褐衣男子 The Man in the Brown Suit By 阿嘉莎‧克莉絲蒂 Dame Agatha Mary Clarissa Christie
序幕
使整個巴黎為之瘋狂的俄籍舞者納蒂娜,正一再的向台下不斷喝彩贊好的觀眾鞠躬謝幕。她那細窄的雙眼,此時顯得更加的細眯,猩紅的唇線微微上翹。當布幔緩緩下落,逐漸遮蓋住五彩繽紛的舞臺裝飾時,熱情的法國觀眾仍不停地擊掌贊賞。舞者終於在藍色和橘色的布幔旋渦中離開了舞臺。一位蓄須的紳士熱情地擁抱著她,那是劇院的經理。
“了不起,真了不起!”他叫喊著。
“今晚的表演,你已超越了自己。”他一本正經地親吻她的雙頰。
納蒂娜夫人習慣性地接受他的贊美然後走回她的化妝室。室內到處堆滿著各種花束,衣架上吊掛著五顏六色、設計新穎的各式服裝,空氣中迷漫著溫暖的花香及濃烈繁複的多種香味。服裝師珍妮趨向前來,滔滔不絕地傾出一大堆幾乎令人厭煩的贊美之詞。
敲門聲打斷了珍妮的褒詞,她走過去應門,回來時手中拿著一張名片。
“夫人要不要接見?”
“讓我看看。”
舞者伸出一支懶洋洋的手,但在她看到名片上的名字是瑟裘斯·保羅維奇伯爵時,雙眼突然閃現光芒。
“我要見他。珍妮,快把那件玉米色的寬袍給我。伯爵進來時,你就可以走了。”
“是的,夫人。”
珍妮取來了寬袍,那是一件玉米色的絲薄紗及貂皮合織成的華美袍子。納蒂娜套了上去,坐在那兒對著自己微笑,同時一支潔白修長的玉手輕敲著化妝臺上的鏡面。
伯爵迅即獲得晉見舞者的特權,他——中等身高,瘦弱、蒼白,看起來極為疲累的樣子,但舉止十分文雅。就身體特徵來說,很少引人注意的地方,若不考慮他的奇特舉止與談吐,他是一個很難讓人在再見他時能認得出來的男子。他以一種謙恭的姿態低頭親吻舞者的手:
“夫人,幸會。”
珍妮至此離去,帶上了房門。此時單獨與訪者在一起,舞者的微笑起了一種微妙的變化。
“雖然我們是同胞,我想,我們不講俄語吧?”她說。
“反正我們倆都不懂,還不都是一樣。”她的訪客同意地說。
在彼此同意之下,他們開始用英語交談,此時伯爵已舍棄了奇特的舉止與談吐,沒有人能懷疑英語不是他的母語。事實上,他是在倫敦音樂廳,靠唱“什錦語言歌”謀生活的藝人。
“你今晚的表演非常成功,”他說:“恭喜你!”
“你還不是一樣。”女的說:“我很不安,我的處境並不像外人所想的一樣。戰時引起的疑忌從未消失,我仍不斷地受到監視調查。”
“但是從沒有人以間諜的罪名控告你吧?”
“沒有。我們的頭子計劃的非常周密。”
“‘上校’萬歲!”伯爵微笑著說:“他想要退休,這不是很新鮮的消息嗎?退休!就象一個醫生,或是屠夫,或水管裝修工——”
“或其他從業者一樣。”娜蒂娜緊接著替他說完:“我們不該感到驚訝,‘上校’一向是——一位優異的‘商人’。他策劃犯罪活動就如同別人策劃一家制靴工廠一樣。在不讓自己捲入罪名的情況下,他能策劃、指導一連串驚人的活動,總攬一切我們姑且稱之為他的‘事業’的分支機搆。搶劫珠寶、偽造貨幣、間諜活動(此項在戰時很吃香)、陰謀破壞、秘密暗殺等等,他幾乎沒有一項不染指的。他最聰明的地方是,他曉得適可而止。風聲是否開始緊了?——他想光榮地退休,擁有巨大的財富!”
“嗯,”伯爵疑慮地說:“這使我們所有的人感到不安,我們將再象以前一樣成了猢猻散。”
“但我們可得到遣散費——非常大方的數目!”
她語調中某種嘲諷的意味,使得他的目光象利刃般盯著她。她對著自己微笑,而她微笑得樣子引起他的好奇。然而卻靈敏圓滑的接下去:
“是的,‘上校’一向都是出手大方的老闆。我認為他的成功主要就在於此——還有他的善於安排適當的代罪羔羊。他真聰明,真是聰明透頂!他也是一句箴言的奉行者——‘如果你想要安全地做某一件事,千萬不要自己去做!’看看我們,我們每一個人都是在他的指使之下,而弄的罪證確鑿,但我們卻沒有一個人能背叛他。”
他暫停了一下,似乎期待她提出不同的看法,但她仍然對著自己微笑,保持沉默。
“我們沒有一個人能背叛他。”他沉思著:“然而,你知道,那老傢伙犯迷信。
幾年前,我想,他去見一個算命仙姑。她預言他會終生成功,但是他的失敗將因一位婦人而起。”
這次,他引起了她的興趣。她急切地抬起頭來。
“奇怪,那真奇怪!你說因一位婦人而起?”
他微微一笑,同時聳聳肩。
“毫無疑問的,既然他現在——退休,他就要結婚。某位社交圈裡的美女,將花掉他數百萬,比他賺的還快。”
納蒂娜搖頭。
“不,不,不會是這樣的。我的朋友,聽我說,明天我得去倫敦。”
“那你跟此地簽的合約怎麼辦?”
“我將只離開一個晚上。而且我將化名微行,就象皇室一樣。沒有人會知道我離開法國。你知道我為什麼要去倫敦嗎?”
“不太可能是為了遊樂,在這充滿濃霧的討厭一月天裡。一定是為了利益,對不對?”
“沒錯。”她十足自負地起身,站在他的面前:“你剛說過我們沒有一個人能背叛頭子。你錯了。我就背叛過。我,身為一個婦人,有那種智慧,對了,還有勇氣——因為背叛他還需要勇氣——出賣他。你還記得那鑽石事件吧?”
“記得。就在戰爭爆發之前,發生在慶伯利?我沒有介入,也不曉得詳情,那件案件後來為了某種原因,變成不了了之,對不對?那一定也是一大票。”
“價值十萬鎊的鑽石。我們有兩個人一起搞的,當然是奉了‘上校’的命令列事。就在那個時候,我逮到了機會。你知道,那個計劃就是,設法將偷來的一部分鑽石與兩位年輕采礦者從南美帶來的樣品掉包,那時他們正好在慶伯利。這樣,偷竊鑽石的嫌疑勢必將落在他們兩人頭上。”
“非常聰明。”伯爵贊賞地加了一句。
“‘上校’一直都很聰明。那時我照指示行事,但我也做了一件‘上校’所無法預知的事。我私藏了一些南美洲的鑽石,其中一兩顆十分特殊,很容易證明不屬於失竊的鑽石。擁有這些鑽石,我便可以操縱我們高高在上的頭子。一旦那兩個年輕人洗脫了他們的罪名,他便勢必有介入竊案的嫌疑。這幾年來,我都一直沒透露這件事,因為有了這項武器,我已滿足了,但現在情況不同了。我要索回我的代價——那將是大的驚人的數目。”
“真是不同凡響,”伯爵說,“那麼,無疑地,你一定隨身攜帶著這些鑽石了?”
他的眼睛掃描著零亂的化妝室。
納蒂娜輕聲笑著。
“你別這麼想。我不是傻子。那些鑽石放在一個安全的地方,別人即使做夢也找不到。”
“我從未覺得你傻,夫人,但我是否可冒昧地告訴你,你有點有勇無謀?‘上校’並不是那麼輕易敲詐得了的人,這你是知道的。”
“我不怕他,”她笑著說:“我只怕一個人——但他已經死了。”
伯爵好奇地注視著她。
“那麼,讓我們祈禱他不再復活吧。”他輕描淡寫地說。
“你是什麼意思?”舞者突然尖叫起來。
伯爵有點驚奇。
“我的意思只是,他的復活將使你十分難堪,”他解釋著:“這只是一句愚笨的玩笑話而已。”
她松了一口氣。
“哦,不,他已經死去,在戰爭中死去。他是一個曾經愛過我的人。”
“是不是在南非?”伯爵隨意地問著。”
“是的,既然你問起,是在南非。”
“那是你的出生地,不是嗎?”
她點點頭。她的訪可這時站了起來,走過去拿他的帽子。
“好,”他說:“你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但是,如果我是你,我會更怕‘上校’,而不是那死去的愛人。他是一個特別容易讓人低估的人。”
她譏諷地笑起來。
“好象這幾年來,我對‘上校’一點都不瞭解似的!”
“我懷疑,”他溫和地說:“我很懷疑你是否瞭解。”
“哦,我不是傻蛋!而且我也不是孤獨無助的。明天南非的郵輪將在南漢普敦靠岸,船上有一個人特別應我的要求而來,而且他已奉行了我的某些命令。‘上校’該對付的不只是一個人,而是我們兩個人。”
“這樣做聰明嗎?”
“這是必要的。”
“你信任這個人?”
一種奇特的微笑泛上舞者的臉龐。
“我並不完全信任他。他的能力不太夠,但是卻值得信任。”她停頓了一下,然後以一種冷漠的聲調說:“事實上,他是我的丈夫。”
第一章
我左右的每一個人都敦促我寫這個故事,上自納斯比勳爵,下自我們的前任管家艾美莉,她說:“啊,小姐,你可以寫出一本動人的書來,就象圖畫一樣。”
我承認我夠資格擔任這個工作。我從一開始便捲入其中,而且陷得很深,自始至終一直被籠罩在死亡的陰影裡。很幸運地,其中一些無法就我所知來填補的空隙,可用尤斯特士·彼得勒爵士的日記補滿。他要求我利用他的日記。
故事就如此開始。安妮·貝汀菲爾開始敘述她的探險經歷。
我一直渴望冒險。你知道,我的生活太貧乏單調了。我的父親,貝汀菲爾教授,是碩果僅存的研究原始人權威之一。他真是一位天才,每個人都承認他是天才。在生活上對他來說.最感不便的是,他的心靈活在舊石器時代,而他的肉體卻處在現代世界中。爸爸不關心現代人、甚至新石器時代的人,他也只視之為牧牛人,在他研究到舊石器時代後期之前,他一點也不關心,更不用說是現代人了。
不幸的是,一個人無法完全不顧現代人。他不得不與肉商、麵包師傅、送奶員及果菜商多多少少打點交道。爸爸沉浸在過去,媽媽在我還是個嬰兒時去世,因此生活中實際的重擔更落在我的頭上。老實說,我恨死了舊石器時代的人,不管他是初期、中期或是晚期的人。雖然爸爸的“尼安德塔爾人及其祖先”大部分是我打的字及校對的,尼安德塔爾人本身卻令我幾欲作嘔。我經常想,他們已在遠古時代消失,實在是令人慶幸的事。
我不知道爸爸是否猜想過,我對他的研究對象有何感想,也許沒有。無論如何,他是不會有興題的,別人的看法他從不感興趣。我想這就是他偉大的地方之一。同樣地,他的生活也相當不沾人間煙火。你給他什麼他就吃什麼,一點也不挑剔。促使當付賬的問題來臨時,他即顯得有點悲痛。我們似乎一直都缺錢。他的聲譽並無法為我們帶來現金。盡管他是每一個重要團體的一員,經常收到一大堆的信件,但是一般大眾卻很少知道他的存在,而且他那些長久為人研讀的著作,雖然增加了人類的知識,但對一般大眾卻缺乏吸引力。他僅僅偶而置身大眾的注目中,有一次他在某一團體中宣讀論文,主題是有關非洲人猿的新生代。非洲人猿的新生代有些特徵比成年的—代更近似人類新生代。達似乎顯示,我們的祖先比我們更像猿猴而非洲人猿的祖先也比現在的人猿高等,換句話說,人猿是墮落的人類。—份專門搜尋富刺激性新聞的企業化報紙——“每日公報”,立即以頭條新聞予以刊載。大標題是:“人類不是猿猴的後裔,然而猿猴是不是人類的後裔?著名的教授聲言非洲人猿是墮落的人類。”其後不久,—個記者來訪問爸爸,極盡其能地想要說服爸爸執筆一系列有關此理論的大眾化文章。我很少看到爸爸如此生氣過,他把記者轟出了門外。我私自感到非常難過,因為那個時候我們正非常缺錢用。事實上我不只是難過,有一陣於我還一直考慮著沖出門外去追回那位記者,想告訴他,爸爸已改變了主意,他將執筆寫那些文章。我自己就可以輕而易舉的寫出那些文章,爸爸不可能知道我代他寫了,每日公報的讀者也不可能知道。然而因為這樣太冒險了,我沒這麼做。我只是戴上我最好的帽子,悲傷地走向村落裡,去見正在生我們氣的雜貨店老闆。
“每日公報”的那位記者是唯一到過我們家的年輕入。我常常羡慕我們的小管家艾美莉,她那壯碩的航海員未婚夫一邀請她,她就出去。其他的時間,她有時跟果菜商的兒子或藥劑師的助手出去,如同她所說的,為了讓她的手有人牽握著。我悲傷地想,我沒有人可以牽我的手。爸爸所有的朋友都是一些老教授,而且一般都蓄著長長的胡須。彼得森教授有次滿富感情地擁抱著我說我有“小巧的腰”,然後想要吻我。光是這一形容同就足以顯出他有多陳腐了。當我還在繈褓之中時,就已設有人用這樣的話來贊美女性了。
我渴望著冒險,渴望著愛情及羅曼史,而我似乎註定要過著單調乏昧的生活。村子裡有一圖書館,裡面有很多破爛的小說,我藉這些破爛的小說來享受歷經險境及愛情的樂趣,然後夢想著沉默堅強的羅得西亞人,那些一拳便可把對手打倒在地的壯漢。襯於裡沒有一個人看起來像能“一拳便把對手打倒在地”即使打上幾拳也沒辦法。
村子裡也有一家電影院,每個星期演一集“潘蜜拉歷險記”。潘蜜拉是一個偉大的年輕女子,天不怕地不怕。她能面不改色她在高空中從飛機上跳出來,或在海洋個探險或爬上摩天大樓,或者在黑社會中周旋。她並不真的那麼聰明,黑社會的頭子有一次逮到了她,但是由於他不想讓她便宜地死去,每次都想以瓦斯中毒或其他一些新奇的方式來致她於死地,因此這位英雄在每—周影集再開始時,總是都能化險為夷。我常常看得昏頭轉向,然後回家,發現瓦斯公司留給我們的一張條子,警告我們若再不把欠款繳清,就要斷絕我們瓦斯的供應來源!
世界上可能有很多人,從來沒聽過在羅得西亞北部一座礦山裡,發掘出了一付古代人頭骨。有天早上我發現爸爸興奮得幾乎昏倒,他迫不及待地把整個事件告訴我。
“安妮,你知道嗎?跟爪哇頭骨有些相似處,但只是表面上的相似。不,我們現在發現的是我經常提到的——尼安德塔人祖先的頭骨模式。你承認直布羅陀頭骨是發現中最原始的尼安德塔人嗎?為什麼?尼安德塔人種的搖籃是在非洲。他們移至歐洲——”
“不是鹹鯡魚加柑桔醬,爸爸”我匆匆地說,促住我爸爸心不在焉的的手。“哦,您正在說什麼?”
他突然嗆得很利害,一大口鹹鯡魚骨頭所引起的。
“但是我們必須馬上開始,”當他吃完早餐站起來的時候,他說:“沒有時問可以浪費了,我們必須到那兒去——在那附近一定可發現無數的東兩。我將樂於知道,那些石器是否屬於舊石器時代後期的典型——我應該說那兒應該有原始牛的殘骸,而不是毛絨絨的犀牛。對了,很快會有一大批人馬出發,我們必須趕在他們前面。安妮,你今天寫信給庫克如何?”
“錢呢?爸爸”我小心地暗示。
他以責備的眼光看著我。
“孩子,你的看法總是讓我失望。我們不應該這麼現實。
“親愛的安妮,你手上有現金吧?”
“孩子,我實在不能為這些粗俗的金錢問題操心。銀行——我昨天接到銀行的經理通知說,我還有二十七鎊的存款。”
“那是你的透支額,我想。”
“啊,有了!寫信給我的出版商。”
我默許,但懷疑,爸爸的書帶給他的榮譽比金錢多。我很喜歡去羅得西亞這個主意。“沉默而堅強的男子!”我激情地自言自語。然後我突然發現爸爸的儀表有點不對勁。”
“你穿錯靴了,爸爸,”我說:“把咖啡色的那只脫下來,穿上另一隻黑色的,還有不要忘記你的圍巾,天氣很冷。”
幾分鐘之內,爸爸穿上了正確的靴子,圍上了圍巾,高視闊步地走了出去。
那天傍晚,他很晚才回來,我驚謊地看見他的圍巾和外套都不見了。
“我在進入洞穴時脫下了它們,裡面太髒了。”
我頗有感觸地點點頭,記得有一次爸爸回來時,從頭到腳,滿身是冰河期的粘土。
我們住在小漢普斯裡的主要原因是,離鄰近漢普斯裡洞穴、一個埋藏著豐富石器時代文化遺物的洞穴很近。村子裡有一小博物館,館長和爸爸大部分的時間都花費在洞穴裡挖掘,讓一些犀牛及穴熊的殘骸出士。
爸爸那天晚上一直咳得很厲害。第二天我發現他發燒,便帶他去看醫生。
可憐的爸爸.他沒有痊癒的機會,他得了嚴重的腦炎。四天后,爸爸去世了。
第二章
每個人都待我很好。雖然我恍恍惚惚,不知所措,我還是很感激他們。我並未覺得過度悲傷。爸爸從沒愛過我,我很清楚。如果他愛我,我也會愛他。不,在我們之間並沒有愛,但我們彼此相屬。我照顧他,同時暗自欽佩他的學識以及他對科學執著的奉獻。當我想到爸爸正在生活旨趣到達高峰時去世,便感到很傷心。如果我能將他安葬在一洞穴裡,穴壁上畫著各種馴鹿及石器,我會覺得好過些。然而眾人的意見堅持要在醜陋的教堂後園裡,修築一座精緻的大理石墳墓。牧師的慰靈詞雖然意涵豐富,但卻一點也無法讓我感到慰籍。
相當的一段時間之後,我才曉得我長久以來所渴望的自由終於來臨,我是一個孤兒,身上一毛錢也沒有,但卻自由了。同時,我也瞭解了這些好人不尋常的仁慈心。博物館長盡力地說服我去與他太太做伴。我們的小小地方圖書館突然決定要請一位助理圖書館員。最後,那位醫生來找我,在一大堆無法送帳單來得荒謬藉口之後,他哼哼哈哈了一陣子,然後突然建議我應該跟他結婚。
我很震驚。那位醫生是一個年近四十,矮小圓胖的男人。他既一點也不象“潘蜜拉歷險記”裡的英雄,更不像沉默堅強的羅得西亞男子。我想了一下,然後問他為什麼要娶我。他似乎十分慌亂,喃喃自語地說,娶一位太太,將是全科醫師的好幫手。這聽起來比以往的情況更不浪漫,然而我內心似乎有某種聲音在催促我接受。我知道,他所提供我的是安全,安全,以及一個舒適的家。現在回想起來,我相信我當時錯看了他,他實實在在地愛著我。不管如何,我對羅曼史的愛拒絕了他。
“你對我實在太好了,”我說,“但這是不可能的,除非我瘋狂地愛著一個人,我是不會跟他結婚的。”
“你不認為——”
“不,我不認為,”我堅定地說。
他歎了口氣。
“但是,孩子,你怎麼辦?”
“出去冒險,看看世界。”我毫不猶豫地回答。
“安妮小姐,你實在還是個小孩子,你不瞭解——”
“現實的困難?是的,我知道,醫生。我不是個溫情的女學生——我是一個惟利是圖,意志堅定的悍婦!如果你娶了我,你就知道!”
“我希望你能重新考慮——”
“我不能。”
他再次歎了口氣。
“我有另外一個建議。我有一位姑媽住在威爾斯,她需要一位元少女幫忙,你覺得怎樣?”
“不,醫生,我要到倫敦去。別的地方會發生的事,倫敦也會發生。我會把眼睛放雪亮,然後,你將看到,事情會有轉機的!再下去你會從中國或其他地方得到我的消息。”
下一個來看我的人是佛萊明先生,他是爸爸在倫敦的律師,特地從城裡來看我。他自己也是一個熱心的人類學家,對爸爸的工作非常崇拜。他發白臉長,身材高瘦。當我走進客廳時,他站起來,握住我的雙手,充滿感情地輕拍著。
“可憐的孩子,”他說:“我可憐的孩子。”
在不自覺虛假之下,我發現自己裝出了一副失怙孤兒的樣子,他讓我像受到催眠一樣地變得如此。他慈父般地仁慈親切,而且毫無疑問地,他認為我像是一個被遺下獨自面對殘酷世界的無知女孩。一開始我便感到想要讓他瞭解事實正好相反是沒有用的。結果是:或許我不講也一樣。
“孩子,你能不能聽我向你將明一些事?”
“哦,能。”
“正如你所知道的,令尊是一位很了不起的人。下一代的人會感激他。但是他不是好商人。”
對此,我相當瞭解,雖然並不象佛萊明先生一般瞭解,然而我忍住沒這麼說。他繼續說:“我不認為你對這些事實瞭解多少。我會盡可能向你解說清楚。”
他作了一段冗長而不必要的解說。結果是,爸爸只留下了八十七鎊十七先令四辯士給我生活。這似乎是令人滿意的數目。我有點惶恐地等待著接下去他要說的是什麼。我怕佛萊明先生會說,他有一位住在蘇格蘭的姑媽,需要一位元聰明的女孩作伴。然而,顯然他並沒這麼說。
“問題是,”他繼續下去:“在於將來。我知道你並沒有活著的親戚,對吧?”
“沒有,只剩下我一個。”我說。我突然感到我的處境跟影片中的女英雄一樣。
“有沒有朋友?”
“每個人都待我很好,”我感激地說。
“誰能不對你這樣年輕而迷人的女孩好?”佛萊明先生殷勤地說:“好了,好了,我們必須想想怎麼辦才好,”他遲疑一下,然後說:“假如——你到我們家住一段時間怎麼樣?”
我迫不及待地接受這個機會。倫敦!什麼事情可能發生的地方!
“您真是太好了,”我說:“我真的可以去嗎?我正不曉得該去那裡的好。您知道,我必須開始自己謀生。”
“是的,是的,孩子。我十分瞭解。我們會找找適當的工作。”
我直覺地感到佛萊明先生腦裡的“適當的工作”很可能跟我的大異其趣,但是當然這不是透露我自己看法的時候。
“那麼,就這麼辦了。為什麼不今天就跟我回去?”
“哦,謝謝您,但是佛太太會不會——”
“我太太會很高興地歡迎你。”
我懷疑丈夫是不是像他們自以為的那樣瞭解太太。如果我有先生,我定會恨他沒跟我商量就把一個孤兒帶回家。
“我們到車站再打個電話給她。”律師繼續說。
很快地,我少之又少的私人物品便打包好了,在戴上我的帽子之前,我悲哀地注視它。我將這頂帽子稱為‘瑪麗’帽,意思是一種女傭白天出門都應該戴的帽子——但事實並不如此!這只是一頂用黑麥稈編成,有著適度下壓邊緣的軟帽。我以一種天才似的靈感,踢它一下,捶兩下,把帽頂撞凹,然後粘上一塊像立體派藝術家夢中的“爵士胡蘿卜”一樣的東西。結果變的非常時髦瀟灑。當然,那塊胡蘿蔔早已被我拿掉,而且現在我著手破壞我的傑作。“瑪麗”帽恢復原狀,但看起來更不成形,而且比正常的更癟。我該盡可能讓自己看起來象一般人觀念中的孤兒一樣。我只是隱隱擔憂佛萊明太太會不會接納我,但願我的外表能稍稍具有解除她武裝的作用。
佛萊明先生也在擔憂,當我們走上肯辛頓區一幢大房子的樓梯時我就知道。佛萊明太太很愉快地跟我打招呼。她是一個“賢妻良母”型,結實沉著的婦女。他帶我到一潔淨,有著印花棉布窗簾的臥室,希望我感到滿意,同時說再過十五分鐘後,茶水就准備好了,然後要我自便。
當她走到樓下的客廳時,我聽到她聲調略高地說:
“亨利,為什麼——”其他的我聽不到,但聲調的尖酸刻薄是明顯的。幾分鐘之後,另一句話飄進了我的耳朵,聲音更為尖酸:“我同意!她當然是一個很好看的女孩。”
生活實在是艱苦。如果你長得不好看,男人不會待你好,但是如果你長得好看,女人又不會待你好。
深深歎了一口氣之後,我開始整理我的頭發。我有很好的頭發,黑色的,真正的黑色而不是暗褐色,而且從我的前額一直掩蓋到耳朵。我毫不憐惜地將之往上挽。至於耳朵,我的雙耳也不錯,只是耳朵的美醜現在已不時興了。在彼得森教授年輕的時候,耳朵就像‘西班牙美腿皇后’一樣流行。當我梳理完畢之後,難以置信地,我看起來幾乎像是走路排成一行,頭帶無邊小圓軟帽,穿著紅色小披風的孤兒一樣。
當我下樓的時候,我注意到佛萊明太太以十分慈祥的眼光,看著我外露的雙耳。佛萊明先生有點迷惑不解。我想他准是在對自己說:“這孩子自己在搞什麼鬼?”
大致上來說,這一天就這樣好好地過去了。我們已安排好,我要立刻找事情做。
上床之後,我急切地注視著鏡子裡自己的臉孔。我是不是真的長得好看?老實說,我並不這麼認為!我沒有挺直的希臘鼻,也沒有玫瑰蓓蕾般的嘴,或其他應該有的漂亮部位。有一次,一位副牧師告訴我說,我的眼睛像“拘囿在黝黑森林中的陽光”,雖然他說的沒錯,但那只是因為他們懂得太多名句,而隨意地加以引用。我寧願有愛爾蘭人的藍眼睛,而不是有著黃色斑點的暗綠色!然而,綠色對少女冒險者來說,是一種好顏色。
我緊緊裹著一件黑衣服,讓我的手臂及肩膀露在外頭,然後我梳回我的頭發,讓頭發回復掩蓋著耳朵。我在臉上撲了很多粉,如此皮膚將顯得比平常更白。我找了半天,最後找到一支舊唇膏,猛塗在唇上,然後,我在赤裸的肩膀上披著一條紅絲帶,在頭發上插著一根猩紅色的羽毛,同時嘴角叼著根香煙。我為自己的這副打扮感到十分高興。
“女冒險家安妮,”我大聲地說,對著鏡子裡的自己點點頭:“女冒險家安妮,第一集——肯辛頓之屋!”
女孩子實在傻得可以。
第三章
接著一連幾個星期,我都感到很無聊。佛萊明太太及她的朋友,在我看來,都是很乏味的人物。她們可以花上幾個鐘頭談論她們自己,她們的孩子,以及為孩子挑選好牛奶是如何困難,以及牛奶不好時,她們如何向奶商抱怨等等。接著她們談論傭人,要想找到好傭人的困難,以及她們如何向職業介紹所的人抱怨,及職業介紹所的人如何對她們解釋等等。她們似乎從不看報,也從不關心世界所發生的事。她們不喜歡旅行——覺得出去旅行,什麼都跟英國不大相同,太不方便了。當然,裡維耶拉對她們還可以,因為在那裡她們可以遇到她們所有的朋友。
我聽的差點受不了。這些婦女大部份都是富有人家。廣袤美好的世界等著她們去遨遊,而她們竟寧可留在煙塵滾滾、沉悶乏味的倫敦談論著奶商及傭人!現在我回想起來,或許我那時不夠雅量,所以無法接受她們,然而她們實在是愚蠢;她們所挑選的工作也是愚蠢的:她們大部份都擔任家庭會計的工作,記著自家的日常糊塗帳。
我的事業並沒有多大的進展。房子及傢俱都已賣掉,總數正好夠還我們的債而已。而且,我也沒找到自己的‘標竿’,其實我並不真的需要‘標竿’!我確信,只要我到處尋找冒險刺激,它就會在途中與我相遇。這是我的學說:人總是能得到他想要的東西。
我的學說就要被證實了。
那是一月上旬,正確的日期是一月八日。我去與一位女士面談沒有談成而返。她說她需要一位元隨身秘書,然而事實上她所需要的,是能一天工作十二小時,年薪僅二十五鎊的清潔婦。在彼此壓抑住的不快之下分手後,我走上艾吉威爾路(面談的地點是在“聖約翰林”中的一幢房子),經過海德公園,到聖喬治醫院,在那兒我走進海德公園角地下火車車站,買了一張到格羅塞斯特的車票。
一上月臺,我便走到月臺的盡頭。我想看看車站外往城中街的方向,那兩個地道之間是否真的有路閘及出口,以滿足我那好探究的頭腦。我傻乎乎地發現自己是對的而感到高興。月臺上沒多少人,而在月臺的盡頭,只有我跟另外一個男子。當我走過他身旁時,我聞到一股奇怪的味道。我最無法忍受的是防蛀丸的味道!這個男子的厚大衣上就有著濃烈的防蛀丸味。然而大部份的男人都在一月之前便開始穿上冬天的大衣,到現在味道應該已經消失了。這個男子在我一邊,站在靠近地道的邊緣。他似乎迷失在某種思緒中,因此我能毫不得罪地注視著他。他身材矮小,臉孔深褐,有著藍亮的眼睛及一小撮胡須。
“剛從國外來的,”我歸納:“因此他的大衣才有這種濃烈的味道。來自印度,不是軍官,否則他不會有胡須。也許是茶農。”
這時,那位男子轉過身,似乎是要沿著月臺往回走。他看了我一眼,然後目光移向我身後的某樣西,霎時臉色大變,一種恐懼的扭曲,像是遽逢巨變一般。他本能地往後退了一步,似乎在躲避某種危險,忘記了他所站的地方是月臺的盡頭而跌了下去。電軌發出了顯明的閃光及破裂聲。我驚慌大叫了起來。人們跑了過來,兩位車站職員不知從那裡跑了出來控制現場。
我驚惶過度地站在原地,像根木頭一般地無法動彈。一部份的我為這遽然發生的不幸事件所震撼住,而另一部份卻冷靜而毫不受情緒影響地,對如何將男子的屍體從電軌上移回月臺的方法感到興趣。
“讓我過去,我是醫務人員。”
一個蓄著褐色胡須的高大男子推開人群,走過我身邊,俯身檢視屍體。
當他檢視的時候,令我奇怪地有種不真實的感覺。不是真的——不可能是真的。最後,醫生站了起來,搖搖頭。
“像僵屍一般,沒救了。”
我們都向前擠過去,一個悲傷的行李員高聲說:“往後退好不好,有什麼好擠的?”
我突然感到一陣惡心,掩目後轉,奔上階梯,走向電梯口。我覺得太可怕了,幾乎要嘔出來,我必須趕快出去透點新鮮空氣。剛剛檢查死者的醫生就在我的前面。這時一具電梯正要關門上升,而另一具電梯已經下降,他快跑過去,在他奔跑的時候,一張紙條掉了下來。
我停下撿了起來,追趕他,但是電梯門就在我的面前關住,我被留在外頭,手裡拿著那張紙條。等到第二具電梯升上街道時,我已失去了他的蹤影。我希望他掉的紙條並不重要。我開始拿起來看。那是半張便條紙,上面有用鉛筆寫的幾個潦草的數字及文字。原跡如下:
17,122吉而摩登堡
(原書缺)
表面上看起來,這當然沒什麼重要性。然而,我仍猶豫著沒把它丟掉。當我拿著這張紙條站在那兒時,我很不舒服的捏捏我的鼻子。又是防蛀丸的味道!我將紙條湊近我的鼻孔,沒錯,紙條上有一股濃濃的防蛀丸味。那麼——
我小心地摺好紙條放進皮包裡,慢慢地走回家,一路上想了很多。
我向佛萊明太太說,我在地下火車站目睹了一件惡心的意外事件,覺得很不舒服,想要回臥房去躺一躺。她慈祥地堅持要我先喝一杯茶。喝過茶後,我便可自便了,我開始要進行我在回家途中構想的一個計劃。我要知道,到底是什麼使我在看醫生檢視屍體時,覺得不對勁。首先,我像那具屍體一般地躺在地上,然後用長枕墊來代替我,然後盡可能地回憶,模仿醫生的每一個動作及手勢,我終於明白了。我跪坐在地上,對著牆壁皺眉頭。
當天的晚報上有一小則報道說,有一個男子在地下火車站裡死去,警方懷疑到底是自殺或意外事件。這使我的義務變的明朗化,而且佛萊明先生在聽完我的敘述之後,也同意我的看法。
“無疑地,你該去作證。你說沒有人像你一樣,近的可以看到整個事件的發生?”
“我感覺到身後有人走近,但是我無法確定——而且,不管如何,沒有人像我這麼接近。”
偵迅會開始了。佛萊明先生安排帶我去參加。他似乎怕對我來說,那將是一項可怕的考驗,而我不得不向他隱瞞我內心的泰然自若。
死者經驗明為卡統先生。他的衣袋裡只有一張房地產經紀商的證明書,讓他去看靠近馬羅一條河邊上的一幢房子。證明書上寫著的人是“住在羅素飯店的卡統先生”。飯店的櫃檯說這個男子在前一天到達,並以卡統先生的名字訂了房間。飯店的登記卡載明:卡統先生,慶伯利,南非。顯然他是下船後直接去到飯店的。
我是唯一目睹整個事件的人。
“你認為那是意外事件?”法醫問我。
“我敢肯定。某樣東西激起他的警覺,然後他即盲目地後退。”
“但是,是什麼激起他的警覺?”
“這我不清楚。但一定有某樣東西。他看起來像遭受到強烈的驚駭一樣。”
一個遲鈍的陪審員暗示說,有些人非常怕貓。那個男子很可能看到了貓。我不覺得這是聰明的說法,但這個說法似乎為陪審團所接受,他們顯然都急於回家,而且很高興能證實那只是一件意外,而不是自殺事件。
“我很奇怪,”法醫說:“那位檢視死者的醫生並沒有來作證。那時候應該記下他的姓名及住址,沒有這樣做實在不對。”
我暗自微笑。關於那位醫生,我有我自己的看法。為了執行我的計劃,我決定明日去蘇格蘭警場。
但是次日早晨帶來了一件意外消息。佛萊明夫婦帶來了“每日公報”,那天“每日公報”出盡了風頭。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繼底下鐵事件之後
空屋發現被勒斃女子
我急急地看下去:“昨天在馬羅的‘磨房’有一項驚人的發現。空無一物的‘磨房’是尤斯特士·彼得勒爵士的房產,而在那一度被認為跳下海得公園角車站,掉落電軌自殺身亡的男子口袋裡,發現一張探看這幢房子的證明書。在房子樓上的某一房間裡,昨天發現一個年輕貌美的女子被勒斃。她被認為是外國人,但至目前尚未證實,警方說已有線索。尤斯特士·彼得勒爵士——‘磨房’的所有人——他正在裡維耶拉避寒。”
第四章
沒有人前去證明死去女子的身份。偵訊結果揭露了以下的事實。
一月八日午後一點鐘剛過,一位穿著華麗、略帶外國腔的女子,走進騎士橋的房地產經紀商——巴勒及巴克先生的辦公室。她說她要在靠近倫敦的泰晤士河畔租賃或購買一幢房子。經紀商給了她一些特出的房子資料,其中包括“磨房”。她留下了她的名字——卡斯蒂娜夫人,住址是瑞茲,但是證實結果那兒並沒這個名字的人,而飯店的人也認不出那死者的身份。
尤斯特士·彼得勒爵士家園丁的太太,詹姆士太太,是“磨房”的管理員,住在面向大路的小屋裡。她作了一番正詞。那天下午三點鐘左右,一位女士去看房子。她拿出房地產經紀商給她的證明書,詹姆士太太照一般慣例,把房子的鑰匙交給她。“磨房”跟她住的小屋有一段距離,他通常不跟來看房子的人一起去。幾分鐘之後,來了一位年輕男子。詹姆士太太將他描述為身高、肩寬,有著古銅色般的臉孔及明亮的灰眼睛,胡須刮的很幹淨,穿著褐色的衣服。他向詹姆士太太解釋說,他是那位女士的朋友,本來要一起來看房子,但是途中在電信局稍作停留發一封電報而遲到了。她指引他到“磨房”去,然後就沒在去想這件事。
五分鐘之後,他再度出現,把鑰匙交還給她並解釋說,那房子恐怕不適合他們。詹姆士太太每看到那位女士,但是心想她可能先走了。她注意到的是,那位年輕男子似乎為了某種原因而顯得十分不安。“他看起來就像是見到了鬼魂的人一樣,我以為他生病了。”
第二天。另一位男女去看房子,發現屍體躺在樓上的一間房間裡。詹姆士太太認出了那具屍體,就是前一天來看房子的那位女士。房地產經紀商也認出了那就是卡斯蒂娜夫人。法醫鑒定那女子死去已二十四小時左右。每日公報遽下結論,認為地下鐵車站出事的那位男子,勒死了那位女士,然後自殺。然而,由於地下鐵車站的死者是在兩點鐘死亡,而那為女士在那天三點種的時候,還好端端的活著,照邏輯推論,那兩個事件應該是毫不相干,而那死去的男子口袋中所發現的看房子的證明書。僅僅只是日常生活中經常發生的巧合而已。
一項“為某一不知名的人所蓄意謀殺“的裁決回覆下來,警方(以及每日公報)奉命搜捕那”穿褐色衣服的男子“。由於詹姆士太太肯定在那位女士進入“磨房”之前,裡面沒有任何人,而且那天下午,除了那個可疑的男子之外,沒有任何人再進入那房子,因此合乎邏輯的結論是,那位男子便是謀殺不幸的卡斯蒂娜的兇手。她是被一條堅實的黑繩子所勒死,而且是在不知情的狀況下被勒住,因此沒有機會喊叫。她所攜帶的黑色絲質手提包裡,有一本寫的滿滿的記事本,一些零錢,一條潔淨漂亮的花邊手帕,以及倫敦的頭等回程車票。沒有什麼可提供做線索的東西。
這就是每日公報所刊載的詳情細節,而他們每天所叫喊的就是“搜捕穿褐色衣服的男子”。平均每天有五百個人寫信給“每日公報”說,他們已找到了那個男子,而有著褐色臉孔的高大青年們暗自詛咒,因為他們的裁縫已說服了他們訂做了褐色的衣服。地下火車站的事件,被認為只是巧合,而漸漸在人們的記憶中消褪。
那只是巧合?我不太相信。我是有點偏見——地下鐵事件是我個人鐘愛的秘密——但是對我來說,這兩件死亡事件之間,似乎有某種關連。兩件事件中都出現一位臉孔曬的褐黃的青年男子——顯然是住在海外的英國人——而且還有其他的相關連處。由於考慮到這些其他相關連處,最後迫使我採取一項緊急的步驟。我出現在蘇格蘭警場,要求見負責“磨房”事件的人。
他們對我的要求考慮了半天,因為我誤闖入了“遺失雨傘案件”的部門。但是最後我還是被引進了一間小房間裡,見到了米陀探長。
米陀探長個子矮小,有著一顆生薑似的頭,以及我認為的特別暴躁的脾氣。一位同樣穿著便服的隨員,毫不礙眼地坐在一角。
“早安,”我緊張地說。
“早安。請坐。我知道你有一些你認為也許對我們有幫助的事要告訴我。”
他的語氣帶著好象我所要說的沒什麼大不了的意味,我的脾氣被激起了。
“你們當然知道有關一個男子在地下火車站死亡的事,嗯?那個人口袋裡有一張探視馬羅同樣那幢房子的證明書。”
“啊!”探長說:“你是在偵訊會上作見證的那位貝汀菲爾小姐。那個男子口袋確實是有一張證明書。其他有很多人也有——只是沒死掉而已。”
我鼓起力氣說:
“你們不覺得奇怪,那個男子口袋裡沒有車票?”
“丟掉車票是最平常不過的事,我自己也掉過。”
“而且也沒有錢。”
“他褲袋裡有些零錢。”
“但是沒有記事本。”
“有些人並不帶記事本這些東西。”
我嘗試另一個要點。
“難道你們不覺得奇怪,為什麼那個醫生後來就沒再出現過?”
“忙碌的醫務人員很少看報紙。他也許已經忘掉了整個事件。”
“事實上,探長,你是決心不起任何疑心。”
我嬌嗔地說。
“呃,我想你對奇怪這個字眼有些太感興趣了,貝汀菲爾小姐。年輕的少女都是浪漫的,我知道——對神秘一類的事物特別感興趣。然而由於我是一個大忙人——”
我接受他的暗示站了起來。
這時,坐在角落的那個人謙和地說:
“探長,也許這位小姐願意簡單地告訴我們她對那事件的看法?”
探長覺得這個建議可以接受。
“好,過來,貝汀菲爾小姐,不要覺得我得罪了你。你問了問題也作了暗示。請直截了當地告訴我們,你腦子裡所想的。”
我在受傷害的尊嚴及急切想表示我的看法之間掙紮了一番。結果受傷害的尊嚴一邊失敗了。
“你在偵訊時說,你確信那不是自殺事件?”
“是的,我確信。那個男子受到驚嚇,是什麼令他那麼恐懼?不是我,而是某一個正沿著月臺向我們走來的人——一個他認識的人。”
“你沒有看到任何人吧?”
“沒有,”我承認。“我沒轉過頭。然而屍體一被抬上月臺,很快就有一個人自稱是醫生,擠過來檢視。”
“這並沒什麼不尋常之處。”
“但他並不是醫生。”
“什麼?”
“他不是醫生,”我重複。
“你怎麼知道,貝汀菲爾小姐?”
“這很難說。戰時我曾在醫院工作過,我知道醫生如何檢視人體,而且都具有某一種職業性的靈巧與冷漠,這是那個人所沒有的。除此之外,醫生通常不會摸人體的右胸檢視心髒。”
“他摸右邊?”
“是的,那時我並沒注意到,我只是覺得有點不對勁。但是回家之後,我就想出來了,然後我才曉得為什麼那時整個過程都令我覺得不對勁。”
“嗯,”探長說。他慢慢地拿起紙來。
“他的手在屍體的上身摸索,一定很有機會從屍體的衣袋中拿走任何他想要的東西。”
“對我來說,不太可能,”探長說。“不過——你能不能描述一下他?”
“他身高肩寬,穿著黑色大衣及黑靴子,頭戴黑色圓頂禮帽。他戴著金邊眼鏡,留著刺拉拉的鬍子。”
“除去大衣、鬍子和眼鏡之外,就很難辨認他了,”探長抱怨地說。“如果他有意,也能很容易地在五分鐘之內改變他的相貌——如果他像你所說的是扒手的話,他一定會這樣做。”
我並沒有暗示他是扒手之類的人物。至此我已對探長完全失望而放棄了。
“關於他,你還有沒有什麼要告訴我們的?”當我站起來准備離去時,他問。
“有。”我說。我抓住我臨別攻擊的機會。“他的頭是明顯的短頭顱,這並不容易改變。”
我得意地看到米陀探長手中的筆搖晃了一下。顯然他不曉得“短頭顱”這個字怎麼拼法。
第五章
在這一次的憤慨熱浪席捲之下,我期然地發現我的下一步驟是如此易於進行。在我走進蘇格蘭警場時,腦子裡已有了半成形的計劃。如果我在那兒的談話令我不滿意的話,我將付諸實行(事實上,已很不滿意)。也就是說,如果我有勇氣去實行的話。
一個人在正常的情況下,不敢去做的事,很容易在怒火之下付諸行動。在毫不加以思索的情況下,我直接走向納斯比勳爵的家。
納斯比勳爵是百萬富翁,“每日公報”的所有人。他還擁有一些其他的報紙,但每日公報就像是他傑出的孩子一樣。他是以身為每日公報的所有者,而為大英帝國的每一家庭主婦所周知。由於這位元大人物的行程日誌剛剛出版,因此我知道此時該到那裡去找他。現在是他在家向秘書口述的時候。
當然,我並不認為每一位想來見他的年輕女子,都能榮獲接見。但是我希望我能如此。在佛萊明家客廳的名片匣裡,我發現一張龍斯裡侯爵的名片,他是英國最有名的運動界貴族。我取走了這張名片,用麵包屑小心翼翼地將名片上所寫的字擦乾淨,然後用鉛筆在上面加上一些字:“請給貝汀菲餌小姐會晤閣下的機會。”女冒險家對於她們所採取的手段不該太過考究。
這一招果然管用。一位粉面的僕人接受了這張名片並帶了進去,我照他的話行事。我進入一間大房間,一個滿臉驚慌的速決員,像陰府裡的幽魂一般地,從我身邊飛奔而過。然後門關上,而我正與納斯比勳爵面面相對。
一個碩大的人。大頭。大臉。大個子。大肚子。我極力要自己保持鎮靜。我並不是來批評納斯比勳爵的大肚子。他已開始對我大吼:
“什麼事?龍斯裡想要什麼?你是他的秘書?到底是什麼事?”
“首先我要聲明,”我盡可能保持冷靜地說:“我並不認識龍斯裡侯爵,當然他也不認識我。這張名片是我從我住在一起的人家裡的名片匣裡拿的,上面的字是我自己寫的。我有重要的事必須見您。”
好一陣子,納斯比勳爵像是中了風一般。最後他咽了兩下口水,恢復了過來。
“年輕的女子,我佩服你的冷靜。好了,你見到了我!如果你能引起我的興趣,你可以繼續見我兩分鐘,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那太好了,”我回答。“我會讓您感到興趣。那是有關‘磨房’的秘密。”
“如果你已發現了‘褐衣男子’,寫信告訴編輯。”他很快地插嘴說。
“如果您再插嘴,我的時間要延長,”我堅定地說。“我並未發現‘褐衣男子’,但是我很可能發現。”
我盡可能以最簡短的話語將地下鐵事件,以及我從中所得的結論告訴他。在我說完後,他出其不意地說:
“你怎麼曉得什麼叫做‘短頭顱’?”
我提起爸爸。
“人猿?嗯!好,你似乎很有頭腦,年輕的女子。然而所有的這一切都太單薄了,你知道。沒什麼可繼續探索的,而且對我們也沒用處——照你所說的。”
“我十分清楚。”
“那麼,你要什麼?”
“我要一份貴報的工作,以便調查這件事。”
“辦不到。這方面我們已有了專門負責的人員。”
“我也有我自己的專門知識。”
“就像你剛剛對我所說的,嗯?”
“哦,不,納斯比勳爵。我袖裡另有乾坤。”
“哦,你有,你有嗎?你似乎是聰明的女子。好,那是什麼?”
“當那自稱為醫生的人走進電梯之前,他掉落了一張紙條,我撿了起來。紙條上都是防蛀丸的味道,死者身上也有,但醫生身上並沒有那種味道。因此我瞭解那張紙條一定是那醫生從死者身上拿的。上面寫著兩個字及一些數目字。”
“讓我看看。”
納斯比勳爵伸出手來。
“不行,”我微笑地說:“您知道,這是我的發現。”
“我沒說錯,你是一個聰明的女子。自己保存這張紙條是對的。沒有交給員警,你一點都不顧忌嗎?”
