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納尼亞傳奇:最後的戰役/最後一戰 The Chronicles of Narnia: The Last Battle By C·S·路易士 Clive Staples Lewis

第一章 大鍋深淵

  在納尼亞最後的日子裡,遠在西邊燈柱野林之外,緊挨著大瀑布,住著一頭無尾猿。它的年齡是那麼大了,沒有人記得它當初是在什麼時候來到這一帶居住的,它也是你能想像得出的最最聰明、最最醜陋、渾身皺紋最最多的無尾猿。它的名字叫詭譎。它有一間小屋子,木頭框架、樹葉屋頂,築在一棵大樹的丫枝上。在這部分樹林裡,會說人話的野獸、人、小矮人,或不論哪一種子民,為數都很少,但詭譎有個鄰居,它是頭驢子,名字叫迷惑。至少它們倆都說它們是朋友,然而從事態的發展情況看來,你很可能認為,與其說迷惑是詭譎的朋友,倒不如說它是詭譎的僕人。所有的活兒都是迷惑幹的。它們一起到河邊去,詭譎把大皮囊裡都灌滿了水,但把盛了水的皮囊背回來的卻是迷惑。它們需要河流下游市鎮上的什麼東西時,背了空背簍跑到市鎮上去,又把那裝得滿滿的沉重的背簍背回來的,又是迷惑。而迷惑背回來的種種精美的食物,都被詭譎吃掉,因為,詭譎說。你瞧,迷惑,我不能像你那樣吃青草和薊,我用別的辦法彌補一下也是天公地道的。迷惑總是說當然啦,詭譎,當然啦。我明白的。迷惑從不訴苦埋怨,因為它覺得詭譎比它聰明,它還認為詭譎跟它交朋友,壓根兒就是給它面子了。如果迷惑竟企圖為了什麼事情跟詭譎爭辯,詭譎總是說:

  迷惑,你聽著,需要做什麼事,我比你明白。迷惑啊,你明明知道你並不聰明。迷惑總是說是啊,詭譎。你說得很對,我並不聰明。於是它就長歎一聲,詭譎叫它幹什麼它就幹什麼了。

  年初的一天早晨,這一對朋友出門沿著大鍋淵的岸邊散步。大鍋淵又深又大,正位於納尼亞西陸的懸崖絕壁之下。大瀑布從懸崖上轟然傾瀉而下,聲若接連不斷的雷鳴,納尼亞河則從另一邊奔流而過。大瀑布使深淵裡的水始終在跳躍、冒泡,繞著圈兒翻騰,仿佛一鍋水在沸騰一般,因此自然而然地被叫做大鍋淵。早春時節,大鍋淵是最最生氣勃勃的,那時納尼亞背後西部荒原裡群山上融雪的水使大瀑布豐沛極了,而納尼亞河便是發源于荒原的。它們倆正瞧著大鍋淵,詭譎突然用它那黑黑的發亮的手指指指點點,說道:

  瞧!那是什麼?

  什麼是什麼啊?迷惑說道。

  剛才被瀑布沖下來的那個黃色的東西。瞧!又出現了,它正浮在水面上。我們必須弄明白,那究竟是個什麼東西。

  我們必須嗎?迷惑問。

  當然我們必須弄明白,詭譎說,這也許是件有用的東西。像一個好角兒似的跳下水去,把它撈上來,我們就可以親眼觀察它了。

  跳進深淵去嗎?迷惑說,扇著耳朵。

  如果你不跳進去,我們怎麼把它弄到手呢?無尾猿道。

  但——但,迷惑說,你如果跳下水去,豈不更好嗎?因為,你明白,原是你想知道這是什麼東西,我可不大想知道。而且,你瞧,你還生得有手。趕上要抓住什麼東西的時候。你像人或小矮人一樣管用。我卻只有驢蹄兒。

  說實在的,迷惑啊,詭譎說道,我認為你一向不說這種話的。確確實實,我認為你不說這種話的。

  呀,我說了什麼錯話嗎?驢子用一種相當謙卑的聲調說道,因為它看到詭譎被它惹得十分生氣了,我的意思無非是——

  無非是要我跳到水裡去,無尾猿說道,倒像是你並不完全明白我們無尾猿的肺部總是很弱,總是容易受寒傷風!好吧l我決意下水去。在這冷酷的風裡,我已經感到冷了。可是我決意下水去。我可能會死的。那時你就要懊悔了。詭譎說話的聲音,聽上去它快要哭出來了。

  別,別,別,請別,迷惑說,一半兒是談話,一半兒是驢叫了,我從來沒有這種意思,詭譎,我確實沒有這種意思,你知道我有多蠢,一件以上的事情,我在同一個時間內就沒法兒考慮了。我忘掉了你那很弱的肺。當然我會下水去的。你可別考慮親自下水。詭譎,請答應我,你不下水。

  詭譎這就答允了,答應不下水了,於是迷惑的四個蹄子便在大鍋淵的石頭邊緣上篤篤篤篤地走動,要找一個可以下水的地方。且不說寒冷徹骨,進入那顫抖的冒著泡沫的水裡可不是鬧著玩的,迷惑在下定決心跳進水裡去之前,不得不站在那裡足足哆嗦了一分鐘。但這時詭譎從背後喊道

  也許壓根兒還不如我跳進水裡去的好!迷惑聽到這話,便說道不,不,你答應不下水的。我現在下水了。它就跳進水裡去了。

  一大片泡沫沖到迷惑的臉上,使迷惑滿嘴是水,眼睛也看不清楚。接著,它下沉了幾秒鐘,等到它重新冒出水面時,它已經到了深淵的另一部分。遊渦卷住了它,帶著它轉了又轉,轉得愈來愈快,終於把它沖到了大瀑布的正下方,瀑布的力量壓得它往下沉,沉得很深,迷惑認為它在冒出水面之前要屏息靜氣是無能為力了。當迷惑冒出水面,終於到了靠近那東西的地方,企圖抓住它時,它又從迷惑身邊漂開去了,它也給沖到了瀑布下方,被壓到水底裡去了。它重新浮上來時離迷惑更遠。但,最後,疲乏得要死、渾身傷痕而且冷得四肢麻木時,迷惑終於成功地用牙齒咬住了這件東西。迷惑爬出深淵,把這件東西放在前面,前蹄伸在它裡邊,使勁抬起它來,因為這東西很大,像一塊火爐前的地毯,而且很重,很冷,很黏滑。

  迷惑把這東西丟在詭譎面前的地上,它渾身滴水,格格發抖,竭力緩過氣來。但無尾猿卻瞧也不瞧它,也不問問它感覺如何。無尾猿忙於繞著這東西打轉,把它攤開來,拍拍它,聞聞它。無尾猿眼睛裡閃過一星邪惡的亮光,它說道:

  這是一張獅子的毛皮。

  叫尹伊—奧—奧—啊,是嗎?迷惑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道。

  現在我很想知道……我很想知道……我很想知道。

  詭譎跟它自己說道,因為它正在拼命思索。

  我想知道是誰殺了這可憐的獅子,迷惑立刻說了出來,應該把它埋葬。我們必須為它舉行葬禮。

  啊,它可不是一頭會說人話的獅子。詭譎說道,你無需為此自找麻煩。在西部荒原裡,越過大瀑布就沒有說人話的野獸了。這張毛皮必定是屬於一頭啞巴野獅子的。

  順便說一旬,詭譎這句話倒說對了。幾個月之前,一個獵戶,一個男子漢,在西部荒原上某一個地方,殺死了這頭獅子,剝下了它的皮,但這事與這個故事不相干。

  詭譎,這可完全一樣,迷惑說道,即使這張皮屬於一頭啞巴野獅子,難道我們就不該為它舉行體面的葬禮嗎?我的意思是,所有的獅子豈不——哦,豈不都是令人敬畏的嗎?你明白,這是由於誰的緣故。難道你不明白嗎?

  迷惑啊,別讓什麼餿主意開始進入你的腦袋,詭譎說道,因為,你心裡明白。思索並不是你的長處。我們要用這張獅子毛皮替你縫製一件優質的暖烘烘的冬季外套。

  啊,我想我不會喜歡的,驢子道,穿上這個,我看上去就會像——我的意思是說,其他野獸會認為——那就是說,我會感到——

  你在說什麼呀?詭譎一邊說,一邊像無尾猿通常所做的那樣在身上亂搔。

  如果像我這樣一頭驢子竟穿上了獅皮外套,我認為就是對偉大的獅王,對獅王阿斯蘭不尊敬。迷惑說道。

  哦,請你別站在那兒辯論了,詭譎說道,像你這樣的一頭驢子,對這種事情懂個啥?你要知道,迷惑,你在思考問題上是不行的,你幹嗎不讓我來替你思考呢?你幹嗎不像我對待你那樣對待我呢?我並不認為我能幹好一切事情。我知道你在有些事情上比我高明。這就是我為什麼讓你下到深淵裡去的緣故;我知道你會幹得比我好。然而,遇到我能幹而你幹不了的事情,為什麼不該輪到我去幹呢?難道永遠不容許我去幹什麼事情嗎?要公平對待,依次輪流。

  如果你那麼說,那當然是可以的啦。迷惑說道。

  我告訴你吧,詭譎說道,你最好還是沿河輕快地小跑到下游的奇賓福德去,瞧瞧可有橘子或香蕉。

  可我疲倦極了,詭譎啊。迷惑懇求道。

  是呀,可你又冷又濕,無尾猿說道,你需要能使你暖和起來的東西。輕快的小跑正好是對症下藥。何況今兒個奇賓福德還是趕集的日子哩。於是,迷惑當然說它願意去了。

  留下詭譎獨個兒時,它就拖拖遝遝地走動起來,有時兩足著地,有時四肢著地,終於爬到了它自己那棵大樹上。接著它就搖晃著身體,從這根樹枝晃到那根樹枝,口中吱吱亂叫,笑得牙齒都露了出來,最後它走進了它那築在丫枝上的小屋子。它在屋子裡找到了針、線和一把大剪刀;因為它是頭聰明的無尾猿,小矮人們教過它如何縫製衣服。它把一團紗線(那可是很粗的貨色,與其說是像線,不如說是像繩子)塞進嘴巴裡,它的兩頰便鼓了起來,仿佛喝了一大口咖啡似的。它把針咬在上下嘴唇之間,用左爪拿著剪刀,然後它就爬下樹來,蹣跚地向獅子毛皮走去。它蹲下來幹活。

  詭譎立刻看出來了,要給驢子做外套的話,獅子毛皮的軀體部分是太大了,脖子部分又太短了。所以它就從太大的部分剪下一大塊來,給驢子的長脖子做一條長長的領子。它把獅子腦袋的毛皮剪下來,在腦袋和肩膀之間的部位上把那長領子縫上去。它把整張獅子毛皮的兩邊都用線縫上,使驢子外套的胸腹部都得以收緊。時不時鳥兒在它頭上飛過,它就停止縫製,焦急地向上張望。它不要任何飛禽走獸看到它正在幹什麼。但,它看到的鳥兒,沒有一只是會說人話的鳥兒,所以它們看到了也沒多大關係。

  下午很晚的時候迷惑回來了。它不是小跑著回來的,只不過是耐心地一路踏著沉著的步子慢吞吞地回來的,驢子都是這樣走道的。

  什麼橘子也沒有,驢子說道,什麼香蕉也沒有。我疲倦得很。它躺下了。

  來,試試你那美麗的獅皮新外套吧。詭譎說道。

  啊,討厭的舊毛皮,迷惑說,我明兒早晨試穿吧,今天夜裡我太累了。

  迷惑,你太不近人情了,詭譎道,如果你累了,你以為我又如何呢?整整一天,你走下山谷作一番賞心悅目、精神為之一振的散步,我卻在拼命幹活,給你縫製一件外套。我的腳爪搞得那麼累,幾乎剪刀都拿不住了。如今你卻不肯說一聲謝謝——甚至不肯對外套看一眼——你不關心——你——你——

  我親愛的詭譎,躺著的迷惑立刻站起身來,我很抱歉。我態度粗暴。我當然喜歡試穿的。外套看上去簡直華貴極了。立刻讓我穿上試試吧。請讓我試穿吧。

  好吧,那就安安靜靜地站著。無尾猿說道。獅子毛皮很重,無尾猿幾乎舉不動它,但,經過許多拉啊推啊,氣喘吁吁啊,它終於把獅皮外套套到驢子身上去了。它把獅子軀體上的毛皮縛在驢子的身體上,把獅腿上的毛皮縛在驢腿上,把獅子尾巴上的毛皮縛在驢子尾巴上。通過獅子腦袋張開嘴巴的毛皮,可以看得見驢子的大部分鼻子和臉孔。凡見過真正的獅子的,沒有一個會受騙上當的。然而,如果有誰從未見過獅子,假如他並沒走得很近,假使光線不是太好,假如迷惑並不發出驢叫聲,並不用蹄子弄出什麼聲音來,瞧見迷惑穿上了獅子毛皮外套,倒可能把它誤認為是獅子。

  你看上去真了不起,真了不起,無尾猿說道,如今不論誰看見你,都會認為你就是阿斯蘭,就是偉大的獅王本人。

  那就可怕了。迷惑說道。

  不,不會可怕的,詭譎說道,你叫大家做什麼,大家就會做什麼了。

  但我不想叫大家做什麼。

  可是你想想我們可以幹的好事吧,詭譎說,你知道,你有我在替你出主意哩。我會替你想出種種明智的命令,由你去發佈。於是大家都得服從我們的命令,連國王本人也得服從。我們就可以在納尼亞把一切都整頓得好好的。

  但,納尼亞不是一切已經都好好的嗎?迷惑說道。

  什麼話!詭譎嚷道,一切都好好的嗎?——現在不是連橘子或香蕉都沒有嗎?

  哦,你知道,迷惑道,沒有多少人——事實上,我認為除了你沒有什麼人——要吃這種東西的。

  也沒有糖哩。詭譎說。

  唔,是的,驢子說,如果糖再多一點,那就妙了。

  那麼,事情就這麼定了,無尾猿說道,你一定要假扮成阿斯蘭,我會囑咐你說什麼話。

  不,不,不,迷惑說道,別提這種可怕的事兒。這會犯錯誤的,詭譎。我也許不大聰明,然而這種事我可明白利害的。如果真正的阿斯蘭出現時,我們會落得個什麼下場?

  我料想獅王會十分高興的,詭譎說,很可能是獅王故意把獅子毛皮捎來的,這樣我們就可以把事情整頓好了。無論如何,你要知道,獅王是從來不出現的。當今之世,獅王是不出現的了。

  就在這當兒,頭頂上響起一個巨大的晴天霹靂,大地抖動著,爆發小地震了。兩頭野獸都站不住腳,失掉了平衡,面孔朝下摔倒在地上。

  啊!迷惑剛緩過一口氣來,便喘息著說道,這是一個徵兆,一個警告。我知道我們是在幹著邪惡得可怕的事情啊。立刻從我身上脫掉這件討厭的毛皮外套吧I

  不,不,無尾猿(它的腦筋動得很快)說道,恰巧相反,這是個吉祥之兆。我剛才正要說:如果那位真正的阿斯蘭(正如你所稱呼他的)有意要我們進行這件事情,他就會給我們送來一個霹靂和一個地震——只是我還沒把話說出口,吉祥之兆便出現了。迷惑啊,如今你非幹這個不可了。讓我們別再爭辯了。你自己心裡明白:這些個事情你並不瞭解。一頭驢子,怎麼能懂得徵兆呢。

第二章 國王的魯莽

  大約三個星期以後,納尼亞王國的最後一位國王,坐在他小小的持獵屋門旁一棵大橡樹底下。在賞心悅目的春季好天氣裡,他時常到守獵小屋來住上十天光景的。這是個茅草屋頂的低矮建築物,離燈柱野林的東端不遠,在兩條河流交匯處稍稍上游一點兒。他喜歡住在那兒過簡單樸素和逍遙自在的生活,遠離王城凱爾帕拉維爾的政府和豪華氣派。人們管他叫國王蒂蓮,他的年齡在二十與二十五歲之間,他的肩膀已經寬闊而強壯了,他的四肢肌肉堅實,但他的鬍子仍舊是稀稀拉拉的。他生著藍藍的眼睛和一張無所畏懼的誠實的臉。

  那個春天的早晨,國王左右沒有侍從,只有一個他最親密的朋友:獨角獸①珍寶。他們相親相愛有如兄弟,在戰爭中互相救過彼此的性命。這貴族氣派的野獸站在國王的御座近旁,把脖子彎過來,在奶油似的白色腹部擦亮它藍色的角。

  "珍寶啊,我今天沒法叫我自己幹什麼活兒或搞什麼體育活動了。"國王說道,"我啥也不能考慮,只能想著這個奇怪的消息。你可認為我們今天還會聽到更多的消息嗎?"

  ①獨角獸,傳說巾的怪獸,頭和身體像馬,後腿像牡鹿,尾巴像獅子,前額中都有個螺旋形獨角。

  "陛下,如果這些消息是真實的,"珍寶說道,"那麼,它們就是我們這一代裡,我們的父親那一代裡,我們的祖父那一代裡,所聽到的最最奇怪的新聞了。"

  "這些消息不能不是真實的啊!"國王說,"一個多星期以前,第一批飛過我們這裡的鳥兒就說——阿斯蘭來了,阿斯蘭重新到納尼亞來了。這之後是松鼠。它們沒見到阿斯蘭,可它們說阿斯蘭肯定在樹林裡。然後是鹿。它說它親眼看見阿斯蘭了,距離很遠,在月光下,在燈柱野林裡。接著是黑皮膚的長著鬍子的人來了,他是從卡樂門來的商人。卡樂門人跟我們不一樣,他們對阿斯蘭壓根兒不關心;可那人也把阿斯蘭來了說成是件毫無疑問的事實。昨兒夜裡灌來了,它也看見過阿斯蘭。"

  "陛下,事實上,"珍寶說道,"這種種新聞,我都相信。如果我仿佛不大相信,只是因為我心裡的歡喜之情太大了,大得無從置信了。幾乎是太美了,美得沒法兒信以為真了。"

  "是啊,"國王說道,喜悅得長長地籲了口氣,幾乎要發抖,"大大超過我生平的各種希望了。"

  "你聽!"珍寶說道,把腦袋側向一邊,把耳朵朝前豎了起來。

  "這是什麼聲音?"國王問道。

  "是馬蹄聲,陛下,"珍寶答道,"一匹奔騰的馬。一匹分量很重的馬。必定是個人頭馬。瞧,他來到了。

  一個巨大的、金色鬍鬚的人頭馬,前額上是人的汗珠,栗色兩肋上是馬的汗水,他直奔到國王面前,這才停下步來,低頭鞠躬。"國王萬歲。"他用公牛一樣深沉的聲音呼喊道。

  "呵,來人啊!"國王說道,眼睛越過肩膀朝著持獵小屋的門瞧去,"給高貴的客人端一碗酒來。歡迎你,龍威特。等你喘息停當時再把你帶來的訊息告訴我們吧。"

  一個侍從從狩獵小屋裡走了出來,手裡拿著一隻雕刻新奇的大木碗,他把木碗遞給人頭馬。

  "陛下,我首先為阿斯蘭和真理乾杯,然後再為國王乾杯。"

  他一口氣就把那一碗酒(足夠六個壯漢喝的量)喝完了,隨即把木碗還給侍從。

  "說說吧,龍威特,"國王說道,"你可帶來更多的關於阿斯蘭的消息?"

  龍威特神情十分嚴肅,稍稍皺著眉頭。

  "陸下,"他說道,"你知道我已經有多大年紀了,研究星相又有多久了;因為我們人頭馬比你們人類壽長,也比你們獨角獸類壽長。在我以往的日子裡,我從未像今年開始以來那樣,夜夜見到寫在星空裡的那麼可怕的不祥之兆。星相壓根兒沒有說到阿斯蘭光臨,既沒有說到和平,也沒有說到歡樂。我憑我的法術知道,五百年來沒有出現過災難性的’行星會合’現象。我腦子裡已經有這麼個想法,要來向陸下報警:有某種大災大難籠罩著納尼亞王國。但,昨天夜間我聽到謠言,說是阿斯蘭來臨了。陛下,不要相信這種鬼話。這是不可能的。星象從不撒謊,但人和野獸都會撒謊的。如果阿斯蘭已經來到納尼亞王國,天上的星象便會有預兆了。如果獅王真的光臨了,一切有禮貌的星星都會集攏來向獅王致敬的。這可是個徹頭徹尾的謊言。"

  "謊言!"國王情緒激烈地說道,在這麼重大的事件上,納尼亞王國或者全世界有什麼人竟敢撒謊?他不知不覺地把自己的手按在劍柄上。

  "國王啊,這我不知道,"人頭馬說道,"但我知道世界上有不少撒謊的騙子;天上的星星中可一個撒謊的騙子也沒有。"

  "我心中納罕,"珍寶說道,"儘管一切星相的徵兆不是這麼說,阿斯蘭是否就可能不來了呢?獅王不是眾星的奴隸,而是眾星的創造者。一切古老的故事裡不是都說他並不是馴服的獅子嗎?"

  "說得好,說得好,珍寶。"國王大聲說道,"就是這麼一句話。並不是馴服的獅子。有許多故事裡都那麼說的。"

  龍威特剛抬起頭來,正要向前伸過去跟國王十分認真地說話時,他們三個都轉過頭來諦聽一個正愈傳愈近的、號啕大哭的聲音。他們西邊的樹林很稠密,所以他們還看不見新來的人物。但他們不久就能聽清楚號哭的詞兒了。

  "災難,災難,災難!"這聲音號啕道,"我的姐妹兄弟災難臨頭了!神聖的樹木災難臨頭了!森林被損壞了。斧頭砍到我們身上來了。我們正在被砍伐。大樹正在倒下,倒下,倒下。"

  隨著最後一個"倒下"的聲音,說話的人便看得見了。她像一個女人,但是高高大大,頭跟人頭馬的腦袋一般兒高;然而她也很像個女人。如果你從未見過樹精,那就很難給你解釋;如果你見過,那就可以毫無錯誤地從顏色、聲音、頭髮上辨別出來某些不同之處。國王蒂蓮和兩頭野獸立刻就認出她是山毛櫸的精靈。

  "國王陛下,你要主持正義——"她大聲喊道,"你要來幫助我們。你要保護你的子民。他們正在燈柱野林上砍伐我們。我的兄弟姐妹們的四十棵巨大樹幹已經倒在地上了。

  "啊,夫人!砍伐燈柱野林嗎?謀害說人話的樹木嗎。"

  國王大聲喊道,跳起身來,拔出劍來,"他們竟膽大妄為?是誰這麼膽大妄為?憑阿斯蘭的鬃毛——’

  "啊——啊——啊——赫!"樹精氣喘吁吁地說道,她渾身發抖,仿佛疼痛萬分——她一陣又一陣地發抖,仿佛再三受到打擊似的。接著,在片刻之間她突然往斜刺裡倒下去,倒像是她的雙腳給砍掉了似的。國王他們看見她死了,躺在草地上短短一忽兒隨即消失得無影無蹤了。他們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幾英里之外,她那棵樹木,被人砍倒了。

  國王悲憤交集,半晌說不出話來。後來,他開言道

  "朋友們,來吧。我們必須趕到河流的上游,找到這些幹壞事的惡棍們,我們要盡力全速趕去。我決不放過他們,哪一個也休想活著回去。"

  "陛下,衷心祝願您成功。"珍寶說。

  然而龍威特卻說"陛下,即使是出於義憤,也要謹慎小心。奇怪的活動正在出現口山谷裡如果有武裝的叛徒,我們三個就勢單力薄,無法應戰。你是否願意等待一下,當……"

  "我十分之一秒鐘也不願等待,"國王說,"但,我和珍寶朝前趕去時,你就儘快直奔凱爾帕拉維爾。我這戒指給你作個憑證。給我調來二十個全副武裝的、個個善於騎馬的武士,二十頭會說人話的狗兒,十個小矮人(須得個個是百發百中的弓箭手),一兩隻豹子,還有石足巨人。盡可能迅速地把這支隊伍調來支援我們。"

  "陛下,衷心祝願成功。"龍威特說,立刻轉過身體,朝東跑下山谷去了。

  國王大踏步前進,有時喃喃自語,有時握緊拳頭。珍寶在國王身旁行走,默默無言;因而他們之間沒有什麼別的聲音,只有那掛在獨角獸頸子裡的粗大金鏈條的微弱的丁當聲,人的兩足踏步聲,獨角獸的四蹄唱唱聲。

  他們不久就來到河流邊上,他們經由一條芳草萋萋而上:現在他們的左邊是河水,右邊是樹林。不久以後,他們走到一個地方,地面愈來愈高低不平,濃密的樹林往下綿延到河水之濱。道路斷了,道路的走向,現在跳到河水的南岸去了,他們不得不涉水渡河,才能走上對岸的道路。河水很深,漫到蒂蓮的腋窩邊,但珍寶有四條腿,因而比蒂蓮站得穩,它在國王的右邊堅持著,擋住了激流的衝擊力量,蒂蓮伸出他強壯的胳膊抱住獨角獸強壯的脖子,他們倆安全渡過了河流。國王仍舊十分憤怒,沒注意河水很冷。不過,他們剛登上南岸時,他當然十分仔細地在他外套的肩膀上擦乾他的劍,這是他身上惟一沒有浸濕的地方了。

  他們現在朝西走去,河流在他們的右邊,燈柱野林筆直地在他們的前邊。他們還沒有走上一英里多的路,他倆就同時站定,開口說話了。國王說"這兒是什麼東西?"珍寶說"瞧!"

  "是個木排啊。"國王蒂蓮說道。

  確實是個木排。六根漂亮的樹幹,全是新伐倒的、新砍掉枝丫的,捆綁在一起,做成一個木排,正迅速地順流而下。木排的前端有個水客,拿根竹籬駕禦著木排。

  "嗨!你在幹嗎呀?"國王大聲問道。

  "把木頭運到下游,賣給卡樂門人,陛下。"水客答道,舉手伸到耳朵上向國王致敬,如果他戴帽子的話,他就會舉手到帽子邊上致敬。

  "卡樂門人!"蓮大發雷霆地吼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誰砍倒這些樹木的?"

  一年之中,這時節的河水奔流得很快,木排已經在國王和珍寶的身邊滑過去了。但水客從肩上回過頭來叫喊道:

  "奉獅王的命令,陛下。阿斯蘭親自下的命令。"他還補充了幾句話,可是國王他們聽不見了。

  國王和獨角獸面面相覷,他倆的臉色,看上去都比過去參加任何戰爭時更加惶恐。

  "阿斯蘭,"國王終於用十分低沉的聲音說道,"阿斯蘭。能是真的嗎?阿斯蘭能砍伐神聖的樹木、謀害樹精的性命嗎?"

  "除非樹精都犯了可怕的錯誤——"珍寶喃喃說道。

  "可是竟把樹木賣給卡樂門人!"國王說,"這樣的事,可能嗎?"

  "我不知道,"珍寶悲慘地說道,"他並不是一頭馴服的獅子。"

  "好吧,"國王終於說道,"我們必須繼續前進,冒著面臨的風險。"

  "陛下,留給我們去幹的,只有這一件事情了。"獨角獸說道。在這個時刻裡,他並沒看到他倆單獨前往是多麼愚蠢;國王也沒看到這問題。他們太憤怒了,因而頭腦就糊塗了,然而,他們的魯莽招來了許許多多的災難。

  國王突然緊靠在他朋友的脖子上,低下頭來。

  "珍寶,"他說道,"擺在我們面前的是什麼光景?我的心裡湧起了可怕的思想。如果我們在今天之前死去,我們倒幸福了。"

  "是啊,"珍寶說,"我們已經活得太長久了。世界上最糟糕的事情臨到我們頭上啦。"他們這樣站立了一兩分鐘,然後又繼續前進。

  過了不久,他們便聽到斧頭亂劈亂砍木材的乒乒乓乓的聲音,儘管由於前邊土地隆起,他們還什麼也看不見。及至他們到達隆起的高處,他們就能一覽無遺地望見燈柱野林。國王看在眼裡,氣得臉都發白了。

  貫穿古老的森林,已經開闢出了一條寬闊的通道。那可是一度生長過金樹銀樹的森林,而我們這個世界裡的一個孩子也曾在那兒種了一棵"保護之樹"。這是一條叫人厭惡的通道,仿佛是土地上新裂開來的一道豁口,充滿了樹木拖到河邊去時沿路留下的癮跡。有一大群人在那兒幹活,馬鞭子嚼嚼啪啪地響,馬兒拖動木頭時拉拉扯扯,使出了九牛二虎之力。引起國王和獨角獸注意的第一件事情是:人群中大半數都不是會說人話的馬兒,倒是人。第二件事情是;這些人都不是金髮白皮膚的納尼亞人,他們都是來自卡樂門王國的黑皮膚大鬍子大漢。卡樂門是個殘酷的大國,位於阿欽蘭背後、大沙漠之南。當然啦,沒有理由不該在納尼亞碰到一兩個卡樂門人——個商人或是一個大使——因為在這些日子裡,納尼亞王國和卡樂門王國是和平相處的。然而蒂蓮不明白,為什麼竟有那麼多的卡樂門人,現在他們為什麼正在砍伐一片納尼亞的森林。他緊握著他的劍,把他的外套卷在左臂上。他倆迅速來到這些人中間。

  兩個卡樂門人正鞭策著一匹拉著木頭的馬兒。國王剛走到他們跟前時,木頭正陷在一個糟糕的泥坑裡。

  "走呀,懶惰崽子!拉呀,你這懶豬!"卡樂門人暗暗啪啪揮舞著鞭子,大聲喊道。馬兒已經拼命用勁拉了,它眼睛發紅,渾身冒著汗水。

  "幹活呀,懶惰的畜生!"一個卡樂門人一邊嚷嚷,一邊用馬鞭子野蠻地鞭打著馬兒。就是在這個時候,真正可怕的事情發生了。

  直到此刻為止,國王蒂蓮想當然地認為卡樂門人驅策的馬兒是他們自己的馬兒,是啞口無言的毫無智慧的牲口,就像我們這個世界的馬兒一樣。雖然他不願看到哪怕是一匹啞巴馬兒過分受到虐待,他想得更多的當然是神聖樹木的被謀害。他從來沒有想到竟有人大膽逼迫自由的會說人話的納尼亞馬兒拉木頭,更不會想到會有人用鞭子抽打納尼亞馬兒。但,當那野蠻的鞭子打下來時,馬兒用後腿站了起來,一半兒像是叫喊地說道!

  "傻瓜和暴君!難道你沒看見我正全力以赴嗎?"當國王蒂蓮知道這馬兒是一頭他自己國家裡的納尼亞馬時,一股怒氣沖上他和獨角獸的心頭,弄得他們不知道自己正在幹什麼。國王的劍舉了起來,獨角獸的角往下直恨。他倆一起跑上前去。兩個卡樂門人隨即倒下死了,一個被蒂蓮的劍砍掉了腦袋,另一個被珍寶的獨角刺穿了心臟。\-

第三章 無尾猿煊赫一時

  "馬兒師傅,馬兒師傅,"蒂蓮一邊匆匆忙忙地割斷馬身上的挽韁,一邊說道,"這些外國人是怎麼來奴役你的?難道納尼亞被征服了?可曾打過一仗?"

  "不,陛下,"馬兒喘息著說道,"阿斯蘭在這兒。一切都是按照他的命令辦的。他曾經吩咐——"

  "我們處境危險,陸下。"珍寶說道。蒂蓮抬起頭來,看到卡樂門人(其中還夾雜著幾頭說人話的野獸)正開始從四面八方向他們跑來。兩個人一聲也沒叫喊就死了,所以一時之間其餘的人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現在他們知道了。他們大部分人手中拿著出了鞘的彎刀。

  "趕快。騎在我背上。"珍寶說道。

  國王飛身跨上他老朋友獨角獸的背脊,它轉過身子,疾馳而去。它改變方向兩三次,及至敵人看不見他們時,便立刻渡過了一條溪流,腳下的步子沒有鬆懈,口中大聲叫道,"陛下,跑到哪兒去?到凱爾帕拉維爾去嗎?"

