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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妄之災/無辜者的試煉/奉命謀殺 Ordeal by Innocence By 阿嘉莎‧克莉絲蒂 Dame Agatha Mary Clarissa Christie

  薄暮時分,他來到渡口。

  他大可早就來到這裡。事實上是,他盡可能拖延。

  先是跟他的一些朋友在“紅碼頭”午宴;輕率、散漫的對談,有關彼此都認識的一些朋友的閒話——這一切只意味著他內心裡對他不得不去做的事退縮不前。他的朋友邀他留下來喝午茶,而他接受了。然而最後他知道他不能再拖延下去了的時刻終於還是來到了。

  他雇來的車子在等著。他告別離去,驅車沿著擁擠的海岸公路行駛七英里路,然後轉向內陸,沿著一條樹木繁茂的小路來到河邊的石堤小碼頭。

  他的司機用力扯動一口大鐘,召喚遠方的渡船。

  “你不會要我等你吧,先生?”

  “不用,”亞瑟·卡爾格瑞說。“我已經叫了部車子一小時之內在對岸接我——載我到‘乾口’去。”

  司機接收車資和小費。他凝視著陰暗的河面說:“渡船就要來了,先生。”

  他柔聲道句晚安,車子一掉頭沿著山坡爬升駛去。亞瑟·卡爾格瑞獨自留下來在碼頭邊等著,伴隨著他的只有滿腹心思以及對於他即將面臨的一切的掛慮,這裡的景色真是荒蕪,他想,讓人想像有如置身蘇格蘭湖泊區,遠離人煙。然而,只不過幾英里路外,就是旅館,店舖、雞尾酒吧以及“紅碼頭”的人群。他再一次想到英格蘭景色的不尋常對比。

  他聽到渡船搖近小碼頭邊的槳櫓輕柔撥水聲。亞瑟·卡爾格瑞走下堤岸的斜坡,在船夫的鉤竿穩住船身之時上了船。

  他是個老人,給卡爾格瑞一個新奇的印象,覺得他跟他的船是相屬的,一體而不可分割。

  船身撐離岸邊時,一小陣冷風從海面颯颯吹了過來。

  “今晚涼颼颼的。”船夫說。

  卡爾格瑞得體地應答。他進一步同意說是比昨天冷一些。

  他覺察到,或是自以為覺察到,船夫眼中遮掩住的好奇神色。來了個陌生人。而且是一個旅遊觀光季節結束後的陌生人。更進一步說,這位陌生人在不尋常的時刻裡渡河——

  到對岸碼頭邊的餐館裡喝下午茶太晚了的時刻。他沒帶行李因此不可能是要到對岸去過夜——哎,卡爾格瑞心想,他真的來得這麼晚嗎?真的是因為,在潛意識裡,他一直在拖延這一時刻嗎?盡可能把他不得不做的事往後拖延?渡過盧比孔河(意即“下定重大決心”)——河……河……他的心思回到另一條河上——泰晤士河。

  他當時對它視而不見——是昨天才發生的事?然後轉回頭去再度看著隔著桌面跟他對坐的男人。那對心思重重帶著某種他無能瞭解的眼神的眼睛。一種含蓄的眼神,心裡在想著但卻沒有表達出來的什麼……

  “我想,”他想著,“他們大概學會了決不把他們心裡在想的顯露出來。”

  整個事情在要著手時變得相當可怕。他必須做他不得不做的事——然後——忘掉!

  當他想起昨天的那次談話時,眉頭皺了起來。那個怕人、平靜、不置可否的聲音說道:

  “你對你的行動方針相當堅決吧,卡爾格瑞博士?”

  他激烈地回答:

  “我還能怎麼辦?這你當然明白吧?你一定同意吧?這是我不可能退縮的事。”

  然而他不明白那對灰色眼睛中縮回的神色。

  “得兼顧到相關的一切——從所有的角度來考慮。”

  “當然從正義的觀點來看只有一個角度吧?”

  他激烈地說,一時想到這根本就是要他把事情遮蓋過去的卑鄙暗示。

  “就一方面來說,是的。但是不只是那樣,你知道。不只是——我們姑且說——正義?”

  “我不同意。要考慮到家人。”

  對方迅速說道:“的確——噢,是的——的確是。我是想到他們。”

  這在卡爾格瑞聽來似乎是廢話!因為如果想到他們——

  然而對方立即說話,怕人的話聲毫無改變。

  “這完全要看你自己,卡爾格瑞博士。當然,你必須完全依照你自己感到不得不做的方式去做。”

  渡船在沙灘上登陸。他已經渡過盧比孔河了。

  船夫柔和的西部口音說道:

  “四便士,先生,或是你要回程?”

  “不,”卡爾格瑞說。“不會有回程。”(聽起來多麼不吉利的一句活!)

  他付了錢。然後問道:

  “你知不知道一幢叫做‘陽岬’的屋子?”

  好奇的神色立即不再遮掩住。老人眼中的興味熱切地躍現出來。

  “哎,當然。在那邊,沿著你的右手邊上去——你透過那些樹就看得見它。你上山坡去,沿著右手邊的路過去,然後走那條建築區的新路。最後的那幢房屋——最盡頭的那幢。”

  “謝謝。”

  “你說的是‘陽岬’沒錯,先生?阿吉爾太太——”

  “是的,是的——”卡爾格瑞打斷他的活。他不想談這件事。“‘陽岬’。”

  船夫的雙唇緩緩扭曲出相當怪異的微笑。他突然看起來像是羅馬神話中半人半羊狡猾的農牧之神。

  “是她把那幢房子稱做那個名字的——在大戰時。當時是一幢新房子,當然,才剛剛蓋好——還沒有名字。但是蓋房子的那塊地——樹木很多的地點——‘毒蛇岬’,沒錯!但是‘毒蛇岬’對她來說行不通——不能作她房子的名稱。把它叫做‘陽岬’,她。但是我們大家都叫它‘毒蛇岬’。”

  卡爾格瑞唐突地向他道謝,說聲晚安,便開始上山坡。每個人似乎都在自己家裡,但是他有個幻覺,覺得一些看不見的眼睛正在一些屋子裡透過窗戶凝視出來;那些眼睛都在監視著他,知道他要去什麼地方。彼此說道:“他要去‘毒蛇岬’……”

  “毒蛇岬”。多麼令人心裡發毛的名字……

  比毒蛇毒牙更尖銳……

  他猛然止住他的思緒。他必須集中精神下定決心他要說些什麼……

  卡爾格瑞走到兩旁都是很好的新房子的很好的新路盡頭,每一幢房子都有一座八分之一英畝的花園;岩壁植物。各色菊花、玫瑰、琴柱草、天竺葵,每一幢房屋的主人都展示出他或她的獨特園藝品味。

  路的盡頭是一道大鐵門,上面有著哥德體的‘陽岬’字樣。他打開鐵門進去,沿著短短的車道走過去。房屋就在他的前頭,一幢建築良好,沒有特色的現代房屋,有著山形牆和玄關。它可能矗立在任何上流階級的市郊地區,或是任何新開發的地區。在卡爾格瑞看來,它配不上它四周的景色。因為四周的景色很壯麗。河流至此岬角猛然大轉彎,幾乎轉回原來的流處。對面樹木繁茂的山丘突起;向左溯流而上又是一處河曲,遠遠一片牧草地和果園。

  卡爾格瑞上下眺望一陣河流。應該在這裡建一座城堡,他想,一個不可能、可笑的童話故事,城堡!那種用薑餅麵包和冰糖造成的城堡。取而代之的是一幢好品味、抑制、中庸、多的是錢但卻全無想像力的房子。

  這,當然,不能怪罪阿吉爾一家人。他們只是買下這幢房子,不是建造它。然而,他們,或是他們之一(阿吉爾太太?)選中了它……

  他對自己說:“你不能再拖延了……”然後按下門邊的電鈴。

  他站在那裡,等著。過了適當的一陣子,他再度按下電鈴。

  他沒聽見裡頭有任何腳步聲,然而,猛不及防之下,門突然大開。

  他嚇了一跳,退後一步。對想像力已經過度活躍的他來說,好像“悲劇女神”本人正站在那裡擋住他的去路。一張年輕的臉;確實就在它年輕的深刻中存在著悲劇的本質,悲劇的假面永遠該是年輕的假面……無助、宿命、劫數逐漸趨近……來自未來……

  他恢復精神,理性地想:“愛爾蘭類型。”深藍的眼睛,四周的陰影,上翹的黑發,頭骨和顴骨給人悲淒的美感——

  女孩站在那裡,年輕、警覺而懷著敵意。

  她說:

  “什麼事?你想幹什麼?”

  他俗套地回答。

  “阿吉爾先生在嗎?”

  “在。不過他不見人。我的意思是,他不認識的人。他不認識你,認識嗎?”

  “不。他不認識我,不過——”

  她開始關門。

  “那麼你最好寫信……”

  “對不起,可是我特別想要見他。你是——阿吉爾小姐?”

  她不情願地承認。

  “我是海斯特·阿吉爾,是的。不過我父親不見人——

  沒有事先約好不見。你最好寫信。”

  “我老遠跑來……”她不為所動。

  “他們全都這樣說。不過我想這種事終於停止了。”她繼續責怪地說,“你大概是記者吧,我想?”

  “不,不,絕對不是。”

  她懷疑地看著他,仿佛她並不相信;

  “呃,那麼你要於什麼?”

  在她背後,有段距離的大廳裡,他看見另外一張臉。一張平板庸碌的臉。加以描述,他會把它稱為像平鍋烤餅的一張臉,一張中年婦女的臉,灰黃色的卷發像團膠泥一般地貼在她的頭上。她像一條警覺的惡龍一般,在那裡盤旋、等待。

  “事關你哥哥,阿吉爾小姐。”

  海斯特·阿吉爾猛然吸一口氣,她不相信地說,“麥可?”

  “不,你哥哥傑克。”

  她猛然爆出:“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是為傑克的事來的!

  為什麼你們就不能讓我們平平靜靜的?一切都已經過去了,了結了。為什麼還要繼續?”

  “你永遠無法真正說任何事情是了結了。”

  “但是這件事是了結了!傑克死了。為什麼你們就不能讓他過去就算了?一切都已經過去了。如果你不是記者,那麼我想你大概是個醫生,或是心理學家,或是什麼的。請走吧。我父親不能被打擾。他在忙。”

  她開始關門。匆匆之間,卡爾格瑞採取了他早該採取的行動,從口袋裡抽出一封信,急急遞給她。

  “我這裡有封信——馬歇爾先生的信。”

  她吃了一驚。她的手指遲疑地抓住信封。她不安地說:

  “馬歇爾先生——倫敦?”

  這時原先一直潛伏在大廳的中年婦女突然過來加入她的陣營。她懷疑地凝視著卡爾格瑞,而他想起了外國的女修道院。當然,這應該是張修女的臉!它需要一條縐紗白頭巾或是隨便你稱它作什麼的,緊緊地包在臉孔的周圍,還有黑色修女袍服和麵紗。這是一張臉,不是專注於宗教思想型的,而是一個透過厚重的門打開的小小縫隙,疑心重重地凝視著你,然後才勉勉強強地讓你進門,帶你到會客室去,或是去見女修道院長的俗門修女的臉。

  她說:“馬歇爾先生叫你來的?”

  她一句話說得像是在指責他一般。

  海斯特正低頭凝視著手上的信封。然後,她一言不發,轉身跑上樓梯去。

  卡爾格瑞留在門口,忍受惡龍一般俗門修女的指責、懷疑的眼光。

  他想找話說,可是一句都想不出來。因此,他謹慎地保持沉默。

  隨即海斯特冷靜、淡漠的聲音,從樓上朝他們飄浮過來。

  “父親說要他上來。”

  看住他的人有點不情願地移到一邊去。她懷疑的表情並沒有改變。他從她身旁過去,把帽子擱在一張椅子上,登上樓梯,來到海斯特站著等他的地方。

  屋子內部令他隱隱約約注意到有種衛生保健的味道。他想,這幾乎可能是家昂貴的療養院。

  海斯特領他沿著走道過去,下了三級台階。然後她推開一扇門,作勢要他進去。她隨他身後進去,隨手把門關上。

  這是間書房,卡爾格瑞感到愉快地抬起頭,這個房間的氣氛跟屋子的其他地方全然不同。這是個男人生活的房間,他在這裡工作同時休息。四壁都是一列列的書籍,椅子都大,有點破舊,但卻舒適。書桌上堆著一些零亂卻叫人感到愉快的文件,幾張桌子上也都零散地躺著一些書本。他短暫地瞥見一個正從對面另一道門出去的年輕女人,相當吸引人的一個年輕女人。然後他的注意力被起身過來招呼他的男人占去,手上拿著攤開的信。

  卡爾格瑞對裡奧·阿吉爾的第一印象是,他是那麼的薄弱,那麼的透明,幾乎根本不存在一般。一具男人的幽靈!當他開口時,他的聲音怕人,盡管缺乏磁性。

  “卡爾格瑞博士?”他說。“坐,坐。”

  卡爾格瑞坐下來。他接受一根香煙。他的主人在他對面落坐,一切過程毫不匆忙,仿佛置身時間意義非常少的世界中。裡奧·阿吉爾說話時,臉上掛著溫和的淡笑,用毫無血色的指尖輕敲著那封信。

  “馬歇爾先生信上說你有重要的話要跟我們說,雖然他並沒指明是什麼性質的話。”他的笑容加深接著又說:“律師向來都非常謹慎不作任何承諾,不是嗎?”

  卡爾格瑞有點驚訝地發現,面對他的這個男人是個快樂的男人。不是一般正常的快活、熱烈的快樂——而是屬於他自己的一種有點幽靈般但卻心滿意足的退隱性快樂。這是一個外頭世界侵犯不到他而他為此感到心滿意足的男人,他不知道為什麼他該為此感到驚訝——但是他是感到驚訝。

  卡爾格瑞說:

  “你願意接見我真好。”這只是句機械式的開場白。“我認為親自來一趟比寫信好。”他停頓下來——然後突然焦躁地說,“難——很難……”

  “慢慢來。”

  裡奧·阿吉爾仍然禮貌而遙不可及。

  他傾身向前;他顯然以他溫和的方式想幫忙。

  “既然你帶馬歇爾這封信來,我料想你的來訪一定跟我不幸的孩子傑克有關。”

  卡爾格瑞細心准備的一切話語都棄他而去。他坐在這裡,面對著他不得不說出的驚人事實,他再度結巴起來。

  “難得要命……”

  一陣沉默,然後裡奧謹慎地說:

  “如果這幫得上你——我們都十分清楚傑克——幾乎不是個正常的人。你要說的沒有什麼可能會讓我們感到驚訝的。

  那麼可怕的悲劇,我已經完全深信傑克其實並不該為他的行為負責。”

  “當然他不該負責。”是海斯特,卡爾格瑞被她的話聲嚇了一跳。他一時已經忘了她在場。她坐在他左肩後一張椅子的扶手上。當他轉過頭時,她急切地傾身靠近他。

  “傑克向來就可怕,”她坦白說。“他就跟小時候一模一樣——我是說,當他發起脾氣來的時候。抓起他能找到的任何東西就——攻擊你……”

  “海斯特——海斯特——我親愛的。”阿吉爾的聲音顯得苦惱。

  女孩吃驚地一手飛向雙唇。她臉紅起來,說起話來突然帶著年輕人的別扭。

  “對不起,”她說。“我並無意——我忘了——我不應該說那種話——現在他已經——我的意思是說,如今一切已經過去了,而且……而且……”

  “過去而且了斷了,”阿吉爾說。“這一切都已經是過去的事了。我試著——我們全都試著——認為那孩子應該以病人看待。自然女神不適應環境的孩子之一。我想,這是最佳的說明。”他看著卡爾格瑞。“你同意吧?”

  “不!”卡爾格瑞說。

  一陣沉默。尖刻的一聲否定令他的兩位聽眾都吃了一驚。

  那聲“不”字幾乎帶著爆炸性的力量沖出來。他試圖減緩它的效力,尷尬地說:

  “我一對不起。你知道,你還不明白。”

  “噢!”阿吉爾好像在思考。然後他轉向他女兒。“海斯特,我想也許你最好離開——”

  “我不離開!我不得不聽——知道是怎麼一回事。”

  “可能讓人感到不愉快——”

  海斯特不耐煩地叫道:

  “傑克又幹出其他什麼可怕的事來又有什麼關系?一切都過去了。”

  卡爾格瑞迅速開口。

  “請相信我——不是你哥哥做出什麼事情的問題——完全相反。”

  “我不明白——”

  房間另一頭的那扇門打開,卡爾格瑞原先驚鴻一瞥的那個年輕女人回到房裡來。現在她穿著一件外出外套,提著一隻小手提箱。

  她跟阿吉爾說話。

  “我要走了。還有沒有其他任何事?”

  阿吉爾猶豫一下(他一向都會猶豫,卡爾格瑞心想),然後他一手擱在她手臂上把她拉向前來。

  “坐下來,關妲,”他說。“這位是——呃——卡爾格瑞博士。這是弗恩小姐,她是——她是——”他再度有如遲疑一般地停頓下來。“她幾年來一直是我的秘書。”他接著又說:

  “卡爾格瑞博士來告訴我們一些事——或是——問我們——

  有關傑克——”

  “是告訴你們一些事,”卡爾格瑞插嘴說。“而盡管你們不瞭解,你們每一刻都在讓我感到更加困難。”

  他們全都有點驚訝地看著他,然而在關妲·弗恩的眼中,他看到了一樣好像是瞭解的光芒。仿佛一時他和她結盟起來,仿佛她說:“是的——我知道阿吉爾家人能叫人多麼為難。”

  她是個吸引人的年輕女人,他想,盡管不太年輕——或許三十七、八歲了。豐腴美好的身材,黑頭發黑眼睛,精力充沛、身心健康的氣息。她給人能幹又聰慧的印象。

  阿吉爾態度有點冷淡地說:“我一點都不知道讓你感到為難,卡爾格瑞博士。這當然不是我的本意。如果你直說“是的,我知道。原諒我剛剛說過的話。可是你——還有女兒——直在堅持強調說事情已經過去了——了斷了——結束了。事情並沒有過去。是誰說過:‘沒有任何事情是解決了直到——’”“‘直到正確地解決了,’”弗恩小姐替他說完。“吉普林(英國作家,曾獲得一九0七年諾貝爾文學獎)。”

  她鼓勵性地朝他點點頭。他對她心懷感激。

  “不過我會說到要點。”卡爾格瑞繼續。“你們聽過我得說的話後,就會明白我的——我的為難。或者更貼切一點說,是我的苦惱。首先,我必須提一些有關我自己的事。我是個地球物理學家,最近南極探險隊的一員。我幾個星斯前才剛回到英格蘭來。”

  “海伊斯·班特利探險隊?”關妲問道。

  他感激地轉向她。

  “是的,是海伊斯·班特利探險隊,我告訴你們這個是為了說明我的背景,同時說明我大約有兩年的時間跟——跟時事脫了節。”

  她繼續幫助他:

  “你的意思是說——比如謀殺案審判這類的事?”

  “是的,弗恩小姐,這正是我的意思。”

  他轉向阿吉爾。

  “請原諒我如果這令人感到痛苦的話,不過我必須跟你核對一下一些時間和日期。在十一月九日那天,前年,大約傍晚六點鐘,你兒子,傑克·阿吉爾,來這裡,跟他母親,阿吉爾太太,面談。”

  “我太太,是的。”

  “他告訴她說他有了麻煩需要錢。這種事以前發生過“許多次。”裡奧歎口氣說。

  “阿吉爾太太拒絕。他變得粗暴、辱罵、威脅。最後他沖出門離去,叫著說他會回來,而她不得不‘乖乖掏出錢來’的話。他說‘你不想讓我進監牢吧?’而她回答說,‘我開始相信那可能對你最好。’”裡奧·阿吉爾不安地挪動身子。

  “我太太和我一起商談過。我們——對那孩子感到非常不高興。我們一再的挽救他,想讓他東山再起。在我們看來,也許是刑期的震撼——監牢裡的訓練——”他的話聲消失。

  “不過請繼續。”

  卡爾格瑞繼續:

  “那天傍晚稍晚的時候,你太太被殺。被人用火鉗擊倒。

  你兒子的指紋留在火鉗上,你太太稍早時放在大桌子抽屜裡的一大筆錢不見了。警方在‘乾口’抓到你兒子。發現那筆錢在他身上,大部分是五英鎊的鈔票,其中有一張上面寫有一個人名和住址,使得銀行認出是那天早上付給阿吉爾太太的錢。他被起訴接受審判,”卡爾格瑞停頓一下。“判決是蓄意謀殺。”

  說出來了——這要命的字眼。謀殺……不是餘音回蕩的字眼,窒悶的字眼,被窗簾、書本、地毯吸進去的字眼……

  字眼本身可能被抑制住——但卻不是字眼所代表的行動……

  “我從辯護律師馬歇爾先生那裡瞭解到,你兒子在被捕時抗議說他是無辜的,態度明朗,更不用說是十足自信了。他堅持說他在警方推定的謀殺時間七點到七點三十分之間有十足的不在場證明。在那段時間裡,傑克·阿吉爾說,他正搭人家便車到‘乾口’去,他就在快要七點時在離這裡大約一英里路外從‘紅明’通往‘乾口’的幹道上搭上便車。他不知道那部車子的廠牌型式(當時天色暗)但是他知道是一部黑色,或是深藍色的大轎車,由一個中年人駕駛。一切追蹤這部車和駕駛人的功夫都用盡了,但是得不到他的供詞的證實,律師本身都十分深信是那男孩急就章編造出來的故事,而且編得不十分高明……

  “審判時主要的辯護路線是試圖證明傑克·阿吉爾一向精神不穩定的心理醫生的證詞。法官對這項證詞的批評有點苛刻,總結起來對被告完全不利。傑克·阿吉爾被判無期徒刑。他開始服刑後六個月因肺炎死於監獄。”

  卡爾格瑞停下來。三對眼睛都盯牢在他身上。興趣以及密切的注意在關擔的眼中,懷疑依舊在海斯特眼中。裡奧·阿吉爾的眼神則顯得空白。

  卡爾格瑞說,“你會確認我陳述的事實正確吧?”

  “你完全正確,”裡奧說,“盡管我還不明白為什麼有必要重述這些我們全都試圖忘掉的痛苦事實。”

  “原諒我。我不得不這樣做。我想,你對判決沒有異議吧?”

  “我承認事實如同你所說的——也就是說,如果你不去追究事實背景的話,這是謀殺,露骨地說。但是如果你去探究事實的背景,那麼就有很多可斟酌的話可說。這孩子精神不穩定,盡管不幸就法律上來說並非如此。馬克諾頓法規偏狹而不令人滿意。我向你保證,卡爾格瑞博士,瑞琪兒——

  我是指,我去世的妻子會是另一個原諒那不幸的孩子魯莽行為的人。她是個非常開通而且人道的女人,對于心理因素有很深的認識。她不會怪罪。”

  “她不清楚傑克會有多可怕,”海斯特說。“他一向都是——他好像就是控制不了自己。”

  “這麼說你們全都,”卡爾格瑞緩緩說道,“毫無疑問?我是說,對他的有罪毫無疑問。”

  海斯特同意。

  “我們怎麼可能有疑問?當然他有罪。”

  並不真的有罪,”裡奧提出異議。“我不喜歡這個字眼。”

  “而且是個不對的字眼,”卡爾格瑞深吸一口氣。“傑克·阿吉爾是——無辜的!”

  這應該是項聳人聽聞的宣告。然而卻平庸無奇。卡爾格瑞原本期待著慌張的反應、難以置信的喜悅糾纏著不解、急切的問話……一樣都沒有。看來似乎只有醒覺與懷疑。關妲·弗恩皺著眉頭。海斯特睜大眼睛瞪著他。哦,或許這是自然的——這樣的宣告是難以立即理解的。

  裡奧·阿吉爾遲疑地說:

  “你的意思是,卡爾格瑞博士,你同意我的看法?你不覺得他該為他的行為負責?”

  “我的意思是說這不是他幹的!難道你不瞭解嗎,老兄?

  不是他幹的。不可能是他幹的。要不是最最不尋常、不幸的情況結合在一起,他可能已經證實他是無辜的了。我就可能已經證明他是無辜的了。”

  “你?”

  “我就是在那部車子裡的那個男人。”

  他說得這麼簡單,一時他們並沒理解過來。在他們能恢復過來之前,有人闖了進來。門被打開,那個有著一張平庸的臉的女人昂首闊步進來。她單刀直入,切入正題。

  “我從外面門口經過時聽到。這個人在說傑克並沒有殺害阿吉爾太太。他為什麼這樣說?他怎麼知道?”

  她一張好鬥兇猛的臉,突然顯得縮皺起來。

  “我必須也聽聽,”她悲淒地說。“我不能待在外頭不知道。”

  “當然,克斯蒂。你是自家人。”裡奧·阿吉爾介紹她。

  “林斯楚小姐,卡爾格瑞博士。卡爾格瑞博士正在說些非常叫人難以置信的話。”

  卡爾格瑞被克斯蒂的蘇格蘭名字困惑住。她的英語好極了,但是微微帶點外國腔調。

  她責怪地對他開口。

  “你不該來這裡說這種話——擾亂人家的心情。他們已經受過了苦難。現在你又用你說的那些話來擾亂他們。過去發生的事是上帝的旨意。”

  他對她一番話說來洋洋自得、能言善道感到厭惡。他想,可能她是那些對災難求之不得的恐怖分子之一。看著好了,由不得她撒野。

  他迅速、冷淡地開口。

  “那天傍晚差五分鐘七點,我在從‘紅明’通往‘乾口’的幹道上讓一個年輕人搭便車。我載他到乾口去。我們交談,他是一個討人喜歡、可愛動人的年輕人,我想。”

  “傑克很有魅力,”關妲說。“每個人都發現他迷人。是他的脾氣害了他。而且他為人不正,當然,”她若有所思地接著又說。“不過這要一段時間才發現得到。”

  林斯楚小姐轉向她。

  “他人已經死了,你不應該這樣說。”

  裡奧·阿吉爾以微微刻薄的語氣說:

  “請繼續,卡爾格瑞博士。為什麼你當時不出面?”

  “對。”海斯特顯得喘不過氣。“為什麼你躲得遠遠的避不出面?報紙上有請求啟事——廣告。你怎麼可以那麼自私,那麼壞——”

  “海斯特——海斯特——”她父親止住她。“卡爾格瑞博士還沒把話說完。”

  卡爾格瑞直接向海斯特發言。

  “我對你的感受太清楚了。我知道我自己的感受——會一直有什麼樣的感受……”他集中精神繼續說:

  “繼續我的故事:那天傍晚路上車子很多。直到七點半過後,我才把那我不知道名姓的年輕人送到乾口讓他下車。這一點,據我瞭解,完全洗清了他的罪嫌,因為警方十分肯定罪案是發生在七點到七點半之間。”

  “是的,”海斯特說。“可是你——”

  “請耐心一點。為了讓你瞭解。我必須再提一點往事。我在乾口一位朋友的公寓裡住了一兩天。這位朋友是個航海員,當時出海去了。他把他停放在私人車庫裡的車子也借給了我。

  在十一月九日那天,我得回倫敦去。我決定搭晚班火車回去,利用當天下午的時間去見一位我家非常喜愛的老奶媽,她住在乾口西方約四十英里路波加瑟的一幢小屋子裡。盡管非常老了而且心思不集中,她還是認出我來了,非常高興見到我,而且十分興奮因為她看到報紙上報導我將到南極去。我只在她那裡待了一陣子,以免累到她,離開時決定不直接循原路由沿海公路回乾口,而是北上到紅明去見老坎農·皮斯馬許,他的書房裡有一些非常稀有的書籍,包括一本早年有關航海的論著,其中有一章我急於複印一份。這位老先生拒絕裝設電話,他認為那是魔鬼的裝置,對收音機、電視、電影器材和噴射機的看法也一樣,所以我得碰碰運氣到他家去找他。我運氣不佳。他家大門深鎖顯然他出外不在。我在大教堂待了一段時間,然後由幹道回乾口,如此完成了三角形行程路線的最後一邊。我保留了寬裕的時間好回公寓去拿行李,把車子鎖回車庫裡,然後搭上火車。

  “途中,如同我已經告訴過你們的,我讓一個不知名的人搭便車,在城裡讓他下車之後,我繼續我的計劃。到達火車站之後,我還有空餘的時間,走出車站到大街上去買些香煙。當我過馬路時,一部貨車從轉角處快速駛過來把我撞倒。

  “根據路人的說法,我站了起來,顯然毫發無損而且表現得完全正常。我說我完全沒事,我得趕火車,就匆匆忙忙的回車站去。火車抵達派丁頓時我不醒人事被一部救護車送進醫院去,檢查結果是腦震蕩——顯然事後才發生並非什麼不尋常的事。

  “當我清醒過來時,那是幾天以後的事,那件意外我一點都不記得了,也不記得怎麼到倫敦的。我記得的最後一件事是動身到波加瑟去拜訪我的老奶媽。然後,就完全一片空白。醫生一再要我放心,說這種現像是完全正常的事。看來好像沒理由相信我記憶中喪失的那幾個鐘頭生命有任何重要性。我自己或是任何其他人都完全不知道,我那天傍晚開車經過紅明通往乾口的幹道上的事。

  “當時距離我得動身離開英格蘭的時間已經少之又少。我被留在醫院裡,保持完全平靜,不能看報紙。出院時,我直接開車到機場飛到澳大利亞加入探險隊。曾經有過懷疑究竟我適不適合去,但是我把這個懷疑駁斥掉。我當時心情太焦急了而且又太忙於准備工作,根本沒心思去注意謀殺案的報導,而且不管怎麼說,在人犯逮捕之後,熱潮已經消退,而案子上了法庭審理,案情全盤報導時,我已經出發前往南極了。”

  他停頓下來。他們都全神貫注地傾聽著。

  “大約一個月前,就在我回英格蘭後,我才發現。我要一些舊報紙來包標本。我的女房東從她的鍋爐室裡抱出一大堆舊報紙給我。我把一張;日報紙攤開在桌上,看到上面有張年輕人的照片、臉孔讓我覺得非常熟悉。我盡力回想我在什麼地方見過他還有他是誰。我想不起來,但是,非常奇怪,我記得跟他談過話——話題跟鰻魚有關。他聽我談及鰻魚一生的冒險故事聽得入迷。然而什麼時候?什麼地方?我看著那篇報導,看到這位年輕人是叫做傑克·阿吉爾,被控謀殺,看到他告訴警方他搭過開著一部黑色大轎車的男人便車。

  “當時,突然之間,我失去的那一小段生命記憶恢復了。

  我讓這個完全一模一樣的年輕人搭過便車,載他到乾口,讓他下車,回到公寓去——步行過馬路去買香煙。我對那部貨車的記憶只是當它撞上我時的驚鴻一瞥——然後什麼都不記得了,直到醫院。我仍然對到火車站去搭車到倫敦的事毫無記憶。我一再看著那段報導。審判是一年多前的事,這個案子幾乎已經被人淡忘了。‘一個年輕人幹掉了他母親,’我的女房東模模糊糊記得。‘不知道後來怎麼啦——想是他們把他吊死了。’我看過了那段時期的報紙檔案,然後到馬歇爾法律事務公司去,他們是被告的辯護律師。我知道我太遲了,來不及挽救這不幸的孩子。他因肺炎死於監獄。雖然他生前公理不得伸張,至少能在對他的記憶中還他公道。我跟馬歇爾先生去找警方。這個案子正由檢察官承辦中。馬歇爾很有把握他會向內政部長報告。

  “當然,你們會收到他一份完整的報告。他的拖延只是因為我急於成為第一個讓你們知道事情真相的人。我覺得我在道義上有義務通過這次痛苦的考驗。我相信,你們知道我會永遠深深感到愧疚。如果我當時過馬路時多加小心——”他中斷下來。“我知道你們對我的感受絕不可能好——雖然,就法律上來說,我是無可怪罪的——你們,你們所有的人,一定都怪我。”

  關姐·弗恩迅速開口,聲音溫情仁慈:

  “當然我們不怪你。這只是——那種事情之一。悲劇——

  難以置信——卻發生了。”

  海斯特說:

  “他們相信你嗎?”

  他驚訝地看著她。

  “警方——他們相信你嗎?為什麼這一切不會是你編造出來的?”

  他禁不住兀自微笑起來。

  “我是個非常有聲望的證人,”他溫和地說。“我沒有任何私心,而且他們已經仔細調查過我所說的話;來自乾口的各種細節資料,醫學上的證明。噢對了。馬歇爾小心謹慎,當然,就像所有的律師一樣。他在相當有把握成功之前是不想挑起你們的希望的。”

  裡奧·阿吉爾在椅子上騷動一下,首度開口。

  “你說‘成功’到底是什麼意思?”

  “我道歉,”卡爾格瑞迅速說。“那不是能正確使用的字眼。你兒子被控以他並沒有犯的罪名,被審判,定刑——而死在監獄。對他來說公理來得太遲了。然而這項公理得以伸張,幾乎可以確信必將伸張,世人將看到它伸張。內政部長或許會建議女王宣佈特赦。”

  海斯特笑出聲來。

  “特赦——為了他並沒做的事?”

  “我知道。這些術語一向顯得不切實際。不過我知道慣例上是在議會上提出問題,問題的回答會明白表示傑克·阿吉爾並沒有犯下因而被判刑的罪行,而報社會自由報導事實。”

  他停止下來。沒有人開口。這大概對他們來說是一大震驚。然而。畢意是一項快樂的震驚。

  他站了起來。

  “我恐怕,”他不確定他說,“沒什麼話好再說的了……

  重複說我有多麼的抱歉、多麼的難過、請求你們的原諒——

  這一切你們一定都太瞭解了。結束了他的生命的悲劇已經使我自己的生命蒙上陰影。但是,至少”——他申訴說——

  “當然這具有意義——知道他並沒有做這件可怕的事——他的名譽——你們的名譽——將在世人的眼中洗清……”

  如果他希望得到回答的話,他並沒有得到。

  裡奧·阿吉爾沉落在椅子裡。關妲的眼光落在裡奧臉上。

  海斯特坐在那裡盯著前方,眼睛大睜,神色悲慘。林斯楚小姐低聲咕嚷著什麼,同時搖搖頭。

  卡爾格瑞無助地站在門邊,回頭看著他們。

  掌握局面的人是關妲·弗恩。她走向他,一手擱在他的臂上,低聲說:

  “你現在最好走吧,卡爾格瑞博士。這個震驚太大了。他們需要時間去理解。”

  他點點頭走出去。到了樓梯口,林斯楚小姐加入他。

  “我送你出去。”她說。

  在房門關上之前,他察覺到關妲·弗恩蹲跪在裡奧·阿吉爾的椅子旁。這令他有點感到驚訝。

  在樓梯口,面對著他,林斯楚小姐站在那裡像個警衛一般凶巴巴地對他說話。

  “你無法讓他起死回生。那麼為什麼把那一切帶回他們的腦海裡?直到現在,他們都認命不去想它了。現在他們又將受苦受難了。不去理會總是比較好。”

  她不滿地說。

  “他的罪名必須在人們對他的記憶中獲得洗清。”亞瑟·卡爾格瑞說。

  “好情操!是沒什麼不好。不過你沒真正去思考這一切。

  代表什麼。男人,他們從來就不思考。”她跺起腳來。“我愛他們。我來這裡幫阿吉爾太太,一九四0年——當她把這裡當做戰時育幼院時——收容一些家被炸毀的兒童。為了他們一切都做到了。那是將近十八年前。可是,甚至在,她死後我還留下來——照顧他們——保持房子清潔舒適,注意讓他們吃到好食物。我愛他們所有的人——是的,我愛他們……

  而傑克——他不好!噢不錯,我也愛他。但是——他不好!”

  她猛然轉身離去。看來她似乎忘了她主動說要送他出門的事。卡爾格瑞緩緩下樓。當他正在笨拙地掰弄前門上一道他不瞭解的安全鎖時,他聽見,樓梯上輕快的腳步聲。海斯特飛奔下來。

  她把門上的插梢取開,打開門。他們站在那裡彼此對視。

  他比先前更不明白為什麼她以那種悲劇性、譴責的眼光面對著他。

  她有如只是在吹氣般地說:

  “你為什麼來?噢,為什麼你要來?”

  他無助地看著她。

  “我不懂你的意思。難道你不想要你哥哥的名譽洗清嗎?

  難道你不想要他獲得公道嗎?”

  “噢,公道!”她沖著他大聲說。

  他重複說:“我不懂……”

  “還在說什麼公道!如今這對傑克有什麼重要?他死了。

  重要的不是傑克。是我們!”

  “你是什麼意思?”

  “重要的不是有罪的人。是無辜的人。”

  她抓住他的手臂,手指用力深入。

  “重要的是我們。難道你不明白你對我們大家做出什麼事來了?”

  他睜大眼睛看著她。

  在門外一片黑暗中,一個男人的身影逐漸顯現。

  “卡爾格瑞博士?”他說。“你的計程車來了,先生。要送你去乾口。”

  “噢——呃——謝謝你。”

  卡爾格瑞再次轉向海斯特,但是她已經退回屋子裡去了。

  前門砰的一聲關上。

  海斯特一邊把額頭上的黑發撥回去,一邊緩緩地登上樓梯。克斯蒂·林斯楚在樓梯上頭等她。

  “他走了?”

  “是的,他走了。”

  “你受到了驚嚇,海斯特。”克斯蒂·林斯楚說,手溫柔地擱在她肩膀上。“跟我來。我倒點白蘭地給你。這一切,太過分了。”

  “我不覺得我想要喝白蘭地,克斯蒂。”

  “也許你是不想,不過對你有好處。”

  年輕女孩不加抗拒,任由克斯蒂·林斯楚引她走過通道進入後者的小小起居室。她接受對方遞給她的白蘭地,緩緩啜飲著。克斯蒂·林斯楚以激怒的口吻說:

  “一切都太突然了,應該事先通知一下。為什麼馬歇爾先生不先寫信來?”

  “我想大概是卡爾格瑞博士不讓他寫。他想要親自過來告訴我們。”

  “親自來告訴我們,真是的!他認為這個消息會對我們起什麼作用?”

  “我想,”海斯特以奇怪、平板的聲音說,“他認為我們應該感到高興。”

  “高不高興,橫豎一定是個震驚。他不應該這樣做。”

  “但是他勇敢,就另一方面來說,”海斯特說。她的臉上出現紅暈。“我的意思是說,這不是件容易的事。來告訴一家人說他們其中因謀殺罪名而被判刑死在獄中的一員其實卻是無辜的。是的,我認為他勇敢——不過我還是希望他沒來。”

  她加上一句說。

  “這——我們全都這樣希望。”林斯楚小姐敏捷地說。

  海斯特突然從原先的心思中醒覺過來,感興趣地注視著她。

  “原來你也那樣覺得,克斯蒂?我還以為也許只有我。”

  “我不是傻瓜,”林斯楚小姐厲聲說。“我可以預見你的卡爾格瑞博士好像沒考慮到的幾個可能性。”

  海斯特站起來。“我得去見父親。”她說。

  克斯蒂·林斯楚同意。

  “是的。他現在應該有時間想過怎麼辦最好了。”

  當海斯特走進書房時,關妲·弗恩正在忙著打電話。她父親向她招手,海斯特過去坐在他椅子的扶手上。

  “我們在試著跟瑪麗和麥可通話,”他說。“他們應該立即知道這件事。”

  “喂,”關妲·弗恩說,“是杜蘭特太太嗎?瑪麗?我是關妲·弗恩。你父親要跟你說話。”

  裡奧過去,接過聽筒。

  “瑪麗?你好嗎?菲力浦好嗎?好。發生了相當不尋常的事……我想應該馬上告訴你們。有一位卡爾格瑞博士剛剛來見過我們。他隨身帶來一封安德魯·馬歇爾的信。是關於傑克的事。看來好像——真的是非常不尋常的事——看來好像傑克在法庭上所說的,說搭某人的便車到乾口去的事,是完全真實的。這位卡爾格瑞博士就是讓他搭便車的人……”他中斷下來;聽著他女兒在電話那一端正跟他說的話。“是的,哦,瑪麗,我現在不詳細說明為什麼他當時不出面了。他出了車禍——腦震蕩。整個事情聽起來好像完全是真的。我打電話給你是要告訴你我們應該盡快在這裡開一次會。也許我們可以找馬歇爾過來跟我們一起討論。我們應該,我想,得到最好的法律上的意見。你和菲力浦能來嗎?……是的……

  是的,我知道。但是我真的認為重要,親愛的……是的……

  再打電話給我,如果你想這樣的話。我得試試看找到麥可。”

  他放回話筒。

  關妲·弗恩走向電話機。

  “要不要我現在試試看打電話找麥可?”

  海斯特說:

  “如果要費點時間的話,可不可以是讓我打個電話,關妲?我想打給唐納德。”

  “當然,”裡奧說。“你今天晚上要跟他出去,不是嗎?”

  “本來是的。”海斯特說。

  她父親目光銳利地看了她一眼。

  “這件事讓你非常不安嗎,親愛的?”

  “我不知道,”海斯特說。“我不太知道我有什麼感受。”

  關妲在電話機旁讓開,海斯特撥號。

  “請接克瑞格醫生。是的。是的。我是海斯特·阿吉爾。”

  停了一下子,然後她說:

  “是你嗎,唐納德?……我打電話想告訴你我今晚不能跟你去聽演講……不,我沒生病——不是這,只是——呃,只是我們——我們得到了一項相當奇怪的消息。”

  克瑞格醫生再度說話。

  海斯特頭轉向她父親。她手遮住話筒對他說:

  “這不是秘密,是嗎?”

  “不,”裡奧緩緩說道。“不是,不完全是個秘密——哦,我只要唐納德暫時自己知道就好了,不要說出去,或許吧。你知道謠言是怎麼傳出去,越傳越誇大的。”

  “是的,我知道。”她再度對著話筒講話。“就一方面來說我想大概可以說是好消息,唐納德,但是——這相當令人心煩。我不想在電話中講……不,不,不要過來……請——

  不要。不要今天晚上。明天找個時間好了。是關於——傑克。

  是的——是的——我哥哥——只是我們發現他終究並沒有殺我母親……但是請不要說出去,唐納德,不要告訴任何人,我明天會告訴你……不,唐納德,不……我今天晚上就是沒有辦法見你——你也一樣不能見。拜託。還有,什麼都不要說。”

  她放下話筒,示意要關妲接班。

  關姐要求接通一個乾口的電話號碼。裡奧溫和地說:

  “為什麼你不跟唐納德去聽演講?可以讓你鬆弛一下。”

  “我不想去,爸爸。我不能去。”

  裡奧說:

  “你說——你給他並不是好消息的印象。可是你知道,海斯特,並不是這樣的。我們都感到吃驚。但是我們全都非常高興——非常慶幸……我們還能怎麼樣?”

  “這正是我們要說的,是嗎?”海斯特說。

  裡奧警告說:

  “我親愛的孩子——”

  “但是並非事實,是嗎?”海斯特說。“並不是好消息。只是非常讓人苦惱的消息。”

  關旭說:

  “麥可接通了。”

  裡奧再度過去接過話筒。他像剛剛跟他女兒說的一樣跟他兒子說話。但是接收這個消息的對方反應跟瑪麗·杜蘭特相當不同。這一位沒有異議、驚訝或是不相信。取而代之的是快速的接受。

  “搞什麼飛機!”麥可說。“隔了這麼久?失蹤的證人!哎呀呀,傑克那天晚上可是倒楣透了。”

  裡奧再度說話。麥可聽著。

  “是的,”他說,“我同意你的看法。我們最好盡快聚在一起,而且找馬歇爾來提供我們意見。”他突然短笑一聲,裡奧打從他還是個在窗外花園裡玩耍的小男孩時起就記得十分清楚的笑聲。“猜猜看?”他說。“我們哪一個幹的?”

  裡奧放下聽筒,突兀地離開電話機。

  “他說什麼?”關妲說。

  裡奧告訴她。

  “依我看,那是個愚蠢的玩笑。”關妲說。

  裡奧迅速瞄了她一眼。“或許,”他溫和地說,“完全不是開玩笑。”

  瑪麗越過房間地面,摘下幾朵菊花瓶裡垂落的花瓣。她小心地把它們放進廢紙簍裡。她是一個個子高高、外表平靜的二十七歲少婦,盡管臉上沒有皺紋,看起來卻比實際年齡大,或許是因為她那嚴肅的成熟性格。她有好看的容貌,沒有令人心蕩神馳的魅力。五官正常,皮膚好,亮藍的眼睛,金色的頭發梳離她的顏面在頸後挽成一個大髻;一種恰好在當時流行的發型,雖然她並非因為流行才梳理成這樣子的。她是個一向堅守她自己風格的女人。她的外表就像她的房子一樣:整潔、保養良好。任何灰塵或是零亂的東西部令她不安。

  坐在輪椅上的男人看著她小心的把枯萎的花瓣丟掉,綻出微微扭曲的微笑。

  “還是一樣愛整潔,”他說。“一切各就各位,有條不紊。”

  他笑出聲來,笑聲中微微帶著惡意。然而瑪麗·杜蘭特全然不受干擾。

  “我確實喜歡整潔,”她同意說。“你知道,菲,如果這屋子亂糟糟的像肉攤子一樣,你自己也不會喜歡的。”

  她丈夫有點怨氣地說:

  “呃,反正我又沒機會把它弄得亂糟糟的。”

  他們婚後不久,菲力浦·杜蘭特便成了小兒麻痹症的犧牲品。對深愛他的瑪麗來說,他變成了她的孩子兼丈夫。他有時候對她佔有性的愛微微感到尷尬。他太太沒有想像力,不瞭解她從他對她的依賴中獲得的樂趣有時候令他感到苦惱。

  他迅速地接下去說話,仿佛怕她會說出同情憐惜的話來。

  “我得說你父親的消息真叫人無法形容!隔了這麼久的時間!你怎麼能這麼平靜?”

