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煦陽嶺的疑雲/顫刺的預兆/拇指一豎 By the Pricking of My Thumbs By 阿嘉莎‧克莉絲蒂 Dame Agatha Mary Clarissa Christie

◎第一部 陽光山脊養老院

01、愛妲姑姑

  貝瑞福夫婦對坐在早餐桌前,他們和普通的夫婦沒什麼不同,這時候,全英格蘭至少有好幾百對像他們這樣上了年紀的夫妻正在吃早餐,這一天,也是個很普通的日子——一星期七天之中,至少有五個這樣的日子。天空陰沉沉的,看起來像是會下雨,不過誰也沒把握。

  貝瑞福先生曾經滿頭紅發,現在仍然有蛛絲馬跡可尋,不過已經像一般五六十歲的人一樣,大部分都變成沙灰色了,貝瑞福太太一度擁有滿頭亮麗捲曲的黑發,現在卻已經很不規則地摻了一些灰發,看起來實在不大好看。貝瑞福太太曾經考慮過染頭發,最後還是寧可保持上帝給她的這副模祥,但是卻換了一種口紅顏色,是自己看起來有精神些。

  這對上了年紀的夫婦一起吃著早餐,旁觀者一定會說他們生活愉快,但是卻沒有什麼特殊之處。要是這個旁觀者是年輕人,一定會再加上一句:“嗯,不錯他們是過得很愉快,可是實在太枯燥了,就跟所有老夫老妻一樣。”

  不過,貝瑞福夫婦卻不認為自己已經老了,也沒想到在別人眼中自己過得非常沉悶,當然,那只是年輕人的想法,年輕人根本不瞭解什麼是人生。

  可憐又可愛的年輕人,他們只擔心考試,性生活、買新衣服,或者改變一種發型,希望別人更注意自己。貝瑞福夫婦覺得自己才剛過中年,他們喜歡自己,也彼此相愛,一天天平靜卻又愉快地享受著人生。

  可是當然啦,他們的生活中偶而也有些起伏——誰又沒有呢?貝瑞福先生打開一封信,瀏覽了一遍,放在左手邊那一小疊信件上,然後又拿起一封信,但卻捏在手上沒有拆,眼光也沒有看著那封信,而是望著吐司架。他太太看了好一會兒,才開口道:

  “怎麼了?湯米。”

  “怎麼了?”湯米含糊他說,“怎麼了——?”

  “是啊,我是這麼問你。”貝瑞福太太說。

  “沒事,”貝瑞福先生說:“怎麼會發生什麼事呢?”

  “你好像想到一件事,”塔彭絲用責備的口吻說。

  “我覺得我什麼都沒想嘛。”

  “不,明明有,發生意外了嗎?”

  “喔,當然沒有。怎麼會呢?”他又說:“只是裝鉛管工人寄來的帳單。”

  “喔!”塔彭絲用若有所悟似的聲音說:“你沒想到他收費那麼高?”

  “當然,”湯米說,“向來如此。”

  “我不知道當初我們為什麼沒選這一行”塔彭絲說:“要是你從前學做鉛管工,我們就可以大把大把地賺錢了。”

  “可惜我們眼光不夠遠,沒有把握機會。”

  “你手上那張就是鉛管工的帳單?”

  “喔,不,只是一份聲明。”

  “少年犯——種族問題?”

  “不是,是家新開的養老院,”“喔,那倒還說得過去,”塔彭絲說,“可是你為什麼那麼擔心的樣子?”

  “我不是在想這件事。”

  “那你在想什麼?”

  “跟這個有關的事。”貝瑞福先生說。

  “到底什麼事?”貝瑞福太太說,“你知道你遲早都會告訴我。”

  “沒什麼大不了,我只是想——也許——好吧,我剛剛想到愛妲姑姑!

  “喔,原來如此,”兩便土馬上用體諒的聲音說,“原來是愛妲姑姑,”他們的眼光彼此相遇。很遺憾,這年頭幾乎每個家庭都有一個可以稱為“愛妲姑姑問題”的麻煩事。每家的姑姑姓名雖然不同一愛蜜莉姑姑。蘇珊姑姑,凱西姑姑…,可是她們的問題都有待解決,家人必須替她們安排生活,尋找適當的養老院,讓她們快樂地安享餘年。

  從前,伊莉莎白姑姑,愛妲姑姑等等,都高高興興地從頭到尾往在她們早就居住多年的家裡,由忠心耿耿、只是略嫌頑固的老傭人照料,兩方面對這種安排都很滿意,有時候還有很多窮親戚、半白癡的老處女堂姊等,也都渴望有個能供給一日三餐和一張舒適床舖的家,供需雙方都彼此感到滿足,相處甚歡,可是現在時代不同了,現代的“愛妲姑姑”必須有更適當的安置,而不只是擔心她萬一風濕發作,獨自自一個人在家時,或許會從樓上摔下來,或者老愛和鄰居吵嘴,辱罵零售商等等。

  不幸得很,這些“愛妲姑姑”遠比和她們年齡成反比的小孩麻煩多了。不管把小孩送到養父母那兒、哄騙到親戚家放假時讓他們進適當的學校或娛樂營,通常都很少遭到反對:

  “愛妲姑姑”就不同了。兩便土的親姑婆——普琳若姑婆一就專門替人找些麻煩,無論如何都甭想讓她滿意。每次她剛進一所新的養老院,才寫信告訴她侄女表示滿意萬分,家人卻又馬上接到院方通知,說她一聲不響氣呼呼地離開了。

  “不行!我一秒鐘都待不下去了!”

  不到一年,普琳若姑婆已經進進出出過十一間這種機構。

  最後,她友情上說她碰見一個非常可愛的年輕人。”“真是個忠實的孩子!他早年喪母,迫切地需要人照顧。我租了一間公寓房子,不久他就會搬來和我住,這樣安排,對我們彼此都很適合。我們很有緣分,所以,親愛的普如登,你再也不用替我擔心,我已經安排好以後的事了。明天我會和我的律師見面,預先安排一下後事,以免我比他早一步離開人世一這當然是免不了的,但是我可以保證,此刻我覺得自己的身體真是再好不過了。”

  接到信後,兩便土馬上趕往北方(事情發生在愛伯丁)。

  可是當她抵達時,警方早已去過,還帶走迷人的馬文——因為他用偽造的身份騙取金錢。普琳若姑婆氣憤不已,並且堅持對他提出控訴。可是參加庭訊回來之後(同時還有另外二十五件案子也在審判),卻不得不改變了她的看法。

  “我覺得我應該去看看愛妲姑姑,你知道,塔彭絲,”湯米說,“一晃又是好一段時間了,”!

  “大概吧!”兩便土不起勁他說,“多久了?”

  湯米想了想,答到:“恐怕快一年了。”

  “不只,”塔彭絲說,“我想有一年多了。”

  “喔,老天,”湯米說:“時間過得真快,對不對?想不到已經隔這麼久了,真叫人不敢相信。不過我想你一定記得沒錯。”他屈指數了數日子,“人真是健忘,對不對?有時候我實在覺得很抱歉。”

  “我覺得用不著,”兩便土說,“我們不是也寫信給她,寄東西給她嗎?”

  “喔,對,我知道,你實在太好了,塔彭絲。可是不管怎麼說,有些報章雜志上的報道實在很讓人擔心。”

  “你是指我們從圖書館借的書上說的那些可憐老人的故事?”

  “我想那都是真實的事。”

  “嗯,對,“塔彭絲說:“一定真的有那種地方,沒有人真的那麼不快樂一一忍不住覺得自己不快樂。可是我們又能怎麼辦呢?湯米。”

  “沒什麼好辦法,盡可能小心就是了。小心選擇適當的養老院,負責替她找個好醫生照顧她。”

  “你必須承認,莫瑞醫生實在是個好醫生。”

  “對,”湯米臉上擔憂的表情不見了,“莫瑞的確是一流醫生,對人親切又有耐心。要是有什麼問題,他一定會告訴我們。”

  “是啊,所以你用不著擔心,”塔彭絲說:“她今年幾歲了?”

  “八十二,”湯米說,“不——不對,我想應該八十三了。”

  停了停,又說,“和自己同樣年紀的人都死了,只剩下自己孤孤單單的,那種感覺一定很可怕。”

  “那是我們一廂情願的想法,”塔彭絲說,“他們可不同意。”

  “不一定吧。”

  “起碼你的愛妲姑姑就不同意,你不記得啦了上次她提到有多少朋友已經比她先離開人世的時候,不是高興得很嗎?她後來還說:‘還有愛美·摩根聽說她也頂多只能活六個月了。

  她以前老是說我弱不禁風,現在我一定會比地長命,而且會多活好幾年。’她當時就像打了勝仗一樣。”

  “可是——”湯米說。

  “我知道,”兩便土說,“我知道,不過你還是覺得自己有義務去看她。”

  “你不同意嗎?”

  “很不幸,”兩便土說,“我同意,你說得對極了,”她又帶著點英雄似的口氣說:“我也去。”

  “不,”湯米說,“你去做什麼?她又不是你姑姑。不用了,我去就好了。”

  “不,”貝瑞福太太說,“我也喜歡受罪,我們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我知道你不喜歡去,我也一樣,而且我相信愛妲姑姑也一樣,可是我知道,人生在世有些事就是由不得自己。”

  “不,我不希望你去,不管怎麼說,你還記得她上次對你態度有多壞吧?”

  “喔,我不會放在心上的,”塔彭絲說:“也許只有我們去看她,她才會打起精神。我一點都不恨她。”

  “你一直對她很好,”湯米說,“不過我知道你並不喜歡她。”

  “沒有人會喜歡愛妲姑姑,”兩便土說,“我相信從來沒有誰喜歡過她。”

  “老年人總叫人忍不住感到同情。”湯米說。

  “我可沒有同感。”塔彭絲說:“我不像你那麼好脾氣。”

  “對女人來說,你算是夠無情的了,”湯米說。

  “也許,反正女人也沒多少時間花腦筋,所以多半都很實際,我的意思是說,要是一個好人病了、老了,我會覺得很難過,可是如果不是好人,那就不一樣了,你也承認吧?要是有個人從二十歲起就很壞,到了四十歲、六十歲還是一樣,到八十歲甚至更可惡的話,我覺得別人也用不著只因為他老了就特別同情他。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我認識幾個七八十歲還很可愛的人,譬如老包倩太太。瑪莉。卡爾還有那個麵包師傅的奶奶,以前替我們打掃的巴普力老太太,全部好可愛,好和藹,要我替他們做任何事我部願意。”

  “好了,好了,”湯米說,“別說得太遠了。要是你真的想表現風度,跟我一起去——-”“我真的想去,”塔彭絲說:“不管怎麼樣,我們發誓過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愛妲姑姑就是我們的‘災難’,所以我要跟你手牽手一起起。還要送她一束花,一盒軟夾心巧克力,說不定再送一兩本雜志,你不妨先寫信給那位姓什麼的小姐,告訴她我們要去。”

  “下禮拜挑一天好不好?要是你不反對,就星期二好了。”

  湯米說。

  “就星期二吧,”兩便土說,“那個女人姓什麼?我記不得了,就是那個總管還是護士長,好像是裴什麼——”

  “裴卡德小姐““喔,對。”

  “說不定這次去不大一樣。”

  “不一樣?什麼不一樣?”

  “我也不知道,也許會發生一些有趣的事。”

  “說不定火車半路上會拋錨。”塔彭絲也提不起一點興趣。

  “你為什麼偏偏希望火車拋錨?”

  “這——-我也不知道。我只是——-”“只是什麼!

  “只是覺得很刺激,說不定我們可以救人家性命或者做些有價值又驚險的事。”

  “真會胡思亂想”貝瑞福先生說。

  “我知道,”塔彭絲表示同意,“可是人有時候就是忍不住會想些怪點子。”

02、那個可憐的孩子是你的嗎?

  “陽光山脊”這個名字到底有什麼典故實在很難說。從外表上看,這棟建築物並沒有像山脊的地方,地面非常平坦,對住在裡面的那些老年人當然也適合些。花園很大,不過並不出色。屋子本身是棟維多利亞式大廈,整修得相當好,四周有些遮蔭的大樹,屋旁攀附著一些美國藤,兩棵濃密的智利松,更增添了一些異國風味。有幾張椅子安置在適當的地點可以讓人享受陽光,另外有個有棚的陽台,上面也擺了一兩張椅子,老太太們可以坐在這兒,不受西風吹襲。

  湯米接按門鈴,一會兒,一個穿尼龍套裝。面帶煩惱的年輕人開門讓他們進去。她帶他們走進一間小起居室,有點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我去告訴裴卡德小姐,她知道你們要來,馬上就會過來。你們不介意等一下吧?你們知道,那個凱若威太太又把頂針吞下去了。”

  “真的?怎麼會呢?”塔彭絲驚訝地問。

  “她覺得好玩,”女傭解釋道:“老是喜歡亂吞東西。”

  女傭離開之後,塔彭絲坐下來,沉吟道:“我可不喜歡把頂針吞下去,一定好難過。你說對不對?”

  他們只等了一會兒,裴卡德小姐就一邊道歉推門走了進來,她是個高大。灰發、五十歲左右的女人,有一種安靜、能幹的氣質,湯米一直很欣賞她。

  “對不起,要你們久等了。貝瑞福先生。”她說:“你好!

  貝瑞福太太,真高興你也一起來。”

  “聽說有人吞了什麼東西是不是?”湯米說。

  “喔,馬蘭妮告訴你們了?是啊,是老凱若威太太,她一天到晚亂吞東西,真難,你們知道,我們總不能每一分每一秒都守著她們。小孩都會亂吞東西,可是老太太也這樣就太可笑了,對不對?不過她已經改不掉了,一年比一年嚴重,可是好像對她也沒什麼壞處,這一點最有意思了。”

  “也許她父親是專門表演吞劍的?”塔彭絲說。

  “你的想法很有意思,貝瑞福太太,‘也許’真的是吧,”裴卡德小姐又說:“我告訴過范修小姐你會來,貝瑞福先生,不過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聽進去了,你知道,她有時候心不在焉的”“她最近好嗎?”

  “恐怕身體差多了,”裴卡德小姐用舒適的聲音說:“誰也不知道她到底在想什麼,昨天晚上我告訴她你要來看她,她說我一定弄錯了,因為學校還沒有放假,她好像以為你還在念書。可憐的老人家,常常弄錯事情,尤其是關於時間方面,不過我今天早上又提到你要來的時候,她又說絕對不可能,因為你早就去世了。喔,好了,”她愉快地接著說:“我相信她看到你就會認得了。”

  “她最近身體怎麼樣?還是老樣子?”

  “喔,可以算不錯了。不過老實說,我想她沒有多少日子了,她沒什麼不舒服,可是心髒和從前一樣不好,甚至可以說更糟糕了。所以我希望先讓你們有個心理准備,免得到時候太意外。”

  “我們帶了些花給她。”塔彭絲說。

  “還有一盒巧克力,”湯米說。

  “喔,你們真是太好了,她一定會很高興。要不要現在就去?”

  湯米和塔彭絲起身跟著裴卡德小姐離開房間。她帶頭走上寬廣的樓梯。經過樓上走廊旁邊一個房間時,房門突然打開了,一個身高五英呎左右的小個子女人快步走出來,高聲尖叫道:“我要喝可哥,我要喝可哥。詹恩護士到哪兒去了?我要喝我的可哥。”

  隔壁房間一個穿護士制服的女人探頭出來,說:“乖,乖,親愛的,你已經喝過可哥了。剛喝過二十分鐘而已”“沒有,我沒喝,你胡說,我沒喝可哥,我口好渴。”

  “要是你想喝,我就再給你一杯好了。”

  “我一杯都沒喝,什麼叫‘再’,給我一杯?”

  他們繼續向前走,裴卡德小姐輕輕敲敲走廊盡頭一間房門,然後推門而入。

  “他們來了,范修小姐,”她用愉快的聲音說,“你侄兒來看你了,太好了,對不對?”

  窗口邊床上一位元老太太突然坐直身子,她有一頭鐵灰色的頭發,滿布皺紋的瘦臉龐,高挺的鼻粱,一股什麼事都不同意的神情,湯米走上前一步“晦,愛妲姑姑,”他說:“你好!”

  愛妲姑姑沒有理他,只生氣地對裴卡德小姐說:

  “你是什麼意思?把男土帶到淑女房裡!我年輕的時候,最看不順眼這種沒禮貌的事了!騙我說是我侄兒!他到底是誰?是修鉛管工人還是修理電器的?”

  “夠了,夠了,這樣就不好了。”裴卡德小姐溫和他說。

  “我是你侄兒湯瑪斯·貝瑞福。”湯米說,一邊走上前把巧克力遞過去,“我帶了一盒巧克力給你。”

  “別想用這種辦法騙我,”愛妲姑姑說:“你這種人我太清楚了,什麼話都說得出來。那個女人是誰?”她用討厭的眼光看看貝瑞福太太。

  “我是普如登,”貝瑞福太太說:“你的侄媳婦。”

  “好可笑的名字,”愛妲姑姑說:“像傭人的名字一樣,我叔公馬修有個女傭叫‘安適’,還有一個女傭叫‘喜樂主’,是衛理公會教徒。還好我嬸婆馬上禁止她再叫那個名字,告訴她在他們家做女傭就必須用‘瑞貝卡’這個名字。”

  “我替你帶了一些玫瑰花來,”塔彭絲說。

  “我不喜歡在病房裡擺花,把氧氣都用光了!

  “我替你放到花瓶裡。”裴卡德小姐說。

  “不許你那麼做!到現在為止,你應該瞭解我說一不二。”

  “你看起來精神很好,愛妲姑姑,”貝瑞福先生說:“應該說生氣勃勃。”

  “我一眼就能看穿你這種人。你說是我侄兒是什麼意思了?

  你說你叫什麼名字來著?湯瑪斯?”

  “是的,叫我湯瑪斯或者湯米都可以。”

  “我從來沒聽過這個名字,”愛妲姑姑說:“我只有一個叫威廉的侄兒,上次大戰的時候死了。也好,要是他活下去,定會變壞。我累了。”愛妲姑姑靠回枕頭上,轉頭對裴卡德小姐說,“把他們帶走。你不應該讓陌生人來看我。”

  “我想有人來看你也許會使你高興一點,”裴卡德小姐平靜地說。

  愛妲姑姑喃喃發出一聲不屑的低哼。

  “好吧,”塔彭絲愉快他說:“那我們走了。我還是把花留下,說不定你會改變心意。走吧,湯米。”她轉身走向門口。

  “再見了,愛妲姑姑,真遺憾你不記得我了。”

  愛妲姑姑仍舊一言不發,但是等塔彭絲和裴卡德小姐走到門外時,她卻忽然叫住剛走到門口的湯米。

  “喂,‘你’回來了!”愛妲姑姑提高聲音說:“我認識你,你是湯瑪斯,從前一直都是紅頭發,回來,我有話跟你說,我不喜歡那個女人,就算她假裝是你太太也沒用,我什麼都知道,真不應該把那種女人帶到這裡!過來,坐下,坐這個椅子告訴我你親愛的母親的一切。你給我走!”愛妲姑姑對站在門口遲疑的塔彭絲用力揮手。

  塔彭絲馬上走開了。

  “她今天又心情不好,”裴卡德小姐一邊陪塔彭絲走下樓梯,一邊說,“有時候她真的脾氣好,叫人幾乎不敢相信。”

  湯米在愛妲姑姑所指的椅子上坐下,溫和地說他無法再告訴她有關她母親的事,因為她去世快四十年了。愛妲姑姑卻絲毫不為他的話所動。

  “想想看!”他說,“真的有那麼久了嗎?唉!時間過得真是太快了!”她用搜尋的眼光看看他,說;“你為什麼還不結婚;你知道,你年紀越來越大了。不要老是帶些壞女人到處走,還當成自己太太一樣!”

  “我想,”湯米說,下次我們來看你的時候,應該叫塔彭絲把她的結婚證書也帶來。”

  “你要她做個誠實的女人,是不是?”愛妲姑姑說。

  “我們結婚三十幾年了,”湯米說:“有一個兒子,一個女兒,也都結婚了。”

  “問題就是沒有人告訴我任何消息,”愛妲姑姑機靈地改變自己的立場,“要是你們讓我趕上時代——-”湯米沒有多爭論這一點,塔彭絲有一次鄭重警告過他:

  “要是任何超過六十五歲的人挑你毛病的話,千萬別再辯下去,別想證明你的做法對,馬上道歉,說全都是你的錯,下次絕對不會再犯。”

  湯米此刻覺得對愛妲姑姑來說,這樣做是唯一,也是最好的辦法。

  “對不起,愛妲姑姑,”他說:“你知道,人年紀越大越健忘,不是每個人都像你記憶力那麼好。”

  愛妲姑姑得意地笑笑,然後說:“這話也有道理,要是你剛來的時候我態度不大好,那真抱歉,不過我不喜歡別人打擾我。這種地方誰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他們讓任何人來看我,任何人!要是我完全相信他們的話,他們說不定會到我床上來搶劫我、謀殺我。”

  “喔,我想那倒不至於吧。”湯米說。

  “那可難說。”愛妲姑姑說,“報上不是常常有這類消息嗎?

  別人也告訴過我很多故事。我倒不是什麼話都相信,不過我一向很小心就是了。信不信由你,那天,他們帶了一個生人來.一我從來都沒見過他,他說他叫威廉醫生,莫瑞醫生休假了,所以由這個新夥伴代理。新夥伴!我怎麼知道是不是?

  都是他的話。”

  “他到底是不是呢?”

  “喔,老實說,”愛妲姑姑對站不穩立場有點不高興,“是倒是、可是那時候誰知道呢?他就那麼開著車來,拿著一個醫生量血壓的黑盒子和其他東西——-看起來就像他們常常說的那種魔盒,是誰呀?喬安娜·蘇斯克的盒子?”

  “不,”湯米說:“我想不大一樣,是預言之類的。”

  “喔,我懂了;反正我的意思是說這種地方什麼都能進來,要是他說自己是醫生,那些護士馬上會格格笑個不停,說‘是,醫生。’‘那當然,醫生,’多多少少會注意聽他的話,蠢女孩!”要是病人發誓從來沒見過那個人,別人頂多會說她健忘,我從來不會忘記任何人的臉,”愛妲姑姑堅定他說:“從來不會!你凱若琳姑姑最近怎麼樣?好久沒她消息了。你有沒有去看她?”

  湯米用抱歉的口吻說,他的凱若琳姑姑已經去世十五年了。愛妲姑姑對她的死訊沒有露出任何難過的表示。畢竟,凱若琳不是她親妹妹,只是堂姊妹而已。

  “好像大家都一個個死了,”他有趣地說:“沒有活力,他們最大的毛病就在這裡,心髒不好、動脈血管阻塞。高血壓風濕病——一大堆毛病,身體差勁透了,全部一樣,所以醫生才能賺錢。給他們開一瓶又一瓶、一盒一盒的藥,黃色藥片、粉紅色藥片、綠藥片,甚至開黑藥片我都不覺得奇怪,哼!

  我外婆那個時代,不是用硫磺就是用糖蜜來醫病,我敢打賭,那些東西一點也不比現在那些藥差。”她滿意地點點頭,“真不能完全相信醫生,你說對不對?聽說這裡有不少人給毒死,據說是為了讓外科醫生弄到心髒,我可不大相信,裴卡德小姐那種人不可能忍受得了。”

  到了樓下之後,裴卡德小姐略帶歉意地指大廳盡頭的一個房間。

  “真抱歉,貝瑞福太太,可是我相信你也瞭解老年人,常常愛胡思亂想,而且很頑固,不喜歡的東西就是不喜歡。”

  “照顧這麼大的地方很不容易。”塔彭絲說。

  “喔,也不見得,”裴卡德小姐說,“你知道,我很喜歡這份工作,而且真的非常喜歡她們。你知道,要是需要你去照顧她們,你就會喜歡她們了。我的意思是說,她們各有各的生活習慣和讓人擔心的地方,可是只要你知道怎麼處理,就非常簡單了。”

  塔彭絲在心裡想:裴卡德小姐就知道該怎麼處理。

  “其實她們跟小孩子一樣,”裴卡德小姐用溺愛的口吻說:

  “不過小孩比她們講理多了,所以有時候很難跟她們說得通。

  這些人全部不能拿常理來衡量,只要你一再告訴她們她們願意相信的多,她們就會很高興,這裡的工作人員都很好,很有耐心,脾氣也好。雖然腦筋不怎麼好,可是你知道腦筋好的人往往沒耐心。喔,唐納雯小姐,有什麼事?”她轉身對樓上跑下來戴夾鼻眼鏡的年輕女人說。

  “是拉奇特太太,裴卡德小姐。她說她快死了,叫我馬上拽醫生來。”

  “喔,”裴卡德小姐仍舊平靜他說:“這一次又怎麼了?”

  “她說昨天煮的香菇裡面一定有細菌,害她中毒了。”

  “那倒是個新理由,”裴卡德小姐說:“我還是上去跟她談談好了,對不起,只好讓你一個人坐坐了,貝瑞福太太。那個房間裡有報紙和雜志。”

  “好,你盡管去忙好了。”塔彭絲說。

  她走進剛才斐卡德小姐指的房間,是個舒適的房間,落地窗正面對著樓下的花園。房裡有搖椅,桌上有幾盆花,一面牆上有一排書架,擺著各種現代小說、旅行雜志,還有住在這兒的人可能很高興看到的一些舊暢銷小說,桌上還有一些雜志。

  此刻,房裡只有一個人——-一位把滿頭白發往後梳的老太太。她坐在椅子上,看著手裡的牛奶。她的臉色白中透紅相當好看。看到塔彭絲進來,她抬起頭,友善地笑笑。

  “早安,”她說:“來這兒住還是來看人?”

  “來看人,“塔彭絲說:“我有個姑姑在這裡,外子在陪她。我們想,一次兩個人陪她也許太多了。”,“你想得真周到,”老太太說,然後慢慢喝了一口牛奶“我在想——-喔,算了,沒什麼,你要不要喝點什麼?茶或者咖啡好不好?我按鈴叫人送來。這地方對人非常體貼,”“真的不用,謝謝你。”

  “或者來杯牛奶?今天牛奶裡沒放毒藥。”

  “真的不用,我們一會兒就走。”

  “好吧,要是你真的快走就算了——可是你知道真的不費事。這裡的人不會覺得有什麼太麻煩——-除非你要的是絕對不可能有的東西。”

  “我想我們來看的那位姑姑有時候就會要求一些很不同能的東西,”塔彭絲說:“我說的是范修小姐。”

  “喔,范修小姐,”老小姐說:“喔,對了。”

  她似乎欲言又止,但是塔彭絲卻愉快地介面道:

  “我相信她一定很難應付,一向如此。”

  “喔,是啊,你說得對極了,我以前也有個姑姑,就跟她完全一樣,年紀越大越難應付,不過我們都很喜歡范修小姐一她心情好的時候,也非常好玩。”

  “呃,我相信一定是。”塔彭絲暗自思索了一兩分鐘,不知道愛妲姑姑“好玩”的時候是什麼模樣。

  “你知道,有些人就是一天到晚不開心,”老小姐說姓藍凱斯特——順便告訴你,是藍凱斯特太太。”

  “我姓貝瑞福。”塔彭絲說。

  “你知道,有時候就是愛聽聽別人的壞話,聽她形容這裡某些客人,真忍不住覺得很好笑.雖然明知道不應該有那種感覺,可是偏偏忍不住。”

  “你住在這兒很久了?”

  “有一段日子了。對,我算算看,七年一不八年,對。

  對,一定有八年多了,”她歎口氣出說:“時間一久,和任何東西,還有任何人都失掉聯絡了。我只剩幾個親戚,都住在國外。

  “那你一定很難過。”

  “也不見得,我不大喜歡他們,甚至不瞭解他們。有一次,我生了重病——真的很嚴重——-只有一個人孤零零的,所以他們覺得我還是住在這種地方比較好。幸好我來了,這裡的人都很親切。體貼,花園也實在漂亮。我自己知道我不能單獨一個人住,因為我常常很糊塗——-糊塗透了。”她敲敲額頭。

  “就是這地方常常會把事情搞錯,對發生過的事也記不大清楚。”

  “真遺憾,”兩便土說:“不過人大概多少都免不了有點病痛。”

  “有些病實在很痛苦。這裡有兩個女房客得了嚴重的風濕關節炎,疼得不得了。所以我覺得就算有時候弄不清楚什麼事,記不清楚什麼地方、什麼人,也沒關系。至少身體不疼就好多了。”

  “嗯、也許你說得對,”塔彭絲說。

  這時候門開了,一個全身穿白色衣服的女孩捧著裝了一個咖啡壺和盛了兩片餅幹的托盤走進來,然後把東西放在塔彭絲身邊的茶几上。

  “裴卡德小姐猜你也許喜歡喝杯咖啡,”她說。

  “喔,謝謝你,”兩便土說。

  女孩出去之後,藍凱斯特太太說:

  “你看,他們真夠體貼,對不對?”

  “是啊,你說得對。”

  塔彭絲倒了些咖啡,喝了幾口。兩個女人默默坐了一會兒,塔彭絲把餅幹遞給老小姐,對方卻搖搖頭。

  “不用,謝謝你,親愛的,我喜歡光喝牛奶。”

  她放下手中的空杯,半閉著眼睛向後靠在榜背上。兩便土猜想也許她每天早上這時候都小睡一會兒,也就沉默著。但是藍凱斯特太太仿佛猛然驚醒過來,張開眼睛看著塔彭絲說:

  “我發現你一直在看火爐。”

  “呃——-是嗎?”塔彭絲有點意外地答道。

  “對,我在想——”她俯身向前,低聲說:“對不起,請問那個可憐的孩子是你的嗎?”

  “我——不,我想不是吧。”兩便土驚訝而遲疑地說。

  “我不知道,我以為你也許就是為這件事才來的,總該有個人來,然後,就像你一樣盯著火爐。就在那裡,你知道,就在火爐後面。

  “喔,”塔彭絲說,“喔,是嗎?”

  “每次都是這時候,”藍凱斯特太太低聲說:“每天都是這時候。”她抬頭看火爐上的鐘,塔彭絲也抬起頭。“十一點點十分,”老太太說:“十一點十分。對,每天早上都是這時時候”她歎口氣,又說:“別人都不懂——-我告訴他們我所知道的事——可是他們都不相信!”

  這時候門又開了,湯米走進來,塔彭絲覺得如釋重負,馬上站起來說:

  “我在這兒,都准備好了。”走到門口時,她回頭說:再見,藍凱斯特太太。”

  走迸大廳後,她問湯米,“情形怎麼樣?”

  “‘你’離開以後,她像一棟著火的房子一樣。”湯米說。

  “我對她好像有很壞的影響,對不對?”塔彭絲說;“不過從某一方面來說,也讓人覺得很高興。”

  “什麼?高興?”

  “是啊,像我這種年紀,”塔彭絲說:“外表幹幹淨淨,還算值得尊敬,長得又普普通通,居然有人會把我當成欺騙男人的壞女人,倒也蠻好玩的。”

  “傻話,”湯米憐愛地拍拍她手臂,說;“你跟誰談得那麼投機?她看起來像個很好的老太太,””“她的確很好,”塔彭絲說:“可惜腦筋怪怪的。”

  “怪怪的?”

  “是啊,她好像以為火爐後面有個死小孩什麼的,還問那個可憐的小孩是不是我的?”

  “的確有點不正常,”湯米說:“我想這裡一定有不少人都怪怪的,因為她們除了年齡之外,沒什麼好操心的事了。不過她看起來還是很好。”

  “喔,是很好,”塔彭絲說:“既好又親切。不知道她到底在想什麼了為什麼那麼想?”

  裴卡德小姐又忽然出現在他們面前。

  “要走了貝端福太太,有人端咖啡等你吧?”

  “喔,有,謝謝你。”

  “你能來真是太好了,”斐卡德小姐說完,又對湯米說:

  “我知道范修小姐很高興你來看她,不過可惜她對尊夫人魯莽了點。”

  “我想那也會讓她覺得很高興。”塔彭絲說“嗯,你說得對,她就是喜歡對人沒禮貌,不幸的是她在這方面偏偏又很有本事。·””…“所以她常常表演這一手。”湯米說。

  “你很善解人意——-你們兩個都一樣。”裴卡德小姐說。

  “跟我說話的那位老太太一”塔彭絲說:“是藍凱斯特太太吧?”

  “喔,對,是藍凱斯特太太。我們都很喜歡她!

  “她——她有點奇怪,對不對?”

  “喔,她喜歡幻想,”裴卡德小姐用寬容的口吻說:“這兒有幾個人很愛幻想,都無傷大雅,不過——-反正就是那樣,她們喜歡想像自己或者別人發生一些事。我們盡量不當作一回事,也不鼓勵他們,只是順其自然,我想那只是一種幻想,她們喜歡活在那種幻想當中,有些很有意思,有些很可悲,不管是哪一種都不要緊。無論如何,幸好還沒有人得被迫害狂想症,否則就糟了!

  “好了”跨上車子之後,湯米歎口氣,說:“我們至少可以半年不來了。”

  可是就連半年之後他們也用不著再來看她了,因為三周之後愛妲姑姑就在睡夢之中去世了。

03、葬禮

  “葬禮都讓人覺得很難過,對不對?”塔彭絲說。

  他們剛搭了長途火車到林肯郡參加愛妲姑姑的葬禮回來。愛妲姑姑的家人和先人大都葬在林肯郡。

  “不然你希望怎麼樣?”湯米理智地說:“大家都樂瘋了?”

  “有些地方就有可能,”塔彭絲說:“像愛爾蘭人就很激動,對不對?先慟哭一番,再喝很多酒,激動狂叫一頓。”她看看餐具架,又加了一句。“要不要喝點飲料?”

  湯米走過去,拿了一瓶他認為適合此刻的“白色淑女”過來。

  “喔,這樣好多了。”塔彭絲說。

  她脫掉黑色帽子,一把丟到房間那一頭,再脫下黑外套。

  “我最討厭穿喪服了,”她說。“老覺得聞起來有樟腦丸的味道。”

  “不用再穿了啊,只有參加葬禮的時候才要穿。”湯米說。

  “嗯,我知道。過兩分鐘我就要上樓換紫紅色洋裝,讓自己覺得有精神一點。再替我倒杯‘白色淑女’。”

  “說真的,塔彭絲,我沒想到葬禮會讓人有這種曲終人散的淒涼感。”

  “我不是說過嗎?葬禮都讓人覺得很難過。”塔彭絲這時已經換了件亮麗的紅喜色洋裝,肩口還別了支鑽石別針,”尤其是像愛妲姑姑這種葬禮——年紀太大了,沒什麼人送花,也沒有多少人哭。太老又太孤單了,不會有什麼人想念她。”

  “總比要你參加我的葬禮好過得多吧?”

  “那你就完全錯了,”塔彭絲說;“我不希望想到你的葬禮,因為我寧可比你早死。不過萬一我真的參加你的葬禮,一定難過死了,我會帶很多手帕。”

  “有黑色花邊的手帕?”

  “我還沒想過,不過那也不錯。再說葬禮儀式也蠻可愛的,讓你覺得被人抬得高高的。心裡真的難過就是難過,那種感覺很不好受,不過對人確實有一種影響,就像出汗一樣。”

  “好了,塔彭絲,你對我葬禮的看法真讓我受不了,我實在很不喜歡,別再談葬禮了。”

  “我同意,不提了”“可憐的老太太走了,”湯米說:“她走得很平靜,一點痛苦也沒有。所以我們也不用再擔心什麼了。我最好把這些東西收拾收拾。”

  他走到寫字台邊,整理一些文件。

  “咦?我把拉貝利先生的信放到什麼地方去了?”

  “拉貝利先生是誰?喔——你是說寫信給你的那個律師?”

  “嗯,要我處理她的後事。家裡好像只剩下我一個人了。”

  “可借她沒遺產留給你。”塔彭絲說。

  “要是有,她早就留給那個貓此之家了,”湯米說;“不會有什麼剩給我了。當然,我倒不需要錢,也不想要她的錢。”

  “她真的那麼喜歡貓?”

  “不知道。我只是猜想,從來沒聽她提過。”湯米沉吟道:

  “我想老朋友去看她的時候,她一定常常說:‘親愛的,我遺囑裡留了點東西給你。’消遣人家。其實除了那個貓兒之家以外,她什麼東西也沒留給任何人。”

  “我相信她一定覺得那樣開人家玩笑很有意思。”兩便上說。“我可以想像她那樣跟‘老朋友’說話的表情,其實她根本就不喜歡人家,偏偏喜歡逗人家胡思亂想。我覺得她實在是個老壞蛋,對不對?湯米,不過是個好玩的老壞蛋就是了。

  別人就喜歡她這個樣子。人老了,又只能被冷落在養老院的時候,能用這種態度面對人生就已經很不錯了。我們要不要到‘陽光山脊’去一趟?”

  “還有一封裴卡德小姐寫來的信呢?喔,對,在這裡,和拉貝利先生的信放在一起。對,她說院裡還有幾樣愛妲姑姑的東西,我猜現在大概都算我的了。你知道。她搬進養老院的時候,帶了些傢俱去,當然還有一些她私人的東西、衣服之類的。總得有人去替她收拾一下,還有信件什麼的。我是她遺囑的法定執行人,當然只有負起這個責任。其實我想沒有什麼我們用得著的東西,對不對?只有一張小書桌我很喜歡,是老威廉叔叔的。”

  “那就留下來當紀念吧,”塔彭絲說;“否則我們只要把東西統統送去拍賣就好了。”

  “其實你也用不著去。”湯來說。

  “喔,我想我要去一趟。”塔彭絲說。

  “你喜歡去?為什麼?不是很沒意思嗎?”

  “什麼沒意思?看她留下來的東西?才不呢。我很好奇,我覺得看舊信和舊首飾很好玩,我們應該親自看一遍,不能就那麼送去拍賣或者給陌生人看。不行,我們一定要自己去看看有什麼想留下,什麼要處理掉。”

  “你到底為什麼想去?一定有別的原因對不對?”

  “喔,老天,”塔彭絲說。“嫁給太瞭解自己的人真可怕!”

  “真的有別的原因?”

  “也算不了什麼?”

  “好了,塔彭絲,我知道你沒那麼喜歡看別人的東西。”

  “我覺得那是我的責任;”塔彭絲堅定地說;“還有一個原因——”

  “我想再看看——那位老太太。”她又補充道。

  “什麼?就是那個以為壁爐後面有個死小孩的老太太?”

  “嗯,”塔彭絲說;“我想再跟她談談,看她心裡到底在想什麼,究竟是她真的記得某一件事,或者只是胡思亂想。我越想越覺得奇怪,究竟是她自己編的故事,還是壁爐背後真“的發生過有關一個死小孩的事?她為什麼覺得那孩子可能是‘我’?我看起來像有個孩子死了嗎?”

  “我不知道死了孩子的媽媽看起來是什麼樣子,”湯米說;

  “反正你不會像就是了。不管怎麼樣,塔彭絲,我們應該去一趟,到時候愛做什麼隨你。就這麼決定,我來寫信跟裴卡德小姐約好日子。”

04、一棟屋子的畫像

  塔彭絲深深吸一口氣。

  “跟上次來的時候完全一樣。”她說。

  此刻,她正和湯米站在“陽光山脊養老院”大門前的階梯上。

  “怎樣會不一樣呢?”湯米問。

  “我也不知道,只是覺得好像應該不大一樣——大概是時間的關系。地方不同,時間的腳步也不一樣,你會覺得時間在有些地方走得特別快,好像什麼事全都發生過了,一切都改變了。可是在這裡——湯米——你記不記得奧斯丹?”

  “奧斯丹?我們度蜜月的地方?當然記得。”

  “記不記得有個牌子上寫‘暫時停’?意思好像是說時間暫時靜止了,什麼事都不會發生,這裡的時間也好像完全停了——切都和以前完全一樣,毫無變化。像鬼魅一樣。”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你難道准備一直站在這兒談時間,不按門鈴?——別忘了,愛妲姑姑不在了,一切都不一樣了。

  說完,他按按門鈴,“只有這一點不一樣,我認識的那位老太太還會一邊喝牛奶,一邊談壁爐的事。那個什麼太太又會吞下頂針或者湯匙什麼的,還有一位可愛的小老太大會在房門口大聲要人送可哥給她,裴卡德小姐會下樓來——-”門開了,一個穿尼龍套頭衫的年輕女人說;“貝瑞福先生和太太?裴卡德小姐正在等你們。”

  那個年輕女人正要帶他們走進上次那間起居室時,裴卡德小姐就從樓上迎面走下來。她的態度不及平日輕快,嚴肅之中帶著些悲哀——但並不過分,否則也許會令人感到尷尬。

  她很懂得適當地表現應有的態度。

  聖經上認為人的壽命是七十年,在她這個地方,很少人會不到七十就死了。這是大家都料想得到的事。

  “真高興你們能來,我把東西放整齊了,你們也方便看。

  你們能這麼快來真好,老實說;已經有三四個人等著空房搬進住。希望兩位能體諒,不要以為我是在催你們”“當然,當然,我們懂。”湯米說。

  “東西都還在范修小姐以前的房間。”裴卡德小姐說。

  她打開他們上次見到愛妲姑姑的那個房間,看起來有點淒涼,床上的毯子疊在略帶灰塵的床罩下,枕頭也放得很整齊。

  衣櫥門開著,原先放在櫥子裡的衣服,已經整齊地摺好放在床上。

  “一般人通常怎麼辦?——我是指衣服之類的東西。”兩便上說。

  裴卡德小姐用能幹、協助的口吻說;

  “我可以告訴你們兩三個機構的名稱和地址,他們很高興接到這類東西。范修小姐有一件很好的皮袍子跟一件料子很好的外套,我想你們大概用不著吧?不過說不定你們也知道一一些慈善團體,可以把東西送給他們。”

  塔彭絲搖搖頭。

  來另外收起來了。不過我知道你們今天要來,所以剛剛放到她化妝台右邊抽屜,”“真是謝謝你,”湯米說;“讓你這麼費心,”塔彭絲看著壁爐上的一幅畫。那張小油畫畫的是一棟淺粉色的屋子,屋子連著一條蜿蜒的小河,上面架著一座拱橋。

  河岸邊停著一艘空船,遠處有兩株白楊樹。看起來的確很賞心悅目,可是湯米還是不懂,塔彭絲為什麼看得那麼起勁。

  “真好玩。”兩便上說。

  湯米用疑問的眼光看著她。多年來的經驗使他知道,她覺得“好玩”的事,事實上未必適合用這個形容詞。

  “你是指什麼?兩便主,”“蠻好玩,我以前來的時候,從來沒注意過這幅畫,可是很奇怪,我不知道在什麼地方看過這棟房子,也許是跟這棟房子一樣的房子。我記得很清楚……可是真好玩,偏偏想不出是在什麼時候或者什麼地方看到的。”

  “大概是在不知不覺注意到的心情下注意到的吧。”湯米說,但卻知道自己的用字有點笨拙而重複,“湯米,我們上次來的時候,你有沒有注意到這幅畫?”