“今天早上,我在警場准備交給他們。他們堅決認為整個事件跟馬羅‘磨房’的事件毫不相干,因此我覺得在那種情況之下,我沒把字條交給他們是對的。再說,那探長令我很洩氣。”
“真是短見的傢伙。好,我親愛的女子,我所能為你作的是這樣,你繼續在這條線上工作。如果你發現任何事——任隨時恭候真正有才能的人。但是你必須好好表現。知道嗎?”我謝謝他,同時為我見他的方法道歉。
“沒關系。我喜歡人家無理頂撞——漂亮女子的頂撞。順便提一提,你說兩分鐘,但是已經三分鐘了,包括我的插嘴。對女子來說,這已經是很不尋常了!這一定是出自你所受的科學訓練。”
我回到了街道上,呼吸緊促好象長跑過後一般。我發現納斯比勳爵有如我的新相識一般。
第六章
我得意洋洋地回家。我的計劃遠比我所希望的來得成功順利。納斯比勳爵確實是位和藹的人。現在我只需要開始好好的表現,如同他所說的。一進入我的房門並帶上門鎖之後,我取出那張紙條,專注地研究。這是整個秘密的線索。
首先,那些數字代表什麼?一共有五個數字,頭兩個數字之後有一逗點。“十七——一百二十二,”我喃喃念著。
這並不代表什麼。
接著我把它們加起來。小說中經常這樣做,而且到出出人意料的理論。
“1加7等於8,再加1等於9,再加2等於11,再加2等於13。”
13!決定命運得數目!這是不是警告我不要捲入這件事?很可能。不管如何,這除了是警告之外,似乎毫無用處。我不相信任何陰謀者,會在實際生活中將十三用這種方式來表示。如果他的意思是十三,他會將十三寫成——13。
在1跟2
之間有一間隔。我據以從一百七十一中減掉二十二,結果是一百五十九。我在算一次,結果是一百四十九。這些算數演練實在做的很好,但是對於秘密的解答卻似乎全無作用。我將算術擺在一旁,不想在靠乘法或除法的結果來想像。我開始研究文學。
“吉爾摩登堡”,意思很明顯;是一個地名。也許是貴族家系的發源地,(失蹤的後裔?官銜的要求者?)或是風景如畫的廢墟?(埋藏的寶藏)
對了,就整體來看,我覺得是有關埋藏的寶藏。數目字總是跟寶藏有關。向右走一步,向左走十七步,向下挖一尺深,然後下降二十二步,似乎是如此。這我可以稍後在仔細想一想,最重要的是盡快趕去吉爾摩登堡。
我溜出房門,抱回一大堆參考書,人物索引、地名辭典、蘇格蘭家系史及不列顛諸島等等。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我用心地研究探求,卻越來越感到一股厭煩之感油然生起,最後我用力將最後一本書合上。看起來似乎並沒有吉爾摩登堡這個地方。
這真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好像被人出其不意地將了一軍。一定有這樣的一個地方。任何人都沒有理由會杜撰這樣一個名字而寫在一張字條上!真是荒謬!
另外一個想法閃現我的腦海。也許這是一處位於郊區,有著城垛的可憎地方,它的所有人為它取了一個響亮的名字。然而,若是這樣的話,那就特別難找了。我沮喪地跪坐在地上(在我做任何真正重要的事時,我總是跪坐在地上),懷疑自己將如何解開這個難題。
是不是有另外的線索可循?我極力回想之後,高興地跳了起來。當然有!我必須到那位女子死亡的現場去看看。私家偵探都是這樣做的!不管是事後多久,他們總是能發現一些員警所疏忽的線索。我的下一步驟已經十分明顯,我必須到馬羅去。
然而,我將如何進入那幢房子?我摒除了一些冒險的行徑,而選擇最簡單直捷的方式。那幢房子一直都在招租中——假設目前仍然是如此。我將裝成是要租房子的人。
我同時決定批評本地的房地產經紀商所有的房子太少了,以免引起馬羅那家房地產經紀公司的懷疑。
然而,我忽略了可能遭到的難題。一位態度可人的職員拿出約半打的特殊房子資料給我看,我竭盡心機才能加以一一拒絕掉。最後,我幾近於徒勞無功。
“你們真的沒有其他的房子了?”我一副失望的樣子,注視著職員的雙眼。“緊靠河旁的,有著花園及小木屋,”我補充地說,集中所有我從報上所得知的“磨房”的主要特點。
“有,當然有,有一幢尤斯特士·彼得勒爵士的房子,”職員疑惑地說,“磨房,你知道。”
“不會——不會是——”我結結巴巴地說。(真的,結結巴巴已成了我的長處。)
“就是那幢房子,謀殺案發生的地方。也許你不喜歡——”
“哦,我不覺得我該忌諱,”我以一種挪揄的表情說。我感到我的誠意已建立了起來。“也許我能以較便宜的價錢到手——在這種情況之下。”
漂亮的一招,我想。
“是的,有可能。不瞞你說,現在這幢房子不太好脫手——你知道,僕人都不好請。如果你實地看過之後,覺得喜歡,那麼我會給你開個價錢。我開張房子證明書給你好嗎?”
“好的,謝謝。”
十五分鐘之後,我到了“磨房”的那間小屋。敲過門之後,一個高大的中年婦女開門沖了出來。
“任何人都不能進那幢房子,聽到沒有?你們這些記者實在令我惡心。尤斯特士爵士命令說——”
“我知道這幢房子正在招租,”我冷冷地說,同時取出證明書。“當然啦,如果已經租出去了——”
“哦,對不起,小姐,請原諒我的失禮。我一直為那些報社的人所困惱,沒有一分鐘可得安寧。不,房子還沒租出去——目前不太可能。”
“是不是排水道有問題?”我不解地輕聲問道。
“哦,不,小姐,排水道沒問題!但是你一定聽說過有一位外國小姐在這裡死掉的事?”
“我的確在報紙上看過這方面的消息,”我毫不在意地說。
我的不在意引起了這位善良婦人的好奇。如果我表示一點興趣都沒有,她也許會像牡蠣一般緊緊封閉起自己。然而我並沒如此,她顯然被我套住了。
“我想你一定看過,小姐!所以的報紙上都有。每日公報還在派人追尋那個男子。照他們這樣做來看,好象我們的員警都是飯桶。呃,我希望他們捉到他——雖然他是個相貌堂堂的年輕人。他有軍人的架式——啊,對了,我敢說他一定在戰時負過傷,有時候他們在戰後都顯得有點古怪,我妹妹的兒子也是這樣。也許她利用過他做壞事——她們是壞人,那些外國人。雖然她是個很好看的女人。就站在你現在站的地方。”
“她黑發或是金發?”我冒險地說:“從報紙上的照片看不出來。”
“黑發,臉很白——白的很不自然,我覺得——她的嘴唇紅中帶著殘酷的味道。我不喜歡看到她——有時候擦一點粉,那又是另外一回事。”
我們如同老朋友一樣地交談。我提出另一個問題:
“他有沒有顯得緊張或不安?”
“一點都沒有。她一直自己在微笑,好象她正為著某件事而高興一樣。這就是為什麼第二天下午,當那些人跑出來大叫著員警,說有謀殺案時,我被嚇得六神無主。我永遠無法忘掉那一幕。至於要我天黑以後到那房子裡去,我是死也不敢。要不是尤斯特士·彼得勒爵士跪下來求我,我也不會留在這小屋裡。”
“我想尤斯特士·彼得勒爵士那時正在坎內,是吧?”
“是的,小姐。當他聽到消息後,趕回英國來,至於說他下跪求我,那是言過其實,他的秘書彼吉特先生付給我們雙倍薪水留下來。正如我先生約翰所說的,現在一分錢就是一分錢。”
我衷心地贊同約翰的看法。
“那個年輕人,”詹姆士太太突然轉回到先前的話題說:“他顯得不安,他的眼睛,那明亮的眼睛,我特別注意到,他的雙眼閃亮,我想是激動的緣故。但是我沒想到會有什麼不對。甚至他回來十看起來很奇怪,我也沒想到。”
“他在那房子裡多久?”
“哦,不久,大概是五分鐘左右。”
“依你看,他有多高?大約六尺?”
“我想差不多。”
“你說,他鬍子刮得很幹淨?”
“是的,小姐——連一根汗毛都沒有。”
“他的下巴是不是亮亮的?”我突然緊逼著問。
詹姆士太太畏懼的注視著我。
“呃,既然你提起,是的,小姐。你怎麼知道?”
“這很難說,不過兇手往往都有光亮的下巴。”我隨口解釋。
詹姆士太太十分信任地接受這說法。
“真的,小姐,我從沒聽說過。”
“我猜,你並沒注意到他的頭是什麼樣子的?”
“只是普通的樣子,小姐,我幫你去拿鑰匙來,好嗎?”
我拿到了鑰匙,朝著“磨房”走去。至此,我覺得我對整個事件的重組很完整。我已知道詹姆士太太所描述的男子,和我所看到的地下車站之間的不同處都不是基本上的不同。大衣、胡須、金邊眼鏡。“醫生”看起來雖是中年人,但是我記得,當他彎下身子檢視屍體時,像是年輕人一般。靈敏的動作顯示他有著年輕的關節。
意外事件的死者(那“防蛀丸人”,我自己如此稱他)和那外國女子卡斯蒂娜女士(不管她的真名叫什麼)約好在磨房會面。我現在將片片斷斷串連起來。他們不是怕被人監視,就是為了某種原因而選擇較靈巧的方法見面,兩人都取得同一棟房子的證明書。如此他們在那兒的會面將顯得象只是巧合一樣。
我相信那“防蛀丸人”突然看到那“醫生”,他們在車站的相遇對他來說完全是出乎意料之外,因而引起他的恐慌,那是另一回事。接著發生的是什麼事?那“醫生”除去了他的化裝,跟蹤那女子到馬羅。但是很可能他的化裝卸得太匆忙,因此下巴上還粘著神奇藥水。因此我才問詹姆士太太那個問題。
在想著這些的時候,我已來到了“磨房”古式的矮門。我打開了鎖,走進去。客廳低矮而幽暗,一種發黴而被遺棄的味道。我不自禁地打起冷顫。當那“對著自己微笑”的女子幾天以前進入這房子時,她有沒感到任何不祥的預兆?我懷疑,是否她的微笑立即從唇上消失,而一種莫名的恐懼環繞她的心房?或是她仍然微笑著上樓,絲毫不察覺厄運即將吞噬她?我的心跳有點加速。這房子裡是否真的闃無人跡?厄運是否也正在等待著我?我第一次開始瞭解到“氛圍”這個被大量使用的字的意義。在這屋子裡有一種氛圍,一種殘酷、危險、罪惡的氛圍。
第七章
我猛地搖搖頭,祛除那緊逼著我的不詳之感,飛快地上樓去。我毫不困難地找到那悲劇發生的房間。屍體被發現的那一天下著大雨,未舖地毯的地板上四處印滿著泥濘的腳印。我懷疑兇手是否在屍體被發現的前一天留下任何腳印。如果有的話,員警很可能會保留不對外宣佈。然而考慮的結果,我覺得不太苦可能,命案發生的前一天天氣很好。
房間裡沒有什麼值得注意的地方。兩扇大凸窗,平白的牆壁及地板,幾乎成一方形,地毯未蓋住的木版邊緣沾有汙點。我仔細的搜尋,但並沒什麼發現,連一根針都沒有。即使最能幹的年輕偵探,也不太可能發現任何被疏忽的線索。
我帶著一支鉛筆和一本筆記本,似乎沒什麼可記的,然而我仍畫了一張房間的素描,以掩飾我搜尋失敗的失望感。鉛筆在我放回口袋時,從我指間滑落,在地板上滾動。
“磨房”實在很老舊,地板十分不平。鉛筆在地板上一直滾動,越滾越快,直到一扇窗下才停住。每一扇窗子的凹處都有一個窗座,底下有一衣櫥。我的鉛筆正躺在櫥前門。櫥門是關著的,但是我突然想到,若櫥門原來是開著的,我的鉛筆應該滾進櫥裡。我打開櫥門,鉛筆立即滾進去,停在最裡邊。我找尋我的鉛筆,發覺由於光線的缺乏及廚子的特殊形狀,無法用眼睛找,只好用摸的。裡面除了我的鉛筆之外,空無一物,然而出於本能的反應,我嘗試另一扇窗下的櫥子。
第一眼看,好象另一個櫥子也是空的,但是我不厭其煩地在裡面搜索,觸及一個硬紙筒躺在櫥子的角落凹處裡。我用手一抓,馬上曉得是什麼東西。那是一卷柯達底片。這真是一大發現!
當然,我知道這可能是尤斯特士·彼得勒爵士的一卷舊底片滾落到櫥子裡,在清理櫥子時未被發現而留在裡面。但是我並不這麼想。那底片看起來太新了,而且照它的汙損程度判斷,只像是在櫥子裡兩三天而已——也就是說,跟凶殺案的時間想合。如果它被留在裡面的時間久一點,上面應該已有厚厚的一層污垢。
誰掉的底片?那女子或那男子?我記得,她的皮包完整無缺。若是她在掙紮時,底片掉出來,那麼應該也會有些零錢滾落下來才對?不,不是那個女子掉的底片。
我突然狐疑地吸了幾口氣。我是不是已對防蛀丸的味道產生過敏?我發誓底片上也有防蛀丸的味道。我把它湊近鼻孔,有一股強烈的底片味道,但是除此之外,我可明辨出我最討厭的防蛀丸的味。不久,我知道了原因。一小片碎布卡在底片中心圓柱上,而這片碎布上有著強烈的防蛀丸味。這卷底片一定有段時間,被那個在車站死亡的男子帶在口袋裡。是不是他掉在這裡的?不太可能,照他的行動來說。
不,是另外一個人,那“醫生”。當他拿走那字條時,同時也拿走底片。是他在和那女子糾纏時掉在這兒的。
我找到了線索!我要把底片拿去沖洗,然後採取下一步的行動。
我興高采烈地離開“磨房”,把鑰匙交還詹姆士太太,然後盡快趕到車站。在歸途中,我取出那張紙條,重新再研究。突然,那些數字顯出了新的意義。假設它們是日期?17122。一九二二年一月十七日。一定是!我以前那種想法實在笨透了。但若是如此的話,我必須找出吉爾摩登堡在那裡,因為今天已經是十四號了。只剩下三天,夠短的了——尤其是無從找起,更叫人絕望!
要想在今天拿底片去沖洗已經太晚了。我必須趕回家,以免趕不上吃飯時間。我突然想到有一種簡單的方法,可以證明我的結論是否正確。我問佛萊明先生,死去的那男子遺物中有沒有照相機。我知道他對這個案子和有興趣,對所有細節瞭若指掌。
出乎意料地,我失望了,他回答說並沒有照相機。我一直小心地提示他有關卡統的一切,希望能提醒他,但是他仍十分肯定沒有任何與攝影有關的東西。
這真是一項挫折。如果他沒有照相機,怎麼會帶一卷底片?
次日早晨,我很早出門,拿著底片去沖洗。我小題大做地一直走到瑞金街的柯達經銷店。我交出底片並要求各沖洗一張出來。店裡的人拿起我的底片。
他看著我。
“你搞錯了,我想。”他笑著說。
“哦,不,”我說:“我絕沒有搞錯。”
“你拿錯卷了,這是一卷不可曝曬的底片。”
我很沒面子的走出去,我敢說,人有時候想像自己能有多蠢是有好處的!但沒有人願身歷其境。
就在我經過一家輪船公司時,我突然停住腳步。櫥窗有一艘那家公司的漂亮的模型船,上面標明著“吉爾摩登堡”。一個輕率的念頭閃現腦海,我推開門走了進去。我走至櫃檯,以一種顫抖的聲音(這次是真的!)喃喃說:
“吉爾摩登堡?”
“十七號從南漢普敦開航。到開普頓?頭等票還是二等票?”
“多少錢?”
“頭等,八十七鎊——”
我打斷他的話。巧合的事對我來說太多了。這正好是我所得到的遺產總額!我將孤注一擲。
“頭等。”我說。
現在我是真的要去冒險了。
第八章
(尤斯特士·彼得勒爵士日記摘錄)
我似乎從未寧靜過,這實在是很奇怪。我是一個喜歡寧靜生活的人。我喜歡我的俱樂部、橋藝賽、可口的餐肴及美酒。我喜歡夏天的英格蘭,冬天的裡維耶拉。我不想介入任何轟動的事件中。有時坐在溫暖的壁火前,從報紙上看一看,著我並不反對,但也只限於此。我的目標是使生活完全舒適愜意。我已花了不少心思幾相當的金錢,來達到這個目標。但是,我不能說成功了。這類聳人聽聞的事,即使不發生在我身上,也會發生在我周遭,而往往不管我的意願如何,我總是被捲入。我討厭被捲入其中。
這都從彼吉特今天早上到我臥房來開始。他手裡拿著一封電報,一張臉凝重的就像在葬禮上一樣。
彼吉特是我的秘書,一個熱心、辛勤,各方面都令人佩服的人。我不知道還有誰比他更煩我。很久以來,我絞盡腦汁想擺脫他。但是你無法將一個努力工作,早起晚睡毫無不良習性的秘書開除。他這個人唯一有趣的是他的臉,他有著一張十四世紀放毒者的臉。
如果彼吉特沒有迫使我也工作的話,我不會介意。我對工作的觀念是不必太費心,輕松就可完成的事。我懷疑彼吉特一生是否對任何事抱過輕松的態度。他對任何事都很認真。這就是我與他很難相處的地方。
上個禮拜我想出一個聰明的辦法,送他到佛羅倫斯去。他談論著佛羅倫斯,同時說他很想去那裡。
“我的好秘書,”我叫著:“你明天就去,我負責所有的費用。”
一月並不是去佛羅倫斯的正常時節,但這對彼吉特來說並沒什麼不同。我可以想像他沿途一面參照旅遊指南,一面觀賞風景的樣子。而對我來說,付他旅費來換取一個星期的自由實在太便宜了。
那真是令人興奮的一個星期。我做盡了任何我想做的事,而完全可以不做我不喜歡的事。但是當我睜開眼睛,看到彼吉特站在我及指著早上九點的時鐘之間時,我知道我的自由已經結束了。
“我的好秘書,”我說:“喪禮是不是已經開始了?還是要晚一點?”
彼吉特並不欣賞我幹澀的幽默,他只是看著我。
“那您是已經知道了?尤斯特士爵士?”
“知道什麼?”我反問他:“從你臉上的表情,我推想一定是你一個親近的親人今天早上要入土。”
彼吉特盡可能避開我的俏皮話。
“我想你不可能知道這個。”他拍拍電報。“我知道您不喜歡一早被叫醒——但已經九點了。”——彼吉特堅持九點時一天已經過了一半——“而且我想在這種情形之下——”他再度輕拍著電報紙。
“那是什麼鬼東西?”我問。
“馬羅警察局拍來的電報。一個女子在您的房子裡被謀殺了。”
這讓我從床上急躍了起來。
“真是膽大包天,”我叫喊著:“為什麼在我的房子裡?誰殺了她?”
“他們沒說,我想我們該立刻回英格蘭,尤斯特士爵士?”
“不必說了。我們為什麼要回去?”
“員警——”
“我跟員警有什麼關系?”
“呃,那是您的房子。”
“那,”我說:“那是我的不幸而不是我的過錯。”
彼吉特黯然地搖頭。
“那件事會對您的選民產生不良的影響。”
他悲哀地表示。
我看不出為什麼會——然而我有一種感覺,覺得彼吉特在這方面的直覺總是正確的。表面上看來,一個國會議員不會絲毫因為一個迷失的年輕女子,在屬於他的空屋裡被謀殺而失去資格——但是你不能保證大英帝國的大眾不將之當成一回事。
“她是一個外國人,這更糟糕,”彼吉特悲哀地繼續說。
我再次相信他是對的。如果有一個女子在你的屋子裡被謀殺是一件不名譽的事,那麼如果她是外國人,那就更加地不名譽。另外一個念頭襲向我。
“老天,”我叫喊:“希望這不會干擾到卡籮琳。”
卡籮琳是為我燒飯的,她是園丁的太太。我不曉得她是什麼樣的太太,不過她是一個優秀的廚娘。反過來說,詹姆士並不是好園丁——但是我仍供養他,同時給他一間小屋住,主要是看卡籮琳的份上。
“我不覺得這件事發生後,她還會留在那兒。”彼吉特說。
“你真是一個討人歡心的傢伙!”我說。
我知道我不得不回英格蘭。彼吉特催促我回去,何況還有卡籮琳需要安撫。
(三天后)
我不敢相信任何有辦法的人在冬天時不離開英格蘭!天氣實在糟透了。這件麻煩實在很煩人。房地產經紀商說,房子幾乎不可能再租出去。卡籮琳已被安撫——用雙倍薪水。我們大可從坎內拍一封電報給她就可以了。事實上,我一直在說,實在沒有必要親身趕回來。我明天就回去。
(一天后)
一些十分令人驚異的事發生了。首先,我遇到了奧格斯特斯·米爾雷,當今政府所製造出的一隻典型的老驢子。當他在俱樂部中把我拉到一處安靜的角落時,他的態度滲出外交上的神秘。他講了很多,有關南非及那兒的工業情況,南非河邊高地日漸高漲的罷工謠言,以及推動罷工的秘密等第。我盡可能耐心地聽著。最後,他壓低聲音說,有一些文件已經出現,必須交到司馬茲將軍的手中。
“我覺得你說得很對,”我說,同時微打哈欠。
“但是我們如何交給他?我們在這件事中的地位是微妙的——非常微妙的。”
“郵局罷工了?”我打趣地說:“只要貼上兩辯士郵票,投入郵筒就可以了。”
“親愛的彼得勒!用普通郵寄?”
我總是不懂,為什麼政府雇用皇家郵差,而對秘密的檔卻又如此不放心由他們傳遞。
“如果你不喜歡郵寄,可以派你一個年輕的僕人送去。他會喜歡那趟旅程的。”
“不可能,”米爾雷說,老態龍鐘地搖頭。”有原因的,親愛的彼得勒——我向你保證,是有原因的。”
“呃,”我提高聲音說:“你所說的都很有趣,但是我必須告退——”
“等一下,親愛的彼得勒,我請求你。現在請老實告訴我,你是不是真的最近要去訪問南非?我知道,你對羅得西亞很有興趣,而你特別感興趣的是羅得西亞加入大英國協的問題。”
“呃,我想大約再過一個月出去。”
“不可以提早些?這個月?這個禮拜?”
“可以,”我說,帶著些興趣地看著他。“但是我不曉得我要不要提早。”
“你將為政府立一項大功。他們一定會感激的。”
“你的意思是,要我當郵差?”
“不錯。你的身份是非官方的,而你的訪問是善意的。一切都很適合。”
“呃,”我慢吞吞地說,“如果要我做,我不介意。我唯一急著要做的事是,盡快離開英格蘭。”
“你將發現南非的氣候宜人——相當宜人。”
“我的好朋友,我知道那兒的天氣,戰前不久我曾到過那兒。”
“我真的很感謝你,彼得勒。我會派人送給你。交到司馬茲將軍手上,你知道吧?吉爾摩登堡號星期六啟碇——相當好的一艘船。”
在我們分手之前,我陪他走了一程。他熱情地緊握我的手,一再地道謝。我一面想著政府政策上的奇怪偏方,一面走回家。
第二天傍晚,我的僕役長迦維士告訴我,有一位紳士有私事想見我,但不報自己的姓名。我以為是拉保險的,因此告訴迦維士說我不能見他。彼吉特不幸地在我偶爾認為他真正有用處時,去因患了膽汁過多症而躺在床上。這些積極、辛勤的年輕人總是因為胃弱而易遭到膽汁過多症的襲擊。
迦維士回來說:
“那位紳士要我告訴你,尤斯特士爵士,他是從米爾雷先生那兒來的。”
這就使事情改觀了。幾分鐘之後,我在書房裡見到了來訪者。他是一個有著一張褐臉,體格健美的年輕人。一道疤痕從眼角斜向下巴延伸,破壞了原本雖然有點鹵莽但卻嬌好的面孔。
“怎麼樣,”我說:“有什麼事?”
“米爾雷先生派我來找你,尤斯特士爵士。他要我以你秘書的身份陪你到南非。”
“我的好朋友,”我說,“我已經有了一位秘書,不想再要了。”
“我覺得你要,尤斯特士爵士。你的秘書現在在那裡?”
“他患了膽汁過多症,現在躺在床上,”我解釋說。
“你確信那只是膽汁過多症?”
“當然是,他很容易得那種病。”
我的訪客微笑。
“那可能是或可能不是膽汁過多症,時間會說明。但是我告訴你,尤斯特士爵士,如果有人想除掉你的秘書,米爾雷先生一定不會感到驚奇。哦,你不必害怕。”——我的臉上一定顯出短暫的懼色——“並不是威脅你,除掉你的秘書後,較容易接近你。不管如何,米爾雷先生要我陪伴你。當然,旅費是我們自己的事,但是關於護照,你要採取必要的步驟,好象你已經決定需要一位元第二秘書的服侍一樣。”
他似乎是一個意志堅定的年輕人。我們彼此對視,而我輸了他。
“很好,”我軟弱地說。
“關於我陪伴你的事,你不要對任何人提起。”
“很好,”我再度說。
終究,有這個人跟我在一起也許好些,但是我有一種掉入深水中的預感。就在我想我已得到安寧的時候!
當我的訪者要離去時,我止住他。
“如果我能知道我新秘書的姓名可能比較好些。”
我帶著嘲諷意味地說。
他考慮了一下。
“哈瑞·雷本似乎是一個相當合適的姓名。”他說。
這真是奇特。
“很好,”我第三度如此說。
第九章
(回復安妮的敘述)
女英雄暈船實在是一件很丟人的事。在書本中的女英雄是船搖晃得越厲害,她越喜歡。當眾人都暈得一塌糊塗,只有她獨自在甲板上搖搖晃晃地走著,勇敢地面對一切,且為擁有風暴而欣喜。我很慚愧,當“吉爾摩登堡”首次搖晃時,我即面色發白,急忙走進船艙裡。一位好心的女侍扶著我,建議我吃幹土司和和姜啤酒。
我躺在我的艙房裡連嘔了三天。我的目的已被拋諸腦後,我已無興趣去解除秘密。現在的安妮已完全與那位從船公司急急回家,一路上蹦蹦跳跳,欣喜若狂的安妮判若兩人。
現在回想起那天我突然闖回客廳的情形,不禁笑了起來。佛萊明太太自己一個人在那裡。當我進去的時候,她轉過頭來。
“安妮親愛的,是不是你?我有件事跟你談一談。”
“哦?”我盡量使自己安定下來地說。
“艾美莉小姐要離開了。”艾美莉小姐是管家。由於你尚未順利找到事做,我不知道你會不會介意——如果你留下來跟我們在一起,那多好!
我被感動了。她不要我,我知道。那只是基督徒的慈悲促成了這項建議。我為私下對她的批評感到慚愧。我站了起來,沖動地跑過去,雙手環繞她的脖子。
“你真好,”我說:“真是好人,好人,好人!非常感謝你。但是沒關系,我將在禮拜六離開,到南非去。”
我的突擊嚇著了那位好女人。她不習慣人家突兀的感情表現。而我的話更是使她嚇了一跳。
“到南非?親愛的安妮。我們勢必要仔細研討一下這種事。”
這是我最不想做的事。我解釋說我已經安排了旅程,一到那裡之後,我將成為女傭人。這是我一時之間唯一能想出的。我說,南非很需要女傭人。我向她保證,我能照顧我自己,而最後,她歎了一口氣擺脫了我的氣,接受我的計劃而不再追問。臨別的時候,她在我手裡塞了一個信封。我發現裡面有五張嶄新的五英鎊紙幣和附言:“我希望你不覺得這是冒犯,同時接受我的一點心意。”她是一個很好,很善良的女人。我無法繼續跟她同住在一房子裡,但是我瞭解她內在的價值。
如此,我上了船,口袋裡有二十五英鎊,面對世界,同時追尋我的冒險事跡。
到了第四天,女侍終於催促我到甲板上去。我說我寧可死在船艙裡,也不離開我的床位。現在她改用帶我到馬得拉群島去探險來引誘我。我的心中升起了希望。我可以離船上岸到那裡當女侍。什麼都可以,只要是踏上幹硬的陸地。
我裹著外套和毯子,雙腳軟弱得像一隻病貓,被拖了上去,像一具呆滯的肉體一般,被安置在一張甲板椅上。我閉著眼躺在那兒,詛咒著生命。船上的事務長——有著金發及一張娃娃臉的年輕人—走過來坐在我的旁邊。
“嗨!有點自憐是不是?”
“是的,”我回答,心裡恨著他。
“啊,再過一兩天就不會這樣了,現在船還在海灣裡,煙塵滾滾,但是往後天氣會很和順。明天,我帶你在甲板上玩擲環遊戲。”
我沒答腔。
“你正在想自己永遠不會復原,嗯?我看過比你情況更糟的人,但是兩天之後,他們卻成了這艘船的生命和靈魂,你也會一樣。”
我沒有足夠的力氣可以告訴他他是個騙子。我瞄了他一眼。他繼續愉快地聊了幾分鐘,然後高興地離去。人們走過來又走過去,運動中的靈巧夫婦、騰躍的孩子、歡笑的年輕人。少數蒼白的受苦者跟我一樣,躺在甲板椅上。
空氣涼颼而清爽宜人,陽光燦爛。我不自覺地感到有點欣悅起來。我開始注意著人們。一位婦女特別吸引我。她大約三十歲,中等身材,有著酒窩的圓臉和很藍的眼睛。她的穿著雖然平素,但從剪裁的合身可以看出是巴黎的手藝。而且,看她愉悅而泰然自若的樣子,好象她擁有這艘船一樣!
甲板上的服務生聽從她使喚地跑來跑去。她坐在一張特別的甲板椅上,有著舒適的椅墊。她對椅墊放置的位置改變了三次主意。不管對任何事,她都保持那種可愛和迷人的態度。她看起來是屬於世界上及少見的那種人,他們曉得他們想要什麼,知道他們能得到,且著手去得到,而不會冒犯到別人。我想如果我能復原——但是我當然無法復原——跟她談話會令我很愉快。
大約中午時刻,我們抵達馬得拉群島。我仍然虛弱得無法移動身子,但是我很愉快地觀賞著那些如畫的商人,他們上船來,將商品展示在甲板上。其中也有花。我將鼻孔埋進一大束甜潤的紫羅蘭中,覺得好多了。事實上,我已覺得我能撐完全部航程。當女侍告訴我,要幫我拿一點雞湯來時,我只稍做拒絕。等她端來後,我喝得津津有味。
吸引我的婦人上岸了。她回來時由一位高大、黑發、銅臉,像軍人模樣的男子護送著,早先我曾注意到他在甲板與船艙之間走上走下。我立即把他當做是“堅強而沉默的羅得西亞人”之一。他大約四十歲,兩鬢有點白發,是船上最帥的男子。
當女侍為我帶來另一條毯子時,我問她那位迷人的婦人是誰。
“那是聞名的社交女士,克雷倫絲·布萊兒夫人。你一定在報紙上看過有關她的新聞。”
我點點頭,以更新的興趣看著她。布萊兒夫人的確是以當代最聰明的女子而聞名的。我有點高興地注意到,她是眾人注意力的中心。有一些人由於船上的方便,可以用非正式的方法,極力的想與她結識。我佩服她打發他們的彬彬有禮方式。她似乎已指定那位強壯沉默的男子,作為她特別的護花使者,而他並未察覺他的特權。
令我驚訝地,次日早晨,在跟她的伴侶繞著甲板走了幾圈之後,布萊兒夫人突然停在我的椅旁。
“今早有沒有覺得好過些?”
我謝謝她,同時說我覺得比較有點像個人樣了。
“昨天你看起來確是一副病模樣。瑞斯上校和我覺得將可觀賞到一項海上葬禮——但是你令我們失望了。”
我笑了起來。
“上來透透氣,讓我好多了。”
“沒有什麼比得上新鮮的空氣,”瑞斯上校微笑著說。
“關在那密不透風的艙房裡真是悶死人了,”布萊兒夫人坐進我旁邊的位子裡,微微點頭示意,遣開她的伴侶。“我希望你已換到靠外面的艙房?”
我搖搖頭。
“我親愛的姑娘!你為什麼不換?房間多的是。很多人在馬得拉群島下船,船位很空。跟事務長說,他是一位很好的小男孩——他幫我換到一間漂亮的房間,因為我不喜歡原來的那間。吃中飯的時候,你跟他說。”
我聳聳肩。
“我不能動。”
“別傻了。現在跟我起來走一走。”
她露出酒窩笑著鼓勵我。起初我覺得雙腿十分軟弱,但是當我們一起輕巧地走上走下時,我覺得好多了。
走了一兩圈之後,瑞斯上校再度加入我們。
“你可以從另一邊看到特納利夫島的高峰。”
“真的嗎?你想我能不能拍張照片?”
“不行——但是那並不是說你不能拍張快照。”
布萊兒夫人笑了起來。
“你真壞。我拍的照片有些很好。”
“大約只有百分之三拍得成,我該這麼說。”
我們都走到甲板的另一邊。在那裡,透過細密的玫瑰花色煙霧,可以看到那雪白閃爍的高峰。我高興的大聲歡呼。布萊兒夫人跑去拿相機。
她不受瑞斯上校嘲弄批評的影響,努力地拍著快照。
“哎,底片完了。”她的聲調轉變成失望、懊惱,“總是這樣不巧。”
“我總是喜歡看小孩子在玩新玩具,”上校說。
“你真討厭——不過,我還有一卷。”
她從上衣的口袋取出了另一卷底片。這時船身突然搖晃,使她身子失去了平衡,在她趕緊用手抓住纜繩時,那卷底片掉了下去。
“啊!”布萊兒夫人驚惶地叫了起來。她探出身子往下看。“你想它會不會掉到海裡去了?”
“不會,你可能運氣很好,只落到底下甲板上一位倒楣的服務生頭上。”
一位小男孩不知什麼時候來到我們身後幾步的地方,吹響震耳欲聾的號角。
“午飯時間到了!”布萊兒夫人狂喜地說:“早餐到現在,我什麼都沒吃,除了喝過兩杯牛肉汁外,貝汀菲爾小姐,吃中飯去?”
“呃,”我猶豫地說,“好的,我的確覺得有點餓。”
“太好了。你將坐在事務長的那一桌,我知道。跟他談談換艙房的事。”
我找到了餐廳,開始狼吞虎嚥,將一大盤的菜都吃得精光。我昨天的朋友為我的康復道賀。他說,今天每個人都將換艙房,我的東西將盡快地搬到靠外頭的艙房裡。
同桌的只有四個人,我、二個年長的女士和一位談了很多有關“我們可憐的黑人同胞”的教士。
我環視著周圍各桌。布萊兒夫人坐在船長那一桌,瑞斯上校在她旁邊。船長的另一邊坐著一位儀容出眾的灰發男士。
我已在甲板上注意過很多人,但是一個人先前一直未露過面,如果他曾出現過的話,不太可能逃過我的注意。他是一個黝黑高大,有一張險惡的面孔,令我相當震驚的男子。我有點好奇的問事務長,他是什麼人。
“那個人?哦,那是尤斯特士·彼得勒爵士的秘書。可憐的傢伙,暈船暈得很厲害,一直都沒露過面。尤斯特士爵士有兩位秘書,兩位都給風浪整慘了。另一位還沒好轉,這個名叫彼吉特。”
看來“磨房”的所有人彼得勒爵士在這船上,也許這只是巧合,但是—
“那是尤斯特士爵士,”我的情報員繼續說:“坐在船長旁邊。自大的老笨驢。”
我越研究那個秘書的臉,越不喜歡它。那過份蒼白的臉,那隱藏秘密,有著厚眼皮的眼睛,那奇怪的扁平頭——樣樣都令我有種惡心、恐懼的感覺。
我跟他同時離開餐廳,緊跟在他身後到甲板上去。他跟尤斯特士爵士說話,我遠遠地聽到一兩句。
“我馬上去看看艙房好嗎?您的艙房裡堆滿了行李,實在無法工作。”
“我的好秘書,”尤斯特士回答說:“我的艙房是讓我睡覺更衣的地方,我從未要你在裡面打字工作,製造令人討厭的鬼聲音。”
“那正是我的意思,尤斯特士爵士,我們必須有個工作的地方——”
至此我離開了他們,走下去看看我的遷移工作是否已在進行。我發現服務生正在忙著搬動我的東西。
“很好的艙房,小姐,在第四層,十三號房。”
“哦,不!”我叫了起來。“不要十三號。”
“十三”是我所迷信的數字。那是一間好艙房。我看了看,猶豫著,但愚蠢的迷信戰勝了。我幾乎聲淚俱下地向服務生請求。
“沒有其他我可以換的房間了嗎?”
服務生想了想。
“呃,有一間十七號,就在左舷邊上。那間今天早上還空著,但是我想可能已經分配給別人了。然而由於那位先生的東西還沒搬進去,而且先生不會像女士們一般迷信,我想換一換他是不會介意的。”
我感激地叫了起來,服務生去徵求事務長的准許。他咧開嘴笑著回來說:
“沒問題,小姐。我們可以搬進去了。”
他帶路到十七號房。它並不像十三號一樣寬敞,但是我很滿意。
“我馬上去拿你的東西,小姐。”服務生說。
但是這時那個有著一張陰險的臉的傢伙出現在走道上。
“對不起,”他說:“這間艙房是預定給尤斯特士·彼得勒爵士用的。”
“那沒關系,先生,”服務生解釋說:“我們已把它更換為十三號。”
“不,我要的事十七號房。”
“不,十三號房較好,先生——比較大。”
“我特別挑選十七號房,事務長說過可以。”
“對不起,”我冷靜說:“十七號房已分配給我了。”
“我不同意。”
服務生幹預地說:
“另一間艙房也是一樣,反而更好。”
“我要十七號房。”
“這是怎麼一回事?”一個新的聲音插入:“服務生,把我的東西放進這裡,這是我的房間。”
那是我午餐時的鄰座,愛德華·契賈斯特教士。
“對不起,”我說:“這是我的房間。”
“這間已分配給尤斯特士·彼得勒爵士了,”彼吉特說。
大家都越來越激動了起來。
“我很遺憾我必須為這件事爭論,”契賈斯特謙和地微笑著說,他的微笑並無法掩飾住他想達到目的的堅強意志。
謙和的人總是倔強的,我早已注意到。
他側身擠進走道來。
“你住靠艙門口的二十八號房,”服務生說:“很好的房間,先生。”
“我恐怕非堅持不可,答應給我的是十七號房。”
我們陷入了僵局,每個人都決心堅持下去。嚴格地說,不管如何,我可能退出這場競爭,接受二十八號房,讓事態緩和下來。只要不是十三號房,其他的房間對我來說並無所謂。但是我的熱血沸騰,我不願意第一個放棄。而且我不喜歡契賈斯特。他有著吃飯發出聲響的假牙。很少人像他一樣令我討厭。
我們一直都重複著相同的說詞。任憑服務生一再地向我們強調,其他的兩間房間都比這間好,我們還是沒有人理他。
彼吉特開始發脾氣了。契賈斯特極力地忍住,我也努力忍住我的脾氣。我們仍然沒有人願意稍作讓步。
服務生向我眨眼示意,我悄然離開了現場。幸運地,我很快便遇到了事務長。
“哦,求求你,”我說:“你說過我可以住十七號房,對不對?但是其他的兩個人不讓,契賈斯特先生和彼吉特先生。你會讓我住進去的,對不對?”
我總是向人說,沒有人會像海員一般善待女子。我的小事務長理直氣壯地為我加入競爭。他對兩位爭論者說,十七號房是我的,他們可能分別搬進十三號房和二十八號,或是留在他們自己原來的房間,隨他們的意。
我用我的眼睛告訴他,他真是個英雄,然後走進我的新房間。這次遭遇令我好太多了。海上風平浪靜,氣候日漸溫暖,暈船症已成了過去!
我走上甲板,加入擲環遊戲,並報名參加各種運動。茶點在甲板上供應,我盡可能地享受。在茶點之後,我與一些令人愉快的年輕人玩擲錢幣的遊戲。他們都待我特別好。我覺得生活是歡愉而令人滿意的。
更衣號角突然吹起,我快步回到我的新房間。女侍滿臉困惑地在那兒等我。
“小姐,你的房間有一股很可怕的味道。我不曉得那是什麼,但是我懷疑你能在這裡睡覺。我想在C層有一間甲板房,你可以搬進去——只過一夜。”
那味道真的很糟——令人幾欲作嘔。我告訴女侍我會在更衣時考慮搬出去的事。我很快地走進化妝室,聞到一股很難聞的味道。
那是什麼味道?死老鼠?不,比死老鼠味更糟。啊,我知道了!我以前聞過這種味道。一種東西——啊!對了,阿魏樹脂!戰時我曾在醫院藥劑室作過短時間的事,因而認識了許多味道令人作嘔的藥品。
那是阿魏樹脂的味道,但是為什麼——
我坐進沙發裡,突然有所瞭解。有人在我房間裡放一撮阿魏樹脂。為什麼?逼我搬出去?為什麼他們急著要我搬出去?我從另外一個角度回想今天下午的情景。十七號房有什麼可令這麼多人想住進來的?另外兩間都是更好的房間,為什麼他們兩個大男人都堅持要十七號房?
十七,多令人堅持的一個數字!我是在十七號那天在南漢普敦登船啟航。十七——我突然屏住氣息。我很快地打開我的皮箱,把藏在襪子裡的紙條拿出來。
十七——二二——我將它當成是日期,“吉爾摩登堡”啟航的日期。如果我錯了呢?當我想至此,我想任何人在寫日期時,他會不會覺得有必要將年月都一齊寫下來?假設十七是指十七號房?“一”呢?時間——一點鐘。那麼“二二”一定是日期。我看了看我的小日歷。
明天是二十二號!
第十章
我興奮異常。我確信我終於找對了線索。有一件事是很明顯的,那就是我必定不能搬出這間房間。阿魏樹脂的怪味道我必須忍受下去。我重新審視了一下我的發現。
明天是二十二號,淩晨一點或下午一點,會有事情發生。我料定是淩晨一點鐘。現在是七點,還有六個鐘頭便可揭曉。
我不知道那天晚上我是怎麼度過的。我很早便回房。我告訴女侍說我感冒頭痛,不在乎那怪味道。她似乎仍然有點困惑,但是我很堅定。
長夜似乎永不休止。我上了床,為了應急,我裹著一件厚厚的法蘭絨睡袍,腳上仍趿著拖鞋。如此裝束,我覺得不管發生什麼事,我都能隨時跳起來應付。
我到底期待什麼事發生?我不知道。一些大部分都很不可能的模糊幻像在我腦海中漂浮。但是有一件事我十分確定,那就是一點鐘的時候,會有事情發生。
我聽到其他的人在不同的時間上床的聲響。片片斷斷的對話、互道晚安的笑語,陸續從敞開的氣窗傳進來。然後,一片寂靜。大部分的燈光都已熄滅。外面走道上仍留著一盞燈,因此我的房間內仍有著燈光。我聽到八點鐘響。接著幾個鐘頭是有史以來最長且過得最慢的,我不時地看表,以防誤過時間。
如果我的推論錯誤,如果一點鐘時什麼事都沒發生,那我真是愚弄了自己,把我所有的錢花費在虛幻的發現上。我的心痛苦地跳動著。
鐘聲又響起。一點!什麼事都沒有。等等——那是什麼?我聽到輕快的跑步響——沿著走道跑著。
然後我的房門突然像被炮彈炸開一樣打開來,一個男子幾乎跌倒進來。“救救我,”他急促地說,“他們在追我。”
這不是爭論或解釋的時候,我聽到了門外的腳步聲。我大約只有四十秒的時間可以行動。我跳了起來,面對那站在房間中的陌生男子。
艙房內沒有六尺高大男人的藏身之處。我一手拉出我的艙房大衣箱,他側身倒進舖位下的大衣箱後面。同時,我用另一手拉下洗臉盆。在靈巧的動作下,我的頭發已在頭頂上卷成一小結。從外表來看,不太技巧,但是從另一角度來看,卻很藝術。一個女士,頭發卷在頭頂上,正從她的衣箱中取出肥皂,顯然是要洗她的脖子,幾乎不可能被懷疑為藏匿逃亡者。
門上有敲門聲,沒等我說“進來”,門就已被推開。
我不知道我原本期待看到什麼。我想我有著模糊的念頭,是彼吉特先生拿著左輪手槍,或是我的教士朋友拿著其他致命的武器。但是我實在沒想到:我看到的是一位夜間女侍,帶著尊敬和詢問的臉色。
“抱歉,小姐,我以為是你在叫。”
“不,”我說:“我沒有。”
“對不起,打擾你了。”
“沒關系,”我說:“我睡不著,我想洗以洗臉也許有幫助。”
“真是對不起,小姐,”女侍再度說:“但是附近有一位先生喝醉了,我們怕他會闖入女士的房間,把她嚇著了。”
“真可怕!”我說,同時警覺地看著四周。“不會進來吧?”
“哦,我想不會,小姐。如果他進來,你就按鈴。晚安。”
“晚安。”
我打開門窺視走廊。除了那逐漸離去的女侍身影外,沒看到任何人。
喝醉了!這就是她的解釋。我的戲劇天才都白費了。我將大衣箱再拉出來一點說:“請立刻出來。”聲音尖酸刻薄。
沒有回音。我探頭進去看,我的訪客一動也不動地躺在那兒,好像睡著了。我推了推他的肩膀,他還是沒動。
“爛醉如泥,”我苦惱地想:“我該怎麼辦?”
然後我看到令我倒抽一口涼氣的東西,地板上有一個小猩紅點。
我使盡吃奶的力氣,終於把那個男子拖了出來。他臉上的死白顯示出他已昏了過去。我很容易找出他昏厥過去的原因。他的左胸腋被刺了一刀——很深的傷口。我脫下他的外套,准備包紮傷口。
在冷水的刺激之下他醒轉過來,然後坐了起來。
“請不要出聲。”我說。
他是那種體力恢復很快的年輕人,他支撐著爬起來,有點搖晃地站在那兒。
“謝謝你,不需要任何人為我作什麼。”
他的態度輕蔑,幾乎是攻擊性的。沒有一點謝意,甚至連普通禮貌上的表示感激都沒有!
“傷得很重,你必須讓我包紮一下。”
“不必了。”
他沖著我的臉說,好像是我在求他幫忙一樣。我從未平靜過的肝火升了上來。
“我無法苟同你的態度,”我冷冷地說。
“至少你可以擺脫我的存在。”他向門口走去,有點搖晃不定。我突然把他推入沙發裡。
“不要傻了,”我不拘禮儀地說,“你不想讓整條船到處都滴滿血吧?”
他似乎理會到了這一點,因為當我盡最大能力幫他包紮傷口時,他靜靜地坐在那兒。
“好了,”我拍了拍我的包紮成果說,“暫時只有這樣了,你現在脾氣有沒有好一點,要不要告訴我到底是怎麼回事?”
“很抱歉,我無法滿足你天生的好奇心。”
“為什麼?”我懊惱地說。
他淘氣地笑著。
“如果你想要宣傳出去,就告訴女人,否則還是三奸尊口的好。”
“你不覺得我能保守秘密?”
“我不覺得——我知道。”
他站了起來。
“不管如何,”我恨恨地說,“今晚發生的事,我至少可以小作宣傳。”
“我也知道你會去宣傳,”他漠不關心地說。
“你好大膽!”我生氣地叫了起來。
我們面對面,象胸懷巨恨的敵人一般,彼此注視著對方。我第一次注意到他的面貌,那突出的黑頭顱,那瘦削的下巴,那褐色臉頰上的疤痕,那古怪明亮的灰眼睛,正以一種難以形容的嘲諷眼神注視著我的眼睛。這個人給人一種危險的感覺。
“你還沒有謝謝我就了你的命!”我故作甜蜜地說。
我擊中了他的要害,我看到他明顯地畏縮了。我直覺地感到,他最痛恨被提及他欠了我救命恩情。我不在意,我要傷害他,我從未如此地想要傷害人。
“我真希望你沒救我!”他吼著,“我最好是死了,免得欠你情。”
“我很高興你承認這份情債。你無法逃避。我救了你的命,而我正等著你說‘謝謝你’。”
如果眼光可以殺人的話。我想他早就把我給殺了。他粗魯地推開我走過去。到了門口,他轉過頭來說:
“我不會謝你——不管現在或任何時候。但是我承認這筆債,有一天我會還清。”
他走了,留下我在那兒緊握拳頭,心跳得像激流一般。
第十一章
那天晚上沒有任何進一步的興奮事情發生。第二天早上我在床上吃早餐,很晚才起床。當我上甲板時,布萊兒夫人向我打招呼。
“早安,吉普賽女郎。來,坐到我的旁邊。你看起來好像昨晚沒睡好一樣。”
“你為什麼叫我吉普賽女郎?”當我順從地坐下來時,我問。
“你介意嗎?那似乎適合你。一開始我就在腦海裡那樣稱呼你,就是因為你有一些吉普賽的因數,才使你與其他的人如此不同。我暗自認為,整條船上只有你和瑞斯上校兩個人,不會讓我覺得跟你們談話是無聊的要死的事。”
“那可真有趣,”我說,“我對你的想法也一樣——只是對你來說,比較容易令人理解。你是——你是如此精緻的一件上帝成品。”
“這不怎麼壞,”布萊兒夫人點點頭說,“告訴我關於你的一切,吉普賽女郎。你為什麼要到南非去?”