  “我想大概是我幾乎不能理解吧……這麼不尋常。起初我簡直無法相信爸爸說的。如果是海斯特,我一定認為是她想像出來的。你知道海斯特是什麼樣子的。”

  菲力浦·杜蘭特臉上的怨氣消失了一些。他溫柔地說:

  “一個熱情的女人,存心在生活中尋煩惱,煩惱當然被她找著了。”

  瑪麗對這項分析一揮手。別人的性格她不感興趣。

  她懷疑地說:“我想大概是真的吧?你不認為這個人可能是想像出來的吧?”

  “心不在焉的科學家?這樣想是很好,”菲力浦說,“不過看來安德魯·馬歇爾是把這件事當真。而且馬歇爾是個很精明的律師,我來告訴你。”

  瑪麗·杜蘭特皺起眉頭說:“這件事實際上有什麼意義,菲?”

  菲力浦說:“這表示傑克會完全洗清罪名。也就是說,如果當局滿意的活——而我推斷這不會有任何問題。”

  “噢,”瑪麗微歎一口氣說,“我想這大概很好。”

  菲力浦·杜蘭特再度笑出聲來,同樣扭曲、有點怨恨的笑聲。

  “波麗!”他說,“你會要了我的老命。”

  只有瑪麗·杜蘭特的丈夫叫過她波麗,這是個對她莊嚴的外表來說不恰當得可笑的名字。她有點驚訝地看著菲力浦。

  “我不明白我說了什麼讓你覺得這麼好笑。”

  “你這麼高尚!”菲力浦說。“就好像某位貴夫人在評鑒村婦的手工藝品一樣。”

  瑪麗困惑地說:“可是,是很好沒錯啊!你總不能假裝說家裡有個殺人兇手是件叫人心安的事吧。”

  “並不真的是在家裡。”

  “哦,實際上都一樣。我的意思是說,一切都令人非常擔憂,讓人感到非常不舒服。每個人都那麼激動好奇。我恨死了。”

  “你表現得很好,”菲力浦說。“用你那對冷冰冰的藍色眼睛把他們的嘴巴凍住。讓他們沉默下來,一副自覺慚愧的樣子。你從不顯露內心感情的方式真叫人拍手叫絕。”

  “那一切我非常討厭。一切都非常不愉快,”瑪麗·杜蘭特說,“不過,無論如何他死了一切都過去了。而現在——現在,我想大概一切又將被挑起了。這麼煩人。”

  “是的,”菲力浦·杜蘭特若有所思地說。他微微轉動雙肩,一絲痛苦的表情出現在他臉上。他太太迅速走向他。

  “被夾到了?等一下。讓我把這塊墊枕移開。好了,好點沒有?”

  “你應該去當醫院護士。”菲力浦說。

  “我可一點也不想看護很多人,只有你。”

  這句話說來單純,背後卻蘊含一股深情。

  電話鈴聲響起,瑪麗過去接聽。

  “喂……是的……我就是……噢,是你……”

  她側首對菲力浦說:“是麥可。”

  “是的……是的、我們聽說了。爸爸打過電話來……哦,當然……是的……是的……菲力浦說要是律師滿意那就一定沒問題了……真的,麥可,我不明白為什麼你這麼不安……

  我不知道我自己特別笨……真的,麥可,我真的認為你——

  喂……喂……”她氣憤地皺起眉頭。“他掛斷了。”她放回聽筒。“真是的,菲力浦,我不瞭解麥可。”

  “他到底說了些什麼?”

  “哦,他好像很激動。他說我笨,說我不瞭解——事情的影響。麻煩來了!他說的。可是為什麼?我不懂。”

  “他緊張了,是嗎?”菲力浦若有所思地說。

  “可是,為什麼?”

  “哦,他是對的,你知道。是會有影響。”

  瑪麗顯得有點慌張。

  “你的意思是說人們對案子的興趣會復活?當然我很高興傑克洗清了罪名,但是如果人們又開始談論這件事那就相當叫人感到不愉快了。”

  “不只是左右鄰居說的話。還有更嚴重的。”

  她以詢問的眼光看著他。

  “警方也會感興趣!”

  “警方?”瑪麗猛然說道。“這跟他們有什麼關系?”

  “我親愛的,”菲力浦說。“想一想。”

  瑪麗慢慢走過來坐在他一旁。

  “如今這又是一件未解決的罪案了,你知道。”菲力浦說。

  “可是他們當然不會費心——隔了這麼久?”

  “很好的一廂情願的想法,”菲力浦說,“可是基本上恐怕不合理。”

  “當然,”瑪麗說,“在他們這麼愚蠢之後——在傑克身上犯下了這麼嚴重的錯誤——他們不會想再把整個事情挑起來吧?”

  “他們可能不想——但是他們也許不得不!責任就是責任。”

  “噢,菲力浦,我相信你錯了,會有一點閒言碎語,然後事情就會平息了。”

  “然後我們從此就會快快樂樂的活下去。”菲力浦嘲諷地說。

  “有何不可?”

  他搖搖頭。“沒那麼單純……你父親是對的。我們必須聚在一起商量一下。像他所說的找馬歇爾一起來。”

  “你是說——到‘陽岬’去?”

  “是的。”

  “噢,我們不能那樣做。”

  “為什麼?”

  “行不通。你是個病人而且——”

  “我不是病人。”菲力浦激怒地說。“我很強壯,很好。我只是兩腿不能使用。只要適當的交通工具我連非洲都能去。”

  “我相信到‘陽岬’去對你非常不好。這麼令人感到不愉快的事情又被挑起——”

  “我不受影響。”

  “——而且我不明白我們怎麼可以離開這幢屋子。最近小偷這麼多。”

  “找個人晚上來這裡睡。”

  “說得倒好——好像這是世界上最容易的事一樣。”

  “那個叫什麼名字來著的老太太可以天天來。不要再提這些家庭主婦式的反對意見,波麗。其實,根本是你不想去。”

  “我是不想去。”

  “我們不會在那裡待太久,”菲力浦要她放心地說,“但是我認為我們非去不可。這是一家人必須聯合起來的時候,我們得搞清楚我們的處境。”

  在乾口的飯店裡,卡爾格瑞提早用過晚餐回他的房間去。

  他感到深深受到他在“陽岬”所經歷過的一切的影響。他早料到那是一次痛苦的任務,他是下定了最大的決心才完成的。

  然而整個事情卻以跟他原先預料的完全不同的方式令他感到痛苦不安,他飛身往床上一躺,點燃一根香煙,腦子裡一再地想著這件事。

  出現在他腦子裡最清晰的一副畫面是臨別時海斯特的那張臉。她對他的公道主張不屑的斥駁!她說什麼來著?“重要的不是有罪的人,是無辜的人。”然後:“難道你不明白你對我們做出什麼事來了?”但是,他做出什麼事來了?他不懂。

  還有其他的人。他們叫她克斯蒂的那個女人(為什麼叫克斯蒂?這是個蘇格蘭名字。她又不是蘇格蘭人——丹麥人,也許,或者是挪威人?)為什麼她說起話來那麼斷然——那麼責怪人?

  裡奧·阿吉爾也有點怪怪的——退縮、警覺。沒有“謝天謝地我兒子是無辜的”的自然反應!

  而那個女孩——裡奧的秘書。她好心幫助過他。但是她的反應也是怪怪的。他記起了她跪在阿吉爾椅子旁的樣子。仿佛——仿佛——她在同情他、撫慰他。為什麼事撫慰他?為了他兒子是無辜的?而且當然——是的。,當然——那不只是秘書的感情——即使是個多年的秘書……那是怎麼一回事?

  為什麼他們——

  床邊桌上的電話鈴聲響起。他拿起聽筒。

  “喂?”

  “卡爾格瑞博士?有人找你。”

  “找我?”

  他感到驚訝。據他所知,沒有人知道他在乾口過夜。

  “誰?”

  停頓一下。然後飯店職員說:

  “是阿吉爾先生。”

  “噢,告訴他——”亞瑟·卡爾格瑞正要說他會下樓去時忽然停住沒說。如果裡奧·阿吉爾為了某個原因跟蹤他到乾口來而且設法查出他在這裡過夜,那麼想必在樓下人多的休息廳裡商談會是令人感到尷尬的事。

  他改口說:

  “請他上樓到我房裡來,好嗎?”

  他起床,來回踱著方步,直到門上傳來敲門聲。

  他過去把門打開。

  “進來,阿吉爾先生,我——”

  他停下來,嚇了一跳。不是裡奧·阿吉爾。是個年輕人,微黑、英俊的臉龐被怨恨的表情糟蹋了。一張無情、氣憤、不快樂的臉。

  “沒料到是我,”年輕人說。“以為是我——父親。我是麥可·阿吉爾。”

  “進來。”訪客走進門後,卡爾格瑞把門關上。“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他把煙盒遞向年輕人問道。

  麥可·阿吉爾拿起一根煙,發出一聲令人不愉快的短笑。

  “那容易!打電話到每家大飯店去問問看。第二通就找著了。”

  “那麼為什麼你要見我?”

  麥可·阿吉爾說道:

  “想看看你是什麼樣的人……”他的眼睛上下打量卡爾格瑞一番,注意到微微彎駝的雙肩、轉灰的頭發、瘦削敏感的一張臉。“原來你是到極地去的海伊斯·班特利探險隊一員。你的身子看起來並不十分硬朗。”

  亞瑟·卡爾格瑞微微一笑。

  “外表有時候是會騙人的,”他說:“我夠堅強的了。需要的不全是力氣。還有其他一些重要的條件:耐力、耐心、專業知識。”

  “你多大了,四十五?”

  “三十八。”

  “看起來不止。”

  “是——是的,大概是吧。”一時他湧起一股強烈的悲傷,面對著這年輕力壯的年輕小夥子。

  他有點唐突地問道:

  “為什麼你要見我?”

  對方皺起眉頭。

  “這是自然的事,不是嗎?當我聽說你帶來的消息的時候。關于我親愛的弟弟的消息。”

  卡爾格瑞沒有答腔。

  麥克·阿吉爾繼續:

  “對他來說有點太遲了,不是嗎?”

  “是的,”卡爾格瑞低聲說。“對他來說是太遲了。”

  “你為什麼一直閉著不開口?什麼腦震蕩的是怎麼一回事?”

  卡爾格瑞耐心地告訴他。夠奇怪的了,這個年輕小夥子的粗野令他感到精神振奮。無論如何,這是個很為他的弟弟著想的年輕人。

  “給傑克一個不在場證明,這是重點所在,是吧?你怎麼知道當時的時間正如你所說的?”

  “我十分確信差不多就是那個時間。”卡爾格瑞肯定地說。

  “你可能錯了。你們搞科學的傢伙有時候對時間地點這種小事情很容易心不在焉。人卡爾格瑞顯出覺得有點好玩的表情。

  “你腦子裡想的是小說裡的心不在焉的教授——穿著不同顏色的褲子,不大確定他所處的是何年何日何地?我親愛的年輕人,科學的工作需要高度精確性:數量、時間、計算,絲毫差不得,我向你保證我不可能記惜,我在就快七點時讓你弟弟上車,然後七點半過後又五分鐘讓他在乾口下車。”

  “你的表時間可能不對。或是你依據的是你車子裡的時鐘。”

  “我的手錶和車子裡的時鐘完全是同步的。”

  “傑克可能設法騙過了你。他很會耍花樣。”

  “沒有花樣。為什麼你這麼急著要證明我錯了?”卡爾格瑞有點激動地繼續說:“我料想要讓當局相信他們判錯了一個人的罪可能不容易。沒料到要讓他的家人相信竟然會這麼難!”

  “這麼說你已經發現有點難以讓我們信服了?”

  “反應似乎有點——不尋常。”

  麥克緊盯著他看。

  “他們不想相信你?”

  “看來——好像差不多是這樣……”

  “不只是好像。而是確實。這也是夠自然的了,如果你用心想想的活。”

  “可是,為什麼?為什麼會自然?你母親被殺。你弟弟被控訴判刑。如今結果變成他是無辜的。你應該感到高興——

  感激。你的親弟弟。”

  “他不是我弟弟。而她也不是我母親。”

  “什麼?”

  “沒有人告訴過你嗎?我們全都是被收養的。我們全部。

  瑪麗,我的大‘姊’,在紐約。其餘的在大戰時。我‘母親’,如你所稱呼她的,自己沒辦法生孩子。因此她就靠收養組成了不錯的一家人。瑪麗、我本人、蒂娜、海斯特、傑克。舒適、豪華的家而且充滿了母愛!我想她到後來忘了我們並不是她親生的孩子。可是當她挑選傑克作她親愛的小男孩之一時,她是倒楣了。”

  “我不知道。”卡爾格瑞說。

  “所以不要對我開口閉口你的‘親生母親,親弟弟’的!

  傑克是個賤東西!”

  “但卻不是兇手。”卡爾格瑞說。

  他的語氣強烈。麥可看著他,點點頭。

  “好。你說的——而且你堅持。傑克並沒有殺她。那麼好吧——是誰殺的?這一點你沒想過吧?現在想想。想一想——然後你就會開始明白你在對我們幹出什麼好事來……”

  他猛一轉身,唐突地走出門去。

  卡爾格瑞歉然說,“你能再次見我真好,馬歇爾先生。”

  “不客氣。”律師說。

  “你知道,我到‘陽岬’去見過傑克·阿吉爾的家人。”

  “是的。”

  “我想,到現在你該聽說過我去拜訪的事了吧?”

  “是的,卡爾格瑞博士,沒錯。”

  “你可能難以明白的是為什麼我又來見你……你知道,事情結果並不全如我所想的那樣。”

  “是的,”律師說,“是的,也許是吧。”他的聲音像往常一般冷淡不帶感情,然而其中有某種意味鼓舞卡爾格瑞繼續說下去。

  “我以為,你知道,”卡爾格瑞繼續說,“那樣就結束了。

  我有心理准備——我該怎麼說——他們自然的憤慨反應。盡管腦震蕩我想大概可以說是天意,但是從他們的觀點來看,他們對我感到憤慨是可以原諒的。這我有心理准備,如同我所說的。但是我同時希望他們的憤慨會被傑克·阿吉爾的罪名獲得洗清的感激之情推翻掉。然而結果並不如我所預期的一樣。完全不是。”

  “我明白。”

  “也許。馬歇爾先生,你多少預期到會發生什麼情況?我記得,上次我來這裡的時候,你的態度讓我感到困惑。你是不是預見到我會遭遇到的態度?”

  “你還沒告訴我,卡爾格瑞博士,是什麼樣的態度。”

  亞瑟·卡爾格瑞把椅子向前拉。“我以為我是在結束某件事情,給——我們姑且說——已經寫好的一章一個不同的結尾。但是我開始感到,我開始明白,我不是在結束某件事情,而是在開始某件事情。某件全新的事情。你認為,這樣說對不對?”

  馬歇爾先生緩緩點頭。“是的,”他說,“可以這麼說。我的確認為——我承認——你當時並沒完全瞭解其中的含意。

  你不可能瞭解,因為,當然,除了法律上的報告之外,你對事實背景一無所知。”

  “是的,是的,我現在明白了,太明白了。”他聲音提高,激動地繼續說下去。“他們感到的其實不是解脫,不是感激。

  是憂慮。擔心再下去可能發生什麼。我說的對嗎?”

  馬歇爾謹慎地說:“我想或許你說的相當對。你要記住,並不是我知道才這樣說的。”

  “如果是這樣,”卡爾格瑞繼續說,“那麼我不再感到我已經做到了我能做到的唯一彌補而能安心地回去工作。我仍然牽連在內。我要為帶給他們生活中一個新的因素負責。我無法就此撒手不管。”

  律師清清喉嚨。“這也許是個相當不切實際的看法,卡爾格瑞博士。”

  “我不認為是——不真的認為。人必須為自己的行為負責,而且不只是行為,還有行為的後果。就在將近兩年前,我在路上讓一個年輕人搭便車。我那樣做時,已經決定了一連串事件的方向。我不覺得我可以脫身。”

  律師仍舊搖頭。

  “好吧,那麼,”亞瑟·卡爾格瑞不耐煩地說。“就算是不切實際吧,如果你高興的話。但是我的感情,我的良心,仍然受牽連。我唯一的願望是要彌補我的能力無法預防的事。我並沒有彌補到。怪的是我反而把那些已經受過苦難的人弄得更糟。但是我仍然不太明白是為什麼。”

  “是的,”馬歇爾緩緩說道,“是的,你是不會明白為什麼。過去大約十八個月裡,你跟文明世界脫節。你沒看到每天的報紙,罪案過程的報導,還有這一家人的背景說明。可能你反正也不會去看它們,但是你兔不了會聽說到,我想。事實非常簡單,卡爾格瑞博士,不是什麼秘密。當時都公開了。

  終歸來說是這樣。如果不是傑克·阿吉爾——而根據你的說法,他不可能幹下那件罪案,那麼是誰幹的?這讓我們回到了罪案發生當時的情況。案於是在十一月某個晚上七點到七點半之間發生的,死者的屋子裡全是她的家人和僕人。屋子本身安安全全地上了鎖,門窗緊閉,如果有外面的人進去,那麼一定是阿吉爾太太自己讓他進去的,或是他自己有鑰匙。換句話說,一定是某個她認識的人。就某些方面來說,就像美國發生的那個波登案子,波登先生和他太太在一個星期天上午被人用斧頭砍倒。屋子裡的人什麼都沒聽見,沒有見到任何人靠近過屋子。你能明白,卡爾格瑞博士,為什麼那一家人,如同你所說的,對你帶給他們的消息不感到解脫而是感到苦惱嗎?”

  卡爾格瑞緩緩說道:“你的意思是說,他們寧可傑克·阿吉爾是有罪的?”

  “噢,是的,”馬歇爾說。“是的,絕對是的。如果我可以有點憤世嫉俗地一說,家裡發生了令人不愉快的凶殺案,傑克·阿吉爾是個十全十美的解答。他一直是個有問題的兒童,一個不良少年,一個脾氣兇暴的男人。在家人圈于裡可以原諒他。他們能為他哀傷、同情他,自己對自己,相互之間,還有對世人宣稱那並不真的是他的過錯,說心理學家能說明一切!不錯,非常非常便利。”

  “而如今——”卡爾格瑞停下來。

  “而如今,”馬歇爾先生說,“不同了,當然。完全不同了。幾近於令人擔憂,也許。”卡爾格瑞機靈地說,“我帶來的消息也不受你歡迎,不是嗎?”

  “這我必須承認。是的。是的,我必須承認我——感到煩亂。一件令人滿意地結掉的案子——是的,我會繼續使用‘令人滿意’”的字眼——如今又重新展開了。”

  “是官方的嗎?”卡爾格瑞問道。“我的意思是說——從警方的觀點來看。這個案子會重新展開調查嗎?”

  “噢,毫無疑問的,”馬歇爾說。“當傑克在證據充分之下被定了罪時——陪審團只花了十五分鐘時間——就警方來說事情已經結束了。但是如今,隨著死後的特赦報准,案子又重新開展了。”

  “那麼警方會重新調查?”

  “我想是幾乎可以確定的事。當然,”馬歇爾若有所思的摸摸下巴接著又說,“過了這麼一段時間,由於這個案子的一些特點,他們究竟能不能達到任何成果是令人懷疑的……我自己就感到懷疑。他們或許知道那屋子裡的某個人有罪。他們或許精明得知道這個某人是誰。但是要找到確切的證據可就不容易了。”

  “我明白,”卡爾格瑞說。“我明白……不錯,那就是她的意思。”

  律師猛然說:“你是在說誰?”

  “那個女孩,”卡爾格瑞說。“海斯特·阿吉爾。”

  “啊,是的。年輕的海斯特。”他好奇地問道:“她跟你說什麼?”

  “她說到無辜的人,”卡爾格瑞說。“她說重要的不是有罪的人而是無辜的人。現在我明白她的意思了……”

  馬歇爾以銳利的眼光瞄了他一眼。“我想可能你明白。”

  “她的意思正如你在說的,”亞瑟·卡爾格瑞說。“她的意思是一家人又再度受到懷疑了——”

  馬歇爾插嘴。“幾乎不算是再度,”他說。“以前一家人從來就沒受到懷疑。一開始就明明白白的指向傑克·阿吉爾。”

  卡爾格瑞揮開他的插嘴。

  “一家人會受到懷疑,”他說,“可能長期受到懷疑——

  也許是永遠。如果其中之一有罪,他們可能不知道是那一個。

  他們會彼此對視——懷疑……不錯,這是最糟糕的事。他們不會知道是哪一個……”

  一陣沉默。·馬歇爾以平靜的眼光打量著卡爾格瑞,但卻一言不發。

  “那很可怕,你知道……”卡爾格瑞說。

  他瘦削敏感的臉顯露出內心的感受。

  “是的,是很可怕……一年一年的繼續不知道下去,相互對視,也許猜疑會影響到彼此之間的關系,破壞愛、破壞信任……”

  馬歇爾清清喉嚨。

  “你——呃——這不是說得有點太逼真了嗎?”

  “不,”卡爾格瑞說,“我不認為。我想,也許,對不起,馬歇爾先生,這一點我比你更明白,我可以想像,你知道,這可能表示什麼。”

  再度沉默。

  “這表示,”卡爾格瑞說,“將要受苦的是無辜的人……

  而無辜的人不該受苦。只有有罪的人,這就是為什麼——這就是為什麼我不能撤手不管。我無法就此離開說‘我已經做了正確的事,我已經盡力彌補了——我已經盡了公道了。’因為你知道我並沒有盡到公道。沒有讓有罪的人定罪,沒有讓無辜的人脫離罪惡的陰影。”

  “我想你有點沖動,卡爾格瑞博士。你說的是有一些真實性,無疑的,但是我看不出到底——呃,你能怎麼辦。”

  “是的,我也看不出來,”卡爾格瑞坦白地說。“但是這表示我不得不盡力試試。這就是我來找你的真正原因,馬歇爾先生。我想——我想我有權利知道——背景。”

  “噢,好吧,”馬歇爾語氣微微輕快地說。“也不是什麼秘密。我可以告訴你任何你想知道的事實。除了事實之外我無可奉告。我從來就沒跟他們一家人親近過。我們公司代表阿吉爾太太多年了。我們幫她處理一些法律上的事還有建立各種信託基金。阿吉爾太太本人我相當熟,我也認識她丈夫。

  至於‘陽岬’的氣氛,住在那裡的人他們的氣質個性,我只是如同你可能會說的,透過阿吉爾太太得知的二手資料。”

  “這一切我十分瞭解,”卡爾格瑞說,“但是我得找個地方著手。我知道孩子都不是她親生的。他們全都是收養來的?”

  “不錯。阿吉爾太太本名是瑞淇兒·康斯坦,非常有錢的魯道夫·康斯坦的獨生女。她母親是美國人,本身也是非常有錢。魯道夫·康斯坦有很多慈善事業,同時養育他女兒長大後也對這些慈善事業感興趣。他和他太太在一次空難中死去,而瑞琪兒後來把她從她父母親那裡繼承來的巨大財富貢獻在我們可以概括地稱之為慈善的事業上。她本身對這些慈善行為感興趣,親自處理一些社會福利事務。就這樣認識了裡奧·阿吉爾,他是一位牛津大學指導教授,對經濟學和社會改革非常感興趣。要瞭解阿吉爾太太就得瞭解她生命中的一大悲劇就是她無法生孩子。就像許多好人一樣,這項無能逐漸使她的整個生命蒙上一層陰影。在求診過各種專家之後,顯然她永遠不可能有希望做母親,她得盡可能尋求慰藉。

  她先是收養了紐約貧民窟的一個孩子——就是現在的杜蘭特太太。阿吉爾太太幾乎完全將自己奉獻給跟兒童有關的慈善事業上。一九三九年大戰爆發時她在衛生署的贊助之下建立了一座戰時育幼院,買下了你去過的那幢房子,‘陽岬’。”

  “當時是叫做‘毒蛇岬’。”卡爾格瑞說。

  “是的,是的。我相信那是最初的名字。啊,對了,也許到頭來比她自己挑選的名字——陽岬——更適合。一九四0年她收容了大約十二到十六個孩子,大多是監護人令人不滿意或是無法跟他們自己家人一起撤退的孩子。這些孩子被照顧得無微不至。他們有個豪華的家。我勸過她,向她指出,經過幾年戰爭之後,孩子將很難從這種奢華的環境中回到他們自己的家中。她不理會我的話。她深愛那些孩子,最後計劃從他們之中挑出一些,那些來自特別令人不滿意的家庭的孩子,或是孤兒,加入她的家庭。結果便有了五個孩子:瑪麗——如今嫁給了菲力浦·杜蘭特;麥可,在乾口工作;蒂娜,一個混血兒;海斯特;還有當然,傑克。他們把阿吉爾夫婦看作是他們的父母親長大成人。他們都受到金錢能買到的最好教育。如果環境真有影響的話,他們都應該很有成就。

  他們確實擁有每一項優勢。傑克卻向來都令人不滿意。他在學校裡偷人家的錢,不得不被帶走。他上大學第一年就惹上麻煩。兩度差一點就被判刑入獄。他一向脾氣難以控制。然而,這一切,你或許已經猜想得到了。兩度侵佔公款都由阿吉爾夫婦出面擺平。兩度花錢讓他建立事業。兩度事業都垮了。在他死後零用金還是照付出去,真的還是付出去,給他的遺孀。”

  “他的遺孀?從沒有人告訴過我他結過婚了。”

  “哎呀呀,”律師懊惱地拇指搓響一聲說。“我不小心,我忘了,當然,你沒看過報紙上的報導。我可以說阿吉爾一家人本來沒有一個知道他結過婚了。他一被逮捕之後他太太馬上非常沮喪地出現在‘陽岬’。阿吉爾先生待她非常好。她是個好年輕人,在乾口的一家舞廳伴舞。我忘了告訴你有關她的事或許是因為她在傑克死後幾個星期就改嫁了。她現在的丈夫是個電工,我相信,住在乾口。”

  “我得去見見她,”卡爾格瑞說。他接著以譴責的口吻說,“她是第一個我應該去見的人。”

  “當然,當然。我會給你住址。我真的想不通為什麼你第一次來找我時我沒提起。”

  卡爾格瑞默不作聲。

  “她是這麼一個——呃——可以忽略的因素,”律師歉然說。“甚至報紙上也沒怎麼報導她——她從沒去監獄探視過她丈夫——或是對他再有任何興趣——”

  卡爾格瑞原本陷入沉思。現在他說:

  “你能不能告訴我阿吉爾太太被殺的那天晚上屋子裡到底有些什麼人?”

  馬歇爾銳利的眼光看了他一眼。

  “裡奧·阿吉爾,當然,還有最小的女兒海斯特。瑪麗·杜蘭特和她殘疾的丈夫在那裡作客。他當時剛剛出院。再來是克斯蒂·林斯楚——你或許見過——她是受過訓練的瑞典護士女按摩師,原先是來阿吉爾太太的戰時育幼院幫忙的,後來就一直留下來。麥可和蒂娜不在——麥可在乾口當汽車銷售員而蒂娜則在紅明郡立圖書館工作,住在那裡一層公寓裡。”

  馬歇爾停頓一下,然後繼續說:

  “還有弗恩小姐,阿吉爾先生的秘書。屍體被發現時她已經離開那幢屋子了。”

  “我也見過她,”卡爾格瑞說。“她好像非常——愛慕阿吉爾先生。”

  “是——是的。我相信很快可能會宣佈訂婚消息。”

  “啊!”

  “他太太死後,他一直非常孤單。”律師微帶非難的語氣說。

  “是的,”卡爾格瑞說。

  然後他又說:

  “動機呢,馬歇爾先生?”

  “我親愛的卡爾格瑞博士,至於這一點我真的無法猜測!”

  “我想你能。如同你自己說過的,一些事實是可以確定的。”

  “對任何一個都沒有金錢上的直接好處。阿吉爾太太已經建立一系列審慎的信託金,一種你知道時下廣被採用的方式。這些信託金受益人是所有的孩子。由三個受託人託管,我是其中之一,裡奧·阿吉爾是一個,第三個是個美國律師,阿吉爾太太的遠房表親。很大的一筆錢由這三位受託人管理,而且可以調整讓最需要的受益人得到好處。”

  “阿吉爾先生呢?他太太死掉他在金錢方面有沒有得到好處?”

  “不太有好處。她大部分的財富,如同我告訴過你的,都變成了信託金。她留給他她剩餘的財產,但是數目加起來不大。”

  “那麼林斯楚小姐呢?”

  “阿吉爾太太幾年前就事先為林斯楚小姐買下了很可觀的退休保險金。”馬歇爾暴躁地接著又說,“動機?在我看來毫無動機可言。當然不是財務上的動機。”

  “那麼感情方面呢?有沒有任何特別的——磨擦?”

  “這方面,我恐怕無法幫上你的忙。”馬歇爾斷然說。

  “我不是他們家庭生活的觀察者。”

  “有沒有任何人能?”

  馬歇爾考慮了一陣子。然後他幾近於勉強地說:

  “你可以去見當地的醫生。呃——馬克馬斯特醫生,我想是叫這個名字。他現在退休了,不過還住在那附近。他是戰時育幼院的醫生。他一定知道同時見過陽岬很多生活狀況。

  究竟你是否能說服他告訴你任何事情那就要看你自己的了。

  不過我想如果他仔細選擇的話,他可能幫得上忙,雖然——

  原諒我這樣說——你認為你能完成警方更容易完成卻無法完成的任何事情嗎?”

  “我不知道,”卡爾格瑞說。“或許不能。不過有一點我確實知道。我得試試看。是的,我得試試看。”

  員警署長的雙眉慢慢地往額頭上揚,卻徒然無法夠到他灰色的發際。他目光投向天花板,然後又下落到辦公桌上的文件。

  “這真無法形容!”他說。

  警署的一位年輕人說:

  “是的,長官。”

  “亂七八糟,”費尼少校抱怨說。他的手指輕敲桌面。

  “胡許在嗎?”他問道。

  “在,長官,胡許督察長大約五分鐘前來了。”

  “好,”員警署長說。“叫他進來,好嗎?”

  胡許督察長是個高大、一臉愁容的男子。他悲哀的模樣是那麼的深沉,沒有人會相信他可能是兒童聚會的靈魂人物,說笑話,從小男孩的耳朵裡變出銅板來,逗得他們樂哈哈的。

  員警署長說:

  “早,胡許,這件案子亂七八糟的。你有什麼看法?”

  胡許督察長呼吸沉重,坐在對方指點的一張椅子上。

  “看來好像我們兩年前犯了錯,”他說。“這傢伙——叫什麼名字來著——”

  員警署長翻動文件。“卡羅瑞——不,卡爾格瑞。什麼教授的。心不在焉的傢伙,也許吧?像他那種人對時間這一類東西經常含含糊糊的吧?”他的話中或許帶有祈求的暗示,但是胡許並沒有反應。他說:

  “他是個科學家,我知道。”

  “這麼說你認為我們得接受他所說的?”

  “哦,”胡許說,“雷吉奈德爵士好像已經接受了,而且我不認為有什麼能逃得過他的法眼的。”這是對主任檢察官的贊賞之詞。

  “是的,”費尼少校有點不情願地說。“如果主任撿察官相信了,那麼我想我們大概只好接下了。這表示重新展開案子調查。你已經照我的要求把相關的資料帶來了吧?”

  “是的,長官,在這裡。”

  督察長把各種檔攤在辦公桌上。

  “全看過了?”員警署長問道。

  “是的,長官。我昨晚全看過了。我對這個案子的記憶還相當清晰。畢竟,是不太久以前的事。”

  “好吧,說來聽聽,胡許。有什麼進展?”

  “回到最開始,長官,”胡許督察長說。“問題是,你知道,當時真的毫無疑點。”

  “是的,”員警署長說。“好像是個十分明朗的案子。不要以為我是在責怪你,胡許。我百分之百支持你。”

  “當時我們真的沒有什麼其他可想的,”胡許若有所思地說:“一通電話過來說她被人殺死了。那孩子到那裡威脅過她的消息,指紋證據——他的指紋在那把火鉗上,還有那些錢。

  我們幾乎立刻逮住他,而那些錢就在他身上。”

  “你當時對他有什麼印象?”

  胡許思考了一下。“不好,”他說。“太過于自信,太合理了。一來就時間、不在場證明即交代得一清二楚。太過于自信。你知道那種類型。兇手通常都不過于自信。自以為他們那麼聰明。以為他們幹過的事一定不會出問題,不管對別人會怎麼樣。他是個壞蛋沒錯。”

  “是的,”費尼同意,“他是個壞蛋。他的一切記錄都這樣證實。但是你當時是不是馬上深信他是兇手?”

  督察長考慮一下。“這不是你能確定的事。他是那種類型,我想,經常因殺人斷送一生。就像一九三八年的哈蒙。名字下有一長串偷腳踏車、騙錢、向老婦人詐欺的記錄。最後他幹掉了一個女人,把她醃在酸液裡,自鳴得意,開始養成了習慣。我是把傑克·阿吉爾看成那種類型的人之一。”

  “但是,”員警署長緩緩說道,“看來我們是錯了。”

  “是的,”胡許說,“是的,我們錯了。而那小子死了。真糟糕。你記得,”他突然生動地接著又說,“他們是壞蛋沒錯。

  他可能不是兇手——事實上他不是兇手,我們現在發現——

  但是他是個壞蛋。”

  “好了,說吧,老兄,”費尼啪的一聲說,“誰殺死她的?

  你說,你昨天晚上已經看過案卷了。某人殺死了她。那女人總不會是自己拿把火鉗往自己後腦袋上敲吧。是別人幹的。是誰?”

  胡許督察長歎了一口氣,躺回椅背上。

  “我正在懷疑我們是否會知道。”他說。

  “有那麼難,嘎?”

  “是的,因為線索微薄,還有因為證據會非常少而我有點認為從來就沒有多少證據可找。”

  “重點是兇手是那屋子裡的某一個人,某個跟她親近的人?看不出還可能會是其他什麼人,”督察長說。“是那屋子裡的某一個人或是她自己開門讓他進去的某一個人。阿吉爾夫婦是小心門戶的人。窗戶上都加防盜閂,前門上加上好幾道鎖,又有鏈條。幾年前他們遭過一次小偷,讓他們對小偷提高了警覺。”他頓了頓然後繼續說。“問題是,長官,我們當時並沒從別處去找。案子對傑克完全不利。當然,現在可以明白,兇手利用這一點。”

  “利用那孩子到過那裡,跟她吵了一架,威脅過她的事實?”

  “是的。那個人只要走進那個房間,戴上手套撿起傑克丟在那裡的火鉗,走向正在伏案書寫的阿吉爾太太,往她頭上一敲就行了。”

  費尼少校簡單地說了一句:

  “為什麼?”

  胡許督察長緩緩點頭。

  “是的,長官,這正是我們得查明的。這將是困難之一。

  缺乏動機。”

  “當時,”員警署長說,“好像也沒什麼明顯的動機可言,可以這麼說。就像大多數擁有資產還有相當大財富的其他女人一樣,她做了各種法律上容許規避遺產稅的安排。信託受益金已經設立了,在她死前就事先為她的孩子們作了安排。他死掉他們也得不到任何進一步的好處。而且她也不是什麼令人不愉快的女人,嘮嘮叨叨,或是威脅利誘,或是小心眼的。

  她對他們在金錢方面出手大方。良好的教育,提供資金給他們創業,可觀的零用金。深情、仁慈、好心好意。”

  “不錯,長官,”胡許督察長同意說,“表面上看來沒有理由會有任何一個人想除掉她。當然——”他停頓下來。

  “什麼,胡許?”

  “據我所知。阿吉爾先生在考慮再婚。他要娶關妲·弗恩小姐,他多年的秘書。”

  “嗯,”費尼少校若有所思地說。“我想這其中大概有個動機在。我們當時並不知道的動機。她當了他多年的秘書了,你說。命案發生當時你有沒有想到他們之間有什麼?”

  “這我倒懷疑,長官,”胡許督察長說。“那種事很快就會在村子裡傳開的。我的意思是說,我不認為他們之間有什麼不可告人的行為,如同你可能會說的。沒有什麼好讓阿吉爾太太去發現或大發脾氣的。”

  “是的,”員警署長說,“不過他可能很想娶關妲·弗恩。”

  “她是個吸引人的年輕女人,”胡許督察長說。“不是令人心蕩神馳的那種類型,我不這樣認為,但卻長得好看,規規矩矩地吸引人的女人。”

  “或許深愛他多年了,”費尼少校說。“這些女秘書好像向來都會愛上她們的老闆。”

  “哦,我們在那兩個人身上算是找出了一種動機,”胡許說。“再來是幫忙的那個女人,那個瑞典女人。她可能並不像表面上看起來的那樣喜歡阿吉爾太太,可能有一些怠慢或是想像出來的怠慢之處;她感到憤恨的事,她在財務上並沒因她死掉而受益,因為阿吉爾太太已經為她買下了可觀的退休保險金。她看起來好像是個明理的女人,而且不是那種你能想像會用火鉗去敲任何人頭的女人!不過這很難說,不是嗎?

  看看麗奇·波登的案子。”

  “是的,”員警署長說,“是難說。不可能是外來的人?”

  “毫無跡象,”督察長說。“放錢的那個抽屜是被拉出來。

  企圖讓那個房間顯得像是小偷去過,但是手法非常外行。刻意安排讓人想到是傑克幹的。”

  “讓我覺得奇怪的是,”員警署長說,“那筆錢。”

  “是的,”胡許說。“那非常難以理解。傑克,阿吉爾身上的五英鎊券其中有一張確實是當天上午銀行付給阿吉爾太太的。鈔票背面上寫著包特貝瑞太太的名字。他說那些錢是他母親給他的,但是阿吉爾先生和關妲·弗恩都十分確定阿吉爾太太在差十五分七點時進書房,告訴他們有關傑克要錢而且明確的說她拒絕給他任何錢。”

  “有可能,當然,”員警署長指出,“根據我們現在知道的,阿吉爾和那個叫弗恩的女孩是在說謊。”

  “是有可能——或者也許——”督察長中斷下來。

  “什麼,胡許?”費尼鼓勵他說下去。

  “假設有某一個人——我們暫時稱他或她為x——無意中聽見了傑克跟他母親爭吵和威脅她的話。假設這位某人看出了機會所在。拿到那筆錢,追上那孩子,說他母親終究還是要他拿那筆錢,就這樣舖好了陷害他的路。小心使用他用來威脅過她的那把火鉗,不破壞到他的指紋。”

  “他媽的,”員警署長氣憤地說。“就我對那一家人的瞭解,好像沒有這樣的一個人。那天晚上除了阿吉爾和關妲·弗恩之外還有誰在屋子裡。海斯特·阿吉爾和這個叫林斯楚的女人?”

  “出嫁的大女兒,瑪麗·杜蘭特,和她丈夫當時在那裡作客。”

  他是個跛子,不是嗎?這讓他排除了嫌疑。瑪麗·杜蘭特呢?”

  “她是個非常冷靜的女人,長官。無法想像她會沖動或是——呃,或是殺害任何人。”

  “僕人呢?”員警署長問道。

  “全都是白天才去工作,長官,六點就回家去了。”

  “讓我看看《泰晤士報》。”

  督察長把報紙送給他。

  “嗯……是的,我明白。七點十五分阿吉爾太太在書房裡跟她丈夫說傑克威脅她的事。關妲·弗恩聽到了談話的一部分,海斯特·阿吉爾在大約七點差兩、三分鐘時見過她的母親還活著。然後直到七點半,沒有人見過阿吉爾太太,林斯楚小姐在那個時候發現了她的屍體。在七點到七點半之間多的是機會。海斯特可能殺了她。關妲·弗恩在離開書房出門之前可能殺了她。林斯楚小姐可能殺了她,當她‘發現屍體’的時候。裡奧·阿吉爾從七點十分之後一直到林斯楚小姐大喊大叫之前一直單獨在他書房裡。他在那二十分鐘裡可能隨時到他太太的起居室裡殺了她,當時在樓上的瑪麗。杜蘭特,可能在那半個小時裡下樓去殺了她母親。還有”——

  費尼若有所思地說——“阿吉爾太太自己可能讓任何一個人從前門進去就好像我們認為她讓傑克進去一樣。裡奧·阿吉爾說,如果你記得的話,他認為他確實聽見門鈴聲,還有前門開關的聲音,可是時間方面他非常含糊不清。我們假定那是傑克回去殺了她。”

  “他不需要按門鈴,”胡許說。“他自己有鑰匙。他們全都有。”

  “另外一個兄弟呢,不在那裡?”

  “對,麥可。在乾口當汽車推銷員。”

  “你最好查明一下,我想,”員警署長說,“他那天晚上在於些什麼事。”

  “過了兩年之後?”胡許督察長說。“不可能有人會記得,可能嗎?”

  “當時有沒有問過他?”

  “出外去試一個客戶的車,據我所知。當時沒理由懷疑他,不過他有鑰匙,而且他‘可能’過去殺了她。”

  員警署長歎了一口氣。

  “我不知道你要怎麼著手,胡許。我不知道我們究竟會不會有任何進展。”

  “我自己想知道是誰殺了她,”胡許說。“就我所知道的一切,她是個好女人。她為別人做了很多事。為不幸的孩子,為各種慈善事業。她是那種不應該被人殺死的人。是的。我想知道。即使我們永遠找不到足夠讓主任檢察官滿意的證據,我還是想知道。”

  “哦,我祝你好運,胡許,”員警署長說。“幸好我們現在不太忙,不過果你毫無進展可不要洩氣。線索非常薄弱。

  是的,非常薄弱。”

  銀幕上的燈光亮起。廣告在幕上跳閃。電影院的領位員捧著檸檬汁和霜淇淋的箱子到處走動。亞瑟·卡爾格瑞細細看著她們。一個褐發豐滿的女孩,一個黑發皮膚的高個子和一個金發小個子。那就是他來見的人——傑克的太太。傑克的遺孀,如今是個叫喬伊·克烈格的男人的太太。那是一張漂亮、有點乏味的小臉,塗抹著化妝品,眉毛皺起,頭發廉價燙成可怕僵硬的樣子。亞瑟·卡爾格瑞向她買了一盒霜淇淋。他有她家的地址而且決心去拜訪,但是他想在她還不知道他之前先見見她。好了,這就是了。就各方面來說,不是那種阿吉爾太太會很喜歡的媳婦。無疑的,這就是為什麼傑克不把她公開的原因。

  他歎了一聲,小心的把霜淇淋藏在座椅下面,靠回椅背上去,這時燈光熄滅,影片開始上映。他隨即站起來,離開電影院。

  第二天上午十一點,他按照別人給他的住址去拜訪。一個十六歲的男孩打開門,回答卡爾格瑞的詢問說:

  “克烈格夫婦?頂樓。”

  卡爾格瑞爬上樓梯。他敲一扇門,莫琳·克烈格打開門。

  卸下制服和化妝品,她看起來是個不同的女孩。一張愚蠢的小臉,善良但卻沒什麼特別的趣味。她看著他,懷疑地皺起眉頭。

  “我叫卡爾格瑞。我相信你已收到馬歇爾先生一封關於我的信。”

  她的臉色明朗起來。

  “噢,原來就是你!進來,進來。”她退後讓他進去。

  “抱歉這地方亂七八糟。我還沒有時間整理。”她把一張椅子上散亂的衣物掃掉,同時把先前早餐吃剩的東西推到一旁去。

  “請坐。你來真好。”

  “我感到這是我最起碼能做到的事。”卡爾格瑞說。

  她尷尬地笑了一下,仿佛不太瞭解他的意思。

  “馬歇爾先生寫信告訴過我,”她說。“關於傑克編造的那個故事——結果竟然是真的。有人那天晚上讓他搭便車到乾口去。原來那個人是你,是嗎?”

  “是的,”卡爾格瑞說。“是我。”

  “我真的還沒恢復過來,”莫琳說。“半個晚上都在談這件事,喬伊和我。真的,我說,可能是電影上發生的事情。兩年前了,不是嗎,或者將近?”

  “差不多,是的。”

  “正是你在電影上確實看到的那種事,而當然你對自己說那種事全都是胡扯,不會在現實生活中發生。而現在卻發生了!真的發生了!真的很叫人感到興奮,不是嗎?”

  “我想,”卡爾格瑞說,“大概可能讓人那樣想。”他隱隱感到痛苦地望著她。

  她十分快樂地繼續聊下去。

  “可憐的傑克死了無法知道這件事。他得了肺炎,你知道,在監牢裡。我想是濕氣或什麼的,你不認為嗎?”

  卡爾格瑞瞭解,她在心目中對監獄有份浪漫的想像。潮濕的地下監牢,有老鼠咬人腳趾頭。

  “當時,我得說,”她繼續,“他死掉好像是最好的了。”

  “是的,大概是吧……是的,我想一定是吧。”

  “呃,我的意思是說,他在那裡,一年一年的被關起來。

  喬伊說我還是離婚的好,而我正有打算。”

  “你當時想跟他離婚?”

  “哦,被一個長年關在監牢裡的男人綁住是沒有好處的,不是嗎?再說,你知道,雖然我喜歡傑克等等的,他不是所謂的穩重型;我從來就不真的認為我們的婚姻會持久。”

  “他死掉時你實際上真的已經開始進行離婚的手續了嗎?”

  “哦,可以這麼說。我是說,我去見過律師。喬伊叫我去的:當然,喬伊從來就無法忍受傑克。”

  “喬伊是你丈夫?”