  "朋友,你停下步來,"蒂蓮說道,"讓我下來。"他從獨角獸的背上滑了下來,面對著獨角獸。

  "珍寶啊,"國王說道,"我們幹了一件可怕的事。""我們都被痛苦地激怒了。"珍寶說。

  "然而,他們毫無武裝——我們也沒有向他們發出挑戰——卻人不知鬼不覺地向他們撲了上去——呸!珍寶,咱倆是殺人犯。我永遠丟臉出醜了。"

  珍寶垂下了頭。它也感到羞愧。

  "還有,"國王說道,"那馬兒說是按照阿斯蘭的命令辦的。老鼠也這麼說。他們都說阿斯蘭是在這兒。但這消息是否確實呢?"

  "但是,陸下,阿斯蘭怎麼會下令幹如此可怕的事呢?"

  "阿斯蘭並不是一頭馴服的獅子,"蒂蓮說道,"我們怎麼會知道阿斯蘭會幹什麼呢?我們,是殺人犯啊。珍寶,我決意要回到那兒去。我要交出我的劍,把我自己也交到那些卡樂門人手裡,並且要求他們把我帶到阿斯蘭面前。讓阿斯蘭公平地審判我。"

  "那麼,你就會走向死亡了。"珍寶說。"

  "如果阿斯蘭判我死刑,你認為我會介意嗎?"國王說道,"那就微不足道了,壓根兒微不足道了。與其擔心害怕阿斯蘭已經來了,但他又不像是我們所信仰所渴望的阿斯蘭,恐怕還是死掉倒要好得多。這就像有一天太陽升起來了,卻是個漆黑的太陽。"

  "我知道,"珍寶說,"或者仿佛你喝水,水卻是幹的。你說得對,陸下。這是萬物的盡頭了。讓我們回去投案吧。"

  "無需我們兩個都去投案啊。"

  "如果我們一向彼此相愛,那就現在讓我跟你一起去吧,"獨角獸說道,"如果你死了,如果阿斯蘭不是原來的阿斯蘭了,剩下我一個活著,又有什麼意義呢?"

  他們淌著辛酸的淚水,一起轉身走回去了。

  他們剛來到正在伐木運木的地方,卡樂門人便發出一聲呐喊,手中拿著武器向他們跑來了。但國王伸出來的劍卻是劍柄向著他們的,他說道:

  "我過去是納尼亞王國的國王,現在是個恥辱的武士,我向阿斯蘭獅王自動投案。帶我去見阿斯蘭吧。

  "我也自動投案。"珍寶說道。

  於是黑皮膚的人們向他們圍攏來,成了密集的一群,發出大蒜和洋蔥的氣昧,白色眼睛在褐色臉上可怕地閃爍著。他們在珍寶的脖子上套了個用繩子做的籠頭。他們拿掉了國王的劍,把他的雙手反縛在背後。其中有個卡樂門人,他不戴纏頭巾而戴頭盔,仿佛是個發號施令的人,他從蒂蓮的頭上搶走了一個金箍,急急忙忙塞在他衣服裡邊的什麼地方。他們把這兩個羈押犯帶上山去,帶到有一大塊林中空地的地方。這便是羈押犯所見到的情況。/

  空地的中央,也就是小山的最高處,有一間像馬廄似的、茅草屋頂的小屋。屋子的門關著。門前草地上坐著一頭無尾猿。蒂蓮和珍寶原是指望看到阿斯蘭的,卻還沒聽說過有頭無尾猿,他們看見那猿猴時心中就十分詫異惶惑了。無尾猿當然就是詭譎,但是,看起來,它比它住在大鍋淵旁時醜陋十倍,因為它現在打扮起來了。它正穿一件猩紅色茄克衫,原是給小矮人縫製的,所以它穿起來並不十分合身。它的後爪子穿了鑲嵌珠寶的拖鞋,拖鞋不合腳,也穿不牢,因為,你知道,無尾猿的後爪,確實像人的手。它頭上戴一頂仿佛是紙王冠的帽子。它身邊有一大堆堅果,它不斷地用上下頓喀啦喀啦咬著堅果,把果殼吐出口來。它也不斷拉起猩紅色茄克衫給自己搔癢。一群說人話的野獸面對著無尾猿站在那兒,在這一群中,幾乎每張臉看上去都是悲慘的焦慮而又惶惑。它們看到誰是羈押犯時,大家都呻吟嗚咽了。

  "阿斯蘭的代言人,詭譎閣下,"卡樂門人的頭目說道,"我們送羈押犯來了,憑我們的技巧和勇敢,倚仗偉大的塔什神的允諾,我們把這兩個亡命的殺人犯活捉了。"

  "把這人的劍給我。"無尾猿說道。所以他們就取了國王的劍,連同劍帶一起遞給猿猴。無尾猿把劍和劍帶掛在它的頸子上,顯得十分愚蠢無知。

  "這兩個人以後再處理。"無尾猿說道,朝著兩個囚犯把果殼吐了過去,"我先要辦別的事。他們不妨等著。現在,大家聽我說。我首先要說的是關於堅果的事。松鼠的頭目在那兒啊。"

  "在這兒,大人。"一頭紅松鼠說道,它上前一步,忐忑不安地鞠了一個躬。

  "啊,你是,是你嗎?"無尾猿說道,神情令人作嘔,"現在注意聽我的吩咐。我要——載的意思是阿斯蘭要——阿斯蘭還要些堅果。你們已經送來的那些堅果是十分不夠的。數量要翻一番。明天太陽落山時必須送到這兒。其中不許有一顆壞的或一顆小的。"

  其他的松鼠連聲發出一陣驚惶的咕咕噥噥的聲音,松鼠頭兒鼓起勇氣說道"

  "對不起,阿斯蘭可以親自對我們說說這件事嗎?如果允許我們見到獅王——"

  "你們不行,"無尾猿說道,"也許獅王十分仁慈(儘管你們大多數不配消受),今兒個夜裡會出來幾分鐘。那時你們大家可以看上一眼。但獅王可不願讓你們大家擠在他的周圍,用各種問題跟他糾纏不清。你們要說給獅王聽的不論什麼話,都得通過我向獅王彙報,如果我覺得那事情是值得麻煩獅王的話。同時,你們所有的松鼠們,最好還是去張羅堅果吧。要保證明兒晚上把堅果送到這兒,不然的話,你們就會吃苦頭的。告訴你們,我可說一是,說二是二的!"

  可憐的松鼠便統統驚惶地跑開了,仿佛有一條狗兒在追它們似的。這個新的命令對它們是個可怕的訊息。它們小心翼翼地藏起來過冬的堅果,如今差不多都被吃掉了,從留下來的那麼一點兒裡邊,它們已經拿出來交給無尾猿的數量,也遠遠超過了它們所能節省下來的了。

  然後是一個深沉的聲音——屬於渾身粗毛、長著撩牙的巨大野豬的聲音——從另一部分群眾中發出來了。"為什麼我們不能堂堂正正地見到阿斯蘭,同阿斯蘭說話呢?"它說,"在以往的日子裡,阿斯蘭經常在納尼亞出現,大家都可以面對面地同他談話。"

  "你們別相信這話,"無尾猿說道,"即使這話是真的,時代也已經變化了。阿斯蘭說,以前他對待你們太溫和了,你們明白嗎?哦,他再也不會溫和了。這一回,他要把你們整頓得像個樣子。你們以為他是好說話的獅子,他就要狠狠地教訓你們。"

  但聽得野獸之間發出一陣低低的呻吟嗚咽的聲音;這之後是死一般的寂靜,那可更悲慘了。;

  "如今你們還有另一件事應該好好認識的,"無尾猿說道,"我聽說你們有些人說我是無尾猿。告訴你們吧,我不是猿,我是人。如果我看上去像只猿猴,那是因為我老而又老了,我已經幾百歲幾千歲了。而且,就因為我年紀那麼大,所以我那麼聰明。就因為我是那麼聰明,所以阿斯蘭一直是只跟我一個人說話。阿斯蘭不耐煩跟許多愚蠢的動物談話。他會把你們必須照辦的事告訴我,我就告訴你們其餘的人。接受我的忠告吧,你們要留神用加倍的速度辦好事情,因為獅王是無意忍受胡言亂語的。"

  一片死一般的寂靜,只聽見一隻小灌的號哭和它媽媽竭力叫它別哭的聲音。

  "還有另外一件事情,"無尾猿一面把一顆新的堅果塞進嘴巴裡,一面繼續說道,"我聽見有些馬兒在說,讓我們抓緊幹活,把這運木頭的活兒盡可能迅速完成,我們就可以重新獲得自由了。哦,你們立刻從腦子裡把這種想法排除出去吧。而且,不僅馬兒要排除這種想法。凡是能幹活的,將來都要叫它去幹活。阿斯蘭和卡樂門的國王已經就這個問題達成了協議,我們的黑臉朋友——卡樂門人,都管這國王叫’蒂斯羅克’。一切馬兒、公牛、驢子等,都要送到卡樂門去幹活謀生——幹那拖呀拉呀以及其他國家馬兒所幹的種種營生。一切挖挖掘掘的動物,像鼴鼠、松鼠以及小矮人等,統統要到’蒂斯羅克’的礦山裡去幹活。還有——"

  "不,不,不,"眾野獸號啕道,"這不可能是真實的。阿斯蘭決不會把我們賣給卡樂門國王做奴隸的。";

  "別來這一套

  不許吵吵鬧鬧的!"無尾猿咆哮著說道,"誰說過要去做奴隸的?你們不會成為奴隸的。你們會得到報酬——還是很好的工資哩。那就是說,你們的工資,都將收歸阿斯蘭的國庫,阿斯蘭將把錢都用在為大家謀福利上。"無尾猿這就瞧瞧那卡樂門人的頭兒,幾乎跟他眨巴著眼睛。那個卡樂門人鞠躬回答,都是卡樂門式的浮誇風度。

  "阿斯蘭獅王最最賢明的代言人,對於這個審慎明智的計畫,’蒂斯羅克’(願他萬壽無疆)同閣下是完全一致的。"

  "好啦!你們瞧瞧!"無尾猿說道,"全都安排好了。全都是為了你們的福利。你們掙來了錢,我們就可以用來改造納尼亞,使之成為一個值得居住的國家。椅子和香蕉會大量湧到——還要建設公路、大城市、學校、辦公樓、馬鞭子、口勒、馬鞍子、籠子、狗窩、監獄——啊,建設一切的一切。"

  "但這些東西我們並不全要,"一頭老熊說,"我們要自由,我們要聽到阿斯蘭親自說話。"。

  "你們可別開始辯論,"無尾猿說,"因為這是我容忍不了的。我是人,你不過是頭肥胖的、愚蠢的老熊。你懂得什麼自由?你以為自由就是愛幹什麼就幹什麼?告訴你,你錯了。那不是真正的自由。真正的自由意味著我叫你幹什麼你就幹什麼。"

  "赫一恩一恩一赫。"老熊悻悻地咕噸道,它搔搔腦袋,覺得這種問題真是難以理解。"對不起,對不起。"一頭渾身是絨毛的小羊的高而尖的聲音說道,它是那麼幼稚,竟敢大膽講話,大家都感到驚訝:。

  "這又是什麼意見了?"無尾猿說道,"快講!"

  "對不起,"小羊說,"我搞不懂。我們跟卡樂門人有什麼相干?我們屬於阿斯蘭。他們屬於塔什。他們有個神,叫做塔什。據說,塔什神有四條胳膊,一個鷹頭。他們在塔什神的祭臺上殺人。我不相信竟有像塔什那樣的人物。然而,如果有的話,阿斯蘭怎麼能和他做朋友?"

  所有的野獸都斜斜地抬起了腦袋,它們明亮的眼睛都向無尾猿炯炯注視。它們知道這是個任何人都還沒有提到過的、最最厲害的問題。

  無尾猿直跳起來,暗了小羊一口唾沫。

  "娃娃!"無尾猿嘶嘶地罵道,"愚蠢的小羊崽子!回家到你娘身邊去吃奶吧。這種事情你懂個啥?可是你們其他的野獸聽著塔什不過是阿斯蘭的另一個名字。一切老的觀念,說什麼我們是正確的、卡樂門人是錯誤的,全是蠢話。現在我們比較明白了。卡樂門人用的詞兒不同,然而我們指的都是一個意思。塔什和阿斯蘭不過是兩個不同的名字,指的是誰,你們都知道。所以他們之間從來沒有什麼爭吵。你們這些愚蠢的野獸,要牢牢記住這一點:塔什就是阿斯蘭,阿斯蘭就是塔什。"

  你知道你自己家裡的狗,臉色有時看上去能悲傷到何等地步。想想家狗的臉,然後再想想這些說人話的野獸的臉——所有這些誠實的、謙卑恭順的、惶惑失措的鳥、熊、灌、松鼠、攝鼠等等的臉,都遠比家狗的臉悲傷多了。每條尾巴都是下垂的,每根鬍鬚都是萎靡不振的。看到它們的臉,你就會十分同情它們,就會為之心碎。只有一頭畜生看上去壓根兒沒有一點兒不快樂的樣子。

  那是一頭薑黃色的貓——一頭正直盛年的了不得的大雄貓。它筆直地坐在一切野獸的前面,尾巴繞在腳趾上。它始終盯住無尾猿和卡樂門頭目直瞧,連眼睛也從不眨眨。,

  "請原諒,"雄貓十分客氣地說道,"我倒對這問題感興趣。從卡樂門王國來的、你的朋友也這樣說嗎?"

  "你儘管放心好了,"卡樂門頭目說道,"開明的無尾猿——我的意思是人——說得很正確,阿斯蘭就意味著塔什,不多也不少。"

  "特別是阿斯蘭並不意味著超過勝過塔什。"

  "壓根兒超不過。"卡樂門頭目說道,眼睛緊盯著雄貓的臉。

  "薑黃貓,用這話答覆你,綽綽有餘了吧?"無尾猿說道。

  "噢,當然啦,"薑黃貓冷冷地說道,"十分感謝你。我只不過是要徹底搞清楚。我認為我正在開始明白起來了。"

  直至此時此刻,國王和珍寶都沒說什麼;他們正在等候無尾猿叫他們說話,因為他們覺得插嘴是沒有用的。但,現在蒂蓮環顧納尼亞走獸們悲慘的臉,而且看到它們都會相信阿斯蘭和塔什是一而二、二而一的,蒂蓮就再也忍受不了了。

  "無尾猿,"國王大聲喊道,"你撒謊。你惡劣地撒謊。你像卡樂門入一樣撒謊,你像無尾猿一樣撒謊。"

  他本來還想說下去,他想責問:喝人民的血的、可怕的塔什神,同那以自己的血拯救了整個納尼亞的、善良的獅王,怎麼可能是同一個神抵呢?如果讓他說話,無尾猿的統治也許當天就完蛋了,野獸們就可能看到真相,把無尾猿推翻了。然而,在他再說一句話之前,兩個卡樂門人就使出渾身力氣痛擊他的嘴巴,另一個卡樂門人又從背後踢他的雙腳。他倒下時,無尾猿又是憤怒又是恐懼,尖聲叫道:

  "把他帶走,把他帶走。把他帶到一個地方去,叫他聽不見我們說話,我們也聽不見他說話。把他綁在那兒的樹上。以後我要——我的意思是阿斯蘭要——審判他。"

第四章 夜裡發生的事

  國王給打得暈頭暈腦地倒下了,他不知道正在發生什麼事,直至卡樂門人縛住他的腕關節,叫他的兩臂筆直下垂在身體的兩側,背脊靠在一棵枝樹上。然後他們用繩索團團捆住他的踝關節、膝關節、腰部和胸膛,這就把他丟在那兒了。此時此刻,使他憂慮重重的,倒是他的嘴唇在出血,他們打破了他的嘴唇,他沒法兒擦掉傷口滴出來的血,癢得難受——時常是小小的事情最難受。

  國王綁在校樹上仍能望見山頂上的小馬廄以及坐在馬廄前的無尾猿。他能間歇地勉強聽到無尾猿繼續說話的聲音,以及群眾中答話的聲音,但他聽不清楚說話中的具體字句。

  "不曉得他們怎樣對待珍寶啊。"國王心中想道。

  這群野獸不久就散開了,開始朝著不同的方向走掉了。有的就在蒂蓮身邊走過。它們瞧瞧他,看到他綁在樹上,它們仿佛感到害怕而又抱歉,但它們誰也不說話。不久,它們都走掉了,樹林裡一片寂靜。時間一個鐘頭又一個鐘頭地過去,蒂蓮起初感到十分口渴,後來又感到十分饑餓;拖延到傍晚時,他感到寒冷了。他的背脊疼痛。太陽落山了,黃昏開始了。\-

  天色幾乎全黑時,蒂蓮聽到一種輕微的窸窸窣窣的腳步聲,看到有些小動物在朝他走過來。左邊三只是老鼠,中間一只是野兔,右邊兩只是鼴鼠。這些小動物的背上都馱著個小袋子,這就使它們在黑暗中顯得奇形怪狀,乍一看時,認不出它們是什麼動物。一會兒之後,它們都用後腿站起來了,把它們冰涼的腳爪按在國王的膝頭上,而且抽抽噎噎地給他的膝頭以野獸的接吻。(它們能夠夠得上國王的膝頭,因為納尼亞的會說人話的這種小獸,比我們英國的同類小獸身材要高大得多。)

  "國王陛下,親愛的國王陛下,"它們又尖又細的聲音說道,"我們真為你感到難過。我們不敢替你鬆綁,因為說不定阿斯蘭會對我們大發雷霆。然而,我們給你送晚飯來了。"

  第一隻老鼠立刻敏捷地爬了上來,它的腳踩在縛住蒂蓮胸膛的繩索上,它對著蒂蓮的臉,正在翕動它那遲鈍的鼻子。然後第二隻老鼠爬了上來,掛在第一隻老鼠的下面。其餘的小獸都站在地上,開始把食物遞上來。"喝吧,陛下,喝過以後,你就會發覺自己能吃東西了。"站在最上面的老鼠說道,蒂蓮發覺一個小木杯送到了他嘴邊。它只有一個蛋杯那麼大小,所以,他還沒嘗到酒的味道,杯子就空了。但老鼠隨即把杯子遞了下去,其他的老鼠重新斟滿酒,重新遞了上來,於是蒂蓬第二次把酒喝幹了。它們就這樣繼續遞上遞下,直至國王喝了個痛快,一小杯一小杯的品味,倒比大碗牛飲好得多,因為它更解渴。

  "這是乾酪,陛下,"第一隻老鼠說道,"可是東西不多,恐怕你多吃了會口渴。"幹酷之後,它們又喂國王吃燕麥餅和鮮黃油,然後又給他喝些酒。"現在把水遞上來,"第一隻老鼠說道,"我要給國王洗洗臉。臉上有血跡。"

  接著蒂蓮覺得有一小塊像海綿似的東西輕輕抹著他的臉,這可是最涼快最舒適的。"小朋友們,"蒂蓮說道,"我能怎樣謝謝你們的一切照顧啊?""你不需要謝,你不需要謝,"小小的聲音說道,"除此之外,我們還能做什麼呢?我們不要任何其他的國王。我們是你的子民。如果反對你的只不過是無尾猿和卡樂門人,我們就會起來戰鬥,直戰到被砍成肉醬,才會聽任他們把你綁起來的。我們會戰鬥的,真的會戰鬥的。然而,我們不能反抗阿斯蘭啊。"你們認為真是阿斯蘭嗎?"國王問道。"啊,是的,是的,"兔子說道。"昨夜阿斯蘭從馬廄裡出來了。我們都看見他的。"

  "阿斯蘭是什麼樣子的?"國王問。

  "像一隻可怕的大獅子,真的是這樣。"一隻小老鼠說道。"你們以為確實是阿斯蘭殺死林木精靈,使你們大家都成為卡樂門國王的奴隸的嗎?""啊,那可糟透了,可不是嗎?"第二隻老鼠說道,"如果我們在這種局面開始之前就死了,那倒要好些。但其中毫無可疑之處。大家都說這是阿斯蘭的命令,我們也已經看見過他。我們並不認為阿斯蘭會喜歡這種局面的。咳,我們——我們要阿斯蘭回到納尼亞來。"

  "阿斯蘭這次回來好像十分憤怒,"第一隻老鼠說道,"我們大家必定犯了些可怕的錯誤而自己還不知道。他必定是為了某些錯誤才懲罰我們的。但是我認為,不妨告訴我們,我們究竟犯的是什麼錯誤啊!"

  "我猜想我們現在正在幹的事情,也許是錯誤的。"兔子說道。"如果錯了,我也不在乎,"一隻眼鼠說,"我還要再幹的。"但其他小獸說道"別做聲。""小心啊。"於是它們大家都說道,"我們很抱歉,親愛的國王,現在我們必須回去了。我們在這兒給逮住了可就不好辦了。"

  "親愛的小獸,立刻離開我吧,"蒂蓮說道,"為了納尼亞全國的利益,我不願連累你們任何一位陷入危險境地。"

  "晚安,晚安。"小獸們一邊說,一邊在國王的膝頭上擦著鼻子,"我們會回來的——如果我們辦得到的話。"於是大家窸窸窣窣地走掉了,同它們來到之前相比較,樹林似乎更加黑暗、更加寒冷、更加寂寞了。

  繁星出來了,時間慢吞吞地過去——試想那時間過得多麼緩慢——在這過程中,納尼亞王國最後一位國王給綁在樹上,站得四肢僵硬,筋骨酸痛。但,最後,有件事情發生啦。

  遠處出現一片紅光。接著,紅光消失了一會兒又亮起來了,面積更大,光芒更強烈。他看得見在火光的這一邊有黑黑的人影來回走動,背著一捆捆的東西,把它們一一丟在地上。現在他明白他正在瞧著的是什麼東西了。原來是個剛點燃起來的篝火,人們正在把一捆捆木柴丟進去。不久,篝火熊熊地燃燒起來了,蒂蓮看得出篝火就在那個山頂上。他能夠十分清楚地看到篝火後的馬廄,在通紅的火光裡它全都照亮了;在篝火與他本人之間,有一大群野獸和人;篝火旁邊,隆起一個小小形體,必定是無尾猿了。它在同群眾說話,但他聽不見。然後它走到馬廄門前,三次鞠躬到地。接著它站起身來,打開馬廄的門。於是一頭四條腿的動物——一頭走路十分不靈活的動物——從馬廄裡走出來了,站著面向群眾。

  騰起了一大片哀鳴和號啕的聲音,十分響亮,蒂蓮聽得出其中幾個字。"阿斯蘭!阿斯蘭!阿斯蘭!"眾野獸大聲喊道,"對我們講話吧。安慰我們吧!別再跟我們生氣吧。"

  從蒂蓮所站的地方望過去,他沒法十分清楚地看出來它是什麼東西,但他看得出它是黃黃的、渾身都是毛。他從來沒有見過偉大的獅王。他也從來沒見過一頭普通的獅子。他沒有把握肯定他所看到的不是阿斯蘭。他不曾料到阿斯蘭竟看上去像那條站著不說話的、呆板僵化的畜生。然而,怎樣才能有把握呢?片刻之間,恐怖的思想兜上他的心頭:接著他記起了關於塔什和阿斯蘭是同一個神祇的信口雌黃,覺得這整個兒事情必定是個騙局。

  無尾猿把他的頭挨近黃色畜生的腦袋,仿佛它在靜聽某些講給它聽的悄悄話。然後它轉而向群眾講話,群眾重又哀號了。接著,黃色畜生笨拙地轉過身體,然後邁步走回去——幾乎可以說是蹣跚而行——走進了馬廄,無尾猿便在它背後把門關上。這之後,篝火必定是被撲滅了,因為光芒突然消失;而蒂蓮又重新獨自面對著寒冷和黑暗。

  他想起古時候在納尼亞生活和逝世的其他國王們,在他看來,似乎沒有一個國王曾經像他那樣倒楣的。他想起他那曾祖父的曾祖父)國王瑞廉——當他不過是個年輕王子時,便被一個女巫盜走,藏在北方巨人的土地下的黑洞裡好多年。但結果卻逢凶化吉,兩個來自世界盡頭之外的孩子突然出現了,他們救了他,他就回到納尼亞的家裡,進行著長期的繁榮昌盛的統治。"跟我的情況可大不相同。"蒂蓮跟他自己說道。然後他追溯到瑞廉的父親——航海者凱斯賓,他那邪惡的叔父彌若茲曾設法謀害他,凱斯賓便逃進森林裡,生活在小矮人們中間。但這故事也有個否極泰來的好結局;因為凱斯賓也得到了兒童們的幫助——只不過當時有四個兒童——他們來自外部世界,打了一個大仗,扶他登上了他父親的王位。"但這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蒂蓮跟他自己說道,"如今這種事情是不會發生的了。"接著他又想起(因為他是個孩子時就對歷史很熟悉了)幫助過凱斯賓的四個孩子,一千多年以前曾在納尼亞待過,就是在那個時候,他們打敗了白女巫,結束了幾百年的冬天,此後他們就在凱爾帕拉維爾統治(四個人一起統治)多年,終於他們不復是兒童,而是至尊王和美麗可愛的女王,而他們統治的歲月便成了納尼亞的黃金時代。在那個故事裡,向斯蘭曾多次出現過。就蒂蓮現在記得的,阿斯蘭在一切其他的故事裡也出現過。"阿斯蘭——以及來自另一個世界的孩子們,"蒂蓮心中想道,"在事情最糟糕最險惡的時候,他們總是出現的。啊,如果他們現在能出現,那有多好啊。"

  於是他大聲呼喚道"阿斯蘭!阿斯蘭!阿斯蘭!現在就來幫助我們呀!"

  然而,黑暗、寒冷和寂靜依舊是老樣子,毫無變化。"讓我被殺死吧,"國王喊道,"我絲毫不為我自己懇求什麼。可我求你光臨,拯救整個納尼亞。"不論在黑夜裡或是樹林裡,依舊絲毫沒有變化,但在蒂蓮的內心裡開始發生了一種變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他開始感到一種隱隱約約的希望。他反正感到自己比較強有力了。"啊,阿斯蘭,阿斯蘭,"他低聲說道,"如果你不願親自駕臨,至少從其他世界給我派些助手來吧。啊,讓我呼喚他們。讓我的聲音傳到外部世界去。"接著,自己也不明白自己正在幹什麼,他突然大聲叫喊起來:

  "孩子們!孩子們!納尼亞的朋友們!快,到我這兒來吧。我在天涯海角呼喚你們,我是蒂蓮,納尼亞的國王,凱爾帕拉維爾的君主,人跡罕至的群島的帝王!"

  於是他立刻進入了一個夢境(如果這是個夢),比他生平做過的任何一個夢都要鮮明生動。

  他仿佛正站在一個燈火輝煌的房間裡,有七個人圍著一張桌子坐在那兒。看上去他們剛吃完飯。有兩個人年紀很大,一個是自須老漢,二個是老婦人,生著聰明而歡樂的閃閃爍爍的眼睛。坐在老漢右邊的人還沒有成年,肯定比蒂蓮本人還年輕,但他的臉上已經具有國王和戰士的神情。對於坐在老婦人右邊那個少年,幾乎也可以說同樣的話。桌子對面,臉朝蒂蓮,坐著一位金髮姑娘,比上述兩位還要年輕,而坐在她兩邊的一男一女,那就更年輕了。他們都穿著蒂蓮覺得是最最古怪的衣裳。但他沒有時間去考慮這些細節,因為最年輕的男孩和兩個小姑娘立刻從座位上跳起身來,有一位還發出了一聲輕微的叫喊。老婦人吃了一驚,猛吸了一口氣。老漢必定也做出了一個突然動作,因為放在他右手邊的酒杯,給碰下桌子去了,蒂蓮聽得見酒杯啪啦跌碎在地板上時的聲音。於是蒂蓮認識到這些人能看見他,他們正瞪眼瞧著他,仿佛他們看見了一個鬼魂似的。但他也看在眼裡:坐在老漢身旁的那位國王模樣的人,可從未動彈過(儘管他的臉色變白了),只不過把他的手捏得緊緊的而已。接著他就說道:

  "說出來吧,如果你不是個幻影或夢。你具有納尼亞人的神態,而我們是納尼亞王國的七個朋友。"

  蒂蓮很想說話,他力圖大聲喊叫,他是納尼亞王國的蒂蓮,迫切需要幫助。但他發覺(就像我們在夢裡也常發覺的那樣)他的嗓門裡發不出聲音來。已經對他說話的那個人站起身來了。"影子也好,鬼魂也好,不論你究竟是什麼人,"他一邊說一邊盯住蒂蓮直瞧,"如果你來自納尼亞,我以阿斯蘭的名義命令你,把話對我說出來吧。我就是大國王彼得。"

  這房間開始在蒂蓮的眼前搖搖晃晃。他聽到這七個人立刻一齊說話的聲音,而且聲音都在一秒鐘又一秒鐘地減弱下去,他們說的是類似這樣的話"瞧,它在褪色了。"

  "它在溶化了。""它在消失了。"一會兒後他便完全從夢中醒過來了,仍舊綁在樹上,比以前更加寒冷、僵硬。樹林裡充滿了日出之前蒼白而陰沉的光芒,他渾身被露水濕透,早晨快要來臨了。

  這一夢醒之際,乃是他生平所經歷過的最最難堪的時刻。

第五章 救援國王

  可是國王的苦難為時並不長久。幾乎立刻傳來砰的一聲,接著又是砰的一聲,兩個孩子就站在國王的面前了。一秒鐘以前,國王前邊的樹林裡是空無一人的;國王知道,他們也不是從綁牢他的那棵樹木背後跑出來的,因為從樹背後出來,他會聽見腳步聲。事實上他們簡直是從只有天知道的地方突然冒出來的。國王一眼就看出來了,他們穿著跟他夢中所見人物一樣的古裡古怪而邋裡邋遢的衣服。再看第二眼,國王發現他們便是餐桌周圍七人中最年輕的男孩和女孩。

  "天哪!"男孩說道,"簡直叫人氣也透不過來了!我以為……"趕緊給他鬆綁,"女孩說道,"我們可以以後再談。"然後她轉向蒂蓮,補充道"我很抱歉,我們到得晚了。我們倒是儘量立刻出發的。"

  她這麼說時,男孩從口袋裡拿出一把小刀,迅速把綁牢國王的繩索割斷,事實上也割得太快了,因為國王渾身僵硬、麻木,最後一根繩索割斷時他就倒了下來,雙手和雙膝都著地了。他把雙腿好生擦了一陣,使雙腿恢復了生機,方才能重新站起身來。

  "嗨,"女孩說道,"那天夜裡,我們七個人在吃晚飯的時候,突然出現在我們面前的,就是你嗎,是不是?差不多一個星期以前。"

  "漂亮的姑娘,一個星期以前嗎?"蒂蓮說道,"我的夢把我帶到你們的世界裡,還不過十分鐘哩。"

  "關於時間問題,往往是一筆搞不清的糊塗賬。"男孩說道。"我現在記起來了,"蒂蓮說道,"在古老的故事裡,也有記載的。你們那奇怪世界裡的時間,跟我們的時間是很不相同的。但,如果我們說到時間和時候,現在倒是我們離開這兒的時候了因為我的敵人就在附近。你們願意跟我一起走嗎?"

