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納尼亞傳奇:黎明行者號/黎明踏浪號 The Chronicles of Narnia: The Voyage of the Dawn Treader By C·S·路易士 Clive Staples Lewis

第一章 臥室裡的畫

  有個男孩名叫尤斯塔斯;克拉倫斯;斯克羅布,他幾乎是名副其實①。他父母叫他尤斯塔斯;克拉倫斯,老師叫他斯克羅布。我不知道他朋友怎麼跟他說話,因為他一個朋友也沒有。他對自己父母不叫"父親"和"母親",卻管他們叫哈樂德和艾貝塔。他都是非常

  尤斯塔斯喜歡動物,尤其喜歡甲蟲,喜歡死掉而釘在厚紙板上的甲蟲。他喜歡看書,喜歡看知識性的書,書裡有插圖,畫著穀倉,或胖胖的外國孩子在模範學校裡做體操。

  尤斯塔斯;克拉倫斯不喜歡他的表兄弟姐妹,佩文西家四個孩子——彼得、蘇珊、愛德蒙和露茜。可是他聽說愛德蒙和露茜要來住一陣子倒也十分高興。因為他內心深處就喜歡發號施令,恃強欺弱,雖然他身子弱小,打起架來連露茜也對付不了,更別提愛德蒙了,但他知道如果在自己家裡,人家只是客人,那就有幾十種法子讓人家吃苦頭。

  ①斯塔斯在英語中和"沒用的"一詞音相近,詳見下文。

  愛德蒙和露茜原來根本不想來哈樂德舅舅和艾貝塔舅媽家住。可是實在沒辦法。那年夏天,父親要到美國去講學,為期十六個星期,母親要陪他去,因為她有十年沒過上真正的假期了。彼得正在拼命用功準備考試,假期裡他要讓柯克老教授輔導。很久以前在大戰年代裡,這四個孩子曾經住在柯克家,有過一段奇遇①。如果柯克仍然住在那幢房子裡,他准會讓他們全住下。不過,不知怎的,他到了老年就窮了,如今住在一所小屋裡,只勻得出一間臥室。要把那三個孩子都帶到美國去可花費太大,所以就只帶了蘇珊去。大人們認為她是子女中長得漂亮的一個,她的功課又不好(儘管就年紀來說她也老大不小了),母親說她"到美國去可以比兩個小的學到更多東西"。雖然愛德蒙和露茜盡力不去妒忌蘇珊那份運氣,可是要他們到舅媽家去過暑假倒真要命。"不過,我更倒楣,"愛德蒙說,"因為至少你自己還有一間屋子,我可得跟那個前所未有的討厭鬼尤斯塔斯合住一間臥室了。"

  本書故事開頭說的是,有一天下午,愛德蒙和露茜偷偷單獨在一起過上寶貴的片刻工夫。他們談的當然是納尼亞了,這是他們專有的秘密地方的名字。我看,我們多半人都有一個秘密的地方,不過,就我們來說,那只不過是個想像中的地方罷了。這一點上,愛德蒙和露茜可比別人幸運。他們的秘密地方是真的。他們已經去過兩回了;不是在遊戲中去的,也不是在睡夢中去的,而是在現實中去的。他們到那裡去當然是靠魔法,因為這是到納尼亞去的惟一辦法。他們在納尼亞時就有約在先,或者近乎約定,今後總有一天他們要回去。讀者可以想像,他們一有機會自然就大談特談納尼亞了。

  ①見《獅子、女巫和魔衣櫃》。

  他們在露茜屋裡,坐在她床邊,瞧著對面牆上一幅畫。

  這是屋裡他們惟一喜歡的一幅畫。艾貝塔舅媽根本不喜歡這幅畫(所以才把這畫放到樓上一間小後房裡),可是她又沒法扔掉這幅畫,因為這是她不想得罪的某人送給她的一份結婚禮物。

  這幅畫畫的是一條船——一條幾乎筆直向你迎面駛來的船。船頭是鍍金的,像個張大嘴巴的龍頭。船上只有一根槍桿,張著一面很大的方帆,帆布是一片豔麗的紫色。從鍍金的龍翼兩端處看得出兩邊舷側是綠色的。這船正沖到一陣絢麗的碧浪頂峰上,近處那面浪坡挾著串串海水和星星泡沫向你直瀉而來。分明這條船正乘風破浪,快速行進,左舷略為傾斜。(順便說一下,要是你打算把這個故事好好看到底,而你還弄不明白,那你最好先在腦子裡有個概念,你朝前看時,船身左面叫左舷,右面叫右舷。)陽光全從那一面照在船身上,所以那一面的海水一片碧綠和紫色。另一面海水給船身陰影遮住了,所以是深藍色。

  "問題是,"愛德蒙說,"眼巴巴瞧著一條納尼亞的船,可叉上不去,事情是否反而更糟糕。"

  "哪怕瞧瞧也好啊,"露茜說,"這條船是地地道道的納尼亞船呢。"

  "還在玩你們的老把戲啊?"尤斯塔斯說,原來他一直在門外偷聽,這會兒正咧嘴笑著進屋。去年,他在佩文西家住過一陣子,那時他竟然聽到他們都在談論納尼亞的事,就愛拿這事取笑他們。他當然以為他們全都是編造出來的,因為他自己什麼都編造不出來,所以他不以為然

  "這裡不歡迎你。"愛德蒙粗魯地說。

  "我正在動腦筋語一首打油詩,"尤斯塔斯說,"大致是這樣

  有些玩著納尼亞遊戲的孩子"

  變得越來越愚蠢,越來越愚蠢……

  "哼,首先,孩子和愚蠢兩個詞就並不押韻。"露茜說。

  "這是首押母音的詩。"尤斯塔斯說。

  "別去問他押母音狗屁是什麼東西,"愛德蒙說,"他就巴不得人家問他呢。什麼也別說,不定他就會走掉。"

  多半孩子碰到這麼一鼻子灰,不是一走了之就是一跳八丈高。尤斯塔斯偏偏不是這樣。他就是嬉皮笑臉賴著不走,不一會兒叉開口說話了。

  "你們喜歡那幅畫嗎?”他問。

  "天哪,別讓他扯上藝術啊什麼的那一套。"愛德蒙急忙說。可是露茜為人非常真誠,她已經說話了"是啊,我喜歡。我非常喜歡這幅畫。"

  "這是幅爛畫。"尤斯塔斯說。

  "你到門外去就看不見這幅畫了。"愛德蒙說。

  "你為什麼喜歡這幅畫。"尤斯塔斯對露茜說。

  "說起來,我喜歡這幅畫,"露茜說,"一來嘛,因為這條船看上去真的像在開動,海水看上去真的像濕的。而且海浪看上去真的像在一起一伏。"

  尤斯塔斯當然知道不少話來回答,可是他一言不發。原因是就在他望著海浪的這工夫,他看到海浪確確實實很像在一起一伏。他只乘過一次船(而且只乘到維特島①),還暈了船,鬧得可慘呢。一看到畫上海浪的樣子他又暈了。他臉色發青,想再看一眼。於是三個孩子都看得目瞪口呆。

  你們看到白紙黑字印著的故事時,也許很難相信他們看到的情景,不過你們親眼看到這事時,幾乎也同樣很難相信。畫上的景物竟在活動呢。看上去也根本不像電影;色彩過於逼真,過於明淨,簡直在露天下,電影沒這麼著的。船頭沖進浪裡,激起一大片浪花,然後又沖上來,把海浪甩在船後,這時才頭一回看見船尾和甲板,可第二個浪頭迎面打過來時,船頭又翹上來,船尾和甲板又看不見了。就在這時,原來一直放在床上愛德蒙身邊的一本練習本啪喇喇翻動,飄了起來,在他身後憑空飛向牆邊,露茜覺得滿頭髮絲都飄拂到臉上,就跟颳風天時一樣。而且這會兒就是颳風天,不過這風正從畫上向他們刮來。忽然一下子這陣風還刮來了種種聲響——海浪沙沙沖刷,海水嘩嘩拍打船舷,船身嘎嘎呻吟,還有空中和海水那壓倒一切的、有規律的高聲怒號。不過,真正讓露茜相信她不是在做夢的倒是那股味兒,那股強烈的鹹澀的海水味。

  ①維特島:英國南部島嶼,靠近英吉利海峽,與不列顛島隔索倫特峽。

  "住手,"傳來尤斯塔斯的聲音,聲音尖銳刺耳,透著害怕和暴躁,"你們兩個又在玩什麼荒唐的把戲了。快住手口我要告訴艾貝塔去了——哎唷!"

  那兩兄妹對冒險的事可習慣得多,誰知,就在尤斯塔斯叫"哎唷"的時刻,他們也一齊叫"哎唷"了。因為一大片又涼又鹹的海水已經從畫面上破框而出,打得他們渾身透濕不算,而且連氣也透不過來.

  "我要把這幅爛畫砸了。"尤斯塔斯大聲叫道;就在這會兒,好幾件事都湊在一起了。尤斯塔斯沖到畫前。愛德蒙對魔法的厲害早已領教過一二,趕緊跳起來追他,警告他留神,別幹傻事。露茜從另一邊抓住他,卻被拽著向前沖。這時刻,不是他們的身子變得越來越小,就是畫變得越來越大了。尤斯塔斯跳起身,想把畫從牆上扯下來,不知不覺間竟站到畫框上了;在他面前的不是鏡面,而是真正的大海,海風和海浪向畫框迎面沖來,勢如沖拍岩石。他嚇昏了頭,抓住身邊那兩個跳起身來的人。他們又是掙扎,又是喊叫,鬧了一會兒,正以為身體已經保持平衡,一個藍藍的巨浪在他們四下湧起,把他們拖到海裡。海水灌進尤斯塔斯的嘴巴,他那絕望的喊叫頓時中止了。

  露茜暗自謝天謝地,幸虧去年夏天她拚命學游泳。說真的,如果她用慢一些的劃水動作,的確會遊得好得多,而且海水比起只在畫面上看到的確要涼得多。不過,她還是按照任何穿著衣服掉進深水裡的人應該採取的做法,保持鎮定,踢掉鞋子。她甚至還閉緊嘴巴,睜開眼睛。他們離開船身很近了,她看見綠色的舷側高聳在他們上面,船上人從甲板上看著她。這時,不出所料,尤斯塔斯慌亂中竟把抓住她,兩人就此一起沉下去了。

  他們重新浮上水面時,她看見一個白色的人影從舷側跳入水中。眼下愛德蒙緊靠著她,踩著水,揪住還在號叫的尤斯塔斯兩條胳膊。接著,又有個人從另一邊悄悄伸出胳膊托住她,這人的臉隱隱有些面熟。船上好多人七嘴八舌地叫喊著,舷牆上人頭擠動,上面拋下了纜繩。愛德蒙和那陌生人把纜繩在她身上繞緊。繞好後似乎耽擱了好久好久,她都急得臉色發青,牙齒喀嗒喀嗒打架了。實際上可沒耽擱多長時間他們是在等待纜繩穩當,把她吊上船去時身體不致跟舷側磕碰。儘管他們費盡心機,但等她終於渾身濕淋淋,簇簇抖地站到甲板上,一隻膝蓋還是磕得青腫了。接著,愛德蒙也給吊上船來,然後,可憐的尤斯塔斯也上來了。最後上來的是那陌生人——一個比她大幾歲的金髮男孩。"

  “凱——凱——凱斯賓!"露茜一緩過氣來,馬上氣喘吁吁地叫道。原來是凱斯賓——他們上回到納尼亞去時出過力扶上王位的納尼亞小國王凱斯賓。愛德蒙也立刻認出他了。三個人都歡天喜地,握手拍肩。

  "可你們這位朋友是什麼人啊?"凱斯賓笑容滿面地回頭對著尤斯塔斯,同時問道。誰知尤斯塔斯哭得更厲害了,任何跟他同年的男孩碰上大不了是渾身濕透這種事,有權利哭一場,可也沒哭得這麼厲害的,他只是一味乾號道:"讓我走。讓我回去。我不喜歡這種事。"

  "讓你走?"凱斯賓說,"可是上哪兒去呢?”