  “是的。他做電氣方面的事。有一份很好的工作而且他們很器重他。他總是告訴我傑克不好,不過當然我當時只是個小孩子,傻傻的。傑克很有一套,你知道。”

  “就我所聽說的有關他的一切,好像是這樣。”

  “他騙女人很在行——我不知道為什麼,真的。他長得並不好看或什麼的,猴子臉,我經常叫他。不過他還是很有一套。你會發現你會做任何他要你做的事。你要知道,這一套一度很有用。就在我們結婚後,他在他工作的汽車廠裡因為一部客戶的車子而惹上麻煩。我搞不懂是怎麼一回事。反正老闆非常生氣就是了。但是傑克騙了老闆的太太。很老了,她。一定快五十了,但是傑克拍她馬屁,耍得她團團轉,直到她昏了頭,不知道自己是頭在地上或是腳在地上。最後她願意為他做任何事情。騙過她丈夫,她,讓他說出如果傑克賠錢就不把他移送法辦。但是他決不知道錢是從那裡來的:是他自己太太出的錢。那真的讓我們笑死了,傑克和我!”

  卡爾格瑞微感嫌惡地看著她。“那件事——這麼好笑嗎?”

  “噢,我想是好笑,你不認為嗎?真的,可笑極了。那樣一個老女人為傑克瘋狂而為他掏出她的積蓄。”

  卡爾格瑞歎了一口氣。他想,事情永遠不如你所想像的那樣。他一天天地發現他費了這麼多心思洗清罪名的男人越來越不討他喜歡。他幾乎能瞭解並且同樣採取他在陽岬時感到那麼驚異的看法。

  “我只是來這裡,克烈格太太,”他說,“看看是不是有什麼我能——呃,為你做的好彌補已經發生的事。”

  莫琳·克烈格顯得微微感到困惑。

  “你真好,我相信,”她說,“但是為什麼你該這樣?我們都好好的,喬伊在賺錢而我自己也有工作。我是個領位員,你知道,在電影院裡。”

  “是的,我知道。”

  “我們下個月就要買部電視機了。”女孩驕傲地繼續說。

  “我很高興,”亞瑟·卡爾格瑞說,“比我所能說出來的更高興——這件不幸的事並沒有留下任何——呃,永久的陰影。”

  他發現越來越難挑選出正確的字眼來跟這位曾經跟傑克結過婚的女孩說話。任何他所說的聽起來都顯得浮誇、做作。

  為什麼他無法自然地跟她說話?

  “我怕這可能對你是一大悲傷。”

  北睜大眼睛看著他,她那對大睜的藍眼球一點也不明白他的意思。

  “當時是很可怕,”她說,“所有的鄰居都在談論,而最叫人煩心的事,雖然我得說警方非常仁慈,就各方面來說。對我說話非常有禮貌,說什麼話都說得客客氣氣的。”

  他懷疑她對死者是否有任何感情。他唐突地問了她一個問題。

  “你認為是他幹的嗎?”他說。

  “你的意思,是說我認為是他殺掉他母親的嗎?”

  “是的。正是。”

  “呃,當然——呃——呃——是的,我想我大概認為是吧。當然,他說他沒有,但是我的意思是你永遠無法相信傑克說的任何話,而當時看起來好像一定是他。你知道,他會變得非常兇暴,傑克會,如果你跟他作對的話。我知道他陷入某種困境。他不太想跟我說,只是對我詛咒,當我問他的時候。但是那天他就走了,說不會有事的。他母親,他說,會掏錢出來的。她不得不。所以當然我就相信他了。”

  “據我瞭解,他從沒對他家人提過你們的婚姻。你沒見過他們吧?”

  “沒有。你知道,他們是上流人士,有一幢大房子等等一切。我不會給他們什麼好印象。傑克認為最好不要讓他們知道我。再說,他說如果他帶我過去,他母親會想支配我的生活還有他的生活。她禁不住要支配別人的生活,他說,而他受夠了一我們自己過得很好,他說。”

  她並沒顯露任何憤慨的表情,而真的認為她丈夫的行為是自然的。

  “我想他被捕時你大概很震驚吧?”

  “哦,當然。他怎麼可以做出這種事來?我對我自己說,但是,總是逃不過的。他一向脾氣非常兇暴,當他感到心煩的時候。”

  卡爾格瑞傾身向前。

  “我們這樣說好了。你丈夫會用火鉗打他母親的頭而偷走一大筆錢,你真的一點都不感到驚訝嗎?”

  “哦,呃——卡爾格瑞先生,對不起,這樣說有點太難聽了。我不認為他是有意那麼用力打她的。不認為他有意幹掉她。她只是不給他錢,他抓起火鉗,威脅她,而當她堅持時,他失去了控制,給她一傢伙。我不認為他有意殺她。那只是他的運氣不好。你知道,他非常需要那些錢。如果拿不到他就得進監牢去。”

  “這麼說——你不怪他?”

  “哦,當然我怪他……我不喜歡那種暴力行為。而且是你親生的母親!不,我不認為可以那樣做。我開始覺得喬伊是對的,告訴我說我不應該跟傑克有任何關系。可是,你知道怎麼一回事,要個女孩子家下決心是很困難的事。喬伊,你知道,一向死死板板的。我認識他很久了。傑克就不同了。他受過教育等等的。他看起來好像非常有錢,一向到處花錢,而且當然他有他的一套,就像我一直在告訴你的。他可以騙過任何人。他是騙到了我沒惜。‘你會後悔的,小姐,’喬伊說的。我以為那只是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如果你懂我的意思。

  但是到頭來喬伊卻完全說對了。”

  卡爾格瑞看著她。他懷疑她是否仍然不瞭解他話中全部的含義。

  “怎麼說對了?”他問道。

  “哦,讓我惹上亂七八糟的麻煩,他。我是說,我們一向受人尊重。母親非常小心的把我們養大。我們一向規規矩矩沒有人說閒話。而警方卻逮捕了我丈夫!還有鄰居全都知道了。所有的報紙上都有。《世界新聞報》等等的。而且那麼多記者跑來問問題。讓我處境非常不愉快。”

  “可是,我親愛的孩子,”亞瑟·卡爾格瑞說,“你現在確實瞭解並不是他幹的了吧?”

  一時那張白皙漂亮的臉顯出不知所措的表情。

  “當然!我忘了。不過不管怎麼說——呃,我是說,他確實是到那裡去吵翻了天,而且威脅她等等的。如果他沒那樣做他就根本不會被逮捕,會嗎?”

  “不會,”卡爾格瑞說,“是不會。這倒是真的。”

  也許這個漂亮、愚蠢的女孩比他更實際,他想。

  “噢,真可怕,”莫琳繼續說。“我並沒立刻去見他的家人。他們一定知道該怎麼辦。後來,媽媽說最好過去為我自己得點好處,她說。畢竟,她說,你有權利而且最好讓他們看看你知道如何照顧他們。所以我就去了。是那個在那裡幫忙的外國女人替我開的門,起初我無法讓她明白。看起來好像她無法相信。‘不可能,’她一直說。‘完全不可能。’這有點傷了我的心。‘我們是結婚了,’我說,‘而且不是到注冊所。

  是在教堂。’是我媽媽要的方式!而她說,‘不是真的。我不相信。’然後阿吉爾先生過來,他人真好。告訴我不用擔心,會盡一切能力為傑克辯護。問我缺不缺錢用——而每一星期固定送給我一份津貼。甚至現在還按時送到。喬伊不喜歡我接受,但是我對他說,‘不要傻了。他們不缺那個錢,不是嗎?’還送我一張金額不小的支票當結婚賀禮,他,當我和喬伊結婚的時候。而且他說他非常高興,說他希望這次婚姻會比上一次幸福。是的,他人真好,阿吉爾先生他。”

  門被打開時她頭轉過去。

  “噢,喬伊回來了。”

  喬伊是個不多話、金頭發的年輕人。他微蹙眉頭聽完莫琳的解釋和介紹。

  “本來希望已經全都過去了,”他不以為然地說。“原諒我這樣說,先生。但是挑起過去的事是沒有好處的。這是我的感覺。莫琳運氣不好,只能這樣說——”

  “是的,”卡爾格瑞說。“我十分明白你的觀點。”

  “當然,”喬伊·克烈格說,“她不應該交上那樣的傢伙。

  我就知道他不好。已經有一些關於他的故事了。他兩度在緩刑監督官的看管下。他們一旦那樣,就會繼續下去。先是侵佔公款,或是騙取女人的積蓄,最後是謀殺。”

  “可是,”卡爾格瑞說,“並不是謀殺。”

  “你說的,先生。”喬伊·克烈格說。他說來顯得完全不相信。

  “命案發生的時候傑克·阿吉爾有十足的不在場證明。他正搭我的便車到乾口去。因此你知道,克烈格先生,命案不可能是他幹的。”

  “可能不是,先生,”克烈格說。“但是不管怎麼說,把這一切掀起來實在遺憾,原諒我這麼說。畢竟,他現在人已經死了,對他來說不可能有什麼關系。卻讓鄰居又開始談論,讓他們又胡思亂想了。”

  卡爾格瑞站起來。“哦,或許從你的觀點來看,這是一種看法。不過有公理這麼一種東西,你是知道的,克烈格先生。”

  “我一向知道,”克烈格說,“英國的審判是十分公正的。”

  “世界上最好的制度也可能犯錯,”卡爾格瑞說。“畢竟,公理是操在人的手上,而人是會犯錯的。”

  他離開他們之後沿街走下去時,感到心裡比他所能想到的更加煩亂。他對自己說,如果我那一天的記憶沒有恢復,真的會比較好嗎?畢竟,如同那個自以為是的傢伙,那個不多話的傢伙剛剛所說的,那孩子已經死了。他已經到一個不會犯錯的法官面前去了。究竟在人們的記憶中他是個殺人兇手或者是個小偷,如今對他來說已經不可能有什麼不同了。

  然後一股怒氣突然在他心中湧起。“但是這對某個人來說應該有所不同!”他想。“應該有某個人感到高興。為什麼他們都不高興?這個女孩,呃,我可以瞭解得夠清楚了。她可能迷戀過傑克,但是她從沒愛過他。或許無能愛任何人。但是其他的人,他父親,他姐姐,他保姆……他們都應該高興才對。他們在擔心自己之前應該先為他設想一下才對……是的——應該有某個人關心。”

  “阿吉爾小姐?那邊第二張辦公桌。”

  卡爾格瑞站立一會兒,望著她。

  整潔、嬌小,非常安靜、能幹。她穿著一件深藍色的衣服,白領子白袖口,她藍黑的頭發整齊地盤繞在頸上。她的皮膚黑黑的,比英國人的皮膚黑一些。她的骨架也小一些。這就是阿吉爾認養作女兒的那個混血兒。

  抬起來跟他四目相對的眼睛是黑色的,全然的黑色。什麼都沒告訴你的一對眼睛。

  她的話聲低低的,帶有同情心。

  “我能幫你嗎?”

  “你是阿吉爾小姐?克莉絲蒂娜·阿吉爾小姐?”

  “是的。”

  “我叫卡爾格瑞,亞瑟·卡爾格瑞。你可能聽說過“是的。我聽說過你。我父親寫過信給我。”

  “我很想跟你談談。”

  她抬頭看了一眼時鐘。

  “圖書館再過半小時關門。如果你能等到那個時候?”

  “當然。或許你願意找個地方跟我喝杯茶?”

  “謝謝。”她轉向一個從他身後過來的人。“是的。我能幫你嗎?”

  亞瑟·卡爾格瑞身子移開。他到處逛逛,看看書架上的書,一直觀察著蒂娜·阿吉爾。她還是保持一樣的平靜、能幹,不受干擾。這半小時對他來說過得真慢,不過最後鈴聲還是響了,她朝他點點頭。

  “我過幾分鐘到外面跟你碰面。”

  她並沒讓他久等。她沒戴帽子,只穿上一件厚厚的深色外套。他問她到什麼地方去。

  “紅明這地方我不太熟。”他解釋說。

  “靠近大教堂有家茶館。不好,不過人不像其他地方那麼多。”

  他們隨即在一張小桌子旁落坐,一個幹幹瘦瘦的女侍懶洋洋的接受他們點叫茶點。

  “不會是什麼好茶,”蒂娜歉然說:“不過我想或許你想隱蔽一點。”

  “是的。我必須說明我找你的理由。你知道,我已經見過你其他的家人了,包括,我可以說,你弟弟傑克的太太——

  遺孀,你是一家人當中唯一我還沒見過的。噢對了,還有你出嫁的姐姐,當然。”

  “你覺得有必要見我們所有的人?”

  這句話十分有禮——但是話聲中有某一程度的冷漠,令卡爾格瑞有點不舒服。

  “幾乎不算是社交上的必要,”他冷淡地同意說。“而且不只是好奇。”(但是,真的不是嗎?)“只是我想,親自對你們所有的人,表示我深深的遺憾,不能在審判中為你弟弟的無辜作證。”

  “我明白……”

  “如果你喜歡他——你喜歡他嗎?”

  她考慮了一下,然後說:

  “不。我不喜歡傑克。”

  “然而我從各方面聽說他——很有魅力。”

  她清晰、平靜地說:

  “我不信任也不喜歡他。”

  “你從不——原諒我——懷疑他殺了你母親?”

  “我從沒想到還可能會有其他任何解答。”

  女侍把他們的茶送過來。麵包和奶油都是過時的,果醬是凝成膠狀的怪怪的東西,蛋糕色澤俗艷倒人胃口。茶淡淡的。

  他吸一口茶然後說:

  “看來——我已經開始瞭解了——我帶來的這個消息,洗清了你弟弟謀殺罪名的消息,可能造成不怎麼愉快的影響。可能給你們大家帶來新的——焦慮。”

  “因為案子不得不重新展開?”

  “是的。這你已經想過了?”

  “我父親好像認為這是無可避免的事。”

  “抱歉。真的抱歉。”

  “為什麼抱歉,卡爾格瑞博士?”

  “我不喜歡成為帶給你們新麻煩的原因。”

  “但是保持沉默你會心安嗎?”

  “你是站在公理的立場想?”

  “是的,難道你不是嗎?”

  “當然。公理本來在我看來非常重要。現在——我開始懷疑究竟是否還有其他更重要的東西。”

  “比如?”

  他想到海斯特。

  “比如——無辜的人,或許吧。”

  她黑色的眼睛更加深暗。

  “你有什麼感想,阿吉爾小姐?”

  “她沉默了一下,然後說:

  “我在想大憲章裡的那句話。‘對任何人我們都不會拒絕給予公道。’”“我明白,”他說。“這就是你的回答……”

  馬克馬斯特醫生是個濃眉的老人,精明的灰眼睛,好鬥的下巴。他靠回老舊的扶手椅背上,仔細地研究他的訪客。他發現他喜歡他所看見的。

  卡爾格瑞這方面也同樣有喜歡的感受。這幾乎可以說是自從他回到英格蘭以來,第一次感到他是在跟一個瞭解他的感受和觀點的人講話。

  “你願意見我真好,馬克馬斯特醫生。”他說。

  “不客氣,”醫生說。“我退休以後無聊死了。從事我的行業的年輕人告訴我說我必須坐在這裡像個木偶一樣照顧我無力的心髒,但是我不認為這是自然的事。不自然。我聽收音機,胡說八道的——偶而我的管家說服我看看電視,刀光劍影的。我是個忙碌的人,一輩子東奔西跑。我可坐不下來。

  看書眼睛又累。所以不要道歉說佔用了我的時間。”

  “我得讓你明白的第一件事,”卡爾格瑞說,“是為什麼我仍然關心這一切。照理說,我想,我已經做到了,我來要做的事——說出我腦震蕩,失去記憶的不愉快事實,洗清那孩子的人格。然後,唯一清醒而合理的事是離開同時試著把這一切忘掉。嘎?這樣不對嗎?”

  “那要看情形,”馬克馬斯特醫生說。“有什麼事讓你心煩吧?”他在隨後的停頓中間道。

  “是的,”卡爾格瑞說。“每一件事都讓我心煩。你知道,我帶來的消息並不如我所想的那樣被接受。”

  “噢,”馬克馬斯特醫生說,“那沒什麼好奇怪的。天天都在發生。我們事先在心裡演練一遍,演練什麼並不重要,請教另一位醫生,向一位小姐求婚,在回學校之前跟你的孩子談談——真正說出來時,從來就不會像你所想的那樣。你已經考慮過了,你知道;你要說的一切而且通常你已經想好回答會是什麼。而當然,這正是每一次都讓你失望的。你得到的回答從來就不是你所想的。這正是你感到心煩的,我想大概是吧?”

  “是的。”卡爾格瑞說。

  “你期望什麼?期望他們全都跟你一樣?”

  “我期望”——他考慮了一下——“怪罪?或許。憤慨責非常可能。但是同時感激。”

  馬克馬斯特咕噥一聲。“而沒有感激,也沒像你所想的那樣憤慨?”

  “差不多是那樣。”卡爾格瑞坦誠說。

  “那是因為你到那裡以前並不瞭解情況。你到底為什麼來找我?”

  卡爾格瑞緩緩說道:

  “因為我想多瞭解一下那一家人。我只知道一些公認的事實。一位非常好而不自私的女人為她收養的孩子竭盡所能,一位熱心公益的女人,好人一個。問題出在,我相信,一個所謂的問題孩子——一個變壞了的孩子。一個不良少年。這就是我所知道的一切。其他的我一無所知。我對阿吉爾太太本人一無所知。”

  “你完全對。”馬克馬斯特說。“你正指向重點所在。如果你仔細想想,你知道,那一向都是任何謀殺案令人感興趣的地方。被謀殺掉的人是什麼樣的一個人。每個人都總是忙著探究兇手的心思。你或許想過,阿吉爾太太是那種不應該遭人謀殺的女人。”

  “我想每個人都會這樣覺得。”

  “道德上來說,”馬克馬斯特說,“你完全對。但是你知道。”——他摸摸鼻子——“中國人不是說過愛之過足以害之嗎?他們說的有道理,你知道。你對人家施惠,讓他們心裡陷入苦境。你施恩於人,覺得你是對他好。你喜歡他。但是受恩的那個人,他心裡對你好嗎?他真的喜歡你嗎?他應該是這樣,當然,但是他真的是這樣嗎?”

  “你看,”,醫生停頓了一下說。“這就是了。阿吉爾太太是你可能認為的了不起的母親。但是她大過於慈愛了。這是毫無疑問的。或者想這樣。或者確實盡力想這樣。

  “他們不是她親生的孩子。”卡爾格瑞指出。

  “不是,”馬克馬斯特說。“問題就出在這裡,我想。你只要看看任何一隻正常的母貓。它生下了小貓,為了保護它們,它會抓傷任何靠近它們的人。然後,過一兩周,它便開始回復它自己的生活。它出門去,獵捕一下食物,離開它的小傢伙們休息一下。如果任何人攻擊它們,它還是會保護它們,但是它不再一直集中心思在它們身上。它會陪它們玩一下;當它們有點太過於粗野時,它會瞪著它們,嚴加斥罵,叫它們不要煩它。你知道,它恢復到原來的天性。隨著它們一夭天的長大,它越來越少關注它們,而它的心思越來越轉向鄰居那只叫湯姆的英俊公貓身上去。這你可以稱之為雌性生活的正常模式。我見過許多女孩和婦人,母性本能很強,很想結婚,但是主要是,雖然她們自己可能不十分瞭解——因為她們想做母親的沖動。而孩子生下來了;她們感到快樂、滿足了。她們的生活又回復到均衡的狀態。她們能同時對她們的丈夫感興趣,還有地方上的事務以及街坊之間的流言,當然還有她們的孩子。但是這一切都是平均分配的。母性的本能,純就肉體上來說,是獲得滿足了,你知道。”

  “就阿吉爾太太來說,母性的本能非常強烈,但是生孩子的肉體上需求卻未獲得滿足。因此她母性的專注心理從未真正鬆弛下來。她想要孩子,很多孩子。她孩子再多也覺得不夠。她的全部心思,日日夜夜都放在那些孩子身上。她的丈夫不再重要了。他只不過是背景中一個令人愉快的抽象體。

  是的,孩子是一切。他們的吃喝玩樂,他們的衣著,跟他們有關的一切一切。替他們做到的事太多太多了。她沒有給他們而他們需要的,是一點善意坦誠的疏忽。他們不能到花園裡去像一般鄉下孩子一樣玩,不,他們得有各種裝置,人工製造供攀爬的東西和踏腳石,搭在樹上的一幢房子,載沙子過來在河邊辟一處沙灘。他們吃的不是一般樸實的食物,哎,那些小孩吃的蔬菜甚至還用篩子篩過,一直到他們將近五歲,而他們喝的牛奶都消毒過,水都試驗過,他們攝取的熱量都計算過,維生素也是!你要知道,我不是外行人在跟你說這些話。阿吉爾太太從來沒找我看過病。如果她需要醫生她就到哈裡街去找個名醫。也不是說她常去。她是個身強力壯的健康女人。

  “但是我卻是被叫去幫孩子看病的本地醫生。盡管她認為我對他們有點隨便。我告訴她讓他們吃些樹籬上摘下來的黑莓。我告訴她他們腳沾濕了,或是偶而頭部受點風寒是傷不到他們的,還有孩子體溫上升到攝氏38度並沒什麼大礙。

  在上升到38·6度之前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那些孩子嬌生慣養,看護得無微不至,對他們毫無好處。”

  “你的意思是說,”卡爾格瑞說,“對傑克毫無好處?”

  “哦,其實我並不只是想到傑克。傑克在心目中一開始就是個負擔。用現在的稱呼來說他是個‘亂七八糟的小孩’。

  這樣形容跟其他任何形容詞一樣恰當。阿吉爾夫婦為他盡了他們最大能力;他們為他做了一切他們能做到的事。我一輩子見過很多像傑克一樣的孩子。當這樣的孩子後來變得無可救藥時,他的父母親說,‘要是他小時候我對他嚴格一點就好了,’或者是說,‘我太嚴格了,要是我對他松一點就好了。’我不認為這兩者之間有任何不同。有些是因為沒有幸福的家庭,基本上感到不為人所愛而變壞。有些是不管怎麼樣反正他們都會變壞就是了。我認為傑克是後者。”

  “這麼說;當他因謀殺罪名被捕時,”卡爾格瑞說,“你並不感到驚訝?”

  “坦白說,我是感到驚訝。並不是因為對傑克來說謀殺是個特別令他厭惡的念頭。他是那種沒良心的年輕人。但是他幹出的那種殺人案確實令我感到驚訝。噢,我知道他的脾氣是很兇暴等等一切的。小時候他常沖向其他的小孩把他壓在地上或是用重重的玩具或是木塊打他。但是通常都是比他小一號的小孩、而且通常不是想傷害對方或是得到他自己想到的東西之類的盲目暴力。如果傑克幹下了謀殺案,我料想會是那種幾個孩子一起出去突擊的類型;然後,當員警追捕他們時,像傑克一樣的孩子會說,‘打他的頭,兄弟。讓他嘗嘗滋味。射倒他。’他們都想殺人,准備引發命案,但是他們沒有膽量自己動手殺人。這是我的看法。如今看來,”醫生加上一句說。“好像我的看法是對的。”

  卡爾格瑞盯著地毯,式樣幾乎全都磨損光的地毯。

  “我本來不知道,”他說,“我面對的是什麼。我不瞭解這對其他人來說將表示什麼。我不明白這可能——這一定——”

  醫生溫和地點點頭。

  “是的,”他說。“看起來是那樣,不是嗎?看來好像你不得不讓他們那樣。”

  “我想,”卡爾格瑞說,“這才是我真正來找你談的。表面上看來,好像他們之中沒有一個人有任何真正的動機殺她。”

  “表面上是沒有,”醫生同意說。“不過如果你深究一下——噢,我想多的是理由,為什麼某人會想殺了她。”

  “為什麼?”卡爾格瑞說。

  “你真覺得這是你的事,是嗎?”

  “我想是。我禁不住這樣覺得。”

  “或許換作是我也會同樣覺得……我不知道。哦,我要說的是他們之中沒有一個是真正自主的。只要他們的母親——為了方便我就這樣稱呼她——活著一天,他們就不能自主。她仍然控制住他們,你知道,他們所有的人。”

  “怎麼控制法?”

  “金錢方面她提供給他們。大方的提供給他們。收入很大。依託管人認為合適的方式在他們之間均衡分配。但是盡管阿吉爾太太本身不是託管人之一,只要她還活著,她的意願仍然獲得執行。”他停頓一下然後繼續。

  “這就一方面來說很有趣,他們全都想逃避。他們想盡辦法不去遷就她為他們安排的模式。因為她確實安排了一個模式,非常好的模式。她想要給他們一個美好的家,良好的教育,一份好的收入和她為他們挑選的良好事業基礎。她想要把他們看作是她和裡奧·阿吉爾親生的孩子一樣對待。只是當然他們並不是她和裡奧·阿吉爾親生的孩子。他們有完全不同的天性、感情、性格和需求。麥可如今是個汽車推銷員。海斯特多少是逃家上舞臺去表演。她愛上了一個非常要不得的男人而且完全沒有當女演員的本領。她不得不回家。她不得不承認——而她可不喜歡承認——她母親是對的。瑪麗·杜蘭特堅持在戰時嫁給一個她母親警告她不能嫁的勇人。他是個英勇聰明的年輕人但是在事業方面卻是個徹底的傻瓜。

  後來他得了小兒麻痹症。他被帶到陽岬去做病後療養。阿吉爾太太施加壓力要他們永久住在那裡。丈夫是十分願意。瑪麗·杜蘭特卻不顧一切地反對。她想要自己的家還有完全屬於她自己的丈夫。但是無疑的她會屈服,如果她母親沒死的話。

  “麥可:另外一個男孩。一向是個好打架鬧事的年輕人;

  他痛恨他親生母親遺棄了他,他從小就一直怨恨,從來就沒忘懷。我想,在他的內心,一直都恨著他的養母。

  “再來是那個瑞典女按摩師。她不喜歡阿吉爾太太。她是喜歡那些孩子還有喜歡裡奧。她接受了阿吉爾太太許多好處或許試著想感激但卻辦不到,不過,我幾乎不認為她的不喜歡會導致她用火鉗敲她恩人的頭。畢竟,她隨時高興都可以離開不幹。至於裡奧·阿吉爾——”

  “是的,他怎麼樣?”

  “他將再娶,”馬克馬斯特醫生說,“而且運氣好。一個很好的年輕女人。熱心腸、仁慈、好相處而且非常愛他。很久了。她對阿吉爾太太有什麼感想,你或許跟我一樣能猜。當然,阿吉爾太太死掉讓事情單純化了很多。裡奧。阿吉爾不是那種有個太太在家同時跟他女秘書亂搞的男人,我也不太認為他會離開他太太。”

  卡爾格瑞緩緩說道:

  “我見過他們兩位;我跟他們談過話;我無法真的相信他們任何一個——”

  “我知道,”馬克馬斯特說。“是無法相信,能嗎?可是——

  是家裡面的一個人幹的,你知道。”

  “你真的這樣認為?”

  “我不知道還能作何他想。警方相當確定不是外人幹的。

  而警方或許對。”

  “但是,他們之中那一個?”卡爾格瑞說。

  馬克馬斯特聳聳肩。“就是不知道,”“根據你對他們的瞭解你毫無概念?”

  “如果有也不該告訴你,”馬克馬斯特說。“畢竟,我有什麼依據?除非我忽略了某個因素,在我看來他們之中好像沒有一個是可能的兇手。沒有,”他又緩緩說道,“我的看法是我們永遠不會知道。警方會調查採取一切手段。他們會盡全力,但是隔了這段時間,線索又少之又少,要找到證據——”他搖搖頭。

  “不,我不認為會真相大白。是有像這樣的一些案子,你知道。

  書本上見過。五十——一百年前,一些一定是三個或四個或五個人當中之一干的案子,但卻苦無足夠的證據沒有人說得上來是哪一個。”

  “你認為這個案子會像那樣?”

  “呃——”馬克馬斯特醫生說,“是的,我是認為……”

  他再度目光銳利地看了卡爾格瑞一眼。“而這正是很可怕的地方,不是嗎?”他說。

  “可怕,”卡爾格瑞說,“因為無辜的人。那是她對我說的。”

  “誰?誰跟你說什麼?”

  “那個女孩——海斯特。她說我不瞭解重要的是無辜的人。就是你剛剛在跟我說的。我們永遠不會知道——”

  “——誰是無辜的?”醫生替他把話說完。“是的,要是我們知道真相就好了。即使沒造成逮捕正犯送審定罪也好。只要知道。因為要不然——”他停頓下來。

  “怎麼樣?”卡爾格瑞說。

  “你自己想想。”馬克馬斯特醫生說。

  “不——我不用這樣說——你已經想過了。”

  他繼續說:

  “這讓我想起了,你知道,布拉弗案子——將近一百年前,我想,但是仍然有人在寫關於這個案子的書;看來完全像是他太太子的,或是考克斯太太幹的,或是古利醫生——

  或者甚至是查爾斯·布拉弗自己服的毒,盡管驗屍官證明不是。一切都十分合理的推測——但是沒有人能知道真相。因此,弗羅倫斯·布拉弗,在她家人的遺棄之下、孤單地酗酒而死,而考克斯太太,遭放逐,跟三個小男孩,活到老一輩子都被她所認識的人認為她是兇手,而古利醫生事業名聲都毀了——”

  “某人有罪——而逍遙法外。但是其他人是無辜的——

  卻無法逃脫。”

  “這不應該發生在這裡,”卡爾格瑞說。“不應該!”

  海斯特·阿吉爾在看著鏡中的自己。她的眼光中少有虛榮,而是焦慮、疑惑,從來就沒真正自信過的謙遜眼光。她把額頭上的發絲往上挽,挽向一邊去,然後皺起眉看看效果。

  然後,當她身後一張臉出現在鏡中時,她嚇了一跳,畏縮起來,擔憂地猛一轉身。

  “啊,”克斯蒂·林斯楚說,“你在害怕!”

  “你是什麼意思,害怕,克斯蒂?”

  “你在怕我。你以為我悄悄從你後面過來也許會把你擊倒。”

  “噢,克斯蒂,不要這麼傻了。當然我不會那樣認為。”

  “但是你確實以為,”對方說。“而且你想到這種事也是對的,注意暗處,看到你不太明白的東西就提高警覺。因為這屋子裡是有什麼叫人感到害怕的。我們現在知道了。”

  “不管怎麼說,克斯蒂親愛的,”海斯特說,“我不需要怕你。”

  “你怎麼知道?”克斯蒂·林斯楚說。“不久以前不是才在報紙上看過有個女人跟另外一個女人一起生活了好幾年,然後有一天她突然殺了她。把她勒死。還想把她的眼珠挖出來。為什麼?因為,她非常溫和地告訴警方,她看見魔鬼附身在那女人身上已經有段時間了,而她知道她必須堅強勇敢,把那魔鬼殺掉!”

  “噢,那我記得,”海斯特說。“但是那個女人瘋了。”

  “啊,”克斯蒂說。“但是她並不知道她自己瘋了。而且她身邊的人也不覺得她瘋,因為沒有人知道她可憐、扭曲的心靈在想些什麼。所以我跟你說,你不知道我心裡在想些什麼。或許瘋了。或許我有一天看著你母親心裡想著她是個基督的叛徒而我要殺了她。”

  “但是,克斯蒂,那是胡說八道!完全是胡說八道。”

  克斯蒂·林斯楚歎口氣,坐了下來。

  “是的,”她承認,“是胡說八道。我非常喜歡你母親。她對我好,一向都是。但是我想跟你說的,海斯特,而且你得瞭解同時相信的,是你不能對任何事或任何人說‘胡說八道’就算了,你不能信任我或是其他任何人。”

  海斯特轉身注視著另外一個女人。

  “我真的相信你是認真的。”她說。

  “我非常認真,”克斯蒂說。“我們全都必須認真而且我們必須把一切都明說出來。假裝什麼事都沒發生是沒有好處的。那個來過這裡的人——我真希望他沒來過,但是他來過了,而且據我所知,他十分明白的表示傑克不是兇手。好了,那麼有其他某一個人是兇手,而這位其他的某一個人定是我們之中一個。”

  “不,克斯蒂,不。可能是某一個——”

  “什麼人?”

  “哦,想偷什麼東西的人,或是過去跟母親有過什麼仇恨的人。”

  “你認為你母親會讓那某個人進門?”

  “可能,”海斯特說。“你知道她是什麼樣子的。如果某人來對她說了個不幸的故事,如果某人來告訴她有關某個孩子受到忽視虐待的事。難道你不認為母親會讓那個人進門,帶他到她的房間去,說話嗎?”

  “在我看來非常不可能,”克斯蒂說。“至少在我看來你母親不可能會坐在那裡讓那個人拿起火鉗打她的後腦。不,她是跟某個她認識的人在房間裡,自在、自信。”

  “我真希望你不要這樣,克斯蒂,”海斯特大叫說。“噢,我真希望你不要這樣。你說得這麼近,這麼貼近。”

  “因為事實上就是這麼近,這麼貼近。現在我不再說了,但是我已經警告過你了,雖然你以為你瞭解某一個人,雖然你可能認為你信任他,但是你無法確定。因此,提高警覺,對我、對瑪麗、對你父親,還有對關妲·弗恩提高你的警覺。”

  “這樣懷疑每一個人叫我怎麼能在這裡繼續住下去?”“如果你願意聽從我的意見,那麼你最好是離開這屋子。”

  “我現在就是不能離開。”

  “為什麼不能?因為那個年輕的醫生?”

  “我不懂你的意思,克斯蒂。”海斯特臉紅起來。

  “我是指克瑞格醫生。他是個很好的年輕人。一個夠好的醫生了,親切、老實。你能交上他很不錯了。不過無論如何我還是認為你離開這裡會比較好。”

  “這件事真是荒唐,”海斯特氣憤地大叫,“荒唐,荒唐,荒唐!噢,我真希望卡爾格瑞從沒來過。”

  “我也是,”克斯蒂說,“全心的希望。”

  裡奧·阿吉爾在關妲·弗恩擺在他面前的最後一封信上簽名。

  “最後一封?”他問道。

  “是的。”

  “今天還不太壞。”

  過了一兩分鐘,關姐將信件貼上郵票整理好之後,問道:

  “不是差不多——你要出國去旅行的時候了嗎?”

  “出國旅行?”

  裡奧·阿吉爾非常含糊地說。關妲說:

  “是的。難道你忘了你要去羅馬和西恩那。”

  “噢,是的,是的,我是要去。”

  “你要去看那些馬西裡尼樞機主教寫信告訴你的檔案事件。”

  “是的,我記得。”

  “要不要我幫你訂機票,或是你想搭火車去?”

  裡奧仿佛從遙遠的思緒中轉回來,看著她,微微一笑。

  “你好像很急著要擺脫我,關妲,”他說。

  “噢不,親愛的,不。”

  她迅速過來,在他一旁蹲跪下去。

  “我永遠不要你離開我,永遠。可是——可是我想——

  噢,我想如果你離開這裡會比較好,經過了——經過了……”

  “經過了上星期發生的事之後?”裡奧說。“在卡爾格瑞博士來訪之後?”

  “我真希望他沒來過,”關擔說。“我真希望一切就像原來一樣。”

  “傑克為了他沒做過的事而被不公正地判了罪?”

  “可能是他幹的,”關姐說。“他隨時都可能幹下那種事,而且我想,不是他幹的純粹只是湊巧。”

  “奇怪,”裡奧若有所思地說。“我從來就無法真正相信是他幹的。我是說,當然,我不得不相信證據——但是在我看來是那麼的不可能。”

  “為什麼?他一向脾氣非常可怕不是嗎?”

  “是的。噢是的。他攻擊其他的小孩。通常是比他小的孩子。我從來就不真的覺得他會攻擊瑞琪兒。”

  “為什麼不會?”

  “因為他怕她,”裡奧說。“她很有權威你知道。傑克就跟其他任何人一樣感覺得到。”

  “可是,難道你不認為,”關姐說,“這亦是為什麼——

  我的意思是說——”她停頓下來。

  裡奧以質問的眼光看著她。他的眼光中某種意味令她雙頰紅了起來。她轉身離去,走到火爐前,雙膝蹲跪下去,雙手伸向火苗。“是的,”她在心裡說道,“瑞琪兒是有權威沒錯。

  那麼自滿,那麼自信,像皇后一般地統轄我們所有的人。難道這不夠讓人拿起火鉗,讓人想要把她擊倒,好讓她永遠閉嘴嗎?瑞琪兒總是對的,瑞琪兒總是稱心如意。”

  她猛然站了起來。

  “裡奧,”她說。“我們不能——我們不能快點結婚,不要等到三月嗎?”

  裡奧注視著她。他沉默了一下,然後說:

  “不,關妲,不行。我不認為那會是個好計劃。”

  “為什麼不?”

  “我認為,”裡奧說,“任何事情匆匆忙忙的都不好。”

  “你這是什麼意思?”

  她走向他,再度蹲跪在他一旁。

  “裡奧,你這是什麼意思?你必須告訴我,”他說:

  “我親愛的,我只是認為,如同我說過的,我們不應該倉促行事。”

  “但是我們會在三月結婚吧,如同我們計劃過的?”

  “我希望如此……是的,我希望如此。”

  “你說起來好像沒把握……裡奧,你不再關心了嗎?”

  “噢,我親愛的,”他的雙手搭在她肩上,“當然我關心。

  你是我的一切。”

  “那麼,好吧。”關妲不耐煩地說。

  “不。”他站起來。“不。時候未到。我們必須等待。我們必須確定。”

  “確定什麼?”

  他沒回答。

  她說:“你不會是認為……你不可能是認為……”

  裡奧說:“我……我什麼都沒認為。”

  門打開,克斯蒂·林斯楚捧著托盤進來,擺在桌上。

  “你的茶點來了,阿吉爾先生。要不要我另外端一杯進來給你,關妲,或是你要跟其他人一起在樓下喝?”

  關姐說:

  “我會下樓到餐廳去。這些信我帶下去。該寄出去了。”

  她雙手微微不穩地拾起裡奧剛才簽過名的那些信件,走出門去。克斯蒂·林斯楚看著她離去,然後轉回頭注視著裡奧。

  “你對她說了什麼?”她問道。“你做了什麼事讓她不舒服?”

  “沒什麼,”裡奧說。他的聲音疲累。“根本沒什麼。”

  克斯蒂·林斯楚聳聳肩。然後,一言不發地走出門去。然而還是可以感覺出她無聲的批評。裡奧歎了一口氣,靠回椅背上去。他感到很累。他倒了一杯茶,值是並沒有喝。他坐在那裡,兩眼空茫地望著前方,心裡忙著想一些過去的事。

  他感興趣的倫敦東區社交俱樂部……他是在那裡第一次見到瑞琪兒·康斯坦。他現在腦海中清晰地浮現她當時的樣子。一個中等身高的女孩,體格健壯結實,穿著他當時並不知道是非常昂貴的衣服,但是穿著的樣子邋裡邋遢的。一個圓臉的女孩,神情嚴肅,熱心腸,帶著一種熱切、純真,令他心動的味道。有那麼多事需要做,那麼多事值得去做!她熱切地說著,有點不相連貫,但是令他的心溫暖起來。因為,他也覺得有很多事需要做,很多事值得做;盡管他具有反諷的天性,使得他懷疑究竟值得做的事是否總是能做得成功。但是瑞琪兒毫無懷疑。如果你做這個,做那個,如果這樣那樣的機構受到捐助,那麼自然就會產生慈善的結果。

  如今他知道,她從不考慮到人性。她總是把人當做案例,當做問題來處理。她從不明白每個人都是不同的,會有不同的反應,有各自獨特的個性。他記得他當時曾經對她說,不要期望太大。但是她總是期望太大,盡管她當時立即予以否認。她總是期望太大,因此她總是失望。他很快就愛上了她,相當驚訝地發現她是富裕雙親的女兒。

  他們一起為他們的生活計劃,高層次的生活而不是平淡單調的生活。然而他現在很清楚,這正是她吸引他的主要地方。她一顆溫暖的心。只是,悲哀的是,那顆溫暖的心並不是真的為他而存在的。她是愛上了他,是的。但是她真正想從他身上從生活中得到的是孩子。而孩子卻不來。

  他們去找過各種醫生,有名望的醫生,沒有名望的醫生,甚至密醫,而最後的判定是她不得不接受的,她永遠無法擁有親生的孩子。他為她感到難過,非常難過,他相當樂意地接受她收養孩子的提議。他們已經跟一些領養機構接洽過,當他們到紐約去訪問,車子撞倒一個從貧民窟一間房子裡沖出來的孩子時。

  瑞琪兒馬上跳下車,蹲在倒在街道上的孩子身旁,只是皮肉擦傷,並沒大礙;一個美麗的孩子,金發藍眼睛。瑞琪兒堅持送她到醫院去確定一下真的沒有受傷,她去找孩子的親戚談話;一個自甘墮落的姑媽和一個顯然酗酒的的姑丈。顯然他們對這個父母雙亡帶來跟他們一起生活的孩子並沒有感情。瑞琪兒提議說孩子應該跟他們一起去住幾天,那女人很乾脆地同意。

  “這裡沒辦法好好照顧她。”她說。

  因此瑪麗被帶回到他們在飯店的套房裡去。這孩子顯然很喜歡軟綿綿的床和豪華的浴室。瑞琪兒買給她一些新衣服。

  然後這孩子說那句話的時候到了:

  “我不想回家。我想要跟你們留在這裡。”

  瑞琪兒注視著他,突然激情興奮地注視著他。他們一單獨在一起她馬上對他說:

  “我們把她留下來。這不難安排。我們收養她。她會是我們自己的孩子。那個女人會求之不得的甩脫她。”

  他夠自在的同意了。孩子看起來安靜、規矩、容易教養。

  她顯然對一起生活的姑父母沒有感情。如果這能讓瑞琪兒快樂,他們就做吧。跟律師商量過,簽下了文件,從此瑪麗·歐省尼西就成了瑪麗·阿吉爾,跟他們一道上船回歐洲:他想,可憐的瑞琪兒終于會快樂起來了。而她真的快樂起來了。

  興奮,幾近於狂熱式的快樂,溺愛瑪麗,給她各種昂貴的玩具。而瑪麗很滿足地接受。然而,裡奧心想,總是有什麼令他感到有點困擾。這孩子溫順默從。她對她自己的家和家人缺乏思念之情。他希望,真實的感情日後會出現,如今他看得出來沒有這方面任何真實的跡象,接受恩惠,心滿意足,享受現有別人提供的一切。然而她對她新養母的愛呢?沒有,他沒見到過。

  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裡奧心想,他就設法退居瑞琪兒·阿吉爾生活的幕後。她是個天生的母親,不是妻子。如今得到了瑪麗,她母性的渴望並沒獲得滿足反而受到了刺激。一個孩子對她來說是不夠的。

  從此以後她的一切事業都跟孩子有關,她的興趣擺在孤兒身上,為殘疾兒童捐錢,照顧偏遠地區的兒童,小兒麻痹症兒童,畸形兒等等——總是兒童,這令人敬佩。他一直覺得這非常可佩,但是這成了她的生活中心,他慢慢地開始沉浸在他自己的活動裡。他開始更深入經濟學的歷史背景,這一向都令他感興趣。他越來越退居到他的書房裡去。他忙著做研究,撰寫精短的專題論文。他太太,忙碌、熱心、快樂,斜理家務同時增加日常活動,他體貼、默從。他鼓勵她。“那是個很好的計劃,我親愛的。”“是的,是的,我當然贊同。”

  偶而悄悄摻入一兩句提醒的話。“我想,你在決定之前,要非常徹底地調查一下情況。不要熱心忘形。”

  她繼續找他商量,但是有時候幾近於敷衍。隨著時間的進展,她越來越獨裁。她知道什麼是對的,她知道什麼是最好的。他謙遜地收回他的批評以及他偶而提出的警告。

  瑞琪兒,他想,不需要他的幫助,不需要他的愛。她忙碌、快樂,精力非常充沛。

  他除了受傷害之外,還不自禁地為她感到憐惜,夠奇怪的了。仿佛他知道她正在繼續的路線可能是條危險的路線。

  一九三九年大戰一爆發,阿吉爾太太的活動立即增加一倍。她一有了為來自倫敦貧民窟的孩子開設一家戰時育幼院的念頭時,便馬上跟倫敦一些有影響力的人士接洽。衛生署十分樂意合作,而她找到了一幢合適的房子。一幢剛蓋好的新式房子,在英格蘭的偏遠地區,可能不會遭到轟炸的地點。

  在那裡她可以收容十八個二歲到七歲之間的孩子,孩子不只是來自貧苦的家庭,還有一些來自不幸的家庭。他們是孤兒,或是母親不想帶他們一起撤退或是對照顧他們感到厭煩的私生子。來自受虐待或忽視的家庭的孩子,其中有三四個孩子是肢子。她親自從事整形治療,同時跟一群傭人一起料理家務,一個瑞典女按摩師和兩個受過完整訓練的醫院護士。整個事情是在不只是舒適而且是奢華的基礎上進行的。他曾經告戒過她一次。

  “你不要忘了,瑞琪兒,這些孩子將得回到他們原來的生活背景裡去。你不要讓他們回去以後太難適應了。”

  她熱心地回答說:

  “沒有什麼對這些可憐的孩子來說是太好的。沒有!”

  他勸說,“是的,但是他們得回去,記住。”

  然而她不理會。“可能並不需要。可能——到時候再說吧。”

  戰爭的危急很快帶來了變化。那些醫院的護士,為了有真正的護理工作需要做時卻在照顧一些完全健康的兒童而感到良心不安,因而經常地更換。最後只剩下了一位老護士和克斯蒂·林斯楚留下來。家事方面人手也變得短缺,克斯蒂·林斯楚便兼顧起來,她犧牲奉獻地工作。

  而瑞琪兒·阿吉爾忙碌而快樂。裡奧記得,曾經有過驚惶失措的時刻。瑞琪兒為了一個小男孩,麥可,慢慢失掉胃口、體重減輕而找來醫生的那天。醫生檢查不出任何毛病,不過向阿吉爾太太提示說那孩子可能是想家。她迅速駁斥這個想法。

  “那不可能!你不知道他的那個家。他受到虐待,四處流浪。對他來說一定有如地獄一般。”

  “不管怎麼說,”馬克馬斯特醫生說,“不管怎麼說。他會想家我還是不感到驚訝。重點是要讓他說出來。”

  而有一天麥可說出來了。他在床上哭,用雙拳把瑞琪兒推開,大叫說:

  “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找我媽媽和艾妮。”

  瑞琪兒心情煩亂,幾乎不敢相信。

  “他不可能要他母親,她一點都不關心他。她一喝醉就隨他去流浪。”

  而他溫柔炮說:“可是你是在跟自然對抗,瑞琪兒。她是他母親而他愛她。”

  “她不配當母親!”