  "當然啦,"女孩說,"我們趕來救援的,就是你啊。"蒂蓮邁開步子,帶領他們迅速走下山去,他朝南而行,離那馬廄遠遠的。他十分明白他要往哪兒去,但他第一個目的是走上石頭路,以便不致留下什麼足跡;第二個目的是涉水而過,以便不致留下什麼氣味。他們花了大約一個鐘頭的時間爬山蹚水;這麼爬山蹚水時,他們沒有一個人吭聲說話。即使如此,蒂蓮還是繼續不斷地偷偷瞧他的同伴一兩眼。同來自另一個世界的人物並肩而行的神奇之感,弄得他有點兒暈頭暈腦;但也使一切古老的故事遠比往常顯得更加真實了……如今任何事情都可能發生了。

  "現在,"他們的前邊有個小山谷在白樺樹之間迤邐而下,當他們走到這小山谷的開端時,蒂蓮說道,"我們離那些惡棍的危險地帶有好長一段路了,現在不妨走得更從容自在點兒。"太陽已經升起,露珠在枝頭閃爍,鳥兒在鳴囀。"來點兒吃的怎麼樣?——陛下,我的意思是你要不要吃點東西,我們已經吃過早飯了。"男孩說道。蒂蓮很想知道他所說的"吃點東西"是指什麼,但,當男孩把他帶來的一個鼓鼓囊囊的手提包打開,從中拉出一紮油膩而軟綿綿的東西時,他明白了。他餓得要命,儘管他直到此刻看到食物才想起肚子餓。食物共有兩份熟雞蛋三明治,兩份幹酷三明治,兩份果醬三明治。若不是餓得厲害,他是不大會吃那果醬三明治的,因為在納尼亞誰也不吃這種果醬的。他吃完六份三明治時,他們已經走到了穀底,在那兒發現了一個長滿苔蘚的山崖,崖上有泉水汩汩地冒出來。三個人都停下步來喝泉水,並且把水潑在他們灼熱的臉上。

  "好了,"女孩一邊把潮濕的頭髮從前額上甩回去,一邊說道,"現在你可以告訴我們了:你是什麼人,為什麼你被綁在樹上,以及這一切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小姐,我十分情願告訴你們,"蒂蓮說,"但我們必須繼續趕路。"所以,他們一面走路,他就一面講給他們聽:他是什麼人以及他所遭遇到的種種事情。"現在,我要到一個堡壘去,"他講到末末了兒,說道,"我的祖先統治的時代,曾經築了三個堡壘保衛燈柱野林,防範當年住在那兒的危險的亡命之徒。由於阿斯蘭的保佑,我的鑰匙沒有被搶走。在我要去的那個堡壘裡,我們可以找到武器和盔甲,也可以找到一些食物,雖然不會有比又幹又硬的餅乾更好的東西。我們還可以安全地躺在那兒訂立計畫。現在,請你們兩位告訴我——你們是什麼人,以及你們所有的經歷。"

  "我是尤斯塔斯;斯克羅布,這一位是吉爾;波爾,"男孩說道,"從前我們到這兒來過一次,好幾個世紀以前;按照我們的時間來說,那就是一年多以前,有個人叫瑞廉王子的,他被人家關在地底下,帕德爾格拉姆又把他的腳伸進——""哈!"蒂蓮大聲說道,"那麼你們就是把國王瑞廉從長期的魔法困擾中拯救出來的尤斯塔斯和吉爾了?"

  "是的,正是我們兩人,"吉爾說道,"那麼,現在他是國王瑞廉了,是不是?啊,當然他會做國王的。我忘記了——""不,"蒂蓮說,"我是他的第七代後裔了。他已經死了兩百多年了。"

  吉爾做了個鬼臉。"呃!"她說,"回到納尼亞來,就是這檔子事情叫人不好受。"但尤斯塔斯繼續說下去。"陛下,現在你知道我們是什麼人了,"他說,"事情是這樣的。教授和姨媽波莉把我們納尼亞的朋友都請來了——""我不知道這些名字,尤斯塔斯。"蒂蓮說。"他們是最早進入納尼亞的兩個人,那時所有的野獸正學習講人話。"

  "天哪!"蒂蓮大聲嚷道,"這兩個人啊!迪格雷勳爵和波莉夫人!鴻蒙初開時的人物!仍舊活在你們的世界裡嗎?真是神奇,真是光榮!講給我聽,講給我聽吧。"

  "你要知道,她並非真是我們的姨媽,"尤斯塔斯說道,

  "她是普盧默小姐,不過我們管她叫姨媽罷了。卻說這兩位把我們大家都請去聚會了:一半只是為了尋尋開心,讓我們大家痛痛快快地聊一聊關於納尼亞王國的事情(因為,像這樣的事,我們跟其他的人是沒法兒閒聊的);一半是教授有種預感這兒用得著我們哩。然後是你來了,像個鬼魂,或者是個只有天知道的玩意兒,幾乎把我們的性命都嚇掉了,一句話也不說就消失了。這之後,我們知道肯定是發生了什麼事變了。第二個問題是怎樣到這兒來。我們是不能想上這兒來就上這兒來的。我們商量又商量,最後,教授說,惟一的辦法就是靠’魔戒’的魔力了。好久好久以前,遠在我們年輕一代尚未出生,他們只不過是小青年的時候,教授和波莉姨媽到這兒來過,憑的就是那些’魔戒’的魔力。但,’魔戒’統統都埋在倫敦(那是我們的大城市,陛下)一個住宅的花園裡了,住宅已經賣掉了。所以,接下來的問題是如何把’魔戒’搞到手。你永遠也猜不到我們最後是怎麼弄到手的。彼得和愛德蒙——彼得就是至尊王彼得,那個跟你說話的人——趕到倫敦,在人們還沒有起床的清晨,從後邊進入花園。他們打扮得像工人似的,如果有什麼人瞧見他們,這樣便可以看上去像是來疏通陰溝、排水的。我但願是跟他們一起去的那必定是件光榮而又開心的事情。他們必定是順利地完成任務的,因為第二天彼得打來一個電報那是一種通訊方法,陛下,我以後給你解釋——說是他把’魔戒’弄到手了。第二天,我和波爾都得回學校去——只有我們倆還在上學念書,我們倆進的又是同一個學校。所以彼得和愛德蒙就要在到學校去的途中一個地點跟我們碰頭,把’魔戒’交給我們。你瞧,上納尼亞來,還非得我們兩人走二趟不可,因為年紀大的人沒法兒再來了。所以我們就坐上了火車——我們這個世界裡,人們就坐這種交通工具旅行,好多節客車連在一起的——教授、波莉姨媽、露茜和我們一起走。我們要待在一起,能待多久就待多久。我們都坐在火車裡。我們剛到達一個車站,那兒有其他的人們在歡迎我們,我從車窗裡探出來望望是否看得見來歡迎的人們,這當兒突然發生了最最可怕的震動和聲音,呀,我們竟在納尼亞了,陛下給綁在樹上哩。’"

  "那麼你們從未使用’魔戒’嗎?"蒂蓮問道。

  "沒有使用’魔戒’,"尤斯塔斯說,"甚至連見也沒見過’魔戒’。阿斯蘭用他自己的辦法替我們安排了一切,用不著什麼’魔戒’了。"

  "但至尊王彼得掌握著’魔戒’。"蒂蓮說。

  "是的,"吉爾說,"但我們認為他沒法兒使用’魔戒’。另外兩位國家領袖——國王愛德蒙和女王露茜——上次在這兒時,阿斯蘭說過,他們永遠不會再到納尼亞來了。對於至尊王彼得,阿斯蘭也說過類似的話,不過時間更早了。你滿可以深信不疑,如果得到允許,至尊王彼得會像箭一般趕來的。"

  "天哪!"尤斯塔斯說,"在這太陽底下,愈來愈熱了。咱們快到了吧,陛下?""瞧吧!"蒂蓮指著前邊說道。在沒有多少碼之外,雄偉的堡壘冒出在樹面的上方,他們繼續走了幾分鐘,便進入了一片開闊的草地。一條小溪流貫草地,在小溪的那一邊,雄踞著一個方方的堡壘,稀稀朗朗的狹長窗子,牆上有個外貌沉重的大門面對著他們。

  蒂蓮警惕地看看這邊,瞧瞧那邊,探明周圍確實沒有敵人。然後他走到堡壘跟前,靜靜地站立片刻,從獵裝裡邊摸出一串鑰匙來,鑰匙系在一條細長的銀鏈條上,銀鏈條掛在他的頸子上。他摸出來的那一串鑰匙精美絕倫,兩把鑰匙是用黃金鑄成的,許多鑰匙裝飾華麗,你立刻就可以看出來,它們都是用來開啟王宮裡莊嚴而機密的房間的門的,或是用來打開那放著王室珍寶的芳香木櫃和木盒的。但,他現在插到堡壘大門門鎖裡去的鑰匙,卻是又大又平凡,鑄造也很粗糙。鎖是不大靈活的。蒂蓮有一會兒還擔心他沒法兒叫它轉動。但,最後他終於把鎖開動了,發出一陣子老大不高興的吱吱嘎嘎的聲音,大門給打開了。

  "朋友們,歡迎你們光

  廟,"蒂蓮說道,"恐怕這是納尼亞國王現在能夠接待他的貴賓的最好的王宮了。"蒂蓮很高興地看到這兩位陌生人很有教養。他們倆都說不用客氣,他們深信一定挺不錯的。

  事實上,它並非特別"挺不錯的"。堡壘裡相當黑暗,有一股挺潮濕的氣味。堡壘裡只有一個房間,這個房間往上直達石頭屋頂,房間一角有一隻木頭樓梯往上通向一個活門,從這活門出去,可以走上雄蝶牆。有幾隻粗笨的床鋪可以睡覺,有許多小櫃子和包裹。也有一個壁爐,看上去仿佛已經多年沒有人在爐子裡生過火了。

  "我們最好還是首先出去搞點木柴來,要不要?"吉爾說。

  "且慢,夥伴們。"蒂蓮說道。他下定決心,他們不該手無寸鐵地束手就擒;他開始在櫃子裡搜索,感謝地記起自己總是小心謹慎地規定每年檢查這些衛戌堡壘一次,確保一切必需的東西都有所儲備。果然儲備著不少東西:有弓弦,用油綢遮蓋得好好的,有劍與矛,都塗上了油以防止生銹,有盔甲,包裹嚴密,依舊程亮生輝。但,甚至還有些更加美妙的東西。"瞧瞧!"蒂蓮一邊說一邊抽出一件長長的式樣新奇的鎖子甲來,在孩子們的眼前揮動著。"這是件看土去挺有趣的鎖子甲啊,陛下。"尤斯塔斯說道。

  "是呀,小夥子,"蒂蓮說道,"納尼亞小矮人可沒人鑄造得出這種鎖子甲,這是卡樂門人的鎖子甲,稀奇古怪的模樣兒。我收藏了幾套備用,因為我絕對不知道我或我的朋友什麼時候會需要在’蒂斯羅克’的國土上行走而不被察覺。再瞧瞧這石頭瓶子,這裡面盛著一種液體,用它擦在我們的手上和臉上,就可以使我們的皮膚變成棕色,跟卡樂門人一模一樣。"

  "啊,嗚啦I"吉爾說,"喬裝改扮!我喜歡喬裝改扮。"

  蒂蓬教他們怎樣倒一點兒液體在手掌裡,然後擦在臉上頸子上,一直擦到肩膀上,然後把液體擦在於臂上,一直擦到肘拐兒止。他自己也這樣擦著。"這液體在我們皮膚上硬化以後,"他說,"我們就不怕在水裡洗滌了,它不會褪色。只有用油與灰一同洗滌,才能使我們重新變成白皮膚的納尼亞人。可愛的吉爾,讓我們去試試這鎖子甲是否適合你的身材。它長了點兒,可並不像我擔心的那麼長得過分。毫無疑問,它原來是屬於’泰坎’的大批侍從中的某一個人的。"

  穿上鎖子甲後,他們又戴上卡樂門頭盔,那是個小小圓圓的東西,緊扣在腦袋上,頂上有個尖鐵。接著,蒂蓮從櫃子裡拿出長長一卷白布,纏在頭盔的外面,直至纏成頭巾方才甘休,但那小小的尖鐵仍舊突出在當中間兒。他和尤斯塔斯拿了卡樂門彎刀和圓圓的小盾牌。可沒有供吉爾用的、重量夠輕的劍,但他給了她一把長長的筆直的猝獵用小刀,逢到緊急關頭,可以拿它當作劍使用。"小姐,你可有點兒拉弓射箭的技術嗎?"蒂蓮問道。

  "不值得一提,"吉爾紅著臉說道,"斯克羅布的技術不壞。""別信她的話,陛下,"尤斯塔斯說,"上次我們從納尼亞回去以後,一直在練習拉弓射箭,她跟我的技術大致差不多。但我們兩個誰都不太高明。"

  於是蒂蓮給了吉爾一張弓和一個盛滿箭的箭筒。第二樁事情是生了一爐火,因為置身堡壘之中,覺得並不像在室內,倒是更像在山洞內,叫人冷得發抖。但,他們把木柴搬進來時身上發熱了——太陽正在中天——爐火轟隆轟隆向煙囪裡踏上去時,這個地方看上去挺愉快舒適。然而,正餐卻是單調乏味的,因為他們能做得到的上策,也只不過是把他們在一個櫃子裡的硬餅乾敲碎,倒在沸水裡,加上鹽,煮成一種糊狀的東西。除了水,也沒有什麼可喝的。"我要是能帶來一盒茶葉就好了。"吉爾說。"或者是一罐可哥粉也好。"尤斯塔斯道。"在這幾個堡壘裡,每一個堡壘裡都有一小桶好酒,這可不會錯的。"蒂蓮說道。

第六章 成功的夜襲

  四個鐘頭以後,蒂蓮倒在一張床鋪上,抓緊時間稍稍睡上一覺。兩個孩子已經在打呼嚕。他自己睡覺之前,已經叫孩子們上床了,因為夜間大部分時間他們都將沒有工夫睡覺,他知道這種年齡的孩子不睡一會兒是不行的。而且,他也弄得他們極為疲倦。他首先讓吉爾練練拉弓射箭,發覺她雖然沒有達到納尼亞標準,技術倒確實不算太壞。事實上,她成功地射中了一隻野兔(當然不是會說人話的兔子,在納尼亞王國的西部,有許許多多普通尋常的兔子),這野兔已經剝了皮,洗得乾乾淨淨,掛起來晾著了。他發覺這兩個孩子熟悉這種冷冰冰的氣味難聞的活兒的一切竅門;他們在瑞廉王子的時代,在巨人之鄉作那了不得的旅行時已經學會幹這種事了。接著他又教尤斯塔斯如何使用他的刀劍和盾牌。尤斯塔斯在他早期的冒險中曾學習過不少鬥劍的本領,但那時使用的全是筆直的納尼亞劍。他從來沒使用過一把卡樂門彎刀,這就難了,因為彎刀的許多砍法跟他所學習的使用長劍的習慣是截然不同的,他現在得重新擺脫這種習慣。但蒂蓮發覺他眼睛銳利、腳步敏捷。他對兩個孩子的體力也感到驚訝:事實上,他們較之幾個鐘頭前和他初次見面時已經長得更壯、更大、更加成熟了。從我們這個世界到納尼亞去做客的人,納尼亞的空氣時常對他們產生這種效果。

  三個人一致同意他們必須幹的第一樁事情就是回到馬廄所在的山上,把獨角獸珍寶救出來。如果此舉成功,他們就要設法向東突出去,同人頭馬龍威特從凱爾帕拉維爾帶來的一支小部隊會師。

  像蒂蓮這樣的有經驗的戰士和獵人,始終能在他要想醒的時間醒來。所以那天夜裡他先規定自己睡到九點鐘醒來,然後排除頭腦裡一切煩惱,立刻便睡熟了。仿佛不過是一會兒以後他就醒了,但是他憑著外界的光線以及對事物的感覺,知道自己把睡眠的時間掌握得十分確切。他起了床,戴上頭盔和纏頭巾(他穿著鎖子甲睡覺的),然後搖得那兩個孩子醒來。說實在的,孩子們從床上爬起來時,臉色十分蒼白,神情憂鬱,哈欠連連。

  "聽著,"蒂蓮說,"現在我們從這兒朝正北方向走去——我們運氣好,今夜繁星滿天——這條路線要比我們今天早晨走的路短得多,因為那時我們繞來繞去,現在我們筆直走去。如果我們受到挑戰,你們倆要沉住氣,別吭聲,我會盡我最大的力量談判的,變得就像一個殘酷驕傲、愛吵架的卡樂門王爺一樣。如果我拔出劍來,尤斯塔斯,你必須也拔出刀來,還要讓吉爾跳到我們的背後,站著張起弓來,箭按在弦上。但,如果我叫道,\-回家\-,你們倆就要向堡壘飛奔而回。我發出退卻命令後,誰也別試圖打下去——哪怕是打一下也別打——在戰爭中,這種虛假的勇敢破壞了許多宏大的作戰計畫。朋友們,以阿斯蘭的名義,現在讓我們前進吧。"

  他們走進了寒冷的黑夜。北方所有的壯麗星星都在樹頂上空燃燒著。那個世界的北辰星,叫做矛尖,比我們的北極星還要明亮。

  有一陣子,他們能筆直地朝著矛尖星的方向前進,但不久便遇到一個濃密的灌木叢林,他們就不得不離開這個方向繞道而行了。這之後——因為他們仍被樹枝籠罩著——要擇定方位就難了。使他們重新走上正確方向的,乃是吉爾,她在英國是個優秀的嚮導。她在納尼亞荒野的北方土地上跑過許多地方,她當然認識納尼亞的星辰,矛尖星被遮掩時,她還可以憑著其他星辰判明方向。蒂蓮一發覺她是他們三人中最好的探路人,他立刻叫她走在他們的前面。接著,他又驚訝地發覺她竟寂靜無聲地、幾乎是無影無蹤地悄然前行。

  "天哪!"他對尤斯塔斯低聲說道,"這個女孩是個神奇的森林姑娘。如果她身上有樹精的血統,也不可能幹得更高明哩。"

  "她個兒小,這也助她一臂之力。"尤斯塔斯低聲道。但吉爾在前邊兒說"噓,噓,聲音輕點兒。"

  周圍的樹木是十分寂靜的。確實是太靜了,靜得過分了。尋常的納尼亞之夜,是應該有點兒聲音的——一隻刺獵偶然發出的愉快的"晚安",頭頂上一隻貓頭鷹的號叫,或是表明半人半羊的怪物正在跳舞的遙遠笛聲,或是從地底下小矮人們那兒傳來的震動和錘打的聲音,這一切聲音都消失了;幽暗和恐懼籠罩著納尼亞。

  過了一段時間,他們開始走上陡坡,樹木和樹木之間的距離拉開了。蒂蓮能朦朧地望見那著名的山頂和馬廄。吉爾

  現在走得越來越小心翼翼:她不斷地向其他的人做手勢,叫他們也要小心。接著,她站定了,一動也不動,蒂蓮看見她逐漸沉到青草裡,毫無聲息地消失了。片刻以後她又站了起來,把她的嘴巴湊近蒂蓮的耳朵,以盡可能最低的聲音說道"趴下。看得更清。"她說得極簡短,沒有說"看得更清楚",因為說多了,容易被對方聽到。蒂蓮立刻趴下,幾乎跟吉爾一樣悄沒聲兒,但多少有點兒聲音,因為他年紀比較大,身體也比較重。他們一旦趴下了,從這個地位就可以看到小山的邊緣鮮明地映襯在繁星滿天的夜空裡。山上冒出兩個黑影,一個是馬廄,另一個在馬廄前幾英尺的地方,是個卡樂門哨兵。他的守衛工作做得很差:既不走動,又不站崗,肩上扛著長矛坐在那兒,下巴額兒靠在胸膛上。"你幹得真好。"蒂蓮對吉爾說。她已使他看到了恰好是他所需要看到的事物。"

  "你叫喊就沒有命,"蒂蓮在他的耳邊說道,"告訴我獨角獸在哪兒,我就饒你一命。"

  "我的主啊,在——在馬廄背後。"這不幸的人結結巴巴地說道。"好吧。站起來,領我上它那兒去。"

  崗哨站起來後,匕首的刀尖從未離開過他的脖子。蒂蓮在他前後時,匕首只是繞著脖子移動(冰冷而又令人癢癢的),後來在他耳朵下一個方便的地方停住了。哨兵顫慄著繞到了馬廄背後。

  雖然天色黑暗,蒂蓮立刻看到了珍寶的白色形體。

  "噓!"他說,"不,別嘶鳴。是的,珍寶,是我呀。他們怎麼縛住你的?""把我四條腿拴住,用一根馬勒把我縛車在馬廄裡的一個鐵環上。"傳來珍寶的聲音。

  "哨兵,站在那兒,背靠著牆。就這樣。聽著,珍寶,用你獨角的尖端,頂住這卡樂門人的胸膛。"

  "一定盡心竭力,陪下。"珍寶說。

  "如果他動一動,你就直捅到他的心臟。"蒂蓮在幾鐘之內就把繩索割斷了。他用那剩下的繩索拴住哨兵的手腳。最後叫他張開嘴巴,給他塞得滿嘴青草,從頭皮到下巴頰兒縛得牢牢的,使他沒法兒叫出聲音來,還把這人壓到坐著的姿勢,背靠著牆頭。

  "士兵,我對你做了些不禮貌的事,"蒂蓮說道,"但我必須這麼做。如果我們再見面的話,我說不定會較好地款待你一番。珍寶,現在讓我們悄悄地走吧。"

  他用左臂抱住獨角獸的頸子,俯下來吻它的鼻子,彼此都很開心。他們盡可能悄悄地回到他留下孩子們的地方。那兒樹木底下更加黑暗,他在看到尤斯塔斯之前,幾乎撞在對方的懷裡。

  "一切順利,"蒂蓮低語道,"一次成功的夜襲。現在回家吧。"

  他們轉過身去,還沒走幾步,尤斯塔斯說道"波爾,你在哪兒?"沒有回答。"陛下,吉爾可在你那邊?"他問。"什麼?"蒂蓮說,"難道她不在你那嗎?"這是個可怕的時刻。他們不敢大聲叫喊,但他們以盡可能最響的低語呼喚她的名字。可是沒有回答的聲音。"我出去的時候,她離開你沒有?"蒂蓮問。"我沒有看見或聽見她離開,"尤斯塔斯說,"但她能做到她走掉而我卻不知不覺。她能做到像貓一樣的悄沒聲兒,你自己親眼看見過的。"

  就在這時候,遠遠傳來打鼓的聲音。珍寶把耳朵往前探索。"小矮人們。"它說。

  "背信棄義的小矮人,很可能是敵人。"蒂蓮咕咕噥噥地說道。

  兩個人和一頭獨角獸呆呆地站在那兒,動也不動。現在有許多不同的事情要擔憂煩惱,弄得他們不知道怎麼辦了。蹄聲得得,穩穩地愈走愈近。接著,緊挨著他們,一個聲音輕輕說道"哈囉l你們大家都在這兒嗎?"

  謝天謝地,這是吉爾的聲音啊。

  "你究竟上哪兒去了?"尤斯塔斯用憤怒的低語說道,因為他曾為她非常驚惶焦急。

  "在馬廄裡。"吉爾喘著氣說道,但這是盡力克制大笑時的那種喘息。"啊,"尤斯塔斯咕嚕道,"你以為有趣可笑,是嗎?我能說的卻只是"陛下,你把珍寶救出來了?"吉爾問。

  "是的。它就在這裡。那跟你在一起的是什麼牲口?"

  "那就是它呀,"吉爾說道,"但,讓我們趁著誰也沒醒來時先回家去吧。"但重新又傳來爆發出來的小小的笑聲。其他的人立刻服從,因為他們在那危險地點逗留得夠長久了,而小矮人們的鼓聲似乎又近了一點兒。他們向南才走了幾分鐘,尤斯塔斯說道:

  "逮住了它?你的意思是指什麼呢?"

  "偽阿斯蘭。"吉爾說。"什麼?"蒂蓮說道,"你到過什麼地方?你做了什麼事情?"

  "哎,陛下,"吉爾說,"我一看見你已經把哨兵引開去,心裡就想,我倒不如去瞧瞧馬廄的內部,看明白那兒實實在在有什麼東西。所以我一路爬過去,拉開馬廄的門閂,易如反掌。裡邊當然一團漆黑,氣味也跟任何馬廄一樣。於是我點亮一個火,但見——你們相信嗎?——裡邊壓根兒什麼都沒有,只有這一頭老驢子,身上縛著一張獅子毛皮。我就拔出刀來,叫它跟我一起走。事實上,我也無需用刀子威逼它走。它對那馬廄厭倦極了,十分情願跟我來——親愛的迷惑,是不是這樣?"

  "真了不得I"尤斯塔斯說道,"我呀——我真該死,剛才我還為你大發脾氣哩,我現在仍舊認為你背著我們大家偷偷溜走是討厭的,然而,我又必須承認——哦,我的意思是說——你幹了件十分漂亮的事情。如果她是個男孩,她會被封為武士的,陛下,你說是嗎?".

  "如果她是個男孩,"蒂蓮說,"因為不服從命令,她會挨鞭子的。"黑暗之中也看不出他是皺著眉頭還是微笑著說這話的。接下來便聽到金屬鏗鏘摩擦的聲音。

  "陛下,你在幹嗎?"獨角獸警惕地問道。"拔出我的劍來,砍掉這該死的驢子的腦袋,"蒂蓮用可怕的聲音說,"閃開,小姑娘。""啊,別,請你別殺它,"吉爾說,"說真的,你不能殺它。這可不是它的過錯。全是無尾猿搞的鬼。它可沒有看透。它是十分懊惱的。它是十分懊惱的。它是一頭不壞的驢子。它的名字叫迷惑。我的雙臂抱著它的頸子哩。"

  "吉爾,"蒂蓮說道,"你是我的一切國民中最勇敢最聰明的人,但也是最魯莽最不聽話的人。得了,就饒這驢子一命吧。驢子,你可有什麼話要為你自己辯護的?"

  "陛下,我嗎?"傳來了驢子的聲音,"如果我犯了錯誤,我相信我是十分懊悔的。無尾猿說,阿斯蘭要我這樣穿衣打扮。我以為無尾猿會知道的。我不及無尾猿聰明。我只不過是幹了它叫我幹的事。生活在馬廄裡,我自己可毫無趣味。我甚至連外邊正發生什麼事也不知道。除了夜間出去一兩分鐘,無尾猿從來不放我出去。有些日子,他們連水也忘了給我喝。","陛下,"珍寶說,"小矮人們正愈走愈近,我們要跟他們見面嗎?"蒂蓮思索了一會兒,接著就揚聲大笑。於是他說話了,這回可不是壓低聲音的耳語。"獅王在上,"他說,"我變得腦子遲鈍了!跟他們見面嗎?我們一定要跟他們見面。現在我們要跟任何人見面。我們要把這驢子給他們看看,讓他們看看以前他們曾經害怕的曾經向它卑躬屈膝的東西。我們可以拆穿無尾猿邪惡陰謀的真相。它的秘密暴露無遺。潮流變了。明天我們要把無尾猿懸掛在納尼亞最高的樹木上。再也用不著切竊私語、偷偷摸摸和喬裝改扮了。那些誠實的小矮人在哪兒?我們有好消息告訴他們。"好幾個鐘頭一直低聲耳語,任何人響亮的講話聲都有一種神奇的激動人心的效果。大夥兒開始說說笑笑,甚至迷惑也抬起腦袋,發出一種洪亮的聲音"哈一唏一哈一唏一唏I"無尾猿已有好幾天不准它這樣嗚叫了。接著,他們就朝著鼓聲的方向走去。鼓聲穩定地愈來愈響,不久他們就看得見火炬了。貫穿燈柱野林的,有好幾條高低不平的道路(在英國,我們就不該管它們叫道路了),他們從其中一條道路上走來。壯健地邁步向前的,是三十名光景的小矮人,肩上都扛著小鐵鍬和鶴嘴鋤。兩個武裝的卡樂門人帶頭走在縱隊的前面,還有兩個卡樂門人殿后。)

  "站住!"蒂蓮走上大路,雷鳴似的喝道,"站住,士兵們,你們把這些納尼亞小矮人帶到哪兒去?是誰下的命令?

第七章 關於小矮人

  走在縱隊前面的卡樂門士兵,看到了他們認為是"泰坎"或大王爺的人帶著兩個武裝的侍從站在道路上,便停步不走,舉起長矛向他敬禮。

  "啊,我的長宮,"其中一個卡樂門士兵說道,"我們帶著這些個矮子到卡樂門去,到-蒂斯羅克-(願他萬壽無疆)的礦井裡去幹活。"

  "偉大的塔什神在上,他們倒是十分聽話的。"蒂蓮說。

  然後他突然轉向小矮人們。六個小矮人中總有一個拿著火炬,憑著火炬閃爍搖曳的光,他看得見滿臉鬍鬚的小矮人都在瞧他,神情嚴厲而又頑固。"小矮人啊,蒂斯羅克可曾打了一個大仗,征服了你們的土地?"他問道,"以致你們如此忍辱負重地去死在普格拉漢的鹽坑裡嗎?"

  兩個士兵詫異地瞪著眼睛瞧他,但小矮人們回答道:"阿斯蘭的命令,阿斯蘭的命令。阿斯蘭把我們出賣了。難道我們能做出反對阿斯蘭的事來嗎?"

  "事實上是-蒂斯羅克-存心不良,"另一個盹了口唾沫,補充道,"我倒要瞧他怎麼試試哩。"

  "閉嘴,狗東西,士兵頭兒喝道。"

  "瞧瞧!"蒂蓮-面把迷惑這頭驢子推到亮光裡,一面說道,"這一切全是撒謊造謠。阿斯蘭壓根兒沒有到納尼亞來。你們都被無尾猿騙了。無尾猿從馬廄裡牽出來給你們看的,就是這頭驢子。好生瞧瞧吧。"

  小矮人們現在可以逼近來瞧瞧它了,他們所看到的真相,肯定足以使他們心裡感到奇怪他們怎麼竟會受騙上當的。迷惑長時間給關閉在馬廄裡,獅子毛皮已經弄得很不整潔了,而它在黑暗的樹林裡穿行時,毛皮又磕磕碰碰得歪歪扭扭了。大部分毛皮擠在肩膀上的一塊地方。頭上的毛皮,除了碰歪以外,還碰得向後縮了一大截,所以現在誰都看得見那愚蠢而溫和的驢子臉蛋在向外張望。嘴角邊露出一些青草。因為他們把它牽來時,它已經一聲不響地啃了點青草而且它還在咕叨"這不是我的過錯,我不聰明。我從未說過我以前是聰明的。"

  片刻之間,所有的小矮人都張大著嘴巴,瞪著眼睛打量那驢子,這時有個士兵機警地說道"我的長官,你瘋了嗎?你在對奴隸們說些什麼話呀?"另一個士兵說"你究竟是什麼人?"現在不是高舉長矛敬禮了——而是兩支長矛都放下來準備戰鬥了。

  "口令是什麼?"士兵頭目查問道。

  "這就是我的口令,"國王一面拔出劍來,一面說道,"天亮了,謊言破產了。無賴,保護你自己吧,因為我就是納尼亞國王蒂蓮。"他像閃電似的向士兵頭目猛撲過去。尤斯塔斯看到國王拔劍,也拔出劍來,沖向另一個士兵。他的臉色蒼白得像死人,但我不會因此責備他。而且他運道很好,初次作戰的人有時總是幸運的。他把蒂蓮在昨天下午竭力教給他的一切統統都忘掉了,瘋狂地亂砍一氣(事實上,我不能肯定他沒有閉上眼睛);使他自己大為吃驚的是:他突然發現那卡樂門士兵倒在他腳下,死了。雖然這是一大安慰,但在片刻之間,那倒是很嚇人的。國王的戰鬥比他多了一兩秒鐘:他也殺死了對方,並且對尤斯塔斯大聲喊道"另外兩個兵在哪兒呢?"

  但小矮人們已經解決了剩下來的兩個卡樂門士兵。敵人一個也不剩了。

  打得好,尤斯塔斯!"蒂蓮一面拍拍他的背脊,一面大聲叫好,"喂,小矮人們,現在你們自由了。明天我要帶著你們去解放整個兒納尼亞。為阿斯蘭三呼萬歲吧!但,隨之而來的後果卻是令人沮喪的。只有少數小矮人(大約五個人光景)發出了有氣無力的歡呼但立刻又沉默了,還有幾個人吼出了慍怒的號叫,許多人壓根兒不吭聲。

  "他們不明白嗎?"吉爾不耐煩地問道。

  "你們小矮人腦袋都有什麼毛病嗎?你們沒聽見國王所說的話嗎?災難統統結束了。無尾猿不會在納尼亞再統治下了。人人可以回去過正常的生活了。你們可以重新說說笑笑了。難道你們不高興嗎?"

