生衝突。

  ——門泰特手冊

  盧西拉和伯茲馬利進入了伊賽南面的下等住區,這裡的街燈十分稀疏。還有一個小時便是午夜了,可是大街小巷還是擠得水泄不通。有些人安靜地走著;有些人精力異常旺盛,顯然服用了毒品;有些人只是眼巴巴地看著。他們聚集在街角巷口,盧西拉每每走過這樣的人群,她的注意力便會被吸引過去。

  伯茲馬利催促她快走,儼然是一個客人迫不及待地希望找到一個隱秘的地方,同她單獨相處。盧西拉偷偷地繼續觀察這些人。

  他們在幹什麼?房子門口的那些男人,他們在等什麼?盧西拉和伯茲馬利經過了一條寬闊的通道,裡邊走出來許多身穿厚重圍裙的工人,他們散發著下水道和汗水濃烈的氣味。這些工人男女人數基本相等,身材高大魁梧,手臂粗壯。盧西拉想像不出這些人從事的是什麼工作,但他們全都是同一個工種。她看到這些人,發現自己對伽穆其實知之甚少。

  這些工人走出來的時候,都會向排水溝裡吐幾口痰,他們是想吐出某種污染物質嗎?

  伯茲馬利湊到了盧西拉耳邊,小聲說道:“這些工人都是博爾達諾。”

  她奓著膽子又回頭瞄了他們一眼,看到他們走向了路旁的一條小路。博爾達諾?啊,想起來了,那些人生來就是操作壓縮下水道廢氣的機器。他們出生之前,嗅覺便已移除,肩部和手臂的肌肉組織便已酌情增加。伯茲馬利帶著她繞過了一個街角,走出了那些博爾達諾的視野。

  五個孩子從他們旁邊一扇漆黑的門洞裡跑了出來,繞了一個圈,一個跟一個地走在了盧西拉和伯茲馬利的後面。盧西拉看到他們手裡攥著什麼東西,在身後跟得特別緊。伯茲馬利突然停下來,轉過身,五個孩子也停住了,直直地盯著他,盧西拉看到這些孩子顯然準備採取某些暴力行動。

  伯茲馬利雙手合十,向幾個孩子鞠了一躬,他說:“古杜爾!”

  伯茲馬利轉了過去,繼續領著她向前走,那些小孩兒卻走開了。

  他說:“他們本來要用石頭砸我們。”

  “為什麼?”

  “這裡的人稱呼暴君‘古杜爾’,他們的教派視他為神。”

  盧西拉回頭看去,但是那幾個孩子已經不見了,他們去找其他的目標了。

  伯茲馬利領著她繞過了又一個街角,走進了一條熙熙攘攘的街道。到處都是小商小販,推著車子,賣著他們的東西:吃食、衣服、小工具和刀具。商販賣力地吆喝著,盧西拉的耳邊回蕩著此起彼伏的叫賣聲。他們的聲音帶有那種收攤之前的喜悅,可以聽出這些人一面不切實際地希望從前的夢想能夠成真,一面卻又知道他們的生活不會發生改變。盧西拉突然想到,這些街道上的人,他們追求的夢想轉瞬即逝,他們受到了訓練,追尋的並不是夢想成真這件事情本身,而是一段他人編造出來的謊言。他們好像跑場裡的動物一樣,不停追逐橢圓形跑道上飛奔的誘餌,卻永遠也追不上。

  正前方有兩個人正在高聲爭吵,一邊是一個身材高大的人,穿著厚實的風衣,一邊是一個小販,推車裡放著一個又一個網兜,網兜裡裝著形狀酷似雪梨的深紅色水果,兩人周圍可以聞到水果濃厚的酸甜味道。小販大聲說:“我可全指望這養家啊!”

  大個子尖聲厲氣,盧西拉聽到他的口音,不禁出了一身冷汗:“我也要養家糊口!”

  盧西拉極力克制住了自己。

  他們走出集市之後,她小聲地對伯茲馬利說:“剛才穿厚風衣的那個人,他是特萊拉尊主!”

  “不太可能,太高了。”

  “兩個人,一個站在另一個肩上。”

  “你確定?”

  “我確定。”

  “我們來到這裡之後,我還看到過其他這樣的人,但是當時並沒有起什麼疑心。”

  “這些大街小巷上有很多搜捕我們的人。”她說。

  盧西拉發現自己並不怎麼在乎這個骯髒污穢的星球上骯髒污穢的居民的日常生活。姐妹會為什麼把死靈帶到了這裡?她再也無法相信之前聽到的那種說法。那麼多星球都可以培養這個珍貴的死靈,姐妹會為什麼偏偏選了這顆?這個死靈真的珍貴嗎?他會不會只是誘餌?

  他們經過了一條巷子,有個男人站在狹窄的巷口,操縱著一台高大的發光的機器,把巷口幾乎擋得嚴嚴實實。

  “快來爽一爽了啊!”他吆喝道,“爽一爽了啊!”

  盧西拉放慢腳步,看著一個路人走進巷子,遞給那人一枚硬幣,然後低頭趴在了一個閃亮的凹面平臺上。老闆也向盧西拉這邊看了過來,他臉型狹長,膚色黝黑,模樣好像卡拉丹恩的原住民,僅僅略高於特萊拉尊主。他接過客人的硬幣時,盧西拉看到他陰鬱的臉上露出了鄙夷的表情。

  客人抬起頭,哆嗦了一下,然後踉踉蹌蹌地走出了巷子,兩眼恍惚。

  盧西拉認出了那台機器,用戶稱之為催眠盆,這個東西在所有比較開化的地方都屬於違禁物品。

  伯茲馬利拉著她走出了催眠盆老闆的視野。

  他們又走到了一條小巷旁邊,這條比剛才那條寬敞了一些,對面有一棟建築,門就開在街角上。周圍到處都是步行的人,一台陸行車都沒有看到。一個高個兒男子坐在街角那個門口的第一級臺階上,修長的手臂抱在腿上,纖細的十指緊緊地握在了一起,下巴緊緊地貼在膝蓋上。他戴著一頂黑色的寬簷帽,擋住了街燈的光線,可是盧西拉看到了帽檐下的那兩道犀利的光,她知道自己絕對沒有碰到過這樣的人類。這種事情貝尼·傑瑟裡特只是有所推斷,從來沒有掌握到確鑿的證據。

  伯茲馬利等到兩人遠離那個黑帽人之後,方才滿足了她的好奇心。

  “是混合人。”他低聲說道,“它們自稱‘混合人’。之前從來沒人在伽穆上見過它們。”

  盧西拉猜測:“是特萊拉人的實驗產物。”她心中暗想:這是離散之人失誤的產物。“它們為什麼來這裡?”她問道。

  “聽本地人說,是為了交易殖民地。”

  “你別聽他們胡說,那些是人類和貓科動物雜交出來的畜生,專門用來追捕目標。”

  “啊哈,我們到了。”伯茲馬利說道。

  他帶著盧西拉過了一道窄門,走進了一個燈光昏暗的餐廳。盧西拉知道,來這裡也是為了偽裝,他們需要入鄉隨俗,不過她並不喜歡這裡的味道,不想在這個地方用餐。

  剛才還是人滿為患,他們進來的時候卻慢慢地空了。

  兩個人坐進了一個座位,等待投影功能表顯示出來。伯茲馬利說:“這家店的口碑非常好。”

  盧西拉觀察了一下離開的那些客人,她覺得他們是附近工廠和辦公室的夜班工人。這些人行動匆忙,似乎非常焦急,大概擔心自己磨磨蹭蹭會受到什麼懲罰吧。

  她感覺自己待在主堡簡直就是與世隔絕,可是她並不喜歡自己瞭解到的這個伽穆。這家店邋遢極了!她右邊長桌旁的凳子傷痕累累,她眼前的桌面不知道寫過多少次賒帳記錄,也不知道用砂面的清潔工具打磨了多少次,吸塵器現在已經無法保持潔淨,吸塵器的吸頭就在她左肘附近。連最廉價的聲波清潔工具都沒有看到,無怪乎會這麼髒亂。餐桌的劃痕裡積滿了食物的殘渣和其他腐敗的東西,盧西拉聳了聳肩,她實在覺得自己不應該離開那個死靈。

  她剛剛看到投影功能表已經顯示了出來,伯茲馬利已經開始流覽菜單了。

  “我幫你點。”他說道。

  他其實是擔心她點錯了東西,暴露了她不是霍穆團成員的真相。

第39章 · 2

  她不喜歡依賴他人,這種感覺令她頗為惱火。她可是一位聖母!她經過了貝尼·傑瑟裡特的訓練,任何情況都能掌控,她是命運的女王。真是無聊極了。她指了指左邊骯髒不堪的窗戶,看到人們從店外狹窄的街道走過。

  “斯卡,有這個磨蹭的時間,我都可以接好幾筆生意了。”

  就在那裡!這才是她現在該有的樣子。

  伯茲馬利在心裡呼了一口氣,他想:終於變回來了,她剛才又變成了一副聖母的樣子。他不知道她為什麼心不在焉,不知道她為什麼會那樣觀察這座城市和這裡的人。

  兩杯乳狀飲料從機器裡滑到了桌子上,伯茲馬利一口便喝了個乾淨。盧西拉先用舌頭嘗了嘗,分析出了飲料的成分——一杯人造咖啡,加了堅果風味的果汁。

  伯茲馬利抬了抬下巴,示意她趕緊喝完。她雖然頗為排斥這些化學品的味道,還是強行喝了下去。伯茲馬利的注意力轉移到了她的右後方,但是她不敢回頭,不然她就露出了破綻。

  “跟我來。”他在桌子上放了一枚硬幣,然後便拉著她走到了店外。他一臉笑容,笑得好像一個心急的客人,但是他的眼神中帶有些許警惕。

  街上的節奏變了,人少了,路邊是一扇扇朦朧不清的門,讓街道更添了一分陰森。盧西拉提醒自己,她應該表現出一個強大組織的成員該有的樣子,這個組織的成員在這個骯髒污穢之地不會遭遇尋常的暴力事件。街道上已經沒有多少人了,不過他們見到她,確實紛紛讓開了,同時敬畏地看著她長袍上的惡龍。

  伯茲馬利停在了一棟建築門口。

  建築的門和街上其他的門沒有差別,沒有直接開在路邊,稍微向裡邊退了一點,而且十分高大,顯得門窄了一些,門口只有一個老式的鐳射安保系統。新的系統技術看來完全沒有進入這個貧民區,這些街道本身就是最好的證明——僅僅適合陸行車行駛。她估計這一整個地方所有房頂都沒有停機坪,她完全沒有聽到撲翼飛機或高速飛行器的聲音,也完全沒有看到相關的蹤跡。不過她隱約聽到了音樂的聲音,輕輕的哼唱,讓她想起了塞繆塔。難道是塞繆塔玩出了新的花樣?這個地方肯定藏了不少好這口兒的人。

  伯茲馬利走到她前面,阻斷門口的安保鐳射,讓裡面的人知道了門口有人,盧西拉趁這個時間抬頭看了看大樓的正面。

  大樓正面一扇窗戶都沒有,陳舊的塑鋼表面暗淡無光,只有幾處攝像眼閃著光。她發現這些都是老式的設備,比現代的型號大了許多。

  一扇門在陰影深處突然安靜地打開了。

  “這邊。”伯茲馬利伸過手來,抓住她的手肘,把她拉了進來。

  他們走進了一條昏暗的走廊,聞到了異域食物的味道和一些苦澀的精油氣味,她過了一陣子才聞出來部分味道。美琅脂。她清晰地捕捉到了醇厚的肉桂香氣,還有,沒錯,塞繆塔。她聞到了鍋巴的味道,不對,是希傑特鹽。有人假裝做飯,實際在做其他的東西。有人在這裡製造炸藥,她想到警告伯茲馬利,但是轉念一想,便又打消了這個念頭。他沒必要知道這件事情,而且這個地方說不定隔牆有耳。

  伯茲馬利帶著她爬了一段陰暗的臺階,踏腳板上歪斜地裝了一條不怎麼亮的光帶。眼前的牆補了一遍又一遍,他在修補過的一個地方找到了一個隱藏的按鈕。他按下了按鈕,什麼聲音都沒有聽到,可是盧西拉感覺他們周圍出現了某種變化。一片寂靜,她覺得這種寂靜和剛才不一樣,有一種蓄勢待發的感覺。

  樓道裡寒意逼人,她打了個冷戰,但不是因為寒冷。按鈕旁邊那扇門的後面響起了腳步的聲音。

  開門的是一個黃衣灰發的老婦人,長了一對歪歪斜斜而又濃密的眉毛,她抬頭盯著他們看了一會兒。

  “你們來了。”她哆哆嗦嗦地說道,然後便讓到了一邊。

  盧西拉和伯茲馬利走了進去,身後的房門剛一關上,她便迅速打量了一番這間房間。不善觀察的人或許覺得這間房間破舊不堪,但這表像之下蘊藏著某種品位。陳舊是又一種掩飾,其實是某位吹毛求疵的人要求把這裡擺設成了這個樣子:這個,就得在這兒;那個放到那邊兒去,不要再動了!傢俱和其他零零碎碎的東西看著稍微有一點舊了,可是那個人並沒有什麼意見。這樣就挺好,本來就是這樣的房間。

  這間房間是誰的?那個老婦人的嗎?她正在朝他們左邊的一扇門痛苦地蹣跚地走著。

  “天亮之前不要有人來打攪我們。”伯茲馬利說道。

  老婦人停下腳步,轉了過來。

  盧西拉仔細地打量了她一番。又是一個偽裝出來的老女人嗎?不是,她確實上了年紀。每一個動作都顫顫巍巍,她的脖子哆哆嗦嗦,反映出了生理上的問題,她完全沒有辦法掩飾。

  “要緊的人物也不能打擾?”老婦人顫顫巍巍地問道。

  她說話的時候,眼皮一跳一跳的,口形很小,僅夠發出必要的聲音,三五個字就要停頓一下,好像費了很大氣力才從身體深處吐出來的一樣。她的後背彎曲,因為常年從事某種工作,現在已經直不起來,連直視伯茲馬利都成了問題。她只能讓眼睛用力地向上看,好像偷瞄似的,非常奇怪。

  “您說的是哪位要緊的人物?”伯茲馬利問道。

  老婦人哆嗦了一下,好像費了很長時間才明白伯茲馬利的話。

  “要、要、要緊的人物會來這裡。”她說。

  盧西拉認出了一些肢體上的跡象,不假思索地說道:“她是拉科斯人!”

  老婦人兩隻向上的眼睛牢牢地盯著盧西拉,滄桑地說道:“霍穆團的夫人,我原來是拉科斯的祭司。”

  “她確實來自拉科斯。”伯茲馬利說道,他的語氣告訴盧西拉不要繼續追問。

  “我絕對不會害你們的呀。”老婦人哀怨地說道。

  “你還信奉分裂之神嗎?”

  老婦人又等了很久才回應了她的話。

  “許多人都信奉偉大的古杜爾。”她說。

  盧西拉咬緊嘴唇,再一次掃視了這間房間。這個老女人已經失去了昔日的地位。“幸好我用不著要了你的老命。”盧西拉說道。

  老婦人似乎頗為驚訝,張大了嘴巴,唾液從嘴裡流了出來。

  她真的是弗雷曼人的後代?盧西拉哆嗦了一陣子,完全沒有掩飾自己的反感。她的祖先堂堂正正,威武不屈,而她卻卑微至極,唯唯諾諾,這個弗雷曼人最終只會哀號著死去。

  “求求你們相信我啊。”老太婆哀怨地走出了房間。

  “你想幹什麼?”伯茲馬利質問道,“我們要指望這些人才能登上拉科斯!”

  她什麼都沒說,只是看著他,她聽出了他的恐懼,他對她的恐懼。

  可是我之前並沒對他進行過銘刻。

  盧西拉突然意識到伯茲馬利看出了她內心的憎恨,她十分震驚。她想:我恨的是他們!恨這個星球上的人!

  對於一位聖母而言,這種情緒非常危險,但是憎恨的烈火依舊在她心中燃燒。這個星球讓她變成了自己不願變成的人,她不想承認這樣的事實。她能夠理解這樣的事情,但是不願遭遇這樣的事情。

  讓他們都去死吧!

  可是他們現在的樣子已經與死沒有什麼分別。

  她心痛不已,挫敗!再怎麼逃避這個新的認識也沒有用,這些人到底是怎麼了?

  他們還算得上人嗎?

  他們只剩下了一副皮囊,已經不算真正的活人了。不過,他們非常危險,危險至極。

  “我們必須趁現在趕緊休息。”伯茲馬利說。

  “我不用掙錢了嗎?”她問道。

  伯茲馬利的臉“唰”的一下白了:“那是下下策!我們很幸運,沒有被人攔住,可是這種事情誰都說不準!”

  “那這個地方安全嗎?”

  “我只能儘量保證這裡的安全,這裡的每一個人都被我和我的人檢查過了。”

  盧西拉發現一張長沙發,散發著舊東西特有的好聞氣味,她躺了上去,希望驅散心中危險的憎恨。心中有恨,就有可能心生愛意!盧西拉聽到伯茲馬利躺在了附近牆邊的幾塊墊子上,很快便酣然入睡,可是她卻怎麼都睡不著。她總是能感覺到大量記憶湧現出來,思維空間中的其他人將這些記憶推進了她的意識。她突然在大腦中瞥到了一條街道和很多張面孔,人們正走在燦爛的陽光下。她過了好一陣子才意識到自己的視角非常奇特——她現在被一個人托在了懷裡,然後便明白了這是她自己的一段回憶。她想起了抱著她的那個人,感覺到了溫暖的心跳和溫暖的臉頰。

  盧西拉嘗到了自己鹹澀的淚水。

  此時,她意識到自從自己進入貝尼·傑瑟裡特學校以來,沒有什麼像伽穆令她產生過這樣深的感觸。

第40章 · 1

  以堅固的屏障包裹,心會變得像冰一樣冷酷。

  ——達爾維·歐德雷翟,議會發言

  房間裡聚集著各方人馬,衝突形勢一觸即發:塔拉紮(長袍內套著一身密甲,還準備了其他的預防措施)、歐德雷翟(料想可能會發生暴力事件,因此格外機警)、什阿娜(詳細瞭解過可能發生的情況,此時正處在三名安保聖母的保護下,三人就如她的人肉盔甲一般)、瓦夫(擔心自己會被貝尼·傑瑟裡特某種神秘的花招蒙蔽了心智)、冒牌杜埃克(種種跡象表明他的怒火瀕臨爆發),還有九位拉科斯議員(每個人都憤怒不已,積極地為自己或家人尋找晉升機會)。

  除此之外,塔拉紮身旁伴著五名守衛侍祭,這些人都經過姐妹會的嚴格訓練,能夠應對任何暴力事件。瓦夫身邊則是數量相當的新變臉者。

  他們此刻身在達累斯巴拉特博物館的頂層房間裡。房間很長,朝西的那面牆是合成玻璃材質,正對著一座綠意蔥蘢的樓頂花園。房間裡擺放著幾張柔軟的沙發,還有從暴君的無室挪過來的幾件藝術品。

  歐德雷翟不同意讓什阿娜也參與進來,但塔拉紮堅持要這麼做。這個女孩能夠震懾住瓦夫和部分祭司,這對貝尼·傑瑟裡特來說是很大的優勢。

  寬闊的牆面上是一長排窗戶,全部裝有濾光屏,擋住了西邊烈日的炙烤。在歐德雷翟看來,房間的朝向頗有深意。窗子正對著這片夕陽沐浴下的土地,正是夏胡魯日常休憩的地方。這間房的主題有關過去,有關死亡。

  她對眼前的濾光屏頗為欣賞,這些濾光屏中有許多黑色的扁平窄條,十分子寬的窄條在透明的液態介質中旋轉。進入自動狀態後,只有滿足預設水準的光線能透過這種伊克斯濾光屏照進房間,而窗邊的人也能看到窗外的大部分景色。歐德雷翟瞭解到,比起偏光系統,藝術家和古董販子們更喜歡它,因為所有光譜的自然光都能穿過這種屏障。房間內使用這種裝置,是為了展示神帝最不尋常的珍藏。沒錯——房間裡展示著一件他准新娘的禮服。

  房間的一頭,祭司議員們正在激烈地爭論,完全無視了那個冒牌杜埃克。塔拉紮正站在一旁聽著,從她的表情看來,她覺得這些祭司很愚蠢。

  寬闊的房門入口附近,站著瓦夫和他的變臉者隨從們。他的注意力從什阿娜轉向歐德雷翟,又轉向塔拉紮,只是偶爾看向那群爭吵的祭司。瓦夫的一舉一動都洩露了他內心的困惑:貝尼·傑瑟裡特真的會支持他嗎?他們兩方攜手,是否能通過和平的方式成功壓制拉科斯教會的反對意見呢?