  “他是她的親骨肉。這是他的感覺。這是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取代的。”

  而她回答說:“可是到現在,當然他應該把我看作是他母親了。”

  可憐的瑞琪兒,裡奧心想。可憐的瑞琪兒,她能買下這麼多東西……不是自私的東西,不是為她自己買的東西;她能給沒有人要的孩子愛、關懷、一個家,這一切她都能為他們買到,但是卻買不住他們對她的愛。

  然後戰爭結束。孩子開始回到倫敦,被他們的父母或親戚要回去。但是並非全部。他們之中有些留下來沒人要,這時瑞琪兒說:

  “你知道,裡奧,他們如今就像是我們自己的孩子了。是我們真正可以有個我們自己的家的時候了。四個——或是五個孩子可以留下來。我們收養他們,為他們提供一切,他們就會真的是我們的孩子。”

  他隱隱感到不安,為什麼,他並不十分知道。並不是他反對那些孩子,但是他直覺地感到不對。利用人為的手段組成自己的家是錯誤的。

  “難道你不覺得,”他說,“這相當冒險嗎?”

  但是她回答說:

  “冒險?即使是冒險又有什麼關系?這值得一做。”

  是的,他認為大概是值得做,只是他並不完全像她那麼有把握。到現在他已經是那麼遠離了,遠遠地退居他自己冰冷霧檬檬的區域,他不再加以反對。他說了一句他說過很多次的話:“你必須做你自己高興做的事,瑞琪兒。”

  她十分得意,十分快樂,訂計劃,問律師,如同往常一般一本正經地做事。她就這麼組成了一家人。瑪麗,那個從紐約帶回來的最大的一個孩子;麥可,好幾個夜晚都哭到入睡,渴望回到他在貧民窟的家,回到他脾氣暴躁、對他疏忽的母親身旁的想家的男孩;蒂娜,舉止優雅的黑白混血兒,母親是個妓女而父親是個東印度水手。海斯特,她年輕的愛爾蘭母親生下了個私生子,想要重新過日子。還有傑克,可愛動人,一張猴臉的小男孩,他的滑稽令他們所有的人發笑,總是能逃過懲罰,甚至從“女教官”林斯楚小姐手上也能騙到額外的糖果。傑克,父親在監獄裡服刑而母親跟另外某個男人跑了。

  是的,裡奧心想,當然收留這些孩子,給他們一個家庭的溫暖,一個父親和母親,是值得做的事。瑞淇兒,他想,有權利得意洋洋。只是事情並不如所想的那樣……因為這些孩子並不是他和瑞琪兒親生的。他們身上沒有半滴瑞琪兒勤奮節儉的祖先的血,也沒有她在社會上獲得確定地位比較沒那麼有名望的一家人那種驅動力和雄心,沒有他記憶中他自己的父親和祖父母那種仁慈正直的心。沒有他外祖父母的聰明才智。

  環境所能提供的一切都提供給他們了。這可能很有功用,但是不可能是一切。首先他們身上就帶有那種使得他們來到育幼院的軟弱種子,而在壓力之下,那些種子就可能開花。傑克就是個十分完整的例子。傑克,可愛迷人的傑克,他的魅力,他逗笑的諷刺,他玩弄別人的習慣,基本上就是個行為不正的類型。這在兒童期的偷竊、說謊行為中清楚地表現出來;這一切都歸咎于他原先不好的教養。可以輕易糾正過來的事,瑞琪兒說。但是卻從來就沒糾正過來。

  他在學校的記錄不好。他被大學退學,從此以後是一連串痛苦的事件,他和瑞琪兒,盡他們最大的能力,讓這孩子確信他們對他的愛和信心,盡力為他尋求適合他,如果他盡力去做就有可能希望成功的工作。或許。裡奧心想,他們對他心地太軟了。但是並非如此。心軟或心硬,就傑克來說,他認為結果還是一樣。他想得到的他一定要得到。如果任何合法的手段都得不到,他十分樂意採取任何其他的手段。他不夠聰明到幹下成功的罪案,即使是小小的罪案。因此他最後走投無路的一天來到了,他回家來,怕去坐牢,憤怒地要錢,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威脅恐嚇。他後來走了,大叫說他會再回來,而她最好幫他把錢准備好——要不然!

  如此——瑞琪兒就死了。過去的這一切在他看來都是多麼的遙遠。那些男孩女孩成長的漫長戰爭歲月。而他自己?也是遙遠而蒼白。仿佛精力旺盛對生命充滿熱望的瑞琪兒腐蝕了他,使他剩下疲累的空殼子,非常需要溫暖和愛情。

  甚至現在他也幾乎不記得什麼時候他開始覺察到這兩樣東西對他來說是多麼的接近。近在眼前……不是為他而提供的,但是卻伸手可及。

  關姐……完美、有所幫助的秘書,為他工作,總是近在身邊,好心好意,有所幫助。她具備的某種氣質令他想起了他第一次見到的瑞琪兒。同樣的溫情,同樣的熱情,同樣的古道熱腸。只是就關妲來說。她的溫情,她的熱情一切都是為了他。不是為了有一天她可能有的假定中的孩子,純粹是為了他。就像雙手就著火取暖……一雙廢棄冰冷凍僵的手。他是什麼時候第一次瞭解到她關心他?這難說。不是什麼突然之間的發現。

  而是突然之間——有一天——他知道了他愛她。

  而只要瑞琪兒活著一天,他們就不可能結婚。

  裡奧歎了一口氣,坐正身子,喝著他冷冰冰的茶。

  卡爾格瑞才離開幾分鐘,馬克馬斯特醫生就有了第二位訪客,這一位他很熟,他熱情地接待。

  “啊,小唐,很高興見到你。進來告訴我你有什麼心事。

  你是有心事。你的額頭皺成那種怪樣子我就知道了。”

  唐納德·克瑞格醫生懊惱地朝他微微一笑。他是一個英俊嚴肅的年輕人,對他自己和他的工作都是一本正經。退休的老醫生非常喜歡他這位年輕的接班人,盡管有時候他真希望唐納德·克瑞格能更容易聽懂一點笑話。

  克瑞格謝絕了飲料,直接談到正題。

  “我非常擔心,馬克。”

  “不會又是維他命缺乏症吧,我希望,”馬克馬斯特醫生說。從他的觀點來看;維他命缺乏症是個好笑話。曾經一度要一個獸醫向年輕的克瑞格指出某個小病童的一隻貓得的是嚴重的金錢癬症,他才明白過來。

  “跟病人毫無關系,”唐納德·克瑞格說。“是我個人的私事。”

  馬克馬斯特臉色立即改變。

  “抱歉,孩子。非常抱歉。你接到了壞消息?”

  年輕人搖搖頭。

  “不是那回事。是——聽我說,馬克。我得找個人談談而你認識他們所有的人,你在這裡好幾年了,你知道他們的一切。而我也不得不知道。我得知道我的處境,我面對的是什麼。”

  馬克馬斯特濃密的雙眉慢慢朝額頭上揚;

  “把你的煩惱說來聽聽。”他說。

  “是阿吉爾家的事。你知道——我想大概每個人都知道——海斯特·阿吉爾和我——”

  老醫生點點頭。

  “有很好的小小默契,”他贊同地說。“這是他們常用的老式術語,而且是很好的一個說法。”

  “我非常愛她,”唐納德簡單明瞭地說,“而且我想——

  噢,我確信——她也愛我。而如今發生了這一切。”

  老醫生臉上出現了明白過來的神色。

  “啊是的!傑克·阿吉爾的昭雪,”他說。“對他來說太遲了的昭雪。”

  “是的。就是這樣才讓我覺得——我知道這樣覺得是完全不對的,可是我又禁不住——如果——如果沒有出現這項新的證據——那就好多了。”

  “噢,你好像不是唯一這樣覺得的人。”馬克馬斯特說。

  “據我所知,上從員警署長開始到阿吉爾一家人一直到從南極回來提供證據的那個人,都這樣覺得。”他又加上一句說:

  “他今天下午來過這裡。

  唐納德·克瑞格顯得吃驚。

  “真的?他有沒有說什麼?”

  “期望他說些什麼?”

  “他知不知道誰——”

  馬克馬斯特醫生緩緩搖頭。

  “不,”他說。“他不知道。他怎麼可能——從汪洋大海中回來而且第一次見到他們大家?看來,”他繼續,“好像沒有人知道。”

  “是的,是的,我想大概是沒有。”

  “是什麼讓你這麼心煩,小唐?”

  唐納德·克瑞格深吸一口氣。

  “海斯特在這個叫卡爾格瑞的傢伙到過那邊的那天晚上打電話給我。她和我本來是要在我下班後到乾口去聽一場莎士比亞著作中犯罪類型的演講。”

  “啊,卡爾格瑞博士帶去的消息。”

  “是的。是的。雖然她當時並沒有提起他。但是她非常心煩。她的聲音聽起來——我沒辦法向你說明她的聲音聽起來怎麼樣。”

  “愛爾蘭血統。”馬克馬斯特說。

  “她聽起來十分震驚、害怕。噢,我沒辦法說明。”

  “哦,你期望什麼?”醫生問道。“她還不到二十歲,不是嗎?”

  “可是她為什麼那麼心煩?我告訴你,馬克,她是在害怕什麼。”

  “嗯,是的,哦——是的,可能是吧,我想。”馬克馬斯特說。

  “你認為——你有什麼看法?”

  “比較切題的是,”馬克馬斯特指出,“你有什麼看法。”

  年輕人憤恨地說:

  “我想,如果我不是醫生,我甚至想都不會想這種事。她是我的女人而我的女人是不可能做錯事的。但是事實上——”

  “是的——說吧。你還是都說出來的好。”

  “你知道,我知道海斯特的一些想像法。她——她是個早年不安全感的受害人,”“是的,”馬克馬斯特說。“我們時下是這麼說的。”

  “她還沒有時間適當地恢復過來。她在謀殺案發生的時候,受到一種青春少女十分自然的感受折磨——痛恨權威——企圖逃離時下該為很多傷害事件負責的令人透不過氣來的母愛。她想反叛,想要逃開。這一切她親口告訴過我。她離家出走,加入四流的巡迴表演劇團。在當時的情況之下我想她母親表現得非常理智。她建議海斯特到倫敦去,好好的去學習,如果她想從事演藝工作的話。但是那並不是海斯特想要的。離家出走去表演其實只是擺擺姿態。她並不真的想去受舞臺訓練,或是認真從事演藝工作。她只是想表現出她能自立而已。無論如何,阿吉爾夫婦並不想威迫她。他們給她一份相當可觀的生活津貼。”

  “他們那樣做非常聰明。”馬克馬斯特說。

  “後來她傻傻的跟劇團中一個中年人發生了戀情。最後她自己瞭解到他不好。阿吉爾太太去對付他,而海斯特回家去。”

  “她受到了教訓之後,如同在我年輕時候他們經常說的,”馬克馬斯特說。“不過,當然役有人喜歡受到教訓。海斯特就不喜歡。”

  唐納德·克瑞格焦急地繼續說:

  “她仍然充滿了鬱積的怨恨;因為她得暗自承認,即使不是公開地,她母親完全對,這使得情況更糟;她得承認她不是當女演員的料,她任性愛上的男人並不值得她去愛。而無論如何,她並不真的愛他。‘母親最知道。’,對年輕人來說這一向都是很難堪的事。”

  “是的,”馬克馬斯特說。“那是可憐的阿吉爾太太的麻煩之一,盡管她自己從來沒這樣想過,事實是她幾乎總是對,她確實最知道。如果她是那些負債,丟掉鑰匙、錯過火車,做出一些傻事需要別人幫助她解危的女人之一,那麼她的所有家人都會喜歡她多了。想來令人覺得悲傷、殘酷,但是生活就是這樣。而她又不是個夠聰明的女人,懂得借偽裝來達到她的心願。她得意、自滿,你知道。為她自己的能力和判斷感到得意,十分十分自信。這在你年輕時候是很難相抗衡的。”

  “噢,我知道,”唐納德·克瑞格說。“這一切我都瞭解。

  就因為我很瞭解所以我才覺得——我才懷疑——”他停了下來。

  馬克馬斯特溫和地說:

  “還是我替你說的好,不是嗎,小唐?你怕是你的海斯特聽見了她母親和傑克之間的爭吵,她聽見之後沖動起來,或許吧,在一時反叛權威的沖動之下,反抗她母親無所不能、高高在上的獨斷獨行,走進那個房間,拿起那把火鉗,打死了她。這是你所怕的,不是嗎?”

  年輕人可悲地點點頭。

  “不是真的這樣。我並不真的相信是這樣,但是——但是我覺得——我覺得這可能發生。我不覺得海斯特有那麼冷靜、那麼沉著——我覺得她還年輕,對自己不確定,有突然精神錯亂的傾向。我看看那一家人,不覺得他們之中有任何一個可能做出那種事,直到我想到海斯特。然後——然後我就沒把握了。”

  “我明白,”馬克馬斯特醫生說,“是的,我明白。”

  “我並不真的責怪她,”克瑞格迅速說。“我不認為這可憐的孩子真的知道她在幹什麼。我無法說是謀殺。只是一種情緒上挑戰。反叛的行為,渴望自由,深信她永遠無法自由除非——除非她母親不再存在,”“最後一句或許是夠真實的了,”馬克馬斯特說,“是僅有的二種動機,而且是相當奇特的一個。不是那種在法律的眼光下看來夠堅強的動機。希望自由。脫離強人的沖擊。就因為他們之中沒有一個因阿吉爾太太之死而繼承大筆金錢,法律方面不會認為他們有動機。但是我想,即使是財務控制大致也是大部分操在阿吉爾太太手上,透過她對託管人的影響力。不錯,她的死是讓他們都自由了沒錯。不只是海斯特,小夥子,裡奧得以自由再娶另外一個女人,瑪麗得以自由依照她自己喜歡的方式去照顧她丈夫,麥可得以自由過他自己喜歡過的那種生活,甚至小黑馬蒂娜也可能想要自由,不要看她文文靜靜的坐在圖書館裡。”

  “我不得不過來找你談談,”唐納德說。“我得知道你有什麼想法,究竟你是否認為——這可能是真的。”

  “關於海斯特?”

  “是的。”

  “我想是。有可能,是真的,”馬克馬斯特緩緩說道。

  “我並不知道。”

  “你認為有可能發生,就像我所說的?”

  “是的。我想你所想的並非捕風捉影,是有可能。但是決不確定,唐納德。”

  年輕人發出顫抖的歎息聲。

  “但是非得確定不可,馬克。這是我確實覺得必要的一件事。我得知道。如果海斯特告訴我,如果她自己告訴我,那麼——那麼就沒問題了,我們會盡快結婚。我會照顧她。”

  “還好胡許督察長聽不見你說的話。”馬克馬斯特冷淡地說。

  “我原則上是個守法的公民,”唐納德說,“但是你自己也很清楚,馬克,法庭上是怎麼處理心理學上的證據的。依我看,這是不幸的意外事件,不是冷血的謀殺,或甚至是熱血的謀殺。”

  “你愛上了那個女孩。”馬克馬斯特說。

  “我是在跟你說知心話,記住。”

  “這我瞭解。”馬克馬斯特說。

  “我在說的是如果海斯特告訴我,我知道了,我們就會一起把過去的一切都忘了。但是她必須告訴我。我無法不知道就這樣一輩子過下去。”

  “你的意思是說,在這種可能性的陰影籠罩之下你不打算娶她?”

  “如果你是我,你要嗎?”

  “我不知道。在我的時代裡,如果這件事發生在我身上,而我愛上了那個女孩,我或許會深信她是無辜的。”

  “無辜或有罪並不真的那麼重要,重要的是我得知道。”

  “那麼如果她真的殺了她母親,你十分樂意娶她,從此快快樂樂的生活在一起,如同他們所說的?”

  “是的。”

  “你可別相信!”馬克馬斯特說。“你會老是懷疑你咖啡中的苦澀味道是否純粹是咖啡的緣故,老是想著壁爐柵欄裡的火鉗有點太重了。而她會看得出你的想法。這是行不通的……”

  “我相信,馬歇爾,你瞭解我要求你來開這個會議的理由。”

  “是的,當然,”馬歇爾先生說。“事實上如果你沒提議,阿吉爾先生,我自己也會提議過來。今天早上所有的報紙上都刊登了那項公告,而且毫無疑問的將引發新聞界再度對這個案子感興趣。”

  “已經有幾個記者打電話來要求訪問了。”瑪麗·杜蘭特說。

  “是的,這是料想得到的,我覺得,我應該建議你們採取無可奉告的立場,當然你們很高興也很感激,但是你們寧可不談論這件事情。”

  “當時負責這件案子的胡許督察長,要求明天上午過來跟我們面談。”裡奧說。

  “是的。是的,恐怕這個案子會重新展開某一程度的調查,雖然我真的無法認為警方能有多少達成任何具體成效的希望。畢竟,兩年的時間過去了而人們當時可能記得的任何事情——村子裡的人,我是說——到現在也已經都忘了。可惜,當然,就某些方面來說,不過也是沒辦法的事。”

  “整個事情看來十分明朗,”瑪麗·杜蘭特說,“當時整幢屋子安安全全的鎖住,小偷進不來,但是如果任何人為了什麼特殊的事故來懇求我母親,或者假裝是她的朋友,那麼我毫不懷疑我母親會讓那個人進門。我想,事實上一定是這樣。我父親認為他就在七點剛過的時候聽見門鈴聲。”

  馬歇爾轉頭面向裡奧。

  “是的,我想我是說過,”裡奧說。“當然,我現在記不清楚了,不過當時我是有聽見門鈴聲的印象。我正准備下樓去時,我想我是聽見了門打開又關上的聲音。沒有人講話的聲音或是強行進門或是任何粗暴行為的聲響。有的話我想我應該會聽見。”

  “不錯,不錯,”馬歇爾先生說。“是的,我想一定是這樣沒鍺。啊呀,我們知道得太清楚了,很多不良分子編造傷心的故事,騙人家讓他們進屋子裡去,進門後就把看家的人打昏,能找到多少錢就拿著跑。是的,我想我們現在必須假定事情確實是這樣的。”

  他說來太具說服性了。他在說話時一一看著圍繞在他周圍的人,注意著他們,在他的腦子裡一一為他們分類。瑪麗·杜蘭特,長得好看,缺乏想像力,不受干擾,甚至有點冷漠,顯然十分自信。在她身後,坐在輪椅上的是她丈夫。一個聰明的傢伙,菲力浦·杜蘭特,馬歇爾心裡想著。一個可能很有作為、很有成就的男人,如果不是他在事業上不可靠的判斷能力的話。他並不像他太太一樣冷靜看待這一切,馬歇爾心想。他的眼色警覺,滿腹心思。他十分瞭解這整個事情的含義。當然,瑪麗·杜蘭侍也可能並不像表面上看起來的那樣平靜。從小到大她一向都能隱藏自己的感情。

  菲力浦·杜蘭特微微在椅子上動動身子,一對明亮聰慧的眼睛微微帶著嘲諷的眼光看著律師,瑪麗猛然轉過頭去。她投給她丈夫的那種深愛的眼光幾乎令律師吃了一驚。當然,他知道瑪麗·杜蘭特是個深愛丈夫的太太,但是他到目前為止一直認為她是個冷靜、相當缺乏激情的女人,不會有令他感到驚訝的突然顯現出來的強烈感情。原來這就是她對那傢伙的感情,是嗎?至於菲力浦·杜蘭特,他顯得不自在。對未來的憂慮,馬歇爾心想,他是可能感到憂慮!

  律師對面坐著麥可。年輕、英俊、充滿怨氣。為什麼他會充滿怨氣?馬歇爾附帶地想著。不是一向一切都為他做得好好的嗎?為什麼他得有這種老是跟世界過不去的表情?在他一旁坐著蒂娜,看起來很像是一隻優雅的小黑貓。皮膚很黑,聲音輕柔,黑色大眼睛,舉止相當含蓄高雅。安安靜靜,或許表面安靜內心感情澎湃。馬歇爾真的對蒂娜瞭解非常少。

  她接受了阿吉爾太太建議的工作,在郡立圖書館裡當館員。她在紅明有一層公寓,週末才回家來。顯然是家中溫順、心滿意足的一員。但是誰知道?無論如何,她跟案子無關或者應該是無關。她那天晚上並不在這裡。雖然,就這方面來說,紅明只不過是在二十五英里路外。仍然假定蒂娜和麥可跟案子無關。

  馬歇爾迅速瞄了克斯蒂·林斯楚一眼,她正以帶點挑釁意味的態度看著他。假設,他想,是她凶性大發攻擊她的雇主。他不會真的感到驚訝。從事法律工作多年,沒有什麼真正能讓你感到驚訝的。現代的專門用語中有個說法:被壓抑的老處女。羡慕、嫉妒、懷著真正的或想像出來的悲傷。是的,他們是有個說法;而且是多麼的便利,馬歇爾有點不貼切地想著。是的,是非常便利,一個外國人。不是家庭成員。

  但是克斯蒂·林斯楚會故意嫁禍給傑克?聽見了爭吵而加以利用?這就很難加以相信了。因為克斯蒂·林斯楚鐘愛傑克。

  她一向對所有的孩子都全心奉獻。不,他無法相信他會這樣做。可惜,因為一可是他真的不該讓他的思緒再往這一條線上前進。

  他的眼光繼續掃向裡奧·阿吉爾和關妲·弗恩。他們之間訂情的消息尚未宣佈,這樣正好。明智的決定。實際上他曾寫信這樣暗示過。當然這在本地來說或許是個公開的秘密而且無疑的警方正在這一條線上作業。從警方的觀點來看,這是正確的答案。數不盡的先例。丈夫、妻子和另外一個女人。

  只是,不知道為什麼,馬歇爾無法相信是裡奧·阿吉爾攻擊他太太。不,他真的無法相信。畢竟,他認識裡奧·阿吉爾多年了,而且非常敬重他。一個知識分子,一個富有同情心,埋首書堆,對生命有種超然哲學思想的男人。不是那種會用火鉗謀殺妻子的男人。當然,在某一年齡,當一個男人墜入愛河時——但是,不!那是報上的東西。顯然是令人讀來感到愉快的東西,星期天,全英國各島都是!但是,真的,無法想像裡奧……

  這個女人呢?他對關妲·弗恩所知不多。他觀察那雙豐滿的嘴唇和成熟的身材。她是愛上了裡奧沒錯。是的,或許已經愛上他很久了。離婚呢,他想著。阿吉爾太太對離婚會有什麼感受?他真的不知道,但是他不認為這個主意會被裡奧·阿吉爾接受,他是個老派的人。他不認為關妲·弗恩是裡奧·阿吉爾的情婦,這更增加了可能性,如果關妲·弗恩看到了除掉阿吉爾太太而一定不會受到懷疑的機會——他在繼續想下去之前停頓下來。她會犧牲傑克而不受到良心指責嗎?他真的不認為她有多喜歡傑克。傑克的魅力對她起不了作用。而女人,馬歇爾先生非常瞭解——是無情的,因此不能把關妲·弗恩排除在外。隔了這麼一段時間,警方是否能找到任何證據實在非常令人懷疑。他看不出可能會有什麼對她不利的證據。她那天是在屋子裡,跟裡奧在他書房裡,她跟他道晚安之後離開他下樓去。沒有人能說究竟她有沒有順道拐進阿吉爾太太的起居室裡去,拿起那支火鉗走向毫無疑心的女人身後去。然後,在阿吉爾太太被無聲地打倒之後,關妲·弗恩只要把火鉗丟下,從前門出去回家,正如她往常一般。如果她真是這樣幹的,他看不出警方或任何其他人有查明出來的可能性。

  他的目光轉向海斯特,一個漂亮的女孩。不,不是漂亮,是美。有點奇怪而令人不自在的美。他真想知道她的父母親是誰,她具有野性、目無法紀的味道。是的,幾乎可以把“不顧一切”的字眼跟她聯想在一起。她有什麼好不顧一切的?

  她愚蠢的離家出走過,上舞臺去表演,而且傻傻的跟一個要不得的男人有過戀情;然後她明理了,跟阿吉爾太太回家再度安定下來。然而,還是無法真正的把海斯特排除在外,因為不知道她心裡是怎麼想的。你不知道在不顧一切的絕望時刻裡,她會做出什麼事來。但是警方也不會知道。

  事實上,馬歇爾先生想著,看來即使警方知道了是誰幹的,很可能他們也沒辦法怎麼樣。因此整體上看來,情況是令人滿意的。令人滿意?當他仔細考慮了一下這些字眼時,有點感到吃驚。但是,是令人滿意嗎?膠著狀態真的是整個事情令人滿意的結果嗎?阿吉爾家人自己知道真相嗎?他感到懷疑。他認為不知道。他們不知道。當然,除了他們之中那個勢必十分清楚的人……不,他們不知道,但是他們有所猜疑嗎?呃,如果他們現在還沒猜疑,很快就會,因為如果你不知道你就會禁不住去猜想,盡力去回想一些事情……不舒服。是的,很不舒服的情況。

  這一切思緒並沒花費多少時間。馬歇爾先生從他自己的思緒中回到眼前,看到麥可嘲諷的眼光投注在他身上。

  “這麼說這就是你的裁決,是嗎,馬歇爾先生?”麥可說。

  “外來的人,不明的闖入者,殺人搶劫然後逃之夭夭的壞蛋?”

  “看起來,”馬歇爾先生說,“好像這是我們得接受的答案。”

  麥可突然靠回椅背上去,大笑出聲。

  “這是我們的說詞,而我們將堅持下去,嘎?”

  “呃,是的,麥可,我是會這樣建議。”馬歇爾先生活中有明顯的警告意味。

  麥可點點頭。

  “我明白,”他說。“這是你的建議,是的。是的,也許你完全對。但是你並不相信,是吧?”

  馬歇爾先生以非常冷酷的眼興看了他一眼。沒有法律警覺性的人就是有這樣的毛病。他們堅持說出一些最好不要說的話。

  “不管價值如何;”他說,“那是我的意思。”

  他斷然的語氣帶著沉重的申斥味道。麥可環顧桌旁眾人。

  “我們大家有什麼看法?”他概括地問道。“嘎,蒂娜,我親愛的,安安靜靜的低著頭,你難道沒有任何想法?任何未經公認的看法,換句話說?你呢,瑪麗?你沒說多少話。”

  “當然我同意馬歇爾先生的看法,”瑪麗相當嚴厲地說。

  “還可能會有其他什麼解答?”

  “菲力浦可不同意你的看法。”麥可說。

  瑪麗猛然轉過頭去看她丈夫。菲力浦·杜蘭特平靜地說:

  “你還是不要說話的好,麥可。當你進退兩難時說太多話是沒有好處的。而我們正是進退兩難。”

  “這麼說是沒有人會有任何意見了,是嗎?”麥可說。

  “好,就這樣吧。但是讓我們今晚上床時大家都想一想。這可能是個好意見,你們知道。畢竟,大家都想知道自己的處境,換句話說,難道你一點都不知道嗎,克斯蒂?你通常都多多少少知道一點。就我所記得的,你一向什麼都知道,雖然我會替你說,你從來不告訴別人。”

  克斯蒂·林斯楚威嚴地說:

  “我想,麥可,你應該不要說話。馬歇爾先生說的對。說大多話是不明智的。”

  “我們可以投票表決,”麥可說。“或是把名字寫在紙條上丟進帽子裡。這會很有趣,不是嗎?看看誰得票最多?”

  這一次克斯蒂·林斯楚的聲音更大了。

  “靜下來,”她說。“不要再像你往常一樣愚蠢、魯莽了。

  你現在長大了。”

  “我只不過是說讓我們都想一想而已。”麥可嚇了一跳說。

  “我們會想的。”克斯蒂·林斯楚說。

  她的聲音更形辛辣。

十一

  夜色降臨陽岬。

  在房屋四壁的庇護之下,七個人都回房去休息,但是沒有一個人睡得好……

  菲力浦·杜蘭特,由於失去肉體上的活動能力,越來越在精神活動上找到慰藉。一向具有高度智慧的他,如今覺察到透過中等智慧的人提供給他的各種資源。他有時候借著給予他周圍的人適當的刺激來預測對方的反應以自娛。他說的話或做的事經常都不是自然的流露,而是算計好的,純粹主要是為了觀察反應。這是他玩的一種遊戲;當他得到預期的反應時,他就為他自己記下一分。

  這項消遣的結果,或許是他這輩子第一次發現到他自己很會觀察人的不同以及真實面。

  人原先並不怎麼令他感興趣。他喜歡或不喜歡,覺得有趣或厭煩,他周圍的人或是他見到的人。他原本一向是個行動派的人,而不是個思想者。他的想像力,相當豐富的想像力。原本都用來制定各種賺錢的計劃。這一切計劃中心都很完善;但是完全缺乏生意上的能力使得這些計劃都毫無成果。

  人,直到目前為止,在他眼中只不過是一個個籌碼而已。如今,由於他的病,斷絕了他原先活躍的生活,使他被迫把人當人看。

  是從他住院的時候開始,他被迫注意護士們的愛情生活,醫院生活明爭暗鬥以及微不足道的喜怒哀樂,因為沒有什麼其他的好吸引他注意的。這很快地變成了他的一個習慣。人——如今真的成了他生活的一切。純粹就只是人。供他研究、瞭解、評估的人。自己先想好是什麼讓他們做出某種行為,然後看看他自己所想的對不對。真的,這一切都非常有趣……

  只是今天晚上,坐在書房裡,他瞭解到他真正對他太太的家人瞭解是多麼的少。他們真正是什麼樣的人?他們骨子裡是什麼樣的人,也就是說,不是他夠熟悉了的外表。

  奇怪,你對人的瞭解是多麼的少。即使是你自己的太太?

  你曾經滿腹心思地看著瑪麗。他真正對瑪麗的瞭解有多少?

  他愛上她因為他喜歡她好看的外表和她冷靜認真的樣子。而且,她有錢,這對他來說也重要。要他娶個一文不名的女孩他會再三考慮。一切都很合適他就娶了她,揶揄她叫她波麗而且自得其樂的說些她聽不懂的笑話,看著她那莫名其妙的表情。但是,真的,他對她到底有什麼瞭解。她有什麼想法有什麼感受?當然,他知道她深深的愛他為他奉獻一切。想到她的奉獻他就有點不安地騷動起來;扭扭雙肩仿佛想要甩脫負擔。深情奉獻是很好的,如果你一天能脫離個九或十個小時的話。回到家裡享受款款深情是很好的,但是如今他是時時在深情裡打轉;受到監視、照顧、珍愛。讓人渴望一點完全的忽視……事實上,惹得人不得不想辦法逃脫。精神上的——因為肉體上是不可能的。不得不逃進幻想或沉思默想的領域裡去。

  沉思。比如說,誰該為他丈母娘的死亡負責。他不喜歡他的丈母娘,而她也不喜歡他。她不想讓瑪麗嫁給他(她會想要瑪麗嫁給任何人嗎?他倒是懷疑),但是她無法防止。他和瑪麗快樂獨立地開始共同生活——從來開始出了差錯。先是那家南美公司——然後是那家自行車零配件公司——兩家公司本來都是好主意——但是資金方面判斷錯誤——然後是阿根廷鐵路罷工造成了一連串災禍。一切純粹是運氣欠佳,但是就某一方面說不知道為什麼他覺得阿吉爾太太該負責。她不希望他成功。然後是他的病。看來好像他們唯一的解決之道是住到鐵定歡迎他們的陽岬來。他並不特別在意。一個跛子,只是半個男人而已,在那裡又有什麼關系?——但是瑪麗就在意了。

  噢,說來是沒必要永遠住在陽岬:阿吉爾太太被殺了。信託基金受託人提高了瑪麗的生活津貼而他們又再度自己生活了。

  對于阿吉爾太太的死亡,他並沒感到特別的悲傷。當然,如果她是死於肺炎或類似的病,死在她的床上,那就比較讓人感到愉快些。謀殺是很糟糕的事,聲名狼藉,叫人心驚膽顫的報紙頭條新聞。然而,就謀殺來說,倒是十分令人滿意的謀殺——犯罪的人顯然精神上有問題可以冠冕堂皇的用一大堆心理學術語來開脫。不是瑪麗的親兄弟。是那些領養來的遺傳不好經常出亂子的孩子之一,但是現在事情可不怎麼妙。明天胡許督察長就要來用他西部溫和的口語問話。或許,應該先想想怎麼答話……

  瑪麗正在鏡子前梳理她一頭金色長發。她那冷漠的態度令他有點氣憤。

  他說:“想好你明天的說詞了嗎,波麗?”

  她驚愕的回過頭來看他。

  “胡許督察長要來。他會再度問你十一月九日那天晚上的行蹤。”

  “噢,我明白,那麼久以前的事了。幾乎都不記得了。”

  “但是他記得,波麗。問題就在這裡,他記得。全都記在警方的小本子裡。”

  “是嗎?他們保有這類東西?”

  “也許一切都複製三份保存十年!哦,你的行蹤非常單純,波麗。沒什麼。你當時跟我在這房間裡。如果我是你我就不會提到你在七點到七點半之間曾經離開過。”

  “可是那只不過是到浴室去。畢竟,”瑪麗合理地說,“每個人都得上浴室。”

  “你當時並沒有向他提過,這我確實記得。”

  “我想我大概是忘了。”

  “我想可能是自我保護的本能吧……反正我會記得支持你。我們一起在這裡,六點半開始玩牌一直到克斯蒂呼叫。這是我們的說詞我們要堅持下去。”

  “好吧,親愛的。”她的同意平靜——了無興趣。

  他想:“她就沒有想像力嗎?難道她預見不到我們就要陷入困境嗎?”

  他傾身向前。

  “有趣,你知道……難道你對是誰殺了她不感興趣?我們全都知道——麥可完全說對了——是我們之中一個。你沒興趣知道是哪一個嗎?”

  “不是你或我。”瑪麗說。

  “你就只是對這一點感興趣?瑪麗,你真了不起!”

  她微微臉紅起來。

  “我看不出這有什麼好奇怪的?”

  “是的,我明白你是看不出……呃,我就不同了,我好奇。”

  “我不認為我們會知道。我不認為警方會知道。”

  “或許不。他們能進行的線索確實非常少。但是就我們來說處境跟警方相當不同。”

  “你是什麼意思,菲力浦?”

  “我們會知道,我們有一些內幕消息。我們內部自己知道——相當清楚是什麼讓某人做出某種行為。無論如何,你就有這方面的瞭解。你跟他們一起長大成人。我們來聽聽你的看法。你認為是誰?”

  “我不知道,菲力浦。”

  “那麼就猜一猜。”

  瑪麗猛然說:

  “我寧可不知道是誰幹的。我甚至寧可想都不想。”

  “駝鳥。”她丈夫說。

  “老實說,我不明白為什麼要——猜。不知道反而好多了。我們全都可以像往常一樣繼續生活下去。”

  “噢不,我們不能,”菲力浦說。“這正是你錯的地方,親愛的。已經開始腐敗了。”

  “你是什麼意思?”

  “呃,拿海斯特和她的年輕人來說——熱切、年輕的唐納德醫生。好青年,認真,卻在擔心。他並不真的認為是她幹的——但是他並不真的確定不是她於的!因此他焦慮地看著她,在他認為她不注意的時候。但是她是注意到了,因此就這麼一回事!也許確實是她幹的——你比我清楚——但是如果不是她幹的,她又能拿她的年輕人怎麼辦?不停的說:

  “請相信我,不是我?不過反正她是會這樣說沒錯。”

  “真是的,菲力浦,我認為你是在想像。”

  “你卻完全無法想像,波麗。再來說到可憐的老裡奧。跟關妲的結婚鐘聲正在逐漸消失到遠方去,她非常心煩,難道你沒注意到?”

  “我真的不明白父親在他那種年紀還想再結婚幹什麼。”

  “他倒是明白!但是他也明白任何他跟關妲相戀的暗示都足以構成他們倆一級謀殺的動機罪名。難堪!”

  “認為父親謀殺了母親真是捕風捉影!”瑪麗說。“這種事不會發生。”

  “會,會發生。看看報紙。”

  “我們這種人不會。”

  “謀殺可是不勢利眼的,波麗。再來是麥可,是有什麼在腐蝕他沒錯。他是個怪異,充滿怨氣的少年。蒂娜看起來好像沒問題,不擔心,不受影響。但是她有一張道地的撲克臉。再來是可憐的老克斯蒂——”

  瑪麗臉上微微出現生氣。

  “這可能是個解答!”

  “克斯蒂?”

  “是的,畢竟,她是外國人。而且我相信她過去一兩年患了非常嚴重的頭痛症……看來她比我們任何一個有可能多了。”

  “可憐的傢伙,”菲力浦說,“難道你不明白這正是她在對她自己說?說我們全都同意是她幹的?為了方便。因為她不是家人之一。難道你看不出她今天晚上擔心死了?她的處境雖和海斯特一樣,她能說什麼或做什麼?對我們大家說‘我真的沒有殺死我的朋友和雇主’?這樣說有什麼分量?或許對她來說,處境比任何其他人更糟……因為她是孤單單的一個人。她會在心裡仔細想過她曾經說過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她投給你母親的生氣眼光——想著這一切都會被記起來而對她不利。無助地證明她的無辜。”

  “我真希望你冷靜下來,菲。畢竟,我們又能怎麼樣?”

  “只有盡力查明真相。”

  “可是那怎麼可能?”

  “可能有一些方法,我倒想試試看。”

  瑪麗顯得不安。

  “什麼樣的方法?”

  “噢,說一些話——觀察別人的反應——是可以想出一些話來”——他停頓下來,他的心思運轉著——“一些對有罪的人具有意義的話,但是對無辜的人來說無意義……”他再度沉默下來,忙著在心裡想主意。他抬起頭來說:“難道你不想幫助無辜的人,瑪麗?”

  “不。”爆炸性的一聲。她過來跪在他的輪椅旁。“我不想要你扯進這一切裡,菲。不要開始說一些話設下陷阱。不要去管它。噢,看在老天的份上,不要去管它!”

  菲力浦雙盾上揚。

  “好——吧。”他說。他一手擱在平滑的金頭發上。

  麥可·阿吉爾躺著睡不著,凝視著一片漆黑。

  他的心思不停地繞著過去打轉,就像關在籠子裡的松鼠一般,為什麼他無法把過去的一切忘掉?為什麼他得一輩子拖著過去的包袱?那一切到底有什麼重要?為什麼他得記得這麼清楚、倫敦貧民區那個悶不通風,討厭的房間,還有他“我們的麥可”隨意、令人亢奮的氣氛!街道上的歡樂!團結起來對抗其他的男孩!他母親亮麗的金發(廉價的洗發精,他成年以後猜想),她痛打他一頓時的突發性怒氣,(杜松子酒,當然!)還有她心情好時的狂歡。有魚有薯條的可愛晚餐,而且她會唱歌——多情的民謠。有時候他們會去看電影。總是有一些“叔叔”,當然——他總是得那樣稱呼他們。他自己的爸爸在他能記得他之前就出走了……但是他母親受不了當天過夜的“叔叔”碰他一下。“不要動我們麥可,”她會說。

  然後是戰爭的興奮。期待希特勒的轟炸機——不見炸彈的警報聲。呼嘯的迫擊炮聲。躲到地下鐵道去過夜。好玩!整條街的人都在那裡,帶著三明治和瓶瓶罐罐的汽水飲料。整個晚上火車忙著進進出出。那才是生活,那!身處各種事情當中!

  然後他來到這裡——來到鄉下。一個像死了一般什麼鳥事都沒發生過的地方!

  “你會回來的,親愛的,一切都過去的時候。”他母親說過,但是說得像不是真的一樣輕率。她好像不關心他離開。而且為什麼她不來?多的是街上的小孩跟他們媽媽一起撤退。但是他母親不想走。她要到北方(跟當時的“叔叔”一起,哈利“叔叔”)的軍火廠去工作。

  他應該當時就知道了,盡管她深情的道別。她並不真的關心……杜松子酒,他想,才是她關心的一切,杜松子酒和那些“叔叔”……而他來到了這裡,被“俘虜”來了,吃著沒有味道、不熟悉的東西;不可思議的,六點就上床,在吃下可笑的牛奶和餅幹晚餐之後,躺著睡不著,哭,頭埋在毯子裡,哭著要媽媽和回家。

  是那個女人!她得到了他不放他走。說一大堆娘娘腔的話。老是要他玩一些可笑的遊戲。對他有所要求。要求他決心不給她的東西。“沒關系,他會等,他會耐心的等!然後有一天——極為美好的一天,他會回家,回到街道上去,那些小男孩,壯觀的紅色巴士還有地下鐵,魚和薯條,來往的汽車和附近地區的小貓——他的心思渴望地繞著這一切歡樂打轉。他必須等待,戰爭不可能繼續下去。他被困在這個可笑的地方,而炸彈卻落遍了倫敦,而且半個倫敦都著了火!一定是很壯觀的火景,而有人被炸死,房屋被炸毀了。

  他在心中看見這一切壯觀的鮮明彩色畫面。

  沒關系,戰爭結束他就可以回家去找媽媽了。她會驚訝的看見他長大了。

  麥可·阿吉爾在黑暗中長長的噓了一口氣。

  戰爭結束了。他們打垮了希特勒和墨索……有些孩子回家去了。快了……而“她”從倫敦回來,說他將留在陽岬做她的孩子……

  他說:“我媽媽呢?是不是被炸彈炸到了?”

  如果她被炸彈炸死了——那倒不太壞。多的是孩子的母親被炸死。

  但是阿吉爾太太說“不”,她並沒有被炸死。但是她有相當困難的工作要做,沒辦法好好照顧小孩——反正就是那種事;說得好聽,毫無意義……他媽媽並不愛他,不想要他回去——他得留在這裡,永遠……

  在那之後,他到處鬼鬼祟祟的,盡量偷聽他們談話,他終於聽到一些話,只是阿吉爾太太和她丈夫之間談話的片斷。

  “巴不得把他甩脫掉——完全漠不關心”——還有什麼一百英鎊的事。因此那時他知道了——他母親把他賣了一百鎊……

  屈辱——痛苦——他永遠無法釋懷……而“她”買下了他!他隱隱約約的把她看成是“權力”的化身,以他微小的力氣,是無能對抗她的。但是他會長大,有一天他會變得強壯,成為一個大男人。到時候,他會殺掉她……

  一旦下了決心,他就感覺好多了。

  後來,當他外出上學時,倒是還不壞。但是他痛恨假日——因為她。安排一切計劃,給他各種禮物。一副困惑的樣子,因為他是那麼的不露感情。他討厭被她親吻……再後來,他以阻礙她為他制定的可笑計劃為樂。到銀行去上班!進石油公司。他可不,他要自己去找份工作。

  在他上大學時,他開始試著查尋他的母親。他發現,她已經死了幾年了——跟一個酒醉駕車的男人死在車禍裡……

  那麼為什麼不把一切忘掉?為什麼不開心的好好過日子?

  他不知道為什麼。

  而如今一如今會發生什麼事?她死了,不是嗎?想想她竟然他媽的花一百鎊買下了他。想想她什麼都能買到——

  房子、汽車——還有孩子,因為她自己不能生。想想她是萬能的神!

  好了,她並不是。只不過是用火鉗往她頭上一敲,她就跟別人一樣成了一具屍體(就像大北路上車禍中那具金發的屍體……)!

  她死了,不是嗎?為什麼還擔憂?

  他是怎麼啦?是不是——因為她死了他不能再恨她了?

  原來死亡就是這樣……

  沒有了恨,他感到失落——失落而且害怕。

十二

  在她一塵不染的臥室裡,克斯蒂·林斯楚把她一頭斑白的金發編成兩條不相配的辮子,准備上床。

  她擔心害怕。

  警方不喜歡外國人。她在英格蘭已經待這麼久了,她自己並不覺得是外國人。但是這一點警方不可能知道。

  那個卡爾格瑞博士——為什麼他得來這裡這樣對待她?

  公理已經伸張了。她想到傑克——重複地對自己說公理已經伸張了。

  她想到她在他小時候認識的他。

  老是,是的,老是說謊欺騙!但是又那麼迷人,那麼可愛。老是讓人盡量想袒護他不受懲罰。

  他說謊那麼高明。這是可怕的事實。他說謊那麼高明讓人相信了他──讓人禁不住相信他。邪惡、殘忍的傑克。

  卡爾格瑞博士可能以為他知道他在說些什麼!但是卡爾格瑞博士錯了。時間、地點,不在場證明,真是的!這種事傑克可以夠輕易的安排了。沒有人像她一樣真正的瞭解傑克。

  如果她告訴他們傑克到底是什麼樣的人,有任何一個人會相信她嗎?而如今——明天,會發生什麼事?警方人員會過來。而每個人都這麼不快樂,這麼疑心。彼此對視……不確定該相信什麼。

  而她這麼愛他們……深愛他們。她比任何其他人更瞭解他們。比阿吉爾太太更瞭解多了。因為阿吉爾太太受到了她強烈的母性佔有欲所蒙蔽,他們是她的孩子——她總是把他們看作是屬於她的東西。但是克斯蒂把他們當個人看——當他們本身來看——有缺點有優點。如果她自己有孩子,她可能也會對他們產生佔有欲,她想。但是她不是個顯著具有母性的女人。她主要的愛會獻給她從來就沒有的丈夫。

  像阿吉爾太太一樣的女人她是難以瞭解的。為一大堆不是她親生的孩子發狂,面對待她丈夫卻像他根本不存在一般!