  大約停頓了一分鐘光景以後,有個頭髮鬍子黑得像煤煙、長相不太好看的小矮人說道,"小姐,那麼你可能是什麼人呢?""我叫吉爾,"她說道,"就是把國王蒂蓮從魔法困擾中拯救出來的那個吉爾——這一位是尤斯塔斯,他也一起拯救過國王的——一百年以後,我們又從另外一個世界回到這兒來了。阿斯蘭派我們來的。"-

  小矮人們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露齒而笑,是嘲笑,不是歡笑。

  "得了,"黑小矮人(他的名字叫格裡夫爾)說道,"我不知道你們小夥子們大家覺得怎麼樣,但我覺得我聽到阿斯蘭的次數太多了,此生今後再也不想聽到它了。"

  "說得對,說得對,"其他小矮人咕嚕道,"這全是詭計,全是十足的詭計。""你這話是什麼意思?"蒂蓮說道。他作戰時臉色不曾發白,現在卻臉色發白了。他曾經認為此時此刻將成為一個美好的時刻,不料竟變得更像一個噩夢。"你們必定認為我們的頭腦是十足愚蠢的,你們必定這樣想的,"格裡夫爾說道,"我們已經受騙上當了一次,現在你們指望我們馬上就再次受騙上當。要知道,關於阿斯蘭的謊言,你們再也不能以此利用我們了。瞧瞧它吧。一頭長耳朵的老驢子!"

  "天哪,你簡直要叫我發狂了,"蒂蓮說道,"我們哪個人說過它是阿斯蘭啊?是無尾猿拿它來假冒真正的阿斯蘭的。難道你沒法兒明白嗎?""我想,你們搞到了一個比較高明的假冒為王者。"格裡夫爾說,"絲毫不感謝你們。我們已經被愚弄了一次,我們不願再受愚弄了。"

  "我沒有搞什麼假冒者,"蒂蓮憤憤地說道,"我為真正的阿斯蘭效力。"

  "阿斯蘭在哪兒?阿斯蘭是誰?把他給我們瞧瞧!"好幾個小矮人說道。

  "傻瓜,你們以為我把阿斯蘭放在旅行袋裡嗎?我是什麼人物,竟能一聲令下就叫阿斯蘭出現嗎?他可不是頭馴服的獅子。"

  這最後一句話剛說出口,他就認識到他走錯了一步棋。小矮人們立刻用一種嘲弄的詠歎調開始念叨"可不是頭馴服的獅子,可不是頭馴服的獅子。"一個小矮人說"這就是另一幫子不斷跟我們說的話啊。"

  "你們的意思是說,你們並不相信真正的阿斯蘭。"吉爾說道,"但我見到過阿斯蘭。正是阿斯蘭把我們兩人從一個截然不同的世界送到這兒來的。"

  "啊,"格裡夫爾露出明顯的笑容,說道,"你開口說話了。他們已經把一套東西教得你滾瓜爛熟哩。你是在背書,是不是?"

  "沒有教養的傢伙,"蒂蓮吼道,"你竟當著一位小姐的面胡說八道嗎?"

  "你在你頭腦裡保留文明禮貌的語言吧,先生,"小矮人答道,"我可並不認為我們還需要什麼國王了——如果你確實是蒂蓮的話;可你看上去不像蒂蓮——我們也不再要什麼阿斯蘭了。從現在起,我們要自己照料我們自己,不再向誰舉手到帽子邊敬禮了。明白嗎?"

  "說得對,"其他小矮人們說道,"現在我們為的是我們自己。再也沒有阿斯蘭了,再也沒有國王了,再也沒有關於其他世界的無聊故事了。小矮人就是要為小矮人而奮鬥。"於是小矮人們開始在隊伍裡各就各位,準備走回去了,回到他們當初被叫來的地方去了-

  "小畜生!"尤斯塔斯說道,"把你們從鹽坑裡救了出來,你們竟連-謝謝-也不說一聲嗎?"

  "啊,這一切我們全明白,"格裡夫爾回過頭來說道,"你們要利用我們,那才是你們為什麼救我們的緣故。你們正在耍弄你們的把戲。夥計們,走吧。"

  於是小矮人們唱起了古裡古怪的小小進行曲,配合著鼓聲,邁步踏進黑暗中去了。

  蒂蓮和他的朋友們瞪眼望著小矮人們遠去。然後蒂蓮簡簡單單說聲"走",他們就繼續上路了。

  他們是默默無言的一群。迷惑覺得它自己仍舊不光彩,它也確實不大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吉爾除了對小矮人感到厭惡外,對尤斯塔斯之戰勝卡樂門士兵印象深刻,自己幾乎感到羞愧。至於尤斯塔斯,他的心仍舊怦怦地跳得很快,蒂蓮和獨角獸悲哀地一起走在後面。國王的于臂擱在獨角獸的肩膀上,獨角獸有時用它柔軟的鼻子擦擦國王的面頰。他們不想用言詞互相安慰。想起足以安慰人的任何詞兒,都是很不容易的。蒂蓮做夢也沒有想到,無尾猿設置偽阿斯蘭的一個不良後果,竟是導致人們不再相信真正的阿斯蘭了。他本來深信不疑,只要他向小矮人們揭露了無尾猿怎樣使他們受騙上當,小矮人們就立刻會站到他這邊來的。第二夜他就可以率領他們上馬廄山,把迷惑的真相暴露在眾曰睽睽之下,大家就會起而反抗無尾猿。也許經過同卡樂門士兵的一場混戰,整個兒問題就會解決了。但,現在看起來,他什麼也不能指望。其他的納尼亞人,還有許多可能轉而採取小矮人一樣的態度哩。

  "我覺得,有人在我們後面跟上來了。"迷惑突然說道。他們停下步來靜聽。確實不錯,他們背後有一種小腳砰砰地走動的聲音。"誰在那兒行走!"國王大聲喊道。"是我呀,陛下,"傳來一個聲音道,"是我,小矮人波金。我剛設法擺脫了其他小矮人。陛下,我站在你這一邊,站在阿斯蘭這一邊。如果你能把一支小劍放在我的手掌裡,我一定在一切結束之前,欣然擊中對方要害。"

  大家都向他圍攏來,歡迎他,稱讚他,拍拍他的背脊。當然,光是一個小矮人也不能使局面有多大的不同,但,哪怕只有一個小矮人,畢竟也是令人高興的。大夥兒為之面有喜色。但吉爾和尤斯塔斯容光煥發可並不長久;因為他們哈欠連連,頭昏腦漲,疲倦得只能想些不幸的事情了。

  他們回到堡壘時,正是夜間最寒冷的時刻,天色快要破曉了。如果早已為他們準備了食物,他們會高高興興地吃一頓的,但沒有想到弄一頓飯吃要那麼費事和費時。他們在一條小溪裡喝了點水,把水潑在臉上洗了一洗,便倒在床鋪上睡覺,只有迷惑和珍寶說是它們待在戶外倒更加舒服。或許這樣正好,因為一頭獨角獸和一頭胖胖的長足了肉體的驢子,都待在室內,總是會使人感覺到房間裡很擁擠的。納尼亞的小矮人,雖然身高不到四英尺,就其身材而言,卻是最吃苦耐勞和最強壯有力的動物;所以,波金雖然過了沉重的一天,夜間又睡得很晚,卻比任何人都醒得早,醒來時體力完全恢復,已經神清氣爽了。他立刻拿著吉爾的弓箭,走出去射中了兩隻林中野鴿。然後他坐在門前石階上一邊給鴿子拔毛,邊跟珍寶和迷惑閒談。迷惑在這天早晨感到好得多了,珍寶是頭獨角獸,因而是獸類中最高貴而又最嬌嫩的一種動物,它對待小矮人十分和藹可親,跟他說些雙方都能理解的事情,例如青草呀、糖呀、對蹄子的愛護呀。在快要十點半的時候,吉爾和尤斯塔斯打著哈欠擦著眼睛,從堡壘裡走出來,小矮人給他們看一種叫做野弗雷斯尼的納尼亞野草;他們在那兒可以採集到許許多多,看起來外形像我們的漿草,但煮熟了吃起來,味道要好得多。(要使它盡善盡美,就需要加點兒黃油和胡椒,但他們手頭沒有這些玩意兒。)再加點兒這個那個的,他們就燉成了一個精美的菜肴作為他們的早餐或正餐(你願意管它叫什麼就叫什麼)。蒂蓮帶著斧頭稍稍深入樹林,砍了些樹枝帶回來當柴火。那菜肴正燉著的時候——似乎燉的時間很長久——特別是接近於燉熟、香味愈來愈美妙時,更覺得燉久了,國王替波金找到了一整套小矮人裝備鎖子甲、頭盔、盾牌、劍、劍帶和匕首。然後國王又檢查了尤斯塔斯的劍,發現尤斯塔斯殺死了卡樂門士兵後就把血污的劍插進劍鞠裡去了。國王責備他,叫他把劍揩乾淨擦亮。

  在這一段時間裡,吉爾走來走去,有時攪攪鍋裡燉著的食物,有時妒忌地望著正在心滿意足地吃草的驢子和獨角獸。那天早晨,她好幾次但願她也能吃草哩。

  但,當菜肴端上來的時候,大家都覺得是值得等待的了,而且一圈分過來後大家還有第二份可吃。誰都儘量吃了個暢快後,三個人和一個小矮人便來到門口臺階上坐下,兩個四足動物面向著他們躺下,而小矮人得到吉爾和蒂蓮的允許,點上了他的煙斗,於是國王開言道:

  "哦,朋友波金,你所知道的關於敵人的消息,極可能比我們多。把你所知道的,統統告訴我們吧。第一,對於我的脫身逃走,他們在編些什麼故事?"

  "陛下,編了個空前狡猾的故事,"波金說道,"故事是貓兒金格講出來的,說不定也是它編造出來的。陛下,這個金格——啊,如果貓是滑頭,那麼它就是個老滑頭——它說它正走過惡棍們把你綁在上面的那棵樹。它說(我是冒昧如實彙報)你正在號叫駡人,詛咒阿斯蘭。原話我不想重複了,儘管它用的詞兒,看上去很正經很得體——你知道,一隻貓兒如果高興的話,它是能夠說得這樣的。據金格說,阿斯蘭突然在一陣閃電中親自出現了,一口就把陛下吞到他肚子裡去了。所有的野獸聽到這故事都哆哆嗦嗦,有的當場嚇昏過去。當然,無尾猿就跟著添油加醬地發揮了。行了,無尾猿說,瞧瞧阿斯蘭是怎麼對待那些不尊敬他的人的吧!要把這件事看做是對你們大家的一個警告。於是可憐的野獸們號啕嗚咽,說道,是呀,是呀。所以,陛下脫身逃遁的結果,並沒使野獸們考慮你是否仍有王室的朋友在幫助你,卻僅僅使野獸們更加害怕,對無尾猿更加俯首貼耳了。"

  "多麼陰險兇惡的政策!"蒂蓮說道,"這樣看來,這個金格是參與無尾猿的機密的啊。"

  "陛下,現在問題是倒過來了:究竟無尾猿是否參與金格的機密。"小矮人答道,"你要明白,無尾猿如今沉湎於斟酒。我深信不疑,現在陰謀詭計大部分是由金格或利什達——那就是卡樂門隊長——執行的。我認為金格在小矮人中散佈的流言,主要應歸罪於他們把你的脫身逃回說得太不光彩了。我要把其中的所以然告訴你。前天夜間,一個可怕的深更半夜的會議剛散,我在回家的路上才走了一小段路,發覺我把煙斗丟在那兒了。這是只確實極好的煙斗,是我多年心愛之物,所以我就回去找煙斗。但,我還沒有走到我曾經坐過的地方,就聽到喵的一聲貓叫,聽到一個卡樂門人的口音說道,-這兒說話要低聲-我就一動也不動地站著,仿佛我被凍僵了似的。這兩個傢伙,就是金格和-泰坎-利什達——他們都管他叫-泰坎-,高貴的-泰坎-,貓兒金格用它那奉承討好的聲音說道,-今兒個關於阿斯蘭並不超過塔什的說法,我正想確切地知道,咱倆心裡的意思是什麼?-毫無疑問,眾貓中最聰明的貓啊,另一個說道,你已經看明白了我的意思——你的意思是說,-金格道,-兩者之中,哪一個都是不存在的——凡是有學問的人,大家都明白-泰坎-說-那麼,我們是能夠彼此瞭解的了-貓兒道-你可像我一樣,逐漸有點兒厭惡那頭無尾猿了?-,-一頭愚蠢而貪婪的野獸,-另一個說,-但,眼前我們必須利用它。你和我必須暗中秘密準備好一切,叫無尾猿去完成我們的願望。"讓某些比較有學問的納尼亞國民參與我們的機密,我們覺得恰當,便依次逐個吸收——這就會把事情搞得更好,難道不會嗎?-金格道,-因為,真正信仰阿斯蘭的野獸,隨時都可能轉變的,而且,如果無尾猿暴露了它的秘密,它們就會自願轉變的。但,那些既不關心塔什神又不關心阿斯蘭、眼睛只盯著它們自己的利益的,而納尼亞成為卡樂門的一個省時,"蒂斯羅克"又會給以重賞的傢伙,它們必將是堅定不移的。"高明的貓兒,"-隊長說,"但選擇哪一個可要小心謹慎啊。""

  小矮人一直在講下去時,天色似乎變了。他們坐下來時曾經陽光燦爛。現在迷惑發抖了。珍寶不安地擺動著腦袋。吉爾抬頭看天。"

  "滿天都是雲霾哩。"她說。"天那麼冷。"迷惑說。"獅王在上,天氣夠冷的!"蒂蓮一邊向雙手呵氣,一邊說道,"哇!這是一股什麼臭味?-

  "唉!"尤斯塔斯喘著氣說道,"這像是某種死掉的禽獸呀。附近什麼地方可有一隻死鳥嗎?以前我們為什麼沒有注意到呢?"珍寶四腳著地爬行,獨角突出在前面探索,大大地忙亂了一陣。"瞧!"它嚷道,"瞧瞧它!瞧,瞧!"於是他們六個都看見了。他們的臉上都露出非常驚愕沮喪的表情。

第八章 老鷹帶來的消息

  在開闊地遠遠的一邊,樹木的陰影裡,有個東西在移動著。它正在慢慢地向北滑行。第一眼看到時,你會把它看做是煙靄,因為它是灰白色的,而且可以透過它看出去。但那種屍體的臭味並不是煙的臭味。那東西也保持著它的形體,不像煙那樣起伏翻騰、蜷曲繚繞。它粗看是個人的形體,但長著一個鳥的頭,乃是頭上生著兇狠的鉤形嘴的某種猛禽。它有四條手臂,高舉在腦袋之上,朝北伸張開去,仿佛要把整個納尼亞都抓在它的手掌裡似的;而它的手指——一總共有二十個手指——是像嘴巴一樣彎彎的,尖端長的不是指甲,而是長長的尖尖的跟鳥一樣的爪子。它不是在走路,而是在草土浮動,青草似乎在它身底下枯萎了。迷惑看了它一下就發出一聲驢子的哀鳴,竄到堡壘裡邊去了。而吉爾(你知道,她可不是懦夫)卻用雙手掩住她的臉,擋住自己的視線。其餘人也許看望了一分鐘光景,直至它進入右邊兒樹林深處,消失無影。於是太陽重新出來了,鳥兒再一次開始嗚囀了。

  大家都開始正常呼吸和正常活動。看得見那東西時,大家都一直一動也不動,簡直像泥塑木雕一樣。"它是什麼東西啊?"尤斯塔斯低聲問道。"我從前看見過一次的,"蒂蓮說道,"但那次,它是用石頭雕刻出來的,鑲嵌著金子,用堅硬的金剛鑽做眼睛。那時我的年齡不比你現在大,曾到塔什班城-蒂斯羅克-宮廷裡去做過客-蒂斯羅克-帶我進了塔什神的大廟。我在廟裡看到它的,刻在祭台的上方。"

  "這麼說,那個——那個東西——就是塔什神嗎?"尤斯塔斯問道。

  但蒂蓮沒有回答他的問題,他把手臂伸到吉爾的肩膀後面,問道"小姐,你怎麼啦?"

  "挺,挺好,"吉爾說,從蒼白的臉上放下手來,竭力微笑,"我挺好。只不過有一忽兒使我覺得要嘔吐似的。"

  "那麼,看起來,"獨角獸道,"似乎畢竟有個真正的塔什神。"

  "是的,"小矮人說,"這個傻瓜無尾猿,他不相信塔什神,他得到的,必將多於他當初討價還價想弄到手的。他呼喚塔什神:塔什神已經來了。"

  "它——這個東西——哪兒去了?"吉爾問。"北上進入納尼亞的中心地區,"蒂蓮說,"它來住在我們這兒了。他們呼喚它,它就來了。"

  "哈哈,哈哈,哈哈,"小矮人一邊報著嘴好笑,一邊用多毛的雙手互相摩擦,"會叫無尾猿大吃一驚的。人們不該呼喚魔鬼,除非他們口中說的確實就是他們心裡想的。"

  "誰知道無尾猿是否會看得見塔什神呢?"珍寶說。

  "迷惑上哪兒去了?"尤斯塔斯說。

  他們大家都高喊迷惑的名字,吉爾還繞到堡壘另一邊,去看看它是否跑到那邊去了。他們四處找它,找得簡直懶得再找時,它那灰色大腦袋終於小心翼翼地從門口探出來張望,口中問道。"它走了嗎?"最後他們把迷惑從堡壘裡拖出來時,它渾身哆嗦,就像一條狗遇到雷暴雨時一樣。

  "我現在明白了,"迷惑說道,"我確實曾經是頭十分不好的驢子。我應該絕對不聽詭譎的話。我從來沒有想到竟會發生如此這般的事情。"

  "如果你少花點時間說自己不聰明,多花點時間努力變得盡可能聰明——"尤斯塔斯剛開口便被吉爾打斷了。

  "迷惑可憐巴巴的,年紀又大了,由它去吧,"她說,"這全是一個失誤,是不是,親愛的迷惑?"她親親驢子的鼻子。他們所看到的東西,雖然使他們頗為震動,大夥兒現在還是坐下來繼續談話。

  珍寶沒有什麼可告訴他們的。它是個俘虜時,幾乎所有的時間都給綁在馬廄背後,當然點也沒聽到敵人的計畫。它曾經被拳打腳踢(它也回踢了幾腳),曾經受到處死的威脅,除非它願意說它相信每天夜裡帶出去在火光中給它們看的,確實就是阿斯蘭,否則就要宰了它。事實上,那天早晨就要執行死刑的,若不是蒂蓮救了它的話。它不知道羊羔遭到的災難。

  他們非作出決定不可的問題是當夜他們要不要重上馬服山,把迷惑向納尼亞國民示眾,設法使他們明白他們被人欺騙了,或者,他們是否應該偷偷地向東而行,去與人頭馬龍威特從凱爾帕拉維爾帶來的援軍相會,然後一起回過頭來大舉進攻無尾猿和它的卡樂門士兵。蒂蓮很想採取第一個方案他一想到毫無必要地再聽任無尾猿繼續對納尼亞國橫行霸道下去,哪怕是短暫的片刻,他心裡也恨得不得了。但在另一方面,昨天夜裡小矮人們所表現出來的那種態度,倒是個警告。十分明顯,如果拿迷惑來示眾,大夥兒會採取什麼態度,那是誰也吃不准的。還得對付卡樂門士兵哩。波金估計大約有三十個光景的卡樂門士兵。蒂蓮覺得挺有把握,如果納尼亞的群眾都站在他的一邊,他和獨角獸,加上孩子們和小矮人波金(驢子迷惑可算不了什麼)就會有大好機會打敗敵人。但,如果一半納尼亞群眾——包括所有的小矮人們——只是坐在那兒冷眼旁觀呢?或者甚至同他作戰呢?這個風險可太大了。還有形體像雲疆的塔什呢,它可能搞什麼鬼把戲?)

  而且,正如波金所指出的,也不妨讓無尾猿有那麼一兩天去對付它的困難。現在它沒有驢子可拉出來示眾了。看來無尾猿——或金格——要設法編造出故事來解釋這個問題,可不容易哩。如果野獸們一夜複一夜地要求見到阿斯蘭,而無尾猿卻請不出阿斯蘭來,那麼,哪怕是頭腦最簡單的野獸,也會變得懷疑起來的。

  商量到末末了兒,大家一致同意,最好的策略就是離開這兒,設法同龍威特會師。

  他們剛做出這個決定,說也奇怪,每個人都感到高興得多了。說老實話,我並不認為那是因為他們之中有什麼人害怕戰鬥(也許吉爾和尤斯塔斯是例外),但我敢大膽說一旬,他們之中的每位,內心裡對於不再走近——或者說還沒有走近——那長著鳥頭的可怕的東西,是十分欣慰的。這東西,不論看得見或看不見,現在很可能正出沒於馬廄山上哩。無論如何,一個人下定了決心,總是感覺舒暢多了。

  蒂蓮說,他們還是去掉偽裝的好,因為他們不想被誤認為是卡樂門人,也不想或許被可能遇到的忠誠的納尼亞獸民所攻擊。小矮人用壁爐裡的灰和儲備在潤滑油瓶裡的用以擦劍擦矛的油,製成了一種形狀難看的糊糊。於是他們脫掉了卡樂門盔甲,到溪水裡去洗刷。這骯髒的混合物變成一種泡沫糊糊,就像半液體皂一般。蒂蓮和兩個孩子跪在水邊,擦著他們的脖子的後半部,用水潑掉泡沫糊糊時又噴又吹的,看上去真是一幅愉快的、家庭風味的圖畫。接著,他們就紅光滿面地回到堡壘裡,就像人們去參加宴會之前,特別賣力地好好洗了一番一般。他們按照真正的納尼亞方式,用筆直的劍和三個角的盾重新武裝自己。"還我身體的本色,"蒂蓮說道,"那就比較好了。我覺得我重新是個真正的人了。"迷惑十分迫切地懇求把獅子毛皮從它身上取下來。它說裹著毛皮太熱,毛皮折疊在它背脊上的方式也很不舒服,而且使它看上去愚蠢可笑。但他們告訴它,它還得再裹一陣子獅子毛皮,因為他們仍舊要讓別的野獸看到它這身打扮,即使他們首先要去和龍威特會師。

  吃剩下來的鴿子肉和野兔肉是不值得帶走的了,但他們帶了些餅乾。然後蒂蓮鎖上堡壘的大門,他們在堡壘裡的休整至此便結束了。

  下午兩點鐘稍微過一點兒,他們出發了,這是當年春天第一個真正暖和的曰子,嫩葉似乎比昨天長出來好多了雪花蓮已經謝落,但他們看見了幾朵報春花。陽光斜斜地穿過樹木,眾鳥鳴眠,總是有流水奔騰的聲音(儘管往往看不見)。不會想到像塔什神之類的可怕事物了。孩子們感覺到"終於領略到了真正的納尼亞了。"甚至蒂蓮的心也變得比較輕鬆,他走在大夥兒的前頭,口中哼著一支古老的納尼亞進行曲。曲子裡有個疊句

  啊,戰鼓急匆匆亂哄哄,冬冬又冬冬,冬冬又冬冬。

  走在國王後面的是尤斯塔斯和小矮人波金。波金正在把尤斯塔斯還不知道的納尼亞的一切樹木、飛禽、農作物的名字告訴他。有時尤斯塔斯也把它們的英文名字告訴波金。

  他們的後面是驢子迷惑,驢子後面是吉爾和獨角獸珍寶,他們靠得很攏地一起行走。你可能要說,吉爾已經相當鍾情於獨角獸了。她認為——她想得也不算太錯——它是她所遇到的最傑出的、最嬌嫩的、最雅致的野獸,而且它又是那麼文質彬彬、柔聲細語,如果你對它不熟悉,你簡直無法相信它在戰鬥中會那樣兇猛可畏。

  "啊,這樣愉快極了!"吉爾說,"就像這樣的一路漫步過去。我倒希望有更多類似這樣的冒險哩。可惜納尼亞國土上老是出很多亂子。"

  但獨角獸給吉爾解釋,說她完全搞錯了。它說只是在納尼亞發生動亂或是被顛覆的時候,亞當和夏娃的子子孫孫才從他們自己的奇異世界裡給送到納尼亞來的,但她不能認為納尼亞老是這樣亂糟糟的。在他們的兩次來訪之間,隔著幾百年乃至上幹年的時光,當年和平的國王一個接著一個,簡直沒法兒記住國王的名字、點清國王的數目,歷史書中也確實沒有什麼記載。它繼續講到她從未聽說過的、老的女王們和英雄們。它講起出生在白女巫和永恆嚴冬稱王稱霸時代之前的白天鵝女王,她長得那麼美麗,她朝樹林裡隨便哪一個池塘裡瞧瞧,她的臉兒的倒影,便會從水裡發出光輝,像黑夜裡的明星一樣,從此發光一年零一天。它講起野兔蒙伍德長著一對神奇的耳朵,坐在大鍋淵雷鳴般的大瀑布下,竟可以聽到凱爾帕拉維爾人們的竊竊私語。它講起弗蘭克一世的第九代孫子、國王加爾,如何遠航東海,從惡龍手裡把孤獨群島解救出來,作為報答,人家又把孤獨群島獻給他,永遠劃為納尼亞國土的一部分。它講到整整幾個世紀裡,納尼亞全國是那麼幸福,惟一能記得的事情,就只有著名的舞蹈和宴會,或者至多再加上比武大會了,而今天總比昨天好,這個星期總比上個星期好。獨角獸繼續講下去時,所有這些幸福歲月的圖畫,成千上萬張圖畫,都在吉爾的腦子裡堆積起來了,終於仿佛是站在高山上俯瞰一大片富饒而美麗可愛的平原,平原上充滿森林、河流和小麥田,連綿不斷地往遠處延伸,終於遠得淡化了,模糊了。她說"

  "啊,我真希望我們不久就能解決無尾猿問題,重新恢復那些美好而尋常的時代。然後這些美好的時代會永遠永遠繼續下去。我們自己的世界總有一天要完結的。也許這個世界不會完結。珍寶啊——如果納尼亞繼續存在下去——像它從前(如你所說的)那樣幸福美好地存在下去——豈不美妙嗎?"

  "不然,小妹妹,"珍寶答道,"所有的世界都要完結的,不在此列的只有阿斯蘭自己的世界。"

  "哦,至少,"吉爾說,"我希望這個世界要在億萬年以後才完結——喂!我們為什麼停步不走啊?"

  國王、尤斯塔斯和小矮人都在仰望天空。吉爾哆嗦,她想起剛才已經看到過的恐怖事物。但這一回可不是這類東西了。它是小小的,映襯著藍天,看上去是黑色的。

  "我敢發誓,"獨角獸說,"從它飛翔的樣子看來,它是一只能說人話的鳥兒。"

  "我也這樣想。"國王說,"但它是個朋友呢,還是無尾猿的一個密探?"

  "在我看來,陛下,"小矮人道,"它具有老鷹千里眼的神氣。"

  "我們該躲在樹底下嗎?"尤斯塔斯問。

  "不要,"蒂蓮說道,"最好是站著一動也不動,像石頭一樣。我們如果走動了,它倒肯定無疑地會看到我們了。"

  "瞧!它在盤旋哩,它已經看見我們了。"珍寶說,"它正在兜著大圈子盤旋而下哩。"

  "箭搭在弦上,小姐,"蒂蓮對吉爾說,"可是我不下令你無論如何別把箭射出去。它說不定是個朋友。"

  如果有人知道下一步會發生什麼事情,瞧著大鳥那麼優美而從容地滑翔而下,倒是賞心悅目的。它棲息在一個幢崖上,離蒂蓮不過幾英尺,它用它生有冠毛的頭鞠了一個躬,用它奇怪的老鷹噪音說道"好啊,國王。"

  "好啊,老鷹千里眼。"蒂蓮說道,"既然你稱我為國王,我就不妨相信你不是無尾猿及其偽阿斯蘭的一名追隨者。我對你的來到感到高興。"

  "陛下,"老鷹說,"你聽到我帶來的消息時,我的到來啊,就會比過去你所遭到的最大的災難更加使你感到傷心難受。"

  蒂蓮聽到這些話,他的心臟仿佛停止跳動了,但他咬緊牙關,說道"請說下去吧。"

  "我看到了兩個景象,"老鷹千里眼說道,"第一個景象是:凱爾帕拉維爾城裡充滿了死掉的納尼亞人和活著的卡樂門人:-蒂斯羅克-的旗幟插上了你那王城的雉堞。:你的老百姓從城裡逃出去——從這條路或那條路,逃進森林裡去了。凱爾帕拉維爾是被海上來的敵人攻佔的。前天夜間,在漆黑一團的夜色裡,二十條卡樂門大船闖了進來。"

  沒人說話。"第二個景象是,在離凱爾帕拉維爾不到十五英里的地方,人頭馬龍威特腰間中了卡樂門人的一箭,倒下死了;他臨終最後一小時,我是和他在一起的,他叫我給陛下送來這個資訊要牢牢記住,所有的世界都要完結的,而崇高的犧牲是個寶庫,可沒有人窮得買不起這個寶庫的。"

  "如此說來,"國王在長時間的沉默之後說道,"納尼亞王國是不復存在了。"

第九章 馬廄山的集會

  他們好久說不出話來,甚至也落不出一滴眼淚來。然後,獨角獸用蹄子跺著大地,搖晃著鬃毛,說話了。"陛下,"它說,"現在無需商量了。我們發覺無尾猿的陰謀,埋藏得比我們所夢想的還要深。毫無疑問,它已經長期和-蒂斯羅克-秘密來往了,乃至它找到了獅子皮毛,它就和-蒂斯羅克-捎話,叫他部署海軍準備攻陷凱爾帕拉維爾和納尼亞王國全境。現在我們七個沒有別的辦法,只有回到馬廄山,宣佈事情的真相,並且冒險說是阿斯蘭派我們去的。如果出現巨大的奇跡,我們竟打敗了跟無尾猿狼狽為奸的三十個卡樂門士兵,我們就重新轉過頭去,迎戰不久將從凱爾帕拉維爾開過來的更加人多勢眾的卡樂門大部隊,而且戰死沙場。"

  蒂蓮點點頭。但他轉過來跟孩子們說道"啊,朋友們,你們從此回到你們自己的世界裡去的時候到了。毫無疑問,你們已經做好了派你們來做的一切事情。""然——然而我們沒有做什麼呀。"吉爾說,她正在哆嗦,說她害怕可不確切,倒是因為她感到切是那麼糟糕討厭。"這話不對,"國王說道,"你替我從樹上鬆綁,你昨夜又在我前邊像條蛇似的在樹林中渭行,而且逮住了驢子迷惑;而你,尤斯塔斯,殺死了那卡樂門士兵。但你們都太年輕了,不必像我們一樣去參加這樣一個血腥的結局,而我們其他的人,今夜,或者也許是三天以後,都是必須面對這個結局的。我懇求你們——不,我命令你們——回到你們自己的世界去。如果我讓這樣年幼的戰士在戰鬥中在我的身旁倒下來,我就該羞愧得無地自容了。"

  "不,不,不,"吉爾說道(她剛開口說話時,臉色十分蒼白,然後又突然漲得通紅,接著卻又重新發白了),"我們不願回去,你所說的那些情況,我們不在乎。不論發生什麼事情,我們都要忠於你,同你站在一起,尤斯塔斯,你說是嗎?"

  "是的,但也無需為此而那麼激動的。"尤斯塔斯說,他的雙手插在口袋裡(他忘記了自己穿著鎖子甲,這個姿勢看上去有多麼古怪),"因為,你瞧,我們沒有選擇的餘地。空談回去有什麼好處呢?怎麼回?我們可沒有回去的魔法!"