  什阿娜和她身邊的安保聖母站到了歐德雷翟身邊,歐德雷翟觀察到,女孩的身上的肌肉依然纖細、修長,不過她正在慢慢地長大,肌肉形態已經開始具備貝尼·傑瑟裡特的特徵。她高高的顴骨變得更加柔和,皮膚呈橄欖色,棕色的眼睛更加清澈了,不過她的頭髮依然有著長年日曬留下的紅色。她不住看向那群爭執中的祭司,說明她正在評估之前瞭解到的相關資訊。

  “他們會打起來嗎?”她輕聲問道。

  “繼續聽。”歐德雷翟說。

  “主母會怎麼做?”

  “仔細觀察她。”

  兩人都看向了塔拉紮,此時她正站在一群強壯的侍祭中間。她還在觀察那些祭司,從她現在的表情上看,她似乎是被他們逗樂了。

  還在樓頂花園時,這幾個拉科斯人就開始了爭論,太陽逐漸西移後,他們便將戰場轉移到了室內,幾個人呼吸急促,時而喃喃細語,時而高聲叫嚷,他們難道沒注意到那位冒牌杜埃克正在看著他們嗎?

  歐德雷翟將注意力轉向窗外,她的視線越過樓頂花園,看向遠處的地平線:沙漠裡沒有任何生命的跡象,從達累斯巴拉特,無論往哪個方向看,視野內都只會是空無一物的沙地。與大多數祭司相比,這裡土生土長的平民對人生和這顆星球抱有不同的看法。拉科斯的這個地方不同於高緯度地區,那裡有許多綠色地帶和水分充足的綠洲。從高空俯視,那些地方好像綴滿繁花的手指,伸入了漫長的沙路。經線上的沙發由達累斯巴拉特出發,像腹帶一樣繞整顆星球一周,然後回到了達累斯巴拉特。

  “我已經受夠了!”冒牌杜埃克爆發了。他粗暴地推開一位議員,走到爭論人群的中央,站在原地慢慢轉動,打量著每一位議員的臉:“你們都瘋了嗎?”

  其中一位祭司(是老阿爾博圖,神啊!)看向房間另一頭的瓦夫,向他喊道:“閣下!您能管管這個變臉者嗎?”

  瓦夫猶豫了一下,然後走向爭執中的這群人,他的隨從緊隨其後。

  冒牌杜埃克轉過身,抬手指向瓦夫:“你!就站在那裡!我不允許特萊拉人插手此事!別以為我看不出你們有什麼陰謀!”

  假杜埃克說話時,歐德雷翟一直在觀察瓦夫。真是意外!貝尼·特萊拉的尊主什麼時候遭受過走狗的如此對待?瓦夫備感震驚。盛怒之下,他的五官不住抽搐,口中發出的嗡嗡聲仿佛一群憤怒的昆蟲在鳴叫,這種刻意發出的聲音明顯是某種特殊的語言。他的幾位變臉者隨從頓時僵住,但冒牌杜埃克只是將注意力轉回了幾位議員身上。

  瓦夫停下了。他大驚失色!變臉者杜埃克並沒有聽從他的指揮!他蹣跚地走向那群祭司,冒牌杜埃克見狀,又一次舉手指向他,手指不住顫抖。

  “我告訴你了,不要插手!你或許有辦法弄死我,不過你們這些骯髒的特萊拉人休想騎到我頭上!”

  這句話起作用了,瓦夫停了下來,突然意識到了什麼。他看向塔拉紮,她顯然已經意識到了瓦夫的窘境,神情頗為愉快。現在他的怒火有了新的目標。

  “你早就知道!”

  “我只是懷疑過。”

  “你……你……”

  “你們的製造技術太先進了。”塔拉紮說,“這是你們咎由自取。”

  祭司們並沒有注意到這兩人的對話,他們向冒牌杜埃克叫嚷,命令他不要說話,離開房間,還罵他是“該死的變臉者”。

  歐德雷翟仔細打量議員們攻擊的這個物件。這次銘印的程度有多深?他已經確信自己就是杜埃克了嗎?

  這位假冒者突然靜下來,言行舉止間充滿威嚴,他朝那些指責他的人投以輕蔑的眼神。“你們都瞭解我。”他說,“你們都知道我這些年來為了侍奉分裂之神,我們唯一的神做出的貢獻。如果除掉我的陰謀得逞了,那我去見他就是了,不過不要忘了:你們心裡想些什麼,他一清二楚!”

  祭司們齊刷刷地看向瓦夫,變臉者替換大祭司時,他們中並沒有人身在現場,沒有目擊者。單憑幾個人的證詞,就認定事實便是如此,這樣的依據似乎並不可靠。有幾個人這時才看向歐德雷翟,她也是聲稱目睹杜埃克被假冒的證人之一。

  這時瓦夫也看向她。

  她微微一笑,向特萊拉尊主說道:“這次教會沒有落入其他人手中,正合了我們的意。”

  瓦夫馬上意識到了自己的優勢。這件事在教會和貝尼·傑瑟裡特間埋下了嫌隙的種子,從此以後,姐妹會手中又少了一個牽制特萊拉人的重要工具。

  “也正合我意。”他說。

  祭司們再一次憤怒地抬高了聲音,就在這時,塔拉紮發話了:“你們有誰要打破我們的約定?”

  杜埃克推開身前的兩位議員,穿過房間大步走向大聖母,在距離她只有一步的地方停了下來。

  “你在玩什麼把戲?”他問道。

  “我們支援你,反對那些想把你換掉的人。”她說,“在這一點上,貝尼·特萊拉的想法跟我們一樣。我們通過這種方式表明,在大祭司的人選上面,我們也有發言權。”

  幾位祭司異口同聲地高聲問道:“他到底是不是變臉者?”

  塔拉扎眼神溫和地看著面前的男人,問道:“你是變臉者嗎?”

  “當然不是!”

  塔拉紮又看向歐德雷翟,後者說:“看起來什麼地方出錯了。”

  歐德雷翟找到了祭司們中間的阿爾博圖,盯著他看。“什阿娜。”歐德雷翟說,“分裂之神的教會現在應該怎麼做?”

  什阿娜按照之前聖母教的那樣,從幾位侍衛包圍下走了出來,用她們教的傲慢語氣說道:“她們應該繼續侍奉神主!”

  “看起來,這次會面可以告一段落了。”塔拉紮說,“杜埃克大祭司,我們的衛隊現在就在大廳裡候著,如果你需要保護的話,她們隨你調遣。”

  在他們看來,他得到了姐妹會的認可和理解,他已經成了她們的寵物,完全不記得自己是變臉者這回事了。

  祭司們和杜埃克離開後,瓦夫只向塔拉紮說了寥寥數字,這回他用了伊斯拉米亞語:“給個說法!”

  塔拉紮從侍衛身邊走開,製造出自己放鬆防禦的假像,事實上,這個動作經過準確的計算,她們曾在什阿娜面前討論過這個問題。塔拉紮用同一種語言回道:“我們將不再控制貝尼·特萊拉。”

  兩人都保持沉默,瓦夫則在仔細斟酌這句話的含義。塔拉紮提醒自己,特萊拉人的特萊拉名字可以翻譯為“不可名之族”,而這個標籤一般是用在神身上的。

  她面前的這位神顯然還沒有意識到,剛才發生的事也有可能出現在他們安插在伊克斯人和魚言士內部的變臉者身上。瓦夫還會遭遇更多打擊,不過,現在的他看起來頗為疑惑。

  擺在瓦夫面前的,是許多尚未解答的疑問,他對伽穆發來的報告並不滿意。如今他在玩一個危險的雙面遊戲。姐妹會是否也在玩一個類似的遊戲呢?不過,一旦他撇開大離散回來的特萊拉人,必然會招致尊母的攻擊,關於這一點,塔拉紮也提醒過他。伽穆上那位年邁的霸撒到底還有沒有考慮的價值?

  他向塔拉紮提出了這個疑問。

  塔拉紮則向他回敬了另一個問題:“你對我們的死靈做了什麼手腳?你們想得到什麼?”她覺得自己其實已經知道答案了,但是在瓦夫面前裝作不知情是有必要的。

  瓦夫想說:“貝尼·傑瑟裡特全都去死吧!”她們太危險了,但她們的價值也是不可估量的。他有些慍怒,陷入了沉默,看向面前的幾位聖母,臉上露出沉思的表情,這種表情將他縮小版的五官襯托得更加孩子氣了。

  塔拉紮心想:一個任性的孩子。她警告自己,絕對不能低估瓦夫。將特萊拉人的雞蛋敲碎,會發現裡面還套著一隻蛋,只要繼續,這種狀況會一直延續下去。無論從哪件事入手,最終都會回到歐德雷翟對於這次爭端抱有的懷疑,而這可能導致雙方在這裡發生流血衝突。關於他們從那些賤人和其他離散之人那裡得到的資訊,這個特萊拉人真的說了實話嗎?死靈只是特萊拉人的潛在武器嗎?

  塔拉紮決定再刺激刺激他,她動用了議會的“第九條分析”。她繼續用伊斯拉米亞語說道:“你承諾要告訴我們一些事,可如今卻還沒有做到。你要讓自己在先知的土地上蒙羞嗎?”

  “我們說了她們的性——”

  “你只說了一部分!”她打斷道,“因為死靈和我們都知道。”

  塔拉紮看得到他的反應,他就像一隻被逼入絕境的動物,這種情況下的動物,往往都極度危險。她曾經看見過一隻雜種狗在一群少年的包圍下被逼得走投無路,這只狗夾著尾巴,兇猛異常,是丹恩古代寵物中的倖存者。這只動物開始攻擊身旁的這群圍追者,在眾人包圍下撕咬出了一條生路,當時那只狗的兇殘程度超乎了所有人的想像。最終,有兩個孩子因傷勢嚴重而落下了終身殘廢,只有一個孩子沒有受傷。現在的瓦夫,就像那只絕境中的動物一樣。她看得出他恨不得此時手上拿著一件武器,可特萊拉人和貝尼·傑瑟裡特在來之前,都仔細搜查過對方。她確定他沒有帶武器。可是……

  瓦夫舉止間充滿了猶疑不決,他說道:“你們就是想要統治我們,你覺得我看不出來嗎?”

  “離散之人帶著她們腐朽的東西回來了。”她說,“朽必始於中央。”

  瓦夫的態度有所改變。他無法忽視貝尼·傑瑟裡特更深層次的暗示。她是在故意挑起雙方的不和嗎?

  “先知在所有人的腦中都埋下了一個定位器,包括離散之人。”塔拉紮說,“他引導她們回到我們身邊,而她們的那些腐朽的東西完好無損。”

  瓦夫聽了咬牙切齒。她到底想幹什麼?他腦中產生了一個瘋狂的想法,覺得姐妹會在空氣裡下了某種神秘的藥物,讓他的腦子沒辦法正常運轉。她們知道了別人瞭解不到的事情!他的視線從塔拉紮轉移到歐德雷翟身上,然後又轉回了塔拉紮。他已先後在一連串的死靈身上復活,但他知道自己的真實年紀遠不如貝尼·傑瑟裡特那麼老。這些人很老了,她們看上去往往不顯老態,但她們已經存在了很長的一段時間,長到令他不敢想像。

  塔拉紮也在思考類似的事情。她從瓦夫的眼睛裡發現了一種深邃的光芒,當前情況下,她必須做一些新的推論。特萊拉人究竟有多深入?他眼中的滄桑感是如此強烈!她有一種感覺,特萊拉人眾尊主首腦的如今與往昔必然有所不同,他腦中對於過去的記憶應該就像全息錄影一般,抹去了其中所有會削弱他的情感因素。她對瓦夫說出了自己對感情的不信任,而且她懷疑這種不信任也存在於瓦夫心中。這一點能把他們聯結起來嗎?

  相同思維的趨向性。

第40章 · 2

  “你說你不會再控制我們。”瓦夫低吼道,“可我覺得你的手正掐在我的喉嚨上。”

  “那你的手也掐在我們的喉嚨上。”她說,“你們派往大離散的人回歸了,可至今沒有出現一位從大離散回來的聖母。”

  “可你說你們知道所有……”

  “我們還有其他獲得資訊的途徑。在你看來,我們派往大離散的那些聖母發生了什麼?”

  “都在災難中喪生了?”他搖了搖頭。這是一個全新的情報,回歸的特萊拉人從未提到過這件事。這些出入讓他的懷疑不斷加深。他該相信誰?

  “她們被策反了。”塔拉紮說。

  歐德雷翟還是頭一次聽大聖母提到對這件事的懷疑,從塔拉紮這句簡短的話裡,她感覺到了巨大的力量,這種力量讓歐德雷翟震驚不已。有時,聖母為了解決一些棘手的問題,往往會準備一些應急計畫,或者臨機應變想出一些解決方案,這一點歐德雷翟是知道的。有什麼東西能夠阻止它嗎?

  瓦夫還未出聲,塔拉紮又說道:“你來找我們,為的是不可告人的目的。”

  “你居然好意思這麼說?”瓦夫說,“你們還不是在按照霸撒的母親教的那樣,想要繼續榨幹我們的資源?”

  “因為我們知道,如果你們擁有大離散來的資源,就能承受得起這點損失。”

  瓦夫哆嗦著吸了一口氣。所以貝尼·傑瑟裡特連這件事都清楚,他猜到其中一部分原因了。好吧,他需要找個辦法,把冒牌杜埃克的控制權奪回來。離散之人真正想要得到的是拉科斯,而且他們可能需要特萊拉人的幫助。

  塔拉紮又朝瓦夫走了幾步,她現在身旁一個侍衛都沒有,防禦非常薄弱,她看見自己的侍衛們變得非常緊張。什阿娜朝大聖母走了一小步,然後被歐德雷翟拉了回來。

  歐德雷翟的注意力一直放在大聖母身上,而不是那幾個可能隨時會攻擊她的人。她們是否真的已經說服特萊拉人,讓他們相信貝尼·傑瑟裡特會為他們服務呢?毫無疑問,塔拉紮剛才已經試探過他們的底線了,而且她用了伊斯拉米亞語。可她走出了侍衛的保護範圍,孤身一人站在瓦夫一行人旁邊。很明顯,瓦夫現在仍心存懷疑,那他下一步會有什麼舉動呢?

  塔拉紮打了個冷戰。

  歐德雷翟看見了。塔拉紮本就如孩童一般瘦弱,而且體重從未增加過,因此她對溫度的變化極為敏感,忍受不了寒冷的環境,但歐德雷翟並未感覺到房間內的溫度有任何變化。那就是她剛才作了一個危險的決定,危險到讓她的身體不受控制地打了個寒戰。當然,危及的不會是她自己,而是整個姐妹會。貝尼·傑瑟裡特最無法容忍的罪行,便是背棄姐妹會的制度。

  “你想要我們做的,我們都答應,只有一點例外。”塔拉紮說,“我們絕不會成為孕育死靈的工具!”

  瓦夫的臉色變得煞白。

  塔拉紮繼續說道:“我們現在不是,未來也絕不會成為……”她停頓了一下,說,“……伊納什洛罐。”

  瓦夫抬起右手,每一位聖母都知道他接下來要做的手勢意味著什麼:這是他讓變臉者發動攻擊的信號。

  塔拉紮指著他尚未舉起的那只手,說:“如果你完成了那個手勢,特萊拉人會失去所有東西。神主的信使——”塔拉紮回頭朝什阿娜的方向點了點頭,接著說,“——會離你們而去,先知的話也會在你們的口中化為塵埃。”

  這些話用伊斯拉米亞語說出來,對瓦夫產生了非常大的影響。他把手放了下來,但仍對塔拉紮怒目而視。

  “我的大使告訴我,我們和特萊拉會分享彼此知道的一切資訊。”塔拉紮說,“你也說過要跟我們分享。先知通過神主的信使聽見了你說的話!特萊拉人的阿卜杜都說了些什麼?”

  瓦夫聞言,肩膀耷拉了下來。

  塔拉紮轉過身背對他。這一步走得很巧妙,她和在場的其他聖母都知道,她如今的處境非常安全。塔拉紮朝房間那一頭的歐德雷翟笑了笑,知道對方能領會自己的意思。貝尼·傑瑟裡特施加懲罰的時候到了!

  “特萊拉人想要一位厄崔迪後代為你們交配。”塔拉紮說,“我把達爾維·歐德雷翟交給你們,以後還會有更多。”

  瓦夫作了一個決定。“你們可能知道尊母的不少事情。”瓦夫說道,“可你們——”

  “賤人!”塔拉紮突然轉身喝道。

  “如你所願。不過從你說的這些看來,她們有件事你並不知道,我告訴你這件事以後,我們就算成交了。她們能夠放大高潮的快感,並將這種快感傳遞到男人的四肢百骸,讓男人的所有感官都參與到交媾中,女方能夠引導男人達到多重高潮,而且還能……讓這種感覺延續得更久。”

  “所有感官?”塔拉紮詫異不已。

  歐德雷翟也十分震驚,她發現在場的聖母,甚至侍祭也和她有相同的感想。只有什阿娜看起來不太明白瓦夫說了什麼。

  “塔拉紮大聖母,我跟你說。”瓦夫臉上露出洋洋自得的微笑,“我們在自己身上再現了這個過程。連我都參與了!盛怒之下,我命令扮演……女方的那個變臉者中止了這個過程。沒有人……我敢說,沒有人,能夠像這樣操控我!”

  “怎麼操控?”

  “如果換成是這些……你們口中的賤人,我就會毫不遲疑地屈服於她們了。”他不寒而慄,“我完全沒有任何……中途停止的想法……”他搖了搖頭,對這段回憶備感疑惑,“是憤怒拯救了我。”

  塔拉紮口乾舌燥,費了很大的力氣才咽下一口口水:“怎麼……”

  “怎麼做到的?很好!在我告訴你之前,我先警告你:絕對不要把這招用在我們身上,否則我們必會讓你們血償!我們的多莫和所有子民都隨時待命,一旦有任何跡象表明你們想把這用在我們身上,他們都會殺掉能夠找到的所有聖母!”

  “我們不會這麼做的,不過不是因為你的這個威脅,而是因為我們知道,這種做法會把我們帶入毀滅的深淵。你們用不著四處追殺我們了。”

  “噢?可是為什麼它沒有毀了這些……這些賤人呢?”

  “當然有!而且包括她們接觸到的所有人!”

  “它並沒有摧毀我!”