  而且是好男人一個,沒有其他男人比他好了。受到忽視,被擠到一邊去,而阿吉爾太太太過于專注在自己的事情上了,以致於沒注意到就在她眼前發生了什麼事。那個秘密——一個長得好看的女孩,身體每一寸都是女人味。好了。對裡奧來說還不太遲——或者如今是太遲了?如今埋進墳墓裡的命案又抬起頭來了?,那兩個人敢再結合嗎?

  克斯蒂不快樂地歎了一口氣。他們所有的人會出什麼事?

  麥可,對他養母深深懷恨幾近於病態的麥可。那麼缺乏自信,那麼野性的海斯特,就將在那年輕老實的醫生身上找到安全、寧靜的海斯特。裡奧和關妲,他們一定都瞭解他們具有殺人的動機和機會,而他們不得不面對現實。蒂娜,那個像貓一樣伶俐光滑的小女子。自私、冷淡,直到她結婚從沒對任何人表露過感情的瑪麗。

  克斯蒂想著,她自己曾經對她的雇主滿懷感情,滿懷敬佩之情。她記不得到底什麼時候她開始不喜歡她,當她開始評判她發現她有所欠缺的時候,那麼自信、仁慈,但卻暴虐專橫——什麼都是母親最懂,活生生的女暴君。而且甚至其實並不是母親!如果她自己生個孩子,可能就會謙虛。

  但是,為什麼老是想到瑞琪兒·阿吉爾,瑞琪兒.阿吉爾已經死了。

  她得想想她自己——還有其他的人。

  還有,明天可能發生什麼事情。

  瑪麗·杜蘭特驚醒過來。

  她本來在作夢——夢見她是個小孩,又回到紐約。

  多麼奇怪。她有好幾年沒再想到那段日子了。

  真是令她感到驚訝,那一切她都記得清清楚楚的。她當時幾歲,五歲?六歲?

  她夢見她被從飯店帶回廉價出租的公寓裡去。阿吉爾夫婦上船回英格蘭,並沒帶她一起。一時她怒氣填膺直到她瞭解到只不過是個夢罷了。

  多麼的美妙。被帶上車,走進飯店的電梯上十八樓。寬大的套房,美妙的浴室;第一次知道世界上有些什麼東西——

  如果你有錢的活!如果她能留下來,如果她能保有這一切——

  永遠……

  實際上,根本沒有困難。只要表露出感情,對她來說決不容易,因為她天生就不熱情,但是她還是設法辦到了。就這樣,她的生活建立起來了!一個有錢的父親和母親,衣服、汽車。船、飛機。服侍她的傭人,昂貴的洋娃娃和玩具。童話故事實現了……

  可惜還有其他的一些孩子。那是因為戰爭,當然。或是無論如何都會發生的事?無法獲得滿足的母愛!真的不自然,那麼動物性。

  她一向對她養母微徽感到輕視。愚笨的挑選到她,挑選出的這些孩子,社會地位經濟情況都不好的家庭出身的孩子!

  有犯罪傾向的孩子,像傑克,身心不平衡如海斯特。野蠻如麥可。還有蒂娜,一個混血兒:難怪他們全都變得不好。盡管她無法真的怪罪他們反叛。她自己也反叛過。她記得她跟菲力浦認識的情形,一個雄赳赳氣昂昂的年輕飛行員。她母親不贊成。“倉促結婚不好。等到戰爭結束再說。”但是她可不想等。她跟她母親一樣具有堅強的意志,而且她父親支持她。他們結婚了,而戰爭不久之後就結束。

  她想要菲力浦完全屬於她自己——擺脫她母親的陰影。

  是命運打敗了她,不是她母親。先是菲力浦財務計劃失敗,然後是那可怕的打擊——小兒麻痹症。菲力浦一出院他們就來到陽岬。他們得把這裡當做他們的家似乎是無可避免的事實。

  菲力浦本人好像就認為是無可避免的。他的錢都用光了而她從信託基金得到的生活津貼又不夠多。她曾經要求過多給一些,但是得到的回答是或許在陽岬住一陣子比較明智。但是她想要菲力浦屬於她自己,完全屬於她自己,她不想讓他成為瑞琪兒·阿吉爾的最後一個“孩子”。她自己並不想要孩子——她只要菲力浦。

  但是菲力浦他好像十分同意住到陽岬來。

  “你比較輕松,”他說。“而且那裡總是有人來來去去的比較不會無聊。再說,我一向覺得你父親是個很好的伴。”

  為什麼他不想只跟她在一起,就像她只想跟他一個人在一起?為什麼渴望其他人陪他——她父親、海斯特?

  瑪麗感到一股無奈的怒氣掠過心頭。她母親,就像往常一般,將稱心如意。

  但是她並沒有得逞……她已經死了。

  而如今一切又將再被挑起。為什麼,噢,為什麼?

  而且為什麼菲力浦對這一切要那麼惹人討厭?問話,想要查明,扯進跟他無關的閒事裡,設下陷餅……

  什麼樣的陷餅?

  裡奧·阿吉爾望著晨曦逐漸以它朦朧的灰色光芒充溢室內。

  他已經非常謹慎地想好了一切。

  對他來說十分明朗——到底他們面對的是什麼,他和關妲。

  他躺在床上用胡許督察長的眼光來看整個事情。瑞琪兒進來告訴他們關於傑克的事——他的粗野以及他的威脅。關妲圓滑地到隔壁房間去,而他試著安慰瑞琪兒,告訴她說她堅持立場完全對,說過去幫助傑克並沒有好處——說不管是好是壞,他都得自己去面對。而她比較心安的離去。

  然後關妲回到房裡,收拾要寄出去的信件,問說還有沒有要她做的事,她的語氣表達出比實際言詞更多的意思。而他謝謝她說沒事了。而她說聲晚安然後走出門去。沿著走道過去然後下樓,然後經過瑞琪兒正坐在她書桌前的房間,然後出了前門沒有人看見她……

  而他自己一個人坐在書房裡,沒有人可以查對他究竟有沒有離開書房下樓到瑞琪兒的房間去。

  就是這樣——他們兩個人都有行兇的機會。

  還有動機,因為那時候他已經愛上關妲而她也已經愛上了他。

  而沒有任何一個人能證明他們是無辜或是有罪的。

  四分之一英里路外。關妲兩眼幹澀躺著睡不著。

  她的雙手緊握,她正想著她有多麼恨瑞琪兒。

  而在黑暗中,瑞琪兒·阿吉爾正說著:“你以為一旦我死掉你就可以得到我丈夫,但是你得不到——你得不到。你永遠得不到我丈夫。”

  海斯特在作夢。她夢見她跟唐納德·克瑞格在一起而燭突然在無底深淵邊緣丟下她不管。她害怕得大叫,然後,在深淵的另一邊,她看見亞瑟·卡爾格瑞正站在那裡向她伸出雙手。

  她大聲責罵他。

  “你為什麼這樣對待我?”而他回答:

  “可是我是來幫助你的……”

  靜靜躺在客房用的小床上,蒂娜呼吸正常而溫和,但是卻睡不著。

  她想到阿吉爾太太,沒有感激也沒有怨恨——只有愛。因為阿吉爾太太她才有得吃、有得喝、有溫暖、有玩具、有舒適;她愛阿吉爾太太。她死了她很難過……

  但是並不完全這麼單純。

  本來無所謂,當兇手是傑克的時候……

  但是,如今呢?

十三

  胡許督察長溫文有禮地一一看著他們。當他說話時,語氣歉然而具說服力。

  “我知道對你們大家來說一定非常痛苦,”他說,“不得不再度經歷這一切。但是,我們真的別無選擇。你們看過公告了,我想?所有的早報上都有。”

  “特赦。”裡奧說。

  “這些措辭總是令人感到不愉快,”胡許說。“落伍的東西,就像其他大部分的法律用語。但是意義十分明顯。”

  “這表示你們犯了錯誤。”裡奧說。

  “是的,”胡許乾脆地承認。“我們犯了錯誤。”過了一分鐘,他接著又說,“當然,沒有卡爾格瑞博士的證詞,真的是無可避免的。”

  裡奧冷冷地說:

  “我兒子告訴過你們,當你們逮捕他的時候,說他那天晚上搭過別人的便車。”

  “噢,是的,他是告訴過我們。而我們確實盡過力查證——但是我們找不到任何印證。我十分瞭解,阿吉爾先生,你們對這整個的事情一定感到非常痛恨。我不是在告罪道歉。我們員警官員要做的事是搜集證據。證據送到檢察官那裡由他決定案子成不成立,就這個案子來說他的決定是成立。如果可能的話,我要求你們不要再存有任何怨恨的心理,只要再把當時的事實和時間地點說一遍。”

  胡許督察長轉過頭去看她。

  “可能那樣——也可能不是,”他溫和地說。“你會驚訝我們確實找到我們要找的人的次數——有時候是在好幾月以後,是耐心的功勞——耐心,還有決不罷休。”

  海斯特轉過頭去,而關妲好像受到一陣冷風一般地迅速顫抖了一下。她活躍的想像力感覺出這番平靜的話語背面隱藏的威脅。

  “現在拜託你們了,”胡許說。他一臉期待地看著裡奧。

  “我們從你開始,阿吉爾先生。”

  “你到底想知道什麼?你一定有我原先的供詞吧?現在要我說或許就沒那麼精確了。確切的時間是容易忘記的。”

  “噢,這我們瞭解。但是總是有一些小事可能出現的機會,當時疏忽了的事。”

  “不是更有可能,”菲力浦問道,“過了這麼些年回過頭再看,可能比較看清一些事情的輕重嗎?”

  “有可能,是的。”胡許頗感興趣地轉過頭去看著菲力浦說。

  “聰明的傢伙,”他心想。“不知道他對這件事是否有他自己的想法……”

  “現在,阿吉爾先生,麻煩你再說一遍當時的情形。你們當時正在喝午茶?”

  “是的。茶點像往常一樣五點就准備好在餐廳裡,我們全都在那裡,除了杜蘭特先生和太太。杜蘭特太太把她自己和她先生的茶點端上樓到他們自己的起居室裡去。”

  “我那時比現在更像個跛子,”菲力浦說。“我當時剛剛出院。”

  “的確。”胡許轉回頭面向裡奧。“你們全都……在……”

  “我太太和我、我女兒海斯特、弗恩小姐還有林斯楚小姐。”

  “後來呢?用你自己的話告訴我就好了。”

  “喝過茶後我就跟弗恩小姐回到書房這裡來。我們在工作,修訂我有關中世紀經濟的一本書其中一章。我太太到她的起居室兼辦公室裡去,是在一樓。如同你所知道的,她是個大忙人。她正在查看一些打算向這裡的議會提出的為兒童建立游樂場的新計劃。”

  “你有沒有聽見你兒子傑克進門的聲音?”

  “沒有。也就是說,我並不知道是他。我是聽見了,我們兩個都聽見了前門的門鈴聲。我們並不知道是誰。”

  “你當時以為是誰,阿吉爾先生?”

  裡奧微微顯出覺得好笑的樣子。

  “我當時正在十五世紀裡,不是二十世紀。我根本就沒去想。可能是任何人。我太太還有林斯楚小姐還有海斯特,可能還有一個白天來的幫手全都在樓下。沒有人,”裡奧簡單明瞭地說,“曾經指望過我去開前門。”

  “然後呢?”

  “沒有了。直到我太太過了好久以後過來。”

  “有多久?”

  裡奧皺起眉頭。

  “現在我真的說不上來了。我當時一定告訴過你估計的時間。半個小時——不,多一點——或許四十五分鐘。”

  “我們就在五點半過後喝下午茶,”關妲說。“我想大約是差二十分鐘七點阿吉爾太太進書房裡來。”

  “那麼她說些什麼?”

  裡奧歎了一口氣。他不愉快地開口。

  “我們這一切說過太多次了。她說傑克來找過她,他有了麻煩,他粗暴無禮,向她要錢而且說除非他馬上有錢,否則就得去坐牢。說她拒絕給他一毛錢。她擔心她那樣做究竟是對是錯。”

  “阿吉爾先生,請讓我問個問題。當那孩子要錢的時候,為什麼你太太不來找你?為什麼只是事後才告訴你?這你不覺得奇怪嗎?”

  “不,不奇怪。”

  “在我看來,她應該來找你才是自然的事。你們之間不是——不合吧?”

  “噢不。只是我太太習慣自己單獨處理全部日常事務。她經常事先跟我商量,問問我的想法而她通常事後才跟我討論一下她的決定。就這件事來說,她和我已經非常認真地一起討論過有關傑克的事——怎麼做才是最好的。對這孩子的處理我們一直特別不幸。她幾次付出非常可觀的數目來保護他免受他自己行為的苦果。我們已經決定如果再有下一次,最好是讓傑克去受受痛苦的教訓。”

  “但是,她還是不安?”

  “是的。她是不安。如果他不要那樣粗暴、那樣威脅,我想她可能會心軟再幫他一次,但是他的那種態度只有讓她更堅決。”

  “那時候傑克已經走了嗎?”

  “噢,是的。”

  “是你自己知道的,或是阿吉爾太太告訴你的?”

  “她告訴我的。她說他已經走了,發誓、威脅說會再回來,而且他說她到時候最好為他准備一些現金。”

  “想到那孩子要再回來你有沒有——這點很重要——有沒有感到警惕?”

  “當然沒有。我們十分習慣,我只能說是傑克的虛張聲勢。”

  “你從沒想過他會回來攻擊她。”

  “沒有。我當時就這樣告訴過你們了。我當時嚇得目瞪口呆。”

  “看來你完全對,”胡許溫和地說。“攻擊她的人不是他。

  阿吉爾太太離開你——確切的時間是什麼時候?”

  “這我倒確實記得。我們經常想到這一點。就在快七點之前——大約差七分鐘。”

  胡許轉向關妲·弗恩。

  “你確認?”

  “是的。”

  “而且談話內容就如阿吉爾先生剛才所說的?你無法補充?他沒忘掉什麼?”

  “我並沒聽見全部談話。在阿吉爾太太告訴我們關於傑克要錢的事後我想我最好還是走開,以免他們在我面前尷尬不方便談,我走進那裡”——她指向書房後頭的一扇門——

  “到我打字的那個小房間裡去。當我聽見阿吉爾太太離開時我才回來。”

  “而那是差七分鐘七點的時候?”

  “就在差五分鐘七點之前,是的。”

  “後來呢,弗恩小姐?”

  “我問阿吉爾先生想不想繼續工作,但是他說他的思路被打斷了。我問說還有沒有什麼我能做的,但是他說沒有了。

  所以我就清理好我的東西走了。”

  “時間?”

  “七點過五分。”

  “你下樓從前門出去?”

  “是的。”

  “阿吉爾太太的起居室就在前門一進來的左手邊?”

  “是的。”

  “門開著。

  “沒關上——差不多開著一尺。”

  “你沒進去或是跟她說晚安?”

  “沒有。”

  “通常你有嗎?”

  “沒有。就為了跟她說晚安而打擾到她在做的事那我就太傻了。”

  “如果你進去——你可能就已經發現她的屍體躺在那裡了。”

  關妲聳聳肩。

  “我想大概是吧……但是我想——我的意思是說當時我們全都以為她是後來才被殺的。傑克幾乎不可能——”

  她停了下來。

  “你仍然在傑克殺了她的線上想。但是現在不是了。因此那時候她可能已經在那裡,死了?”

  “我想大概——是的。”

  “你出門然後直接回家?”

  “是的,我進門時我的女房東跟我說過話。”

  “不錯。而你在路上沒遇見任何人——在房子附近?”

  “我想是沒有……沒有。”關妲皺起眉頭。“現在我不太記得了……那時候又冷又黑而且這條路是條死巷子;我不認為在我走到‘紅獅’前遇見過任何人。有幾個人在那附近。”

  “有沒有車子從你旁邊經過?”

  關妲顯得吃驚。

  “噢,有,我確實記得有部車子。賤髒了我的裙子。我回到家時得把污泥洗掉。”

  “什麼樣的車子?”

  “我不記得,我沒注意。就在我們這條路的入口從我身邊經過。可能是要到路上任何一幢房子去。”

  胡許轉回去面向裡奧。

  “你說你太太離開這裡以後過段時間你聽見門鈴聲?”

  “呃——我想我是聽見。我不完全確定。”

  “那是什麼時間?”

  “我不知道。我沒看。”

  “你不認為那可能是你兒子傑克回來了?”

  “我並沒去想。我——又在工作了。”

  “再問一點,阿吉爾先生。你當時知不知道你兒子已經結婚?”

  “完全不知道。”

  “他母親也不知道?你不認為她知道了但是沒告訴過你?”

  “我完全確信她不知道這件事。如果她知道她會馬上來告訴我。當第二天他太太出現時對我來說是最大的震驚。我幾乎無法相信,當林斯楚小姐進這房間裡來說‘樓下有個年輕女人——一個女孩——說她是傑克的太太。這不可能是真的。’她當時非常煩亂,不是嗎,克斯蒂?”

  “我無法相信,”克斯蒂說。“我要她說了兩遍然後才上來告訴阿吉爾先生。當時看起來簡直難以相信。”

  “你對她非常好。據我瞭解。”胡許對裡奧說。

  “我盡我所能。她又結婚了,你知道。我很高興。她先生看起來是那種老實可靠的好人。”

  胡許點頭。然後他轉向海斯特。

  “現在,海斯特小姐,再告訴我一下你那天喝下午茶以後做些什麼事。”

  “我現在不記得了,”海斯特不高興地說。“我怎麼記得?

  兩年前了。我可能做任何事。”

  “實際上我相信你當時在幫林斯楚小姐清洗茶具。”

  “完全正確,”克斯蒂說。“然後,”她接著又說,“你上樓回你的臥室去。你稍後要出門去,你記得。你要去乾口劇院看業餘的‘等待果陀’表演。”

  海斯特依舊顯得不高興、不合作。

  “你全都記下來了,”她對胡許說。“幹嘛還要再問?”

  “因為你決不知道什麼可能有所幫助。現在,阿吉爾小姐,你什麼時間離開屋子的?”

  “七點——或者七點左右。”

  “你有沒有聽見你母親和你弟弟之間的爭吵?”

  “沒有,我什麼都沒聽見。我當時在樓上。”

  “但是你在離開屋子之前見過阿吉爾太太?”

  “是的。我需要一些錢。我正要出門。而我想起了我的車子汽油快用完了。我得在去乾口的路上加油。所以我准備出發時,進去找母親,向她要一點錢——只不過一兩鎊——

  我就夠了。”

  “那麼她給了你?”

  “克斯蒂給我的。”

  胡許顯得有點驚訝。

  “我不記得原先的筆錄上有這句話。”

  “呃,事實上是這樣沒錯,”海斯特挑釁地說。“我進門說我可不可以要點現金,而克斯蒂在大廳聽見我說的話就叫說她那邊有一點她會給我。她自己也正要出去。而母親說,‘是的,找克斯蒂拿吧。’”“我當時正拿著一些插花的書要到婦女會去,”克斯蒂說。

  “我知道阿吉爾太太正在忙,不想受到打擾。”

  海斯特以不滿的聲音說:

  “誰給我錢又有什麼關系,你想知道我最後一次是什麼時候看見我母親還活著,就是那個時候。她坐在桌子前面看著一大堆計劃。而我說我需要現金,然後克斯蒂叫說她會給我。我從她那裡拿到現金,然後再走進母親房裡跟她說晚安,然後她說她希望我喜歡那出戲,還有開車小心一點,她總是那樣說。然後我就到車庫去把車子開出來。”

  “還有林斯楚小姐。”

  “噢,她一給我錢就走了。”

  克斯蒂·林斯楚迅速說:“海斯特就在我走到路的盡頭時開車從我身邊經過。她一定隨我之後立即動身。我左轉走向村子裡去時她的車子正爬上山坡到大路上去。”

  海斯特張開嘴巴好像要說話,然後又迅速閉上。

  胡許心裡猜疑。克斯蒂·林斯楚是否企圖證實海斯特不會有時間去幹下那個罪案?不可能是海斯特並不是去跟阿吉爾太太說晚安而是跟她起了爭執——吵了一架,而海斯特把她打死了?

  他平穩地轉向克斯蒂說:

  “現在,林斯楚小姐,我們來聽聽你記得些什麼。”

  她神色緊張,她的雙手不自在地扭絞著。

  “我們喝過茶,清理好。海斯特幫我忙。然後她上樓。然後傑克來。”

  “你聽見他來?”

  “是的。我開門讓他進來。他說他的鑰匙掉了。他直接進去找他母親。他一進去就說,‘我陷進去了。你得把我弄出來。’其他的我沒再聽。我回廚房去。晚餐有些東西要准備一下。”

  “你聽見他離開?”

  “是的。他在大吼大叫。我從廚房出來。他正站在大廳前——非常生氣——叫說他會回來,說他母親最好是為他把錢准備好。否則!那是他說的,‘否則!’這是威脅。”

  “然後呢?”

  “他砰的一聲把門關上走了。阿吉爾太太出來到大廳裡。

  她臉色非常白,非常生氣。她對我說,‘你聽見了?’”“我說,‘他有了麻煩?’”“她點點頭。然後她就上樓到書房去找阿吉爾先生。我把晚餐桌子擺好,然後就上樓穿上外出服。婦女會第二天要舉行插花比賽。我們答應給她們一些插花的書。”

  “你把那些書拿去婦女會——你什麼時間回到屋子裡來?”

  “一定是差不多七點半。我自己用我的鑰匙開門進來。我馬上進阿吉爾太大的房間裡去——去轉達婦女會的謝意還有一張字條——她坐在書桌前,頭向前靠在雙手上。那支火鉗丟在地上——桌子的抽屜都被拉出來,遭小偷了,當時我想。

  她受到了攻擊。而我想的沒錯,現在你知道我是對的!是小偷——某個外來的人!”

  “某個阿吉爾太太自己讓他進門的人?”

  “為什麼不是?”克斯蒂挑釁地說。“她人那麼好——總是非常仁慈。而且她不怕——任何人或任何事。再說她又不是自己一個人在家。還有其他人——她丈夫、關妲、瑪麗。她只要叫一聲就好了。”

  “但是她並沒有叫。”胡許指明說。

  “沒有。因為不管那個人是誰一定告訴了她一個非常合理的故事。她總是聽信別人。所以,她就再度坐回書桌前——

  也許是找她的支票簿——因為她沒有疑心——所以他就有機會拿起火鉗打她。甚至,或許他並無意打死她,他只是想嚇昏她,然後找到錢和珠寶就跑。”

  “他並沒有怎麼找——只不過拉出幾個抽屜。”

  “也許他聽見了屋子裡的聲音——或是嚇破了膽。或是發現他打死了她。因此,在恐慌之中,就迅速逃走了。”

  她傾身向前。

  她的眼中充滿恐懼懇求的神色。

  “一定是這樣——一定是!”

  她的堅持令他感興趣。是在為她自己感到恐懼嗎?她當時可能殺了她的雇主,拉出一些抽屜讓人以為好像真的遭小偷的樣子。醫學上的證明最接近的死亡時間只能縮小到七點至七點半之間的範圍。

  “看來好像一定是這樣。”他和氣地同意說,她微微松了一口氣。她坐回椅子裡去。他轉向杜蘭特夫婦。

  “你們沒聽見什麼吧,你們兩位?”

  “沒有。”

  “我把茶端上去到我們的房間,”瑪麗說。“那個房間跟其他部分相當隔離。我們在那裡一直到聽見有人尖叫的聲音,是克斯蒂。她當時剛剛發現母親死了。”

  在那之前你沒離開過那個房間?”

  “沒有。”她清澄的眼光與他相對。“我們在玩牌。”

  菲力浦不知道為什麼他會微微感到不自在。波麗正在照他告訴的話做。也許是她的態度完美無缺,冷靜、不慌不忙。

  完全令人信服。

  “波麗,親愛的,你是個了不起的說謊專家!”他心裡說著。

  “而我,督察長,”他說,“當時,還有現在仍然是,完全沒有能力走動。”

  “但是你現在好多了,不是嗎,杜蘭特先生,”督察長愉快地說。“不久你就能再走路了。”

  “這是很久以後的事。”

  胡許轉向另外兩位到目前為止一直坐著不吭聲的家庭成員。麥可雙臂交叉地坐著,臉上微微帶著嘲笑的表情。蒂娜,嬌小而優雅,靠在椅背上,兩眼偶而一一看著其他的人。

  “你們兩位當時不在屋子裡,我知道,”他說。“但是也許你們再說一遍那天晚上你們做些什麼事可以加強我的記憶?”

  “你的記憶真的需要加強嗎?”麥可嘲笑的表情更加深地問道。“我還說得出我說過的話。我出去試車。離合器的毛病。

  我試了很長一段路。從乾口一直到明清坡,沿著摩爾路經由伊普斯裡回去。不幸的是車子不會說話,無法證實。”

  蒂娜終於轉過頭去。她直盯著麥可看。她的臉上仍然毫無表情。

  “那你呢,阿吉爾小姐?你在紅明圖書館工作?”

  “是的。五點半關門,我上大街去買點東西。然後回家。

  我有一層公寓——其實是一間小公寓——在莫坎大廈。我自己燒晚飯,聽留聲機唱片過寧靜的一晚。”

  “你完全沒出門?”

  她微微停頓一下然後說:

  “沒有,我沒出門。”

  “十分確定,阿吉爾小姐?”

  “是的,我確定。”

  “你有部車子,是吧?”

  “是的。”

  “她有部泡泡車,”麥克說。“泡泡,泡泡,辛辛勞勞,雞飛狗跳。”

  “我有部泡泡車,是的。”蒂娜嚴肅、泰然自若地說。

  “你停在什麼地方?”

  “在街道旁。我沒有車庫。公寓附近有條小街道。有些車子沿街道旁停放。”

  “那麼你——沒什麼能告訴我們的?”

  胡許幾乎不知道他為什麼會這麼堅持問下去。

  “我不認為我有什麼能告訴你。”

  麥可迅速瞄了她一眼。

  胡許歎了一口氣。

  “恐怕沒幫上你多少忙,督察長。”裡奧說。

  “難說,阿吉爾先生。你大概瞭解這整個事情最奇怪的一件事吧,我想?”

  “我?我不太懂你的意思。”

  “那筆錢。”胡許說。“阿吉爾太太從銀行提出包括那張背面寫著波特貝瑞太太班格路十六號五英鎊券的那筆錢。這案子對傑克·阿吉爾最不利的證據是他被逮捕時那張五英鎊券和其他的鈔票一起在他身上找到。他發誓錢是阿吉爾太太給他的,但是阿吉爾太太確定地告訴過你和弗恩小姐說她並沒給傑克任何錢——因此他是怎麼弄到那五十英鎊的?他不可能回來這裡——卡爾格瑞博士的證詞使得這一點完全明朗。因此他一定是離開這裡時就有了那筆錢。誰給他?是你嗎?”

  他猛一轉身面對克斯蒂·林斯楚,她憤慨地臉紅起來。

  “我?不,當然不是。我怎麼可能?”

  “阿吉爾太太從銀行提出來的錢放在什麼地方?”

  “她通常都放在她桌子的抽屜裡。”克斯蒂說。

  “鎖住?”

  克斯蒂考慮一下。

  “她也許上床前會把抽屜鎖住。”

  胡許看著海斯特。

  “你有沒有從抽屜裡把那筆錢拿出來給你弟弟?”

  “我甚至不知道他在這裡。而且我怎麼可能不讓母親知道拿走?”

  “你可能在你母親上樓去書房跟你父親商量時十分輕易的把錢拿走。”胡許提示說。

  他懷疑她究竟是否看得出這個陷阱而避開。

  她一頭栽了進去。

  “但是傑克那時候已經離開了。我——”她停了下來,一臉沮喪。

  “我明白你確實知道你弟弟什麼時候離開的。”胡許說。

  海斯特迅速激烈地說:“我——我——現在才知道——我當時並不知道。我在樓上我的房間裡。我告訴你我根本什麼都沒聽見。而且無論如何我不會想要給傑克任何錢。”

  “而且我告訴你,”克斯蒂說。她的臉色泛紅憤怒。“如果我給了傑克錢——會是我自己的錢!我不會去偷那筆錢!”

  “我相信你不會,”胡許說。“但是你明白這讓我們想到什麼。阿吉爾太太,不管她跟你說什麼,”他看著裡奧,“一定是自己把那筆錢拿給他的。”

  “我無法相信。如果她這樣做為什麼不告訴我?”

  “她不會是第一個對她兒子心軟而不想承認的母親。”

  “你錯了,胡許。我太太從來就不逃避現實。”

  “我想這一次她是逃避了,”關妲·弗恩說。“事實上她一定是這樣……如同督察長所說的,這是唯一的答案。”

  “畢竟,”胡許溫和地說。“我們現在得從不同的角度來看這整個事情。在逮捕的時候我們以為傑克·阿吉爾是在說謊。但是現在我們發現他說他搭過卡爾格瑞的便車是真的,因此關於那筆錢他說的想必是真的,他說是他母親給他的。因此想必是她給的沒錯。”

  一陣沉默——令人不舒服的沉默。

  胡許站起來。“好了,謝謝你們,如今線索恐怕是相當少,不過,難說。”

  裡奧陪他走到門口,當他回來時,他歎口氣說,“好了,過去了。目前來說。”

  “永遠過去了,”克斯蒂說。“他們永遠不會知道。”

  “那對我們有什麼好處?”海斯特叫道。

  “我親愛的。”她父親向她走過去。“冷靜下來,孩子。不要這麼緊張。時間會治療一切。”

  “有一些治療不了,我們該怎麼辦?噢!我們該怎麼辦?”

  “海斯特,跟我來。”克斯蒂一手搭在她的肩膀上。

  “不需要任何人。”海斯特沖出門去。過了一會兒,他們聽見前門砰的一聲。

  克斯蒂說:

  “這一切!對她不好。”

  “我也不認為是真的。”菲力浦·杜蘭特若有所思地說。

  “什麼不是真的?”關妲問道。

  “說什麼我們永遠不會知道真相……我倒覺得有點技癢。”

  他狡猾,幾近於惡作劇的臉上亮出怪異的微笑。

  “請小心一點,菲力浦。”蒂娜說。

  他驚訝地看著她。

  “小蒂娜。你對這一切知道些什麼?”

  “我希望,”蒂娜非常清晰、明顯地說。“我什麼都不知道。”

十四

  “大概毫無收獲吧?”員警署長說。

  “是沒什麼具體的收獲,長官,”胡許說。“不過——時間並沒有完全白費。”

  “說來聽聽。”

  “哦,我們推斷的時間和一些主要的假定都還是一樣。阿吉爾太太快七點時還活著,跟她丈夫還有關妲·弗恩講過話,後來海斯特·阿吉爾在樓下見過她(三個人不可能共謀)。傑克·阿吉爾如今已經證明不是兇手,因此她可能是在七點過五分到七點半之間被她丈夫殺死,在七點過五分當關妲·弗恩出門前經過她房間時被她殺死,或是就在那之前被海斯特殺死,或是被克斯蒂·林斯楚殺死,當她後來進門時——就在快七點半時,比如說。杜蘭特的小兒麻痹給了他不在場證明,但是他太太的不在場證明憑借的是他的話。她大可在七點到七點半之間下樓去殺死她母親,如果她想去還有她丈夫願意支持她的話。雖然看不出她為什麼要殺死她。事實上,就我所能看得出來的,只有兩個人有真正的犯罪動機。裡奧·阿吉爾和關妲·弗恩。”

  “你認為是他們之一——或是他們兩個一起?”

  “我不認為他們一起共謀。依我看,這是一件一時沖動的罪案——不是預謀的。阿吉爾太太進書房去,告訴他們兩個關於傑克威脅和要錢的事。姑且說,後來裡奧下樓去跟她談傑克的事,或是其他什麼事。屋子裡安安靜靜的,四下無人。他走進她的起居室。她在裡面,背對著他,坐在桌前。而那支火鉗就在那裡,或許仍然在傑克用來威脅過她以後丟下的地方上。這些安靜、壓抑的男人有時候確實會突然爆發出來。手上纏條手帕以防留下指紋,拿起那支火鉗,往她頭上一敲就成了。拉出一兩個抽屜給人搜錢的印象。然後回到樓上去直到有人發現了她。或者姑且說關妲·弗恩出門前經過時著看那個房間,一時沖動起來。傑克是個十全十美的代罪羔羊,而且跟裡奧·阿吉爾的婚姻之路可以就此敞開。”

  費尼少校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是的。有可能。而且當然他們小心謹慎沒太快宣佈訂婚的消息。在可憐的傑克被判刑定罪之前不宣佈。是的,這看來是夠合理的人。靡案都非常單調。丈夫跟第三者,或是太太跟第三者——總是同樣的老套。但是,我們能怎麼辦,胡許,嘎?我們怎麼辦?”

  “我看不出,長官,”胡許緩緩說道,“我們能怎麼辦。我們可能確定——但是證據在那裡?沒什麼在法庭上站得往腳的。”

  “是的——是的。但是你確定,胡許?你自己心裡確定?”

  “不如我想要的那麼確定。”胡許督察長悲傷地說。

  “啊!為什麼不?”

  “他那樣的人——我是說,阿吉爾先生。”

  “不是那種會謀殺的人?”

  “沒到那種程度——不是指謀殺的部分。是那個孩子。我看不出他會故意陷害那個孩子。”

  “不是他親生的兒子,記住。他可能並不太喜歡那孩子——他甚至可能怨恨——他太太對他投注太多的感情。”

  “那有可能。可是他好像喜歡所有的孩子。他看起來是喜歡他們。”

  “當然,”費尼若有所思地說。“他知道那孩子不會被絞刑……那就可能不同了。”

  “啊,你說的這一點可能有道理,長官。他可能認為在監牢裡待個十年、無期待刑其實也不過是這樣,對那男子可能不會造成什麼傷害。”

  “那個年輕女人——關妲·弗恩呢?”

  “如果是她幹的,”胡許說,“我不認為她會對傑克感到任何良心上的不安。女人是無情的。”

  “但是你對兇手是他們兩個之一相當滿意?”

  “相當滿意,是的。”

  “就這樣而已?”員警署長追問他。

  “是的。是有什麼蹊蹺。暗流,可以這麼說。”

  “解釋一下,胡許。”

  “我真正想知道的是他們自己想些什麼。關於他們彼此之間。”。

  “噢,我明白,現在我懂你的意思了。你在想他們自己知不知道是誰?”

  “是的。這一點我還無法確定。他們全都知道嗎?還有他們全都同意保守秘密嗎?我不認為。我認為他們甚至各有不同的想法。那個瑞典女人——她很緊張。緊張得要死。那可能因為她幹的。她正在女人家多多少少不穩定的年齡上。她可能是在為她自己或是為其他某個人感到害怕、我有個印象,我可能錯,是為了其他某個人。”

  “裡奧?”

  “不,我不認為她在擔心的是裡奧。我想是年輕的那個——海斯特。”

  “海斯特,嗯?有沒有任何可能是海斯特?”

  “沒有表面的動機。但是她是個激情或許有點不平衡的類型。”

  “而林斯楚也許對那女孩的瞭解比我們多很多。”

  “是的。再來是在郡立圖書館工作的那個小黑女人。”

  “她那天晚上並不在屋子裡吧?”

  “不在。但是我想她知道些什麼。知道是誰幹的,可能。”

  “猜的?或是知道?”

  “她在擔心。我不認為只是猜想而已。”

  他繼續:“還有另外一個男孩,麥可。他也不在那屋子裡,但是他開車出去,沒有人跟他在一起。他說他在試車,直試到荒野和明清坡去。只有他說的話,沒有人可以證實。他可能開車過去,進入那屋子,殺掉她然後再開車走掉。關妲·弗恩說了一句她在原先的筆錄上沒說過的話。她說有一部車子從她身邊過去,就在那條私有的道路入口處。那條路上有十四幢房子,因此可能是要到任何一幢房子去,而且過了兩年沒有人會記得——但是這表示有可能那部車子是麥可的。”

  “為什麼他要殺害他的養母?”

  “我們知道的是沒有理由——但是事實上可能有。”

  “誰知道?”

  “他們全都知道,”胡許說。“但是他們不會告訴我們。也就是說,如果他們知道他們是在告訴我們的話。”

  “我瞭解你的鬼主意,”費尼少校說。“你打算從誰的身上下手?”

  “林斯楚,我想。如果我能突破她的防衛。同時我也希望查明她自己對阿吉爾太太是否有什麼仇恨。”

  “還有那個半身麻痹的傢伙,”他補充說。“菲力浦·杜蘭特。”

  “他怎麼樣?”

  “哦,我想他對這一切開始有了一些想法。我不認為他想讓我分享,但是我可能有辦法知道一下他是怎麼想的。他是個聰明人,而且相當具有觀察力。他可能已經注意到一兩件相當令人感興趣的事。”

  “出來,蒂娜,我們去呼吸一點新鮮空氣。”

  “空氣?”蒂娜懷疑地抬頭看著麥可。“可是天氣這麼冷,麥可。”她有點顫抖。

  “我相信你討厭新鮮的空氣,蒂娜。所以你才有辦法在那圖書館裡被關上一整天。”

  蒂娜微微一笑。

  “我不在乎冬天被關起來。圖書館裡很好很溫暖。”

  麥可低下頭看她。

  “而你坐在那裡,蟋縮成一團,像只火爐前舒舒服服的小貓。但是出去走走還是對你有好處的。走吧,蒂娜。我想陪你散散步。我想——噢,吸點新鮮的空氣到我肺部裡,忘掉這一切討厭的警方的事情。”

  蒂娜懶洋洋、優雅地從椅子裡站起來,就像麥可剛剛將她比喻成的小貓一般。

  她在大廳裡裹上一件毛領斜紋軟呢外套,然後跟他一起出門。

  “你甚至連外套都不用穿嗎,麥可?”

  “不用。我從來不覺得冷。”

  “好冷,”蒂娜溫柔地說。“我真討厭這個國家的冬天。我真想出國去,我想到陽光總是普照,空氣濕潤溫暖的地方去。”

  “我剛碰上一個到波斯灣去工作的機會,”麥可說,“在一家石油公司,汽車運輸方面的工作。”

  “你要去嗎?”

  “不,我不認為……有什麼好?”

  他們繞到屋子後面,開始往樹林問通往下麵河邊沙灘的一條羊腸小道走下去。走到半路有一座避風的涼亭。他們並沒有馬上坐下來,而是站在涼亭前面,凝望河面。

  “這裡很美,不是嗎?”麥可說。

  蒂娜毫不好奇地看著風景。

  “是的,”她說,“是的,也許吧。”

  “但是你並不真的知道,是吧?”麥可說,深情地看著她,“你不瞭解這裡的美,蒂娜,你從來就不瞭解。”

  “我不記得,”蒂娜說,“在我們住在這裡的那些歲月裡你曾經欣賞過這地方的美。你總是憤恨不平,渴望回倫敦去。”

  “那不同,”麥可簡短地說。“我不屬於這裡。”

  “問題就在這裡,不是嗎?”蒂娜說。“你不屬於任何地方。”

  “我不屬於任何地方,”麥可以茫然的聲音說。“也許是真的。天啊,蒂娜,多麼可怕的想法。你記不記得那首老歌?

  克斯蒂經常對我們唱的那首,我相信。關於一隻鴿子的歌。

  “歐白鴿,歐可愛的白鴿,歐雪白雪白胸脯的白鴿。你不記得?”

  蒂娜搖搖頭。

  “也許她對你唱過,可是——不,我不記得。”

  麥可半說半哼地繼續。

  “歐我最親愛的少女,我不在這裡。我沒有地方,沒有居處,海上岸上都沒有,但是只有在你心中。”他看著蒂娜。

  “我想可能是真的。”

  蒂娜一隻小手擱在他臂上。

  “來,麥可,坐下來。這裡沒有風。不那麼冷。”

  他順從地坐下,她繼續:

  “你非得老是這麼不快樂不可嗎?”

  “我親愛的,你根本一點都不瞭解。”

  “我很瞭解,”蒂娜說。“為什麼你就不能把她忘掉,麥可?”

  “忘掉她?你是在說誰?”

  “你母親。”蒂娜說。

  “忘掉她!”麥可憤恨地說。“經過了今天早上的事有可能忘掉嗎——在那些問話之後!如果有人被謀殺掉了,他們是不會讓你‘把她忘掉’的!”

  “我不是指那個,”蒂娜說。“我是指你真正的母親。”

  “我為什麼要想她?我六歲大以後就從來沒見過她。”

  “但是,麥可,你確實想她,一直都在想。”

  “我這樣告訴過你嗎?”

  “有時候這種事不說也知道。”蒂娜說。

  麥可轉過頭看她。

  “你這個安靜、溫柔的小傢伙。就像一隻小黑貓。我想撫摸你一身的皮毛。乖小貓,漂亮的小貓!”他的手觸摸著她外套的袖子。

  蒂娜靜靜地坐著對他微笑。麥可說:

  “你並不恨她吧,蒂娜?我們其餘的都恨。”

  “那非常無情,”蒂娜說。她對他搖搖頭,有點用力地繼續說:“看看她給了你們什麼,你們所有的人。一個家,溫暖,仁慈,好吃好喝的東西,好玩的玩具,有人照顧你們把你們照顧得安安全全的——”

  “是的,是的,”麥可不耐煩地說。“一盤一盤的鮮奶油還有不斷的撫摸你的皮毛。這就是你想要的一切,是嗎,小貓咪?”

  “我感激,”蒂娜說。“你們沒有一個感激。”

  “難道你不明白,蒂娜,當一個人應該感激時是不可能感激的嗎?就某些方面來說,這更糟,覺得感激是個義務。我並不想要被帶來這裡。我並不想要豪華的環境。我並不想要被帶離我自己的家。”

  “你可能被炸彈炸到,”蒂娜指出。“你可能被炸死。”

  “那有什麼關系?我不在乎被炸死。我寧可在我自己的地方被炸死,有我自己的親人在我身邊。我屬於的地方。就這樣,你看。我們又談回去了。沒有什麼比‘不屬於’更糟的了。但是你小貓咪,你只在乎物質的東西。”

  “或許就這方面來說是沒錯,”蒂娜說。“或許這就是為什麼我的感覺跟你們其他的人不同。我並沒有你們大家好像都有的那種奇怪的怨恨感——尤其是你,麥可。我容易感激,因為你知道,我並不想做我自己。我並不想在我原來的地方,我想要逃避我自己,我想要成為另外一個人。而她使我成了另外一個人,她使我成了有家有溫情的克莉絲蒂娜·阿吉爾,安安全全的。我愛母親因為她給了我這一切。”

  “你自己的母親呢?難道你就沒想過她?”

  “我為什麼要想?我幾乎不記得她。我那時候才三歲,記住,當我來到這裡的時候,我一向恐懼——怕她,跟那些水手吵吵鬧鬧,而且她自己——我想,現在我夠大了能適切的記得,她一定大部分時間都在喝酒。”蒂娜冷漠疑惑地說。

  “不,我並不想念她,或記得她。阿吉爾太太是我母親,這是我的家。”

  “對你來說這麼輕易,蒂娜。”麥可說。

  “那麼為什麼對你來說就難?因為你自己造成的!你恨的並不是阿吉爾太太,麥克,是你親生的母親。不錯,我知道我說的是事實。而且如果你殺了阿吉爾太太,你可能這樣做,那麼你想殺的是你親生的母親。”

  “蒂娜!你到底在鬼扯些什麼?”

  “現在,”蒂娜冷靜地繼續說,“你不再有任何人可以恨了。這讓你感到十分淒涼,不是嗎?但是你得學會沒有恨而活下去,麥可。可能不容易,但是可以辦得到。”

  “我不懂你在說些什麼。你說我可能殺了她是什麼意思?

  你十分清楚那天我根本不在這一地帶。我在摩爾路,明清坡那邊試客戶的車子。”

  “是嗎?”蒂娜說。

  她站起來向前走,直到站在可以俯視河流的暸望點上。

  “你想幹什麼?”麥可從她身後過來。

  蒂娜指向沙灘。

  “下麵那兩個人是誰?”

  麥可草草率率的迅速看了一眼。

  “海斯特和她的醫生男朋友,我想,”他說。“可是蒂娜,你是什麼意思?看在老天的份上,不要站在邊緣上。”

  “為什麼——你想把我推下去嗎?你可以。我很小,你知道。”

  麥可凶巴巴的說:

  “為什麼你說我那天晚上可能在這裡?”

  蒂娜沒有回答。她轉身開始沿著小路朝屋子走回去。

  “蒂娜!”

  蒂娜以她平靜、溫柔的聲音說:

  “我在擔心,麥可。我非常擔心海斯特和唐納德·克瑞格。”

  “不要管海斯特和她的男朋友。”

  “但是我確實關心他們。我擔心海斯特非常不快樂。”

  “我們不是在談他們。”

  “我是在談他們。他們重要,你知道。”

  “你一直都相信,蒂娜,母親被殺的那天晚上我在這裡嗎?”

  蒂娜沒有回答。

  “你當時什麼都沒說。”

  “我為什麼要說?不需要。我的意思是,當時那麼明顯的是傑克殺死了她。”

  “而現在同樣明顯的傑克並沒有殺她。”

  蒂娜點點頭。

  “那麼怎麼樣?”麥可問道。“那麼怎麼樣?”

  她沒有回答他,繼續沿著小路走回去。

  在岬角的小沙灘上,海斯特用鞋尖撥弄著沙子。

  “我不明白有什麼好談的。”她說。

  “你非談不可。”唐納德·克瑞格說。

  “我不明白為什麼……光談從來就沒任何好處——從來就不會使得情況變好。”

  “你至少可以告訴我今天上午的事吧。”

  “沒什麼。”海斯特說。

  “你是什麼意思——沒什麼?警方過來了,不是嗎?”