  這話是明智的,但,此時此刻,吉爾可痛恨尤斯塔斯說出這番話來。當別人激動的時候他總喜歡過分就事論事。

  當蒂蓮明白了兩個陌生人無法回家(除非阿斯蘭突然把他們帶走),他第二步棋就是要他們穿過南部崇山峻嶺進入阿欽蘭,說不定那兒可能安全些。但他們不認識路,也派不出人陪他們去。正如波金所指出的,一旦卡樂門軍隊佔據了納尼亞,他們大約在第二個星期裡就一定會攻佔阿欽蘭"蒂斯羅克"始終要併吞這些北方國家,占為己有。最後,尤斯塔斯和吉爾苦苦懇求。蒂蓮便說他們可以跟他-起去碰碰機會——或者,一如他更加明智地所說的"冒冒阿斯蘭給他們送來的風險"。

  國王第一個主意是不到天黑以後,他們不應該回到馬廄山去——現在他們聽到這山的名字就感到厭惡了。但小矮人告訴他們,如果他們在白天到達山上,他們就很可能發現那兒寂無人影,也許只碰到個把警衛。野獸們被無尾猿(和金格)所告訴它們的阿斯蘭——或塔什蘭——的新的憤怒嚇壞了,它們不敢走近馬廄去,除非被叫去開那些可怕的午夜大會。卡樂門人從來不是善於在森林裡活動的好手。波金認為,在白天裡他們倒容易繞到馬廄山背後的什麼地方,不會被人看見的。黑夜來臨,無尾猿就要把野獸召集攏來,所有的卡樂門兵都要值班上崗,那時倒難辦得多。大會開始時,他們可以把迷惑留在馬~背後,藏得完全看不見,直到他們要牽它出來示眾。這顯然是件好事;因為他們惟一取勝的機會,就在於突然叫納尼亞野獸們意想不到地大吃一驚。

  大家都同意這個方案,於是整個隊伍沿著一條新的路線——朝西北方向——向那可恨的山頭進發。老鷹有時在他們的上方飛來飛去,有時坐在迷惑的背脊上休息。沒有人會妄想騎一頭獨角獸走路的——除了有重大的必要性,連國王也不騎獨角獸代步的。

  這一田,吉爾和尤斯塔斯一起行走。他們懇求國王允許他們跟其他的人一起來作戰時,曾經感到自己十分勇敢,但現在他們壓根兒不感到勇敢了。

  "波爾,"尤斯塔斯悄悄地說道,"我還是告訴你吧,我已經心驚肉跳了。"

  "啊,斯克羅布,你行,"吉爾說道,"你能打仗。但我——我正在發抖,如果想知道真相的話。"

  "啊,發抖不算什麼,"尤斯塔斯說,"我覺得我快要生病了。""天哪,別提它了。"吉爾說。他們默不作聲地走了兩分鐘。

  "波爾。"尤斯塔斯不久又開口了。"什麼事?"她說。"如果我們在這兒給殺死了,會發生什麼事呢?""我想,我們就成了死人了。"

  "但我的意思是在我們自己的世界裡會發生什麼事?

  我們會一覺醒來,發覺自己回到那火車裡了?或者我們乾脆消失了,永遠再也聽不到我們的消息了?或者,我們在英國也成了死人了?"

  "天哪,我從未想到這些。"

  "彼得和其他的人,如果他們看到我從車窗裡向外揮手,然後火車進站時卻哪兒也找不到我們,對他們說來,豈不是咄咄怪事!或者,如果他們找到兩具——我的意思是說,如果我們在英國那邊成了死人。"

  "呀I"吉爾說,"多可怕的胡思亂想。"

  "對我們說來,不會可怕的,"尤斯塔斯說,"我們不該在那邊的。"

  "我幾乎但願——不,儘管如此,我不說。"吉爾說。"你要說的是什麼話啊?"

  "我正要說,我但願我們從未有過。但,我不說,我不說,我不說。即使我們被殺死了也不說這種話。我倒寧可為納尼亞戰鬥而犧牲生命,卻不願在家鄉變得衰老愚蠢,也許坐在輪椅裡轉來轉去,然後末末了兒還是照樣死掉。"

  "或者被英國火車砸爛了!""你為什麼說這話呢?"

  "啊,火車發生可怕的震動時——仿佛把我們扔進納尼亞的那一震——我以為那是火車失事的開端。所以,竟發現我們到了這兒,我真是歡天喜地。"

  吉爾和尤斯塔斯正談起這檔子事時,其他的夥伴正在討論計畫,變得不太痛苦了。因為他們現在正想的是今夜必須幹的事情——而納尼亞遭到了什麼災難、納尼亞的光榮和歡樂都過去了等等的思想,都被推到頭腦的後半部去了。他們停止談話時,那些思想就會冒出來使他們重新感到痛苦;但他們繼續不斷地談著話。對於夜間他們非幹不可的活兒,波金確實感到十分高興。他深信野豬和熊,可能所有的狗兒,都會立刻站在他們這一邊來的。他也無法相信所有其他的小矮人們都會依附格裡夫爾。在火光旁作戰,出沒于樹木之間,對於力量較弱的一方是有利的。而且,如果今夜他們能獲勝,幾天以後,他們果真還需要為迎戰卡樂門主力部隊而犧牲他們的生命嗎?

  為什麼不躲藏在森林裡,甚至跑到大瀑布外的西部荒原,像逃亡者一樣生活呢?然後他們便可能逐漸強大更強大,因為會說人話的野獸和阿欽蘭人每天都會來參加他們的隊伍。最後他們便將從躲藏之地突然冒出來,把卡樂門士兵(那時他們會疏忽大意了)掃蕩出他們的國家,而納尼亞便可復興。在國王彌若茲的時代,類似這樣的事情畢竟是發生過的!

  這一番話蒂蓮都聽到了,他想的是"但塔什神在搞什麼呢?"他從骨子裡覺得這樣的演變是一點兒也不會發生的。但他嘴裡沒有這樣說。他們走得更靠近馬廄山時,大家當然都默不作聲。於是,真正的林中活動開始了。從他們第一次望見馬廄山那一刻起,到他們大家都來到馬腹背後那一刻為止,他們花了兩個多鐘頭的時間。這個過程是無法恰當描寫的,除非記下一頁頁的流水帳。從每一個掩蔽處到下一個掩蔽處都是一段又一段的冒險,其間還有漫長的等待和好幾次虛驚。如果你是個優秀的偵察員或是優秀的嚮導,你就已經知道這必定是什麼情況了。太陽快落下去時,他們大家都安全進入一叢冬青樹裡,在馬廄背後大約十五碼光景。他們大家都吃些餅乾,在地上躺下。

  接下來是最難挨難熬的階段,等待。幸虧孩子們睡了兩小時,但,他們醒來時,當然天已黑了冷了,而更糟的是,他們醒來時口渴,卻沒有機會弄到水喝。迷惑就站在那兒,因為有點兒緊張,身體發抖。但蒂蓮睡得很香,他的腦袋枕在珍寶的肚子上,倒像睡在凱爾帕拉維爾的禦榻上一樣香甜,直睡到一陣鑼聲把他吵醒,他站起身來,望到馬廄遠處有火光,他知道時辰到了。

  "珍寶,吻我吧,"他說道,"因為這必定是我們在這世界上的最後一夜了。如果我曾在任何或大或小的事情上得罪了你,現在就寬恕我吧。"

  "親愛的國王,"獨角獸說道,"我幾乎但願你曾得罪過我,這樣我就可以寬恕了。再見了。我們曾經一起萬分歡樂過。如果阿斯蘭允許我選擇,我只會選擇我曾經度過的生活,只會選擇我們就要作出的犧牲。"這時他們叫醒了老鷹。老鷹把腦袋縮在翅膀下睡覺(這使它仿佛壓根兒沒有腦袋似的)。他們朝前爬到馬底去。他們就把驢子迷惑留在馬廄後面(並非一句和藹的話也沒有,因為現在誰也不對驢子生氣了)。他們囑咐驢子別走動,必須等到有人來帶它才走,他們自己則在馬朦的一頭擺開了陣勢。篝火才點亮不久,正好開始熊熊燃燒起來。篝火離他們不過幾英尺光景,而一大群納尼亞野獸都在篝火的那一邊,所以蒂蓮開頭看不大清楚,當然他看見十幾雙眼睛在篝火的反光裡閃閃發亮,就像你在汽車前燈的燈光裡看到的野兔或貓的眼睛一般。蒂蓮剛站定位置,鑼聲便停了,三個黑影兒從他左邊一個地方冒出來了。一個是"泰坎"利什達,卡樂門隊長。第二個是無尾猿,它的一個前爪給抓在"泰坎"手裡,它不斷地嗚咽、咕噥"不要這樣快,別走得這樣快,我身體壓根兒不好。唉,我可憐的腦袋好疼啊!這些午夜大會我愈來愈吃不消了。無尾猿是不適宜夜間不睡覺的。無尾猿可不像老鼠或蝙蝠那樣夜間活動——唉,我可憐的腦袋好疼啊。"在無尾猿的另一邊,貓兒金格正在走來,它走得腳步很輕很莊重,尾巴筆直地翹在空中。它們向篝火走去,它們離蒂蓮很近,如果方向對頭,它們立刻就會看見蒂蓮的。幸虧它們看的方向不對頭。但蒂蓮聽見利什達低聲對金格說道。"貓兒,站到你的崗位上去。注意好生扮演你的角色。""妙,妙。瞧我的!"金格說道。然後它走到篝火外面,在集合攏來的野獸們的第一排裡坐下,正如你要說的,坐在觀眾中間。因為事情的發展,整個局面確實就像在一個戲院裡一般。納尼亞的群獸,就像坐在座位上的觀眾,馬廄前一小塊草地就像舞臺,篝火熊熊燃燒著,無尾猿和卡樂門隊長站在那兒向群眾講話,馬廄既本身就像舞臺後面的佈景,而蒂蓮和他的朋友們,就像在佈景背後隱約出現的人們。如果他們之中有哪一個往外走到火光裡來,所有的眼睛立刻都會盯住他們直瞧,另一方面呢,只要他們一動也不動地站在馬廄遠處牆頭的陰影裡,百分之九十九是不會被人注意到的。

  "泰坎"利什達把無尾猿拖到逼近篝火的地方。他們倆都轉過臉去,面向群眾,當然,這就意味著他們是背對著蒂蓮和他的朋友們了。

  "聽著,猴子,""泰坎"利什達低聲說道,"把比你聰明的頭腦灌輸到你嘴巴裡的話講出來吧。把你的頭昂起來。"他一邊說話一邊用他的腳趾尖在背後給無尾猿一戳或是一踢。

  "你放開我。"詭譎喃喃說道。但它把身體坐得更直,用更加響亮的聲音,開言道,"你們大家都注意聽著。一件可怕的事情發生了。一件邪惡的事情。在納尼亞發生的最最邪惡的事情。阿斯蘭——"

  "塔什蘭,傻瓜。""泰坎"利什達低聲糾正。

  "我的意思當然是指塔什蘭,"無尾猿說道,"塔什蘭對此十分憤怒。"

  眾野獸等待著要聽聽他們即將碰到什麼新的麻煩,當時草地上一片可怕的寂靜。馬廄牆腳邊的一夥也屏息靜氣。

  現在究竟會冒出什麼事情來呢?

  "是的,"無尾猿說道,"就在此時此刻,可怕的神就在我們中間——而在我背後馬廄裡——一頭邪惡的野獸竟蓄意幹了一件十惡不赦的事情,你們都會認為,即使神在幹裡之外,也沒有一個敢幹這樣的事的。它在身上披上了一張獅子皮毛,正在這些樹林裡跑來跑去,冒充是獅王阿斯蘭。"

  吉爾有一會兒感到詫異——這無尾猿是否瘋了?它是否要把全部真相講出來?野獸群中發出一陣恐怖和憤怒的吼聲。"該死!"發出吼聲來了,"它是什麼東西?它在哪兒?讓我們用牙齒咬死它!"

  "昨兒夜間看見過它的,"無尾猿尖聲叫道,"但它逃走了。它是頭驢子!一頭普普通通的淒淒慘慘的驢子。如果你們有誰看見這驢子——"+"該死!"眾野獸咆哮道,"我們一定要,一定要咬死它。它最好別碰上我們。"吉爾瞧瞧國王。國王的嘴巴張開著,臉上充滿恐怖的神情。這時他明白敵人計畫之邪惡詭譎了。加了一點兒真相,就使它們的謊言強大有力得多啦。現在,告訴野獸們說一頭驢子被打扮成一頭獅子,來欺騙它們——那還有什麼用處呢?無尾猿只要說一句"那就是我剛才說過的情況嘛。"就夠了。把披著獅子毛皮的驢子示眾,還有什麼好處呢?野獸只會把驢子撕個稀爛。"那是收掉了我們的篷帆上的風。"尤斯塔斯低聲說道。"把我們立足的土地抽掉了。"蒂蓮說道。"該死的,該死的小聰明!"波金說道,"我敢打賭,這新的謊言准是金格創造出來的。"

第十章 誰將入馬廄?

  吉爾覺得有個東西弄得她的耳朵癢癢的。原來是獨角獸珍寶,正用它那馬嘴對她低聲說著清晰的耳語。她一聽見它的話就點點頭,踮著腳走回驢子迷惑正站在那兒的地方。她迅速而輕聲地割斷了把獅子毛皮縛在驢子身上的最後幾根繩子。無尾猿既然已經說了這樣的話,它披著獅子毛皮被逮住的話可就沒有命了!她很想把獅子毛皮藏到很遠的地方去,可毛皮實在太重。她能夠辦得到的上策是把它們踢進濃密的灌木叢裡去。然後她示意驢子迷惑跟她走,她倆一齊和其他的人會合了。

  無尾猿又在說話。

  "發生了像這樣的一件可怕的事情之後,阿斯蘭——塔什蘭——越發憤怒了。他說他對待你們實在太好了,夜夜出來給你們瞻仰。瞧!他生氣了,他再也不出來了。"野獸們對這番話的反應是一片嚎叫、尖叫、咕咕、噥噥、咪咪、喵喵之聲,但突然有一個與眾不同的聲音哈哈大笑著開口說話了。"聽這猴子在說什麼呀,"它大聲喊道,"我們知道:為什麼它不把它的寶貝阿斯蘭請出來。我告訴你們其中的緣故吧:因為它沒有把阿斯蘭弄到手。除了一頭背上縛著獅子毛皮的老驢子外,它手裡從來沒有什麼法寶。如今它丟失了那頭老驢子,它就不知道怎麼辦了。"

  蒂蓮對篝火那一邊的臉看不大清楚,但他猜測說這話的是小矮人頭領格裡夫爾。一秒鐘後,他對自己的猜測便有了把握,因為所有小矮人的聲音都在隨聲附和了:

  "不知道怎麼辦!不知道怎麼辦!不知道怎麼辦了!"

  "別嚷嚷!""泰坎"利什達大發雷霆道,"別嚷嚷,泥土的子孫們!你們其他的納尼亞國民們,注意聽我講的話,不然我就叫戰士們用刀鋒砍你們。詭譎王爺已經把邪惡驢子的事講給你們聽了。難道你們認為,由於驢子的緣故,馬廄裡就沒有真正的塔什蘭了嗎?你們可認為這樣嗎?小心呀,小心呀。"

  "不,不。"大部分野獸喊道。但小矮人們說:"說對了,黑皮,你擊中要害了。猴子,來吧,讓我們看看馬廄裡有什麼玩意兒,眼見是實,才能叫人相信。"

  接下來出現片刻的沉默時,無尾猿說道:

  "你們小矮人自以為十分聰明,是嗎?然而,且慢。我從未說過你們不能見塔什蘭。誰想見,誰就可以見他。"全場默默無言。接著,大約一分鐘以後,熊用一種慢吞吞的惶惑的聲音開始說話。

  "這一切我不十分明白,"它咕咕噥噥地說道,"我想你是說——")"你想!"無尾猿故意重複對方的詞兒,"倒像是誰都可以把你頭腦裡正在進行的活動稱之為-想-哩。聽著,你們其他的人。任何人都能去見塔什蘭。但塔什蘭自己可不出來。你們得進去見他。"

  "啊,謝謝你,謝謝你,謝謝你。"十幾個聲音說道,"我們能進去,面對面地見到他。那就是我們所要求的!現在他會是仁慈的,並且將像往常一樣,處處仁慈。"鳥兒啁啾,狗兒興奮地吠叫。然後,突然之間,出現了一陣大騷動、一陣喧嘩,野獸們都站起來了,轉瞬之間整群野獸都往前沖去,大家都竭力要一齊擠進馬廄中去。但無尾猿大聲喊道:-

  "回去!安靜!且慢!"野獸們停步了,好多野獸一隻爪子懸在空中,好多搖晃著尾巴,它們的腦袋都側向一邊。

  "我想你是說——"熊開始說話,可詭譎把它的話打斷了。

  "哪一個都能進去,"無尾猿說道,"可是,一次只進去一個。誰先進去,他可並不說他是十分仁慈的。自從他在大前天把那邪惡的國王吞下肚子以來,他一直在不斷地舔他的嘴唇。今天早晨他曾經大嚎大叫了一陣子。今兒個夜間我自己也不大想進到馬廄裡去。但,隨你們的便。誰願意第一個進去,如果他把你整個兒吞了下去,或者只是用它的火眼金睛把你燒成灰燼,可別怪我。那是你自己的事情。哦,進來吧!誰第一個進來?你們小矮人先進來一個吧?"

  "呀,呀,進來被你殺死!"格裡夫爾嘲笑道,"我們怎麼知道你在那馬廄裡擺下了什麼東西呢?"

  "哈——哈!"無尾猿喊道,"那麼你們在開始想到裡邊有點兒東西了,是不是?哦,一分鐘以前你們野獸都吵鬧得夠響的了。是什麼把你們都打成了啞巴?誰第一個進去呀?"

  但野獸們都站在那兒你看我我看你的,而且開始從馬廄後退。現在沒有幾條尾巴在搖晃了。無尾猿一邊大搖大擺地走來走去,一邊嘲笑野獸們。"哈―哈―哈!"它抿著嘴笑道,"我想你們大家都急於要面對面地見到塔什蘭!如今改變主意了,嗯?"

  蒂蓮低下頭來聽吉爾試圖在他耳邊說的悄悄話。"你認為馬廄裡確實有什麼東西嗎,"她說。"誰知道呢,"蒂蓮道,"兩個卡樂門士兵拿著出鞘的劍,很可能,兩邊的門口各站著一個兵。""你豈不覺得,"吉爾說,"這很可能……你知道……就是我們看到的那可怕的東西嗎?""塔什自己嗎?"蒂蓮說道。"弄不明白。可是,孩子,要有勇氣:我們大家都夾在真正的阿斯蘭的兩個腳爪中間。"接著就發生了一件最出人意外的事。貓兒金格用冷靜、清晰的聲音,仿佛壓根兒毫不激動地說道:"如果你願意,我要進去。"每一頭野獸都轉過頭來,眼睛牢牢盯著貓兒直瞧。"陛下,留神它們的陰險,"波金對國王說道,"這該死的貓兒參與了陰謀詭計,它是陰謀的核心。不論馬廄裡有什麼東西,都傷不著它,我敢肯定。然後金格會重新從馬廄裡出來,說是它看到了奇跡。"但蒂蓮沒有時間回答。無尾猿正叫貓兒出來。"呵——呵!"無尾猿說道,"那麼,你,一隻冒冒失失的貓咪,竟要面對面地見他了。那就來吧,我替你開門。如果他嚇得你鬍鬚都從臉上掉下來,你可別怪我。那是你自己的事情。"

  於是那貓兒便站起身來,從它在群眾中的座位裡走將出去,它一直正經地優雅文靜地走著,尾巴翹在空中,柔軟發亮的皮外套上沒有一根毛是不得體的。它繼續向前,走過篝火,走得極近了;蒂蓮肩膀靠著馬廄末端的牆上,站在那兒能仔細打量著貓兒的臉孔。它那碧綠的大眼睛一眨也不眨。("泰然自若,"尤斯塔斯喃喃而語,"它知道它沒有什麼可害怕的。")無尾猿吃吃訕笑,做著鬼臉,拖拖拉拉地過來,站在貓兒身旁,伸出腳爪:拉開門閂,打開馬廄的門。蒂蓮以為他聽見了貓兒走進黑暗門口時嗚嗚的叫聲。"阿艾——阿艾——阿奧威——!"從來沒有聽到過的、最最可怕的貓兒叫春的聲音,使大家都跳起來了。你自己在半夜裡聽到過貓兒在屋頂上吵架和做愛的聲音,你知道這種聲音。

  事態更糟了。金格從馬廄裡以最快的速度竄回來,把無尾猿也撞了個四腳朝天。如果你不知道它是只貓兒,你會認為它是一道薑黃色的閃電。它竄過開闊的草地,回到群眾中去。誰也不想碰到處於這種狀態的貓。你可以看見野獸們往左右閃開,給它讓路。它竄上一棵樹木,周圍彈了一下,身體便倒掛在樹枝上。它把尾巴倒豎了起來,幾乎跟它整個兒身體一般兒粗大;它的眼睛像碧綠的火焰碟子,它的背上每根毛都挺得筆直。

  "我寧願以我的鬍子為代價,"波金耳語道,"去弄明白這畜生不過是在演戲呢,還有確實在馬廄裡發現了使它害怕的東西。"

  "別做聲,朋友。"蒂蓮說道,因為卡樂門隊長也在和無尾猿竊竊私語,他想聽聽他們究竟在說些什麼。他沒聽到什麼,只不過聽到無尾猿再次在嗚咽。"我的腦袋,我的腦袋好疼啊。"但他得出了一個想法:這兩個傢伙,像他自己一樣被那貓兒的行動搞迷糊了。

  "喂,金格,"卡樂門隊長說,"你號叫得夠了。把你所看見的,告訴它們吧。"

  "阿艾——阿艾——阿奧——阿瓦。"貓兒叫道。"難道你不是被稱為會說人話的野獸嗎,"隊長說,"那就停止邪惡的嗥叫,開口說話吧!"

  接下來的事是很可怕的。蒂蓮十分有把握地覺得(別人也一樣)貓兒正竭力說出一些話來,但它的嘴巴裡講不出人話來,只能發出普普通通的十分難聽的貓叫聲,在英國的後院裡,你可以從任何憤怒或吃驚的貓兒那裡聽到這種叫聲。而且,它鳴叫的時間越長,看上去就越發不像一隻說人話的獸類。其他的野獸中間進發出了心神不安的嗚咽和微弱的尖叫聲。

  "瞧,瞧,"野豬的聲音說道,"它不能說人話了。它忘記怎樣說人話了。它已經倒退成為一隻啞巴畜生了。瞧瞧它的臉。"大家看到確實是那樣。於是一切恐怖中最大的恐怖落在這些納尼亞禽獸心上了。因為它們每一個都受過這樣的教導——當它們是只小雞或小狗或幼狐的時候——阿斯蘭曾在世界開創之時,把納尼亞的禽獸變成了會說人話的禽獸,並且警告它們,如果它們行為不端,有朝一日,它們就會重新變回老樣子,同人們在其他國家裡遇到的可憐而愚蠢的禽獸一模一樣。"如今這種變化臨到我們頭上了。"它們悲歎道。

  "發發慈悲,發發慈悲吧!"野獸們哀告道,"救救我們,詭譎王爺,你站在我們和阿斯蘭之間,你必須經常進去,替我們跟他說話。我們可不敢,我們可不敢。"

  金格消失在樹林深處。誰也沒再看到它。蒂蓮聾拉著腦袋,手撫在劍柄上站在那兒。他被那一夜的恐怖搞得頭昏眼花。有時他想,最好還是立刻拔出劍來向卡樂門兵沖去;接著他又覺得還是等著瞧瞧形勢新的演變較好。如今新的演變來了。

  "我的父親,"一個清脆響亮的聲音從群眾的左邊傳來。蒂蓮立刻聽出來了,這是一個卡樂門士兵在說話,因為在"蒂斯羅克"的軍隊裡,普通士兵稱他們的軍官為"我的師父",而普通軍官稱他的上級軍官為"我的父親"。吉爾和尤斯塔斯不知道這個規矩,但他們左看右望,終於看到了說話的人,因為在大夥兒邊上的人,要比在中間的人容易看得見,中間火光熊熊,使它後面的一切倒顯得很黑了。他年輕,高個兒,身材苗條,黑蒼蒼、自命不凡的卡樂門風度,看上去倒也漂亮。

  "我的父親,"他對隊長說道,"我也想進去。""安靜,伊梅思,"隊長說道,"誰叫你來討論的,一個孩子發言,合適嗎?"

  "我的父親,"伊梅思說,"我確實比你年幼,然而我甚至跟你一樣,也是出生於-泰坎-血統,也是塔什神的僕人。因此……"

  "別說話,""泰坎"利什達說道,"難道我不是你的隊長嗎,你跟馬廄毫不相干。馬廄是為納尼亞群眾而設的。""不,我的父親,"伊梅思答道,"你自己說過,他們的阿斯蘭跟我們的塔什蘭是二位一體的。如果你說的是真話,那麼,塔什神就在那馬廄裡。所以,你怎麼能說我和塔什神毫不相干呢,如果我能當面看到一次塔什神,那麼,哪怕死一千次我也樂意。"

  "你是個傻瓜,啥也不懂。""泰坎"利什達說,"這些是高層次的道理。"

  伊梅思的臉變得更嚴峻了。"那麼,塔什和阿斯蘭是二位一體的說法就不真不實了嗎,"他問道,"無尾猿對我們撒謊了嗎?"

  "當然他們是二位一體的。"無尾猿道。"無尾猿,你起誓。"伊梅思說。"哎呀-"詭橘哀歎道,"我但願你們大家不再打擾我。我頭疼。好,好,我這就起誓。"

  "它起誓了,我的父親,"伊梅思說,"我堅決要進去。""傻瓜。""泰坎"利什達開口道,但小矮人們立刻開始叫喊:"來吧,黑皮。你為什麼不讓他進去?為什麼你放納尼亞人進去,卻把你自己國家的人攔在外面?你在馬廄裡設了什麼機關,所以你不要你的自己人去瞎碰。"

  蒂蓮和他的朋友們只看見"泰坎"利什達的背影,所以他們不知道他聳聳肩膀時臉上的神色如何:"請大家作證,對這傻瓜的流血,我是無辜的。魯莽的孩子,你就進去吧,趕快。"

  接著,就像金格一樣,伊梅思走上前來,進入簧火與馬廄之間的那片開闊的草地。他的眼睛閃閃發光,他的臉色莊重,他的手按在劍柄上,他的頭昂得高高的。吉爾望著他的臉時,覺得自己快要哭了。珍寶在國王的耳邊低語道:"獅王的旅毛啊,我幾乎愛上這年輕的戰士了,雖然他是個卡樂門士兵。比塔什更好的神才值得他尊敬哩。"

  "我但願我們能知道馬廄裡確實設置了什麼東西。"尤斯塔斯說道。

  伊梅思打開門走進去,進入了馬廄漆黑的嘴巴。他關上他背後的門。只過了片刻——但感覺上仿佛時間更長——門又重新打開了。一個穿卡樂門鎖子甲的人影兒搖搖晃晃地退出門來,仰面倒在地上,躺在那兒一動也不動了。馬廄的門重新關上。隊長向那人跳將過去,俯下身來仔細打量他的臉。他嚇了一跳。然後他恢復鎮靜,轉臉面向大夥兒,大聲喊道:

  "這個魯莽的孩子達到了他的願望啦。他看到了塔什神,死了。你們大家都要引為鑒戒。"

  "我們要,我們要引為鑒戒的。"可憐的野獸們說道。但,蒂蓮和他的朋友們,先盯住死掉的卡樂門士兵仔細打量一番,然後彼此又互相看了一眼。因為他們離屍體很近,能看到大夥兒(離得遠,又在簧火的背後)沒法兒看到的景象:死人並不是伊梅思。死人截然不同,是個年紀較大的人,身材比較粗大,可不及伊梅思高,還長著一把大鬍子。

  "呵—呵—呵,"無尾猿吃吃笑道,"還有什麼人嗎,還有什麼人要進來,得了,既然你們大家都不好意思,我就來挑選下一個。野豬,你過來。卡樂門士兵,把他押過來。它得面對面地見見塔什神。""奧—奧—姆比,"野豬咕咕噥噥地說道,它沉重地站起身來,"那就來吧。試試我的撩牙吧。"

  當蒂蓮看到勇敢的野豬準備為它的生命而拼搏——卡樂門士兵開始拔出彎刀逼攏來——沒有哪一個跑出來支援野豬——他內心裡有個東西突然發作了。他不再關心這究竟是干預或不干預的最佳時刻了。

  "拔出劍來,"他對其他的人低聲說道,"箭搭在弦上。跟著我上。"

  緊接著的刹那之間,吃驚的納尼亞野獸看到七個黑影在馬廄前面跳了出來,四個人穿著發光的鎖子甲。國王的劍在火光中閃耀,那時他正在頭頂上空揮舞著劍,用大嗓門喊道:

  "我,納尼亞的國王蒂蓮,站在這兒,以阿斯蘭的名義,用我的身體來證明:塔什是個邪惡的魔王,無尾猿是個詭計多端的賣國賊,這些卡樂門人都是該死的東西。一切真正的納尼亞子民們,站在我這一邊來吧。難道你們要等到你們新的主子把你們一個又一個地統統殺光嗎?"-

第十一章 步伐加快了

  迅速如閃電,“泰坎”利什達跳了回去,國王的劍砍不到他了。他倒不是個懦夫,如果需要,他會獨自一人跟蒂蓮和小矮人們作戰的。但他沒法兒對付老鷹,也沒法兒對付獨角獸。他知道老鷹如何飛到你臉上啄你的眼睛,而且用翅膀遮得你看也看不出。他還從他父親那裡聽說過(他在戰爭中碰到過納尼亞軍隊):除非射箭或使用長矛,沒有人能戰勝獨角獸的,因為獨角獸向你撲上來時,就用後腿站起來了,那時你就得立刻同時對付它的蹄子、獨角和牙齒。所以利什達奔到群眾裡頭,站著喊道:

  “聽我的,聽我的指揮,‘蒂斯羅克’(願他萬壽無疆)的戰士們。聽我的,一切忠誠的納尼亞子民們,不然的話,塔什蘭的憤怒就要落到你們身上了!”

  這件事發生的時候,還同時發生了另外兩件事。無尾猿不像那“泰坎”那樣迅速地認識到處境的危險。大約有一兩秒鐘,它依舊蹲在篝火旁,定晴望著新來的野獸們。接著蒂蓮就向那倒楣的傢伙猛撲過去,抓住它的頸背把它拎了起來,然後沖回馬廄,大叫道:“開門。”波金打開馬廄的門。

  “詭譎,進去喝你自己的藥吧!”蒂蓮一邊說,一邊把無尾猿往馬廄裡的黑暗中扔了進去。但小矮人砰的一聲重新把門關上時,一道令人目眩的藍綠色的強光從馬廄裡照射出來,大地震動了,響起了一種奇怪的聲音——一種咯咯的叫囂聲,仿佛是某種怪鳥嘶啞的叫聲。野獸們嗚咽、號哭、大聲呼喊。“塔什蘭!遮掩我們,別讓它看見!”許多禽獸倒下了,許多禽獸把自己的臉躲在翅膀或是腳爪下面。此時此刻,除了生著一切生物中最好的眼睛的老鷹外,沒有哪一個注意過

  “泰坎”利什達的臉。千里眼老鷹憑它所看到的情況立刻就知道:利什達同大家一模一樣的感到奇怪,幾乎同大家一樣的誠惶誠恐。“一個走了,”老鷹心中想道,“他曾向他並不相信的諸神呼籲。如果諸神真的來了,他將怎麼辦呢?”