  尤斯塔斯沖到舷側,仿佛想看看掛在海面上的畫框似的,或者看一眼露茜的臥室也好。可他看到的是泛著星星泡沫的碧浪,淺藍色的天空,海天都一望無際。他嚇得魂不附體,也許我們倒不大好怪他。他頓時感到不舒服了

  “嗨!賴尼夫,"凱斯賓對一個水手說,"給兩位陛下送上香料酒。你們在水裡浸了一會以後,需要點東西暖暖身子。"他稱愛德蒙和露茜為兩位陸下,因為他們同彼得和蘇珊早在他即位之前好久就當上納尼亞的國王和女王了。納尼亞的時間過得跟我們這裡不一樣。如果你在納尼亞過上一百年,你回到我們這世界裡還是你離開的那一天的同一時辰。如果你在我們這世界裡過上一星期,或者只過上一天,或者只過上一會兒,再回到納尼亞去,你興許發現納尼亞已經過了一千年呢。你不到那兒就不知道。因此,佩文西家兩兄妹自從上回第二回到納尼亞去過以後,這回回來(在納尼亞人看來)就仿佛傳說中所說,總有一天會重返英國的亞瑟王①終於重返了一樣。我說越快越好。

  賴尼夫端來一瓶冒著氣的香料酒和四個銀盃。這酒來得正好,露茜和愛德蒙呻上一口頓時感到一股暖流直貫腳趾。可是尤斯塔斯卻苦著臉,吐啊啐啊,又嘔了起來,又放聲大哭,還問人家有沒有豐樹牌加維生素的營養食品,能不能用蒸餾水來調製,他還死乞白賴硬要人家到下一站就把他送上岸去。

  "這位可是你們給我們帶來的可愛的夥伴,王兄。"凱斯賓格格笑著對愛德蒙咬著耳朵說,可是他還來不及再說什麼,尤斯塔斯又發作了。"

  "啊呀!哇!那到底是什麼啊!快把這討厭的東西帶走。"

  原來這一回他感到有點吃驚倒是真有理由了。船尾樓的房艙裡果然出來了一個非常古怪的東西,向他們慢慢走來。你不妨管這叫作老鼠——的確是只老鼠。可這只老鼠竟然兩條後腿站著,約莫有兩英尺高。一條細細的金箍箍著腦袋,戴在一隻耳朵下面,另一隻耳朵上面,箍裡還插著一根長長的深紅色羽毛。(因為老鼠皮毛的顏色很深,幾乎是黑的,所以這樣打扮的效果非常醒目。)老鼠的左爪擱在一把幾乎跟尾巴一樣長的寶劍的柄上。它在晃蕩的甲板上莊嚴地慢慢走來,居然四平八穩,態度也很優雅。露茜和愛德蒙一下子就認出它來了——雷佩契普,納尼亞王國會說話的獸類中最英勇善戰的老鼠大軍的頭頭。在柏盧納的第二次戰役中,它贏得了不朽的殊榮。露茜巴不得把雷佩契普摟在懷裡,抱抱它。過去她一直都想這樣做。可是她也很清楚,這種樂趣她可休想享受得到,因為這樣做會深深得罪它的。所以她就單腿跪下跟它說話。

  ①亞瑟王是英國傳說中西元六世紀前後的國王,圓桌騎士的首領,傳說中認為他沒有死,活在仙界,總有一天會回來拯救人民。

  雷佩契普伸出左腿,縮回右腿,鞠了一躬,吻吻她的手,再挺直身子,撚著鬍鬚,嗓子尖厲刺耳地說:

  "臣謹向女王佳下致敬,並向愛德蒙國王陸下致敬。"(說到這兒它又鞠了一躬。)……承蒙兩位陛下光臨,這次輝煌的遠航可說十全十美了。"

  "啊唷,把它帶走,"尤斯塔斯哭叫道,"我恨老鼠。我一向受不了動物表演。又無聊,又粗俗——而且自作多情。"

  "敢情這位特別無禮的人是受你陛下保護的吧?"雷佩契普對尤斯塔斯盯了好一會兒才說,"因為,要不是——

  這時露茜和愛德蒙兩人都打噴嚏了。

  "我多糊塗,竟讓你們渾身透濕的老站在這兒。"凱斯賓說,"快到下麵去,換換衣服。露茜,我當然會把自己的房艙讓給你,不過,恐怕船上沒有女人穿的衣服。你只好將就一下穿我的了。雷佩契普,好好帶路。"

  "看在女王的分上,"雷佩契普說。

  "即使是榮譽的問題也只好放棄了,至少暫時只好如此。"說到這兒它向尤斯塔斯狠狠盯了一眼。可是凱斯賓催他們走,轉眼工夫,露茜就不知不覺穿過艙門,走進船尾艙了。她立刻就喜歡上這間房艙——三扇方窗,面臨船尾外打旋的碧藍海水,桌子三邊擺著軟墊矮凳,當頭吊著盞搖搖晃晃的銀燈(她看了精巧的做工就知道這是小矮人的手藝),還有門上方牆壁上獅王阿斯蘭的平面金像。房艙裡的這一切她剛才一眼就全看清了,因為凱斯賓下子打開右舷一扇門,說道"這就是你的房間,露茜。我自己先拿幾件乾爽的衣物。"他說著就在一個貯藏箱裡翻找著,"找好了就讓你換衣服。如果你把濕衣物扔到門外,我就叫人拿到伙房裡去烘乾。"

  露茜覺得悠閒自在,仿佛她在凱斯賓房艙裡已經住了好幾個星期似的,船身搖動她可一點不在乎,因為當初她在納尼亞當女王那時,曾多次出海航行呢。這間房艙雖然很小,但很明亮,並有一幅幅鑲版畫(畫的都是飛禽走獸,朱紅色的龍和藤蔓),而且纖塵不染。凱斯賓的衣服給她穿太大了,可她好歹能湊合著穿。他的鞋子、拖鞋和長統靴都太大,但光著腳在甲板上走她倒不在乎。她穿戴整齊後就眺望窗外沖刷而過的海水,並深深吸了口氣。她深信他們趕上一個好時光了。

第二章 在黎明踏浪號上

  "啊,你可來了,露茜,"凱斯賓說,"我們正在等你呢。

  這位是我們的船長德里甯爵爺。"

  一個黑髮的男人單腿跪下,吻吻她的手。另外在場的只有雷佩契普和愛德蒙。

  "尤斯塔斯呢?"露茜問。

  "在床上,"愛德蒙說,"我想我們幫不了他什麼忙。要是你想待他好,只有害得他更慘。"

  "同時,"凱斯賓說,"我們想要敘敘。"

  "哎呀,我們真要敘敘呢。"愛德蒙說,"首先,得談談時間。上回你加冕典禮前夕我們分手以來,按我們的時間是過了一年。你們納尼亞過了多長時間啊?"

  "正好三年。"凱斯賓說。

  "一切太平無事吧?"愛德蒙問。

  "你想,要不是國內太平無事,我會出國航海嗎?"國王答,"不能再好了。現在台爾馬人、小矮人、會說話的獸類、羊怪和其他百姓之間都沒有什麼麻煩。我們去年夏天給邊境上那些惹是生非的巨人一頓好打,現在他們向我們進貢了。我不在朝的時候,有一個了不起的人當攝政王——就是小矮人杜魯普金。你們還記得他嗎?"

  "親愛的杜魯普金嗎?"露茜說,"我當然記得。你選這個人真是再好不過的了。"

  "女王陛下,他像灌一樣忠誠,像——老鼠一樣勇敢。"

  德里寧說。他本來打算說"像獅子一樣",但看到雷佩契普的眼睛直盯著他,才改了口。

  "我們要開到哪兒去啊?"愛德蒙問。

  "這個嘛,"凱斯賓說,"說來話可長了。也許你們還記得我小時候,我那個篡奪王位的叔叔彌若茲要除掉原本支持我的那七位父王的朋友,把他們派到孤獨群島那邊去開發東大洋的無名荒地吧?"

  "是啊,"露茜說,"從此一個都沒回來。"

  "對。說起來,就在我加冕典禮那天,在獅王阿斯蘭同意下,我發了誓,一旦我在納尼亞確立了太平盛世,我就親自航海到東部去,花一年時間尋找我父王的朋友,打聽他們的死活,辦得到的話就替他們報仇。這七個人的名字是——雷維廉爵爺、伯恩爵爺、阿爾戈茲爵爺、馬夫拉蒙爵爺、奧克特西安爵爺、雷斯蒂瑪爵爺,還有——啊呀,另外一個可記不住了。"

  "陛下,是羅普爵爺。"德里寧說。

  "羅普,羅普,當然了,"凱斯賓說,"那就是我的主要目的。可是這位雷伊契普還有個更高的抱負。"大家的目光都轉向那老鼠身上。

  "儘管我身材也許矮小,"它說,"可是我心比天高。我們何不航行到世界的最東頭?我們在那裡會找到什麼呢?我希望找到阿斯蘭的國土。獅王總是從東方,漂洋過海來找我們的。"

  "哎呀,這倒是個好主意。"愛德蒙用肅然起敬的聲音說。

  "你看,"露茜說,"阿斯蘭的國土是那種——我意思是說,乘船能找到的國土嗎?"

  "我不知道,女王陛下,"雷佩契普說,"不過有這麼一首詩。我吃奶的時候,有個森林女神,一個樹精念過這段提到我的詩句。

  海天相接的地方,

  海水變得甜又香,

  雷佩契普把心放,

  包你找到要找的地方,

  那裡就是極東方。

  "我不知道這詩句是什麼意思。不過這詩在我一生中都有股魔力。

  沉默了一會兒,露茜問"凱斯賓,我們眼下在什麼地方?

  "船長可以跟你講得比我清楚。"凱斯賓說。德里寧就拿出海圖,攤開在桌上。

  "這就是我們的方位,"他指點著海圖說,"也就是今天正午的方位。我們從凱爾帕拉維爾出發一路順風,方向稍稍偏北,駛往加爾馬,第二天就到了。我們在港口停泊了一星期,因為加爾馬公爵為怪下舉行一次比武大賽,陛下把許多騎士打下馬來——"

  "德里寧,我自己也狼狽地摔下來幾回。身上幾塊青腫還沒消呢。"凱斯賓插嘴說。

  "還把許多騎士打下馬來,"德里寧咧嘴笑著再說一遍,"我們原以為要是國王陛下娶了公爵小姐,公爵會高興的,可是結果沒那回事——

  "斜視眼,臉上還有雀斑。"凱斯賓說。

  "啊呀,可憐的姑娘。"露茜說。

  "後來我們從加爾馬啟航,"德里寧繼續說,"整整兩天碰上風平浪靜,只好劃槳了。後來又起風了,離開加爾馬後第四天才到達特裡賓西亞。特裡賓西亞國王發出警告說不準在當地登陸,因為當地鬧瘟疫,我們就繞過岬角,駛進遠離京城的一個小海灣裡,加水。後來又不得不歇了三天才遇上一陣東南風,就開往七群島。第三天,一條海盜船追上我們,看裝備是條特裡賓西亞的船,不過那條船看見我們船上全副武裝,朝兩邊射了幾箭以後就開走了。,

  "我們應當追趕那條船,上船去,把他們那些鬼孫子一個個都絞死。"雷佩契普說。

  “……又過了五天以後,我們就看見了米爾島,你也知道,就是七群島最西端的一個小島。於是我們劃過海峽,傍晚時分來到布倫島上的紅港,我們在當地受到盛情宴請,隨意裝足了食物,還加了水。六天前我們離開紅港,航速快得出奇,所以我希望後天就能看到孤獨群島。日前我們總計已經出海將近三十天了,航程離開納尼亞有四百多海裡了。"

  "到了孤獨群島之後呢?"露茜說。

  "陛下,沒人知道,"德里寧答,"除非孤獨群島上的人能告訴我們。"

  "當年他們可沒法告訴我們。"愛德蒙說口.

  "那麼說來,"雷佩契普說,"到了孤獨群島後才真正開始探險呢。"

  這時凱斯賓提議他們不妨先在船上到處參觀一下再吃晚飯,可是露茜心裡過意不去,她說"我想,我真得去看看尤斯塔斯了。不瞞你說,暈船可要命呢。要是我身邊帶著我過去那個藥瓶,就可以治好它。"

  "這藥還在,"凱斯賓說,"我倒完全忘了。因為你留下這藥,我尋思著不妨把這藥當成一件王室寶貝,所以我就帶著了——如果你認為在暈船這種毛病上應當白白用掉一點藥的話,就去用吧。"

  "我只要用一滴。"露茜說。

  凱斯賓打開凳子下一個貯藏箱,取出露茜清清楚楚記得的那個美麗的小鑽石藥瓶。"收回你的寶貝吧,女王。"他說。於是他們離開房艙出來,走到陽光下。

  甲板上桅杆前後有兩個又大又長的艙口蓋,兩個都敞開著,碰上好天他們都這樣做,讓陽光和空氣都通進船艙。凱斯賓帶領他們走下梯子,進入後艙口。他們在艙裡才發現,原來這地方左右兩邊都有劃槳的長凳,亮光透過槳孔照進來,在艙頂上晃動。凱斯賓的船當然不是由奴隸劃槳的單層甲板大帆船那種可怕東西。船槳只是在沒風的時候,或進出港口的時候才用,而且除了腿太短的雷佩契普之外,人人都經常輪流劃槳的。船裡兩邊長凳下都有空地方讓划船的人擱腳,只有中間部位有個窖似的,一直通到龍骨處,害裡堆滿各種各樣東西——一袋袋麵粉、一桶桶水和啤酒、一桶桶豬肉、一罐罐蜂蜜、一皮囊一皮囊的酒,還有蘋果、幹果仁、奶酷、餅乾、大頭菜、一爿爿牛肉。艙頂——也就是甲板下面——掛著火腿和一串串蔥。還有下班後躺在吊床裡的值班人員。凱斯賓帶領他們到船尾,從這邊長凳跨到那邊長凳,至少說來,在他是跨,露茜嘛,有點連跳帶跨,而在雷佩契普就是真正的大跳躍了。他們就這樣走到一塊有門的隔板前。凱斯賓打開門,帶他們走進一間船艙,這間房艙正好在船尾樓幾間甲板艙下麵的船尾部分。這間房艙當然沒那麼好。房間很低,四壁傾斜,湊在一起,他們一路走進去,艙裡連一點空隙都沒有了;雖然艙裡有厚厚的玻璃窗,可是開不了,因為這些部位都在水下。總之,在這時刻,隨著船身前後顛簸,艙裡一會兒陽光金燦燦,一會兒水光綠幽幽。

  "你我必須睡在這兒了,愛德蒙。"凱斯賓說。

  "我們要讓你們這個親戚睡床鋪,我們自己睡吊床。"

  "懇求陛下……"德里寧說。

  "不,不,夥伴,"凱斯賓說,"我們已經討論好了。你和賴因斯(賴因斯是大副)要駕駛船,有好多天晚上要擔心操勞,而我們倒只是唱唱歌,聊聊天,所以你和他必須住在甲板上左舷的房艙。我同愛德蒙國王在下面這兒可以睡得舒舒服服。不過這個陌生人怎麼樣啦?"