  “噢是的,他們是過來了。”

  “好,那麼,他們有沒有問你們話?”

  “有,”海斯特說,“他們問了。”

  “什麼樣的問題?”

  “沒什麼特別的,”海斯特說。“真的就跟以前完全一樣。

  我們在什麼地方做什麼事情的,還有我們最後見到母親還活著是在什麼時候。真的,小唐,我不想再談這件事了。現在已經過去了。”

  “但是並沒有過去,我最親愛的。問題就在這裡。”

  “我不明白為什麼你需要大驚小怪的,”海斯特說。“你又沒扯進來。”

  “親愛的,我想幫助你。難道你不明白嗎?”

  “哦,談這件事情對我並沒有幫助。我只是想忘掉。如果你願意幫助我忘掉,那就不同了。”

  “海斯特,我最親愛的,逃避是沒有好處的。你必須面對它們。”

  “我是在面對它們,如同你所說的,整個早上都是。”

  “海斯特,我愛你。這你是知道的,不是嗎?”

  “我想大概是吧。”海斯特說。

  “你是什麼意思,你想大概是吧?”

  “一直在問這件事情。”

  “可是我不得不。”

  “我不明白為什麼。你又不是員警。”

  “最後一個見到你母親還活著的人是誰?”

  “我。”海斯特說。

  “我知道,那是快到七點時,是吧,就在你出來跟我見面以前。”

  “就在我出發到乾口去以前——到劇院去。”海斯特說。

  “哦,我當時在那家劇院裡,不是嗎?”

  “是的,當然你是在那裡。”

  “你那時確實知道我愛你,不是嗎,海斯特?”

  “我那時不確定,”海斯特說。“我甚至不確定我已經開始愛上了你。”

  “你沒有理由,沒有任何理由要除掉你母親吧?”

  “沒有,不真的有。”海斯特說。

  “你說不真的有是什麼意思?”

  “我經常想到要殺死她,”海斯特一本正經地說。“我常常說‘我真希望她死掉,我真希望她死掉’,”她接著又說,“我常常夢見我殺了她。”

  “你在夢中是用什麼方法殺死她的?”

  一時唐納德·克瑞格不再是她的愛人而是對這件事感興趣的年輕醫生。

  “有時候我開槍打她,”海斯特愉快地說,“有時候我用力打她的頭。”

  克瑞格醫生咕嚷了一聲。

  “那只是作夢,”海斯特說。“我在夢中經常非常兇暴。”

  “聽著,海斯特。”年輕人握住她的手。“你得告訴我實話。你得信任我。”

  “我不懂你的意思。”海斯特說。

  “實話,海斯特。我要聽實話。我愛你——我會站在你這邊。如果——如果你殺了她——我想我能找出原因來。我不認為完全是你的錯。你明白嗎?當然我決不會去告訴警方。

  只有你我知道。沒有任何其他人會受苦。整個事情會因為缺乏證據而平息下來。但是我非知道不可。”他用力強調最後一句。

  海斯特注視著他。她的兩只眼睛睜得大大的,幾乎沒有焦點。

  “你要我跟你說什麼?”她說。

  “我要你告訴我實話。”

  “你以為你已經知道了真相,不是嗎?你以為——我殺了她。”

  “海斯特,親愛的,不要那樣看我。”他摟住她的肩膀輕柔地搖動。“我是個醫生。我知道背後的原因。我知道人無法總是為他們的行為負責。我知道你是什麼樣的人——甜美可愛基本上一切都沒問題。我會幫助你,我會照顧你,我們會結婚,然後我們會幸福。你永遠不需要感到失落、沒有人要、受人壓制。我們經常有理由突然做出來的一些事情大部分人都不瞭解。”

  “我們對傑克的事就全都是這樣說的,不是嗎?”海斯特說。

  “不要管傑克。我想的是你。我這麼深愛著你,海斯特,但是我不得不知道真相。”

  “真相?”海斯特說。

  一抹嘲諷的笑意逐漸浮現在她向上彎曲的嘴角。

  “拜託,親愛的。”

  海斯特轉過頭去,頭抬得高高的。

  “海斯特!”

  “如果我告訴你並沒有殺她你會相信我嗎?”

  “當然——我會相信你。”

  “我不認為你會。”海斯特說。

  她猛然轉身離開他,開始朝小徑跑上去。他作勢追上去,然後放棄。

  “噢,他媽的,”唐納德·克瑞格說。“噢,他媽的!”

十五

  “可是我不想回家。”菲力浦·杜蘭特說。他說來哀愁、急躁。

  “可是,菲力浦,真的,沒什麼好再留在這裡的了。我是說,我們已經來見過馬歇爾先生討論過事情,而且也等警方來談過了。但是現在沒什麼可以阻止我們馬上回家的了。”

  “我想我們再留下來幾天,你父親會十分高興,”菲力浦說。“他喜歡晚上有人陪他下棋。啊呀,他的西洋棋下得真高。

  我以為我下得不差,但是我從來就贏不了他。”

  “父親可以找別人陪他下棋。”瑪麗簡短地說。

  “什麼——從婦女會叫個人來?”

  “反正,我們應該回家去就是了,”瑪麗說。“明天是卡登太太來擦銅器的日子。”

  “波麗,十全十美的家庭主婦!”菲力浦大笑說。“反正,那個叫什麼名字來著的太太沒有你也能擦銅器,不能嗎?或者如果她不能,那就打封電報給她,告訴她讓它們再長一星期銅苔吧。”

  “你不懂家務事,菲力浦,而且不瞭解有多難。”

  “我不明白有什麼難的,除非是你自己讓它變難。反正不管怎麼說,我要留下來。”

  “噢,菲力浦,”瑪麗激昂地說,“我恨透了這個地方。”

  “為什麼?”

  “這麼陰暗,這麼不幸——還有這裡發生的一切。謀殺案等等一切。”

  “好了,”波麗,可別告訴我說你會對那種事緊張兮兮的。

  我相信你聽到謀殺案會面不改色。不,你想回家因為你想清理那些銅器,還有掃掃灰塵,還有確定一下沒有蠹蟲跑進你的毛皮大衣裡——”

  “蠹蟲冬天不會跑進毛皮大衣裡去。”瑪麗說。

  “哦,你知道我的意思,波麗。大致錯不了。但是你知道,從我的觀點來看,這裡有趣多了。”

  “比在我們自己的家有趣?”瑪麗說來似乎既震驚又受到傷害。

  菲力浦迅速看著她。

  “對不起,親愛的,我說得不太好。沒有什麼能比我們自己的家好,你把家裡理得真是可愛、舒適、整潔、迷人。你知道,如果——如果我像以前一樣,那就完全不同了。我是說,我整天會有很多事可以做。我會忙著一大堆的計劃。然後回到我們自己的家跟你在一起,談談一天發生的事情,那真是太好了。但是你知道,現在不同了。”

  “噢,我知道那方面是不同了,”瑪麗說。“不要以為我忘了,菲。我確實在意。我十分在意。”

  “是的。”菲力浦幾乎是從齒縫裡迸出來地說。“是的,你太在意了,瑪麗。你那麼在意有時候讓我更在意。我要的只是消遣一下而且——不”他舉起一手——“不要告訴我說我可以拼拼圖還有玩玩那些職業治療法的玩意兒,還有找人來幫我複健還有看不完的書。我有時候非常想要真正的親身做一些事情!而這裡,在這屋子裡,就有我可以真正親身體驗一下的事。”

  “菲力浦,”瑪麗倒抽一口涼氣,“你不會是還在玩弄——

  你的那個主意吧?”

  “玩找兇手的游戲?”菲力浦說。“謀殺,謀殺,誰幹下的謀殺案?是的,波麗,你說的差不遠。我非常想知道是誰幹的。”

  “可是為什麼?而且你怎麼能知道?如果某個人闖進來或發現門開著——”

  “仍然認為是外來的人?”菲力浦問道。“靠不住的,你知道。老馬歇爾說得好聽。但是實際上他只是在幫我們留點面子。沒有人相信那個美麗的故事。根本不是真的。”

  “那麼你必須明白,如果不是真的,”瑪麗打斷他的話,“如果不是真的——如果,如同你所說的,是我們之中一個——那麼我可不想知道。我們為什麼要知道?我們——我們不知道不是好一百倍嗎?”

  菲力浦·杜蘭特抬起頭以詢問的眼光看著她。

  “把你的頭埋進沙子裡,是吧,波麗?難道你就沒有任何自然的好奇心?”

  “我告訴你我不想知道!我認為這一切太可怕了。我想忘掉,不去想它。”

  “難道你對你母親的關心不夠好想知道是誰殺了她?”

  “那又有什麼好處,知道是誰殺了她?兩年來我們都一直十分滿意是傑克殺了她。”

  “是的,”菲力浦說,“我們一直全都滿意是很可愛。”

  他太太疑惑地看著他。

  “我不——我不真懂你的意思,菲力浦。”

  “難道你不明白,波麗,就一方面來說這對我是個挑戰?

  對我的智慧的挑戰?我並不是說我對你母親的死感受特別深刻或是我特別喜歡她。並不是。她盡她一切所能阻止你嫁給我,但是這我並不恨她,因為我還是成功的把你娶走了。不是嗎,親愛的?不,不是想報複,甚至也不是對公理正義的熱愛。我想是——是的,主要是好奇心,盡管或許有比這好一點的一面。”

  “這不是你該牽扯進去的事,”瑪麗說。“你扯進去是不可能有好處的。噢,菲力浦,拜託,拜託不要,讓我們回家去把這一切都忘掉。”

  “哦,”菲力浦說,“你大可以把我推到任何你喜歡的地方去,不是嗎?但是我想要留在這裡。難道你不想有時候讓我做我想做的事嗎?”

  “我要你得到世界上你想要的一切。”瑪麗說。

  “你並不真的想,親愛的。你只想把我當嬰兒一樣照顧,知道什麼是對我最好的,每一天都想盡一切辦法這樣。”他笑出聲來。

  瑪麗疑惑地看著他說:

  “我從不知道你什麼時候是認真的,什麼時候說著玩的。”

  “除了好奇,”菲力浦·杜蘭特說,“應該有人查明真相,你知道。”

  “為什麼?能有什麼好處?再讓某個人去坐牢。我認為這是個可怕的主意。”

  “你不十分瞭解,”菲力浦說。“我並不是說我會把那個人——如果我查出是誰的話,送交警方。我不認為我會。當然,要看情況而定。或許我把他送交警方也沒有用,因為我仍然認為不可能有任何真正的證據。”

  “那麼如果沒有任何真正的證據,”瑪麗說,“你又怎麼去查出任何事情來?”

  “因為,”菲力浦說,“要查明出來,十分確定的知道,有很多方法。而且我認為,你知道,這變得相當必要了。這屋子裡的情況不怎麼妙,很快就會變得更糟。”

  “你是什麼意思?”

  “難道你什麼都沒注意到嗎,波麗?你父親和關妲·弗恩怎麼樣?”

  “他們怎麼樣?為什麼我父親在他那種年紀還要再結婚——”

  “這我能瞭解,”菲力浦說。“畢竟,他的婚姻相當不公平。他現在有個真正幸福的機會,臨老的幸福,你可以這麼說,但是他是有這個機會。或者,我們姑且說,他過去是有。

  現在他們之間情況不太妙。”

  “我認為,這一切——”瑪麗含糊地說。

  “正是,”菲力浦說。“這一切。讓他們一天天地更加疏離。而這可能有兩個原因。懷疑或是有罪。”

  “懷疑誰?”

  “呃,姑且說是彼此懷疑。或是一方懷疑而另一方自知有罪,反之亦然,你高興怎麼想都可以。”

  “不要這樣,菲力浦,你把我搞糊塗了。”突然瑪麗態度有點活潑起來。“原來你認為是關妲?”她說。“或許你對。噢,如果是關妲那真是太好了。”

  “可憐的關妲。你的意思是,因為她不是家裡面的一員?”

  “是的,”瑪麗說。“我的意思是這麼一來就不會是我們之一了。”

  “你的感受就只是這樣,是吧?”菲力浦說。“這件事對‘我們’的影響。”

  “當然。”瑪麗說。

  “當然,當然,”菲力浦急躁地說。“你的毛病是,波麗,你沒有任何想像力。你無法站在其他任何人的立場想一想。”

  “為什麼要?”瑪麗問道。

  “是的,為什麼要?”菲力浦說,“我想如果我誠實的話,我大概會說為了消磨時間。但是我能設身處地的替你父親想,或是替關姐想,如果他們是無辜的,那麼他們的處境是多麼的痛苦難堪。關妲突然之間讓人不敢接近。敬鬼神而遠之。她內心自己知道她終究還是無法跟她所愛的人結婚。再來設身處地的為你父親想一想。他知道,他禁不住知道,他愛上的女人有機會行兇而且有行兇的動機。他希望不是她幹的,他認為不是她幹的,但是他並不確定。而更糟糕的是,他永遠無法確定。”

  “在他那種年紀——”瑪麗開口說。

  “噢,在他那種年紀,在他那種年紀,”菲力浦不耐煩地說,“難道你不瞭解對那種年紀的男人來說更糟?那是他生命中最後的愛情。他不可能再有了。這種愛情很深。再來從另外一個角度來看,”他繼續,“假設裡奧從他設法生活了那麼久的沉默孤獨世界的陰影中走了出來。假設是他擊倒了他太太?幾乎可以讓人為他這可憐的人兒感到難過,不是嗎?並不是說,”他沉思地接著又說,“我真的認為他做出這種事來。

  但是我毫無疑問的認為警方可能這麼想。現在,波麗,我們來聽聽你的看法。你認為是誰幹的?”

  “我怎麼可能知道?”瑪麗說。

  “哦,或許你不可能知道,”菲力浦說,“但是你可能有很好的想法——如果你想過的活。”

  “我告訴你我根本拒絕去想這件事情。”

  “我懷疑是為了什麼……純粹只是因為討厭?或者是——

  或許——因為你確實知道?或許在你冷靜的頭腦裡你十分確定……確定得不想去想,不想告訴我?你想的是不是海斯特?”

  “海斯特到底有什麼理由想殺死母親?”

  “沒有真正的理由,有嗎?”菲力浦沉思地說。“但是你知道,你確實看過這種事情。一個受到相當好照顧的兒女或女兒,受寵愛,然後有一天某件愚蠢的小事件發生了。溺愛子女的父親或母親拒絕付錢買電影票,或是買雙新鞋子,或是說如果你跟男朋友出去十點以前非回來不可。可能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但是卻可能成為導火線,突然之間這青春期的少女精神惜亂抓起一把鐵錘或斧頭,或者可能是一把火鉗,就這樣。總是難以解釋,但是卻發生了。這是一長串壓抑住的反叛性達到最高點。這是適合海斯特的模式。你知道,海斯特的毛病是讓人不知道她那顆相當可愛的腦袋裡在想些什麼。她是軟弱,當然,而她為她自己的軟弱感到憤慨,而你母親是那種會讓她感覺到她自己的軟弱的人。是的,”菲力浦有點生氣蓬勃地傾身向前,“我想海斯特是個很好的例子。”

  “噢,你不要再說了。”瑪麗叫道。

  “噢,我不再說了,”菲力浦說。“光說是不會讓我得到任何成果的。或是會?畢竟,得先在心裡決定一下這可能是什麼模式的謀殺,然後將這個模式套用在有關的不同人身上。

  然後當你推敲出一定是怎麼樣時,就開始設下小小陷餅,看看他們是否會掉進去。”

  “當時這屋子裡只有四個人,”瑪麗說。“你說得好像有半打或者不只。我同意你的說法不可能是父親幹的,而認為海斯特可能有任何真正的理由做那種事也是荒謬的,剩下來的是克斯蒂和關妲。”

  “你比較認為是她們之中哪一個?”菲力浦微帶嘲諷地問道。

  “我無法真的認為克斯蒂會做出這種事,”瑪麗說。“她一向那麼有耐心,脾氣那麼好。真的十分鐘愛母親。我想她大概可能突然變得怪異。是聽說過這種事沒錯,但是她看起來根本從來就沒怪過。”

  “是的,”菲力浦若有所思地說,“克斯蒂是個非常正常的女人,那種喜歡過正常女人生活的女人。就一方面來說,她跟關妲是屬於同一類型的女人,只是關妲長得好看,有吸引力,而可憐的克斯蒂平庸得像葡萄乾麵包一樣。我不認為任何男人會看她第二眼。但是她喜歡男人多看她一眼。她喜歡談戀愛然後結婚。生為一個女人卻平庸而不吸引人一定相當可悲,尤其是如果沒有任何特殊的才能或智力來彌補的話。事實上是她待在這裡太久了。她應該戰爭過後就離開,繼續去當她的職業女按摩師。她可能釣上某個有錢的老病人。”

  “你就像所有的男人一樣,”瑪麗說。“你以為女人除了想結婚以外其他什麼都不想。”

  菲力浦咧嘴一笑。

  “我仍然認為這是所有女人的第一選擇,”他說。“對了,蒂娜沒有任何男朋友嗎?”

  “我知道的是沒有。”瑪麗說。“不過她不怎麼談她自己。”

  “是的,她是一隻安安靜靜的小老鼠,不是嗎?不十分漂亮,但是非常優雅。我懷疑她對這件事知道些什麼。”

  “我不認為她知道什麼。”瑪麗說。

  “你不認為?”菲力浦說,“我倒認為。”

  “噢,你只是想像而已。”瑪麗說。

  “我這可不是在憑空想象。你知道那女孩說什麼嗎?她說她希望她什麼都不知道。那樣說有點奇怪。我想她一定知道些什麼。”

  “知道什麼?”

  “或許有什麼關聯的事。但是她自己並不十分瞭解有什麼關聯。我希望從她那裡知道一下。”

  “菲力浦!”

  “沒有用的,波麗。我有了一項生命中的使命。我已經說服了我自己,為了大家的利益我應該著手去做。現在我該從什麼地方著手?我倒認為我該先從克斯蒂開始。就多方面來說,她是個單純的人。”

  “我真希望——噢,我多麼希望,”瑪麗說,“你會放棄這一切瘋狂的念頭回家去。我們這麼幸福。一切都這麼順利——”她中斷下來轉身離去。

  “波麗!”菲力浦在擔心。“你真的這麼介意嗎?我不知道你這麼不安。”

  瑪麗猛一轉身過來,眼中充滿希望。

  “這麼說你願意回家去把這一切忘掉?”

  “我無法忘掉這一切。”菲力浦說。“我只會一再擔心、迷惑、思考。無論如何,讓我們待到這個星期過去吧,瑪麗,然後,呃,我們再說好了。”

十六

  “如果我再待幾天你介意嗎,爸爸?”麥可問道。

  “不,當然不。我很高興。公司方面沒問題吧?”

  “是的,”麥可說。“我打過電話給他們了。我這個禮拜之前不用回去。他們很明理。蒂娜也要待到下禮拜才走。”他說。

  他走到窗前,看看外面,雙手插在口袋裡,抬頭凝視著書架。然後緊張、尷尬地開口。

  “你知道,爸,我真的很感激你們為我所做的一切。就在最近我明白了——呃,我一直是多麼的忘恩負義。”

  “絕對沒有什麼感激不感激的問題/裡奧·阿吉爾說。

  “你是我的兒子,麥可。我一直這樣看待你。”

  “奇怪的待子之道,”麥可說。“你從來沒對我擺過一家之主的架子。”

  裡奧·阿吉爾微微一笑,他那種遙遠的微笑。

  “你真的認為那是父親的唯一功用嗎?”他說。“指揮控制他的子女?”

  “不,”麥可說。“不。我想大概不是。”他急促地繼續說。

  “我是個該死的傻瓜,”他說。“是的。一個該死的傻爪。就一方面來說真是好笑。你知道我想做什麼,我正想去做什麼嗎?

  接受波斯灣一家石油公司的一份工作。那是母親想要安排給我起步的工作——石油公司。但是我當時不想!沖出去自己闖天下。”

  “你當時正在那種年齡上,”裡奧說,“想要自己選擇,痛恨別人為你選。你一向就是那個樣子,麥可。如果我們要買件紅色的毛衣給你,你就堅持說你要藍色的,但是或許你一直想要的就是紅色的。”

  “夠真實的了,”麥可短笑一聲說。“我一向是個不滿足的傢伙。”

  “只是年輕而已,”裡奧說。“只是喜歡自由。擔心別人會把你像馬一樣系上僵繩,按上馬鞍,控制住你。我們每個人一輩子當中都有一段時間像那樣,但是我們最後總得明白過來的。”

  “是的,我想大概是吧。”麥可說。

  “我很高興,”裡奧說,“你對將來有這個打算,我不認為,你知道,只當一個汽車展示銷售員對你來說是夠好的了。

  是沒什麼不好,但是並沒什麼大出息。”

  “我喜歡汽車,”麥可說。“我喜歡徹底瞭解它們。必要時我可以發表長篇大論。僻裡啪啦的說一大堆拍客戶馬屁的話,但是我不喜歡那種生活,去它的。無論如何,這是份跟汽車運輸有關的工作。調配車輛的使用。十分重薑的工作。”

  “你知道,”裡奧說,“任何時候你想自己買下任何你認為值得的公司,錢隨時都准備好在那裡等你。你知道自由裁決信託金的事,只要計劃書通過,我十分願意授權撥出任何必要的資金給你。我們會聽聽專家的意見。但是錢在那裡,為稱准備好了——如果你想要的話。”

  “謝謝爸,但是我不想靠你吃閒飯。”

  “不是什麼吃閒飯的問題,麥可,是你的錢。確確實實安排好留給你和其他孩子的錢。我只是有指定權,決定什麼財候給還有怎麼給。但是並不是我的錢,也不是我在給你錢。

  是你的錢。”

  “其實是母親的錢。”麥可說。

  “信託金幾年前就設立了。”裡奧說。

  “我一毛錢都不想要!”麥可說。“我不想碰!我不能!就目前的情況。我不能。”當他目光跟他父親相觸時他突然臉紅起來。他不安地說“我——我並不真的有意這樣說。”

  “為什麼你不能碰?”裡奧說。“我們收養了你。這也就是說,我們為你負全責,金錢上還有其他方面。把你當做我們的兒子好好教養長大,而且適當地提供你的生活所需是我們的責任。”

  “我想要自力更生。”麥可說。

  “是的。我知道你想……那麼,好吧,麥可,但是如果你轉變主意,記住錢在那裡等著你。”

  “謝謝,爸。你能瞭解真好。或者至少是,不去瞭解,讓我照我自己的意思去做。我真希望我能解釋得好一點。你知道,我不想得到好處因為——我不能因為——噢,去他的,這太難開口了——”

  門上傳來幾近於撞擊的敲門聲。

  “那是菲力浦,我想,”裡奧·阿吉爾說。“你幫他開一下門好嗎,麥可。”

  麥可走過去開門,菲力浦轉動輪椅進來。他愉快地對他們兩人咧嘴一笑。

  “您很忙嗎?”他問裡奧。“如果很忙就說一聲。我會保持安靜不干擾你,只瀏覽一下書架上的書。”

  “不,”裡奧說,“我今天上午沒什麼事做。”

  “關妲不在?”菲力浦問道。

  “她打電話來說她頭痛今天不能來。”裡奧說。聲音平淡毫無表示。

  “我明白。”菲力浦說。

  麥克說:

  “呃,我去把蒂娜挖出來。讓她去散散步。那女孩討厭新鮮的空氣。”

  他出門而去,腳步輕快活躍。

  “是我看錯了,”菲力浦問道,“或是麥可最近改變了,不再像以往一樣對全世界的人皺眉頭了,是嗎?”

  “他長大了,”裡奧說。“倒是花了他相當長的時間。”

  “呃,他可挑上了個奇怪的時間變得愉快起來,”菲力浦說。“昨天跟警方之間的遭遇可不怎麼令人鼓舞,你認為是吧?”

  裡奧平靜地說:

  “當然,案子重新展開調查是叫人感到痛苦。”

  “像現在的麥可這樣一個人,”菲力浦沿著書架推動輪椅,散漫地抽出一兩本書,“你認為他很有良心嗎?”

  “這是個奇怪的問題,菲力浦。”

  “不,並不真的是。我剛剛正想到他。就像白癡一樣。有些人無法真正感到犯罪行為的苦痛或是良心的呵責,或甚至為他們的行為感到懊悔。傑克就是。”

  “是的,”裡奧說,“傑克確實是。”

  “而我對麥可也感到懷疑,”菲力浦說。他停頓一下,然後以冷漠的聲音繼續。“如果我問您一個問題您介意嗎?您對您收養來的這些孩子的背景真正的瞭解有多少?”

  “你為什麼想知道,菲力浦?”

  “只是好奇,我想。您知道,總是會想到遺傳的因素到底占了多少份量。”

  裡奧沒有回答。菲力浦兩眼發亮。極感興趣地觀察著他。

  “或許,”他說,“我問這個問題讓您感到心煩。”

  “哦,”裡奧說著站起身來,“畢竟,為什麼你要問這些問題?你是家人之一。目前這些是非常適切的問題,這是無法偽裝的。不過我們這些孩子,如同你所說的,並不是依照一般正常的方式收養來的。瑪麗,你太太,是正式而且合法收養來的,但是其他的就比較不正式了。傑克是個孤兒,由他一位老祖母交給我們。她在一次空襲中喪生而他就留下來跟我們。就這麼簡單。麥可是個私生子。他母親只對男人有興趣。她要一百英鎊我們給了她。我們從不知道蒂娜的母親怎麼啦。她從沒寫過信給孩子,戰後也從沒要求她回去過,而且要找到她完全不可能。”

  “那麼海斯特呢?”

  “海斯特也是私生子。她母親是個年輕的愛爾蘭護士。海斯特來我們這裡之後不久她就嫁給了一個美國大兵。她請求我們留下孩子。她並不打算告訴她丈夫有關生過孩子的任何事情。她在戰爭末期跟她丈夫回美國去,我們就再沒聽到她的消息。”

  “就一方面來說全都是悲劇性的身世。”菲力浦說。“全都是沒有人要的可憐的小傢伙。”

  “是的,”裡奧說。“所以才使得瑞琪兒對他們投注那麼多溫情。她決心要讓他們感到有人要,給他們一個真正的家,做他們真正的母親。”

  “好事一樁。”菲力浦說。

  “只是——只是實際上並不如她所希望的那樣,”裡奧說。

  “她認為血統並不重要。但是血統確實是有關系,你知道。自己親生的孩子通常有某種東西,某種氣質、某種感覺,你不用說出來就認得就能瞭解的。收養來的孩子跟你沒有這種血統上的聯系。對他們你沒有直覺上的瞭解。當然你靠你自己,靠你自己的想法和感受去判斷他們,但是要知道你這些想法和感受可能跟他們的想法和感受大相徑庭,這才是明智的。”

  “我想,這一點您大概一直都瞭解吧。”菲力浦說。

  “我警告過瑞琪兒,”裡奧說,“但是當然她不相信,不想相信,她想要他們成為她親生的孩子一樣。”

  “在我心中,蒂娜一向是匹黑馬,”菲力浦說。“或許因為她一半不是人。父親是誰,您知道嗎?”

  “他是個水手之類的,我相信。可能是個東印度水手。母親,”裡奧冷淡地補充說,“就說不上來了。”

  “不知道她有什麼反應,或者她想些什麼,她話這麼少。”

  菲力浦停頓一下,然後突然問了個問題:“關於這件事她知道些什麼而沒說出來?”

  他看見裡奧·阿吉爾翻動文件的手停了下來。一陣沉默,然後裡奧說:

  “為什麼你認為她知道些什麼而沒說出來?”

  “得了吧,這相當明顯,不是嗎?”

  “對我來說並不明顯。”裡奧說。

  “她知道些什麼,”菲力浦說。“對某個特定的人有害的什麼,您認為?”

  “我認為,菲力浦,要是你原諒我這麼說,花心思去思考這些事情是相當不明智的。很容易憑空想象出很多事情來。”

  “您是在警告我不要插手嗎?”

  “這真的是你的事嗎,菲力浦?”

  “意思是說我又不是員警?”

  “是的,那正是我的意思。警方不得不盡他們的職責。他們得進行調查。”

  “而您並不想調查,或許您知道是誰幹的。您知道嗎?”

  “不。”

  裡奧唐突有力的回答令菲力浦嚇了一跳。

  “不,”裡奧一手敲擊桌面說。他突然不再是菲力浦那麼瞭解的脆弱、單薄、退縮的人。“我不知道是誰幹的!你聽見沒有?我不知道。我一點都不知道。我不——我不想知道。”

十七

  “你在做什麼呀,海斯特,我親愛的?”菲力浦問道。

  他正轉動輪椅沿著走道前進。海斯特半個身子探出窗外。

  她聞聲嚇了一跳,身子縮進來。

  “噢,是你。”她說。

  “你是在觀察宇宙,或是考慮自殺?”菲力浦問道。

  她以挑釁的眼光看著他。

  “你怎麼會這麼說?”

  “顯然你心裡是在想,”菲力浦說。“不過,坦白地說,海斯特,如果你是在考慮這種行動,那扇窗子是沒有用的。高度不夠。想想你摔斷了一條手臂一條腿會是多麼的不愉快,而不是,比方說,你所渴望的解脫?”

  “麥可以前經常從這扇窗戶沿著那棵木蘭樹爬下去。這是他進出的秘道。母親從來不知道。”

  “父母親從來不知道的事!可以寫上一本書。但是如果你是在考慮自殺,海斯特,涼亭旁邊是個比較好跳下去的地方。”

  “就在河邊上面那裡?是的,跳下去會在岩石上撞得粉身碎骨!”

  “你的毛病是,海斯特,你的想像力太戲劇化了。大部分的人安排自己一頭埋進瓦斯爐裡或是吞下大量的安眠藥就十分滿意了。”

  “我真高興你在這裡,”海斯特出其不意地說。“你不介意把事情談開,不是嗎?”

  “哦,實際上,我如今沒多少其他的事情可做,”菲力浦說。“到我房間來,我們再談一談。”當她猶豫時,他繼續:

  “瑪麗在樓下,去親手為我調理一些可口的亂七八糟的早餐。”

  “瑪麗不會瞭解的。”海斯特說。

  “是的,”菲力浦同意,“瑪麗是一點都不會瞭解。”

  菲力浦推動輪椅前進,而海斯特走在他一旁。她打開起居室的門而他轉動輪椅進去。海斯特隨後進去。

  “但是你瞭解,”海斯特說。“為什麼?”

  “呃,你知道,總是有想到這種事的時候……比方說,當我出事的時候,我就知道我可能一輩子成了跛子……”

  “是的,”海斯特說,“那一定很可怕,很可怕。而你當時又是個飛行員,不是嗎?你飛行。”

  “高高的在天空中,就像空中的一個茶盤一樣。”菲力浦同意說。

  “我很抱歉,”海斯特說。“真的抱歉。我應該多想想,多同情一點!”

  “謝天謝地你並沒有,”菲力浦說。“但是無論如何,那個時期現在已經過去了。什麼都會習慣的,你知道,有些事你當時不瞭解,海斯特。但是總是會瞭解的。除非你一開始就做了非常急躁非常愚蠢的事。現在,全都告訴我吧。有什麼麻煩?我想你大概跟你的男朋友吵了一架,那個嚴肅的年輕醫生。是這個煩惱嗎?”

  “不是吵架,”海斯特說。“比吵架更糟糕多了。”

  “會沒事的,”菲力浦說。

  “不,不會,”海斯特說。“不可能——永遠。”

  “你太誇大了。一切對你來說不是黑就是白,不是嗎,海斯特?沒有半黑半白的。”

  “我就是無法不那樣,”海斯特說。“我一向就像那樣。一切我想我能做或是想去做的事總是出錯。我想要過我自己的生活,想要出人頭地,想要做點事情。一切都沒有用,我一無是處。我經常想到結束掉自己的生命。自從我十四歲開始。”

  菲力浦感興趣地望著她。他以平靜、一本正經的聲音說:

  “當然確實是有很多人自殺掉了,在十四歲到十九歲之間。這段年齡的人非常不均衡。男學生自殺因為他們不認為他們能通過考試,而女學生自殺因為她們的母親不讓她們跟不適合的男朋友去看電影。這種時期一切就像五光十色的電影一樣,歡樂或是絕望,憂鬱或是無比的快樂,總會脫離這個階段的。你的毛病是,海斯特,你比大部分的人需要更長的時間才能逃脫。”

  “母親一向都總是對,”海斯特說。“一切她不想讓我做而我想要做的事,她都對而我都錯了,我無法忍受,我就是無法忍受!所以我認為我得勇敢起來。我得離開,自謀生路。

  我得考驗我自己。而一切全都不對勁。我根本毫無上舞臺表演的本事。”

  “當然你是沒有,”菲力浦說。“你又沒受過任何訓練。就像他們演藝圈子裡所說的,你無法‘入戲’。你太忙著把自己戲劇化了,我親愛的。你現在就是。”

  “而且當時我以為我有了一份妥善的愛情,”海斯特說。

  “不是愚蠢的少女的戀情。一個年紀比較大的男人,他結過婚,而他生活過得非常不快樂。”

  “老套,”菲力浦說,“而他利用上了,無疑的。”

  “我以為會是——噢,轟轟烈烈的愛情。你不是在嘲笑我吧?”她停下來,懷疑地看著菲力浦。

  “不,我不是在嘲笑你,海斯特,”菲力浦溫柔地說。

  “我可以想像你一定非常痛苦。”

  “不是什麼轟轟烈烈的愛情,”海斯特憤恨地說。“只不過是愚蠢、廉價的小小戀情。他告訴我的什麼他的生活,他的妻子的事,全都不是真的。我——我只不過是自己投懷送抱。我是個傻瓜,一個可笑、廉價的小傻瓜。”

  “有時候,你得通過經驗來學習,”菲力浦說。“那一切對你並沒造成任何傷害,你知道,海斯特。或許幫助了你長大,或者會幫助你長大如果你讓它的話。”

  “母親是那麼——那麼能幹,”海斯特以憤慨的語氣說。

  “她過去把一切解決掉,同時告訴我如果我真的想從事演藝工作,最好是去戲劇學校然後表演得像樣一點。但是我並不真的想表演,而且到那時候我已經知道我自己不行了。所以我就回家來了。我還能怎麼做?”

  “也許能做的很多,”菲力浦說。“不過那是最容易的。”

  “噢,是的,”海斯特激動地說。“你真是瞭解。我非常軟弱,你知道。我確實老是想做容易做的事。而且如果我反叛起來,也總是可笑得並不真的能達到效果。”

  “你對你自己非常沒有信心,不是嗎?”菲力浦溫柔地說。

  “也許那是因為我只是收養來的,”海斯特說。“我並沒發現到,你知道,直到我將近十六歲。我知道其他的都是,後來有一天我問了,而——我發現我也是收養來的。讓我感到非常可怕,仿佛我並不屬於任何地方。”

  “你真是戲劇化得可怕。”菲力浦說。

  “她並不是我母親,”海斯特說。“她從來就沒真正瞭解過我的感覺。只是縱情的好心照顧我,為我作安排。噢!我恨她,我是可怕,我知道我這樣是很可怕,但是我恨她!”

  “實際上,你知道,”菲力浦說,“大部分的女孩都經歷過恨她們母親的短暫階段。那其實並不是多不尋常的事。”

  “我恨她因為她是對的,”海斯特說。“老是對的人是那麼的可怕。讓你感到越來越不成熟。噢,菲力浦,一切都這麼可怕。我該怎麼辦?我能做什麼?”

  “嫁給你那位好青年,”菲力浦說,“安定下來。好好做個醫生太太。或是這對你來說不夠壯麗?”

  “他現在並不想娶我。”海斯特悲傷地說。

  “你確定?是他這樣告訴你的?或者只是你自己想像出來的?”

  “他認為我殺了母親。”

  “噢,”菲力浦說,然後停頓了一分鐘。“你有嗎?”他問道。

  她猛一轉身看著他。

  “你為什麼這樣問我?為什麼?”

  “我想知道一下會有意思,”菲力浦說。“只是自家人知道一下,換句話說。不告訴當局。”

  “如果我真的殺她,你想我會告訴你嗎?”海斯特說。

  “不告訴我要明智多了。”菲力浦同意。

  “他告訴我他知道我殺了她,”海斯特說。“他告訴我,只要我承認,只要我對他坦白,那就沒事了,我們會結婚,他會照顧我。他——他會保守秘密。”

  菲力浦吹了聲口哨。

  “嘖,嘖,嘖。”他說。

  “有什麼用?”海斯特問道。“告訴他我並沒有殺她有什麼用?他不會相信的,會嗎?”

  “他應該相信,”菲力浦說,“如果你告訴他的話。”

  “我並沒有殺她,”海斯特說。“你瞭解吧?我並沒有殺她。我沒有,我沒有,我沒有。”她中斷下來。“聽起來不叫人信服。”她說。

  “事實經常聽起來都不叫人信服的。”菲力浦鼓舞她說。

  “我們不知道,”海斯特說。“沒有人知道。我們全都面面相覷。瑪麗看著我。還有克斯蒂。她對我那麼好,那麼保護我。她也認為是我。我有什麼機會?就這樣,難道你不明白?我有什麼機會?到岬角去,自己跳下去,會好得太多太多了……”

  “看在老天的分上,不要傻了,海斯特還有其他的事可做。”

  “什麼其他的事?怎麼可能有?我已經失掉一切了。我怎麼能一天天的這樣下去?”她看著菲力浦。“你認為我是狂人,身心不平衡。好吧,或許我真的殺了她。或許我受到良心的訶責,或許我忘不了——這裡。”她一手戲劇化地指向她的心髒。

  “不要像個小白癡一樣。”菲力浦說。他突然伸出一手把她拉向他。

  海斯特身子橫跌在他椅子上。他吻她。

  “你需要的是個丈夫,我親愛的,”他說。“不是那個嚴肅的小傻蛋,唐納德·克瑞格,滿腦子心理治療的廢物。你愚蠢、無知但卻——十分可愛,海斯特。”

  門打開。瑪麗·杜蘭特猛然靜靜的站在門口。海斯特掙紮著站起來,菲力浦不好意思地向他太太咧嘴一笑。

  “我只是在幫海斯特打氣,波麗。”他說。

  “噢。”瑪麗說。

  她小心翼翼地進來,把托盤放在小桌子上。然後她把桌子推到他身旁。她沒有看海斯特。海斯特不知所措地看看先生又看看太太。

  “噢,”她說,“也許我還是去——去——”她話沒說完。

  她走出門去,隨手把門關上。

  “海斯特心情很壞,”菲力浦說。“想要自殺。我在盡力勸阻她。”他接著又說。

  瑪麗沒有答話。

  他一手伸向她。她轉身離開他。

  “波麗,我讓你生氣了?非常生氣?”

  她沒有回答。

  “大概是因為我吻了她吧,我想?好了,波麗,不要因為小小可笑的一吻就怨恨我。她那麼可愛、那麼愚蠢——我突然感到——呃,我感到偶而再調調情,快活一下會是好玩的事。來吧,波麗,親我一下。親一下我們和好。”

  瑪麗·杜蘭特說:

  “你再不喝湯都要涼了。”

  她穿越臥室的門進去,隨後把門關上。

十八

  “樓下有一位小姐想要見你,先生。”

  “一位小姐?”卡爾格瑞顯得驚訝。他想不出有誰可能來找他。他看看他書桌上的工作,皺起眉頭。門房的聲音再度響起,謹慎壓低的聲音。

  “一位真正的小姐,非常好的小姐。”

  “噢,好吧。那麼請她上來。”

  卡爾格瑞情不自禁地兀自微微一笑。那謹慎壓低的保證活語觸及了他的幽默感。他不知道可能是誰會想要見他。當他的門鈴響起而他過去開門發現他眼前站著的是海斯特·阿吉爾時,他完全感到驚訝。

  “你!”十足驚訝的驚歎聲。然後,“進來,進來。”他說。

  他把她拉進屋,關上門。

  夠奇怪了,他對她的印象幾乎跟他第一次見到她時一樣。

  她穿著不顧倫敦傳統的衣服。她沒戴帽子,黑色的頭發像精靈一般散落在臉的四周。厚重的斜紋軟呢大衣下露出深綠色的裙子和毛衣。她看起來仿佛剛剛從荒野中跑進來一樣氣都喘不過來。

  “拜託,”海斯特說,“拜託你一定得幫幫我。”

  “幫你?”他嚇了一跳。“怎麼幫你?當然我會幫你,如果我能幫得上的話,”“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海斯特說。“我不知道要找誰。但是一定得有個人幫幫我,我無法繼續下去,而你就是這個人。

  一切都是你引起的。”

  “你有了麻煩?嚴重的麻煩?”

  “我們全都有了麻煩,”海斯特說。“但是人都很自私,不是嗎?我的意思是說,我只想到我啟己。”

  “坐下來,我親愛的。”他溫柔地說。

  他清掉扶手椅上的文件,讓她坐下來。然後他走向角落的櫥櫃去。

  “你必須喝杯酒,”他說。“一杯不加水的雪利酒。合適嗎?”

  “隨便你,那不重要。”

  “外面很冷很潮濕。你需要喝點東西。”

  他轉身過來,一手拿著玻璃杯和玻璃酒瓶。海斯特沉坐在椅子裡,一種怪異、十分狂放的優雅感打動了他的心。

  “不要擔心,”他把杯子放在她一旁,一邊倒酒一邊說。

  “事情往往不像表面上看起來的那麼嚴重,你知道。”

  “大家都這麼說,但是卻不是事實,”海斯特說。“有時候比表面上看起來更糟。”她吸一口酒,然後指責地說,“在你來之前我們全都好好的,十分好。然後——然後一切就都開始了。”

  “我不假裝,”亞瑟·卡爾格瑞說,“說我不懂你的意思。

  當你第一次那樣對我說時我完全感到吃驚,但是現在我比較瞭解——我帶來的消息給你們帶來了什麼。”

  “只要我們一天認為是傑克——”海斯特說著中斷下來。

  “我知道,海斯特,我知道。但是你得深一層想,你知道。你們是生活在一種安全的假像中。並不是真的,只不過是假裝的——舞臺上的人工佈景。某種代表著安全,但卻並不真的是,永遠不可能是安全的東西。”

  “你是說,”海斯特說,“必須要有勇氣,抓住容易的假像是沒有用的,不是嗎?”她停頓了一分鐘然後說:“你有勇氣!這我瞭解。親自來告訴我們。不知道我們會有什麼感受,有什麼反應。你是很勇敢,我佩服有勇氣的人,因為,你知道,我自己並不真的很勇敢。”

  “告訴我,”卡爾格瑞溫柔地說,“告訴我現在到底有什麼麻煩。是特別的事,不是嗎?”

  “我做了一個夢,”海斯特說。“有某個人——個年輕人——一個醫生——”

  “我明白,”卡爾格瑞爾說。“你們是朋友,或者,也許,不只是朋友?”

  “我以為,”海斯特說,“我們不只是朋友……而他也認為,但是你知道,如今這一切發生了——”

  “怎麼樣?”卡爾格瑞說。

  “他認為是我幹的,”海斯特說。她的話語急促。“或者也許他並不認為是我幹的,但是他不確定。他無法確定。他認為——我看得出來他認為——我是最有可能的人。或許我是。或許我們相互之間都認為對方最有可能。而我認為,得有人幫助我們解決這一團糟的事情,而我想到了你,因為那個夢。你知道,我在夢中迷了路而我找不到小唐,他離開了我而那裡有一條好大好大的深溝——道無底的深淵。是的,就是無底的深淵,聽起來讓人覺得好深好深,不是嗎?深得——令人不敢跳過去。而你就在另一邊,你伸出你的雙手說‘我想要幫助你’。”她深吸一口氣。“所以我就來找你了。我跑來這裡找你因為你得幫助我們。如果你不幫助我們,我不知道會出什麼事。你必須幫助我們。這一切是你帶來的。或許,你會說,這跟你無關。說一旦告訴過我們——告訴過我們過去發生的真相——就沒有你的事了。你會說——”

  “不,”卡爾格瑞打斷她的話說。“我不會說那種活。是我的事,海斯特。我同意你所說的。當你開始一件事情時你就得繼續下去。我的感受跟你一樣。”

  “噢!”海斯特臉紅起來。突然之間,就像她以往一般,她顯得美麗起來。“這麼說我並不孤單!”她說。“是有個人。”

  “是的,我親愛的,是有個人——不管他有什麼價值。到目前為止我不太有價值,但是我在盡力,我從沒停止過不盡力幫忙。”他坐下來,把椅子拉近她;“現在把一切告訴我,”他說。“非常嚴重嗎?”

  “是我們當中的一個你知道,”海斯特說。“這我們全都知道。馬歇爾先生過來,我們裝作一定是某個外來的人,但是他知道並不是。是我們當中一個。”

  “那你的那位年輕人——他叫什麼名字?”

  “小唐。唐納德·克瑞格。他是個醫生。”

  “小唐認為是你?”

  “他怕是我,”海斯特說,她戲劇化地扭絞著雙手。她看著他。“或許你也認為是我?”

  “噢,不,”卡爾格瑞說。“噢,不,我十分清楚你是無辜的。”

  “你說得好像你真的十分確定。”

  “我是十分確定。”卡爾格瑞說。

  “但是為什麼?你怎麼能這麼確定?”

  “因為我在告訴過你們離開時你對我說過的話。你記得嗎?你對我說過的有關無辜的人的那些話。你不可能說那些話——你不可能有那種感受——除非你是無辜的。”

  “噢,”海斯特叫道。“噢——真是一大解脫!知道有人真的那樣覺得!”

  “那麼現在,”卡爾格瑞說,“我們可以冷靜的討論一下了吧?”

  “可以,”海斯特說。“現在我感覺到——完全不同了。”

  “純粹是個人的興趣,”卡爾格瑞說,“同時牢牢記住你知道我對這件事的感受,為什麼有人會認為你會殺死你的養母?”