  “沒有,不過我並沒有特別留意周圍的東西,”“喔,那幅畫啊,”裴卡德小姐說:“你們上次來的時候不可能看到,因為我敢肯定以前沒掛在那兒,其實本來是另外一位房客的,後來她送給令姑姑。范修小姐有一兩次表示喜歡那幅畫,所以那位老太太就送給她,堅持要她收下。”

  “喔,原來如此,”塔彭絲說:“難怪我以前沒看過。不過我還是覺得這棟房子很面熟。你呢?湯米。”

  “我不覺得。”湯米說。

  “好了,我要走了,”裴卡德小姐輕快地說;“有什麼事?”

  “她有幾樣首飾,”裴卡德小姐說;“為了安全起見,我本隨時通知我。”

  她微笑著點點頭走出去,順手關上房門。

  “我不喜歡那個女人的牙齒。”塔彭絲說。

  “有什麼不對嗎,”“太多了,也可能是太大了——吃起你來更方便——

  就像小紅帽的假外婆一樣,”“你今天心情好像很奇怪,塔彭絲。”

  “是有一點。我以前一直覺得裴卡德小姐很好——可是今天,我忽然覺得她有點邪惡,你有沒有這種感覺?”

  “沒有,好了,趕快動手做事——看看愛妲姑姑的‘動產’吧。那就是我告訴你的書桌——威廉叔叔的。你喜不喜歡?”

  “很可愛,我想是攝政時代的東西。老年人到這裡住的時侯,能帶點自己的東西也好。我不喜歡那張馬尾椅,不過很喜歡那個小工作臺,剛好可以換掉家裡窗子旁邊那個可怕的玩藝兒”“好,”湯米說,”這兩樣我先寫下來。”

  “我還要壁爐上那幅畫,太好看了。而且我相信一定在什麼地方看過那棟屋子,現在該看著首飾了。”

  他們打開化妝台抽屜,裡面有一套瑪瑞首飾、一隻手鐲、一些耳環。和一個有好幾種不同顏色寶石組成的戒指。

  “我看過這種戒指,”塔彭絲說。“通常都是姓名縮寫,有時候寫‘至愛’,鑽石、翡翠、紫水晶的都有。我想這上面寫的不會是‘至愛’,大概不會有人送這種戒指給愛妲姑姑。紅酸石、翡翠一最麻煩的就是不知道從什麼地方算起。我再試試看,紅寶石、翡翠,又一顆粉紅寶石,不對,我想是石榴石、紫水晶,又是一顆粉紅色寶石,這一定是紅寶石。中間還有一顆小鑽石。喔,對了,是‘關懷’的意思。很好,真的。很典雅;很有感情。”

  她把戒指滑進手指上。

  “黛博拉也許會喜歡這個,”她說:“還有那個佛羅倫斯手鐲,她最喜歡維多利亞時代的東西了,現在很多人都跟她一樣。好了,應該看著衣服了,通常都很可怕。喔,這件是皮袍子,我想一定很值錢,我不想要,不知道這裡有沒有人對愛妲姑姑特別好,或者她有沒有別的好朋友。要是有,我們可以把皮袍送給那個人。是真的黑貂皮,等下我們問問裴卡德小姐看。其他東西就統統送給慈善機構好了。統統解決了對不對?可以去找裴卡德小姐了。再見,愛組姑姑。”她看著空空如也的床舖說:“很高興上次來看你。雖然你不喜歡我,不過只要你覺得那麼說,那麼做,能讓你很快樂,我也不怪你。你總得有點樂趣。我們也不會忘記你。只要一看到威廉叔叔的桌子就會想到你。”

  他們找到裴卡德小姐,湯術向她解釋說;他們會叫人把書桌、小工作臺和兩把椅子送到他們家,其他傢俱也會安排附近拍賣商來處理。此外,裴卡德小姐如果不嫌麻煩,他想由她決定把衣物之類送給哪個慈善機構。

  “不知道院裡有沒有人願意留下她的黑貂皮大衣”塔彭絲說;“料子非常好,她在這裡有特別要好的朋友則?或者有哪位護士對她特別照顧?”

  “你想得真周到,貝瑞福太太。范修小姐在這裡恐怕沒什麼特別要好的朋友,不過歐基芙護士替她做過很多事,對她也很好,人很能幹。我想她一定很高興留下來作紀念。”

  “還有壁爐上那幅畫,”塔彭絲說:“我也想要…可是不知道那幅畫原來的主人一也就是送回給她的人一是不是有意收回。我想應該先問問她吧了”裴卡德小姐打斷她的話,說:“喔,對不起,貝瑞福太太,恐怕沒辦法。是一位藍凱斯特太太送給范修小姐的;可是她已經不在了。”

  “不在了?”兩便上驚訝地說;“藍凱斯特太太?就是上次我來的時候看到那位元把白頭發全部往後梳,在起居室喝牛奶的老太太?你說她走了?”

  “嗯,走得很突然。一個禮拜以前,她的親戚姜森太太把她帶走了,姜森太太在非洲住了四五年,最近突然回來了,她和她丈夫在英格蘭買了一棟房子,所以可以把藍凱斯特太太接回自己家照顧。我想,”裴卡德小姐說:“藍凱斯特太太並不是真的想離開我們。她在這裡過得很習慣,跟大家都處得很好;也很快樂。她走的時候很不安,眼淚都快掉下來了——

  可是又有什麼用呢?她自己說的話算不了什麼;這裡的費用是薑森夫婦替她付的。我也表示既然她在這裡住了那麼久,過得又習慣,也許還是讓她留下比較好——”

  “藍凱斯特太太在這裡多久了?”兩便立問。

  “喔,我想差不多六年吧,嗯;應該差不多。當然,就因為這樣;她才覺得這就像她的家一樣。”

  “是的,”塔彭絲說;“我瞭解。“她皺皺眉,緊張地看了湯米一眼;然後堅定地抬起頭。又說:

  “真遺憾她已經走了。我上次跟她談話的時候,一直覺得在什麼地方看過她——看起來好面熟,後來才想到是在一個老朋友布蘭京太太太太家見過。我本來打算下次來看愛妲姑姑的時候,親自問問她我有沒有記錯。可是她既然回到自己家人身邊;那就沒辦法了。”

  “我瞭解,貝瑞福太太。這裡的住客要是能聯絡上老朋友或者曾經認識他們親戚的人,感覺就很不一樣。我不記得她提過一位布蘭京太太,不過這當然是免不了的。”

  “能不能再多告訴我一點關於她的事?譬如她的親戚?她是怎麼來的?”

  “實在沒什麼可說的。我說過,差不多六年前,姜森太太寫信來詢問這裡的情形,後來又親自來看過。她說聽朋友提過這裡;問我有什麼條件之類的——後來就走了。過了一兩個禮拜,我們收到倫敦一家律師事務所進一步查詢的信,後來他們又寫信表示希望我們接納藍凱斯特太太,並且說要是我們有空房,姜森太太一個禮拜左右就會帶她來。我們剛好有空房,姜森太太就把藍凱斯特太太帶來,藍凱斯特太太好像很喜歡這裡;也喜歡我們替她准備的房間。姜森太太說藍凱斯特太太想帶一點自己的東西來,我答應了,因為多數人都喜歡這樣,也覺得這樣比較快樂。於是一切都圓滿地安排好了。姜森太太說藍凱斯特太太是她夫家的遠親,他們要到非洲去——我想是奈及利亞,她丈夫應聘到那邊工作——可能好幾年才回來;沒地方給藍凱斯特太太住,所以想找個讓她真的能快快樂樂住著的地方。別人都說我們這裡不錯;他們也相信,所以就決定讓藍凱斯特太太在這裡安頓下來。”

  “喔,我懂了。”

  “這裡每個人都很喜歡藍凱斯特太太。不過她有點——-你知道我的意思——愛胡思亂想,常常會弄錯事情,有時候也會忘記名字或者地址。”

  “她的信多不多?”塔彭絲說;“我是說國外的來信。”

  “喔,我想姜森太太——一也許是姜森先生——從非洲寫過一兩封信來;可一年以後就沒消息了,你知道,人都很善忘,尤其是到一個新的國家,過完全不同的生活的時候。不過我想他們一直也沒保持過太密切的聯絡,也許因為他們是遠親,他們只覺得有義務照顧她的生活。所有經濟方面的問題都由律師艾可思先生處理。他的公司很好,也很有名氣。我們以前也跟他的公司交涉過一兩件事;所以我們彼此都瞭解對方。藍凱斯特太太的親戚朋友大概都去世了,所以幾乎沒有人跟她聯絡,也沒有人來看她。後來過了差不多一年,有個很英俊的年輕人來看她,我想他本身並不認識她,不過他是姜森先生的朋友,也在海外工作過,大概是姜森先生托他來看看藍凱斯特太太過得好不好,快不快樂”“後來,”塔彭絲說;“大家就都忘了她了?”

  “恐怕是吧,”裴卡德小姐說。“很可悲,對不對?不過這種事也是經常發生。還好大多數房客都在這兒交了些朋友,多半是興趣相投,或者一起經歷過某些事的人,所以也都快快樂樂地安頓下來。我想大部分人都已經忘了很多往事了。”

  “我想;有些人有一點——”湯米遲疑著選擇字眼,”有一點——”他把平緩緩摸著前額;可是又放回身邊;說;“喔沒什麼——”

  “我很瞭解你的意思,”裴卡德小姐說;“你知道,我們不接受精神病患者,可是並不排斥可以稱為有精神病傾向的人——我是說比較衰弱,沒辦法照顧自己,或者喜歡胡思亂想的人,有時候他們會把自己想像成歷史上的大人物,不過那對別人沒什麼妨礙,譬如說,這裡有兩個人以為自己是瑪麗·安東尼,還有一位可愛的老太太堅持說她是居里夫人,鐳就是她發明的。她每次看報紙都興趣十足,尤其是關於原子彈或者科學新發現的消息;然後又會說這一切都是她和她丈夫帶頭引導的。人老了之後,要是能有一點無傷大雅的想像,會使自己過得快樂點。不過這種想像並不是始終不變,她不會每天是瑪麗·安東尼或者居里夫人,。通常兩個禮拜發生一次,後來大概是玩膩了或者忘記了,記不得自己是誰,所以他們有時候會一直說他們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希望能想起來之類的。”

  “我懂了。”塔彭絲說。遲疑了一會兒,她又說。“藍凱斯特太太——她所說的壁爐是特別指起居室那個,還顯任何一個壁爐?”

  裴卡德小姐瞪大了眼睛,說:“壁爐?我不懂你的意思。”

  “她告訴我的時候我也不懂——也許壁爐曾經帶給她一件不快樂的回憶,也許是從書上看來的故事嚇著她了。”

  “可能是”塔彭絲說;“我還是不放心她送給愛妲姑姑那幅畫。”

  “你實在用不著擔心,貝瑞福太太。我想她一定早就忘了,而且她也並不特別重視那幅畫。范修小姐喜歡那幅畫,她很高興有人欣賞,所以就送給她。既然你也喜歡,我相信她一定也樂於送給你。我也覺得那是幅好畫;不過我對繪畫並不十分瞭解。”

  “要是你肯告訴我姜森太太的地址;我想先寫信問問藍凱斯特太太。”

  “我只知道他們要去的那家倫敦旅館的地址——我想是叫克利夫蘭旅館,在喬治街西一號。她要帶藍凱斯特太太在那兒住四五天,然後大概要到蘇格蘭去投靠親戚。克利夫蘭旅館只是暫時的住址。”

  “好,謝謝你-一對了,愛妲姑姑那件皮大衣——”

  “我去帶歐基芙小姐來。”

  她走了出去。

  “你那個布蘭京太太呀!”湯米說。

  塔彭絲面有喜色地說;

  “這是我的最佳即興創作,真高興能派上用場。我急著想編個姓氏,腦子裡就忽然跑出布蘭京太太。真好玩,對不對?”

  “已經很久了——現在沒有打仗時候的間諜,也沒有反間諜了。”

  “真可惜,住在那棟賓館真好玩,替自己創造出一種新性格——我差點以為自己真的是布蘭京太太了。”

  “還好你安然無事,”湯來說;“就像我以前跟你說的一樣,你做得太過分了一點。”

  “沒有哇,我不是表現得很像嗎?——一個好女人;稍微有點傻。就是太寵愛她那三個兒子了。”

  “我就是說這個,”湯米說:“一個兒子已經夠多了,三個兒子會把你累垮。”

  “可是我覺得他們好像都變成真人了,”塔彭絲說;“道格拉斯、安德.、還有——老天,”我連第三個的名字都忘了。我知道他們長得什麼模樣、個性如何、在什麼地方駐紮,還跟別人大談特談他們寫給我的信。”

  “好了,那都是往事了,”湯米說;“這地方可沒什麼秘密好發掘的——所以別再想你的布蘭京太太了,等我死了;舉行過葬禮,你搬到養老院的時候,我想作至少有一半時間會以為自己是布蘭京太太。”

  “要是只有一個角色可以扮演,未免太單調了。”塔彭絲說。

  “你猜老年人為什麼喜歡把自己想像成瑪麗·安東尼或者居里夫人之類的?”湯米說。

  “我想是因為過膩了平平凡凡的日子。要是兩腿不能走路,或者手指僵硬,沒辦法編織的話,一定也會覺得整天膩死了,想找件有趣的事調劑調劑,於是就想嘗嘗著當大人物的滋味。我很能體會這種心情。”

  “我相信;”湯米說:“上帝保佑你將來要住的養老院。我想你大部分時間都會當埃及艷後克莉奧佩脫拉。”

  “我不會當大人物,”塔彭絲說;“我會當個皇宮禦膳房的小女傭,然後到處賣弄我偷聽來的很多秘密。”

  這時候門開了,裴卡德小姐帶來一位高個子,臉上長雀斑、穿護士制服、一頭紅發的年輕女子。”

  “這位是歐基芙小姐——這是貝瑞福夫婦,他們有事跟你談,對不起,我先走一步,有病人找我。”

  塔彭絲拿出愛妲姑姑的皮大衣,遞給歐基芙護土,她頓時顯得受寵若驚。

  “喔!太可愛了”,可是送給我實在太貴重了。你自己也可以穿——”

  “不,我真的不想要,我穿太大了。我個子矮,像你這樣高個子的女孩穿剛好。愛妲姑姑的個子也高。”

  “嗯!她的個子真高——她年輕時候一定很好看。”

  “大概是吧,”湯米用懷疑的口吻說:“不過她住在這理的時候一定很難對付吧。”

  “嗯,的確。她精力充沛,沒辦法讓她安靜下來。她也很聰明,知道很多事情,她敏銳得像根針一樣。”

  “她脾氣不大好。”

  “喔,對。不過老是發牢騷的人才最惹人討厭。范修小姐從來不會讓人覺得枯燥無味,她會告訴人家很多從前的故事——她說她年輕的時候曾經騎馬爬上一間鄉下屋子的樓梯——-是真的嗎?”。

  “喔——很難說,”“誰也不知道在這裡聽到的事能相信多少,那些可愛的老太太會告訴人各種稀奇古怪的事一說她們認出犯人,我們必須馬上通知警方,否則大家都很危險。”

  “我記得上次來的時候;有人說被下了毒。”塔彭絲說。

  “喔!那是拉吉特太太,她每天都會出事,不過她不要警方來;要醫生來——她對醫生迷信得不得了。”

  “還有一個人——一個小個子女人——在房間大聲叫要可哥——”

  “那一定是慕迪太太。真可憐,。她走了。”

  “你是說——她離開這裡了?”

  “不,她得血栓症死了——死得很突然。她對令姑姑很忠心——范修小姐倒不是有時間管她——因為她老是喋喋不休——-”“聽說藍凱斯特太太也走了?”

  “對,是她家人來帶走的,她自己並不想離開。真可憐。”

  “她跟我說過一個關於起居室壁爐的故事,到底是怎麼回事?”

  “喔!她的故事多的是,那個故事——是說她碰到的事——她知道一些秘密——”

  “是關於一個小孩的故事——可能是被綁架或者謀殺——”

  “他們想的事情真是稀奇古怪,多半是受了電視節目的影響——-”“替這些老年人工作,你會不會覺得很費力?一定很枯燥吧!”

  “喔,不——我喜歡老人家;所以才選擇在這裡照顧老人的工作——-”“你在這裡很久了?”

  “一年半一”停了停,又說:“不過我下個月就要走了。”

  “喔,為什麼?”

  歐基芙護士臉上初次露出不自然的表情。

  “啊,你知道.貝瑞福太太,人總需要換換環境——”

  “可是還是同樣性質的工作,”“嗯,是的——”她拿起皮大衣,“再謝謝你一次,我很高興能有一件紀念品,讓我常常想起范修小姐。她是個很特別的老太太,現在很難得看到了。”

05、一位老太太失蹤了

  過了些日子,愛妲姑姑的東西都送來了。書桌放好了,小工作臺也安置妥當了,至於那幅畫則掛在塔彭絲臥室的壁爐上,每天早上她喝早茶的時候,可以一眼就看見。

  塔彭絲心裡還是覺得有些不安,所以她仍舊寫了封信說明那幅畫怎麼會到她手裡,又說藍凱斯特太太要是想收回去,只要通知她一聲就好了,她在信封上寫上:倫敦西一區喬治街克利夫蘭旅館姜森太太煩轉藍凱斯特太太收。

  她一直沒接到回信,一周之後,信封上卻寫著“此位址查無此人”給退了回來。

  “真累人。”塔彭絲說。

  “也許他們只住一兩天就走了,”湯米說。

  “總該會留下轉信地址吧一”“你信封上有沒有寫‘請轉寄’?”

  “有啊。我要打電話會問問,他們一定會在旅館登記簿上留地址-一”“如果是我就算了,”湯米說;“何必這麼小題大做?我想那位老太太一定早就忘掉那幅畫了。”

  “試試看嘛。”

  塔彭絲坐在電話機旁,一會兒就接通了克利夫蘭旅館。

  幾分鐘後。她到書房找湯米。

  “好奇怪,湯米——他們根本沒去過。沒什麼姜森太太、藍凱斯特太太——他們沒訂房間,也沒在那裡停留。”

  “我想是裴卡德小姐記錯了旅館名字。可能是匆匆忙忙寫下來,後來又掉了或者記錯了。這種事多的是;你不是也知道嗎?”

  “我想‘陽光山脊’應該不會發生這種情形,裴卡德小姐一向都那麼能幹。”

  “也許他們事先沒訂房間,旅館客滿;只好換了地方住。

  你知道倫敦的情形。你‘非得’再這麼小題大做下去嗎?”

  塔彭絲走了出去。

  一會兒,她又回來了。

  “我知道應該怎麼辦,先打電話給裴卡德小姐,問問律師的地址——”

  “什麼律師,”“你忘了?她不是說薑森夫婦在國外的時候,一切都由一家律師事務所安排嗎?”

  湯米正忙著為最近即將參加的某次會議預備講稿,喃喃念了一句——“萬一發生這種意外情形,最適當的辦法——-然後說。“‘意外情形’怎麼拼?塔彭絲。”

  “你有沒有聽到我說的話嘛?”

  “嗯,很好,辦法很好——太棒了——太了不起了——就照你的意思——”

  塔彭絲走出去——又探頭進來說;

  “CONSISTENCY。”

  “不可能,你弄錯了。”

  “你在寫什麼?”

  “下禮拜我要參加那個會議的講稿,拜託你讓我安靜一下好不好”“抱歉”。

  塔彭絲走出去,湯米繼續忙他的事,正當他對自己寫稿速度加快感到高興時——門又開了。

  “來了,在這裡,”兩便上說:“西二區;林肯巷三十二號,巴丁岱爾、海利斯。洛可吉聯合律師事務所。鬼話:赫本O五一三八六號。公司的負責人是艾可思先生。”她把那張紙放在湯米手邊;又說;“接下來是你的事了。”

  “我不幹!”湯米堅定地說。

  “你一定要,她是你的姑姑。”

  “愛妲姑姑和這有什麼關系?藍凱斯特太太又不是我姑姑。

  “可是這是‘律師’啊”,塔彭絲堅持說;“跟律師商談是男人的事,他們總覺得女人很笨,不放在眼裡——”

  “很理智的看法。”湯米說。

  “喔!湯米——幫幫忙嘛。你幫我打個電話,我去查字典看看‘意外情形’怎麼拼。”

  湯米看了她一眼,但還是去了。

  回來的時候,用堅決的口吻說。“這件事就到此為止,塔彭絲。”

  “找到艾可思先生沒有?”

  “我跟一位威爾斯先生談過,他顯然是‘巴丁岱爾、海利斯、洛可合聯合律師事務所’的負責人,不過他什麼都知道,口才也很好。他們所有來在信件都由南郡銀行海默史密斯分行轉交。可是塔彭絲,所有線索就在這裡斷了。不錯,銀行是會替人轉信;可是不會把位址告訴任何人。他們有他們的原則;立場非常堅定。他們就跟有些首相一樣守口如瓶。”

  “好吧,我就寫一封信,請銀行轉交給她吧。”

  “隨你便——一不過拜託你看在老天分上;讓我清靜一下——否則我的講稿永遠都寫不完了。”

  “謝謝你,親愛的,”塔彭絲說:“要是沒有你,我真不知道應該怎麼辦。”她吻吻他的額頭。

  “真是最好的奉承。”湯米說。

  直到第二周的週四晚上,湯米才忽然問道;“對了,你請銀行轉給姜森太太的信有沒有回音啊?”

  “你真是太體貼了,”兩便上略帶諷刺地說。“沒有。沒消息。”她想了想,又說。“不過我想也不會有。”

  “為什麼?”

  “反正你又沒興趣。”塔彭絲冷冷地說。

  “聽我說,塔彭絲。你知道我很忙,都是為了這個會議,還好一年只有一次。”

  “下禮拜一開始,對不對?一共五天——”

  “四天,”“你要到一個神秘兮兮,絕對保密的地方去,開會啦、看報告啦、選派年輕人到歐洲擔任神秘任務什麼的。我早就忘了I.U·A.s,代表什麼了,這年頭,什麼都用縮寫——”

  “國際聯合安全同盟。”

  “真像繞口令一樣!可笑極了。我相信那地方一定到處都裝了竊聽器,而且每個人對別人錄機密的談話都一清二楚。”

  “很有可能。”湯米微微一笑地說。

  “你一定覺得很好玩吧?”

  “嗯,從某一方面來說,我的確覺得很有意思,可以看到很多老朋友。”

  “我想你那些老朋友現在都成了老糊塗了,那些人當中真的有哪一個對你有用嗎?”

  “老天,真是個奇妙的問題!難道光回答‘有’或者‘沒有’就算是完整的答案嗎?”

  “那你認為到底有沒有用呢?”

  “我說有,有一些確實很有用。”

  “老喬會不會去?”

  “會。”

  “他現在怎麼樣了?”

  “耳朵完全聾了,眼睛也半瞎了,兩條腿都因為風濕一拐一拐的。要是你發現他有多少事聽不進去的時候,一定會嚇一跳。”

  “喔——”兩便上沉吟道。“真希望我也能參加”。

  湯米顯得很抱歉的樣子。

  “我不在家的時候,你說不定會找到一點事情做。”

  “也許”塔彭絲若有所思地說。

  她丈夫若有所悟地打量了一下她。

  “塔彭絲——你在打什麼主意?。”

  “還沒有啊!我只是在想一件事。”

  “什麼事?”

  “‘陽光山脊’,一個老太太一邊喝牛奶,一邊悄悄訴說關於一個死小孩的事,我覺得很好奇,當時我准備下次看愛姐姑姑的時候,再從她那兒打聽進一步的消息,可惜愛妲姑姑死了,沒有機會。等我們再到‘陽光山脊’的時候——-監凱斯特太太卻失蹤了!”

  “你是說她被家人帶走了?那不算失蹤啊——-一很自然嘛!”

  “-定是失蹤——沒有留下任何地址,寫信也沒人回一一明明是蓄意失蹤;事先計劃好的-一我越來越有把握了。”

  “可是——。”

  塔彭絲打斷了他的“可是”“聽我說,湯米——萬一什麼時候真的發生過罪案——-從外表看來一切都掩飾得很好,本常安全——可是假如那一家有人看到或者知道什麼——那個人老了.有很多嘴,愛跟人亂聊——於是另外有人忽然發現這個老人可能對它已構成威脅一你說另外這個人會怎麼辦?”“在湯裡下毒?”湯米神情愉快地情測道。“先敲昏——再從樓梯上推下去——?”

  “那太極端了,一定會引起別人注意,必須找個簡單一點辦法,譬如把她送到一家有名的養老院,自稱是姜森太太或者羅賓森太太,親自去拜訪那家養老院——或者找個不受人懷疑的第三者安排一切,至於經濟方面;也透過一家公司或者可靠的律師處理。甚至可能向人暗示過,這個年老的親戚喜歡胡思亂想,有時候還有嚴重的錯覺——就跟很多其他老年人一一樣,所以誰也不覺得奇怪——-萬一她提到牛奶裡下毒,壁爐後面有個死小孩,或者惡意綁架什麼的,誰都不會認真,都以為這位老太太又在幻想,根本不當一回事。”

  “只有湯瑪斯·貝瑞福太太例外。”湯米說。

  “不錯,”塔彭絲說:“我的確很注意這件事-一”“為什麼?”

  “我也不知道,”塔彭絲緩緩說:“就像神話一樣。‘我只要豎起拇指,就可以作法——’我忽然覺得好害怕。我以前一直覺得‘陽光山脊’是個正常、快樂的地方,可是現在卻懷疑起來…我只能這麼解釋。我想再進一步打聽消息的時候,藍凱斯特太太忽然不見了,有人讓她神秘失蹤了。”

  可是為了什麼理由呢?”

  “我只能猜是因為她越來越糟糕——我是說在那些人看來——也許她想起更多事,跟人談得更多,也可能她認出一個人——或者有人認出她——也許別人提起一件事,”使她想起某件往事。反正無論如何,她已經對某個人造成威脅了。”

  “聽我說,塔彭絲,你所說的這些都只是‘某個人’、‘某件事’,絲毫沒有證據,完全是你自己想像出來的。不要惹些跟你毫無關系的麻煩——”。

  “照你的說法,根本沒什麼事好讓我惹上身。”塔彭絲說,“所以你根本用不著擔心。”

  “你別去管‘陽光山脊’的事。”

  “我不會再去‘陽光山脊’,我相信他們已經把知道的事全都告訴我了。我想只要那個老太太住在‘陽光山脊’,一直都會很安全。我要知道她‘現在’在什麼地方。不管她在哪裡,我都要及時找到她——免得她出事。”

  “你到底以為她會出什麼事?”

  “我不願意多想,可是我要去調查——我要做私家偵探普如登,貝瑞福。還記不記得我們做偵探那時候?”。

  “做偵探的是‘我’,”湯米說;“‘你’是羅賓森小姐,是我的秘書”。

  “未必,不管怎麼樣,你去那棟神秘大廈參加國際會議的時候,我就要去做偵探,我這次的任務是‘拯救藍凱斯特太太行動’。”

  “說不定你會發現她安然無事。”

  “但願如此,那我就太高興了。”

  “你打算怎麼著手?”

  “我說過,我要先想一想,說不定會登了廣告——不行,那不好。”

  “好吧,小心一點。”湯米說。

  塔彭絲沒有回答。

  週一早上,在貝瑞福家擔任男僕多年的愛伯特(從他還是個擔任電梯操作員的紅頭發男孩起,就被貝瑞福夫婦打擊罪犯的行動吸引了)端著盛放早茶的盤子走進他們房裡,放在兩床當中的小幾上,拉起窗簾,告訴他們今天是個好天氣,接著就關門出去了。

  塔彭絲伸個懶腰,坐起來,揉揉眼睛,倒杯茶,放進一片檸檬,然後說天氣看來不錯,可是天有不測風雲,誰也沒有十分把握。

  湯米轉身嗯了一聲。

  “起床了,”塔彭絲說;“別忘了你今天要出門。”

  “喔,老天,”湯米說:“對啊!”

  於是他也坐起來,自己倒杯茶,又用贊賞的眼光看看壁爐上的畫。

  “說真的,塔彭絲,這幅畫真好看。”

  “因為太陽從窗口斜射進來,顯得整個畫面都亮起來。”

  “好安詳。”。湯米說。

  “要是我能想起來在什麼地方看過這棟房子就好了。”

  “沒關系,反正你遲早都會想起來的。”

  “那有什麼用,我要‘現在’就想起來。”

  “為什麼?”

  “你不懂嗎?我只有這條線索,這幅畫是藍凱斯特太太的“可是這兩件事並沒有關系啊,”湯米說:“不錯,這幅畫本來是藍凱斯特太太的,可是也許只是她或者她家人在畫展的時候買回來的。也許只是別人送她的禮物,她覺得還不錯所以帶到‘陽光山脊’去,不一定和她個人有什麼關系。要是有,她就不會送給愛妲姑姑了。”

  “可是我只有這條線索,”塔彭絲說。

  “那只是一棟平靜漂亮的屋子。”湯米說。

  “不管怎麼樣,我覺得這棟屋子是空的。”

  “你是指什麼?”

  塔彭絲說:“我想裡面沒人住,屋子裡不會有人走出來。沒有人會走過那座橋,也沒有人會解開那艘船,劃到別的地方去。”

  “老天爺,”湯米瞪著她說;“塔彭絲,你到底怎麼回事?”

  “我第一眼看到這幅畫就有這種感覺,”兩便上說;“我當時想;‘要是能住在那棟屋子多好。’可是我又想;‘沒有人住在裡面;我敢肯定。’所以你可以看出來,我以前一定看過那棟房子,漫著,慢著……我快想出來了。”

  湯米張大眼睛看著她。

  “我是從一個‘窗戶’看到的,”兩便上喘著氣說:“是汽車的窗戶?不,不對,那樣角度就不對了,沿著小河……拱橋,還有那株屋子的粉紅色圍牆,兩棵白楊樹一不只兩棵,好多白楊樹喔,老天。老天。要是我能——”

  “算了吧,塔彭絲。”湯米說。

  “我一定會想起來的。”

  “哇,天哪,”湯米說:“我得趕緊了,你好好想你的畫中屋吧。”

  他從床上跳起來,快步走進浴室,塔彭絲向後靠在枕頭上,閉著眼睛,努力繼續捕捉剛才的回憶。

  湯米正在餐廳倒第二杯咖啡,塔彭絲忽然興奮地紅著臉,帶著勝利的表情出現在他面前。

  “我想到了-一我是搭火車的時候從視窗看到那棟房子的。”

  “在哪裡,什麼時候。”

  “不知道,還要再想想。我記得當時對自己說;‘改天我一定要再乘專程看那棟房子。’-我想看看下一站的站名,可是你知道現在那些火車,過站老遠了才停下來。再下麵那一站又被拆掉了,長滿雜草;一個站牌都沒有。”

  “我的手提箱呢?愛伯特!”

  接下來是一陣急切的搜尋。

  等湯米找到手提箱回來道別時,塔彭絲卻苦有所思地盯著煎蛋發呆。

  “我走了,”湯米說:“拜託你,塔彭絲,千萬別隨便惹上跟你毫無關系的麻煩。”

  “我想,”塔彭絲說;“我真正應該做的事;是搭火車去旅行一下”湯米露出如釋重負的表情。

  “好,”他用鼓勵的口吻說:“那你就去吧,‘買一張全乘通用票,可以游遍全英國’,價格又便宜。這樣最好,塔彭絲,你想去什麼地方就盡管去,那我不在的時候你就。樣可以過得快快樂樂了。”

  “替我問候老喬。”

  “我會的,”想了想,他又用擔憂的表情看看自己太太:

  “要是你能和我一起去就好了。不要——不要做任何傻事,好不好?”

  “當然不會。”塔彭絲說。

06、塔彭絲開始追查

  “喔,天哪,”塔彭絲歎口氣說。“喔,天哪!”

  她用沮喪的眼神看看四周,覺得從來沒有這麼悲哀過。她當然早就知道自己會想念湯米,卻沒想到會這麼思念他。

  結婚這麼多年了,他們幾乎沒有分離過。婚前,他們就自稱是一對“年輕的冒險家”,攜手經歷過許多艱難險阻。結了婚、有兩個孩子;就在一切都似乎變得平淡,他們也到了中年的時候,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了,他們奇妙地捲入英國情報局的外圍工作。一個自稱“卡特先生”,很難適當地形容,但卻似乎相當有權威的男人聘用了他們夫婦。他們又經歷了許多意想不到的經驗,而且一直甘苦與共。其實這並不是卡特先生事先計劃好的,原本只有湯米一個人受聘。但是塔彭絲用盡了機智設法和湯米在一起,所以當湯米以“梅竇斯先生”的身分出現在海邊一座賓館時,第一眼就看到一位正在勤於編織的中年女士,抬起無邪的雙眼看著他,他不得不稱呼她為“布蘭京太太”。此後,他們又一起搭檔工作。

  “可是,”塔彭絲心裡想;“這一次就沒辦法了。”不管她有多機智,就算她能混進那神秘大廈,也沒法參加那個“國際聯合安全同盟”。她怨恨地想:也不過是個老頭子俱樂部罷了。

  湯米不在,家裡仿佛完全空蕩蕩地,世界也變得落寞孤單起來了。塔彭絲想;“我到底該怎麼辦呢?”

  最後她對自己說:“好,我要做私家偵探普如登·貝瑞福。”

  匆忙吃完簡單的午餐之後;餐桌上立刻擺滿了火車時刻表、遊覽指南地圖,還有塔彭絲設法找出來的幾本舊日記。

  過去三年當中(她肯定不會比三年更早),她曾經在某一次搭火車出遠門的時候,從火車視窗看到一棟房子。可是,到底是什麼時候呢?

  貝瑞福夫婦和現在大多數人一樣,多半開車旅行,很少搭乘火車。即使有,時間也隔得很遠。

  對了,是那次他們到蘇格蘭看望出嫁的女兒黛博拉——可是,那次是晚上搭火車啊。

  是到潘任斯避暑——可是這條路線塔彭絲早就記熟了。

  不對,應該是一次更偶然的旅行。

  塔彭絲仔細耐心地-一列出可能有關的旅程,包括一兩次看賽馬。一次到諾桑伯蘭的旅行、威爾斯的兩個可能地點。一次洗禮式、二次婚禮、一次拍賣會……

  塔彭絲歎口氣,看來湯米所說的辦法是唯一的可行之道了——買一張環遊票,所有有可能的地方-一去親自看看。

  她不時在一本小筆記本裡寫下零零星星的回憶,也許會有所幫助。

  一頂帽子,對了,她當時還戴了一頂帽子——那麼,一定是某次婚禮或者洗禮式了。

  還有——對了,她忽然又閃過一絲回憶——踢掉鞋子——因為她腳痛。對——一定對——本來她一直在看那棟房子,後來因為腳痛就把鞋子踢掉了。

  那麼,她一定是正要去參加一次社交活動或者在回程上。對,一定是在回程上——一因為她已經穿她最好的鞋子站著應酬了很久。她戴的是什麼帽子?如果能想出來,一定有幫助-一是有花的帽子?夏季婚禮?還是天鵝絨冬季帽?

  塔彭絲正忙著記下火車時刻表上各條路線時,愛伯特敲門進來問她何時吃晚餐、以及要向肉店和雜貨店訂些什麼。

  “我想我這幾天都不會在家,”塔彭絲說;“所以不用訂東西了。我要搭火車上旅行。”

  “要不要我准備一點三明治?”

  “也好,做點火腿三明治什麼的。”

  “要不要蛋和起司?對了,還有一罐內醬-一已經放好久,應該吃掉了。”他的提議有點不客氣;但是塔彭絲說:

  “好吧,就這樣。”

  “有信的話,要不要轉給你?”

  “連我自己都不知道要到什麼地方去。”塔彭絲說。

  “是,”愛伯特應道。

  愛伯特最讓人感到舒服的一點,就是告訴他什麼他都接受,用不著多費唇舌解釋。

  他走開之後,塔彭絲又開始她的計劃——她現在的目標,是找一次需要戴帽子和穿好鞋的社交應酬。不幸的是,她所開出來的兩條路線完全不同——一個是在南方參加的婚禮,另外一個是在東安姬拉。

  要是她能再多回想起一些當時的情景就好了……她坐在火車右側。在那條小河之前,她先看到什麼?——-樹林?田野?還是遠方的一個小村落?

  她用力打住思潮,皺眉抬起頭。愛怕特又回來了,其實她此刻真懶得聽愛伯特的任何話——

  “怎麼?又有什麼事?愛伯特。”

  “要是你明天整天都不在——”

  “可能後天也不在——”

  “那可不可以放我一天假?”

  “喔;當然可以。”

  “因為伊麗莎白出疹子;安莉猜是麻疹——”

  “喔,天哪,”蜜莉是愛伯特的太太,伊麗莎白是他最小的孩子,“所以蜜莉要你回家?當然可以。”

  愛伯特住在兩條街外一棟幹淨的小房子。

  “那倒不是,她很忙的時候,總希望找別在家,免得越幫越忙。不過我可以把其他孩子帶走,免得礙事。”

  “當然,我想你們一定把她隔開了吧。”

  “喔,最好讓他們統統出疹子,查理出過了,珍也是。無論如何,我可以休假嗎?”

  塔彭絲向他保證設問題。

  她潛意識中似乎有什麼思想在蠢蠢欲動。一個快樂的期望——承認什麼-一麻疹,對,麻疹,是跟麻疹有關的事。

  可是河邊那棟屋子怎麼會跟麻疹有關呢?

  對了!安西亞。安西亞是塔彭絲的教女——安西亞的女兒珍還在學校念書——剛上第一學期——學校要頒獎給她。

  安西亞就打電話給塔彭絲——她兩個較小的孩子正在出麻疹,家裡沒人照顧,要是沒人去學校,珍一定很失望,塔彭絲能不能——?

  塔彭絲當然說可以,其實沒什麼事要她做;她只要到學校去,帶珍吃頓午餐,然後再回到運動會中,觀賞一下活動,這時,一切都非常清晰地回到她腦中,就連她當天穿的衣服也歷歷如繪地映在眼前。一件印著玉米花圖案的夏季她是在回程中看到那棟房子的。

  去的時候,她一直沉浸在剛買的一本雜志中,可是回來的時候已經沒書可看了,所以她一直看著窗外;直到她覺得一天活動下來已經使她疲倦不堪,腳也異常疼痛,就踢掉鞋子睡了一覺。

  她醒來時,火車正沿著一條河行駛。眼前有時是長滿綠樹的鄉間,有時經過一座小橋,有時是婉蜒的羊腸小道、遙遠的牧場——但卻沒有村落。

  火車毫無理由地慢了下來,可能是看到什麼信號,最後停在一座小拱橋邊,河流另外一端就顯那棟房子——塔彭絲一眼就覺得是她這輩子看過的最迷人的房子——安詳、平靜在黃昏的金色陽光照射下閃閃發光。

  附近沒有絲毫人影——就連狗或家畜都沒有。“改天我一定要再來仔細打聽這棟房子。我喜歡住這種房屋。”

  這時,火車又猛然跳動一下,緩緩向前駛去。

  “我要看看下一站的站名,也好知道這是什麼地方。”

  可是她沒有找到適當的站名。這段時期;鐵路局正在多方改建——小火車站不是被關閉就是被拆掉,月臺上長滿了野草。火車一直向前開了二三十分鐘,都沒有可資辨識的標志或特點。只有一次塔彭絲看到遠方有個教堂的尖頂。

  後來又經過一些工廠——有高高的煙囪——再接下去又是廠闊的田野。

  塔彭絲心想:那棟房子就像個夢一樣!說不定真的是我在做夢。我想我不會再來找它——太困難了。而且很可惜——-也許——

  也許有一天我又會意外碰上它!

  於是——她就這麼忘了那棟房子——一直到牆上一幅畫再度喚起她塵封的記憶。

  現在——真該多謝愛伯特不經意的一句話——她總算結束了找尋的工作。或者說,她准備展開搜尋的工作。

  塔彭絲挑出三份地圖、一本遊覽指南;和一些其他附件。

  她已經大略知道自己目標的方向所在,她在地圖上珍的學校畫了個大十字——是一條通往倫敦的主要幹道的支線,當時她正在火車上睡覺。

  最後她把所要找的範圍畫了出來——米爾卻斯特以北,貝辛市場東南。那是個小鎮,但卻是相當重要的鐵路換車站,可能在沙爾伯若以西。

  明天一早;她就開車出門。

  她起身走向臥室,再仔細看看壁爐上的畫。

  對,沒錯;這就是她三年前從火車上看到的那棟房子,她希望改天能再看看的房子——

  “改天”已經到了——就是明天。

◎第二部 河邊的房子

07、友善的女巫

  次日早晨離家之前,塔彭絲又仔細看了看她房裡那幅畫-一不是要牢牢記住畫中的細節,而是要記下那棟房子的位置。這一回,她不是從火車視窗看它,而是從公路上看,角度也許很不相同,沿途也許有很多拱橋、很多類似的河流一甚至很多外表相似的房屋(但是塔彭絲卻不願相信這一點。)

  畫上簽了畫家的名字,但卻難以辨認——只看得出第一個字母是“B”。

  轉過身來,塔彭絲再檢查了一下行頭。一本火車時刻表和附帶的地圖。一本陸地測量地圖、一些測驗性質的地名一米爾卻斯特。魏索裡——貝車市場——米都甚——印區威爾和中間地帶。這些地方就是她決定調查的三角地帶的外圍。此外她還帶了一個小旅行袋,依照她的估計,必須先開車三小時左右,才能到達那個地區,接下來,她想一定需要沿著鄉間道路慢慢駕駛,尋找可能的河流。

  她在米爾卻斯特停下來用了些茶點,接著又駛上一條和火車路線臨近的二等道路,前面是綠蔭滿布的鄉間,還有多小溪流。

  英國鄉下一向設有許多路標,上面都是些塔彭絲從來沒聽過的地名,似乎也不像能通往她的目的地。尤其這一一帶似乎更是錯綜複雜。要是你朝大米其頓的方向走,下一個路口就會碰上兩個路標,一個是通往潘甯頓·史相若,另一個是往法林福,要是你選了法林福那條路,也真的到了那麼個地方,卻往往馬上會給下一個路標送回米爾卻斯特去,換句話說,又回到原來的出發點了。

  不過塔彭絲並沒有找到大米其頓,而且有好一會兒都失去了小河的蹤影。要是她知道自己要去的村名,事情就好辦多了。但是她現在卻只是按圖索驥,地圖上那些河流只會使她越看越糊塗。

  偶而,她也曾駛近鐵路,讓她覺得高興不已,可是緊接著下來,又得費力地朝比斯山,南溫特敦和費拉爾·聖愛德蒙前進。費拉爾·聖愛德蒙本來是個車站,但在前些時候已經廢棄不用了!塔彭絲心想;“耍是有一條規矩一點的小路;

  一直沿著小河往前,或者和鐵路問一個方向,不是方便多了嗎?”