  尤斯塔斯臉色很青,愁眉苦臉,打聽風浪有沒有平息的跡象。可是凱斯賓說"什麼風浪啊?"德里寧不由放聲大笑。

  "少爺,風浪嗎?"他呵呵大笑道,"這天氣好得不能再好了。"

  "這是誰?"尤斯塔斯煩躁不安說,"叫他走。他的聲音把我腦袋也脹死了。

  "我給你拿來點藥,吃了你就會好受些的,尤斯塔斯。"露茜說。

  "啊呀,走開,別來煩我。"尤斯塔斯咆哮道。她一打開藥瓶,房艙裡就聞到一股清香味兒,儘管他說這是要命的毒藥,但他還是喝了她瓶裡的一滴藥。等他咽下肚去,一會兒臉色就正常了,想必他感到好些了,因為他不再哭鬧風浪啊頭脹啊什麼的了,他開始要求把他送上岸去,還說他一踏上第一個港口,就向英國領事館提請對他們全體作出裁決。雷佩契普還以為這是安排單獨決鬥的新方式,就問他裁決是怎麼回事,怎麼提請,尤斯塔斯只能回答"怪不怪,連這個也不知道。"到最後,他們終於說得尤斯塔斯相信,他們已經儘快朝他們知道的最近的陸地駛去,而且正如他們沒能耐送他上月球去一樣,他們也沒有能耐送他回到哈樂德舅舅住的劍橋去。他聽了才愁眉苦臉地同意換上已經拿出來給他穿的乾淨衣服,到甲板上去。

  於是凱斯賓就領他們參觀全船,雖然實際上他們已經參觀過一大半了。他們登上船首樓,看見守望員站在鍍金龍頸旁一個小木架上,從張開的龍口向外張望。船首樓裡是廚房(也就是船上的伙房),還有水手長、木匠、廚子和弓箭手頭頭這些人的住處。如果你覺得船頭上竟然有廚房真怪,以為煙囪裡的煙都是朝後飄的,那是因為你心目中的船是經常頂風行駛的輪船。而帆船卻是靠後面來的風推動的,所以什麼臭味都盡往前面吹。他們還給帶到輯頂的觀測臺上,開頭在上面前後晃動,往下看見甲板很小,在底下很遠很遠,倒相當驚心動魄。你心裡明白,萬一掉下去,絕不會無緣無故偏巧掉在甲板上,而不掉在海裡。後來他們又給帶到船尾樓去,賴因斯和另一個人在值班掌大舵,舵後龍尾翹起來,鍍滿金粉,半圓形的船尾內圈有一溜小坐板。船名是黎明踏浪號。這條船跟我們這裡的一條船比起來,只是小巫見大巫,甚至還比不上彼得當至尊王、露茜和愛德蒙統治納尼亞王國那時代的各種船,當時王國曾經擁有不少方帆帆船、快速帆船、寬體帆船和兩用大帆船,而在凱斯賓歷代國王在位期間,幾乎全部航海事業都絕跡了。當初凱斯賓的叔父,那個篡奪王位的彌若茲把七位爵爺派去出海時,他們曾經不得不買進一艘加爾馬的船,還雇了加爾馬水手。不過現在凱斯賓又開始教納尼亞人再次做海員了。黎明踏浪號是他迄今所建造的最優良的船隻。這條船非常小巧,桅杆前,一邊是大船上的救生艇,另一邊是雞棚(露茜喂那些母雞),這兩邊和當中艙口蓋之間簡直就容不下甲板艙了。不過這條船倒是同類船中一個"美人兒”,照水手說是一位”小姐”,船的外形美極了,顏色純正,每根豐欖危衍、纜繩、圓釘都做工精美。尤斯塔斯當然對什麼都毫無興趣,不斷吹噓什麼大客輪、汽艇、飛機和潛水艇(愛德蒙嘀咕說,"仿佛他對此樣樣精通似的”),可是那兩位對黎明踏浪號卻很喜歡,當他們折向船尾到艙裡吃晚飯時,看見西邊整片天空照耀著一大片殷紅的夕陽,感到船身在顫動,唇邊嘗到鹹味,想到東邊無名的土地,露茜不由覺得自己快樂得幾乎說不出話來了。

  尤斯塔斯心裡是什麼想法最好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因為第二天早上,他們全取回自己的幹衣服後,他馬上掏出一本黑色的小筆記本,一枝鉛筆,動手記起日記來了。他身上一直帶著這本筆記本,裡面記著他的分數,因為雖然他對任何功課的本身都不大在乎,可他對分數卻非常在乎,甚至到人家跟前說"我得了好多分。你得幾分?"可是,在黎明踏浪號上,他看來是不大可能得多少分的了,所以現在他開始記日記。第一段是這麼寫的:2

  八月七日。如果不是做夢的話,在這條鬼船上至今已經二十四小時了。嚇人的風浪一直在肆虐(幸好我沒有暈船)。巨浪不斷迎頭打來,我看見船身幾乎沉沒過無數次了。其他人全都裝做對此毫不理會,這不是出於虛張聲勢,就是哈樂德所說的,凡人最怯懦的行為就是對事實視而不見。乘坐這樣一條小破船出海來就是發瘋。比救生艇大不了多少。而且,船內原始之極。沒有正式的酒吧間,沒有無線電,沒有浴室,甲板上沒有躺椅。昨天晚上我被硬拖去到處跑,凱斯賓賣弄他這條可笑的玩具小船,仿佛它是"瑪麗王后"號郵船似的。我企圖告訴他真正的船隻是什麼樣子,可是他大愚鈍。愛和露當然不支持我。我看,像露這麼個毛孩子不知道什麼危險。而愛又拼命巴結凱,這裡人人都這樣做。他們稱他為國王。我說我是個共和主義者,可他聽了只得問我共和是什麼意思!看來他根本什麼都不懂。不消說,我被安排在船上最惡劣的房艙裡,一問十足的地牢,露茜倒安排在甲板上單獨住一整間,跟這地方其他房艙比起來,幾乎稱得上一間好房間。凱說那是因為她是個女孩子。我企圖讓他明白艾貝塔說的話,說這種事實際上完全是貶低女孩子,可是他大愚鈍了。然而他可能明白如果我再住在那個洞裡,將會生病。愛說我們不該抱怨,因為凱讓出房來給露睡,自己也跟我們合位。好像這一來不是變得更擠了,更糟了似的。差點忘了說,還有一種鼠類的東西竟敢如此討厭,對人人都大膽無禮。雖然別人願意的話盡可以容忍,可是如果它敢對我如此,我一定立刻扭斷它的尾巴。飯菜也討厭。

  尤斯塔斯同雷佩契普之間的麻煩鬧得竟比預料中更早。第二天吃午飯前,其他人正圍桌坐等(因為在海上航行,人們的胃口特好)l尤斯塔斯一頭沖進來,搓著手,大喊大叫說

  "那小畜生差點要了我的命。我堅持必須對它嚴加看管。我可以對你提出控告,凱斯賓。我可以命令把它消滅掉。"

  正在這時,雷佩契普來了。它的劍已出勒,鬍鬚怒張,一副凶相,可是它還是很斯文。

  "請諸位原諒,"它說,"特別是請女王陛下原諒。如果我知道他要在這裡避難,就可以再等一段相當時間,讓他改正。"

  "到底怎麼啦?”愛德蒙問。

  原來是這麼回事。雷佩契普絲毫也不覺得這船開得夠快,總愛遠遠坐在前面龍頭旁邊的舷牆上,一面凝視東方地平線,一面吱吱喳喳細聲唱著樹精為它作的歌曲。它一點也不抓住什麼東西,可是不管船身怎麼顛簸,它總能穩坐不動,姿態優雅,也許是它的長尾巴拖在舷牆裡側的甲板上才容易坐穩吧。船上人人都熟悉它這種習慣,水手們可喜歡呢。因為有一個在值班瞟望,另外一個就有人可以談天了。尤斯塔斯在船上還是暈船,究竟為什麼溜出來,路上搖搖擺擺,磕磕絆絆,摸到船首樓去,我可沒聽說。也許他巴望看見陸地吧,或許他想在伙房四下逛逛,討點東西吃吃。反正,他一看見那長尾巴拖下地——也許這相當誘人——他馬上就想,要能一把抓住尾巴,把雷佩契普顛倒轉上一兩圈,然後逃走,哈哈大笑,定有趣。開頭這計畫進行順利。那老鼠不比一隻大貓重多少。轉眼間尤斯塔斯已經把它扔到欄杆外,瞧它細小的四腳攤開,嘴巴張大,尤斯塔斯覺得它醜相出足。不巧的是,雷佩契普多次拚死奮戰,可一刻也沒驚惶失措過,也沒丟掉過一身武藝。照說尾巴被人揪住,身子在空中轉動,要拔出劍來是不大容易的,可是它卻辦到了。尤斯塔斯不知不覺間,手上就中了兩劍,痛得他只好鬆開尾巴,接下來,那老鼠就像一個球似的在甲板上打個滾彈開,又爬了起來,當場面對著他,枝長挑挑、亮晃晃,像烤肉叉般尖利的可怕傢伙,就在他肚子前一兩英寸的地方來回揮舞。(這對納尼亞的老鼠來說,不能看成擊對方腰帶以下的犯規行為,因為老鼠夠不到更高的部位。

  "住手,"尤斯塔斯唾沫四濺地說,"走開。把那傢伙收起來。這不安全。我說,住手。我要告訴凱斯賓。我要把你嘴巴套上,把你手腳捆住。"

  膽小鬼!你幹嗎不拔出你的劍來啊?"老鼠吱吱叫道,

  "拔出劍來鬥一場,要不我就用劍面把你打得青一塊紫一塊。"

  "我一把傢伙也沒有,"尤斯塔斯說,"我是個愛好和平的人。我不贊成打鬥。"

  "那麼你是說,"雷佩契普暫時抽回劍去,非常嚴厲地說,"你不打算答應同我決鬥嗎?"

  "我不知道你是什麼意思,"尤斯塔斯舔舔手說,"如果你不懂得怎麼接受人家跟你開的玩笑,那我也不屑替你傷腦筋。"

  "那就受我這一劍,"雷佩契普說,"還有這一劍——教訓教訓你懂禮貌——懂得應該怎樣尊敬一位騎士——一位老鼠將軍——和老鼠將軍的尾巴——他說一旬,就給尤斯塔斯來一下,每一下都是用劍面,這劍是用小矮人冶煉的優質薄鋼片鍛造的,像白樺木棍一樣軟巧柔韌。尤斯塔斯念書的學校當然沒有體罰,所以這種驚心動魄的經歷對他來說完全是新奇的。因此,儘管他還暈船,竟然轉眼工夫就逃出船首樓,奔過甲板,突然闖進艙門來——雷佩契普還在後面緊追不捨呢。對尤斯塔斯來說,當然不僅追得火熱,那把劍也火熱。說不定那股感覺也是火辣辣的吧。

  但等尤斯塔斯明白大家對決鬥的事都看得十分認真,聽到凱斯賓提出借給他一把劍,德里寧和愛德蒙爭論著是不是該用什麼法子給他規定個不利條件,以抵消他在身材上比雷佩契普高大得多所占的便宜,這時這件事也就迎刃而解了。他愁眉苦臉地賠禮道歉,就跟著露茜走掉了,去洗手,包紮,然後回到鋪位,小心翼翼地制身躺下。"

第三章 孤獨群島

  "看得見陸地了!"船頭上瞭望的人喊道。

  露茜一直在船尾樓上跟賴因斯說話,一聽趕緊啪嗒啪嗒走下梯子,奔上前來。一路上碰到愛德蒙也來了,他們看見凱斯賓、德里甯和雷佩契普已經在船首樓上了。這天早上天氣涼隨風裡的,天空灰濛濛,海水是深藍色,泛著白色的小浪花,在右舷船頭外不遠處,就是孤獨群島最近的一個小島費利梅斯島,就像海裡一座低矮的青山,小島後面,再遠處是它的姐妹島多恩島那灰濛濛的斜坡。

  "費利梅斯還是老樣子l多恩還是老樣子!II露茜拍手說,"唉,愛德蒙,我跟你有多久沒見到這些島了。"

  "我一點也不明白這些島怎麼會屬於納尼亞的,"凱斯賓說,"難道是至尊王彼得攻打下來的嗎?"