  也在同時發生的第三件事,是那天夜裡真正美麗的事情。大會上的每頭會說人話的狗兒(總共十五頭)歡樂地跳著吠著跑到國王這邊來了。它們大部分是了不得的大狗,肩膀厚實,上下齶厚重。群狗的來勢像是巨浪衝擊海灘,幾乎要把你沖倒。因為,它們雖然是會人話的狗兒,卻又是盡可能發揮狗性的狗兒:它們都雙腳站了起來,前腿的爪子搭在人的肩膀上,用舌頭舔舔人的臉,它們大家立刻說道:“歡迎!歡迎!我們決心幫忙,幫忙,幫忙。告訴我們怎麼個幫法,怎麼個幫法,怎麼,怎麼——怎麼——怎麼?”

  這情景是那麼動人,叫你簡直想哭;因為,他們一直盼望的那種情景,最後終於出現了。片刻之後,當幾隻小動物(老鼠和鼴鼠,以及一隻松鼠什麼的)嗒嗒地走來,歡樂地吱吱亂叫,並且說道:“瞧,瞧,我們來了。”在此之後,當熊和野豬也來了,尤斯塔斯開始覺得,也許,畢竟一切都可能變得順利了。但蒂蓮向四周打量,看到了已在有所行動的野獸只是極少數。

  “聽我的!聽我的指揮!”他呼喚道,“自從我成了你們的國王,難道你們都變成懦夫了嗎?”

  “我們,我們不敢,”十幾個聲音嗚嗚咽咽地說道,“塔什蘭會震怒的。替我們擋住塔什蘭吧。”

  “所有會說人話的馬兒都到哪兒去了?”蒂蓮問道。

  “我們見過的,見過的,”老鼠吱吱地說道,“無尾猿叫它們幹活。它們都累極了——在小山底下幹活。”

  “你們這些小不點兒們,”蒂蓮說道,“你們這些能啃、能齧、能咬碎硬殼的小不點兒們,你們能跳跳蹦蹦得多快,就儘量快跑到山底下去,去看看馬兒是否站在我們這一邊。

  如果馬兒站在我們這一邊,那就用你們的牙齒咬斷繩索,一直咬到馬兒解除束縛,你們就帶它們上這兒來。”

  “願意效勞,陛下。”傳來小聲的回答,尾巴一甩,這些眼睛尖、牙齒鋒利的小傢伙就已經跑開了。蒂蓮瞧著它們離開時,出於深情厚愛,莞爾微笑,但已經是該考慮其他事情的時候了。“泰坎”利什達正在下達命令哩。

  “沖向前去,”利什達說,“如果辦得到的話,活捉他們全體人馬,把他們扔進馬廄;或者把他們趕到馬廄裡去。他和大家都進了馬廄時,我們就放火燒掉馬廄,把他們當做獻給偉大的塔什神的祭品。”

  “哈哈!”老鷹對自己說,“原來他指望用這個辦法來爭取塔什寬恕他的不信神哩。”敵人的陣線——一半兒是利什達的軍隊——現在正向前推進,蒂蓮勉強來得及下達命令。

  “吉爾,從左翼出擊,竭盡全力在敵人到達之前射出箭去。野豬和熊跟在她的後面。波金在我的左邊,尤斯塔斯在我的右邊。珍寶守住右翼。迷惑站在珍寶旁邊,運用你的蹄子作戰。千里眼老鷹,在天空盤旋、出擊。你們這些狗兒,就守在我們的後邊。刀劍交鋒開始後你們就闖到敵人之中去。阿斯蘭保佑我們!”

  尤斯塔斯站在那裡,心怦怦亂跳,他希望,希望自己會大膽勇敢。他從來沒有看見過像面孔墨黑眼睛發亮的隊伍那樣使他血液冰涼的東西,儘管他看見過一條飛龍和一條海蛇。敵方是十五個卡樂門兵,一頭納尼亞的會說人話的公牛,狐狸斯林基,半神半獸的森林之神拉格爾。然後他聽到左邊兒嘣的一響、嗖的一聲,一個卡樂門士兵應聲倒下了;接著又是蹦的一響、嗖的一聲,半神半獸的森林之神也應聲倒下了。“啊,射得好,女兒!”傳來了蒂蓮的讚美聲;接著是敵人向他們進攻。

  尤斯塔斯怎麼也記不得後來兩分鐘內發生的事了。這全像是在夢裡(你發高燒時做的那種夢)。他終於聽到“泰坎”利什達在遠處喊叫的聲音。

  “撤退。撤回到那兒;重整旗鼓。”

  於是尤斯塔斯恢復了知覺,看見卡樂門士兵向他們的朋友們驚惶地跑回去。但並非都跑回去了。兩個倒斃在地上,一個是珍寶的獨角戳死的,一個是蒂蓮的劍殺死的。狐狸死在他腳邊,他弄不清是不是他自己把它宰了的。公牛也倒下了,吉爾的一箭射中了它的眼睛,野豬的獠牙口叫它脅部裂開了。但我方也有損失。三條狗被殺死了,第四條狗憑著三條腿在戰線後面蹣跚行走,嘴裡嗚咽哀鳴。熊躺在地上,虛弱無力地挪動著。它最終還是迷惑不解,喉嚨裡咕咕噥噥地說道:“我——我不——明白。”接著就像一個小孩兒落入睡眠一樣,大腦袋平靜地落到草地上,永遠不再動彈了。

  事實上,敵人的第一次攻擊失敗了。尤斯塔斯似乎未能為之高興,他渴得厲害,他的胳膊也疼得厲害。

  被打敗的卡樂門士兵回到他們的指揮官那兒時,小矮人們開始嘲笑他們。“打夠了,黑皮?”他們叫著說道,“你們不喜歡打仗?為什麼你們偉大的‘泰坎’自己不去作戰,卻派你們去送死?可憐的黑皮!”

  “小矮人們,”蒂蓮喊道,“過來吧,用你們的劍作戰,可別用你們的舌頭舌戰。時間還是有的。納尼亞的小矮人們,我知道。你們打得很好。回來效忠你們的國家吧。”

  “呀!”小矮人嘲弄道,“不見得吧。你們就跟另外一幫子一樣,都是大騙子。小矮人總是為小矮人而奮鬥的。我們不要什麼國王。呸!”於是戰鼓開始響起來了:這一回可不是小矮人的小鼓,而是卡樂門的公牛皮大鼓。孩子們一開頭就憎恨這種鼓聲。嘭一嘭吧一吧一嘭地響下去。但如果孩子們明白這鼓聲的用意,他們就會更加厲害地憎恨它了。蒂蓮明白,附近什麼地方有別的卡樂門軍隊,鼓聲的用意就是“泰坎”利什達在向他們呼救求援。蒂蓮和珍寶煩惱地面面相覷。他們剛開始指望他們今夜能獲全勝,但如果新的敵軍來到,那就全都完蛋了。蒂蓮絕望地向四周打量。有幾頭納尼亞野獸跟卡樂門兵站在一起,不論他們是背信棄義還是由於真心害怕“塔什蘭”。其他的正一動也不動地坐著,目不轉晴地瞧著,不像要參加那一方作戰。然而,現在野獸的數量更少了,形成的群也更小了。十分清楚,好幾頭野獸在戰鬥時悄悄溜掉了。可怕的鼓聲繼續擂下去:嘭一嘭一吧一吧一嘭。接著是另一種聲音摻入了鼓聲。“聽!”珍寶說。“瞧!”老鷹道。片刻之後,這究竟是什麼,已經是毫無疑問的了。二十多匹會說人話的馬兒,蹄聲如雷鳴隆隆,搖晃著腦袋,張大著鼻孔,抖動著鬃毛,正在沖上山來。會啃會齧的小不點兒們已經做了工作,馬兒成群結隊地來支援了。

  小矮人波金和孩子們張開嘴巴歡呼,但那歡呼可沒有喊出聲音來。空中突然充滿了嘣嘣的弓弦聲和嗖嗖的射箭聲。正在射箭的小矮人們——吉爾在片刻之間簡直沒法兒相信自己的眼睛——小矮人正向馬兒射箭哩。小矮人都是致人死命的弓箭手。馬兒一匹又一匹地滾翻了。這些高貴的馬兒沒有一匹到達國王身邊。

  “小豬玀,”尤斯塔斯憤怒得雙腳直跳,尖聲罵道,“骯髒齷齪的背信棄義的小畜生。”甚至珍寶也說:“可要我追上這些小矮人,用我的獨角一戳過去就刺穿十個?”但蒂蓮的面色嚴峻如石頭,說道:“站定了,珍寶。寶貝兒(這是對吉爾說的),如果你一定要哭,那就轉過臉去,留神別讓淚水沾濕了弓弦。尤斯塔斯,你安靜點兒,別像廚娘一樣罵人。戰士可不罵人的。有禮貌的言詞或者強有力的打擊,是戰士惟一的語言。”

  但小矮人們對尤斯塔斯報之以嘲笑:“小傢伙,這事叫你吃了一驚,啊?你認為我們是站在你們一邊的吧,你可認為?別害怕。我們不要什麼說人話的馬兒。我不希望你們比另外一幫子贏得更多。你們沒法兒叫我們受騙上當。小矮人總是為小矮人而奮鬥。”

  “泰坎”利什達仍舊在對他的部隊講話,毫無疑問是在為第二次攻擊做好安排,很可能指望把他的整個軍事力量都投入先頭部隊。戰鼓繼續冬冬地響。接著,使他們驚惶的是,蒂蓮和他的朋友們聽到了一種遙相呼應的輕微鼓聲,仿佛是從老遠的地方傳來的鼓聲。另一支卡樂門部隊聽到了利什達的信號,正在趕來支援他了。蒂蓮現在已經放棄了一切希望,但你從他臉上神情可看不出來。

  “聽著,”他用鎮定的聲調低語道,“我們現在必須攻擊了,趁那邊的兇惡敵人還沒有得到友軍的增援。”

  “陛下,請你考慮一下,”波金說道,“我們在這兒背後有馬廄堅實的木板牆擋著。我們如果向前挺進,難道我們不會受到包圍,難道兩肩之間不會挨到刀尖嗎?”.

  “小矮人,我也會像你這樣說話的,”蒂蓮說道,“把我們逼進馬廄,難道不是他們的陰謀詭計嗎?我們離你那致命的門愈遠愈好。”

  “國王說得對,”老鷹說道,“不惜一切代價,離開這可惡的馬廄,不管它裡邊住的是什麼妖怪。”

  “是啊,讓我們離開這馬廄吧,”尤斯塔斯說道,“我變得一看見馬廄心頭就恨恨的。”

  “行,”蒂蓮說道,“現在往我們的左邊瞧瞧。你看到一塊大石頭,在火光裡像大理石一樣閃耀著雪白的光彩。首先我們要襲擊那些卡樂門士兵,小姐,你運動到我們的左邊,盡力把箭迅速射進他們的隊伍裡去;老鷹,你從左邊飛過去,襲擊他們的臉。與此同時,我們其他的人馬就向他們沖去。當我們逼近敵人時,吉爾,怕誤射了自己人,你就不能再射箭了,你可以回到白石頭那兒等候。你們其他的人,即使在作戰時也要豎起耳朵細聽。我們必須在幾分鐘之內把他們打得四散逃跑,不然就壓根兒打不跑他們了,因為我們的人員比他們少。我一叫後退,你們就跑到大石頭那兒與吉爾會合,我們在那石頭後面可以有個掩護,可以有一會兒歇口氣。現在,吉爾,出發吧。”

  吉爾覺得孤零零得可怕,她向前跑了二十英尺光景,右腿右伸,左腿前伸,箭搭在弦上,她但願她的雙手別那麼發抖。她的第一支箭迅速向敵人射去,越過敵人的腦袋飛開去了。她說道:“這一箭可射糟了。”但她隨即搭上第二支箭,她知道,重要的是射箭的速度,要打他個措手不及。她看到一個又大又黑的東西,撲到了卡樂門士兵的臉上。那是千里眼老鷹。起初是一個兵,隨即是其他的兵,丟下手裡的劍,舉起雙手護住自己的眼睛。然後是她射出的一支箭擊中了一個士兵,另一支又擊中了一頭納尼亞狼,這狼好像參加了敵人的隊伍。但她剛射了幾秒鐘就不得不停止了。蒂蓮及其夥伴向敵人猛衝過去了,仿佛百米賽跑似的,劍光閃閃,野豬的獠牙和珍寶的獨角橫衝直撞,狗兒們吠叫呐喊。吉爾詫異地看到卡樂門士兵仿佛處於毫無準備的狀態,她並未認識到這正是她和老鷹的汗馬功勞。軍隊如果一邊受到利箭的射擊,另一邊又受到老鷹尖嘴的猛啄,是很少能穩穩地瞅著正面的戰線的。

  “啊,打得好!打得好!”吉爾大叫大喊。國王的隊伍奪路攻入敵陣。獨角獸用獨角挑起人來就像你用叉子挑動乾草一樣。在吉爾看來,甚至尤斯塔斯(他畢竟對劍術知之甚少)也打得挺漂亮。狗兒們正咬著卡樂門士兵的喉嚨。戰鬥正在順利進行。終於勝利在望了——吉爾渾身打了一個可怕的寒顫:她把一件奇怪的事情看在眼裡啦。雖然每次納尼亞的利劍劈將下去,必有卡樂門士兵倒斃,可是卡樂門士兵的數量,似乎一點兒也沒有減少。事實上,對方的兵員,反而比戰鬥開始時確實增多了。每一秒鐘都有兵員增加。他們從四面八方奔跑而來。他們是新來的卡樂門士兵。這些新來乍到的兵都有長矛。敵方兵員湧過來一大群,吉爾沒法兒望見她的戰友們了。接著她聽見蒂蓮喊叫的聲音:“撤退!撤到白石頭去!”敵人已經得到增援。鼓聲完成了它的任務。

第十二章 穿過馬廄的門

  吉爾早該已經回到白石頭那兒的,但她興奮地觀戰時把她所接受的這一部分命令完全忘記了。現在她記了起來。她立刻轉身向白石頭跑去,僅僅比其他的人早到一秒鐘。撤退之際,他們大家有一陣子都是背對著敵人的。他們到達白石頭時便轉過身來。他們的眼睛見到了一個可怕的景象。

  一個卡樂門士兵正向馬廄的門跑去,他手裡還挾著個正在踢腳掙扎的東西。卡樂門士兵來到他們與篝火之間時,他們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士兵和士兵所挾著的東西的形體。原來是尤斯塔斯。:

  蒂蓮和獨角獸跑過去搶救尤斯塔斯。但那卡樂門士兵現在比他們離馬廄的門近得多。他們還沒有走近一半距離,士兵已經把尤斯塔斯扔進門去,而且把門關上了。六七個卡樂門士兵在他後面趕了上來。士兵們在馬廄前的空地上布成了陣勢。現在沒法兒突過去了。這時吉爾也記住了轉過臉去離開弓弦的囑咐。“即使我不能停止哭泣,我也不會沾濕我的弓弦了。”她說。“留神利箭。”波金突然說道。

  大家都低下頭來,把頭盔拉得遮住鼻子。狗兒們蹲伏在他們的背後。然而,儘管有幾支箭向他們這邊射來,不久就弄明白了:他們並不是對方要射殺的對象。格裡夫爾和他的小矮人們又在擺弄弓箭了,這一次他們正在冷靜地射殺卡樂門士兵。“孩子們,鼓足勇氣!”傳來格裡夫爾的聲音,“大家一起幹。謹慎小心。我們不要黑皮,正如我們不要無尾猿——獅子——國王,一模一樣。小矮人總是擁護小矮人。”不論你會怎樣議論小矮人,可沒有人能說它們是不勇敢的。它們滿可以輕易地離開現場,到某一個安全地區去。它們卻寧可待在原地,盡其所能地殺掉雙方的許多戰士:除非雙方互相殺戮,從而仁慈地省得麻煩小矮人們動手。小矮人們要納尼亞成為小矮人們自己的納尼亞。

  小矮人或許沒有估計到的是:卡樂門士兵穿著鎧甲,馬兒卻毫無保護。卡樂門士兵還有個指揮作戰的頭目。利什達的聲音在大叫大喊:“你們三十個人監視白石頭旁邊的那些傻瓜,其餘的人都跟我來,我們不妨給這些泥土的兒子們一個狠狠的教訓。”蒂蓮和他的朋友們,作戰後喘息未止,倒很感謝有幾分鐘休息,“泰坎”帶領他的人馬向小矮人們衝擊時,他們站在一旁觀看。眼前是一片奇怪的景象。篝火的火焰往下落了,它發出的光亮度也減低了,顏色也變為暗紅色了。人們能夠看得出的是:整個集會的地方現在空蕩蕩的,只剩下小矮人和卡樂門士兵。在這種暗淡的光線裡,人們對正在發生的事情,已經看不到看不清多少了。聽上去小矮人們正在進行一場激烈的拼搏。蒂蓮聽得見格裡夫爾正在使用可怕的語言罵人,而“泰坎”間歇地叫喊:“要盡力把他們全都活捉過來!活捉他們!”

  不論這場戰鬥是怎麼打的,打的時間可不長。鼓噪聲逐漸消失了。於是吉爾便看到“泰坎”回到馬廄這邊來了;有十一個兵跟著他,拖著十一個擒獲後綁起來的小矮人。(其他的小矮人是否都被殺死了,其中是否有些已經逃走了,那可永遠不知道了。“把它們扔進塔什的神殿裡去。”“泰坎”利什達說。

  那十一個小矮人,一個複一個的,被扔進或踢進馬廄黑暗的門口,門又重新關上了,這時他向馬廄低首鞠躬,說道:“這些也都是供你焚燒的祭品。塔什神啊。”

  所有的卡樂門士兵都用刀背砰砰地敲著他們的盾,大聲喊道:“塔什!塔什!偉大的塔什神!不可抗拒的塔什神!”(如今可不說那荒謬絕倫的“塔什蘭”了。白石頭旁的這一小群人馬瞧著這些行動,互相竊竊私語。他們發現一道涓滴細流正從白石頭上淌下來,大家便迫不及待地喝水——吉爾、波金和國王都用雙手捧水喝,四條腿的動物則從白石頭底下積起來的小小水潭中舔水吃。他們是那麼口渴得厲害,因而這水就仿佛是他們平生所喝的最美味的飲料;他們喝水時開心得很,因而其他事情都想不起來了。“我深信不疑,”波金說,“我們大家,都將一個又一個的,在早晨之前穿過那黑暗的門。我可不願那樣死去。我能想得出上百種其他死法哩。”

  “這確實是個殘酷無情的門,”蒂蓮道,“它更像一張血盆大口。”“啊,我們能有什麼辦法堵住它嗎?”吉爾用顫抖的聲音問道。

  “不,漂亮的朋友,”珍寶說道,溫柔地用鼻子碰碰她,“說不定這是通往阿斯蘭的國家的門,今夜我們可以在阿斯蘭的餐桌上吃晚飯哩。”

  “泰坎”利什達轉身背著馬廄,慢慢地向白石頭前面的一個地點走去。

  “聽著,”他說,“如果野豬、狗和獨角獸願意到我這兒來,哀求我大發慈悲。我可以饒它們的命。野豬可以到‘蒂斯羅克’御花園的籠子裡去;狗兒們可到‘蒂斯羅克’的養狗場去,獨角獸,在我鋸掉它的角以後,可以去拉車,但,老鷹、孩子們和那個做國王的人,今夜都要當做祭品,上供給塔什神。”

  惟一的回答是憤怒的號叫。

  “戰士們,上!”“泰坎”下令道,“殺死那些畜生,活捉那幾個兩腳的人。”

  於是,納尼亞最後一個國王的最後一戰開始了。

  除了敵人人多勢眾外,使戰鬥勝利無望的,乃是敵人的長矛。幾乎從開頭起一直跟無尾猿沆瀣一氣的卡樂門人是沒有長矛的:因為他們是一個兩個地喬裝成商人進入納尼亞的,他們當然不帶長矛,長矛可不是件能藏起來的東西。

  新的卡樂門人必定是以後才來的,那時無尾猿已經強大,卡樂門人可以公開地行軍了。有了長矛,情況就截然不同。如果你動作敏捷,頭腦鎮靜的話,手持長矛,你便可以在獠牙還夠不著你時把野豬刺死,在獨角還夠不著你時把獨角獸刺死。如今並舉的許多長矛都在向蒂蓮和他最後的朋友們逼攏來了。他們不久都在為保全生命而戰鬥拼搏了。

  說不定你會認為:從某一方面看來,這樣拼命戰鬥倒也不壞。當你充分運用全身的肌肉——這兒低頭避過矛尖,那兒跳過矛尖,忽而猛烈前沖,忽而往後退縮,忽而旋轉又旋轉——你就沒有時間感到驚惶或悲哀了。蒂蓮知道現在他對其他的人馬無能為力了:他們大家都在劫難逃。他模糊地看到野豬在他的身邊倒下了,珍寶在另一邊猛烈地戰鬥。他從一隻眼睛的眼角上望見,只是勉強望見,一個卡樂門大個兒揪住吉爾的頭髮,把她拉到什麼地方去了。但他很難考慮這些事情,哪一件也考慮不起來。他現在惟一的思想是盡其所能為自己的生命索取高昂的代價。最糟糕的是他不能固守住白石頭下他最初所選定的陣地。一個人同時與十幾個敵人作戰,必須利用他能在任何地方碰到的機會;他在任何地方看到敵人的未曾保護的胸膛或頸子,就必須沖過去。而剛砍了幾刀,就會使你離你出發的地點相當遠了。蒂蓮不久就發現自己愈來愈往右邊兒前進,離馬廄更近了。他腦子裡有個朦朦朧朧的概念:遠離馬廄是大有道理的。但他沒法兒把這道理記起來了。無論如何,他身不由己,無可奈何。

  突然之間,一切又變得相當清楚了。他發現自己正在跟那“泰坎”作戰。篝火(殘餘的那點兒火焰)在他的正前方。事實上,他正在馬廄的門口作戰,因為馬廄的門洞開著,兩個卡樂門士兵掌握著門,準備在他剛進門的瞬間立刻把門關上。現在他把一切都記起來了,他認識到敵人從戰鬥剛開始時起,便一直存心要把他逐漸逼到馬廄那兒去。他想到這一點時,仍在同“泰坎”作戰,他盡力拼搏。一個新的主意來到蒂蓮的頭腦裡。他放下他的劍,在“泰坎”揮舞的彎刀下朝前躥了過去,他雙手拉住敵人的皮帶,把敵人抓了過來,他自己也跳進馬廄門裡,大聲喊道:“你自己進來跟塔什見面吧!”

  一陣震耳欲聾的聲音。就像無尾猿被扔進去時一樣,大地震動,發出令人目眩的光芒。

  馬廄外的卡樂門士兵大聲叫喊,“塔什,塔什!”砰的一聲,把門關上了。如果塔什神需要他們自己的隊長,塔什神必定會留他的。他們,無論如何,可不想同塔什神見面。:

  有那麼一兩分鐘,蒂蓮不知道他是在什麼地方,甚至不知道他自己是誰。然後他站穩身體,眨眨眼睛,向周圍打量。並不像他所料想的,馬廄裡倒並不黑暗。原來他現在置身於強烈的光芒之中:這就是他眨眨眼睛的緣故。

  他轉過身來看看“泰坎”利什達,但利什達卻不在看他。利什達號啕大哭,指指點點;然後他雙手伸在面部前面,面部朝著地上,直挺挺地倒下去了。蒂蓮朝著“泰坎”所指的方向瞧去。於是他明白了。%

  一個可怕的形體正在向他們走來。它的形體比他們在堡壘裡見到的要小得多,儘管還是比一個人的形體大得多,而且它就是同一個傢伙。它生著一個禿鷲的腦袋和四條胳膊。它的尖嘴巴是張開著的,它的眼睛裡冒出火光來,它的尖嘴巴裡發出嘶啞的聲音。

  “‘泰坎’利什達,你曾經向我呼籲,要我進入納尼亞。現在我來了。你有什麼話要跟我說呢?”然而,那位“泰坎”既不從地上抬起頭來,也不說一句話。他渾身發抖,像個患惡性打呃的病人。他在戰鬥中是夠勇敢的;但,當夜早些時候他心裡第一次開始懷疑也可能有真正的塔什存在時,他的一半兒勇氣已經消失了。剩下來的勇氣現在都消失無遺了。

  塔什突然身體一扭——像只雞俯下頭來啄一條小蟲一樣——撲到那可憐巴巴的利什達身上,把他提起來挾在它左邊兩條胳膊下麵。塔什然後斜過頭來用一隻可怕的眼睛盯住蒂蓮直瞧,因為它既然長的是個鳥頭,當然沒法兒筆直地瞧人。

  然而,從塔什的背後,突然響起了一個聲音,洪大而又平靜,猶如夏天的海濤。這聲音說道:

  “我們以阿斯蘭和阿斯蘭的祖父海外皇帝的名義命令你:來吧,妖怪,帶著你合法的犧牲品回到你自己的地方去吧。”

  那醜陋可怕的傢伙,臂下挾著“泰坎”,銷聲匿跡了。蒂蓮轉過頭來看看,是誰在說話。他所看到的景象,使他的心怦怦直跳,他在任何戰鬥中都從來不曾這樣心跳過。\"

  七個國王和女王站在他的面前,都是頭上戴著王冠,身上穿著閃閃生光的衣服,不過國王們都穿著精美鎧甲,手裡拿著出鞘的劍。蒂蓮彬彬有禮地鞠躬,他正要說話時,最年輕的女王哈哈大笑。原來她就是吉爾,可不是他最後一次看到她時的吉爾:滿臉骯髒和淚水,穿一件舊的訓練服,一個肩膀上有一半兒滑下來了。現在她看上去清涼爽快氣色極好,那氣色就跟剛洗過澡一樣。起初他覺得她看上去年紀大了一點兒了,接著又覺得年紀不大,他在這個問題上拿不准。然後他又認出那最年輕的國王便是尤斯塔斯:但他也同吉爾一樣發生了變化。

  蒂蓮突然覺得:身上還留著戰爭的血、汗和塵土來到這些國王與女王面前,真是尷尬,但轉瞬之間他就發覺自己壓根兒不是處在這種境況裡。他也是清潔涼爽、氣色極好,身上穿著他在凱爾帕拉維爾赴宴時穿的那種衣服。

  但,在納尼亞,好衣服絕不是你們那種口叫人不舒服的衣服。在納尼亞,他們懂得怎樣把衣服做得外觀美麗而又感覺舒適。從國內這一頭到那一頭,你找不到像漿衣服的澱粉、法蘭絨以及鬆緊帶之類的東西。“陛下,”吉爾走上前來行了個美麗的屈膝禮,說道,“讓我引你覲見那位領導納尼亞各位國王的至尊王彼得吧。”

  蒂蓮無需問誰是至尊王,因為他記得他夢中所見的臉,儘管現在見到的臉更加雍容華貴。他走上一步,跪下一膝,吻彼得的手。“至尊王的手,”他說,“我歡迎你駕臨。”至尊王扶他起來,吻他的雙頰;按規矩,至尊王應該如此。然後至尊王引他覲見最老的女王——但,連她也年紀不大,她的頭上沒有白髮,她的面頰上沒有皺紋——他說:

  “閣下,這位是波莉夫人,阿斯蘭使樹木生長、野獸說人話的第一天,她就到納尼亞來了。”其次,至尊王引他去見一個男子漢,金色長須飄拂在胸前,臉上充滿智慧。“這位是我的弟弟,愛德蒙國王,這一位是我的妹妹,露茜女王。”

  “閣下,”蒂蓮向這些人都行過禮後,說道,“如果我對我讀過的納尼亞年代紀記得不錯的話,應該還有一位。陛下不是有兩個妹妹嗎?蘇珊女王在哪兒呢?”“我的妹妹蘇珊,”彼得短促而嚴肅地答道,“不再是納尼亞的朋友了。”“是的,”尤斯塔斯說,“不論什麼時候,你試圖叫她來談談納尼亞或者為納尼亞做點兒什麼事情,她總是說:‘你們的記憶何等神奇!真想不到你們競仍舊想著我們在兒童時期經常玩的那些個有趣的遊戲。”“啊,蘇珊!”吉爾說,“如今她除了尼龍製品、唇膏和請帖外,對什麼都不感興趣。她總是對於長大成人的歡樂景象太敏感了。”

  “長大成人,真是的,”波莉夫人說道,“我但願她會長大成人。她浪費了她所有的在學校裡讀書的光陰,一心要達到她現在的年齡,並且竭力要停止在現在的年齡而將會浪費她一生其餘的光陰。她的整個兒意圖是:盡其所能地趕快跑到人生最傻裡傻氣的階段,而且盡其所能地長久停留在這個階段裡。”“啊,咱們現在不去談它,”彼得說,“瞧啊!這兒有美麗可愛的果實。讓我們嘗嘗吧。”

  於是,蒂蓮第一次環視四周,認識到這次冒險活動真是十分古怪

第十三章 小矮人的拒絕

  蒂蓮曾經認為——或者是,如果他有工夫思考的話,他可能會認為——他們大家是在一個小小的茅草屋頂的馬廄裡,大概十二英尺長、六英尺寬的光景。事實上,他們是站在草地上,頭頂上是深遠的蔚藍天空,溫柔地吹拂他們的臉的風,乃是初夏一日的風。離他們不遠處有一叢樹木,枝繁葉茂,但在每一片葉子的下面,微微露出金色的、淡黃色的、紫色的和火紅色的果實,在我們這個世界裡,可從未見過這樣的果實。果實使蒂蓮覺得必定是秋天了:但空氣裡某種感覺得到的東西告訴他,時令是不會晚於六月的。他們大家都向果樹走去。

  每個人都伸出手來摘他最喜歡的模樣兒的果實,接下來每個人卻都停頓了片刻。果實是那麼美麗,使每個人都覺得:“這不可能是供我享受的……一定不會允許我們摘取的。”

  “沒有關係的,”彼得說道,“我知道我們大家正在想什麼。但我深信,我深信無疑,我們是無需顧慮的。我有一種感覺:我們到了一個一切都允許我們享用的國家了。”

  “那就吃吧!”尤斯塔斯說道。於是他們大家都開始吃蘋果。這是種什麼樣的果實?可惜得很,沒有一個人能把它的味道描摹出來。我能說的只不過是:同這些果實比較起來,你所吃過的最新鮮的葡萄就顯得單調乏味了,汁液最豐富的橘子就顯得太幹了,入口而化的梨就顯得又硬又木了,最甜的野生草莓就顯得酸了。這些果實沒有籽,沒有核,也沒有黃蜂。你一旦吃過這些果實,從今以後,吃世界上一切最美妙的東西都會覺得味同吃藥一樣。但它的味道究竟如何,我還是描摹不出來。除非你能夠到那個國家去親口嘗一嘗,你是沒法兒知道它的滋味的。

  他們吃夠了果實,尤斯塔斯對至尊王彼得說:“你還沒有告訴我們,你是怎麼到這兒來的。蒂蓮國王出現時,你正要說下去。”

  “也沒有多少可說的,”彼得說道,“愛德蒙和我正站在月臺上,我們看見你乘的火車正在進站。我記得我心裡正在想:火車拐彎拐得太快了。而且我記得我心裡正在想:多麼希奇古怪,我們的人可能都在同一輛火車上,儘管露茜對此一無所知——”

  “大國王,你們的人?”蒂蓮問。

  “我的意思是指我的父親和母親——愛德蒙、露茜和我的父母。”

  “為什麼是他們呢?”吉爾問,“你的意思可是說他們認識納尼亞?”

  “不,這和納尼亞毫不相干。他們是在去布里斯托爾的途中。我在那天早晨才聽說他們要去那兒。但愛德蒙說他們非得坐這班火車不可。”(愛德蒙是那種熟悉鐵路運行情況的人。)

  “然後發生了什麼事?”吉爾問。

  “呀,這可不容易描寫,愛德蒙,你說是嗎?”