  “我的阿卜杜,是神主在保佑你。”塔拉紮說,“正如他保佑所有虔誠的人那樣。”

  瓦夫接受了這個解釋,他朝房間四周看了一圈,視線又回到塔拉紮身上:“讓所有人都知道,我在先知的土地上完成了我的約定。那麼就用這種方式吧……”他朝兩名變臉者侍衛揮了揮手,“我們來演示給你們看。”

  很久以後,歐德雷翟獨自一人身在頂層房間。剛才,她們讓什阿娜目睹了整個演示過程,她不知道這麼做是否明智。好吧,這樣有什麼不好呢?什阿娜已經決心為姐妹會效力了,而且如果這個時候讓什阿娜回避,會讓瓦夫起疑心的。

  什阿娜觀看變臉者演示的時候,從她臉上已經明顯能看出情欲的跡象。訓練監理給什阿娜召喚那些男助手的時間,可能要比一般人更早些。到時什阿娜會怎麼做呢?她會把剛才學到的新知識用在男人身上嗎?必須嚴格禁止什阿娜使用那些技能!需要有人告訴她這樣做的危險性。

  聖母和侍祭如今已經能夠很好地控制自己,她們將學到的東西牢牢地記在了腦中。而什阿娜的教育必然建立在剛才觀察到的場景上,其他人則早已掌握了這些內在技能。

  觀察變臉者的這些人沒有透露出任何資訊,不過關於瓦夫還有些事情值得思考。他說他會處理掉這兩位元演示的變臉者,可他會先做什麼呢?他經受得住誘惑嗎?男性變臉者在極致的快感下不住扭動時,他的心裡在想些什麼?

  在歐德雷翟看來,這個演示讓她想起了科恩大廣場上拉科斯人跳的舞蹈。如果只看很短的一段時間,這支舞蹈似乎全無節奏可言,但是放眼跳舞的整個過程,會發現舞蹈本身是有節拍的,每隔大約兩百步就會出現重複。這些跳舞之人把每個節拍延伸到了驚人的長度,進行演示的那些變臉者也是如此。

  希艾諾克成為了性操控的手段,大離散中數以十億計的人都處在它的控制之下。

  歐德雷翟想起了這個舞蹈,它漫長的節拍,以及在那之後混亂的暴力場面。希艾諾克的重點在於宗教能量,而這一主題已逐漸轉變為另外一種交流方式。她想起了什阿娜在大廣場看見舞蹈時的激動反應。歐德雷翟當時問什阿娜:“他們在那裡跳舞,是想傳達什麼資訊?”

  “這些跳舞之人,太傻了!”

  姐妹會不允許這種說話方式。“什阿娜,我提醒過你要注意語調,你想現在就嘗試一下被聖母懲罰的滋味嗎?”

  歐德雷翟此時正在達累斯巴拉特的頂層房間,她看著窗外漸濃的夜色,這幾句話就像鬼魂的資訊一般出現在她的腦海中。她心中湧現出強烈的孤獨感,房間裡如今只剩下她一個人。

  只有受罰的人會留下來。

  她還記得,在大廣場上方的那個房間裡,什阿娜的眼睛格外明亮,心中充滿了各種疑問:“你為什麼總是提到傷害和懲罰?”

  “你需要學會遵守紀律,如果不能控制自己,還談什麼控制其他人?”

  “我不喜歡這門課。”

  “我們都不怎麼喜歡它……然後不久之後我們就在實踐中發現,這門課的用處很大。”

  正如歐德雷翟盤算的那樣,她的這句話在什阿娜的心中生根發芽,影響久久不退。最後,什阿娜把她知道的所有關於這支舞蹈的事都告訴了歐德雷翟。

  “有些跳舞之人逃脫了,其他那些直接去見撒旦了。祭司們說他們去了夏胡魯那裡。”

  “那些活下來的人,後來怎麼樣了?”

  “他們恢復以後,需要再進沙漠裡跳一次舞,如果撒旦來了,他們就會死,如果撒旦沒來,他們就會得到獎勵。”

  歐德雷翟覺得這種範式似曾相識,什阿娜已經不需要再繼續說下去了,不過歐德雷翟沒有打斷她。什阿娜的聲音異常苦澀。

  “他們得到的獎勵一般是錢和巴紮裡的攤位之類的,祭司會說,他們已經證明了自己是人類。”

  “那失敗的那些人就不是人類了嗎?”

  什阿娜陷入沉思,很長一段時間裡都沒有作聲。不過,歐德雷翟十分清楚這是一條怎樣的路,這是姐妹會的人性測驗!她接受這項測試時的體驗,在什阿娜身上重演了。比起其他的試煉,這段經歷何其溫和!

  在博物館頂層房間的昏暗燈光下,歐德雷翟看向抬起的右手,她想起了劇痛之盒,還有當時放在頸邊的戈姆刺,一旦她臨陣退縮或者叫出聲來,便會喪生在這毒針之下。

  什阿娜也沒有叫出聲來。不過,她在經歷劇痛之盒前,就已經知道了歐德雷翟那個問題的答案。

  “他們也是人類,不過不太一樣。”

  空蕩的房間裡,只剩下歐德雷翟和暴君無廳裡的珍藏,她大聲說道:“雷托,你對我們做了什麼?你只是跟我們說話的撒旦嗎?現在你要強迫我們分享什麼呢?”

  陳舊的舞蹈會變成陳舊的性儀式嗎?

  “聖母,你在跟誰說話?”

  什阿娜的聲音從房間那頭傳來,她從房門走了進來,她穿著灰色的學員長袍,一開始只有一個模糊的輪廓,她越走越近,身影也逐漸變大。

  什阿娜走到歐德雷翟身邊,停了下來,說道:“主母讓我找你過去。”

  “我在自言自語。”歐德雷翟說道。她看向這個異常安靜的女孩,想起當時問她那個關鍵問題時,她表現出的令人揪心的激動。

  “你想成為一名聖母嗎?”

  “聖母,你為什麼跟自己說話?”什阿娜的聲音裡充滿了關切之情,教學監理需要花費好些力氣,才能把這些情感從她心裡清除掉。

  “剛剛我想起了問你願不願意當聖母的時候。”歐德雷翟說,“這段記憶又讓我想起了其他事情。”

  “你說過,無論任何事情都要聽從你的指揮,絕不猶豫,要絕對地服從你。”

  “然後你說:‘就這些嗎?’”

  “我當時瞭解的東西不多,不是嗎?我現在瞭解的東西也不算多。”

  “小姑娘,我們都有不瞭解的東西。除了我們都在跳同一場舞這件事,而且如果我們中有人失敗了,撒旦一定會來的。”

第41章

  陌生人相聚,應該儘量容忍彼此風俗習慣的差異。

  ——潔西嘉夫人,出自《厄拉科斯的智慧》

  最後一道有些發綠的光落到了地平線下面,伯茲馬利才給出了行動的信號。他們到達伊賽另一邊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他們順著週邊的這條路就能找到鄧肯。滿天的雲將城市的燈光折射下來,照在了髒亂不堪的城裡。兩個人按照嚮導的指示,在城裡急急地走著。

  這些嚮導令盧西拉頗為惱火,他們或是從背街小巷突然冒出來,或是突然打開門,悄悄地告訴他們新的指示。

  兩人原本應該暗中行動,現在卻被這麼多人知道了他們的目的!

  她現在已經能夠處理自己的憎恨,但是殘留的負面情緒令她深深地懷疑他們遇到的每一個人,她也逐漸難以繼續偽裝優伎的機械姿態。

  路邊的人行道上有一些尚未完全融化的雪水,大部分是陸行車經過時甩下來的。盧西拉還沒走完半公里,腳就已經冰涼了。她為了促進腳部血液流動,不得不消耗了一些能量。

  伯茲馬利一言不發地低頭走著,似乎沉浸在他的憂慮之中。盧西拉沒有被他唬住,她知道這個男人能聽到他們周圍的所有聲音,看到每一輛飛馳而來的陸行車。每當有陸行車迎面駛來,他就會把她拽到旁邊的小道上。一輛又一輛車“嗖”地從他們身邊飛了過去,髒雪從底部浮空裝置的扇葉裡甩在了路旁的灌木叢上。伯茲馬利只有確認陸行車已經駛出他們的視野,才會將盧西拉從雪里拉起來,因為有些車裡的人不僅僅能聽到自己車輛的聲音。

  他們走了兩個小時之後,伯茲馬利停了下來,觀察了一番前面的路。他們的目的地位於城市週邊的居民區,聽說那裡“絕對安全”。盧西拉心裡非常清楚,伽穆不存在絕對安全的地方。

  前方有一片燈火通明的黃色映在了天空的雲彩上,那裡就是他們現在要去的地方。他們蹚著冰雪混合物穿過了一條地道,爬上一座滿是草木的矮山,最後來到了一個類似果園的地方,枝枝丫丫在暗淡的環境中頗顯荒涼。

  盧西拉看了一眼天上,雲彩漸漸散了。伽穆有許多小型衛星,都是衛戍無艦。部分無艦由特格部署,她瞄到了幾排新近上天的無艦,也在保衛著這顆星球。飛船看起來大約比最亮的星星大了三倍,而且時常結伴而行。飛船反射的光因而可以發揮一些作用,但是又讓人難以捉摸,因為飛船飛行的速度很快,幾個小時之內便會從天上落到地平線後面。她透過雲彩之間的縫隙看到六顆這樣的衛星串成了一線,她不知道這幾艘無艦是否屬於特格的防禦體系。

  這個時候,她想起了這種防禦系統固有的缺點和系統背後的圍攻理念。特格之前說得沒錯,軍事行動勝利的關鍵在於機動性,不過她覺得他說的不是步行的機動性。

  山坡上白雪茫茫,並沒有方便藏身的地方,盧西拉感覺到了伯茲馬利的緊張。要是有人來了,他們該怎麼辦?雪地裡有一條溝,從他們的位置指向了左邊,然後拐向了居民區。不是一條主路,但她覺得有可能是一條小路。

  “這邊走。”伯茲馬利話音未落,便帶著她蹚了下去。

  積雪沒過了他們的小腿。

  “希望這些人值得信任。”她說。

  “他們恨那些尊母。”他說,“我覺得這一點就夠了。”

  “我們到了之後,要是見不到死靈,我肯定饒不了他們!”她還有一句更加憤怒的話沒有說出口,可是最終還是吐了出來,“我覺得他們恨尊母並不能說明什麼問題。”

  她覺得凡事都應該有所準備。

  不過,伯茲馬利現在讓她放下了心。他和特格一樣,只要他們還有辦法,就一定不會走進死胡同。她感覺即便是現在這種時候,周圍的灌木叢裡可能也藏了他們的援兵。

  積雪小徑的盡頭接著一條人工鋪砌的道路,路面與側邊相交處略微呈曲面,融雪系統除去了路上的所有積雪,只有中央存在些許水汽。盧西拉走了幾步才發現腳下其實是一條磁懸浮道,這裡是一個古老的磁力轉運基地,大離散之前負責向一座工廠運輸產品和原材料。

  “這裡變陡了。”伯茲馬利對她說,“他們在這裡建了臺階,不過不是太高,還是小心為好。”

  他們很快便走到了磁懸浮道的盡頭,眼前是一面破敗的牆,底基是塑鋼材質,上面壘著本地的磚材。天空逐漸放晴,繁星微弱的光輝照在了牆上,他們看到了磚牆粗糙的工藝,顯然建造於大饑荒時期。牆上滿是藤蔓和斑駁的苔蘚,然而仍然可以看到磚材的裂紋和磚與磚之間隨意塗抹的砂漿。牆面上開了一列窄窗,裡面的人能夠看到磁懸浮道沒入了一片灌叢和雜草之中。三扇窗戶閃著藍色的電光,裡面似乎有人在活動,隱約能夠聽到劈裡啪啦的聲音。

  “這裡以前是工廠。”伯茲馬利說。

  “我有眼睛,也有記憶。”盧西拉打斷了他的話。這個嘰嘰歪歪的男人以為她完全沒有智商嗎?

  他們左邊有什麼東西唧扭吱呀地響了起來,一扇地下室的活板門掀起了一塊草皮,露出了耀眼的黃光。

  “快!”伯茲馬利拉著她跑過濃密的樹叢,鑽進了那扇活板門。下面是一段臺階,他們剛一下來,活板門便伴著一陣機械的轟隆聲“吱呀”蓋上了。

  盧西拉發現自己走進了一個巨大的空間,天花板不高,巨大的頂梁旁邊掛了很長一排現代的球形燈。地面打掃得非常乾淨,但是有一些凹印和劃痕,原本顯然放置了一些機器。她注意到遠處有什麼動靜,一個年輕女子一路小跑地過來了,身上也穿著同樣的惡龍長袍。

  盧西拉用力嗅了兩下,聞到了濃重的酸味和某種令人作嘔的味道。

  “這裡過去是哈克南家族的工廠。”伯茲馬利說,“不知道他們在這裡生產什麼。”

  年輕女子停在了盧西拉麵前,她身形高挑,貼身的長袍顯出了曼妙的身材和優雅的舉止。女子容光煥發,看得出她勤於修煉,身體健康。不過那雙綠色的眼睛卻十分狠辣,仔細地打量著她看到的每一件事物,眼神令人膽寒。

  “所以他們又派了一個人來看這個地方。”

  伯茲馬利剛要說話,盧西拉便一隻手按住了他。這個女人沒有這麼簡單,我也一樣!盧西拉措辭十分小心,說:“我們總是能想到一塊去,看樣子。”

  年輕女子笑了笑,說道:“我看你們走過來,當時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譏諷地看了伯茲馬利一眼,“這就是客人吧?”

  “也是嚮導。”盧西拉說道。她看到了伯茲馬利臉上迷惑的表情,祈禱他不會說出什麼不該說的話。這個女人非常危險!

  “你不是應該等我們過來嗎?”伯茲馬利問道。

  “啊哈,這傢伙會說話。”年輕女子哈哈大笑道。她的笑聲和眼神一樣令人毛骨悚然。

  “建議你不要稱呼我‘這傢伙’。”伯茲馬利說道。

  “伽穆上的雜碎,我想怎麼叫就怎麼叫。”年輕女子說道,“我管你什麼狗屁建議!”

  “你剛才叫我什麼?”伯茲馬利已經不耐煩了,女子意外的言語攻擊令他怒火中燒。

  “我想叫什麼叫什麼,狗雜碎!”

  伯茲馬利實在忍無可忍,他在盧西拉出手攔阻之前,便發出了一聲低吼,一巴掌狠狠地扇了過去。

  這一巴掌打空了。

  盧西拉驚訝地看到女子俯身躲過了伯茲馬利的手掌,輕而易舉地擒住了男子的衣袖,一招迅速而又精妙的飛踢在電光石火之間將他踢了出去。女子此時一隻腿半蹲,另一隻腳準備好了再次攻擊。

  “我現在就該殺了他。”女子說道。

  盧西拉完全不知道下一秒會發生什麼,本能地側身彎腰,勉強躲開了女子突然踢過來的腳,然後一個標準的貝尼·傑瑟裡特薩巴德擊中了女子的腹部,將她打倒在地。

  “我這是建議你對我的嚮導手下留情,不管你叫什麼名字。”盧西拉說道。

  年輕女人大口大口地喘著氣,然後氣喘吁吁地說道:“報告主母,我叫默貝拉。主母方才以如此之慢的動作打敗了屬下,令屬下羞愧難當。不知主母此舉何意?”

  “我只是教導了你一下。”盧西拉說。

  “報告主母,屬下初來乍到,還望海涵。主母教導,屬下感激不盡。主母他日每次不吝賜教,屬下都將心存感激,主母的教誨亦將牢記腦中。”她低下頭,輕輕地一躍而起,臉上露出了頑皮的微笑。

  “你可知道我是誰?”盧西拉問道,聲音冷若冰霜。她在余光中看到伯茲馬利痛苦地慢慢站了起來,站在一旁,看著兩個女人,不過臉上明顯能夠看到怒色。

  “報告主母,您方才既有能力教導屬下,屬下便已知道自己冒犯了主母大人。不知主母可否寬恕屬下?”默貝拉臉上頑皮的笑容消失了,她低著頭站在那裡。

  “這次暫且饒過。是否有一艘無艦即將來到?”

  “據這裡的人所說,確實如此。我們已經做好了準備。”默貝拉瞥了伯茲馬利一眼。

  “他還有用,必須陪在我身邊。”盧西拉說道。

  “好極了。敢問屬下可否知道主母姓名?”

  “不行!”

  默貝拉歎了一口氣,說道:“我們已經抓住了死靈,他從南邊來的,喬裝打扮成了特萊拉人。您過來的時候,我剛要與他上床。”

  伯茲馬利一瘸一拐地走了過來,盧西拉知道他認識到了形勢的危急。敵人已經湧進了這個“絕對安全”的地方,不過他們還不怎麼瞭解情況。

  “死靈沒受傷?”伯茲馬利問道。

  “這傢伙還能說話。”默貝拉說道,“真是怪了。”

  盧西拉說:“你不能和那個死靈上床,他是我的!”

  “屬下遵命。屬下已將他標記,他現在已經有所屈服。”

  她再一次大笑起來,那種放肆的冷漠、麻木令盧西拉大為震驚:“請這邊走,有個地方可以供您觀察。”

第42章

  願你長眠卡拉丹恩!

  ——古代祝酒詞

  鄧肯正在努力回想自己身處何方,他知道敦薩死了。敦薩的雙眼噴出了汩汩鮮血,那個場景我記得非常清楚。他們進了一個黑色的大樓,四周突然亮起了刺眼的光。鄧肯感覺後腦勺很疼,自己遭到了鈍擊?他想移動自己的身體,但是渾身的肌肉並不聽使喚。

  他記得自己坐在一大片草地邊上,草地遠處有人正在玩某種保齡球,奇怪的球彈來跳去,橫衝直撞,貌似並沒有任何策略可言。球手是一群男孩,穿著……傑第主星常見的服裝!

  “他們再打幾場就成老年人了。”他記得自己說了這麼一句話。

  他的身旁坐了一個年輕女子,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這些室外運動只有老年人才玩。”

  “噢?”

  這個問句令他無所適從,她只用了簡簡單單的一個語氣詞便駁斥了他的觀點。

  然後立刻把我出賣給了哈克南家族!

  所以這是變成死靈之前的記憶。

  死靈!

  他想起了貝尼·傑瑟裡特的伽穆主堡,想起了書房裡厄崔迪公爵雷托一世的全息影像和三維影像。特格和公爵相貌相似並非偶然,他只是比公爵略高一點,除此之外,那張瘦長的臉,那個高鼻樑,還有厄崔迪家族的那種人格魅力,全都一模一樣……

  特格!

  他想起了老霸撒那天晚上在伽穆英勇抗敵的身影。

  我這是在哪裡?