  時間一點一點地過去,塔彭絲卻覺得越來越困惑。她也曾經發現一座和河流相鄰的農場,可是通往農場的路卻和那條河流無關。她又從那兒穿過一座小山,到一個叫西潘福的地方。這兒有一個方塔的教堂,但是對她的搜尋工作毫無用處。

  於是她悲傷地沿著一條印著許多車轍的小路前進——看來這是唯一出西潘福的路.也是塔彭絲認為應該走的方向(不過她已經越來越不敢相信自己了)——可是她越走越覺得這完全和她想去的地方背道而馳。就在這時,她又碰到左、右兩條分岔路,路標的痕跡還在,可是都已經斷裂了。

  “走哪邊?”塔彭絲說:“有誰知道?反正我不知道。”

  結果她選擇了左邊那條路。

  小路迂回向前,一會兒向左,一會兒向右。最後忽然繞過一個急轉彎,變得開闊起來,再經過一座小山坡,穿過一座樹林,來到一片寬廣的田野。不遠處,忽然傳來一陣憂愁的聲音——

  “好像是火車聲音。”塔彭絲忽然又滿懷希望。

  的確是火車!接下來,她就看到一輛貨車行駛在鐵道上一邊前進,一邊發出低低哀鳴。鐵道下腳有條河流,河流二一邊正是塔彭絲一心想尋找的那座房子,而河流上方也正橫跨著一座用粉紅色磚砌成的小拱橋。道路穿過鐵道下方,又高昂起來,通往那座橋。塔彭絲小心翼翼地駛過窄橋,過橋之後,屋子就在右手邊。塔彭絲繼續向前,找尋通往屋子的路,可是似乎找不到。屋外有座相當高的牆把屋子隔開了。

  現在,那座屋子就在她右邊,她停車走回橋上,看看從這兒能看到些什麼。

  大多數高窗子都用綠色百葉窗遮閉住了,屋子看來非常安靜空曠,一點也看不出有人住的跡象。她走回車手旁,又駛向前一點,她右邊是那牆高牆,左邊則是一片灌木叢。

  一會兒,她來到一座大鐵門前,塔彭絲把車停在路邊,下車走到鐵門前往裡看。她踮起腳剛好可以看到裡面,眼前是一片大庭園,現在固然不是農場,但以前卻很可能是。園子經過修剪,雖然並不特別整齊,但卻看得出有人的確努力想使它保持整齊。

  鐵門後面是一條迂回的道路,經過庭園繞到屋子那邊,想必一定是前門了,不過看起來又不像,雖然很結實,卻並不顯眼——那麼應該是後門了。從這方向看來,這棟屋子就大不相同了,首先,看起來就不像是空屋子——有人住著,窗戶開著,窗簾拉到兩邊,門口放了一個花園用的水桶,塔彭絲看到有個男人在挖地,這個男人身材高大,年紀似乎不小了,努力而緩慢地工作著。從這方向看來,這棟屋子當然毫無吸引力,不會有哪個藝術家特別有興致來畫它——它只是一棟有人住的普通房子而已。

  塔彭絲猶豫著,她是不是應該就這麼一走了之,一把這棟屋子完全忘掉呢?不,她不能那麼做,她費了好大的工夫才找到這棟屋子的。現在是什麼時候了?她看看表,表卻已經停了。裡面傳來開門的聲音;她又看看鐵門裡。

  屋門開了,一個女人走出來。她放下一個牛奶桶,然後站在身子看著鐵門。她看到塔彭絲的時候遲疑了一下,最後似乎下定決心,朝鐵門這邊走過來。

  “老天,”塔彭絲心裡想:“老天!真像個友善的女巫!”

  那個女人大約五十歲左右,一頭長發四處飛揚,碰到起風的時候,就完全飛到她背後。塔彭絲忽然想起一幅(納維森畫的?)畫,畫裡是個騎在掃帚上的年輕女巫,也許就因為這樣,她才會想到“女巫”這個詞。可是眼前這個女人既不年輕又不漂亮。她已經年屆中年,臉上有了皺紋,身上的衣服也像是隨便從成衣店買來的。頭上戴著一頂尖帽子,鼻子和下巴都往上翹,照這樣形容起來,她似乎很邪惡,可是事實上看起來卻不會。她的笑容中仿佛帶著無限友善。塔彭絲心想;“不錯,你看起來真像女巫,不過是個友善的女巫就是了。我想你就是人家說的那種‘好女巫’。”

  那個女人猶疑不決地走到門口,用帶粗重鄉音的愉快聲音說;

  “你在找什麼東西嗎?”

  “真抱歉,”塔彭絲說;“這麼魯莽地看府上的花園,可是——可是——我對這棟房子很好奇。”

  “要不要進來看著?”友善的女巫說。

  “呃——喔——謝謝你,可是我不想麻煩你。”

  “一點都不麻煩,反正我也沒事。今天下午好可愛,對,對?”

  “是啊。”塔彭絲說。

  “你大概迷路了,”友善的女巫說;“以前也有人迷路。

  “喔,我開車經過橋那邊的時候,覺得這棟房子好迷人,所以就過來看看。”

  “從那個角度看最美了,”那個女人說;“藝術家有時候來畫風景畫——至少人家說有一位畫家來畫過。”

  “對,”塔彭絲說:“我想一定會。我記得——一我看過一。

  畫——是在畫展的時候看到的。”又匆匆補充道:“那棟房和這棟房子很像,說不定‘就是’這間房子。”

  “喔,也許吧。你知道,有時候只要有一個畫家來畫這幅畫,別的畫家好像也會跟著來。從每年的畫展就可以看出來,畫家選的地點好像全都一樣,真不懂為什麼。要不是一片牧場和小河,就是某一棵特別的橡樹,再不然就是從同一個角度畫的諾曼式教堂,五六幅不同的畫都是畫同樣的東西,我覺得大部分都很差勁。不過其實我對藝術也很外行。請進來吧。”

  “你真客氣,”塔彭絲說;“你這座園子真好。”

  “嗯;還不錯,我們種了點花和蔬菜。不過外子現在做不了什麼工作,我又有很多別的事要忙,所以沒多少時間照顧。”

  “有一次我從火車上看到這棟房子,”塔彭絲說:“火車停下來的時候,我仔細欣賞了一蔔心想不知道有沒有機會再看到。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結果你今天開車的時候忽然又看到了,”那個女人說:

  “真有意思,人生往往就是這樣,不是嗎?”

  “謝謝老天,”塔彭絲想;跟這個女人談話真輕松,用不著編什麼理由來解釋自己做的事。想到什麼說什麼就夠了。

  “要不要到屋裡坐坐,”那個友善的女巫說;“我看得出,你很有興趣。你知道,這屋子相當老了,人家說是什麼喬治亞式的建築,不過是後來又加蓋的。你知道,這房子只有一半是我們的。”

  “喔,我懂,”塔彭絲說;“房子分成兩部分,對不對?”

  “其實這是後面一半,”那個女人說;“前面在另外一邊-一就是你從橋上看到的那邊。我覺得這種分法很奇怪,要是分成左、右兩部分還好一點,不應該這樣前、後分。我們這邊完全是後面。”

  “你在這兒住很久了嗎?”塔彭絲間。

  “三年了,外子退休之後,我們想在鄉下找個安靜又便宜的房子,這房子便宜當然是因為地點偏僻,附近什麼村落都沒有。”

  “我看到遠處有個教堂尖頂。”

  “喔,那是蔭頓教堂,離這裡有兩裡半,我們當然也屬於那個教區,可是這附近都沒有人住,一直到那邊村子裡才有房子,而且村子也很小。喝杯茶好嗎?”友善的女巫說:“看到你的時候,我剛把茶壺放上爐子兩分鐘。”她用兩手圈在嘴邊,大聲喊道;“愛默士,愛默士。”

  遠處那個高大的男人轉過頭來。

  “再十分鐘就喝茶了。”她喊道。

  他舉舉手,表示聽到了。她轉身打開門,示意塔彭絲進房。

  “我姓派利,”她用友善的聲音說:“雅麗思,派利。”

  “我姓貝瑞福,”塔彭絲猶豫了一下,心想;我幾乎要以為自己像神話故事裡的遭遇呢——-有個女人請人到她屋子裡,說不定是個薑汁麵包做的屋子……嗯,應該是。

  接著她又看看雅麗思·派利,心想這到底是不是童話故事裡的薑汁麵包屋子,她只是個很普通的女人,不,也不是很普通,她有一種奇怪而帶野性的友善,塔彭絲想:“也許她會念咒語,可是我相信都是好的咒語。

  她稍微低低頭,跨進門檻,走進女巫家裡。

  裡面相當瞄,走道也很小,派利太太帶她穿過廚房和一間起居室,來到一間顯然是家庭起居室的房間。這棟屋子實在沒什麼有趣刺激之處。塔彭絲猜想可能最後來在主屋之外又添加的維多利亞式建築,從水平面看來,它相當窄小,似乎是由一條連接一串房間的幽暗走道組成。塔彭絲同意:這樣分割房子的確很奇怪。

  “請坐,我去端茶。”派利太太說。

  “我也一起去幫忙。”

  “喔,不用了,我馬上就來。東西都准備好了。”

  廚房傳來一聲響聲,茶壺的水顯然已經撲到外面了。派利太太走出去;兩分鐘後拿著一個茶盤。一碟小圓麵包,一罐果醬和三個茶碟進來。

  “我想你進來看過之後,一定覺得很失望。”派利太太說。

  她的話相當銳利,也和事實相去不遠。

  “喔,不會呀,”塔彭絲說。”

  “要是換了我,一定很失望。一點都不相稱,對不對?我是說屋子前、後兩部分實在太不相稱了。不過住在這兒非常舒服,雖然房間不多,光線也不大好,可是價錢就便宜多了。”

  “是誰把屋子這麼分的?為什麼呢?”

  “喔,我想這樣分已經有很多年了。不管是誰分的,一定是覺得原來的屋子太大或者太不方便了,只想要個週末度假別墅什麼的,所以自己留下好的房間、餐廳、客廳,又把一間小書房改成廚房,樓上另外有兩個臥房和一間浴室,再把其他廚房和舊式洗槽什麼的另外隔成一部分,再稍微整修了一下。”

  “誰住在那邊?偶而來度週末的人?”

  “現在那邊沒人住了,”派利太太說;“再吃個小麵包,親愛的。”

  “謝謝。”兩便上說。

  “至少過去這兩年一直沒人來住,現在屋子的主人是誰我都不知道了。”

  “那你剛搬來的時候呢?”

  “有位年輕的小姐常常來——聽說是位女演員;至少別人都這麼說。不過我們從來都沒好好看過她,只偶而瞄到一點影子。大概都是週末深夜表演完的時候來,多半星期大晚上走。”

  “真是個神秘的女人。”塔彭絲用鼓勵的口氣說。

  “我也直在這麼想,而且常常在腦子裡替她編故事,有時候我覺得她就像葛麗泰·嘉寶,因為她老愛戴墨鏡,帽子又拉得低低的,不過後來我總算知道了真相。”

  她脫掉頭上的女巫帽子,笑著說:

  “我戴這頂帽子是因為我們在薩領教堂演的一出戲。你知道,演給小孩者的那種戲,我飾演女巫,”“喔!”塔彭絲有點驚訝,又馬上補充道;“一定很有意思。”

  “是啊,很有意思,對不對?”派利太太說;“我演女巫實在很適合,不是嗎?”她笑著摸摸自己面頰,”你知道,我的臉看起來就像女巫一樣,希望別人不要因此胡思亂想,覺得我眼睛好像也很邪惡似的。”

  “別人不會那麼想的,”塔彭絲說;“我相信你一定是個仁慈的女巫。”

  “真高興你這麼想,”派利太太說:“我剛才說過,那個女演員,我現在已經記不清她姓什麼了,好像是馬區蒙小姐,不過也可能不是,你一定不相信我想像過多少她的故事。我幾乎沒有正眼看過她或者跟她說話。有時候我想她一定非常害羞,非常神經質。記者常常跟蹤她來,不過她從來不跟他們說話。有時候我又會想——你一定會說我很傻——一些關於她的不好的事,譬如她怕被人認出來,也許她根本就不是什麼女演員,而是警方的通緝犯。有時候自己胡思亂想也蠻有意思的,尤其是——沒有人跟找們來往談天的時候。”

  “有人陪她一起來過嗎?”

  “這我就不大清楚了。不過你知道,兩家之間牆根簿,有時候的確會聽到一些聲音,我想她偶而的確會帶個人來度週末。”她點點頭,“一個男人。也許就因為這個原因,她才需罷這麼安靜的地方。”

  “結過婚的男人。”塔彭絲仿佛也真的相信有這種事了。

  “嗯,一定是結過婚的男人,對不對?”派利太太說。

  “說不定跟她來的那個男人是她丈夫,想悄悄在安靜的鄉下殺掉她,再把她埋在花園裡。”

  “老天!”派利太太說:“你的想像力可真豐富!我沒想到這種可能。”

  “我想一定有‘某一個人’對她很瞭解,”塔彭絲說:“譬如房屋掮客什麼的。”

  “喔,也許是吧,”派利太太說:“不過我寧可不知道事情的真相。”

  “是的,”塔彭絲說:“我懂你的意思。”

  “這屋子有一種神秘的氣氛,讓人覺得什麼事都會發生似的。”

  “沒有人替她打掃房屋嗎?”

  “這裡找人幫忙很不容易;因為附近根本沒有住家。”

  外面的房門開了,原先在庭園耕種的那個魁梧男人走了進來。他走到洗手台旁;顯然洗了洗手。然後走進起居室。

  “這是外子愛默立,”派利太太說:“來了一位客人,愛默上,這位是貝瑞福太太。”

  “你好!”塔彭絲說。

  愛默士·派利是個看來高大而笨重的男人。近看之下,顯得更為魁梧強壯。他的步伐雖然蹣跚,走路也很慢,但的確是個結實壯碩的男人。他說:

  “很高興認識你,貝瑞福太太。”

  他的聲音很愉快,臉上也露著笑容,可是塔彭絲有點懷疑他到底是不是整個精神放在這兒。他的眼睛裡有一種茫然、單純的神色,塔彭絲懷疑派利太太之所以想找個安靜的地方居住,很可能是因為她丈夫頭腦不大健全。

  “他一直好喜歡庭園。”派利太太說。

  他進來之後,談話似乎也變得黯然無趣了,大部分都是派利太太開口,可是就連她的個性也似乎變了。說起話來緊張多了,而且不時注意她丈夫的反應。塔彭絲覺得她就像一個母親努力鼓勵害羞的兒子,在客人面前表現自己最好的一面,又不時擔心他無法勝任。

  喝完茶後,塔彭絲站起來說:

  “我該走了,謝謝你的招待,派利太太。”

  “你走以前,一定要看看園子,”派利先生站起來對她說:

  “走,‘我’帶你去。”

  她跟著走到門外,他帶她到他原先耕種的那個角落。

  “這些花很美,對不對?”他說:“有些舊式的玫瑰。你看這個,是紅、白條紋的。”

  “是‘包派利司令官’?”

  “我們叫它‘約克和藍凱斯特’,”派利說;“戰鬥玫瑰。很香,對不對?”

  “味道很可愛。”

  “比那些新的雜種玫瑰好多了。”

  從某一方面來說,這個花園也挺可憐的。雜草控制得不十分好,但是就業餘者而言,花朵本身卻照管得相當仔細。

  “顏色很鮮,”派利先生說;“我喜歡鮮艷的顏色。常常有人來看我們的花園,”又說;“真高興你來玩。”

  “謝謝你,”塔彭絲說,“我真的覺得府上的花園和房屋很好。”

  “你應該看看另外那一邊才對。”

  “是准備租人還是賣掉?嫂夫人說現在沒人住。”

  “不知道哇,我們從來沒看到有人來;既沒有貼佈告,也沒人來看房子。”

  “我想住在那裡一定很棒。”

  “你想找房子?”

  “是啊,”塔彭絲迅速打定了主意,“對,老實說,我們也正想在鄉下找棟小房子,等外子退休之後搬到鄉下住。他明年才退休,不過我們喜歡慢慢找。”

  “要是你喜歡安靜的話,這附近倒很適合。”

  塔彭絲說:“我想只要找附近的房屋掮客就可以打聽到了,你們是不是也這樣?”

  “我們先看到報上登的廣告,對了,後來又去找房屋掮客。”

  “在什麼地方?——薩頓村?你們是屬於那個村子吧?”

  “薩頓村?不是。房屋掮客在貝辛市場,名字叫‘盧賽爾和湯普森’。你可以去問他們。”

  “對。”塔彭絲說;“我會去,貝辛市場離這兒多遠?”

  “這裡到薩頓村大概兩裡,貝辛市場還有七裡。薩頓村有一條大路,可是這附近都是小路。”

  “我懂了,”塔彭絲說;“好了,再見,派利先生,謝謝你帶我看你的花園。”

  “等一下,”他俯身摘下一朵大芍藥,抓住塔彭絲的衣領,把花插進扣眼,說;“看,很漂亮吧!”

  有一會兒,塔彭絲忽然覺得很驚慌。這個高大、蹣跚、好心的男人,突然讓她好害怕。此刻,他正低頭對她笑著——

  笑得有點野蠻,甚至帶著點惡意。“戴在你身上真好看,”他又說:“真的很好看。”

  塔彭絲想;“幸好我不是小女孩……否則一定不喜歡他把花插在我身上。”她向他道別之後,就匆匆走開了。

  房門開著,塔彭絲想進去向派利太太道別。派利太太正在廚房清洗茶具,塔彭絲自然而然地拿起一塊抹布,替她擦拭洗好的用具。

  “真謝謝你和你先生,”她說,“你們對我那麼客氣,那麼友善。那是什麼?”

  廚房牆上——或者說原先放了一個舊爐灶的牆後面,忽然傳來一陣呱呱尖叫聲和搔抓聲。

  “是小烏鴉,”派利太太說:“從屋子那邊的煙囪掉進去的,每年這時候都會發生這種事,上禮拜也有一隻掉進我們煙囪。

  你知道,它們老愛在煙囪裡築巢。”

  “什麼——在另外那一半屋子裡?”

  “是啊,又來了。”

  她們耳中又傳來鳥兒絕望的叫聲,派利太太說;“你知道,那邊屋子空著,沒人會費事去救它。煙囪真該清掃一下了。”

  呱呱叫聲又響起了。

  “可憐的鳥兒。”塔彭絲說。

  “我知道。它爬不上去了。”

  “你是說它會死在裡面?”

  “嗯,對。我說過,上次有一隻掉進我們煙囪——其實應該是兩只,一隻小一點的,我們救起來之後就飛走了。另外一隻死了。”

  瘋狂的掙紮和尖叫聲又再度響起。

  “喔,”塔彭絲說:“真希望能把它救出來。”

  派利先生走進來,望望她們兩人,說;“有事嗎?”

  “是一隻鳥,愛默士,一定是在隔壁起居室的煙囪,有沒有聽到?”

  “喔,是從烏鴉巢裡掉下去的。”

  “要是我們能進去就好了。”派利太太說。

  “沒辦法啊,就算沒別的原因,它嚇都會嚇死。”

  “一定會有臭味。”派利太太說。

  “這裡什麼都聞不到,你們心腸太軟了,”他又看看這個望望那個,“女人都一樣,要是你喜歡,我們就去救它。”

  “怎麼?有窗子開著?”

  “可以從門口過去。”

  “哪個門?”

  “外面院子那個門,鑰匙就掛在上面。”

  他出門一直走到底,打開一間小門。其實那是園丁放工具的小屋,可是有門通到另外那邊的屋子,工具屋門口附近一支釘子上,掛了六七把生銹的鑰匙。

  “這一把可以用。”派利先生說。

  他拿起鑰匙,插進匙孔,努力扭轉了半天,終於發生了作用。

  “我以前進去過一次,”他說:“我聽到裡面有水聲;不知道是難忘了把水龍頭關緊。”

  他走進去,兩個女人跟在他背後。那道門通往一個小房間,房裡的架子上放著幾個花瓶,還有一個水槽和水龍頭。

  “以前可能是花房,”他說:“看到沒有?還有花瓶呢。”

  花房有一道門通出去,設上鎖。他打開門,三個人一起走過去,塔彭絲覺得仿佛走進另外一個世界似的。外面的走道上舖著地毯,再過去一點,一扇半開的門中傳來一隻鳥絕望的叫聲。派利先生推開門,他太太和塔彭絲也跟進去。

  窗戶上的百葉窗關著,不過有一扇百葉窗的一邊松落了,所以仍然有光線照進來。房裡雖然不亮,仍然看得出地板上有塊灰綠色的美麗褪色地毯。牆上有個書架,但是既沒有桌子,也沒有椅子,顯然傢俱都已經搬走了。百葉窗和地毯則是預備留給下一個房客的。

  派利太太走近壁爐,一隻鳥躺在爐架上哀叫著。她俯身抬起鳥,說:

  “麻煩你把窗戶打開,愛默士。”

  派利先生走過去,把百葉窗拉到一邊,撥開窗戶上的插銷,拉起下麵的窗框,發出一陣陣嘎嘎聲,窗戶一打開,派利太太就探身出去,放了小烏鴉。小鳥跌落在草地上,笨重地跳了幾步。

  “殺了它還比較好,”愛默士說;“它受傷了。”

  “讓它走走看,”他太太說;“鳥兒很難說,恢復得很快。

  它只是嚇著了,才會看起來很不靈活。”

  果然,經過幾分鐘的奮鬥,那只小烏鴉最後又叫了一聲,拍拍翅膀飛走了。

  “希望它以後別再掉進那個煙囪了,”雅麗思·派利說:

  “鳥兒往往不知道什麼事對自己有好處。掉進一個房間,自己絕對沒辦法出去。”又說:“喔,真是亂糟糟的。”

  她、塔彭絲和派利先生都看著壁爐的爐架,煙囪裡掉下來一大堆煤灰、破磚頭,顯然是日久失修了。

  “要是有人住就好了。”派利太太看看周圍說。

  “是需要有人照顧一下,”塔彭絲同意她的看法,“要是不找個建築師來看看,屋子遲早會垮下來的。”

  “說不定上面房間的屋頂都會漏水了。一點都沒錯,快看上面的天花板,有漏水的痕跡。”

  “喔,這麼破壞一棟美麗的房子,真丟臉——這的確是個美麗的房間,對不對?”

  她和派利太太一起用贊賞的眼先看看四周。這棟建築在一七九0年左右的房子,擁有當時建築物的一切優點。

  “現在只剩下一片零落的殘骸了。”派利先生說。

  塔彭絲撥弄一下壁爐中的碎屑。

  “應該有人來打掃打掃。”派利太太說。

  “你幹嗎這麼替別人的房子傷腦筋?”她丈夫說:“別管它了,女人,明天早上還不是又亂糟糟的。”

  塔彭絲用腳尖把磚頭踢到一邊。

  “呃!”她發出一聲厭惡的聲音。

  壁爐裡躺著兩只死鳥,看來已經死了有一段時間了。

  “是前幾個禮拜掉下來的鳥巢。奇怪,居然沒什麼臭味。”

  派利先生說。

  “這是什麼?”塔彭絲說。

  她腳尖踢到石頭中間還有一樣東西,然後俯身拾起來。

  “小些摸此鳥。”派利太太說。

  “不是鳥,”塔彭絲說:“是煙囪裡掉進了別的東西,”她會了看,又說:“是洋娃娃,小孩玩的娃娃。”

  他們低頭看看,洋娃娃已經破爛了,身上的衣服也七零八落。頭無力地垂在肩上,無論如何,總是個娃娃,不過一個玻璃眼珠已經掉了。塔彭絲仍舊把它拿在手上。

  “奇怪,”她說;“不知道小孩的洋娃娃怎麼會掉進煙囪?

  真奇怪!”

08、薩頓村

  離開河邊那棟屋子之後,塔彭絲又沿著狹窄彎曲的道路駛向前,她相信這條路一定可以通往薩頓村。這條路很偏僻,附近看不到一戶人家——-只有一條條泥濘的田間小道。路上往來的車輛也很少;塔彭絲只看到一輛曳引機,另外還有一輛大貨車驕傲地發出隆隆車聲,“告訴人它正載著重貨。兩便上原先遠遠看見的教堂尖頂,有一會兒似乎完全不見了,可是她經過一個急轉彎,繞過一片樹叢之後,卻突然發現幾乎就近在眼前。塔彭絲看看里程表,從河邊小屋到這兒大概是兩裡。

  這是一座迷人的舊教堂,墓園相當寬廣,門口孤零零地站著一棵杉木。

  塔彭絲把車停在教堂的墓園門口,走進去,打量了一下教堂和四周的景色,然後穿過教堂諾曼式的拱門,拉起沉重的把手。門沒鎖,她走了進去。

  教堂裡面卻一點都不吸引人。這座教堂無疑已經年代久遠了,但在維多利亞時代卻經過十分熱心的洗刷,松樹色的座席和紅、藍相間的玻璃窗,把原有的一些吸引力完全破壞了。一個穿蘇格蘭線外套和裙子的中年婦女正在講壇四周插花——祭壇已經佈置完畢了。她用精明、疑問的眼神望望塔彭絲。塔彭絲沿著走道隨意創覽牆上的紀念表。有個姓華倫德的家族似乎可以算做早期的代表一華倫德上校、華倫德少校、莎拉。伊莉莎白·華倫德、喬治。華倫德最親愛的妻子。另外一份比較新的表格上,記載著菲力浦·史塔克最親愛的妻子榮麗亞·史塔克的死亡,她也是屬於薩頓村的小修道院——所以看來華倫德家族都已經去世了。不過對塔彭絲來說,這些都沒什麼特別的意義。塔彭絲走出教堂,她覺得這座教堂的外表比內部吸引人多了。

  這是個中等大小的教堂,塔彭絲猜薩領村早先一定有一個比現在更重要的生活中心。她徒步走向村子那邊。村裡有了小店、郵局。還有十來間小房屋。有一兩間蓋著草房頂,但是其他的多半很平凡,毫無引人之處。道路盡頭有六間會議屋。看來有點不大自然,有一個門上掛著“亞瑟·湯瑪斯——-洗煙囪專家”的銅牌。

  塔彭絲不知道這裡有沒有房屋掮客可以處理河邊那棟房屋。她想:我真傻,居然沒問那棟房屋的名字。

  她緩緩走回教堂和她車子的方向,順便停下來又仔細地看看教堂墓地。她很喜歡這個墓園,園中很少新墳,多半是維多利亞時代或者更早期的——許多都被青苔和時間侵蝕了。古舊的墓碑很吸引人,有些是用厚木板做成,頂上刻著小天使像;周圍還有花圈。又是華倫德家族——瑪麗·華倫德,十七歲;愛麗斯·華倫德,三十三歲;約翰·華倫德上校,死于阿富汗。還有許多夭折的華倫德家嬰兒——深以為憾,並且刻有虔誠、期望的流利詩句,塔彭絲猜想可能已經沒有華倫德家的人再住在這兒了,起碼她找不到比一八四三年更晚的墓碑。塔彭絲走過大杉樹務時,碰到一個老牧師。他正俯身查看教堂後面牆邊的一排舊墓碑。

  塔彭絲走近時,他站起來,轉身對她愉快說:

  “午安。”

  “午安,”塔彭絲說,又補充道;“我正在欣賞這座教堂。”

  “已經被維多利亞時代修理得一塌糊塗了。”牧師說。

  他的聲音聽起來很舒服,笑容也很親切,看來大概有七十歲左右,不過塔彭絲猜他實際上沒那麼老,只是風濕使他步伐很不穩定。

  “維多利亞時代太有錢了。”他難過地說;“也太多鐵匠了。

  不錯,他們都很虔誠。可是不幸一點都沒有藝術眼光,一點審美能力都沒有。你看到教堂東邊的窗戶了嗎?”

  “看到了,”塔彭絲說;“真可怕,”“對極了,”他說,又不必要地加了一句:“我是這兒的牧師。

  “我想一定是,”塔彭絲禮貌地說;“你在這兒很久了嗎?”

  “十年了,親愛的,”他說:“這個教區很好;住在這裡的人也都很好,我在這裡住得很快樂。可惜他們不大喜歡我講的道,”他難過地說:“我已經盡了自己最大的力量,可是實在裝不出很跟得上時代的樣子。請坐啊。”他客氣地朝旁邊一塊墓碑指指。

  塔彭絲優雅地坐下,牧師自己也在旁邊另外一塊坐下。

  “我站不了多久”他用抱歉的口吻說,又補充道;“有什麼事需要我幫忙嗎?或者你只是路過?”

  “喔,我只是路過,”塔彭絲說;“想看看教堂,我差點在這些道路上迷了路。”

  “是啊,是啊,這裡認路很不容易,很多路標都壞了,當局又不去修理,”他說;“我沒想到關系這麼大。在這些路上開車的人,多半沒什麼特殊的目的地,要是有,都會沿著大路走。真可怕,尤其是那些新式公路,至少我覺得這樣。吵一死人了,又開得那麼快,一點都不顧死活。喔,別把我的話放在心上,我是個壞脾氣的老傢伙,你一定猜不到我在這兒幹什麼。”

  “我看到你在查看一些墓碑,”“塔彭絲說:“是不是被人破壞了?是不是十幾歲的孩子故意搗蛋?”

  “不,現在他們對這些已經沒興趣了,忙著破壞公用電話。

  可憐的孩子。我想他們別的什麼都不會做,除了破壞東西,就覺得沒什麼好玩了。很可悲;不是嗎?太可悲了。”他說:

  “我說過,這裡沒人破壞墓碑,附近的孩子都還不錯。我只是在找一個小孩的墓。”

  塔彭絲身子動了一下,”一個小孩的墓?”

  “是啊,有位華特斯少校寫信給我,問我會不會有個孩子埋在這兒、我當然查過教區的記錄,可是查不到他說的那個名字,所以就親自來這兒看看。你知道,我想寫信的人也許把名字弄錯了。”

  “孩子的教名叫什麼?”塔彭絲向。

  “他也不知道,也許和她母親一樣叫茉麗亞。”

  “多大?”

  “他也沒把握,這件事反正糊裡糊塗的。我想那個人說不定連村子名稱都搞錯了。我記得這裡從來沒住過姓華特斯的人。”

  “會不會是華倫德?”塔彭絲想起教堂上那些姓名,“教堂好像有很多華倫德家的名牌,這裡也有很多墓碑上刻著華倫德這個姓。”

  “喔,那家人現在已經不在了。他們本來有一份很好的不動產——一座十四世紀的小修道院,不過後來被燒毀了——

  嗯,離現在差不多有一百年了,我想他們家族即使還有人活著,也已經離開這裡,不會回來了。那地方在維多利亞時代被一家姓史塔克的入另外蓋了棟新房子,不好看,可是很舒服,真的非常舒服,你知道,衛浴設備什麼的全都有。我想這一點非常重要。”

  “真奇怪,”塔彭絲說:“居然有人寫信問你一個小孩子的墓。是她的親戚嗎?”

  “是孩子的爹,”牧師說:“我想是戰爭造成的悲劇。大戰爆發,先生出國打仗,婚姻也破裂了,太太趁先生在國外服役的時候,跟別的男人跑了。他們有個孩子,可是他從來沒見過,要是那孩子活著,現在應該長大成人,一定有二十歲左右了。”

  “過了這麼久才找她,不嫌太長久了嗎?”

  “他顯然最近才聽說這裡有那麼個孩子,一定是偶然聽別人談到的。這件事也真奇怪。”

  “他怎麼會認為那孩子埋在這兒?”

  “可能有人在大戰期間碰到過他太太,說她就住在薩頓村。你知道,人往往會從多年不見的朋友嘴裡意外得到一些消息。不過她現在已經不住在這兒了,而且從我來了以後,也沒這個姓氏的人在這裡或者附近住過。當然,那個做媽媽的‘也許’用了假名。不管怎麼樣;我猜孩子的爹一定請教過律師,一切該做的事都做了,最後可能真的會找到什麼結果,不過要花不少時間就是了——”

  “那個可憐的孩子是你的嗎?”

  “你說什麼?親愛的。”

  “沒什麼,”塔彭絲說:“只是前一陣子別人對我說的一句話——‘那個可憐的孩子是你的嗎?’我乍聽之下,真是嚇了一跳。不過說這句話的老太太也許並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我懂,我懂,我自己也一樣,常常說些連自己都莫名其妙的話,真煩人。”

  “你對這裡居民的一切都很熟悉吧?”塔彭絲說。

  “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事。怎麼?你想知道什麼人的事嗎?”

  “不知道有位藍凱斯特大大是不是在這兒住過?”

  “藍凱斯特?我想不起有這麼個人了。”

  “有一棟房子——我今天只是隨便開車散心,碰到什麼路,就往什麼地方開,沒有特別的目的地——”

  “我懂;這些路上的景色很優美;而且可以找到一些很少見的植物標本。從來沒人在這附近采過花,這裡根本沒什麼遊客。真的,我有時候的確發現有些很稀有的標本,譬如黑攏牛兒苗”“前面河邊有一棟房子,”塔彭絲極力避免把話題扯到植物方面去,“在一座小拱橋旁邊;離這兒大概兩裡路。不知道那棟屋子名叫什麼?”

  “我想想著:河流——拱橋,嗯,這附近有好幾棟這種房子,譬如麥瑞卡農場。”

  “不是農場。”

  “喔,我想起來了,是派利家的房子——愛默士和雅麗思·派利。”

  “對,”塔彭絲說;“是一對姓派利的夫婦。”

  “她長得很特別,對不對?我一直覺得很有意思,真有趣,是那種中世紀的長相,你不覺得嗎?她准備在我們的一出戲裡演個女巫,你知道,就是學校孩子們演的戲。她看起來真像女巫,對不對?”

  “對,”塔彭絲說。“像個友善的女巫。”

  “說得對,親愛的,對極了。的確是個友善的女巫。”

  “可是他——”

  “嗯,可憐的傢伙,”牧師說;“頭腦不大健全——不過對人沒什麼害處。”

  “他們很客氣;請我進去喝了杯茶,”兩便上說;“我想知道那棟屋子的名字,剛才忘記問他們了。他們只住了半邊屋子,對不對?”

  “對,對;他們住的是原來廚房的部分。我想他們把那棟屋子叫‘水湄屋’,不過早先我記得是叫‘青青河畔屋’,蠻好聽的。”

  “另外那一半房子是誰的?”

  “喔,整棟屋子本來都是布萊利家,好多年以前的事了。

  對,我想至少有三四十年了。後來被賣給別人,接著又轉了一次手,以後就空了好一段時間。我剛來的時候,被人當作週末度假的地方,我記得是個女演員瑪格瑞芙小姐。她不常住這兒,只是偶而來來。我本身並不認識她,因為她從來不上教堂。我只遠遠看過她。很漂亮,非常漂亮。”

  “現在那房子又是誰的呢?”

  “我不知道,說不定還是她的。派利夫婦住的那部分多是租的”“我一看到那棟房子就認出來了。”塔彭絲說,“因為我有一幅畫,畫上就是那棟房子。”

  “喔,真的?那一定是鮑斯康比(或者鮑斯柯貝)的畫了?——我記不清楚,反正是差不多的名字。他是康瓦爾郡人,我想還蠻有名的。現在可能已經死了。不錯,他以前經常來,老愛畫這附近的景色,也畫了些油畫;有些還真畫得不錯咧。”

  “我說的那幅畫,”塔彭絲說:“是別人送給我一個月以前去世的老姑媽的。送她的人叫藍凱斯特太太,所以我才請教你有沒有聽過這個名字。”

  可是牧師仍然搖搖頭。

  “藍凱斯特?藍凱斯特?我實在想不起這麼個人了。啊!

  你該清教的人來了,咱們親愛的布萊小姐;她非常活躍,教區裡的事她知道得一清二楚,什麼事都管:女子學院,男童軍、指導員——一切都要插手。你問她吧,她很活躍,真的非常活躍。”

  牧師歎口氣,布萊小姐似乎活躍得讓他有些擔心,“村子裡的人都叫她乃麗·布萊;男孩子也常常在她背後唱歌一樣地叫‘乃麗·布萊,乃麗·布萊’。其實這不是她的本名,應該是葛萊德或者葛若汀之類的。”

  布萊小姐原來就是塔彭絲在教堂看到的那個穿蘇格蘭呢衣裙的女人。此刻她正快步向他們走來,手裡仍舊拿著一個小水罐。她一邊走近,一邊用十分好奇的眼光打量著塔彭絲她又加快了步伐,還沒走到他們身邊,就張嘴說:

  “該做的工作都做完了,今天匆忙了點。嗯,的確匆忙了點。你知道,牧師,我一向早上收拾教堂,可是我們今天在教區會議室開了緊急會議,你一定不相信花了多少時間!你知道,大家七嘴八舌的,意見太多了。有時候我真的覺得有些人唱反調只是為了好玩而已。巴丁頓太太尤其氣人,什麼都要仔細討論,而且一定要知道我們是不是確實找到很多公司來比價。我覺得這件事總共也沒花多少錢,就算偶而有些小地方多花一點小錢,也差不了多少,你說對不對?牧師,找覺得你真的不應該坐在那塊墓碑上。”

  “也許這樣很沒禮貌?”牧師說。

  “喔,不是,不是,我當然不是這個意思,牧師,我指的是那塊‘石頭’;你知道,石頭上的濕氣對你的風濕不好——”她用疑問的眼光瞄瞄塔彭絲。

  “我來介紹;這位是布萊小姐,”牧師說;“這位是……這位是……”

  “貝瑞福太太,”塔彭絲說。

  “喔,對了,”布萊小姐說:“我剛剛看到你在教堂裡東張西望的,對不對?本來我想過去跟你說兩句話,可是我實在忙著趕快做完我的工作。”

  “我應該過去幫忙的,”塔彭絲盡量用最甜美的聲音說,“可是一定沒什麼用,對不對?我看得出,哪一朵花該放什麼地方,你都非常非常清楚。”

  “你這麼說真讓人聽了舒服,不過這也是實話,我替教堂插花已經有——喔,我記個得有多少年了。過節的時候,我們讓學校那些孩子自己插幾盆野花,不過他們當然一點概念都沒有,可憐的小傢伙。我本來打算教教他們,可是皮克太太堅持不肯。她好奇怪,說那樣會破壞他們的本能。你打算住在這兒嗎?”她問塔彭絲。

  “我要到貝辛市場,”塔彭絲說;“也許你可以告訴我那邊哪一家旅館比較好?”

  “喔,我想你也許會覺得有點失望。你知道,貝辛市場只是個小市鎮,一點都不能迎合汽車的需要,‘藍龍旅館’是兩星旅館,可是說真的,我覺得現在根本沒什麼意義了。我覺得‘綿羊旅館’還好一點,比較安靜,你打算在這兒往很久?”

  “喔,不,”塔彭絲說;“只住一兩天,我想看看這附近。”

  “其實沒什麼好看,沒什麼有趣的古跡之類的,這地區很偏僻,完全以農維生,”牧師說:“不過你知道,安靜得很,非常安靜。而且就像我剛才說的,有很多有趣的野花。”

  “喔,對,”塔彭絲說:“我聽到了,而且很想趁找一棟郊外小屋子的時候,順便收集一點標本。”

  “喔,老天,真有意思;”布萊小姐說:“你打算在附近定居?”

  “喔,外子和我還沒決定要住在什麼地方,”塔彭絲說:

  “我們不急,他還有一年半才退休,不過我總覺得先到處看看無妨。我喜歡在一個地方住四五天,找出可能的地點,一一開車去看。我覺得特地從倫敦開車去看某一棟房子好累。”

  “喔,是啊,你開車來的吧,對不對?”

  “是的,”塔彭絲說:“我明天早上要到貝辛市場去找房屋掮客,村子裡大概沒什麼地方可以住吧?”

  “當然有,柯普萊太太那裡,”布萊小姐說:“她夏天會收些房客,房間全都既漂亮又幹淨。當然,她只負責收拾床舖和供應早餐,晚上也許還有一頓簡單的晚餐,不過我想她八月以前是不收客人的——-最早也要到七月。”

  “也許我可以去問問她。”塔彭絲說。

  “她是個很可敬的女人,”牧師說:“話很多,嘴巴一天到晚說個不停,一分鐘都不停。”

  “這種小村子都免不了有些閒言閒語,”布萊小姐說:“我想要是我幫幫貝瑞福太太可能比較好。我可以跟柯普萊太太談談,看她肯不肯答應。”

  “你太好了。”塔彭絲說。

  “那我們就先走了,”布萊小姐輕快地說;“再見,牧師。

  還在找那孩子的墓?真是可悲的工作,不太可能成功了,我覺得要求你的人實在很不講理。”

  塔彭絲向牧師道別,說如果可能的話;她很願意幫他忙。

  “我只要花一兩個小時找就夠了,對我這種年紀的人來說,我的視力算很好了。你只要找到姓華特斯的人就可以了嗎?”

  “也不是,”牧師說;我想最重的是年齡問題,應該是一個七歲左右的孩子,女孩兒。華特斯少校猜他太太也許給那孩子改了姓,可是他又不知道改成什麼姓,所以就更不好找了。”

  “我覺得這整件事根本就很不可思議,”布萊小姐說:“你根本不該答應的,牧師;叫人家做這種事真是太狠心了。”

  “那個可憐人好像心裡很不安,”牧師說:“總而言之,是個悲劇就是了。我不該再耽擱你們了。”

  塔彭絲心想;既然有布萊小姐作伴,不論柯普萊太太有多愛說話,都不可能比布萊小姐話多,她的嘴裡一直都在叨叨地念著。

  柯普菜太太的房子舒適宜人,房間很多,在大街的後方。

  屋前有個幹淨清爽的花園,白色的階梯非常整潔;屋子的銅把手也擦得亮亮的,塔彭絲覺得柯普萊太太本身就像從狄更斯筆下走出來的人物,她個子小小、圓圓的,向人走近的時候,就像一個滾過來的橡皮球似的。她的兩眼明亮有神,棕發卷成香腸似的發型,一副生氣勃勃的模樣。她首先用略帶懷疑的口氣說——“喔,你知道,我這時候通常不收客人的,外子和我都覺得‘夏天的房客,那可不一樣了,’只要做得到現在大家夏天都收些房客,我相信也是實在沒辦法,可是這個季節我們都不收客人,一直要等到七月,不過話說回來,要是只住幾天,而且這位女士不在乎簡便一點的話,也許——”

  塔彭絲說她一點都不在乎;柯普萊太太一邊仔細地打量她;一邊仍舊滔滔不絕地說,也許這位女士願意上去看看房間再作決定。

  這時,布萊小姐用遺憾的口氣說她必須走了,雖然她還沒從塔彭絲身上打聽出一切她想知道的消息——譬如她從什麼地方來的,她丈夫是做什麼的,她多大了,有沒有孩子等等——可是她家裡似乎就要開一項會議,她擔心別人會搶走她主席的機會。

  “你跟柯普萊太太在一起就沒問題了,”她向塔彭絲保證道:“我相信她一定會好好照顧你;你的車子怎麼辦呢?”

  “喔,我一會兒就去開;”塔彭絲說:“柯普萊太太會告訴我停在什麼地方比較好。其實我可以就停在這外面,這條街並不窄,對不對?”