  “不大容易,”愛德蒙,“壓根兒跟上回不同,上回我們是被魔法從我們的世界里拉出來的。但聽得一陣可怕的喧嘩,有個東西砰地打了我一下,但沒有傷著我。我覺得大為吃驚——也覺得興奮。噢——那是件希奇古怪的事情。我曾經膝頭很疼,打橄欖球時給踢疼的。我發覺疼痛突然消失了。我感到十分輕鬆。接著——我們竟到了這兒啦。”.

  “這跟我們在火車車廂裡的情況極為相像。”迪格雷勳爵說道,把金色鬍鬚上滯留的水果痕跡擦掉,“不過我想,波莉,你和我,主要感到自己的身體和四肢由僵硬變成柔軟了。你們年輕人不會明白的。我們可停止感到衰老了。”

  “說我們是年輕人,真是的!”吉爾說,“我可不相信你們兩位在這兒究竟確實比我們老多少。”

  “如果我們現在不老,以前我們確是老過的。”波莉夫人說。“那麼,你們到了這兒發生過什麼事情?”尤斯塔斯問道。

  “哦,”彼得說,“好久(至少我覺得時間很長)沒有發生什麼事情。然後,門打開了——”

  “門嗎?”蒂蓮說。

  “是的,”彼得道,“你進來的門——或者是出去的門。你忘記了嗎?”

  “門在哪兒?”

  “瞧。”彼得說,而且用手指了一指。

  蒂蓮瞧瞧,他看見了你能想像得到的最古怪最可笑的東西。只不過是幾碼之外,陽光下看得清清楚楚的,矗立著一個粗糙的木門,木門的周圍,是門口的一個框架:沒有其他東西,沒有牆,沒有屋頂。他向門走去,給弄糊塗了,其他的人跟著他,瞧他會做出什麼舉動來。他繞到門的那一邊去。但從那一邊看起來,還是一模一樣:他仍舊是在戶外野地裡,時間仍是夏天的早晨。門是簡單明瞭地兀自矗立著,仿佛一棵樹木似的生長在那兒。

  “公正的閣下,”蒂蓮對至尊王說,“這是一大奇跡。”

  “這就是你五分鐘以前跟那卡樂門軍人一同踏進去的那個門啊。”彼得微笑著說道。

  “然而,難道我不是從樹林出來後進入馬廄的嗎?而這個門仿佛是個不知從哪兒通哪兒的門。”

  “看來你是繞這門走了一圈,”彼得說,“但,你且把眼睛湊在兩塊木板之間有條縫的地方,透過裂縫望出去看看吧。蒂蓮把眼睛湊在裂縫上。起初他什麼也看不見,只看見一片黑暗。稍後他的眼睛習慣了,就看見了即將熄滅的篝火的暗紅色的火光,篝火上方黑暗天空裡的繁星。接著他看見了在篝火和他之間往來走動或站著的黑色形體:他聽得見他們在說話,他們的聲音就跟那些卡樂門士兵的聲音一個樣兒。所以他就知道他正透過馬廄的門往外望到了他剛打過最後一仗的燈柱野林上的一片黑暗。士兵們正討論著是否要進去找找“泰坎”利什達(但沒有人肯去辦這事)或者乾脆放火燒掉馬廄。

  他重新環顧四周,他簡直沒法兒相信自己的眼睛。頭上是蔚藍的天空,芳草萋萋的鄉村朝著四面八方連綿延伸,直至他看得見的遠方,而他的新朋友都在他的周圍哈哈大笑。“如此看來,”蒂蓮微笑著說道,“從內部看到的馬廄和從外部看到的馬廄是兩個不同的地方。”

  “是的,”迪格雷勳爵說道,“馬廄的內部比它的外部大。”“是的,”女王露茜說,“在我們的世界上也是這樣的:一個馬廄,一旦裡邊兒裝了點東西,就比我們整個兒世界大了。”這是她第一次說話,從她聲音的顫動裡,蒂蓮現在知道其所以然了。她對這兒的一切事物,比其他人的感受都要深得多。她快樂得說不出話來。他要聽她再說話,所以他說道:“如蒙同意,女士,請講下去吧。請把你整個冒險過程講給我聽吧。”

  “震盪和嘈雜喧鬧之後,”露茜說,“我們發現自己來到這兒了。像你一樣,我們在門口感到驚奇。然後是門第一次打開了(開門時我們從門口望到了一片黑暗),從門裡出來一個大個兒,手裡拿著一把出了鞘的劍。我們從胳膊看出來他是個卡樂門人。他站在門邊,舉起的劍靠在肩膀上,準備砍殺任何進入門來的人。我們走過去同他說話,但我們覺得他既看不見我們,又聽不見我們的話。他從不朝四周看望,從不看看天空、陽光和青草:我認為他也看不見它們。所以我們等待了好久。然後我們聽到門的那一邊把門閂拔掉了。但這兵在看清楚進來的是誰之前,是不準備把劍砍下去的。所以我們推測他曾奉命砍殺某些人而放過其他的人。

  但,就在打開門的那一刻,塔什突然出現了,就在門的這一邊,我們誰也沒看見他是從哪兒來的。接著是從門裡進來一隻大貓。大貓對塔什看了一眼就奔跑逃命了,逃得還及時,因為塔什向貓兒撲去時,門關上時碰到了他的鳥嘴巴。士兵能看得見塔什。他的臉色變得十分蒼白,他拜倒在那怪物面前:可是怪物消失了。

  “接著我們又等候了好久。最後,門終於第三次打開了,進來了一個年輕的卡樂門士兵。我喜歡這個年輕人。站在門口的崗哨吃了一驚,他看見對方時看來十分詫異。我以為他一直指望見到的對象是跟這年輕人截然不同的……”

  “現在我統統明白了,”尤斯塔斯說道(打斷別人講的故事是他的壞習慣),“貓兒先進去,崗哨奉命不去傷害它。然後貓兒就走出馬廄,說是他見到了兇猛的塔什蘭,假裝誠惶誠恐,以此嚇唬其他野獸。但詭譎怎麼也沒料到真正的塔什會突然出現;所以貓兒金格從馬廄裡出來時倒真的誠惶誠恐了。這之後,詭譎送進馬廄去的任何人,都是它處心積慮要除去的人,崗哨就要殺死他們。於是……”

  “朋友,”蒂蓮柔和地說道,“你妨礙女士講她的故事了。”

  “我說下去,”露茜說道,“崗哨吃了一驚。這就使來者正好及時保衛自己。他們大戰一番。年輕人殺了崗哨,把他扔到門外。然後他慢慢地向前走到我們所在之地。他能看見我們,看見一切其他的東西。我們試圖同他講話,但他倒很像個精神恍惚的人。他不斷地說道:‘塔什,塔什,塔什在哪兒?我要去見塔什。’所以我們就不再同他說話了,他也走到了什麼地方——到另外一邊兒去了。我喜歡他。這之後,呀!”露茜做了個鬼臉。

  “這之後,”愛德蒙說,“有人從門裡扔進來一隻猿猴。塔什又在場了。我的妹妹是個軟心腸人,她不想告訴你們:塔什用嘴巴一啄,猿猴就沒了命了!”

  “活該!”尤斯塔斯說,“反正都一樣,我原是希望那猿猴也會同塔什意見相左的。”

  “這之後,”愛德蒙說,“來了十幾個小矮人;接著是吉爾,尤斯塔斯來了,大夥兒中最後一個——你自己也來了。”

  “我希望塔什把小矮人也吃了,”尤斯塔斯道,“這些小豬玀!”

  “不,它不吃小矮人,”露茜說道,“你們可別讓人反感。小矮人還在那兒。事實上,你從這兒能望見他們。我曾再三試過要同他們交朋友,可是毫無效果。”

  “跟小矮人交朋友!”尤斯塔斯嚷嚷道,“如果你知道這些小矮人的所作所為,你就不會這樣說了。”

  “別爭論了,尤斯塔斯,”露茜說,“你來瞧瞧他們吧。蒂蓮國王,你也許能有些辦法對付它們。”

  “今天我對小矮人們可沒有多大好感,”蒂蓮說道,“然而,既然你要求我,女士,我今天要做一件比這偉大一點兒的事情。”

  露茜帶路,他們大家不久就都看見小矮人們了。小矮人們有一種非常古怪的神情。他們既不在散步或是玩得很開心(雖然把他們捆綁起來的繩索似乎已經消失了),又不是在躺下休息。他們正十分密集地面對面地坐成一個小圈。他們從不向四周看看,直至露茜和蒂蓮走得夠近了,幾乎要碰到他們了,他們才注意到有人走來了。這時小矮人們才都昂起頭來,仿佛他們不能看到什麼人,只好拼命地諦聽,力圖從聲音上猜測正在發生什麼事情。

  “留神!”有個小矮人用粗暴的聲音說道,“注意你們是在往哪兒走。可別走到我們的臉上來啊。”

  “行!”尤斯塔斯憤憤地說道,“我們不是瞎子。我們自己長著眼睛。”

  “如果你們在這裡邊能看得見,那麼,眼睛必定是非常好的了。”還是那個小矮人在說話,他的名字叫迪格爾。

  “在什麼地方的裡邊?”愛德蒙說。

  “呀,你這笨蛋,當然是在這裡邊啊,”迪格爾道,“在一個馬廄的這個漆黑、狹窄、發臭的小洞裡。”

  “你們是瞎子嗎?”蒂蓮說。

  “在黑暗中,豈非大家都是瞎子嗎?”迪格爾道。

  “但,並不黑暗啊,你們這些可憐的愚蠢的小矮人呀!”露茜說,“你們看不見嗎?往上瞧瞧!向四周瞧瞧!難道你們看不見天空、樹木和花朵嗎?難道你們看不見我嗎?”

  “以一切謊言的名義起誓,我怎麼能看得見並不存在的東西呢?在這漆黑一團之中,你們看不見我,我怎麼能看得見你們呢?”

  “但我能看見你,”露茜說,“我將證明我能看見你。你嘴裡銜著個煙斗。”

  “任何聞得出煙草氣味的人都可以這麼說的。”迪格爾說。

  “啊,可憐的傢伙!這真是可怕。”露茜說道。接著她想出了個主意。她俯下身去,采了些野紫羅蘭。“聽著,小矮人。”她說,“即使你的眼睛有毛病,也許你的鼻子是健康的:你能聞得出來。”她偏過身子,把那新鮮而潮潤的紫羅蘭花湊到小矮人迪格爾醜陋的鼻子上。然而她不得不迅速跳了回來,以免挨到那堅硬小拳頭的一擊。\"

  “我一點也不要那玩意兒!”他嚷嚷道,“你真是膽大妄為!竟把肮骯髒髒的馬廄草薦硬塞到我臉上來,你安的是什麼心?裡邊還夾著薊刺哩。氣味就像你們的醬油一樣!你究竟是什麼人?”

  “泥土人啊,”蒂蓮說,“她是女王露茜,阿斯蘭把她從深遠的過去送到這兒來的。我是蒂蓮,你們的合法的國王。僅僅是為了她的緣故,我才沒有把你們的腦袋從肩膀上砍下來,事實一再證明你們都是背信棄義之徒。”

  “真是荒唐透頂,聞所未聞!”迪格爾嚷道,“你怎麼能繼續講那一套胡言亂語?你們的了不得的獅子並沒有來幫助你們,難道他來了嗎?你想想嘛。現在——甚至到了現在這種地步——你們已經被打敗,被硬塞進這個黑洞裡來了,就像我們其餘的人一樣,你可仍舊在耍你的老把戲哩。開始捏造一個新的謊話!竭力使我們相信:我們哪一個也沒有被關起來,這兒並不黑暗,以及其他只有天知道的事情。”\"

  “傻瓜,除了在你們自己的幻覺裡,這兒可沒有什麼黑洞。”蒂蓮大聲疾呼道,“你站出來吧。”他俯身向前,抓住迪格爾的腰帶和帽兜,把他從小矮人的小圈子裡揪了出來。

  但蒂蓮剛把他放下地來,迪格爾立刻就躥回小矮人們之中他的位置裡去,擦著鼻子號叫道:“噢!噢!你為了什麼要這麼幹!把我的臉撞在牆上。你幾乎打斷了我的鼻樑。”

  “咳!”露茜說,“我們能為他們做些什麼事呢?”

  “由他們去吧。”尤斯塔斯說;但他說話時,大地震動了,芳香的空氣突然變得格外芳香。一道亮光在他們的背後閃耀。蒂蓮心中害怕,他最後一個轉過頭來。後邊站著他衷心盼望的、真正的巨大的金獅子——阿斯蘭:其他的人們正圍著金獅的前腳爪跪成一圈,獅子的大腦袋俯下來,用舌頭舔他們時,他們把自己的手和臉埋在他的鬣毛裡。然後獅子目不轉睛地瞧著蒂蓮,蒂蓮顫抖著走近來,投身在獅子的腳邊,獅子吻吻他,說道:“幹得好,納尼亞最後一個國王在最黑暗的時刻依然堅定地昂首挺立。”

  “阿斯蘭,”露茜透過淚水說道,“你能不能——願不願意——為這些可憐的小矮人們出點力?”

  “最親愛的,”阿斯蘭說道,“我能做到的和不能做到的,我都會讓你們看到的。”他走近小矮人們,發出一聲長嘯,聲音低沉,可是所有的空氣都震動了。但小矮人們互相問答道,“聽到嗎?那是馬廄那一頭的那一幫子搞的。要想嚇唬我們。他們用一種機器弄出來的聲音。不必理它的。他們休想叫我們再受騙上當了。”

  阿斯蘭抬起頭來,搖晃他的鬣毛。小矮人們的膝頭上立刻出現了精美的大菜:餡餅、醬舌、鴿子、甜食和霜淇淋。每個小矮人的右手裡都有一杯好酒。但大菜也沒有多大用處。

  他們開始十分貪饞地吃喝,但他們顯然沒法兒恰當地品出味道來。他們以為他們吃的喝的都不過是在馬廄裡可以找得到的東西。一個說他在試吃乾草,另一個說他吃到了一點兒陳年蘿蔔,第三個說是他發現了一片生的捲心菜葉子。他們把盛滿紅葡萄酒的金杯舉到唇邊,說道:“呸!想想看吧,竟喝驢子吃過的飼料槽裡的髒水!從來沒想到我們會落到這種地步。”但,每個小矮人很快就開始懷疑別人吃到了比吃到的更加鮮美的東西,因而你搶我奪起來,繼續爭吵不休,終於在幾分鐘內恣意大打出手,把所有的美味佳餚都塗在臉上衣服上,或者踩在腳底下了。然而,當他們終於坐下來護理打黑的眼眶和流血的鼻子時,他們大家都說道:

  “行啦,無論如何,這兒可毫無騙人的鬼話。我們沒有讓任何人騙我們上當。小矮人總是為小矮人而奮鬥的。”

  “你們瞧,”阿斯蘭說道,“他們不讓我們去幫助他們。他們不選擇信賴,寧可憑藉狡猾。他們的牢獄,僅僅存在於他們自己的心裡;他們迄今還待在這種心造的牢獄裡;他們是那麼害怕受騙上當,所以無法救他們出獄。但是,孩子們,來吧。我還有別的工作要幹。”

  阿斯蘭向門走去,大家都跟著他。阿斯蘭抬起頭,大聲疾呼:“現在是時候了!”接著更加響亮地喊道:“是時候了!”然後再接再厲地呼喊:“是時候了!”響亮得把繁星都震動了。門突然打開啦。

第十四章 黑夜籠罩納尼亞

  他們都站在阿斯蘭的身邊,站在他的右邊,從那門口望出去。

  篝火已經熄滅了。大地上一片漆黑:事實上你沒法兒說你正在向一個樹林望進去,如果你不曾看見樹林、黑影艟朦的盡頭和繁星開始閃爍的地方。但,阿斯蘭再次高呼時,他們看見左邊兒又出現一個黑影。那就是說,他們在沒有繁星的地方,看到了另一塊黑色;這黑塊愈升愈高,變成了一個人的形狀,巨人中最最巨大的巨人。他們大家對納尼亞的地形地貌都很熟悉,能目測巨人必定站在什麼地方。巨人必定是站在高沼地上,沼地在斯力布河外往北綿亙開去。於是吉爾和尤斯塔斯記起了好久好久以前,每次在那些高沼地的深洞裡,他們看見過一個偉大的巨人在睡大覺,人家告訴他們,這巨人叫時間老人,到了世界末日那一天,他就醒了。

  “是的,”儘管他們並沒說話,阿斯蘭卻答道,“他躺著睡覺時他的名字叫‘時間’。如今他醒來了,他就要有一個新的名字。”這時這了不得的巨人把一個號角舉到嘴邊。他們看得見這個動作,是憑著他那映襯著星光的黑影兒的變化。這之後——好一會兒之後,因為聲音傳得十分緩慢——他們聽到了號角的聲音:高亢激越,駭人聽聞,然而又有一種新奇的陰森森的美。天空突然之間遍佈了流星。即使一顆流星也是很好看的景致:但現在是十幾顆、二十幾顆乃至成百顆流星,終於像是銀白色的雨,一陣又一陣地下著。星雨下了一些時候,他們之中有一兩個人開始認為又有一個黑影兒像巨人的黑影一樣映襯在天空裡。它位於一個截然不同的地方,正在人們的頭頂之上,正在你可能稱之為“天空屋頂”的地方。

  “它也許是一片雲。”愛德蒙心中想道。無論如何,那兒沒有繁星,就是漆黑一團。但它的周圍,流星之雨還在向下傾瀉。

  於是那無星的黑塊便開始變大,從天空的中央向外鋪陳開去。不久,四分之一的天空全然變黑了,然後是一半兒天空變黑了,最後,流星之雨只是在低得靠近地平線的地方傾瀉而下了。

  滿懷神奇之感(也有些兒毛骨悚然之感),他們突然認識到正在發生什麼事情了。鋪陳開來的黑暗壓根兒不是雲霾:它簡直就是空虛。天空中的黑暗部分就是一顆星也沒剩下的部分。所有的繁星都在落下來:阿斯蘭已經呼喚它們回家去。

  流星之雨落盡之前的最後幾分鐘是十分激動人心的。

  流星開始在他們的四周紛紛落下。那個世界裡的流星,並不像我們的世界裡的流星那樣是巨大的燃燒著的星球。它們是人(愛德蒙和露茜曾經碰到過一個)。所以,他們現在發覺閃爍生光的人像陣雨似的傾瀉而下,人人都生著長長的頭髮像燃燒的銀絲,拿著長矛像燙得白熱化的金屬,從黑暗的空中朝著他們奔騰而下;速度之快,超過了天上落下來的石子。他們發出嘶嘶的聲音,落到地上,把青草也燃著了。這些流星人全都在他們身邊掠過,站在後邊兒的某些地方,稍稍靠近右邊一點兒。

  這對他們大為有利,因為,不然的話,如果今天空中暗無星辰,一切東西都會全然漆黑,你就什麼東西都看不見了。事實上,他們背後的一群繁星把強烈的白色光芒越過他們的肩膀向前照射。他們能看見納尼亞樹林一英里又一英里地在他們的前邊兒綿延開去,看上去樹林裡都氾濫著強光。每一叢灌木,幾乎每一片草葉,背後幾乎都有它的黑色陰影。每一片葉子的邊緣都輪廓分明地挺立著,使你感到你會在葉子邊緣上劃破手指的。

  他們前面的草地上躺著他們自己的影子。但,了不得的是阿斯蘭的影子。這影子往他們的左邊瀉開去,巨大而又十分可怕。而這一切,都出現在一個如今永遠沒有繁星的天空之下。

  從他們背後(稍為偏右一點兒)照射過來的光芒是那麼強烈,甚至把北方高沼地的土坡也照亮了。有些東西在那兒走動。巨大的野獸正在爬行著悄悄地下坡,進入納尼亞:龐大的龍,巨型的蜥蜴,渾身無羽毛、生著蝙蝠式翅膀的鳥兒。它們消失在樹林裡,幾分鐘後便寂靜無聲了。接著,傳來了——起初是從很遠的地方——號啕痛哭的聲音,隨即又從四面八方傳來了沙沙瑟瑟聲,啪噠啪噠聲和振翅鼓翼聲。

  聲音愈來俞近。不久便能分辨出,大腳的跳跳蹦蹦和大腳爪的啪噠啪噠,小而輕的蹄子的嘚嘚聲和大而重的蹄子的隆隆聲。接下來就看得見成千雙眼睛在閃光了。最後,從樹木的陰影裡躥出來成千上萬、各種各類的野獸,為了保住寶貴的性命,紛紛爭先恐後地跑上山去——會說人話的獸類、小矮人、森林之神、半人半羊的農牧神、巨人、卡樂門人、阿欽蘭人、馬諾帕德人,以及來自遙遠的島嶼和陌生的西方陸地的奇異的神怪之物。所有這些人、獸、怪物,都朝著阿斯蘭所站立的那個門口跑去。

  這一部分驚險經歷是絕無僅有的,當時仿佛很像是個夢,事後也很難記憶得恰當正確。特別是,沒法兒說清楚這種情況持續了多久。有時候,仿佛只經歷了幾分鐘;但,有時候卻又覺得仿佛經歷了好幾年。事情十分明顯:除非那門變得極大極大,或者那些動物突然變得小如小蟲,那麼一大群的動物是沒法兒試圖穿過那個門的。但當時誰也沒有思考過諸如此類的問題。

  芸芸眾生湧過來了,他們愈走愈靠近站在地上的繁星,他們的眼睛便愈來愈明亮。但,當他們走到阿斯蘭跟前時,每個人都會在兩樁事情中碰到一樁,不是這樣,便是那樣。

  他們大家都筆直地瞧著阿斯蘭的臉;我想他們必須如此,沒有選擇的餘地。有的瞧著阿斯蘭時,臉色可怕地變了——這是由於害怕和憎恨;會說人話的野獸倒是例外,害怕和憎恨的臉色出現了一秒鐘還不到。你能看見它們突然變成不會說人話的野獸了。它們就成了普普通通的動物。所有的動物,凡是這樣瞧著阿斯蘭的,都突然轉向右面,也就是到了阿斯蘭的左邊,在阿斯蘭巨大的黑影裡銷聲匿跡了(正如你所聽說的),這黑影兒是向門口左邊兒瀉開去的。孩子們這就再也見不到它們了。我不知道它們變成了什麼。但,其他的動物目不轉睛地瞧著阿斯蘭,心裡也愛著阿斯蘭,儘管有幾個同時心裡也非常害怕。所有這些動物,進到門裡,站在阿斯蘭的右邊。其中也有些古怪的傢伙。尤斯塔斯甚至認出了一個小矮人,他當初就是幫著敵人用箭射殺馬兒的小矮人之一。但他也沒有時間去為這種事情納罕(無論如何,那也不是他的事情),因為另有一大喜事使他把其他一切事情都丟在腦後了。現在走過來擁擠在蒂蓮和他的朋友們周圍的快樂的人們之中,都是那些早已被認為死去的戰友:有人頭馬龍威特和獨角獸珍寶、善良的野豬和善良的熊和千里眼老鷹,親愛的狗兒和馬兒、小矮人波金等。\"“更深入更高!”龍威特大聲呐喊,蹄聲隆隆地向西邊馳去了。雖然他們不瞭解它,但它這話卻不知怎麼的使他們渾身激動。野豬高高興興地向他們咕咕噥噥地說話。熊正要嘮叨它仍舊搞不明白時,看到了他們背後的果樹。它趕快搖搖晃晃地走到那些果樹跟前,毫無疑問,它找到了它十分懂得的食物。但狗兒們搖著尾巴留下來了;波金也留下了,跟大家握手,誠實的臉上滿面都是笑容。獨角獸珍寶把它白髮蒼蒼的腦袋靠在國王的肩膀上,國王在珍寶的耳朵邊低聲說話。接著,大家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在從門口可以望得見的情況上。

  龍和巨型蜥蜴現在把納尼亞當做它們的天下了。它們跑來跑去,把樹木連根拔起,把樹木嘎吱嘎吱地大嚼大吃,仿佛它們是大蔥似的。頃刻之間,樹林都消失了。整個兒鄉村變得光禿禿的,你可以看得見各種各樣的東西的形狀——看得見一切你以前從未注意過的小丘和小洞。青草死了。蒂蓮不久便發覺他正在瞧著一個光禿禿的石頭和泥土的世界了。簡直很難相信曾經有什麼東西在這地方生存過的。怪物們自己也老了,躺下了,死了。他們的肉皺縮枯槁了,骨頭露出來了,不久他們就只剩下巨大的骷髏,東一個西一個地躺在沒有生命的石頭上,看上去仿佛已經死了好幾千年了。好久好久,萬籟俱寂。

  最後,某種白色的東西——在那站著的流星人的照耀下,一道漫長而平整的白色——正從世界的東頭向他們移動過來。一個向四面八方傳開來的聲音打破了沉寂:起初是汩汩聲,然後是嘩嘩聲,最後是澎湃聲。現在他們看得出正在湧過來的是什麼,速度又有多快。這是一道冒著泡沫的水牆。大海正在漲潮。在這沒有樹木的世界上,你可以看得十分清楚。你看得見河流在變闊,湖泊在變大,分開的湖在合併成大湖,流域在演變成為新的湖泊,小山在變成島嶼,然後這些島嶼也消失了。他們左邊的高沼地和右邊的崇山峻嶺,都崩潰了,轟然塌方了,劈劈啪啪地落到上漲的大水裡去了。大水打著漩湧到了那個門口(但從未湧過門去),所以泡沫在阿斯蘭的前腿附近飛濺著。從他們立足之處直到水天相接之處,現在到處都是同一水平面的一片大水了。

  外界開始出現亮光了。一道陰沉而不祥的曙光綿亙在地平線上,逐漸擴大,逐漸明亮,終於使他們幾乎不再注意站在他們背後的繁星的光亮了。最後,太陽升起來了。太陽升起之時,迪格雷勳爵和波莉夫人互相看了一眼,稍稍點了點頭:這兩位老人,在一個異樣的世界裡,曾經一度看見過一個垂死的太陽,所以他們立刻知道這個太陽也是處於垂死狀態的。太陽比它正常的模樣大三倍,甚至二十倍,呈暗紅色。太陽的光芒落在魁偉的時間巨人身上時,巨人也變得紅紅的了。在這陽光的反照裡,整個兒無邊無際的荒荒涼涼的大水看上去像鮮血般殷紅。

  然後月亮升起來了,它的方位完全搞錯了,非常靠近太陽,它看上去也是紅紅的。太陽看到了月亮,它就開始向月亮放射出巨大的火焰,像是殷紅的火髯或火蛇。太陽好像是條章魚,試圖把月亮拉到它的觸手中間去。也許太陽確實在拉月亮哩。無論如何,月亮在向太陽靠攏,開頭是慢慢地,但隨即愈來愈快了,最後,太陽長長的火焰舔著月亮的周圍,兩者跑到一起,並成一個大球,像一堆熊熊燃燒的煤。大塊的火從大球裡掉下來,落在海裡,蒸汽的雲霧從海上升起。

  於是阿斯蘭說道:“現在結束吧。”時間巨人把它的號角扔進大海裡。然後他伸出一條胳膊——幾英里長,看上去顏色很黑——穿越天空,直至他的手碰到了太陽。他拿著太陽,在手中壓榨太陽,就像你壓榨橘子一樣。天地問立刻全部漆黑了。

  “彼得,納尼亞的至尊王,”阿斯蘭說道,“關上門吧。”

  彼得渾身冷得發抖,向黑暗中探出身子,把門拉上。他拉門時,門是在冰上擦過的。然後,他相當笨拙地(因為,即使在片刻之間,他的雙手已經凍得麻木,發青發紫了。)摸出一把金鑰匙來,把門鎖上。+

  他們從門裡向外望到的景象是夠奇怪的了。但,比上述任何景象更奇怪的是,他們在門內向四周打量,竟發現自己置身於溫暖的白晝,蔚藍的天空在他們的頭上,繁花在他們的腳邊,笑意在阿斯蘭的眼睛裡。阿斯蘭迅速轉過身來,蹲得更低,用尾巴甩打自己的身體,然後像金箭似的躥出去了。

  “來,朝更深處跑!來,朝更高處跑!”阿斯蘭回過頭來喊道。但誰能趕得上阿斯蘭這種步伐呢?他們大家朝西跟著阿斯蘭走去。

  “完了,”彼得說道,“黑夜籠罩著納尼亞了。怎麼啦,露茜?你不是在哭吧?阿斯蘭走在前頭,我們大家都在這兒啊!”

  “彼得,別勸我不要哭,”露茜說道,“我相信阿斯蘭是不會勸我的。我深信,為納尼亞而哀悼,並不錯。想想門外倒下死去和凍斃的一切人與獸吧。”

  “是啊,我確實希望,”吉爾說,“這種情況會繼續下去。我知道我們的世界不可能發生這種情況。我並不認為納尼亞會發生這種情況。”

  “我看到納尼亞開國,”迪格雷勳爵說道,“我並不認為我會活到看見它滅亡。”

  “爵士,”蒂蓮說道,“女士們哭泣是做得對的。你瞧,我自己也哭了。我曾看見我母親去世。除了納尼亞我還熟悉什麼世界呢?這不是道德問題,但,如果我們不為它哀悼,這就大大的失敬失禮了。”

  他們一路走去,離開了門,離開了依舊擠在一起坐在心造的馬廄裡的小矮人們。他們且走且談,互相談起古老的戰爭、古老的和平、古代的國王和納尼亞的一切光榮。

  狗兒們仍舊和他們在一起。它們也參加談話,但說話不多,因為它們忙於一忽兒跑在前頭一忽兒又跑回後頭,又奔到草地裡去聞聞氣味,直聞得自己大打噴嚏。突然它們嗅到了一種氣味,看來這種氣味使它們大為激動。它們大家為此開始辯論:“是的,這是——不,這不是——那就是我所說的——誰都聞得出這是什麼氣味——叫你那大鼻子讓開,讓別的狗來嗅嗅。”

  “各位,這是什麼啊?”彼得問。

  “一個卡樂門人,陛下。”幾條狗兒同時說道。“那就帶領大家去找他吧,”彼得道,“不論他用和平還是用戰爭來迎接我們,都應該受到我們的歡迎。”

  狗兒們躥在前頭,不一會兒就回來了,它們拼命奔跑,大聲嚷嚷著說這人確實是個卡樂門士兵。(會說人話的狗兒,就跟普通的狗兒一樣,表現得仿佛認為它們此時此刻正幹著的事,不論它是什麼事,總是非常重要的。

  其他的人跟著領路的狗兒走去,發現有個年輕的卡樂門士兵坐在一條清溪旁的一棵栗樹下。這士兵是伊梅思。他立刻站起來,莊嚴地鞠躬。

  “先生,”他對彼得說道,“我不知道你究竟是我的朋友還是敵人;但我對兩者都引以為榮。不是有個詩人說過嗎:一個崇高的朋友是最佳的禮物,而一個崇高的敵人是次佳的禮物。”

  “先生,”彼得說,“我不知道你和我之間還需要有什麼戰爭。”

  “請告訴我們,你是什麼人,你的遭遇又如何?”吉爾說。

  “如果說來話長,那就讓我們大家先喝口水,然後坐下來詳談,”狗兒們吠叫道,“我們直喘氣哩。”

  “你們當然要喘氣啦,如果你們老是像剛才那樣到處亂跑的話。”尤斯塔斯說道。

  於是人們都在草地上坐下了。狗兒們吵吵鬧鬧在溪水裡喝了個痛快,也都坐下聽故事,它們坐得筆直,喘著氣,舌頭伸出在嘴巴外面,稍稍偏往一邊。但珍寶仍舊站著,在它的兩脅上把它的獨角磨得鋥亮。

第十五章 更高更深路

  “尚武的國王們啊,”伊梅思說道,“美麗照耀宇宙的女士們啊,奉告各位,我是伊梅思,大沙漠外西邊的蒂希什班城的‘泰坎’哈泮的第七代後裔。我是同二十九個卡樂門士兵在‘泰坎’利什達的指揮下最近進入納尼亞的。卻說我最初聽到要開往納尼亞時,我是歡欣鼓舞的,因為我聽說過許多你們國土上的事情,很想同你們在戰場上較量一番。但,當我發覺我們要化裝成商人前往(對一個戰士,一個‘泰坎’的兒子來說,穿上商人衣服就是個恥辱),憑撒謊和陰謀詭計搞工作,那種高興的心情就離開我了。最氣人的是,我發覺我們必須侍奉一頭猿猴,開始說什麼塔什和阿斯蘭是二位一體時,世界在我的眼睛裡就變成黑暗的了。因為,從我的兒童時期起,我總是信奉塔什神的,我的一大願望就是對於塔什知道得更多,如果可能的話,當面瞧瞧塔什神。但對於阿斯蘭的名字,我卻覺得厭惡憎恨。

  “你們已經看見了,一夜又一夜的,我們都被召集到那茅草棚子外面,點起了篝火。無尾猿從茅草棚裡牽出來一頭四條腿的東西,我沒法兒看清楚的東西。人和獸都向它鞠躬致敬。但我認為,‘泰坎’被那猿猴騙了。因為這個從馬廄裡牽出來的東西,既不是塔什,也不是其他神明。但,當我仔細打量‘泰坎’的臉,注意他跟猴子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時,我的想法便改變了:因為我看了出來,‘泰坎’自己也不相信自己說的話。於是我明白了:他壓根兒不信塔什,因為,如果他信塔什,怎麼會大膽地嘲弄塔什呢?