  他被敦薩帶到了這裡,他們當時走在伊賽,男爵封地郊外一條長滿草木的野路上。兩人還沒走二百米,天上就下起了雪。潮濕的雪沾在了他們頭上,冰冷刺骨,一分鐘之內,兩人便打起了寒戰。他們停下腳步,戴上了兜帽,拉上了保溫外套,這樣就好多了。可是天馬上就黑了,氣溫會下降很多。

  “前面有一個歇腳的地方。”敦薩說,“我們先過去,等到天亮再繼續走。”

  敦薩見鄧肯沒有說話,說道:“地方不是很暖和,但是不潮濕。”

  鄧肯看到了那個地方灰濛濛的輪廓,距離他們大概三百步遠。建築大概有兩層高,立在漫天飄揚的髒雪之中。他立刻認出了這個地方,這是哈克南家族一座清點人頭的哨卡。哨兵查點路過的人頭數目,有時也會將路人殺死。建築為磚石結構,由巨大的黏土磚建造而成。土磚採用本地的泥土壓制成型,然後使用大口徑噴槍(哈克南家族也會使用這種工具控制暴亂的人群)高溫燒制。

  他們走到哨卡門前,特格看到一塊全野防禦屏障的殘骸,上面有幾個架設火槍的缺口。不過,這套系統很久之前便已被人破壞,網狀結構扭曲的破洞裡已經長出了雜草。不過,火槍的缺口沒有堵上,這樣裡面的人才能看到外面的情況。

  敦薩停下腳步,豎起了耳朵,仔細觀察著他們周圍的環境。

  鄧肯看著這座清點站卡,這些地方他都記得很清楚,可是眼前看到的卻仿佛是管狀種子長出的畸形植物。建築表面已經曬出了類似玻璃的質感,高溫處理的土磚出現了瘤狀物和膨起。歲月在建築上留下了纖細的劃痕,但是整體的形狀沒有改變。他抬起頭來,看到了一套老舊的懸浮升降系統,有人在外梁上臨時裝了一個滑輪組。

  看樣子全野屏障是最近才有的缺口,敦薩穿過屏障,走了進去。

  鄧肯好像突然打開了一個開關似的,記憶的視像發生了變化。他回到了球狀無殿的書房,特格也在那裡。投影儀投出了現代伊賽多個地方的一系列場景,“現代”這個詞用在伊賽這裡,在他看來有些奇怪。如果“現代”表示實用形態在技術層面符合時代的標準,男爵封地便是一座現代的城市。整座城市完全依靠懸浮導軌運輸人和貨物,所有東西都在天上移動,所有建築的接地樓層都沒有開口。他正在向特格解釋這些東西。

  除去貨物和人類移動所需的必要空間之外,整座城市佔用了水準方向和豎直方向的所有空間,導軌上需要保證高度和寬度足夠通用交通艙移動即可。

  特格說:“最理想的是管狀設計,頂部扁平,便於撲翼飛機停落。”

  “哈克南家族的人喜歡方形和矩形。”

  確實如此。

  男爵封地的交通狀況鄧肯至今依舊歷歷在目,回想當時的情形令他不禁一顫。懸浮軌道像穿過蟲洞一樣,在導軌上高速行駛,時而直行,時而過彎,時而轉過一個生硬的折角……向上、向下抑或側行。哈克南家族不僅提出了絕對矩形準則,還提出了一個有關人口設計的建設標準——在儘量節省物料的前提下,容納儘量多的人口。

  “平頂是那個地方唯一以人為本的空間!”他想起自己跟特格和盧西拉說過這句話。

  平頂上面是空中別墅,四周、停機坪、下面的入口和所有公園周圍都駐有守衛。高度密集的人群就在下面摩肩接踵地生活,然而住在平頂的人們完全不用理會,甚至會逐漸將他們忘卻。人群的氣味和聲音都不會傳到平頂,僕人上來之前,也不得不洗澡,更換乾淨的衣服。

  特格提出了一個問題:“為什麼那些人情願這麼擁擠地生活在那個地方?”

  答案很簡單,敦薩向他解釋了原因。因為外面的世界很危險,城市的管理者還向他們進一步誇大了外面的危險。而且,他們並沒有多少人知道“外面”的生活更美好。他們只知道頂上的生活美好,只有絕對卑躬屈膝才能上去。

  “事情總會發生,你再怎樣也無濟於事!”

  這是鄧肯大腦中回蕩的另一個聲音,他聽得很清楚。

  保羅!

  鄧肯心想:真是奇怪,這句預言帶有一種傲慢,像他冰冷邏輯中的門泰特一樣傲慢。

  我之前從來不覺得保羅傲慢。

  鄧肯看著鏡子裡的自己,他的部分意識發現這是他成為死靈之前的一段記憶。突然之間,鏡子變了,鏡中的面孔也變了,但還是他自己,膚色黝黑的圓臉上線條已越發硬朗,成熟之後便會變成當年的模樣。他和自己的雙眼對視,沒錯,這是他的眼睛。有人曾說他的眼睛“深邃”,深深地嵌在眼窩之中,下面是凸出的顴骨。有人曾經告訴他,除非光照顏色剛好,否則很難判斷他的眼睛是深藍色還是深綠色。

  那人是個女的,但是他不記得她是誰了。

  他想抬起手摸一摸自己的頭髮,可是雙手不聽使喚,這時想起自己的頭髮被漂成了白色。是誰漂的?一個老婦人。他的頭上已經不是烏黑茂密的卷髮了。

  雷托公爵看著他站在卡拉丹恩城堡的餐廳門口。

  公爵說:“我們吃飯吧。”這是一道命令,不過並不令人感覺高傲,淡然的笑容仿佛在說“這句話總得有人說”。

  我的腦子怎麼回事?

  他想起敦薩說那艘無艦會在某個地方和他們碰頭,他們後來到了那個地方。

  夜幕之下,他看到了一個龐然大物,下面有幾個較小的附屬結構,裡面似乎有人,他聽到了人聲和機器的聲音。狹長的窗戶裡沒有人露臉,也沒有門打開。兩人走過幾個較大的附屬結構,鄧肯聞到了菜的香味,他想起來他們當天剛剛吃完敦薩說的“乾糧”——某種口感類似皮革而且乾燥的條狀物質。

  他們走進了那座深色的建築。

  周圍突然亮起了光。

  鮮血從敦薩的雙眼噴了出來。

  光滅了。

  鄧肯看著一張女人的臉,他見過一張與之相似的面孔——那是一段全息長序列中的一個三連影像。哪裡的事情?他在哪裡看到的?這張臉如果不是眉骨寬了一些,便是完美的橢圓形臉盤了。

  她說:“我叫默貝拉。這個名字你不會永遠記著,但是我現在要標記你,暫時不會讓你忘記。我選中了你。”

  默貝拉,我不會忘記你。

  她的眉骨凸出,兩隻眼睛呈綠色,眼距較寬,引人注意。她的嘴巴小巧,嘴唇飽滿,他知道這張嘴巴放鬆之後會略微噘起。

  那雙綠色的眼睛看著他的雙眼,他看到了冷若冰霜的眼神,看到了眼神中的力量。

  有東西正在碰觸他的臉頰。

  他睜開了雙眼。這不是回憶!這是正在發生的事情,她就在眼前!

  默貝拉!她在他的意識中時而出現,時而消失,現在又出現了。他想起自己醒來的時候一絲不掛地躺在一張柔軟的……睡墊上,他用手摸出了身下睡的東西。默貝拉騎在他身上寬衣解帶,綠色的眼睛恐怖地盯著他。她同時碰觸著他的多個部位,唇間發出了溫柔的輕吟。

  他感覺自己迅速立了起來,硬得非常痛苦,他喪失了一切還擊的能力。

  他喪失了所有還擊之力。她的雙手在他的身上摩挲,她的舌頭,還有那輕吟!她的嘴巴愛撫著他的全身,她的乳頭刮蹭著他的臉頰和胸膛。他看到了她的眼睛,看到陰謀和詭計。

  默貝拉又出現了,又來了一遍!

  他的視線越過她的右肩,瞥到了一扇寬大的合成玻璃窗戶,看到了盧西拉和伯茲馬利。他在做夢嗎?伯茲馬利兩隻手緊緊地按在合成玻璃上,盧西拉則抱著雙手,站在那裡,臉上是憤怒和好奇。

  默貝拉湊到他的右耳邊:“我的雙手是火焰。”

  她的身體擋住了窗戶後面的面孔,他感覺她的手撫摸哪裡,哪裡便像著了火一般。

  突然之間,火焰吞噬了他的理智,他內心隱藏的地方活躍了起來。他看到紅色的膠囊像一串光亮的香腸從他眼前飄過,他感覺自己的身體很熱。他變成了一顆充血的膠囊,興奮令他的意識變成了一片白光。那些膠囊!他知道那些膠囊!那就是他自己……那些膠囊就是……

  所有鄧肯·艾達荷,初始的艾達荷和後續的死靈全部進入了他的理智。他們像炸裂的種莢一樣,爭搶著佔據他的所有理智。他看到自己被一隻人面巨蟲碾壓在身下。

  “雷托,你這個渾蛋!”

  碾壓,碾壓,碾壓……一遍又一遍。

  “你這個渾蛋!渾蛋!去死吧……”

  他死在了一把薩多卡劍之下,痛苦地爆炸了,變成了刺眼的亮光,而後黑暗吞沒了一切。

  他死在了一次撲翼飛機的事故之中;他死在了一個魚言士殺手的匕首之下;他死了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

  然而,他現在活著。

  無數記憶湧入了他的意識,他不知道自己怎麼可以容納所有這些記憶。他抱著一個新生的女兒,多麼甜美的回憶;激情洋溢的伴侶散發著麝香一般的氣味;丹恩美酒豐富的醇香彌漫在他的鼻間;他正在訓練室氣喘吁吁地訓練。

  伊納什洛罐!

  他想起自己一次又一次離開那些管子,想起了明亮的光線和帶有軟墊的機械手臂。機械手臂將他轉了一圈,新生兒失焦的雙眼模糊地看到了一個巨大的肉團,幾乎無法移動,樣貌猙獰噁心……錯綜複雜的黑色軟管將她的身體和若干巨大的金屬容器連在了一起。

  伊納什洛罐?

  死靈記憶湧入他的意識,仿佛死死地扼住了他的喉嚨,令他驚恐地倒吸了幾口冷氣。這些都是他的人生啊!這些都是他的人生啊!

  他想起了特萊拉人在他身上植入的東西,他們在他的理智下面植入了一層意識,只待貝尼·傑瑟裡特的銘者此時引誘他,便會從理智之下浮出。

  可這是默貝拉,不是貝尼·傑瑟裡特的聖母。

  不過,眼下引誘他的是她,而且特萊拉人植入的意識已經控制了他的反應。

  鄧肯溫柔地輕吟著,撫摸著默貝拉的身體,動作之靈敏令她驚異。他怎麼會做出反應!怎麼會有這樣的反應!他的右手快速拂動她的陰唇,左手愛撫著股溝。與此同時,他的嘴巴輕輕地從她的鼻子滑至嘴唇,再到左側腋窩的正面。

  他一直在溫柔地輕吟,和著她身體搏動的節奏,令她昏昏欲睡……削弱了她的意志……

  她想將他推開,而他則加快了動作的節奏。

  他怎麼知道那個時候碰我那裡?還有那裡!還有那裡!噢!杜爾的聖岩啊!他怎麼懂得這些東西?

  鄧肯觀察到她胸部的起伏,注意到她的鼻息出現了不暢。他看到她的乳頭直直地立了起來,乳暈顏色不斷加深,她呻吟著打開了雙腿。

  救命啊,大尊母!

  她現在只能想到窗外的那位尊母,然而這裡的房門緊閂,那位尊母被牢牢地關在了外面。

  默貝拉奮力一搏,使出了渾身解數,動用了長年以來學習的所有技巧,觸摸他,愛撫他。

  她每做出一個動作,鄧肯都會回以狂放的刺激。

  默貝拉感覺自己已經無法控制自己的反應了,更深處的知識令她不由自主地作出了反應。她感覺自己陰道的肌肉收緊了,感覺潤滑的液體迅速釋放了出來。鄧肯進入她身體的時候,她聽到了自己的嬌喘。她的手臂,她的雙手,她的雙腿,她的整個身體隨著兩個反應系統活動——一個是經過良好訓練的自動反應,一個是其他需求深入心底的意識。

  他怎麼可能對我做出這樣的事情?

  骨盆的平滑肌隨著一陣又一陣的快感開始收縮,她感覺到對方同時也產生了反應,兩人的肉體不斷猛烈地撞擊,她的反應因而得到了增強。連續收縮的陰道令快感的抽搐向外擴散……擴散……擴散到了全身。快感吞噬了她的所有感官,她雖然閉著眼睛,但是看到刺眼的白光逐漸充斥了眼內所有區域。她從沒想到自己能夠體會到這樣的快感,每一塊肌肉都在隨之抽動。

  快感再次一陣一陣地襲來,

  一陣一陣,一陣又一陣……

  她已經不知道快感來了多少次。

  鄧肯低吼一聲,她便嬌聲陣陣,感官的愉悅便再次像波紋一樣向全身蕩開。

  一次又一次……

  她已經感知不到時間和周圍的環境,完全沉浸在了持續的快感之中。

  她希望這樣的感覺永遠持續下去,她又希望這樣的感覺立刻消失。這種事情怎麼可以發生在女性身上!堂堂尊母絕對不能有這樣的感覺,這些感覺是用來統治男人的手段。

  鄧肯走出了特萊拉人植入的意識,他還有別的事情要做,可是他想不起來是什麼事情了。

  盧西拉?

  他以為她死在了自己面前,然而眼前的女人並不是盧西拉,而是……而是默貝拉。

  鄧肯幾乎已經筋疲力盡,他從默貝拉體內抽了出來,跪著坐了下來。她的雙手還在躁動地揮舞,他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

  默貝拉是想將鄧肯推開,然而他已經讓開了。

  她突然睜開了雙眼,看到鄧肯跪在自己身旁。她不知道已經過去了多久,想要坐起來,但是渾身癱軟。慢慢地,她找回了理智。

  她盯著鄧肯的眼睛,知道了這個男人的身份。男人?他只是個少年,可是他很有本事……本事……所有尊母都接到了預警,他們得知特萊拉人在一個死靈的意識中植入了禁術,任何人見到那個死靈,絕對不能饒過他的性命。

  她的肌肉迸發出了一點力量,用雙肘將自己撐了起來。她大口大口地喘著氣,想要從這個少年身邊滾開,可是癱在了睡墊上。

  杜爾的聖岩啊!絕對不能讓這個男性活下去!他是一個死靈,但是他剛才做了只有尊母才可以做的事情。她想一拳打過去,但同時又想把他拉回到自己身上。那種快感!她明白,他現在無論要她幹什麼,她都會答應。只要是為他做的事情,她都會答應。

  不行!我必須殺了他!

  她再一次用雙肘把自己撐了起來,然後費了不少氣力才坐了起來。她的眼神已經不像剛才那麼冷酷,她望向窗外,看到大尊母和嚮導仍舊站在那裡看著她。男人滿面羞赧,大尊母的神色像杜爾的聖岩一樣漠然。

  這位大尊母看到了這些事情,怎麼可以無動於衷、袖手旁觀?她必須殺了這個死靈!

  默貝拉向窗戶後面的女人示意,然後滾到睡墊旁邊上鎖的門旁。她剛打開了門,人便又倒了下去。她看著跪在一邊的少年,他渾身閃著汗水的光,他那令人無法割捨的肉體……

  不行!

  默貝拉情急之下滾出了睡墊,在地板上翻身跪了起來,然後幾乎完全憑藉意志力站了起來。她的力量漸漸恢復了,可是雙腳仍在顫抖,她從睡墊的尾部跌跌撞撞地繞了過去。

  我要親自動手,什麼都不要想,我必須動手。

  她的身體左右搖擺,她想穩住自己,然後朝著脖子給他一拳。這一招她已經練了很久,非常熟悉。一拳打斷對方的喉嚨,令其窒息而死。

  鄧肯輕而易舉地躲開了,不過動作很慢……很慢。

  默貝拉險些倒在了他身邊,不過大尊母的手攬住了她。

  “快殺了他。”默貝拉氣喘吁吁地說道,“他就是預警說的那個,他就是那個死靈!”

  默貝拉感覺兩隻手扼住了自己的脖子,手指狠狠地按在了雙耳後面的神經束上。

  默貝拉昏了回去,最後聽到大尊母說:“我們誰都不殺,這個死靈要被送到拉科斯去。”

第43章

  無論何種生物,最嚴酷的競爭均有可能來自其同類。生物消耗必要的資源,這些必要的資源數量稀缺,因而限制這一物種的發展。生存環境極為不利的話,物種的發展速度便會受到控制。(最低量定律)

  ——摘自《厄拉科斯之誡》

  大樓位於一條大道旁邊,中間隔了一排樹木,還有精心修剪的花叢。花叢錯落有致,好像迷宮一般,周圍立著一人高的白色柱子。陸行車無論進出,都只能慢速行駛。特格乘坐一輛裝甲陸行車來到了門口,軍人的習慣讓他將眼前的一切都記在了心裡。車裡只有他和穆紮法爾元帥兩人,元帥看到他的神情,說道:“上面有束能縱射系統保護我們。”

  一名士兵身穿迷彩服,單肩挎著一把鐳射長槍,打開了車門,看到穆紮法爾下車,“唰”的一下站得筆直。

  特格隨後也走下了車,他知道這個地方。貝尼·傑瑟裡特安保部門向他提供了幾個“安全”的位址,其中有一個便是這裡。姐妹會掌握的資訊顯然已經過時了,不過是最近才過時,因為穆紮法爾沒有發現特格知道這個地方。

  他們走到了門口,特格又看到了一套保護系統,他第一次來伊賽的時候就曾見過,現在依然完好如初。樹木和花叢周圍的立柱幾乎沒有什麼差別,這些立柱都是掃析儀,由樓內某個房間裡的人操作。柱子上菱形的連接器可以“讀取”立柱和大樓之間區域的資訊。操作者只需要輕輕按下房間裡的一個按鈕,任何穿過立柱所在區域的活體都會割成一個又一個肉塊。

  穆紮法爾走到門前,停了下來,看著特格,說道:“這裡來了不少人,但是數你等下見的這位尊母最為強大。見到她必須畢恭畢敬,絕對不能有絲毫頂撞。”

  “你這是在告誡我嗎?”

  “我還以為你能明白。叫她尊母就行,其他什麼都不要說。我們進去吧,我沒有詢問你的意見,擅自給你做了一身軍裝。”

  特格跟隨穆紮法爾走了進去,他上次並沒有看到這間房間。這裡的空間不大,放滿了滴答作響的黑面箱子,兩個人幾乎沒有立足之地,天花板上也只有一盞球形燈亮著黃光。穆紮法爾讓到了一個牆角裡,特格脫掉了那件滿是污漬、褶皺不堪的單衣,這件衣服他從離開球狀無殿一直穿到現在。

  穆紮法爾說:“實在不好意思,沒法讓你先洗個澡。我們實在耽擱不起,她已經等急了。”

  特格穿上那件軍裝之後,好像完全變了一個人一樣。這身黑色的軍裝他很是熟悉,連領口都帶著他熟悉的星徽。所以他要以姐妹會霸撒的形象出現在這位尊母面前,真有意思。他再一次成為了真正的霸撒,他一直堅定地將自己視為一名霸撒,只是這身軍裝明白無誤地表明瞭他的身份。他穿上這身衣服,便不必通過其他的方式強調自己是誰了。

  “這樣就好多了。”穆紮法爾說完便領著特格出了房間,穿過入口的走廊,走進了特格認識的一扇門。沒錯,他就是在這裡遇到了那些“安全”的聯絡人。他當時就看出了這間房間的作用,這裡似乎還是當時的樣子。吊頂和牆壁的角線安裝了微型攝像機,全都偽裝成了浮空球形燈的銀質導軌。

  特格想:受到監視的人什麼都看不到,監視的人倒是有數不清的眼睛。

  他的第二視覺發現這裡存在危險,但是眼下不會發生暴力事件。

  這間房間長約五米,寬約四米,是開展超高級別商務活動的地方。這裡的交易不會涉及金錢,人們只會談及通貨的等價物,可能是美琅脂,也可能是眼球大小的正球形蘇石,看起來似乎柔潤閃亮,一旦有光落在上面,或者接觸了任意肉體,便會閃爍七色彩光。罐頭裝著美琅脂,餐布卷著蘇石,這些都是正常的事情。這顆星球什麼價錢?他們只需要點點頭,眨一下眼睛或者幾句輕聲低語便明白了。沒人會在這裡拿出一包又一包錢,最多也只會拿出一個扁平的透明箱子,從防毒的隔層裡取出薄薄一摞利讀聯晶紙,上面用防偽資料印料寫著非常大的數目。

  “這是一家銀行。”特格說。

  “什麼?”穆紮法爾剛才正在盯著對面一扇沒有打開的門,“噢,對。她馬上就到。”

  “她就在看著我們,當然了。”

  穆紮法爾沒有回應他的話,但是神色有些陰鬱。

  特格看了看自己的周圍,他上次來過之後,這裡有什麼東西變了嗎?他沒有發現明顯的變化。他想這樣一座神殿經過億萬年之後,是否會出現任何變化?地上有一塊露毯,雁絨一般柔和,毛鯨的下腹一般潔白,泛著瑩瑩水光,可是倘若光腳踩在上面(從未有人在這裡光過腳),只會感覺到乾爽的舒柔。

  房間中央附近放了一張兩米長的桌子,桌面少說也有二十毫米厚。特格猜測長桌用的是丹恩藍花楹木。深棕色的表面打磨得十分光滑,似乎可以看到裡面河水一樣的木紋。長桌周圍只有四把上將椅,材質與長桌相同,由精工巧匠打造,椅座和椅背均採用里爾皮,顏色與磨光的表面完全相同。

  只有四把椅子,多一把都是多餘。他沒有在這些椅子上坐過,他現在也沒有坐下。不過,他自己的身體一旦和椅子接觸之後,享受到的舒適堪比那令他鄙夷的犬椅。當然,這些椅子不會像犬椅那樣柔和,也不會那麼契合人的體形。太過舒服會令人懈怠,這間房間和這裡的陳設仿佛在說:“舒適之餘不要放鬆警惕。”

  特格覺得在這個地方不僅需要動用智慧,身後還要有強大的武力支持。他此前便得出了這樣的結論,現在依然是這樣的觀點。

  這裡看不到窗戶,但是他在外面見到過幾扇,而且閃爍著明亮的光線,這是能量柵欄,防止外面的人隨意進入,也防止裡面的人逃出。這種柵欄自身存在多種危險,特格知道,但是這些欄杆的意義非常重要。欄杆的能耗非常大,若將其需要的能量用於一座大型城市,城內最長壽的人去世之時,能量或許才會耗竭。

  這樣炫耀財富完全並非隨意之舉。

  穆紮法爾盯著的那扇門哢嗒一聲開了。

  危險!