  “喔,外子有更好的辦法,”柯普萊太太說;“他會替你開到空地,就在旁邊那條巷子轉彎,停在那裡不會有問題,而且還有間小屋子可以停。”

  事情就這麼圓滿地解決了,布萊小姐匆匆去赴約。接下來是晚餐的問題,塔彭絲問柯普萊太太村子裡有沒有小酒店。

  “喔,沒有女士可以去的地方,”柯普萊太太說。“不過要是你願意吃兩個蛋、一點火腿。,再加一點麵包和自己做的果醬——”

  塔彭絲說有這些就太棒了,她的房間很小;但是很舒服,很清爽,牆上貼著含苞待放的玫瑰花圖案壁紙,床舖看來也很柔軟舒適,到處都相當幹淨。

  “是啊,這種壁紙很好,小姐,”柯普萊太太說,她似乎認定了她是單身,“我們選這種壁紙是為了讓新婚夫婦度蜜月,我們覺得很羅曼蒂克。”

  塔彭絲表示同意她的看法。

  “現在的新婚夫婦不像從前有那麼多錢可花了,大部分都在存錢買房子或者買傢俱什麼的,沒辦法風風光光地度蜜月。

  你知道,那些年輕人都小心,不會亂用錢。”

  說完,她又嘩啦啦地下樓了,嘴裡一邊還不停地說著話。

  塔彭絲在床上睡了半小時,恢復一下這半天多的疲勞。不過她對柯普萊太太仍舊抱著很大的希望,相信只要自己一旦恢復體力之後,必然能展開話題,得到最大的收獲。她有把握一定能聽到有關河邊那棟屋子的一切,什麼人在那兒住過,在這附近的名聲如何,附近有過什麼醜聞等等。當她認識了柯普萊先生——一個難得一開尊口的人——之後,對這些更有信心了,他所說的活多半只是些“嗯!”“喔”等等表示同意的話,偶而,他也會用更沉默的音調表示不同意。

  塔彭絲看得出,他很滿意讓自己的太太發言,他自己則不時分心想他次日——市集日——的計劃。

  就塔彭絲來說;這種情形真是太理想了,可以用一句口號來表示——“你要什麼消息,我們就有什麼消息。”柯普萊太太就像收音機或者電視機一樣,你只要打開開關,就會有滔滔不絕的字句配著許多手勢和面部表情傾吐個不停。塔彭絲幾乎可以看到她所說的人物-一在她面前活躍起來。

  塔彭絲吃著火腿、煎蛋和厚厚的麵包夾奶油,,一邊稱贊女主人做的黑草莓果醬風味絕佳;一邊用心聽女主人源源不斷提供的消息,以便回房之後可以記在自己的筆記本上。在這一段時間中,這個地區過去所有的歷史她似乎全都聽到了。

  當然,女主人說的時候並沒有按照時間先後的順序,有時候會從十五年前的事跳到兩年前,又跳到上個月,一會兒又談到二十年代的某件事,所以塔彭絲必須自己留心加以分別。不過她也沒有把握自己最後會得到什麼結果。

  她所按的第一個鈕並沒有發生作用。她首先提到藍凱斯特太太。

  “我想她應該是這附近的人,”塔彭絲有意用模棱兩可的口氣說:“她有一幅畫——畫得很不錯;我想那位畫家在這兒還蠻有名的。”

  “你剛才說她姓什麼?”

  “藍凱斯特太太”“沒有,我不記得這裡有姓藍凱斯特的人了。藍凱斯特——藍凱斯特——記得有位先生在這裡發生過車禍,不對,我想到的是他的車子——藍轍斯特牌的,對;的確沒有藍凱斯特太太。會不會是波頓小姐?我想她現在應該有七十歲了,說不定她嫁了位藍凱斯特先生,她離開這兒出國了,聽說她的確結了婚。”

  “她送我姑姑那幅畫,是一位鮑斯康貝爾先生畫的——我想應該是這個姓,”塔彭絲說:“好棒的果醬。”

  “我不像一般人那樣放蘋果,他們說加蘋果會更有粘性,可是我覺得味道根本完全變了。”

  “是啊,”塔彭絲說;“我完全同意你的看法。”

  “你剛才說到誰?我只聽到鮑什麼來著——”

  “我想是姓鮑斯康貝爾。”

  “喔,我記得鮑斯何溫先生。我想想看,至少有十五年了吧。有好幾年,他都經常來。他喜歡這地方,也租了間房子,在哈特農場上,是給僕人住的。可是後來國會又蓋了棟新房子專門給勞工住。

  “鮑先生是職業畫家,常常穿一種很好笑的外套,可能是天鵝絨什麼的;平時常常有破洞。他喜歡穿綠色或者黃色襯衫。喔,他所用的顏色可真多。我喜歡他的畫,真的很喜歡。

  他每年舉辦一次畫展,我想是聖誕節左右,不,不對,一定是夏天,他冬天不會來。的確畫得很好,不過沒什麼特別引人注意的題材,你瞭解我的意思吧?通常只是一間屋子,幾棵樹和籬笆後面的兩三頭牛,可是都畫得很好,很安詳,而且色彩很豐富。不像現在有些年輕人那樣。”

  “這裡有很多畫家來嗎?”

  “其實也不多,夏天有一、兩位女士偶而來畫點速寫,不過我覺得她們畫得實在不怎麼樣。一年前來了個自稱是畫家的年輕人;鬍子也不好好刮,我實在不喜歡他的畫,可笑的顏色塗得滿紙都是,什麼都看不出來,可是居然銷路不錯,而且價錢還不便宜呢。”

  “應該賣五鎊一張才對。”柯普萊先生突然第一次開口加入談話,塔彭絲嚇了一跳。

  “外子覺得,”柯普萊太太又擔任起解說人的身分,“任何畫都不應該超過五鎊,畫都不值太多錢。你是這麼說的吧,對不對?喬治。”

  “嗯。”喬治說。

  “鮑斯柯溫先生畫了一幅河邊的屋子和一座橋的畫——

  叫‘水湄’或者青青河畔屋吧?我今天剛好路過那棟屋子。”

  “喔,你是從那邊一路開車過來的,對不對?那條路實在不好走,太窄了。我一直覺得那棟屋子好偏僻,要是我,一定不要住在那兒,太孤單了。你同不同意?喬治。”

  喬治發出一個聲音,表示不十分贊同,也許還帶有一點對女人膽怯的輕視成分。

  “那是雅麗思·派利的家。”柯普萊太太說。

  塔彭絲馬上暫時去開有關鮑斯柯溫先生的話題,談論起對派利夫婦的看法。她發現,雖然柯普萊太大常常喜歡從一個話題跳到另外一個話題,但是跟著她的口氣總不會有錯。

  “那對夫婦真奇怪,”柯普萊太太說。

  喬治發出一個表示同意的聲音。

  “他們只生活在自己那個小圈圈裡;不喜歡跟別人來往。

  她又奇奇怪怪的,一點也不像人世的人,我說的是雅麗思·派利。”

  “很瘋狂。”柯普萊先生說。

  “我不知道應不應該那麼說,反正看起來很像就是了。那一頭長頭發隨風亂飛的模樣,又一天到晚穿男人外套和大膠皮鞋,說話怪怪的,有時候問她話她也不答。不過我覺得不能說她瘋了,只能說很奇怪就是了。”

  “別人喜不喜歡她?”

  “其實他們雖然在這裡住了好幾年,可是幾乎沒有人認識她,常常有很多關於她的風言風語,不過都是些傳說罷了。”

  “譬如什麼?”

  柯普萊太太從來不拒絕直接問她的話,甚至迫不及待地願意回答。

  “他們說她晚上會召集幽靈,又說他們房屋四周有鬼火閃動,她常常看些巫術方面的書等等。可是我覺得愛默士·派利才不正常呢。”

  “他只是頭腦太簡單了。”柯普萊先生用寬容的口氣說。

  “也許你說得對,可是也有一些關於他的傳說,他很喜歡花園,可惜不大懂。”

  “他們只住了半棟屋子,對不對?”塔彭絲說:“派利太太好客氣,還請我進去坐。”

  “真的?她真的請你進去?我不知道我會不會進去。”柯普萊太太說。

  “他們住的那一部分沒什麼不對啊。”柯普萊先生說。

  “你是說另外那一部分有問題?”“塔彭絲說:“靠河邊的前面那一半?”

  “喔,以前有很多謠言,不過當然啦,好多年沒人住了。

  人家說那棟房子怪怪的,不過現在這裡的人都不記得那些傳說了,太久了,你知道,那房子蓋了大概有一百年了,聽說本來是朝裡一位大臣替一位美女蓋的。”

  “維多利亞女王那時候?”塔彭絲興趣十足地問。

  “我想不會是那時候,那個老皇后怪怪的。我想應該更早,喬治王在位的時候把。那個大臣本來常常來看她,後來據說他們吵了一頓,有一天晚上他就殺了她。”

  “好可怕!塔彭絲說;“他有沒有被吊死?”

  “喔,沒有,沒有,沒那種事。據說他為了滅跡,就把她埋在壁爐的牆後面。”

  “埋在壁爐後面的牆裡!”

  “也有人說她最個修女,因為她從修道院跑出來,所以必須照修道院的規矩把她埋在牆裡。”

  “可是不是修女把她埋起來的吧?”

  “不是,不是,是他埋的,她的情人。人家說他把壁爐全部用磚圍起來之後,又在外面釘了一塊大鐵片。反正從此以後別人就再也看不到她穿著漂亮衣服到處走了。當然,也有人說她跟他遠走高飛了。可是還有人看到屋子裡有燈光,聽到有人聲,好多人天黑以後都不敢走近屋子。”

  “那後來呢?”塔彭絲覺得話題扯得太遠了,所以又趕快點點她。

  “我也不大清楚。房子拍賣的時候;我想是個叫布拉吉克的農夫買了下來,不過他也沒住多久。他是人家說的那種紳士農夫,我想他就是因為這個原因才喜歡那棟房子。可是農地對他沒什麼用,他也不知道該怎麼處理,所以又賣掉了。總之那棟房子轉了好幾次手,經過好幾個建築商的改建——譬如增加浴室什麼的。曾經有一對夫婦在那兒開養雞場,可是你知道,大家都說那地方不吉利,這些都是我出生之前的事了,我想鮑斯柯溫先生也曾經想把它買下,就是他畫那幅畫的時候。”

  “鮑斯柯溫先生來這兒的時候多大年紀?”

  “我想大概四十或者四十出頭,他有一種特殊的氣質,稍微有點發胖,很適合女孩子。”

  “哼!”柯普萊先生這回是警告的聲音。

  “喔,我們都知道藝術家是什麼德行,”柯普萊太大把塔彭絲也包括在內:“你知道,他們常常到法國去,法國那一套全學會了。”

  “他沒結婚?”

  “當時還沒有,我是說他剛來這兒的時候還沒結婚。他對查林頓太太的女兒很有興趣,不過後來也沒結果。她是個可愛的女孩,可是對他來說實在太小了。她頂多才二十五歲。”

  “查林頓太太是誰?”塔彭絲對這個新出現的角色覺得不解。

  可是當她感到陣陣疲勞的時候,又忽然想到:“我到底在這裡幹什麼?聽一大堆閒話,又自己想像一些謀殺案,其實根本就沒有這些事。我現在總算明白了——最先是一個頭腦不清楚的老太太胡思亂想,想出這個什麼鮑斯柯溫先生之類的人送給她這幅畫,同時談到房子的傳說,有人被活埋在壁爐裡,不知道為了什麼原因,她覺得那一定是個孩子。我又在這兒無中生有的胡亂調查。湯米說我是個傻瓜,一點都沒錯——我‘的確’很傻。”

  於是她等著柯普萊太太的話告一個段落,以便起身禮貌地道晚安上樓。

  何普萊太太的興致仍舊十分高昂。

  “查林頓太太?喔,她在‘青青河畔屋’住過一段短時間,”柯普萊太太說:“和她女兒一道。她是個好女人,真的,我想是位軍官的遺孀,環境很不好。幸好那屋子租得便宜,可以自己種點花草,她很喜歡園藝,不過家裡收拾得不大幹淨,我去幫過她一兩次忙,可是沒辦法常去。你知道,我得騎自行車去,有兩裡多路呢。那條路上沒有巴士。”

  “她在那邊住了很久嗎?”

  “我想頂多兩三年。大概是麻煩太多,後來她自己女兒也惹上了麻煩,我記得她名字叫李麗安。”

  塔彭絲喝了一日濃茶,決心把話題做個結束。

  “她女兒有什麼麻煩?和鮑斯柯溫先生?”

  “不,我相信絕對不是鮑斯柯溫先生惹的麻煩。是另外個傢伙”“另外那個人最誰?住在附近的人?”

  “我想不是住在附近的人,是她在倫敦遇到的。她到倫敦去念書——是學芭蕾還是藝術吧?是鮑斯柯溫先生安排她去的,我記得學校名字叫史雷特。”

  “是史雷德吧?”

  “也許是。反正她就是因為常常到倫敦去才認識那傢伙的,她母親很不高興,不許她跟他見面。其實根本沒什麼用她在某些方面很不聰明,你知道,就跟很多軍人的太太一樣。

  她覺得女孩子應該乖乖聽大人的話,實在太跟不上時代了。她也到過印度那些地方,可是一個年輕女孩碰上英俊的年輕人就別想要她聽你的話了。他常常到這裡,在外面跟她見面。”

  “後來她就惹上麻煩了,對不對?”塔彭絲用這種慣用的婉轉說法,希望柯普萊太太不會覺得有什麼不恰當。

  “我相信一定是他。不管怎麼樣,反正事情清楚得很。我看得出,很久以前她媽就跟她完全一樣,她長得很漂亮,身材高高的,可是我覺得她不是那種能忍耐的女人,她會忍不住爆發出來。她常常會一個人一邊亂走,一邊自言自語。那小子對她並不好,發現她有麻煩之後,就一走了之。做媽媽應該有做媽媽的樣子,讓他知道自己該負什麼責任,可是查林頓太太沒那個精神,不過她總算夠聰明的,鎖上屋子帶著女兒走了。後來房屋又要拍賣的時候,她們回來收拾過行李,可是沒到村子裡來,也沒跟任何人說什麼,以後她們就一直沒有再回來,母女倆都沒有。雖然有些閒言閒語,不過誰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有些人就愛編故事。”柯普萊先生突然說。

  “嗯,這一點你說得對,不過那些傳說也可能是真的,的確發生過那種事,而且我覺得那個女孩頭腦也不大正常。”

  “謠言怎麼說?”塔彭絲說。

  “喔,我實在不想說,已經隔了那麼久,我又沒什麼把握。

  話是貝考克太太的露意絲傳出來的,那個女孩老愛說謊,什麼故事都編得出來。”

  “她怎麼說?”塔彭絲說。

  “說查林頓家的女孩兒先殺了嬰兒,然後又自殺,她媽媽傷心過度發了瘋,被親戚送到療養院去。”

  塔彭絲腦中又困惑起來,幾乎覺得自己像在椅子上搖搖欲墜。查林頓太太會不會就是藍凱斯特太太?雖然她換了姓氏,可是仍然忘不了她女兒的遭遇。

  柯普萊太太仍然在興致勃勃地往下說:

  “我自己可從來都不相信,貝考克家的女孩什麼故事都編得出來,而且我們也不大聽信謠言——我們還有很多別的事要操心。鄉下發生的那些事都快把我們嚇呆了——真的事喔——”

  “怎麼?出了什麼事?”塔彭絲很驚訝這麼平靜的小村子會發生什麼大事。

  “我相信你一定在報上看過有關的消息。我想想看,差不多二十年了吧,你絕對看到過那些消息——說有人專門殺小孩,最先是一個九歲小女孩,有一天放學之後沒回家,附近的人全部出動找她,結果在小樹林裡找到的時候,已經給勒死了。我一想到就忍不住發抖。好,這只是第一件案子,過了三個禮拜左右,貝辛市場那邊又發生了一件。可是那地方大,只要有車的男人都很方便動手。

  “後來每過一兩個月就會發生一件案子,其中有一個離這裡不到兩裡,幾乎可以算就在村子裡,”“警方-一或者其他人——難道查不出兇手嗎?”

  “他們的確很用心辦案子,”柯普萊太太說:“馬上就逮捕了貝辛市場那邊的一個人,說他對他們查詢工作有幫助,你也知道那是什麼意思,警方以為抓到兇手了,可是往往二十四小時之後就只好放掉他,有時候是因為發現他不可能行兇或者不在命案現場附近,要不然就是有人替他提出不在場證明”“你不懂,麗芝;”柯普萊先生說;“警方也許很清楚誰是兇手——我相信他們一定知道,可是偏偏抓不到證據。”

  “都是那些做太太或者做媽媽,甚至做爸爸的人害的,”柯普萊太太說;“不管警方有什麼想法都沒用。只要那個人的母親說:‘我兒子那天明明在家吃晚飯。’或者那個人的女朋友說當天晚上跟他去看畫展,他一直陪在她身邊;再不就是他爸爸說一直跟兒子在田裡做活,警方就一點辦法也沒有了。警方也許猜到這個人的媽媽、女朋友或者爸爸說了謊,可是除非另外有人能提出反證,否則警方就只能放掉嫌疑犯。那段時間真是可怕,這裡的人全都坐立不安。每次聽說又有孩子不見的時候,我們就會組成一個隊伍到處搜索。”

  “嗯,那才對。”柯普萊先生說。

  “組織起來之後,大家就會到處去找。有時候很快就找到了,有時候過了好幾個禮拜才會找到,有時候就在女孩子家附近,大家都以為已經找過的地方發現。我想兇手一定是殺人狂。太可怕了!”柯普萊太太用正義凜然的聲音說:“居然會有那種男人,真最太可怕了,應該統統槍斃、吊死才對。要是有人肯讓我處罰兇手,我一定會把他們全都吊死。已經殺了很多小孩,把他關在病人院有什麼用?吃的、用的全都有過得舒舒服服的。遲早還不是又放出來,說他已經恢復正常,可以回家了。這是發生在諾福克的事,我姊姊住在那兒,是她告訴我的。回家才兩天,他又犯了一件案子,有些醫生真是瘋子,病人明明還有毛病,偏偏說已經好了!”

  “你不知道這裡的案子可能是誰犯的嗎?”塔彭絲問:“你真的認為是陌生人?”

  “也許我們真的不認識,不過一定是住在這附近-一呃我想是二十裡之內的人,倒不一定是這個村子的人。”

  “你一直都這麼想,麗芝。”。

  “你著急得不得了,”柯普萊太太說;“覺得一定是我們附近的人,所以心裡很害怕。我常常會打量別人,你也是,喬治。你常常會問自己,不知道是不是那傢伙,他最近怪怪的。”

  “說不定他根本沒什麼奇怪的地方,”塔彭絲說:“也許根本就跟其他人完全一樣。”

  “嗯,也許你說得對。所說有些瘋子外表和平常人完全一樣,不過也有人說他們眼睛裡有一種可怕的光芒。”

  “傑弗瑞——我是說這裡的警官,”柯普萊先生說:“他老是說有辦法。可是就沒看到他們採取什麼行動。”

  “一直沒抓到兇手?”

  “沒有,吵吵鬧鬧過了將近一年,事情忽然變得靜悄悄了,以後附近再也沒發生過那種事。我猜兇手一定走了,走得遠遠的。所以才有人覺得自己知道兇手是誰。”

  “你是說離開這裡的人就有嫌疑?”

  “喔,你知道,那當然免不了會惹人說閒話,說某某人可能是兇手。”

  塔彭絲提出下一個問題之前遲疑了一下,可是她猜想柯普萊太太既然談興正濃。就算她提出這個問題,也沒什麼關系。

  “你覺得兇手是誰?”塔彭絲問。

  “喔,都過了那麼久了,我實在不太想說。可是人家提到好幾個名字,也有人說可能是鮑斯柯溫先生。”

  “是嗎?”

  “是啊,人家說藝術家都很奇怪,可是我覺得不是他!”

  “有更多人說是愛默士·派利。”柯普萊先生說。

  “派利太太的丈夫?”

  “嗯,你知道,他怪怪的,頭腦又簡單,那種人很可能做得出來。”

  “那時候他們夫婦也住在這裡?”

  “對,不過不在‘青青河畔屋’,住在離這兒四五裡的一棟小屋子。我相信警方一直都很注意他。”

  “可是一直沒找出對他不利的證據,”柯普萊太太說:“他太太老是替他說話,說他每天晚上都跟她在家。”只有星期六晚上偶而到酒店坐坐,可是沒有任何一件謀殺案發生在星期六晚上,所以根本沒用。而且,雅麗思·派利那種人作的往往讓人很相信,從來不會自相矛盾,恐嚇她也沒用,反正她說他不是兇手就是了。我也從來不認為他是,雖然我沒什麼證據,可是如果要我指出什麼人最可疑的話,我覺得菲力浦爵士才嫌疑最大。”

  “菲力浦爵士?”又是一個新角色出現了,塔彭絲問:“菲力浦爵士是誰?”

  “菲力浦·史塔克爵士,住在華倫德家的屋子——以前華倫德家人住的時候,稱為‘舊修道院’,後來被燒掉了。教堂墓園裡有華倫德家人的墳墓,教堂裡也有他們的紀念名牌,詹姆士王之後,這裡住了很多華倫德家族的人。”

  “菲力浦爵士是華倫德家的親戚嗎?”

  “不是,不知道是他還是他父親賺了很多錢,開鋼鐵工廠什麼的。他是個怪人,工廠在北方,不過他住在這兒,一向獨來獨往,是人家說的隱——隱——隱什麼來著?”

  “隱士?”塔彭絲說。

  “對,我就是說這個。你知道,他很蒼白,又骨瘦如柴,很喜歡花草,是個植物專家,收集一些奇奇怪怪的野花,別人連看都懶得多看一眼。我相信他還寫了一本關於植物的書。

  喔,不錯,他很聰明,非常聰明,他太太是個好女人,也很漂亮,可是我老覺得她愁眉苦臉的。”

  柯普萊先生發出一個聲音,說;“你太瘋狂了,居然以為是菲力浦爵士。他很喜歡小孩,常常替他們開宴會。”

  “是啊,我知道,不但替孩子們舉行慶祝會,還給他們很多可愛的獎品,讓他們吃很多草莓奶茶和點心。你知道,他自己沒有孩子,常常愛在路上拉住小孩,給些甜點或者硬幣。

  可是我覺得他做得太過分了,他怪怪的。我想他太太突然離開他一定是有什麼事不對勁。”

  “他太太什麼時候離開他的?”

  “差不多是出事之後六個月,當時已經有三個孩子被殺了。史塔克太太突然到法國南部去,一直沒再回來。要是你認識她,就知道她不是那種女人。她是個安靜而且值得尊敬的淑女,不可能為了別的男人離開他,她不會做那種事,那她到底為什麼離開他呢?我想一定是因為她知道某件事——

  發現了某件事——”

  “他還住在這裡嗎?”

  “不常住在這兒,每年來一兩次,房門大部分都關著,不過有人照顧——村裡的布萊小姐——她以前是他秘書,替他處理很多事情。”

  “他太太呢?”

  “死了,可憐的女人。出國沒多久就死了,教堂裡有一塊她的紀念碑。她心裡一定覺得很可怕,也許她本來沒有把握,後來有一點懷疑她丈夫,最後得到很肯定的結果。她實在沒辦法忍受,所以只有離開他。”

  “你們女人真會胡思亂想。”柯普萊先生說。

  “反正我只有一句話;菲力浦爵士一定有什麼不對勁就是了,他太喜歡小孩了,而且表現得很不自然。”

  “女人就是愛亂想。”柯普萊先生說。

  柯普萊太太起身移開桌上的東西。

  “時間差不多了,”她丈夫說:“再說那些可怕的往事會讓這位女士做噩夢的。”

  “聽你們談這些事真有意思,”塔彭絲說:“可是我實在困了,我想我該睡了。”

  “喔,我們也睡得很早,”柯普萊太太說;“你忙了一天一定也累了”“是啊,我好困,”塔彭絲打個大呵欠說,”晚安,非常謝謝你們”_“早上要不要叫醒你,給你一杯茶?八點會不會太早了?”

  “不會,八點正好,”塔彭絲說:“不過要是太麻煩的話就不用叫我了。”

  “一點都不麻煩。”柯普萊太太說。

  塔彭絲拖著疲倦的腳步回到房裡,拿出必要的幾件用品換好衣服,梳洗過後,用力倒在床上。她對柯普萊太太說的是真話,她的確累壞了,剛才聽到的話,”-一回響在她頭腦裡,那些各式各樣的人物也仿佛一個個出現在她眼前,死去的小孩-一太多了,塔彭絲要找的只是一個被埋在壁爐後面的孩子,也許那個壁爐和水湄房有關。那孩子有個洋娃娃,孩子被她母親殺了——因為愛人棄她而去,使她精神變得十分脆弱,喔,老天,塔彭絲想,我所用的詞句實在太戲劇化了。

  一切都亂糟糟的——沒個時間先後順序,讓她分不清什麼事是什麼時候發生的。

  入睡之後,她做了夢。有個像幽靈似的女人從屋子的視窗往外看,煙囪裡傳來陣陣搔抓的聲音,上面釘的一塊鐵板背後,也傳來陣陣錘打聲。錘子一聲又一聲地敲著,塔彭絲醒了過來,是柯普萊太太的敲門聲,她輕快地走進來,把茶放在兩便上床頭,拉起窗簾,說希望塔彭絲昨晚睡得舒服,兩便上覺得,她從來沒看過比柯普萊太太更高興的人。“她”從來不會做噩夢!

09、見辛市場之晨

  “喔,早啊!”柯普萊太太一邊匆匆忙忙地向房間外走,一邊說:“又是新的一天,我每天早上起來的時候,總是這麼告訴自己。”

  “又是新的一天?”塔彭絲一邊喝著濃茶。心裡一邊想:

  “不知道我是不是在作繭自縛?……也許是……要是湯米在就好了,我可以跟他商量商量。昨天晚上真把我弄糊塗了。”

  離開房間之前,兩便上把昨晚聽到的一些人名和事情在筆記本上一一記下,昨晚她實在太累了。沒有精神做這件工作。這些戲劇似的往事之中,也許偶而也包含了一些事實,可是大多數都是道聽途說、惡意中傷。謠言或者羅曼蒂克的想像。

  “看來,”塔彭絲說。“我已經瞭解了十八世紀很多人的愛情生活了,可是又有什麼用呢?我到底想追尋什麼?連我自己都弄糊塗了。糟糕的是,我已經插手進來,沒辦法就這麼一走了之了。”

  她懷疑自己最先可能惹上的麻煩就是布萊小姐,於是飛快地拒絕了對方一切親切的幫忙表示,准備獨自駕車到貝辛市場去,但是布萊小姐還是尖叫著對她說,她馬上有個重要會議……又問塔彭絲什麼時候可以回來?塔彭絲表示不一定。

  又問她會不會回來吃午飯?塔彭絲很感激她的好意,可是擔心——-“好,那就回來喝下午茶,四點半,我等你。”幾乎像聖旨似的。塔彭絲笑著點點頭,把車子開走了。

  塔彭絲想,要是她能從貝辛市場的房屋掮客那兒得到什麼有趣的消息的話,乃麗·布萊也許可以提供更進一步的資料。她是那種自以為什麼事都知道的女人。麻煩的是,她一定決心打聽出塔彭絲的一切。說不定到了下午塔彭絲又會恢復那個善於創造人物的自我了!

  “別忘了布蘭京太太。”塔彭絲轉過一個急轉彎,擠到一塊籬笆破洞裡,免得撞上一輛大曳引機。

  到達貝辛市場之後。她把車停在大廣場上的停車場,走進郵局,占了一個公用電話。

  愛伯特的聲音——一仍然像平常一樣,用懷疑的口氣簡單地。“喂”了一聲。

  “愛伯特,我明天就回來。無論如何,一定會趕回家吃晚飯——也許會早一點。要是貝瑞福先生沒有打電話來,應該也會回家吃晚飯,替我們准備一點菜——雞子好了。”

  “是,太太。你在什麼地方一?”

  可是塔彭絲已經掛斷了。

  貝辛市場的一切主要活動似乎都集中在這個大廣場上塔彭絲離開郵局之前查過分類電話簿,發現百分之八十的房地產公司都集中在這裡——另外的百分之二十在一條喬治街上。

  塔彭絲記下公司的名稱,走出郵局。

  她最先走進一家顯然最引人注意的“洛夫巴地和史萊克房地產公司”一個長著雀斑的女孩過來接待她。

  “哦想查查有關一棟房子的資料。”

  女孩毫無興趣地聽完她的話,然後看著四周有沒有其他同事可以接下這份工作,同時說:“我真的不知道。”

  “我問的是一棟‘房屋’,”塔彭絲說:“你們不是房地產公司嗎?”

  “房地產公司兼拍賣店。要是你有興趣的話,克蘭白利法庭這星期三舉行拍賣,目錄只要兩先令。”

  “我對拍賣沒興趣,我要問的是一棟房子。”

  “裡面有沒有傢俱?”

  “沒有——我想買下——或者租,”雀斑似乎開朗了一點。

  “你最好跟史萊克先生談談。”

  塔彭絲非常願意見史萊克先生,一會兒,她就在一個小辦公室裡見到一個穿著呢套裝的馬臉年輕人,年輕人立刻翻開一個大本子,一邊前哨念道:“曼德孚路八號——建築師蓋的,三房;美式廚房——喔,不對,這個已經賣掉了。安瑪伯大廈——夢幻式的居住環境,四英畝——為了迅速脫手,特地減價出售——”

  塔彭絲用力打斷他的話:“我已經看中一棟房子了。我喜歡它的樣子一在薩頓村一或者說薩頓村附近——-在一條河邊——”

  “薩頓村?”史萊克先生似面帶懷疑地說:“我想我們目前沒有登記那方面的房子,叫什麼名字?”

  “屋子上好像沒寫——可能是叫‘水媚屋’,也曾經叫做‘橋屋’。”塔彭絲說:“我想,那屋子分成兩部分。-半租人了,可是房客沒辦法告訴我關於另外那一半房子的事。我喜歡靠河邊的那一半,現在好像沒人住。”

  史萊克先生心不在焉地說他恐怕幫不上忙,不過又補充說“布拉吉和柏格斯公司”也許可以協助她,。從這名職員的口氣聽來,“布拉吉和.格格斯公司”顯然要比這家公司小得多。

  塔彭絲走到廣場另外一邊的“布拉吉和帕格斯公司”——

  塔彭絲發現這家公司的氣氛和“洛夫巴地和史萊克公司”大致相似——肮髒的窗戶上,貼著同樣的出售清單和即將展開的拍賣會,唯一可以算是優點的,大概就是新塗過的前門吧。

  接待她的人態度同樣不好,,後來換了位施必格先生——-一位無精打采的老先生。塔彭絲又把自己的需要重述了一遍。

  施必格先生表示的確知道她所說的那棟房子,可是覺得沒什麼希望,興趣也不大。

  “屋主恐怕並沒有要賣房子的意思。”

  “屋上是誰?”

  “我恐怕也不清楚。最近還轉過好幾次手——據說政府要下令收購。”

  “本地的政府要那棟房子做什麼?”

  “說真的,貝——貝——”他低頭看著剛寫下的姓,“貝瑞福太太,要是你能告訴我答案的話,那你就太聰明瞭,現在政府的那些計劃和作風誰也搞不懂。那棟房子後面曾經修理過幾次,租金非常低廉,租給——呃,對,派利夫婦。至於真正的屋主,目前住在國外,好像已經完全對這地方失去了興趣。我想可能在繼承方面有點問題,由遺囑執行人在處理。法律方面有點小問題——貝瑞福太太。遺產稅是很貴的,我想屋主寧可那棟屋子跌價——除了派利夫婦住的部分之外。都沒有修理。當然,土地本身將來可能還是很值錢。要是你對那種性質的土地有興趣,我保證可以提供你更有價值的地點。我可以請教一下,你為什麼對那棟房子特別有興趣嗎?”

  “我喜歡它的外表,”塔彭絲說:“那棟房子看起很漂亮——我第一次看到是在火車上——”

  “喔,我懂了——”施必格先生盡力掩飾心中“女人真是愚蠢得叫人不敢相信”的感覺,用安慰的口氣說:“如果我是你,一定早就忘掉了。”

  “也許你可以寫信問房子主人想不想賣一要不然,是不是可以把他的位址告訴我——”

  “要是你真的有意思,我們可以寫信給房子主人的律師試試看——不過我覺得希望不大。”

  “我覺得現在好像任何事都要透過律師,”塔彭絲假裝用傻呼呼的憤怒語氣說:“可是律師不管處理什麼都慢得不得了。

  “喔——是的——法律本身就很繁複。”

  “銀行也一樣——差勁。”

  “銀行——”施必格先生似乎有點驚訝。

  “好多人都留銀行名稱給別人聯絡,真累人。”

  “顯的——是的——你說的對——可是現在人都那麼好動,經常搬家——出國什麼的。”他打開一個抽屜,說:“這裡有一棟房子——離貝李市場兩裡——房屋的狀況很好——-花園也很好——”

  塔彭絲站起來說:

  “不用了。謝謝你。”

  她用堅定的口氣向施必格先生道別,重新回到廣場。

  她又簡單的拜訪了第三家公司——這家公司似乎很小而且很急於推動業務,迫切地想對顧客表示好感,可惜對薩頓村的情形既不熟悉也沒興趣。一心只想賣些價格奇高有沒蓋完的屋子。接待她的年輕人眼看客人堅決要走,才很不情願地承認確實知道有薩頓村這麼個地方。

  “你最好試試廣場那邊的‘布拉吉和伯格斯公司’,他們有時候會處理一些那一帶的房地產——可是那些屋子實在不大好——一年代太久了——”

  “河邊有一棟漂亮的屋子——我在火車上看過。為什麼沒人願意住呢?”

  “喔,我知道你說的那房子——誰都不肯往-一據說房子怪怪的。”

  “你是說——有鬼?”

  “大家都這麼說,謠言很多,說晚上有吵鬧聲,還有呻吟聲。我想一定是報死蟲。”

  “喔,老天,”塔彭絲說;“外表看起來好漂亮幽靜。”

  “大部分人都覺得太幽靜了。想想看,冬天還會漲潮。”

  “我看要想的事多得很。”塔彭絲有意刻薄他兩句。

  她一邊走向“綿羊與旗子飯店”,一邊自己喃喃念道:

  “要想的事多得很——漲潮,報死蟲。鬼魂,不住在這兒的地主、律師、銀行——沒人愛住的房子——只有‘我’例外……喔,好了,我現在最需要的是填飽肚子。”

  這家餐廳的東西既可口又豐富——主要是供應饑餓的農人,而非過路旅客——塔彭絲吃得精神煥發,體力十足。

  吃完飯後,塔彭絲隨意走走,一然後坐上車,開回薩頓村的方向——這個早上實在沒什麼收獲。

  轉到最後一個街角,教堂己經在望的時候,塔彭絲看到牧師從墓園走出來,顯得有氣無力的樣子,就把車開到他身邊停下——

  “還在找那個墳墓?”她問。

  牧師一手放在背後,說:

  “喔,老天,我的眼力真差、好多墓碑上的字都快磨掉了,我的背又疼,好多墓碑都平放在地上,有時候我一彎腰看上面的字,就像再也站不起來了一樣。”

  “你不該再看了,”塔彭絲說:“只要查過登記本,就已經盡過力了。”

  “我知道,可是那個可憐的傢伙好像好著急、好迫切。我明明知道是白費工夫,可是又覺得是我的責任,還有一小部分沒查完,從柏樹到比較遠的牆那邊——大部分墓碑都是十八世紀的,可是我還是願意把事情做完,才不會自責。不論如何,等明天再說吧。”

  “是啊,”塔彭絲說:“你不能一天做太多事。我有個辦法等我和布萊小姐喝完茶,會來替你查完剩下的部分。你是說從柏樹到牆邊?”

  “喔,可是我不能麻煩你——。”

  “不要緊,我很喜歡替你查,我覺得在墓園裡到處看看很有意思。你知道,那些古老的墓碑可以讓人產生思古的幽情。

  我真的很喜歡。你放心回去休息吧。”

  “嗯,說真的,我的確需要為今天晚上的佈道會准備一下。

  你真是個親切的朋友,非常非常親切。”

  他對她微微一笑,走進牧師宅。塔彭絲看看表,走到布萊小姐屋前,心想:“早解決早了事。”前門開著,布萊小姐正好捧著一碟剛烤好的小麵包,穿過大廳走進起居室。

  “喔!你來啦,親愛的貝瑞福太太,‘真’高興看見你。茶馬上就好了。我只要把水灌進茶壺就可以。希望你要買的東西都買好了。“她故意看看塔彭絲手臂上顯然空空如也的物袋。”

  “可惜我今天運氣不大好,”塔彭絲盡量露出惋惜的表情說:“你知道,有時候你要的顏色或者種類偏偏沒有。可是每到一個新地方,我都喜歡到處逛逛,不管好不好玩。”

  廚房裡傳來一聲尖銳的水開響聲,布萊小姐快步走過去照看,剛好弄散了大廳桌上預備付郵的一疊信件。

  塔彭絲走過去把信收拾好,正要放回桌上時,發現最上面一封信是寫給約克太太的——地址是康伯蘭一家婦女養老院。

  “英國好像什麼都沒有,只有養老院一樣!要不了了多久湯米和我恐怕也會搬進去住了。”塔彭絲想。

  不久以前,才有一個自認好意的朋友寫信向他們夫婦介紹德文郡一家專門給老夫婦頤養天年的養老院——大多數是退休軍人夫婦,飲食非常好,只要自備傢俱和雇人用品就夠了。

  布萊小姐拿著茶壺再度現身,兩人便坐下來用茶。

  布萊小姐的談話不像柯普萊小姐那麼戲劇性和有趣味而且她的興趣在搜取“情報”,提供的消息倒不多。

  塔彭絲隨便說了些以往在國外服役的情形,又聊了寫已婚兒女的事,一邊輕淡地催動布萊小姐談點她在薩頓村的活動-一女子學院、男童軍、保守婦女聯盟、希臘藝術、插花、果醬製造研究、繪畫俱樂部,考古學聯誼會……——牧師的身體、應該要他多注意健康——教會委員之間不幸的歧見——-最後,塔彭絲稱贊女主人的小麵包做得相當可口。又謝過她的招待,站起來准備離開。

  “你真是精力充沛,布萊小姐。”塔彭絲說:“我真不懂你怎麼有辦法做這麼多事。你看我,出門逛了一天,就恨不得躺在床上好好睡一覺——對了,那張床真舒服,謝謝你介紹我到柯普萊太太那裡住——

  “她是個很可靠的女人,當然啦,就是話多了一點——-”“喔!我覺得她講的故事都好有意思。”

  “其實她有一半以上的時間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你要在這裡往很久嗎?”

  “不——我明天就走了。可惜沒聽說有什麼合適的小房子——-我好喜歡河邊那棟像畫一樣美的房子——-”““那不行,房子太破舊了——。房東又不在——真是丟臉——

  “我連房東是誰都不知道‘你’一定知道吧。這裡每件事你好像都知道——-”“我對那棟房子沒什麼興趣,老是換房東,弄得人搞都搞不清楚。派利夫婦只住了一半——另外一半就那麼荒廢在那兒。”

  塔彭絲又向她道別,然後開車回柯普萊太太家。屋裡很安靜,顯然沒有人在。塔彭絲上樓走進自己臥房,放下空購物袋,洗過臉,重新化妝一下,再悄悄走到屋外。四下望望街上,沒去動車子,快步走過轉角,然後由村子後面一條通往墓園田間小徑走出去。

  傍晚夕陽下的墓園非常安詳,塔彭絲依照諾言一一查看起墓碑。其實她自願這麼做並沒有任何目的,她並沒期望在這裡發現什麼,完全是一番好意。老牧師是個好人,她只是希望幫他覺得已經盡了力。良心不會不安了。不過她還是隨身帶了本筆記本,萬一發現什麼有趣的事也好記下來。她認為自己的任務只是要找一個七歲左右小孩的墓碑。大部分墳墓都很古老了,不過還不至於久得讓人奇怪,也沒什麼動人的墓誌銘,死者大都是上年紀的人。盡管如此,塔彭絲還是不時停下腳步,在腦中幻想一些情景。珍·愛爾伍,四十三歲,當年一月六日離世。威廉·馬耳,一月五日去世,深雷芙。

  她現在已經快查到牆的盡頭了,這一部分顯然沒什麼人照顧,野草蔓生;很多墓碑都已經傾倒在地上了。牆壁也破碎不堪,有些地方甚至倒塌了。

  這一部分位在教堂正後方,路上無法看到,所以孩子們才敢在這兒為所欲為。塔彭絲俯身著一塊墓碑,原先的字已經磨損得認不出來了。但是塔彭絲把石碑翻轉到一旁,發現有一些刻得很粗劣的字句,不過也長了些青苔。

  她用食指一一辨認著,時而可以認出一個字——

  無論誰……侵犯……這些小東西之一……

  下面——是用業餘的生疏的手法刻的:

  這兒躺著莉莉·華特斯

  塔彭絲深深吸一口氣。她發現背後有個黑影,可是還來不及回頭,後腦就被什麼東西用力敲了一下,痛苦地向前跌昏在墓碑上。

◎第三部 太太失蹤了

1O、會議和會後

  “喔,貝瑞福,”喬西·潘思爵士用帶有威嚴和分量的聲音說;“你對那些人的嘮嘮叨叨覺得怎麼樣?”

  湯米從老喬的口氣聽得出。他對這次的會議顯然不大滿意。

  “都是些軟骨頭的猴子,”喬西爵士繼續說:“廢話連篇,要是有人偶而說點理智的話,馬上就會有人站起來打斷他的話。我真不懂我們來參加這個會議幹什麼。不,至少我知道,我知道我來幹什麼,因為我沒別的事好幹,要是不來,就只好在家裡幹坐。你知道我在家裡會怎麼樣?會被欺負死,貝瑞福,我會被管家跟園丁欺負死,那個蘇格蘭老傢伙,連我自己的梨子都不許我碰。所以我就來了,假裝自己最個有用的人,能為國家安全提供保障似的!真是無聊。

  “你呢?你還年輕,到這裡來浪費時間幹什麼?就算你真的說了什麼值得聽的話,也不會有人聽。”

  湯米對自己被當成年輕人覺得頗有意思,不過他對爵十搖搖頭,他想。,爵士一定有八十來歲了,耳朵重聽,又有嚴重的支氣管炎,可是他一點也不傻。

  “要是沒有你,什麼事都辦不成。”湯米說。

  “我也喜歡這麼想,”爵士說:“我是只有牙齒的牛頭狗——不過還可以叫幾聲。嫂夫人好嗎?好久沒有看到她了。”

  湯米回答說塔彭絲很好也很活躍。

  “她一向都很活躍,有時候會讓我想起蜻蜓。每次都像突然產生荒謬的念頭,突然一飛而起,可是後來我們會發現其實並不荒謬。有意思!”爵士用贊許的口吻說:“我不喜歡這年頭那些婆婆媽媽的中年女人,老是有理由跟人辯。至於那些毛頭小女孩——”他搖搖頭;“不像我年輕時候的女孩了,那時候的女孩子美得像幅畫,有一段時間還流行鐘形帽,你還記得吧?不對,那時候像還在念書。要低頭到帽子下面,才看得到女孩子的臉。真是惹得人心癢癢的,女孩子也有自知之明!我想起來了——我想想看——她是你親戚——是姑姑吧?對不對?-一愛妲,愛妲·范修。”

  “愛妲姑姑?”