  "哦,不是,"愛德蒙說,"在我們執政時代之前就是納尼亞的了——那還是白女巫的時代呢。"

  (順便交代一下,我至今還沒聽說這些遙遠的島嶼是如何屬於納尼亞王國的;如果我聽說這事,而這事果然有趣,我會寫進別的什麼書裡的。

  "我們要在這裡靠岸嗎,陛下?"德里寧問。

  "我看費利梅斯不見得有什麼好碼頭,"愛德蒙說,

  "我們那時候這裡幾乎沒人住,看來現在仍然如此。人們多半住在多恩島,還有些住在阿芙拉島——那是第三個小島;你們現在還看不見。人們只是在費利梅斯島上放放羊罷了。"

  "我看,我們只得繞過那岬角了,"德里寧說,"到多恩島去靠岸。那麼說就得劃槳了。"

  "可惜我們不在費利梅斯島靠岸,"露茜說,"我倒願意再在那兒走走。那是很冷清的——一種微妙的冷清,四處都是野草和三葉草,還有柔和的海風。

  "我也喜歡活動活動雙腿,"凱斯賓說,"我來告訴你。我們何不劃小船上岸,再讓小船劃回大船,那我們就可以走過費利梅斯島,讓黎明踏浪號在另一邊接我們?""

  如果凱斯賓當時就像這次遠航後那樣老練,那他就不會這樣提出來了,但在那時,這主意似乎最妙了。"啊呀,那就去吧。"露茜說。

  "你要去嗎?"凱斯賓對已經包紮著手來到甲板上的尤斯塔斯說。

  "只要離開這條該死的船,什麼都行。"尤斯塔斯說。

  “該死的?"德里寧說,"你什麼意思?"

  "在我來的那種文明國家裡,"尤斯塔斯說,"船都是很大的,你一到船裡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海上。"

  "那樣的話,你還不如在岸上待著,"凱斯賓說,"請你叫他們放下救生艇吧,德里寧。"

  國王、老鼠、佩文西兄妹和尤斯塔斯一行五人上了救生艇,劃到費利梅斯島的海灘邊。救生艇把他們留在岸上後又劃回大船那兒去,他們都回過頭去看看。只見黎明踏浪號看上去這麼小,不禁感到詫異。

  露茜在掉下水游泳時已經踢掉了鞋子,當然光著腳,不過你要是打算在毛茸茸的草皮上走路,那也沒什麼苦。能再次上岸,聞到土地和野草的香味,真叫人心裡高興,哪怕開頭踏在土地上好像還在船裡那樣上下顛簸也高興啊,如果你在海上,往往有一陣子會有這種感覺。這裡比起船上要暖和得多了,他們走過沙地時,露茜覺得沙地很舒服。有一隻雲雀在歌唱。

  他們到了內陸,登上一座雖然低矮卻很陡峭的小山。在山頂上,他們少不得回頭眺望,只見黎明踏浪號像一隻亮晃晃的大甲蟲在閃光,劃著槳,慢慢朝西北方向爬行。然後,他們翻過山嶺,就再也看不見這船了。

  此刻多恩島就在眼前了,同費利梅斯島相隔一條一英里寬的海峽,多恩島後面的左邊就是阿芙拉島。一眼就看出多恩島上那個白色的小鎮狹港。

  "喂,這是什麼啊?"愛德蒙突然說。

  在他們往下走的那個綠色山谷裡,有六七個一副粗相的人全副武裝,守在樹邊。

  "別跟他們說我們是什麼人。"凱斯賓說。

  “請問陛下,為什麼別說?”同意騎在露茜肩膀上的雷佩契普說。

  "我剛好想起,"凱斯賓說,"這裡有好久沒人聽到納尼亞的消息了。很有可能,他們也許還沒承認我們的君主地位。在這種情況下,給人知道是國王可不大安全。"

  "我們有劍呢,陛下。"雷佩契普說。"

  "是啊,雷普,我知道我們有劍,"凱斯賓說,"不過如果這是重新征服這三個小島的問題,我情願帶一支相當強大的軍隊再回來。

  這時,他們同幾個陌生人隔得很近了,其中一個黑髮大漢喊道"你們早。”

  "你們早,"凱斯賓說,"孤獨群島上還有總督嗎?"

  "不錯,"那人說,"有個岡帕斯總督。他大人在狹港。不過你們可以留下同我們一起喝酒。"

  凱斯賓就謝謝他,雖然他不大喜歡這些新結識的人的長相,另外四個也不喜歡,但是大夥兒還是坐下了。誰知他們還沒把酒杯舉到唇邊,那個黑髮大漢就對同夥點點頭,說時遲,那時快,五位來客不知不覺中全都給幾條鐵臂揪住了。他們掙扎了一會兒,但是勢單力薄,一下子個個都被對方解除了武裝,兩手都被綁在背後——只有雷佩契普還在對方手裡折騰,拼命亂咬。

  "留神那只畜生,塔克斯,"那頭頭說,"別傷害它。我相信,它能賣個好價錢

  "唷!"奴隸販子吹了一聲口哨(這人果然是奴隸販子),”它會說話!真沒聽說過。我拿它賣不到兩百月牙才怪呢。"月牙是那些地方主要通用的卡樂門貨幣,大約值三分之一英鎊。

  "原來你是這麼個貨色,"凱斯賓說,"拐子,奴隸販子。希望你感到得意。"

  "喂,喂,喂,喂,"奴隸販子說,"別再開口嘮叨了。你越是悠著點兒,越是處處舒服。我幹這行可不是鬧著玩。我跟任何人一樣,也得謀生。"

  "你要把我們帶到哪兒去?"露茜好不容易才說出這句話來。

  "帶到狹港去。"奴隸販子說,"明天開市。""那兒有英國領事館嗎?"尤斯塔斯問。

  "有什麼?"那人說。

  誰知沒等尤斯塔斯不厭其煩地想法解釋清楚,奴隸販子乾脆就說"得了,這套莫明其妙的話我聽夠了。這老鼠倒是令人十分滿意,可是這一個卻說得煩死人了。我們走吧,夥計們。"

  於是四個被抓住的人都綁在一起,雖然沒往死裡綁,卻很嚴實,就這樣押著向岸邊走去。雷佩契普給抱著。他們嚇唬它說要捆上嘴巴,它就不再亂咬了。可是它倒有一大堆話說,露茜真弄不懂,老鼠說給奴隸販子聽的這些話,說給人家聽人家怎麼受得了。可是奴隸販子一點也沒嫌煩,只是說,"說下去。”每當雷佩契普歇口氣時,他偶爾還加上一句說,"真像做戲。”或者說"啊呀,你真差點就以為它說的都是親身經歷呢!”或者說"這又是人家教會你說的嗎?”,雷佩契普一聽這話頓時火冒三丈,到最後,它原來想說的許許多多事幾乎一下子都把它憋住了,這才一言不發。

  當他們來到同多恩島隔海相望的岸邊,看見海濱有個小村子和一條長劃子,過去一點,還停著一條骯髒不堪的大船。

  "好了,小夥子們,"奴隸販子說,"我們不要吵了,你們沒什麼好哭鬧的。全上船吧。"

  這時,一個好看的大鬍子從一所屋子(我看,是個客枝)出來,說道:

  "嘿,普格。又來通常那種貨了?"

  這個似乎名叫普格的奴隸販子深深鞠了一躬,討好地說"是啊,請大人過目。"

  "那孩子你要價多少?"對方指指凱斯賓問。

  "啊呀,"普格說,"我知道您大人會挑頂兒尖兒的。什麼次貨都騙不過您大人。呢,那孩子嘛,我自己看上了。我有點喜歡他。我生來軟心腸,根本不應當幹這一行買賣。不過,對一位像您這樣的顧客……”

  "告訴我價錢,吃人不吐骨頭的,"那位大人嚴厲地說,"你當我想要聽你那骯髒勾當的廢話嗎?"

  "大人,沖著您尊敬的大人嘛,就算三百個月牙吧,要是別的什麼人……”

  "我給你一百五十。"

  "啊呀,求求你,"露茜插嘴說,"不管怎麼辦,千萬別拆散我們。你不知道…"可是她住口了,因為她明白凱斯賓即使到了這地步還是不想讓人知道身份。

  "那就算一百五十了,"那位大人說,"至於你嘛,小姐,我很抱歉,不能把你們全買下來。普格,給那孩子鬆綁。留神——另外幾個還在你手裡,你可得好生對待他們,要不叫你倒楣。"

  "好吧I"普格說,"究竟誰聽說過有哪一個做我這行當的體面人對待貨物有我這樣優厚的?呢?我對待他們就像對待親生兒女一樣。"

  "那聽來倒還像真話呢。"對方嚴厲地說。

  可怕的時刻就到了。凱斯賓松了綁,他的新主人說:

  "這兒走,孩子。"露茜一聽就放聲大哭,愛德蒙則目光茫然。凱斯賓卻回過頭來說"打起精神來。我相信到頭來一切都會好的。再見吧。"

  "嗨,小姐,"普格說,"你可別傷心了,哭破了相,明天還要上市呢。乖乖的,沒什麼好哭的,明白嗎?"

  於是這些人被劃到奴隸船上,把他們帶到船下面一長條挺黑的地方,一點也不乾淨,他們在那兒看見還有不少倒楣的人被關著,因為普格當然是個海盜,出沒在附近各島嶼一帶,肆意抓人,才剛回來。這幾個孩子沒碰到哪個認識的人,被抓的多半是加爾馬人和特裡賓西亞人。他們就地坐在稻草堆上,暗暗納悶,不知凱斯賓有什麼好歹,還想法阻止尤斯塔斯說怪話,仿佛除了他自己,別人個個都不好似的。

  這時,凱斯賓倒過得比他們愉快得多。買下他的那人帶著他朝村裡兩排房子中間一條小巷走去,就這樣走到村後一塊空地。於是那人回過頭來,面對著他。

  "你用不著害怕,孩子,"他說,"我會好好待你的。我是看了你的長相才買下你的。你使我想起了某個人。"

  “請問是什麼人,大人?"凱斯賓說。

  "你使我想起我的主子,納尼亞的凱斯賓國王。"於是凱斯賓決計豁出去了。

  "大人,"他說,"我就是您的主子。我是納尼亞的凱斯賓國王。"

  "你說說倒很隨便,"對方說,"我怎麼知道是真的呢?"

  "首先,看我的長相,"凱斯賓說。"其次,因為我猜六回就能猜中你是誰。你准是我叔叔彌若茲派到海外的七位爵爺中的一位,我這次出來就是尋找他們的——阿爾戈茲、伯恩、奧克特西安、雷斯蒂瑪、馬夫拉蒙,還有,還有——另外兩個人忘了。最後一點,如果您大人肯給我一把劍,我就可以在光明正大的決鬥中,在任何人身上證明我是凱斯賓,孤獨群島的皇帝、凱爾帕拉維爾的君主、納尼亞的合法國王老凱斯賓的兒子。

  "天哪,"那人失聲叫道,"真是他父親說話的聲音,說話的習慣。王上——陛下。"他說著當場跪在地上,吻國王的手。

  爵爺在我們身上花的錢可以從我們國庫裡支付。"凱斯賓說。

  "這筆錢還沒落到普格的腰包裡呢,陛下,"伯恩爵爺說,他果然是七位爵爺之一,"而且我相信,決不會落到他腰包裡去。我勸過總督好多次,要他取締這項邪惡的人肉買賣。"

  "伯恩爵爺,"凱斯賓說,"我們得談談這些島嶼的現狀。不過首先談談您自己的事怎麼樣?"

  "陪下,我的故事很短,"伯恩說,"我跟六個夥伴大老遠跑來,愛上了島上一個姑娘,覺得航海的滋味嘗夠了。只要您陛下的叔叔還在執政,我回納尼亞去也沒意思。所以我就結了婚,從此就住在這裡。"

  "那麼這個總督,這個岡帕斯,為人怎麼樣?他還承認納尼亞國王為他的君主嗎?"

  "口頭上說起來是的。一切行動都以國王的名義進行。

  可是如果他看見一位活生生的真正納尼亞國王出現在他面前,他會不大高興。如果陛下赤手空拳單獨去見他——他固然不會不承認自己的歸順,可是他會裝作不相信您。那陡下的性命就難保了。陸下在這一帶海面還有什麼部屬沒有?"