  一個女人身穿金光閃閃的長袍,走進了房間,衣服上跳動著紅色和橘色相間的線條。

  她竟然如此滄桑!

  特格沒有想到這個女人會有這麼大的年紀。她滿臉皺紋,眼眶深陷,一雙綠色的眼睛冷若寒冰,鼻子尖長而唇薄,下巴與鼻樑一樣棱角分明,頭上戴著一頂黑色的圓頂小帽,幾乎完全遮住了灰白的頭髮。

  穆紮法爾鞠了一躬。

  “退下吧。”她說。

  他一言未發,從女人進來的那道門走了出去。門關上了,特格叫了女人一聲“尊母”。

  “看樣子您發現這裡是銀行了。”她的聲音顫動並不是非常明顯。

  “這是自然。”

  她說:“人們總有辦法轉移巨額金錢或買賣權力。”

  “而且通常打著政府、社會或者文明的幌子。”特格說道。

  “老身懷疑您的智識異于常人。”她說著拉出來一把椅子,坐了下來,但是並沒有示意特格坐下,“老身做的是銀行生意,這樣我們就不用磨磨嘰嘰地繞來繞去了。”

  特格沒有說話,他覺得似乎沒有必要,只是繼續打量著她。

  “為什麼這樣看著老身?”她質問道。

  “我沒想到您年事已如此之高。”他說。

  “咳,咳,咳。霸撒,您沒想到的事情多了,稍後還可能會有一位年輕的尊母在您耳邊呢喃輕語,告訴您她的名字,將您標記。希望一切順利,願杜爾保佑。”

  他點了點頭,並不是非常明白她的話。

  “這棟大樓也非常老了。”她說,“老身看著您進來的,是不是也沒有想到?”

  “我想到了。”

  “這棟建築已經幾千年了,關鍵的地方都沒有變,這種建築材料還可以再撐很長時間。”

  他看了一眼長桌。

  “哦,不是那塊木頭,是裡邊的波勒斯坦恩、波勒茲和波莫巴特。迫不得已的時候,三波總能派上用場,而且絕對不會讓人失望。”

  特格什麼都沒有說。

  “迫不得已的時候。”她說,“我們之前迫不得已讓您吃了些苦頭,不知道您有沒有什麼意見?”

  “我有沒有意見都無所謂。”他說。這個女人想幹什麼?當然是想摸清他的斤兩,就像他現在打量她一樣。

  “您之前對其他人做的事情,您覺得她們有沒有意見?”

  “這還用說嗎?”

  “霸撒,您天生就是當司令的好料子,老身覺得我們會非常珍惜您。”

  “我一直以為我是最珍惜自己的人。”

  “霸撒!看見老身的眼睛沒有?”

  他看到她眼白裡飄著星星點點的橘色,危險的感覺頗為強烈。

  “您要是哪天看到老身的眼睛完全變成了橘色,那就要小心了!”她說,“說明您已經讓老身到了怒不可遏的地步。”

  他點了點頭。

  “您可以發號施令,但就是不能指揮老身,要求就是這樣!您指揮那些狗東西,對我們來說,您這樣的人只要負責這一件事就行了。”

  “狗東西?”

  她輕蔑地揮了揮手:“就是外面那些人,您認識她們。她們只會琢磨稀鬆平常的小事情,從來不會考慮重大的問題。”

  “我原本以為你們就希望他們這樣。”

  “這就是我們努力的結果。”她說,“所有東西我們首先都會嚴格篩濾,然後才會到她們那裡,無非都是有關溫飽和生存的事情。”

  “沒有重大的問題。”他說。

  “您好像生氣了,不過不要緊。”她說,“對於外面那些狗東西而言,重大的問題就是‘我今天有沒有飯吃?我今天有沒有地方過夜?會不會碰上襲擊者或者人渣?’奢望是什麼?奢望就是弄來一點毒品,或者找到一個異性,暫時躲避那只猛獸。”

  他想,你就是那只猛獸。

  “霸撒,老身之所以抽出一些時間來見您,是因為老身明白您的價值或許比穆紮法爾還大,其實他的價值已是無比巨大。他把您這麼配合地帶到這裡,我們的人正在好生犒勞他。”

  她看到特格依然一言不發,便呵呵地笑了:“您覺得自己這樣不算配合嗎?”

  特格克制住了自己,一聲不出,一動不動。他們難道在飯菜裡下了藥?他的第二視覺抖了幾下,但是尊母眼中的橘色斑點消失之後,視覺中的劇烈的動作便也消失了。不過,她的兩隻腳可以置人於死地,必須小心。

  “只是您不該對那些狗東西有那樣的期待。”她說,“幸好她們幾乎完全不瞭解自己的能力。在意識最深處的深淵之中,她們明白這個道理,可是沒有時間思考這樣的問題,只能為眼前的生存和溫飽奔波。”

  “不能幫助他們進步嗎?”他問道。

  “絕對不能幫助她們!哦,我們讓這些狗東西形成了時刻追求進步的風潮。不過只是風潮而已,並不會產生實際的結果。”

  “絕對不能讓他們實現這個奢望。”他說。

  “這不是奢望!這種事情根本不能發生!這種事情必須始終攔在一道障礙之後,我們稱這道障礙為保護性愚昧。”

  “心不知為淨。”

  “霸撒,老身不喜歡您的腔調。”

  她的眼中再次出現了橘色的斑點,然而特格第二視覺中的暴力動作很快便消失了,因為她又呵呵地笑了起來:“知者,即非不知也。我們告訴她們新的知識會帶來危險,您自然明白這話的言外之意——所有新的知識都不能保證生存和溫飽!”

  尊母身後的門開了,穆紮法爾走了進來,站在了尊母的椅子後面。他臉色紅潤,眼睛炯炯有神,仿佛換了一個人一樣。

  “終有一天,您也會從那房間裡這樣走到老身身後。”她說,“老身有這個能力。”

  他們對穆紮法爾動了什麼手腳?特格大為疑惑。這個男人看著好像用了毒品一樣。

  “您看到老身的實力了吧?”她問道。

  他清了一下嗓子,說:“那是自然。”

  “您還記得嗎?老身做的是銀行生意。我們忠誠的穆紮法爾剛剛在我們這裡存了一筆錢。穆紮法爾,你是不是要謝謝我們?”

  “謝謝尊母。”他的聲音有些沙啞。

  她說:“霸撒,您肯定大概明白這種能力。您在貝尼·傑瑟裡特的手裡訓練得很好,她們確實相當有天賦,但是恐怕不能與我們相提並論。”

  “而且聽說你們人多勢眾。”他說。

  “霸撒,我們的關鍵不在於人多勢眾。我們的力量可以導引,所以不需要多少人就可以控制這股力量。”

  他覺得這位尊母現在與貝尼·傑瑟裡特的聖母有些類似,看似回答了對方的問題,但是並沒有真正說出很多資訊。

  “歸根結底,”她說,“我們的這種力量可以成為許多人生存的實質,沒有這種力量,他們便無從生存。這樣一來,我們只要以撤回力量要脅眾人,即可將他們置於股掌之間。”她看了一眼身後,說道,“穆紮法爾,你希望我們撤回嗎?”

  “報告尊母,不希望。”他竟然在顫抖!

  “你們發現了新的毒品。”特格說。

  她突然放聲大笑起來:“霸撒,您這可就說錯了!這個毒品可不是什麼新東西了。”

  “你們想讓我也染上這個毒癮?”

  “霸撒,我們控制了很多人,您跟他們一樣,有兩個選項——要麼死,要麼服從。”

  “這兩個選項也不是什麼新東西了。”他說道。她會怎樣要脅他?他沒有覺察到任何暴力,反倒在第二視覺中支離破碎地瞥到了一些極其淫穢的開場。他們以為自己能對他進行銘刻?

  她微笑地看著他,一副心領神會的表情,但是頗為冷漠。

  “穆紮法爾,他會不會效忠於我們?”

  “報告尊母,在下相信會。”

  特格心裡皺緊了眉頭,這兩個人都是窮凶極惡、奸邪狠辣之人。他們與他的道德信條格格不入,不過幸好兩人不知道這個奇怪的東西加快了他的反應速度。

  他們看到他迷惑不解,似乎很開心。

  特格憑藉姐妹會賦予的犀利的洞察能力,發現兩個人的生活其實都並沒有多少樂趣,這一點令他得到了一些安慰。愉悅的人生所需要的各類元素,這位元尊母和穆紮法爾都已經忘卻,或者更有可能已經遺棄。他覺得他們或許已經無法在自己身上找到愉悅真正的源泉,大多時候只能通過窺探他人獲得。他們變成了永恆的旁觀者,只是始終記得從前的那種欣喜。他們無論怎樣折騰都無法產生過去的歡愉,每次都必須嘗試全新的極端行為,才能依稀喚起記憶中的感覺。

  尊母笑得露出了一排潔白的牙齒:“穆紮法爾,你看他,完全不知道我們能做出怎樣的事情。”

  特格聽到了這句話,貝尼·傑瑟裡特訓練過的眼睛也捕捉到了一些資訊。兩人已經喪失了所有純真,任何套路都不會令他們意外,對於他們而言都算不上新東西。可是他們仍然處心積慮,費盡心機密謀策劃,希望這一次的極端行動能夠讓他們再次感受到記憶中的驚喜。不過,他們知道自己不會感受到那種驚喜,並且會因為這次事件而更加憤怒,進而再次嘗試喚起那種無法喚回的感覺。這就是他們的思維方式。

  特格動用貝尼·傑瑟裡特教給他的所有技巧,滿臉堆笑,他要讓他們以為他明白自己的想法,他確實喜歡自己的生活。他明白這是他能夠向他們發起的最致命的攻擊,也看到攻擊確實命中了目標。穆紮法爾怒目而視,尊母先是滿眼橘色,而後突然露出了驚詫的表情,然後非常緩慢地變成了恍然大悟之後的喜悅。她沒想到特格會是這樣的反應,她沒見過這樣的反應。

  “穆紮法爾。”橘色逐漸從她的眼中褪去,“我們之前選好的那位尊母,把她帶過來標記我們的霸撒。”

  特格在第二視覺中看到自己危在旦夕,此時才終於明白了怎麼回事。他感覺自己的未來像水波一樣在他的意識中向四周蕩開,那股力量與此同時在他的體內不斷增長。那個巨大的變化依然正在他的體內進行,他感覺到能量正在擴散,他隨之也明白了許多事情,也擁有了更多選擇。他看到自己旋風一般席捲了整棟建築,身後遍地橫屍(穆紮法爾和尊母也死在了他手裡),他離開的時候,大樓裡裡外外好像屠宰場一樣。

  我必須大開殺戒嗎?

  他沒殺一個人,就不知道要多殺多少人。不過,他明白這是無奈之舉,他也終於明白了暴君的構想。他看到自己遭受了巨大的痛苦,險些叫了出來,硬生生地壓了下去。

  “好,把那位尊母帶來吧。”他知道這樣一來,自己便可以將那個女人也在這裡解決,省去了找她的麻煩。掃析儀的那間控制室,他知道自己必須首先消滅那裡的人。

第44章

  噢,知曉我們苦痛的人啊,在祈禱中將我們銘記吧。

  ——厄拉奇恩降落坪標示

  (歷史記錄:達累斯巴拉特)

  拉科斯晨間的銀色天空下,塔拉紮看著飄零的花瓣如雪片般紛飛。天空泛出乳白色的光澤,儘管她在此行前聽了許多簡報,仍然沒有預想到眼前的這番情景。拉科斯是一個充滿意外的地方。在達累斯巴拉特樓頂花園一邊,山梅花的味道十分濃郁,蓋過了所有其他香氣。

  無論對哪個地方,都不要覺得自己有了深入的瞭解……對人也是一樣。她提醒自己。

  姐妹會的會議已經在幾分鐘前結束,不過,聖母們在會議中交流的思想仍在她耳邊回蕩。所有人都一致認為,行動的時間到了。馬上,什阿娜就要為她們“跳舞召來一條蟲子”,再一次展示她對蟲子的掌控能力。

  這個“神聖的活動”的參與人員,還包括瓦夫和一位新的祭司代表,不過塔拉紮確定,兩人都不瞭解自己即將目睹的這場活動的真實目的。當然,瓦夫的表現令人期待。他對所見所聞依然抱以懷疑的態度,其中摻雜著一絲惱怒情緒,同時他對自己身處拉科斯這件事又心懷敬畏,這幾種情緒一般不會同時出現,卻在他身上得到了集中的體現。當他發現統治拉科斯的人居然是這樣一群廢物,自然怒不可遏,他身上交織的幾種情緒也因此被點燃,表現得更加明顯。

  歐德雷翟從會議室出來,在塔拉紮的身邊停下了。

  “伽穆的報告讓我非常不安。”塔拉紮說,“有什麼新消息要告訴我嗎?”

  “沒有。那裡的一切都很混亂。”

  “達爾,你覺得我們應該怎麼做?”

  “我一直想起暴君對切諾厄說的話:‘貝尼·傑瑟裡特離該有的樣子是如此近,又如此遙遠。’”

  塔拉紮指向這座城市坎兒井外那片空曠的沙漠:“達爾,他還在那裡。這一點我很確定。”塔拉紮轉身面向歐德雷翟,說道,“而且什阿娜能跟他說話。”

  “他撒了很多謊。”歐德雷翟說。

  “但關於自己死後化身這一點,他說的是實話。還記得他說過這樣的話嗎:‘我化身而成的每一個後代,身上都有我的一部分意識,它們是那麼迷茫而無助,我的意識幻化成珍珠,沒有目的地在沙漠裡移動,在無盡的夢境裡徘徊。’”

  “你覺得那個所謂的夢是真的,而且不斷向自己灌輸這樣的想法。”

  “我們必須重現暴君的計畫!從頭到尾!”

  歐德雷翟歎了口氣,但是沒有說話。

  “不要低估想法的力量。”塔拉紮說,“厄崔迪家族在位時始終是哲學家,哲學是一門危險的學問,因為它能讓人產生新的想法。”

  歐德雷翟依然沒有回應。

  “達爾,他的一切都附在了蟲子身上!他調動起的所有力量都還在那裡。”

  “塔爾,你是想說服我,還是想說服你自己?”

  “達爾,我在懲罰你,就像暴君還在懲罰我們那樣。”

  “因為我們不是應該有的樣子?啊哈,什阿娜她們已經到了。”

  “達爾,蟲子的語言是最重要的事情。”

  “主母,既然你都這麼說了。”

  塔拉紮惱火地盯著歐德雷翟,後者走上前迎接剛剛到來的幾個人,歐德雷翟此時面色陰沉,頗為惱火。

  不過,什阿娜的出現讓塔拉紮重新擁有了使命感。什阿娜,這個機靈的小傢伙,是個好苗子。前一天晚上,什阿娜在博物館的大房間裡演示過她的舞蹈,房間的背景是一幅香料纖維製成的掛毯,上面裝飾著沙漠和蟲子的圖案,充滿異域風情,與什阿娜舞蹈中散發的氣息十分契合。她幾乎與身後的掛毯融為一體,疾馳的蟲子在沙丘間穿行,各種細節栩栩如生,畫面前方是一個舞動的身影。塔拉紮還記得,什阿娜的棕色頭髮在旋轉中飄了起來,形成了一道模糊的弧線,側光的照耀下,她發間的紅色更加鮮豔了。雖然她雙眼緊閉,表情卻並不平靜,她的嘴張得很大,鼻孔擴張,下巴前伸,這些表現說明她此刻非常激動,舞蹈動作中透出老練的氣質,與她的真實年紀並不相符。

  塔拉紮心想:舞蹈就是她的語言。歐德雷翟說得沒錯,多看一看,我們就能學會了。

  這天早上,瓦夫的眼神有些躲閃,很難看出他的眼神在朝著哪個方向看。

  瓦夫旁邊的是圖魯山,一個膚色較深、長相英俊的拉科斯人,教會派他來參加今天的“神聖活動”。塔拉紮在舞蹈展示時見過他,此人在說話時從來不說“但是”兩個字,但他說的每件事裡似乎都隱藏著這個詞,他是一個典型的官僚主義者。他對此行抱有很高的期望,但不僅這些期望會落空,即將發生的事也會令他震驚不已。關於此事,她對他沒有絲毫同情,圖魯山是一個五官柔和的年輕人,從他身上幾乎找不出能夠與這一要職相匹配的特質,當然,有些特質無法一眼看出,而有些特質也並不像表面上看起來的那樣。

  瓦夫從歐德雷翟、什阿娜和圖魯山身邊走開,來到花園的一邊。

  這位年輕的祭司自然是個可有可無的人,教會派他來參加這個活動,說明在他們看來,她已經到了隨時可能引發暴力事件的級別,不過塔拉紮知道,祭司中沒有哪股勢力敢傷害什阿娜。

  我們會緊緊跟著什阿娜。

  變臉者展示那些賤人的性技能之後已經過去了一個星期,她們也忙了整整一個星期,一段非常令人頭疼的時間。歐德雷翟忙著處理什阿娜的事情,塔拉紮其實更希望盧西拉能夠處理教育什阿娜這種小事情,但考慮到現實情況,歐德雷翟顯然是拉科斯上最適合這種教育任務的人。

  塔拉紮回頭看向沙漠,他們正在等候從科恩趕來的一些非常重要的觀察員,這些人會搭乘撲翼飛機過來。這些重要人士並沒有遲到,不過像往常一樣,他們總是在某個時間點一窩蜂地到達。

  什阿娜看上去能夠接受性教育的內容,不過,塔拉紮對拉科斯上現有男性教員的評價不是很高。她到達拉科斯的第一晚就召見了一位男性僕人,事後,她覺得自己在自找麻煩,因為她那晚並未獲得多少愉悅體驗,也沒有忘卻任何事情。而且,有什麼事情需要忘記呢?忘記是一種示弱的表現。

  永不忘卻!

  不過,那些賤人們利用的就是這一點,她們用遺忘跟人做交易。而且她們完全沒有意識到暴君始終將人類的命運攥在自己手裡,也沒有意識到需要擺脫暴君的掌控。

  前一天,塔拉紮悄悄旁聽了歐德雷翟和什阿娜上課的內容。

  我想聽到什麼?

  年輕的女孩和老師在樓頂花園裡,面對面地各自坐在一張長椅上,兩人頭頂是一台可擕式的伊克斯干擾器,只有使用加密翻譯器才能聽到兩人說話的內容。懸浮干擾器在她們上方盤旋,像一把造型奇特的傘,黑色的圓盤發出了干擾信號,蓋住了兩人嘴唇的形狀和說話的聲音。

  塔拉紮站在長長的會客室裡,左耳戴著一台微型翻譯器,她聽著歐德雷翟講授的課程,回憶起自己上課時的情況。

  我學習這些課程的時候,我們還不知道大離散的那些賤人能做出什麼來。

  “我們為什麼要說性很複雜?”什阿娜問道,“你昨晚送來的那個人一直在說這個。”

  “什阿娜,很多人覺得自己已經掌握了這一點,但也許從來沒人真正掌握過,因為在實踐中,頭腦需要發揮比身體更大的作用。”

  “我們看見變臉者做的那些事,為什麼我不可以這麼做?”