  “我明白了這一點時,心中大為憤怒,我覺得奇怪,為什麼真正的塔什不從天上用烈火打擊猿猴和‘泰坎’呢?然而,我隱藏著我的憤怒,緘口結舌,等待著這事情如何了結。

  然而,昨天夜裡,正如你們之中有幾位也知道的那樣,那猴子沒有把那頭黃顏色的東西從馬廄裡牽出來,卻說凡是想瞧瞧塔什蘭的——他們故意把兩個名字混合成一個名字,假裝兩者是合為一體的——必須挨個兒到馬廄裡去。於是我對自己說,毫無疑問,這是另一個騙局。然而,當貓兒進了馬廄,又在一陣瘋狂恐懼中重新竄出來時,我又跟我自己說道,現在,必定是真正的塔什神來到我們中間了,他們呼喚塔什神,卻對塔什神無知無識或是毫無信仰,塔什神要為自己報仇雪恨了。雖然由於塔什神的偉大和恐怖,我的內心已經被懾服,但我的欲望比我的恐懼強烈,我使勁兒克制兩膝的顫抖,克制牙齒格格作響,下定決心要瞧瞧塔什的臉,儘管塔什會把我殺了。所以我自動要求進茅草棚子去;而‘泰坎’呢,雖然不願意,也只好讓我進去了。

  “我剛走進門,第一個奇跡就是我發覺自己置身於這偉大的陽光裡(就像我們大家現在一樣),雖然這茅草棚子從外邊兒看來是漆黑一團的,但我沒有工夫為此驚奇,因為我立刻被迫為保全自己的腦袋而跟我們的自己人搏鬥。我剛看到他就明白了,原來猴子和‘泰坎’把他佈置在那兒,是要把任何不參與其機密而闖進棚子來的人殺掉:所以他這個人也是個撒謊者和嘲弄者,並非塔什神的忠實僕人。我下決心要跟他搏鬥;我把那混蛋殺了,把他從門口扔了出去。

  “然後我向四周瞧瞧,我看到了天空和遼闊的大地,聞到了一片芳香。於是我說,諸神作證,這是個好地方:說不定我是進入了塔什的國土。於是我開始在這新奇的國土裡漫遊,尋找塔什神。

  所以我走過許多草地許多繁花,在各種各樣的茁壯宜人的樹木之間盤桓,瞧!終於在兩塊大石頭之間的狹路上碰到了一頭大得了不得的獅子,他行動迅速如鴕鳥,軀體龐大如大象,毛髮如足赤黃金,眼睛明亮如熔爐中的黃金熔液。

  他比拉戈爾的火焰山更加可怕,可又美麗得超過世界上一切東西,甚至像盛開的玫瑰之超過沙漠中的塵土一般。我倒在他的腳邊,心中想道,毫無疑問,我喪命的時刻到了,因為這獅子(值得尊敬的神)會知道的:我以往的日子裡一直信奉效勞的是塔什而不是他。然而,看到阿斯蘭而死去,也比做世界上的‘蒂斯羅克’,活著卻沒見過阿斯蘭為好。但,這光榮的獅子俯下他金色的腦袋,用舌頭舔舔我的前額,說道:兒子,你是受歡迎的。但我說:咳,獅王,我不是你的兒子,而是塔什的僕人。他答道,孩子啊,你對塔什所做的奉獻、效勞,我都看做是對我的奉獻、效勞。接著,由於我渴望求得智慧和穎悟,我克服了我的恐懼,向光榮的獅王求教,我說,獅王啊,如此說來,無尾猿所說的你和塔什是二位一體,難道是正確的嗎?獅子大聲咆哮,大地為之震動(但他的憤怒不是沖著我來的),他說道:這是錯誤的。並不由於他和我是二位一體,而是因為我們是截然相反的,我把你對他所做的奉獻和效勞拿過來,因為我和他性質根本不同:凡是卑鄙無恥的效勞,一個也沒法兒奉獻給我;凡是能奉獻給塔什的效勞,沒有一個不是卑鄙無恥的。因此,如果有什麼人以塔什的名義起誓,為起誓而信守誓言,他其實是對我起誓,儘管他自己不知道,而酬謝他的,也是我。如果有什麼人,以我的名義,做了一件殘酷的事情,那麼,儘管他嘴上講的是阿斯蘭,其實他效勞的是塔什,正是塔什接受了他的奉獻。孩子,你明白了嗎?我說,獅王啊,你知道我明白了。但我也說(因為真理迫使我說出來),我以往的日子裡一直在尋找塔什。光榮的獅王答道:親愛的,除非你的願望是要找我,你是不會尋找得那麼真心實意、那麼長久的。因為所有的人都能找到他們真心尋找的東西。

  “於是他把氣息呼在我身上,去掉了我四肢的顫抖,使我站穩腳步。這之後,他說得就不多了,只說我們會再相見的,我必須朝更高更深處走去。接著,他在一陣金黃的風暴中轉了個向,突然跑掉了。\"

  “國王和女士們啊,從此以後,我一直在東奔西跑尋找他,我的幸福是那麼了不得。甚至像傷疼似的使我身體軟弱無力。這真是奇跡中的奇跡,他競稱我為‘親愛的’,而我呢,不過是像一條狗——”

  “哎?那是什麼話?”有一條狗兒說道。

  “先生,”伊梅思道,“這不過是我們卡樂門人流行的一種修辭方式。”

  “得了,我沒法兒說我十分喜歡這種修辭方式。”那狗兒說。

  “他並沒有什麼惡意,”一條年紀較大的狗說道,“當我們的小犬行為不大妥當的時候,我們畢竟是管他們叫乖兒子的。”

  “我們就是這樣叫的,”第一條狗兒說道,“或者是,叫她們乖女兒。”

  “嘻,嘻!”年紀大的狗兒說,“那可不是個好詞兒。你不論到哪兒都要記住。”

  “瞧!”吉爾突然說道。有條牲口在走過來,怯生生地,來和他們相會;四條腿,風度優雅,渾身銀灰色。他們瞪著眼睛看了它整整十秒鐘,才有五六個聲音突然說道:“呀,這是老迷惑啊!”他們從未在白晝的光線裡看見過它卸掉獅子毛皮的模樣兒,這可大不一樣了。現在它恢復了它的本色:一頭美麗的驢子,穿著柔和灰色的外套,生著溫和誠實的臉。如果你看見它,你也會像吉爾和露茜一樣——沖上前去,用手臂抱住它的脖子,吻它的鼻子,撫摩它的耳朵。

  他們問它一直在哪兒,它說它跟其他動物一同走進門來的,但它曾經——咳,說句老實話,它曾經盡可能躲開他們,躲開阿斯蘭。因為,見到真正的獅王,使它對於披上獅子毛皮的荒唐把戲深感羞恥,它不知道有什麼面目去跟大家見面相會。但是,當它看見它所有的朋友都朝西跑掉了,它吃了一兩口青草後(“我生平從來沒有吃到過這樣鮮美的青草。”迷惑說道。)便鼓起勇氣,跟著大家進來了。“但,如果我真的不得不遇見阿斯蘭,我相信我自己是不知如何是好的。”它補充道。

  “你真的見到阿斯蘭時,你會發現結果挺圓滿的。”露茜女王說。

  於是他們一起向前走去,始終是朝西走去,因為阿斯蘭大喊“朝更高更深處走去”時,他的言下之意似乎就是朝著這個方向走去。許多其他動物也慢慢地在同一條道路上行走,但芳草萋萋的國土是很遼闊的,並不擁擠。

  時間似乎仍舊很早,空中有著早晨的清新之氣。他們老是停下步來,向四周看看,回頭望望,一部分是由於景色秀麗,一部分也是由於其中有些東西他們搞不明白。

  “彼得,”露茜說,“這兒是什麼地方,你琢磨是什麼地方?”

  “我不知道,”至尊王說道,“它使我想起某一個地方,可我說不出地方來。可能是我們在很小很小的時候在那兒度過一天假的地方吧?”

  “那就必定是個挺好玩挺開心的假日,”尤斯塔斯說道,“我敢打賭,在我們的世界裡,哪兒也找不到像這樣的國土。仔細瞧過這些色彩嗎?在我們的世界裡那些崇山峻嶺上,你可找不到這麼一種藍色。”

  “難道這不是阿斯蘭的國土嗎?”蒂蓮問道。

  “可不像世界東端外高山頂上阿斯蘭的國土,”吉爾說,“我在那兒待過。”

  “如果你問我,”愛德蒙說,“它倒像是納尼亞世界裡的某一個地方。瞧瞧前面的山——以及這些山後面的巨大的冰山。它們無疑是很像我們慣常在納尼亞所見到的山,大瀑布後邊朝西聳立的群山。”

  “是的,是這個模樣的,”彼得說,“不過這些山更大些。”

  “我並不認為那些山跟納尼亞境內的十分相像,”露茜說,“可是往那邊瞧瞧。”她朝他們左邊的南方一指,大家便停下步來,轉過頭去嘹望。“這些山,”露茜說道,“這宜人的林木森然的山和這後邊的藍色的山——難道它們同納尼亞南部邊疆不是很像嗎?”

  “像!”愛德蒙沉默了片刻後大聲說道,“呀,它們像極了,一模一樣。瞧,那是雙峰對峙的皮爾峰,那是進入阿欽蘭的關隘和其他一切!”

  “然而它們又不像,”露茜說道,“它們是不同的。它們具有更多的色彩,看上去比我記得的更遙遠。比較起來,它們更加……更加……啊,我不知道……”

  “更加像真正的東西。”迪格雷勳爵低聲說道。

  千里眼老鷹突然張開翅膀,在離地三四十碼的高空翱翔,盤旋一圈後又棲息在地上。

  “國王和女王,”老鷹大聲報告道,“我們大家都曾視而不見。我們不過是剛開始看到我們是在什麼地方。我在高空都看到了——艾丁斯荒原、海狸大壩、大河,凱爾帕拉維爾依舊在東海之濱閃閃發光。納尼亞沒有死亡。這就是納尼亞。”

  “但,怎麼可能呢?”彼得說,“因為阿斯蘭告訴我們這些年紀比較大的人說,我們永遠回不了納尼亞了;而現在我們卻是身在納尼亞。”

  “是呀,”尤斯塔斯道,“我們親眼看見納尼亞全部被毀滅了,連太陽也被熄滅了。”

  “而且它又全然不同。”露茜說。

  “老鷹的話是正確的,”迪格雷勳爵說道,“聽著,彼得。阿斯蘭說你永遠回不了納尼亞時,他指的是你腦子裡正想著的那個納尼亞。但那不是真正的納尼亞。那有一個開端也有一個結局。那只不過是真正的納尼亞的一個影子或是摹本,過去和將來,莫不總是如此,正如我們自己的世界,英國和世界各國,只不過是在阿斯蘭的世界裡的某些東西的一個影子或摹本。露茜,你無需為納尼亞哀悼。老納尼亞中一切重要的東西,一切可愛的動物,都已經由那個門進入了真正的納尼亞。當然啦,這是不同的,就像一件真的東西跟它的影子是不同的。或者就像醒著的生活跟一個夢是不同的那樣。”當他說這些話時,他的聲音像喇叭一樣使大家為之激動:但,當他低聲補充道:

  “這意思都寫在柏拉圖的書裡了,都寫在柏拉圖的書裡了:我的天哪,他們在那些學校裡教些什麼呀!”年紀較大的人都哈哈大笑。這一席話跟他們好久以前在另一個世界裡聽他講的那種話完全一模一樣,不過在那個世界裡他的鬍子不是金色的,而是灰白色的。他知道他們為什麼哈哈大笑,他自己也就參加這場大笑。但是,他們很快又變得嚴肅了,因為,正如你所知道的,有一種幸福與神奇之感使你認真對待。這境界實在太好了,使你捨不得浪費在笑話上。

  很難解釋這陽光普照的國土跟老的納尼亞王國有什麼不同,就像沒法兒跟你說清楚這國土上的果實滋味如何與眾不同一樣。如果你這樣想一想,也許會得到一些啟發。你也許曾經在這樣一個房間裡待過:房間的窗子面臨一個美麗可愛的海灣或是蜿蜒于群山之間的蒼翠溪穀。房間裡對著窗子的牆上也許掛著一面鏡子。當你從視窗轉過身來時,你突然從鏡子裡看到了海灣或溪谷,重新都看了一遍。而鏡子裡的大海,或鏡子裡的溪穀,在某種意義上,是跟真的大海或溪穀是一模一樣的。然而同時不知怎麼的又有所不同:真的更深,更神奇,更像一個故事裡的地方——一個你從未聽到過、卻很想知道的故事。舊的納尼亞和新的納尼亞之間的區別就像這樣。新的納尼亞是個更深湛的國土,每塊石頭,每朵花,每片草葉,看上去仿佛都更加意味深長。我沒法兒描摹得更具體了,如果你上那兒去,你就會懂得我的意思。

  把大家的感受概括起來的,是獨角獸。它在地上蹬著前蹄,曼聲長嘶,然後大聲叫道:“我終於到家了!這是我的真正的國土!我屬於這兒。這是我生平一直在尋找的國土,儘管我直到現在才知道它。為什麼我們愛老的納尼亞呢?理由是它有時候看上去有點兒像這個新的納尼亞。布裡一嘻一嘻!到更高更深處去吧!”

  獨角獸搖晃鬃毛,向前躥去,隨即四蹄淩空疾馬也飛跑——在我們的世界裡,一頭獨角獸這樣的馳騁,那就一忽兒便跑得看不見影蹤了。卻說這時出現一樁非常奇怪的事情。其他的人和獸也都開始奔跑了,使他們自己大吃一驚的是,他們都能趕得上獨角獸:不僅狗兒和人,而且連胖胖的小驢子和矮腿小矮人波金也都趕得上哩。風猛吹在他們的臉上,仿佛他們是在一輛沒有擋風玻璃的、疾馳如飛的汽車裡。鄉村在他們的身旁飛快地掠過,就像他們在特別快車的車窗裡望見的一樣。他們愈跑愈快,但沒有一個感到熱不可耐、疲倦或喘不過氣來。

第十六章 告別幻影世界

  一個人,如果能夠飛跑而不感到疲倦,我想他就不會想到做別的事情了。但,說不定會有停下步來的特別緣故,而這就是使尤斯塔斯大叫的緣故:“聽我說!別急!瞧瞧我們來到什麼地方了!”

  他很可能停下來了。因為現在他們看到了大鍋淵、大鍋淵背後高不可攀的懸崖,以及每秒鐘從懸崖上傾瀉而下幾千噸水的大瀑布,它在某些地方閃爍如金剛鑽,在另外一些地方呈玻璃似的暗綠色;而雷鳴似的瀑布聲已經響徹他們的耳中。

  “別停下來!朝更高更深處前進!”老鷹一面呼喚,一面斜斜地稍稍往上飛翔。

  “對於它,一切都很方便。”尤斯塔斯說道,但獨角獸珍寶也呼喚道:“別停止。朝更高更深處前進!你大步前進時要心領神會這種精神。”

  大瀑布轟隆聲中,獨角獸的呼聲勉強能夠聽得到,但片刻之後就看見它深入到大鍋淵裡去了。手忙腳亂,濺水潑水,其他的人和獸也都下去了。水並不像他們大家(特別是驢子迷惑)所料想的冰冷徹骨,倒是冒著泡沫,涼快宜人。

  他們大家都發現:他們正筆直地向大瀑布遊去。

  “簡直是完全瘋了。”尤斯塔斯對愛德蒙說道。

  “這豈不神奇嗎?”露茜說,“你有沒有注意到,人沒法兒感到害怕,即使想要害怕也辦不到?你試試。”

  “天哪,真是沒法兒害怕。”尤斯塔斯試試後說道。

  獨角獸珍寶第一個到達大瀑布底下,但蒂蓮就跟在它後面。吉爾最後一個到達,所以她比其他的人看得清楚。她看見有個白色的東西在大瀑布的水面上穩穩地移動。白色的東西就是獨角獸。你沒法兒說它是在游泳還是在攀登,但它是在前進,愈進愈高。它那獨角的尖端把那正好在它頭頂之上的水分開,水分成兩股七彩溪流繞著它的肩膀淌下來。

  就在獨角獸的後面,國王蒂蓮也趕到了。他揮動著他的兩腿和兩臂,仿佛是在游泳,但他是在筆直地向上移動:仿佛他能遊上牆壁似的。

  看起來最可笑的是狗兒們。一路賓士時它們壓根兒不曾透不過氣來,可現在擠在一起,往上扭動,彼此雜亂地談了許多話,卻打了許多噴嚏;那是因為它們老是不斷地吠叫,而每次吠叫都弄得滿嘴滿鼻子都是水。但,吉爾來不及把這些事情充分看仔細,她自己也爬進大瀑布裡。這是一種在我們的世界裡完全不可能辦到的事情。瀑布以那麼可怕的重量沖在石頭尖上,即使你沒有被淹死,也被沖得粉身碎骨了。但是在那個世界裡,你倒能辦到的。你繼續前進,上升再上升,各種來自瀑布的反光照耀在你身上,各式各樣的彩色石子又從水中折射出光芒來,這樣,看來好像是你正在光芒的本體上往上攀登哩——而且總是愈登愈高,甚至高的感覺會叫你大吃一驚,如果嚇得著你的話,但在這兒不過是光榮的興奮罷了。最後,來到大水由此湧向山頂的那美麗可愛、光滑蒼翠的彎道,便發覺自己已身在瀑布上方平坦的河上了。激流在你背後奔騰而去,但你倒是個神奇的游泳健將,竟能逆流而上。不久,他們大家都上了岸,渾身濕淋淋的,可是快快樂樂的。

  前面展開著一個長長的河谷和巨大的積雪高山,高山映襯著天空,巍然矗立,近得多了。

  “朝更高更深處前進。”獨角獸珍寶大聲叫道,於是他們立刻又出發了。

  現在他們出了納尼亞,往高處進入西部荒原,那可是蒂蓮、彼得,甚至老鷹以前都沒見過的地方。但迪格雷勳爵和波莉夫人倒見過。“你記得嗎?你記得嗎?”他們說——而且還是用平平穩穩的聲調說的,一點也沒有氣喘吁吁,儘管這一行人獸正飛跑得比箭還快哩。

  “啊,勳爵,”蒂蓮說道,“故事裡說,你們兩人在世界初創之日就到這兒來旅行過,那麼是確有其事的啦?”

  “是的,”迪格雷勳爵說道,“我覺得仿佛不過是昨天的事。”

  “騎了一匹飛馬嗎?”蒂蓮問道,“這情節是真實的嗎?”

  “然是真的。”迪格雷說。但狗兒們吠叫了“快,快!”

  所以他們便愈跑愈快,直跑得不像跑而更像飛了,天空的老鷹也不比他們快了。他們穿過一個彎曲的河谷又穿過一個彎曲的河谷,走上群山的陡坡,比以前更加快速地又走下另一邊的陡坡,循著河流走過去,有時渡過河去,漂過高山湖泊去,仿佛他們自己就是有生命的快艇。最後他們到了一個長湖的盡頭,湖水藍得像土耳其玉。於是他們看到了一個光滑的綠色小山。小山的兩側陡得像金字塔的邊,環繞山頂四周築有一道綠色的牆垣,牆上伸展出樹枝,樹葉看上去像銀的,果實像金的。

  “朝更高更深處前進!”獨角獸大聲吼道,沒有一個人退縮。他們筆直地朝山麓沖去,這就發現他們自己已經奔上山去,幾乎就像一個給攔斷的波浪,沖上了海灣尖端突出的一塊大石頭一樣。雖然山坡幾乎陡得像屋頂,草地光滑得像玩滾木球遊戲的草坪,沒有一個失足滑倒的。只是他們在到達山頂時放慢了腳步,那是因為他們發現自己面對著巨大的金門。有那麼一會兒,誰也不夠大膽,不敢去試試金門是否會打開。他們大家的感覺,就像他們對那神奇果實的感覺一模一樣——“我們敢嗎?對頭嗎?難道這門能為我們而打開嗎?”

  但,當他們這麼站在門外的時候,一隻巨大的號角,聲音響亮甜潤,在牆內花園裡什麼地方嗚嗚地吹著,金門便打開了。

  蒂蓮屏息靜氣地站著,心中猜測誰會走出門來。但出來的是他完全沒料到的角色:一頭小小的、毛髮柔軟發光、眼睛明亮的、會說人話的老鼠,頭上一個圈裡插著一根紅羽毛,左腳爪按在一把長劍上。它鞠躬,鞠了一個最最漂亮的躬,尖聲說道:

  “以獅王的名義,歡迎。往更高更深處前進。”

  接著蒂蓮便看到至尊王彼得和國王愛德蒙和女王露茜跑上前去,跪下向老鼠致敬,大家齊聲喊道:“雷佩契普!”

  事情神奇之至,蒂蓮連呼吸也急促了,因為他現在知道,他正親眼目睹納尼亞的大英雄老鼠雷佩契普,當年它曾打過伯龍納大戰,後來跟著航海者凱斯賓國王一直到了天涯海角。但,他還來不及思考這件事情,便覺得有兩條強壯的胳膊抱住他,感到有把鬍子在吻他的面頰,聽到一個挺熟悉的聲音說道:

  “怎麼樣,孩子?比我上次吻你時鬍子更密更長了吧?”

  說這話的是他自己的父親,善良的國王厄蓮:但既不是蒂蓮曾看見過的與巨人作戰受傷、臉色蒼白、人家送他回家來時的父親,甚至也不是蒂蓮所記得的晚年是個白髮蒼蒼的老戰士的父親。眼前可是個年輕而又開心的父親,蒂蓮童年時期所能記得的父親,當年他自己是個小男孩,在凱爾帕拉維爾城堡花園裡同父親一起做遊戲,時間就在夏天黃昏上床之前。晚餐時他常吃的牛奶麵包的味道又回來了。

  獨角獸珍寶心裡跟自己說道:“我要讓他們談一會兒,然後我再向國王厄蓮致敬。我是個小不點兒的時候,他給我吃過許多光亮的蘋果。”但下一刻它又有別的事情要想了,因為大門裡又出來一匹馬兒,強壯有力,高貴壯麗,甚至獨角獸在它面前也自慚形穢。它是一匹長著翅膀的大馬。它對迪格雷勳爵和波莉夫人瞧了一會兒,便嘶鳴道:“呀,表兄!”他們倆一同大口叫:“飛羽!善良的老飛羽!”跑過去吻它。

  這時候,老鼠重新催促他們進門去。所以他們大家都穿過金門進去,從花園裡向他們吹來了宜人的芳香。進入陽光與樹陰的涼快混合體裡,走在綴著星星點點的白花的、有彈性的草皮上。第一件使大家印象十分深刻的事實是:這花園的裡邊遠比外邊看起來要大得多。但誰也沒有時間思考這個問題,因為人們正從四面八方趕來同新到的人見面。你聽到過的(如果你知道這些國家的歷史)每一個人,似乎都在那兒。有貓頭鷹格裡姆費瑟、沼澤怪普德葛籣、解魔醒迷的國王瑞廉、瑞廉的母親那位明星的女兒、瑞廉的了不起的父親凱斯賓國王本人。緊挨著凱斯賓的,是德林尼安勳爵和伯尼勳爵、小矮人特魯普金、獵戶特魯夫爾、善良的獾、人頭馬葛籣斯通姆,以及拯救大戰中的其他上百個英雄。從另一邊又來了阿欽蘭國王科奧、他的父親國王倫恩、他的王后阿拉維斯、他的兄弟勇敢的王子霹靂拳擊手科林、戰馬布裡和母馬赫溫。接著——在蒂蓮看來,這是一切奇跡之上的奇跡——竟從遙遠的往昔來了兩頭善良的海狸和羊怪圖姆納斯。互相問候,接吻,握手,老的笑話也復活了(你完全不瞭解一個老的笑話聽起來多麼有趣,當你把它擱了五六百年又重新端出來的時候),整個隊伍向前移動,向果園的中心走去;果園裡,長生鳥坐在一棵樹上,俯瞰著他們大家,而樹底下有兩個御座,御座上分別坐著國王和王后,偉大而美麗,大家都拜倒在他們面前。他們也要拜下去,因為這兩位就是國王法蘭克和王后海倫,納尼亞和阿欽蘭的大部分古代國王都是他們的後裔。而蒂蓮當時的感覺就像帶你去見風華正茂的亞當和夏娃時的感受一樣。

  大約半個鐘頭以後——或者也可能是五十年以後,因為那兒的時間,跟咱們這兒的時間不一樣——露茜和她的親愛的朋友,她的納尼亞老朋友羊怪圖姆納斯站在一起,越過花園的牆頭俯瞰,看到整個納尼亞展現在下面。但,當你俯瞰時,你發覺這山比你所認為的要大得多,它挾著閃閃發亮的懸崖下沉數千英尺,在底層,樹木看上去只有綠色的鹽粒那麼大。然後她轉而向內,背靠著牆,瞧著花園。

  “我明白了,”她終於沉思地說道,“現在我明白了。這花園就像那馬廄。裡邊遠比外邊大得多。”

  “當然啦,夏娃的女兒,”羊怪說道,“你愈是往高處深處走去,一切東西就變得愈大。裡邊比外邊大。”

  露茜仔細打量著花園,發覺它確實壓根兒不是一個花園,而是一個完全的世界,有它自己的江湖、森林、海洋和山嶺。但它們並不陌生:她一一都認識它們。

  “我明白了,”她說道,“這仍舊是納尼亞,比下面的納尼亞更真實更美麗,就像它比馬廄門外的納尼亞更真實更美麗一模一樣!我明白了,世界中的世界,納尼亞裡的納尼亞……”

  “是的,”圖姆納斯先生說,“像個洋蔥頭,除非你不斷地往裡邊兒剝,每一圈總比上一圈大。”

  露茜東張西望,不久便發現她眼睛發生了新的美麗的變化。不論她瞧什麼,不論她瞧的景物多遠,一旦她的眼睛穩穩地盯住它直瞧,它就顯得很清晰很近,仿佛她是在用望遠鏡觀看。她能看到南方整個兒大沙漠,沙漠後的塔什班城,向東她能望見海濱的凱爾帕拉維爾城,望見一度屬於她的那個房間的窗子。遠至大海之上,她能發現島嶼,一個島接著一個島的,直至天涯海角,而天涯的後面便是人們稱之為阿斯蘭的國土的崇山峻嶺。但現在她看清楚了,這崇山峻嶺不過是環繞整個世界的、連綿不斷的大山脈的一部分。它就在她的前面,仿佛很近似的。然後她向左邊望去,她看到了一大堆她認為是色彩鮮明的雲,跟他們之間隔著一條溝。但她更仔細地看時便看出它壓根兒不是雲,而是一塊真正的陸地。當她的眼睛盯住某一點打量時,她立刻大聲叫了起來:“彼得!愛德蒙!來瞧瞧!快來。”他們便來瞧了,因為他們的眼也變得跟露茜的眼睛一樣了。

  “呀!”彼得叫道,“這是英國啊。這就是那座房屋——柯克教授在鄉下的老家,我們的一切奇遇都是從那兒開始的!”

  “我以為那屋子已經坍毀了呢。”愛德蒙說。

  “屋子是坍掉了,”羊怪說道,“但你現在正望見的是英國裡的英國,真正的英國,正如這兒是真正的納尼亞一樣。而在那個內部英國裡,沒有一件好的東西是毀掉的。”

  突然,他們把眼睛轉到了另一個地點,彼得、愛德蒙和露茜這就驚訝得連氣也透不過來,他們口中叫了出來,雙手也開始揮動起來,因為他們看到了他們的父母,父母也隔著那又大又深的溪谷向他們揮手致意。這就像你看到人們在一條大船的甲板上向你揮手致意,而你正在碼頭上迎接他們。

  “我們怎麼能和他們團聚呢?”露茜問道。

  “那倒容易,”圖姆納斯說道,“那個國家和這個國家——都是真正的國家——都不過是從阿斯蘭的崇山峻嶺上突出來的山鼻子罷了。我們只要沿著山脊走去,向上向內走去,直到兩處連接的地方。聽呀,國王法蘭克的號角響了,我們大家都必須往上走了。”

  不久他們就發現大家都走在一起了——好一個偉大而輝煌的行列——都在向上走向比你在這個世界裡能看到的高山還要高的崇山峻嶺,如果看得到高山的話。但這些崇山峻嶺上可沒有積雪:有的是森森林木、蒼翠山坡、芳香果園和閃爍瀑布,一個接著一個,永遠往高處綿延。而他們正在走著的土地始終在愈變愈窄,兩邊各有一個深谷,深谷那一邊的土地,便是真正的英國,愈走愈近啦。

  前邊的光芒愈來愈強烈了。露茜看到一系列彩色的懸崖峭壁重重疊疊,像是巨人的磴道。接著她把其他種種都忘掉了,因為阿斯蘭自己來了,從懸崖峭壁到懸崖峭壁往下奔騰,像是充滿力量和美麗的生動活潑的瀑布。

  阿斯蘭首先呼喚的物件是驢子迷惑。驢子向阿斯蘭走去,你從未看見過一頭驢子像迷惑當時那樣虛弱和愚蠢的了:它站在阿斯蘭身邊,看上去小得就像站在聖·貝爾納身邊的小貓一樣。獅王俯下腦袋,在迷惑的耳邊低聲說了些話,聽到這話,迷惑的長耳朵垂下來了;但獅王隨即又說了些別的話,聽到這話,迷惑的耳朵又豎起來了,幾個人都沒法兒聽到獅王先後兩次所說的話。接著,阿斯蘭轉向人們說道:

  “看來你們還不像我原來指望的那麼快樂啊。”

  露茜說:“阿斯蘭,我們擔心你要把我們送走。你好幾次都把我們送回我們自己的世界去的。”

  “不用擔心,”阿斯蘭說道,“你們沒猜到嗎?”

  他們的心怦怦直跳,內心裡升起了瘋狂的希望。

  “確實發生過一次火車事故,”阿斯蘭低聲說道,“你們的父親和母親以及你們大家都死了——正如你們慣常所說的,到影子國土去了。學期結束了,假期開始了。夢做完了:現在是早晨了。”

  阿斯蘭說話時,他不再像一頭獅子那樣對著他們直瞧;但以後開始發生的事情是那麼偉大和美麗,所以我無法描寫。對我們說來,這就是所有故事的結局,我們能最最真實地說,從此以後,他們大家幸福地生活下去了。但對他們說來,這僅僅是真正故事的開端。他們在這個世界裡的一切生活以及他們在納尼亞的一切奇遇,僅僅是一本書的封面和扉頁:現在他們終於把這偉大故事的第一章開了個頭。這偉大的故事,世界上的人不曾讀過,這偉大的故事會永遠繼續下去:每一章都比前一章更精彩。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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