  “她是我見過的最美的女孩。”

  湯米盡力壓抑住心中的驚訝。愛妲姑姑曾經是個美麗的女孩?一實在很難叫人相信。老喬又繼續說:

  “不錯,美得像畫中仙子一樣!也很爽朗!愉快!我還記得最後一次見到她的情形,我是個剛奉命要去印度的小少尉,那天,我們在海邊的月光下野餐……她和我一起四處走走,坐在岩石上看著大海。”

  湯米興趣十足地望著他——他的雙下巴、光禿禿的頭、長長的眉毛和那個大肚子。他又想到愛祖姑姑鐵灰色的頭發、帶著惡意的眼神、嚴肅的笑……時間!他想,時間給人的影響實在太大了!”她試著想像年輕美麗的愛妲姑姑站在月光下的情景,可是他失敗了。

  “真羅曼蒂克,,喬西·潘思、爵士深深歎口氣,”嗯,對,真羅曼蒂克。那天晚上我本來應該向她求婚的,可是要是你是個少尉的話,也不會求婚。那種薪水養不活老婆,起碼得再等五年。可是要女孩子答應五年後結婚,實在太久了,喔,你知道就是那麼回事,我去了印度,要很久才能休假回家。起先還寫寫信,可是後來也像一般人一樣斷了消息,以後再也沒見過她,不過我一直沒忘掉她,還是常常想到她。好些年後,我有一次差點又寫信給她。當時我聽說她就在我住的地方附近,本來打算去看她,可是後來又想到:‘別傻了,說不定她已經變了很多了。’”“過了幾年,我聽一個傢伙說她是他看過的最醜的女人,真是不敢相信。不過我現在覺得後來沒見過她也許是件值得慶幸的事。她現在在做什麼?還活著吧?”

  “不,老實說,她兩三個禮拜以前剛剛去世。”湯米說。

  “真的?是真的?像我想她現在該有七十五六了吧?說不定更老了。”

  “八十了。”湯米說。

  “想想看,活潑動人的黑頭發愛妲居然也八十歲了!她在什麼地方去世的?養老院?還是跟朋友住在一起?——她一直沒結婚,對不對?”

  “是的,”湯米說:“她一直沒結婚,住在一家很不錯的養老院,叫‘陽光山脊’。”

  “喔,我聽說過,我姊姊有個朋友住在那兒,叫——咦,叫什麼太太——對了,卡斯泰太太。你有沒有碰到過她?”

  “沒碰到過,到養老院去的人都只看自己的親戚。”

  “我想一定很不容易,我是說實在沒什麼好談的。”

  “愛妲姑姑尤其特別不容易相處”湯米說:“你知道,是個很難對付的人。”

  “我想是,”爵士笑道;“年輕時候,她就老愛捉弄人。”

  他吸了口氣。

  “人老了真是可悲,我妹妹有個朋友就愛成天朝思亂想可憐的老傢伙,還說她殺了人什麼的。”

  “老天,”湯米說。“真的嗎?”

  “喔,我想應該不會,誰都不會把她的話當真,”爵士想了想,又說。“不過我覺得有‘可能’。你知道,要是你笑嘻嘻地說這種事,別人反而不會相信,以為你在開玩笑,對不對?”

  “她覺得自己殺了什麼人?”

  “天知道,也許是她丈夫吧?我們剛認識她的時候,她就是寡婦。”他歎口氣,又說:“唉!聽到愛妲去世的消息真叫人難過,可惜我沒注意到報上的消息,要不然一定會送花去,一束含苞待放的玫瑰之類的,從前的女孩常常在晚禮服上別這類花,想想看,在晚禮服的肩膀上戴一小束玫瑰花苞,真是美極了!記得愛妲有件晚禮服,是八仙花的淡紫藍色,她別了些粉紅色的玫瑰花蕾,有一次還給了我一朵——當然不是真花,是人造的。我保存了好久——好多年。我知道,”他看到湯米的眼神,”你一定覺得很好笑,對不對?告訴你,孩子,等你像我這麼老的時候,也會變得像我一樣多愁善感。好了,我該去參加這出可笑的戲的最後一幕了。回家以後,替我問候你太太好。”

  次日搭火車回家的時候,湯米回想起這次談話,忍不住又浮起了笑意.“我一定要告訴塔彭絲這件事.他准會捧腹大笑。湯米說,”我不在家的時候。不知道她在做些什麼?”

  他又笑笑。

2

  忠心耿耿的愛伯特帶著歡迎的微笑打開大門。

  “歡迎你回來,先生。”

  “我也很高興回來,”湯米把手提箱交給愛伯特說:“太太呢?”

  “還沒回來.先生”“你是說她出去了?”

  “出去三四天了,不過她昨天打過電話.說今天會回來吃晚餐。”

  “她到什麼地方去了?愛伯特,”“我也不知道,她開車去的,可是又帶了很多鐵路指南,什麼地方前可能去。”

  “是有可能,”湯米想了想,又說:“你說她昨天打過電話,有沒有告訴你在什麼地方打的?”

  “沒說。”

  “昨天什麼時候?”

  “昨天早上,吃午飯以前。她只說一切都很好,她也沒把握幾點可以到家。不過相信可以趕來吃晚飯,還叫我煮雞子。

  你不反對吧?先生。”

  “可以,”湯米看看表,說:“應該快回來了。”

  “我去把雞子熱一下,”愛伯特說。

  湯米笑笑,說,“好,你這幾天怎麼樣?愛伯特,家裡人都好吧?”

  “本來以為小孩得了麻疹。不過醫生說只是茶毒疹,不要緊”“那就好。”湯米愉快地吹著口哨上樓。他走進浴室,刮完鬍子。洗個澡,再回到臥房到處看看。臥室裡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主人不在,一切都格外整齊幹淨,但卻冰冷而不友善。湯米覺很有點失望。他又四下望望。就像塔彭絲從來沒在過似的,沒有不小心倒在外面的粉。也沒有看到一半,封面前上放的書。

  “先生”是愛伯特站在門口。

  “嗯?”

  “我很擔心雞子。”

  “去他的雞子,”場米說:“你好像就只會但心那只雞。”

  “可是我以為你和她都不會超過八點回來。”

  “我也這麼想。”湯來看看表,“老天,都快八點二十五了啊?”

  “是啊,先生。那雞子——”

  “好了,好了。”湯米說:“把雞子從烤箱拿出來。我們兩個人吃好了。塔彭絲活該。趕回來吃晚飯,哼!”

  “有些人的確很晚吃晚飯,”愛伯特說;“有一次找到西班牙去,你知道嗎?晚上十點以前別想吃到晚餐。晚上十點哎!

  真是洋鬼子作風!”

  “好了,”湯米心不在焉地說:“對了,你知不知道這幾天她到哪些地開去了?”

  “你是說太太?我不知道,先生。我想是隨便走走。我只知道她本來想搭火車。因為她查了好多鐵路指南和時刻表。

  “好吧!”湯米說:“每個人大概都有自己的娛樂方式,她也許覺得坐火車旅行很有意思,可是我還是不懂她會到什麼地方去。”

  “不過她知道你今天回來,對不對?先生。”愛伯特說:

  “不管怎麼樣,她今天一定會趕回來的。”

  湯米太瞭解愛伯特一向忠心耿耿,他和愛伯特對塔彭絲一時心血來潮,搭火車出去散心,卻沒有及時趕回家迎接歸來的丈夫,都覺得不甚諒解。

  愛伯特到廚房去把雞子拿出來,免得給烤焦了。

  湯米本來也要隨後跟出去,卻又停下腳步望望壁爐那邊。

  他緩緩走近壁爐,看著上面那幅畫。真好笑,她居然那麼肯定以前看過那棟房子。湯米卻相信“他”可從來沒看過,何況,這只是棟普普通通的屋子,看起來相象的一定多的是。

  他盡最靠近一點,可是還看不怎麼清楚,所以就乾脆拿下來,到電燈底下看個仔細。那是棟安靜平和的屋子,角落裡有畫家鑒的名,”B”字開頭,不過看不出全名是什麼,於是用放大鏡詳細看看,大廳傳來一陣悅耳的牛鈴聲。愛伯特非常喜愛湯米和塔彭絲某一次旅遊時帶回來的這個瑞士牛鈴,晚餐已經預備好了,湯米走進餐廳,心裡覺得很詫異,塔彭絲居然沒有打電話回來。就算她可能在路上爆胎應該也會打電話說一聲。

  “她應該知道我會擔心才對,”湯米自語道,當然,倒不是說他“曾經”擔心過——塔彭絲一向安然無事,從來沒讓他擔心過。但是愛伯特卻不瞭解他的心情,“希望她沒出意外。”他捧上一碟高麗菜,難過地搖搖頭說。

  “拿走,你明明知道我最討厭高麗菜了。”湯米說:“她怎麼會發生意外?現在才九點半。”

  “現在在路上開車就跟等著人謀殺一樣,”愛伯特說:“任何人都可能發生意外。”

  電話鈴響了。

  “一定是她。”愛伯特說著,匆匆忙忙把那碟高麗菜放到餐桌架上,走出房間,湯米也放下雞子,跟在愛伯特後面。他剛要說;“我來接。”愛伯特已經開口和對方說話了。

  “喂?哪一位?喔,貝瑞福先生在,請稍等,”他掉頭對湯米說;“有位莫瑞醫生找你,先生。”

  “莫瑞醫生?”湯米想了一會兒,這個姓氏似乎很熟,可是他一時想不起是什麼人。萬一塔彭絲發生意外——接著他如釋重負地想起,莫瑞醫生是‘陽光山脊’的醫生,也許他打電話來是要談跟愛妲姑姑葬禮有關的事,湯米馬上猜想,一定是什麼手續的問題——也許莫瑞醫生或者他需要在什麼檔上簽名。

  “喂!”他說;“我是貝瑞福。”

  “喔,真高興能找到你,還記得我吧?我照顧過令姑媽范修小姐。”

  “當然記得。有什麼事要我效勞嗎?”

  “我希望能跟你談談,不知道能不能找一天在城裡見個商?”

  “喔,我想可以,很方便,可是——嗯——難道不能在電話裡談嗎?”

  “我希望不要在電話裡談。不急,不過——不過我很希望能跟你談談。”

  “沒什麼不對吧?”湯米說。其實他也不懂自己為什麼要這麼說,怎麼會有什麼不對呢?

  “其實也沒什麼。說不定只是我在小題大做,不過‘陽光山脊’的確有些事很奇怪。”

  “不會跟藍凱斯特太太有關吧?”湯米問。

  “藍凱斯特太太?醫生似乎很意外,“喔”,沒有。她前些日子就走了,令姑媽去世之前她就走了。是別的事。”

  “我出門幾天,剛剛回來。可不可以明夭早上再打電話跟你約時間?”

  “好,我把電話號碼告訴你,早上十點以前我部在。”

  湯本回到餐廳時,愛伯特問他:“是壞消息?”

  “拜託你看在老天的分上,別再說不吉利的話了。”湯米生氣地說:“不是——當然不是壞消息。”

  “我想太太也許——”

  “她好得很,”湯米說:“一向如此,說不定她發現了什麼奇怪的線索,你也知道她那個人。我不會再管她擔心了。把雞子拿走——“你一直放在烤箱保溫,弄得難吃透了。替我倒點咖啡。待會兒我就睡了。”

  “明天說不定會接到她的信,都是給郵局耽誤的——你也知道咱們的郵政——一也可能會是一通電報——要不然她就會打電話來。”

  可是第二天卻沒有塔彭絲的信——也沒有電話或者電報。

  好幾次,愛伯特都看看湯米,張開嘴,卻都欲言又止,他也知道在這種情形下說些不好的推測,必然不受歡迎。

  最後還是湯米看他可憐,吞下最後一口奶油麵包,喝口咖啡,然後開口說——

  “好吧,愛伯特,我先說。‘她在哪裡?’發生什麼事了?

  我們該怎麼辦?”

  “向警方報案怎麼樣?先生”“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你知道——”

  “萬一她發生意外——”

  “她身上帶了駕照——還有很多可以證明她身分的檔醫院通知家屬這種事最快了,我不想太性急——-她——她也許不希望我這樣。你真的不知道——一點都不知道她到什麼地方去嗎?她什麼都沒說?沒提到任何地方。”

  愛伯特搖搖頭。

  “她表現得怎麼樣?很高興?很興奮?還是不快樂?還是擔心?”

  愛伯特立利答道。

  “高興得很。”

  “像頭找到線索的獵狗?”湯米說。

  “對極了——你知道她——”

  “准備做一件事——我想——”湯米沉思著。”

  一定是發生了什麼事,然後就像他跟愛伯特說的一樣.塔彭絲像頭聞到味道的獵狗似的追了上去。前天,她還打電話表示要回來,那又為什麼沒回來呢?湯米猜想,也許她正坐在某個地方大撒其謊,沒功夫想到其他事吧!

  要是她正在努力追查一件事。而他——湯米——卻向警方報告自己太太失蹤了,她一定會非常光火。他幾乎可以聽到塔彭絲的聲音說:“你居然會笨到做出這種事!我會‘好好’照顧自己,難道你到現在還不知道(可是她真的能照顧自己嗎?)

  誰也猜不透塔彭絲的想像力會把她帶到什麼地方。

  會把她帶到險境?可是到目前為止,還看不出這件事有什麼危險之處——除了塔彭絲早先想像的情況之外。

  要是他向警方報案,說他太太打算做什麼事,結果卻失蹤了,警方一定會在心裡竊笑,然後用莊重的表情問他,他太太有哪些男性朋友!

  “我要親自去找她,”湯米說,“她一定在什麼地方,不過到底在東、南、西、北,我也不知道——她打電話回來的時候,居然連在什麼地方也不說一聲,真是只笨鳥。”

  “說不定有人威脅她——”愛伯特說。

  “好了,愛伯特,一大把年紀了,居然還會胡思亂想!”

  “你打算怎麼辦?先生,”“我要到倫敦去,”湯米看看鐘,說;“先到我的俱樂部跟莫瑞醫生吃午飯,他昨天晚上打電話來,說有點關於我去世的姑姑的事跟我談。也許我能從他那兒得到什麼有用的線索。

  不管怎麼樣,這件事也是‘陽光山脊’引起的,我還要把我們房間壁爐上那幅畫一起帶去。”

  “你是說要拿到蘇格蘭警場?”

  “不是,”湯米說;“我要拿到龐德街。”

11、龐德街和莫瑞醫生

1

  湯米跳下計程車,付了車資,然後俯身從車裡拿出一個紮得不十分精美的包裹——顯然是一幅畫。他盡量用手臂遮住畫,走進“新雅典美術館”——倫敦歷史最悠久,也是最重要的畫廊之一。

  湯米對藝術並不特別熱衷,他之所以到這家畫廊來,是因為有了朋友在裡面主其事。

  一個金發年輕人走過來,臉上露出相識的笑容。

  “嗨,湯米,”他說:“好久不見了,你手臂下面拿的是什麼?你這把年紀了,總不會迷上繪畫吧?有很多人都這樣——

  結果往往很可悲。”

  “我想我對創造性的藝術恐怕永遠也沒本事,”湯米說:

  “不過我必須承認,那夫看到一本小書,用最簡單的字句說有個五歲小孩也能學會水彩畫的時候,的確很吸引我。”

  “要是你也迷上繪畫的話,我只有祈禱上帝幫助我們了。”

  “好了,老實說,羅勃,我只想借重一下你的專家眼光。

  來,幫我看看這幅的。”

  歲勃敏捷地接過湯米了中的畫,技巧地除掉外面笨拙的包裝——顯然他早已習慣於捆綁或拆開各種尺寸的藝術作品了。他拿起畫,放在椅子上,靠近仔細打量了一下,然後退後五六步,看看湯米。

  “怎麼樣?”他說;“這幅畫怎麼了?你想知道些什麼?是不是想賣掉?”

  “不,”湯米說;“我沒有意思賣,羅勃,只想瞭解一下這幅畫。你先告訴我,這是誰畫的?”

  “老實說,要是你想賣的話,倒真還可以賣個好價錢,”羅勃說:“十年前就不行了,鮑斯柯溫的畫最近才又流行起來。”

  “鮑斯柯溫?”湯米用疑問的眼神看著他,“是畫這幅畫的畫家?我看出是‘B’字開頭,不過看不出全名,”“喔,確實是鮑斯柯溫,二十五年前很受歡迎。他的畫銷路很好,舉行過很多次畫展,很多人喜歡買他的畫。從繪畫技巧來說,的確是個好畫家。可是風水輪流轉,最後幾乎沒人買他的畫了。不過最近又重新流行起來了——他、史提區華和方代拉都很受人喜歡。”

  “鮑斯柯溫,”湯來重複念一次。

  “B-O-S-C一O-W一A-N。”羅勃親切地說。

  “他還作畫嗎?”

  “不,已經死了好幾年了,死的時候變老了,我想有六十五歲了。你知道,他的作品相當多,有很多油畫散佈在各地。

  我們打算過四五個月舉行一次他的畫展,應該可以辦得不錯,你為什麼對他這麼有興趣?”

  “說來話長,”湯米說:“改天請你吃頓午飯,再把故事從頭告訴你。這個故事實在太長、太複雜,也太可笑了,我現在只想瞭解這個鮑斯柯溫的一切!還有你是不是碰巧知道畫裡這棟房子在什麼地方。”

  “最後這一點我沒辦法告訴你,你知道,他常常畫這種題材——幽靜的鄉下小屋子,有時候是農舍,有時候附近只有一兩頭牛,有時候是牛車——如果有,也是在遠處,總之是典型的鄉村景象,不會有什麼多餘的景色。有時候畫的表面看起來像琺榔一樣,是一種特殊技巧,很多人都喜歡,他畫的很多東西都是在法國,多半是諾曼第風格的教堂。我這裡也有一幅他的畫,等一等,我去拿給你看。”

  他走到樓梯口,向下面的人喊了句什麼,一會兒,他拿著一幅小油畫回來。放在另外一張椅子上。

  “你看,”他說;“諾曼第式的教堂,”“喔,”湯米說:“我知道了,都是同一類東西。內人說我帶來的那幅畫是棟從來沒人住的房子,我現在懂她的意思了,我想那間教堂也從來沒人進去做過禮拜。”

  “嗯,也許嫂夫人說得有道理,安詳、平靜,沒有人住。

  你知道,他不常畫人。他的畫裡偶而會有一兩個人,不過多半都沒有。我想這也是造成他的畫有特殊吸引力的原因——

  能給人與世隔絕的感覺,就像人類全都消失了,鄉下反而顯得更平靜。想到這一點,也許就是一般人為什麼那麼喜歡他的畫的原因。現在的世界有太多人,太多車子,太多噪音了。

  安靜、安靜,只有到大自然裡去找了。”

  “對,我相信。他是個怎麼樣的人?”

  “我本身也不認識他,不過聽說他很自負。說不定以為自己比實際上畫得更好。有點喜歡做作,不過很仁慈,蠻可愛的,很受女孩子注意。”

  “你不知道這棟房子在什麼地方?我想是英格蘭。”

  “我也這麼想,要不要我想辦法查查看。”

  “可以查嗎?”

  “也許最好的辦法就是問他太太——或者說他的遺孀。他太太叫愛瑪·魏思,是個有名的雕刻家。作品不算多,不過有些作品很蒼勁有力。你不妨去問她,她住在漢普斯泰,我把地址告訴你。我們最近常常跟她聯絡,談她丈夫畫展的事。

  我們也收藏了一些她的小型雕刻作品。我去查查地址。”

  他走到桌子邊,打開一本薄子,在一張卡片上寫了幾個子,然後拿著走回來。

  “這就是,湯米,”他說:“我不懂你心裡有什麼了不起的大秘密。你一向都很神秘,對不對?你那幅鮑斯柯溫的畫很有代表性,我們開畫展的時候也許要借用一下,到時候我再打電話通知你。”

  “你認不認識一位藍凱斯特大太?”

  “這個——我目前實在想不起有這麼個人。是藝術家嗎?”

  “不,我想不是,只是一位在養老院住了幾年的老太太。

  我提到她只是因為這幅畫本來是她的,後來她又送給我一個姑姑。”

  “這個名字對我實在沒什麼意義,你最好去跟鮑斯柯溫太太談談。”

  “她是個什麼樣的人?”

  “她比他年輕很多,是個很有個性的女人。”他點點頭,又說:“的確很有個性,我相信你也會同意。”

  他把畫交給樓下的人,吩咐對方處理好。

  “這兒真不錯,有這麼多手下聽你使喚。”湯米說。

  他打量一下四周,第一次注意到周圍的情形。

  “這是什麼?”他有點厭惡地說。

  “保羅,賈格洛斯基——一個很有意思的南斯拉夫年輕人。據說他所有作品都是吃了迷幻藥之後完成的。你不喜歡他的作品?”

  湯米仔細看一個大網線袋子,就像絆住許多扭曲變形的牛似的一片冷酷綠色草地。

  “老實說,的確不喜歡。”

  “俗氣,”羅勃說:“一起吃午餐吧?”

  “不行,我跟一個醫生約好在我俱樂部見面。”

  “你沒病吧?”

  “我身體棒透了,血壓正常得不得了,每次都讓醫生好失望。”

  “那你看醫生幹嘛?”

  “喔,”湯米愉快地說:“我只是去跟一個醫生談一個死人的事。謝謝你幫忙,再見。”

2

  湯米好奇地迎向莫瑞醫生。他想一定是什麼跟愛妲姑姑的死有關的正式手續,可是卻怎麼也猜不透,莫瑞醫生為什麼不肯在電話裡透露絲毫口風。

  “抱歉來晚一點,”莫瑞醫生跟他握握手,說。“可是交通實在太擁擠了,我又不大清楚這地方,倫敦這一帶我不熟。”

  “對不起,讓你這麼老遠地趕來,”湯來說:“其實你知道,我可以找個方便一點的地方跟你見面。”

  “你現在有空嗎?”

  “現在有。上禮拜我一個禮拜都不在家。”

  “對,我打電話去的時候,府上有人告訴過我。”

  湯米指指一張椅子,叫過點心,。又把煙和火柴放在莫瑞醫生身邊,兩個男人都舒舒服服地坐好之後,莫瑞醫生打開了話匣子。

  “我相信你一定很好奇,”他說:“可是‘陽光山脊’確實碰上了麻煩,事情很複雜,也很棘手,而且跟你沒什麼關系,我實在不應該這麼麻煩你,可是我想你也許知道一件事,那就幫了我很大的忙。”

  “喔,只要做得到,我都願意盡力。是不是跟我姑姑范修小姐有關的事?”

  “沒有直接關系,不過從某一方面來說,又有一點關系,我可以信任你嗎?貝瑞福先生。”

  “當然可以。”

  “老實說,前幾天我跟我們彼此都認識的一個朋友談過。

  他提到你的一些事,聽說上次世界大戰的時候,你擔任過很困難的任務?”

  “喔,也沒那麼嚴重。”湯米盡量輕描淡寫地說。

  “我知道那種事不適合談論。”

  “我想現在已經沒關系了,戰爭結束很久了。當時內人和我都還年輕。”

  “無論如何,那跟我今天要談的事毫無關系,不過至少讓我覺得可以跟你坦白地談談。雖然這件事可能遲早會公開,不過我相信你目前一定不會把我今天說的話告訴任何人吧?”

  “你說‘陽光山脊’碰上麻煩事了?”

  “是的,不久以前,院裡有位慕迪太太死了。不知道你有沒有見過她或者跟她談過話?”

  “慕迪太太?”湯米想了想,答道:“我想沒有,至少我記不得了。”

  “她年紀不算大,才剛剛七十出頭,也沒什麼大病,只是沒有近親照顧。她是我說的那種‘老母雞’,年紀越大越像母雞,成大咯咯叫,忘本忘西的,常常惹麻煩,又愛杞人憂天,一天到晚沒事找事。其實這種女人根本沒什麼毛病,嚴格說起來,頭腦也沒問題。”

  “就是會咯咯地叫。”湯米說。

  “說得對,慕迪太太就是會叫,雖然大家都很喜歡她,可是她的確很會意麻煩。她吃完飯以後常常會忘掉事情,明明剛剛吃過一頓大餐,偏偏吵個不停,說她還沒吃飯。”

  “喔,”湯米若有所悟地說:“可哥太太。”

  “你說什麼?”

  “對不起,”湯米說:“只是我太太和我私底下叫的名字。

  有一次我們去看姑姑,經過走廊的時候,剛好聽到她在大聲叫詹恩護土,說她還沒喝可哥。是個長得蠻好看的小個子老太太。我們都覺得很好玩,以後就一直叫她‘可哥太太’,原來她已經去世了。”

  “她死的時候,我並不覺得很意外,”莫瑞醫生說;“想準確預測一位老太太的死期,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有些女人健康很差,經過醫生檢查之後,大家都以為活不過一年,有時候卻又好端端地再活十年見她們有一種固執的生命意志,不是肉體上的病痛能夠擊敗的。可是另外有一種人,身體明明不錯,別人都以為可以長命百歲,卻往往得了支氣管炎或者肺炎,反而很容易死。所以就像我所說的,身為一個婦女養老院的醫生,就算碰到很意外的死亡,我也不會詫異,可是這位慕迪太太的情形卻不大一樣。她是在睡夢中去世的,沒有任何病徵,所以我忍不住覺得她死得很意外,我想從一句莎士比亞的名劇‘馬克白’裡我始終不瞭解的話來形容:馬克白說他太太‘應該將來才會死’。”

  “對,我有一次也在猜測莎士比亞這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湯米說:“我忘了那出戲是誰製作的,也記不得當時是誰演馬克白,只記得那出戲帶著很強的暗示,馬克白那個角色也用某種方式向醫生暗示,最好除掉馬克白太太。醫生瞭解他的暗示之後,馬克白覺得只要他太太一死,她的粗心大意或者糊塗頭腦就再也不會妨礙到他,於是就表現出心裡對她的真正感情和悲傷:“她應該將來才會死。”

  “對極了,”莫瑞醫生說;“我對慕迪太大就有這種感覺,覺得她應該將來才會死,而不是像三個禮拜之前那樣無疾而終——”

  湯米沒有回答,只用疑問的眼光看看他。

  “做醫生的人也有一些困難,要是你對病人的死有疑問,只有一個辦法證實——-驗屍,可是死者家屬並不歡迎這種作法。萬一醫生要求驗屍,結果卻發現最自然死亡或者外表看不出什麼症狀的疾病,那這個醫生的事業可能就會一落千丈——”

  “我想像得出。”

  “這位慕迪太太只有遠親,就醫學觀點來說,我很有興趣知道死因。所以我就設法得到她親戚的同意驗屍,我做得很小心,沒有太正式。幸好他們並不在平,所以我的心情就輕松多了,要是驗屍結果毫無問題,我就可以問心無愧地開始死亡證明。任何人都可能死於外行人所謂的心髒病突發,事實上,就慕迪大大的年齡來說,她的心髒算是非常好了。她有關節炎。風濕病、肝偶而也有毛病,可是這些好像都不是她在睡眠中去世的原因。”

  莫瑞醫生停下來時。湯米張張嘴,然後又閉上,醫生點點頭。

  “不錯,貝瑞福先生,你應該瞭解我的意思——她的死因是使用過量的嗎啡。”

  “老天!”湯米瞪大了眼睛,脫口說道。

  “不錯,看起來好像很難讓人相信,可是事實的確如此。

  們題是:嗎啡是怎麼進入她體內的?她的病都不痛,所以她從來沒服用過含有嗎啡的止痛劑。當然,這種情形有三種可能:第一,她是不小心服下的,可是這並不可能。那麼,也許她拿錯了其他病人的藥,這也不大可能,因為我們不會提供嗎啡給病人,也不接受有毒癮、可能擁有嗎啡的住院者。其次,也許她是蓄意自殺,可是我實在很難相信這一點,慕迪太太雖然也愛擔心事情,可是個性一卻非常開朗,我相信她從來沒有想要結束自己的生命。第三種可能就是別人存心讓她服下足以致命的過度嗎啡。可是是誰下的手?原因何在呢?當然,裴卡德小姐身為有照護士和醫院主持人,櫃子裡一定領著些嗎啡和其他藥物,萬一病人坐骨神經痛或者風濕性關節炎之類的劇痛發作時,可以給病人服用或注射,我們本來以為慕迪太太也許因為消化不良之類的病,被護士不小心注射了過量的嗎啡,卻也找不出這種可能,後來在裴卡德小姐的建議下,我們查了一下‘陽光山脊’過去兩年的這類死亡計錄,幸好並不多,總共大概有七件,一對她們那種年齡的人來說,是很正常的情形。有兩個死於支氣管炎,兩個死於肺炎(對上了年紀,身體又差的女人來說,這常常是冬天的致命傷),另外三個則另有死因。”

  他頓了頓,又說:“貝瑞福先生,我對另外三個人的死因並不滿意——至少有兩個很不滿意,她們的死的確很有可能。

  也不算太出人意料,但是我卻覺得他們死得‘不像是真的’。

  我仔細回想之後,實在沒辦法覺得滿意。我必須承認,在這種情形下,‘陽光山脊’很可能有個頭腦有問題的殺人兇手——一個絲毫不受人懷疑的兇手。”

  兩個人都沉默了一會兒。接著,湯米歎口氣說:

  “我並不懷疑你說的話,不過看起來實在太不可能了——

  這種事,不至於真的發生吧?”

  “不,”莫瑞醫生嚴肅地說:“確實有這種事,不相信的話,你可以查查有些病例,譬如有個專門管人幫傭的女人,在很多人家當過廚子。她人很好,很親切,”看起來也過得很愉快,對主人很忠心,手藝也很好,很喜歡主人一家。可是,遲早都會出事,通常是一碟三明治,有時候是野餐食物,不知道怎麼會加了砒霜。所有三明治中,只有二三個有毒,不管是誰吃下,顯然都只是運氣最差。看不出有什麼報私仇的成分。

  有時候不會發生悲劇:那個女人在一個地方待了三四個月,沒什麼不對勁,什麼事都沒有。後來她又換了一個又一個工作。

  前後不到三個禮拜,那家人當中有兩個因為早餐吃熏肉死了。

  因為事情發生在英格蘭好幾個不同的地方,而且時間間隔又不固定,所以警方最初沒有找上她,當然,她每次都用不同的化名,而且英國能幹、愉快,又善烹任的中年婦女多的是。

  所以很難找出到底是哪一個。”

  “她為什麼要這麼做?”

  “我想誰都不知道,當然,心理學家有好幾種說法。她是個虔誠的教徒,也許她太過於狂熱,覺得上大派遣她除掉某些人,不過她個人好像並沒有惡意。

  “另外有個法國女人金思·賈伯容,人家叫她‘慈悲天使’。鄰居小孩生病的時候,她總最顯得很擔心,很快就趕去,全心全意坐在病榻旁邊照顧,可是過了一段時間人家才發現,她照顧的小孩‘從來都不會復原,結果全部死了’,這又是為什麼呢?不錯,她年輕時候孩子就死了,她傷心得不得了。也許這就是造成她犯罪的原因。既然‘她的’孩子死了,其他女人的孩子憑什麼活著?不過也有人猜想,說不定她自己的孩子就是被她害死的。”

  “你說得我毛骨悚然。”湯米說。

  “我只是告訴你一些最戲劇性的例子,”醫生說;“這件事也許簡單多了。還記得阿姆斯壯的例子吧?要是有人侵犯或者侮辱了他——甚至只要他‘認為’某個人侮辱了他——就會馬上被他請到家裡喝茶,再給客人吃有毒的三明治,他認為這樣才能洗雪他的恥辱。”他最初犯罪顯然只是為了個人的利益,為了繼承他太太的遺產,另外娶一個女人,就把他太太殺了。

  “另外有位華琳娜護士,開了一家養老院。老人把所有財產交給她,就可以一直舒舒服服住到去世。可是,他們的死期都不遠,也是嗎啡作的怪,她是個很仁慈的女人,只是毫無顧忌——我相信她一定自以為最個施主。”

  “如果你的假定是真的,你認為會是誰下的手呢?”

  “我不知道,看不出任何跡象。要是兇手精神不正常,有時候反而非常難辨認。會不會有一個人覺得自己生活被某個老年人破壞了,所以很討厭老年人?或者有人覺得過了六十歲的老年人再活下去也沒有意思,乾脆‘好心’地送他們早上天堂。要是這樣,任何人都有可能。是住院者?工作人員?——護士或者幫傭的人?”

  “我曾經和‘陽光山脊’的院長米麗森·裴卡德仔細討論過這件事。她是個非常能幹精明的女人,不論對住院者或她自己的工作同仁,都觀察得很仔細。她一直堅持說她絲毫不覺得任何人可疑,也沒有任何線索。我相信她說的是真心話。”

  “可是你為什麼來找我呢?我能幫你什麼忙?”

  “令姑姑范修女士在那兒住了好幾年,她雖然常常裝得瘋瘋顛顛的,其實她是個很有頭腦的女人。她自我娛樂的方式與眾不同,故意在表面上裝得很老邁,其實她很注意四周的事。我想請你做的事就最仔細回想一下——你和尊夫人都一樣,看能不能回想起范修小姐有沒有暗示過什麼,是不是可以提供我們做線索?也許她曾經注意到什麼,或者別人告訴過她什麼特別的事?老太大常常會留意到很多事,尤其是像范修小姐這麼精明的人,一定會知道‘陽光山脊’的很多事。

  你知道,她們很空閒,有很充分的時間觀察四周,做出推論,甚至得到結論——看起來好像很不可思議,可是有時候卻正確得令人驚訝。”

  湯米搖搖頭,說:

  “你的意思我懂,可是我實在想不起有這種事了。”

  “聽說尊夫人不在家,你想她會不會回想起什麼你沒注意到的事?”

  “我會問問她——可是我覺得不大可能,”他遲疑了一下,然後決定說出來,”內人一直在擔心一件事——是一位叫藍凱斯特的老太太。”

  “藍凱斯特太太?她怎麼樣?”

  “內人覺得她被所謂的‘親戚’帶走得太突然了。藍凱斯特太太曾經送一幅畫給我姑姑,既然我姑姑去世了,內人覺得應該把畫還給藍凱斯特太太,就沒法跟她聯絡,想問她要不要把畫收回去。”

  “喔,貝瑞福太太考慮得真周到。”

  “可是她一直沒辦法聯絡上她,她找到她們——藍凱斯特太太和她親戚-一預定停留的旅館,可是沒有那個姓氏的人在那兒住過或者訂過旅館。”

  “喔?那倒有點奇怪。”

  “是啊,塔彭絲也覺得很奇怪,藍凱斯特太太她們沒有留聯絡地址,老實說,我們有好幾次試著跟藍凱斯特太太或者這位親戚薑——我想是姜森太太——聯絡,可是一直聯絡不上。據說以往藍凱斯特太大的費用都是由一位律師代為支付,所有事情也都是他安排的。於是我們就找到這位律師,可是他也只能告訴我們一家銀行的地址。”湯米又冷冷地說;“銀行是不會告訴人任何消息的。”

  “是的,除非率先得到客戶的指示。”

  “於是內人就請銀行轉交一封信給藍凱斯特太太和姜森太太,可是一直沒回音。”

  “的確有點奇怪,可是有些人不一定會回信,說不定他們已經出國了”“最啊,所以我並不擔心。可是內人卻很擔心,覺得藍凱斯特太太,一定出了什麼事。老實說,我上禮拜出門的時候,她就說要去進一步調查。我不知道她到底是什麼意思,也許她要親自去看看那家旅館,或者那家銀行、那位律師。反正她已經出去尋找進一步消息了。”

  莫瑞醫生禮貌地看著他,但是仍然免不了題出一絲不耐的神色。

  “她心裡到底怎麼想?”

  “她覺得藍凱斯特太太一定碰到危險了。”

  醫生楊揚眉。

  “喔?說真的,我實在不覺得——”

  “也許你覺得很可笑,”湯米說;“可是你知道內子說過她昨天晚上會回來——結果——卻沒有回來。”

  “她‘確實’說過一定回家?”

  “嗯,她知道我昨天會議結束會回家,所以打電話給男僕愛伯特,說會回去吃晚餐。”

  “你覺得她這樣做很不可能?”莫瑞看著湯米的眼光已經露出一些興趣。

  “不錯,”湯米說:“這太不像塔彭絲的作風了,萬一她改變計劃或者必須延後,一定會打電話或者電報回為說一聲。”

  “所以你很擔心?”

  “是的。”湯米說。

  “嗯!你找過警方嗎?”

  “沒有,”湯米說:“我沒有理由肯定她碰到麻煩或者危險。

  我是說,萬一她發生意外或者被送進醫院之類的,一定會有人馬上跟我聯絡,對不對?”

  “我想應該會——要是她身上有證件的話。”

  “她身上一定帶著駕照,說不定還有信跟其他東西。”

  莫瑞醫生皺皺眉。

  湯米又急促他說:

  “現在-一你又說了這麼多‘陽光山脊’的事。有些不該死的人死了。要是這位老太太知道什麼、看到什麼、或者懷疑什麼,又到處嚷嚷的話。一定會有人想辦法要她閉嘴,盡快送她到沒人知道的地方。我現在真的覺得這件事很有可能——-”“很奇怪——的確很奇怪。你覺得下一步應該怎麼做?”

  “我准備親自去查一查,先試試這些律師。也許他們毫無問題。可是我還是想去看看,自己判斷一下。”

12、湯米會見老友

1

  湯米先在馬路對面打量了一下“巴丁岱爾、海利斯、洛可吉公司。”

  看起來是一家值得尊敬、作風古樸的大公司。銅招牌已經飽經風雨,但卻擦試保養得很好。湯米穿過街道,走進自動門內,迎接他的是一片劈劈啪啪認真打字的聲音。

  他右手邊一個挑花小木窗口上.掛著“詢問處”的牌子。

  裡面是個小房間。有三個女人在打字,兩名男職員正俯首在桌上複印文件。

  屋子裡有一股淡淡的黴味,也帶著一股法律味道。

  一個三十五歲左右的女人帶著嚴肅的態度,從打字機前站起來,走近窗口。

  “有什麼事需要我幫忙嗎?”

  “我想見艾可思先生。”

  女人的態度更加嚴肅了。

  “你跟他約好了嗎?”

  “恐怕沒有,我只是今天剛好路過倫敦。”

  “艾可思先生今天早上可能很忙,也許本公司另外一位先生——”

  “我只想見艾可思先生,我已經跟他通過信了。”

  “喔,也許你可以把大名告訴我。”湯米說出自己的姓名和地址,那個金發女人回到自己桌旁打電話。低聲交談幾句之後,她又走過來。

  “等一下有人帶你到等候室去,艾可思先生大概十分鐘之後就可以見你。”

  湯米被引進等候室,房裡有個書架擺滿了陳舊笨重的大部頭法律書籍,另外有張圓桌,擺著各種經濟報刊,湯米坐下來,又在心裡回想一遍自己准備採取的計劃和方式。他不知道艾可思先生會是個什麼樣的人。好不容易等到見面的一刻,艾可思先生站在書桌後歡迎他。不知道為什麼,湯米一見他就覺得不喜歡他這個人,可是實在說不出個正當的理由。

  艾可思先生大約四十到五十歲之間,前額的灰發已經略顯得稀疏,臉孔長長的,看來有點哀傷,表情木然,眼光非常精明,不時露出的愉快反而意外地破壞了他原有的憂鬱面容。

  “貝瑞福先生嗎?”

  “顯的,這實在是件小事,可是內人一直很擔心,我相信她寫過信給你,也可能打過電話,看你能不能告訴她藍凱斯特太太的地址。”

  “藍凱斯特太太。”艾可思先生仍舊一副撲克面孔,這幾個字甚至不像是問句,尾音依然飄浮在半空中。

  “好謹慎的男人!”湯米想;“不過謹慎已經成了律師的第二天性。話說回來,要是他是你的律師,你一定也希望他小心一點。”

  湯米又說:

  “一直到最近為止,她都住在一個叫‘陽光山脊’的養老院——一家很好的養老院,我本身也有個姑姑住在那兒,過得舒服快樂極了。”

  “喔,對,當然,當然,我現在想起來了。藍凱斯特太太。

  我想她已經不住在那兒了吧,對不對?”

  “是的。”湯米說。

  “我一時記不清楚——”他把一隻手伸向電話,“我只是要回想一下——”

  “我可以簡單扼要地告訴你,”湯米說:“內人手邊剛好有一樣本來是藍凱斯特太太的東西,是一幅畫。藍凱斯特大太以前送給我姑姑范修小姐,可是我姑姑最近去世了。留下幾樣東西給我們處理,那幅畫也包括在內。內人非常喜歡藍凱斯特太太送的那幅畫,不過覺得應該先問問她本人的意見,要是她也喜歡的話,內人就打算還給她。所以想向你請教藍凱斯特太太的地址。”

  “喔,我懂了,”艾可思先生說;“尊夫人真是非常誠實。”

  “誰也不知道老年人對自己東西的看法,”湯米愉快地笑著說:“也許藍凱斯特太大覺得我姑姑欣賞那幅畫,所以很樂於送給她,可是我姑姑得到那幅畫沒多久就去世了,如果就這樣留給陌生人,好像有些不公平。那幅畫沒有題畫名,畫上是一棟鄉下房子。就我所知,那棟房子可能和藍凱斯特太太有關”“是的,是的,”艾可思先生說;“不過我覺得——”

  一名職員敲門走進來,把一張紙放在艾可思先生面前,後者低頭看看。

  “喔,對,喔,對,對,我想起來了。不錯,是有一位——”他看看湯米放在他桌上的名片——“貝瑞福太太打電話跟我簡單談過。我請她聯絡南郡銀行漢默史密斯分行,我本身也只知道這個地址。只要寫信到這家銀行,請他們轉交給理查·姜森太太,應該就沒問題了。據我所知,姜森太太是藍凱斯特太太的遠親,藍凱斯特太太在‘陽光山脊養老院’的一切事情,都是姜森太太委託我辦理的。她以往只是偶然聽朋友提到,所以事先曾經要我做過詳細的調查,我可以保證,我們非常仔細地查過了。那家機構相當不錯,我相信姜森太太的親戚藍凱斯特大太一定在那兒快樂地過了好幾年日子”“不過她離開得很突然,”湯米說。

  “是的,是的,我相信是的,美森太太好像突然從東非回來(很多人都一樣),我知道她和她先生在肯亞住了很多年。

  他們回國之後,做了許多新的安排,也覺得可以親自照顧那位老太太,所以就把她接走了。我不知道美森太太目前在什麼地方,她寫過一封信向我道謝,並且把該結的帳都結清了。

  她說萬一需要聯絡她的話,可以請這家銀行轉信給她,因為她暫時還沒有決定住所。對不起,貝瑞福先生,我恐怕就只知道這些了。”

  他的態度很溫和,但是卻非常堅定,一點也沒有尷尬或者困擾的表情,最後,他的態度又緩和了一點。

  “貝瑞福先生,我覺得用不著擔心,”他用安慰的口氣說:

  “或者說,我覺得尊夫人不須要擔心,我知道藍凱斯特大太年紀大了,-定很健忘。說不定她早就忘了那幅畫了。她有七十五六了吧,你知道,那個年紀的人都很健忘。”

  “你認識她嗎?”