  “什阿娜,複雜事物的背後往往隱藏著更加複雜的道理。通過性的驅使,人們曾經做了許多事情,其中既有偉大成就,也有令人不齒的勾當。我們說過‘性的力量’‘性的能量’,還有‘超越一切的欲望衝動’之類的東西,這些是可以觀察到的,我並不否認。但是我們那天看到的,是一種強大的力量,它能夠摧毀你和你擁有的所有東西。”

  “我不明白的就是這一點,那些賤人做錯了什麼?”

  “什阿娜,她們無視一切物種,你應該已經感覺到了。暴君肯定知道這一點,除了通過性的力量不斷創造人類,他的金色通道還能有什麼別的目的呢?”

  “那些賤人不會創造東西嗎?”

  “她們主要想利用這種力量控制她們的世界。”

  “看起來她們是在做這件事。”

  “啊哈,瞧瞧她們招來了怎樣的反抗?”

  “我不明白。”

  “你知道音言能夠控制一些人,對吧?”

  “但不是所有人。”

  “正是如此。經過長時間的努力,受音言控制的文明找到了合適的方式,最終擺脫了音言的操控。”

  “所以,有人知道怎麼應對那些賤人的手段?”

  “很多明確的跡象表明,是這樣的。這也是我們來到拉科斯的原因之一。”

  “那些賤人也會到這裡來嗎?”

  “沒錯,她們想要控制舊帝國的核心,因為她們認為戰勝我們不是難事。”

  “你擔心她們會贏嗎?”

  “什阿娜,放心吧,她們不會贏的。不過她們對我們有好處。”

  “為什麼?”

  塔拉紮耳邊依然回蕩著什阿娜的語調,對於歐德雷翟剛才的這番話,她驚詫不已。歐德雷翟察覺了多少事情?塔拉紮轉瞬便明白了,她不禁好奇,這節課的內容,小姑娘到底聽懂了多少。

  “什阿娜,穩定是關鍵。數千年來,我們在宇宙中都幾乎處於停滯不前的狀態,而大離散裡反抗那些賤人的力量一直‘就在那裡’,她們在不斷繁衍發展。無論如何,我們必須讓那股反抗的力量變得更加強大。”

  撲翼飛機的聲音越來越近,把塔拉紮一下從回憶拉到了現實。科恩的那些重要人士到了。撲翼飛機離花園仍有一段距離,晴朗的天氣裡,飛行的聲音能夠傳得很遠。

  塔拉紮一邊掃視空中尋找撲翼飛機的蹤影,一邊暗自承認,歐德雷翟的教育方式很得當。他們飛行的高度很低,而且是從建築的另一邊飛過來的,這個方向跟預先商定的不同,但有可能他們先帶著這些重要人士去暴君高牆的廢墟那裡轉了轉。對於歐德雷翟發現香料庫的那個地方,很多人都非常好奇。

  什阿娜、歐德雷翟、瓦夫和圖魯山回到了那間長長的會客室,他們也聽見了撲翼飛機的聲音。什阿娜急於展示她對蟲子的控制能力。塔拉紮猶豫了一下,正在逼近的那些撲翼飛機發出了不堪重負的轟鳴聲。是因為超載嗎?他們到底帶來了多少人?

  第一架撲翼飛機懸浮在頂層房間的屋頂上方,塔拉紮看見了裝甲的機艙,她剛意識到有人背叛了自己,那台機器便射出了一道光束,從她膝蓋下方切過,她的雙腿被完全切斷,重重地倒在了一棵盆栽樹上,又一道光束劃過,斜著切向了她的髖部。這架撲翼飛機突然發出噴氣助推器的轟鳴聲,從她上方掠過,然後轉向了左邊。

  塔拉紮雙手抓住身旁的樹,努力不受劇痛的影響。她止住了傷口的大部分血流,卻無法緩解傷口帶來的劇痛,她提醒自己,這跟香料之痛比不算什麼。這樣一想,疼痛便緩解了一些,不過她知道自己已難逃一死。博物館周圍出現了叫喊聲和各種交戰的聲音。

  我贏了!塔拉紮心想。

  歐德雷翟從頂樓房間飛奔而來,彎下身看向塔拉紮。她們什麼都沒有說,但歐德雷翟明白了,她把額頭靠在塔拉紮的太陽穴上,這是貝尼·傑瑟裡特的一種古老儀式。塔拉紮開始把自己的人生注入歐德雷翟腦中——她的記憶、希望、恐懼……所有東西。

  她們中的一人還有機會逃出去。

  什阿娜被命令留在頂層房間,她從那裡看見了樓頂花園發生的這一幕,她很清楚那裡發生了什麼,這是貝尼·傑瑟裡特最古老的秘密,每一位學員都知道這個秘密。

  瓦夫和圖魯山在襲擊發生時已經離開了房間,沒有再回來,什阿娜因恐懼而不住顫抖。

  歐德雷翟突然站起身來,往回跑向了頂層房間。她的眼神十分淩厲,行動果斷,一躍而起,把球形燈聚集在一處,繼而將球形燈的線整理成幾束握在手中。她往什阿娜手中塞了幾束,什阿娜隨即感覺身體變輕了,球形燈的浮力給她施加了向上的力量。歐德雷翟將視野範圍外的球形燈也拉了過來,然後快速走向房間較窄的一端,在牆上成功找到了一處鐵隔柵。在什阿娜的幫助下,她順利將隔柵拆了下來,洞口通向一口很深的通風井,成束的球形燈把井內粗糙的牆面照得分明。

  “把球形燈攏在一起,球形燈之間靠得越近,浮力場的效果越大。”歐德雷翟說,“想下降的時候,就把球形燈稍微散開一些。快進去。”

  什阿娜將線束緊緊握在出汗的手心裡,跳進了通風井,她先是一直下降,然後害怕地將球形燈往中間攏了攏,看見上面傳來的光,她便知道歐德雷翟也跟著跳了下來。

  落地後,她們進了一間泵房,裡面有許多轉著的風扇,發出沙沙的聲音,伴著外面傳來的打鬥聲鑽進兩人的耳朵裡。

  “我們得到無室去,然後去沙漠。”歐德雷翟說,“所有機器系統都是相連的,在那裡我們能找到出去的路。”

  “她死了嗎?”什阿娜輕聲問道。

  “對。”

  “可憐的主母。”

  “什阿娜,現在我是主母了,至少暫時是這樣。”她向上指了指,說道,“襲擊我們的是那些賤人,我們得抓緊了。”

第45章 · 1

  這是生的世界。他們是誰?我們讓黑暗接觸純白與溫暖。她像風一樣,在我的面前徘徊。我在正午生機勃勃,我在她的形狀中死去。我從肉體升為靈魂,方才知道墮落是怎麼回事:世界越過了世界,一切皆變成了光明。

  ——希歐多爾·羅賽克(史料引用:達累斯巴拉特)

  特格幾乎沒有動用多少意志便成為了一陣旋風,他終於明白了那些尊母威脅的本質。移動速度大幅提升之後,他出現了新的門泰特意識。

  既然是令人髮指的威脅,便只能採取令人髮指的措施應對。他殺遍了整座大樓,見一個人殺一個人,身上濺滿了鮮血。

  貝尼·傑瑟裡特的老師曾經說過,如何管控繁殖是人類宇宙最大的一個問題,他在殺人的時候聽到了第一位老師的聲音。

  “你們可能認為這只是性事,但是我們通常使用更加基本的說法——繁殖。這件事情存在許多方面和枝節,而且似乎擁有無窮無盡的能量。‘愛情’這一情緒只是其中很小的一個方面。”

  一名男子怔怔地站在特格的面前,特格砍斷了他的脖子,終於找到了大樓防禦系統的控制室。房間裡只坐著一個男人,他的右手差一點就接觸到了面前控制台上的一個紅色按鍵。

  特格左手只一揮便幾乎斬下了男人的頭顱,人體緩緩地向後仰去,鮮血從斷裂的頸部慢慢地湧了出來。

  他們真的是一群賤人!

  你如果能夠操控繁衍的巨大能量,便幾乎可以任意改變人類宇宙的走向。有些事情人們覺得自己完全做不出來,然而你通過這種方式便可以逼迫他們做出這樣的事情。一位老師說得非常直白:

  “這種能量必須有一個發洩的地方,發洩口被封住了,後果就會不堪設想。如果改變了這種能量的導向,它可以將牽涉的任何事物都變成自己的載體,這是宗教的終極奧秘,所有教派莫不如是。”

  特格走出了大樓,他知道自己殺了五十多個人。最後一個死在他手裡的是一名士兵,身穿迷彩軍裝,站在大樓門口,似乎準備進門。

  特格跑過貌似一動不動的人和陸行車,飛速運轉的大腦趁這個時候回顧了剛才的情況。年邁的尊母死前,臉上露出了極度詫異的表情,這件事情會不會讓他有所寬慰?穆紮法爾永遠見不到他的建築灌木了,他能不能為此慶倖一下?

  不過,他接受過貝尼·傑瑟裡特的訓練,明白自己剛才那幾秒做的都是必要的事情。特格瞭解以前的歷史,舊帝國時代存在許多天堂一般的星球,人類似乎總是會嘗試那個愚蠢的實驗。在這樣的地方,人們通常會慵懶地度過一生。倘若不經仔細思索,人們會認為這是因為此類星球的氣候宜人,但他知道其實是因為他們愚蠢,因為性的能量在這些地方非常容易釋放。如果分裂之神的傳教士或者某個宗教組織登上這樣一顆天堂一般的星球,最終只會爆發一場令人髮指的人禍。

  特格的一位老師說:“我們姐妹會瞭解這樣的事情,我們曾經通過護使團多次點燃那個導火索。”

  特格一路跑進了一條巷子,這裡距離老尊母的那座大本營至少五公里。他知道時間並沒有過去多久,但沒有時間考慮這個,他需要全神貫注地思考極其重要的事情。大樓裡有人躲過了他的毒手,他們看到了他的所作所為,知道了他的本事。他們看到他殺了尊母,看到穆紮法爾死在了他手裡。任何人看到滿地的屍體和慢速重播攝像眼的錄影之後,便可以瞭解所有的事情。

  特格靠在一堵牆上,看到左手手掌掉了一塊皮。他的時間感覺慢慢恢復了正常,他看到傷口不斷滲出的鮮血幾乎變成了黑色。

  我的血氧增加了?

  他雖然氣喘吁吁,但是並不像這樣一番劇烈活動之後的樣子。

  我到底是怎麼回事?

  他知道肯定和自己的厄崔迪血統有關,他的生理狀態在危急之時進入了另一個維度。他不知道自己具體出現了怎樣的變化,但知道必然不是尋常之事,因為他現在明白了許多必要行動的真正意義。他跑過來的路上看到了許多人,他們好像雕塑一樣。

  我以後會不會把他們當成“狗東西”對待?

  他只要有所警惕,就不會發生這樣的事情。不過這種誘惑終究存在,他簡短地同情了一下那些尊母,巨大的誘惑令她們陷入了泥潭之中。

  現在怎麼辦?

  特格知道了行動的主要方向,他需要在伊賽找到一個男人,那個人肯定認識他要找的每一個人。特格看了看這條巷子,沒錯,那個人就在附近。

  巷子深處飄來了陣陣花香和香草的味道,他循著香氣走去,知道香氣的盡頭就是自己要去的地方,而且自己不會遭到襲擊,因為目前來說,這裡還沒有成為是非之地。

  他很快就找到了氣味的源頭,這裡有一個凹嵌的門頭,門上一頂藍色的陽篷,上面印了四個現代加拉赫文字:私人服務。

  特格走了進去,立刻發現了他聞到的東西。舊帝國許多地方都能看到這樣的場所——古老的餐廳,從廚房到餐桌均為人工流程,完全看不到自動機器,大多都是入時的去處。你告訴朋友自己最近發現了一個“好地方”,但又告誡他們不要告訴別人。

  “去的人太多的話,就沒意思了。”

  你把這樣的地方告訴了別人,然而又不希望他人告訴別人,特格時常覺得這種想法十分好笑。

  後廚飄出了令人垂涎的香味,一名服務生手托餐盤,走了過去,餐盤裡熱氣騰騰,看著就知道肯定是美味佳餚。

  一個年輕女子身穿黑色短裙,外面罩著白色的圍裙,走到了他的面前:“先生,這邊請,牆角有一張空桌子。”

  她扶著靠牆的椅子,讓他坐了下來:“麻煩您稍等一下,馬上就會有人過來。”她遞給他一張廉價的加厚紙板,“我們的功能表是列印的,但願您不介意。”

  他看著女子走開了,剛才那個服務生又走向了廚房,餐盤空了。

  特格的腳把他帶到了這裡,好像是沿著一條固定的軌道走過來似的,而他要找的男人正在附近用餐,那個人知道他接下來應該如何行動。

  服務生走到男人旁邊,跟他說了一些話,兩個人哈哈大笑。特格掃了一眼整間房間,除自己以外只有三張桌子坐了人。對面牆角坐了一個年紀較大的婦人,一小口一小口地吃著某種灰白色的甜點。她穿著一件紅色低胸貼身短禮服,特格覺得這肯定是眼下最時尚的衣裝,腳下踩著一雙風格相宜的鞋子。他右手邊的一張桌子坐著一對年輕的情侶,兩個人滿眼都只看到了對方。門旁邊坐著一個上了年紀的男子,身穿孔眼緊密的棕色舊式針織丘尼卡,仔仔細細地吃著一道綠色素菜,他把注意力完全放在了自己眼前的菜上。

  服務生旁邊的那個男人撫掌大笑。

  特格盯著服務生的後腦勺,看到他脖子後面支棱著一撮黃色的頭髮,好像一把枯草一樣,下面的衣領已經開線。特格的視線落了下去,服務生的鞋跟外側已經出現了明顯的磨損,黑色外套的下擺也有補綴的痕跡。這個地方難道講求節約?節約,還是迫於經濟壓力?然而,後廚的香氣中聞不出絲毫節儉。餐具閃亮、光潔,所有盤子都沒有豁口或裂紋。不過,紅白相間的條紋桌布倒是有幾處縫補,不過也儘量與原本的面料和花紋保持了一致。

  特格再一次打量起了其他的客人。他們看著都是富足之人,並非吃了上頓沒下頓的餓漢,特格將這個事情記在了心裡。這個地方不僅是一個入時的去處,而且是故意設計成了這種風格,很有頭腦。這樣的餐廳肯定是某些年輕有為的高管策劃的業務,他們希望以此滿足潛在顧客的要求或者取悅某位上級。飯菜的品質一定是上乘,分量一定不能少。特格意識到自己雖然只是跟隨本能來到了這裡,但是並沒有來錯地方。他低頭看起了眼前的菜單,終於讓饑餓感進入了他的意識。此時的饑餓感十分強烈,至少堪比穆紮法爾元帥親眼見識的那一次。

  服務生托著餐盤出現在了他旁邊,餐盤上有一個打開的小盒子,還有一個罐子,裡面飄出了新膚藥膏辛辣的味道。

  “霸撒,您的手受傷了。”服務生說著將餐盤放在了桌上,“我先給您包紮傷口,然後您再下達命令。”

  特格抬起傷手,看服務生迅速處理著自己的傷口。

  “你知道我是誰?”特格問道。

  “報告長官,是的。我這幾天聽說了一些事情,沒想到還能看到您,而且穿著一身軍裝。好了。”他包紮好了特格的傷口。

  “你聽到了什麼消息?”特格低聲說道。

  “我聽說那些尊母正在抓您。”

  “我剛剛殺了他們幾個人,還有他們的許多……那些人我們該叫什麼?”

  服務生臉色煞白,但是聲音十分堅定:“報告長官,奴隸。”

  “你當年是不是參加過倫迪泰的戰鬥?”特格說。

  “報告長官,是的。我們許多人後來都在這裡安定了下來。”

  “我需要吃東西,但是沒錢付給你。”特格說。

  “霸撒,倫迪泰的人無論是誰都不會要您的錢。他們知道您來了這裡嗎?”

  “我覺得應該不知道。”

  “店裡這些人都是常客,都不會告訴別人您來過這裡。要是來了危險的人物,我會想辦法告訴您。您想吃什麼?”

  “什麼都行,你幫我點,只要量夠大就行。碳水化合物和蛋白質二比一,不要興奮劑。”

  “長官,量多大算夠大?”

  “你只管把飯菜端上來,能上多少上多少,等我吃夠了,就會告訴你……或者等到你覺得我太不客氣了,就停下來也行。”

  “長官,這家餐廳雖然看起來不算豪華,但並不是一個寒酸的地方。我在這裡靠著小費掙了不少錢,已經不是窮酸的人了。”

  特格心想:判斷戰勝表像,拿下一分,節約果然只是精心設計的風格。

  服務生離開了,走到餐廳中央的餐桌旁,又和那個男人說了起來。服務生走進廚房之後,特格光明正大地打量起了那個男人。沒錯,就是他要找的人。男人面前是滿滿一盤義大利面,上面點綴了些許綠色。

  特格看著他,感覺這個男人似乎沒有女人照顧。他的領口歪斜,衣裝淩亂,左手袖口濺了一些綠色的湯汁。他是一個天生的右撇子,但是用餐的時候左手一直放在湯汁濺落的範圍之內。兩條外翻的褲邊已經有些磨損,一隻褲口修補的線腳已經鬆開,半隻褲腳搭在了腳跟上,兩隻襪子顏色不同,一隻藍色,一隻淡黃。他似乎並不在意這些事情,也不會被媽媽或者其他女人從門外拽回去,不需要把自己收拾利索了才能出門。他現在的裝束已經明確反映了他的基本態度:“我只能把自己收拾得這麼利索了。”

  男人好像屁股被人捅了似的,突然抬起了頭,一雙棕色的眼睛看遍了整個房間,每看到一張臉便要停頓一下,好像在找某個人似的。男子看完所有人之後,注意力便又回到了自己的盤子裡。

第45章 · 2

  服務生端來了一碗清湯,特格看到湯裡有蛋花和綠色蔬菜。

  “長官,您其他的菜還在做,先喝碗湯。”他說。

  “倫迪泰戰役結束之後,你就到這裡來了?”特格問道。

  “報告長官,是的。不過我還跟您打過阿克利涅那場。”

  “伽穆六十七兵團。”特格說道。

  “沒錯,長官!”

  “我們那次救了不少人的命。”特格說,“他們的,我們的,都有。”

  特格遲遲沒有開始用餐,服務生相當冷漠地說:“長官,您需要探測器嗎?”

  “只要是你給我上菜,就用不著。”特格說道。他說的確實是心裡話,但是感覺自己有些虛偽,因為他在第二視覺中看到飯菜確實安全無毒。

  服務生滿心歡喜,剛要轉身離去。

  “等下。”特格說道。

  “長官,怎麼了?”

  “中間桌子的那個男人,他經常來你們這裡嗎?”

  “您說戴爾奈教授?他是經常來。”

  “哦,戴爾奈。我猜也是。”

  “長官,他是武術教授,以前也跟您打過那兩場仗。”

  “嗯,等會兒給我上甜點的時候,麻煩過去問問戴爾奈教授願不願意過來聊聊。”

  “長官,我要把您的身份告訴他嗎?”

  “你覺得他不知道我是誰嗎?”

  “他可能知道,可是……”

  “該小心的時候還是小心一點為好。”特格說,“繼續上菜吧。”

  服務生還沒轉達特格的邀請,戴爾奈便早早對特格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他剛一坐到特格的對面,便說道:“我從來沒見過您這麼會吃的人,您真的能吃下甜點嗎?”

  “至少兩份或者三份。”特格說。

  “不可思議!”