  "我的船正繞過海山甲開來,"凱斯賓說,"如果要打的話,我們約有三十把劍。我們要不要把船開過來,攻打普格,把被他關起來的幾個朋友救出來?”"Q&

  "依我之見,這不行,"伯恩說,"一旦打起來,狹港方面就會開來兩三條船來救普格。陛下必須擺出一副比實際上強大的架勢,靠國王名義的威懾力量。千萬不要真打。岡帕斯是個膽小鬼,一嚇就嚇住了。"-

  再談了一會兒,凱斯賓和伯恩就走到村子稍北一點的海岸邊,凱斯賓當場吹起了號角。(這不是蘇珊女王用過的納尼亞那支魔法無邊的號角:他把那支號角留在國內給攝政王杜魯普金使用,以防國王不在期間,萬一有什麼急需。)德里甯原來就在瞟望,等著信號,他立即聽出這是國王的號角,黎明踏浪號就開始駛向海岸了。然後又派出救生艇,不一會兒,凱斯賓和伯恩爵爺就在甲板上向德里寧說明了情況。他同凱斯賓一樣,也想立刻把黎明踏浪號靠到那條奴隸船邊上,登上船去,但伯恩還是照樣不同意。

  "船長,一直順著這條海峽開,"伯恩說,"再繞到阿芙拉島,我自己的領地就在那裡。可是首先要打上國王的旗號,掛出所有的盾形紋徽,儘量把人手派到樁頂的觀測台去。等到左舷船頭對著公海,離岸大約五箭之地。後,就發出幾下信號。"

  "信號令發給誰?"德里寧說。

  "唉,發給其他幾條根本不存在的船啊,岡帕斯很可能以為咱們還有船呢。"

  "哦,我明白了,"德里寧搓搓雙手說,"他們就會來辨認我們的信號。我在信號中說什麼呢?就說全體艦隊包圍阿芙拉南面,集合在……”

  "伯恩斯丹,"伯恩爵爺說,"那就行了。如果真有什麼船的話——在狹港也看不見這些船的整個航程。"

  凱斯賓雖然為其他三個還落在普格奴隸船上的人難受,但在那一天餘下的時間裡,他卻禁不住感到十分愉快。那天晚上(因為他們只得全靠劃槳),黎明踏浪號轉向右舷,繞過多恩島的東北端,又轉向左舷,繞過阿芙拉的山甲角,終於開進阿芙拉南岸一個良港,伯恩那些好的地勢就從這裡向海邊傾斜。他們看見伯恩手下的百姓多半在地裡幹活,他們都是自由民,這裡倒是一片幸福富饒的封地。他們全體在此上岸,就在俯臨海灣的一座有柱廊的矮房子裡舉行王家宴會。伯恩和他那位雍容華貴的夫人,還有幾個興高采烈的女兒,款待得大家高高興興。天黑以後,伯恩、派了個信使劃小船到多恩島去,吩咐為第二天做些準備。(他沒說明是什麼準備。)-

  ①一箭之地約200至400英尺。

第四章 凱斯賓巧施奇記

  第二天早上伯恩爵爺一早就來拜客。早餐後他要求凱斯斯賓下令所有的手下都披胃掛甲。"最重要的是,"他加上一句說,"把一切都弄得整整齊齊,擦得乾乾淨淨,仿佛今天早上是尊貴的國王之間當著天下人的面進行大戰的頭一場戰役似的。"這事辦好後,凱斯賓和他的手下,伯恩和他幾個手下就分成三船,向狹港進發。國王的旗幟在船尾飄揚,他還隨帶號手。

  他們到達狹港碼頭時,凱斯賓看見有一大批群眾聚集在那兒歡迎他們。"這就是我昨晚傳話吩咐準備的,"伯恩說,

  "他們全是我的朋友,本分人。"凱斯賓一上岸,群眾就高聲歡呼"納尼亞!納尼亞!國王萬歲!"同時——這也全靠伯恩的信使的安排——鎮上許多地方都鐘聲齊鳴。於是凱斯賓傳令旗手開道,號角吹響,人人都刀劍出鞘,擺出一副欣喜的嚴肅神情。他們在街上齊步行進,街面都震動了,因為這天早上陽光普照,甲胄都閃閃發亮,亮得人們簡直沒法一直盯著。

  開頭歡呼的只是伯恩的信使預先告知的人,他們都知道眼前情況,也巴不得有這麼一天。可後來所有的兒童都加入了遊行隊伍,因為他們喜歡遊行,這種場面又很少見過。再後來所有的學生也加入了,因為他們也喜歡遊行,而且覺得那天早上外面越鬧越亂,學校裡越不見得會上課。再後來,老大娘都從門視窗探出頭來,開始嘮嘮叨叨,高聲歡呼了,因為這究竟是國王呢,總督哪兒比得上啊?接著所有的年輕婦女出於同樣原因,也來湊熱鬧了,再一個原因是凱斯賓和德里寧及其他人都非常英俊。到後來所有的年輕男人也都來看看年輕婦女到底在看些什麼,所以凱斯賓到達城堡大門時,幾乎全城的人都在大聲歡呼;岡帕斯坐在城堡裡,正胡亂擺弄著一串賬日、表格和條條杠杠,聽到了鬧聲。

  凱斯賓的號手在城堡大門口吹響號角,大聲叫道"為納尼亞國王打開城門吧,國王來看望他忠誠可靠而受人尊敬的臣僕,孤獨群島總督了。"那年月島上一切事物都是邋邋遢遢,懶懶散散,城門只打開小暗門,出來一個蓬頭亂髮,沒戴頭盔,只戴頂骯髒的舊帽子的傢伙,手裡還拿著一根生銹的舊長矛。他對著面前這些渾身金光閃閃的人直眨眼。

  "帶——輪——八——箭,"他咕咕噥噸說(這就是他說-‘大人不見"的腔調),”沒約好一律不見,只有每個月第二個星期六晚上九點到十點才接見。"

  "你這走狗,當著納尼亞國王的面,還不快脫帽I"伯恩爵爺聲如響雷吼道,一邊用戴著鐵護手的手打了他一巴掌,把他頭上帽子也打飛了。

  "呢?這是咋回事?"看門人開口說,可是沒人理會他。

  凱斯賓手下兩個人跨過暗門,因為樣樣東西都生銹了,花了好一番手腳對付門閂才把兩扇大門打開。於是國王和隨從就大踏步走進院內。總督有不少警衛在院內閒逛,還有一些人跌跌衝衝從各個門口出來,大多數人還一邊擦著嘴。雖然他們的盔甲丟人現眼,假如有人帶領他們,或者知道眼前情況,倒興許會打一仗,所以這是個危險時刻。凱斯賓不讓他們有工夫多想。

  "隊長在哪兒?"他問。

  "我多少算一個,要是你知道我意思的話。"一個沒精打采的年輕人說。他打扮得花裡胡哨,身上根本沒有盔甲。

  "我們希望,"凱斯賓說,"這次御駕親臨我們孤獨群島國土,如有可能,應當成為萬民歡慶的節日,不是百姓恐怖的場合。如果不是這個緣故,我對你們兵士盔甲和武器的狀況就得批評幾句了。但實際上,我赦免你們了。來一桶酒,打開桶讓弟兄們為我們祝酒。不過到明天中午,我希望在院內看到他們像戰士,而不像流浪漢。違令者一律以觸犯王上論罪。""

  隊長張口結舌,可是伯恩立刻喊道"三呼國王萬歲。"

  那些兵士雖然別的什麼都鬧不明白,對酒桶是明白的,就一起歡呼了。於是凱斯賓命令手下大部分都留在院子裡。他,帶著伯恩、德里寧和其他四個走進大廳-

  大廳那一頭的一張桌子後面,坐著孤獨群島總督岡帕斯,周圍有各種秘書。岡帕斯看上去是個壞脾氣的人,頭髮原是紅的,現在多半灰白了。一行陌生人進去時,他抬眼一看,就又埋頭看著文件了,隨口不假思索地說"沒約好一律不見,只有每個月第二個星期六晚上九點到十點才接見。"

  凱斯賓對伯恩點點頭就站到一邊。伯恩和德里甯上前一步,各自抓住桌子一頭。他們抬起桌子一扔,桌子就滾到大廳一邊了,把信件、檔案、墨水缸、筆、封口蠟和公文撒得一地。於是,他們伸出手去,雖然動作不粗野,去口牢如鋼鉗,一把將岡帕斯從椅子裡揪出來,把他揪到椅子前四英尺開外的地方。凱斯賓馬上在椅子裡坐下,把出鞠的劍橫擱在雙膝上。

  "閣下,"他兩眼盯著岡帕斯說,"你沒有像我們預期中那樣隆重歡迎我們。我們是納尼亞的國王。"

  "信函中沒提到這事,"總督說,"會議記錄裡也沒有。我們沒接到任何這類事的通知。完全不符合法律。凡有任何請求倒樂於考慮……”

  "我們前來調查閣下的職責行為,"凱斯賓繼續說,"有兩點我特別要求作出解釋。首先,我在檔案中查出納尼亞國王已有一百五十年沒收到這些島嶼的進貢了。"

  "這個問題得在下個月提交議事會討論,"岡帕斯說,"如果有誰提議成立一個調查委員會,在明年第一次會議上做本島財政歷史的報告,說明為什麼當時……”

  "我還在本國法律上看到裡面寫得清清楚楚,"凱斯賓接著說,"如果貢品沒有及時送到,全部積欠得由孤獨群島總督的私人腰包中支付。"

  岡帕斯聽了這話才真正留起神來。"啊,那可萬萬辦不到,"他說,"經濟上負擔不起——呃——陛下定在開玩笑吧。"

  其實他心裡倒在盤算,不知有什麼法子擺脫這些不受歡迎的來客。假如他知道凱斯賓只有一條船,只帶了一船人,他早就嘴上暫時先說些軟話,暗地裡一心想趁夜裡把他們全部包圍殺光了。不過昨天他看見一條戰船順著海峽開來,還看見船上打信號,他猜想是打給跟從的船的。當時他不知道這就是國王的船,因為風力不夠大,旗幟飄不起來,上面的金獅像看不出,所以他就等待事情進一步發展。此刻他想像凱斯賓在伯恩斯丹有整整一支艦隊。岡帕斯萬萬沒料到居然有人帶了不足五十個人就拿下了這些島嶼;當然這種事根本也不是他能想像自己動手幹的。

  "其次,"凱斯賓說,"我想要知道,為什麼你容許販賣奴隸這種傷天害理的惡劣勾當在本地滋長,這違背本國領地古時的風俗習慣。"

  "那是出於需要,不能廢除的,"總督說,"我向你保證,這是本島經濟發展的命脈。本島目前的興衰全靠這買賣。"

  "你們需要奴隸幹什麼?”

  "陛下,出口啊。大部分賣給卡樂門;我們還有別的市場,我們是這買賣的一大中心。"

  "換句話說,"凱斯賓說,"你不需要他們。你說說看,這些奴隸除了養肥普格這種人之外,還有什麼用處?"

  "陛下還年輕,"岡帕斯擺出一副父輩的笑容說,"簡直無法弄清有關的經濟問題。我有統計數字,我有圖表,我有…”

  "我固然還年輕,"凱斯賓說,"可是我相信,我對奴隸買賣實質的瞭解同閣下一樣清楚。我看這項買賣不見得給本島帶來肉類、麵包、啤酒、葡萄酒、木材、白菜、書本、樂器、馬匹、盔甲或任何值得一有的東西。不過,不管是否如此,這買賣必須制止。",

  "不過,那一來就倒退了,"總督氣喘吁吁說,"你不瞭解什麼是進步,什麼是發展嗎?"

  "我看到過進步和發展的萌芽狀態,"凱斯賓說,"在納尼亞我們稱這為腐敗。這項買賣必須制止。"

  "我不能負責採取任何這類措施。"岡帕斯說。

  "那很好,"凱斯賓答,"我們就免你的職。伯恩爵爺,來。"岡帕斯還鬧不清是怎麼回事,伯恩已經跪下,雙手放在國王雙手間,宣誓要根據納尼亞古時的風俗習慣、權利和法律來統治孤獨群島。凱斯賓說"我看,我們無法容忍總督了。"於是當場封伯恩為公爵,孤獨群島公爵。

  "至於你嘛,閣下,"他對岡帕斯說,"我原諒你拖欠進貢。不過明天中午前,你和你的全家都必須搬出城堡,這裡現在是公爵府了。"

  "聽我說,"岡帕斯的一個秘書說,"這件事好倒是好,不過如果你們諸位別再裝腔作勢,我們就來做筆小小的交易。我們面前的問題真是——"

  "問題是,"公爵說,"你和你的餘黨是不是願意就此一走了之,還是願意挨頓鞭打再走。你們可以隨意選擇。"

  等到這一切都圓滿解決,凱斯賓就下令備馬,城堡裡倒有幾匹馬,雖然餵養得不好,可是他和伯恩、德里寧,還有三兩個人騎上馬就進城,直奔奴隸市場。市場是港口附近一排長長的矮房子,他們看到裡面的情景跟其他拍賣行都差不多,就是說,裡面有一大批人,普格在平臺上,沙啞的嗓子大聲吼道:

  "喂,諸位爺們,二十三號貨。特裡賓西亞的莊稼好手,適合開礦或船上劃槳。不到二十五歲。沒一隻壞牙。這傢伙身體健康,肌肉結實。脫掉他襯衫,塔克斯,讓諸位爺們看看。好一身肌肉!瞧他胸膛。角落那位爺們出十個月牙。你一定是在開玩笑吧,老爺。十五|十八l出價十八買二十三號。還有誰加價?二十一。謝謝你,老爺。出二十一。

  普格一看見披著鎧甲的入咣當咣當走向平臺,頓時打住,張口結舌。

  "你們大家個個都向納尼亞國王跪下。"公爵說。大家都聽到外面馬警丁當,蹄聲。得嚼,不少人還聽到登陸的傳說和城堡裡出的大事。多數人都聽從了。那些不肯聽從的都給身邊的人拖住跪下了。有幾個還歡呼了。;

  "普格,為了昨天你抓了我們王室成員,你要償命,"凱斯賓說,"不過姑且原諒你無知。一刻鐘前,本國所有領土也禁止奴隸買賣。我宣佈本奴隸市場的每一個奴隸都自由了。"

  他舉起手制止奴隸的歡呼,接著問"我的朋友們在哪兒?"