我告訴她一些有關爸爸的終生事業的事。
“那麼你是查理士·貝汀菲爾的女兒?我就曉得你不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女孩!你是不是要到礦山去找更多的骨骸?”
“也許,”我小心地說:“同時我還有其他的計劃。”
“你真是一個神秘的女孩。你今天看起來真的很累的樣子。是不是昨晚沒睡好?我一上船就無法保持清醒。他們說,白癡可以一睡十個鐘頭!我可以睡二十個鐘頭!”
她打著哈欠,看起來像一隻瞌睡的小貓。“一個笨服務生半夜把我吵醒,交還給我昨天掉的那卷底片。他以一種十分戲劇化的動作,手伸過氣窗,把底片正好丟在我的肚子中央。那時我還以為是一顆炸彈哩!”
“你的上校來了,”當瑞斯上校那高大的軍人身影出現在甲板上時,我說。
“他並不只是我的上校。事實上,他很愛慕你,吉普賽女郎。所以,不要跑開。”
“我要在頭上綁點東西,那比戴帽子舒服。”
我很快地溜走。為了某種原因,我跟瑞斯上校在一起覺得不舒服。他是少數能令我感到難為情的人之一。
我下去到我的艙房裡,開始尋找可以綁住我那不馴服的頭發的東西。現在我已成了一個愛整潔的人,我總是喜歡以某種方式整理我的東西並加以保持。當我一打開我的抽屜,就曉得有人弄亂了我的東西。每樣東西都被翻過而變得散亂不堪。我檢查另一個抽屜及小衣櫥,都是一樣。看起來好像是某人急於找某樣東西而沒找到。
我面色沉重地坐在床緣上。誰搜過我的房間?他們想找什麼?是不是那寫著一些字和數目字的半張紙條?我不滿意地搖搖頭。那當然已是過去的歷史,對現在來說。但是其他的還有可能是什麼?
我得好好想想。昨晚的事雖然刺激,但是並未闡明什麼。那個闖入我房間的年輕人是誰?我以前並未在船上看過他,不管是在甲板上或是餐廳裡。他是船公司的人或旅客?誰刺了他一刀?為什麼刺他?而且,為什麼十七號艙房這樣突出?這都是謎,但是毫無疑問地,一些特別的事件正在“吉爾摩登堡”號上發生著。
我用手指數了以下值得我注意的人。
除了我昨晚的訪客之外——但是我答應自己今天之前要在船上找到他——我選擇以下幾個作為值得我注意的人:
(1)尤斯特士·彼得勒爵士。他是“磨房”的所有人,而且他出現在“吉爾摩登堡”號上,似乎是一種巧合。
(2)彼吉特先生。有著一張陰險臉孔的秘書,他極力想得到十七號艙房是那麼引人注意。特別注意——找出他是否陪尤斯特士爵士到過坎內。
(3)愛德華·契賈斯特教士。我對他的反感只因為他對十七號艙房的固執己見,而且那可能完全是由於他自己的特殊脾氣。固執往往可成為有趣的事。
但是我想跟契賈斯特先生談談也沒什麼不好。我匆匆地用一條手帕綁住我的頭發,滿懷心事,重新回到甲板上。我走了運,我的征詢對象正靠在纜繩上,喝著牛肉汁。我走向前去。
“我希望十七號艙房的事你已原諒了我,”我擺出我最好的笑容說。
“我認為記恨是不合基督精神的,”契賈斯特先生冷冷地說,“但是事務長的確答應過給我那間房間。”
“事務長都是大忙人,不是嗎?”我含糊地說,“我想他們有時候很容易忘記。”
契賈斯特先生沒有回答。
“這是你第一次到非洲?”我聊天似地問。
“到非洲,是的。但是我過去兩年在東非內部的食人族部落裡工作過。”
“哇,真刺激!你是否有過很多驚險的逃亡經驗?”
“逃亡?”
“我的意思是,免得被吃掉?”
“你不該如此輕率地談論這種神聖的主題,貝汀菲爾小姐。”
“我不知道食人族是一個神聖的主題,”我反唇相譏,刺激他。
話一出口之後,另一個念頭湧上我的腦海,如果契賈斯特先生過去的兩年真的花費在非洲的內部,那麼為什麼他沒被太陽曬黑?他的皮膚仍然粉紅白嫩像嬰兒一般。自然其中必定有詐?然而他的聲調態度又蠻像那麼一回事。太像一回事了,也許。他是不是有點像是舞臺上的牧師?
我的腦子轉回到小漢普斯裡鎮,我所認識的助理牧師。他們其中有些我喜歡,有些我不喜歡,但是他們自然沒有一個像契賈斯特先生。他們都是凡人——而他是能被膜拜的那一型。
正想著這些的時候,尤斯特士·彼得勒爵士走過來,就在他快與契賈斯特先生齊肩的時候,他彎下身子撿起一張紙交給他,說:“你掉了東西。”
說完他繼續走過去,沒有停下來,也許因此未注意到契賈斯特先生的憤怒表情。我注意到了。不管他掉的是什麼,它的回到他手上是令他相當生氣的,他的臉色慘綠,把那張紙揉成一團。我的疑心增強了一百倍。
他看到我的眼神,趕緊解釋說:
“一——一——一段我正在寫的佈道詞,”他露出尷尬的笑容說。
“真的?”我禮貌地說。
一段佈道詞,真的!不,契賈斯特先生——你太不會說謊了!
他很快地喃喃說著失陪,離我而去。我希望,哦,我多麼希望是我而不是尤斯特士·彼得勒爵士撿到那張紙!有一點很明顯的,那就是契賈斯特先生無法從我的懷疑名單上除去,我想把他排在第一個。
午餐之後,當我到休息室去喝咖啡時,我發現尤斯特士爵士、彼吉特和布萊兒夫人、瑞斯上校坐在一起。布萊兒夫人以微笑迎接我,因此我走過去加入他們。他們正在談論義大利。
“但這是誤解,”布萊兒夫人堅持說,“AquaCalda當然應該是熱水——不是冷水。”
“你又不是拉丁文學者,”尤斯特士爵士微笑地說。
“男人都自以為他們的拉丁文很好,”布萊兒夫人說,“但是我發現,當你要他們將古老教堂裡的題字翻譯出來時,他們都是一樣哼哼哈哈帶過去,從來都辦不到!”
“不錯,”瑞斯上校說:“我就是這樣。”
“但是我喜歡義大利人,”布萊兒夫人繼續說,“他們是那麼的熱心助人——雖然這也有它令人尷尬的一面。你向他們問路時,他們不是說‘先向右轉,再向左轉’之類你可以照做的,而是滔滔不絕地告訴你一些方向,當你面露困惑不解之色時,他們就會仁慈地牽著你的手,乾脆帶你去。”
“這是不是你在佛羅倫斯也有過的經驗,彼吉特?”尤斯特士爵士轉頭笑著問他的秘書。
為了某種原因,這個問題似乎使得彼吉特先生發窘,他臉紅起來,結結巴巴地說:
“哦,是的,是——這樣的。”
然後低聲說著“失陪”,起身離去。
“我開始懷疑彼吉特在佛羅倫斯做過不可告人的事,”尤斯特士爵士望著彼吉特離去的身影說,“每次一提到佛羅倫斯或是義大利,他就轉換話題,或是急忙避開。”
“也許他在那裡殺了人,”布萊兒夫人小心地說,“他看起來——我希望我不會傷到你,尤斯特士爵士——但是他看起來的確好像殺過人一樣。”
“是的,像純粹的十六世紀義大利藝術品!它有時令我覺得有趣——尤其是當別人和我一樣知道,這可憐的傢伙,實質上是多麼的守法和可敬。”
“他跟你在一起有段時間了吧,尤斯特士爵士?”瑞斯上校問道。
“六年了。”尤斯特士爵士深深歎口氣說。
“他對你來說一定是相當無價的嘍,”布萊兒夫人說。
“哦,無價!是的,相當可貴。”這可憐的人語氣聽起來更加頹喪,好像彼吉特先生的可貴,對他來說是一項隱憂。然後他加上一句話說:“但是他的臉應該會激起你的信心,親愛的女士。任何一個兇手都不會讓人看起來老是同一個樣子。現在我相信,克裡本是最令人感到愉快的傢伙之一。”
“他後來在一艘船上被逮到了,不是嗎?”布萊兒夫人喃喃地說。
我們身後傳來輕微的碎裂聲,我很快地回頭看,契賈斯特先生的咖啡杯掉到地上去了。
我們不久就分手了,布萊兒夫人下去睡覺而我走上甲板。瑞斯上校跟隨著我。
“你真不好找,貝汀菲爾小姐。昨晚在舞會上,我到處都找不到你。”
“我很早就上床了,”我解釋說。
“你今晚是不是要再躲起來?還是要跟我去跳舞?”
“我很樂意跟你去跳舞,”我害羞地低聲說:“但是布萊兒夫人——”
“布萊兒夫人不喜歡跳舞。”
“那你呢?”
“我喜歡跟你跳。”
“哦!”我緊張地說。
我有點怕瑞斯上校。不管如何,我仍自得其樂。這總比跟那些古板的老教授討論骨骸化石好多了!瑞斯上校正是我理想中沉默而堅強的羅得西亞男子。我可能嫁給他!他還沒向我求婚,這是真的,但是,如同童子軍所說的,未雨綢繆!而且所有的女人,都認為她們所遇見的每個男人,都可能成為她自己的丈夫,或是她們好友的丈夫。
那天晚上,我跟他跳了幾次舞。他的舞跳得很好。舞會結束時,我想回去睡覺,他提議到甲板上走走。我們在甲板上繞了三圈,最後坐進兩張甲板椅裡。沒有其他的人影,我們隨意地聊了一些時候。
“你知道嗎?貝汀菲爾小姐,我想我見過令尊一次。很有趣的一個人——談論他自己的主題時,而那也是令我醉心的主題。我也曾以我低下的方式在那方面花過一些心力。為什麼?當我在道東區時——”
我們的談話變成專門化。瑞斯上校並不是盲目的吹噓。他懂得很多。同時,他說錯了一兩次——我幾乎以為是他的口誤。但是他很快地便掩飾過去。有一次他把穆斯底裡安期說成是在奧瑞格納西安期之後——這對任何懂得一點這方面常識的人來說,是一項非常離譜的錯誤。
我回到艙房時已經十二點了。我仍然為那些奇怪的錯誤困惑不解。有沒有可能是他故意套我?那些小錯誤會不會只是一些考驗——看看我是不是真的知道我所說的?換句話說,他懷疑我不是真的安妮·貝汀菲爾。
為什麼?
第十二章
(尤斯特士·彼得勒爵士日記摘錄)
船上的生活有些值得一提的。非常平靜。很幸運地,我的白發令我不必像其他人一樣,毫無尊嚴地跑上跑下要蘋果,拿著雞蛋和番茄在甲板上跑來跑去,更糟的是“比爾兄弟”等一類令人難受的遊戲。我總是搞不清楚在這類遊樂運動的痛苦歷程中,能得到什麼樂趣。但是世界上傻蛋太多了,人們一面為傻蛋的存在贊美上帝,卻又一面遠離他們。
我有幸是個優越的航海者。彼吉特,這可憐的傢伙卻不是。我們船一出索倫,他的臉色就已轉綠。我想我另一個所謂的秘書也患了暈船症。不管如何,他一直還未露過面。然而或許不是暈船,而是一種高明手段。最值得慶幸的是,我還沒被他煩過。
大致來說,船上的人就像一群癩蛤蟆一樣,只有兩位高雅的橋牌搭檔和一位儀態高雅的女子——克雷倫絲·布萊兒夫人。當然,我在城裡遇見過她。她是我所知道的少數懂得幽默的女子之一。我喜歡跟她交談,如果不是有一個像(蟲戚)一樣,沉默寡言的長腿傢伙老是跟在她屁股後面,我會更喜歡。我無法想像這位瑞斯上校真的令她感到愉快?他的外表是不錯,但是卻乏味得一如陰溝裡的水。他是那些女小說家和少女們經常為之瘋狂的強壯而沉默的男子。
在我們離開馬得拉群島之後,彼吉特掙紮著起身到甲板上,並以空洞的聲音嘎嘎地談著關於工作的事。誰發神經病要在船上工作?沒錯,我是答應出版商在今年初夏交出我的“回憶錄”,但是那有怎麼樣?誰真的會讀“回憶錄”?鄉下的老太婆。何況,我回憶錄又有什麼價值?我一生曾對抗過許多所謂的名人。在彼吉特從旁協助之下,我杜撰了有關他們的一些乏味的軼事。而事情的真相是,彼吉特太忠於他的工作了,他不讓我虛構有關我可能遇見過,但事實上沒遇見過的人物的軼聞。
我試著用軟工夫對付他。
“你仍然看起來像是遇到海難的人一樣,我親愛的秘書,”我心平氣和地說,“你所需要的是一張陽光下的甲板椅。不——不要再說了,工作可以等。”
接下去我所知道的是,他正為了找另一個額外的房間而操心。“在您的房間裡沒有地方可以工作,尤斯特士爵士。裡面堆滿了行李箱。”
他的口氣可能讓你覺得,行李箱都好像是一些黑甲蟲一樣,不應該擺在艙房裡。
我向他解釋說,他可能不瞭解,但是旅行時通常都要帶些更換的衣服。他微弱地一笑,他總是如此對付我的幽默企圖,然後回到他手邊的工作。
“而且我們幾乎無法在我那小洞裡工作。”
我知道彼吉特所說的“小洞”——他通常都擁有船上最好的艙房。
“我很遺憾這一次船長沒有對你特別關照,”我嘲諷地說。“也許你想把你一些多出的行李丟到我房間裡去?”
對彼吉特這種人使用嘲諷是危險的,他馬上變得開朗起來。
“呃,如果我能夠搬掉打字機和文具箱——”
那文具箱足足有幾噸重,給搬運工添了很多麻煩,而彼吉特生活的目標就是要騙我接受這些廢物。這是我們之間永久的爭戰,他似乎將之當作是我特別的私人財產。而就我這方面來說,秘書唯一的用處就只是在照顧這些東西而已。
“我們會找到另一個房間,”我急急地說。
事情似乎很單純,但是彼吉特是一個喜歡製造神秘的人。第二天他來找我,一張臉好象文藝複興時期的謀叛者一樣。
“您知道,您要我把十七號房當作辦公室?”
“嗯,怎麼樣?是不是文具箱卡在門口進不去了?”
“每間艙房的門口尺寸都一樣,”彼吉特嚴肅地回答說,“但是我告訴您,尤斯特士爵士,關于那間艙房有一件很奇怪的事。”
我讀過的那本“上舖”的記憶浮現我的腦海。
“如果你的意思是說裡面有鬼,”我說“我們又不在那裡睡,我看不出有什麼關系,鬼對打字機沒什麼影響。”
彼吉特說,不是鬼的問題,再說,他也沒得到十七號房。他告訴我冗長而斷章取義的經過情形。顯然,還有一個契賈斯特先生,一個叫貝汀菲爾的女孩跟他爭那個房間,而且幾乎動起武來。不用說,自然是那個女孩勝了,而彼吉特顯然為這件事感到惱怒。
“十三號房和二十八號房都是更好的艙房,”他反復地說,“但是他們看都不看一眼。”
“哦,”我止住呵欠說,“不要再談這件事了,我親愛的彼吉特。”
他埋怨地看了一眼。
“是您告訴我要十七號房的。”
彼吉特有點像是熱鍋裡的螞蟻一樣。
“我的好秘書,”我試著說,“我提到十七號房,是因為我碰巧看到它空著。但是我並沒要你拼死去爭取那間艙房——十三號或二十八號房對我們來說一樣好。”
他一副受傷害的樣子。
“不只是這樣,還有,”他堅持說,“貝汀菲爾小姐得到那間艙房,但是,今天早上我卻看到契賈斯特鬼鬼崇崇地從裡面走出來。”
我厲色瞪他。
“如果你是想要背後說契賈斯特——他是一個教士,雖然是一個有害的人——和那迷人的小女孩安妮·貝汀菲爾的壞話,我是一句也不會相信你的。”我冷冷地說,“安妮·貝汀菲爾是一位非常好的女孩——有一雙特別的美腿。我敢說她有一雙整條船上最美的腿。”
彼吉特不喜歡我對安妮·貝汀菲爾的腿所下的評語。他是那種從來不注意腿的人——即使注意了,他是寧死也不會說的。他覺得我對這種東西的欣賞是輕浮的。我喜歡令彼吉特不安,因此我惡意地繼續說:
“既然你已跟她認識,你可以請她明天晚上跟我們一起吃飯。那是化裝舞會。還有,順便告訴你,你最好去幫我選一件化裝服來。”
“你不會去參加化裝舞會吧?”彼吉特以驚懼的聲調說。
我可以瞭解,這在他觀念中,與我的尊嚴是如何的不相容。我並無意穿上化裝服,但是彼吉特的大為窘迫,使我不想說明真相。
“你是什麼意思?”我說,“我當然要穿,你也一樣要穿。”
彼吉特聳聳肩。
“所以,趕快去幫我選一件來。”我下結論說。
“我想大概沒有適合您的尺碼,”彼吉特輕聲說,用眼睛大量著我的身材。
雖然是無意的,彼吉特有時很容易得罪人。
“還有,到餐廳訂六個人的位子,”我說,“我們要邀請船長、美腿女孩、布萊兒夫人——”
“您不邀請瑞斯上校的話,就請不到布萊兒夫人,”彼吉特插嘴說,“他已請她一起吃飯,我知道。”
彼吉特總是無所不知。我被他難到了。
“瑞斯是誰?”我憤怒地問。
如同我剛剛所說的,彼吉特總是無所不知——或自認為是無所不知。他再度顯出神秘兮兮的樣子。
“他們說他是一個特務工作人員,尤斯特士爵士。我看他比較像是個大槍手。但是我當然不敢確定。”
“那不是跟政府當局一樣嗎?”我高聲說,“船上有個人,他的工作是攜帶秘密文件,而他們卻將它交給一個只想過平靜生活的局外人。”
彼吉特看起來更加地神秘兮兮。他趨向前來,壓低嗓音說:
“如果您問我,我會說整件事情都非常奇怪,尤斯特士爵士。想想我們出發前我的病。”
“我的好秘書,”我粗魯地打斷他的話,“那是膽汁過多症,你常常患的膽汁過多症。”
彼吉特有點畏縮。
“那不是平常的膽汁過多症。這次——”
“看在上帝的份上,不要告訴我你身體狀況的詳情,彼吉特。我不想聽。”
“好,尤斯特士爵士。但是我相信我是被巧妙地下了毒!”
“啊!”我說,“你跟雷本說過。”
他沒否認。
“不管怎樣,尤斯特士爵士,他是這樣認為——而且他應該知道。”
“對了,那傢伙人在那裡?”我問,“一上船後,我就沒看過他。”
“他說他病了,待在艙房裡,尤斯特士爵士,”彼吉特的嗓音再次壓低。“但是我確信那是偽裝,他好從旁注意。”
“注意?”
“注意您的安全,尤斯特士爵士。萬一有人攻擊您。”
“你真是一個討人歡心的傢伙,彼吉特,”我說,“我想你的想像力太豐富了。如果我是你,我會化裝成死人或是劊子手去參加舞會,那適合你淒苦型的美。”
這使得他暫時閉住了口。我走上甲板。貝汀菲爾那女孩正熱烈地跟契賈斯特教士交談著。女人總是喜歡親近教士。
像我這樣身材的人很討厭彎腰,但是我仍禮貌地撿起一張在教士腳旁拍動的紙張。
我沒得到他的致謝。事實上,我無法止住自己不看那紙條上所寫的字。只有一句。
“不要獨自下手,否則將更不利。”
那真是教士所有的好東西。這個叫契賈斯特的傢伙是誰?我懷疑。他看起來溫順得像牛奶一般。但是人的外表都很容易叫人上當,我該問問彼吉特有關他的事。彼吉特總是無所不知的。
我坐進布萊兒夫人旁邊的一張甲板椅,因此打斷了她跟瑞斯之間的密談,我順口說:時下的聖職人員不知道變成什麼樣子了。
然後我請她在今晚的化裝舞會上與我共餐。瑞斯用某種方式使他自己也包括在我的邀請裡。
午餐之後,那個叫貝汀菲爾的女孩過來加入我們喝咖啡。我對她的腿的看法是對的。那雙腿是全船最美的。我當然也要邀請她共餐。
我很想知道彼吉特在佛羅倫斯遭遇了什麼不幸的事。一提到義大利,他就變了樣。要不是我深知他這個人可敬,我早就懷疑他搞了什麼不名譽的桃色事件……
現在我開始懷疑了!即使是最受尊敬的人——如果真是如此的話,那將多叫我開心。
彼吉特——不可告人的罪!太妙了!
第十三章
這是一個怪異的晚上。銷售處唯一適合我的化裝服是“玩具熊”。如果是在英格蘭某個冬夜裝扮成熊,跟一些漂亮年輕的女孩一起玩,我是不會介意——但是在赤道地區就很不合適了。然而,我仍製造了很多歡樂,而且得到第一獎。
布萊兒夫人拒絕化裝。顯然她是跟彼吉特同一看法。瑞斯上校也一樣。安妮·貝汀菲爾為她自己編造了一件吉普賽服裝,看起來特別美。彼吉特推說他頭痛而沒參加。我要一個叫做瑞佛斯的矮怪人代替他。他是南非工會的重要委員。他是一個可怕的矮人,但是我想跟他在一起,因為他提供我所需要的情報。我想從雙方面瞭解南非河邊高地事件。
跳舞是一件熱門的事。我跟安妮·貝汀菲爾跳了兩支舞,而她不得不假裝她喜歡跟我跳舞。我跟布萊兒夫人跳了一支,但是她並不假裝她喜歡,因而我找了其他幾個容貌不錯的少女當犧牲品。
然後我們去吃晚飯。我叫了香檳酒;服務生建議說一九一一年份的克裡特是船上最好的香檳,我接受了他的建議。我似乎正好找對了令瑞斯上校大開金口的東西,他一反平常的緘默,變得健談起來。這令我高興了一陣子,然後我發現,我們這一群的中心靈魂人物變成了不是我,而是瑞斯上校。他拿寫日記來跟我開玩笑。
“那有一天會透露出你所有的輕率言行,彼得勒。”
“我親愛的瑞斯,”我說,“恕我冒昧地說,我並不是像你所想的傻子。也許我有過輕率的言行,但是我不會把它們寫下來。在我死後,我的遺囑執行人會知道我對很多人的觀感,但是我懷疑他們是否能從我的日記中,發掘任何可以改變他們對我的觀感的線索。日記的用處是在於記錄他人的習性——但不是自己的。”
“雖然如此,但是難免不自覺的自我透露。”
“在心理分析家的眼裡,什麼都是醜惡的,”我說教式地回答。
“你的生活一定十分有趣吧?瑞斯上校?”貝汀菲爾小姐以明亮的大眼睛盯住他說。
她們就是這樣,這些女孩們!莎士比亞劇本中的奧塞羅以說故事來吸引狄斯蒂娜,但是,哦,難道狄斯蒂娜不是以傾聽的方式來吸引奧塞羅嗎?
不管怎樣,這女孩是替瑞斯找對了話題。他開始敘述獅子的故事。一個射殺很多獅子的男人,總是比其他男人占優勢。似乎這也是該我講講獅子故事的時候了。一個比較輕松的故事。
“對了,”我說,“那使我想起了一個我聽過的很富刺激的故事。我的一個朋友到東非某個地方去遊獵。有天晚上,他為了某件事情走出他的帳篷,被一聲低沉的吼叫嚇著了。他突然轉身,看到一隻獅子蹲伏著正要跳過來。他把來複槍留在帳篷裡沒帶出來,情急之下,只好迅速地俯下,獅子正好跳過他的頭。獅子搞不懂怎麼沒撲到他,怒吼著准備再一次撲襲。他又迅速俯下身子,獅子又從他頭上跳過去。如此連續三次,這時他已靠近帳篷口,飛奔進去抓住來複槍。當他手握來複槍出來時,獅子已經不見了。那使得他大惑不解。他匍匐前進到帳篷的後面,那兒有塊空地。就在那裡,那只獅子正忙著練習低姿撲殺的功夫。”
這贏得了熱烈的掌聲,我喝了口香檳。
“另一個時候,”我說,“我的這位朋友有過第二次奇特的經驗。他正在長途旅行中,急於在太陽熾曬之前趕到目的地,天才濛濛亮時,就催他的童僕套車。他們遇到了不少麻煩,因為騾子都很不聽話,但是最後還是套好了車上路。那些騾子像風一般地快跑著,天亮的時候,他們才知道為什麼。原來在暗暗的天色下,童僕把一隻獅子當成了騾子套在車上。”
這個故事也贏得了滿堂喝彩,但是我確定最大的掌聲是來自我的朋友——那工會委員——他一臉蒼白認真的神色。
“我的天啊!”他不安地說,“那誰去解開韁繩?”
“我非去羅得西亞不可,”布萊兒夫人說,“在你告訴我們那些故事之後,瑞斯上校,我非去不可。雖然旅途艱辛,要搭五天的火車。”
“你可以搭我的私人車廂,”我獻殷勤地說。
“哦,尤斯特士爵士,你真是太好了!你是說真的嗎?”
“當然!”我略帶責備口氣得說,同時再喝掉一杯香檳。
“再過一星期左右,我們就到南非了,”布萊兒夫人歎口氣說。
“啊,南非,”我濫情地說,同時開始引用我最近在殖民地協會的演講詞。“南非向世界展示的是什麼?到底是什麼?她的水果農產,她的羊毛柳杉,她的獸群和皮革,她的黃金和鑽石——”
我說的很快,因為我知道一旦我暫停下來,瑞佛斯便會插進來,告訴我皮革毫無價值,因為動物都在鐵蒺藜之類的東西上上吊自殺,同時否認其他東西的價值,最後以河邊高地的礦工生活是任何地艱苦來結束。而且我也不想被指責為資本家。然而,那令人著魔的字眼“鑽石”還是引來了別人的插嘴。
“鑽石!”布萊兒夫人心醉神迷地說。
“鑽石”貝汀菲爾小姐屏息說。
她倆異口同聲地問瑞斯上校:
“我猜你一定到過慶伯利吧?”
我也到過慶伯利,但是我並沒有及時說出來。瑞斯上校正被一大堆的問題所淹沒。礦石是什麼樣子?土人都被關在圍地裡是不是真的?等等。
瑞斯回答她們的問題,同時顯現出他這方面的知識相當不錯,他描述著安置土人的方法,研究機構,以及各種防盜的措施等等。
“那麼,實際上是不可能從事取任何鑽石嘍?”布萊兒夫人十分失望地問道,好像她要到那裡是為了偷鑽石。
“沒有什麼是不可能的,布萊兒夫人。盜竊還是照樣發生——就像我告訴過你的那個案子,黑人把鑽石藏在他的傷口裡。”
“是的,但是如果說大量呢?”
“有過一次,在最近幾年裡,事實上就在戰爭爆發前。你一定記得那件案子,彼得勒,你那時正在南非,對不對?”
我點點頭。
“告訴我們,”貝汀菲爾小姐叫著,“哦,告訴我們嘛!”
瑞斯笑了笑。
“好,我告訴你們,我想你們大都聽說過勞羅斯·厄茲裡爵士?他是南非的礦業大亨,主要是金礦。他之所以捲入這個故事是因為他的兒子。也許你們還記得就在戰爭爆發的前夕,盛傳在英屬圭亞那叢林裡岩石地某處,有一具有潛力的新慶伯利鑽石蘊藏地。據說有兩個年輕的探險家從南美的那個地區回來,帶著特出的原鑽石收集品回來,其中有些相當大。在艾色魁伯河和馬劄魯尼河附近曾經發現過小鑽石,但是這兩位年輕人,約翰·厄茲裡和他的朋友魯卡斯,宣稱他們在兩條溪流的共同源流處,發現大鑽石床。那些鑽石有著各種顏色,粉紅、藍、黃、綠、黑以及純白色。厄茲裡和魯卡斯到慶伯利,准備將他們發現的鑽石拿給專家鑒定。就在那個時候,迪比爾斯發生了一件轟動的鑽石大竊案。鑽石從迪比爾斯運往英格蘭時,通常分成麵包,如此安全性很高,兩雙鑰匙分由兩個人執有,而只有第三個人知道要這兩雙鑰匙聯合起來,才能打開任何一包。鑽石交給銀行,再由銀行運至英格蘭。每一包鑽石約值十萬鎊。
“這一次銀行發現鑽石包的封口有點不對勁,大為震驚,打開來看,發現裡麵包的不是鑽石,而是糖塊!”
“罪嫌是如何落在約翰·厄茲裡身上的,詳情我不知道。人們記起了他在劍橋時十分放浪不拘,他的父親不只一次地替他還債。不管怎樣,這個南美鑽石田的故事不久便成了只是一個奇想。約翰·厄茲裡被捕。在他所帶的鑽石樣品中,被發現有些是失竊的鑽石。
“但是這個案子並未提至法庭。勞羅斯·厄茲裡爵士賠償失竊鑽石的價款,因而未起訴。至於竊盜案的確實發生經過,沒有人知道。然而他的兒子淪為盜賊,深深地傷了老人的心,不久他便中風癱瘓。至於約翰,他的命運乖戾。他從了軍,參加大戰,英勇地作戰而陣亡,因而洗刷了他名譽上的汙點。勞羅斯爵士自己則第三度中風,大約一個月以前去世。他死去時未留下遺囑,而他的巨產則遺留給他的一位遠親,一個他幾乎不認識的男子。”
上校暫停下來。一陣嘈雜的叫喊及詢問聲突然爆出。似乎有某件事物引起貝汀菲爾小姐的注意,她坐進她的椅子裡,小聲地喘了口氣。我也坐回我的椅子。
我的新秘書雷本正站在走道上。他的臉褐中泛白,好像是見到了鬼一樣。顯然,瑞斯的故事引起他深深的感觸。
他在突然察覺到我們在注意他時,倏地轉身消失。
“你知道那個人是誰嗎?”安妮·貝汀菲爾突然問。
“那是我另一個秘書,”我解釋說,“雷本先生,他像老母雞孵蛋一樣到現在才出現。”
她把玩著盤子裡的麵包。
“他當你的秘書很久了嗎?”
“不很久,”我小心地說。
但是小心謹慎對女人是無效的,你越含蓄,她就越緊逼過來。安妮·貝汀菲爾毫不猶豫地突然問:
“多久?”
“哦——呃——就在我上船前。我的老朋友介紹給我的。”
她沒再說什麼,但是卻陷入沉默的思索中。我感到該輪到我表示對瑞斯的故事感興趣的時候了,我轉向他。
第十四章
(回復安妮的敘述)
那是在化裝舞會的那天晚上,我決定該是我找一個可以信賴的人的時候了。到目前為止,我一直獨來獨往而且自得其樂。現在突然之間,一切都改變了。我開始不信任自己的判斷,而且第一次感到一種孤絕感吞噬著我。
我坐在床緣上,想著目前的情況,身上仍穿著吉普賽服。首先我想到瑞斯上校,他似乎喜歡我。我確信他會待我很好,而且他也不是傻子。然而,當我再仔細想時,我不禁打起冷顫。他是一個具有指揮他人的個性的男子。他會將整樁事從我手中搶過去獨自處理。而這是我的秘密!還有其他的理由,雖然我自己也不清楚,但是卻使得我認為信賴瑞斯上校是不智之舉。
然後我想到布萊兒夫人。她也待我很好。我並非不認為這確實表示什麼。或許這只是一時的念頭。我還是一樣有使她感興趣的能耐。她是一個歷經大部份日常生活感受的女子,我准備提供她一個不尋常的經驗!而且我喜歡她;喜歡她那平易的態度,那不受任何感情影響的穩定情緒。
我已下定決心。我決定馬上去找她,她不太可能現在已睡著了。
我想起了我並不知道她的艙房號碼。我的朋友,那夜間女侍,也許知道。
我掐了鈴。過了一會兒,一個男侍應鈴而來,他給了我所需要的消息。。布萊兒夫人的艙房是七十一號。他為他的遲來向我道歉,但是解釋說所有的房間他都要照應。
“女侍都到那裡去了呢?”我問。
“她們十點就下班了。”
“不——我是指夜間女侍。”
“沒有夜間女侍,小姐。”
“但是——但是那天晚上有個女侍來——大約淩晨一點左右。”
“你大概是作夢,小姐。十點之後就沒有女侍了。”
他告退而去,我被留下來細嚼他的話。
二十二號那天晚上到我房間來的那個女侍是誰?當我瞭解到我那不知名對手的狡猾與大膽時,不禁臉色凝重了起來。在恢復鎮靜之後,我離開艙房去找布萊兒夫人的房間。
我敲門。“誰?”裡面傳來她的聲音。
“是我——安妮·貝汀菲爾。”
“哦,進來,吉普賽女郎。”
我進去。一大堆衣物散置在裡面,而布萊兒夫人本身則穿著一件我所看過最可愛的晨衣,整件衣服上都是金黃、橘黃和黑色,看得我垂涎欲滴。
“布萊兒夫人,”我突然說,“我想告訴你我的生活故事——那是說,如果時間不會太晚,而你也不會厭煩的話。”
“一點也不,我總是討厭上床。”布萊兒夫人說,她的臉現出了愉快的笑容。“而且我一定喜歡你的生活故事,你是個很不平凡的人物,吉普賽女郎。除了你之外,沒有別的人會在淩晨一點闖進我的房間,告訴我你的生活故事,尤其是在你把我的天生的好奇心冷落了幾個星期之後!我不慣於被冷落。這實在相當新鮮有趣。坐下來,讓你的靈魂輕松輕松。”
我將整個故事告訴她。在我回想所有的細節時,費了不少時間。當我講完時,她深深地歎了口氣,但是卻沒有說出我期待她說的話。她看著我,笑了笑說:
“你知道嗎?安妮,你是一個非常平凡的女孩!你從來沒感到不安過嗎?”
“不安?”我不解地問。
“是的,不安,不安,不安!獨自一個人出外,身上又沒多少錢。當你發現自己在異國,錢都花光了,你怎麼辦?”
“事前煩惱是沒有好處的,我還有足夠的錢。佛萊明太太給我的二十五鎊尚未動用,而且我昨天贏了一些賭金,那又是十五鎊。為什麼,我有不少錢,四十英鎊!”
“不少錢!我的天!”布萊兒夫人說,“我辦不到,安妮,我自己也很有勇氣,但是我沒辦法高高興興地出外,口袋裡只帶著幾十鎊,不曉得自己在作什麼,要到那裡去。”
“但是,那有什麼好笑的,”我站起來叫著,“那能給人一種輝煌的冒險感受。”
她看著我,點點頭,然後笑起來。
“幸運的安妮!世界上有你這種感受的人不多。”
“對了,”我不耐地說,“你覺得怎麼樣,布萊兒夫人?”
“我覺得這是我所聽過的最令人震顫的事!現在,首先,你不要再叫我布萊兒夫人,叫我蘇珊妮。”
“我喜歡這樣,蘇珊妮。”
“好女孩,現在讓我們言歸正傳。你說尤斯特士爵士的秘書——不是那個長臉的彼吉特,另外一個——你認得那個被刺傷躲進你房間的男子?”
我點點頭。
“那給了我們兩條連接尤斯特士爵士和那糾纏不清事件之間的線。那女子在他的房子裡被謀殺,而他的秘書在神秘的一點鐘時被刺。我不懷疑尤斯特士爵士他本人,但是那不可能都是巧合。即使他自己不知道,一定有某種關聯。”
“再來就是那奇怪的女侍的事,”她有所思地繼續說:“她像什麼樣子?”
“我幾乎沒注意到她。我當時很緊張——而一個女侍的出現正好解除我的緊張高潮。但是——對了——我確實覺得她有點面熟。當然那也可能是我曾在船上看過她。”
“你覺得她有點面熟?”蘇姍妮說,“能不能確定她不是男的?”
“她很高,”我承認。
“嗯,我想,不太可能是尤斯特士爵士或彼吉特——對了!”
她抓起一張紙,開始急急地畫著。她側首檢視她畫出來的結果。
“很像是愛德華·契賈斯特教士。”她將紙遞給我。“這是不是你看到的女侍?”
“哇!是的,”我叫了起來,“蘇姍妮,你真聰明!”
她以手勢止住我的贊美。
“我一直在懷疑契賈斯特那傢伙,你記不記得那天當我們在談論克裡本的時候,他摔破了咖啡杯而且臉色變得慘綠?”
“而且他企圖得到十七號房!”
“是的,至此一切都吻合。但是這一切表示什麼?到底一點鐘時十七號艙房真正該發生的是什麼?不可能是秘書的被刺,如果是,那麼記明特定的時間、地點就變得無意義了。不,那一定是某種約會,而他在赴約途中被刺。但是跟誰約會?當然不是跟你,可能是跟契賈斯特,也可能是跟彼吉特。”
“那似乎不太可能,”我不以為然地說:“他們任何時間都可以相見。”
我們兩人都靜靜地坐了一兩分鐘,然後蘇姍妮開始從另一方面著手。
“可不可能是艙房裡藏著某種東西?”
“這比較有可能,”我同意,“這可以解釋為什麼第二天早上我的東西被翻得一塌糊塗。但是那裡並沒藏什麼東西,我確定。”
“不可能是那年輕人前一天晚上掉了某樣東西到抽屜裡?”
我搖搖頭。
“如果有的話,我應該會看到。”
“他們找的會不會是你的那張紙條?”
“以前也許是,但是似乎沒道理。那只是時間、日期——而且那時都已過時效。”
蘇姍妮點點頭。
“有道理。不,不是那張紙條。對了,你有沒有帶在身邊?我想看一看。”
我一直像寶貝一般地隨身帶著那張紙條。我把它交給她。她仔細地看著,皺起了眉頭。
“十七後面有個逗點,為什麼1後面沒有逗點?”
“有個間隔,但是——”
她突然站起來,仔細地端詳著那張字條,盡可能地靠近燈光。她壓抑住自己的興奮之情。
“安妮,那不是逗點!那是紙張上的一個汙點!紙上的一個汙點,你知道嗎?因此你才會忽略掉。應該只是看間隔,——間隔!”
我已站起來,站在她身邊。我念出數字。
“17122”
“你看,”蘇姍妮說,“還是一樣,但卻不盡然。還是一點鐘,22號——但卻是七十一號房!我的艙房,安妮!”
我們站在那裡面面相視,為我們的新發現感到無比地高興,我們是如此地興奮而心移神馳,令人也許以為我們已解開了整個秘密。我砰然一聲跌坐在地上。
“但是,蘇姍妮,22號那天晚上一點鐘,這裡沒發生什麼事吧?”
她的臉也下沉著。
“是的——沒有。”
另一個念頭湧起。
“這不是你自己的艙房吧,是不是?蘇姍妮。我是說不是你原來訂的?”
“不是,是事務長幫我調換的。”
“我想會不會是開航前,某人訂的——如果那個人沒上船。我想我們可以查出來。”
“不用查了,吉普賽女郎,”蘇姍妮叫著,“我知道!事務長告訴過我。這間房是一個名叫格蕾夫人的訂的——但是這個名字似乎是那個聞名的納蒂娜夫人的化名。你知道,她是一個備受贊揚的俄籍舞者。她從未在倫敦出現過,但是巴黎卻已為她十分瘋狂。大戰前後,她在那兒非常成功。我想,她的命運非常不好,但是卻很迷人。當事務長把她的房間讓給我時,對她的沒上船表示過衷心的遺憾,後來瑞斯上校也告訴了我很多有關她的事。似乎有些非常奇特的故事在巴黎流傳著,她被懷疑過是間諜,但是卻無法確實證明她的罪嫌。我有點覺得瑞斯上校去那裡主要就是為了這個。他還告訴我一些很有趣的事。有一個組織健全的幫派,完全不是源自德國的。事實上這個幫派的投資,人家都稱之為‘上校’,被認為是英國人,至於他是誰,一點線索也沒有。然而,毫無疑問地,他控制著一個頗具規模的國際犯罪組織。搶劫、間諜活動、突擊,他無所不為——而且通常都製造一個無辜的代罪羔羊頂罪,他一定十分狠毒狡詐!這個女子被認為是他的一個代理,但是官方卻無法掌握任何線索。對了,安妮,我們找對了路。納蒂娜正是使這件事發生混淆的女子。22號淩晨安排在這裡的是跟她的約會。然而她呢?為什麼她沒上船?”
我突然感到曙光一現。
“她本來是要搭這班船,”我慢慢地說。
“那麼為什麼她沒上船?”
“因為她已死了。蘇姍妮,納蒂娜就是那個在馬羅被殺的女子!”
我的思緒轉回到那棟空屋的空房間,而那莫名的罪惡與不詳感再度吞噬著我。接著鉛筆掉落和那卷底片發現的記憶再度湧現。一卷底片——這觸發了最近的記憶。我在什麼地方聽過一卷底片?為什麼我會將此思緒與布萊兒夫人連系在一起。
我突然奔向布萊兒夫人,激動地搖動著她的身子。
“你的底片!從氣窗丟還給你的那卷?不是在22號那天嗎?”
“我丟掉的那卷?”
“你怎麼知道是同一卷?為什麼那個人用那種方式還給你——在三更半夜裡?太沒道理了。不——裡面裝的是資訊,底片已被取出來,換成其他的東西。那卷底片還在不在你這裡?”
“我可能甩掉了。不,還在這裡。我記得我把它丟到床邊的架子裡。”
她找出來給我。
那是一個普通的圓錫筒,就像一般底片在熱帶地區的包裝一樣。我顫抖地拿著,一顆心上下不停地跳著。那卷底片顯然比一般的重。
我用發抖的手指撕開塑膠紙,打開蓋子,一堆不太鮮明像玻璃般的小圓石子溪流一般地直瀉到床上。
“圓石子,”我十分失望地說。
“圓石子?”蘇姍妮叫了起來。
她銀鈴般的聲音使我激動了起來。
“圓石子?不,安妮,不是圓石子!是鑽石!”
第十五章
鑽石!
我目瞪口呆地望著床上那一堆玻璃似的東西。我撿起一塊,僅就重量來說,相當於一塊破瓶子的碎片。
“你確定嗎,蘇姍妮?”
“哦,是的,親愛的。我看過太多粗鑽石了,它們看起來也很漂亮。安妮——其中有些很獨特,我敢這麼說。這些粗鑽石隱含著個故事。”
“我們今晚聽到的故事,”我叫了起來。
“你是說——?”
“瑞斯上校說的故事。那不可能是巧合。他說出來是有目的的。”
“你的意思是說,他想看看故事的反應?”
我點點頭。
“對尤斯特士爵士的反應?”
“是的。”
然而,就在我這麼回答的時候,一個疑問湧現我的腦海。那故事到底是為了試探尤斯特士爵士,還是為了試探我?我記起了說故事的前一個晚上,我被巧妙地試探後所得的印象。瑞斯上校為了某種原因在懷疑著。然而他是從哪裡介入的?他跟這件事可能有的關聯是什麼?
“瑞斯上校是幹什麼的?”我問道。
“問得好,”蘇姍妮說,“他以身為大狩獵家而知名,還有,如同今晚你聽到他說的,他是勞羅斯·厄茲裡爵士的一個遠親。實際上,在這趟旅行之前,我並未見過他。他常常往來非洲。一般都認為他身負秘密任務。我不知道是真的還是假的。他是一個有點神秘兮兮的人物。”
“我想他身為勞羅斯·厄茲裡的繼承人一定得到很多錢?”
“我親愛的安妮,他一定是在四處遊蕩。你知道嗎,他跟你配起來實在太棒了。”
“在你的船上,我無從下手追他,”我大笑說,“哦,你們這些結過婚的女子!”
“我們是有點意思,”蘇姍妮得意地說,“而每個人都知道我對克雷倫絲忠貞不貳——你知道,我的先生。跟一個忠貞的太太談愛是如此地安全而愉快。”
“克雷倫絲一定覺得跟你這樣的人結婚實在太好了。”
“哦,跟我生活在一起老得很快!然而,他可以總是逃到外事局去,在那裡他可以安安穩穩地戴上眼鏡,睡在大搖椅裡,不怕我擾他。我們可以拍電報給他,要他告訴我們他所知道的有關瑞斯的資料。我喜歡拍電報,電報使克雷倫絲緊張不安。他總是說,寫封信就可以了,用不著拍電報。我不認為他會告訴我們什麼,他謹慎多慮得嚇人,就是這樣很難跟他長相廝守。這些不談了,讓我們回到配對的話題。我相信瑞斯上校對你很著迷,安妮,只要用你那對淘氣的眼睛瞄他兩眼就成了。船上的每個人都找到了對象,因為沒有其他的事可做。”
“我不想結婚。”
“你不想?”蘇姍妮說,“為什麼不想?我喜歡結婚——即使是跟克雷倫絲!”
我不以為然。
“我想知道的是,”我堅決地說,“瑞斯上校跟這個有什麼關系?他一定有所牽連。”
“你不認為他說那故事只是隨興所至?”
“不,我不認為,”我斷然地說,“他一直在緊緊監視我們。記不記得,有些鑽石追回了,但不是全部。也許這些是失落未追回的鑽石——也許——”
“也許什麼?”
我沒直接回答。
“我想知道,”我說,“另一個年輕人後來怎麼了。不是厄茲裡而是——他名字是什麼?——魯卡斯!”
“不管如何,事情已有了點端倪。這些人想找的是鑽石。那個‘褐衣男子’一定是為了想得到鑽石而殺害了納蒂娜。”
“他沒有殺她,”我厲聲說。
“當然是他殺了她,不然還會是誰。”
“我不知道。但是我確信他沒殺她。”
“他在她之後三分鐘進入那房子,出來時臉色白得像床單一樣。”
“因為他發現她死了。”
“但是又沒有其他人進去。”
“那麼是兇手早已在房子裡,或是他以其他的方式進去。他不需要經過小屋,可能早已翻牆進去。”
蘇姍妮緊緊地盯著我。
“‘褐衣男子’,”她思索著。“他是誰?我懷疑。不管怎樣,他與那地下鐵車站的‘醫生’相符。他應該有時間除去化裝,跟從那女子到馬羅去。她和卡統要在那裡會面,他們都有著看同一棟房子的證書。如果他們事先小心地巧妙安排,使他們的會面在外人看起來像是巧合一樣,那麼他們早已懷疑有人在跟蹤他們。卡統仍然不曉得跟蹤他的人是那‘褐衣男子’。當他認出他時,由於過度震驚,使得他身不由主地後退而跌落到電軌上。你不覺得這一切都很明顯嗎?安妮!”
我沒作答。
“是的,是這樣。他從死者身上搜出紙條,在他急於離開時掉了紙條。然後他跟蹤那女子到馬羅去。在他離開那兒之後,他接著做什麼,在他殺了她之後——哦,照你的說法是發現她死了之後?他上那兒去?”