  特格嘗了一勺加了蜂蜜的甜點,一口吞了下去,然後說:“這裡真是個好地方。”

  “我一直都沒把這個地方告訴別人。”戴爾奈說,“當然,幾個好朋友肯定除外。鄙人有幸與您同桌,不知道霸撒有何貴幹?”

  “你有沒有被……啊,尊母標記過?”

  “諸神在上!沒影的事情!我可不是什麼重要的人物。”

  “戴爾奈,我想讓你冒一次生命危險。”

  “您想讓我幹什麼?”毫不猶豫,令人欣慰。

  “我之前的手下會在伊賽的某個地方碰面,我想過去看看,儘量多見幾個。”

  “您想像現在這樣,一身軍裝大搖大擺地過去?”

  “這個由你來安排。”

  戴爾奈一根手指輕輕地點了點自己的下唇,靠在座位上,看著特格。“您也知道,他們正在到處找您,偽裝您可不太容易。不過,我有個辦法,說不定可以。”他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是。”他笑了,“不過估計您不喜歡這個點子。”

  “什麼點子?”

  “我們給您塞一些東西,然後再給裝扮一番,變成一個博爾達諾的監工。當然,身上肯定還得有下水道的味道,而且您得假裝自己根本聞不到才行。”

  “為什麼這樣就能蒙混過關?”特格問道。

  “哦,因為今天晚上要下暴雨,每年到了這個時候都有一場暴雨。這樣一來,明年的莊稼才能有足夠的水分,熱田的水庫才能灌滿。”

  “我不知道你說這些是什麼意思,但是等我再吃一份甜點,我們就走。”特格說。

  “您肯定喜歡我們晚上躲雨的地方。”戴爾奈說,“我真是不要命了,可是這家餐廳的老闆說我必須幫您,不然就永遠別想再來了。”

  天黑一小時之後,戴爾奈帶他來到了碰面的地方。特格穿著皮衣皮褲,假裝成了一個跛子,他被迫耗費了大量心力才忽略了自己的氣味。戴爾奈的朋友先是在特格的身上糊滿了下水道裡的汙物,然後用水管沖掉,強風乾燥之後,他散發出了濃郁的“香氣”。

  會面地點的門口有一座遙信氣象站,特格看到室外氣溫之前一個小時掉了十五度。戴爾奈繞到了他前面,急匆匆地鑽進了一間人聲鼎沸的房間,裡面傳出了玻璃杯碰撞的聲音。特格停下腳步,研究起了這座氣象站,他看到現在風速每秒三十米,氣壓下降。他看到氣象站上面的標牌寫著五個字:“為顧客服務。”

  想必也是為酒館服務,顧客出門的時候說不定會看一眼這些資料,然後就轉身走回溫暖熱鬧的人群之中。

  酒館最裡面有一座巨大的壁爐,裡面升騰著真正的火焰,燒的是香木。

  戴爾奈出來了,聞到特格的氣味,皺了皺鼻子,帶他從人群的邊上擠進了一間裡屋,然後走進了一間隱蔽的衛生間。特格的軍裝搭在了一把椅子上,清洗乾淨,熨燙整齊。

  “我先出去了,在壁爐旁邊等您。”戴爾奈說道。

  “我穿這一身軍裝出去?”特格問道。

  “您只要不出去,就不會有危險。”戴爾奈說著原路走了出去。

  特格很快便從裡面走了出來,從人群裡擠到了壁爐旁邊。人們認出了他,突然安靜了下來。房間裡一陣竊竊私語:“老霸撒來了。”“嗯,是特格。以前跟他打了那麼多年的仗,他長什麼模樣,非常熟悉了。”

  眾人擁到了壁爐原始的溫暖之中,特格聞到了很濃的酒氣和濕衣服的味道。

  這些人來酒吧難道是為了避雨嗎?特格看到這一張張經過戰火洗禮的面孔,心裡明白無論戴爾奈怎麼說,這都不是一場尋常的聚會。不過,這些人認識彼此,他們知道自己會在這裡遇到這些人。

  戴爾奈坐在壁爐旁邊的長凳上,手裡端著一杯琥珀色的飲料。

  “你放出了消息,讓他們在這裡見我們。”特格說道。

  “霸撒,您不就是這個意思嗎?”

  “戴爾奈,你到底是什麼身份?”

  “我是個農場主,有一座冬季農場,就在南面,沒幾公里。我還有幾個做銀行生意的朋友,時不時能借我一輛陸行車用用。我就明白說了吧,我跟這屋子裡的人一樣,我們都想要了那些尊母的命。”

  特格身後的一個男子問道:“霸撒,您今天真的殺了他們一百個人嗎?”

  特格沒有轉頭,口乾舌燥地說:“這個數字太誇張了。誰能給我來杯喝的?”

  特格趁這個時候居高臨下地掃視了整個房間,然後接過了一盞玻璃杯,果然是深藍色的丹恩馬利涅特,這些老兵知道他愛喝什麼酒。

  大家繼續喝起了酒,但是克制了許多,他們在等他說明來意。

  特格覺得這種風雨交加的夜晚更能激發人類團結的本性,部落的男人哪!我們聯合起來!站在洞口,面前是熊熊燃燒的火焰,我們將擋住一切危險,野獸看到我們的篝火,更不會輕易上前!他一邊抿著杯中的酒,一邊思考這樣的夜晚伽穆各地會有多少這樣的聚會?這些人不希望暴露他們的行動,惡劣的天氣恰好是最佳的掩飾,同時也能讓部分人老老實實地待在室內。

  他認出了幾副面孔,有的曾經是軍官,有的是普通的士兵。有些人他記得十分可靠,有些人今晚便將丟掉性命。

  大家漸漸放鬆了下來,音量便提高了。沒人強迫他說明來意,他們知道他的風格,時候到了,他自然會說。

  笑聲和交談的聲音此起彼伏,他知道人類社會誕生之初,人類為了保護彼此而聚集起來的時候,便一定就是這樣的景象。推杯換盞,哄堂大笑,偶爾輕聲暗笑,這些人更瞭解自身的能力。輕聲暗笑說明你不是一塊木頭,但是也不希望大聲狂笑,在人前出了洋相,戴爾奈便是這樣的人。

  特格瞥了一眼頭頂,看到房間的橫樑屋頂並不太高,比較傳統。這樣一來,整個空間立刻似乎加長了一些,同時又令人感覺更加私密。這裡非常注重人類的心理感受,他發現這顆星球的很多地方都存在這一特點。這樣的設計旨在防止人們意識到不必要的事情,儘量讓他們感覺舒適,讓他們產生充分的安全感。當然,他們事實上並不舒適,也不安全,但是千萬不要讓他們意識到這件事情。

  技藝嫺熟的服務生將酒水送到了光照柔和的餐桌上,全都是本地的黑啤和一些價格不菲的進口貨,特格盯著他們又看了一會兒。吧台和桌子上零星放了幾碗炸得酥脆的本地蔬菜,碗裡撒了不少鹽。這種做法的目的是加劇客人口渴的感覺,雖然明目張膽,但是似乎並沒有人介意,這只是這個行當的習慣。啤酒肯定也摻了不少鹽,向來都是這樣,酒廠知道如何激發口渴的神經反射。

  有幾群人的聲音越來越大,飲料開始施展來自遠古的魔法,巴克科斯降臨!特格明白,這場聚會如果任由其自然進行,室內稍後將會變得越來越熱鬧,然後慢慢地,很慢很慢地漸漸變小。有人會去看一看門外的氣象站,這個地方或許會迅速冷清下來,或許響動還會持續一段時間,全取決於那個人看到的資料。特格這個時候意識到,吧台後面肯定有什麼東西可以篡改氣象站顯示的資訊。這樣一個增加收入的好方法,這間酒吧肯定不會放過。

  想方設法留住他們,只要別讓他們有意見就行。

  這裡的老闆肯定和那些尊母是一類人,這種事情他們肯定不會有任何意見。

  特格放下酒杯,喊了一聲:“注意了。”

  房間頓時一片寂靜。

  連服務生也停下了手頭的事情。

  “你們找幾個人守門。”特格說道,“沒有我的命令,誰都不能進來,也不能出去,那幾個後門麻煩也守住。”

  然後,他仔仔細細地在房間裡看了一圈,憑藉他的第二視覺和多年的作戰經驗挑了幾個似乎十分可靠的人。他現在需要做的事情已經非常明白。他的第二視覺已經隱約可以看到伯茲馬利、盧西拉和鄧肯,他們的需求非常清楚。

  “你們應該很快就能找到自己的武器吧?”他說。

  “霸撒,我們有備而來!”某個人在房間裡吼了一聲。特格聽出了酒意,但也聽出了血脈賁張的鬥志,這是他們必不可少的東西。

  “我們要拿下一艘無艦。”特格說道。

  這句話抓住了他們的注意力,沒有什麼人工製品的裝備能夠與無艦相提並論。這些飛行器神出鬼沒,裝甲表面設有各類武器,即便存在薄弱的位置,艦員也會持續密切關注。智取或許可行,強攻幾無勝算。然而,特格為形勢所迫,厄崔迪血統狂放的基因令他出現了一種新的意識。他現在能夠看到伽穆星表和星球周圍無艦的位置,他的內部視野出現了許多亮點,第二視野看到了穿過這個迷宮的路線,好像一條線將一顆一顆的彩球串了起來。

  可是我不想離開這裡。

  可這是形勢所迫,他無法抗拒。

  “我們要拿下離散之人的一艘無艦。”特格說道,“他們有幾艘最好的。你、你、你,還有你。”他用手指點出了四個人,“你們留在這裡,不要讓任何人離開,也不要讓任何人跟外面的人通信。估計你們會遭到攻擊,能撐多久就撐多久。其他人拿上武器,跟我走。”

第46章

  正義?誰會向別人尋求正義?我們自己製造正義,就在厄拉科斯——要麼勝利,要麼死亡。當我們擁有了利用正義的武器和自由時,就不要再抱怨世事不公了吧。

  ——雷托一世,貝尼·傑瑟裡特檔案部

  無艦在拉科斯的沙地上方低空飛行,它經過的地方沙塵飛揚,飄浮在艦體周圍,然後在一陣“嘎吱嘎吱”的響動聲中,它降落在了沙丘上。一天漫長的炙烤過後,銀黃色的落日墜入了地平線,炎熱的沙地上方熱氣蒸騰。無艦在沙丘上吱嘎作響,這個鋼制球狀物的外表泛出耀眼的光,無論從視覺上還是聽覺上,它都能很容易地被人發現,不過它能躲過所有預知或遠端工具的偵察。特格的第二視覺告訴自己,他的到來沒有引起不必要的注意。

  “十分鐘內,把裝甲撲翼飛機和陸行車安排好。”他說道。

  身後的人群領命開始行動。

  “霸撒,您確定她們在這裡嗎?”聲音來自伽穆酒吧裡的一個陪他喝過酒的人,一名曾和特格在倫迪泰並肩作戰、備受信賴的軍官,一開始時重溫青春熱血的激情已經退去,如今他的心情與彼時完全不同。他的幾位老友在伽穆的戰役中犧牲了。和大部分從戰場上倖存、跟隨特格來到這裡的人一樣,他把家人留在了身後,不知道未來迎接家人的是怎樣的命運。他的聲音裡透出一絲苦澀,仿佛想讓自己相信,他是受到哄騙才參加這次行動的。

  “她們很快就會到了。”特格說,“她們會騎著蟲子過來。”

  “您是怎麼知道的?”

  “一切都安排好了。”

  特格閉上了眼睛,他不需要睜眼便能看見身邊的一切活動。這裡跟他曾使用過的許多指揮所很像:一間橢圓形的房間裡擺放著很多儀器,有人在一旁操作,軍官則在他身邊等待指令。

  “這是什麼地方?”有人問道。

  “看到我們北邊的那些石頭了嗎?”特格說,“那裡曾經是一座很高的懸崖,這叫捕風器,那裡有一座弗雷曼人的謝奇,現在比一個洞穴大不了多少,一些拉科斯的先驅住在那裡。”

  “弗雷曼人。”有人輕聲說道,“神啊!那條蟲子過來的時候,我想親眼看看,我從沒想過我還能親眼看見這種東西。”

  “這是您的又一個意外安排嗎?”這位軍官問道,言語中苦澀的意味越發濃烈。

  如果我告訴他我剛剛獲得的能力,他會說什麼?特格不禁好奇。他可能會覺得我隱瞞了什麼不可告人的目的,而事實便是如此。這個人處在獲得真相的邊緣,如果他瞭解到真相,還能對我忠心耿耿嗎?特格搖了搖頭。這位軍官幾乎沒有其他選擇,除了戰鬥和死亡,這裡的所有人都沒有其他選擇。

  特格隨後想到:沒錯,在安排戰鬥的過程中,許多人都會受到蒙蔽,並不瞭解事實真相,他居然這麼輕易就陷入了和尊母一樣的想法。

  狗東西!

  掩蓋真相操作起來比想像中要容易一些,很多人都希望跟隨別人的領導,當時那位軍官也有這樣的想法。之所以會有這樣的想法,是因為這些人心中都存在一種根深蒂固的部落本能(強大的潛意識動機)。當一個人意識到自己如此輕易便被人牽著鼻子走時,一個自然的反應便是尋找替罪羊。那位軍官現在想為自己找一隻替罪羊。

  “伯茲馬利想見你。”特格左邊的一個人說。

  “現在不行。”特格說道。

  伯茲馬利可以再等等,他馬上就有機會親自指揮作戰了。同時,他現在出現會讓人分心,他可以晚些再體驗在替罪羊的身份附近遊走的感覺。

  找替罪羊是一件多麼容易的事啊,而且他們接受起來也毫無困難。當他們的另一個選項是發現自己有罪或愚蠢或兼而有之時,情況尤為如此。特格想告訴身邊所有人:

  “留心那些蒙蔽你們的招數!然後你們就會知道我們的真正意圖了!”

  特格左邊的通信官說道:“那個聖母現在跟伯茲馬利在一起,她堅持讓我們放他們進來見你。”

  “告訴伯茲馬利,我讓他回去和鄧肯待在一起。”特格說,“讓他看住默貝拉,一定要確保她不會逃脫。把盧西拉放進來。”

  特格心想:必須這樣。

  對於他身上發生的變化,盧西拉的疑慮越來越深,聖母對這種變化的感覺十分敏銳。

  盧西拉沖了進來,她的長袍沙沙作響,從側面反映出她的激動程度。她十分憤怒,但是把這情緒隱藏得很好。

  “我想要一個解釋,米勒斯!”

  他心想:這倒是一個不錯的開場白。“什麼解釋?”他說道。

  “我們為什麼不直接進入——”

  “因為大離散回來的尊母和她們的特萊拉同夥控制了拉科斯的大部分要地。”

  “你……你是怎麼……”

  “你知道嗎?他們殺了塔拉紮。”他說。

  她聽見這句話後停住了,沒過多久又說道:“米勒斯,你一定要告訴我——”

  “我們沒有多少時間了。”他說,“衛星下一次經過這裡時,就會發現我們了。”

  “但拉科斯的防禦系統——”

  “一旦停滯不前,它們和其他所有防禦系統一樣不堪一擊。”他說,“守衛者的家人就在那裡,把他們的家人帶走,就能有效地控制這些人。”

  “可為什麼我們在這裡——”

  “我們在等歐德雷翟和那個跟她一起的女孩,還有她們的沙蟲。”

  “我們要沙蟲做什——”

  “歐德雷翟知道怎麼處理那只蟲子,你知道嗎?她現在是你的主母了。”

  “所以你要把我們趕走,到——”

  “你要自己離開!我的手下和我要留在這裡掩護你們。”

  話音剛落,指揮室在震驚之下變得一片安靜。

  特格心想:掩護。這個詞用得並不合適。

  在他的計畫裡,他們的反抗將引爆尊母的情緒,尤其是在她們相信死靈就在這裡的時候。她們不僅會反擊,而且最終可能會啟動毀滅程式,拉科斯的大部分土地都可能會變成燒焦的廢墟,人類、沙蟲或沙鮭倖免於難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尊母曾想要找到並抓住一隻蟲子,不過失敗了。”他說,“她們覺得你們會把一隻沙蟲遷移到其他星球,真不知道她們怎麼會有這樣的想法。”

  “遷移?”盧西拉大為不解,特格很少見到聖母露出如此茫然失措的表情。她正在試著把對方說的東西串聯起來,他觀察到,姐妹會擁有一部分門泰特的能力,一位真正的門泰特能夠在資料不足的情況下得出結論。特格覺得,當她從資料裡琢磨出什麼東西來的時候,自己早就不在她(或者任何一位聖母)的接觸範圍內了,然後她們就會開始手忙腳亂地培育他的後代。當然,她們會讓迪梅拉去當交配聖母,還有歐德雷翟,她是逃不掉的。

  她們還掌握了特萊拉人伊納什洛罐的秘密,貝尼·傑瑟裡特克服顧慮,掌握那種生產香料的技術只是時間問題。居然用人類的身體生產香料!

  “所以,我們在這裡很危險。”盧西拉說。

  “是的,有一定危險。尊母的問題是她們太富有了,會犯富有的人容易犯的錯誤。”

  “墮落的賤人!”她說道。

  “我建議你到入口那裡去。”他說,“歐德雷翟馬上就到了。”

  她沒有再說一個字就離開了。

  “全部裝甲都已部署完畢。”通信官說道。

  “通知伯茲馬利,準備來此指揮作戰。”特格說道,“我們剩下的人馬上就要出去了。”

  “你覺得所有人都會跟你一起走嗎?”那個在找替罪羊的人問道。

  “我要出去了。”特格說,“哪怕沒有人跟隨我也要一個人去,願意去的人跟我走。”

  他心想:這麼說了以後,他們都會跟著來的。只有接受過貝尼·傑瑟裡特訓練的人才會真正明白同伴壓力的影響力。

  指揮室安靜了下來,只剩下微弱的嗡嗡聲和儀器發出的滴答聲。特格想起了那些“墮落的賤人”。

  他心想,用“墮落”形容她們並不合適。有些非常富有的人會墮落,是因為他們認為錢(權)能夠買到一切,他們怎麼能不產生這種想法呢?這些人每天都在經歷這樣的生活,很容易就會把這當成一條顛撲不破的真理。

  希望永遠存在,還有所有那些鬼話!

  這就像是一種信念,認為錢能夠讓所有不可能的事情變為可能。

  然後就是墮落的開端。

  尊母並不是這種情況,她們的邪惡已經超越了墮落的程度,他能看出來,她們已經度過了那個階段。現在,這些人做的事情已經遠超墮落的程度,特格也不清楚自己是否真的想知道他們要做什麼。

  不過,這些資訊已經存在於他的新意識裡,無法逃避。只要能滿足私利,或者能夠讓她們獲得想像中的愉快體驗,或者能讓她們多活上幾天或者幾個小時,她們中任何一個都會毫不猶豫地將整顆星球丟入痛苦煎熬的深淵。

  什麼樣的東西才能讓她們心滿意足?她們就像那些對塞繆塔上癮的人一樣,只要她們喜歡,無論是什麼,她們總是索取無度。

  而且她們自己也瞭解這一點!

  她們必然怒火中燒!掉進了這樣一個陷阱!她們飽經滄桑,卻永不滿足——永遠沒有足夠好或者足夠邪惡的概念,她們已經完全失去了節制的功能。

  不過,她們很危險。也許有一件事他想錯了:那些散發甜品味道的神秘物質讓她們經歷了轉變,將她們的眼睛染成了橘色,也許她們不再記得那可怕的轉變之前的事了。記憶中的記憶可能會發生扭曲,每位元門泰特都會發現自己身上存在這樣的缺陷。

  “蟲子來了!”