  “不,我從來沒見過她、”“那麼你認識姜森太太羅?”

  “她來找過我幾次,商量安排一些事情。看起來是個很和氣、很正經的女人,安排什麼事都很能幹,”他站起來說:

  “很抱歉幫不上忙,貝瑞福先生。”

  主人已經下了溫和卻堅決的逐客令了。

  湯米走進布倫貝利街,想找一輛計程車。他腋下那個包裹雖然不重,但是卻有點笨拙。他抬頭看肴剛剛離開的那棟建築物:高大、值得尊敬、歷史悠久,讓人找不出任何毛病,“巴丁岱爾、海利斯、洛可吉公司”外表上沒有任何不對勁的地方,艾可思先生也一樣,毫無緊張不安。沮喪消沉。閃爍其詞的表示。湯米氣餒地想道:照小說上的安排,如果他提到藍凱斯特太太或者姜森太太,對方應該會有退縮的表情,表示一定有什麼問題,可惜這是真實的人生,艾可思先生非常有禮貌,只是不願意把時間浪費在湯米詢問的這種事情上。

  不過湯米還是心裡想:我不喜歡艾可思先生。他回想起一些模糊的往事,一些因為某種原因而不喜歡的人。這種預感常常很靈驗,不過也許事情要簡單得多,要是你有機會跟很多人相處過,就會有一種特殊的感覺,就像專門研究古董的人,用不著詳細查看就會靠本能知道什麼是贗品,湯米知道這件事一定有毛病。

  他想:“他說的話好像都很有道理,看起來也毫無問題,可是-一”他用力朝一輛計程車揮手,司機冷冷看他一眼,反而加快速度往前開。湯米暗罵一聲;“豬玀!”

  他繼續在街上尋找計程車。行人道上有不少人來來往往——有人匆匆在趕路,也有人在閒逛,還有一個人在凝望對街的一塊招牌。湯米仔細看了那人一眼,不禁把眼睛張大了些。他認識那張臉。那個人走到街道盡頭,停了一下,又轉身走回來。湯米背後的屋子裡走出一個人,這時,對面那個人把腳步加快了些,仍然走在街對面,但卻和剛走出來的那個人保持相同的速度,湯米看著剛從“巴丁岱不、海利斯、洛可吉公司”門口走出來那個人逐漸消失的影子,幾乎可以肯定是艾可思先生。這時,一輛計程車態度客氣地似乎在對面招攬客人。湯米招招手,計程車開過來,他打開門上了車。

  “到什麼地方?”

  湯米遲疑了一會兒,看看那個包裹正要說出地址時,又改變主意說。“林昂街十四號。”

  一刻鐘後,他到了目的地付過車錢之後,他按鈴求見埃佛·史密斯先生。接著,他走進三樓一個房間,桌子後面那個人把椅子從窗前轉過來面對著他,略帶驚訝地說:

  “嗨,湯米,真是稀客,好久不見了。有事嗎?或者只是到處看看老朋友?”

  “沒那麼好命,埃佛,”“剛開完會回來吧。”

  “沒錯”“一定又是發表一大堆高論,結果什麼有用的結論也沒得到,對不對?”

  “對極了,根本就是浪費時間。”

  “一大半時間都在聽包吉·瓦道克自說自話吧?他真是無聊透了,一年比一年嚴重”“喔,這個——”

  湯米坐在對方推過的來的椅子上,接下一支煙之後說:

  “我在想——真是說來話長——你不知道曉不曉得‘巴丁岱爾、海利斯、洛可吉公司’一位艾可思律師有沒有見不得人的把柄?”

  “哈,哈,哈。”埃佛·史密斯揚揚眉,他那對眉毛似乎天生就很適於揚動,靠近鼻子的一端向上翹,靠近面頰的那一端則往下垂,而且角度頗為驚人,所以只要他稍微不快,就像最極端憤怒似的:“艾可思得罪你了,是不是?”

  “問題是,我對他一點也不瞭解。”。

  “所以你想瞭解他?”

  “對”“嗯,為什麼找上我呢?”

  “我在外面看到安德森。好久沒看到他了,可是我還認得。

  他好像在監視什麼人,不管那個人是誰,反正是從我剛出來的那棟大廈出來的。那株大樓只有兩家律師事務所,一家有照會計師。當然他監視的可能是當中任何一個人或者每一個人,可最剛好有一個人走到街上,看起來很像艾可思先生,所以我就猜想:說不定安德森監視的就是我那位艾可思先生呢?”

  “嗯,”埃佛,史密斯說;“沒錯,湯米,你的猜測向來很准。”

  “艾可思到底是誰?”

  “你一點都不知道?”

  “我的確一點都不知道,”湯米說:“長話短說,我去找他是為了查問最近離開一家養老院的一位老太太的事,受聘替她安排所有事情的,就是艾可思先生,他做得非常適當、完善。我想要她目前的位址,他說他沒有,這當然很可能……

  可惜我不大相信。可是想知道她的下落,就只有這一條線索。”

  “你想找她?”

  “不錯”“我想我可能幫不了多大忙。艾可思是個非常受人敬重的正直律師,收入非常豐富,顧客當中有許多達官貴人,專門替有土地的紳士階級、退休軍人和水手、將軍、上校等等服務。從你所說的來看,這完全在他的職權範圍之內。”

  “可是你對他——很有興趣?”湯米問。

  “嗯,我們對詹姆士·文可思先生確實非常有興趣,”他歎口氣說;“我們對他發生興趣至少有六年了,可是一直沒什麼進展。”

  “有意思,”湯米說;“我再問你一次,艾可思先生‘到底’是誰?”

  “你是問我們為什麼懷疑他?唉,總而言之,我們懷疑他是英國最大的犯罪集團首腦之一。”

  “犯罪集團?”湯米露出詫異的表情。

  “喔,對,對,沒有驚險刺激的情節,沒有間諜,也沒有反間。只有簡簡單單的犯罪活動。到目前為止,我們還查不出他犯過任何罪,他沒有偷過任何東西,沒有偽造過任何文件,也沒有強占過任何基金,我們找不出任何對他不利的證據。可是每次不管什麼地方發生有計劃的大搶案,我們總會發現他在背後某個地方過著無懈可擊的生活。”

  “六年了。”湯米若有所思地說。

  “也許還更久,必須經過一段時間才能使一切走上軌道。

  搶劫銀行、搶私人首飾等等,都有一種固定的方式,讓人忍不任懷疑背後都是同一個人在策劃。實際上動手搶劫的人跟策劃毫無關系,只要依照指示會做就好了,什麼都不用想,自然有人會動腦筋。”

  “你怎麼會想到艾可思身上呢?”

  埃佛·史密斯若有所思地搖搖頭,“說來話長,他有很多熟人,很多朋友。有些是他打高爾夫球的朋友,有些是替他照顧車子的人,有些是替他處理房地產的公司人員,他開了幾家公司,經營一些毫無問題的生意。搶劫計劃我們已經差不多查清楚了,就是他所扮演的角色弄不清楚,總之他有很明顯的不在場證明。譬如發生了一宗銀行火槍案,計劃得非常周密仔細,一切逃亡行動也准備得非常完善,那麼,搶案發生的時候.咱們的艾可思先生在什麼地方呢?蒙地卡羅、蘇黎世,或者甚至在挪威釣魚,反正絕對不會在一百里之內就是了。”

  “但是你還是懷疑他?”

  “嗯,對,我幾乎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可是到底能不能抓到他的把柄就不知道了。挖地道穿過銀行地下搶劫的人,打昏銀行夜間守衛的人,一開始就參加搶劫計劃的銀行出納,以及提供消息的銀行經理,全都不認識艾可思先生,說不定見都沒見過他。他們之間的聯絡網太長,每個人好像都只知道直接跟自己有關的一個人。”

  “這是老把戲了?”

  “多多少少可以這麼說,可是一定有一個人在背後總策劃。總有一天我們會逮到機會,一定會有不該知道某件事的人偏偏知道了,也許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但是很奇怪,最後也許可以當做證據。”

  “他結婚了沒有?”

  “沒有,他不會冒這種險,他家只有一個管家、一個園丁,和一個領班兼隨從。他有時候會舉行小宴會招待賓客,我敢說每個進到他屋子裡的客都是他認為絕對沒問題的人。”

  “沒有人突然發財嗎?”

  “你說到最重要的一點了,湯馬斯。應該會有人發財,會有人變得闊氣,可是這一部分安排得也很聰明,發財的人不是在賽馬場上贏了大錢,就是投資股票獲得暴利,一切都非常自然,看起來完全是運氣好,一切手續也都是真的。有些人在國外很多國家都存了不少錢,不過始終都在變動——不會固定在某地地方。”

  “好吧,”湯米說:“祝你好運,希望你能抓到要抓的人。”

  “你知道,我相信我有一天一定會,說不定有人會使他脫離常軌。”

  “怎麼使他脫離常軌?”

  “危險,”埃佛說:“讓他覺得自己處在險境中,覺得有人盯上他,心裡不安,一個人只要良心不安,什麼傻事都做得出來一定會犯錯,你知道,警方就是這麼抓到罪犯的。就算是最聰明、最會策劃的人,只要有一點小事讓他覺得驚慌,他就一定會犯錯。我希望的就是這一點?好了,現在可以聽聽你的故事了,也許你知道什麼有用的事。”

  “恐怕跟犯罪沒什麼關系。”

  “你說說看。”

  湯米不厭其詳地一一說明瞭細節,他知道埃佛不會覺得太繁瑣,事實上,埃佛馬上就抓到湯米此行的重點。

  “你說等夫人失蹤了?”

  “這太不像她平常的作風了。”

  “那就嚴重了。”

  “對我來說的確很嚴重。”

  “我可以想像得到,我只見過嫂夫人一次,她頭腦很清楚”“要是她想調查事情,就會像頭獵犬一樣敏捷。”湯米說。

  “你還沒通知警方?”

  “沒有”“為什麼?”

  “這個嘛,第一,我實在不願意相信她有危險。塔彭絲一向安全得很,這一次應該也一樣。她只是看到野兔的影子,追了上去。也許她找不到時間跟我聯絡。”

  “嗯,我也希望這樣,你說她想找某一棟房子?那倒很有趣,因為根據我們得到的許多零零星星的資料,似乎也跟某些房地產公司有關。”

  “房地產公司?”湯米顯得很驚訝。

  “不錯,一些分散在各個小城市,普普通通,不好不壞的房地產公司,都離倫敦不遠。艾可思先生的公司跟很多房地產公司有來往,有時候也替他們處理法律方面的事。有時候他是買方的律師,有時候則是賣方的律師,他請了些房地產公司代表客戶,有時候我們又不懂為什麼,那些交易好像都沒什麼利潤,你知道——”

  “你覺得這可能代表某種意義?”

  “嗯,不知道你記不記得幾年前的倫敦南方銀行槍案,就跟鄉下一棟孤立的房子有關。歹徒就在那裡集會,房子並不引人注意,可是贓物都存放在那兒。後來附近鄰居漸漸起了猜疑,不知道那些半夜三更開著各種車子未來去去的,都是一些什麼人。鄉下人向來對鄰居很好奇,警方據報之後當然就去調查,不但查到贓物,也抓到三個人,其中還有一個被人指認出來。”

  “喔?那對你有沒有幫助呢?”

  “沒什麼用,那些人什麼話都不肯說,反正有最好的律師代表他們,結果服刑不到一年半就全都出獄了,真有辦法。”

  “我好像看過這個消息,有個犯人在兩名法警看守下,居然在法庭上失蹤了。”湯米說。

  “對,一切都安排得非常技巧,逃亡的時候又花了一大筆錢。

  “我們相信,那個背後負責的人一定知道光利用一棟房子集會,日久一定會出毛病,惹得鄰居說閒話,所以就設法在很多不同的地方租了些房子,讓一些外表安詳的人去住,譬如一對母女,一個寡婦,或者一對退休的軍人夫婦,他們會把房子修理一番,也許還會找一家倫敦的裝演公司裝潢一下,過了一年半左右,再把房子賣掉出國。一切都看起來很自然。

  在他們居住的那段期間,屋子也許就發揮了不正當的用途可是誰也不會懷疑到這方面,當然有朋友來看他們,不是經常來,只是偶而。也許有一個晚上那對中年夫婦曾經舉行過結婚紀念日慶祝會,也許那個母親為女兒開了一次長大成人的宴會。整個晚上都是車子帶來去去的。就這樣,半年之內發生了五件大搶案,可是贓物卻始終找不到。因為都被歹徒藏在五個不同地方的五間鄉下小屋子了。親愛的湯米,到目前為止,我們只是懷疑有這種可能,不過我們正在朝這方面努力。要是你說的那位老太太送人一幅一棟房子的畫,要是那棟房子真的有什麼‘意義’。而且萬一那就是嫂夫人認出來,又趕去調查的屋子,偏偏又有人不希望別人調查那棟屋子,你知道,這一切當然就有關聯了。”

  “這未免太勉強了點。”

  “喔,不錯——我同意,可是現在這個時代本來就是個很勉強的時代,任何不可能的事都會發生。”

2

  湯米有點疲倦地下了今天搭的第四趟計程車,用贊賞的眼光看看周圍的環境。計程車把他送到漢普斯泰一條小死巷裡。這條死巷似乎是某種藝術的“推廣”。巷子裡每間房屋都和緊鄰的一間大不相同,他目的地的這棟房子似乎主要是一間有天窗的大畫室,一邊附帶著的,似乎是三間擠在一塊兒的小房間。屋外的梯子漆著鮮明的綠色。湯米推開小門,走上一條小徑,但卻看不到電鈴,於是就扣如門環,裡面毫無反應。他等了幾分鐘,又稍微用力點扣了扣。

  門突然打開,嚇得他幾乎往後退。門口站著一個女人。乍看之下是個非常平凡的女人,一張大大的燒餅臉,兩只大眼睛似乎很不可能地分別屬於一種顏色,一隻綠色,一隻褐色,高貴的前額上飛揚著一團像叢林似的亂發。她身上穿著一件紫色套頭衫,上面還有些土塊,湯術發現她開門的那只手骨架真是美極了。

  “喔,”她的聲音低沉而迷人,“有什麼事?我忙得很。”

  “鮑斯柯溫太大嗎?”

  “對,你要幹什麼?”

  “我姓貝瑞福,不知道能不能跟你談一會兒?”

  “我也不知道,說真的,有必要嗎?談什麼?——-關於畫的事?”她看到湯米腋下的東西。

  是的,是有關你先生一幅畫的事。”

  “你想賣掉?他的畫我已經夠多了,一張也不想再買。你還是拿到畫廊,他們現在都對他很有興趣,可是你看起來好像用不著賣畫的樣子嘛。”

  “我什麼都不想賣。”

  湯米覺得跟這個女人談話真不容易、她那兩只眼睛雖然並不相稱,此刻望著他背後的街道時,卻似乎對遠方某種東西特別有興趣。

  “對不起,”湯米說:“可以讓我進去慢慢說嗎?這件事實在很難解釋。”

  “要是你是畫家,我什麼都不想跟你談,”鮑斯柯溫太太說:“我一向覺得畫家最煩人了。”

  “我不是畫家”。

  “嗯,看起來的確不像,”她用眼睛上下打量了他一下,用不贊同的口吻說;“像個文官一樣。”

  “我可以進來嗎?鮑斯柯溫太太。”

  “等一下”她很突然地關上門,湯米靜靜等著,過了四五分鐘,門又開了。

  “好了,”她說:“可以進來了。”。

  她帶他穿過一個狹窄的走廊,。走進一間人畫室,角落裡有個人像,旁邊放著各種工具。另外還有一個泥土人頭。整個看起來就像剛被一群不良少年大事騷擾過似的。

  “這地方一直找不到坐的位置。”鮑斯柯溫太太說。

  她把一張木凳子上的東西-一扔掉,然後推給他,“哪!坐下來說吧。”

  “謝謝你讓我進來慢慢說,你實在太好了。”

  “不錯,那是因為看起來很煩惱。你是在擔心什麼事吧?”

  “是的。”

  “我也這麼想,你到底在擔心什麼?”

  “擔心內人。”湯米也被自己的答案嚇了一跳。

  “擔心你太太?喔,沒什麼不對呀,男人一向都很擔心自己太太。怎麼了?她是不是跟別的男人私奔或者太開放了?”

  “不,不是那麼回事?”

  “那是她快死了?還顯得了癌症?”

  “不,”湯米說:“我只是不知道她到什麼地方去了。”

  “可是你以為我知道?好吧,要是你覺得我可以替你找到她,最好告訴我她叫什麼名字,有什麼特徵。不過你要知道,我不一定有興趣替你找。”鮑斯柯溫太太說。

  “感謝老天,”湯米說;“你比我想像得要好說話一點。”

  “你太太跟那幅畫有什麼關系?那是一幅畫吧?看那個形狀應該是。”

  湯米解開畫的外包裝。

  “這幅畫上面有你先生簽的名,”湯米說:“希望你把你知道的關於這幅畫的事都告訴我。”

  “我懂了。你到底想知道什麼?”

  “這幅畫是什麼時候在什麼地方面的?”

  鮑斯柯溫太太看看他,眼裡第一次露出了興趣。

  “好啊,那不難,”她說;“我可以統統告訴你。大概是十五年以前畫的——不對。我想還要早多了。是他早期的作品。

  應該有二十年了吧。”

  “你知道畫的是什麼地方嗎?”

  “嗯,我記得很清楚,那是幅好畫,我一直很喜歡。那地方叫薩頓村,離貝辛市場大概七八裡,房子本身離薩頓村差不多兩裡,是個很美的地方,很幽靜。”

  她站起來,走向那幅畫,俯身仔細看看。

  “真好玩,”她說;“對,的確很奇怪,不知道怎麼回事。”

  湯米沒太在意她的話。

  他問;“那棟房子叫什麼名字?”

  “我記不清楚了,你知道,改過好幾次名字。我不知道現在叫什麼名字。屋子裡發生過好幾次悲劇,所以我想下一次搬進去的人就又重新取名字,我只知道曾經叫‘河邊屋’。

  ‘小河屋’,後來又叫‘草地屋’——或者‘河畔屋’什麼的。”

  “准住在裡面?——或者你知道現在是誰住?”

  “我都不認識。我第一次看到屋子的時候,是一個男的跟一個女的住,通常是去度週末,我想他們還沒結婚。女的是個舞蹈家,也可能是演員。——不對,我想是舞蹈家,跳芭蕾舞的,長得很漂亮,不過不聰明,頭腦很簡單。我記得威廉對她很溫柔。”

  “他有沒有替她回過像?”

  “沒有,他很少畫人像,雖然嘴上常常說要好好畫些人像畫,可是一直沒實現,他對女孩子一向很傻。”

  “你先生畫那棟屋子的時候,就是那兩個人住在那兒?”

  “嗯,我想是,至少有一部分時間是,他們只有週末去。

  可最後來他們好像吵了架,反正不是她先離開他,就是他棄她而去,當時我不在那兒,在卡凡翠做事。後來只有一個女家庭老師和一個孩子住。我不知道那孩子是誰,也不知道她是從什麼地方來的,不過那個家庭教師的責任大概就是照顧她,後來那孩子好像出了事,不知道是家庭教師把她帶走,還是她死了。你為什麼想知道二十年前是誰住在那棟房子?我覺得好愚蠢。”

  “我希望知道那棟房子的一切,”湯米說:“內人就是特地去找那棟房子,她說在火車上看過。”

  “不錯,”鮑斯柯溫太太說:“火車剛好經過橋的另外一邊,從火車上應該可以看得很清楚。她找那棟房子做什麼?”

  湯米簡單地解釋了一遍,她懷疑地看看他。

  “你不會是剛從精神病院之類出來的吧?”“鮑斯柯溫太太說。

  “我知道你一定會那麼想,”湯米說;“可是事實上很簡單,真的,內人想查訪那棟房子,所以試著照火車路線去找。我想她確實找到那棟房子,也到那個薩——薩什麼村去了。”

  “薩頓村。以前是個很小的地方,不過現在當然可能發展成一個大城了”“我相信發展成什麼都有可能,”湯米說;“她打過電話說要回家,結果卻沒回去,我想知道她到底出了什麼事。我想她是去調查那棟房子,也許——也許碰到危險了。”

  “有什麼危險呢?”

  “我也不知道,”湯米說:“我們兩個都不知道,我甚至不覺得會有危險,可是我太太偏偏這麼想。”

  “超感覺?”

  “也許,她確實有點那樣。她有預感。二十年前——或者一直到一個月以前——-你都沒聽說過一位藍凱斯特太太嗎?”

  “藍凱斯特大大?不,我想沒有。這種姓氏要是聽過應該會記得,對不對?這位藍凱斯特太太怎麼了?”

  “這幅畫本來是她的,後來她送給我一位姑姑。但是她卻突然離開原來住的養老院,是被她親戚帶走的。我想追查她的下落,但是卻很困難。”

  “到底是誰想像力這麼豐富,是你還是你太太?你好像想像了很多事情,而且還蠻有頭緒的。”

  “可以這麼說,不過都是無中生有,你就最這個意思,對吧?我想你說得沒錯。”

  “不,”鮑斯柯溫太太的聲音有點改變:“我不會說你無中生有。

  湯米用疑問的眼光看著她。

  “這幅畫有點奇怪,”鮑斯柯溫太太說:“甚至可以說很奇怪,你知道,這幅畫我記得很清楚。威廉雖然畫過很多畫,可是我大部分都記得。”

  “你記得同是賣給誰嗎?——要是畫賣了的話?”

  “不記得了,對,那幅畫是賣掉了,可是他的畫幾乎全都賣了,所以我不記得是賣給誰了。你問的實在太多了。”

  “非常謝謝你告訴我這麼多。”

  “你還沒問我,我為什麼說你帶來那幅畫很奇怪。”

  “你是說這不是你丈夫畫的?是其他人畫的?”

  “喔,不,的確是威廉畫的,我想他在目錄上叫它‘河邊屋’。可是本來不完全一樣,有一點不對勁。”

  “怎麼不對勁?”

  鮑斯柯溫太太伸出被泥土弄髒的手指,指著河邊橋下的一點。

  “看到沒有?”她說:“橋下系著一艘船,對不對?”

  “對,”湯米困惑地說。

  “可是我最後一次看到畫的時候,上面並沒有船,絕對不是威廉畫的。畫展的時候,畫上根本什麼都沒有。”

  “你是說後來又有人畫上那艘船?”

  “對,很奇怪,不是嗎?我不懂為什麼。我剛看到那艘船的時候,覺得很驚訝,因為那地方本來並沒有船,後來我知道那一定不是威廉畫的,是其他人。可是我真不像為什麼?”

  她看看湯米。

  湯米沒辦法回答她的問題,只有回看著鮑斯何溫太太。要是愛妲姑姑看到她,一定會說她是個浮躁的女人,可最湯米不同意這種說法。她的態度很曖昧,常常會從一個話題突然跳到另外一個話題。她所說的話經常和一分鐘以前所說的話毫不相干。湯米覺得像她這種人心裡知道的往往比嘴上願意說的多得多。她愛過她丈夫嗎?或者嫉妒她丈夫?輕視他,從她的言談。態度之中,實在看不出什麼線索,可是湯米感覺得到,橋下系著的那艘船讓她心裡很不安。她不喜歡那兒多出一艘船。突然之間,他懷疑她說的到底是不是真話?時間隔得這麼久了,她真的記得鮑斯河溫有沒有在橋下畫那艘船嗎?看起來實在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要是她最後一次看到畫只是一年前——可是顯然遠不只一年——但是鮑斯何溫太太卻為了那艘小船而不安。他又看看她,發現她也在看他——她好奇的眼睛若有所思地看著他——仿佛在深思著什麼。

  “你現在打算怎麼辦?”她問。

  至少這還不難回答,湯術知道自己該怎麼辦。

  “今天晚上先回家看看有沒有我太太的消息,要是沒有。

  我明天就親自到薩頓村去,”湯來說;“希望能在那兒找到內人。”

  “那要看情形了。”鮑斯柯溫太太說。

  “看什麼情形了。”湯米嚴厲地問。

  鮑斯柯溫太太皺皺眉,然後自言自語似地喃喃說;“不知道她現在在哪裡?”

  “誰現在在哪裡?”

  本來鮑斯何溫太太已經把眼光從他身上移開,現在又轉回他身上。

  “喔”她說;“我是說你太太,”又說:“希望她平安無事。”

  “她當然會平安。告訴我,鮑斯何溫太太,那地方——薩頓村——是不是有什麼不對勁?”

  “薩頓村那個地方?”她想了想,答道;”不,我想沒有,那‘地方’沒什麼不對,”“我想應該說那棟房子,”湯米說;“河邊那棟房子——不是薩頓村,”“喔,那棟房子,”鮑斯柯溫太太說:“那實在是棟好房子。

  你知道,本來是蓋給情人住的。”

  “有情人住過嗎?”

  “偶而,不過不多。屋子既然是蓋給情人住的,就應該讓情人住。”

  “而不應該被別人當做其他用途?”

  “你反應很快,”鮑斯柯溫太太說;“你瞭解我的意思,對不對?要是你把一棟房子用到其他不對的用途上,房子一定也會不高興”“你知道這幾年有什麼人住過嗎?”

  她搖搖頭,“不,我對那棟房子什麼都不知道,因為它對我從來都不重要。”

  “可是你卻想到一件事——或者一個人?”

  “嗯,”鮑斯柯溫太太說;“你說對了,我確實想到——一個人。

  “不能告訴我一點關於這個人的事嗎?”

  “其實也沒什麼好說的,”鮑斯柯溫太太說;“有時候,你就是會突然想到:某人現在不知道在什麼地方,有些什麼道遇或發展。你會覺得”——她搖搖手——“你需不需要人手?”

  她問得很突然。

  “人手,”楊米嚇了一跳。

  “嗯,我剛好知道附近有兩三個。也許你搭火車前該吃點東西,車站在滑鐵盧,”她說:“我是說搭往薩頓村的火車。以前要在貝辛市場換車,現在可能還要。”

  這是逐客令,他接受了。”

13、愛伯特查出線索

1

  塔彭絲眨眨眼,視線似乎並不清楚,她想把頭從枕頭上抬起來,可是腦中一陣刺痛,迫使她又只好頹然倒在枕頭上,她閉上眼,然後又馬上張開,一再眨了眨。

  她高興地認出周圍的環境,“我是在醫院病房裡,”她想,由於對自己目前的腦筋狀況還算滿意。所以就不再花腦筋多想別的。她此刻是躺在醫院病床上,頭正痛著,頭怎麼會痛?

  她為什麼會躺在醫院床上?她都不清楚。她想:是發生了意外嗎?

  護士在病床間走動著,這當然是很自然的事。她又閉上眼睛,小心地用腦筋想一想,一個穿著牧師服的衰老身影模糊地閃過她腦中,“是爹?”她記不清楚了,大概是吧。

  “可是我在醫院病床上幹什麼呢?”塔彭絲想;“我在醫院當看護,應該穿著制服才對。”

  “喔,天哪。”塔彭絲說。

  “覺得好一點了嗎?親愛的?”護士露出職業性的笑容說:

  “太好了,對不對?”

  塔彭絲不知道到底好不好,護士又說要替她倒杯好茶。

  “看起來我好像是病人。”塔彭絲失望地自語道,她靜靜躺著,心裡努力在回想一些字和——──

  “軍人,”塔彭絲說:“志願空軍支隊的軍人,對,我是志願空軍支隊的軍人”護士替她用吸飲杯拿了些茶來,又扶起她讓她喝。塔彭絲腦中又是一陣刺痛,她大聲說:“我是志願空軍支隊的軍人。”

  護士用責備的眼神看看她。

  塔彭絲又說:“我頭好痛。”

  “很快就會好了。”護士說。

  護士把吸飲杯拿走,同時向護士長報告,“十四號醒了。

  不過我想她大概還很虛弱。”

  “有沒有說什麼?”

  “她說她是個重要人物。”

  護士長不屑地哼了一聲,表示她很看不起那些自稱是大人物的不重要病人。

  “等著瞧吧!”護士長說:“動作快點,別整大耗在那個杯子上。”

  塔彭絲昏昏欲睡地躺在枕頭上,她還沒把思緒整理出一個頭緒來。

  這裡應該有個人——有她認識的人才對。這家醫院有點奇怪,不是她記憶中那所醫院,不是她當看護的醫院。“應該全都是軍人,”塔彭絲自語道:“我負責A排和B排的病人。”

  她張開眼睛,又看看四周,終於肯定這是家從來沒見過的醫院,和任何軍人也都絕無關系。

  “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塔彭絲試著想些地名,可是只想得到倫敦和南安普敦兩個地方。

  這時,護士長出現在她病床邊。

  “希望你舒服點了。”護士長說。

  “沒關系了,”塔彭絲說;“我是怎麼搞的?”

  “你的頭受了傷,一定很痛吧,對木對?”

  “的確很痛,”塔彭絲說:“這是什麼地方?”

  “貝辛市場皇家醫院。”

  塔彭絲想了想,這名字對她毫無意義。

  “一個老牧師,”她說。

  “你說什麼?”

  “沒什麼,我——-”“我們還不知道你的姓名,”護士長說。她拿出一支筆,用疑問的眼光看看塔彭絲。

  “我的名字?”

  “對,”護士長說:“只是為了記錄方便。”

  塔彭絲默默思索著,她的名字?她叫什麼名宇?“多可笑,”她自語道:“我好像什麼都不記得了。可是我總該有個名字啊”忽然之間,她松了一口氣,老牧師的面孔突然掠過她腦海,她肯定地說:

  “對了,普如登。”

  “P一R一U一D一E一N一C一E?”

  “對。”塔彭絲說。

  “那是你的名字,姓呢?”

  “考利,C-O一W-L-E-Y。”

  “很好,”護士長帶著輕松的表請離開。塔彭絲對自己覺得很滿意,普如登·考利。在“志願空軍支隊”服務,她父親是個牧師,工作地點在——在某個教會,現在是戰時……

  “不對,”塔彭絲自語道;“我好像完全弄錯了,這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她又喃喃說:“那個可憐的孩子是你的嗎?”她也不知道,這句話是她自己剛剛說的嗎?還是別人對她說的。

  護士長又回來了。

  “你的住址呢?”她說;“考利小姐——還是考利太太?你是不是問到一個小孩的事?”

  “那個可憐的孩子是你的嗎?是不是剛剛有人對我說過這句話?還是我跟別人說過?”

  “親愛的,如果我是你,就先睡一會兒再說,”護士長說。

  她回到自己該去的地方,對醫生說:

  “她好像已經恢復神智了,醫生。她說她叫普如登·考利,可是她記不得位址,又說到一個什麼小孩的事。”

  “好吧,”醫生用一貫的不在乎態度說:“再給她一兩天,一定會恢復正常的。”

2

  湯米在口袋中摸索著鑰匙,可是還沒來得及用,門就打開了,愛伯特站在門口。

  “她回來沒有?”湯米問。

  愛伯特緩緩搖搖頭。

  “什麼消息都沒有?沒有電話?沒有信?——也沒電報?”

  “什麼都沒有,先生,什麼都沒有,我想他們一定抓到她了,只是在等機會。”

  “你是什麼意思?——他們抓到她了?”湯米說;“誰抓到她了?”

  “你知道我的意思啊,那些歹徒。”

  “什麼歹徒?”

  “也許是亂玩刀子的那些傢伙,也許是個國際集團。”

  “別再胡說八道了,”湯米說:“你知道我怎麼想嗎?”

  愛伯特用疑問的眼光看看他。

  “我覺得她太不替別人著想了,居然什麼消息都不通知家裡。”湯米說。

  “喔,”愛伯特說。“我懂你的意思了。要是你覺得這麼想比較快樂,也‘可以’這麼說吧。”他接下湯米的包裹,“你又把畫帶回來啦?”

  “嗯,我把這幅該死的畫帶回來了,”湯米說:“半點都沒用”“你沒得到任何消息?”

  “也不盡然,”湯米說;“這幅畫的確讓我知道一些事。至於到底有沒有用,我就不知道了。”又說。“莫瑞醫生大概沒打電話來吧?陽光山脊養老院的裴卡德小姐也沒打電話吧?”

  “都沒有,只有雜貨店老闆打電話說他店裡有些好茄子,太太喜歡吃,所以他每次都通知她,不過我已經告訴他她不在了,”又說:“我晚餐替你准備了雞子。”

  “真奇怪,你除了雞子,別的都想不到。”湯米毫不留情地說。

  “這次是只子雞,”愛伯特說;“很瘦。”

  “好吧。”湯米說。

  電話鈴響了,湯米馬上從椅子上跳起來跑過去接。

  “喂,…喂?”

  一個遙遠而模糊的聲音說;“楊瑪斯·貝瑞福先生嗎?能不能接一個英佛加利的叫人電話?”

  “可以”“請稍等。”

  湯米等候著,興奮的心情逐漸平靜了下來,等了好一會兒,電話那頭傳來一個他熟悉的聲音,活潑而能幹,——是他女兒的聲音。

  “喂,是不是爸爸?”

  “黛博拉!”

  “嗯,你為什麼在喘氣?剛才在跑步啊?”

  湯米想:女兒都很愛挑剔。

  “年紀大了,總有點氣喘,”他說:“你好吧?黛博拉。”

  “喔,我很好。爹,我在報上看到一件事,說不定你也看到了。我覺得有點奇怪,有個人發生意外,住在醫院裡。”

  “喔?我沒注意到,怎麼了?”

  “呃——看起來好像不太嚴重,可能是件小車禍什麼的,上面提到一個女人——一個中年婦女——說她叫普如登·考利,可是醫院查不出她的位址。”

  “普如登·考利?你是說——”

  “喔,對,我只是——唄——只是覺得奇怪,那是媽的名字,不是嗎?我的意思是說那是她的閨名。”

  “當然。”

  “我老是忘了她的名字,因為我們——你、我、德瑞克——

  都沒想到她叫普如登。”

  “嗯,”湯米說;“對,這個名字跟你媽的確不大相稱。”

  “對,我知道,我只是覺得——有點奇怪。你想會不會是她親戚?”

  “也許是吧。在什麼地方?”

  “貝辛市場的醫院,我想報上是這麼說的,醫院大概希望多知道一點她的事,我只是猜想——我知道自己太傻了,姓考利的人多的是,叫普如登的人也很多。我只最想打個電話確定一下媽在家,什麼事都沒有。”

  “我知道,”湯米說:“嗯,我知道。”

  “說呀,爸,她在不在家?”

  “不在,”湯米說;“她不在家,我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平安無事。”

  “什麼?”黛博拉說:“你的話是什麼意思?媽怎麼了?你大概剛從倫敦跟那些老頭開完秘密會議回來吧?”

  “嗯,”湯米說:“昨天傍晚剛剛回來。”

  “結果卻發現媽出門了——或者你早就知道她要出門?說呀,爸,快告訴我,你也在擔心,對不對?我看得出你很擔心。媽到底去幹什麼了?她在忙什麼?這麼大年紀了,真希望她安安靜靜待在家裡,別再東跑西跑了。”

  “她最近一直在擔心,”湯米說:“是一件跟你愛妲姑婆的死有關的事,”“什麼事?”

  “喔,是養老院一個病人告訴她的一件事,她很擔心這位老太太,因為這位老太太話太多,又說了一件很讓你媽擔心的事,所以我們去收拾愛妲姑姑遺物的時候,就要求和這位老太太談談,沒想到她已經突然走了,”“那也沒什麼奇怪呀,對不對?”

  “是她親戚把她帶走的。”

  “那還是沒什麼不對嘛,”黛博拉說;“媽幹什麼那麼害怕?”

  “她覺得那個老太太可能發生了意外,”湯米說。

  “我懂了。”

  “要是往不好的地方想,她就這樣突然失蹤了,外表看起來,一切都很正常,我是說,一切都經過律師和銀行的手續可是-一我們偏偏我不到她的下落”“你是說媽到一個地方去找她了?”

  “嗯,而且她兩天以前說要回來,可是一直到現在都沒回來。”

  “你一點都沒她的消息?”

  “沒有。”

  “真希望上帝能讓你多用點心照顧媽媽。”黛博拉嚴厲地說。

  “說到這一點,我們誰都沒有好好照顧她,”湯米說;“你也一樣,黛博拉。大戰的時候,她還不是就這樣做了很多跟她沒有關系的事。”

  “可是現在不一樣啊,她老啦,應該待在家裡好好照顧自已,我想最重要的原因就顯她覺得太無聊了。”

  “你剛才說是貝辛市場醫院?”湯米說。

  “美福郡,我想從倫敦搭火車去要一小時到一小時半,”“那就對了,”湯米說;“貝辛市場附近有個村子叫薩頓村。”

  “那是幹什麼的?”黛博拉問。

  “現在沒時間說了,”湯米說:“反正是跟一幅畫——一棟小河旁邊的屋子的畫有關的事。”

  “我聽不懂,”黛博拉說;“你到底在說什?”

  “算了,別管那麼多了,”湯米說:“我要打電話到貝辛市場醫院查查看。我想那一定是你母親,錯不了。你知道,人昏迷之後再清醒的時候,通常都會先想到小時候的事情,然後再慢慢回到現實當中。你媽現在剛想起她的閨名,也許是發生車禍,但是也很可能是別人把她打昏的。她那種人就是會碰到這些事,我一找到她就通知你。”_四十分鐘後,湯米看看表,如釋重負地放下聽筒,這時候愛伯特又出現了。

  “你晚餐怎麼辦?先生。”他問;“你什麼都沒吃,我很抱歉,又把那只雞忘了——已經燒成焦炭礦。”

  “我什麼都不想吃,”湯米說:“只想喝杯酒,替我倒杯雙料威士卡,”“馬上就來,先生。”

  一會兒,他端著湯米要的酒來,湯來已經躺靠在他那張陳舊卻舒服的大椅子上了。

  “我想,現在你一定想聽我詳細地說完全部經過羅?”

  “老實說,”愛伯特用略帶抱歉的口氣說;“我差不多都知道了,因為這是關于太太的大事,所以我就自作主張在臥房的分機上聽。我想你一定不會怪我,先生,因為這是太太的事。”

  “我不怪你,”湯米說;“其實倒還很感謝你。如果要我從頭說起——”

  “你跟每個人都聯絡過了,對不對?醫院、醫生,還有護士長。”

  “用不著全部從頭說一遍。”湯米說。

  “貝辛市場醫院,”愛伯特說:“她一點口風都沒透露,也沒留下那個地址。”

  “她並不想往在那個地方,”湯米說;“我猜她一定是在什麼偏僻的地方被人打昏了,後來別人在路邊發現她,以為是一般的車禍。”又說:“明天早上六點半叫我,我想一早就走。”

  “真抱歉,讓你的雞子烤焦了。我本來只是放在裡面保溫沒想到卻忘了”“別管什麼雞子不雞子的,”湯米說:“我老覺得它們是笨鳥,在車子底下跑來跑去地咯咯叫。明天早上把雞子屍體埋了,好好替它舉行一次葬禮。”

  “她不會快死了吧,對不對?”愛伯特問。

  “你又朝思亂想了,”湯米說:“要是你剛才好好聽電話就應該知道她已經什麼都想起來了,他們也答應一定看好她等我去照顧,她絕對沒辦法再溜出去做那些愚級的偵探工作了。”

  “說到偵探工作——”愛伯特輕咳了一聲,遲疑著沒說下去。

  “我不想談這個,”湯米說:“忘了吧,愛伯特。你去學點簿記什麼的吧。”

  “喔,我只是在想——我是說,談到線索方面——”

  “喔?什麼線索?”

  “我正在想。”

  “生活裡的一切麻煩都是這麼引起的——想、想、想。”

  “線索,”愛伯特又說:“譬如那幅畫就是一條線索,不是嗎?”

  湯米發現愛伯特已經把畫又掛回牆上了。

  “如果說那幅畫是線索,又是什麼事情的線索呢?”他對自己剛才那句不客氣的話而面紅,“我是說——這到底最怎麼回事?總該有什麼意義才對。”

  “我在想——”愛伯特說;“要是你不介意我提到的話——”

  “說下去,受怕特。”

  “我是在想那張書桌。”

  “書桌?”

  “是的,就是搬家工人跟那張小檯子、兩把椅子一起運來的書桌。你說是家人的財產,對不對?”

  “是我愛妲姑姑的。”湯米說。

  “對,我就是這個意思,先生。舊書桌羅、古董羅,這些地方最容易找到線索了。”

  “有可能。”湯米說。

  “我知道這不是我的事,我不應該亂來,可是你不在家的時候,我實在忍不住,先生。我一定要去看看。”

  “看什麼——那張書桌?”