我仍然默不做聲。
“現在,我懷疑,”蘇姍妮思索著說。“有沒有可能他誘使尤斯特士·彼得勒爵士以他的秘書的身份帶他上船?這是唯一安全離開英格蘭,銷聲匿跡的機會。然而他如何賄賂尤斯特士爵士?看來好像他對他有某種支配力。”
“或是對彼吉特,”我不由地提示說。
“你好像不喜歡彼吉特,安妮。尤斯特士爵士說他是一個能力很強而且非常勤勉的年輕人。還有,真的,他也可能就像我們不喜歡他的那樣。對了,繼續我的臆測,雷本就是那‘褐衣男子’。他已看過他掉落的那張字條。因此,就像你一樣因那個逗點而誤解了那些數目字,他先試著透過彼吉特而擁有十七號房,又在二十二淩晨一點企圖到十七號房去,結果在半路上有人刺了他一刀——”
“誰?”我插嘴說。
“契賈斯特。對了,一切都吻合。拍電報告訴納斯比勳爵,說你已經找到了‘褐衣男子’,那你就走運了,安妮!”
“有些事情你忽略了。”
“什麼事?雷本有一道疤痕,我知道——但是疤痕很容易偽造。他的高度、身材都吻合。你在蘇格蘭警場描述他的頭時,使得那位探長無力招架;所用的專有名詞是什麼?”
我顫抖著。蘇姍妮是一個受過良好教育,博覽群籍的女子,然而我祈禱她可能對人類學的專用術語不熟。
“長頭顱,”我輕聲說。
蘇姍妮面露懷疑之色。
“是嗎?”
“是的。長頭顱,你知道。頭的寬度小於長度的百分之七十五。”我暢順地解釋。
一時沒有回聲。我正要輕松地喘一口氣時,蘇姍妮突然說:
“相反的叫什麼?”
“你說——相反的——是什麼意思!”
“呃,一定有相反的。頭的寬度大於長度的百分之七十五你稱之為什麼?”
“短頭顱,”我不情願地低聲說。
“這就對了,我想你以前說的是這個。”
“是嗎?那是口誤。我是說長頭顱,不是短頭顱,”我盡可能確信的說。
蘇姍妮搜尋似地看著我,然後笑了起來。
“你真會說謊,吉普賽女郎。不過如果你現在老實告訴我,可以省得費事。”
“沒什麼好說的,”我不情願地說。
“沒有嗎?”蘇姍妮溫和地說。
“我想我不得不告訴你了,”我慢慢地說,“我並不覺得羞恥。你不能為了某件正巧發生在你身上的事感到羞恥。他是這樣的。他是個可怕的人——粗魯而不知感恩——但是這些我想我能瞭解。就像一隻被鏈住的狗,或被虐待的狗,它會見人就咬。他就像這樣——凶惡、咆哮。我不知道為什麼我會在意——但是我的確在意,我非常在意。光是看到他就使得我魂不守舍。我愛他,我要他。那怕是上刀山下油鍋,走遍整個非洲我也要找到他,我要他關心我,我願意為他而死。我願作他的奴隸,為他工作,為他偷竊,甚至為他行乞借債!好了——現在你都知道了!”
蘇姍妮看了我很久。
“你很不像英國人,吉普賽女郎,”她終於說,“你一點也不像是個濫情的人。我從未見過同時如此浪漫而又如此講求實際的人。我從不會關心像那樣的人——可憐我——然而我還是羡慕你,吉普賽女郎。能關心別人是不錯的,大部份的人都無法去關心別人。你沒跟他結婚實在是他的大不幸。聽起來他一點也不像那種樂意在家裡控制住火爆脾氣的人!那麼,不拍電報給納斯比勳爵了?”
我搖頭。
“那麼你相信他是無辜的?”
“我也相信無辜的人可能被處吊刑。”
“嗯!是的。但是,親愛的安妮,你能面對現實,現在就面對它們。不管你怎麼想,他可能殺了那女子。”
“不,”我說,“他沒有。”
“這只是你的感情用事。”
“不,不是我感情用事。他可能殺了她。他甚至可能存此念頭跟蹤她到那裡。但是他不會用一條繩子勒死他。如果是他殺了她的話,他會用他赤裸裸的雙手掐死她。”
蘇姍妮有點發抖。她的眼睛贊同地眯起來。
“嗯!安妮,我開始瞭解你為什麼覺得這個年輕人這麼具有吸引力了!”
第十六章
次日早晨,我有了一個向瑞斯上校下手的機會。拍賣會剛結束,我們一起在甲板上閒溜著。
“吉普賽女郎今早覺得怎麼樣?是不是渴望著陸地和篷車?”
我搖搖頭。
“現在大海變的如此可愛,我覺得我想永遠留在海上。”
“真熱情!”
“哦,今天早晨的海不是很可愛嗎?”
我們一起依在纜繩上。海面像玻璃一般平靜。海水看起來像染過油一般。一大塊一大塊的色彩,藍色、淡綠、翠綠、紫色和深橘色,東一塊西一塊的,好像立體畫一般。飛躍的魚兒偶爾激起銀色的浪花。空氣濕潤而溫暖,幾近於黏濕,吸起來就像香吻一樣甜蜜。
“昨晚你告訴我們的故事很有趣,”我打破沉默地說。
“那一個?”
“關于鑽石的那個。”
“我相信女人總是對鑽石感興趣。”
“我們當然有興趣。對了,另一位年輕人後來怎麼了?你說有兩個。”
“年輕的魯卡斯?呃,當然,他們不能只審判一個人,因而讓他安然的逃脫了罪名。”
“我的意思是說,他後來怎麼了?有沒有人知道?”
瑞斯上校看著海。他的臉漫無表情,一如一張面具,但是我心知他不喜歡我的問題。然而,他早有所准備地回答說:
“他加入戰爭,英勇作戰。據報道,他負傷失蹤——推定已陣亡。”
這正是我想知道的。我不再問下去。但是我比以前更懷疑瑞斯上校究竟知道多少?他在這件事中所扮演的角色令我大惑不解。
我又作了另一件事。那是去與那夜間服務生面談。我給了他一點錢,鼓勵他說話,很快地便生了效。
“那女士要不是被嚇著了,難道是失蹤了?這似乎是無傷大雅的玩笑。一項賭注,我知道的就是這樣。”
我一點一點地全部把他套出來。從開普敦到英格蘭時,一位旅客交給他一卷底片,吩咐他在回程的時候,一月二十二日那天淩晨一點鐘,將底片丟到七十一號房的舖位上。一位女士會住進七十一號房。整件事被描述成是一項打賭。我想服務生一定得到不少錢。女士的名字未被提及。當然,由於布萊兒夫人一上船便找事務長,然後直接住進七十一號,服務生當然想不到她並不是那位女士。安排這項傳遞工作的旅客名字叫卡統,而他的長相,據服務生的描述,跟那個在地下鐵車站死亡的男子完全相符。
因此,整個秘密完全澄清了,而那些鑽石顯然是整個事件之鑰。
在“吉爾摩登堡”號上的最後幾天似乎過得很快。當我們離開開普敦越來越近時,我被迫不得不仔細地考慮一下我將來的計劃。我想要注意的人這麼多,契賈斯特先生、尤斯特士爵士和他的秘書,還有——對了,瑞斯上校!我該怎麼辦?契賈斯特自然是我第一個要注意的對象。就在我正要把尤斯特士爵士和他的秘書彼吉特,從我懷疑的對象中刪除時,一次偶然的交談喚起了我新的疑心。
我並未忘掉在一提到佛羅倫斯時,彼吉特先生令人難以理解的情緒反應。在船上的最後一晚,我們都坐在甲板上,而尤斯特士爵士問了他秘書一個完全無心的問題。我不太記得是什麼問題,好像是跟義大利火車的誤時有關,但是我立即注意到彼吉特先生顯出了不安的神色,跟以往我所注意到的一樣。在尤斯特士爵士請布萊兒夫人跳舞時,我很快地移至秘書身旁的座椅。我決心打破砂鍋問到底。
“我總是渴望能去義大利,”我說,“尤其是佛羅倫斯。你在那裡是不是玩得很開心?”
“我的確是玩得很開心,貝汀菲爾小姐。對不起,尤斯特士爵士有些通訊方面的事——”
我緊緊抓住他的衣袖。
“哦,你不要跑嘛!”我以一種年長寡婦最風騷的聲調叫著。“我相信尤斯特士爵士不會喜歡你把我一個人留下來,沒有人可以跟我講話。你從不想談佛羅倫斯的事。哦,彼吉特先生,我相信你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我雙手仍然抓住他的手臂,我可以感覺到他突然受到了驚嚇。
“沒有的事,貝汀菲爾小姐,絕對沒有,”他急急地說。“我很樂意告訴你有關佛羅倫斯的事,但是真的有幾封電報——”
“哦,彼吉特先生,你裝得真不像!我要告訴尤斯特士爵士——”
我沒再說下去。他又緊張了起來,這個人的神經似乎處在震驚的狀況中。
“你想要知道什麼?”
他聲音中沒有了受難感,使我內心暗自微笑。
“哦,所有的一切!各種景色,橄欖樹——”
我停頓下來,自覺有點茫然。
“我想你會講義大利話?”我猜想。
“很不幸,一個字也不會。但是,當然啦,有有——呃——旅遊指南之類的東西——。”
“那當然,”我很快地回答,“那麼你最喜歡的風景是什麼?”
“喔,呃——聖母像——呃;拉菲爾,你知道。”
“可愛的老佛羅倫斯,”我激情地低聲說道:“阿諾河兩岸是那麼地風光明媚。真是一條美麗的河川。還有多謨,你記不記得多謨?”
“當然,當然。”
“那是另一條美麗的河川,不是嗎?”我冒險地說。“幾乎比阿諾河更美,對不對?”
“完全不錯,我該這麼說。”
在這小陷阱的成功鼓勵之下,我繼續進行下去。但是很少值得懷疑的地方。彼吉特完全在我的控制下講出每一個字。他一生從未到過佛羅倫斯。(譯注:多謨並非河川。)
然而如果不在佛羅倫斯,那麼他到那裡去了?英格蘭?就在“磨房”事件發生的時候,他人在英格蘭?我決定單刀直入。
“奇怪的是,”我說,“我覺得我以前好像在那裡見過你。但是我一定錯了——因為那時你是在佛羅倫斯。然而——”。
我直率地觀察著他。他的眼睛露出被逮個正著的神色。他用舌頭舔了舔發幹的嘴唇。
“那裡——呃——那裡——”
“我想我在那裡見過你?”我替他講完。“在馬羅。你曉得馬羅吧?為什麼?喔,當然啦,我真笨,尤斯特士爵士在那裡有棟房子!”
然而我的犧牲品已語無倫次地連聲說著失陪,起身飛奔而去。
那天晚上,我興奮地闖入蘇珊妮的艙房。
“你看,蘇珊妮,”在我說完我的故事之後,我說:“他在英格蘭,在馬羅,就在謀殺案發生的時候。你現在還能那麼確信兇手是那‘褐衣男子’嗎?”
“有一點我確信的,”蘇珊妮眨眨眼,出乎我意料地說。
“那是什麼?”
“那就是‘褐衣男子’比可憐的彼吉特先生長得好看。不,安妮,不要生氣。我只是開開玩笑。坐下來。撇開笑話不談,我想你有了一項重要得發現。一直到現在,我們都以為彼吉特有不在場得證明,現在我們知道他沒有。”
“不錯,”我說,“我們必須注意他。”
“和其他的人一樣,”她懊悔地說。“好了,這是我要跟你談的其中之一,還有另一件是——未婚夫。哦,鼻子不要翹得那麼高。我知道你非常獨立而高傲,但是你必須聽聽這方面的常識。我們是夥伴——我不會因為我喜歡你,或是因為你是舉目無親的女孩而給你一分錢——我想要的是刺激,而我准備為此付錢。我們一起介入,不必管費用方面的事。首先你跟我一起到尼爾遜山飯店,用我的錢,然後我們再好好計劃計劃。”
我們為此爭辯許久,最後我屈服了,但是我並不喜歡這樣。我想要獨自行事。
“就這麼定了,”最後蘇珊妮站起來,伸伸腰打著哈欠。“我已費盡了口舌。現在,讓我們來討論一下我們的犧牲品。契賈斯特要去德爾班。尤斯特士爵士先要到開普敦的尼爾遜山飯店,然後再北上到羅得西亞。他擁有私人車廂,而那天晚上在他喝過第四次香檳之後,他請我一起搭他得私人車廂。我敢說他真正並沒那個意思,但是如果我堅持得話,他還是推不掉。”
“好,”我同意說,“你注意尤斯特士爵士和彼吉特,而我注意契賈斯特。但是瑞斯上校呢?”
蘇珊妮奇異地看著我。
“安妮,你不會是懷疑——”
“我懷疑,我懷疑每一個人。我想注意看起來最不可能的人。”
“瑞斯上校也要到羅得西亞,”蘇珊妮有所思地說,“如果我們能安排讓尤斯特士爵士也邀請他——。”
“你能安排。任何事你都能安排。”
“我喜歡受人奉承。”蘇珊妮噗嗤地一聲笑出來。
在曉得蘇珊妮會盡量發揮她得才能之後,我們即分手。
我興奮得無法立刻上床。這是我在船上的最後一晚。明天一大早,我們就將抵達大波灣。
我走上甲板。微風清新而涼爽,船身在洶湧的海上有點搖晃。甲板上漆暗的海上,急速向它前進。我感到自己獨處在一奇妙的世界裡。我站在那兒,在一種奇怪的寧靜感籠罩之下,忘掉了時間,迷失在睡夢裡。
突然我有一個奇特而熟悉的危險預感。我沒聽到什麼聲音,但是本能地回轉。一個黑影已在我身後移向我,在我轉身時,他躍了上來。一雙手掐住我的脖子,封住了任何我可能發出的聲音。我絕望地掙紮著,但是一點希望也沒有。我已被掐的喘不過氣來,但是我仍然以女人最原始的方法咬著、抓著、扭著。那個男人為了防止我出聲而顯得手腳不夠應用。要是他順利地在我未察覺時攻擊我,那麼他只要突然把我舉起,就可以把我拋到海裡,剩下來的鯊魚自然會收拾。
盡管我再怎麼掙紮,還是感到自己越來越虛弱,我的殺手也感覺得到。他使盡他的力氣。這時,另一個黑影以快速而無聲的腳步跑來加入搏鬥。只揮出一拳,他就把我的敵人打倒在甲板上。被解救之後,我跌靠在纜繩上,感到全身顫抖,心惡欲嘔。
我的救星很快轉向我。
“你受傷了!”
他的聲音帶著兇狠——對那個膽敢害我的人所發的惡狠。在他還沒出聲之前,我就已認出了他。那是我的男人——那有著疤痕的男子。
然而他的注意力轉移到我身上的那一刻,對倒在地上的敵人來說已經足夠了。他像火光一般快速地爬起來,跑下甲板。雷本詛咒著躍起來追過去。
我總是討厭置身事外。我加入追逐——一個蹩腳的第三者。我們追到船的右舷邊。在餐廳的門邊,那個男人像一堆爛泥般地躺在那裡。雷本正彎下身子看他。
“你有沒有再揍他?”我喘息地說。
“不必了,”他冷酷地回答。“我發現他在門邊倒下,或許是他打不開而假裝跌倒。我們很快便會知道,而且我們就將知道他是誰。”
我心跳加速地靠近過去,我立即瞭解到我的殺手塊頭比契賈斯特高大。再說,契賈斯特是個軟弱的傢伙,他在打架時會使用刀子而不是拳頭,赤手空拳的話,他毫無縛雞之力。
雷本劃亮一跟火柴。我們同時突然叫喊起來。那個男子竟然是彼吉特。
雷本似乎為這樣的發現而驚呆了。
“彼吉特,”他喃喃低語。“我的天,彼吉特。”
我感到有點優越感了。
“你似乎很驚奇。”
“是的,”他沉重地說。“我從沒懷疑過——”他突然在我四周繞著圈子。“你呢?你不驚奇?我想,當他攻擊你時,你已認出了他?”
“不,我沒認出。但是我還是不怎麼驚奇。”
他懷疑地注視著我。
“你是從哪裡介入的?我懷疑。而且你到底知道多少?”
我微笑著。
“知道不少,呃——魯卡斯先生!”
他抓住我的臂膀,他那不自覺的抓力使得我畏縮。
“你從那裡知道這個名字的?”他嘶啞地問。
“不是你的名字嗎?”我聲音甜美地問。“或是你比較喜歡別人叫你‘褐衣男子’?”
這正中了他的要害。他放開我,後退了一兩步。
“你到底是女孩還是女巫?”他喘息著說。
“我是你的朋友,”我向他走近一步。“我曾經向你提供一次幫助——我再提供一次。你接不接受?”
他兇狠的回答使我不由得後退。
“不,我跟你或跟任何女人都沒有任何牽連,去你的吧。”
如同以前一樣,我的火氣開始上升。
“也許,”我說,“你不瞭解陷入我的勢力範圍之內有多深,只要我對船長說一聲——”
“盡管說吧,”他譏誚地說。說完很快地向我邁進一步:“既然你提起了,我親愛的女孩,你可知道你現在正處在我的勢力之下?我可以像這樣捏住你的脖子。”話聲一落,動作隨之即到。我感到他的雙手捏住我的咽喉,同時用力下壓——雖然只用一點點力氣。“像這樣——捏得你七竅生煙!然後——就像我們這昏迷不醒得朋友一樣,但是比他更成功——把你的屍體拋給鯊魚去處理。怎麼樣?”
我什麼也沒說。我只是大笑。然而我知道危機是確實存在的。就在那個時候,他是恨我的。但是我知道我喜歡危險,喜歡他的雙手放在我喉嚨上的感覺,我知道我不願以一生任何其他的時刻來與此一時刻交換。
他短笑幾聲放開我。
“你叫什麼名字?”他突然問。
“安妮·貝汀菲爾。”
“沒有什麼可嚇你的嗎?安妮·貝汀菲爾?”
“哦,有的,”我以一種不自覺的冷靜態度說,“黃蜂,長舌婦,很年輕的男人,蟑螂以及高級商店助理員等。”
他發出像剛剛一樣的短笑,然後用腳輕踢著昏迷的彼吉特的身子。
“我們怎麼處理這個廢物?拋到海裡去?”他毫不在乎地問。
“如果你喜歡的話,”我同樣冷靜地回答。
“我羡慕你嗜血、冷靜的本能,貝汀菲爾小姐。但是我們還是讓他在這裡慢慢蘇醒吧,他傷得並不重。”
“你是在畏懼再度得謀殺,我知道,”我甜甜地說。
“再度謀殺?”
他一副不解的樣子。
“在馬羅的那個女人,”我提醒他,同時注意觀察我這句話的效果。
一種醜陋、沉思的表情出現在他臉上,他似乎已忘掉我得存在。
“我可能已殺掉她,”他說,“有時候我相信我想要殺掉她……”
一種莫名的對那死去女子得憎惡感,在我心中油然生起。如果她那時站在我面前,我很可能早已把她殺死……因為他一定曾經愛過她——他一定——他一定——像那樣得感覺!
我控制住自己的情緒,以正常的聲音說:
“我們好像該說的都已經說了——除了說晚安。”
“晚安,再見,貝汀菲爾小姐。”
“再會,明天見,魯卡斯。”我說。
他再度為聽到這名字而畏縮,他挪近過來。
“你為什麼說,你為什麼說再會?”
“因為我感到我們會再見面。”
“我希望我們不要再見面了!”
他用強調的語氣說,但並沒觸怒我,相反地,我為一種秘密的滿足感而竊喜,我並不是傻子。
“我仍然,”我語意深重地說,“覺得我們會再見面。”
“為什麼?”
我搖搖頭,無法解釋使我說這句話的感覺。
“我從來沒希望過再見到你!”他突然凶巴巴地說。
說這種話實在太粗魯了,但是我只是輕輕笑了笑,然後走入暗處。
我聽到他跟著我,然後停了下來,一句話傳了過來,我想他是說:“女巫!”
第十七章
(尤斯特士·彼得勒爵士日記摘錄)
尼爾遜山飯店,開普敦。
離開“吉爾摩登堡”號實在是一大解脫。在船上得每一時刻裡,我都感到好像被一張陰謀詭計的大網所籠罩著。為了掩飾一切,彼吉特昨晚一定需要安排一場酒後打鬥。要解釋開是很容易,但是給你的想法實際上就是如此。如果一個人頭上長著一塊像雞蛋一樣大的腫包,眼圈上青一塊紫一塊的來見你,你還能作什麼其他的想法?
當然彼吉特是堅持把整件事情試著講得神秘兮兮的。椐他的說法,你會認為他的黑眼圈是為了保護我而得來得結果。他的故事非常含糊籠統,我久久才能聽出這個端倪來。
首先,他看到一個人“形跡可疑”,這是彼吉特所說的。他是從德國間諜小說裡引用過來的字眼。我對他說,在他說一個人形跡可疑的時候,他自己根本不曉得是在說什麼。
“他態度鬼鬼祟祟,躡手躡腳地走著,而那已是夜半時分,尤斯特士爵士。”
“好,那麼你自己呢?你在幹什麼?為什麼你不上床好好地睡你的大頭覺?”我氣憤地問他。
“我那時正在譯您這些電報,尤斯特士爵士,還有打您最近德日記。”
相信彼吉特總是對的,而且在這方面總是像個受難者一樣!
“那怎麼樣?”
“我正想著我在睡覺前,該先四處巡一巡,尤斯特士爵士。那個人正從您的房間那頭走過來。我看到他那樣子,立刻想到一定有什麼不對。他溜上餐廳旁的樓梯,我在背後跟蹤他。”
“我親愛的彼吉特,”我說,“為什麼那可憐的傢伙不該悄悄地走上甲板?很多人甚至在甲板上睡覺——很不舒服,我總是這樣想。清晨五點鐘,水手們會把你連同甲板一起清洗。”我聳聳肩。
“不管怎樣,”我繼續說,“如果你要為一個失眠的可憐蟲擔心的話,那我是不會懷疑他是夠你操心的。”
彼吉特忍耐著。
“如果您聽我說完的話,尤斯特士爵士,我看到那傢伙在您的房間附近走來走去。走道那邊只有您和瑞斯上校的房間。”
“瑞斯,”我小心地點燃一跟雪茄說,“他能自己照顧自己,不用你幫忙操心,彼吉特。”我隨後又加上一句:“我也一樣。”
彼吉特靠近過來,呼吸緊促,就像他每次說出什麼秘密之前的表情一樣。
“您知道嗎,尤斯特士爵士,我猜想——現在我確信——那個人是雷本。”
“雷本?”
“是的,尤斯特士爵士。”
我搖搖頭。
“雷本不可能在夜半時分把我叫醒。”
“不錯,尤斯特士爵士。我想他要見的是瑞斯上校。秘密會面——以便下命令!”
“不要跟我咬舌根,彼吉特,”我退後一點說,“而且不要亂講話,你的想法太荒謬了。他們何必在三更半夜秘密集合?如果他們想彼此說什麼,他們盡可以在喝牛肉汁時,大方地隨意交談。”
我看出彼吉特一點也不瞭解。
“昨晚確是有什麼事,尤斯特士爵士,”他急速地說,“要不然雷本何必這麼殘酷地揍我?”
“你確定那是雷本?”
彼吉特一副十分自信的樣子。他說的整個故事只有這一部分一點也不含糊。
“這件事很奇怪,”他說,“第一,雷本現在在那裡?”
一點也沒錯,從上岸之後,我們一直沒見過他。他沒跟我們一起來飯店,然而,我不相信他是怕彼吉特。
整個事件實在很叫人心憂。我的一個秘書失蹤了,另一個看起來是一副被擊敗的拳擊手模樣。依他目前的情況,我不能讓他跟著我,否則我將成為開普敦的笑柄。稍後我有個約會,要把老米爾雷的秘密檔送出去,但是我又不能帶彼吉特一起去,討厭的傢伙!
我脾氣實在壞透了。我跟一些可恨的傢伙吃了一頓能毒死人的早餐。有著一雙蘿蔔腿的荷蘭女侍花了半小時的時間,才給我送來一片難以下嚥的魚。還有船抵碼頭時,清晨五點就得起床,雙手高舉過頭,讓一個討厭的醫生檢查身體的可笑舉動,實在讓我累死了。
(幾天之後)
很嚴重的事情發生了。我帶著米爾雷封好的信,去赴首相的約會。那封信看起來並不像被偷拆過或掉包的樣子,但是裡面裝的卻是一些白紙。
現在,我想,我的麻煩可大了。我怎麼會被米爾雷那要死不死的老山驢攪成這種樣子?
彼吉特是有名的“反慰問者”,他的安慰只有增加你的痛苦。他隱隱表示的自鳴得意,令我幾乎發瘋。還有,他利用我焦慮煩憂的時候,乘機把文具箱交由我負責。他要不格外當心的話,那麼下次他參加的將是他自己的葬禮。
然而,我最後還是不得不聽聽他的。
“假設,尤斯特士爵士,假設雷本聽到一兩句您跟米爾雷先生在街道上的談話?記不記得您那時只是接受雷本,但是並沒有米爾雷先生得親筆簽名介紹信?”
“那麼,你是說雷本是一個惡徒?”我慢慢地說。
彼吉特是這麼認為。我不知道他這樣說,是受了多少他挨了他的揍,眼圈發黑的影響,他的確找出了對雷本不利的相當公允的理由。而事實也對雷本不利。我的想法是不打算怎麼辦,一個被愚弄的人是不會急於把醜事宣揚出去的。
然而彼吉特卻不然,他的精力在最近的不幸事件之後絲毫未損,當然,他是有自己的一套。他匆匆忙忙的跑去警察局,發出無數的電報,又帶來了一大群英格蘭和荷蘭的官員,花我的錢請他們喝酒。
那天傍晚我們收到了米爾雷的回電。他對我的新秘書一無所知!整個事件就只有這一點是足堪欣慰的。
“不管怎樣,”我對彼吉特說,“你並不是被下了毒。你患的是一般的膽汁過多症。”
我看到他畏縮下去,這是我唯一能出氣的地方。
(其後不久)
彼吉特真是得其所哉。他的腦子洋溢著聰明的點子。他認為雷本毫無疑問地就是那聞名的“褐衣男子”。我敢說他是對的。但是所有的這一切越來越令人不愉快。我越快離開此地到羅得西亞越好。我已對彼吉特解釋過,不要跟我去。
“你知道,我的好秘書,”我說,“你必須留在這裡,你隨時都可能需要去辨認雷本。而且,我還有考慮到我身為英國國會議員的面子尊嚴。我不能隨身跟著一個顯然最近曾滋事受傷的秘書。”
彼吉特畏縮了一下。他是一個如此可敬的傢伙,以至於聽我這麼一說後,臉上即顯出一副痛苦受難的樣子。
“但是您書信方面的事怎麼辦?還有您演講的綱要?尤斯特士爵士。”
“我會安排的,”我愉快地說。
“明天星期三早上,您的私人車廂將掛在十一點的那班火車上,”彼吉特繼續說,“我已經都安排好了。布萊兒夫人會不會帶女僕跟她一起?”
“布萊兒夫人?”我喘氣說。
“她告訴我說,您給了她一個位置。”
是的,我想起來了。在化裝舞會的那天晚上。但我沒想到她真的要。雖然她是那麼高興,我不覺得我想要布萊兒夫人跟我一起往返羅得西亞。女人太需要人家留神照顧了,而且又時候有她們又令人覺得討厭。
“我有沒有邀請過其他人?”我緊張地說。人在酒酣耳熱的時候,總是會做出這種事。
“布萊兒夫人似乎認為您也請了瑞斯上校。”
我低吼了一聲。
“如果我請了瑞斯,那我一定是醉得一塌糊塗。聽聽我的忠告,彼吉特,把你的黑眼圈當作一次警告,千萬不要再縱飲了。”
“尤斯特士爵士,您知道,我是滴酒不沾的。”
“如果你有那方面的弱點,還是發誓戒掉比較聰明,我沒有再邀請其他的人了吧?彼吉特。”
“我想沒有了,尤斯特士爵士。”
我松了一口氣。
“還有貝汀菲爾小姐,”我若有所思地說,“她要到羅得西亞去挖骨頭,我相信。我很想請她暫時做我的秘書,她能打字,我知道,她告訴過我。”
令我驚訝地,彼吉特極力反對這個主意。他不喜歡安妮·貝汀菲爾。自從眼圈變黑那天晚上之後,一提她,他的情緒就難以控制。如今彼吉特是越來越神秘了。
單單為了讓他心憂,我也要請那個女孩。如同我以前所說的,她有一雙非常漂亮的腿。
第十八章
(回復安妮的敘述)
我不認為我這一輩子會忘掉我對“桌山”的第一印象。我一早便驚醒過來,走上甲板。我一直上到最上層甲板,我想這是很令人氣惱的事,但是我決定為我的孤獨感,幹出一些驚人的事。我們的船正駛入大波灣。羊毛般的白雲在“桌山”上漂浮著,聚集在山坡間,山坡下一直到海邊,是睡夢中的城市,為晨曦所籠罩著。
這使得我倒抽了一口氣,同時內心有一種奇特的譏渴的痛苦感,如同當一個人看到特別美的東西時,就會噬啃著他得一種感覺。對於這方面的表達,我不太行,但是我十分清楚,即使只是一瞬間,我已找倒了自從我離開小漢普斯裡以來,所追求的東西。嶄新的東西,作夢也想不到的東西,能慰籍我對羅曼史渴求之痛苦的東西。
“吉爾摩登堡”號靜悄悄地向它移近,至少我的感覺是如此。這仍然很像夢境,然而,就像所有的夢想者一樣,令我無法不溶入的夢境。我們可憐的人類是如此汲汲地不想錯失任何東西。
“這是南非,”我不斷地對自己說。“南非,南非。你正在看著世界,這就是世界,你正看著它。想一想,安妮·貝汀菲爾,你這笨腦瓜子,你正在看著世界。”
我原以為只有我自己擁有最上層甲板,但是現在我注意到另外一個人也正依在纜繩上,像我一樣地被那很快就抵達的城市所吸引住。甚至在他轉過來之前,我就已知道了他是誰。在晨曦之中,昨晚的那一幕似乎已變成像戲劇一般地不實在。他一定會怎麼想我?我一想到昨晚我所說的話,不禁全身發熱。我並不是真心的——或者我說那些是真心的?
我把頭別開,定定地凝視著“桌山”。如果雷本是自己一個人上來這裡,至少我不必打擾他,讓他曉得我也在這裡。
然而令我極感驚訝的,我聽到輕微的腳步聲在我背後的甲板上響起,然後是他的聲音,愉悅而正常:
“貝汀菲爾小姐。”
“嗯?”
我轉過身子。
“我想向你道歉。昨晚我舉止十分粗魯。”
“那——那是很特別的夜晚,”我很快地說。
這不是很清晰的表示,但卻是我唯一想得出來的一句話。
“你原諒我嗎?”
我默不作聲地伸出我的手,他握住。
“我還有其他的事想說,”他的語氣深沉,“貝汀菲爾小姐,也許你不知道,但是你正牽扯在一件相當危險的事情裡。”
“我推想得到。”我說。
“不,你不知道,你不可能知道。我想警告你,不要再插手。那不可能跟你有任何關系。不要讓你的好奇心把你捲入別人的事情。不,請不要再生氣。我不是說我自己。你不曉得你會遭遇到什麼——這些人是永不罷休的。他們是很殘忍的。你已身處危險之中了——想想昨天晚上。他們猜想你知道了一些事。你唯一的機會就是說服他們,讓他們曉得他們猜錯了。但是,特別小心,隨時注意危險。還有,如果萬一你落在他們手裡,千萬不要嘗試,放聰明一點——把真相說出來;這是你唯一逃生的機會。”
“你說得我毛骨悚然,雷本先生,”我說,而事實上真有點如此,“你為什麼要這麼麻煩的告訴我?”
他久久未作答。然後以低沉的聲音說:
“這可能是我能為你做的最後一件事。一上岸我就會沒事了——但是我可能不上岸。”
“什麼?”我叫了起來。
“你知道,我怕你不是船上唯一知道我是‘褐衣男子’的人。”
“如果你認為我告訴了——”我急躁地說。
他報之以微笑。
“我不懷疑你,貝汀菲爾小姐。如果我說過我懷疑你,那我是在說謊。不,我絕沒懷疑你,但是船上有一個人他一直都知道。如果他一說——那我就劫數難逃了。不過,我仍然冒險的認為他不會說。”
“為什麼?”
“因為他是一個喜歡獨自下手的人。如果員警逮到我,那對他來說,我就毫無利用價值了。我也許能安全上岸,得獲自由!呃,一個小時後就知道了。”
他訕訕然笑了起來,但是我看到他得表情堅定。如果他跟命運之神作賭注,那他就是一個很好的賭徒。他能在輸掉時,一笑置之。
“不管怎麼樣,”他細聲地說,“我不覺得我們會再相遇。”
“是的,”我慢慢地說,“我也不認為。”
“那麼——再見了。”
“再見。”
他緊緊地握住我的手,在那一瞬間,他那奇特明亮的眼睛,好像在我的眼睛裡燃燒,然後他突然轉身離去,我聽到他的腳步聲,在甲板上一直回響。
我感到我會永遠聽到它們。腳步聲——走出了我的生命圈。我可以坦白地承認,接下去的兩個小時我不太好過。直到我站在碼頭上,接受當局一些荒謬形式化的檢查之後,我才能再度輕松起來。沒有人被拘捕,我知道這是極為可愛的一天,我感到很饑餓。我加入蘇珊妮的行列。不管為何,那一天我跟她一起在飯店裡過夜。那艘船要到第二天早上才繼續駛向伊莉莎白港和德爾班。我們坐上一輛計程車,駛向尼爾遜山飯店去。
一切都很可愛。陽光、空氣、花朵!當我想起小漢普斯裡在一月時,那及膝的爛泥,以及那勢必會下的霪雨,不禁暗自慶幸。蘇珊妮並不像我一樣興奮,這當然是因為她常常出外旅遊。除此之外,還因為她不是那種在早餐之前能興奮起來的人。當我看到一朵巨大的藍色牽牛花,不禁歡呼大叫起來時,她奚落了我幾句。
對了,我必須聲明清楚,這不會是一本南非的故事。我保證無地方色彩傳真的出現——你知道那種事——每一頁都印滿一半以上的大黑體字。我很羡慕別人寫小說時能這樣做,但是我卻沒辦法。當然,如果你到南海各島時,你馬上會聯想到bechedemer我不知道這是什麼,我從來就不知道,也許永遠也不會知道,我猜過一兩次,但都猜錯了。在南非,我知道你立刻就會開始談論Stoep——我知道這是什麼——這是在房子四周,你可坐在上面的東西。在世界各個不同的地方,分別稱之為“遊廊”,“外廊”或是“暗牆”。再來就是“萬壽果”,我經常看過“萬壽果”這個字。我立即發現這是什麼東西,因為眼前就擺出一個給我當早餐。一開始我還以為是一個爛掉的西瓜。荷蘭女侍向我說明,並說服我加點檸檬汁和糖嘗嘗看,我很高興看到了萬壽果,我一直把它跟“呼啦·呼啦”聯想在一起,“呼啦·呼啦”我想是——雖然我可能錯了——一種夏威夷女郎跳舞時穿的草裙。不,我錯了——那是“拉瓦·拉瓦”。
不管怎麼,這些都是離開英格蘭後令人歡欣的事。我禁不住想,如果在英格蘭能吃到熏肉早餐,然後穿上“橇橇”出門,那將使得寒冷的島嶼生活變得蓬勃而有生氣。
蘇珊妮在早餐之後,溫馴了一點。他們給了我一個緊鄰著她的房間,望眼出去,正好可看到大波灣美麗的景色。當蘇珊妮在找一種特殊的面霜時,我正在觀賞著室外的風景。在她找到之後,開始迫不及待地敷用時,她才聽得到我的話。
“你有沒有看到尤斯特士爵士?”我問,“他在我們進餐廳時,大步走了出去,他叫了一些壞掉的魚或是什麼的,正在向領班抱怨,同時他用力把一顆桃子甩在地上,要讓領班看看有多硬——只是完全並不像他所想的那麼硬,那顆桃子在地上碎裂開來了。”
蘇珊妮笑著說:
“尤斯特士爵士比我更不喜歡早起。但是,安妮,你有沒有看到彼吉特先生?我在走道上碰到他,他的眼圈發黑,他到底幹了些什麼?”
“沒什麼,只是想把我推倒海裡,”我很天真地回答。那是我的一筆人情債。
蘇珊妮臉上半塗著面霜,停下來逼我說出詳情,我把經過情形告訴她。
“越來越神秘了,”她叫了起來,“我想我盯住尤斯特士爵士比較輕松,而你可以好好的逗逗契賈斯特教士,但是現在我不敢這麼想了。我希望彼吉特不會在某個黑漆漆的晚上,把我從火車上推下去才好。”
“我想你是過於多疑了,蘇珊妮。但是,如果最糟的事不幸發生了,我會打電報告訴克雷倫絲。”
“這提醒了我——給我一張電報紙。現在讓我想一想,我該說什麼?‘捲入最刺激神秘事件中,請立即寄給我一千鎊,蘇珊妮。’”
我從她手中拿過電報稿紙來,指出她可以刪掉幾個定冠詞,還有,如果她不在意的話,可以再刪掉“請”字。然而蘇珊妮似乎對金錢一點也不在乎,她不但不接受我經濟省錢的建議,反而還加上幾個字:“我玩得很愉快。”
蘇珊妮約好了跟她的幾個朋友一起吃午飯,他們大約十一點左右來飯店接她。我被留下來自作安排。我下樓走過飯店的廣場,越過電車軌道,穿過一條陰涼的巷道,來到大街上。我漫步走著,觀賞著風景,享受著陽光以及觀看那些水果及鮮花小販的樂趣。我發現了一個賣很好吃的霜淇淋蘇打的地方。最後,我買了一籃六辯士的桃子,打道回飯店。
我驚訝且高興地發現有一張留言條等著我。那是博物館館長留給我的字條。他在“吉爾摩登堡”號的旅客名單表上看到我的名字。在表上我被注明為貝汀菲爾教授的女兒。他聽說過我父親,同時對我父親非常崇拜。他說如果我肯賞光,下午到他在木增堡的別墅去跟他們一起喝午茶,他太太一定十分高興。他告訴了我如何到那裡去。
想到可憐的爸爸仍然為人們記得且相當受尊敬,實在是一件欣慰的事。在我離開開普敦之前,一定不得不被私下陪伴著在博物館裡繞一圈,對大部分的人來講,這是一種禮遇——但是對一個小日夜接觸這方面事物的人來說卻不然。再美好的事物,看太多了也會變得沒什麼。
我戴上我最好的帽子(蘇珊妮不要的一頂),穿上縐紋最少的白麻織衣服,在午餐之後出發。我搭上到木增堡的快車,大約半小時便到達。這是一趟愉快的旅程,火車在“桌山”腳下蜿蜒推進,沿途一些花草都很可愛。我的地理很差,我完全不曉得開普敦是在一片半島上,因而在我下了火車,發現自己又面對著大海時,十分驚訝。有些人悠然地沐浴在海水中。人們站在沖浪板上,隨波逐流。離喝午茶的時間還早,我走向浴室,而當他們問我要不要玩沖浪板時,我欣然應諾。沖浪看起來太簡單了,事實上並不簡單,我再也不敢這麼認為了。我非常生氣地把沖浪板甩掉。然而我仍決定從頭開始,我不會就這樣承認失敗的。在幾次失敗錯誤之後,我開始能沖行了,非常高興地隨波逐流。沖浪就是這麼一回事,你不是沖不出去,在那兒詛咒著,就是傻傻地自得其樂。
我費了點功夫才找到美姬別墅,它座落在山頂上,遠離其他的別墅和村落。我按了門鈴,一個當地土人的小男孩來應門。
“拉菲妮太太在嗎?”我問。
他請我進去,領我走過走廊,打開一扇門。就在我正要進去的時候,我猶豫了一下。我突然感到疑慮不安。我一跨過門檻,那扇門即在我身後砰然關上。
一個男子從桌後的座椅上站起來,伸出手迎向我。
“很高興我們已說服了你來見我們,貝汀菲爾小姐。”他說。
他身材高大,顯然是個荷蘭人,有著發亮的橘色胡須,他看起來一點也不像是博物館的館長。事實上,我立即瞭解倒我受騙了。
我正落入敵人的魔掌中。
第十九章
這使我不由得想起了“潘蜜拉歷險記”第三集。我已很久未坐在那價值六辯士的座椅上,吃著二辯士的巧克力牛奶棒棒糖,渴望著同樣的事情發生在我身上了!這下好了,真的發生了,一點也不像我想的那麼有趣。當它們發生在銀幕上時——你覺得那沒什麼關系,因為一定還有第四集。但是在真實的生活裡,你完全無法保證,安妮這位女冒險家不會在任何一集的結尾時,突然結束了她的生命。
是的,我正處在進退維穀的險境中,雷本那天早上所講的話,一一清晰地重現在我腦海裡。他說過,把實情說出來。好,我隨時可以照做,但是這幫得了我嗎?第一,我的故事能被採信嗎?他們會相信我之所以有如此大膽的行為,純粹是由一張滿是防蛀丸的紙條所引起的嗎?這對我自己來說,就已是一個很不可信的故事了。在這冷靜的思考瞬間,我詛咒自己實在是一個受了浪漫戲劇之害的大笨蛋,同時渴望著回到小漢普斯裡那平靜沉悶的日子裡去。
這一切只在一瞬間即結束,我的第一個本能反應是退後握住門把。對方只是獰笑著。
“即來之則安之,”他幽默地說。
我極力裝出泰然自若的樣子。
“我是應開普敦博物館館長之邀而來的,如果我走錯了——”
“錯了?哦,是的,實在是大錯特錯!”
他粗魯地大笑起來。
“你有什麼權力拘留我?我要去告訴員警——”
“汪,汪,汪——像只小玩具狗一樣。”他大笑。
我坐在一張椅子上。
“我只能把你看作是個危險的瘋子,”我冷冷地說。
“真的嗎?”
“我想我該向你說明,我的朋友都知道我去了那裡,而且如果我今晚沒回去,他們就會出來找我。你知不知道?”
“原來你的朋友知道你在那裡,他們知道嗎?他們那一個知道?”
如此的挑釁。我心中暗自盤算著,要不要說尤斯特士爵士?他是個名人,他的名字也許夠份量。但是如果他們跟彼吉特有來往,他們就知道我是在說謊。最好不要冒這個險。
“比如說,布萊兒夫人,”我底聲說,“跟我住在一起的一個朋友。”
“我想不會吧,”對方說,狡猾地搖搖他那橘子頭。“今早十一點後,你就沒見過她,而你接到我們的留言條,要你午餐時間到這裡來。”
他的話說明瞭我是如何緊緊地被跟蹤著,但是我是不會未戰先降的。
“你很聰明,”我說,“也許你聽說過那很有用的發明——電話?我吃過午飯在房間休息時,布萊兒夫人打電話給我,我告訴她今天下午我到什麼地方。”
令我很滿意地,我看到一道不安的陰影掠過他的臉龐。顯然他忽略了蘇珊妮可能打電話給我。我真希望她真的打電話給我!
“夠了,”他大聲地說,站了起來。
“你要把我怎麼樣?”我問,仍然努力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
“把你擺在你不礙事的地方,以防萬一你的朋友來找你。”
我的心一下涼了半截,但是後半句使我又恢復了信心。
“明天你要回答一些問題,在你回答之後,我們再決定怎麼處置你。還有,我可以告訴你,年輕的女士,我們有的是使不合作的笨蛋說話的方法。”
這並不好玩,但至少是一種暫時的解脫。我還有時間,直到明天。這個人顯然是聽命於某一首腦的下級人員。那首腦有沒有可能是彼吉特?
他叫了一聲,兩個土黑人應聲出來。我被帶上樓去。不管我再怎麼掙紮,我的嘴巴裡還是被塞了塊布,手腳都被綁了起來。他們帶我進來的這個房間,是一種屋頂下的小閣樓。裡面布滿了灰塵,不像是有人住過的樣子。那荷蘭漢子嘲諷式地向我一鞠躬,然後退出去,隨手把門帶上。
我相當地無助。我翻滾著,扭動著,但卻一點也無法弄松繩子,而那嘴裡的布條,使我叫也叫不出來。即使有可能任何人走進這棟房子,我也無法引起他們的注意。我聽到底下關門的聲音,顯然是那荷蘭漢子出去了。
束手無策實在是件叫人發瘋的事。我再度用力想掙開繩索,但是徒勞而無功。最後我放棄了,不是昏了過去就是睡著了。醒過來時,覺得全身發痛。當時天色已經相當暗,我判斷一定相當晚了,以為月亮已經升高,透過灰朦朦的天色照射下來。那嘴裡的布條幾乎令我嘔死,而那緊緊的痛楚更令我難以忍受。
這時我的眼光落在角落裡一塊碎玻璃上,一線月光正照射在碎玻璃上,它的閃光引起了我的注意。當我看著它的時候,一個念頭興起。
我的手腳是動彈不得了,但是我還可以用滾的,我艱辛而緩慢地開始行動。並不簡單,除了極端痛楚之外——由於我無法用手臂來護住臉——要保持一定的方向滾動也很困難。
我好像滾過了所有的方向,就是滾不到我想去的地方。然而,最後我終於還是滾到了我的目標旁,那碎玻璃幾乎碰到了我被綁的雙手。
即使到現在,事情也不那麼容易解決。我花了很長的一段時間,才把碎玻璃片移到抵住牆壁的地方,這樣它才能在繩索上慢慢地割磨。這是割費盡心機的過程,而且我幾乎要絕望了,但是我終于還是成功地把綁住我雙腕的繩索磨斷。其他的只是時間的問題。我一恢復了雙手的正常血液循環以後,立即可以拿掉塞在嘴裡的破布,幾口完整的呼吸令我覺得好過多了。
我很快地便解開了其他的繩結,雖然過了相當的一段時間,我才有辦法站起來,但是終究我還是直立了起來,手臂前後擺動地恢復血液循環,同時迫切希望能找到吃的東西。
我等了十五分鐘,直到確定我的力氣已恢復,然後才提起腳跟,悄悄地走到門口,如同我所希望的,門並沒上鎖,只是帶上而已。我慢慢打開,小心地向外窺探。
一切都是靜悄悄的。月光透過視窗照射進來,讓我看到那滿布灰塵,未舖地毯的階梯,我小心翼翼地往下爬。仍然沒有聲響——但是當我下到底下一層樓時,一陣微弱的講話聲傳了過來。我死了一般地站在那兒,而且站了相當一段時間。壁上的鐘指示出那已是午夜過後。我十分清楚我如果再繼續下去的話,可能冒多大的險,但是我的好奇心太濃了,我准備極為小心地繼續冒險。我輕悄地爬完其他的階梯,站在方形的大廳中。我四周環顧一下,不禁嚇得倒抽一口涼氣,一個土黑人小男孩正坐在大廳門邊。他沒看到我,事實上我很快便從他的呼吸聲判斷出,他正在熟睡中。
我該退回去,或是繼續下去?講話聲是從我來時被帶進的那個房間傳出來的。其中之一是我那荷蘭“朋友”,另一個雖然有點熟悉,但是我一時無法辨認出來。
最後我決定,顯然我應該盡可能聽聽他們說些什麼。我勢必要冒那小男孩醒過來得險。我悄悄越過大廳跪在書房門外。有一陣子,我聽不出什麼來。話聲是比較大了些,但是我還是聽不出他們講些什麼。
我改用眼睛靠近鎖匙孔,如同我所猜想的一樣,說話者之一是那荷蘭大塊頭,另一個坐在我的視界之外。
突然他起身去拿飲料。他拿穿著黑色衣服、高雅的背部落入我的視線內。即使在他轉身之前,我就已知道了他是誰。
契賈斯特先生!
現在我開始聽出了他們所說的話。
“不管怎樣,還是很危險。萬一她的朋友來找她呢?”
那是大塊頭在說。契賈斯特回答他,他已完全改掉了他那教士的嗓音,怪不得我認不出來。
“那是虛張聲勢。他們根本不曉得她在那裡。”
“她說得很肯定。”
“我敢保證。我已調查清楚了,我們什麼都不必怕。不管怎麼說,這是‘上校’的命令。我想,你不想違抗吧?”