  是通信官的聲音。

  特格轉過椅子,看向投影區域,表示西南的那個方向出現了一個小小的全息影像,蟲子背上騎著兩個乘客,此時離特格他們還有一段距離,只見那個銀色的身影在沙漠裡蠕動著前行,它背上的兩人看上去只有兩個黑點大小。

  “歐德雷翟到了以後,讓她一個人來見我。”他說,“什阿娜,就是那個小女孩,留在後面,會幫你們把蟲子穩定起來,蟲子會聽從她的指揮。一定要讓伯茲馬利留在附近待命,我們沒有太多時間交接指揮權。”

  歐德雷翟走進指揮室時,呼吸還很急促,身上還散發出沙漠的味道,那是一種雜糅著美琅脂、燧石和汗水的味道。特格坐在他的椅子上,顯然是在休息,他的眼睛是閉著的。

  歐德雷翟發現霸撒此時休息的狀態和平時的他有些不同,散發出一種近似憂鬱的氣息。特格睜開了雙眼,歐德雷翟馬上發現他身上有些不一樣,盧西拉剛才只來得及簡短地跟她說了一句,然後寥寥數語將死靈恢復記憶的情況簡單帶過。特格身上發生了什麼?他仿佛是故意想讓歐德雷翟發現一樣,想看看她到底能不能看出來。他堅毅的下巴微微上揚,一如他平時的審視神態,一張窄臉上佈滿皺紋,警覺的表情絲毫沒有懈怠,他的鼻子又長又窄,這是來自科瑞諾和厄崔迪血統的面部特徵,在長久歲月的洗禮下,他的鼻子又長長了一些,灰白的頭髮依然濃密,髮際線中間向額頭微凸的小尖將人的審視目光集中在……

  他的那雙眼睛上!

  “你怎麼知道要在這裡等我們?”歐德雷翟質問道,“我們當時並不知道蟲子會把我們帶到哪裡。”

  “在這烈日下的沙漠裡,無人居住的地方並不是很多。”他說,“我賭了一把,這個地方的可能性很大。”

  賭了一把?她知道這個門泰特的表達,但從來沒有真正瞭解過它的意思。

  特格站起了身:“這艘無艦交給你了,去一個你最瞭解的地方吧。”他說。

  聖殿星球?她幾乎脫口而出,但想到了身邊還有其他人,這些特格召集起來的陌生軍人。他們是什麼人?盧西拉的簡單介紹並沒有讓她瞭解到所有情況。

  “我們稍微修改了塔拉紮的計畫。”特格說,“死靈不留在這裡,他必須跟你們一起走。”

  她明白,她們以後可能需要鄧肯·艾達荷的新技能對付那些賤人,他已經不是拉科斯摧毀計畫中的那個誘餌了。

  “當然,他必須一直留在無艦裡,不然會被發現的。”特格說。

  她點了點頭,在那些具有預知能力的搜索人員面前,鄧肯並不具備隱藏自己的能力……比如公會的那些宇航員。

  “霸撒!”通信官的聲音傳來,“一顆衛星發現了我們!”

  “好吧,你們這些土撥鼠!”特格吼道,“所有人都給我出去!叫伯茲馬利進來。”

  指揮室後部的艙門打開了,伯茲馬利沖了進來:“霸撒,我們在——”

  “沒時間了!你來指揮!”特格離開了指揮椅,揮手讓伯茲馬利過來坐下,“歐德雷翟會告訴你怎麼走的。”特格一時衝動,一把抓過歐德雷翟的左臂,靠上前去在她的臉頰上親了一口,他知道,自己這麼做一部分是出於報復心理。“女兒,做你該做的事。”他輕聲說道,“艦裡的那只蟲子可能馬上就要成為宇宙裡唯一的一隻了。”

  歐德雷翟明白了:特格知道塔拉紮的全部計畫,也打算把他的大聖母的命令執行到最後。

  “做你該做的。”這句話就說明了一切。

第47章

  我們探討的不是某種新的物質狀態,而是意識和物質之間新近發現的一種關係,我們借此可以更加透徹地瞭解預見的機理。預言影響了內部宇宙的樣態,從而借助無法理解的力量產生了新的可能。我們可以直接利用這些力量改變物質宇宙,不需要理解它們的具體作用。上古時代的金屬匠人不懂得鋼鐵、青銅、紫銅、金子和錫複雜的分子結構和亞分子結構,但一樣可以一邊繼續揮動大錘,一邊創造玄秘的力量來描述這些未知的東西。

  ——大聖母塔拉紮,議會發言

  姐妹會的聖殿、檔案部和極其神聖的領導層的辦公室隱匿在這座年代久遠的建築之中,這棟建築夜間發出的並非尋常的聲音,更像是各種信號。歐德雷翟在這裡待了這麼多年,已經學會瞭解讀這些信號。那邊的那個聲音,那一聲吱呀來自地板下面八百多年沒有更換的一根木梁,晚上收縮的時候便會發出這些聲音。

  她現在擁有了塔拉紮的記憶,能夠更加具體地理解這類信號。記憶還沒有完全整合,當時時間非常緊張。歐德雷翟現在到了塔拉紮辦公的地方,趁著幾次空閒繼續整合了一部分記憶。

  達爾和塔爾,終於合二為一了。

  這句話顯然是塔拉紮所說。

  進入其他記憶就要同時踏上多個平面,一些平面位置很深,不過塔拉紮依然位於接近表面的位置。歐德雷翟任由自己繼續同時在多個平面探索,很快便認出了一個正在呼吸的遙遠的自我,其他的自我要求她走進完整的情境。氣味、觸感、情緒,初始情境的這一切元素都完好無損地保存在了她自己的意識之中。

  夢到另一個人的夢是一件令人頗為不安的事情。

  這句話也是塔拉紮說的。

  塔拉紮玩了這麼一個危險的遊戲,竟然將整個姐妹會的未來懸於一線!她處心積慮掐准了時間,令那群賤人適時地知道了這條消息,讓她們知道特萊拉人在這個死靈身上添加了危險的能力。她聽說伽穆主堡受到襲擊之後,便知道消息已經傳到了源頭。不過那次襲擊慘無人道,令她意識到自己已經沒有多少時間。那些賤人定會集結兵力,摧毀整顆伽穆星球,只為殺死那個死靈。

  特格的行動決定了很多事情的結果。

  她在自己的其他記憶裡看到了霸撒,看到了那位她始終都未能真正瞭解的父親。

  我直到最後也沒能真正瞭解他。

  沉湎於這些回憶之中可能削弱人的意志,可是她實在無法抗拒那些誘人的記憶。

  歐德雷翟想起了暴君的話:“我的過去啊!仿若恐怖的田野!答案像驚嚇的鳥兒一般飛起,遮蔽了我那無法逃避的記憶的天空。”

  歐德雷翟克制自己,像一名泳者一樣,只讓自己剛好沒過水面,但是不會繼續下潛。

  歐德雷翟心想:我很有可能被取而代之,甚至會遭到斥責和抨擊。貝隆達肯定不會輕易接受姐妹會新的權力架構,不要緊,姐妹會的生死存亡才是她們唯一在乎的事情。

  歐德雷翟從其他記憶的水中浮了起來,抬頭望向了房間對面陰暗的壁龕。她借著室內球形燈昏暗的燈光,看到了一個女人的半身雕像,雖然隱隱約約看不真切,但是這座雕像已經在這裡擺了很長時間,她非常熟悉那張面孔:切諾厄,守護聖殿的象徵。

  “蒙神保佑……”

  每一位聖母經受香料之痛(切諾厄未能通過這一考驗)之後,心裡或者嘴上都會說這句話,可是這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大量聖母通過了考驗,這是姐妹會悉心計畫和訓練的結果,與神有什麼關係?她們從拉科斯帶來的那條蟲子肯定不是神,難道姐妹會只有在成功的時候才會感覺到神的存在?

  我竟然也相信了護使團的那些鬼話!

  她知道自己曾經在這間房間內無數次聽到過類似的疑問和想法,全都是無稽之談!可是,她依然無法命人搬走那座雕像。

  她告訴自己:“我不是迷信,也不是執迷不悟,只是因為這事關傳統,我們都清楚這種東西的價值。”

  當然,我的半身雕像肯定不會獲得這樣的榮譽。

  她想起了瓦夫和他的變臉者,他們和米勒斯·特格都死在了拉科斯。繼續考慮舊帝國的腥風血雨已經沒有太多意義,不如考慮考慮尊母粗暴的報復行動。

  特格事先便已知道了事情的結果!

  姐妹會剛剛結束的議會活動因為與會人員疲憊而不了了之,歐德雷翟慶倖自己將諸位議事聖母的注意力轉移到了幾件迫在眉睫的要務上。

  懲罰措施:這件事情她們討論了一段時間,檔案部參照歷史上的先例,得出了一個令人滿意的結果——同尊母結盟的那些人類必將遭到巨大的衝擊。

  伊克斯肯定會因為不堪重負而垮塌,他們完全不明白回歸之人將會對他們造成怎樣的競爭壓力。

  宇航公會將會被撇在一邊,而且將為他們的美琅脂和機器付出巨大的代價,宇航公會和伊克斯都將猝不及防地落得同樣的下場。

  魚言士基本可以忽略不計,她們早已淪為伊克斯的附庸,成為了必將為人類所遺棄的歷史。

  還有貝尼·特萊拉,啊,特萊拉人。瓦夫早已屈服於尊母的淫威,雖然他始終沒有承認,但是事實非常明顯。“只有一次,而且只是和我自己的一個變臉者。”

  歐德雷翟勉強地笑了一下,她想起了父親苦澀的吻。

  我要再造一處壁龕,再放一尊半身雕像,紀念米勒斯·特格,偉大的異教徒!

  不過,她想到了盧西拉對特格的懷疑,心裡久久不能平靜。他最後獲得預知能力了嗎?他真的看到那些無艦了嗎?好吧,這些問題可以交給交配聖母。

  “我們一定要嚴防死守!”貝隆達的這句話不無指責的意味。

  她們知道姐妹會已經退到了堡壘位置,將要面對那些賤人洶洶而來的漫漫長夜。

  歐德雷翟發現自己並不怎麼在意貝隆達,儘管這位聖母有時大笑的時候會露出那些寬大、粗鈍的牙齒。

  她們圍繞什阿娜的細胞樣本討論了很長的時間,她們發現了“賽歐娜的證據”。什阿娜確實擁有她的血統,因而不會被人預見,可以走出那艘無艦。

  鄧肯的情況尚不清楚。

  歐德雷翟將思緒轉到了無艦裡的那個死靈身上。她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走到漆黑的窗前,望向了遠方降落坪的方向。

  他們敢讓鄧肯從飛船遮罩預見的防護裡走出來嗎?細胞研究的結果顯示,他是艾達荷多個死靈的混合體,算是賽歐娜的後代。可是相較初始的鄧肯·艾達荷,他出現了一些瑕疵,這些瑕疵該怎麼辦呢?

  不行,不能讓他出來。

  默貝拉呢?懷孕的默貝拉呢?一個尊母,但是失去了尊嚴。

  “特萊拉人原本想讓我殺了銘者。”鄧肯說道。

  “你準備殺了那個賤人嗎?”盧西拉問他。

  “她不是銘者。”鄧肯說道。

  議會探討了鄧肯和默貝拉之間的親密關係,詳細分析了各種可能。盧西拉認為兩人之間不存在任何親密關係,仍舊是互相提防的敵人。

  “最好不讓他們碰面。”

  不過,那些賤人在性方面的能力需要仔細研究。或許可以讓鄧肯和默貝拉在無艦裡見一次面,當然需要妥善做好相關的保護措施。

  最後,她想到了無艦裡關著的那只蟲子,它馬上就要變形了。時機成熟之後,什阿娜將會把它引入一個滿是水和美琅脂的窪地,四面圍有泥牆。當這一刻到來時,什阿娜會將它引誘到混雜的水中。蟲子變成沙鮭之後,便可以開始它們漫長的改造工程了。

  父親,您說得沒錯,事情一旦看清楚了,就都非常簡單了。

  不需要幫這些蟲子尋找沙漠星球,這些沙鮭自己就可以創造適合夏胡魯居住的環境。歐德雷翟不希望聖殿星球變成一望無垠的荒漠,可這是不得已而為之的事情。

  特格在無艦的亞分子存儲系統裡留下了“米勒斯·特格遺言”,這份檔不可質疑,即便是貝隆達也認為檔內容高度可信。

  聖殿要求查看檔的所有歷史記錄,根據特格對迷失之人的瞭解,對大離散那些賤人的瞭解,他們必須改變現在的面貌。

  “真正富有和強大的人很少會讓外人聽到他們的名字,你們看到的只是他們的代言人。政治世界存在一些例外,但是也不會完全暴露整個權力架構。”

  這位門泰特哲學家深入思考了他們已經接受的所有事情,思考的結果駁斥了檔案部依賴“不容置疑的分析結論”這一習慣。

  米勒斯,我們都明白,只是始終不能勇敢面對罷了。未來幾代人的時間,我們將完全依靠我們的其他記憶。

  他們不能信任固定的資料存儲體系。

  “你們只要銷毀大部分副本,時間可以幫你們解決剩下的事情。”

  霸撒這番話十分犀利,令檔案部大發雷霆。

  “記述歷史的過程往往會轉移人的注意。多數歷史記載會將人們的關注點引向其他地方,令人忽略了事件本身的相關影響。”

  這一句話讓貝隆達心服口服,她親口承認:“確實如此,極少數的歷史雖然有幸避開了這樣的命運,但是卻又因為各種可以想見的原因而被人們遺忘。”

  特格羅列了一些這樣的原因:“相關歷史記載的副本幾乎全數銷毀,清楚明白的表述被譏諷嘲笑,遭到常規教育的無視或排斥,他人不可在別處引用這些記載。一些情況下,作者本人甚至會遭到清理。”

  許多信使因為未能帶回令人欣喜的消息而慘遭殺害,這種情況下,事件連進入史冊的機會都沒有。歐德雷翟想起了古代的一位統治者,他手邊時時刻刻都會備有一柄長槍,信使如若未能帶回好消息,他便會將其刺死。

  “我們擁有良好的資訊基礎,可以借此更好地瞭解我們的過去。”歐德雷翟在議會上如是說,“我們始終明白,確定誰控制著財富,這才是一場衝突中最要緊的事情。”

  這種想法或許算不上“崇高”,但是可以解決眼下的問題。

  我一直都在回避那個核心的問題。

  他們全都明白,鄧肯·艾達荷的事情早晚都要解決。

  歐德雷翟歎了一口氣,喚來了一架撲翼飛機,稍微準備了一下,飛向了無艦的降落坪。

  歐德雷翟走進了無艦,心想鄧肯的這間監獄至少還很舒適。這裡原本是飛船指揮官的私人艙室,之前住的是米勒斯·特格,現在依然能看到他的痕跡——一台小型全息投影儀正在投放一棟年代久遠而又大氣的宅子、一塊長長的草地和一條波光粼粼的小河,這裡是他勒尼烏斯的家,床邊桌子上還留了一隻針線盒。

  死靈坐在一張躺椅上,盯著全息投影。歐德雷翟進來的時候,他無精打采地抬起了頭。

  “你們就讓他那樣犧牲在了那裡?”鄧肯問道。

  “這件事情必須這樣。”她說,“而且這也是他的命令。”

  “我知道你來找我是什麼目的。”鄧肯說,“我不會改變主意,你們這群巫女別想把我當成交配工具。聽見沒有?”

  歐德雷翟撫平了她的長袍,坐在窗邊,面對鄧肯,問道:“你聽沒聽我父親留給我們的錄音?”

  “你父親?”

  “米勒斯·特格是我的父親,建議你聽一聽他最後的那番話。他是我們最終留在那裡的眼睛,必須親眼目睹拉科斯上的死亡。‘萌發伊始的大腦’明白了依賴性和關鍵的圓木。”

  鄧肯滿臉疑惑,她解釋道:“我們已經在暴君預言的迷宮裡困了太久太久。”

  她看到死靈頓時打起精神,警惕地坐了起來,動作像貓一樣機敏,明顯能夠看出各部位的肌肉靈活有力,已經做好了攻擊的準備。

  “你根本不可能活著逃出這艘飛船。”她說,“你知道原因。”

  “因為賽歐娜。”

  “雖然你對於我們來說是一個禍患,但是我們希望能讓你發揮一些作用。”

  “那我也不會為你們交配,尤其是拉科斯的那個小丫頭,想都不要想。”

  歐德雷翟笑了,她不知道什阿娜聽到有人這麼叫自己會是什麼反應。

  “好笑嗎?”鄧肯問道。

  “不怎麼好笑。不過,我們肯定還是會收留默貝拉的孩子,這樣應該就能滿足我們的需要了。”

  “我和默貝拉在通話系統上聊了幾次。”鄧肯說,“她準備加入貝尼·傑瑟裡特,她覺得你們會接納她。”

  “這不挺好的嘛。她的細胞通過了賽歐娜血統測試,我覺得她肯定能成為一名出色的聖母。”

  “你們真的被她迷惑住了嗎?”

  “鄧肯,我們怎麼可能不知道她的心思?她想打入姐妹會內部,假裝接受了這個集體,探聽我們的秘密,然後再逃走。”

  “你覺得她逃不出去?”

  “鄧肯,她們只要加入了我們,就絕對不會再脫離。”

  “你覺得潔西嘉夫人沒有脫離你們嗎?”

  “她最後又回到了姐妹會。”

  “你為什麼親自到這裡來見我?”

  “因為我覺得應該跟你解釋解釋大聖母的計畫。她想毀了拉科斯,消滅絕大多數的蟲子。”

  “諸神在上!她想幹什麼?”

  “這些蟲子是一種類似諭言的力量,牢牢地束縛住了我們。暴君的意識結晶放大了這種束縛的力量,他製造了歷史上的事件,而非預見。”

  鄧肯指了指飛船尾部,說道:“可是那……”

  “那一隻?一隻蟲子不足為懼。等到這一隻未來數量龐大到足以再次影響我們的時候,人類早已超出了他的能力範圍。我們如宇宙一般浩瀚,各自做著不一樣的事情,便再也不會受到他的束縛了,任何一種力量都將無法完全控制我們所有的未來。”

  她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

  她看到鄧肯沒有作聲,說道:“在目前既定的限制範圍內,我知道你對自己現在的處境還算滿意。能不能告訴我你想怎樣繼續生活?我保證盡我所能幫助你。”

  “為什麼盡你所能幫我?”

  “因為我的先人愛你,因為我父親愛你。”

  “愛?你們這些女巫根本感覺不到愛!”

  她低頭盯著他看了將近一分鐘,看到漂白的頭髮根部漸漸長出了黑色,再次卷了起來,脖子附近的頭髮尤為明顯。

  “我明白自己的感情。”她說,“而且,鄧肯·艾達荷,你的水在我們手裡。”

  她看到弗雷曼人的這句話對他產生了效果,便轉身隨護衛走出了艙室。

  她離開飛船之前,回到了關沙蟲的地方,看到蟲子安靜地趴在拉科斯的沙子上。她透過視窗看著距離自己大約兩百米的這個俘虜,塔拉紮與她融合的程度越發提高,兩個人一同默默地笑了。

  我們猜對了,施萬虞和她的人錯了。我們早就知道他想出去,他在那之後就已經想出去了。

  歐德雷翟身邊站了守在這裡的幾名觀察人員,她們負責監控沙蟲,在它開始變形時及時彙報姐妹會。

  “我們現在掌握了你的語言。”她的語氣柔和,聲音不大,剛好能讓附近的觀察人員聽到。

  這門語言沒有文字,只有運動和跳動,只為適應一個運動並跳動的宇宙。這種語言只能言說,不能譯述。想要知道其中的含義,你便必須親身經歷。即便如此,其中的含義也會在你的眼前不斷變換,畢竟“崇高的事業”都是無法轉述的經歷。可是歐德雷翟看到這只拉科斯沙蟲粗糙耐熱的外殼,便明白自己看到了什麼——崇高事業確鑿的證據。

  她溫柔地向它喊道:“嘿!蟲子啊蟲子!這就是你的千年大計嗎?”

  她沒有聽到答覆,但也並不期待聽到答覆。

  ——The End——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陳小小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