  “我有可能殺她,”海斯特說。“我經常覺得想殺她。人有時候確實會覺得氣得發瘋。覺得自己那麼沒用,那麼——

  那麼無助。母親總是那麼冷靜那麼高超、無所不知,一切都是她對。有時候我會想,‘噢!我想殺掉她。’”她看著他。

  “你瞭解嗎?你年輕的時候沒有過那種感受嗎?”

  最後一句話令卡爾格瑞感到一陣突來的痛苦,或許就像麥可在乾口的飯店裡對他說“你看起來老一點”時他所感受到的痛苦一般。“當他年輕的時候?”他的年輕時候在海斯特看來真的是那麼久以前的事嗎?他的思緒轉回過去。他記得他自己九歲時在預備學校的花園裡跟另外一個小男孩商量,不知道除掉他們級任老師華伯先生最好的方法是什麼。他記得當華伯先生對他特別加以冷嘲熱諷時他的那種無名的怒火是如何的讓他形容憔悴。那就是海斯特的感受,他想。但是不管他和小——他叫什麼名字?——波奇,對了,波奇是那個小男孩的名字——盡管他和小波奇商量計劃好了,但是他們卻從來沒有採取任何實際的行動去幹掉華伯先生。

  “你知道,”他對海斯特說,“你應該好幾年前就已經克服那種感受了。當然,那種感受我能瞭解。”

  “純粹只是因為母親對我有那種作用,”海斯特說。“我現在已經開始明白,你知道,那根本是我自己的錯。我感到要是她能活久一點,就該活到我長大一點,比較安定一點,那麼——那麼我們就會成為奇怪的朋友。我就會對她的幫助和忠告感到高興。但是——但是當時我無法忍受;因為,你知道,讓我覺得自己那麼沒有用,那麼愚笨,我所做的一切事都出錯而我自己也看得出來我所做的那些事都是傻事。我做那些事純粹只是因為我想反抗。想要證明我是我。而我什麼人都不是。我是流體的,是的,就是這個字眼,”海斯特說。

  “流體的。從沒長時間成形過,只是一再想成形——成形——

  成為我仰慕的他人。我想,你知道,如果我離家出走,上舞臺去表演,而且跟某個人談戀愛,那麼——”

  “那麼你就會覺得你是你自己,或者無論如何,覺得你是個有成就的人?”

  “是的,”海斯特說,“是的,就是那樣。當然我現在真的明白了我當時的行為就像一個愚蠢的小孩子。但是你不知道我現在有多麼的希望,卡爾格瑞博士,母親現在還活著。因為這是這麼的不公平——對她不公平,我的意思。她為我們做了這麼多,給了我們這麼多。我們什麼都沒報答她。而現在太遲了。”她停頓一下。“這就是為什麼,”她突然再度生動地說,“我決定不再愚蠢不再耍孩子脾氣了。而你會幫助我,不是嗎?”

  “我已經說過我會盡一切能力幫助你。”

  她投給他相當可愛的一笑。

  “告訴我,”他說,“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只是我認為會發生的事,”海斯特說。“我們全都相互對視,心裡猜疑而不知道。父親看著關妲心想或許是她。她看著父親不確定是不是他。我現在不認為他們會結婚。這破壞了一切。而蒂娜認為麥可跟這件事有關。我不知道為什麼因為他那天晚上並不在那裡,而克斯蒂認為是我幹的想要保護我。而瑪麗——你沒見過的我的大姐——瑪麗認為是克斯蒂幹的。”

  “那麼你認為是誰幹的,海斯特?”

  “我?”海斯特顯得吃驚。

  “是的,你,”卡爾格瑞說。“我認為,你知道,知道你認為是誰幹的是相當重要的。”

  海斯特攤開雙手。“我不知道,”她悲歎道。“我就是不知道。我一說來可怕——但是我每一個人都怕。好像在每一張臉後面都還有另外一張臉。一張——我不認識的邪惡的臉。

  我不覺得確定父親是父親,而克斯蒂一直說我不能信任任何人一甚至也不能信任她。而我看著瑪麗我覺得我一點都不瞭解她。而關妲我一向喜歡關妲。我一直很高興父親要娶她。

  但是現在我對關妲不再有把握了。我把她看成一個不同的人,無情而且——而且充滿報複的心理。我不知道任何一個人是什麼樣的人。一種可怕的不快樂的感覺,”“是的,”卡爾格瑞說,“這我可以清楚的想見。”

  “這麼多不快樂,”海斯特說,“讓我不禁感到還有兇手本身的不快樂,而且那可能是最糟糕的……這你認為可能嗎?”

  “大概可能吧,我想,”卡爾格瑞說,“不過我懷疑——

  當然我不是專家——我懷疑兇手是否曾經真正不快樂過?”

  “但是為什麼不會不快樂?我認為那一定是最可怕的事。

  知道你殺了人。”

  “是的,”卡爾格瑞說,“是可怕的事因此我認為兇手一定是兩種人之一。要不是對他來說殺人並不是什麼可怕的事的人。那種對自己說,‘哦,當然不得不那樣做是遺憾的事,但是對我自己的利益來說是必要的。畢竟,這不是我的錯。我只是——呃,只是不得不’的人,再來就是——”

  “什麼?”海斯特說。“另外一種兇手是什麼樣的人?”

  “我只是在猜想,你記住,我並不知道,不過我認為如果你是你所謂的另外一種兇手,那麼你就無法為你所做的事感到不快樂而活下去,你得坦承一切不然就得為你自己改寫故拿。把責任怪罪到別人頭上去,說‘我永遠不會做出這種事來除非——’怎麼怎麼怎麼樣。‘我其實並不是個兇手,因為我並無意殺人。事情就這樣發生了,因此其實是命運並不是我。’你有沒有多少瞭解一點我試著想說明的?”

  “有,”海斯特說,“我認為這很有意思。”她半閉上眼睛。”我只是試著在想——”

  “是的,海斯特,”卡爾格瑞說,“想。盡你所能去想,因為如果我要能幫助你我就必須透過你的心思來看事情。”

  “麥可恨母親,”海斯特緩緩說道,“他一向恨她……我不知道為什麼。蒂娜,我想,愛她。關妲不喜歡她。克斯蒂一向對母親忠心,盡管她並不總是認為母親做的一切事情都是對的,父親——”她停頓了長長的一陣子。

  “怎麼樣?”卡爾格瑞催促她。

  “父親又再度變得很疏遠了,”海斯特說。“母親死後,你知道,他完全不同。沒有這麼——我該怎麼說——遙遠。他比較親切,比較有生氣。但是現在他又回到某個——某個你無法接近到他的陰暗的地方。我不知道他對母親有什麼感覺,真的。我想他娶她的時候大概愛她吧,他們從沒吵過架,但是我不知道他對她有什麼感覺。噢”——她的雙手再度攤開——“人真的不知道別人有什麼感覺,知道嗎?我的意思是說,在他們那張臉孔背後,在他們每天所說的那些好聽的話背後?他們可能飽受愛恨或絕望的侵害,而沒有人知道!這真可怕……噢,卡爾格瑞博士,這真可怕!”

  他握住她的雙手。

  “你不再是個小孩子了,”他說。“只有小孩子才會害怕。

  你是個成人了,海斯特。你是個女人。”他放開她的手,一本正經地說:“你在倫敦有沒有任何地方可住?”

  海斯特顯得有點迷惑。

  “我想大概有吧。我不知道。母親通常都住在克蒂斯。”

  “好,那是家很好很安靜的飯店。如果我是你我會到那裡去訂個房間。”

  “我會做任何你要我做的事。”海斯特說。

  “好女孩,”卡爾格瑞說。“現在幾點?”他抬頭看鐘。

  “啊,已經快七點了。你去自己訂個房間,我七點四十五分左右過去接你出去吃飯。你認為怎麼樣?”

  “太好了,”海斯特說。“你是說真的?”

  “是的,”卡爾格瑞說,“我是說真的。”

  “可是再下去呢?再下去會有什麼事?我總不能一直住在克蒂斯飯店吧?”

  “你的視界好像總是受到無限大的限制。”卡爾格瑞說。

  “你在嘲笑我?”她懷疑地問他。

  “只有一點點。”他說,同時微笑。

  她的表情搖蕩然後她也微笑起來。

  “我想,”她自語地說,“我大概又戲劇化了。”

  “這倒是你的習慣,我懷疑。”卡爾格瑞說。

  “所以我才以為我在舞臺上應該不錯,”海斯特說。“但是事實上卻不然。我根本不行。噢,我是個差勁的女演員。”

  “你想要的所有的戲都可以從日常生活中得到,我認為,”卡爾格瑞說。“現在我要送你上計程車了,我親愛的,然後你到克蒂斯飯店去。洗把臉梳梳頭發,”他繼續。“你有沒有帶行李?”

  “噢,有,我帶了過夜的東西。”

  “好。”他對她微笑。“不要擔心,海斯特,”他再度說。

  “我們會想出辦法的。”

十九

  “我想跟你談談,克斯蒂。”菲力浦說。

  “好的,當然,菲力浦。”

  克斯蒂·林斯楚暫時停下她的工作。她剛剛帶進來一些清洗過的衣物,正放進抽屜裡。

  “我想跟你談談這整個事情,”菲力浦說。“你不介意吧?”

  “已經談得太多了,”克斯蒂說。“這是我的看法。”

  “但是這樣也好,不是嗎,”菲力浦說,“我們自己之間達成某種結論。你知道目前的情況,不是嗎?”

  “到處都不對勁。”克斯蒂說。

  “你認為裡奧和關妲現在會結婚嗎?”

  “為什麼不會?”

  “幾個理由,”菲力浦說。“首先,或許,因為裡奧·阿吉爾,身為一個聰慧的人,瞭解他和關妲之間的婚姻會給警方他們想要的東西。一個謀殺他太太的上好動機。或是,因為裡奧懷疑關妲是兇手。而身為一個敏感的人,他不真的喜歡娶個殺了他第一任太太的女人當他的第二任太太。你對這有什麼看法?”他補充說。

  “沒什麼,”克斯蒂說。“我應該有什麼看法?”

  “不想說出來,是吧,克斯蒂?”

  “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是在替誰掩護,克斯蒂?”

  “我並沒有在替任何人‘掩護’,如同你所說的。我認為應該少談而且我認為他們不應該留在這屋子裡。對他們不好。

  我認為你,菲力浦,應該跟你太太回你們自己的家去。”

  “噢,你是認為,是嗎?為什麼?”

  “你在問問題,”克斯蒂說。“你在試著想查明一些事情。

  而你太太不想要你這樣做。她比你明智。你可能查出你不想查出的事,或者是她不想要你查出來的。你應該回家,菲力浦。你應該快點回家去。”

  “我不想回家。”菲力浦說。他說來相當像個執拗的小男孩。

  “那是小孩子說的話,”克斯蒂說。“他們說我不想做這個不想做那個,但是那些比較懂事的人,比較看清事實的人,得哄他們去做他們不想做的事。”

  “原來這就是你哄我的點子,是嗎?”菲力浦說。“對我下命令。”

  “不,我不是在對你下命令。我只是勸你。”她歎了一口氣。“我會同樣對他們所有的人。麥可應該回去工作,就像蒂娜已經回她的圖書館去一樣。我很高興海斯特已經走了。她應該到某個不會讓她一直想到這一切的地方去。”

  “是的,”菲力浦說。“這一點我倒是同意你。關於海斯特你說的對。但是你自己呢,克斯蒂?你不應該也離開嗎?”

  “是的,”克斯蒂歎了一口氣說。“我應該離開。”

  “為什麼你不?”

  “你不會瞭解的。對我來說太遲了。”

  菲力浦若有所思地看著她。然後他說:

  “有這麼多的變化——單一主題的各種變化。裡奧認為是關妲幹的,關妲認為是裡奧幹的。蒂娜知道了什麼事令她懷疑是誰幹的。麥可知道是誰幹的但是不在乎。瑪麗認為是海斯特幹的。”他暫停一下然後繼續,“但是事實上,克斯蒂,就像我所說的,這些只是一個主題的各種變化。我們十分清楚是誰幹的,不是嗎,克斯蒂。你和我?”

  她突然投給他快速、恐懼的眼光。

  “我也這樣想過。”菲力浦耀武揚威地說。

  “你是什麼意思?”克斯蒂說。“你想說什麼?”

  “我並不真的知道是誰幹的,”菲力浦說。“但是你知道。

  你不只是認為你知道是誰幹的,你是真的知道。我說的對吧?”

  克斯蒂大步走向門去。她打開門,然後轉過身來說話。

  “說來不客氣,但是我還是要說。你是個傻瓜,菲力浦,你在試著做的事是危險的。你瞭解一種危險。你曾經是個飛行員。你曾經在空中面對死亡。難道你看不出來如果你接近事實真相那麼你將跟在大戰時一樣危險?”

  “那麼你呢,克斯蒂?如果你知道真相,你不也是危險嗎?”

  “我能照顧我自己,”克斯蒂繃著臉說。“我能小心提防,但是你,菲力浦,你卻無助的坐在輪椅裡。想想看!再說,”她接著又說,“我不說出我的看法。我讓它順其自然一因為我真的認為這對每一個人來說都是最好的。如果每個人都離開去做他們自己的事,那麼就不會再有麻煩了,如果我被問到,我有我應付官方的看法。我仍然說是傑克。”

  “傑克?”菲力浦睜大眼睛。

  “為什麼不是?傑克聰明。傑克能策劃事情,確定他自己不會因為事情的後果而受苦。他小時候經常這樣。畢竟,他可以捏造不在場證明。不是天天都有人在這樣做嗎?”

  “他不可能捏造出這個不在場證明。卡爾格瑞博士——”

  “卡爾格瑞博士——卡爾格瑞博士,”克斯蒂不耐煩地說,“因為他出名,因為他有名氣,你說,‘卡爾格瑞博士’就像他是上帝一樣!但是我來告訴你。當你像他一樣得了腦震蕩時,你的記憶就可能完全走了樣。可能是不同的一天——不同的時間——不同的地點!”

  菲力浦看著她,他的頭微微斜向一邊。

  “原來這就是你的看法,”他說。“而且你會堅持到底。非常可佩的企圖。但是你自己並不相信吧,克斯蒂?”

  “我警告過你了,”克斯蒂說,“我已經盡力了。”

  她轉身,離去,然後又探頭進來以她往常一本正經的口吻說:

  “告訴瑪麗我已經把洗好的衣服放在那邊第二個抽屜裡了。”

  菲力浦對這句虎頭蛇尾的話報以微笑,然後笑容消失。

  他內心的興奮感滋長。他有個感覺,覺得他真的非常接近了。他對克斯蒂所做的實驗非常令他滿意,但是他懷疑他能再從她身上套出什麼來。她對他的憂慮令他感到氣憤。雖然他是個跛子,並不表示他就像她所想的那麼脆弱。他,也能小心提防——而且看在老天的分上,他不是不斷的受到看護嗎?瑪麗幾乎從沒離開過他身邊。

  他拿過一張紙來開始書寫。簡短的筆記,人名,問號……

  可以加以試探的弱點……突然他點點頭寫下!蒂娜……

  他思考著……

  然後他又拿過一張紙來。

  瑪麗進來時,他幾乎都沒抬起頭來。

  “你在幹什麼,菲力浦?”

  “寫信。”

  “給海斯特?”

  “海斯特?不。我甚至不知道她在什麼地方。克斯蒂剛收到她一張風景卡片,上面寫著倫敦兩個字,如此而已。”

  他對她露齒一笑。

  “我相信你在吃醋,波麗。是嗎?”

  她藍色冰冷的眼睛,直看著他。

  “也許。”

  他感到有點不舒服。

  “你在寫信給誰?”她走近一步。

  “檢察官,”菲力浦愉快地說,盡管內心感到很氣憤。難道寫封信也要受到質問嗎?然後他看見她的臉色,動了憐憫之心。

  “只是開玩笑,波麗,我在寫給蒂娜。”

  “給蒂娜?為什麼?”

  “蒂娜是我的下一條攻擊路線。你要去哪裡,波麗?”

  “上洗手間。”瑪麗說著走出門去。

  菲力浦笑了起來。上洗手間,就像謀殺案發生的那天晚上一樣……他想起他們的談話再度笑了起來。

  “來吧,小朋友,”胡許督察長鼓舞地說。“說來聽聽。”

  希瑞爾·葛林小少爺深吸一口氣。在他能開口之前,他母親插嘴。

  “你可能說,胡許先生,我當時並沒怎麼注意。你知道這些小孩子是什麼樣子的。老是談到還有想到什麼太空船之類的東西。他回家跟我說,‘媽,我看見了蘇聯的人造衛星、降落下來了。’哦,我的意思是說,在那之前是飛碟。總是有什麼東西。是那些蘇聯人把這些東西塞進他們小腦袋裡的。”

  胡許督察長歎了一口氣,心想如果做母親的不堅持陪她們的兒子來而且替他們發言,那就容易多了。

  “說吧,希瑞爾,”他說,“你回家告訴你媽一沒錯吧?

  說你看見了一個蘇聯的人造衛星——不管是什麼時候。”

  “當時不太懂,”希瑞爾說。“我當時只是個小孩。那是兩年前的事。當然,現在我比較懂。”

  “那些泡泡車,”他母親插進來說,“當時是完全新型的車子。這裡沒見過,所以當然他看見時——而且是鮮紅色的——他並不瞭解那只是一部普通汽車。而當我們第二天早上聽說阿吉爾太太被人殺死時,希瑞爾對我說,‘媽,’他說,‘是蘇聯人,’他說,‘他們坐人造衛星下來而且他們一定進去把她殺死了。’‘不要胡說,’我說。然後當然那天稍晚的時候我們聽說她的兒子已經因為被認為是兇手而逮捕了。”

  胡許督察長耐心地再度對希瑞爾說話。

  “是在傍晚吧,據我瞭解?什麼時間,你記得嗎?”

  “我喝過午茶,”希瑞爾盡力回想,呼吸沉重地說,“而媽出去到婦女會,所以我就跟一些男孩子再出去,我們在新路那裡玩遊戲。”

  “你到那裡幹些什麼,我倒想知道。”他母親插嘴。

  帶進來這項樂觀證據的古德警員插嘴。他對希瑞爾和其他男孩子在新路那邊幹什麼事夠清楚的了。那附近幾戶人家氣憤地報過警說他們種的一些菊花不見了,而他很清楚村子裡的幾個壞蛋暗中慫恿年輕的一輩供應他們鮮花拿到市場上去賣。古德警員知道,這不是調查過去不良行為的時機。他沉重地說:

  “男孩子就是男孩子,葛林太太,他們到處去玩。”

  “是的,”希瑞爾說,“只不過是玩一兩個遊戲,我們。而我就在那裡看見它。‘哇,’我說,‘這是什麼?’當然我現在知道了,我不再是個愚蠢的小孩子了。只不過是一部泡泡車。

  是鮮紅色的。”

  “時間呢?”胡許督察長耐心地說。

  “哦,如同我所說的,我喝過午茶然後我們去那裡玩遊戲——定是將近七點,因為我聽見鐘聲,我心想,‘哇,媽要回家了如果我不在她不大驚小怪才怪。’所以我就回家了。

  我告訴她說,我想我看見了蘇聯人造衛星降落下來。媽說我是在說謊,但不是。只是當然,我現在知道了,我當時只是個小孩,知道吧。”

  胡許督察長說他知道。再問了幾個問題之後,他支開了葛林太太和她兒子。古德警員留下來,擺出一副表現出智慧才能的下級幹部希望受到獎賞的滿足表情。

  “我剛想到,”古德警員說,“那男孩說什麼蘇聯人幹掉阿吉爾太太的話。我自己心裡說,‘哦,那可能有什麼意義。’”“確實是有什麼意義在,”督察長說。“蒂娜·阿吉爾小姐有部紅色泡泡車,看來我得再去問她幾個問題。”

  “你那天晚上在那裡吧,阿吉爾小姐?”

  蒂娜看著督察長。她的雙手鬆弛地擱在大腿上,她眨也不眨的黑色眼睛什麼都沒說。

  “那麼久以前了,”她說,“我真的不記得了。”

  “有人看見你的車子在那裡。”胡許說。

  “是嗎?”

  “好啦,阿吉爾小姐。當我們要你說明那天晚上的行蹤時,你告訴我們你回家去那天晚上並沒有出門。你自己做晚餐聽留聲機。現在,那不是實話。就在快七點時有人看見你的車子在十分接近陽岬的那條路上。你到那裡去幹什麼?”

  她沒有回答。胡許等了幾分鐘,然後他再度開口。

  “你有沒有進屋子裡去,阿吉爾小姐?”

  “沒有。”蒂娜說。

  “但是你人在那裡?”

  “你說我在那裡。”

  “不只是我這樣說而已。我們有證據證明你是在那裡。”

  蒂娜歎了一口氣。

  “是的,”她說。“我那天晚上的確開車過去那裡。”

  “但是你說你並沒有進屋子裡去。”

  “是的,我並沒有進屋子裡。”

  “那你幹什麼?”

  “我又開車回紅明。然後,如同我告訴過你的,我自己做晚餐,聽留聲機。”

  “如果你沒進屋子裡那麼為什麼你開車去那裡?”

  “我改變了主意。”蒂娜說。

  “什麼讓你改變了主意,阿吉爾小姐?”

  “當我到達那裡時我並不想進去。”

  “因為你看見或聽見了什麼?”

  她沒有回答。

  “聽著,阿吉爾小姐。你母親就是那天晚上被人謀殺的。

  她在那天晚上七點到七點半之間被人殺死。你在那裡,你的車子在那裡,七點之前某個時候。車子在那裡多久我們不知道。有可能你知道,它可能在那裡一段時間。可能你進屋子裡去——你有鑰匙,我想——”

  “是的,”蒂娜說,“我有鑰匙。”

  “也許你進屋子裡去。也許你進入你母親的起居室,發現她在那裡,死了。或者也許——”

  蒂娜抬起頭。

  “或者也許我殺了她?你是不是想這樣說,胡許督察長?”

  “這是個可能,”胡許說,“但是我想比較可能是,阿吉爾小姐,其他某個人殺的。如果是這樣,我想你知道——或者非常懷疑——兇手是誰。”

  “我並沒有進屋子裡去。”蒂娜說。

  “那麼你看見了什麼或是聽見了什麼。你看見了某人進屋子裡去或是某人離開那屋子。或許是某個別人不知道他在那裡的人。是不是你哥哥麥可,阿吉爾小姐?”

  蒂娜說:

  “我沒有見到任何人。”

  “但是你聽見了什麼,”胡許精明地說。“你聽見了什麼,阿吉爾小姐?”

  “我告訴你,”蒂娜說,“我純粹只是改變了主意。”

  “原諒我,阿吉爾小姐,但是我不相信。為什麼你會從紅明開車去見你的家人,卻又沒見到他們就回去?是有什麼讓你改變了主意。你看見或聽見了什麼。”他傾身向前。“我想你知道,阿吉爾小姐,誰殺死了你母親。”

  她非常緩慢地搖搖頭。

  “你知道什麼?”胡許說。“你決心不說出來的什麼。但是想一下,阿吉爾小姐,非常仔細的想一下。你瞭解你在讓你的所有家人經歷什麼嗎?你要他們全都受到懷疑——因為事實上會這樣,除非我們找到真相。不管誰殺了你母親他不配受到庇護。事實上就是這樣,不是嗎?你在庇護某個人。”

  那對黑色不透明的眼睛再度與他對視。

  “我什麼都不知道,”蒂娜說。“我什麼都沒聽見,而且我什麼都沒看見。我只是——改變了主意。”

二十

  卡爾格瑞和胡許四目相對。卡爾格瑞看見了一個在他看來是他所有見過最沮喪最陰郁的男人。他顯得那麼的絕望,令卡爾格瑞覺得胡許督察長的事業大概是一長串的失敗記錄。

  後來他才驚訝的發現到胡許督察長在事業方面極為成功。胡許看見了一個瘦削、早生華發的男人,背有點駝,一張敏感的臉以及特別吸引人的微笑。

  “你恐怕不知道我是誰。”卡爾格瑞開口說。

  “噢,我們知道你的一切,卡爾格瑞博士,”胡許說。

  “你是使得阿吉爾案子變得怪異的半路殺出來的程咬金。”相當料想不到的微笑現在浮在他愁苦的嘴角。

  “那麼你不可能對我有好感。”卡爾格瑞說。

  “這不稀奇,”胡許督察長說。“當時看來是個明朗的案子,沒有人能責怪。但是這些事情發生,”他繼續。“是上帝要考驗我們,我的老母親經常這樣說。我們並不懷恨,卡爾格瑞博士。畢竟我們是代表公理正義,不是嗎?”

  “我是一向相信如此,而且會繼續相信下去,”卡爾格瑞說。“對任何人我們都不會拒絕給予公理正義。”他溫和地喃喃說道。

  “大憲章。”胡許督察長說。

  “是的,”卡爾格瑞說,“蒂娜·阿吉爾小姐引述給我聽的。”

  胡許督察長雙眉上揚。

  “真的。你讓我吃了一驚。那個小姐,我認為,並不怎麼熱衷幫助推動正義的巨輪。”

  “你為什麼這樣說?卡爾格瑞問道。

  “坦白說,”胡許說,“為了保守消息。那是毫無疑問的。”

  “為什麼?”卡爾格瑞問道。

  “哦,這是家裡的事,”胡許說。“一家人團結在一起。不過你想見我是為了什麼事?”他繼續。

  “我需要資料。”卡爾格瑞說。

  “關于阿吉爾案子?”

  “是的,我知道在你看來一定認為我是在管閒事——”

  “哦,就這方面來說是你的事,不是嗎?”

  “啊,你確定瞭解。是的。我覺得有責任。帶來麻煩的責任。”

  “不把蛋打破是沒辦法做蛋捲的,如同法國人所說的。”

  胡許說。

  “有一些事情我想要知道。”卡爾格瑞說。

  “比如?”

  “我想有多一點關於傑克·阿吉爾的資料。”

  “關於傑克·阿吉爾。呃,我沒料到你會這樣說。”

  “他的紀錄不好,我知道,”卡爾格瑞說。“我要的是紀錄上的一些細節。”

  “哦,那夠簡單的了,”胡許說。“他兩度受到緩刑。另外一次,因為侵佔公款,要不是及時還了錢他就完了。”

  “事實上,是新派的年輕罪犯?”卡爾格瑞問道。

  “完全正確,先生,”胡許說。“不是個殺人兇手,如同你已經讓我們明白的,但是於過其他很多事情。沒什麼大不了的,記住。他沒那個腦筋或膽量幹出大案子來。只是小罪案。偷偷櫃檯的錢,騙騙女人家的錢。”

  “而他對那方面很在行,”卡爾格瑞說。“我是指,騙女人家的錢。”

  “而且這條路很安全,”胡許督察長說,“女人都很輕易的上他的當。他通常下手的對像是中年或老年的女人。你會嚇一跳那種女人會有多容易騙。他編一套美麗的謊言,讓她們相信他熱愛她們,如果女人想要相信的話沒有什麼是她們不相信的。”

  “後來呢?”卡爾格瑞問道。

  胡許聳聳肩。

  “呃,她們遲早會幻想破滅。但是她們不控訴,你知道。

  她們不想告訴世人她們被騙了。不錯,這條路相當安全。”

  “有沒有過勒索的紀錄?”卡爾格瑞問道。

  “我們知道的是沒有,”胡許說。“記住,我不會認為他不可能。不會大大方方的勒索,我想。只是暗示一下,也許。

  信件,愚蠢的信件。她們的丈夫不會喜歡知道的一些事。他能那樣讓女人不敢開口。”

  “我明白。”卡爾格瑞說。

  “你就只想知道這些?”胡許問道。

  “阿吉爾家人還有一個我沒見過,”卡爾格瑞說,“大女兒。”

  “啊,杜蘭特太太。”

  “我去過她家,但是門關著。他們告訴我她和她丈夫都出去了。”

  “他們在陽岬。”

  “還在那裡?”

  “是的。他想待下去。杜蘭特先生,”胡許補充說,“在從事一點偵探活動,據我瞭解。”

  “他是個跛子,不是嗎?”

  “是的,小兒麻痹,很傷心。他沒什麼可以打發時間的,可憐的傢伙。所以他才這麼熱切的調查這件命案。而且認為他有了眉目。”

  “有嗎?”卡爾格瑞間道。

  胡許聳聳肩。

  “可能,”他說。“他的機會比我們好,你知道。他瞭解那一家人,而且他是個很有聰明才智、直覺很高的人。”

  “你想他會查出任何結果來嗎?”

  “可能,”胡許說,“但是如果他查出來,他也不會告訴我們。他們會自己一家人知道就行了。”

  “你自己知道誰有罪嗎,督察長?”

  “你不應該這樣問我,卡爾格瑞博士。”

  “意思是你的確知道?”“總會認為自己知道一點,”胡許緩緩說道,“但是如果找不到證據也是沒什麼辦法,是吧?”

  “而你不可能找到你想要的證據?”

  “噢!我們非常有耐心,”胡許說。“我們會繼續試。”

  “如果你不成功他們會怎麼樣?”卡爾格瑞傾身向前說。

  “這你有沒有想過?”

  “這正是令你感到擔憂的,是嗎,先生?”

  “他們非得知道不可,”卡爾格瑞說。“不管怎麼樣,他們非得知道不可。”

  “你不認為他們確實知道?”

  卡爾格瑞搖頭。

  “不,”他緩緩說道,“這正是悲劇所在。”

  “喔,”莫琳·克烈格說,“又是你!”

  “我非常抱歉又來打擾你。”卡爾格瑞說。

  “噢,可是你一點都沒打擾到我。進來,今天我休假。”

  這卡爾格瑞已經查出來了,也正是他來這裡的原因。

  “我想喬伊馬上就回來,”莫琳說。“我在報紙上沒再看到有關傑克的新聞。我是說自從說什麼他受到了特赦,在議會上問了點問題,然後說十分明顯的並不是他幹的之後。但是沒再報導警方在做什麼還有其實是誰幹的。他們查不出來嗎?”

  “你自己仍然不知道?”

  “呃,我真的不知道,”莫琳說。“雖然,如果是另外一個兄弟,我不會感到驚訝。非常奇怪而且脾氣很不好,他。喬伊看見他有時候開著車子載人到處跑。他替班斯集團工作,你知道。他長得相當好看,但是脾氣很不好,我想。喬伊聽一個謠言說他要到波斯灣或什麼地方去的,那看起來很不好,我想,你不認為嗎?”

  “我看不出那有什麼不好,克烈格太太。”

  “哦,那是警方找不到你的地方之一,不是嗎?”

  “你認為他是要逃走?”

  “他可能覺得非逃不可。”

  “我想人們大概是會這樣說吧。”亞瑟·卡爾格瑞說。

  “很多謠言滿天飛,”莫琳說。“他們說丈夫和秘書之間也有問題。但是如果是丈夫我認為他比較可能會對她下毒。他們通常都這樣做,不是嗎?”

  “呃,你看過的電影比我多,克烈格太太。”

  “我並沒有真正的看銀幕,”莫琳說。“如果你在那裡工作,你會對電影厭煩死了。啊,喬伊回來了。”

  喬伊·克烈格見到卡爾格瑞也感到驚訝而且可能不太高興。他們談了一陣子然後卡爾格瑞說到此行的目的。

  “不知道,、他說,“你們介不介意給我一個人名和住址?”

  他小心地寫在筆記本上。

  她大約五十歲,他想,一個從來就不可能漂亮過的笨重女人。雖然,她有一對很好的眼睛,褐色、仁慈的眼睛。

  “哦,真的,卡爾格瑞博士——”她懷疑、不安。“哦,真的;我確信我不知道……”

  他傾身向前,盡他最大的能力驅除她的勉強,安撫她,讓她感到他深深的同情。

  “那麼久以前了,”她說。“我——我真的不想再想起——

  那些事。”

  “這我真的瞭解,”卡爾格瑞說,“而且也不是說要公開出去。這一點我真的向你保證。”

  “你說你想要寫一本關於這方面的書?”

  “只是一本說明某種類型性格的書,”卡爾格瑞說。“有趣,你知道,從醫學或心理學的觀點來看。沒有人名,只是甲先生乙太太這一類的。”

  “你去過南極,不是嗎?”她突然說。

  他對她突然改變話題感到驚訝。

  “是的,”他說,“是的,我跟海伊斯·班特利探險隊一起去。”

  她的臉上浮現血色。她看起來年輕一些,一時他看出了她年輕時可能是什麼樣的女孩。“我經常讀到……我一向對任何跟極地有關的事情很著迷,你知道。那個挪威人,不是嗎,阿蒙森,他最先去那裡的?我想南北極地比埃弗勒斯峰或是狂何人造衛星,或是到月球上去這一類的更叫人感到興奮多了。”

  他抓住這個提示,開始跟她談有關探險隊的事。奇怪她的浪漫情趣竟然會落在極地探險上,她終於歎口氣說:

  “聽一個實地到過那裡的人談這一切真是太好了。”她繼續:“你想知道——有關傑克的一切?”

  “是的。”

  “你不會用上我的名字之類的?”

  “當然不會。我已經告訴過你了。你知道這種書是怎麼寫的。丙太太丁小姐。這一類的。”

  “是的。是的,我是讀過那種書——而且我想大概這就像你所說的,病——病——”

  “病態。”他說。

  “是的,傑克確實是個病態的例子。他能表現得那麼甜美,你知道,”她說。“美妙極了,他。他會說一些活而你會每一個字都相信。”

  “他也許是真的心。”卡爾格瑞說。

  “我老得足以當你的母親了,”我經常對他說,而他會說他不喜歡年輕的女孩,粗野,他經常說她們,他經常說有經驗而且成熟的女人才吸引他。”

  “他非常愛你嗎?”卡爾格瑞說。

  “他說是,他看起來好像是……”她的雙唇顫抖。“而我想,他一直想要的大概只是錢。”

  “不一定,”卡爾格瑞盡他所能瞞住事實說。“他可能真的受到吸引,你知道。只是——他就是沒辦法不走歪路。”

  中年婦人一張悲哀的臉明朗了一些。

  “是的,”她說,“那樣想心裡比較好過。哦,就這樣。我們常常訂些計劃;我們要一起去法國,或是義大利,如果他的一個計劃成功的話。只需要一點資金,他說。”

  一般的手法,卡爾格瑞心想,同時懷疑有多少可憐的婦女受了騙。

  “我不知道我著了什麼魔,”她說。“我願意為他做任何事情——任何事情。”

  “我相信你願意。”卡爾格瑞說。

  “也許,”她憤恨地說,“我不是唯一的一個。”

  卡爾格瑞站起來。

  “你告訴我這一切真是太好了。”他說。

  “現在他死了……但是我永遠忘不了他。他那張猴子臉!

  他看起來那麼悲傷的表情然後又笑了開來。噢,他是有一套。

  他並不全是個壞蛋,我相信他不全是個壞蛋。”

  她期盼地看著他。

  但是對於這一點卡爾格瑞並沒有回答。

二十一

  沒有什麼能告訴菲力浦·杜蘭特這一天跟任何其他的一天有什麼不同。

  他不知道這一天會完全決定他的未來。

  他健康、精神飽滿的醒來。太陽,蒼白的秋陽,在窗口上放射光芒。克斯蒂帶給他的電話留言更提高了他的精神。

  “蒂娜要過來喝午茶。”當瑪麗端他的早餐進來時他告訴她。

  “是嗎?噢,是的,當然,今天下午她休假,不是嗎?”

  瑪麗顯得心事重重。

  “怎麼啦,波麗?”

  “沒什麼。”

  她幫他把他的蛋頂層刮掉。他馬上感到氣憤起來。

  “我的手還能用,波麗。”

  “噢,我想這樣省得你麻煩。”

  “你以為我幾歲?六歲?”

  她微微感到驚訝。然後她唐突地說:

  “海斯特今天要回家來。”

  “真的?”他含含糊糊地說,因為他腦子裡充滿了對付蒂娜的計劃。然後他看見了他太太的表情。

  “看在老天的份上,波麗,你認為我對那女孩有份罪惡的感情嗎?”

  她頭轉向一邊去。

  “你一向說她很可愛。”

  “她是很可愛。如果你喜歡美麗的身材和不凡的氣質。”

  他冷淡地補充說:“但是我不是個玩弄女人的人,我是嗎?”

  “你可能希望你是。”

  “不要荒唐了,波麗。我從不知道你有這種吃醋的傾向。”

  “你對我一無瞭解。”

  他開始加以辯駁,但是又停頓下來。他震驚地想到,也許他對瑪麗是不太瞭解。

  她繼續:

  “我要你屬於我自己——完全屬於我自己。我要這世界上除了你和我之外別無他人。”

  “我們沒話可說了,波麗。”

  他說來輕快,但是心裡感到不舒服。明亮的早晨好像突然之間陰暗下來。

  她說:“我們回家去,菲力浦,求求你我們回家去。”

  “我們很快就會回去,但是時候未到。事情正要來到。如同我告訴你的,蒂娜今天下午要來。”他繼續下去,希望她的心思轉到新的頻道上去:“我對蒂娜抱很大的希望。”

  “在什麼方面?”

  “蒂娜知道什麼。”、“你的意思是——關於謀殺案?”

  “是的,”“但是她怎麼可能?她那天晚上甚至不在這裡。”

  “我倒是懷疑。我想,你知道,她在這裡。奇怪一些小事竟然幫上了忙。那個幫傭,納瑞可太太——高高的那個,她告訴我一件事。”

  “她告訴你什麼?”

  “村子裡的閒話。某太太或是艾妮——不——希瑞爾。他不得不跟他母親一起到警察局去。可憐的阿吉爾太太被人幹掉的那天晚上他看見了什麼。”

  “他看見了什麼?”

  “哦,這個納瑞可太太就說得相當含糊了。她還沒從某某太太那裡問出來。但是可以猜一猜,不是嗎,波麗?希瑞爾不在屋子裡,因此他一定是在外面看見了什麼。這給了我們兩種猜想。他看見了麥可或是他看見了蒂娜。我猜是蒂娜那天晚上來到這裡。”

  “她大概已經這樣說出來了。”

  “不一定。蒂娜很可能知道什麼不說出來。假設她那天晚上開車出去。也許她進屋子裡來而發現你母親死了。”各“然後什麼話都不說就又走了?胡扯。”

  “可能有原因……她可能看見或聽見了什麼令她認為她知道是誰幹的。”。”

  “她一向不太喜歡傑克。我相信她不會想要袒護他。”

  “那麼也許她懷疑的不是傑克……但是從來,當傑克被捕時,她認為她所懷疑的完全錯了。她說過她當時不在這裡,就堅持到底。但是現在,當然,情況不同了。”

  瑪麗不耐煩地說:

  “你只是在憑空想象,菲力浦。你想像出很多不可能是真的事情。”

  “十分可能是真的。我要試試看讓蒂娜告訴我她知道什麼。”

  “我不相信她知道什麼。你真的認為她知道是誰幹的嗎?”

  “我不會想到那個地步,我想她要不是看見——就是聽見——什麼。我要查明是什麼。”

  “蒂娜不會告訴你的如果她不想的話。”

  “是的,我同意。而且她很會守口如瓶。而且一張撲克小臉,從不表露任何感情。但是她並不真的是個好說謊者——

  不像你那麼會說謊,比方說……我的方法是猜。用我的猜想來問她。讓她回答是或不是,然後你知道會怎麼樣嗎?會是三種情況之一。她會答說是——那就是了。或者她會說不是——那麼由於她不是一個好說謊者,我會知道她說的是不是真實。或者她會拒絕回答擺出她的撲克臉——那,波麗,就會等於說是一樣管用。說吧,你必須承認我這種技巧有可能成功。”

  “噢,不要插手,菲!真的不要插手!一切會平息下來而且忘掉的。”

  “不。這件事得弄個明白。要不然海斯特會從視窗跳下去而克斯蒂會精神崩潰。裡奧已經僵凍成鐘乳石一樣了。至於可憐的關妲,她正在決定要接受羅德西亞的一份工作了。”

  “他們怎麼樣又有什麼關系?”

  “除了我們別人都不重要——這是你的意思?”

  、他的臉色嚴肅、氣憤。瑪麗嚇了一跳。她以前從沒見過她丈夫這種表情。

  她挑釁地面對他。

  “我為什麼要在乎別人?”她問道。

  “你從來就沒在乎過。有嗎?”

  “我不懂你的意思。”

  菲力浦突然氣憤地歎了一聲。他把他的一盤早餐推到一邊去。

  “把這個拿走。我不吃了。”

  “可是菲力浦——”

  他作了個不耐煩的手勢。瑪麗端起盤子走出門去。菲力浦轉動輪椅到寫字桌前。執筆在手,他凝視著窗外。他感到一種奇特的精神壓抑。不久之前他是那麼的興奮。現在他感到焦躁不安。

  然而他隨即又振作起來。他快速地寫了兩張紙。然後他靠回輪椅背上,思考著。

  這合理。這有可能,但是他並不完全滿意。他真的找對了路線嗎?他無法確定。動機,動機是這麼缺乏得可恨。他忽略了某個因素。

  他不耐煩地歎了一口氣。他迫不及待的等著蒂娜到來。要是這件事能弄明白那就好了。只是他們自己明白,只需要這樣。一旦他們知道——那麼他們就全都自由了。從這懷疑、無助,令人透不過氣來的氣氛中脫身。他們,除了一個人之外,全都可以繼續過他們自己的生活。他和瑪麗會回家去然後——

  他的思緒停了下來。興奮之情再度消失。他面臨他自己的問題。他不想回家……他想到家裡的十全十美,閃亮的銅器,一塵不染的印花棉布。一個幹淨、明亮、保養良好的籠子!而他就在籠子裡,被綁死在輪椅上,團繞著他太太的關懷。

  他太太……當他想到他太太時,他好像看見了兩個人。一個是他所娶的女人,金發藍眼、溫柔含蓄。這是他所愛的女人,他挪揄她而她迷惑地皺起眉頭瞪著他的女人。這才是他的波麗。但是還有另外一個瑪麗——個像銅鐵一般堅硬、有情欲但卻沒有正常情愛的瑪麗——一個除了她自己別人都不重要的瑪麗。甚至他也是因為他是她的所以才重要。

  一句法國詩文閃過他的腦際——是怎麼寫的?

  “一切全都是她的附屬戰利品……”

  而這個瑪麗他並不愛。在那對冰冷的藍眼睛背後瑪麗是個陌生人——一個他不瞭解的陌生人……

  然後他自我嘲笑起來。他就像屋子裡其他每一個人一樣開始提心吊膽、過度緊張起來了。他記得他丈母娘跟他談過他的太太。關于紐約那個甜美的金發小女孩。關于小女孩摟著她的脖子叫說:“我想留下來跟你在一起。我不想離開你!”

  那是真情愛,不是嗎?可是——多麼的不像是瑪麗,小時候跟長大以後會改變這麼多嗎?要瑪麗說出她的真情,表露出她的真感情有多麼的困難,近乎不可能?

  可是當然那個時候——他的思緒停止下來。或者,真的十分單純?不是真情愛——只是算計,達到目的的手段,特意表露出來的感情。瑪麗為了得到她所想要的能做出什麼事來?

  幾乎任何事情都做得出來,他想——而且為他自己想到這一點而感到震驚。

  他憤怒地拋下筆,轉動輪椅離開起居室進入隔壁的臥室。

  他轉動輪椅到梳樁台前。他拿起梳子把掉落額尖的頭發梳回去。他自己的臉讓他自己看起來覺得陌生。

  我是誰,他想,我要去什麼地方?他以前從沒想過的一些思緒……他來到窗前,看著外面。下面,一個白天來幫傭的女人站在廚房窗外跟某個在廚房裡面的人交談。她們的話聲,帶著溫柔的當地土腔,朝他飄浮上來……

  他的兩眼大睜,仿佛進入夢幻之境。

  隔房的一個聲音讓他從沉思中驚醒過來。他轉動輪椅來到連接門前。

  關妲·弗恩正站在寫字桌旁。她轉過身來面對他,他被她晨曦下憔悴的臉色嚇了一跳。

  “晦,關妲。”

  “嗨,菲力浦。裡奧認為你可能想看倫敦書報。”

  “噢,謝謝。”

  “這是個好房間,”關妲四下看看說。“我不相信我以前來過。”

  “十足的皇家套房,不是嗎?”菲力浦說。“遠離任何人。

  對病人和度蜜月的夫婦來說都很理想。”

  他真希望他沒說最後幾個字,但是太遲了。關姐臉上的肌肉顫動。

  “我得辦事去了。”她含糊地說。

  “完美的秘書。”

  “現在連那個也不是,我犯錯。”

  “我們不全都犯錯嗎?”他故意加上一句說:“你和裡奧什麼時候結婚?”

  “我們也許永遠不會。”

  “那才真的是錯。”菲力浦說。

  “裡奧認為可能引起不好的風評——警方的!”

  她的聲音怨恨。

  “去它的,關妲,總得冒一些風險!”

  “我是願意冒險,”關妲說。“我從來就不在乎冒險。我情願為幸福賭一下。但是裡奧——”

  “怎麼樣?裡奧?”

  “裡奧,”關妲說,“也許死掉也會像生前一樣,是瑞琪兒·阿吉爾的丈夫。”

  她憤恨的眼神令他嚇了一跳。

  “她可能就跟還活著一樣,”關妲說。“她在這裡——在這屋子裡——直……”

二十二

  蒂娜把車子停在教堂後園牆邊的草地上。她小心取掉她帶來的花外面的包裝紙,然後走進墓園的鐵門裡,沿著主要的小路走過去。她不喜歡這座新墓園。她真希望阿吉爾太太能葬在圍繞教堂的舊墓園裡。那裡似乎有種舊世界的安詳,紫杉樹和長苔的石頭。這座墓園,這麼新,整理得這麼好,主要的小路加上放射狀的小徑,一切都好像超級市場裡面一樣整整齊齊、大量製造出來的通俗東西。

  阿吉爾太太的墳墓保持得很好。一塊方正的大理石四周填滿了花崗石片,一座花崗石十字架豎立在背後。

  蒂娜捧著康乃馨,俯身看著碑文。“永懷瑞琪兒·露意絲·阿吉爾,一九五七年十一月九日離開人間”,底下是:

  “她的子女將挺身稱她有福。”

  她的背後傳來腳步聲,蒂娜轉過頭去,嚇了一跳。

  “麥可!”