荷蘭壯漢用他本國的語言說了一些話,我想是他急忙的否認聲明。
“但是為什麼不乾脆擊昏她?”他怒吼著,“這樣簡單多了。船已經准備好了,可以把她帶出海。”
“不錯,”契賈斯特思索著說,“我該這麼辦。她知道得太多了,這錯不了。但是‘上校’是個喜歡獨自下手的人——雖然再沒有其他人必須這樣做。”他話中似乎有某種東西喚起他的記憶,使他感到不安。“他想要從這個女孩得到某種情報。”他在說到“情報”之前停了一下,但是那荷蘭人很快地追問他。
“情報?”
“那一類的。”
“鑽石,”我對自己說。
“現在,”契賈斯特繼續說,“把那張表給我。”
接著很長的一段時間他們的對話對我來說相當難以理解。好像是有關大量的各種蔬菜。提到一些日期、價錢和我不知道的地名。他們的計算和核對進行了大約半個鐘頭才結束。
“好,”契賈斯特說,還有好像是他推開椅子的聲音。“我把這些帶去給‘上校’過目。”
“你幾時動身?”
“明天早上十點鐘就可以了。”
“在你走之前要不要看看那女孩?”
“不,有嚴格的命令說,在‘上校’來之前,如何人都不准見她,她還好嗎?”
“我進來吃飯之前看過她,她在睡覺,我想,食物怎麼辦?”
“餓一下沒什麼大礙。‘上校’明天就來了。讓她餓一點,她才會好好回答問題。在此之前,任何人最好都不要接近她。你有沒有把她綁好?”
荷蘭人笑起來。
“你認為呢?”
他們兩個都大笑了起來。我也是,暗自坐著。然後,從聲音判斷他們似乎就要出來了,我很快地退避。我正好及時避開。當我躲到樓梯口時,我聽到門打開的聲音。就在此一同時,那小男孩動了動身子。我的退避並沒有被發覺。我謹慎地退回閣樓裡,撿起繩索纏繞在自己身上,再度躺在地板上,以防萬一他們想上來看看我。
然而他們並沒有上來。過了大約一個鐘頭,我爬下樓梯,但是門邊的那小男孩已經醒了,正在輕聲地哼著歌。我急著想要離開這棟房子,但是我不知該怎麼安排?
我告訴自己要有耐心,輕率行動將會亂了大局。在早餐過後,契賈斯特的聲音離去,那荷蘭人也陪著他離去,我松了一大口氣。
我屏息靜待,早餐桌上的東西已被收拾幹淨,屋子裡的工作已告一段落,終於一切活動都已靜止。我再度從躲藏的地方溜出來,非常小心地爬下樓梯。大廳空蕩蕩的,我一溜煙地越過大廳,打開虛掩著的大門,走出去奔到陽光裡,我老馬識途地沿著車道跑出來。
一出了那幢別墅,我即恢復正常的步履,人們好奇地注視著我,而我一點也不懷疑為什麼他們會如此注視著我。我一定在閣樓上滾過,因而滿臉滿身都是灰塵。最後我來到了一家車行前,走了出去。
“我出了車禍,”我解釋說,“我需要一輛車馬送我到開普敦,我必須趕上到德爾班的船。”
我不需等太久,十分鐘之後,我被載著急馳在往開普敦的路上。我必須知道契賈斯特是否在船上。我無法決定是否要獨自上船,但是最後我決定這樣做。契賈斯特不知道我在木增堡的別墅裡見過他。毫無疑問地,他會再為我布下陷阱,但是我已預先得到警告,他就是我要找的人,他是那個為神秘的“上校”追尋鑽石的人。
天可憐我的計劃泡湯了!當我抵達碼頭時,“吉爾摩登堡”號已出了海,而我無法知道契賈斯特是否在那艘船上!
第二十章
我回到飯店,酒廊裡的人我一個也不認識,我跑上樓敲蘇珊妮的房門。她的聲音傳出來,叫我進去。當她看到是我時,毫不掩飾地擁抱我,親吻著我的脖子。
“安妮,親愛的,你上那裡去了?我擔心得要死,你幹什麼去了?”
“探險去了,”我回答,“‘潘蜜拉歷險記’第三集。”
我把整個經過告訴她。我講完時,她深深歎了一口氣。
“為什麼這些事總是發生在你的身上?”她失望地問,“為什麼沒有人要把我的手腳綁起來,在我的嘴巴裡塞滿破布?”
“如果他們對你這樣的話,你不會喜歡的,”我肯定地想她說,“老實告訴你,我現在一點也不再像從前那樣喜歡冒險了,那種事情一點點就夠你受了。”
蘇珊妮似乎並不明白。只要手腳被綁起來,嘴巴被塞上破布一兩個鐘頭,就足以很快地改變她的想法了。蘇珊妮喜歡刺激,但是她討厭不舒服。
“那我們現在該怎麼辦?”她問。
“我不太清楚,”我思索著說,“你仍然去羅得西亞,當然,注意彼吉特——”
“那你呢?”
這正是我的難題。契賈斯特是否已搭上了“吉爾摩登堡”號呢?他是不是真的按原來計劃到德爾班?照他離開木增堡的時間來看,似乎兩者都有可能。如果是這樣的話,我該搭火車到德爾班去。我想我該比那班船更早到達那裡。從另一方面來說,如果我逃脫的消息也一併傳到,那麼很簡單,他一定在伊莉莎白港或是東倫敦下船好躲開我。
這實在是個難題。
“不管怎樣,我們先問問到德爾班去的火車時刻,”我說。
“還有,現在喝早茶還不算太晚,”蘇珊妮說,“我們到酒廊去喝。”
火車站的人告訴我,到德爾班去的火車當晚八點一刻開出。我暫時還不用下決定,便跟蘇珊妮去喝“十一點的早茶”。
“你覺不覺得你還認得出契賈斯特——我的意思是說,不管他怎麼化裝?”蘇珊妮問道。
我靦腆地搖搖頭。
“他化裝成女侍時我沒認出來,而且要不是你畫出圖來的話,我可能永遠認不出來。”
“我相信,那個人是個職業演員,”蘇珊妮若有所思說,“他的化裝術太令人驚歎了。他也許在下船時,化裝成海員或是什麼的,而你永遠也認不出。”
“你真會安慰人。”我說。
這時瑞斯上校走出來,加入我們。
“尤斯特士爵士在幹什麼?”蘇珊妮問。“我今天都沒見著他。”
有種奇怪的表情掠過上校的臉龐。
“他正忙著處理一些自己的事。”
“告訴我們。”
“我不該洩露別人的秘密。”
“那隨便告訴我們是什麼吧——即使你必須為我們捏造也好。”
“好,如果我說那聞名的‘褐衣男子’跟我們一起航行到這裡來,你們怎麼說?”
“什麼?”
我感到臉上的血色消失了一陣,然後又恢復過來。所幸瑞斯上校並沒有注意到。
“我相信,這是事實。每個港口都嚴密監視著他,而他哄騙彼得勒,把他當作秘書帶上船!”
“不是彼吉特先生吧?”
“哦,不是彼吉特——另一個,自稱為雷本。”
“他們有沒有逮捕他?”蘇珊妮問。她在桌底下緊緊地握了一下我的手。我屏息等待回答。
“他似乎消失無蹤了。”
“那尤斯特士爵士的反應怎麼樣?”
“看成是命運之神對他個人的一種侮辱。”
那天稍後不久,我們有了機會聽聽尤斯特士爵士自己對整個事情的看法。一個服務生送來一張便條,把我們從午覺中吵醒。那張紙條以感人的字句寫著,要我們到他的起居室裡跟他一起用茶。
那可憐的人真的正處在令人哀憐的狀態中。在蘇珊妮不時發出同情聲的鼓勵之下(她在這方面是能手),他向我們傾訴一切。
“先是有一個完全陌生的女子無禮地讓她自己在我的房子裡被謀殺——故意找我麻煩,我真的這麼想。為什麼要在我的房子裡?為什麼,英國有那麼多房子,偏偏要選我的‘磨房’?我到底傷害過她什麼,使得她一定要讓自己在那裡被殺?”
蘇珊妮再次發出同情的話聲,而尤斯特士爵士以一種更哀傷的聲調繼續說下去。
“還有,好像那還不夠一樣,那謀殺她的傢伙,竟然膽敢以我秘書的身分跟隨著我。我的秘書,天啊!我實在對秘書厭倦透了,我再也不要任何秘書了,他們不是隱藏的兇手就是酒醉鬧事的傢伙。你們有沒有看過彼吉特的黑眼圈?你們當然看過。我怎麼能有這樣的秘書?而且他的臉色是如此令人厭惡的暗黃——正是跟黑眼圈配不起來的顏色。我已受夠了秘書——除非我有一個女秘書。一個好女孩,有著水般清澈的雙眼,在我情緒不好時,她會握住我的手。你怎麼樣,安妮小姐?你要不要這個工作?”
“我必須握住你的手多久?”我笑著問。
“一整天,”尤斯特士爵士高興地回答。
“這樣我就打不了多少字了,”我提醒他。
“那沒關系。這個工作都是彼吉特出的點子。他要我工作致死。我預備把他留在開普敦。”
“他要留下來?”
“是的,他正自得其樂,像個偵探一樣地追捕著雷本。這種事最適合彼吉特不過了。他喜歡耍陰謀詭計。我是說真的,你要不要來?布萊兒夫人可以作你的女伴,而且你偶爾有假日可以去挖骨頭。”
“非常謝謝你,尤斯特士爵士,”我小心地說,“但是我想我今晚要離開此地到德爾班去。”
“哦,不要這麼不合作。記不記得?羅得西亞有很多獅子,你會喜歡獅子的,所有的女孩都喜歡。”
“他們會不會正在練習低躍?”我坐著問,“不,非常謝謝你,但是我必須到德爾班去。”
尤斯特士爵士注視著我,淡淡歎了口氣,然後打開鄰房的門,叫著彼吉特。
“要是你已睡夠了午覺,我的好秘書,也許你想工作一下,換換口味。”
彼吉特出現在走道上。他向我們鞠躬,看到我時有點驚嚇,以可憐的聲音回答:
“我整個下午都在打備忘錄,尤斯特士爵士。”
“好,那不要再打了。到商業局,或是農業部,或是礦業司,或是這一類的任何地方去,要他們借我一個女子帶到羅得西亞去。她必須有清澈如水般的眼睛,而且不反對我握緊她的手。”
“是,尤斯特士爵士。我會向他們要一個能勝任的速記打字員。”
“彼吉特是個壞蛋,”尤斯特士爵士在他秘書離去之後說。“我敢打賭他一定會挑出一個刻板的女人,故意來氣我。我忘記告訴他——她必須也有一雙美腿。”
我興奮地抓住蘇珊妮的手,連拖帶拉的把她拉回她的房間。
“現在,蘇珊妮,”我說,“我們必須計劃一下——很快地計劃一下。彼吉特要留在此地——你聽到了?”
“是的,我想那意思就是說,我不能去羅得西亞——這實在很掃興,因為我想去羅得西亞。真沒意思。”
“高興一點,”我說,“你還是去得了羅得西亞。我不覺得在沒有出現危機時,你能在最後一刻退出。而且,除此之外,彼吉特很可能突然被尤斯特士爵士招去,如此一來,你跟隨他這趟旅程就更艱苦了。”
“那將很不體面,”蘇珊妮露出酒渦笑著說,“我將不得不籍口假裝對他有一份命中註定的感情。”
“從另一方面來說,如果你在他抵達的時候在那裡,那一切就很單純而自然了。此外,我不認為我們應該對其他兩個人完全失去注意。”
“哦,安妮,我想你總不能懷疑瑞斯上校和尤斯特士爵士吧?”
“我懷疑每一個人,”我沉下臉說,“而且如果你看過任何偵探小說的話,蘇珊妮,你一定瞭解,壞人總是那個最不可能的人。有很多壞人都是像尤斯特士爵士一樣歡樂的胖子。”
“瑞斯上校並不特別胖——也不真的歡樂。”
“有時候他們瘦削而憂鬱,”我迅速地反駁,“我並不是說我認真地懷疑他們任何一個,但是,那個女子畢竟是在尤斯特士爵士的房子裡被謀殺——”
“是的,是的,我們不用再從頭說起。我會替你監視他,安妮,而且,如果他稍微增胖點或者更歡樂,我會立即打電報告訴你。‘尤斯特士爵士嫌疑加重,立刻趕來。’”
“真是的,蘇珊妮,”我叫了起來,“你似乎真的認為這一切都好像是遊戲一樣!”
“我知道,”蘇珊妮毫不困窘地說,“好像是遊戲一樣。這是你的錯,安妮。我已被你的‘讓我們擁有冒險的精神,那一點都不是真的’所感染。天啊,如果克雷倫絲知道我跑遍非洲,在盯罪犯的梢,那他不昏倒才怪。”
“你為什麼不打電報告訴他?”我嘲諷地問。
一談到打電報,蘇珊妮的幽默感總是離她而去。她認為我的建議是當真的。
“我也許會打。那勢必是一封很長的電報。”她的眼睛閃亮。“但是我想還是不打的好,做丈夫的總是想干涉太太一些毫無害處的娛樂。”
“好,”我下結論地說,“你監視尤斯特士爵士和瑞斯上校——”
“我知道我為什麼必須監視尤斯特士爵士,”蘇珊妮打斷我的話說,“因為他的身材,他幽默的談話。但是我想懷疑到瑞斯上校就太過份了一點;我真的這麼認為。為什麼?他跟特務機構有關,你知道嗎?安妮,我相信我們最好信任他,把一切告訴他。”
我極力反對這個冒險不起的提議。我從其中看出了婚姻生活的惹禍作用。我常常聽很有智慧的女性以權威性的口吻說:“愛德格說——”而你十分清楚愛德格根本是個大笨蛋。蘇珊妮由於結了婚的緣故,正渴望著能有一個男子可依靠。
不管如何,她很有信心地答應我,不向瑞斯上校洩露如何一個字,我們繼續我們的計劃。
“很顯然地,我必須留在此地監視彼吉特,而且最好也是如此。今晚我必須假裝動身到德爾班去,取出我的行李等等,但是實際上我要搬到鎮上的其他小旅館去。我可以稍微改變一下我的面貌——戴上金色小假發及一面厚厚的白色花邊面紗,如此一來,我就較有機會看看到底他在幹些什麼,如果他認為我已離去而放心了的話。”
蘇珊妮衷心地贊同這個計劃。我們做了一些必要而故意招搖的准備,再次探詢火車開出的時刻,打點我的行李等等。
我們在餐廳一起進餐。瑞斯上校並沒有出現,但是尤斯特士爵士和彼吉特坐在靠窗的座位上。彼吉特在用餐中途離桌,這使得我不安,因為我計劃當面跟他道別。不管如何,跟尤斯特士爵士說再見,效果也是一樣。在我吃完飯之後,我走過去。
“再見了,尤斯特士爵士,”我說,“我今晚要到德爾班去。”尤斯特士爵士,深深地松了口氣。
“我聽說過了,你不喜歡我跟你一起去吧?”
“我喜歡。”
“好女孩。你確定你不會改變主意到羅得西亞看獅子?”
“相當確定。”
“他一定是個很英俊的傢伙,”尤斯特士爵士失望地說,“某個德爾班自命不凡的青年,我猜想,他使得我的成熟之美相形失色。對了,再過一兩分鐘,彼吉特就要開車,他可以送你到車站去。”
“哦,不用了,謝謝你,”我連忙說,“布萊兒夫人和我已叫好了計程車。”
我才不想跟彼吉特一起去呢!尤斯特士爵士緊緊地盯住我。
“我不認為你喜歡彼吉特。這我不怪你。那過份殷勤、好管閒事的驢子——一副受苦受難的烈士模樣,想盡辦法來煩我!”
“他現在幹什麼去了?”我帶點好奇地問。
“他替我找了個秘書。你從沒見過這樣的女人!四十歲了,卻好象才出生一樣,戴著夾鼻眼鏡,穿著馬靴,一副動作靈敏、效率十足的樣子,讓我看了就想死掉算了。一個十足平板的女人。”
“她不握你的手嗎?”
“我希望她最好不要!”尤斯特士爵士叫了起來,“那是最叫人不能忍受的事。好了,再見了,清澈如水的眼睛。如果我射中了獅子,我不會把獅子皮送給你——在你拋棄了我之後。”
他緊緊握住我的手,然後我們分手。蘇珊妮在大廳找我,她要到車站去送行。
“讓我們馬上開始行動,”我匆匆地說,同時走向門房要握叫一輛計程車。
這時一個聲音在握背後響起,令我嚇了一跳:
“對不起,貝汀菲爾小姐,我正要去開車,我可以順便送你和布萊兒夫人到車站。”
“哦,謝謝你,”我連忙說,“不用麻煩你了,我——”
我無可奈何。我本可以進一步推辭,但是蘇珊妮用手肘輕輕碰了我一下,暗示我提高警覺。
“謝謝,彼吉特先生。”我冷冷地說。
我們都上了車。當我們在往鎮裡的路上急馳時,我絞盡腦汁想說點什麼,最後彼吉特自己打破了沉默。
“我已替尤斯特士爵士找到了一位能力很強的秘書,”他說,“佩蒂格魯太太。”
“他剛剛還在數說著她呢,”我說。
彼吉特冷冷地看了我一眼。
“她是個能幹的速記打字員。”他忍住氣說。
我們在車站前下了車,他自然該在此離開我們。我轉身伸出手准備跟他握別——但是,哦,不妙。
“我想送你上車,現在剛好八點,你的班車還要過十五分鐘開。”
他要搬夫拿出行李。我無助地站在那兒,不敢看蘇珊妮。他在懷疑我,他決定要確定我搭火車離去。而我該怎麼辦?沒有辦法。我預見自己在十五分鐘後,將隨著火車駛出車站,而彼吉特站在月臺上,向我揮手道別的情景。他已機敏地將難題拋給我,他對我的態度已經改變,大大地改變。他那充滿著不安的親切、溫和態度,使他自己難過,也令我幾欲作嘔。這個傢伙是個滑溜溜的偽君子。他先是企圖謀殺我,而現在又對我必恭必敬!他是不是曾經想過在船上的那一晚,我沒認出是他?不,這只是故作姿態,一種他想逼我默許的姿態;他始終一點誠意都沒有。
我像只綿羊一樣,無助地順從他的指示行事。我的行李被堆放在我的臥舖離——我擁有一座雙層舖位。這時已是八點十二分,還有三分鐘火車就要開了。
然而彼吉特忽視了蘇珊妮。
“這趟旅程會很燥熱,安妮,”她突然說,“尤其明天經過卡盧的時候。你帶了古龍水或薄荷水吧?”
我的機會來了。
“啊,糟了,”我叫了起來,“我把我的古龍水忘在飯店梳妝臺上了。”
蘇珊妮支使人的習慣發揮了作用。她急急轉向彼吉特。
“彼吉特先生,快,還有時間,車站對面有家藥店,安妮必須帶些古龍水。”
他遲疑了一下,但是蘇珊妮那強制的態度令他無法不順從。她是個天生的獨裁者,他去了。蘇珊妮的眼睛盯住他,直到他人影消失。
“快,安妮,從另一邊下車——以防萬一他沒真的去,而在月臺那一邊監視我們。不要管你的行李了,你可以明天打個電報去要回來。哦,但願火車准時開!”
我打開到另一邊月臺的車門,爬了下去,沒有人注意我。我剛好看到蘇珊妮站在那裡,頭抬高好像透過窗子跟我話別一樣。汽笛響起,火車開始緩緩駛出。然後我聽到那邊月臺急促的腳步聲,我躲到一個書報攤後。
蘇珊妮向著離去的火車揮動手帕,正好轉過身來。
“太遲了,彼吉特先生,”她高興地說,“她走了。那是古龍水吧?我們怎麼早沒想到,太可惜了!”
他們從離我不遠處走過,離開火車站。彼吉特全身冒汗,他顯然一路快跑到藥店又跑回來。
“要不要我幫你叫一輛計程車,布萊兒夫人?”
蘇珊妮繼續扮演下去。
“好的,謝謝。我不能搭你的便車回去嗎?你是不是還要幫尤斯特士爵士辦很多事?哎,我真希望安妮·貝汀菲爾明天跟我們一道去。我不喜歡讓像那樣的一個年輕女孩,自己到德爾班去。但是她非去不可,那裡也許有什麼吸引著她,我想——”
他們走出了我的聽力範圍。聰明的蘇珊妮,她救了我。
我等了一兩分鐘,然後也走出車站,當我走出去時,幾乎與一個男人撞個正著——一個臉上長了個很不配稱的大鼻子,面貌可憎的男子。
第二十一章
在執行我的計劃時,我沒有再遇到進一步的困難。我在後街上找了一家小旅館,訂了個房間。由於我沒有任何行李,因此付了些訂金,然後平靜地上床睡覺。
第二天早上,我很早起床,走到鎮裡去買一個中型的衣箱。我打算在那一班人馬搭上午十一點的火車,到羅得西亞去之前,先不要採取任何行動。彼吉特在擺脫他們之前,是不會放手從事任何不法行動的。因此我搭上火車離開鎮裡,准備去享受一下鄉間散步的樂趣。天氣相當涼爽,而我很高興在長途航行及在木增堡被拘禁之後,能有機會伸伸腿,舒展舒展筋骨。
小事情中往往隱含著大關鍵。我的鞋帶松了,我停下來綁好。路正好在那兒轉彎,而當我彎腰系鞋帶時,一個男子正好過來,差點撞上我。他舉起帽子,連聲道歉,然後繼續上路。當時我覺得他有點面熟,可是一時沒再想下去。我看看腕表,時間差不多了,轉身走向回開普敦的方向。
正好有一班電車要開走,我必須快跑才能趕得上,我聽到身後有跑步聲。我剛好跳上車子,那個人也上了車。我立即認出了他。他就是當我在路上鞋帶松掉時,差點撞上我的人,而且我馬上知道為什麼他看起來面熟。他也就是前一天晚上,我離開車站時碰到的那個大鼻子的矮冬瓜。
這種巧合有點嚇人。有沒有可能是他在巧妙地跟蹤我?我決定盡早試驗看看。我在下一站拉鈴下車,那個人並沒下車。我躲進一家店舖走道暗處觀望,他在下一站下車,同時向我這個方向走過來。
事實已夠明朗了,我被跟蹤了。我高興得太早了,我並沒有擺脫彼吉特。我上了下一班電車,而如同我所預料的,跟蹤我的人也上了車。我很認真地靜下來思考。
很顯然地,我已偶然地發現了一件比我想像的還要重大的事。馬羅那棟房子的謀殺案,並不是單獨一個人所幹的個案。我所面對的是整個幫派,而且,感謝瑞斯上校對蘇珊妮的透露,以及我在木增堡別墅所偷聽到的,使我開始瞭解到這個幫派的多種活動。組織化的犯罪,由那個被他的部下稱為“上校”的人所策劃!我想起了我在船上所聽到的一些談話,關於河邊高地的罷工及其原因——還有某一秘密組織在煽動民眾的怒火。那是“上校”的傑作,他的手下正在依計行事。他本身並不加入,我總是聽說,他自己只限于策劃指導。他只從事腦力工作,而不是危險的勞力工作。但是很可能仍是他自己坐鎮,在一個顯然清白無瑕的地位上,指揮各種活動。
那麼,這就是瑞斯上校出現在“吉爾摩登堡”號上的意義了。他被派出來追查主犯。如此推斷一切都吻合,他是政府特務機構的高階層人員,任務是揭“上校”的底牌。
我對自己點點頭——事情變得明朗化了。我在這件事中擔任什麼角色?我是從哪裡扯進來的?他們是不是只追查鑽石?我搖搖頭。即使鑽石的價值再怎麼高,他們也不會如此近乎絕望似地想把我弄出去。不,我的介入不只是這樣而已。雖然我自己不知道,但是我一定在某方面對他們構成危險、威脅!我所有的一些情報,或是他們認為我有一些情報,使他們不惜任何代價地想把我除掉——而那些情報多少跟鑽石有關。有一個人,我覺得他能讓我瞭解一切真相——如果他願意的話!“褐衣男子”——哈瑞·雷本。他知道事情的另一半。但是他已經銷聲匿跡,他是個逃離虎口的驚弓之鳥。他跟我很可能永遠不會再相見……
我突然把自己喚回眼前的處境。如此濫情地思念著哈瑞·雷本是沒用的。他一開始就對我顯示他的反感。但是,至少——我又開始夢想了!真正的問題是,現在該怎麼辦?
如今以扮演監視者角色為傲的我,已變成了被監視者。而且我很害怕!第一次感到六神無主。我像是一粒阻礙了大機器順利運轉的小砂石——而且我夢想那大機器會因為一粒小砂石而運轉不靈。哈瑞·雷本曾經救過我一次,我也自救過一次——但是我突然感到一切都對我十分不利。我的敵人從四面八方包圍著我,而且越來越近,如果我再繼續單獨行動,那我註定完了。
我極力地要求自己鎮靜。終究,他們又能把我怎麼樣??我正處在文明的城市裡──到處都有員警。我會處處小心提防。他們不能再像在木增堡一樣設下陷阱害我。
當我想到這點時,電車已經抵達愛德里街。我下了車。在還沒決定該怎麼辦之前,我慢慢地沿著街道左邊走著。我不用麻煩自己轉頭看看監視我的那個人還在不在,我知道他正跟蹤著。我走進卡萊特餐飲店,叫了兩份咖啡霜淇淋蘇打──為了解除我的緊張。我想,在這種情況之下,男人一定需要一杯烈酒;但是女人從霜淇淋蘇打中可以獲得很多慰籍。我含住吸管津津有味地猛吸著,那清涼的液體涼透我的咽喉,我喝光了第一杯,把杯子推開。
我坐在櫃檯前的一張小高腳凳上。用眼睛的餘光,可以看到跟蹤我的人走進來,很自然地坐在門邊的座位上。我喝完了第二杯,又叫了一杯加楓糖的。我可以一口氣喝掉無數的霜淇淋蘇打。
坐在門邊的那男子突然起身走出去。這使得我驚訝不已。如果他是到外面去等,那麼為什麼不一開始就在外面等?我從高腳凳上滑下來,小心地走到門邊。我很快地退到暗處,那個人正在跟彼吉特講話。
如果我以前還有任何存疑的話,這已足以澄清一切。彼吉特拿出懷錶,看了看。他們簡短地交談了幾句,然後那秘書走下街道,向車站走去。顯然他已下了命令,但那是什麼命令?
突然,我的心差點跳出嘴巴裡來。跟蹤我的那個人越過街道,跟一個員警講話,他講了一陣子,不時地用手勢指向卡萊特餐飲店,好像在解釋什麼。我立即曉得他的陰謀,我將被以某種罪名——扒手,也許——逮捕。對幫派來說,安排這種小事太容易了。辯白我是清白的又有什麼好處?他們一定從頭到尾安排好了。很久以前,他們把偷鑽石的罪名按在哈瑞·雷本頭上,而他到現在還沒有辦法反駁,雖然我還有點存疑,但是他是完完全全無罪的。我能有什麼機會對抗“上校”所設計出來的“冤獄”?
我機械似地抬頭看看時鐘,突然另一觀點閃現在我的腦海。我看出了彼吉特看表的作用。這時正好十一點,而十一點的時候,火車將把那些可能來營救我的熟朋友,都帶到羅得西亞去。那就是他們到現在一直還沒有下手的原因。從昨晚到今早十一點,我都很安全,但是現在天羅地網已開始向我罩下。
我急急打開皮包付飲料的錢,當我打開皮包時,我的心跳幾乎停住,因為皮包裡面竟有一個鼓鼓的男用皮夾!這一定是在我下車時,有人偷偷塞進我皮包裡的。
我立刻感到六神無主,急急地走出卡萊特餐飲店,那大鼻子的矮冬瓜正好跟員警一起越過馬路,他們看到了我,那個矮冬瓜指著我向員警大叫。我拔腿就跑。我判斷他是個跑不快的員警,我必須先跑。但是我毫無計劃,我只是沒命地沿著愛德里街跑。人們開始注視我,我感到不久便會被人檔下來。
我突然有了主意。
“火車站在那裡?”我喘不過氣地問。
“就在那右邊。”
我加快速度跑。為趕火車而奔跑是被允許的。我轉入車站,但是這時我聽到背後腳步聲緊緊跟著我,那大鼻子矮冬瓜是個短跑健將。我預料在我找到月臺之前,一定會被逮到。我抬頭看鐘——差一分十一點,如果我的計劃成功的話,我可能正好趕上。
我從火車站在愛德里街的主要入口進入車站,現在我又從旁邊出口急奔出去。我的對面是郵局的邊門,大門在愛德里街。
如同我所預料的,追我的人沒有跟我進人郵局,而跑到愛德里街的大門那邊去攔截我,或是去叫員警這麼做。
我飛快地越過街道,再度跑進車站,我像瘋子一般地飛奔著,正好十一點,當我跑上月臺時,長龍一般的火車已經開始移動。一個搬運工想要阻止我,但是我掙脫了他,跳到車門階梯板上,我爬上兩步打開車門。我安全了!火車已經開動。
火車經過一個站在月臺末端的人,我向他揮手。
“再見,彼吉特先生,”我大叫。
我從沒看過任何人這麼驚嚇得向後退過,他的樣子就好像是見到了鬼一般。
一兩分鐘之後,我遭到了車長的麻煩,但是我提高聲音。
“我是尤斯特土·彼得勒爵士的秘書,”我趾高氣昂地說,“請帶我到他的私人車廂去。”
蘇珊妮和瑞斯上校正站在後視臺上,他們看到我都不禁大聲歡呼起來。
“嗨,安妮小姐,”瑞斯上校說,“你是從哪裡來的?我以為你已經到德爾班去了。你真是個神出鬼沒的人物!”
蘇珊妮什麼也沒說,但是她的眼神正問著上百個問題。
“我必須向我的老闆報到,”我一本正經地說,“他在哪裡?”
“他在辦公室裡——中間車室——正在向那不幸的佩蒂格魯小姐口述。”
“這麼認真地工作實在很新鮮,”我說。
“嗯!”瑞斯上校說,“我想,他打算給她足夠的工作,好在未來的幾天裡,把她鎖在她自己的車室裡跟打字機作伴。”
我笑了起來,然後跟他們兩個去找尤斯特士爵士。他正在裡面走來走去繞著圈子,嘴裡不停地冒了一大堆話,讓那我頭次見到的不幸的秘書記個不停。她是一個高大而四平八穩的女人,穿著土褐色的衣服,戴著夾鼻眼鏡,一副很能幹的樣子。我判斷她一定自覺很難跟上尤斯特主爵士的速度,因為她一面不停地揮舞著鉛筆,一面緊皺著眉頭。
我走進車室。
“我上車來了,先生,”我莽撞地說。
尤斯特士爵士在一句很複雜的句子中停往,瞪著我。佩蒂格魯小姐一定是個很緊張的人,不管她再怎麼能幹,因為她好像中彈一般地跳了起來。
“天可憐我!”尤斯特士爵士叫了起來。“那德爾班的年輕人怎麼了?”
“我比較喜歡你,”我溫柔地說。
“親愛的,”尤斯特士爵士說,“你可以馬上握我的手。”
佩蒂格魯小姐輕咳幾聲,尤斯特士爵士連忙把手縮回去。
“啊,對了,”他說,“讓我想想,我說到那裡了?對了。泰爾門·魯斯,他在——怎麼了?為什麼你沒記下來?”
“我想,”瑞斯上校溫和地說,“佩蒂格魯小姐的鉛筆斷了。”
他說完把鉛筆從她的手中拿過來削著,尤斯特士爵士注視著,我也一樣。瑞斯上校話中的意味,有些我不太懂。
第二十二章
(尤斯特士·彼得勒爵士日記摘錄)
我想放棄我的回憶錄,改寫一篇短篇的“我所有的秘書”。關于秘書,我似乎一再受到挫折。一會兒我一個秘書都沒有,一會兒卻又太多了。目前我跟一群女人旅行到羅得西亞,瑞斯跟那最漂亮的兩個,而把那最糟的一個留給我。這種事老是發生在我身上,還有,畢竟這是我的私人車廂,而不是瑞斯的。
安妮·貝汀菲爾藉口是我的臨時秘書,也陪我一起到羅得西亞。但是整個下午,她都跟瑞斯一起在後臺上看風景,不時地歡呼。我是說過她的主要任務是握我的手,但是她甚至也沒這麼做。也許她是怕佩蒂格魯小姐,如果是這樣的話,我不怪她。佩蒂格魯毫無迷人之處——她是有著大腳而令人討厭的女人;看起來像是男人而不是女人。
安妮·貝汀菲爾十分神秘。她在最後一分鐘跳上火車,氣喘得像蒸汽機一般,好像剛賽跑過——而彼吉特告訴我,他在前一晚親眼看她上車到德爾班去!要不是彼吉特又再喝醉了酒,就是這女孩有分身術。
她從不解釋,沒有人解釋過。對了,“我所有的秘書”。第一號,逃脫的兇手。第二號,在義大利幹過不可告人之事的秘密酗酒徒。第三號,一個有能力同時在不同的兩個地方出現的漂亮女孩。第四號,佩蒂格魯小姐,我相信她是一個喬裝的危險的惡徒!也許是彼吉特在義大利的朋友之一,她賄賂他介紹給我。如果整個世界有一天發現被彼吉特一個人騙了,我也不會感到驚奇。大體來說,我想雷本是最好的一個,他從來不煩我,也不干涉我的事。彼吉特竟敢無禮地把文具箱擺在車上,我們沒有一個人在移動它時不人仰馬翻的。
我剛剛走出去到觀望臺上,期望我的出現會贏得一陣歡呼。兩個女人都像中了邪一般地傾聽著瑞斯的旅遊者故事。我應該把這節車廂的名牌改一改——不是“尤斯特士·彼得勒爵士及其同行專用”,而是“瑞斯上校及其女眷專用”。
布萊兒夫人再來一定是又要傻傻地拍著照片。每次當火車繞著驚險的彎道時,當我們越爬越高時,她都對著火車頭拍快照。
“你明白了吧,”她高興地大叫,“必須要在轉彎的地方,你才能從後面拍攝火車的前面部份,有高山作背景,照片上的火車一定看起來險象環生。”
我告訴她,沒有人能從照片看出照片是從火車後面車廂拍攝的,她怏怏然地看著我。
“那我在照片底下注明:‘繞彎的火車頭,從火車上攝得’,不就得了?”
“你可以在任何火車快照上這樣注明,”我說。女人從來不會想到這些簡單的事。
“我很高興我們在白天裡上來這裡,”安妮·貝汀菲爾大聲說著,“如果我昨晚到德爾班去,我就看不到這些了,對不對?”
“對,”瑞斯上校笑著說,“如果你到那裡去了,那你明天早上一醒來,會發現你正在卡魯,一片炎熱、煙塵滾滾,到處都是岩石的沙漠裡。”
“我很慶幸我改變了主意。”安妮說完滿足地吐了一口氣,四處觀望著。
景色相當美妙,我們在環抱的高山間迂回上爬。
“這是不是白天到羅得西亞去最好的一班火車?”安妮·貝汀菲爾問。
“白天?”瑞斯笑了起來,“噯,我親愛的安妮小姐,一個禮拜總共也就不過三班火車。星期一,星期三和星期六。你知不知道在下個星期六之前,你到不了瀑布區?”
“屆時我們相互之間不知道已有多瞭解了!”布萊兒夫人存心不良地說,“你將在瀑布區停留多久,尤斯特士爵士?”
“那要看情形,”我謹慎地回答。
“看什麼情形?”
“看約翰尼斯堡的事情進行得怎麼樣。我原先打算在瀑布區待上個幾天——那是我從未觀光過的地區,縱然這已是我第三度到非洲——然後到約翰尼斯堡去,研究一下河邊高地的情況。你知道,我在家鄉是以南非政治權威身分自居。但是從我所知道的一切,約翰尼斯堡在大約一星期內,會成為一個令造訪者不愉快的地方。我不想在暴動之中研究政治情況。”
瑞斯以一種帶點超然的態度笑著。
“我想你是過於憂慮了,尤斯特士爵士。約翰尼斯堡並不會有什麼大危機。”
兩位女性立即以一種“你真是個英雄”的眼光注視著他。這使得我很不是滋味。我跟瑞斯一樣勇敢——但是我缺乏像他那樣的外形。這些細長身子、褐色皮膚的男子自有他們的一套。
“我想你也要到那裡去,”我冷冷地說。
“很可能,我們可能同道。”
“我不敢確定我不會在瀑布區多待些時候,”我不以為然地回答。為什麼瑞斯如此急切地認為,我該到約翰尼斯堡去?我相信,他是在注意安妮,“安妮小姐,你的計劃如何?”
“那要看情形,”她模仿我,一本正經地回答。
“我還以為你是我的秘書,”我反對地說。
“哦,但是我已經被開除了,你整個下午都在握佩蒂格魯小姐的手。”
“不管我一直在作什麼,我可以發誓我沒有握她的手,”我向她保證。
星期四晚上。
我們剛離開慶伯利,她們要求瑞斯再次講那鑽石竊案。為什麼跟鑽石有關的事總是讓女人如此興奮?
最後安妮·貝汀菲爾揭開了她的神秘面紗。她好像是個報社聯絡員,今天早上她從迪阿爾發出了一片很長的電報。從布萊兒夫人車室裡幾乎延續整個晚上的嘰哩咕嚕聲判斷。她一定是在大聲念著她的特別報道。
她似乎一直在追蹤那位“褐衣的男子”。顯然她在“吉爾摩登堡”號上並沒遇到他——事實上,她沒有什麼機會,但是她現在正忙著拍電報回去:“我如何與兇手一同出航”,而且杜撰了一些很小說式的“他向我說的話”之類的故事。我知道她怎麼寫法。我自己也在回憶錄裡杜撰一些故事,在彼吉特允許我這樣做的時候。當然納斯比的優秀職員有辦法把故事編得更詳細更生動,如此甚至當雷本本人在“每日公報”上看到那些故事時,也認不出故事中的主角是他自己。
這女孩相當聰明。依她自己的說法,她顯然已偵察出了在我房子裡被謀殺的女子的身分。她是那個叫納蒂娜的俄籍舞者。我問安妮·貝汀菲爾她是否確定,她回答說那只是一種推定——與沙洛克·霍姆斯的態度相當近似。然而,我想她一定將之當成已證事實拍電報回去給納斯比。女人有這方面的直覺——我不懷疑安妮·貝汀菲爾的猜測是完全正確的——但是稱之為推定就太荒謬了。
我無法想像她是如何成為“每日公報”一員的,但是她是做這種事的那種年輕女子。她令人不可抗拒,利用各種哄人的方法,以遮掩她那不可克服的決心。想想她是如何進入我的私人車廂的!
我開始稍微知道為什麼了。瑞斯曾經說過一些有關警方懷疑雷本會到羅得西亞的事。他可能正好趕上星期一的火車,員警沿途拍出追緝電,但是毫無他的蹤跡。他是一個精明的年輕人,而且他瞭解非洲。他或許已巧妙地化裝成為一個上黑人老嫗——而天真單純的員警卻一直在追尋著一位穿著歐式衣服,臉上有道疤痕的英俊年輕人。我一直忘不了他那道疤痕。
不管怎樣,安妮·貝汀菲爾是在追蹤他,她為了自己,為了“每日公報”想要贏得發現他的榮耀。時下的年輕女子是非常冷酷的。我暗示她那是不合女性的行為。她嘲笑我。她向我保證,如果她把他追到地底,那她就發財了。我可以看出,瑞斯也不喜歡她的作法。也許雷本在這列火車上,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們可能全部在床上被謀殺掉。我跟布萊兒夫人這麼說──但是她似乎很喜歡這個想法,她說如果我被謀殺,那對安妮來說,可真是太好的獨家新聞了!安妮的獨家新聞?去她的!
明天我們將路過貝專納蘭,到處都將是塵土彌漫。還有,每到一個車站,土黑人小孩都會來推銷一些他們自己雕刻的古怪的木頭動物以及餐碗、餐盤等。我有點怕布萊兒夫人可能會發殺人狂,因為我覺得有關這些玩具的一種原始魔力可能對她發生作用。
星期五晚上。
如同我所擔心的,布萊兒夫人和安妮果然買下了四十九件木制動物!
第二十三章
(回復安妮的敘述)
我非常喜歡北上到羅得西亞這趟旅程。每天都有新奇而令人興奮的事物可看。首先是赫克斯河谷的美妙景色,再來是卡魯的淒麗荒廢之美,最後就是貝專納蘭平直美妙的軌道,以及土著帶來推銷的那些令人贊美的玩具。蘇珊妮和我在每一站都差點被留下來——如果你能稱那些為車站的話。似乎每到一站,火車才剛停下來,一大群的土著就突然冒過來,出售餐碗、甘蔗以及令人驚羨的木刻動物。蘇珊妮立即收購木刻動物。我跟她一樣——這些木刻動物大部分售價三便士,而每一個都不一樣。有長頸鹿、老虎、蛇、表情悲淒的非洲羚羊以及荒謬的小黑人武士。我們都很開心。
尤斯特士·爵士企圖限制我們購買——但是他是白費氣力。我仍然認為我們沒被留在沿線的某些站上,實在是奇跡。南非的火車在再開動時,並沒鳴汽笛或是人聲喧嘩,它們都只是靜靜地開走,而你正在議價時抬頭看到火車已再開動,不得不沒命地跑著跳上火車。
蘇珊妮那天在開普敦看到我爬上火車時的驚異是可以想像的,那天晚上我們徹底地對整個情況再次檢討,我們談了半個晚上。
對我來說,顯然攻守雙方面的戰略都必須調整。跟尤斯特士爵士等一行人一起旅行,我相當安全。他和瑞斯上校都是有力的保護者,而且我判斷我的敵人一定不敢來惹這個大黃蜂巢。而且,只要我接近尤斯特士爵士,我就多多少少可以接觸到彼吉特——而彼吉特是秘密的中心。我問蘇珊妮,就她的看法,彼吉特可不可能就是那神秘的“上校”。他那次屬的地位當然跟此假設相沖突,但是有時讓我驚訝的是,不管尤斯特士爵士再怎麼獨斷獨行,他的秘書真的對他有很大的影響力。他是一個逍遙自在的人,也是一個可能被機敏的秘書玩弄於手掌之間的人。他的地位比較曖昧,可能事實上正好對他有利,因為他一定不想引人注目。
然而蘇珊妮很強烈地否定這些想法,她不相信彼吉特就是那統治者。真正的頭子——那“上校”——躲在背後,而且很可能在我們抵達之前,早已經在非洲了。
我同意她的看法很有道理,但是我並不十分滿意。因為在每一可疑的事例中,彼吉特都以指揮者的身分出現。他的個性中似乎缺乏一種犯罪頭子所該有的信心和決斷力——但是根據瑞斯上校的說法,畢竟那神秘的領導者所提供的只是頭腦方面的工作,而具有創造力的天才常常隨帶著虛弱且畏怯的肉體結構。
“這是教授的女兒說的話,”當我以此觀點跟她辯時,她打斷我的話。
“不管怎麼說,這仍然是真的,從另一方面來說,彼吉特可能是最高首腦。”我沉默了一兩分鐘,然後思索著繼續說:“我真希望我知道尤斯特主爵士是如何賺錢的!”
“又懷疑了?”
“蘇珊妮,我已進入了不得不懷疑的狀態!我不是真正懷疑他——但是,他畢竟是彼吉特的雇主,而且他擁有‘磨房’。”
“我已聽說他以一種他不便說出的方法賺錢,”蘇珊妮有所思地說,“但是那並不一定指的是犯罪——可能是製造鍍錫平頭針或是生發劑!”
我有點不情願地同意她的看法。
“我想,”蘇珊妮疑惑地說,“會不會是我們盯錯了人?我的意思是說,因為假定彼吉特共謀而被導錯了方向?終究,如果他真是完完全全正直無欺的人呢?”
我對此考慮了一兩分鐘,然後搖搖頭。
“我無法相信。”
“畢竟他對每一件事都有他的解釋。”
“是──是的,但是那些解釋都不太能令人相信。例如,那晚他在吉爾摩登堡號上,企圖把我推到海裡,他說,他跟蹤雷本到甲板上,而雷本轉身把他擊倒。現在我們知道那並不是實情。”
“不錯,”蘇珊妮很不情願地說,“但是,我們只是透過尤斯特士爵士才知道那件事。如果我們是直接聽彼吉特本人說,那可能就不同了。你知道人們在複述某一件事時,總是多少有點出入。”
我在腦海裡把那件事再重新回想一遍。
“不,”我最後說,“我看不出有什麼其他的可能。彼吉特有罪。不管再怎麼說,你無法否認彼吉特想把我推到海裡的這個事實,以及其他吻合的事件。你為何如此堅持你的這個新看法?”
“因為他的臉。”
“他的臉?但是——”
“是的,我知道你要說什麼。它是一張罪犯的臉,一點也不錯。沒有任何一個有著像那樣一張勝的人,會真的就是罪犯。那將是大自然的一大玩笑。”
我不太相信蘇珊妮的辯詞,我在過去的歲月裡對大自然瞭解很多。如果她具有幽默感,那她並沒顯露太多出來。蘇珊妮是那種會在大自然上,加上自己主觀有利色彩的人。
我們略過這些,繼續討論當前的計劃。我很清楚我必須有某種立場,我無法繼續避免解釋。所有難題的解答已經在我手中,雖然我有時候沒想到。“每日公報”!我的沉默或發言都已無法再影響哈瑞·雷本。他被指認為“褐衣男子”並不是我的錯。我採取似乎是對抗他的方式可以幫他最好的忙。“上校”和他的黨徒一定不會懷疑,在我和他們所選出來作為馬羅謀殺案的代罪羔羊之間,存在著任何友善的情感。就我所知道的,被害的女子身分仍是未明。我將打電報給納斯比勳爵,提示他說,她就是那長久以來使巴黎為之歡欣的名俄籍舞者“納蒂娜”。她的身分尚未被確定,對我來說實在難以置信——然而在我對此案子有了更深的瞭解之後,我就知道那是很自然的現象。
納蒂娜在巴黎事業成功的時候,並沒有到過英格蘭。倫敦的觀眾並不知道她。報上所登載的馬羅被害者照片,都是那麼模糊,難以辨認,因此沒有人能認出來實在不足為奇。而且,就另一方面來說,納蒂娜蓄意讓她的英格蘭之行保持高度秘密。命案發生的第二天,她的經理人收到了一封聲言是發自她的信,信上說她為了私人急事返回俄國,他必須盡可能處理她的違約問題。
當然,這些都是我後來才知道的。在蘇珊妮的完全同意之下,我從迪阿爾發出了一封長電報,電報到達得正是時候(這當然也是我後來才知道的。“每日公報”正缺乏轟動的新聞。我的猜測被證實為正確無誤,而“每日公報”有了開辦以來的第一條獨家新聞。“磨房謀殺案被害者身分本報特約記者證實。”等等。“本報特約記者與兇手同船出航。褐衣男子的長相如何?”)