  "那個可愛的小妞兒和那個漂亮的小少爺嗎?"普格賠著討好的笑臉說,"哎呀,他們一下子就給人搶著買去了……

  "我們在這兒呢,我們在這兒呢,凱斯賓!"露茜和愛德蒙一齊叫道。"聽候你吩咐,陛下!"雷佩契普從另一個角落裡尖聲叫道。原來他們都賣掉了,因為買主留下來還想開價再買幾個奴隸,所以他們還沒給帶走。人群分開一條路,讓他們三個走出來,他們同凱斯賓頓時緊緊握手,相互問候。

  兩個卡樂門商人立刻上前。卡樂門人長著黑臉膛,留著長鬍子。他們穿著飄拂的長袍,紮著橙紅色頭巾,他們是聰明、富裕、謙恭而殘忍的古老民族。他們極其恭敬地向凱斯賓鞠躬,對他說了長長一篇恭維話,說的全是什麼繁榮昌盛的源泉灌溉賢明和德行的花園——還有類似的話——不過他們的目的當然是想收回付出的那筆錢。

  "那才公平,先生們,"凱斯賓說,"今天買下奴隸的人個個都必須收回錢。普格,把你撈到手的錢都拿出來,一滴滴都不留。"(四十個滴滴合一個月牙。

  "好心的陛下存心要我變成窮光蛋嗎?"普格哭訴道。

  "你一輩子都靠傷天害理過日子,"凱斯賓說,"如果你成了窮光蛋的話,那也比做個奴隸強。我另外一個朋友在哪兒?"

  "哦,他呀?"普格說,"唉,歡迎把他領回去。巴不得把他脫手呢。我有生以來,在市場裡從沒見過這麼個賣不掉的貨。最後把他定價五個月牙,這麼低的價還是沒人要。把他跟其他的貨搭配白送,還是沒人要。看都不願看他。塔克斯,把哭喪臉帶來。"

  尤斯塔斯就這樣亮了相,果然哭喪著臉;因為雖然沒人願意給人當奴隸賣掉,不過給當成沒人願意買的粗使奴隸,也許更令人惱怒。他走近凱斯賓說"原來如此。老一套了。我們其他人當俘虜,你自己倒在什麼地方逍遙自在。我看,你沒打聽到英國領事館吧。當然沒有。"

  那天晚上,他們在狹港城堡裡舉行盛大宴會,宴會結束後,雷佩契普向大家鞠躬行禮,說道"明天就要開始我們真正的冒險生活了!"說完就去睡覺了。可是明天根本走不成,談都談不上。因為他們現在正準備離開已經探明的陸地和海面,一定得做好充分準備。黎明踏浪號出空了,擱在滾軸上,由八匹馬拖上陸地,每個細小的部分都由最熟練的修船工檢修。然後再下水,儘量貯足糧食和飲用水——就是說要準備用上二十八天。愛德蒙注意到儘管這樣備足一切,他們也只有十四天時間可用于向東航行,此後就不得不放棄搜尋計畫了,不禁大為掃興。"

  做好這一切準備工作的同時,凱斯賓又不失時機地把凡是狹港找得到的最老的船長都找來,向他們打聽是否知道再往東邊遠航還有什麼陸地,甚至道聼塗説也行。他把城堡裡不少瓶麥酒倒出來,招待那些長著灰白短須,清澈藍眼珠,飽經風霜的水手,聽到不少海外奇談。不過那些看上去最像說實話的水手也說不清楚孤獨群島外有陸地,許多人認為,假如你東航得太遠,就會撞進一個茫茫不見陸地,波濤洶湧的大海,這些波濤不斷圍繞世界的邊緣打轉——.

  "我看,那裡就是陛下幾個朋友捲進海底的地方。"其餘的都是無稽之談了,什麼無頭人居住的島嶼啊,漂浮的島嶼啊,龍捲風卷起的水柱啊,沿著海面燃燒的大火等等。只有一個人的說法使雷佩契普大為高興,他說"在那外面就是阿斯蘭的國土了。不過,那是在世界盡頭的外面,你們到不了。"大家再盤問他時,他就只能說自己是從父親那兒聽來的。

  伯恩只能告訴他們,當初他看見他六個夥伴向東航行,此後再也沒聽到他們的下落。他說這話時正和凱斯賓一起站在俯臨東大洋的阿芙拉島的最高處。"我早晨經常上這兒來,"公爵說,"看太陽從海面上升起,有時看上去仿佛只隔開兩三英里。我也很想知道我朋友的下落,想知道那天邊外究竟是什麼地方。看來多半是什麼都沒有,但是我對自己留下來始終感到很不好意思。不過我希望陛下不要去。我們這裡還需要你的説明。這次取締奴隸市場可能打開一個新天地,我預見要同卡樂門打一仗。陛下,請三思吧。"

  "公爵閣下,我發過誓了,"凱斯賓說,"不管怎麼說,我對雷佩契普有什麼話好說呢?"

第五章 風暴和餘波

  他們登陸了將近三星期,黎明踏浪號才給拖出了狹港港口。大家說了非常隆重的告別辭,大群人圍著送行。

  凱斯賓向孤獨群島島民發表告別講話,跟公爵和他全家分手時大家又是歡呼,又是掉淚,但等這條船啟碇,紫紅色的風帆依然懶懶地飄動,船給拖得離岸越來越遠,船尾樓上凱斯賓的號聲隔著海面傳來,越來越弱,這時大家都默不作聲。接著船遇上風了。風帆鼓了出來,拖船解纜,劃回去了。黎明踏浪號的船頭下初次湧起了真正的海浪,頓時又成了一艘生氣勃勃的船。不值班的水手都下艙去了,德里寧在船尾樓值第一班,把船頭掉向東,繞過阿芙拉島南面駛去。

  接著幾天過得很愉快。露茜認為自己是天下最幸運的女孩。她每天一早醒來,就看見水面陽光的倒影在天花板上蕩漾,環顧四周都是她在孤獨群島上得到的精美的新東西——高統防水靴、半統靴、披風、皮夾克和披巾。於是她就走上甲板,在船首樓上眺望大海,每天早上碧藍的海面都是一片燦爛,她呼吸到的空氣一天比一天暖和。然後就吃早餐,這麼好的胃口只有在海上旅行的人才有。

  她有好多時間坐在船尾的小凳上,同雷佩契普下棋。棋子太大,它拿不動,如果它要把棋子走到棋盤中間,就兩爪舉著棋子,踞起腳尖,瞧那模樣真逗。它棋藝不錯,當它記住自己是在下棋時,往往取勝。不過露茜偶爾也取勝,因為老鼠下了幾著可笑的棋子,把馬送到由車①護駕的王后面前。發生這種事是因為它一時忘了自己是在下棋,想起了真正的打仗,就按戰場上騎士應該採取的行動做了。因為它滿腦想的都是絕望、死亡或光榮的衝鋒陷陣和死守陣地。

  不過這種快樂時光不長。有天傍晚,露茜懶洋洋地在船尾盯著船身開過時海面留下的深溝(又稱尾波),看見西邊一大片浮雲速度驚人地越積越厚。於是雲層間裂了一個口子,黃澄澄的夕陽穿過雲層豁口,噴射而出。船後的波濤奇形怪狀,海面一片淡褐,一片土黃,像骯髒的風帆。空氣轉冷了。船身似乎動盪不安,仿佛感覺到船後面有危險。船帆一會兒癟掉,綿軟無力,一會兒又鼓得滿滿的。她正在注意這些情況,對風聲中傳來的不祥的變化感到納悶,德里寧就大聲喊叫了"全體船員準備。"一會兒人人都忙得沒命。艙口蓋釘上扣板封死了,廚房裡的火也滅了,水手爬到桅杆高處去收縮帆篷。他們還沒完事,風暴就襲擊他們了。露茜似乎覺得海就在他們船頭前開出一個大峽谷,他們就一頭紮進去,深得出乎她意料。一個灰壓壓大山似的海浪,遠比槍桿還要高,迎面湧來;看來准是死路一條了,不料船身卻被拋到浪峰頂上。這時船身似乎打轉了。一陣瀑布似的海水瀉在甲板上;船首樓和船尾樓像兩個孤島,當中隔著一片洶湧的大海。桅杆高處的水手把身子躺在帆桁上,拼命想穩住船帆。一根繃斷的纜繩從斜裡挺出,在風中像根撥火棍一樣又直又硬。

  ①在國際象棋中馬的英文名稱為knight,此字原義是騎士;車的英文名稱為castle,原義是城堡,所以下文說雷佩契普把象棋中的"馬"同戰場上的"騎士"混為一談了。

  "下麵去,女王陛下。"德里寧吼道。露茜知道陸地上的人,無論男女,對水於來說是一大麻煩,所以聽從了。可這不容易辦到。黎明踏浪號向右舷傾斜得很厲害,甲板像屋頂般傾斜。她只得四處爬著,爬到梯子上邊,一把抓住欄杆,這時有兩個水手爬上梯子,她就站在一邊,然後儘快爬下梯子。幸好第二個浪頭呼嘯著打過甲板,漫到她肩膀時,她已經在梯腳處緊緊抓住了。雖然她早已給浪花和暴雨打得幾乎渾身透濕,但是這個浪頭更涼。後來她就奔向艙門,走了進去,把飛快沖進黑暗裡的大浪那嚇人景象擋在門外片刻,但是當然擋不住一片可怕的混亂聲,在下面,這片吱吱嘎嘎、哼哼唧唧、劈劈啪啪、哢嗒哢嗒、呼嚕呼嚕、轟隆轟隆的大合唱,反而比在船尾樓上聽上去更驚心動魄。

  第二天,第三天,接連好幾天都是整天這樣鬧下去,鬧得你簡直記不住鬧了幾天啦。船上掌舵一直得有三個人,有三個人才能保持一種航向。而且一直得有人用水泵抽水。大家簡直都沒法休息,沒東西好煮,沒東西好烘,一個水手落水失蹤了,大家一點也看不見太陽。

  等到風暴過後,尤斯塔斯才在日記中記下這麼幾條:

  九月三日多天來我頭一天能寫字。我們順著十二級大風開船,足足有十三個晝夜。我知道日子,因為我有本細帳,雖然大家都說只有十二個晝夜。上船跟一批連數字都數不准的人一起冒著危險航海可真妙!我吃了不少苦頭,連續幾小時在巨浪上顛簸,往往渾身濕透,連好好吃頓熱飯都休想。更不用說沒有無線電報,連火箭都沒有,所以沒有向任何船隻發信號求救的機會。這一切都證明我不斷告誡他們的話一點不錯,乘坐這麼一條小破船出海真是發瘋。即使是跟正人君子出海,不是跟披著人皮的惡鬼出海也夠糟的了。凱斯賓和愛德蒙對我真粗暴極了。我們桅杆折斷的那天晚上(現在只剩下一個木頭板子了),雖然我身體根本不行,他們還是逼我上甲板,像奴隸似的幹活。露茜還多管閒事說雷佩契普正巴不得去幹活呢,只是它個子大小了。我感到奇怪,她竟看不出那小畜生的所作所為都是為了顯露自己。即使她那樣的年紀也應當有那麼多的心眼。今天這條該死的船終於平穩了,太陽出來了,我們一直都在扯著該幹些什麼。我們的糧食還夠吃十六天,大部分都是相當難吃的東西。(家禽都給沖下海去了。即使沒落水,風暴這一刮也會使它們不下蛋的。)真正麻煩的是淡水。兩個水桶看來給撞了道裂縫,水都流光了。(又是納尼亞人辦事的效率。)配給量縮減,每天只有半品脫,我們的水只夠喝十二天。甜酒和葡萄酒倒是還有不少,不過連他們都知道酒可越喝越渴。