  “我看見你的車子。我就跟著你。至少——反正我也正要來這裡。”

  “你正要來這裡?為什麼?”

  “我不知道。只是來道別,也許。”

  “向——她告別?”

  他點點頭。

  “是的。我已經接受了我告訴你的石油公司的工作。我大約三個星期以後就要走了。”

  “而你先來這裡向母親告別?”

  “是的。也許是來謝謝她同時向她說抱歉。”

  “你有什麼好抱歉的,麥可?”

  “我不是抱歉我殺了她,如果你是想作這個暗示的話。你一直都在認為是我殺了她嗎,蒂娜?”

  “我不確定。”

  “你現在也不能確定,能嗎?我的意思是說,我告訴你我並沒有殺她也是沒有用的。”

  “你有什麼抱歉?”

  “她為我做了很多,”麥可緩緩說道。“我從來一點都不感激。我痛恨她做的每一件事,我從來就沒對她說過一句好話,或是給她好臉色看。現在我真希望我曾經說過,如此而已。”

  “你什麼時候開始不恨她的?在她死後?”

  “是的。是的,我想大概是吧。”

  “你恨的並不是她,是嗎?”

  “不——不是。你說的對,是我自己的母親。因為我愛她,因為我愛她而她根本一點都不愛我。”

  “而現在你甚至連這個也不感到氣憤?”

  “是的。我想她大概也是無能為力,畢竟,你天生是什麼就是什麼。她是個活潑、快活的那種女人,太喜歡男人、太喜歡喝酒了,她高興的時候對她的孩子好,她不會讓任何其他人傷害他們。好吧,她是不愛我!這些年來我一直拒絕這個想法,現在我接受了。”他伸出一手。“給我一朵康乃馨,好嗎,蒂娜?”他從她手上接過來,俯身把它放在碑石下的墳墓乒。“給你,媽,”他說。“我是你的壞兒子,而不認為你是我非常明智的母親。但是你是一番好意。”他看著蒂娜。“這樣的道歉可以嗎?”

  “我想是可以了。”蒂娜說。

  她俯身把整束康乃馨放下。

  “你經常來這裡獻花嗎?”

  “我一年來一次。”蒂娜說。

  “小蒂娜。”麥可說。

  他們轉身一起沿著墓園走道走回去。

  “我沒有殺她,蒂娜,”麥可說。“我發誓我沒有。我要你相信我。”

  “我那天晚上在那裡。”蒂娜說。

  他猛一轉身。

  “你在那裡?你是說在陽岬?”

  “是的。我當時正想換工作。我想去跟父親、母親商量。”

  “哦,”麥可說,“繼續。”

  她沒有開口,他抓住她的手臂搖動她。“繼續,蒂娜,”他說。“你得告訴我。”

  “我到目前為止還沒告訴過任何人。”蒂娜說。

  “繼續。”麥可再度說。

  “我開車去那裡。我並沒有把車子直開到鐵門前。你知道半路那個比較好回車的地方吧?”

  麥可點點頭。

  “我在那裡下車,走路過去。我感到對自己沒把握,你知道就某一方面來說母親有多麼難講話。我是說,她一向有她自己的主意。我想盡可能把話說清楚。因此我走向屋子去,然後又回頭走向車子,然後又回去。把事情想清楚。”

  “那是什麼時間的事?”麥可問道。

  “我不知道,”蒂娜說。“我現在記不得了。我——時間對我來說不太有意義。”

  “是的,親愛的,”麥可說。“你一向一副無限悠閒的樣子。”

  “我當時在那些樹下,”蒂娜說,“非常輕柔地走著——”

  “就像一隻小貓。”麥可深情地說。

  “——就在那個時候我聽見了。”

  “聽見什麼?”

  “兩個人在說悄悄話。”

  “什麼?”麥可全身緊張起來。“他們說些什麼?”

  “他們說——其中一個說,‘七點到七點三十分之間。就這個時間。記住不要搞砸了。七點到七點三十分之間。’另外一個低聲說:‘你可以信任我,’然後第一個聲音說,‘事後,親愛的,一切都會美妙極了。’”一陣沉默,然後麥可說:

  “哦——為什麼這件事你不說出來?”

  “因為我不知道,”蒂娜說。“我不知道是誰在說話。”

  “當然!是男的還是女的?”

  “我不知道,”蒂娜說。“難道你不明白,當兩個人在說悄悄話時,你是聽不出聲音的。只是——哦,只是在耳語。我想,當然我想是一男一女,因為——”

  “因為他們所說的話?”

  “是的。但是我不知道他們是誰。”

  “你以為,”麥可說,“可能是父親和關妲?”

  “有可能,不是嗎?”蒂娜說。“可能是說要關妲離開屋子然後在那段時間內回去,或者可能是關妲告訴父親在七點到七點半之間下樓。”

  “如果是父親和關妲,你不會想去告訴警方。是這個原因嗎?”

  “如果我確定,”蒂娜說。“但是我不確定。可能是其他人。可能是——海斯特和某個人?可能是瑪麗,但是不可能是菲力浦。不,不是菲力浦,當然。”

  “你說海斯特和某個人,你指的是誰?”

  “我不知道。”

  “你沒看見他——我是說,那個男人?”

  “沒有,”蒂娜說。“我沒看見他。”

  “蒂娜,我想你是在說謊。是個男人,不是嗎?”

  “我轉回去,”蒂娜說,“走向車子,那時有個人從路的另外一邊走過,走得非常快。在黑暗中只是個人影。然後我想一我想我聽見路的盡頭有車子發動的聲音。”

  “你以為是我……”麥可說。

  “我不知道,”蒂娜說,“有可能是你。身材跟你差不多。”

  他們來到蒂娜的小車子旁。

  “來吧,蒂娜,”麥可說、“上車。我跟你一道。我們到陽岬去。”

  “可是麥可——”

  “我告訴你不是我,是沒有用的,是吧?我還能說什麼?

  來吧,把車子開到陽岬去。”

  “你要幹什麼,麥可?”

  “你為什麼認為我是要幹什麼?你不是要去陽岬嗎?”

  “是的,”蒂娜說,“我是要去。我收到菲力浦一封信。”

  她發動小車子。麥可坐在她一旁,非常緊張、僵硬。

  “收到菲力浦的信?他說了些什麼?”

  “他要我過去。他想見我。他知道我今天休半天假。”

  “噢。他有沒有說他要見你幹什麼?”

  “他說他想要問我一個問題,希望我會回答他。他說我不需要告訴他任何事情——他會告訴我。我只需要說是或不是。他說不管我告訴他什麼,他都會保密。”

  “這麼說他是在進行某件事,是吧?”麥可說。“有意思。”

  到陽岬的路程不遠。當他們抵達時,麥可說:

  “你進去,蒂娜。我去花園裡走走,想一些事情。去吧。

  去跟菲力浦面談吧。”

  蒂娜說:

  “你不是要去——你不會是要——”

  麥可短笑一聲。

  “從情人崖跳下去自殺?好啦,蒂娜,你不至於不瞭解我吧。”

  “有時候,”蒂娜說,“我認為沒有人瞭解別人。”

  她轉身離開他,慢慢走進屋子裡。麥可看著她進門,他的頭猛向前一垂,雙手插在口袋裡。他在皺眉頭。然後他繞著屋角走動,滿腹心思地抬頭看著屋子。所有童年的記憶都回來了。那棵老木蘭樹,他爬過很多次,從樓梯口的窗戶進屋子。曾經是屬於他自己的花園的一小方土地,並不是他很喜歡花園。他一向喜歡把任何他所有的玩具搞得支離破碎。

  “有破壞狂的小鬼”他微微感到好笑地想著。

  唉,人其實並不會改變。

  在屋子裡,蒂娜在大廳見到瑪麗。瑪麗見到她時嚇了一跳。

  “蒂娜!你是從紅明過來的?”

  “是的,”蒂娜說。“你不知道我要來?”

  “我忘了,”瑪麗說。“我相信菲力浦的確提到過。”

  她轉身離去。

  “我要去廚房,”她說,“去看看阿華田來了沒有。菲力浦睡前喜歡喝一杯。克斯蒂剛剛送咖啡上去給他。他比較喜歡咖啡而不是茶。他說茶讓他消化不良。”

  “你為什麼把他當病人看待,瑪麗?”蒂娜說。“他其實不是病人。”

  瑪麗兩眼露出冰冷、氣憤的眼光。

  “當你自己有個丈夫時,蒂娜,”她說,“你就會比較知道做丈夫的人喜歡受到什麼樣的對待。”

  蒂娜溫柔地說:

  “對不起。”

  “要是我們能離開這屋子就好了。”瑪麗說。“在這裡對菲力浦很不好。而且海斯特今天要回來。”她又說。

  “海斯特?”蒂娜顯得驚訝。“是嗎?為什麼?”

  “我怎麼知道?她昨天晚上打電話回來這樣說的。我不知道她搭哪一班火車。我想大概是快車,像往常一樣。得有個人到乾口去接她。”

  瑪麗沿著走道消失進廚房裡。蒂娜猶豫了一下,然後她登上樓梯。樓梯口右邊第一扇門打開,海斯特走出來。她見到蒂娜嚇了一跳。

  “海斯特!我聽說你要回來,但是我不知道你已經到了。”

  “卡爾格瑞博士開車送我回來的,”海斯特說。“我直接上樓到我的房間——我不認為有任何人知道我已經到了。”

  “卡爾格瑞博士現在人在這裡嗎?”

  “不。他讓我下車就繼續開到乾口去了。他想要去那邊見一個人。”

  “瑪麗不知道你已經到了。”

  “瑪麗一向什麼都不知道,”海斯特說。“她和菲力浦跟一切隔絕。我想父親和關妲大概在書房裡吧。一切好像就跟往常一樣。”

  “為什麼不會?”

  “我真的不知道,”海斯特含糊地說。“我只是懷疑一切都會有些不同。”

  她從蒂娜身邊經過下樓。蒂娜繼續前進經過書房沿著走遭到盡頭杜蘭特夫婦佔用的套房。手上端著托盤正站在菲力浦門外的克斯蒂·林斯楚,猛然轉過頭來。

  “哎,蒂娜,你讓我嚇了一跳,”她說。“我正要送咖啡和餅幹給菲力浦。”她抬起一手敲門。蒂娜走近她。

  敲過門後,克斯蒂把門打開進去。她走在蒂娜前頭一點,她高瘦的身子擋住了蒂娜的視線,但是蒂娜聽見了克斯蒂的喘息聲。她的雙臂張開,托盤掉落地上,杯碟碎落在炭圍邊。

  “噢,不,”克斯蒂叫道,“噢不!”

  蒂娜說:

  “菲力浦?”

  她越過另外一個女人,來到坐在寫字桌前輪椅上的菲力浦身旁。他本來大概是在寫東西,她想。他的右手旁躺著一支原子筆,但是他的頭以一種奇特、扭曲的態勢向前垂落。在他頭顱的基部,她看見像是亮閃閃的紅菱寶石一樣的東西染紅了他的衣領。

  “他被人殺死了,”克斯蒂說。“他被人殺死——刺殺了。

  那邊,從腦袋的底部刺進去。刺一下就要命了。”

  她接著又說,聲音提高:

  “我警告過他。我盡了我的一切所能。但是他就像一個小孩子——喜歡玩危險的工具——不明白他是在於什麼。”

  就像一場噩夢,蒂娜心想。她溫柔地站在菲力浦的手肘旁,低頭看著他。而克斯蒂則抬起他虛軟的手摸他已經不存在的脈搏。他想要問她什麼?不管是什麼,現在他永遠都不能問了。並沒真正客觀地思考,蒂娜的心裡正在瞭解、紀錄一些細節。他本來是在寫東西,沒錯。筆在那裡,但是他面前卻沒有紙。沒有任何寫下的東西。不管是誰殺他,已經把他所寫下的東西拿走了。她平靜而機械式地說道:

  “我們必須告訴其他人。”

  “是的,是的,我們必須下去找他們。我們必須告訴你父親。”

  倆個女人肩並肩地走向門口,克斯蒂一手摟著蒂娜。蒂娜的眼睛看向掉落在地的托盤和破碎的杯碟。

  “那沒關系,”克斯蒂說。“等一下再清掃。”

  蒂娜半跌半走,克斯蒂一手穩住她。

  “小心。你會跌倒。”

  她們沿著走道過去。書房的門打開。裡奧和關妲出來。蒂娜以她清晰、低柔的聲音說:

  “菲力浦死了。被刺殺死了。”

  就像是場夢,蒂娜心想。她父親和關妲震驚的叫聲傳向她,傳向菲力浦……已經死掉的菲力浦。克斯蒂離開,她匆匆下樓去。

  “我必須告訴瑪麗,一定要好好告訴她。可憐的瑪麗,這將是一大震驚。”

  蒂娜慢慢隨她之後下樓。她越來越感到昏眩好像作夢一般,她的心髒部位疼得奇怪。她去什麼地方?她不知道。沒有什麼是真實的。她來到敞開的前門,穿越過去。這時她看見麥可從屋子外面轉角處過來。仿佛她的腳步一直在自動引導她,她直走向他去。

  “麥可,”她說。“噢,麥可!”

  他的雙臂張開。她投向他的懷裡。

  “沒事了,”麥可說。“我抱住你了。”

  蒂娜在他懷裡微微蜷縮。她跌到地上,小小一堆,這時海斯特正從屋子裡沖過來。

  “她暈倒了,”麥可無助地說。“我以前從沒見過蒂娜暈倒。”

  “是嚇壞了。”海斯特說。

  “你是什麼意思——嚇壞了?”

  “菲力浦被殺了,”海斯特說。“你不知道?”

  “我怎麼知道,什麼時候?怎麼被殺的?”

  “剛剛。”

  他睜大眼睛看她,然後他抱起蒂娜。海斯特陪伴著他,他把她抱進阿吉爾太太的起居室,放在沙發上。

  “打電話找克瑞格醫生。”他說。

  “他的車子來了,”海斯特望出窗外說。“父親剛剛在打電話告訴他關於菲力浦的事。我——”她四處觀望。“我不想見他。”

  她沖出門上樓去。

  唐納德·克瑞格下車從敞開的前門進來。克斯蒂從廚房出來迎接他。

  “午安,林斯楚小姐。我聽說的是怎麼一回事?阿吉爾先生告訴我說菲力浦·杜蘭特被殺了,被殺了?”

  “完全正確。”克斯蒂說。

  “阿吉爾先生有沒有打電話給警方?”

  “我不知道。”

  “有沒有可能他只是受傷?”小唐說。他轉身回去取出車子裡的醫藥包。

  “不,”克斯蒂說。她的聲音平板、疲倦。“他死了,我十分確定。他被刺——這裡。”

  她一手擱在她自己的後腦部上。

  麥可從房裡出來到大廳。

  “嗨,小唐,你最好去看看蒂娜,”他說。“她暈倒了。”

  “蒂娜?噢,是的,是——從紅明來的那個,不是嗎?她在那裡?”“她在那裡面。”

  “我先看一下她再上樓去。當他走進那個房間時回過頭對克斯蒂說話。“讓她保暖,”他說。“她一醒過來就給她喝點茶或咖啡。但是你受過訓練——”

  克斯蒂點點頭。

  “克斯蒂!”瑪麗·杜蘭特慢慢從廚房那邊向大廳過來——克斯蒂迎向她——瑪麗無助地睜大眼睛看她。

  “這不是真的。”瑪麗嘶啞地大聲說。“這不是真的!是你編出來的謊話。我剛才離開他時他還好好的。他完全好好的。他在寫東西。我告訴他不要寫。他為什麼要那樣做?為什麼那樣固執?為什麼我要他離開這屋子時他就是不聽?”

  克斯蒂哄她、安慰她、盡她最大的能力讓她鬆懈下來。

  唐納德·克瑞格大步跨出那間起居室。

  “誰說那女孩是暈倒的?”他問道。

  麥可睜大眼睛看他。

  “可是她是暈倒的沒惜啊。”他說。

  “她在那裡暈倒的?”

  “她跟我在一起……她走出屋外迎向我。然後——她就倒下去了。”

  “倒下去,是嗎?是的,她是倒下去了沒錯,”唐納德。

  克瑞格繃著臉說。他迅速走向電話機。“我必須叫部救護車來,”他說,“馬上。”

  “救護車?”克斯蒂和麥可都睜大眼睛看她。瑪麗好像沒聽見的樣子。

  “是的。”唐納德氣憤地撥電話。“那個女孩不是暈倒,”他說,“她是被人刺殺了。你們聽見沒有?從背部刺殺。我們得馬上送她去醫院。”

二十三

  亞瑟·卡爾格瑞在他飯店的房間裡,一再看他記下的筆記。

  他不時點點頭。

  是的……現在他是找對了線索。一開始,他集中心思在阿吉爾太太身上是錯了,那個程式十次有九次是正確的,但是這是不正確的第十次。

  他一直覺得有個不明的因素存在。如果他一旦能把那個因素抽離認清出來,這個案子就解決了。為了尋找這個因素,他一直專注在那死去的女人身上。但是現在他知道了,那死去的女人其實並不重要。就一方面來說,死者是誰都一樣。

  他改變了他的觀點——轉回到這一切開始的時候。轉回到傑克身上。

  不只是無辜被判刑的年輕人傑克——而且是實際身為人類一分子的傑克。傑克,用教派的舊教條來說,是不是“一個註定毀滅的人”,上天給了他生活中的每一種機會,不是嗎?

  無論如何,馬克馬斯特醫生的看法是,他是一個生下來就註定要出亂子的人。任何環境因素都無法幫助他或挽救他。這是真的嗎?裡奧·阿吉爾談到他時帶著放縱、憐惜之情。他怎麼說的?“天生不適應的人之一。”他接受了現代心理學的說法,一個病人,不是兇手。海斯特說過什麼?粗率地說,傑克一向很可怕!

  平白、孩子氣的說詞。還有克斯蒂·林斯楚說過什麼?說傑克邪惡!是的,她是說得那樣強烈。邪惡!蒂娜說過:“我從不喜歡或信任他。”這麼說他們全都同意,不是嗎,大致上來說?只是到了他的遺孀嘴裡,才由“大致”變為具體。莫琳·克烈格完全從她自己的觀點來看傑克。她在傑克身上糟蹋了她自己。她曾經被他的魅力迷住了而她感到憤慨。如今,安安穩穩的再婚,她附和她丈夫的觀點。她直率的向卡爾格瑞說明瞭傑克一些可疑的行為,他取得金錢的一些方法。金錢……

  在亞瑟·卡爾格瑞疲累的腦子裡,這兩個字好像在牆上跳動的大字。金錢!金錢!金錢!像歌劇的主題,他想。阿吉爾太太的金錢!存入信託的金錢!買退休養老保險的錢!留給她丈夫的剩餘財產!從銀行提出來的錢!放在抽屜裡的錢!

  海斯特急著出門皮包裡沒有錢!從克斯蒂·林斯楚那裡拿到兩英鎊。在傑克身上發現的錢,他發誓是他母親給他的。

  整個事情形成了一個圖案——由一些跟金錢有關的不相干的細節編織而成的圖案。

  而當然,在這圖案中,那不明的因素變得明顯起來了。

  他看看他的手錶。他答應海斯特在約定的時間打電話給她。他拿過電話機要求接通對方號碼。

  隨即她的聲音傳過來,清晰、有點孩子氣。

  “海斯特。你好嗎?”

  “噢,是的,我沒事。”

  他花了一兩分鐘才抓住她語氣中隱藏的含義。然後他猛然說:

  “出什麼事了?”

  “菲力浦被殺了。”

  “菲力浦!菲力浦·杜蘭特?”

  卡爾格瑞顯得難以置信。

  “是的。還有蒂娜——至少她還沒死。她在醫院裡。”

  “告訴我!”他命令。

  她告訴他。他一再問她直到他瞭解一切。

  然後他繃著臉說:

  “鎮定下來,海斯特,我過去。我”——他看看表——

  “一小時之內到,我得先去見胡許督察長。”

  “你到底想知道什麼,卡爾格瑞博士?”胡許督察長問道,但是在卡爾格瑞能說話之前胡許辦公桌上的電話鈴聲響起,他抓起話筒。“是的,是的,我就是。等一下。”他拿過一張紙、一支筆,准備書寫。“什麼?最後一個字怎麼拼?嗅,我明白。是的,好像還不太有道理是嗎?對。其他沒什麼了?對,謝謝。”他放回話筒。“醫院打來的。”他說。

  “蒂娜?”卡爾格瑞問道。

  督察長點點頭。

  “她醒過來幾分鐘。”

  “她有沒有說話?”卡爾格瑞問道。

  “我不真的知道為什麼我該告訴你,卡爾格瑞博士。”

  “我要你告訴我,”卡爾格瑞說,“因為我想這能幫助你。”

  胡許看著他,考慮了一下。

  “你很在意這一切,不是嗎?,卡爾格瑞博士?”他說。

  “是的,你知道,我覺得對這個案子重新展開調查有責任。我甚至覺得對這兩個悲劇有責任。那女孩會活下去吧?”

  “他們認為會,”胡許說,“刀刃沒刺中心髒,但是可能一刀就沒命。”他搖搖頭。“麻煩總是出在這裡,”他說。“一般人不相信兇手是不安全的。說來奇怪,但是事實上就是這樣。他們全都知道他們之中有個殺人兇手,他們應該說出他們所知道。如果有個兇手在你附近,唯一安全的是馬上告訴警方任何你所知道的事,他們並沒這樣做,他們堅持不讓我知道。菲力浦·杜蘭特是個好人——一個聰明人;但是他把這看作是種遊戲。他到處刺探,設下陷餅,而他找到了眉目,或是他以為他找到了眉目,而且某人以為他找到了眉目。結果:

  我接到電話說他死了,從後頸刺進去。那就是不瞭解謀殺案的危險性而胡亂牽扯進去的後果。”他停下來,清清喉嚨。

  “那麼那個女孩呢?”卡爾格瑞問道。

  “那個女孩知道什麼,”胡許說。“她不想說出來的什麼。

  依我看,”他說,“她是愛上了那小子。”

  “你說的是——麥可?”

  胡許點點頭。“是的。也許,麥可也喜歡她,但是光喜歡是不夠的,如果你害怕得快發瘋的話。不管她知道的是什麼,也許比她自己所瞭解的更要命。所以,在她發現杜蘭特死掉後,她匆匆出去直接投進他懷裡,他抓住這個機會給她一刀。”

  “這只是你自己的猜測,不是嗎,胡許督察長?”

  “不完全是猜測,卡爾格瑞博士。那把刀在他口袋裡。”

  “實際的那把刀?”

  “是的。上面有血。我們會加以檢驗,不過會是她的血沒錯。她的血和菲力浦。杜蘭特的血!”

  “但是——不可能。”

  “誰說不可能?”

  “海斯特。我打電話給她,她全都告訴我了。”

  “真的?哦,事實非常簡單。瑪麗·杜蘭特下樓到廚房去,離開她還活著的丈夫,在四點差十分時——當時在屋子裡的有裡奧·阿吉爾和關妲·弗恩在書房裡,海斯特·阿吉爾在二樓她的臥房裡,而克斯蒂·林斯楚在廚房裡。四點剛過,麥可和蒂挪開車抵達。麥可進花園裡去而蒂娜上樓,緊跟在克斯蒂之後,她剛送咖啡和餅幹上去給菲力浦·蒂娜停下來跟海斯特講話,然後趕上林斯楚小姐,她們一起發現菲力浦死了。”

  “而這段時間內麥可一直都在花園裡。當然這是個無懈可擊的不在場證明吧?”

  “你不知道的是,卡爾格瑞博士,屋子旁邊有一棵高大的木蘭樹。孩子們經常在爬,尤其是麥可,那是他進出屋子的方法之上。他可能從那棵樹爬上去,進入杜蘭特的房間,刺殺他,然後又爬下去。噢,時間上是要拿捏得很緊,不過有時候膽大可以包天,令人驚異。而且他身處絕境,他得不顧一切的防止蒂娜和杜蘭特碰面。”為了安全,他得把他們兩個都殺掉。”

  卡爾格瑞想了一兩分鐘。

  “你剛剛說,督察長,蒂娜已經恢復神智。她不能說出是誰刺殺她嗎?”

  “她說的話不太連貫,”胡許緩緩說道。“事實上我懷疑她是不是適當的恢復了神智。”

  他疲倦地微微一笑。

  “好吧,卡爾格瑞博士,我來告訴你她到底說了什麼,她先說出一個人名。麥可……”

  “那麼,她指控了他。”卡爾格瑞說。

  “看起來是這樣,”胡許點點頭說。“其他的話就沒道理了。有點不著邊際。”

  “她說什麼?”

  胡許看著他面前的拍紙簿。

  “‘麥克,’然後停頓下來。然後,‘咖啡杯是空的……’然後又停頓下來,然後,‘桅竿上的鴿子。’”他看著卡爾格瑞。“這些話你能想出任何道理來嗎?”

  “不,”卡爾格瑞說。他搖搖頭疑惑地說:“桅竿上的鴿子……說這句話好像非常奇怪。”

  “據我們所知沒有桅竿也沒有鴿子。”胡許說。

  “但是對她來說有某種意義,她自己心裡明白。但是,你知道,可能跟命案無關。天曉得她正在什麼幻境裡飄浮。”

  卡爾格瑞沉默了一陣子。他坐著從頭到尾想了一遍,他說:“你們已經逮捕了麥可?”“我們拘留了他。他在二十四小時之內會被起訴。”

  胡許好奇地看著卡爾格瑞。

  “我想麥可這小夥子一定不是你的答案吧?”

  “不,”卡爾格瑞說。“不是,麥可不是我的答案。甚至現在——我不知道。”他站起來。“我仍然認為我是對的,”他說。“不過我十分明白我沒有足夠的憑據好讓你相信我。我必須再到那裡去。我必須見他們大家。”

  “哦,”胡許說,“自己小心一點,卡爾格瑞博士。對了,你想的是什麼?”

  “如果我告訴你我相信這是個情戀的罪案,”卡爾格瑞說,“對你來說有沒有任何意義?”

  胡許雙眉上揚。

  “有很多情欲,卡爾格瑞博士。”他說。

  “限、貪婪、恐懼,全都是情欲。”

  “當我說情欲的罪案時,”卡爾格瑞說,“我指的是這個說法的一般意義。”

  “如果你指的是關妲·弗恩和裡奧·阿吉爾,”胡許說,“那麼我們早就一直這樣認為了,你知道,不過這好像不相符合。”

  “比那更複雜。”亞瑟·卡爾格瑞說。

二十四

  亞瑟·卡爾格瑞來到陽岬時又是薄幕時分,就像他第一次來這裡時一樣。毒蛇岬,他按下門鈴時心裡想著。

  一切好像歷史重演一般。開門的又是海斯特。她的臉上同樣帶著挑釁的意味,同樣絕望似的悲劇神色。在她身後的大廳裡,就像他以前所看見的,是警覺、懷疑的克斯蒂·林斯楚。

  然後圖案開始搖動改變。懷疑、絕望的神色從海斯特臉上消失。變成可愛、歡迎的微笑。

  “你,”她說。“噢,我真高興你來了!”

  他握住她的雙手。

  “我要見你父親,海斯特。他在樓上書房裡嗎?”

  “是的。是的,他跟關妲在那裡。”

  克斯蒂·林斯楚向他們走過來。

  “你為什麼又來?”她責問道。“看看你上次帶來的麻煩!看看我們出了什麼事了。海斯特的一生毀了,阿吉爾先生的一生毀了——還有兩條人命。兩條!菲力浦·杜蘭特和小蒂娜。這都是你幹的好事——都是你幹的好事!”“蒂娜還沒死,”卡爾格瑞說,“而且我來這裡有件非做好不可的事。”

  “你有什麼非做不可的事?”克斯蒂仍然站著擋住他上樓的路。

  “我得完成我所開始的事。”卡爾格瑞說。

  他非常溫柔地一手搭在她肩膀上把她稍微拉開。他登上樓梯,海斯特隨他身後。他回過頭對克斯蒂說:“你也來吧,林斯楚小姐,我要你們全都在場。”

  在書房裡,裡奧。阿吉爾正坐在書桌旁的一張椅子裡。關妲·弗恩跪在爐火前,凝視著殘火,他們有點驚訝地抬起頭來。

  “抱歉這樣闖進來,”卡爾格瑞說,“但是就像我剛剛對這兩位說的,我來完成我開始的事。”他四處看看。“杜蘭特太太還在這屋子裡嗎?我想要她也在場。”

  “她在躺下來休息,我想,”裡奧說。“她——她非常受不了。”

  “我還是想要她來這裡,”他看著克斯蒂。“也許你願意去找她過來。”

  “她可能不想來,”克斯蒂一臉不高興地說。

  “告訴她,”卡爾格瑞說,“關于她丈夫的死有一些事情她可能想聽聽。”

  “噢,去吧,克斯蒂,”海斯特說。“不要這麼多疑,這麼護衛我們,我不知道卡爾格瑞博士要說些什麼,但是我們應該全都在場。”

  “隨你的意思。”克斯蒂說。

  她走出門去。

  “坐,”裡奧說。他指著壁爐另一邊的一張椅子,卡爾格瑞坐下來。

  “你得原諒我,”裡奧說,“如果我說這時候我真希望你一開始就從沒來過,卡爾格瑞博士。”

  “這不公平,”海斯特激烈地說。“這樣說很不公平。”

  “我知道你的感受,”卡爾格瑞說,“我想換作是我,我也會有同樣的感受。也許我甚至有段短時間跟你有同樣的看法,但是仔細考慮之後,我仍然想不出我還能有什麼其他選擇。”

  克斯蒂回到房裡來。“瑪麗就來了。”她說。

  他們默默坐著等,瑪麗·杜蘭特隨即進來。卡爾格瑞感興趣地看著她,因為這是他第一次見到她。她看起來平靜、鎮定,穿著整齊,頭發一絲不苟。但是她的一張臉像面具一樣,缺乏表情,而且一副夢游中的女人的樣子。

  裡奧作了介紹。她微微頷首。

  “你來真好,杜蘭特太太,”卡爾格瑞說。“我想你應該聽聽我要說的。”

  “隨你的意思,”瑪麗說。“但是你說什麼或任何人說什麼都無法讓菲力浦起死回生。”

  她走離他們一小段距離,在窗子旁邊的一張椅子上坐下。

  卡爾格瑞看看他的四周。

  “讓我先說:當我第一次來這裡時,當我告訴你們我能洗清傑克的罪名時,你們的反應令我感到困惑。我現在瞭解了。但是讓我印象最深刻的是這個孩子”——他看著海斯特——“在我要離開時對我說的話。她說重要的不是公理正義,是無辜的人的遭遇。最新翻譯的約伯書上有句話描述過,無辜者的災難。我帶來的消息結果是你們大家受苦受難。無辜的人不應該受苦,一定不該受苦,而我現在來這裡要說的話就是要結束無辜者的苦難。”

  他停頓了一兩分鐘,但是沒有人開口,亞瑟·卡爾格瑞以他平靜、學者般的語氣繼續:

  “當我第一次來這裡時,並不如我所想的那樣,給你們帶來喜悅的浪潮,可以這麼形容。你們全都接受傑克是有罪的。你們全都,如果我可以這麼說的話,感到滿意。就阿吉爾太太命案來說,這是可能的最好解決。”

  “這樣說不是有點難聽嗎?”裡奧問道。

  “不,”卡爾格瑞說,“是事實。傑克是兇手對你們大家來說都感到滿意,因為其實不可能真的是外人幹的,還有因為對傑克你們可以找到必要的一些藉口。他是個不幸,一個精神病人,不該為他的行為負責,一個問題或是不良少年!一切我們時下可以高高興興地用來脫罪的名詞。你說過他母親,被害人,不會怪罪他。你說過,阿吉爾先生,你不怪罪他。只有一個人怪罪他,”他看著克斯蒂·林斯楚。“你怪罪他。你公正的說過他邪惡。你是這樣說的沒錯。‘傑克邪惡,’你說。”

  “也許,”克斯蒂·林斯楚說。“也許——是的,也許我說過。是真的。”

  “是的,是真的,他是邪惡。如果不是他邪惡這件事就不會發生。可是你十分清楚,”卡爾格瑞說,“我的證詞洗清了他的罪名。”

  克斯蒂說:

  “證詞並不總是可以相信的。你得過腦震蕩。我很清楚腦震蕩對人有什麼影響。他們的記憶模糊不清。”

  “這麼說你仍然那樣認為?”卡爾格瑞說。“你認為確實是傑克於的,而他設法編出不在場證明?對嗎?”

  “細節我不知道。是的,那一類的。我仍然說是他幹的。

  這裡一切苦難還有兩條人命——是的,這些可怕的死亡事件——全都是他幹的好事,全都是傑克幹的!”

  海斯特叫道:

  “但是克斯蒂,你一向深愛傑克。”

  “也許,”克斯蒂說,“是的,也許。但是我仍然說他邪惡。”

  “我認為你這一方面說的對,”卡爾格瑞說,“但是另一方面你就錯了。腦震蕩不腦震蕩,我的記憶都十分清晰。阿吉爾太太死的那天晚上我在我說過的時間內讓傑克搭過便車。沒有可能——我鄭重重複——沒有可能傑克·阿吉爾會在那天晚上殺死他養母。他的不在場證明正確無誤。”

  裡奧有點不安地騷動一下。卡爾格瑞繼續說下去:

  “你認為我是一再重複?不完全是。還有另外幾點要考慮到,其中之一是我聽胡許督察長說傑克在提出不在場證明時非常流暢、非常有把握。他一切說得頭頭是道,時間、地點,幾乎好像他早知道他可能用得上一樣。這跟我與馬克馬斯特醫生有關他的談話符合,他對不明確的不良性格個案有非常廣泛的經驗。他說他不太驚訝傑克心中有謀殺的種子,但是他很驚訝他會真的去殺人。他說他能接受的謀殺類型是傑克慫恿別人去殺人。因此我問我自己!傑克知不知道那天晚上要發生凶案,他知不知道他將需要一份不在場證明?還有他是不是故意為他自己製造出一份來?如果是這樣,那麼是其他某個人殺死阿吉爾太太的,但是——傑克知道她會被殺害,可以公正的說他是教唆殺人。”

  他對克斯蒂·林斯楚說:

  “你這樣認為,不是嗎?你仍然這樣認為,或是你想要這樣認為?你認為是傑克殺了她,不是你……你認為是在他的命令下、在他的影響之下你才殺她的。因此你想把一切罪過椎給他!”

  “我?”克斯蒂·林斯楚說。“我?你在說什麼?”

  。“我說,”卡爾格瑞說,“這屋子裡只有一個人就各方面來說都跟傑克·阿吉爾的共謀相符合。那就是你,林斯楚小姐。傑克有前科紀錄,能激起中年婦女情欲的紀錄。他故意施展他的那種能力,他有讓別人相信他的天才。”他傾身向前。

  “他跟你做愛,不是嗎?”他溫和地說。“他使你相信他愛你,他想要娶你,事情過後他比較更能控制他母親的錢,你們會結婚,然後到某個地方去。是這樣沒錯?”

  克斯蒂睜大眼睛看他。她沒說話,她仿佛癱瘓了。

  “事情做得殘忍、無情,蓄意殺人,”亞瑟·卡爾格瑞說。

  “他那天晚上來這裡,絕望的要錢,被逮捕坐牢的陰影籠罩著他,阿吉爾太太拒絕給他錢。當他被她拒絕時,他向你求助。”

  “你認為,”克斯蒂·林斯楚說,“你認為我會拿阿吉爾太大的錢給他,而不是給他我自己的錢?”

  “不,”卡爾格瑞說,“你會給他你自己的錢,如果你有錢的話。但是我不認為你有……你是有一份來自阿吉爾太太為你買的養老保險金收入,但是我想這份收入已被他榨幹了。

  因此他那天晚上那麼絕望,而當阿吉爾太太上樓到書房去找她先生時,你出門去跟等在外面的他見面,而他告訴你你得怎麼做。首先你必須給他那筆錢,而在錢被人發現被偷走前,殺掉阿吉爾太太。因為她不會隱瞞被偷的事。他說事情輕而易舉。你只要拉出幾個抽屜讓人看起來好像遭過小偷一樣,還有打她的後腦袋。不會有任何痛苦的,他說,她不會有任何感覺。他自己會建立不在場證明,因此你必須小心在時間限度完成這件事,在七點到七點半之間。”

  “這不是真的,”克斯蒂說。她開始發抖。“你瘋了,說這種話。”

  然而她的聲音中並沒有憤慨的意味。夠奇怪的了,只是機械、疲累的聲音。

  “即使你說的是真的,”她說,“你想我會讓他被控謀殺罪嗎?”

  “噢,會,”卡爾格瑞說。“畢竟,他已經告訴你他會有不在場證明。你期待他會被逮捕然後證明他是無罪的,也許。

  這是整個計劃中的一部分。”

  “但是當他無法證明他的無辜時,”克斯蒂說。“我不會解救他嗎?”

  “也許,”卡爾格瑞說,“也許——要不是出現了一件事實的話。那就是凶案發生的第二天早上傑克的太太在這裡出現了。你不知道他結過婚了。那女孩得重複說兩三遍你才相信她。當時你的世界整個粉碎了。你看清了傑克的真面目——

  無情、陰險,對你沒有特別的感情。你瞭解到他唆使你做出了什麼事來。”

  突然克斯蒂·林斯楚說出來了。話語不相連貫地冒出來。

  “我愛他……我全心全意愛他。我是個傻瓜,一個容易受騙、溺愛的中年大傻瓜。他讓我以為一他讓我相信,他說他從來不喜歡年輕的女孩。他說——我無法告訴你們所有他說過的話。我愛他。我告訴你們我愛他。後來那個可笑、做作的小女孩來這裡,平庸的小東西。我明白一切都是騙人的,一切都是邪惡,邪惡……他邪惡,不是我。”

  “我來這裡的那天晚上,”卡爾格瑞說,“你在害怕,不是嗎?你怕就要發生什麼事了。你為其他的人感到害怕。海斯特,你愛她,裡奧,你喜歡他。也許你有點看出了這可能對他們產生的影響。但是你主要是為你自己而感到害怕。而且你知道你害怕結果怎麼樣……現在你又多要了兩條人命。”

  “你說我殺了蒂娜和菲力浦?”

  “當然是你殺了他們,”卡爾格瑞說。“蒂娜恢復知覺了。”

  克斯蒂的雙肩絕望地下垂。

  “原來她已經說出是我刺殺了她。我甚至不認為她知道。

  我瘋了,當然。我當時瘋了,害怕得瘋了。那麼接近——那麼接近了。”

  “要不要我告訴你蒂娜恢復知覺時說什麼?”卡爾格瑞說。

  “她說‘咖啡杯是空的’,我知道那是什麼意思。你假裝送咖啡上去給菲力浦·杜蘭特,但是實際上你已經刺殺了他正從那個房間出來,當你聽見蒂娜走過去的腳步聲時。因此你轉身假裝你是要端著托盤進去。後來,雖然她發現他死掉時幾乎嚇得不醒人事,但是她還是本能的注意到掉落到地上的杯子是個空杯子,沒有咖啡的影子。”

  海斯特叫道:

  “但是克斯蒂不可能刺殺她!蒂娜走下樓梯出門投向麥可,她當時完全沒事。”

  “我的好孩子,”卡爾格瑞說,“被刺殺的人曾經走完整條街甚至還不知道他們怎麼啦!在震驚之下蒂娜幾乎毫無感覺。像針刺到一樣,也許有點痛。”他再度看著克斯蒂。“後來,”他說,“你偷偷把那把刀放進麥可口袋裡。那是最卑鄙的一招。”

  克斯蒂哀求地拋出雙手。

  “我沒辦法——我沒辦法……這麼接近了……他們全都開始發現了。菲力浦就要發現了,而蒂娜——我想蒂娜一定偷聽到傑克那天晚上在廚房外面那裡跟我講話。他們全都開始知道了……我想要安全。我想要——人永遠無法安全的!”

  她的雙手垂落。“我並不想殺蒂娜,至於菲力浦——”

  瑪麗·杜蘭特站起來。她慢慢走過去,但是心意越來越加深。

  “你殺了菲力浦?”她說。“你殺了菲力浦。”

  突然,她像一頭母老虎一樣向另外一個女人撲過去。反應快速的關妲跳起來。一把抓住她。卡爾格瑞跟她一起合力把她攔住。

  “你——你!”瑪麗·杜蘭特叫道。

  克斯蒂·林斯楚看著她。

  “幹他什麼事?”她問道。“為什麼他得到處刺探、問人家問題?他從來沒受過威脅,對他來說從來就不是死的問題,只是——一項消遣。”她轉身慢慢走向門去,她看都不看他們一眼就走出去。

  “阻止她,”海斯特叫道。“噢,我們必須阻止她。”

  裡奧·阿吉爾說:

  “讓她去吧,海斯特。”

  “可是——她會自殺。”

  “我倒是懷疑。”卡爾格瑞說。

  “她這麼久以來一直是我們忠實的朋友,”裡奧說。“忠實,奉獻——而現在卻這樣!”

  “你認為她會——去自首?”關妲說。

  “更可能多的,”卡爾格瑞說,“是她會到最近的車站去搭車到倫敦。但是,當然,她是逃不了的。她會被追蹤找到。”

  “我們親愛的克斯蒂,”裡奧說。他的聲音顫抖。“對我們大家這麼忠實、這麼好。”

  關妲握住他的手臂搖動著。

  “你怎麼能這麼說,裡奧,你怎麼能這麼說?想想她對我們大家所做的——她讓我們大家都受苦!”

  “我知道,”裡奧說,“但是她自己也受苦,你知道。我想我們在這屋子裡所感受到的是她的苦難。”

  “我們可能永遠受苦,”關妲說,“就她來說!要不是卡爾格瑞博士的活。”她感激地轉向他。

  “這麼說,”卡爾格瑞說,“我總算是幫上忙了,雖然時間上倒是遲了些。”

  “太遲了,”瑪麗怨恨她說。“太遲了!嗅,為什麼我們不知道——為什麼我們不猜?”她指責地轉向海斯特。“我以為是你。我一直以為是你。”

  “他不認為。”海斯特說。她看著卡爾格瑞。

  瑪麗·杜蘭特平靜地說:

  “我真希望我死掉。”

  “我的好孩子,”裡奧說,“我真希望我能幫助你。”

  “沒有人能幫我,”瑪麗說。“一切都是菲力浦自己的錯,想要留在這裡,想要扯進這件事裡,害他自己被殺死了。”她看看他們。“你們沒有一個人瞭解。”她走出門去。

  卡爾格瑞和海斯特跟隨她。當他們穿越門口時,卡爾格瑞回頭,看見裡奧的雙臂擁住關擔的肩膀。

  “她警告過我,你知道,”海斯特說。她的兩眼大睜,帶著驚懼的神色。“她一開始就告訴過我不要信任她,要像怕其他任何人一樣怕她……”

  “忘掉吧,我親愛的,”卡爾格瑞說。“這是你現在得做的事。忘掉,現在你們全都自由了。無辜的人不再處於罪惡的陰影下了。”

  “那麼蒂娜呢?她會好起來嗎?她不會死吧?”

  “我不認為她會死,”卡爾格瑞說,“她愛上了麥可,不是嗎?”

  “我想可能是,”海斯特驚訝地說。“我從沒想到過。他們一向是兄妹,當然,但是他們其實並不是兄妹。”

  “對了,海斯特,你知不知道蒂娜說那些話是什麼意思。”

  “桅竿上的鴿子?”

  “桅竿上的鴿子?”海斯特皺起眉頭。“等一下。聽起來非常熟悉,‘桅竿上的鴿子,當我們快速航行,悲歎悲歎又悲歎’,是不是這樣?”

  “可能是。”卡爾格瑞說。

  “是一首歌,”海斯特說。“有一首民謠催眠曲。克斯蒂經常唱給我們聽。我只記得一些。‘我的愛人他站在我的左邊。’還有什麼什麼什麼的。‘噢,我最親愛的少女,我不在這裡。我沒有地方,沒有居處,海上岸上都沒有,但是只有在你心中。’”“我明白,”卡爾格瑞說。“是的,是的,我明白……”

  “也許他們會結婚,”海斯特說,“蒂娜復原的時候,然後她可以跟他一起到科威特去,蒂娜一直想要到溫暖的地方去。波斯灣很溫暖,不是嗎?”

  “幾乎太溫暖了,我認為。”卡爾格瑞說。

  “對蒂娜來說沒有什麼是太溫暖的。”海斯特向他保證。

  “而你現在會快樂起來了,我親愛的,”卡爾格瑞握住她的手說。他盡力擠出笑容。“你會嫁給你年輕的醫生然後安定下來。然後不再有這些狂野的想像和可怕的絕望。”

  “嫁給小唐?”海斯特驚訝地說,“當然我不會嫁給小唐,”“但是你愛他。”

  “不,我不認為,真的……我只是以為我愛他而已。但是他不信任我。他不知道我是無辜的。他應該知道才對。”她看著卡爾格瑞。“你知道!我想我要嫁給你。”

  “可是,海斯特,我大你好幾歲。你不可能真的——”

  “也就是說——如果你要我的話。”海斯特突然懷疑地說。

  “噢,我要你!”亞瑟·卡爾格瑞說。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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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小小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