主要部份當然也轉送到南非各報,但是我自己卻在好幾天之後才看到我所寫的長篇報道!我在布拉瓦爾收到嘉許及指示電報。我已成為“每日公報”一員,而且我還收到納斯比勳爵的個別祝賀。我被正式派任追尋兇手,而我,只有我知道兇手並不是哈瑞·雷本!但是讓世人認為是他吧——目前最好如此。
第二十四章
我們星期六一大早便抵達布拉瓦爾,我在那兒很失望。天氣很熱,旅館又令人憎惡。至於尤斯特士爵士,我只能以“十分鬱鬱不樂”來形容他。我想都是我們的木刻動物令他煩擾不安——尤其是大長頸鹿。那是一只有著長得離譜的頸子,溫順的眼睛和沮喪的尾巴的大長頸鹿,有風格,有魅力。它的所有權已在我和蘇珊妮之間引起爭論,我們各出了一便士買它。蘇珊妮宣稱她年紀較長且已婚,應該讓給她,我則堅持是我先發現它的美的。
同時,我必須承認,它在我們三面之間爭執了很久。攜帶四十九件木雕動物,全部都是奇形怪狀,都是易碎的木頭,實在有點困難。兩個搬運工各搬一堆——而其中一個不久即摔掉了一堆迷人的木雕鴕鳥,把它們的頭都摔掉了。在受了這次教訓之後,我和蘇珊妮盡可能自己拿,瑞斯上校幫忙我們,而我把那只大長頸鹿塞進尤斯特士爵士的手裡。甚至連佩蒂格魯小姐也不能倖免,一隻大河馬和兩個小黑人武士由她負責保管。我感到佩蒂格魯不喜歡我,或許她認為我是個頑固粗野的女子。不管怎麼樣,她盡可能地避開我。而且有趣的是,她的面貌令我感到有點面熟,雖然我無法記起來是在哪裡見過。
我們整個上午大都在重新梳理整裝。下午我們開車到馬陀波斯去看羅茲的墓園。那也就是說,我們要去看羅茲墓園,但是最後尤斯特士爵士退出了。他的脾氣幾乎與我們抵達開普敦時一樣壞——那時他曾把桃子摔在地下而桃子碎裂了!顯然一大早抵達某一個地方,對他的情緒不利。他咒罵搬運工,在早餐時咒罵服務生,咒罵整個旅館的管理。他一定也想咒罵佩蒂格魯小姐,她正拿著紙筆跟著他,但是我認為即使是尤斯特士爵士,也不敢咒罵佩蒂格魯小姐。她就像書本上所說的能幹稱職的秘書。我正好及時解救了我們鐘愛的木雕長頸鹿,我感到尤斯特士爵士恨不得把它砸到地上去。
閒話少說,言歸正傳,說到我們正要出發,在尤斯特士爵士退出之後,佩蒂格魯小姐說她也要留下來,以防萬一他需要她。而在最後一分鐘時,蘇珊妮叫人送了一張字條下來,說她頭痛不去了。因此瑞斯上校和我開車動身。
他是一個奇怪的人,在人群中你不怎麼覺得,但是當你單獨跟他在一起時,他的個性幾乎泛濫出來。他變得更沉默寡言,但是他的沉默似乎比語言更能說話。
那天我們開車穿過棕色矮樹林,到馬陀波斯去的時候就是如此。一切都沉靜得出奇——除了我們的車子,我該認為那是人類製造的第一輛福特汽車!坐墊都已碎成了布條,而且雖然我對引擎一竅不通,我猜也猜得到引擎似乎一無是處。
鄉村的景色慢慢地改變了,大石頭已出現,堆成了美妙的形狀。我突然感到我已進入了原始時代。一時尼安德塔爾人似乎對我來說,就如同對爸爸一樣地真實。我轉向瑞斯上校。
“這裡一定有過巨人,”我夢想地說,“而且他們的孩子就跟現在的孩子一樣——他們玩著一把一把的鵝卵石,把它們堆高然後推倒,而他們堆得越穩就越高興。如果我替這個地方命名,我一定稱之為巨人之子王國。”
“也許你是不知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瑞斯上校語重心長地說,“純樸、原始、廣袤——這就是非洲。”
我激賞地點頭。
“你喜歡它,不是嗎?”我問。
“是的。但是在此久居——呃,會使得人變得所謂的殘酷無情,對生與死看得很淡。”
“是的,”我說,想著哈瑞·雷本,他也像那樣。“但是並不會對弱者殘酷吧?”
“那要依各人對什麼是弱者,什麼不是弱者的看法而別,安妮小姐。”
他的聲音中帶著一種幾乎令我驚懼的嚴肅意味。我感到在我這方面而言,我對這個人真正瞭解很少。
“我想,我是指小孩和狗。”
“我可以坦白地說,我從未對小孩和狗殘忍過。那你是沒有把女人劃入弱者羅?”
我考慮了一下。
“是的,我不這麼認為——雖然她們是弱者,我想。也就是說,時下的女人是。但是爸爸說,起初男人和女人一起漫遊世界,力量相當——有如獅子與老虎——”
“還有長頸鹿?”瑞斯上校狡黠地插嘴。
我笑了起來。每個人都嘲笑那只木刻長頸鹿。
“對,還有長頸鹿。他們都是流浪者,你知道,直到他們群居下來後,女人做一種事,而男人做另一種事,因此女人變弱了。當然,在心底裡,他們還是一樣——我是說感覺到還是一樣——而這也就是為什麼女人崇拜男人體力的原因:這是她們曾經有過而已失去的。”
“事實上,那幾乎是對祖先的崇拜?”
“可以這麼說。”
“你想那是真的?我是說,女人崇拜力量?”
“我想這是相當真實的——如果人能坦白的話。你自認為你崇拜道德,但是當你墜入愛河時,你卻轉向肉體即是一切的原始中。然而我覺得那並不是目的;如果你在原始的情況下生活。那沒什麼問題,但是你不——如此,最後終究還是另一種東西戰勝。那是一種表面上顯然被擊敗了,但卻總是戰勝的東西,不是嗎?它們以唯一算數的方法得勝。就像聖經上所說的,有關失落你的生命,而再尋回它那樣一回事。”
“最後,”瑞斯上校有所思地說,“你墜入愛河——而你又脫身自拔,你的意思是不是這樣?”
“不完全是。但是如果你喜歡,你可以這麼解說。”
“但是我不認為你曾經從愛河中脫身自拔過,對吧?安妮小姐?”
“是的,我沒有過,”我坦白地承認。
“也沒墜入過愛河裡?”
我未作答。
車子抵達我們的目的地,結束了我們的對話。我們下車,開始慢慢爬向那世界景觀。我不是第一次感到與瑞斯上校在一起,有點不舒服。他把他的思想深藏在他那對不可透視的黑眼睛裡,他使我有點害怕,他總是令我感到害怕,我從不知道我跟他一起站在什麼地方。
我們靜靜地爬著,直到我們到達羅茲在巨石環護之下安息的地方,一個神秘可怖的地方,遠離人類居所,飄蕩著永無休止的粗獷美之歌。
我們默不作聲地在那兒坐了一段時間,然後下行,但是路線稍微改變。有時是崎嶇的坡道,我們一度走到幾乎是垂直的陡峭岩石峻壁。
瑞斯上校先下去,然後轉過身來幫助我。
“最好把你舉起來,”他突然說,很快地把我抱起。
當他把我放下,松開手之後,我感覺到他的體力。一個鐵人,有著像硬鋼一般的肌肉。我又再次感到心懼,尤其是他並沒有走開,反而站在我面前,注視著我的臉。
“你到底是為了什麼來這裡,安妮·貝汀菲爾?”他突然說。
“我是一個觀賞世界的吉普賽人。”
“是的,那倒是事實。報社特約記者只是托辭,你沒有當記者的細胞。你只是為了自己而出外——攫取生命。但這並不是一切。”
他想要我告訴他什麼?我心懼——心懼。我緊盯住他的臉。我的眼睛無法對他隱瞞什麼,但是卻能將戰爭帶入敵人的國度裡。
“你來這裡的真正的目的是什麼,瑞斯上校?”我技巧地問。
有段時間,我想他不會回答,他明顯地退縮了。最後他終於開口,他的話似乎令他自己有種冷酷的自娛感。
“追求的野心,”他說,“就是這個而已——追求的野心。你記得,貝汀菲爾小姐,‘天使因罪而墮落’等等。’”
“他們說,”我慢慢地說,“你真的跟政府有關系——你替政府特務機構工作,這是不是真的?”
是我的幻覺,還是他真的在回答之前又再遲疑了一下?
“我可以向你保證,貝汀菲爾小姐,我來此是完全為了個人的旅遊之樂。”
稍後再仔細想過他這個回答之後,我覺得它有點含糊。也許他個人是認為如此。
我們靜靜地回到車上。在回布拉瓦爾的半路上,我們在路旁一間有點原始的建築物前停下來找茶水喝。主人正在花園裡作翻土的工作,似乎有點為被打擾而不快。但是他仍答應替我們找找看,有什麼可喝的。在冗長的等待之後,他替我們帶來了一些幹癟的糕點和溫茶,然後回到花園裡去了。
他一離開之後,我們立即被一群貓所圍繞著,一共有六隻,都在可憐兮兮地“瞄!喵!”哀叫著,聲聲震耳欲聾。我給了它們一些糕餅,它們爭先恐後地狼吞虎嚥。我把所有的牛奶都倒進一個茶託裡,它們立即相互搶著喝。
“哦,”我禁不住叫了起來,“它們餓壞了!真是缺德。拜託,拜託再叫些牛奶和一盤糕點來。”
瑞斯上校默默地離去。貓兒又開始瞄喵叫了起來。他帶著一大瓶牛奶回來,那些貓一下子便喝得精光。
我面色堅決地站起來。
“我要帶這些貓跟我們一起回去——我不能把它留在這裡。”
“我親愛的孩子,不要這麼荒唐,你無法同時帶著六隻貓和五十件木雕動物。”
“不管那些木雕動物了,這些貓是活生生的,我要帶它們回去。”
“你不能這樣做”我憤恨地看著他,但是他繼續說:“你認為我殘忍——但是一個人無法為這些事濫情而仍能活下去。我不能袖手旁觀——我不會讓你帶它們。這是個原始的國家,你知道,而且我比你身強力壯。”
我總是有被擊敗的自知之明。我熱淚盈眶地走向車子。
“它們也許只是今天沒有東西吃,”他安慰似地解釋,“那個人的太太只是到布拉瓦爾買東西去了,所以一切將會好轉的。而且不管怎麼樣,你知道,世界上到處充滿著餓貓。”
“不要——不要再說了,”我狠狠地說。
“我是在教你瞭解生活的真相。我是在教你堅強無情——像我一樣。這是力量的秘方——也是成功的秘方。”
“我寧死也不願堅強,”我激動地說。
我們上車離開。慢慢地,我恢復了過來。令我大吃一驚地,他突然握住我的手。
“安妮,”他溫柔地說,“我需要你。嫁給我好嗎?”
我畏縮。
“哦,不,”我支吾地說,“我不能。”
“為什麼不能?”
“我對你並沒有那種感情,我並沒有那樣思念過你。”
“我知道。這是唯一的原因嗎?”
我必須對他坦誠,我所虧欠他的是坦誠。
“不,”我說,“不是。你知道——我——喜歡另一個人。”
“我知道,”他又說了一次。“是不是在吉爾摩登堡號上我第一次見到你時就已——”
“不,”我輕輕地說,“是在那以後。”
“我知道,”他第三度如此說,但是這一次他的聲音帶著一種有所決定的意味,使得我轉過頭去注視著他。他的臉比我以前看過的更冷酷。
“你——你是什麼意思?”我支吾地說。
他以一種難解的神色俯視著我。
“沒什麼——只是現在我知道了我必須做什麼。”
他的話使得我全身顫抖。在他心底有一種我不知道的決心——而這使得我心懼不已。
一直到回旅館,我們兩個人什麼都沒說。我直接上樓找蘇珊妮。她躺在床上看書,一點也不像頭痛的樣子。
“‘電燈泡’在此休息,”她說,“‘天啊,我這老練的女伴。啊,親愛的安妮,怎麼啦?”
她看到我淚流滿面。
我告訴她有關那些貓的事——我覺得告訴她有關瑞斯上校的事是對她不公平的。但是蘇珊妮很精明,我想她已看出了我還隱瞞著些什麼。
“你沒有著涼吧,安妮?雖然在這大熱天裡問這個有點荒唐,但是你一直在發抖。”
“沒什麼,”我說。“緊張——或是有人在我的墳墓上走過。我一直感到將有可怕的事情發生。”
“別傻了,”蘇珊妮斷然地說,“讓我們談些有趣的事。安妮,關于那些鑽石——”
“那些鑽石怎麼了?”
“我不敢確定放在我這裡安全,以前是如此,沒有人會想到它們夾雜在我的東西裡。但是現在每個人都知道我們是親密的朋友,你和我,我也會被懷疑。”
“但是沒有人知道它們藏在底片筒裡,”我辯說,“那是很好的藏處,而且我想不出我們能找到更好的地方。”
她有點懷疑地同意,但是她說等我們到瀑布區之後,再商討一下。
我們的班車九點開出,尤斯特士爵士的脾氣仍然很不好,而佩蒂格魯小姐則一副溫順的樣子。瑞斯上校十分正常。我感到我一直在夢裡想著歸途中的談話。
那天晚上,我在硬舖上昏睡,跟一些惡夢掙紮搏鬥。我頭痛醒來,走出去到火車的觀望臺上。空氣清新而可愛,視線所及的地方,都是叢林密佈的起伏山嶽。我喜歡這裡——比任何我看過的地方都喜歡。我希望我能在叢林中心某一處擁有一幢小木屋,住在那兒——永遠,永遠……
正好兩點半時,瑞斯上校把我從辦公室裡叫出來,指著環繞在一處矮村叢上的花形霧叫我看。
“那是瀑布噴下來的水霧,”他說,“我們已接近瀑布區了。”
我仍然被包裹在一種奇怪、夢幻式的戰勝了惡夢的得意感中。我的心中深植著我已回到家了的感覺……回家!然而我從未到過這裡——我是不是在作夢?
我們下火車走到一家飯店,一幢四周緊緊圍繞著鐵網,以防止蚊蟲侵擾的白色大建築物。那裡沒有大路,也沒有其他房子。我們走到門廊上,我不禁驚呼一聲。半哩路外,面對我們的正是那些瀑布群。我從沒看過如此壯觀瑰麗的東西——我永遠也不會再看過像這樣的瀑布群。
“安妮,你很興奮,”當我們坐下來吃午飯時,蘇珊妮說,“我從沒看過你這樣興奮過。”
她好奇地注視著我。
“是嗎?”我笑了起來,但是我感到我的笑並不自然。“那只是因為我很喜歡這裡的一切。”
“不只是這樣。”
她的眉頭微蹙——一種憂慮的神色。
是的,我是高興,但是除此之外,我有種奇妙的感覺,覺得我是在等待某件事——某件即將發生的事。我興奮、不安。
喝過茶之後,我們漫步出門,坐上臺車,讓微笑的黑人沿著小鐵軌推向橋去。
景色十分美妙,大深坑之下急流湍湍。在我們面前的霧紗和水滴時而散開,露出廣而陡的瀑布,然後又很快地合起來,掩住了不可透視的秘密。在我腦海中,這總是瀑布的神妙之處——它們那不可捉摸的特質,你總是認為你瞭解——而你卻永遠不瞭解。
我們通過橋梁,在兩旁用白石子標出的小道上慢慢走著,小道隨著峽緣蜿蜒而上。最後我們到達一處大空地,空地左側有一條小道通往深坑底下。
“那是掌心穀,”瑞斯上校解釋說,“我們是要現在下去?還是留到明天才下去?那需要些時間,而且上來時還有得爬的。”
“我們留待明天吧,”尤斯特士爵士斷然地說。我已注意到,他一點也不喜歡激烈的運動。
他帶頭走回去。我們看到一位高視闊步,沿路走來的土著,在他身後跟著一位婦人,她似乎是將全部家當都堆在她頭上!其中包括一個平底煎鍋。
“我需要的時候總是沒有照相機,”蘇珊妮低吼著。
“這種機會常常有,布萊兒夫人,”瑞斯上校說,“不要懊惱。”
我們回到了橋上。
“我們要到彩虹林裡去嗎?”他繼續說,“還是你怕弄濕了衣服不想去?”
蘇珊妮和我陪他去,尤斯特士爵士回飯店。我對彩虹林有點失望。那兒並沒有足夠的彩虹,而我們卻全身濕透了。但是我們偶而能瞥見對面的瀑布群,看清了它們是多麼地寬廣。啊,可愛,可愛的瀑布群,我是多麼地崇拜你們,永遠永遠地崇拜!
我們回飯店正好趕得上更衣用餐。尤斯特士爵士似乎對瑞斯上校真起了反感。蘇珊妮和我溫柔地陪伴著他,但是並沒有什麼效果。
吃過飯之後,他拖著佩蒂格魯小姐跟他回起居室去。蘇珊妮和我跟瑞斯上校談了一會兒,然後她打著大哈欠說,她想回去睡覺。我不想單獨留下來跟他在一起,因此也起身回到我房裡。
但是我興奮得睡不著。我連衣服也沒脫,躺在椅子上作夢。而我一直感到有其種東西越來越近……
一陣敲門聲把我驚醒過來,我起來應門。一個小黑男孩遞給我一張便條,我接過來走回房裡。我拿著便條站在那裡,最後我打開來。便條很短:
“我必須見你。我不敢到飯店去,你到掌心穀旁的空地來好嗎?看在十七號艙房之遇的份上,請務必前來。你所認識的哈瑞·雷本上。”
我的心幾乎跳了出來。他在這裡!哦,我早就知道——我一直都知道!我已感到他走近我。我毫不費力地來到了他的隱身之處。
我圍上一條圍巾,悄悄溜到門口。我必須小心,他是個通緝犯,不能讓任何人知道我跟他見面。我悄悄走到蘇珊妮的房門口,她是個很容易入睡的人,我聽得到她均勻的呼吸聲。
尤斯特士爵士呢?我在他客廳門口停下來。是的,他正在向佩蒂格魯小姐口述,我聽得到她那單調的聲音複誦著:“因此我膽敢建議,要解決這有色人種勞工的問題——”她停下來讓他繼續,我聽到他憤怒地咕嚕咕嚕說下去。
我繼續躡手躡腳地走下去,瑞斯上校的房間是空的,我沒在酒廊裡看到他,他是我最懼怕的人!但是,我不能再浪費時間了。我很快地溜出飯店,走上往橋那邊去的小道。
我越過橋,站在陰影下等著。如果有人跟蹤我,我該可以看到他越過橋梁。但是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沒有任何人來。我沒有被跟蹤,我轉身走上前往空地的小道,走了約六步左右,然後停住。在我身後有沙沙聲,那不可能是有人從飯店跟蹤我到這裡所發出的聲響,而是老早就在這兒等著的人。
突然之間,毫無來由地,我感到自已被危機所籠罩,這是一種直覺式的認知。這種感覺跟我那晚在吉爾摩登堡號上所有的一樣——一種警告我危險的確切直覺。
我突然回過頭看。什麼都沒有,只有一片靜寂。我移動一兩步,又聽到了沙沙聲。我一面走著,一面回頭看,一個男人的身影從陰影裡走出來。他發現我看見了他,跳向前來,緊迫著我。
無色太暗了,無法辨認出是什麼人,我所能看到的是,他是一個高大的歐洲人,不是土著,我拔起腿快跑。我聽到他的腳步聲在後面緊緊跟著。我加速跑著,眼睛注視著引導我落腳的白石子,因為那天晚上沒有月亮。
突然我的腳步落了空,我聽到我後面的那男子笑著,一種邪惡的笑聲,在我耳朵裡直響,我的頭朝下,整個身子不停地往下跌——往下跌——往下跌……
第二十五章
我緩慢而痛苦地恢復了知覺。我感到頭痛,當我想移動身子時,感到左手臂像中了槍彈一樣疼痛,而一切都好像是夢境一般地不真實。噩夢的景象一幕幕在我眼前飄浮著,我感到自己又再度下跌——下跌。一度哈瑞·雷本的臉,似乎從霧中出現,我幾乎想像成是真的,然後他的臉又嘲笑著我而消失。我記得曾經有人把杯子湊近我嘴唇,而我把杯子裡的東西喝了下去。一張黑臉對著我咧嘴笑著——惡魔的臉,我想,因而尖叫了起來。然後又是夢境——冗長不安的夢,在夢裡我徒勞無功地追尋著哈瑞·雷本,想警告他——警告他什麼?我自己也不清楚。但是有某種危機——某種大危機——而只有我能解救他。然後又是一片黑暗,淒慘的黑暗,以及真正的入睡。
我最後又自己醒轉過來,長長的噩夢已經過去。我十分清楚地記得發生了什麼事;我急急地從飯店飛奔出來見哈瑞,那躲在陰影裡的男子,以及那跌落山底的恐怖時刻……
由於某種奇跡,我的小命還保住,我全身虛軟,到處都是發痛的傷痕,但是我還活著。然而我是在哪裡?我艱難地移動我的頭部向四周看。我是在一間有著粗木牆的小房間裡,牆上掛著各種獸皮和象牙。我躺在一張粗糙的床上,身上蓋著獸皮,而我的左手被繃帶紮得緊緊的很不舒服。起初,我以為只有我一個人,後來我看到一個男人坐在我跟燈火之間,他的臉面對著窗子。他靜靜地坐在那兒,好像一尊木雕像一樣。他那尖窄的黑頭顱我有點熟悉,但是我不敢讓我的想像力走失了方向。他突然轉過頭來,我倒抽了一口氣。那是哈瑞·雷本,有血有肉實實在在的哈瑞·雷本。
他起身走過來。
“好點了嗎?”他有點尷尬地說。
我無法回答,淚水已爬滿了我的臉龐。我仍然軟弱無力,但是我握住他的雙手,我真希望我能這樣死去,當他站在那兒,用一種嶄新的眼光俯視著我時。
“不要哭,安妮,請不要哭。你現在安全了,沒有人會傷害你。”
他走過去倒了一杯飲料給我。
“喝一點這種牛奶。”
我聽話地喝了下去。他以一種對付小孩的低柔哄騙的聲音繼續說話。
“現在什麼都不要問,繼續睡覺。你會漸漸恢復過來的。如果你喜歡,我可以走開。”
“不,”我急急地說,“不,不。”
“那我留下來。”
他搬過一張小板凳坐在我旁邊。他用手輕輕地拍著我,撫慰著我,我又漸漸地入睡。
那時一定已是傍晚時分,但是當我再度醒過來時,已是烈日當空了。我自己一個人在屋子裡,但是當我動動身子時,一個土著老婦人跑了進來。她像犯人一般的醜惡,但是卻善意地露齒向我笑著。她端來了一盆水,幫我洗臉和手。然後又端來了一大碗湯,我把它喝得精光!我問了她幾個問題,但是她只是對著我咧嘴笑,點點頭,以一種多喉者的語言對答著,因此我推斷她不懂英語。
當哈瑞·雷本進來時,她突然站起來,敬畏地退後,他點頭示意要她離開,她走了出去,留下我們單獨在一起。他對我微笑。
“你今天好多了!”
“是的,真的,但是仍然十分茫然,我現在在那裡?”
“你現在在三比西河中的一個小島上,離瀑布區大約四哩。”
“我的朋友知——知不知道我在這裡?”
他搖搖頭。
“我必須送口信給他們。”
“當然,你是想這樣做,但是如果我是你,我會等到我好一點再說。”
“為什麼?”
他沒有馬上回答,因此我繼續問:
“我在這裡多久了?”
他的回答令我吃了一驚。
“將近一個月。”
“什麼!”我叫了起來,“我必須送口信給蘇珊妮,她一定擔心死了。”
“蘇珊妮是誰?”
“布萊兒夫人。我跟她跟尤斯特士爵士、瑞斯上校一起住在飯店裡——但是這你已經知道了,不是嗎?”
他搖搖頭。
“我什麼都不知道,除了我發現你掛在校杈上,昏迷不醒人事,而且手臂扭傷得很厲害。”
“什麼地方的樹?”
“在峽穀裡,要不是樹枝勾住了你的衣服,你早就跌得粉身碎骨了。”
我聳聳肩,然後一個念頭出現。
“你說你不知道我在那裡,那麼那張便條呢?”
“什麼便條?”
“你給我的便條,要我到空地上見你。”
他注視著我。
“我並沒有叫人送便條給你。”
我感到羞得無地自容,幸好他似乎沒注意到。
“你怎麼那樣湊巧到那個地點的?”我盡力以一種天真無邪的態度問。“還有,你到底在這裡幹什麼?”
“我住在這裡,”他簡單地說。
“在這島上?”
“是的,我在戰後來到這裡。有時候我用我的小船載飯店的觀光客出來,賺點外快,但是我的生活費很低,大部分時間我都做我自己喜歡做的事。”
“你自己一個人住這裡?”
“我不喜歡社交,我可以向你保證,”他冷冷地回答。
“我很抱歉侵擾到你,”我反駁道,“但是在這方面我似乎沒什麼好說的。”
出乎我意料之外的,他的眼睛稍微眨動了幾下。
“沒有的事。我把你像一袋煤炭似地扛在肩膀上帶上船,很像個石器時代的原始人一樣。”
“但是為了不同的原因,”我加上一句。
這一次輪到他臉紅了,像火燒起來般地紅。他那黃褐色的臉漲得通紅。
“但是你還沒告訴我,你怎麼那麼巧,正好漫遊到那裡去救我?”我急急地說,以掩飾他的窘態。
“我睡不著,我坐立不安——心神煩擾——有種某件事情即將發生的感覺。最後我划船出去,上了岸,漫無目的地向著瀑布區的方向走著。當我聽到你的叫聲時,我正走到掌心穀口。”
“你為什麼不到飯店去求救,而把我載到這裡來?”我問。他再度臉紅了起來。
“我想這似乎是對你的一種不可原諒的冒犯——但是我想,即使到現在,你還不瞭解你的危險!你覺得我應該告訴你的朋友?真是好朋友!讓你被誘拐出去送死。不,我自己發誓,我比任何人都更能好好照顧你。沒有人會到這島上來。我有老巴達妮可以來照顧你,我曾經治好過她的高燒,她對我很忠心,她不會對任何人說你在這裡。我可以把你留在這裡幾個月,都不會有任何人知道。”
我可以把你留在這裡幾個月都不會有任何人知道!
多麼令人心悅的話語!“你做得很對。”我平靜地說,“我不送口信給任何人了。讓他們多擔憂一兩天也沒什麼,他們似乎也不是我的什麼人。實際上他們也只不過是我認識的人而已——甚至蘇珊妮也是。不管是誰寫的便條,他一定知道了——很多!那絕不是局外人的傑作。”
我這次毫不臉紅地提及那張便條。
“如果你願意接受我的指引——”他猶豫地說。
“我不希望我願意,”我坦然地回答,“但是聽一聽也無妨。”
“你是不是總是高興做什麼就做什麼,貝汀菲爾小姐?”
“通常都是如此,”我謹慎地回答。如果是對別人,我一定早就說:“是的,總是如此。”
“我替你先生感到難過,”他出乎意料地說。
“你不必如此,”我反駁說,“除非我瘋狂地愛著一個人,要不然我根本不會想到結婚。當然,沒有什麼比為了她真愛的人而去做些她所不喜歡做的事,更能讓女人感到快樂。而且她越自主,就越喜歡這樣做。”
“我恐怕不能苟同,事實恰恰相反。”他有點譏誚地說。
“不錯,”我急急地大聲說,“而這也就是為什麼會有這麼多不愉快的婚姻的緣故。這都是男人的錯。他們不是對他們的女人屈服——她們因而鄙視他們——就是很自私,堅持他們自己的看法而從不說‘謝謝’。一個成功的丈夫能使他的太太照他的意願行事,然後讓她小題大做、緊張兮兮地去做。女人喜歡被指使,但是她們怨恨她們的犧牲不受到激賞。從另一方面來說,男人並不真欣賞那些總是對他們好的女人。當我結婚後,我大部分時間會像是個魔鬼一樣,但是偶爾當我先生不期然時,我會讓他看看我能成為一個多麼美好的天使!”
哈瑞失聲大笑。
“那你將過著一種經常吵吵鬧鬧的生活!”
“愛人之間總是經常搏鬥,”我向他保證說,“因為他們彼此之間不瞭解,而到他們彼此瞭解時,他們已不再相愛了。”
“反過來說是不是也是真的?彼此搏鬥的人是不是總是愛人?”“我——我不知道,”我說,一瞬間被攪糊塗了。
他轉身走向壁爐。
“要不要再來點湯?”他隨意地問著。
“好的,謝謝。我餓得可以吃下一頭河馬。”
“那好。”
我看著他在那兒忙著生火。
“等我能下床時,我幫你燒飯,”我許諾地說。
“我不認為你會燒飯。”
“我跟你一樣會將錫罐裡的東西熱一熱,”我反駁說,指著壁爐架子上的一排錫罐。
“答得好!”他笑著說。
當他笑的時候,他的整個臉都變了,變得快樂而孩子氣——不同的人格。
我喝湯喝得津津有味。當我喝著湯時,我提醒他,他終究還是沒有告訴我,他的忠告。
“啊,對了,我要說的是這樣,如果我是你,我會靜靜地待在這裡,直到我完全恢復過來。你的敵人會相信你已經死了。沒有找到屍體,他們也不會驚奇。你的屍體可能已在石頭上跌得粉碎,隨著急流而去了。”
我顫抖著。
“一旦你完全康復,你可以悄悄地到貝拉去,然後搭船回英格蘭。”
“那太乖馴了,”我不屑地反對說。
“別像個傻女孩一樣。”
“我不是傻女孩,”我生氣地說,“我是個女人。”
當我激動臉紅地在床上坐起來時,他以一種我無法形容的表情注視著我。
“上帝助我,你真是的。”他喃喃地說著,然後突然走了出去。
我康復得很快,我的兩個主要傷處是頭上的撞傷和嚴重的手臂扭傷,後者最為嚴重,而且起初我的救星還認為已經斷掉了。然而經過仔細地檢查過後,他知道並沒斷掉,而且雖然十分痛,但恢復得很快。
這是奇怪的一段時日。我們與世人完全隔離,像亞當和夏娃一般地單獨在一起——但是卻又多麼不同!老巴達妮像只狗一樣地到處走來走去。我堅持要燒飯,或是盡可能地用一隻手幫忙。哈瑞大部份的時間都出去,但是我們每天共處長長的幾個小時,躺在樹蔭下,談話、爭論——在高空下討論每件事情,爭辯,然後又和好如初。我們經常吵嘴,但是在我們之間,已滋長出一種我意很不到的持久的忠實友誼。友誼——以及其他的。
我知道,時間已經越來越近了,我康復且該離去的時間已經快到了,我必須沉重地瞭解到這一點。他會讓我走嗎?不說一句話,也不作任何表示?他會沉默一陣子,長長的一段情緒變化,然後自己一個人站起來,漫步離去?有一天傍晚,危機終於來臨。我們吃完了簡單的晚餐,坐在小屋的走道上,夕陽正在西沉。
發夾是一種哈瑞無法供給我的日常生活必需品,我那長而黑的頭發,一直垂到膝蓋上。我雙手扣住下巴坐在那兒,迷失在沉思中。我感到哈瑞正在注視著我。
“你看起來像個女巫,安妮,”他終於開口說話,而在他的聲音中含有某種從未有過的東西。
他伸手撫摸我的頭發,我顫抖著。突然他跳了起來。
“你明天一定要離開這裡,聽到沒有?”他大叫著,“我——我無法再忍受了。畢竟我也只是個男人而已。你必須走,安妮。你必須走。你不是傻子,你自己也知道不能再這樣繼續下去。”
“我想也是,”我慢慢地說,“但是——這段時間一直很快樂,不是嗎?”
“快樂?簡直像地獄一樣!”
“有那麼糟?”
“你為什麼折磨我?為什麼嘲弄我?為什麼你說——連你的頭發都在嘲笑我?”
“我沒有笑你,而且我也沒有嘲弄你。如果你要我走,我會走。但是如果你要我留下——我會留下。”
“不要那樣!”他強烈地說,“不要那樣。不要引誘我,安妮。你知道我是什麼嗎?一個罪深惡極的人,一個通緝犯。這裡的人知道我叫哈瑞·巴克——他們知道我曾經出去長途旅行,然而有一天他們會根據所聞所見推斷出來——那麼對我的攻擊就會降臨。你這麼年輕,安妮,這麼美——一種能驅使男人發狂的美。整個世界都在你的眼前——愛情、生活,一切的一切。而我卻完全相反——枯萎、腐敗,如死灰一般。”
“如果你不需要我——”
“你知道我需要你。你知道我極力把你抬回這裡,想把你留在這裡,永遠永遠把你藏起來,不讓世人發現。而你正在引誘我,安妮。你,你那女巫的長發,你那即使表情凝重時也還在笑,隨時都在笑的金黃、棕綠混合的眼睛。然而,我將把你從你自己以及我的手中解救出來。你今晚就走,到貝拉夫——”
“我不去貝拉,”我打斷他的話說。
“你要去。即使我得帶你到那裡,把你拋上船,你也要去貝拉。你以為我是什麼做的?你以為我喜歡每天晚上都因怕他們把你捉去而難以安眠?人不能老是依賴奇跡出現。你必須回英格蘭去,安妮——而且——而且結婚,過著愉快的生活。”
“跟一個能供給我良好家境的穩定可靠的人!”
“這也比——惹禍的好。”
“那你呢?”
他的臉色變得冷酷而堅定。
“我已准備好該做的事。不要問那是什麼,你可以猜得到,我敢這麼說。但是我告訴你——我將洗脫我的罪名,或為此而死,而且我將勒死那個那晚想謀害你的該死的流氓。”
“我們必須公平一點,”我說,“他實際上並沒有把我推落山底。”
“他不需要推你,他的計劃比那樣更狡猾。我後來到小路上,看到一切都沒什麼異樣,但是路兩旁指示用的小石子已被稍微移動過,邊緣上長的都是高樹葉,他把小石子往路邊緣移,排成像是一條小路,因此你以為你仍然踏在小路上,而實際上你正踩空了。要是我碰到他,他准死無疑!
他暫停了一會兒,然後以一種完全不同的聲調說:
“我們從沒談過這些事,對不對,安妮?但是該談一談的時候已經到了。我要你聽聽整個故事——從頭開始。”
“如果回想過去會讓你感到受傷的話,那就不要告訴我,”我低聲地說。
“但是我要你知道,我從沒想過,我會將生命中的那一部分告訴任何人。很可笑,不是嗎,命運之神所玩的把戲?”
他沉默了一兩分鐘。太陽已經下山,非洲天鵝絨似的夜色,像斗篷一般地包裹著我們。
“其中有些我知道,”我溫柔地說。
“你知道什麼?”
“我知道你的真名叫哈瑞·魯卡斯。”
他仍然猶豫著——沒看著我,只是直直地往前看。我對他腦子裡正在想什麼毫無所知,但是最後他的頭猛地向前一抬,好像下了某種決心,開始敘述他的故事。
第二十六章
“你說對了,我的真名是哈瑞·魯卡斯。家父是一位到羅得西亞來從事農耕的退伍軍人。當我在劍橋的第二年時,他去世了。”
“你喜歡他嗎?”我突然問。
“我——不知道。”
然後他臉紅著以一種突然變得強烈的語氣繼續說:
“為什麼我會那樣說?我是愛我父親。最後一次我見他時,我們彼此說著很難聽的話,而且我們因我的放蕩不拘和債務激烈地爭吵過,但是我關心那個老人。我現在知道我有多關心——但已經太遲了,”他較為平靜地繼續說:“我在劍橋遇到了另一個人——”
“小厄茲裡?”
“是的——小厄茲裡。他的父親,如同你所知的,是南非的顯要之一。我的朋友和我,我們一度一起飄泊著。我們對南非有一份共同的喜愛,而且我們倆都對世界上未被足跡踐踏過的地方有偏好。在他離開劍橋之後,厄茲裡跟他父親發生了最後的一次爭吵。那老頭子已替他還過了兩次債,拒絕再幫他還任何債。他們之間場面十分火爆,勞羅斯最後忍無可忍地宣稱——他不再替他兒子做任何事了,他必須自力謀生一段時日。結果是,如同你所知的,那兩個年輕人一起到南美去勘探鑽石。我現在不想詳細敘述在南美的那段日子,但是,我們在那兒過得很快活。十分艱苦,你知道,但卻是一種美好的生活——一種遠離常軌,做一天吃一天的爭奪生存方式——而,天啊,那也是認清朋友的地方。我們之間在那裡產生了一種只有死才能把我們分開的結。好了,如同瑞斯上校告訴你的,我們的努力沒有白費。我們在英屬圭亞那森林中心,發現了慶伯利第二。我無法向你形容我們的欣喜若狂之情。實際上那並不是由於這項發現的金錢上價值——你知道,厄茲裡看錢看得多了,而且他知道他父親去世後,他將成為百萬富翁,而魯卡斯一直都很窮,早已習慣了。不,不是因為錢的緣故,而純粹是一種發現的喜悅。”他暫停了一下,然後以一種幾乎是道歉的方式點點頭:
“你不介意我以這種方式告訴你吧?好像我完全是個局外人一樣。現在當我回想那兩個男孩時,我的感覺似乎就是如此。我幾乎忘記其中之一就是我——哈瑞·雷本。”
“用任何你喜歡的方式告訴我都可以,”我說。他繼續說下去:
“我們來到慶伯利——為我們的發現而極感高興。我們帶了一些精選的鑽石准備交給專家鑒定。然後——在慶伯利的飯店裡——我們遇見了她——”
我感到全身有點僵硬,放在門柱上的手不期然地抓緊。
“安妮達·格物伯——這是她的名字。她是一個女演員,相當年輕而且很漂亮。她是在南非長大的,但是我想,她母親一定是匈牙利人。關於她,有某種神秘的傳說,而那當然增加了她對兩個放蕩不羈、離家出外的男孩的吸引力。我們兩個馬上都愛上了她,而且各自認真地追求。這是我們之間的第一道陰影——但是這並沒有削弱我們之間的友情。我深信,我們雙方面都願意自動退出、好讓另一個得勝。但這並不是她的目標。後來我有時候不免懷疑為什麼不如此,因為勞羅斯·厄茲裡爵士的獨子,是個相當理想的對象。但事實是,她已經結過婚了——嫁給一位在迪比爾斯鑽石場工作的分類員——雖然並沒有人知道。她假裝對我們的發現極感興趣,而我們把一切都告訴她,甚至拿出鑽石給她看。狄萊拉——她應該跟參孫的妾子,那個妖婦同名——而且她偽裝得很好!
“迪比爾斯鑽石竊案爆發了,員警像晴天霹靂似地找上我們,他們找到了鑽石。我們起初只是一笑置之——整件事是如此地荒謬。後來鑽石被送到法庭——而不用說,那些正是“迪比爾斯”失竊的鑽石。安妮達·格物伯失蹤了。她已經成功地掉了包,完成了任務。而我們辯稱法庭上的那些鑽石並不是我們原來所有的,卻被譏為笑談。
“勞羅斯·厄茲裡爵士很有影響力,他成功地使得案子不起訴——但是這使得那兩個年輕人,因為被冠以莫須有的竊盜罪名,而無臉見人,而且也使得那老人傷透了心。他跟他兒子之間有過一次很不愉快的會面,他極盡所能地譴責他。他已經盡力挽救了家族的聲譽,但是從那天以後,他的兒子已不再是他的兒子了。他把他逐出家門。而那男孩,一向是個驕傲自負的年輕傻子,保持沉默不語,在他父親不相信的臉色下,無力辯駁他的清白。他憤怒地離去——他的朋友在等待著他。一個星期之後,戰爭爆發了。那兩個難友一起從軍。你知道後來發生了什麼事。最好的朋友陣亡了,有部份是由於自己發瘋冒不必要的險而造成的。他洗刷了惡名而死去……
“我向你發誓,安妮,我之所以對那個女人這麼痛恨,主要是為了他。他對她的愛陷得比我更深。我那時瘋狂地愛著她——我甚至想我有時愛得令她感到害怕——但是就他來說,卻是一種寂靜而深沉的感情。她是他整個生命的中心——而她對他的背叛,使得他的生命被連根拔起。這個打擊使得他極度震驚而癱瘓。”
哈瑞暫停下來。一兩分鐘之後,他繼續說:
“如同你所知道的,我被報導為‘失蹤,推斷已死亡’,我從未費事去改正這個錯誤。我化名為巴克,來到這小島上,這是我很早就知道的小島。在戰爭一開始時,我有信心證實我的清白,但是現在已死了這條心。我感到‘這又有什麼好處’?我的夥伴死了,他和我尚在人世的親人沒有人會關心這件事。我也被認為已經死了;讓它保持這樣好了。我在這裡過著平靜的生活,無所謂快不快樂——心如止水一般。現在我明白了,雖然我那時並不瞭解——這部份是由於戰爭的影響。
“後來有一天,有件事突然再度把我喚醒。我帶了一群人在我的船上,沿著河流劃行觀光,我站在踏板上幫助他們上船,突然有一個人大聲驚呼。這使得我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他身上。他是一個留著胡須的瘦小男子,而他看著我的那神情,就好像我是鬼魂一樣,他的情緒反應是那麼地強烈,因而喚起了我的好奇心。我到飯店去探詢,知道他的名字是卡統,來自慶伯利,而且他是迪比爾斯雇用的鑽石分類員。一時之間,所有以往的冤屈感再度噬啃著我。我離開小島到慶伯利去。
“不管怎麼樣,我總是能多知道他一點。最後,我決定必須強迫跟他面談。我帶著左輪槍,只要稍微瞄他一眼,我就知道他是個膽怯的懦夫。當我們面對面時,我就發現他怕我。不久我便逼他把他所知道的都告訴我。他負責執行一部份的盜竊工作,而安妮達·格物伯是他的太太。他曾經在我們跟她在飯店裡吃飯時,看過我們,而且從報紙上得知,我已經死了,我在瀑布區活生生地出現,使他大為震驚。他和安妮達很年輕的時候便結婚了,但是不久她便離家出走。她加入了一個不良組織,他告訴我——而這是我第一次聽說到‘上校’這個人。卡統本身除了這一次,並沒有捲入其他的案件中——他認真地向我保證,我相信了他。他絕不是那些成功的犯罪者類型。
“我仍然感到他有所保留。為了試驗他,我威脅他,我隨時會射殺他,並揚言我現在對自己的一切後果,都已很不在乎了。在極度恐懼之下,他漏出了另一個故事。似乎是安妮達·格物伯不怎麼信任‘上校’,當她假裝將旅館裡拿到的鑽石交給他時,暗自留下了一些。卡統給予她技術上的指導,告訴她該留那一些,不管在任何時候,如果這些鑽石被提出,它們有著如此易於辨認的色澤和質地,迪比爾斯的專家將立即承認,這些鑽石從未經過他們的手。如此一來,我的鑽石被掉包之說將得到支持,我的罪名將可洗脫,而竊嫌將轉向罪有應得的人身上。我推斷,跟他平常的作風相反的,這一次‘上校’自己也介入此事,因此安妮達為握有他的把柄而感到欣慰,她隨時可以在需要時利用這個把柄來對付他。卡統建議我應該跟安妮達·格物伯談判一下,或是納蒂娜——她現在自稱為納蒂娜。給她足夠的金錢,他認為她將願意出讓鑽石,背叛她原來的雇主。他會馬上打電報給她。
“我仍然懷疑卡統。他是一個容易受恐嚇的人,但是在恐懼之中,他會說出一些讓你不太容易辨出真假的話來。我回到旅館去等著。到了第二天傍晚,我判斷他應該已經收到了回電。我去找他,他們說卡統先生離開了,但是第二天早上就會回來。我立即感到懷疑。我化名問出,他實際上是搭上一艘開往英格蘭的“吉爾摩登堡”號,兩天內將離開開普敦。我正好有足夠的時間到開普敦去趕上同一班船。
“我不想讓卡統在船上發現我,我在劍橋時,當過一段時日的演員,對我來說,很簡單便可以化裝成一個留著大胡須的中年紳士。我小心翼翼地避開卡統,假裝生病,盡可能留在我的艙房裡。
“當我們抵達倫敦時,我很容易便跟蹤上他。他下了船直接走進一家旅館,一直到了第二天都沒有出來過。到了快一點鐘時,他離開了旅館,我在他後面跟蹤他。他直接去找一家在‘騎士橋’的房地產經銷商,要求租賃河邊上比較特出的房子。
“我也在旁邊的櫃檯那裡詢問有關房子的事,這時安妮達·格物伯,也就是納蒂娜,突然走了進來。華麗、傲慢,而且幾乎跟以前一樣漂亮。天啊!我是多麼地痛恨她。她在那裡,那毀了我一生的女人——她也毀了我朋友比我更美好的一生。那時我幾乎忍不住沖過去,把她狠狠地掐死!一時之間,我感到血液倒流,憤恨填膺。我幾乎聽不進經紀商在說些什麼。然後我聽到了她的聲音,高而清晰,帶著誇張的外國腔調:‘磨房,馬羅的磨房。尤斯特士·彼得勒爵士的房產。這似乎適合我。不管怎樣,我先去看看再說。’”
“那個人給了她一張證書,她以一向傲慢無禮的態度走了出去。她裝出一點也不認識卡統的樣子,然而我深信他們在那兒的會面,是一項預謀。然後我遽下結論,我不曉得尤斯特士爵士那時是在坎內,因此我認為這樁找房子的事,只不過是為了要到磨房去見他的障眼術而已。我知道鑽石竊案發生時,他在南非。我沒有見過他,立即妄下結論,認為他就是那個我常聽說的神秘的‘上校’。
“我跟蹤他們兩個,納蒂娜走進了海德公園旅館,我加快腳步跟了進去。她直接走進餐廳,我決定那時最好不要冒被她認出來的危險,還是繼續去跟蹤卡統的好。我很希望他是要去拿鑽石,那我就可以突然出現在他眼前,露出真面目,讓他嚇得說出實情。我跟蹤他走進海德公園角車站。他自己一個人站在月臺的尾端。除了有一個女孩站在附近外,沒有其他的人。我決定過去跟他打招呼。你知道再下去發生了什麼。在突然見到一個他認為遠在南非的人的極度震驚之下。他驚惶地往後退而掉到電軌上。他一直是個懦夫。我假裝是個醫生,按他的口袋。他的口袋裡有一個裝滿字條的皮夾、一兩封不重要的信、一卷底片——這卷底片我後來一定掉到什麼地方去了——以及一張字條,上面寫著二二日在“吉爾摩登堡”號上的一次約會。在匆促離去之間,我把這張字條也掉了,但是幸好我記得上面所寫的數目字。
“我急急地走進最近的洗手間,很快地除去臉上的化妝。我不想因為扒竊死人的口袋而被人追蹤、然後我回到海德公園旅館,納蒂娜還在吃中飯。我不用贅言我如何跟蹤她到馬羅。她走進那幢房子,而我向那個小屋的婦人佯稱我是跟她一道的。然後我也走了進去。”
他停了下來。一陣逼人的靜寂。
“你會相信我,安妮,不是嗎?我對天發誓,以下我要說的絕對是實情。我懷著一種想謀殺她的心理,在她之後走進那幢房子——而她已死了!我在樓上的房間裡發現她的屍體——天啊!太可怕了。死了——我只不過晚她三分多鐘走進那幢房子,而房子裡沒有任何其他人的跡象!當然我立即瞭解到我的可怕處境。兇手已巧妙地安排了一個代罪羔羊,‘上校’的手法實在太幹淨俐落了。我再度成為他的犧牲品,我真是太笨了,如此輕易地自動走入他設下的陷阱裡!
“我幾乎不曉得我再下去做了什麼。我打算裝出正常的樣子走出那個地方,但是我知道凶殺案不久便會被發現,而有關我的容貌的一切描述,將被電傳至各地去。
“我躲了幾天,動也不敢動。最後,我的機會來了。我偷聽到兩位中年紳士在街上的談話,其中之一是尤斯特士·彼得勒爵士。我立刻想到裝成是他的秘書這個念頭,我聽到的片斷談話給了我線索。現在我不再那麼確定尤斯特士·彼得勒爵士就是那‘上校’了。他的房子可能只是碰巧被指定為暗殺地點,為了某種我無法瞭解的動機。”
“你知不知道,”我插嘴說,“謀殺案發生的時候,彼吉特人在馬羅?”
“那就對了。我以為他跟尤斯特士爵士一起在坎內。”
“他應該是到佛羅倫斯去——但是他並沒去。我深信他是在馬羅,但是,當然,我無法證實。”
“想想我竟然沒懷疑過彼吉特,一直到那天晚上他企圖把你推落海裡。那傢伙是個令人驚歎的演員。”
“是的,不是嗎?”