  如果可能,最明智的辦法當然是馬上掉頭往西,開往孤獨群島去。不過開到這裡已經十八天了,後面又有大風推送,船開得像發瘋。即使我們遇上東風,要開回去也要花更長的時間——事實上,根本沒有風。至於劃槳回去吧,花的時間就更長了,凱斯賓說水手一天喝半品脫水劃不動槳。這話肯定不對。我竭力解釋,出汗真正能降低體溫,所以如果水手在工作,需要的水就不多。他一點也不理會這話,碰到他想不出話來回答總是這樣。其他人都一致贊成繼續向前開,盼望能找到陸地。我感到自己有責任指出,我們並不知道前面有沒有什麼陸地,我竭力讓他們明白一相情願的危險。他們不但不提出一個更好的計畫,反而厚著臉皮問我有何見教。於是我非常冷靜沉著地說明,我是給拐騙來的,未經我同意就給帶上船來做這次白癡的航行,所以幫他們擺脫困境跟我也沒多大關係。

  九月四日依然風平浪靜。午飯配給量很少,我比誰都分得少。凱斯賓在分菜時很精明,以為我看不出!不知什麼原因露茜竟想把她的份額分點給我,可是那個多管閒事的討慶鬼愛德蒙偏不讓她分。太陽真毒辣。整個晚上口渴難忍。

  九月五日依然風平浪靜,天很熱。全天感到身體很難受,肯定有熱度。他們當然不懂得在船上備一個體溫表。:

  九月六日可怕的一天。夜裡醒來,明知身體發燒,必須喝水。任何醫生都會這麼說。天知道,我這人最不會設法去占任何非法的便直,不過我做夢也決沒想到配給水的規定竟對病人也適用。其實我原來可以叫醒別人,要點水喝,只是我想吵醒人家未免自私。所以我就起身,拿了我的杯子,距著腳尖走出我們睡覺的黑洞,小心翼翼,不要打擾凱斯賓和愛德蒙,因為他們自從天熱和缺水以來,一直睡不好。不管人家對我是好是壞,我總是儘量為別人著想。我順利走進那大房間,如果你能把它稱做房間的話,那兒都是劃槳坐的長凳和行李。水那東西就在這一頭。一切都順順當當,可是我還沒斟滿一杯,就被逮住了,要不是碰上那小探子雷普可沒人抓我。我想法解釋說我上甲板去吸吸新鮮空氣(水的問題管它屁事),它卻問我拿個杯子幹嗎。它大聲吵鬧,吵得全船的人都醒了。他們待我那態度令人反感之極。我問,為什麼雷佩契普半夜三更偷偷摸到水桶那兒,我想任何人都會這樣問的。它說,因為它個子大小,甲板上派不了用處,它就每夜值班看水,這樣就可以多一個人去睡覺。瞧,他們那套混帳的不公平做法又來了:他們全都相信它,真是豈有此理!/

  我只得賠禮道歉,不然險惡的小畜生又要拿劍對著我了。這時凱斯賓露出他蠻橫暴君的真面目,大聲說給每個人聽,說將來凡是發現有人"偷"水,就"罰兩打"。愛德蒙跟我解釋了我才明白這話是什麼意思。原來這話是出於佩文西家孩子看的那種書裡的。

  凱斯賓這樣虛張聲勢地威脅一通後,又改變語調,儼然以恩人自居,說他對我是愛莫能助,因為人人都跟我一樣感到發燒,我們大家都必須盡力克服等等等等。裝腔作勢、自以為是的討厭鬼。今天全天賴在床上。8

  九月七日今天有點風,不過仍然是西風。靠支在德里寧所謂的應急桅杆上的部分船帆向東行駛了幾英里就是將第一斜桅豎直,綁(他們稱做”捆”)在真正桅杆的板子上。仍感到口渴難忍。

  九月八日依然向東行駛。現在我整天待在鋪位上,除了露茜,什麼人都看不見,直到兩個惡鬼上鋪睡覺。露茜給我一些她的配給水。她說女孩不像男孩那樣口渴。我常想著這點,可是這點應當讓航海的人普遍知道。(

  九月九日看見陸地了。東南方向遠處有一座很高的大山。

  九月十日山越來越大,越來越清晰,可是仍隔著很長一段路程。不知多久沒見海鷗了,今天第一次又見到。

  九月十一日捕到些魚做中飯。晚上七點在這山島一個海灣三英尋深的水裡拋錨。凱斯賓那個白癡不讓我們上岸,因為天黑了,他怕野人和野獸。今晚額外配給水。

  在這島上等待他們的將關係到尤斯塔斯的命運,這關係比對任何人都重大,可是這些事不能用他自己的話來交代,因為九月十一日以後,他有很長一段時期忘了記日記了。

  到了早上,天空低垂灰沉,但很熱,這些探險的人只見自己身在一個周圍都是斷岩峭壁的海灣,很像挪威海岸的峽灣。在他們面前,海灣灘頭上有些平地,密密麻麻長滿樹木,看上去是雪松,林間流出一條激流。激流那頭是個陡峭的山坡,坡頂是巉岩林立的山脊,後面是莽莽蒼蒼的群山,聳立在黑沉沉的雲堆中,所以看不見山頂。海灣每一邊近一點的峭壁,都有一道道白練,大家都知道這是瀑布,雖然隔

  著那麼段距離不見動靜,也聽不見什麼響聲。整個地方確實非常幽靜,海灣水面平滑如鏡,巨細無遺地倒映出峭壁來。這景色在畫面裡雖然很好看,可是在實際生活中卻相當壓抑。這裡不是個歡迎外人的地方。

  全船人分坐兩條小船上岸,人人都到河裡喝水,美美洗了個澡,還吃了頓飯,休息了一下,凱斯賓才派四個人回去照管大船,白天的工作就開始了。要做的工作千頭萬緒。水桶必須搬上岸來,損壞的能修則修,全得灌滿;必須砍下一棵樹——找得到松樹最好——一再做成一根新槍桿;船帆必須修理;組織一支援獵隊去打獵,島上出產什麼野物就打什麼野物,衣物必須洗洗補補;船上無數破損的地方都得修好。因為乍一看簡直認不出黎明踏浪號就是離開狹港時那艘雄偉的大船了,這回他們在遠處看去更加明顯。這條船看來像條開動不了、污染褪色的廢船,任何人都會把它當成一堆破爛。船員上上下下都好不了多少——骨瘦如柴,臉色蒼白,缺少睡眠,眼睛熬得通紅,衣服破破爛爛。

  尤斯塔斯正躺在樹下,聽到大家在討論這一切計畫,心不由沉了下來。難道回頭不休息了嗎?看樣子他們到達盼望已久的陸地的頭一天就打算像在海上一樣幹一天苦活。這時他計上心頭。沒人看著他——一他們都七嘴八舌在扯船的事,仿佛他們真的喜歡這種討厭事似的。他何不乾脆溜掉呢?他不妨到內陸溜達溜達,在山上找一個涼快的地方,好好睡上一覺,等到大家幹完一天的活才去找他們。他覺得這樣對他大有好處。不過他要好好留神,待在看得見海灣和船的地方,這樣就可以確定回來的路線。他才不願意流落在這種地方呢。

  他當即實施自己這條妙計。悄悄起身,在樹叢間走掉,一邊小心慢慢走,裝做漫無目標的模樣,這樣任何人看見他都會當他只是在散步而已。沒想到一下子身後的說話聲就消失了,林子裡變得非常幽靜、溫暖,一片深綠。不久他就感到自己可以把步子跨得快些、果斷些了。

  他三腳兩步一下子就走出樹林。眼前的地面開始成了陡峭的斜坡。野草乾燥而溜滑,要是手腳並用倒還能湊合,雖然他氣喘吁吁,拼命擦腦門的汗水,但還是不斷拼命爬著。順便說一句,儘管他自己不大覺察到,這表明他的新生活已經對他有些好處了;過去的尤斯塔斯可是爹娘的寶貝,爬上十分鐘早就罷手了。

  歇了幾回,他慢慢爬上山脊。他原以為在這兒可以看看島嶼中心,誰知雲層越來越低,越來越近,一片霧海迎面滾滾而來。他坐下,回頭看看。現在他爬得那麼高,下面的海灣看上去很小,還看得見好幾英里長的海面。隨後山上的迷霧從四面八方向他逼近)。濃雖濃,倒還不冷,他索性躺下,這裡翻翻,那裡翻翻,以便找個最舒服的姿勢享受一下。

  可是他並沒享受到,或者說沒享受多久。他就開始感到孤獨了,這幾乎是他生平頭一回感到孤獨。開頭這股感覺是一步步來的。接著他開始擔心時間。一點聲音都聽不到。他忽然一下子想到他可能已經躺了好幾個小時了。也許其他人早走了!也許他們存心讓他走開,乾脆就為了把他扔下|他慌慌張張跳起來,開始爬下山去。

  開頭他操之過急,在陡峭的草坡上滑倒了,而且滑了好幾步。接著他覺得這一滑太偏向左面了——一因為他爬上山時看見過那一面有懸崖。所以他重新爬上去,儘量靠近他猜想中的原先出發的地方,

  再重新開始下山,靠右邊走。後來似乎順利些了。他非常謹慎地爬著,因為前面一碼以外的地方就什麼也看不見,而且四下依然一片死寂。如果內心一直有個聲音在催著說,"趕快,趕快,趕快",卻不得不謹慎行事,這是很不舒服的。因為被拋棄的可怕念頭時時刻刻都在,而且變得越來越強烈。假如他真瞭解凱斯賓和佩文西兄妹的話,他當然就會知道他們是決不會做任何這類事的。不過他心裡卻在說服自己,他們都是披著人皮的惡鬼。

  "終於到了!"尤斯塔斯順著一條石子鬆散的滑坡(他們稱作碎石堆)滑下去,不覺落到平地上,不由說。"唉,那些樹到哪兒去了?前面有些黑糊糊的。啊,我相信霧在散了。

  果然如此,光線越來越亮,亮得他直眨眼睛。霧消失了。

  他落在一個完全不知所在的山谷裡,根本看不見大海。

第六章 尤斯塔斯的歷險

  就在那時刻,其他人都在河裡洗手洗臉,紛紛準備吃飯休息。三個最強的弓箭手到了海灣北面山裡,扛回來一對野山羊,這時野山羊正架在火上烤呢。凱斯賓已下令搬一桶酒上岸,那是阿欽蘭生產的烈酒,得摻上水才能喝,供大夥兒喝綽綽有餘。到目前為止,工作進展順利,大家吃得歡天喜地。再添一份羊肉以後,愛德蒙才說"尤斯塔斯那討厭鬼上哪兒去了?"

  這時候,尤斯塔斯瞪著眼睛朝這陌生的山谷四下張望。"

  山谷又狹又深,周圍的懸崖十分陡峭,穀裡就像個大坑或壕溝。底部雖然遍地岩石卻長滿了草,尤斯塔斯看見到處有燒焦的黑斑癮,像乾旱的夏天鐵路路堤兩邊所見的焦痕一樣。離他十五碼以外,是個清澈平滑的水塘。開頭,山谷裡其他什麼東西都沒有;沒有走獸,沒有飛禽,沒有昆蟲。太陽直曬下來,猙獰的峰巒俯臨谷邊。

  尤斯塔斯當然明白自己原來是在霧中爬到山脊另一邊去了。所以他馬上回頭看看回去的路。可是他一看便不禁渾身發抖。明擺著他是萬分僥倖才摸到這惟——條下來的路的——長長一條綠色的暗道,陡峭狹窄,兩岸懸崖聳峙。沒有別的路好回去了。他既然看到了實際情況,還能不能上去呢?他一想到這念頭,頭也暈了。

  他再掉過頭去,心想無論如何最好還是先在水塘裡喝個痛快。誰知他剛掉過頭,還沒向山谷裡邁前一步,就聽見背後有聲音。聲音雖小,但是在那無比寂靜中聽上去也夠響的。他嚇得在原地僵立了一會兒,才回過頭去看。

  在崖底,他左手不遠的地方有個低矮的黑洞——也許是一個山洞的入口。洞口冒出兩縷細煙。就在黑洞下面那堆鬆散的石塊在動(他聽見的就是這聲音),恰如有什麼東西在後面暗處爬著。

  果然有什麼東西在爬。更糟糕的是,竟然爬出來了。要是愛德蒙和露茜,一看准認得出,你也認得出,可是尤斯塔斯沒看過一本對路的書。爬出來那東西他連想像都沒想像到過——鉛灰色的長鼻子,暗紅色的眼睛,身上沒羽毛,也沒皮毛,長長一條柔軟的身子,在地面上爬行,腿彎部分抬起來比背部還要高,像蜘蛛腿,兇殘的爪子,蝙蝠翼在石頭上發出刺耳的嘎嘎聲,尾巴老長老長。那兩道煙是從它兩個鼻孔裡冒出來的。他心裡從來沒想到龍這個詞兒,就是想到了,事情也好不了多少。

  不過,他要是知道一些龍的知識,也許他對這條龍的舉動就不會那麼吃驚了。這條龍沒有坐起來拍拍翅膀,也沒從嘴裡噴出一道火焰。它鼻孔裡冒出來的煙就像火煙,沒多久就消失了。它似乎沒注意到尤斯塔斯,只顧很慢很慢地向水塘爬去,爬爬還歇了好多回。尤斯塔斯儘管心裡害怕,也覺得這是個衰老淒慘的怪物。他不知自己是不是敢沖過去爬上坡。不過如果他弄出聲音來,它就可能回過頭來,也可能會蘇醒過來。也許它只不過裝裝樣子,不管怎樣,想爬上去,從會飛的怪物身邊逃走有什麼用呢?