  “對,只是看看裡面有沒有線索。你知道,那種書桌都有暗格的。”

  “想得很有道理,”湯米說:“可是據我所知,我那個愛妲姑姑實在用不著把東西藏在暗格裡。”

  “老太太最叫人猜不透了,她們常常喜歡把東西藏起來。

  說不定書桌裡有張秘密遺囑或者用隱形墨水寫的什麼東西,要是你找到,可就發財了。”

  “對不起,愛伯特,我恐怕要讓你失望了,我相信那張家傳書桌裡不會有那種東西,因為桌子本來是我威廉叔叔的——他老的時候,耳朵聾、脾氣壞,而且變得非常暴躁。”

  “我想,看看總不會有什麼壞處,對不對?”愛伯特說:

  “而且無論如何都需要清理一下,你也知道老太太的東西都很少翻出來——尤其是得了風濕,行動又困難的時候。”

  湯米遲疑了一會兒,他記得曾經和塔彭絲匆匆查看過書桌所有抽屜,然後把所有東西都放進兩個大信封袋,又把幾卷棉線團、兩件羊毛背心、一塊黑天鵝絨。三個好枕頭套從下麵抽屜拿出來,跟其它衣服、雜物放在一起,准備處理,回家之後,他們也看過袋子裡的文件,沒什麼特別重要的。

  “我們看過抽屜裡的東西了,愛伯特,”他說;“整整花了兩個晚上,有一兩封舊信很有意思,還有一些做哈姆的食譜,一些做蜜餞的食譜,幾年配給簿,和一些跟早年戰爭有關的東西,都沒什麼大不了。”

  “喔,那些!”愛伯特說:“那只不過是些檔罷了,每個人抽屜裡都找得到這些東西。我指的是真正秘密的東西。你知道,我小時候跟一個古董商學過六個月,有時候還幫他偽造一些東西,所以才知知道有暗格。暗格多半是那三四種固定的形式,偶而會有一點改變。你不覺得你應該去看看嗎?先生。我不喜歡趁你不在的時候一個人看,那就太冒昧了。”他用乞憐的眼光看著湯米。

  “走吧,愛伯特,”湯米終於投降道:“去看看也好。”

  湯米站在愛伯特身邊,打量著從愛妲姑姑那兒繼承來的這件傢俱時,心想:真是一件好傢俱,保存得很好,也漆得古色古香,看得出從前的確是精工製造的。

  “好了,愛伯特,”他說:“開始說吧,這是你的樂趣。”

  “喔,我從來沒這麼小心過,我不會把它弄裂,也不會用刀子什麼的去撬,我們先把前面放下來,放在這兩個拉出來的板子上。對了,你看,活動邊就這樣垂下來,老太太以前就經常坐在這兒。你的愛妲姑姑有個很好的珠母小吸墨水匣子,在左邊抽屜。”

  “還有這兩樣東西。”湯米說。

  他拉出兩個精緻的淺抽屜。

  “喔,這個啊,先生,可以把檔塞在裡面,可是不會真的藏什麼秘密東西,通常都是先打開中間這塊小櫃子——底下多半有個小凹洞,把底部滑出來就有個空位。不過也有別的方法跟別的地方,像這種書桌下麵都有個空間。”

  “那也不是很隱秘啊,對不對?只要把一塊板子往後滑——-”“可是問題是,從外表看起來好像能找的都已經找出來了,只要把板子往後推,就會有個空穴。可以把很多不想被別人發現的東西都藏在裡面。不過還不光是這樣,因為你知道,前面還有一小塊木板,像個小架子一樣,可以拉起來,你看。”

  “嗯,”湯米說;“對,我看到你拉起來了。”

  “那個中間鎖後面,就有個秘洞。”

  “可是裡面沒東西啊。”

  “不錯,”促伯特說;“看起來是很讓人失望,可是如果你把手伸進洞裡,就會發現左、右兩邊各有一個扁扁的小抽屜,頂上有個半圓形小洞,把手指伸進去,輕輕拉出來——”說到這兒,愛伯特似乎稍微扭曲了一下手腕,“有時候會比較緊一點,等一等……等一等……我找到了。”

  愛伯特彎著手指從裡面輕輕鉤出來一樣東西。原來是個窄小的抽屜。他把抽屜放在湯米麵前,就像一隻把骨頭銜到.主人面前的小狗一樣。

  “等一等。先生,這個長信封裡有東西,我們先看看另外那邊再說。”

  他又伸手進去摸索,一會兒,就把另外一個抽屜也拉出來,放在第一個旁邊。

  “這裡也有東西,”愛伯特說;“有人把一個信封封好放在這兒。我兩個都沒打開——我絕對不會做那種事。”他的聲音含著無限的美德,“這些交給你了——不過我說啊——還說不定就是線索——”

  他和湯米一起拿出灰塵滿布的抽屜裡的東西,楊米先拿起一個用橡皮筋綁著的封口信封,橡皮筋一碰就斷了。

  “看起來好像很有價值。”愛伯特說。

  湯米看看信封,上面寫著“機密檔”。

  愛伯特說:“你看,機密檔,一定是線索。”

  湯米抽出信封裡的東西,那是半張便條紙,上面的字跡非常潦草。墨水也早已褪色了,湯米把紙翻來翻去看了看,愛伯特也帶著沉重的呼吸靠近他身邊。

  “麥唐納太太做鮭魚乳酪的秘方,”湯米念道:“特地送給我以示友好。材料。鮭魚中央部分兩磅。一品脫加西乳酪,一杯白蘭地,一個新鮮小黃瓜。”他停下來對愛伯特說:“對不起,愛伯特,這顯然是教我們做好菜的線索。”

  愛伯特也喃喃發出表示厭惡和失望的聲音。

  “沒關系,”湯米說:“再試試另外一個。”

  另外一個信片顯然放了沒那麼久,封口上有兩個淺灰色的蠟印,各是一朵野玫瑰。

  “很漂亮。”湯來說:“愛妲姑姑的想像力真豐富,裡面想必是教人煮牛排派的食譜。”

  他撕開信封,揚揚眉,裡面掉出十張折疊得很整齊的五鎊鈔票。

  “很好的薄鈔票,都是舊鈔,”湯米說:“你知道戰時用的鈔票都是上好的紙張做的。”

  “鈔票!”愛伯特說:“她要那麼些鈔票子什麼?”

  “喔,那是老太太應急用的,”湯米說:“愛妲姑姑一向准備一些錢應變。好多年前她跟我說過,每個女人都應該准備五鎊的鈔票十張,萬一有急事的時候可以用。”

  “喔,我想現在還是很方便用羅。”愛伯特說。

  “我想也不一定完全沒用,也許可以到銀行去兌換。”

  “這裡還有一個信封。”愛伯特說。

  第二個信封稍微厚些,裡面的東西似乎比較多,上面還若有其事地蓋了三個大紅封印。信封上仍舊是很潦草的字跡,“萬一我不幸去世,此信封應該交給我的律師洛克貝先生或者找侄兒湯瑪斯·貝瑞福,其他人不得擅自打開。”

  裡面有好幾張寫得密密麻麻的字條,字跡還是非常潦草。

  有些地方甚至很難辨認,楊米有點困難地大聲念道:

  “我,愛妲·瑪麗亞·范修,在此寫下一件我所知道的事,是一個住在這家叫陽光山脊養老院的人告訴我的。我不敢保證消息最真的,可最看來似乎的確有理由相信真的有這種——一可能是犯法的——一活動,伊莉莎白·慕迪是個愚蠢的女人,可是我想她還不至於說謊。她說她認出院裡有個著名的犯人,我們當中也許有人在下毒,我願意採取保留的態度,不過我隨時都會注意。我在此寫下這2個消息,雖然也許只是空穴來風,可是我要我的律師,或者侄兒湯瑪斯,貝瑞福詳細加以調查。”

  “看到沒有。”愛伯特用勝利的口吻說;“我不是說過了嗎?

  這就是線索!”

◎第四部 "教堂上有個尖塔,打開門,就有人在。"

14、動動腦筋

  “我覺得我們該動腦筋想一想。”塔彭絲說。

  夫婦兩人快樂地在醫院團聚之後,塔彭絲已經風風光光地出院了,此刻,兩人正在貝辛市場“綿羊與旗子旅館”的最好套房裡比較彼此的筆記。

  “好了,不許再想了,”湯米說;“別忘了出院以前醫生吩咐你的話——不要煩惱,不要用腦過度,盡量少動——一切都看開一點。”

  “不然你要我現在幹什麼?”塔彭絲問:“我已經把腳抬起來,頭也靠在兩個墊子上。至於思考,不一定就是用腦過度,我又不是在做數學、研究經濟。思考只是舒舒服服地休息,打開頭腦,萬一有什麼有趣或重要的事鑽進腦子,也好隨時接納。無論如何,我蹺起腿,靠在椅子上想東西。總比親自出去採取行動好吧?”

  “我當然不希望你再去採取什麼行動,”湯米說:“這件事就到此,你懂嗎?塔彭絲,我要你安安靜靜地待在家裡。可能的話,我絕不讓你離開我的視線,因為我實在不相信你。”

  “好了,”“塔彭絲說;“演講完了,現在我們可以想一想了,一起用腦筋想,別去管醫生的話,要是你像我一樣瞭解醫生——”

  “用不著管醫生,”湯米說:“你聽‘我’的話就不會錯了。

  “好!我保證目前不想採取任何行動,最重要的是,我們要比較一下彼此的心得,我們都查到不少事情,可是就跟鄉下拍賣雜物的情形一樣。”

  “你所謂的事情是指什麼?”

  “確切的事實,各種各樣的事實,太多太多了。而且不只是事實,還有些傳說,建議,閒話等等。總之,這件事就像把一個米糠筒子五花八門地包紮了好幾層,再塞進鋸屑裡一樣”“鋸屑倒是真的。”

  “我不知道你到底是在諷刺還是在客氣,”塔彭絲說:“無論如何,你的確同意我的看法,對不對?我們知道得太多了,有對的,有不對的,有些重要,有些不重要,全部混在一起,弄得我們不知道從何下手。”

  “我可知道,”湯米說。

  “好,”塔彭絲說;“你說從什麼地方開始著手?”

  “從你被人打昏頭開始。”湯米說。

  塔彭絲想了想,說;“我不懂為什麼要從那裡著手,那是最後發生的事,不是最開始啊。”

  “在我心裡是最重要的事,”湯米說;“我不准任何人敲我太太的頭,而且這最千真萬確的事,不是憑空想象的。”

  “你說得對,”塔彭絲說:“的確是真的事,而且就發生在我身上,我無論如何都不會忘記。從我能用腦筋之後,我也一直在想這件事。”

  “你想得出是誰嗎?”

  “很可惜,想不出來。當時我正在低頭看一塊墓碑。”

  “誰最有可能呢?”

  “我想一定是薩頓村的人,可是又好像很不可能,我幾乎沒跟什麼人說過話。”

  “牧師呢,”“不可能是牧師,”塔彭絲說:“首先,他是個好老頭,其次,他不可能有那麼大力氣。第三,他有氣喘,要上悄悄溜到我後面,找一定會聽到聲音。”

  “要是你把牧師除掉——”

  “你不同意?”

  “好吧,”湯米說:“我也同意,你知道,我去找他談過他在這裡當了很多年牧師,每個人都認識他,惡魔也許可以假裝成慈祥的牧師,可是頂多不會超過一個禮拜,要說十年、十五年就太不可能了”“好,”塔彭絲說:“那下一個該懷疑的人該是布萊小姐,乃麗·布萊,不過只有天知道為什麼,她不可能以為我是想偷墓碑吧。”

  “你想會不會是她?”

  “我覺得不大像。不錯,她是很能幹。要是她想跟蹤我看我在幹什麼,絕對不會有困難。而且她跟牧師一樣,在薩頓村到處進進出出的,她的確有可能看到我走進墓園,好奇地悄悄踉在我背後,z發現我正在看某一個墳墓,但是卻因為某種原因不願意我那樣做,所以就用教堂的金屬花瓶或者其他順手可得的東西敲昏我。可是別問我為什麼,我實在想不出有什麼原因,”“還有准?塔彭絲。是不是那個姓什麼考克萊的太太?”

  “柯普萊太太,”塔彭絲說;“不,不會是柯普菜太太。”

  “你為什麼那麼有把握?她也住在薩頓村,當然有可能跟蹤你,看到你做的事。”

  “對,對,可是她的話實在太多了,”塔彭絲說。

  “我不懂,話多踉這個有什麼關系?”

  “要是你像我一樣,聽她說過一整夜的話,”塔彭絲說:

  “就會知道像她那樣整天說個不停的人,絕對不可能採取行動。她還沒走近我,早就開始大聲嚷嚷了。”

  湯米想了想她的話。

  “好吧,”他說;“你對這些事一向很有判斷力,那就把柯普萊太太也刪掉吧。還有誰呢?”

  “愛默士·派利,”塔彭絲說:“就是住在‘河邊屋’的那個男人,(那棟房子的怪名字太多了,我只好用最起初的名字叫它。)那個友善的女巫的丈夫。他有點怪怪的,頭腦很簡單,但是力量卻很大,可以敲昏任何人,我甚至覺得有幾次他可能真的想敲昏我——不過只有天知道為什麼,老實說,他的確比布萊小姐嫌疑大,我覺得布萊小姐只是那種討人厭的能幹型女人,在教區裡到處湊熱鬧,什麼事都要插一腳。除非真的有什麼很強烈的理由,否則像她那種人是不會襲擊別人的。”她輕輕打個冷顫,又說:“你知道,我第一次看到愛默士·派利就覺得好害怕,他帶我參觀花園的時候,我忽然覺得一一總之,不願意背對著他,也不希望夜晚在黑路上碰見他。他不是那種經常使用暴力的男人,可是要是有什麼東西惹火了他,他隨時都會變得很粗暴。”

  “好,”湯米說:“愛默士·派利,算是一號嫌疑犯。”

  “還有他太太,”塔彭絲緩緩說:“就是那個友善的女巫。

  她人很好,我很喜歡她——也希望是她——我想,應該不是她,可是她的確踉一些事情有關……跟那株屋子有關的事。還有一點,你知道,湯米——我們不知道這些事當中什麼才是重要的,我已經在懷疑是不是所有的事都環繞著那棟房子?那棟房子會不會是中心點?那幅畫——根本沒什麼意義,對不對?湯米。我想一定是的。”

  “嗯,”湯米說:“我想也一定是。”

  “我到這裡是為了找藍凱斯特太太。可是這裡好像根本沒人認識或者聽過她這個人,我懷疑自己是不是搞錯了方向——以為藍凱斯特太太有危險是因為她擁有那幅畫,我想她可能根本沒來過薩頓村,只不過是剛好買了(或者別人送了她)一幅這裡的房子的畫,而那幅畫卻具有某種意義——在某方面來說,威脅到某一個人。

  “可哥太太——也就是慕迪太太——跟愛妲姑姑說,她發現‘陽光山脊’有個跟‘犯罪活動’有關的人。我想那幅畫一定跟犯罪活動、河邊那棟屋子,還有那個也許被殺死在那地方的孩子有關系。

  “愛妲姑姑喜歡藍凱斯特太太那幅畫,藍凱斯特太大就把畫送給她——也許還說了不少話,說她在什麼地方得來的,或者誰送給她的,那棟屋子在什麼地方等等——

  “慕迪太太認出一個跟犯罪活動有關系的人。所以被殺掉了。

  “你說莫瑞醫生跟你說完可哥太太的事之後,又談到幾種兇手的類型,並且舉了一些真實的例子。其中有個經營養老院的女人——我記得也在報上看過這個消息,可是不記得那個女人的名字了。總之只要老人把錢統統給她,就可以一直住到死,有吃有住,有人照顧,也不用擔心錢。那些老人的確都過得很快樂——不過通常都不到一年就死了一睡覺的時候死的,死得很平靜。最後終於引起別人的疑心,她受審之後被判處謀殺罪——可是她一點都不懺悔,覺得自己是在做好事。”

  “嗯,”湯米說:“我也想不起那個女人的名字了。”

  “沒關系,”塔彭絲說:“他又舉了另外一個例子,說有個女管家還是廚子什麼的,她經常換工作地點,有時候很平安,一點事都沒有,”有時候會很多人中毒,別人懷疑是食物中毒,症狀都很合理,有些人也會復原。”

  “她通常會准備好三明治,”湯米說;“讓那家人帶著去野餐,她的人很好,也很忠心,要是有人中毒的話,她自己通常也會得到一點輕微的症狀,當然也可能稍微誇大了點。然後她就會離開那裡,到另外一個地方的其他人家去做事。就這樣過了好幾年。”

  “對,誰也不懂她這麼做到底是為什麼?最不是她已經改不掉這種習性?還是她覺得很好玩?誰也不知道!被她害死的人好像都跟她毫無私怨。大概是頭腦有問題吧?”

  “對,我想一定是,不過心理學家一定會分析一大堆,然後說是因為她幼年時候受過刺激的緣故。總之就是這麼回事。”

  “第三個就更奇怪了,”湯米說:“有個法過女人因為深受喪夫亡子之痛,卻成了‘慈悲天使’。”

  “對,”塔彭絲說:“我記得,他們叫她做那個什麼村子的天使,‘季凡’村之類的。她常常管鄰居照顧生病的孩子,非常盡心盡力。可是孩子都最稍微復原一點,然後卻越來越嚴重,遲早都會死掉。她往往哭上好幾個鐘頭,一百到參加葬禮還是哭得很傷心,大家都說要不是她那麼全心全力地替他們照顧孩子,真不知道應該怎麼辦。”

  “你為什麼又從頭提一遍這些事?塔彭絲。”

  “因為我懷疑奧瑞醫生提到這些例子有他的用心。”

  “你是說他認為這些事跟——”

  “我想他提到這三個典型的例子,是想看看有沒有適合‘陽光山脊’的情形。從某一方面來說,確實有可能。裴卡德小姐就可能適合那個經營養老院女人的例子。”

  “你對那個女人實在太不公平了,我一直蠻喜歡她的。”

  “我敢說,殺人兇手都有人喜歡過。”塔彭絲說得很有道理,”很多騙子外表看起來都很誠實,殺人兇手看起來也都很好,心地尤其仁慈。總之,裴卡德小姐既能幹,手邊又有很多可以讓人自然死亡而不會引起別人懷疑的方法。只有可哥太太那種人才可能懷疑她。因為可哥太太本身就有點古怪,所以才會瞭解古怪的人,也可能她以前在別的地方見過她。”

  “我想那些老太太的死不會給裴卡德小姐帶來什麼財富”“你不懂,”塔彭絲說:“就因為不是所有人死都能讓她得到好處,所以才顯得她更聰明。也許她只要想辦法讓一、兩個特別有錢的人留給她很多遺產,其他得不到好處的,就讓她自自然然地死掉。所以我想莫瑞醫生可能,只是‘可能’特別留意裴卡德小姐,有時候又忍不住想:‘荒唐,我只不過是在胡思亂想。’可是無論如何,這種想法始終在他腦子裡揮之不去,他所說的第二個例子是個替人幫傭一年的婦女,我們猜不出最誰——”

  “第三個呢?”

  “第三個就更困難了,”塔彭絲承認,”是一個忠心耿耿的人。”

  “也許他只是隨便再舉個例子,”湯米說:“不過我有點懷疑那個愛爾蘭看護。”

  “你是說我們送皮大衣給她的那位好護士?”

  “對,愛妲姑姑喜歡的那個護士,她好像很有同情心,喜歡每個住院的人,要是有人死了,”她就很難過。她跟我們說話的時候很擔心,對不對?她說要離開‘陽光山脊’,可是卻沒說出真正原因。”

  “也許她太神經質了,護土不能太有同情心,不然對病人不好,應該冷漠一點、能幹一點,鼓勵病人的信心。”

  “這顯貝瑞福護士在訓活,”湯米做了鬼臉說,“說到那幅畫,”塔彭絲說:“如果光看那幅畫的話。我覺得鮑斯河溫太太很有——意思。”

  “她的確很有意思,”湯米說:“我想是我們碰到的這件怪事當中最有趣的一個人,看起來好像什麼都知道。她好像對那個地方知道一些我不知道,你可能也不知道的事。總而言之,她一定知道什麼秘密就是了。”

  “真奇怪,”塔彭絲說:“她居然說畫上本來沒有船。你想想現在為什麼會有船?”

  “我也不知道。”湯米說。

  “船上有沒有名字?我記得好像沒看過——可是話說回來,我一直沒有仔細看過。”

  “上面寫著‘水蓮’。”

  “很適合那條船,這讓我想起什麼?”

  “我不知道。”

  “她肯定她丈夫絕對沒畫那艘船?可是也可能是他事後畫上去的啊!”

  “她說沒有——而且非常有把握。”

  “當然,還有一種可能,”塔彭絲說:“我是說我被襲擊的事。也許是其他外人從貝辛市場一直跟蹤我,看我打算做什麼,因為我在這裡打聽了很多事,找了很多房地產公司。那些公司都對那棟房子支吾其詞,推託了事,態度很不自然,就跟我們查藍凱斯特太太下落時候碰到的推託態度一樣,一切都透過律師和銀行,主人卻身在國外,無法聯絡。兩件事的‘形式’完全一樣。他們派人跟蹤我的車子,看我到底想幹什麼,等到適當時機再把我打昏,這就使我們不得不特別懷疑,為什麼有人不希望我查看一塊舊墓碑?反正那些墓碑早就破破爛爛了——我想一定是附近的調皮男孩對破壞公用電話失去了興趣,所以到教堂後面來找點新鮮的事做。”

  “你說那塊墓碑上刻著字?”

  “嗯——我想是用鑿予刻的,有人覺得刻得不好就放棄了。”

  “那孩子名字叫莉莉·華特斯(剛好是‘水蓮’顛倒過來),又是七歲,安排得很適當,還有別的宇,看起來像是‘不管什麼人…’接下來是‘侵犯’——還有——米爾斯頓——-”“聽起來很耳熟。”

  “那當然,是聖經上的字句——可是刻的人記得不夠清楚“那當然,是聖經上的字句——可是刻的人記得不夠清楚——-”“這整件事真夠奇怪。”

  “為什麼會有人反對呢?我只想幫牧師的忙——還有那個想找回失去孩子的可憐男人,這麼一來,我們又回到失去小孩的主題上了。藍凱斯特太太曾經提到有個可憐的小孩被埋在壁爐裡,柯普萊太太也說有修女和被謀殺的小孩被埋在牆裡,又說有個母親殺了嬰兒,又是什麼情人、私生於、自殺之類的。這些都是老故事。傳說,加上一些道聽途說混合而成的大雜燴!可是湯米,這當中的確有一件‘事實’——而不是謠言、傳說——”

  “你是說——?”

  “我是說河邊那棟屋子的煙囪的確曾經掉下一個破舊的洋娃娃——小孩玩的娃娃,在裡面擺很久,很久了,上面都是煤灰和碎石頭——”

  “可惜我們沒拿到。”

  “我拿到了。”。塔彭絲用勝利的口吻說。

  “你把娃娃帶來了?”

  “嗯,我當時嚇壞了,想帶回家好好看一看,反正也沒人要,我想派利夫婦一定馬上扔到垃圾筒,在這兒。”

  她站起來,走到手提箱旁邊,摸索了一會兒,拿出一個用報紙包的東西。

  “就是這個,湯米,你看。”

  湯米好奇地打開報紙,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個殘破的洋娃娃,洋娃娃的四肢無力地垂著,身體本來是一種極薄的軟皮縫製成的,裡面原本塞滿了鋸屑,但此時因為東破一個洞,西破一個洞,漏掉許多鋸屑,所以已經又瘦又扁,盡管湯米拿的時候非常小心,洋娃娃身上有個地方還是突然進裂,掉出一大把鋸屑,另外還有些小水晶似的東西在地板上來回滾動。

  湯米走過去謹慎地抬起來。

  “老天!老天!”他說。

  “真奇怪,”塔彭絲說:“裡面居然會有水晶,你想是不是煙囪有點裂開,石膏什麼碎掉了?”

  “不對,”湯米說:“水晶是從洋娃娃身體‘裡’掉出來的。”

  他把水晶收拾在一起又小心地把手指伸進洋娃娃身體,又是幾顆水晶掉下來。湯米把水晶拿在手上,到窗口仔細地看看。塔彭絲疑惑地看著他。

  “真奇怪,居然用水晶來塞洋娃”她說。

  “這不是普通水晶,”湯米說:“我想一定有很重要的原因。”

  “你指的是什麼?”

  “你拿幾個好好看看。”

  她奇怪地從他手上接過來。

  “沒什麼啊,只是水晶嘛,”她說:“有些比較大,有些比較小,你幹嗎那麼興奮?”

  “因為我發現了一件事,塔彭絲。這些不是水晶,親愛的。”

15、牧師宅之夜

I

  “鑽石!”塔彭絲喘著氣說。

  她看看他,再看看手上的東西,又說:

  這些看起來髒兮兮的東西會是鑽石?”

  湯米點點頭。

  “你看,塔彭絲,現在一切都變得很合理了,那幅畫。還有河邊的房子,全都有了關聯。你等看看埃佛·史密斯聽到這個洋娃娃的事的那副表情吧!他已經准備好花束等你回去了,塔彭絲——”

  “幹嗎呀?”

  “因為你幫他偵破了一個大犯罪集團呀!”

  “好哇!你那個什麼埃佛·史密斯的!上個禮拜你大概就一直跟他混在一塊兒,把我一個人孤零零地丟在那家可怕的醫院,也不來安慰我,給我打打氣。”

  “哦不是每天晚上會客時間都來看你嗎?”

  “可是你什麼都沒告訴我。”

  “那個凶巴巴的護士長警告我不能讓你太激動。不過埃佛後天會親自來,我們准備在牧師宅小聚一下。”

  “還有什麼人?”

  “鮑斯柯溫太太,本地一位大地主,你的朋友乃麗·布萊、牧師,當然還有你和我——”

  “那個埃佛·史密斯先生的真名字叫什麼?”

  “就我所知,就是埃佛一史密斯。”

  “你若是那麼小心——”塔彭絲突然笑起來。

  “什麼事那麼好笑?”

  “我只是想到你和愛伯特一起研究愛妲姑姑書桌的樣子,一定很好玩,”“都是愛伯特的功勞,要不是他那一大篇話打動了我,我也不會去看那張書桌。是他年輕時候跟一個古董商學會的。”

  “想不到你的愛妲姑姑居然會那麼鄭重其事地留下一份秘密檔,其實她並不是真的知道什麼事,只是相信‘陽光山脊’的確有個危險人物,不知道她有沒有想到是裴卡德小姐。”

  “那只最你一廂情願的想法,”“要是我們真的是在調查一個犯罪集團的話,我覺得這種想法也不錯,他們的確需要一個像‘陽光山脊’這樣的地方,受人尊重、經營良好,還有一個能幹的罪犯在管理,只要有需要,她隨時都可以拿到任何藥材,而且她可以影響醫生的看法,讓他覺得每個人都死得很自然,”“你把什麼情節都安排好了,可是你懷疑裴卡德小姐的最大原因,卻是因為你不喜歡她的牙齒——”

  “‘吃起人來更方便’,”兩便上沉吟道;“我還要告訴你一件事,湯米——假如這幅畫——根本從來不屬於藍凱斯特大太——”

  “可是我們明明知道是她的啊,”湯米張大眼睛看著她。

  “不,我們不知道,那只是裴卡德小姐一個人的說法,是她說藍凱斯特大太把面送給愛妲姑姑的,”“可是她何必——”

  “也許藍凱斯特太太就是為了這個原因才被弄走——免得她說出實話。”

  “我覺得這種想法太牽強了,”“也許——也許這幅畫是在薩頓村畫的。畫上的房子就在薩頓村。我們有理由相信那棟房子是——或者曾經是——犯罪集團的一個巢穴。艾可思先生被人認為是那個集團的幕後主持人,派姜森太太帶走藍凱斯特太太的也是他,我不相信監凱斯特太太在薩頓村或者‘河邊屋’住過,也不相信那幅畫曾經是她的——不過我想她可能聽‘陽光山脊’的某個人提起過——也許是可哥太太吧?——然後就到處亂講,有人覺得這樣太危險,必須把她弄走。總有一天我會找到她,湯米,一定!”

  “湯瑪斯,貝瑞福太太尋人記!”

  “你看起來精神好極了,湯米太太。”埃佛·史密斯先生說“我覺得又跟以前一樣好了,”兩便上說:“我實在太傻了,居然會被人打昏。”

  “應該頒給你一枚獎章才對,尤其是關於那個洋娃娃的事。我真不懂你怎麼有辦法查出這些!”。

  “她的鼻子最靈了,”湯米說;“只要把鼻子湊在地下聞一聞,就能找出線索。”

  “你們不會不讓我參加今天晚上的聚會吧!”塔彭絲懷疑地看看他們。

  “當然不會。你知道,有好多事都已經澄清了,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表達對你們兩位的謝意。我們對這個過去五六年當中犯過許多龐大搶案的智慧犯罪集團,已經掌握了很多證據。

  我跟場米說過,我們對這位聰明又守法的紳士艾可思先生懷疑很久了,可是一直抓不到對他不利的證據,他太小心了,真的像個認真的大律師,也有很多千真萬確的客戶。

  “我也告訴過湯米,這些屋子是一個很大的重點。屋子都看起來規規矩矩。毫無毛病,房客也都是正正當當。堂堂皇皇的人,可是都住不了多久就走了。

  “說來說去,真最大感謝你了,湯米太太,要不是你調查了煙囪和死鳥,我們實在查不出他們的詭計——把各種珠寶分別包裝。收藏起來,等到適當的時機再用飛機或者渡船運到國外。”

  “派利夫婦呢?他們是不是——我真希望他們和這件事沒有關系。”

  “很難說,”史密斯先生說;“我也不敢肯定,不過在我看來。他們至少知道某些事情。”

  “你是說她也是犯罪集團的一分子?”

  “也許不是。你知道,也許她有什麼把柄落在他們手裡。”

  “什麼把柄?”

  “我可以告訴你,不過我相信你會保密——本地警方始終懷疑她丈夫愛默士·派利可能(只最可能)就是多年前連續殺了好多小孩的兇手。他腦筋不大正常,照醫學觀點來說,他很‘可能’有一種想殺小孩的沖動,警方一直找不到直接證據,也許是因為他太太老是迫不及待地替他作不在場證明。要是這樣,那些歹徒就會抓住她的弱點,安排她住存一棟偏僻的房子,要她保持緘默。說不定他們真的有對她丈夫很不利的把柄,你見過他們兩個,湯米太太。你對他們的看法怎麼樣?”

  “我很喜歡她,”塔彭絲說;“我覺得她就像——就像個會變好魔法的友善女巫一樣。”

  “那他呢?”

  “我很怕他,”塔彭絲說:“不過不是一直覺得害怕,只有一兩次。他有時候會突然變得好怕人,就只那麼一兩分鐘,我也不知道自己怕什麼,可是就是很害怕。我想就像你說的一樣,他的頭腦不大正常。”

  “那種人很多,”史密斯先生說。”通常都沒什麼危險。不過很難說,誰也沒把握。”

  “今天晚上到牧師家做什麼?”

  “間幾個問題,見幾個人,看他們還能不能提供一點我們需要的消息。”

  “華特斯少校——就是寫信給牧師問他孩子消息的那個人——會不會去?”

  “好像根本沒這個人!那塊舊墓碑被人拿走了,不過還留下一副小孩的空棺材,裡面擺滿了贓物——是聖愛爾本附近一次搶案的贓物。寫給牧師的信是向他抗議,要他查查看那個墳墓到底怎麼了。”

  “真是太抱歉了,親愛的,”牧師伸出、雙手迎向塔彭絲,“真的,你那麼好心,偏偏碰到這種事,我心裡真是不安,我真的覺得——真的,我覺得這全都是我的錯,我不應該讓你到那些墓碑裡去摸索——可是我實在沒想到——居然會有不良少年——”

  “別再責備自己了,牧師,”布萊小姐忽然出現在他身邊,“我相信貝瑞福太太一定知道這件事跟‘你’無關,她願意幫忙你當然太好了,可是現在事情已滾過去,她又完全康復了,對不對?貝瑞福太太。”

  “當然。”塔彭絲多少有點不悅,因為布萊小姐竟然自作主張,好像對她的健康很有把握似的。

  “來這兒坐,用個墊子墊在背後,”布萊小姐說。

  “我用不著墊子。”塔彭絲說,同時拒絕了布萊小姐多管閒事推過來的椅子,另外坐在火爐旁邊一張挺直又不舒服的椅子上。

  門上響起一陣尖銳的敲門聲,房裡每個人都從椅子上跳起來,布萊小姐匆匆走出去,一邊說:

  “不要緊,牧師,我去。”

  “那就麻煩你了,”大廳外面有一陣低聲交談的聲黃,接著,布萊小組帶著一個穿緞子衣服的高大女人走進來,背後還跟著一個臉色灰白、非常瘦高的男人。塔彭絲看看他,他肩上披著一件只斗篷,瘦削憔悴的臉龐像是從上一個世紀回來的人似的。

  “很高興看到你,”牧師說,然後轉身過來,“我給各位介紹一下,這位是菲力浦·史塔克爵士,這是貝端福夫婦。埃佛·史密斯先生,喔!鮑斯柯溫太太,好多好多年不見了——

  這是貝瑞福夫婦。”

  “我見過貝瑞福先生,”鮑斯柯溫太太說,然後看看塔彭絲,又說;“你好,很高興認識你。聽說你發生了一點意外,”“是的,現在已經完全好了。”

  介紹完畢之後,塔彭絲坐四椅子上,一股倦意襲過來,她告訴自己也許是受到腦震蕩的緣故。她半閉著眼靜靜坐著,不過仍然注意打量著房裡的每個人,她沒有留意聽別人的談話,只用眼睛看著,她覺得這出戲——這出她無意間捲入的戲——當中有些角色就像真是在演戲似的,事情的所有片斷逐漸湊合在一起,發展出一個核心來。菲力浦·史塔克爵士和鮑斯柯溫太太的出現,就像突然走出來兩個以前從未出現的角色。他們本來一直站在圈外,此時卻走進了圈裡。不過始終都和圈內人有所關聯,今天晚上他們到底為什麼來?兩便便士不知道,是有人邀他們來?——-埃佛·史密斯嗎?是他命令他們來,還是客氣地請他們來?或者他也像她一樣不認識他們?塔彭絲心想:一切都是從‘陽光山脊’開始的,可是陽光山脊並不是問題的真正中心,真正的中心是薩頓村。事情就發生在這裡,不是最近,而是很久以前。跟藍凱斯特太太沒有任何關系,可最她卻在無意之中牽涉在裡面。現在——她現在又在什麼地方呢?

  塔彭絲打了個冷顫。

  “也許,”她想:“也許她已經死了……”

  塔彭絲想,要是這樣。她就失敗了。她非常替藍凱斯特太太擔憂。覺得她受到某種危險的威脅。一心想找到她,保護她。

  “要是她還沒死,”塔彭絲想:“我還是要繼續努力。”

  薩頓村……一切重要和危險的事都是從這個地方開始的,河邊那棟房子也是它的一部分,也許那棟房子就是一切的中心,也許薩頓村本身才是?這地方人來人往,有人居住,有人離開,有人失蹤,也有人失蹤之後再度出現,就像菲力浦·文塔克爵士一樣。

  塔彭絲沒有轉頭。只把目光移向菲力浦·史塔克爵士。除了何普萊太太自說自話地談到薩頓村居民時提起過他之外,她對他幾乎一無所知,何普萊太太說他是個沉默而有學問的男人,對植物學很有研究,是位企業家——至少在某種企業擁有很大的股份,所以他相當有錢。此外,他還很愛孩子,塔彭絲想:又來了,又是孩子的問題,河邊那棟房子、煙囪裡的鳥。從煙囪裡掉出來的小孩洋娃娃——一個身體裡被人藏了一大把鑽石的洋娃娃——還有一連串的罪行。這是大規模犯罪的總部之一,可錄他們所犯的罪不只是搶劫而已。柯普萊太太說過:“我總覺得他可能是兇手。”

  菲力浦·史塔克爵士,他會是殺人兇手?塔彭絲半閉著眼,腦筋卻很清楚,仍舊在仔細地打量他,看他是不是符合她腦中殺人——殺小孩——兇手的形象。

  他多大了?她不知道,至少有七十歲了吧,也許要更老,滿面風霜,像苦行僧似的臉孔。對,完全像個飽經苦難的苦行僧臉。那雙又大又黑的眼睛,像畫裡的幽靈似的,還有瘦削憔悴的身體。

  今天晚上他到底為什麼來?她不知道。

  “塔彭絲又把眼光移向布萊小組,她坐在椅子上有點不安分,一會兒推椅子給這個人,一會兒拿墊子給另外一個人,要不就是忙著送香煙或者火柴,仿佛一會兒都睜不下來,她正看著菲力浦·史塔克,每次她一空下來,眼光就落在他的身上。

  “她對他像狗一樣的忠心。”塔彭絲想:“她以前一定愛過他,現在可能還是,人不會因為老了就不愛人,;”德瑞克和黛博拉那種年齡的人大概會有這種想法,一他們實在想像不出人老了怎麼可能還有愛情,我想她一定還絕望而忠心地愛著他。

  不是有人說過——是柯普萊太太還是牧師——布萊小姐年輕時候曾經當過他秘書,一直到現在還替他處理許多事情嗎?

  “嗯,”塔彭絲想:“這本來就很自然嘛,秘書常常會愛上老闆,所以說葛萊德·布萊也曾經愛過菲力浦·史塔克。知道這一點有用嗎?布萊小姐是不是早就知道或者懷疑菲力浦·史塔克平靜冷淡的外表之下,隱藏著瘋狂怕人的性格呢?——他一直好喜歡小孩。”

  “我覺得他太過於喜歡小孩了。”柯普萊太太曾經這麼說過。

  也許就是這個原因使他看起來那麼苦悶?

  塔彭絲想:“一個人要不是病理學家或者心理學家,就不會瞭解殺人狂的心理,那種人對自己有什麼感覺?他們為什麼想殺小孩?是什麼東西造成他們的沖動?他們事後會後悔嗎?他們會不會覺得厭惡,不快樂,或者害怕?”

  這時,她發現他也在看她,而且眼光和她相遇時似乎也告訴她一些話。

  “我知道你腦子裡在想我的事。對,你想得沒錯,我確實是個痛苦不堪的男人。”

  對,這句話形容他真是太恰當了,他的確顯個痛苦不堪的男人。

  她又把目光移到牧師身上。她喜歡牧師,他最個可親可愛的老人。他知道什麼嗎?也許他一直生活在一團罪惡之中卻不自知。也許事情全都發生在他四周,可是他卻毫不知情,因為他有一種純真無邪的氣質,鮑斯柯溫太太呢?她就很難瞭解了,她是個很有個性的女人——湯米說的,可是這並不足以表示什麼。這時,就像塔彭絲叫了她似的,鮑斯柯溫太太突然站起來。

  “我可以用一下樓上的浴室嗎?”她說。

  “喔,當然可以。”布萊小組跳起來說:“我帶你上樓。可以嗎?牧師。”

  “我認得路,不用麻煩了。”鮑斯柯溫太太說。“貝瑞福太太!”

  塔彭絲怔了一下。

  “我帶你到處看看,”鮑斯柯溫太太說:“跟我一起來。”

  塔彭絲像個孩子一樣順從地站起來,她心裡當然不會這麼對自己說,可是鮑斯柯溫太太的召喚卻仿佛有一種難以抗拒的力量。

  鮑斯柯溫太太帶頭穿過大廳門,往樓梯上走,塔彭絲也跟在她身後。

  “頂樓上有個空房間,”鮑斯柯溫太太說;“隨時都准備得好好的——還附有一間浴室。”

  她打開樓梯頂端的房間,走進去開了燈,塔彭絲也跟著進去。

  “真高興在這裡找到你,”鮑斯柯溫太太說:“我一直很擔心你,你先生有沒有告訴你?”

  “我想你一定說了一些事,”塔彭絲說。

  “對,我好擔心,”她把門關上,仿佛要秘密磋商什麼事情似的。“你有沒有發覺。薩頓村這個地方很危險?”

  “已經被我碰上了。”塔彭絲說。

  “對,我知道。還好不太嚴重,不過——對,我想這一點我可以瞭解。”

  “你一定知道什麼,”塔彭絲說:“你一定早就知道這一切了,對不對?”

  “可以說對,”愛瑪·鮑斯柯溫說:“也可以說不對,你知道,一個人總有些預感跟感覺,要是真的實現了,就免不了讓人很擔心。這個犯罪集團的事,看起來好特別。看起來好像扯不上——”她突然停下來。

  然後,,她又接著說:

  “我的意思是說,這種事一年到頭都有,只是這些人組織計劃得特別好,像在經營什麼企業一樣。你知道,其實沒什麼真正的危險——危險的不是犯罪行為,而是知道危險在什麼地方,要怎麼防範。你一定要多多小心,貝瑞福太太,一定要!像你這種人常常會撞上事情,那太危險了。不要在這裡亂闖。”

  塔彭絲緩緩說;“我的老姑姑——或者說湯米的老姑姑——在她去世的那家養老院聽人說院裡有個殺人兇手,”愛瑪緩緩點點頭。

  “那家養老院死了兩個人,”塔彭絲說:“可是醫生對她們的死法覺得不大滿意。”

  “就是這個引起你調查的動機?”

  “不,”塔彭絲說:“還要更早。”

  “要是有時間,”愛瑪·鮑斯柯溫說,“能不能盡快告訴我——用最快的速度,因為也許會有人打斷我們的話——那家養老院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才引起你的動機?”

  “好,我可以馬上告訴你。”兩便上長話短說地說明瞭原委。”

  “我懂了,”愛瑪·鮑斯柯溫說。“你不知道這位藍凱斯特老太太現在在什麼地方?”

  “不知道。”

  “你看她會不會死了。”

  “我想——有可能。”

  “是因為她知道一件事?”

  “對,她知道一件事,一個殺人兇手,也許還知道有個被人殺死的小孩。”

  “我想這一點是你弄錯了,”鮑斯柯溫太太說;“我想也許的確有個小孩牽涉在裡面,可是她卻弄錯了——我是說你那位老太太,她把別的事情和那個小孩混在一起,也許是其他謀殺案。”

  “也許有可能,老人家的確會弄錯事情。可是這附近的確有個殺小孩的兇手逍遙法外,對不對?至少我借住的那家人的太太這麼說。”

  “不錯,這地方是發生過好幾件謀殺小孩的事,可是你知道,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牧師大概不知道,那時候他還沒來,可是布萊小姐在,對,沒錯,她那時候一定在這裡,而且年紀還很輕。”

  “應該是吧。”

  塔彭絲又說。“她一直愛著菲力浦·史塔克爵士?”

  “你也看出來了?嗯,我想是,她對他始終一片癡情,我們——威廉和我——第一次來的時候就發現。”

  “你們為什麼到這裡?是不是住在‘河邊屋’?”

  “不,我們從來沒在那兒住過,威廉很喜歡畫那棟房子,畫過好幾次。你先生給我看的那幅畫呢?”

  “他又帶回家了,”塔彭絲說:“他把你說關手那艘船的事告訴我了——他說你先生沒畫那艘船——船上還寫著船名‘水蓮’——”

  “嗯,那的確不是先夫畫的,我最後一次看到畫的時候,上面並沒有船,是別人後來又加上去的。”

  “而且還寫上船名‘水蓮’。後來有了根本不存在的人——

  華特斯少校——寫信問起一個小孩墳墓的事,那個小孩名叫莉莉——可是核材裡根本沒有小孩,只有某一次搶案的大宗贓物。所以,在畫上加上一艘船一定是要傳達一個消息——

  說出贓物的地點。這一切看起來好像都跟犯罪有關系。”

  “看起來是,可是誰也沒有把握——”

  愛瑪·鮑斯柯溫忽然停住口,然後又迅速說;“她來找我們了,快躲到浴室去——”

  “誰?”

  “乃麗·布萊。快到浴室去,把門閂上。”

  “她只是個忙人,”塔彭絲走進浴室。

  “不只是這樣。”鮑斯柯溫太太說。

  乃麗·布萊打開門走進來,一副愉快而樂於助人的模樣。

  “希望你要用的東西都找到了,”她說;“有新毛巾和肥皂吧?柯普萊太太經常來幫牧師的忙,可是我一定要再檢查一遍,看她有沒有做好。”

  鮑斯柯溫太太和布萊小姐一起下樓去了。塔彭絲在起居室門口和她們會合。她走進房間時,菲力浦·史塔克爵士站起來,重新替她拉好椅子,並且坐在她旁邊。

  “這樣好嗎?貝瑞福太太。”

  “很好,謝謝你。”塔彭絲說:“很舒服。”

  “很遺憾聽到你發生了意外,”他的聲音有一種模糊的吸引力,雖然有點像幽靈似的遙遠、空蕩,但卻有一種奇怪的深度,“這時代真最可悲——到處都是意外。”

  他的眼睛掃過她臉上,她想:我在研究他,他也在研究我。她飛快地看了湯米一眼,可是湯米正在跟愛瑪·鮑斯柯溫說話。

  “貝瑞福太太,你最初怎麼會來薩頓村?”

  “喔,我只是漫無目的地在鄉下找房子,”塔彭絲說:“外子前一陣子離家參加一項會議,我就想一個人到比較有可能的地方找找看——你知道,只是看看大概情形,要多少房租等等。”

  “聽說你去看過小河橋邊那棟房子了?”

  “嗯,是的,我記得有一次曾經在火車上看到那房子,從外面看起來很吸引人。”

  “嗯,我想是的,不過其實連屋子外面都需要好好修理了一一屋頂什麼的,另外一邊就沒那麼吸引人了,對不對?”