“這可以解釋為什麼挑選‘磨房’。彼吉特可以不受人注意地進出那幢房子。當然他並不反對我陪尤斯特士爵士一起在船上,他不希望我立即被逮捕。你知道,納蒂娜顯然並沒有像他們所意料地,帶著鑽石到磨房去。我猜想鑽石事實上是在卡統手中,而他把它們藏在‘吉爾摩登堡’號上某個地方,他們希望我知道鑽石藏在什麼地方。‘上校’一天沒找回鑽石,就一天不得安寧,仍然身處危機之中——因此他不惜代價地急於取得鑽石。卡統到底把它們藏在什麼地方——如果他真的把它們藏起來——我一點也不知道。”
“那是另一個故事,”我說,“我的故事。我現在就告訴你。”
第二十七章
當我向他重述以上幾章所敘述的事件時,他專注地聽著。令他極感困惑震驚的是,鑽石一直在我手中——或該說在蘇珊妮手中。這是他從沒想過的事。當然,聽了他的故事之後,我瞭解了卡統的安排——或者該說是納蒂娜的,因為我想那無疑地是她的主意。那樣安排之後,即使鑽石被警方搜到,也不會懷疑到她或她丈夫身上。只有她自己曉得這項秘密,而‘上校’作夢也想不到她會信任一個船上的服務生,把鑽石交給他保管。
哈瑞在盜竊的罪名之下似乎是無辜的。但是另一項更重的控拆使得我們無法採取行動,因為,在謀殺案發生之後,在目前這種情況之下,他無法出面證實他的清白。
我們一直重複回想的是,“上校”是什麼人。他到底是,或者不是彼吉特?
“我認為只有從一件事情看來他是那個‘上校’,”哈瑞說,“看來似乎十分確定無疑的,是彼吉特在馬羅殺了安妮達·格物伯——而這當然導出他實際上就是‘上校’的推論,因為安妮達的事不可能與他的手下談。不——唯一跟這看法不合的是,你到這裡的那一晚,他企圖把你推下山。你親眼看到彼吉特留在開普敦——在下一個星期三之前,他根本不可能到這裡來。他不可能在這裡有秘密手下,而他所有的計劃都是要在開普敦對付你。當然,他可能打電報給他在約翰尼斯堡的手下,給他一些指示,他的手下可以在馬菲重搭上到羅得西亞的火車,但是他的指示必須特別詳細而且能譯成電報拍出。”
我們靜靜坐在那兒,然後哈瑞慢慢地繼續說:
“你說當你離開飯店的時候,布萊兒夫人正在睡覺,而且你聽到尤斯特士爵士正在向佩蒂格魯小姐口述?那瑞斯上校呢?”
“我到處都找不到他。”
“他有沒有任何理由認為——你和我之間可能有友善的關系存在?”
“也許有,”我憶起了我們從馬陀波斯回飯店歸途中的談話,有所思地說,“他的個性很強,”我繼續說,“但一點也不像是我腦海中的‘上校’,而且,無論如何,這個想法太荒謬了。他替政府特務機構工作。”
“你怎麼知道?世界上最簡單的事莫過於如此暗示人家。沒有人會去查證,而一傳十,十傳百,直到每個人都如福音一般地信以為真。這是掩飾任何不法行動的最好方法。安妮,你喜歡瑞斯嗎?”
“我喜歡——又不喜歡。他令我著迷又令我有壓迫感;但是有一點我很清楚,那就是我對他總是有點害怕。”
“你知道,慶伯利竊案發生的時候,他也在南非。”哈瑞慢慢地說。
“但是是他告訴蘇珊妮有關‘上校’的一切,以及他如何到巴黎去想揭他的底,繩之以法的。”
“遁詞——非常聰明的遁詞。”
“然而彼吉特是從哪裡介入的?他是不是受雇於瑞斯?”
“也許是,”哈瑞慢條斯理地說,“他根本就沒有介入。”
“什麼?”
“回想一下,安妮,你有沒有聽過彼吉特講他自己那晚在吉爾摩登堡號上的事?”
“有——透過尤斯特士爵士。”
我向他重述,他仔細聽著。
“他看到一個人從尤斯特士爵士的艙房那邊走過來,而他跟蹤他到甲板上,他是不是這樣說?再來,尤斯特士爵士對面的艙房是誰的?瑞斯上校。假設瑞斯上校悄悄溜到甲板上,向你攻擊,跑回去時正好遇到彼吉特走到餐廳門口,他把他擊昏,然後跳進去,把門關上。我們追過去,發現彼吉特躺在那裡。這種說法怎麼樣?”
“你忘了,他肯定地宣稱是你把他擊昏的。”
“好,假使他正好醒過來時,看到我消失的背影呢?他難道不會認為我是攻擊他的人嗎?”尤其是他一直以為他在跟蹤的人是我?”
“是的,很可能,”我慢慢地說,“但是這改變了我們所有的想法,還有其他的事實。”
“其他的大部分都可以解釋。在開普敦跟蹤你的人跟彼吉特講話,而彼吉特看表。那個人可能只是問他時間。”
“你的意思是說,那只是巧合?”
“不完全是。這只是一種看法。還有一種彼吉特跟這件事有關的看法。為什麼‘磨房’被選為謀殺的地點?是不是因為鑽石被竊時,彼吉特人在慶伯利?是不是他被選為代罪羊羔,如果我不是那麼倒楣正好碰上的話?”
“那麼你認為他可能是完全清白無辜的?”
“看起來是這樣,但是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們必須找出他在馬羅幹什麼。如果他有個合理的解釋,那我們就找對路了。”
他站了起來。
“已經半夜了。進來,安妮,睡一覺。天一破曉,我就帶你上船。你必須趕上李文斯頓的火車。我那裡有一個朋友可以把你藏起來,直到火車出發。你到拉瓦市去,搭上到貝拉去的火車。我可以從我在李文斯頓的朋友那裡問出,飯店那邊的情形以及你的朋友現在在那裡。”
“貝拉,”我沉思地說。
“是的,安妮,你去貝拉。這是男人的事,留給我辦,你不要管。”
當我們在商討那些情況時,我們暫時擺脫了這種情緒,但是現在它又回來了。我們甚至彼此互不相視。
“很好,”我說完即走進小屋裡。
我躺在舖著獸皮的床上,但是並沒有睡,我可以聽到哈瑞·雷本在外面走來走去,走了很長的一段時間。最後他叫我:
“起來,安妮,該走了。”
我聽話地起床走出去,天色仍然黑暗,但是我知道黎明已經不遠了。
“我們將坐獨木舟,不是汽船——”哈瑞說,突然停住,舉起他的手。
“不要出聲!那是什麼?”
我用心聽,但什麼都沒聽到。他的耳力比我稅利,但那是因為他長久住在野地裡。現在我也聽到了——那是微弱的拍水聲,從河的右岸那邊傳來,而且很快地向我們的小船塢接近過來。
我們在黑暗中睜亮眼睛,可以看到水面上有個黑點。那是一條小船。然後出現一點短暫的火光,有人劃亮火柴。借著那一點火光,我認出了其中一個人影;那是木增堡別墅那個紅鬍子的荷蘭人。其他的都是土著。
“快——回屋子裡。”
哈瑞催我跟他一起進去。他從牆上取下了幾枝來複槍和一枝左輪槍。
“你會不會裝來複槍子彈?”
“我沒裝過,教我怎麼裝。”
我吸收了他的指導。我們關上門,哈瑞站在可以俯視小船塢的視窗旁。小船正好快要靠進來。
“誰?”哈瑞以銅鈴般的聲音向外喊。
說時遲,那時快,我們的訪客注意力很快地轉向我們,一群子彈呼嘯過來,打在我們附近,幸好我們都沒被擊中。哈瑞舉起來複槍,憤怒地不斷開火。我聽到兩聲慘叫和落水聲。
“那已給了他們一點顏色看,”他冷酷地說,伸手取第二枝來複槍,“站後面一點,安妮,看在上帝的份上,還有,子彈裝快一點。”
又是一波子彈呼嘯而來,其中一顆正好擦過哈瑞的臉頰。他的反擊比他們更激烈。當他伸手過來時,我已又將來複槍裝滿子彈。他在轉回窗口之前,用左手抱住我,重重地吻了我一下,他突然大叫起來。
“他們跑了——受不了了。他們在水上簡直像活靶一樣,而他們無法知道有多少人。他們暫時逃走了——但是他們會再回來。我們必須准備迎戰。”他丟下來複槍,轉身向我。
“安妮!你這美人!你太美妙了!你這小皇后!像獅子一樣勇敢。黑發的女巫!”
他抱住我,吻著我的頭發,我的眼睛,我的嘴。
“現在開始工作,”他突然放開我說,“把那些錫罐裝的石蠟拿出去。”
我照他的話行事。他在屋子裡忙著。現在我看到他在屋頂上,手臂夾著東西爬著。一兩分鐘之後,他又跟我在一起。
“到船上去,我們必須把它帶到另一邊去。”
當我離去時,他撿起了石蠟。
“他們回來了,”我溫柔地說。我看到那黑點從對岸傳過來。
他跑下來。
“正好趕上。咦——船到什麼鬼地方去了?”
兩條船都被割掉繩索在水上漂著。哈瑞輕吹著口哨。
“我們被困了,親愛的,介不介意?”
“跟你在一起不會。”
“啊,但是死在一起可不好玩,我們還不至於如此就完了。看——他們這次來了兩條船,分別將在兩個不同的地點上岸。現在該輪到我的小把戲表演了。”
就在他說話的同時,一道長長的火焰從小屋裡上升。火光照出了屋頂上兩個蹲伏縮在一起的人影。
“那是我的舊衣服——塞滿了毛毯——但是他們能維持一段時間不會滾下來。來,安妮,我們必須破釜沉舟一試。”
我們手牽手跑到小島另一邊,只有一條窄水道將小島和對岸分隔開來。
“我們必須遊過去。你會不會游泳,安妮?那沒什麼關系,我可以帶你過去。這裡不適合船行——岩石太多了,但卻適合游泳,而且也是到李文斯頓去的正確方向。”
“我稍微會遊一點——遊得比這水道還遠。怎麼了,哈瑞?”因為我看到他臉上露出冷酷的表情。“鯊魚?”
“不,你這小呆頭鵝。鯊魚生活在海上。但是你實在精明,安妮,鱷魚,這才是麻煩。”
“鱷魚?”
“是的,不要管它們——或是祈禱,你感到需要怎麼樣才能心安,就怎麼樣。”
我們投入水中。我的祈禱一定產生了效用,因為我們安然上岸,全身濕漉漉地坐在河堤上。
“現在到李文斯頓去。這副樣子去,是很難堪,也太匆忙了,但是非去不可。”
那段路走起來真像一場噩夢一樣。我的濕裙子不時地拍打著雙腿,而我的襪子不久便被荊棘勾破。最後我精疲力竭地停了下來。哈瑞走了回來。
“撐下去,親愛的,我背你一程。”
我就是那樣進入李文斯頓鎮的,像一袋煤炭似地橫在他肩上。他是怎麼扛我走完全程的,我不知道。那時黎明的第一道曙光剛剛出現。哈瑞的朋友是一個開土產店的二十歲年輕人。他的名字叫尼德——也許他有另一個名字,但是我從沒聽過,當他看到哈瑞全身濕透地扛著一個濕淋淋的女性進門時,他似乎一點也不驚訝。男人是很奇妙的。
當我們用色彩俗麗的曼徹斯特毯子裹著身子時,他拿出食物及熱咖啡給我們,並幫助我們把衣服烘乾。我們躲在小屋後面的小房間裡,而他出去探詢尤斯特士爵士一行的消息,以及他們是否還有人留在飯店裡。
這時我告訴哈瑞,沒有什麼值得我去貝拉的。不管怎樣,我不是故意不聽他的話,但是現在這項行動的所有理由都已消失了。那個計劃的著眼點是我的敵人相信我已經死了,而現在他們知道我並沒有死,我到貝拉去一點好處也沒有。他們很容易跟蹤我到那裡,然後悄悄地把我殺掉,那時將沒有人可以保護我。最後的安排是,我該加入蘇珊妮,不管她在什麼地方,而且盡我自己最大的能力保護自己,不管怎麼樣,我都不能去招惹那“上校”。
我將靜靜地跟她在一起,等待哈瑞的指示。鑽石將以巴克的名義存入銀行。
“對了,”我深思地說,“我們必須有某種通信的密碼,我們不想再被假冒的信息所欺蒙。”
“那太簡單了,任何真正出自我手筆的信件,通篇都有一個‘和’字貫穿。”
“沒有這個注冊商標,就不是真跡,”我細聲地說,“那電報呢?”
“任何發自我的電報,都有‘安迪’署名。”
“火車不久就要進站了,哈瑞,”尼德探頭進來說,又很快地縮回去。
我站了起來。
“還有,如果我碰上了一個老實可靠的人,要不要跟他結婚?”我假裝一本正經地問。
哈瑞走近我。
“上帝!安妮,如果你嫁給我以外的任何人,我會把他的脖子扭斷。至於你——”
“怎麼樣?”我興奮地說。
“我會把你帶走,然後打得你鼻青眼腫!”
“我真選到了一位好丈夫!”我嘲弄他說,“他可不要隔夜就改變了主意!”
第二十八章
(尤斯特士·彼得勒爵士日記摘錄)
如同我以前曾經說過的,我根本上是個喜好寧靜的人。我渴望平靜的生活——而似乎就是這一樣我卻無法擁有。我總是在風暴和警覺之中。擺脫了彼吉特和他那些陰謀詭計實在是一大解脫,而且佩蒂格魯小姐確實是個有用之才。雖然她一點也不美,但是她的一兩項成就卻是相當可觀的。我在布拉瓦爾脾氣很不好,行為舉止像只熊一樣,這是事實,但那是因為我在火車上過了煩擾的一夜。淩晨三點鐘的時候,一個穿著精緻,看起來像是西部原野音樂喜劇英雄的年輕人,走進了我的車室,問我要上那裡去。他不顧我低聲說;“茶——而且看在上帝的份上,請不要加糖,”只是一味地重複他的問題,並且強調他不是侍者,而是移民局官員。我成功地應付過他,告訴他我沒有任何傳染病,我到羅得西亞去完全出自善意,而且進一步告訴他我的全名和出生地點,讓他滿意地離去。然後我盡力想小睡一下,但是某個過份殷勤的笨蛋,在五點半的時候把我吵醒,端給我一杯他稱之為茶的糖水。我並沒有把它摔到他臉上去,但是我知道我想這麼做。他在六點鐘時端給我一杯未加糖的茶,像岩石一樣地冰冷,然後我精疲力竭地入睡,正好到布拉瓦爾站外才醒過來,然後身上被堆滿了都是腳和脖子的長頸鹿!
除了這些小小挫折之外,一切都還順利,然後新的災難又降臨了。
那是我們到達瀑布區的晚上,我正在起居室裡向佩蒂格魯小姐口述時,布萊兒夫人突然穿著很不成體統的衣服闖了進來。
“安妮呢?”她大叫。
真是個好問題,好像我該負責這個女孩的一切一樣。她希望佩蒂格魯小姐怎麼想?認為我慣於在半夜,從我口袋裡生出個安妮·貝汀菲爾來?這對我這種地位的人來說實在是一大侮辱。
“我想,”我冷冷地說,“她在她的床上。”
我清清喉嚨,看了佩蒂格魯小姐一眼,表示我准備繼續口述。我希望布萊兒夫人接受這個暗示,然而她卻沒有,反而坐進一張椅子裡,煩亂地搖動著穿著拖鞋的腳。
“她不在她房裡,我去過了。我作了一個夢——一個可怕的夢——夢見她處在可怕的險境中,我醒來,到她房間去,只是為了讓自己確定一下,你知道,她不在那裡,而且她的床也沒人睡過。”
她懇求地注視著我。
“我該怎麼辦,尤斯特士爵士?”
我壓抑著想回答的沖動說,“睡覺去,不要無事自擾。像安妮·貝汀菲爾那樣能幹的年輕女子,自然會好好照顧她自己的。”我明斷地皺皺眉頭說。
“瑞斯對這件事怎麼說?”
為什麼瑞斯總是那麼吃香?讓他也觸觸黴頭,不要老是在女人圈子裡那麼吃香。
“我到處都找不到他。”
她顯然想把整個晚上都豁在這件事上。我歎了口氣,在一張椅子上坐下來。
“我不太懂煩亂不安的理由,”我耐心地說。
“我的夢——”
“那是我們晚飯吃的咖哩所引起的!”
這個女人實在很不懂規矩。然而任何人都知道惡夢都是吃壞了東西的直接後果。
“不管怎麼說,”我說服似地繼續說,“為什麼安妮·貝汀菲爾和瑞斯不可以不驚動他人地出去散散步?”
“你認為他們只是一起出去散步?但是現在已經是午夜過後了!”
“人年輕的時候,都會幹這種事,”我輕聲地說,“雖然瑞斯已經夠大了,他該較瞭解才是。”
“你真的認為如此?”
“我敢說他們一起跑出去散步去了,”我安慰她地繼續說,雖然我自知我是在胡說人道。因為,畢竟在像這樣的地方,要一起跑到那裡去?
我不知道我還需要繼續說些站不住腳的話多久,但是這時瑞斯自己走了進來。不管怎麼樣,有部分我是對的——他是出去散步了,但是他並沒有帶安妮跟他一起去。然而我對整個情況的處理方式相當錯誤。瑞斯在幾分鐘之內找遍了整個飯店,我從沒看過任何人像他那樣心神不寧過。
事情很不尋常,那女孩到哪裡去了,她在十一點十分左右,衣著整齊地走出飯店,然後就不曾再見過人影。自殺似乎是不可能的,她是那些精力充沛,熱愛生命的年輕女子之一,一點也不可能輕易結束自己的生命。到第二天中午以前沒有火車班次,因此她不可能已離開了這個地方。那麼她到底在哪裡?
瑞斯幾乎急瘋了,可憐的傢伙。他找遍了每個地方,只差沒把每塊石頭都翻過來找。方圓百里內所有有關人員都被請來幫忙找,而當地的獵人也四出尋找,能做的事都做到了——但是毫無安妮·貝汀菲爾的蹤跡。有一個較被接受的說法是,她夢遊出去了,在橋的附近小路上有些跡象顯示,那女孩走出了路邊緣。如果真是這樣的話,當然她一定在穀底的岩石上跌得粉身碎骨了。不巧的是,大部份的腳印都被一群觀光客在星期一一大早,從那條路走過時湮滅掉了。
我不知道這是不是一個很令人滿意的解釋。我在年輕的時候,經常聽人說,夢遊症的人不可能傷害到自己——他們的第六感會照顧他們。我也不認為這個解釋能令布萊兒夫人滿意。
我無法猜透那個女人的心理,她對瑞斯的態度完全改變。她像貓對老鼠一般地監視著他,而又盡可能地以禮相待,他們以前就是如此的朋友。她完全改變了一個人似地,變得緊張、歇斯底里而且驚慌失措,任何風吹草動都會令她嚇的跳起來。我開始認為這該是我到約翰尼斯堡去的時候了。
昨天有個謠傳說,在河上某個地方,有一座神秘的小島,島上有一男一女。瑞斯聽了之後,非常興奮。然而,結果只是空歡喜一場。島上的那個男子已在那裡住了好幾年了,而且大家都知道他是飯店的經理,他偶而帶著遊客上船,到河上觀光,指出鱷魚和迷路的河馬給他們看。我相信他一定訓練了一隻溫馴的鱷魚,偶爾咬咬他的船身,然後他用船鉤把它擋開,那麼遊客會感到他們真的到了蠻荒之地。那個女孩子到島上多久了不清楚,但是似乎很顯然的,她不可能是安妮,而且要干擾別人的私事,需要相當微妙的手法。如果我是那個年輕人,要是瑞斯敢到島上問起有關我個人戀愛之事的問題,我一定會一腳把他踢到河裡去。
(幾天之後)
我已安排好了明天到約翰尼斯堡,瑞斯催我上路。從一切我所聽到的消息看來,那邊的情況越來越不樂觀,但是我還是要在情況更糟之前趕去那裡。我敢說我會在那裡被一個罷工者槍殺。布萊兒夫人將陪我一起去,但是到了最後關頭,她改變主意,決定留在瀑布區。看來她似乎無法忍受看不到瑞斯。今天晚上她來找我,有點猶豫地說,她想請我幫個忙。問我可不可以幫她保管她所買的紀念品?
“不是那些動物吧?”我十分警覺地問。我老是覺得遲早那些可憎的動物會給我惹來麻煩。
最後,我們達成了協議。我替她保管裝滿易碎品的兩個小木箱。其他的那些動物由當地店舖用木條箱釘牢包裝好,經由鐵路運到開普敦,由彼吉特在那裡負責寄存。
包裝的人說,它們的形狀太難裝箱子,必須訂做特別的箱子。我告訴布萊兒夫人說,當那些東西運到她家時,每一個將至少花掉她一鎊的錢!
彼吉特一直催著要到約翰尼斯堡來跟我在一起,我將以布萊兒夫人的那些箱子作藉口,把他留在開普敦。我已寫信告訴他,他必須留在那裡接收那些箱子,因為它們裝著一些價值極高的稀有古董。
如此一來,一切都安排妥當了,我和佩蒂格魯小姐一起離去,步入悲觀的世界裡,而任何看過佩蒂格魯小姐的人,都會承認她是一個十分值得敬佩的人。
第二十九章
(約翰尼斯堡,三月六日)
這裡的一切情況,都是很不健全的。套用一個我經常讀到的名句來形容,那就是“我們都生活在火山的邊緣”。成群結隊的罷工者,或是所謂的罷工者,一起憤怒地蹙額皺眉,在街上遊行著。我想,他們正在為大屠殺作準備,挑選著腦滿腸肥的資本家。你不能搭計程車——如果你搭上的話,罷工者就會把你拖出來。而且飯店都暗示你說,一旦食物吃光之後,他們將把你掃地出門!
昨晚我遇到了瑞佛斯,我在“吉爾摩登堡”號上的勞工階級朋友。他的腳凍傷得很厲害。他就像其他的人一樣;他們純粹為了政治目的而發表冗長的煽動性演說,然後又後悔自己這樣做。他現在正忙著到處去向人說,他並沒有真的那樣演說過。當我遇到他的時候,他正要到開普敦去,准備在那裡以荷蘭語作三天的演說,替自己辯白,並指出他所說的,真的具有完全不同的意義。我很慶幸我不必坐在南非立法會議席上。國會已經夠糟了,但是至少我們只有一種語言,而且對演說的長度有點限制。我在離開開普敦之前,曾經到過議會去,我聽一個滿頭灰發,胡須半白的老紳士在演講,他看起來就像“愛麗絲夢遊仙境”裡的那只老烏龜一樣。他以一種悲淒的聲調,一個字一個字慢慢地吐出來。他時而加重語氣說出幾個字,然後聽眾就大聲歡呼,驚醒了正在作著美夢的另一半瞌睡中的聽眾。後來我聽說那位老紳士至少講了三天以上。南非的人一定都很有耐心。
我費盡心機想出各種辦法,把彼吉特留在開普敦,但是最後我的才思已盡,他明天將回到我身邊來,抱著一種像忠心耿耿的狗,回來死在他主人身邊一樣的精神。而這正是我的回憶錄進行得很順利的時候!我在罷工領導人對我所說的,以及我對他所說的話中,杜撰了一件具有非凡機智的事件。
今天早上,我被一位政府官員約談。他態度文雅,具有說服力,而且帶著神秘的意味。首先,他暗示我的崇高地位以及重要性,而且建議我應該自己動身,或由他安排,到普勒多利亞去。
“那麼,你是在等待著動亂?”我問。
他的回答冗長得一點意義都沒有,因此我判斷他們是在期待著大動亂。我向他暗示說,他的政府讓事態變得太嚴重了。
“有一種方法是,給一個人足夠的繩索,然後讓他自己吊死,尤斯特士爵士。”
“哦,不錯,不錯。”
“並不是罷工者本身在惹是生非,而是有某個組織在背後策動。他們投入武器和炸藥。我們掌握了一大堆揭露這些武器和炸藥如何進口的文件。他們有一套密碼,馬鈴薯指的是‘雷管’,花椰菜指的是‘來複槍’,其他的蔬菜各自代表各種炸藥。”
“那十分有趣,”我評論地說。
“不只這些,尤斯特士爵士,我們有足夠的理由相信,那個幕後主腦人,現在正在約翰尼斯堡。”
他緊緊地逼視著我,令我開始怕他懷疑我就是那個主使人,我嚇出了一身冷汗,開始後悔我怎麼會有想來這裡研究一次小革命,收集第一手資料的念頭。
“從約翰尼斯堡到普勒多利亞沒有火車往來,”他繼續說,“但是我可以安排你搭私家車去。為了預防萬一你在半途被攔下來,我可以給你兩份通行證,一份由聯合政府開出,另一份說明你是一個跟聯合政府毫無關系的英國訪客。”
“一份是給你的國人看的,另一份是給罷工者看的,是不是?”
“一點也不錯。”
這個計劃不適合我——我知道在那種情況下會發生什麼事。你會被花言巧語講得昏了頭。我很可能拿錯了通行證,那我將被一個嗜血的暴徒槍殺,或是被法律和秩序的維護者擊斃,我曾注意到他們頭戴圓禮帽,日含煙鬥,腋下小心翼翼地夾著來複槍,在保護著街道的安全。除此之外,我到普勒多利亞去幹什麼?去贊揚聯合政府建築的雄偉,而聽著約翰尼斯堡槍聲的回響?天曉得我會被困在那裡多久?我聽說他們已經將鐵軌炸毀了,而且在那裡甚至連酒都沒得喝。他們在兩天以前,已經將那個地方歸入軍事管理區。
“我的好朋友,”我說,“你似乎不瞭解我正在研究河邊高地的情況,我到普勒多利亞去怎麼研究?我很感激你關心我的安全,但是你不要為我擔心,我會照顧自己的。”
“我警告你,尤斯特士爵士,食物的問題已經很嚴重了。”
“稍微節食一下,有助於我的身材,”我歎了口氣說。
一封打給我的電報,打斷了我們的談話,我很有興趣地看著:
“安妮無恙。現跟我一起在慶伯利。蘇珊妮·布萊兒。”
我不認為我曾經相信過安妮的死亡。那年輕的女子有一種特別難以摧毀的東西——她就像一個給狗玩的專利球一樣。她有一種不尋常的化險為夷的訣竅。我仍然想不通,為什麼她為了要到慶伯利,必須在半夜三更離開飯店。而且那時又根本沒有火車班次。她一定是裝上了一對天使翅膀,飛到那裡去了。我不認為她會對這件事作解釋,沒有人曾經解釋過——尤其是對我。我總是不得不用猜測的,這後來變得單調而乏味。我想,她這樣做是為了緊急措施。
我摺好電報,擺脫了我的政府官員朋友。我不喜歡饑餓的味道,但是我不為個人的安全擔憂。司馬滋有足夠的能力可以對付革命。然而我卻必須花相當的錢才能買到一杯酒!我懷疑彼吉特有沒有那麼聰明,明天來時順便帶一瓶威士卡來?
我戴上帽子出門,打算去買些紀念品。約翰尼斯堡的土產店是令人相當愉快的。當我正在看著一座櫥窗時,一個人從店裡走出來,像只大象似地面對著我。令我感到驚訝的,那個人竟然是瑞斯。
我無法自慰地認為他高興見到我,事實上,他看起來很不安,但是我堅持要他陪我走回飯店。我對除了佩蒂格魯小姐之外,沒有其他的人可以談話已感到厭煩了。
“想不到你在約翰尼斯堡,”我閒聊地說,“你什麼時候到這裡的?”
“昨天晚上。”
“那你住哪裡?”
“跟朋友在一起。”
他准備保持極度的沉默,而且似乎被我的問題弄得有點尷尬。
“我希望他們飼有家畜,”我說,“食物越來越缺乏了,每天能吃幾個剛下的蛋,偶爾殺只老公雞就很不錯了,根據我所聽到的消息是這樣的。”
“對了,”當我們回到飯店時,我說,“你有沒有聽說貝汀菲爾小姐還好端端地活著?”
他點點頭。
“她真讓我們嚇壞了,”我故作姿態地說,“我真想知道她那天晚上到底到什麼鬼地方去了。”
“她一直在那小島上。”
“哪一個小島?不是跟那個年輕人一起在那島上吧?”
“是的。”
“真是不成體統,”我說,“彼吉特知道了不嚇壞了才怪。他一直對安妮·貝汀菲爾的行為很不以為然。我猜就是那個她打算在德爾班跟他會面的那個年輕人吧?”
“我不這麼認為。”
“如果你不想說就不要告訴我,”我以激將法激他。
“我想那是我們每個人都很想插手的年輕人。”
“不會是——?”我提高嗓音激動地叫了起來。
他點點頭。
“哈瑞·雷本,也就是哈瑞·魯卡斯——這是他的真名,你知道。他又從我們手中逃脫了一次,但是我們勢必很快便可以逮到他。”
“天啊,天啊,”我喃喃地說。
“我們不要懷疑那女孩跟他有任何串通,在她來說,那只是——一場戀愛。”
我一直認為瑞斯愛上了安妮,他最後所說的那幾個字更令我確信不疑。
“她到貝拉去了,”他有點著急地繼續說。
“真的,”我睜大眼睛說,“你怎麼知道。”
“她從布拉瓦爾寫信給我,告訴我她經由那裡回家。她也只能這樣了,可憐的孩子。”
“我不認為她在貝拉,”我深思地說。
“當她寫信的時候,剛剛出發。”
我被搞糊塗了。顯然有人在說謊,在毫不考慮安妮可能有很好的理由對他撒謊的情況之下,我為了得到嘲弄他的樂趣,從口袋裡拿出電報給他,他總是如此得意洋洋,這下可給我逮到機會。
“那麼你對這個怎麼解釋?”我故作天真地問。
他似乎一時變成了啞巴,目瞪口呆。“她說她正動身前往貝拉,”他以困惑的聲音說。
我知道瑞斯被認為是很聰明的傢伙。在我看來,他相當笨。他似乎從沒想過女孩子並不會老是說實話。
“也到慶伯利。她們到那裡幹什麼?”他支吾地說。
“是的,那使我感到驚奇。我以為安妮小姐應該在這裡忙著替‘每日公報’收集資料。”
“慶伯利,”他再說了一次。那個地方似乎令他很擔憂。“那邊沒什麼好看的——鑽石礦場還沒有開工。”
“你知道女人就是這樣子,”我含糊地說。
他搖搖頭走開。我顯然給了他一些值得好好思考的事。
他一離開之後,我的政府官員朋友馬上又出現了。
“我希望你原諒我再次打擾,尤斯特士爵士,”他向我道歉。“但是有一兩個問題,我想問問你。”
“那當然,我的好朋友,”我愉快地說,“問吧。”
“那有關你的秘書——”
“我對他一無所知,”我連忙說,“他在倫敦時把我蒙騙過去,騙走了我的重要文件——為此我差點掉進火坑裡——而在開普敦像變魔術一般地消失無蹤。我是跟他同時在瀑布區沒錯,但是我是在飯店裡,而他在一座小島上。我向你保證,我在那裡時看都沒看過他一眼。”
我停下來喘一口氣。
“你誤會我了。我說的是你另外一位秘書。”
“什麼?彼吉特?”我震驚地叫了起來。“他跟我在一起八年了——一個非常老實可靠的人。”
對方笑了起來。
“你仍然誤解我了,我是指那位女士。”
“佩蒂格魯小姐?”我叫了起來。
“是的。有人發現她從艾格拉莎脫土產店裡走出來。”
“天可憐我!”我插嘴說,“今天下午我自己也到那個地方去過。你可能也看到我從裡面走出來!”
在約翰尼斯堡,似乎連你做任何清清白白的事,也難逃別人懷疑的眼光。
“啊!但是她不只一次在那裡——而且在相當可疑的情況下。我可以私下告訴你,尤斯特士爵士——那個地方被懷疑用來當做這次革命的背後秘密組織的聚會所。這就是為什麼我將樂於聽你說說,有關這位女士的一切。你在什麼地方,用什麼方法找她來當秘書的?”
“她是暫借給我的,”我冷冷地答道,“由你們自己的政府暫借給我的。”
他聽了落荒而逃。
第三十章
(回復安妮的敘述)
我一到慶伯利便打電報給蘇珊妮,她以最快的速度趕來找我,沿途不斷地打電報告訴我她來的消息。我十分驚訝地發現她真的喜歡我——我以為我對她而言,只不過是一項新鮮的玩意兒,但是當我們見面時,她真情地擁抱著我痛哭。
當我們情緒稍微緩和下來後,我坐在床上,從頭到尾詳詳細細地把經過情形告訴她。
“你真的一直懷疑瑞斯上校,”她思考著說,“我沒有懷疑他,一直到那天晚上你失蹤。我一直很喜歡他,而且認為他可以成為你的好丈夫。哦,安妮,親愛的,不要生氣,但是你怎麼知道你的那位年輕人說的是實話?他說的每一個字你都相信。”
“我當然相信,”我憤慨地叫了起來。
“但是他到底有什麼如此吸引你?我看不出他有什麼,除了他那有點鹵莽的好看外表,以及他那石器時代族長式的戀愛方式之外。”
我對蘇珊妮發了一陣怒氣。
“就因為你已舒舒服服地結了婚,而且發胖了,因此你忘掉了有羅曼史這回事,”我最後說。
“哦,我沒有發胖,安妮,我最近為你擔憂,一定瘦得只剩下一層皮了。”
“你看起來十分豐腴,”我冷冷地說,“我想你一定胖了好幾公斤。”
“再說,我也不認為我過著舒適的婚姻生活,”蘇珊妮以悲傷的聲調繼續說,“我不斷收到克雷倫絲嚴厲的電報,命令我立刻回家。後來我乾脆不回他的電報,而我現在已兩天多沒有他的消息了。”
我無法認為蘇珊妮的婚姻問題有什麼問題,等到時機來臨時,她還是能跟克雷倫絲和好如初的。我把話題轉向鑽石。
蘇珊妮臉長長地看著我。
“我必須解釋,安妮,你知道,我一開始懷疑瑞斯上校之後,就為那些鑽石擔心得要死。我想留在瀑布區,以防萬一他把你綁架到那附近什麼地方去了,但是卻不知道該如何處理那些鑽石。我很怕把它們保管在我身邊——”
蘇珊妮不安地四周觀望,好象怕隔牆有耳,然後熱切地低聲附在我耳旁告訴我。
“很好的主意,”我贊同地說,“在那個時候,是好主意。但現在就有點棘手了。尤斯特士爵士怎麼處理那些箱子?”
“大的幾箱都送到開普敦去了。我在離開瀑布區時,收到彼吉特的信,信中附著寄存的收據。他今天已離開了開普敦,准備到約翰尼斯堡去跟尤斯特士爵士會合。”
“我知道了,”我深思地說,“那麼那些小箱的呢,在什麼地方?”
“我想尤斯特士爵士把它們帶在身邊。”
我在腦子裡仔細考慮這件事。
“好了,”我最後說,“是很棘手——但是卻很安全。目前我們最好按兵不動。”
蘇珊妮帶點微笑地注視著我。
“你不喜歡按兵不動吧,安妮?”
“不怎麼喜歡,”我老實地回答。
我能做的一件事是,拿到一張時刻表,看看彼吉特搭的火車什麼時候經過慶伯利。我發現火車將於第二天下午五點四十分進站,然後六點鐘再開出。我想盡快見到彼吉特,而這似乎對我來說,是一個好機會。河邊高地的情勢已變得很嚴重,如果錯失了這次好機會,那可能要再等很久,才能再有機會。唯一使得這一天顯得有生氣的事,是一封來自約翰尼斯堡的電報。一封最天真無邪的電報:
“安全抵達。一切順利。艾瑞克在這裡,還有尤斯特士,但是沒有彼吉特。你暫時留在原地。安迪。”
艾瑞克是我們替瑞斯取的假名,我之所以選這個名字,是因為這是一個我特別不喜歡的名字。在我見到彼吉特之前,顯然沒有什麼事可以做。蘇珊妮忙著拍一封長長的慰電給遠方的克雷倫絲,她變得對他很多情。她真的很喜歡克雷倫絲——當然這種喜歡是跟我與哈瑞之間的喜歡大不相同的。
“我真希望他在這裡,安妮,”她咽一口氣說,“我已很久沒見到他了。”
“擦一點面霜,”我安慰她地說。
蘇珊妮在她迷人的鼻子上擦了一點。
“我不久將再需要一些面霜,”她說,“而這種面霜只有巴黎才買得到。”她歎了口氣;“巴黎!”
“蘇珊妮,”我說,“很快你就會玩夠了南非。”
“我喜歡一頂真正的好帽子,”蘇珊妮渴望地說。“我明天要不要跟你一起會見彼吉特?”
“我想我自己去比較好。他在我們兩個人面前講話,會更害羞。”
因此第二天下午,當蘇珊妮邊吃著水果,邊安詳地躺在床上看書時,我卻站在飯店走道上,跟一支撐不開的陽傘死命掙紮。
根據飯店的搬運工說,今天的火車情況良好,很可能准時進站,雖然他很懷疑它是否能通行無阻地到約翰尼斯堡去。他一本正經地向我保證說,鐵軌已經被炸毀了。這令人聽起來很愉快。
火車晚了十分鐘進站,每個人都擠出來到月臺上,開始不停地走來走去。我不用費勁使看到了彼吉特,急急地向他招呼。他看到我時,象往常一般地緊張起來——這次有點增強。
“天啊,貝汀菲爾小姐,我聽說你失蹤了。”
“我又再出現了,”我一本正經地告訴他,“你好嗎,彼吉特先生?”
“很好,謝謝你——我期望著重新抬起我跟尤斯特士爵士的工作。”
“彼吉特先生,”我說,“有一件事我想請教你,希望你不介意,但是有很多事都取決於這件事,比你可能想像的更多。我想知道,一月八號那天,你在馬羅幹什麼?”
他非常驚愕。
“真的,貝汀菲爾小姐——我——真的——”
“你是在那裡,對不對?”
“我——為了一些私人的事,我是在那附近,是的。”
“你不想告訴我是什麼事?”
“尤斯特士爵士不是已經告訴過你了?”
“尤斯特士爵士?他知道?”
“我幾乎深信他已經知道了。我希望他沒有認出是我,但是從他的一些暗示和談話看來,我想他恐怕已經知道了。不管怎麼樣,我准備原原本本跟他說清楚,然後提出辭呈。貝汀菲爾小姐,他是一個古怪的人。有著不正常的幽默感。讓我一直如坐針氈似乎能給予他樂趣。我敢說,他一直都十分清楚實情。也許他已知道好幾年了。”
我希望我不久便能瞭解彼吉特在說些什麼。他順暢地繼續說:
“要一個象尤斯特士爵士那樣的人,來替我設身處地想想是很難的事。我知道我是錯的,但是那幾乎是無傷大雅的錯誤。我寧可他大發脾氣地指責我,而不是沉浸在拿我當他娛樂犧牲品的笑談中。”
一聲汽笛響起,人們開始擠回車廂裡。
“是的,彼吉特先生,”我打斷他的話說,“我很同意你對尤斯特士爵士的看法。但是你為什麼到馬羅去?”
“那是我的錯,但是在那種情況下是自然的——是的,我仍舊感到在那種情況下,是自然的事。”
“什麼情況?”我絕望地叫了起來。
彼吉特似乎到現在才曉得,我是在問他問題。他的腦筋開始從尤斯特士爵士的古怪,以及他自己的判斷轉回到我身上。
“請你原諒,貝汀菲爾小姐,”他生硬地說,“但是我想不出這件事跟你有什麼關系。”
現在他已回到車上,彎下身子跟我講。我感到絕望。你拿這種人有什麼辦法?
“當然,如果你覺得那件事太可怕了,對我羞於啟齒——”我不屑地說。
我終於找到了門路,彼吉特臉紅紅地僵直在那裡。
“可怕?羞於啟齒?我不懂你在說什麼。”
“那麼告訴我。”
他以簡短的三句話告訴了我。我終于知道了彼吉特的秘密!一點也不是我所期待的。
我慢慢走回飯店。飯店裡的人遞給我一封電報,我把它撕開來。電報上給了我詳細而正確的指示,要我到約翰尼斯堡去,或者該說是到約翰尼斯堡的一個車站去,在那裡將有一部車子等著接我。上面的署名不是安迪,而是哈瑞。
我坐在一張椅子上,認真地思考。
第三十一章
(尤斯特士·彼得勒爵士日記摘錄)
約翰尼斯堡,三月七日。
彼吉特來了。當然,他憂心忡忡。驚惶不已,建議我應該馬上動身到普勒多利亞去。然後,當我肯定而和藹地告訴他,我們將留在此地時,他走了另一個極端,後悔他沒帶來他的來複槍,而且開始大談特談他在戰時如何保護一座橋梁的事,在小普地坎比樞紐的一座鐵路橋梁之類的。
我不久便打斷他的故事,要他把那台大打字機拆封。我想那夠他忙一陣子的了,因為那台打字機總是出毛病,而且他不得不拿到某個地方去修理。但是我忘了彼吉特的驚人辦事能力。
“我已經把所有的箱子都拆封好了,尤斯特士爵士。那台打字機的情況非常良好。”
“你說什麼——所有的箱子?”
“包括那兩個小箱子。”
“我真希望你沒這麼鹵莽,彼吉特,那些小箱子沒有你的事,它們是布萊兒夫人的。”
彼吉特象只泄了氣的皮球,他痛恨犯錯。
“你只好再好好把它們包裝起來!”我繼續說,“包裝好之後,你可以出去走走,到處看看。也許約翰尼斯堡明天將成了一堆冒煙的廢墟,因此這可能是你的最後機會。”
我想不管怎麼樣,這總可以令我擺脫他一個上午。
“有一件事我想在您有空的時候告訴你,尤斯特士爵士。”
“我現在沒空,”我連忙說,“我現在一點空都沒有。”彼吉特退了出去。
“對了,”我叫回了他,“布萊兒夫人的那些箱子裡裝什麼東西?”
“一些皮毛毯,及一些皮毛——帽子,我想。”
“那就對了,”我贊許地說,“她在火車上買的。那是一種帽子,也難怪你認不出來。我敢說她將在六月天的賽馬場上戴上一項。還有些什麼?”
“幾卷底片,一些籃子——很多籃子——”
“一定有的,”我向他保證說,“布萊兒夫人是那種買東西從來不少於一打的女人。”
“我想就是這些了,尤斯特士爵士,除了還有一些奇形怪狀的東西,一條面紗和一些奇怪的手套之類的東西。”
“如果你不是天生的白癡的話,彼吉特,你該早就知道那些不可能是屬於我的東西。”
“我以為其中有一些可能屬於佩蒂格魯小姐。”
“啊,那令我想起了——你什麼意思,為什麼挑出這麼一個可疑的傢伙當我的秘書?”
我告訴他我被盤問的事。然後我馬上就後悔了,我在他眼睛裡看到了我太瞭解的閃光。我急急地轉變話題,但是已經太遲了。彼吉特已經開始准備爭辯。
接著他以敘述一件有關“吉爾摩登堡”號上不知所云的事來煩我。那是有關一卷底片及一項賭注的事。那卷底片被一個知道原由的服務生,在三更半夜從氣窗口拋進一間艙房裡。我討厭粗俗的娛樂,我這樣告訴彼吉特,而他又再次從頭跟我講一遍那件事。他的故事講得槽透了,我要很久很久才能聽出個端倪來。
直到吃午飯時,我都沒見到他。然後他象只電影上的大警犬般,興奮異常地走進來。我從沒喜歡過大警犬。原來是他看到了雷本。
“什麼?”我驚嚇得大叫。
是的,他看到了一個他確信是雷本的人走過街道。彼吉特跟蹤了他。
“您猜我看到他停下來跟誰講話?跟佩蒂格魯小姐!”
“什麼?”
“是的,尤斯特士爵士。不只是這樣。我調查過了她——”
“等一等。雷本後來做什麼了?”
“他和佩蒂格魯小姐走進了拐角的那家土產店——”
我情不自禁地驚呼起來。彼吉特不解地停了下來。
“沒什麼,”我說,“繼續說。”
“我在外面等了很久——但是他們沒有出來。最後我走了進去。尤斯特士爵士,店裡頭一個人也沒有!他們一定從另一條通道走了。”
我注視著他。
“如同我所說的,我回到飯店,對佩蒂格魯小姐作了一些調查。”彼吉特壓低噪聲,呼吸沉重的說,每次他想講秘密的事時總是這樣。“尤斯特士爵士,有人看到昨天晚上有一個男人從她房間裡走出來。”
我睜大眼睛。
“我還一直把她當做是一個很值得尊敬的淑女,”我喃喃地說。
彼吉特沒注意到,繼續說:
“我直接上樓去搜她的房間。您猜,我發現了什麼?”
我搖搖頭。
“這個!”
彼吉特拿出了一把安全刮胡刀及一塊刮胡香皂。
“女人要這些幹什麼?”
我不認為彼吉特看過高級淑女雜志上的廣告。我看過。我不打算在這方面跟他爭辯,我只是不同意以刮胡刀來作為判斷佩蒂格魯小姐性別的證據。彼吉特從沒如此無奈過。如果彼吉特以香煙盒來支持他的看法,我一點也不驚訝。然而,即使象彼吉特這樣的人,也有他忍耐的極限。
“您不相信,尤斯特士爵士。這個您怎麼說?”
我檢視著他得意地高高搖晃的東西。
“看起來像是頭發,”我厭惡地說。
“是頭發,我想這是所謂的假發。”
“的確是,”我評斷說。
“現在您相信佩蒂格魯小姐是男人喬裝的了吧?”
“真的,親愛的彼吉特,我想我相信了。我該早就從她的腳看出來。”
“那麼,那就對了。現在,尤斯特士爵士,我想跟您談談有關我私人的事。我無法懷疑,從您的暗示以及您一再地影射我在佛羅倫斯的那段時期,您已經發現了我的事。”
彼吉特在佛羅倫斯的秘密終於就要揭曉了!
“老老實實地全部說出來,我的好秘書,”我祥和地說,“最好是如此。”
“謝謝您,尤斯特士爵士。”
“是不是她的丈夫?丈夫,討厭的傢伙。總是出其不意地出現。”
“我不懂您的意思,尤斯特士爵士。誰的丈夫?”
“那女人的丈夫。”
“什麼女人?”
“天啊,當然是你在佛羅倫斯遇到的女人。一定是有個女的。不要告訴我你只是搶了教堂,或是從背後刺了一個義大利人一刀,因為你看他不順眼。”
“我實在不瞭解您,尤斯特士爵士。我想您是在開玩笑。”“有時候我是個愛開玩笑的人,當我遇到麻煩的時候。但是我向您保證,我現在並不想開玩笑。”
“我希望那時我離您相當遠,您沒認出我來,尤斯特士爵士。”
“在什麼地方認出你?”
“在馬羅,尤斯特士爵士。”
“在馬羅?你跑去馬羅搞什麼鬼?”
“我以為您知道——”
“我開始越來越不懂了。從頭再開始講。你到佛羅倫斯——”
“那麼您完全不知道——而且您也沒認出是我!”
“根據我的判斷,你似乎沒有必要地投降了——讓你的良知把你變成了一個懦夫。然而我想在我聽完整個故事後,我會作更好的判斷。現在深呼吸一下,從頭開始。你去了佛羅倫斯——”
“但是我並沒有去佛羅倫斯。就是這樣。”
“好,那麼你到什麼地方去了?”
“我回家了——回馬羅。”
“你到馬羅去幹什麼?”
“我想看看我太太。她的身體嬌弱而且盼望——”
“你太太?但是我並不知道你已結婚了!”
“是的,尤斯特士爵士,這正是我要告訴您的。我這件事情一直瞞著您。”
“你結婚多久了?”
“剛好過了八年了。當我成為您的秘書時,才剛結婚六個月。我不想失去這個工作。隨身秘書是不能有家室的,因此我隱瞞這件事。”
“你真把我嚇呆了,”我說,“這些年來她都在什麼地方?”
“我們在馬羅的河邊上,有一幢小平房,離‘磨房’很近,已經有五年多了。”
“我的天啊,”我喃喃地說,“有沒有孩子?”
“四個孩子,尤斯特士爵士。”
我有點昏迷地注視著他。我該早就知道,象彼吉特這樣的人,是不可能有什麼不可告人的隱私的。彼吉特的高尚品格一直正是我的禍害。那就是他的秘密——一個太太和四個小孩。
“你有沒有告訴過別人這件事?”我最後問他,在我迷迷惆們地瞪住他一段時間之後。
“只有貝汀菲爾小姐。她到慶伯利火車站去。”
我繼續注視著他,在我的注視之下,他顯得坐立不安。
“我希望,尤斯特士爵士,您不是真的那麼煩惱?”
“我的好秘書,”我說,“我不妨現在告訴你,你把我的事情整個都搞砸了!”
我憂心忡忡地走了出去。當我經過拐角處的那家土產店時,被一股突然的、不可抗拒的吸引力所吸住,我走了進去。店主人卑躬地迎過來。搓著雙手。
“要點什麼嗎?羊毛,古董!”
“我想要一種相當特別的東西,”我說,“特別的時候用的。您能不能拿出你所有的給我看?”
“也許你願意到我的後面房間去?我們那裡有很多特別的東西。”
我犯的錯誤就在這裡,我還自以為很聰明。我跟他穿過了擺動的門簾。
第三十二章
(回復安妮的敘述)
我在蘇珊妮那裡遇到了大難題。她在爭辯、懇求,甚至落淚後才肯讓我執行我的計劃。無論如何,最後我還是照我的計劃進行。她答應照我的吩咐執行聯絡方面的事,而且要送我到車站向我揮淚道別。
第二天一大早,我便抵達目的地。一個我從沒見過,留著黑短須的荷蘭人去接我。他有一部車子在那裡等著,我們上車出發。遠處有奇怪的隆隆聲,我問他那是什麼。“大炮,”他簡明地回答。原來約翰尼斯堡在進行著戰鬥。
我猜想我們的目的地是在市郊某個地方。我們繞了很久,迂回轉彎才抵達那裡,而炮聲越來越近。那真是一段夠刺激的路程。我們最後在一幢有些搖搖欲墜的建築物前停了下來。一個土黑人小男孩出來開門,我的保鏢作手勢要我進去。我猶豫不決地站在昏暗的方形大廳中。那個人走過我身邊,打開一道門。
“有位年輕的女士要見哈瑞·雷本先生,”他說完大笑起來。
如此宣達之後,我走了進去。屋子裡沒什麼裝飾,而且有一股廉價煙草的味道。在一張辦公桌後面,一個男人坐在那裡寫字。他抬起頭來,揚揚他的眉頭。
“天啊,”他說,“這可不是貝汀菲爾小姐!”
“我一定眼花了,”我道歉地說,“這是契賈斯特先生,還是佩蒂格魯小姐?他們兩個太象了。”
“現在兩個人都暫時不是了。我已脫下了襯裙——還有教士服。坐下來,好嗎?”
我鎮靜地坐了下來。
“看起來,”我說,“似乎我找錯了地方。”
“從你的觀點來看,我想也是。真是的,貝汀菲爾小姐,再度跌入陷階裡!”
“我不太聰明,”我溫和地承認說。我的態度令他困惑不解。
“你似乎一點也不擔憂,”他幹澀地說。
“如果我誇大點說,對你有沒有什麼影響?”我問。
“那當然沒有。”
“我的嬸婆珍妮總是說,真正的淑女對任何可能發生的事,都是既不震驚,也不訝異。”
我從契賈斯特——佩蒂格魯先生的臉上,清清楚楚地看出了他的想法,因此我連忙繼續說下去。
“你的化裝術真是太奇妙了,”我大方地說,“你化裝成佩蒂格魯小姐時,我一直沒認出是你來——甚至在你看到我在開普敦跳上火車時,弄斷了鉛筆的時候,我也沒認出。”
這時他用手中的鉛筆輕拍著桌面。
“很好,但是我們必須回到正事上。或許,貝汀菲爾小姐,你猜得到為什麼我們要你來這裡?”
“請你原諒,”我說,“但是除了頭子之外,我從不跟任何人談正事。”
我是從放款者的招攬信裡學來這句話的,而且我覺得很管用。這句話顯然對契賈斯特——佩蒂格魯先生發生了摧毀性的作用。他張大嘴巴然後又合了起來。我高興地向他微笑。
“那是我叔祖父喬治的格言,”我裝出好象後來才想到似地加上一句,“我嬸婆珍妮的丈夫,你知道。他製造銅床的把手。”
我懷疑契賈斯特——佩蒂格魯是否曾經如此難堪過。他一點也不喜歡。
“我想你最好放聰明點,改改你的口氣,年輕的女士。”
沒有回答,但是打著哈欠——一個微妙的小哈欠,暗示著強烈的厭煩。
“你——”他開始大聲地說。
我打斷他的話。
“我告訴你,對我叫囂是沒有用的。我們在這裡只是浪費時間而已。我沒興趣跟小嘍羅講話。你最好省省力氣和時間,直接帶我去見尤斯特士·彼得勒爵士。”
“去——”
他一副驚愕的樣子。
“是的,”我說,“尤斯特士·彼特勒爵士。”
“我——我——失陪一下——”
他象只兔子般地急忙跳出去。我悠然地利用這段時間打開皮包,在鼻子上加撲一些粉。同時整理整理我帽子的角度。然後耐心地坐著等待我的敵人回來。
他帶著一種微妙的被懲戒過的表情出現。
“貝汀菲爾小姐,這邊走,好嗎?”
“我跟在他背後上了樓梯。他敲敲一個房間的門,裡面傳來一聲輕快的“進來”,他打開門,要我進去。
尤斯特士·彼得勒爵士跳起來,親切而微笑地迎接我。“好,好,安妮小姐。”他熱情地握我的手。“我很高興見到你。來,坐下。旅途不累吧?那好。”
他面對著我坐下來,仍然愉快地微笑著。這使得我有點茫然,他的態度是如此地自然而毫不造作。
“你堅持直接來見我很對,”他繼續說,“敏可士是個傻蛋。一個聰明的演員——但卻是個傻蛋。你在樓下見到的是敏可士。”
“哦,真的,”我聲音微弱地說。
“現在,”尤斯特士爵士愉快地說,“讓我們來談談正事。你知道我是那‘上校’已有多久了?”
“從彼吉特先生告訴我,他在馬羅見到你,而你應該是在坎內那時開始。”
尤斯特士爵士懊悔地點點頭。
“是的,我告訴那笨蛋說他把我的事給砸了,當然,他不知道我的意思。他的整個腦子都在想著我是否認出了他。他似乎從沒懷疑過,我到那裡去幹什麼。那是我的運氣不好,我一切都安排得那麼周密,把他送去佛羅倫斯,告訴飯店的人說我將去尼斯過一兩夜。如此,等謀殺案被發現的時候,我已經回到坎內了,沒有人會想到我曾經離開過裡維耶拉。”
他仍然以相當平靜自然的聲調講話,我必須很專心地去瞭解這都是真的——這個在我面前的人真的就是那罪大惡極的“上校”。我在腦海裡回想。
“那麼,是你想在吉爾摩登堡號上把我推到海裡,”我慢慢地說,“彼吉特那天晚上跟蹤到甲板上的人也是你?”
他聳聳肩。
“我向你道歉,我親愛的孩子,我真心地道歉。我一直喜歡著你——但是你是如此深深地妨礙著我的事。我不能因為一個黃毛丫頭而使得我所有的計劃成了泡影。”
“我想你在瀑布區的計劃是最精明的一個,”我說,努力將這件事看成只是附帶的一件小事。“我可能隨時向人發誓,當我走出去的時候,你是在飯店裡。以後凡事我可得親眼看到才相信。”
“是的,敏可士份成佩蒂格魯小姐扮得很成功,而且他能逼真地模仿我的聲音。”
“有一件事我想知道。”
“什麼事?”
“你怎麼誘導彼吉特找她來當你的秘書?”
“哦,那相當簡單。她在商業局或礦務局,或是任何他去的地方碰到他——告訴他我打電話去催,而政府當局選中了她,彼吉特便深信不疑。”
“你真坦白,”我觀察著他說。
“我沒有理由不坦白。”
我不喜歡聽到這個,急急地打斷他的話。
“你認為這次革命會成功?你已破釜沉舟了。”
“對一個特別聰明的年輕女子來說,你這樣說實在很不聰明。不,我親愛的孩子,我並不認為這次革命會成功。我再給它一兩天,它就將不光榮地結束。”
“事實上,這並不是你的成功,對不對?”我很難聽地說。
“就象所有的女人一樣,你一點生意概念都沒有。我的工作是供應武器和彈藥——高價出售——來激起群眾的情緒,而且來陷某些人於罪證確鑿之地。我已完全順利地履行了合約,將來他們將暗地小心地付款給我。我對整件事處理得特別小心謹慎,因為我打算將這當作是我退休前的最後一筆生意。至於如同你所說的,我已破釜沉舟,我真不懂你的意思。我不是叛亂頭子之類的——我是一個知名的英國訪客,不幸走進了某一家土產店,無意中多看了一些,結果被綁架了。明天,或者後天,當環境允許時,我將被人發現被綁在某個地方,挨餓且嚇得半死。”
“啊!”我慢慢地說。“但是我呢?”
“這就是了,”尤斯特士爵士溫和地說,“你呢?我已把你找到這裡來——我並不想強迫你來——我非常巧妙地把你引到這裡來。問題是,我將怎麼處置你?最簡單的辦法是——容我加一句,也是對我來說,最愉快的辦法是——跟我結婚。妻子不能控訴丈夫,你知道,而且我也喜歡有個年輕漂亮的太太來握我的手,同時用清澈明亮的眼睛瞄瞄我——不要這樣瞪著我!你把我嚇著了。我知道這個提議你不贊成?”
“不贊成。”
尤斯特士爵士歎了口氣。
“可惜!可是我也不是什麼惡棍。我想,這是很普遍的問題。你愛上另一個人,如同愛情故事書上所說的,對不對?”
“我愛另一個人。”
“我想過不少——起初我以為是那身高自大的驢子瑞斯,但是我猜是那天晚上把你救出瀑布區的年輕英雄。女人一點都沒有眼光。那兩個傢伙沒有一個有象我這樣的頭腦。我是一個容易被低估的人。”
我覺得他說對了這一點。雖然我很清楚他是什麼樣的人。而且一定是,但是我實在無法瞭解。他曾經不止一次地想謀害我,他殺了另一個女人,而且他也幹下了其他無數我不知道的勾當,然而我仍是無法讓自己瞭解他。我無法認為他不只是我們那愉快、親切的旅伴而已。我甚至無法對他感到恐懼——然而我知道,如果必要的話,他能冷酷地把我謀害掉。
“好,好,”這位很特別的人坐回他的椅子說,“很可惜你不接受彼得勒夫人這個頭銜。其他的方式就比較粗鄙了。”
我感到背脊涼颼颼的。當然我一直都很清楚,我是在冒很大的險,但卻是值得的。事情到底會不會演變成跟我預料的一樣?
“事實上,”尤斯特士爵士繼續說,“碰上你,我就變得心軟了。我真的不想採取極端的手段。這樣吧,你從頭把整個事情經過告訴我,讓我們看看能怎麼辦好了。但是記住——我要的是實情。”
我不想在這上面犯任何差錯。我很敬佩尤斯特士爵士的精明。這是說實話的時候,全部實話,除了實話外什麼都不能加進去。我一件不漏地把整個經過講給他聽,直講到我被哈瑞救走為止。當然講完時,他滿意地點點頭。
“聰明的女孩。你已把一切都吐出來了。而且,讓我告訴你,如果你還保留著什麼,我很快便可以查出來。不管如何,很多人都不會相信你的故事,尤其是開頭的部分,但是我相信。你是那種會那樣離家的女子——一時興起,以最不充足的動機。當然,你的運氣不錯,但是一旦業餘的碰上了職業的,那麼結局是可想而知的。我是職業的,在這種行業上,我很年輕的時候便開始幹起。在考慮過一切事情之後,這似乎對我來說是一條迅速致富的路。我總是能構思、設計出靈巧的計劃出來——而我從不蹈犯‘自己執行計劃”的錯誤。隨時雇用專家——這是我的座右銘。我違背了一次,結果我就懊悔了——但是我也是因為無法信任任何人替我辦那件事。納蒂娜知道得太多了。只要我不受到阻撓,我便是一個隨和、心地善良的大好人。納蒂娜阻撓了我,也威脅到我——就在我事業成功到達頂峰的時候。一旦她死去,而且鑽石在我手中,那我就安全了。我現在可以下結論說,我這件工作是搞砸了。那個白癡彼吉特,和他的太太,他的家人!都是我的錯——他那十六世紀義大利下毒者的臉孔和他那維多利亞中期的頭腦,觸到了我的幽默感癢處而讓我雇用了他。順便給你一個座右銘,我親愛的安妮,不要讓你的幽默感帶著你走。幾年以來我一直有一種直覺,覺得該聰明一點,擺脫彼吉特,但是那傢伙是如此地勤勉盡責,我實在無法想出任何可以辭掉他的理由。因此我隨它自然發展下去。
“我們離題了。現在的問題是如何處置你,你的敘述很清楚,但是仍有一件事你沒說。現在那些鑽石在哪裡?”
“哈瑞·雷本那裡。”我注視著他說。
他面不改色,仍然保持著幽默嘲諷的神色。
“嗯,我要那些鑽石。”
“我不覺得你有多少機會可得到它們。”我答道。
“你不覺得?現在我可覺得。我不想弄得不愉快,但是我想提醒你,一個女孩的屍體在這一地帶被發現,並不是一件什麼稀奇的事。樓下有一個人,對於這方面的事能處理得很巧妙。你是個聰明懂事的女孩。我想提議的是:你坐下來,寫封信給哈瑞·雷本,要他帶著鑽石到這裡來找你——”
“我不會做那種事。”
“長輩講話不要插嘴。我想跟你談個條件。用鑽石來換取你的生命。還有,不要玩什麼花樣,你的生命完全掌握在我手裡。”
“那哈瑞呢?”
“我不忍心拆散兩個年輕的愛人。他也可以自由離去——只有一個條件,你們兩個以後不可再干擾我的事。”
“那我有什麼保證,你會信守你的謊言?”
“什麼都沒有,我親愛的女孩。你不得不信任我,同時抱最大的希望。當然,如果你想充英雄,較喜歡自我犧牲,那當然是另外一回事。”
我所希望的正是如此。我小心地不馬上上鉤。我讓自己顯出被他威脅、哄騙得降服的樣子。我照他的指示寫信:
“親愛的哈瑞:
我想我找到了一個可以完全還你清白之身的機會。請立刻依照我的指示,到艾格拉莎脫土產店,向他們要求說要看些‘特別的東西’,‘特別的時候用的’。那個人會要你‘到後面的房間去’。跟他去。你會遇到一個傳話的人,他會帶你來找我,完全照他告訴你的做,同時千萬記得要帶鑽石來,不要向任何人透露。”
尤斯特士爵士停了下來。
“剩下來的由你自己添上去,”他說,“但是記住,不要玩花樣。”
“我想‘永遠是你的,安妮’就夠了,”我說。
我寫了下來。尤斯特士爵士伸過手來把信拿過去,從頭看了一遍。
“嗯,不錯。現在給我地址。”
我給了他。這信和電報收發的地方,是一家小店。
他用手按了一下桌上的鈴。契賈斯特——佩蒂格魯,也就是敏可士應聲而來。
“這封信立刻送出去——照一般的路線。”
“是的,上校。”
他看了看信封上的名字。尤斯特士爵士逼視著他。
“你的朋友,我想?”
“我的朋友?”他似乎嚇著了。
“你昨天在約翰尼斯堡跟他說過話。”
“一個人過來問我有關你行蹤和瑞斯上校的,我給了他錯誤的消息。”
“很好,很好,”尤斯特士爵士親切地說,“我只是猜猜而已。”
當契賈斯特——佩蒂格魯離開房間的時候,我正好注視到他,他臉色死白,好象受到極度的驚嚇一樣。他一出去,尤斯特士爵士立刻從他的手肘處拿出對講機說,“司考特?注意敏可士,沒有命令,他不得離開房子一步。”
他把話筒放下,蹙著額頭,輕敲著桌面。
“我可不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尤斯特士爵士,”我在沉默了一兩分鐘之後說。
“當然可以。安妮,你真是勇氣十足!你能對事情產生智力上的興趣,而大部分的女孩碰到這種情況都只會搓搓手吸吸氣。”
“為什麼你讓哈瑞做你的秘書,而不把他交給員警?”
“我需要那些可咒的鑽石。納蒂娜,那小魔鬼,玩弄你的哈瑞來對付我。她威脅我,除非我付給她她想要的價錢,否則她要把它們賣給他。那是我犯的另一個錯誤——我以為鑽石在她身邊。但是她太聰明瞭。她的丈夫卡統也死了——鑽石藏在什麼地方,我一點線索都沒有。然後我想辦法弄到了一份某人在‘吉爾摩登堡’號上發給納蒂娜的電報影印本——那不是卡統就是哈瑞發的,我不知道是那一個。那就是你撿到的字條的副本。“17——22”上面這樣寫著。我把它當作是跟雷本的約會,而當他那麼絕望地想盡辦法登上吉爾摩登堡號時,我認為我猜對了。因此我假裝相信了他的說辭,而讓他來。我嚴格地監視著他,希望我能知道得多些。後來我發現敏可士想單獨行事,阻礙了我。我很快地阻止他。他聽從了我的命令。要得到十七號艙房是件麻煩事,而且令我擔憂的是,不曉得你是何方人物。你是象你表面上一樣天真無邪的女孩,或者不是?當雷本那天晚上准備出去赴約時,我叫敏可士去攔截他。當然,敏可士失誤了。”
“但是為什麼那張字條寫著‘17’而不是‘71’?”
“我後來想出來了。卡統一定是寫在他自己的一張備忘紙上,然後拿給發報員,而不是直接寫在電報紙上,而且他也沒再把發出去的電報留底看一遍。那發報員犯了跟我們一樣的錯誤,把它打成了17.1.22而不是1.71.22。我不瞭解的是敏可士為什麼堅持要十七號房,一定是完全出於直覺。”
“那麼給司馬茲將軍的檔呢?是誰搞了鬼?”
“我親愛的安妮,你不會認為我就如此白白地讓我的計劃給破壞掉吧?有了一個逃犯秘書,我毫不猶豫地用空白白紙代替了。沒有人會懷疑可憐的老彼得勒。”
“那瑞斯上校呢?”
“對了,那令人厭惡的傢伙。當彼吉特告訴我,他是一個特務人員時,我便感到背脊老是涼颼颼的。我記得戰時他曾在巴黎探查納蒂娜——而且我懷疑他是被派出來追查我!我很不喜歡他緊盯著我的方式。他是那種袖裡自有乾坤的強壯而沉默的人物。”
一聲鈴聲響起。尤斯特士爵士拿起話筒,聽了一兩分鐘後,回話說:
“很好,我現在就見他。”
“生意,”他說,“安妮小姐,讓我帶你到你的房間去。”
他引我進入一間破舊的房裡,一個土黑人小男孩帶上來我的衣箱。而尤斯特士爵士,要我若需要什麼東西的話盡管講,然後離去,一副盛情的主人模樣。漱洗臺上有一罐熱水,我開始取出一些必需品。衣箱裡有一樣堅硬而不熟悉的東西在我的海綿袋子裡,令我大感困惑。我解開帶子往裡看。
我大為驚喜地拿出了一枝握把鑲著珠寶的左輪槍,當我從慶伯利出發的時候,衣箱裡並沒有這樣東西。我小心翼翼地檢查它,發現它裝上了子彈。
我握住它,心裡有一種舒適的感覺,在象這樣的房子裡,這實在是樣很有用的東西。但是現代的衣著很不適合攜帶武器,最後我謹慎地把它藏在襪子上端。它使得我的襪子鼓起一大塊,而且每一分鐘我都擔心著它會走火而射中我的腳,然而這似乎是唯一可藏的地方。
第三十三章
直到下午,我才被找去見尤斯特士爵士。十一點時的茶點以及午餐都端到我的房裡,我覺得身體堅強,足以再面對一切難關。
尤斯特士爵士單獨一個人,在房間裡走來走去。他那不安定的神情在眼睛裡的一線閃光,並沒有逃過我的注意。他在為某件事而得意歡欣,對我的態度有了微妙的改變。
“我有消息要告訴你。你的年輕人上路了,幾分鐘之後,他即將到這裡。克制一下你的情緒——我還有話跟你說,今天早上,你企圖欺騙我。我警告過你,要你放聰明點,完完全全說實話,在某種程度下,你遵照了我的話。那時我接受了你的說辭,是因為那促成了我的計劃——誘導你寫信引哈瑞·雷本自投羅網。然而,我親愛的安妮,自從我離開瀑布區,那些鑽石一直在我手裡——雖然我昨天才發現這個事實。”
“你知道!”我喘著氣說。
“你也許想知道,那是彼吉特揭露出來的。他一直以一個有關一項賭注,和一卷底片的一個冗長而不著邊際的故事來煩我。不久我便推斷出來——布萊兒夫人的不信任瑞斯上校,她的坐立不安,以及她的懇求我幫她保管她的紀念品。彼吉特實在太能幹了。他過份熱心地把她的那些箱子也打開來。在離開飯店之前,我把所有的底片都裝進我的口袋裡,它們現在正在我口袋裡。我承認我還沒有時間去檢查它們,但是我已注意到其中有一卷,重量跟其他各卷不同,發出的聲音也不同,而且顯然用塞固丁粘住,必須用開罐器才能打開。事情似乎已明朗化了,不是嗎?現在,你知道,你們兩個都已自投羅網……很遺憾你不接受彼得勒夫人這個頭銜。”
我沒有回話,只是站在那裡注視著他。
樓梯傳來了腳步聲,門突然打開,哈瑞·雷本在兩個人中間急急闖了進來。尤斯特士爵士得意地看了我一眼。
“依照計劃,”他溫和地說,“你們業餘的將與職業的決鬥。”
“這是什麼意思?”哈瑞失聲大喊。
“意思是說,你們已走進了我的地盤——蜘蛛對蒼蠅說,”尤斯特主爵士幽默地說,“我親愛的雷本,你實在運氣非常不好。”
“安妮,你說我到這裡很安全,怎麼——”
“不要怪她,我的好朋友。那封信是照我的意思寫的,而且她也是不得已的。她應該聰明一點不要寫,但是我那時並沒告訴她。你依照她的指示,到土產店去,由秘密使者帶離後面的房間——結果發現你自己竟落入敵人的手裡!”
哈瑞注視著我。我瞭解他的眼色,向尤斯特士爵土移近。
“是的,”尤斯特士爵士說,“你真的很不幸!這是——讓我想想,第三次接觸。”
“你說對了,”哈瑞說,“這是第三次接觸。前兩次你都害慘了我——你難道沒聽說過,第三次運氣會轉變?這次是我的天下——看住他,安妮。”
我已准備好了。我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從襪子上抽出手槍,抵住他的頭。那兩個看住哈瑞的人跳向前來,但是他止住了他們。
“再進一步——他就死!安妮,如果他們再敢靠近,扣扳機——不要猶豫。”
“我不會猶豫,”我愉快地回答,“我還怕我現在會忍不住就扣了哩。”
我想尤斯特士爵士跟我一樣害怕。他顯然抖個不停。
“站在那兒不准動,”他命令說,那兩個人服從地站住不動。
“叫他們離開房間。”哈瑞說。
尤斯特士爵士下了命令。那兩個人聽從地出去,哈瑞隨後把門關上,上了門栓。
“現在我們可以好好談談了,”他冷酷地說,同時越過房間走過來,從我手裡拿過手槍。
尤斯特士爵士解脫似地歎了一大口氣,用手帕擦拭著前額。
“我真是嚇壞了,”他說“我想我的心髒一定很弱。很高興左輪槍回到了行家的手中,我無法信任安妮小姐。好了,我的年輕朋友,如同你所說的,現在我們可以談一談了。我承認,你占了上風。手槍是從什麼鬼地方冒出來的,我不知道。當她來時,我搜過了她的衣箱。現在你是從那裡撥出來的?一分鐘以前你並沒有手槍吧?”
“有的,我有。”我回答說,“在我的襪子裡。”
“我對女人瞭解不夠。我應該早就多研究研究她們。”尤斯特士爵士悲傷地說,“我懷疑彼吉特是否知道了?”
“不要裝傻了。要不是看在你灰發的份上,我早就把你丟出窗外。你這該死的流氓!管你年紀大不大,我——”
他走向前來一兩步,尤斯特士爵士機敏地從桌子後面跳開。
“年輕人總是這樣粗暴,”他責備地說。“總是不用頭腦,他們只順著他們的體能行事。讓我們冷靜一點。目前你是占了上風,但是局勢不可能如此繼續下去,房子裡都是我的人。你們在人數上是比不過的。你目前的優勢只是偶然得到的——”
“是嗎?”
哈瑞聲音中帶著一股冷酷嘲弄的意味,似乎引起了尤斯特士爵士的注意。他注視著他。
“是嗎?”哈瑞再度說,“坐下來,尤斯特士爵士,好好地聽我說,”他仍然用手槍指著他,繼續說:“這次你很不利。首先,聽聽那聲音!”
那是樓下沉重的敲門聲。大叫聲、咒罵聲,然後是一陣槍聲。尤斯特士爵士臉色發白。
“那是什麼?”
“瑞斯——以及他的人手。你不知道,尤斯特士爵士,安妮和我安排了一套辨明通信真偽的方法,知道嗎?電報署名是‘安’,信件通篇都有‘和’字貫穿。安妮知道那封電報是假的。她是自願到這裡來的,巧妙地步入羅網,希望能讓你自己掉入自己設下的陷餅裡,在離開慶伯利之前,她同時打電報給我和瑞斯。布萊兒夫人一直在跟我們聯絡。我收到依照你的指示所寫的信,那正是我所期待的。我已跟瑞斯討論過那家土產店有一條秘密通道的可能性,而且他已發現了出口的地方。”
一陣呼嘯、嘶裂聲傳過來,接著一聲沉重的爆炸聲使得房子搖動不已。
“他們正在轟炸這個地區,我必須帶你離開這裡,安妮。”
一道明亮的火光升起,我們對面的房子著火了。尤斯特士爵士已站了起來,走來走去。哈瑞繼續以手槍監視著他。
“現在你該明白了吧,尤斯特士爵士,游戲已經結束了。是你自己很夠意思地告訴我們,你的巢穴之地的。瑞斯的人手正看守著秘密通道的出口。不管你作了什麼預防,他們仍然順利地跟我到這裡了。”
尤斯特士突然轉過身來。
“很聰明。很值得稱贊。但是我仍然有話說,如果我的詭計失敗了,那你也一樣。你將永遠無法把謀殺納蒂娜的罪名加在我身上。唯一對我不利的事實,只是我那天在馬羅而已。沒有人能證明我認識她。但是你認識她,你有謀殺她的動機——而且你的記錄也對你不利。你是一個盜賊,記住,一個盜賊。也許,還有一件事你不知道,鑽石在我手裡。現在這些鑽石——”
他以很快的動作彎下腰,抬起手臂往外丟。當他丟出去的東西,穿過窗戶落在對面一堆破銅爛鐵裡時,發出了一陣玻璃碎裂的聲音。
“你唯一能證實你在慶伯利事件中清白之身的希望,已隨著那些鑽石消失在外面了。現在我們來談談,我跟你談個條件。你已把我逼入絕境。瑞斯將在這房子裡發現所有他所需要的資料。如果我能逃走,我還有機會。如果我留下來,那我就完了,但是你也不能倖免,年輕人!隔壁房裡有個天窗,只要給我幾分鐘的時間,我就沒事了。我已作了一兩個小小的安排。你讓我從那裡出去,給我點時間——那我就留給你一份自白書,承認我殺了納蒂娜。”
“答應他,哈瑞。”我大叫,“答應他,答應他!”
他面色堅定地轉向我。
“不,安妮,絕對不,你不知道你自己在說什麼。”
“我知道。這能解決一切問題。”
“如果這樣做,我就永遠無法再面對瑞斯。我要冒一次險,但是如果我讓這狡猾的老狐狸逃走,那我就不是人。這樣是沒有用的,安妮,我不這樣。”
尤斯特士爵士低聲輕笑。他泰然地接受失敗。
“好,好,”他說,“你似乎遇到你的剋星了,安妮。但是我可以向你們保證,正直道德的行為,並不總能得到報償。”
一陣木板碎裂聲傳來,然後是上樓梯的腳步聲。哈瑞拉開門拴。瑞斯上校第一個進來,他看到我們後,面露光彩。
“你安然無恙,安妮。我怕——”他轉向尤斯特士爵士,“我追查你很久了,彼得勒——而我終於逮到了你。”
“每個人似乎都瘋了一樣。”尤斯特士爵士故作姿態說,“這個年輕人用手槍威脅我,而且指控我一些令人震驚的罪名。我不知道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你不知道?意思就是說我已找到了‘上校’。也就是說一月八號那天你不在坎內,而是在馬羅,也就是說,當你的工具,納蒂娜夫人背叛你時,你計劃把她除掉——而且我們終於就要把你繩之以法。”
“真的?那你是從哪裡得來這些有趣的消息的?從那現在尚在警方追緝中的男子那裡?他的證詞將十分有價值吧。”
“我們有另外的證人。另外還有人知道納蒂娜那時是到磨房去與你會面。”
尤斯特士爵士十分驚訝。瑞斯上校作了一下手勢。亞瑟·敏可士,就是艾德華·契賈斯特教士,也就是佩蒂格魯小姐走向前來。他臉色蒼白而緊張,但是他仍清晰地說:
“在納蒂娜動身前往英格蘭的前一晚,我在巴黎見到納蒂娜。那時我化裝成一個俄國伯爵。她告訴了我她的目的。我知道她所對付的是什麼樣的人,我警告她,但是她不接受我的忠告,她桌上有一封電報,我看了。後來我想我自己可以試試看能不能找到那些鑽石。雷本先生在約翰尼斯堡與我攀談,他說服我站到他那一邊去。”
尤斯特士爵士注視著他,什麼都沒說,但是敏可士一副頹喪的樣子。
“老鼠總是逃離將沉的船,”尤斯特士爵士說,“我不在乎鼠輩。遲早我會將它們摧毀。”
“有一件事我想告訴你,尤斯特士爵士,”我說,“你拋出窗外的那罐東西,並不是鑽石,而是普通的的鵝卵石。鑽石現在正在一個十分安全的地方。事實上,它們是在那大木雕長頸鹿的肚子裡。蘇珊妮把長頸鹿的肚子挖空,把鑽石放在裡面,並用棉花塞緊,因此不會發生聲音,然後再用塞子把開口塞住。”尤斯特士爵士注視我一段時間。他的回答頗具性格:
“我一直都很討厭那只長頸鹿。”他說,“一定是出於我的直覺。”
第三十四章
那天晚上我們無法回約翰尼斯堡,炮聲不斷地響起。我判斷我們或多或少被隔離了,因為暴徒已佔據了北郊的一部份。
我們避難的地方是離約翰尼斯堡約二十哩的一個農家──就在南非草原之上。我疲累地打著盹。前兩天所有的焦慮激動,只留給我一身虛軟。
我無法置信地不斷地對自己重複說著,我們的麻煩都真的已經過去了。哈瑞和我在一起,而且我們永遠不會再分離。然而我一直瞭解有某種阻礙橫在我們之間——在他那方面的阻礙,什麼原因我無法得知。
尤斯特士爵士被一個強壯的衛士押上車,向一個相反的方向駛去,臨行前,他故作姿態地向我們揮揮手。
次日早晨,我很早便起身,走到門廊上,隔著草原向約翰尼斯堡的方向望去。我能看到大堆軍火在清晨微弱的太陽光下閃耀,聽到槍炮聲低沉呼嘯。革命尚未結束。
農夫的太太出來,叫我進去吃午餐。她是位慈母般的婦人,我已非常喜歡她。她告訴我,哈瑞天剛破曉時就出去了,還沒回來。我再度感到一陣不安。我如此確定存在於我們之間的陰影是什麼?
早餐之後,我坐在走廊上,手裡拿著一本書,但是沒有翻閱。我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因而沒注意到瑞斯上校騎著馬過來,直到他說“早安,安妮”,我才曉得他來了。
“哦,”我臉上一陣紅地說,“是你。”
“是的。我可以坐下嗎?”
他拉過一張椅子坐在我身邊。這是自從在馬陀波斯那天之後,我們第一次再單獨在一起。如同以往一樣,我仍感到一陣混著心酸與心懼的奇特感覺,他一直令我有這種感覺。
“有什麼消息?”我問。
“司馬茲明天將到約翰尼斯堡。我想這場暴亂再三天就結束了。目前戰鬥仍在進行中。”
“我希望,”我說,“他們確定殺對了人。我的意思是說那些想戰鬥的人——而不只是那些正好住在戰鬥地區的可憐無辜的人們被殺。”
他點點頭。
“我懂你的意思,安妮。那是戰爭的不公平處。但是我有另一個消息要告訴你。”
“什麼消息?”
“我坦承那是我的疏忽,彼得勒已逃走了。”
“什麼?”
“是的。沒有人知道他怎麼安排的。夜晚時,他被安全地銷起來——鎖在附近由軍方看管的一個農家頂樓房間裡,但是今天早上房間空空的,煮熟的鴨子飛走了。”我暗自有點高興。直到現在,我仍然不禁私自對尤斯特士爵士有一種好感,我知道這是很不應該的,但是事實是如此。我欽慕他,我知道,他是個徹頭徹尾的惡徒——但他是令人愉快的一個。我從未遇過任何人有他一半的風趣。
當然,我隱藏著自己的感受。瑞斯上校自然有著十分不同的感受。他想要尤斯特士爵士償罪。想起來,他的逃脫沒什麼好令我大感驚奇的。他在約翰尼斯堡附近一定有很多的手下。而且,不管瑞斯上校會怎麼想,我十分懷疑他們能捕捉到他。他也許有一條計劃完善的逃脫路線,而事實上他也對我們透露過不少。
我作了適當的表示,雖然顯得有點不起勁,而且我們的談話也變得了無生氣。然後瑞斯上校突然問起哈瑞。我告訴他,哈瑞天剛破曉就出去了,我今天早上一直還未見到他。
“你知道,對不對?安妮,除了形式上的之外,他已經完全洗脫罪名了。當然,還有一些專門的細節需要處理,然而尤斯特士爵士的罪狀已經十分確定了。現在沒有什麼可以分離你們了。”
他沒看著我,以一種低沉、急遽的聲音說著。
“我知道,”我感激地說。
“而且沒有理由他不應該馬上恢復他的真名。”
“是的,當然。”
“你知道他的真名?”
這個問題令我吃了一驚。
“當然知道。哈瑞·魯卡斯。”
他沒有回答,而且他的沉默令我特別驚奇。
“安妮,你記不記得,當我們那天從馬陀波斯開車回家的時候,我告訴你我知道我必須做什麼?”
“當然,我記得。”
“我想我也許可以心安地說,我已經做了。你所愛的人已洗脫罪嫌。”
“你那時所說的就是指這個?”
“當然。”
我低下頭來,為我對他毫無來由的疑忌感到慚愧。他以滿懷心思的聲音繼續說:
“當我還只是個少年時,我愛上了一個遺棄了我的女孩。在那之後,我把全部心思放在工作上。我的事業就是我的一切。後來我遇到了你,安妮——而剎那間,事業變得一文不值。但是少年愛少年……我仍然擁有我的事業。”
我沉默不語。我想一個人無法真正同時愛兩個人——然而你卻能感覺像是如此。這個人的吸引力很大。我突然抬起頭看他。
“我想你言重了,”我作夢似地說,“我想你仍有大好的事業擺在眼前。你將成為世界上的一大偉人。”
我感到我好像是在說著一項預言。
“雖然,我將孤獨一生。”
“所有真正做大事的人都是。”
“你這麼認為?”
“我很確信。”
他握住我的手,以低沉的聲有說:
“我寧可擁有——另一項。”
這時哈瑞過來,在屋角那邊走著。瑞斯上校站了起來。
“早安——魯卡斯,”他說。
哈瑞為了某種原因而滿臉通紅。
“對了,”我高興地說,“你現在必須恢復你的真名。”
但是哈瑞仍然注視著瑞斯上校。
“那麼你是知道了,先生。”他終於說。
“我從不會忘掉一張面孔,小時候我見過你一次。”
“這是怎麼一回事?”我困惑地問,眼睛在他們兩人之間打轉。
他們兩人之間似乎在作意志的決鬥。瑞斯勝了。哈瑞稍微避開眼神。
“我想你是對的,先生。告訴她我的真名吧。”
“安妮,這位不是哈瑞·魯卡斯。哈瑞·魯卡斯在戰時陣亡了。這位是約翰·哈洛德·厄茲裡。”
第三十五章
瑞斯上校說完之後,很快地溜走,離開了我們。我站在那兒望著他的背影。哈瑞的聲音喚醒了我。
“安妮,原諒我,告訴我,你原諒了我。”
他握住我的手,我幾乎機械式地抽了回來。
“你為什麼瞞著我?”
“我不知道我能讓你瞭解。我怕那種事——財富的力量和誘惑。我要你關心我只是因為我本身——我這個人——毫無任何裝飾的赤裸裸的我。”
“你的意思是,你不信任我?”
“如果你喜歡,你可以這麼說,但這並不是事實。我已變得痛苦、多疑——總是傾向於尋求別人最隱秘不明的動機——而像你那樣地關心我;實在是很美妙的事。”
“我懂了,”我慢慢地說。我在腦子裡面想他告訴我的故事。第一次注意到我那時所忽略一些不吻合的地方——金錢數目的確定,向納蒂娜買回那些鑽石的能力,他寧可以局外人的觀點來談論那兩個年輕人。而且當他說到“我的朋友”時,他指的不是厄茲裡,而是魯卡斯。深愛納蒂娜的人是魯卡斯。
“怎麼變成這樣的?”我問。
“我們兩人都非常沖動——急於死掉。有一天晚上,我們為了幸運而交換名牌。魯卡斯第三天就陣亡了——被炸成了碎片。”
我全身顫栗。
“你為什麼今天早上不告訴我?你現在不可能再懷疑我真的關心你吧?”
“安妮,我不想把一切破壞掉。我想把你帶回小島上。錢有什麼好處?它無法買到快樂。我們在小島上很快樂。我告訴你,我怕另一種生活——它曾經一度毀過我。”
“尤斯特士爵士知不知道你真正的身分?”
“哦,知道。”
“卡統呢?”
“不知道。他有天晚上在慶伯利看到我們兩人同時跟納蒂娜在一起,但是他不知道那一個是那一個。他相信了我的話,把我當作魯卡斯,而且納蒂娜也被他的電報騙倒了。她從沒怕過魯卡斯。他是很沉默安靜的傢伙。但是我總是有著魔鬼般的脾氣。如果她知道我還活著,不早就嚇死了才怪。”
“哈瑞,如果不是瑞斯上校告訴了我,你打算怎麼辦?”
“什麼都不說。繼續裝作是魯卡斯。”
“那你父親的鉅款呢?”
“讓給瑞斯。不管怎麼說,他比我更能好好利用它們。安妮,你在想什麼?你在皺眉頭。”
“我在想,”我慢慢地說,“我真希望瑞斯上校沒有逼你告訴我。”
“不,他是對的。我該告訴你實情。”
他停頓一下,然後突然說:
“你知道,安妮,我嫉妒瑞斯。他也愛上你──而且他比我偉大,我永遠也比不上他。”
我轉身向他大笑。
“哈瑞,你這白癡。我要的是你——而且這才是最重要的。”
我們盡快地出發前往開普敦。蘇珊妮在那裡等著接我。我們一起將那只大長頸鹿剖腹取出鑽石。當革命終於平息下來之後,瑞斯上校來開普敦,在他的建議之下,木增堡那幢屬於勞羅斯·厄茲裡爵士的大別墅重新開放,我們大家都住到那裡去。
他們在那裡進行計劃。我將跟蘇珊妮一起回英格蘭,然後在她倫敦的家裡等待出嫁。而且將到巴黎去采購嫁妝!蘇珊妮很高興地計劃著所有的細節,我也是。然而將來的一切似乎奇怪地顯得有點不真實。而且不知為什麼,我有時候感到全身僵硬——好像無法呼吸一樣。
我們上船的前一天晚上,我無法入睡。我很悲傷,但是我不知道為什麼。我痛恨離開非洲。當我再回來時,它會不會還是一樣?可不可能還是同樣一回事?
後來我被窗板上的敲打聲驚醒,我跳了起來。哈瑞在外面走廊上。
“穿上些衣服,安妮,出來。我想跟你講話。”
我披上了衣服,走入外面涼颼颼的晚風中——寂靜而美麗的夜色,給人一種有如法蘭絨的感覺。哈瑞帶我離開隔房的聽力範圍。他的臉色蒼白,眼睛發亮,且態度堅決。
“安妮,你記不記得你曾經對我說過,女人喜歡為了她們喜歡的人而做她們不喜歡做的事?”
“記得,”我說,不知道接下來的將是什麼。
他緊緊抱住我。
“安妮,跟我走——現在——今晚。回到羅得西亞去——回到小島上去。我無法忍受所有這些愚蠢的舉動。我無法再等待下去了。”
我松了一口氣。
“那我的法國長袍怎麼辦?”我裝出惋惜的樣子說。
直到今天,哈瑞還分不清什麼時候我是認真的,什麼時候我只是在挪揄他。
“去你的法國長袍。你認為我會讓你穿上法國長袍?我不把它撕碎才怪。我不讓你走,聽到沒有?你是我的女人。如果我讓你走了,我可能失去你。你現在就跟我走——今天晚上——去他的其他每一個人!”
他抱緊我,吻得我幾乎透不過氣來。
“我再也不能沒有你,安妮。我真的不能。我痛恨所有的這些金錢,讓瑞斯去擁有吧。來,我們走吧。”
“我的牙刷呢?”我猶豫著。
“你可以再買一支。我知道我是個瘋子,但是看在老天的份上,來吧!”
他憤憤地高視闊步而去,我像在瀑布區看到的那個巴羅茲婦人一樣溫順地跟著他,只是我頭上沒有頂著平底煎鍋。他走得很快,我很難跟上他。
“哈瑞,”我終於以溫和的聲音說,“我們是不是要走到羅得西亞去?”
他突然轉過身來;同時大笑著把我抱了起來。
“我真瘋了,甜心,我知道。但是我真的很愛你。”
“我們是一對瘋子。而且,哦,哈瑞,你從未問過我,但是我根本也不是在犧牲!我想要跟你去!”
第三十六章
那已是兩年以前的事了。我們現在仍然住在小島上。在我的面前,擺在粗木桌上的,是蘇珊妮寫給我的信。
親愛的林中嬰兒們——親愛的相愛的瘋子:
我不驚奇——一點也不驚奇。雖然我們一直在談著巴黎以及法國長袍,但是我一直覺得那一點也不真實——我感到你們倆有一天會突然失蹤,以美好的古老吉普賽方式完婚。但是你們是一對瘋子!你們棄絕巨富的主意是荒謬的。瑞斯想要爭辯這件事,但是我已說服他留待以後再說,他可以幫哈瑞管理財產——而且管理得更好。畢竟蜜月無法永遠繼續下去——你不在這裡,安妮,所以我可以安心地這樣說,而不會招來你像野貓一般的攻擊——在荒野之地的愛將持續一段長時間,但是有一天你將突然開始夢想公園巷的一幢房子、各種皮毛、巴黎長袍、最大的汽車和最新的嬰兒車、法國女僕以及北國的護土,哦,是的,你將這樣!
現在好好地享受你們的蜜月吧,親愛的瘋子們,讓它成為長長的蜜月。還有,偶爾想想我,這日漸發胖舒適的人!
你們親愛的朋友
蘇珊妮·布萊兒上。
附筆:我送給你們一套鍋子當結婚禮物,還有一大塊雞肝餅,好讓你們記得我。
還有另一封信我偶爾會拿出來看看。那比蘇珊妮的信晚了很久才到,而且附有一個包裹。看起來是由玻利維亞某個地方寄來的。
我親愛的安妮·貝汀菲爾:
我忍不住寫信給你,寫這封信對我來說,其樂趣不如你收到的大。我們的朋友瑞斯並不如同他自己所認為的那麼聰明,對吧?
我想我該指定你為我的文稿執行人。我把日記寄給你。其中沒有什麼可讓瑞斯和他的黨徒感興趣的,但是我想有幾頁你可能有興趣看看。以你喜歡的任何方式利用它吧。我建議你替每日公報寫一篇——“我所遇到的罪犯”。我只有一個條件,那就是我必須是主角。
我想你現在已不是安妮·貝汀菲爾了,而是厄茲裡夫人,公園巷之後。我該說,我對你一點惡意都沒有。當然,不得不在我有生之年一切從頭開始是很艱苦的事,但是,保守秘密,我為了這種偶發事件,保存了一點點基金,現在變得很有用處,而且我有了一些顧客。對了,如果你遇到你那可笑的朋友,亞瑟·敏可士,告訴他我沒忘掉他,好嗎?那將令他大為震驚。
就整體來說,我想我已表現了最基督、最體諒的精神了,甚至對彼吉特也是如此。我碰巧聽說他——也許該說是彼吉特太太——前幾天又生下了第六個孩子。英格蘭不久將被彼吉特家族搞得人口膨脹。我送給那孩子一個銀杯,而且,在一張明信片上,宣稱我願意當他的教父。我可以想見彼吉特一定面無笑容地拿著明信片和銀杯一起跑到蘇格蘭警場去!
祝福你,清澈如水的眼睛。有一天你會瞭解,你沒有嫁給我是一項多大的錯誤。
永遠屬於你的,
尤斯特士·彼得勒上
哈瑞憤憤不已。這是我與他看法不同的一點。對他來說,尤斯特士爵士是那個企圖謀害我的人,也是該為他朋友之死負責的人。尤斯特士爵士對我的企圖,總是令我困惑不已。這真是所謂的“不可解說”。因為我確信,他對我一直有著真誠的好感。
那為什麼他兩度企圖奪取我的生命?哈瑞說:“因為他是個該死的流氓,”而且似乎認為就是這樣。蘇珊妮較有辨別能力。我跟她從頭研究過,她認為是一種“恐懼結”。蘇珊妮的說法有點像心理分析學家。她向我指出尤斯特士爵士的一生,都由一種安全與舒適的欲望所驅使著。他有一種敏銳的自我防護感。而納蒂娜的被殺解除了他某種抑制感。他的行動並不代表他對我的感情狀態,而是他對自身安全尖銳的恐懼感的結果。我想蘇珊妮是對的。至於納蒂娜,她是那種找死的女人。男人之所以做出一些悖于常理的事,是為了致富,但是女人如果不是發自內心的,不應該假裝墜入愛河。
我很容易便可以原諒尤斯特士爵士,但是我永遠無法原諒納蒂娜,永遠,永遠,永遠!
有一天我打開一個用“每日公報”包著的錫罐,突然看到“褐衣男子”這幾個字。這是多麼久以前的事了!當然我很久以前便與“每日公報”斷絕了聯系——比它跟我斷絕關系更早。我浪漫式的婚禮受到了大眾的喝彩。
我的兒子躺在陽光下,踢著他的小腿。如果你喜歡。你可以說他是“褐衣男子”。他盡可能穿得很少,幾乎一絲不掛,這是非洲最好的服裝。他的身子象咖啡果實一樣褐。他總是在地上挖掘。我想他象爸爸一樣。他將同樣對冰河期的白土產生狂熱。
蘇珊妮在他出生時拍來一封電報給我:
“恭喜瘋人島上的生力軍誕生並致我的愛意,他的頭是長形頭還是短形頭?”
我不打算忍受蘇珊妮這一點。我給了他一封既經濟又切題的回電:
“闊形頭!”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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