  “對,我覺得用那種方式來劃分房子好奇怪。”

  “喔,”菲力浦·史塔克說:“每個人有每個人的看法,對不對?”

  “你沒住過那裡吧?”塔彭絲問。

  “沒有,沒有,我自己的家好多年以前失火,只留下一部分,你大概也看到了,在山丘上那邊,至少這裡的人說那是山丘。房子其實沒什麼了不起,先父在十八世紀左右蓋的,是棟大廈,哥德式的外表,很有蘇格蘭風味。四十年前,人家一看到就害怕,可是現代建築師倒還蠻欣賞那種風格。屋子裡一切紳士家該有的東西都有,”他的聲音帶著淡淡的諷刺味道。“有彈子房、起居室、婦女化妝室、大餐廳、大舞廳,還有十四間左右的臥房,有一段時間還有——至少我認為-一十四名僕人負責照料。”

  “聽起來你好像從來都沒喜歡過那棟房子。”

  “的確,先父對我非常失望。他是位非常成功的企業家,希望我能夠步地的後塵,可惜我沒有。他對我非常好,給我很充裕的零用金,讓我自由發展。”

  “聽說你是位植物學家。”

  “喔,那是我的嗜好之一。我喜歡到處搜集野花,尤其是到包爾根一帶。你有沒有去過?那地方的野花真是太棒了。”

  “聽起來好像很吸引人,那你一定常常回這裡住羅?”

  “我好多年沒住這兒了。其實自從內人去世之後,我就沒回來住過。”

  “喔,”塔彭絲覺得有些尷尬,“喔——對不起。”

  “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她最大戰之前死的,一九三八年。她是個很漂亮的女人。”

  “你這裡的房子還有她的照片嗎?”

  “喔,沒有,房子已經空了,所有傢俱,照片等等,全部送到別的地方收起來了。只准備了一間臥室、一間辦公室和一間起居室,萬一我的代理人或者找自己回來辦事的時候,可以暫時住一下。”

  “一直沒有賣掉?”

  “沒有,有人說這邊的土地有發展,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並不是因為我對這裡有特別的感情。先父希望能在這裡創下家族企業,由我繼承他,我的孩子再繼承我,就這樣一直延續下去。”他頓了頓,又說:“可是萊麗亞和我一直沒有孩子。

  “喔,”塔彭絲輕輕說:“我懂了。”

  “所以來這裡實在沒什麼意義,我也就很少來。這裡有什麼事要辦,乃麗·布萊都會替我辦好。”他看看布萊小姐,笑了笑,“她真是個最能幹的秘書,一直到現在還幫我處理所有生意上的事。”

  “你幾乎都不來這裡,可是又不想賣掉房子?”塔彭絲問。

  “有個很重要的理由,”菲力浦·史塔克說。

  他瘦削的臉上掠過一絲淡淡的笑容。

  “也許無論如何我還是繼承了一些先父的生意頭腦。你知道,土地的價值漲了很多,要是我賣掉它,要比投資其他率更好。誰知道呢?也許有一天那塊土地上會有一棟嶄新的龐大建築出現呢!”

  “那你就發財了?”

  “那我就會比現在更有錢,”菲力浦爵士說:“不過我現在已經夠富有了。”

  “你大部分時間都在做什麼?”

  “旅行。我在倫敦也投資一部分事業,我有個畫廊在那邊,順便出售一些藝術品,這些事都很有意思,可以幫人打發時間——一直到死神把手放在你肩膀上說:‘走吧,’”“別那麼說,”塔彭絲說:“聽起來——讓我覺得毛骨悚然。”

  “不用害怕,我相信你會活得很久,而且很快樂,貝瑞福太太。”

  “喔,我現在就很快樂了,”塔彭絲說:“不過我想我也會像所有老年人一樣,這裡病,那裡酸,又聾又瞎,還有風濕什麼的。”

  “到時候你也許不會像你現在想像的那麼在意,如果你不嫌冒昧的話,我想說我覺得你和你先生好像活得很快樂。”

  “喔,對,”塔彭絲說:“我想的確是。人生任何事都比不上婚姻幸福重要,對不對?”

  才一會兒,她就後悔自己不該說最後那句話。她抬頭看到對面的男人,才想到她總覺得這個男人多年來一直為失去深愛的太太而難過——一也許直到現在還是一樣-所以她忍不住跟自己生了好一會兒氣。

16、次日早晨

I

  是宴會之後的第二天早晨。

  埃佛·史密斯和湯米交談到一半時停了下來,彼此對望一下,然後又看看塔彭絲,塔彭絲正望著壁爐,心思似乎飄到很遠的地方。

  “我們說到什麼地方了?”

  塔彭絲歎口氣。思想又轉回來,看看兩個男人。

  “我覺得一切好像還是有關聯,”她說:“昨天晚上那個聚會到底有什麼目的?有什麼意義?”她看看埃佛一史密斯,“我想你們兩個一定有什麼心得吧。你知道我們進展到什麼地方嗎?”

  “不能這麼說,”埃佛說;“起碼我們的目的並不完全相同,對不對?”

  塔彭絲說:“也不一定。”

  兩個男人都懷疑地看著她。

  “好吧,”塔彭絲說;“我是個有偏見的女人,我想找到藍凱斯特太太,想肯定她平安無事。”

  “那也得先找到姜森太太,”湯米說:“如果找不到她,就絕對找不到藍凱斯特太太,”“姜森太太——”塔彭絲說:“對,不知道——我想你對這些一定都沒興趣,”她看看埃佛·史密斯。

  “不,我有興趣,湯米太太,真的非常有興趣。”

  “艾可思先生呢?”

  埃佛笑笑,說:“我想,艾可思先生可能很快就會遭到報應,不過我並不完全依賴這一點。他那個人掩飾破綻的本事真叫人難以相信,讓人忍不住以為或許根本就沒有破綻。”然後又若有所思地低聲說:“他是個了不起的管理人才,也是個偉大的計劃專家,”“昨天晚上——”塔彭絲遲疑了一下,又說。“我可以問問題嗎?”

  “盡管問,”湯米說:“不過不一定能得到老埃佛的滿意答覆”“菲力浦·史塔克爵士——”塔彭絲說;“他怎麼會牽涉到這件事?看起來不像是罪犯——除非他是那種——”

  她停住嘴,匆忙止住想提起柯普萊太太,認為安塔克爵士是殺小孩兇手的想法。

  “菲力浦一史塔克爵士能提供我們很有價值的消息,”埃佛·史密斯說:“他是這地方最大的地主——在英國其他地方也擁有很多土地。”

  “康伯蘭呢?”

  埃佛·史密斯用銳利的眼光看看塔彭絲,“康伯蘭?你為什麼提到康伯蘭?你對康伯蘭知道些什麼?湯米太太。”

  “沒什麼,”塔彭絲說:“只是偶然想到。”她皺皺眉,露出困惑的表情,“屋子旁邊有朵紅,白條紋的玫瑰——是一種舊式的玫瑰。”

  她搖搖頭。

  “‘河邊屋’是不是曾經是菲力浦·史塔克爵士的?”

  “那塊地是他的,這裡大部分土地都是他的。”

  “對,他昨天晚上說過”。

  “我們從他身上學到很多從法律漏洞之中租房子的秘訣”“市場廣場那幾家我去過的房地產公司是不是有點問題?

  還是只是我的想像?”

  “不是想像,我們今天早上就要去拜訪他們,而且會問一些很尷尬的問題。”

  “那好”,塔彭絲說。

  “我們的進展很不錯,-一已經破了一九六五年的郵局大搶案。愛爾伯利十字會搶案跟愛爾蘭郵車搶案,也找出一部分贓物。他們藏東西的地方可真聰明,有的是新裝一個浴池,有的是加蓋一間傭人房——有些房民比應該有的尺寸小一點,就可以有些空間擺贓物了。不錯,我們的確有不少發現。”

  “可是那些‘人’呢?”塔彭絲說;“除了艾可思先生之外,一定還有一些人也知情。”

  “喔,對了,是有兩個人——一個是經營夜總會的男人,人家都叫他快樂的漢米許,狡猾得跟鰻魚一樣,另外一個女人叫‘殺手凱特’,不過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她是個有趣的罪犯,長得很漂亮,可是腦筋恐怕有點問題。他們把她放了——她也許對他們有危險。他們最關心的事是贓物——不是謀殺。”

  “‘河邊屋’是不是他們藏匿的地點之”?

  “有一段時間是——-那時候他們叫它。‘淑女草坪’。那房子有過很多名字。”

  “我想那只會使事情更複雜,”塔彭絲說:“淑女草坪?

  不知道有沒有特別的意義?”

  “會有什麼意義呢?”

  “喔,其實也沒什麼,”塔彭絲說:“我只是剛好又想到另外一件事。問題是我自己也不大懂我現在在說什麼。還有那幅畫也一樣,畫是鮑斯柯溫先生親筆畫的,可是後來又有人在上面畫了一艘船,還寫上船名——”

  “老虎莉莉。”

  “不,‘水蓮’。他太太也說船不是他畫的。”

  “她有可能知道嗎?”

  “我想有可能。要是你本身是個藝術家,又嫁給一位畫家,如果畫風不同,你應該會知道。我覺得她有點怕人,”塔彭絲說。

  “誰?鮑斯柯溫太太?”

  “對,我的意思是說她很強壯,甚至可以說太強壯了。”

  “嗯,”有可能。

  “她知道一些事,”塔彭絲說;“可是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她知道那些事所以才知道那些事,你懂我的意思嗎?”

  “不懂。”湯米斬鐵斷釘地說。

  “我是說,有時候你確實知道一些事。有時候只是一種感覺。”

  “那是你最常碰到的事,塔彭絲。”

  “隨你怎麼說。”塔彭絲顯然正在繼續追隨她腦中的思路,“整件事都圍繞著薩頓村,圍繞著‘河邊屋’,還有過去跟現在住在那兒的所有人。我想有些事可以追究到很久以前。”

  “你有想到柯普萊太太了。”

  “大體上說。”塔彭絲說:“我覺得她只是隨便說了一大堆事,反而使我們研究起來更困難了。我還覺得她把時間和日期全部弄混了。”

  湯米說:“鄉下人就是這樣子。”

  “我知道”塔彭絲說:“我也是在一個鄉下牧師的家裡長大的,鄉下人記日子都是靠所發生的事情,他們不會說‘那件事發生在一九三Ο年’或者‘那件事發生在一九二五年’之類的,而是說‘那件事是老磨坊燒掉之後發生的’,‘那件事是農夫詹姆斯被閃電打死那年發生的’,所以他們所記得的事就沒有特別的順序,一下想起這裡有件事,一下想起那裡又發生過一件事。當然,問題是,”塔彭絲帶著剛剛發現了一件大事的表情說;“我自己也老了。”

  “你永遠都是那麼年輕。”埃佛說。

  “別傻了,”塔彭絲說:“我知道自己老了,因為我記事情的方法也一樣”她站起來,繞著房間走一圈。

  “這家旅館好煩人,”她說她穿過門,走進自己臥房,回來的時候搖著頭說;“沒有聖經。”

  “聖經?”

  “是啊,你知道。舊式旅館都會把一本聖經在臥室床頭。

  我想那樣可以讓人不管白天或晚上都得救,反正,他們這裡沒有就是了。”

  “你要用聖經?”

  “嗯,我受過良好的教育,跟所有牧師的女兒一樣熟悉聖經內容。可是現在教會裡都不好好念聖經,給人看一些新的版本,裡面的字句雖然沒錯,翻譯的也都對。可是就是和以前不一樣。好了,等你們兩個去找房地產公司的時候,我還要開車到薩頓村去一趟。”

  “幹什麼?我不許你去。”湯米說。

  “胡說——一我又不是去探險,只是到教堂去查聖經。如果是新譯本,我就去請教牧師。他應該會有正確的版本-一欽定版——對不對?”

  “你要欽定版的做什麼?”

  “我只最想證實一下那個小孩墓碑上的字句,我對那幾句話很有興趣。”

  “想法是不錯,可是我不相信你,塔彭絲——我不相信你離開我的視線之後,會不惹上麻煩。”

  “我保證絕對不會再去墓園裡亂找東西,只是趁著這個陽光普照的早晨去一趟教堂和牧師的書房,怎麼會有什麼壞處呢?”

  湯米懷疑地看看他太太,最後還是投降了。

  塔彭絲把車停在薩頓村的墓地大門口,先小心翼翼地看看四周,才走進教堂裡。她像任何在某地受過重傷的人一樣,有一種自然的戒心。不過現在看起來不像有什麼人會躲在墓碑後襲擊她。

  她走進教堂,有個年老的女人正跪著擦拭一些銅器。塔彭絲悄悄走到誦經臺上,仔細查看了一下上面擺著的聖經,那個在打掃的女人抬頭用責備的眼光看看她。

  “我不會把聖經偷走。”塔彭絲向她保證,然後再度合上聖經,小聲地走出教堂。

  她本來有點想再去墓園看看,最後到底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

  “不論是什麼人冒犯,”她自語道;“也許是這個意思,如果這樣,那個人就是——”她又把車向前開了一小段路到牧師家,下車穿過小徑走到大門口,她接了門鈴,可是聽不到裡面有鈴聲,她知道牧師家的鈴聲有什麼毛病,心想:“門鈴一定壞了。”就伸手一推門,門順勢而開。

  塔彭絲走進大廳,桌上有個大信封,上面那個大外國郵戳十分醒目,是非洲一個傳教團體寄來的。

  “幸好我不是傳教士,”塔彭絲想,可是就在這時,她似乎聯想起了什麼,最某個地方大廳桌上的一樣東西,她應該記得的,…是花?是葉子?還是信件或包裹?

  這時,牧師從左邊一道門走出來。

  “你要找我?——喔,是貝瑞福太太吧,對不對?”他說。

  “對極了,”塔彭絲說:“我上來請問你,不知道你有沒有聖經?”

  “聖經?”牧師看起來意外而懷疑,“聖經?”

  “我只是想到你可能有。”塔彭絲說。

  “當然,當然,”牧師說;“老實說,我有好幾本,還有一本希臘聖經。”他用期望的口氣說:“你不會是要這個吧?”

  “不,”塔彭絲用堅定的口氣說,“我要欽定本的聖經。”

  “喔,老天,”牧師說:“當然,家裡一定有好幾本。對,有好幾本。很遺憾,現在教會都不用那個版本了。你知道,我們總得跟隨主教的看法,而現在那位主教非常重視現代化,我覺得好可惜,我的書房裡實在太多書了,只好把一部分收到後面。不過我‘想’應該可以找到你要的書,萬一找不到,可以問問布萊小姐,她也在這裡找花瓶,好讓孩子們自己插些野花,擺在他們在教堂的位置。”說完,他留下塔彭絲一個人在大廳,走進剛才他出來的那個房間。

  塔彭絲留在大廳,沒有跟上去。她皺眉沉思著,等她突然抬起頭來時,大廳盡頭的門開了,布萊小姐走過來,手上拿著一個沉重的金屬大花瓶。

  塔彭絲腦中忽然一時想起好幾件事。

  “對了,”塔彭絲說,“對了。”

  “喔,有什麼事要我幫忙嗎?我——喔,是貝瑞福太太。”

  “不錯,”塔彭絲說;“而你就是姜森太太,對不對?”

  那個大花瓶掉在地上,塔彭絲俯身拾起來,拿在手上掂了據分量,“是件很方便的武器,”說完,她又放在地上,“剛好可以從背後把人打昏。打昏我的人就是你,對不對?‘姜森太太’。”

  “我——我——你說什麼?我——我——我從來沒有——-”塔彭絲不用再逗留下去,她已經親眼看見她所說的話的效果了。她第二次提到姜森太太的時候,布萊小組已經毫無疑問地暴露了自己的身分,嚇得頻頻發抖。

  “前幾天,你客廳桌上有一封信,”塔彭絲說:“是寫給康伯蘭一位約克太太。你把她從‘陽光山脊’帶走之後,就是送到那個地方,對不對?姜森太太。她現在就在那裡,可以叫約克太太,也可以叫她藍凱斯特太太——你兩個名字都用,就像派利家花園裡的條紋紅、白玫瑰一樣。”

  說完,她就轉身快步走.出房間留下布萊小姐張大著嘴,靠在樓梯欄杆上看著她的背影。塔彭絲跑過小徑來到門口,跳上車開走了。她回頭看看牧師家大門,可是沒有人出來。她駛過教堂,准備回貝辛市場,一但是又突然改變了主意。她掉轉車頭,朝原來那條路開,然後再彎到左手邊通往“河邊屋”小橋的路,到了“河邊屋”門前,她下車看看大門裡,可是花園裡看不到派利夫婦的蹤影。塔彭絲走進門內,住小徑走到後門口,可是後門也關著,甚至連窗戶都關上了。

  塔彭絲覺得很苦惱。也許雅麗思·派利到貝卡市場去買東西了,她此時特別想見雅麗思·派利。

  塔彭絲敲敲門,起初較輕的,越敲越大聲,可是仍然沒有回音。她轉轉把手,門鎖著,塔彭絲一時不能決定該怎麼辦,就站在那兒。

  有幾個問題她迫不及待地想問雅麗思·派利,也許派利太太在薩頓村,也許她會再回來。“河邊屋”有一點麻煩的地方,就是附近看不到任何人,橋那邊也幾乎沒有車子經過,沒有人可以讓她請教派利夫婦今天早上可能到什麼地方去了。

17、藍凱斯特太太

  正當塔彭絲不知所措地皺眉站著時,門突然非常意外地開了。塔彭絲喘著氣退後一步,面前這個人是她無論如何也沒想到會看見的人。門口那人身上穿著和她最後一次在“陽光山脊”見到時完全一樣的衣服,臉上仍舊帶著那種淡淡的溫和的笑,她就是——藍凱斯特太太。

  “喔!”塔彭絲說。

  “早啊!你在找派利太太?”藍凱斯特太太說:“你知道,今天是市集的日子。幸好我能讓你進來,有時候還找不到鑰匙呢,我想一定是複製品,你說對不對?請進來吧,也許你願意喝杯茶什麼的。”

  塔彭絲像做夢似地走進門裡,”藍凱斯特太太仍舊像個優雅的女主人一樣,帶她走進起居室。

  “請坐呀,”她說。“我恐怕不知道茶杯什麼的在哪裡,我才來一兩天。咦——我想想看——我以前.一定見過你吧,對不對?”

  “是的,”塔彭絲說:“那時候你還在‘陽光山脊’。”

  “‘陽光山脊’,‘陽光山脊’,慢著,好像讓我想起什麼事情,喔,對了,親愛的裴卡德小姐,不錯,是個很好的地方”“你走得很突然,對不對?塔彭絲說。

  “現在的人都好霸道,”藍凱斯特太太說:“老是在催人,也不給人家時間安排事情或者好好收拾東西。我知道當然是一番好意。我很喜歡乃麗·布萊,可是她是個很愛支配人的女人。我有時候覺得——”藍凱斯特太太俯身靠近塔彭絲,“你知道,我有時候覺得她——”她意味深長地敲敲自己前額,“這種事當然是免不了的,尤其是老處女。你知道,有些沒結婚的女人對工作什麼的非常認真,可是有時候會有一些怪念頭。吃苦的是副牧師,這些女人好像以為副牧師要娶她們。其實人家根本沒想過那種事。喔,對,可憐的乃麗,有時候很理智,在本教區表現得也很出色,而且我。明信她一直是個最好的秘書。可是無論如何,她偶而還是有些很奇怪的想法,像是突然把我從可愛的‘陽光山脊’帶到康伯蘭一間非常荒涼的房子,然後又很突然地把我帶到這裡——”

  “你住在這兒?”塔彭絲問。

  “喔,也可以這麼說,總之是個很特別的安排,我才來兩天”“來這裡之前,你在康伯蘭的羅斯大宅——?”

  “對,我想是叫這個名字。不像‘陽光山脊’那麼好聽,你說是不是?其實我一直沒有真正安定下來,而且那地方也辦得不好,服務差,咖啡也糟透了。不過我已經漸漸習慣,也發現一兩個有趣的朋友,其中有一個人以前在印度和我姑姑很熟。你知道,能找到和自己親人有關系的人。心裡總是很舒服。”

  “我想一定是。”塔彭絲說。

  藍凱斯特太太又愉快地說:

  “我想想看,你去過‘陽光山脊’,應該不是去住,一定是去那兒看人吧!”

  “去看外子的姑姑范修小姐”塔彭絲說。

  “喔,對,對,我想起來了,你不是有個孩子在煙囪後面什麼的嗎?”

  “不,塔彭絲說:“不是我的孩子。”

  “可是你不就是為了那件事才來這裡的嗎?他們這裡的煙囪有點問題,我知道有只鳥掉進去了。這地方實在需要修理,我根本不喜歡住在這兒。真的。一點都不喜歡,下次我看到乃麗一定要告訴她。”

  “你和派利太太,住在一起?”

  “可以說最,也可以說不是。告訴你一個秘密,你不會跟別人說吧?”

  “喔,你可以相信我。”塔彭絲說。

  “嗯,其實我並不住在屋子這一邊,這是派利夫婦住的地方,”她俯身向前說:“你知道,還有另外一部分。跟我來,我帶你去。”

  塔彭絲站起來,覺得自己仿佛走進一個瘋狂的夢境似的。

  “我先把門鎖上,比較安全。”藍凱斯特太太說。

  她帶塔彭絲穿過狹窄的樓梯來到二樓,走過一間顯然有人住的雙人房——想必是派利夫婦的臥室——來到隔壁一個房間。房裡除了一個盥洗台和一個楓木衣櫥之外,就沒有其他東西了,藍凱斯特太太,走到衣櫥旁邊,往背後摸索了一會兒,一突然很輕易就把衣櫥推開了。衣櫥似乎裝有腳輪,輕輕松松地就從牆邊移開了。奇怪的是,衣櫥後面竟然有個壁爐,壁爐上有一面鏡子,鏡子底下的小架子上,擺著一些磁制的鳥像。

  藍凱斯特太太抓住壁爐架中間那只鳥,用力拉一下。鳥兒顯然粘牢在架子上,但是藍凱斯特這麼一拉,卻發出”卡啦”一聲,整個壁爐竟然從牆上移開了。_“設計得很精巧,是不是?”藍凱斯特太太說:“是很久以前改建屋子的時候做的。他們都叫這個房間‘牧師的洞穴’可是我想不會真的是牧師住的地方。我一直覺得不可能和牧師有關。過來吧,我現在就住在這兒。”

  她又用力推了一下,她面前那堵牆也順勢轉轉開了,過了一兩分鐘,她們就到了一間漂亮的大房間,視窗正對著河流和對面的山。

  “好可愛的房間,對不對?”藍凱斯特太太說;“可以看到那麼多可愛的風景,我一直很喜歡這個房間。你知道,我小時候在這裡住過一段時間。”

  “喔!”

  “這房子不大吉利,”藍凱斯特太太說:“對,他們一直說這棟房子不好。我打算,你知道,我打算把門再關上,小心一點總是好的,一對不對?”

  她伸手關上她們剛走進來的那道門,一聲尖銳的喀啦聲響之後,一切又恢復了原狀。

  塔彭絲說:“我想,他們把房子改建成這樣,一定是打算把贓物藏在這裡。”

  “他們改建了好幾個地方,”藍凱斯特太太說;“請坐呀,你喜歡高一點的椅子還是矮一點的?我喜歡高的,你知道,我有一點風濕,我想你大概以為這裡會有小孩的屍體,這個想法實在很荒唐,你說對不對?”

  “也許對吧。”

  “官兵和強盜,”藍凱斯特太太帶著從容的表情說:“你知道,人年輕的時便都很傻,對那些歹徒啦、大搶案啦,都很嚮往,以為做槍手的情婦是世界上最刺激的事。我就曾經有這種想法。不過你要相信我——-”她俯身敲敲塔彭絲的膝蓋,“相信我,這不是真的。我只是想想而已,偷了東西又逍遙法外其實沒什麼意思。當然,還需要很好的組織。”

  “你是說姜森太太或者布萊小組——隨你怎麼叫她——”

  “喔,當然,對我來說,她始終是乃麗·布萊,可是為了某種原因——她說是為了方便起見——她有時候又自稱姜森太太,其實她從來沒結過婚,一直是個老處女。”

  下麵傳來敲門似的聲音。

  “糟糕,”藍凱斯特太太說:“一定是派利夫婦回來了,沒想到他們回來得這麼快。”

  敲門聲又響起了。

  “也許該讓他們進來。”塔彭絲說。

  “不行,”藍凱斯特太太說:“我受不了別人老是打擾我。

  我們在這裡談得很愉快,不是嗎?我們就留在這兒。喔,老天,他們在窗戶底下叫了。你看看到底是誰?”

  塔彭絲走到窗口。

  “是派利先生。”

  派利先生仍舊在下麵叫——-“萊麗亞!萊麗亞!”

  “真沒禮貌,”藍凱斯特太太說:“我不許愛默立·派利那種人直接叫我的名字。不要擔心,親愛的,我們在這裡安全得很,而且還可以好好談談,我可以把我所有的事都告訴你,我這輩子過得實在很有意思,多彩多姿——有時候我覺得真應該寫下來。我從前是個野女孩,混上一群——其實只最一群普通的歹徒,沒什麼別的,其中也有一些‘非常’不可取的人,可是你要知道,當中也有些好人,很有水準。”

  “布萊小姐呢?”

  “不,不,布萊小姐跟犯罪從來都沒關系,你知道,她是個很虔誠的教徒。可是信仰有很多不同的方式,你大概也知道吧,對不對?”

  “我想大概有很多不同的教派吧。”塔彭絲說。

  “不錯,對一般人來說的確是,可是世界上不光是只有普通人,還有一些受到特別命令的特殊的人,所以也有一些特別的信仰。你懂我的意思嗎?親愛的。”

  “我恐怕不大懂,”塔彭絲說:“你不覺得我們應該讓派利夫婦進自己家嗎?他們會擔心的——”

  “不行,不能讓他們進來,要等我——呃,要等我把事情全部告訴你之後才行。別怕,親愛的,一切都很——很自然,沒什麼不好,一點都不痛,就像睡覺一樣,不會有什麼不舒服。”

  塔彭絲凝視了她一下,然後跳起來走向牆上那道暗門。

  “你逃不出去的,你不知道開關在什麼地方,絕對不是你想得到的地方,只有我一個人知道。這地方的所有秘密我都知道。我年輕時候曾經和那些歹徒一起住在這兒,一直到我離開他們得到拯救為止——那是一種特別的拯救,讓我得到贖罪的機會。那個孩子,你知道——我殺了它,我是個舞蹈家,我不想要孩子。哪,那邊牆上就是我跳舞的畫像——”

  塔彭絲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過去,牆上掛著一幅一個女孩的全身油畫像,女孩身上穿著白鍛荷葉邊舞衣,扮演的是傳說中“水蓮”的故事,“大家都說‘水蓮’是我演得最好的一個角色。”

  塔彭絲緩緩走回椅子上坐下,凝視著藍凱斯特太太,同時腦中也回響著一句話,一句在“陽光山脊”聽到的話——

  “那個可憐的孩子是你的嗎?”——當時她覺得很害怕,現在也有同樣的感覺,目前她還不十分肯定自己到底怕什麼,只覺得同樣害怕——眼睛看著那張溫和的臉,親切的笑容。

  “我必須服從天命。世界上總得有幾個負責替天行道的人,我就是奉了天命來做這件事,你知道,他們是沒罪的,我是說那些孩子。他們太小了,不會犯罪,所以我就依照上天的指示,把他們送到天國,讓他們仍然保持無邪的天性,不懂得什麼罪惡。你看,被上天選中這份工作有多光榮,我一向愛孩子,可是自己一個都沒有,實在好殘忍,對不對?至少看起來很殘忍,可是這也是我的報應。我做的事你大概都知道了吧。”

  “不知道。”塔彭絲說。

  “喔,看起來你好像已經知道很多事了,我還以為你也知道呢。好吧,告訴你。有一個醫生,我去找他。那時候我才十七歲,心裡好害怕,他說把孩子拿掉不會有危險,而且誰也不會知道。可是事實上並不像他所說的,回家之後,我就經常做噩夢,夢到孩子一直問找,她為什麼沒有生命?還說她需要同伴,你知道,那是個女孩。對,我相信是個女孩。她說她要別的小孩作伴,於是上天就對我下了命令,說我再也不能生育了。我結了婚,以為還會有孩子,我丈夫也迫切地希望我生孩子,可是我始終沒有懷孕,因為我受到上天的詛咒。你懂吧?對不對?不過還有一個辦法補救——我犯了謀殺罪,而唯一能彌補謀殺罪的,只有靠其他的謀殺罪,因為其他人就不是被謀殺。而是‘犧牲’了。這中間的差別你也懂,對不對?別的小孩只是去陪伴我的孩子,年紀雖然不同,但是都很小。每當上天又指定我任務的時候,”她俯身向前碰碰塔彭絲——“做那件事真快樂,你也瞭解,對不對?我好高興放他們走,讓他們不必像我一樣瞭解罪惡。當然,我不能告訴任何人。我必須肯定沒有任何人知道。可是有時候免不了有些人會知道或者懷疑,所以當然啦,我只好也讓他們死,我自己才會永遠安全,你懂我的意思吧?”

  “不——不大懂。”

  “可是你‘知道’,所以你才到這裡來,對不對?那天我在‘陽光山脊’問你的時候,你就知道了。我從你臉上就看得出來,我說:‘那個可憐的孩子是你的嗎?’我以為你會再來,也許因為你是個母親——孩子也被我殺死的母親,我希望你改天會再來,那我們就可以一起喝杯牛奶——通常是牛奶,偶而是可哥,知道我事情的任何人都得喝。”

  她緩緩走到房間另外一端,打開角落的一個小櫥子。

  “慕迪太太——”塔彭絲說:“她也是其中之一?”

  “喔,你也認識她!她不是個母親,可是她在劇場當過化妝師,認得我,所以她也得走。”她忽然轉過身,手上拿著一杯牛奶,帶著具有說服力的微笑走向塔彭絲。

  “喝下去,”她說:“喝下去就好了。”

  塔彭絲沉默了一會兒,跳起來奔向視窗,然後抓起一把椅子敲碎玻璃,探頭向外大叫:

  “救命啊!救命啊!”

  藍凱斯特太太把那杯牛奶放在桌上,靠在椅背上一邊大笑一邊說:

  “你真是笨透了,你以為誰會來?誰‘能’來?他們要把門打破,再穿過那道牆,到那時候——你知道;還有別的辦法,不一定要牛奶,只是牛奶最方便——牛奶、可哥,甚至茶都可以。至於小慕迪太太,我是放在可哥裡,因為她最愛喝可哥。”

  “嗎啡?你最怎麼拿到的?”

  “喔,很簡單,以前跟我住在一起的一個男人得了癌症,醫生就讓我替他保管嗎啡跟一些別的藥。後來我告訴醫生說,藥全都丟掉了,其實我都悄悄留著,心想也許有一天用得著——結果一點都沒錯。找到現在還保存著一部分,我自己從來沒服用過,因為我不相信它的效用,”她把牛奶向塔彭絲推近一點,“喝下去,這個方法最簡單。另外一種辦法——問題是我不知道把那東西放在什麼地方。”

  她從椅子裡站起來,在房裡來回走著。

  “我‘到底’放在什麼地方?到底放在什麼地方?人老了,什麼都記不得。”

  塔彭絲又喊道;“救命啊!”但是河岸邊仍舊空無一人,藍凱斯特太太仍舊在房裡來回走著。

  “我想——我想-一喔,對了,一定在我的編織袋裡。”

  塔彭絲從窗邊轉過身,藍凱斯特太太正一步一步走向她。

  “你真是個笨女人,”藍凱斯特太太說:“居然選擇這條路。”

  她伸出左手臂,抓住塔彭絲的肩膀。右手從背後伸出來,手裡握著一把又長又薄的小刀。塔彭絲一邊掙紮一邊想:我可以輕輕松松地制止她,非常輕松。她年紀大了,又沒什麼力氣,不能——。

  突然之間,她又打個冷顫,想道:我也老了,而且不像我自己想的那麼有力氣,甚至比不上她力氣大,看看她的手掌、她的拳頭,她的手指。我想一定是因為她瘋了,才會那麼有力氣。聽說瘋子都很有力氣。

  閃閃發光的刀子已經迫近她了,塔彭絲尖叫著。她聽到下麵有叫喊聲和敲擊聲,敲擊聲是從門上發出來的,仿佛有人想破門或者破窗而入。可是他們一定進不來,兩便上想:

  他們絕對沒辦法打開這道機關門,除非他們知道開關在什麼地方。

  她用力掙紮著,設法掙脫藍凱斯特太太的掌握,但是後者比她高大,又有力氣。藍凱斯特太太臉上仍舊微笑著,可是溫和的表情已經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種洋洋自得的表情。

  “殺手凱特。”塔彭絲說。

  “你知道我的綽號?不錯,可是我已經超過那種境界了。

  我現在是‘上帝的殺手’,是上天命令我殺你的,所以不會有事。你也懂,對不對?你看,一切不是都很好嗎?”

  這時,塔彭絲正緊靠在一張大椅子邊。藍凱斯特太太緊緊接住她,所以壓力更大了——沒辦法再向後退,藍凱斯特太太右手那把尖刀又逼近了些。

  塔彭絲想:我不能緊張——不能緊張——可是她又馬上想道:但是我又能怎麼辦呢?掙紮一點都沒有用。

  接著她又感到害怕——就像她第一次在‘陽光山脊’聽到那句話時一樣害怕。

  “那個可憐的孩子是你的嗎?”。

  那是第一次警告——可是她誤解了——她不知道那是警告。

  她看著漸漸靠近的利器,奇怪的是,讓她害怕得無法動彈的,不是那把閃閃發光的利器,而是藍凱斯特太太那張微笑而仁慈的臉——笑得那麼快樂,那麼滿足——她是個用溫和、理智的態度追尋她奉派的工作的女人。

  她看起來。一點都不像瘋子,塔彭絲想:所以才讓人覺得更可怕。她當然不像,因為她心裡覺得自己是個既正常又理智的女人——那是她自己的想法。喔,湯米,湯米,這次我給自己惹上什麼麻煩了?

  一陣暈眩和麻痹之後,她放鬆了肌肉——但是在仿佛之間卻似乎聽到敲破玻璃的嘩啦嘩啦聲,她只覺得眼前一片漆黑,接著就失去了知覺。

  “好了,你終於醒了,把這個喝下去,貝瑞福太太。”

  一個玻璃杯壓在她嘴邊,她用力抗拒著,有毒的牛奶——

  是誰說的?誰說過什麼“有毒的牛奶”的事?她絕對不喝有毒的牛奶……不,不是牛奶——味道完全不同。

  她放鬆了心情,張開嘴慢慢啜飲著。

  “是白蘭地。”塔彭絲說。

  “對極了!來,再喝一點。”

  塔彭絲又喝了一點,然後靠在靠墊上,打量著四周。後視窗可以看到梯子頂端,窗前的地板上有一大堆碎玻璃。

  “我聽到玻璃破碎的聲音。”塔彭絲說。

  她推開白蘭地酒杯,眼睛隨著拿杯子的手移向手臂,再移向面前這個拿著酒杯的男人臉上。

  “艾爾·格雷科。”塔彭絲說。

  “你說什麼?”

  “沒什麼。”

  她又看看房間四周。

  “她呢?——我是說藍凱斯特太太。”

  “她在——隔壁房間——休息。”

  “喔。”可是她對眼前的一切還看不大清楚,一會兒,她應該能看得更清楚。此刻她只能一次想一件事情。

  “菲力浦·史塔克爵士,”她用不確定的口氣緩緩說:“沒錯”“是啊,那你為什麼說艾爾·格雷科呢?”

  “受苦”“你說什麼?”

  “那幅畫——是在托利多——還是在普拉多。很久以前我這麼想,不對,不,沒有多久。”她想了想,像是發現了什麼,“昨天晚上,聚會——在牧師家——”

  “你做得很好。”他用鼓勵的口氣說。

  無論如何,坐在這個滿地碎玻璃的房裡,跟一個滿面憂愁、痛苦的男人說話,似乎是很自然的事。

  “我弄錯了——在‘陽光山脊’的時候,我完全把她想錯了。我很害怕——然後——一一陣陣的恐懼。可是我弄錯了,我不是怕她——是替她害怕。我以為她會發生什麼事,想要保護她——救她。我——”她懷疑地看看他,“你聽得懂嗎?會不會覺得很可笑?”“沒有人比我更瞭解——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比我更瞭解了。”

  塔彭絲皺眉看看他。

  “她——她到底是誰?我是說藍凱斯特太太——約克太太——都不是真的。她到底是什麼人?”

  “她是誰?她本人是誰?真正的她是誰?”

  她是誰——眉上竟然有著神的簽字?

  “你看過皮爾·琴特的詩嗎?”

  菲力浦·史塔克爵士走到窗邊,站著望了窗外一會兒,然後突然轉過身來。

  “她是我太太,上帝幫助我!”

  “你太太——可是她不是死了——教堂裡的名牌——”

  “她死在國外的故事是我編的,我又在教堂裡替她留下名牌做紀念。對失去太太的鰥夫,一般人都不會追問太多事,而且我也不住在這兒了。”

  “有人說是她住動離開你。”

  “這個故事也有人相信。”

  “你把她帶走是因為你發現了——那些孩子的事——”

  “你也知道那些小孩的事?”

  “是她告訴我的,看起來實在——很難叫人相信。”

  “她大部分時間都很正常,誰也想不到有什麼不對。可是警方已經起了疑心,我必須採取行動——我要救她、保護她——你懂吧——你至少有一點瞭解吧?”

  “是的,”塔彭絲說:“我非常瞭解。”

  “她曾經——非常可愛——”

  他的聲音有點黯然,“你看——”他指指牆上那幅畫,“水蓮——她是個野女孩——一向都是。她母親是華倫德家——後來離家出走,跟一個犯人混在一起。她學過舞蹈,就到舞臺上去表演,‘水蓮’是她最歡迎的角色,後來又和一群歹徒混在一起——只是為了好玩。她老是對事情覺得失望。”

  “跟我結婚之後,她結束了以前的一切,想要安定下來,平平靜靜地過家庭生活,養幾個孩子。我很有錢,可以給她一切東西。可是我們一直沒有孩子,我們都覺得很難過。後來她又開始有一種罪惡感——也許她一向就不大正常,我不知道。原因有什麼關系?她——”

  他做了失望的手勢。

  “我愛她——我一向都很愛她——不管她怎麼樣——不管她做了什麼事。我只要她完全——要她平安無事——一我不要她被關起來,後悔一輩子。我們也的確讓她安全地過了很多很多年。”

  “我們?”

  “乃麗——我最親愛最忠實的乃麗·布萊。她實在太了不起了,這一些都是她計劃,安排的。住在養老院裡既舒服又安全,也沒有誘惑——沒有小孩,讓她離小孩遠遠的。看起來好像很有效,那些養老院都很遠,在康伯蘭——北威爾斯。

  不會有人認得她——至少我們是這麼想。是艾可思先生建議的,他是位非常精明的律師,收費很昂貴,可是我很依賴他。”

  “敲詐?”塔彭絲說。

  “我從來沒那麼想過,他是我的朋友,也給我提供意見——”

  “那幅畫上的船是誰畫的?”

  “我畫的,她覺得很高興,可以讓她想起舞臺上的光榮日子,畫是鮑斯柯溫畫的,她喜歡他的畫,後來有一天,她用黑色顏料在橋上寫了一個名字——一個死去的孩子的名字,所以我就畫一艘船把名字蓋住,又在船上題上‘水蓮’。”

  門開了,那個友善的女巫走進來。

  她看看塔彭絲,又看看菲力浦·史塔克。

  “沒事了?”她的口氣很實際。

  “是的。”塔彭絲說。她發現這個友善的女巫的優點是不會小題大做。

  “你先生在樓下車子裡等你,我說如果你願意的話,我會帶你下去。”

  “我願意。”塔彭絲說。

  “我相信你會願意,”她望望通往寢室的門,說;“她——

  在裡面?”

  “在。”菲力浦·史塔克說。

  派利太太走進去,——一會兒又出來。

  “她——”

  “她要給貝瑞福太太喝一杯牛奶,貝瑞福太太不想喝。”

  “所以她就自己喝了?”

  他猶豫了一下。

  “是的”“牟提摩醫生一會兒就來。”派利太太說。

  她走過來幫塔彭絲站起來,但是塔彭絲不用她幫助就自己站起來了。

  “我沒受傷,”她說:“只是嚇倒,現在已經好了。”

  她站著看了菲力浦·史塔克一會兒,兩個人似乎都沒什麼話好說。派利太太站在牆中間那道門的門口。

  塔彭絲最後還是開口說:

  “我幫不了什麼忙了,是不是?”

  “只有一件事,那天在墓園是乃麗·布萊把你打昏的。”

  塔彭絲點點頭。

  “我知道一定是。”

  “她當時急昏了頭,因為她看到你在調查我們的秘密,她——我很後悔這麼多年來一直讓她受到那麼大的精神壓力,任何女人都受不了的。”

  “我想她一定非常愛你,”塔彭絲說:“不過如果你想要求我們不再追究‘姜森太太’,我相信我們都絕對不會。”

  “非常謝謝你。”

  又是一陣沉默,派利太太耐心地在門口等著。塔彭絲看看四周,又走到打破的窗口看看下面平靜的河流。

  “我以後恐怕不會再看到這棟房子了,所以現在要好好看看,把它記在腦子裡,”“你想記住它?”

  “是的,有人跟我說這棟房子用錯了用途,我現在知道是什麼意思了。”

  他疑惑地看看她,但卻沒有開口。

  “是誰要你來這裡找我的?”塔彭絲問。

  “愛瑪·鮑斯柯溫。”

  “我也這麼想。”

  她和那個友善的女巫一起走過秘門來到樓下。

  愛瑪·鮑斯柯溫對塔彭絲說過,這棟屋子是為情人蓋的,不錯,現在屋子裡就有兩個情人——一個已經死了,另外一個還要活下去繼續忍受心靈的痛苦。

  她走出大門,到湯米的車旁,然後向友善的女巫道別,坐上車。

  “塔彭絲。”湯米說。

  “我知道啦。”塔彭絲說,“別再做這種事了,”湯米說:“千萬別再做這種事了。”

  “不會了。”

  “你現在這麼說,可是到時候又會。”

  “不會的,我太老了。”

  湯米發動車子上路。

  “可憐的乃麗·布萊。”塔彭絲說。

  “為什麼?”

  “她愛菲力浦·史塔克愛得不得了,這麼多年來一直管他做那些事——像狗一樣的忠心,可是全都是白費工夫”“不!”湯米說:“我相信她一定每一分鐘都過得很快樂,有些女人就是這樣。”

  “沒良心的畜生。”塔彭絲說。

  “你想到什麼地方——貝辛市場的‘綿羊與旗子旅館’?”

  “不,”塔彭絲說:“我要回家,‘家’!湯米,然後好好留在家裡。”

  “感謝上帝,”貝瑞福先生說:“要是愛伯特再拿燒焦的雞子迎接我們,我一定要殺了他!”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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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小小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