  它爬到水塘,把長滿可怕鱗甲的下巴滑到砂礫層上,但它還沒喝上水,就發出嘎嘎一大聲,像是飛鶴的尖戾,扭曲掙扎了幾下後,它就翻了個身,側身躺著,一動不動,一隻爪子還翹在半空。張大的嘴裡湧出一點烏黑的血。鼻孔裡的煙一時也變黑了,接著又飄走了。就此再也沒動靜了。

  尤斯塔斯好長時間不敢動彈。也許這是那怪物的詭計,誘騙外來人送死的花招。可是你也不能老等下去。他走近一步,再走兩步又停下。那條龍還是一動也不動。他還注意到它眼睛裡的紅火也消失了。他終於走到它跟前。這回他絕對肯定它死了。他打了個寒喋,摸了它一下;什麼事也沒有。

  這下可大大放心了,尤斯塔斯差點大聲笑出來。他不由開始感到自己不是眼看這條龍死去,而是打了一仗,親手把它殺死似的。他跨過龍身,走到水塘邊喝水,因為這裡熱得受不了。他聽到隆隆一陣雷聲,倒也並不吃驚。雷聲響過,頓時就不見太陽,他還沒喝完,大滴大滴的雨點就下來了。

  這島上的天氣真是非常討厭。轉眼工夫尤斯塔斯就渾身濕透,眼睛也看不清,這麼大的雨在歐洲可從沒見過。只要這場大雨不停,想爬出山谷也沒用。他沖進惟一看得見的龍洞去避雨。接著他就地躺下,拚命緩過氣來。

  我們多半人都知道在龍洞裡會看到什麼,可是我上文已經說過,尤斯塔斯只看過些不相干的書,書上盡說些進口、出口啊、政府啊、耗費啊這一類詞兒,就缺談龍這方面的事。所以他對身子躺著的地面感到這麼莫名其妙。有的地面太刺人但不像石頭,而且太硬也不像荊棘,看來似乎有一大堆又圓又扁的東西,他一動這些東西就丁當響。洞口光線正好可以讓他看個仔細。不消說,尤斯塔斯看到的正是我們任何人事先都可以告訴他的——財寶。有好些王冠(就是那刺人的東西),錢幣、戒指、手鐲、金錠、酒杯、餐盤和珍寶。

  尤斯塔斯不像多半孩子那樣,他對財富從來沒看重過,可是他一看就明白,在他糊裡糊塗一頭從家裡露茜臥房那幅畫上闖進去的新天地中,這筆財寶會派多大用處。"這裡什麼捐稅都不收,"他說,"你用不著把財寶交給政府。有了這些財寶,我在這兒——也許在卡樂門吧——可以過得逍遙自在了。這國名聽上去一點不像假的。不知我帶得了多少呢?馬上拿那手錮——上面鑲嵌的那些東西大概是鑽石——我要把手鐲戴在自己手腕上。太大了,但我要是把這一直撞到肘拐兒上面就不嫌大了。然後再在口袋裡裝滿鑽石——那比裝金子容易。就不知這場該死的雨幾時才停?"他坐到這堆財寶上一個比較舒服的地方安心等候,那地方大都是些錢幣。不過,受了一場大驚,特別是走了山路再受一場大驚,驚魂才定,人就感到很疲倦。尤斯塔斯竟睡著了。

  在他進入夢鄉,呼呼大睡的時候,其他人已經吃完飯,對他的下落當真著起急來。他們大聲喊著,"尤斯塔斯!尤斯塔斯!喂,喂,喂!"喊得大家嗓子嘶啞,凱斯賓還吹起號角。

  "他不在附近,不然早聽到了。"露茜急白了臉說。

  "這傢伙真該死,"愛德蒙說,"他這樣偷偷摸摸地溜走,到底要幹什麼?"

  "可是我們必須想些辦法,"露茜說,"他可能迷了路,或者掉進洞裡,或者被野人抓去。"

  "或者碰上野獸送了命。"德里寧說。

  "啊呀,假如真送了命倒好了。"賴因斯嘀咕說。

  "賴因斯先生,"雷佩契普說,"你從沒說過一句有失身份的話。這傢伙雖然不是我朋友,可他是女王的親屬,只要他是我們一條船上的夥伴,那就要找到他,他死了就要為他報仇,這事關我們的榮譽。"

  "我們當然得去找他(如果找得到的話),”凱斯賓有氣無力地說,"討厭就討厭在這點上。這要組織一支搜山隊,沒完沒了的麻煩。尤斯塔斯真討厭!”

  這時候,尤斯塔斯正睡啊睡啊睡的,睡到手臂痛才醒來。月亮正照在洞口,滿地財寶似乎也變得更加舒服了。其實他簡直一點都沒感到舒服。開頭手臂痛得他莫名其妙,可是不久就想起,他剛才擼到肘拐兒上面的手錮竟變得出奇的緊。他睡著那會兒手臂一定是腫起來了(是他的左臂)。

  他挪動右臂,想去摸摸左臂,可是他還沒挪動一英寸就住手了,嚇得直咬嘴唇。因為就在他前面不遠,稍稍偏右一點的地方,月光照在洞裡一清二楚,他看見一個可怕的形狀在移動。他知道那形狀:是龍瓜。他挪動他的手,它也在動,他一住手,它也一動不動了-

  "啊呀,我真是糊塗蛋,"尤斯塔斯心想,"那怪物當然有個夥伴,它就躺在我身邊呢。"

  一時間他絲毫不敢動彈。他看見眼前冒起兩縷細煙,襯著月光,煙是黑的;正如剛才那條龍臨死前鼻子裡噴出來的煙一樣。這真令人驚慌,他不由屏住氣。兩縷煙就此消失了。他屏不住多久,一口氣悄悄溜了出來;兩道黑煙頓時又出現在眼前。不過事到如今,他還是不明真相。不久他決定小心翼翼地斜著身子摸到左邊,想法偷偷溜出洞去。也許這怪物睡著了——不管怎樣,這是他惟一的出路。可是他還沒斜著身子摸到左邊去以前,他當然免不了先朝左邊看看。啊呀,真嚇人!那邊也有一隻龍爪子。

  假如這時有誰看見尤斯塔斯掉眼淚,決不會怪他。他看見自己的淚水竟在面前的財寶上濺了一大片,不由吃了一驚。這淚水似乎也燙得出奇;上面還直冒熱氣。

  但是哭也沒用。他必須想法從兩條龍中間爬出去才行。

  他開始伸展右臂。他右邊那條龍的前肢和爪子的動作也完全一模一樣。於是他心想,試試左臂吧口那邊那條龍的前肢的動作竟也一模一樣。

  一邊條,不管他做什麼,兩條龍都學著他做|他受不了啦,乾脆趕快逃走。

  他沖出洞口時,只聽得丁丁當當,喀嚓喀嚓,金子鏗鏗鏘鏘,石頭嘎吱嘎口支,他還以為兩條龍都跟著他呢。他看也不敢回頭看,沖到水塘邊。那條躺在月光下的死龍扭曲的形狀足以嚇死任何人,可是這會兒他簡直顧不上了。他一心只想走到水裡。

  誰知正當他走到水塘邊,發生了兩件事。頭一件,對他來說無異一個晴天霹靂,原來他一直是四肢著地在跑——他到底為什麼一直這樣幹呢?第二件,他趴向水面時還以為水塘裡又有一條龍在抬眼盯著他。不過他一下子就明白真相了。水塘裡的龍臉原來是他自己的倒影。這是毫無疑問的。他動它也動,他張嘴它也張嘴,他閉嘴它也閉嘴。

  他睡著的時候竟變成了一條龍。睡在龍的寶窖裡,心裡懷著貪婪的龍一樣的念頭,他自己竟變成一條龍了。

  那一來什麼都清楚了。原來洞裡他身邊沒有兩條龍。左右兩隻爪子原來是他自己左右兩隻手。兩縷煙原來是他自己鼻孔裡冒出來的。至於他左臂(或者說他過去的左臂)的疼痛,現在他眯著左眼也看得出是怎麼回事了。原來正好戴在孩子上臂的手錨,勒在龍那條粗短的前肢上未免太小太小了。手鐲深深嵌在有鱗片的肉裡,勒得兩邊肉都鼓起來,

  卡卡直跳。他用龍牙去咬那地方,可咬不掉。

  儘管還痛,他頭一個感覺倒是放下心來,現在沒有什麼可害怕的了。如今他自己就是令人恐怖的怪物,天底下除了騎士以外(而且也不是所有的騎士都如此),什麼都不敢攻擊他。如今他甚至可以跟凱斯賓和愛德蒙算帳了……-

  可是他在想這件事的時候,心裡倒明白自己並不想算帳。他想要交朋友。他想要回到人類中間去,跟大家談天說笑,分享一切。他明白自己成了同整個人類隔絕的怪物。一股可怕的孤獨感湧上心頭。他開始明白其他人根本不是什麼惡魔。不由納悶自己究竟是不是他一貫自以為的好人。他巴不得聽到他們的聲音。哪怕聽到雷佩契普一句好話他都會感激不盡。

  這條前身是尤斯塔斯的可憐的龍,一想到這點竟放聲痛哭了。一條強大的龍,竟在月下一個荒涼的山谷裡哭得死去活來,這情景,這聲音簡直難以想像。

  最後他決定要想方設法尋找回到海岸去的路。他現在才明白凱斯賓決不會把船開走,扔下他不管。他深信自己總有辦法讓人們明白他是什麼人。

  他痛痛快快喝了一通,然後把那條死龍幾乎全吃下肚去。(我知道這聽上去嚇人,可是你仔細想想就不嚇人了。)他吃了一半才明白自己在幹什麼;因為,不瞞你說,雖然他的頭腦還是尤斯塔斯的頭腦,可是他的口味和消化力卻是龍的。而龍所喜歡的食物莫過於新鮮龍肉了。這就是你在同一地方難以找到第二條龍的緣故。

  於是他轉身爬出山谷。他開始爬時身子一跳,誰知剛一跳就不覺飛起來了。他完全忘了自己的翅膀了,這對他是一大驚喜發現——他有好長時間沒享受到驚喜了。他就此高飛上天,看見月光中身下鋪展著無數山頂。他看得見像一塊銀板似的海灣,黎明踏浪號停泊著,海灘邊林子裡篝火閃閃發光。他從高處一個滑翔,朝他們直沖下去。

  露茜正睡得很沉,因為她一直盼著搜山隊帶來好消息,等到他們回來才去睡。搜山隊由凱斯賓親自率領,很晚才回來,都累壞了。他們帶來的消息令人不安。他們找不到尤斯塔斯的蹤影,卻在一個山谷裡看見一條死龍。他們都盡了最大努力尋找,人人都向別人保證看來附近再也找不到別的龍了,那條龍是在那天下午三點鐘左右死的(就是他們看見它的時候),看來不大會在短短幾小時前剛吃過人。

  "除非它是吃了那小鬼就此送了命的,他對什麼都有毒。"賴因斯說。不過這話是壓低嗓子說的,沒人聽見。

  可是那天深夜露茜被人輕輕叫醒,看見全體人員都緊緊湊在一起,悄聲說著話。

  "怎麼回事?"露茜說。

  "我們大家必須堅定不移,"凱斯賓正說著,"剛才一條龍飛過樹梢,降落在海灘上。是啊,恐怕就停在我們和大船之間。用箭對付龍是沒用的。龍根本不怕火。"

  "陛下恩准的話一"雷佩契普開口說。

  "不,雷佩契普,"國王非常堅決地說,"你決不能單獨跟它決戰。除非你答應這件事聽從我,否則我就把你綁起來。我們只須密切監視它,等天一亮,就到海灣去跟它開戰。我帶頭。愛德蒙國王在我右翼,德里甯爵爺在我左翼。沒有其他部署。再過一兩個小時天就要亮了。一小時內先開飯,剩下的酒也端來。還有,一切事情都得悄悄進行。"

  "也許它會走開的。"露茜說。

  "要是它走開那反而更糟,飛愛德蒙說,"因為那一來我們就不知道它在哪兒。假如屋子裡有只黃蜂,我倒願意看得見它。"

  那天夜裡餘下的時間可難熬了,開飯時雖然大家都知道應當吃一點,可是很多人都發覺自己毫無胃口。時間過得似乎沒完沒了,好容易等到漆黑的天色漸漸亮起來,小鳥開始到處嘟嘟喳喳,四下反而比整個夜裡更冷更濕,凱斯賓說"朋友們,好動手了。"-

  他們一擁而上,個個刀劍出鞠,緊緊擠成一團,露茜居中,雷佩契普在她肩頭。這總比干等著要好些,人人都覺得旁人比平時更可親。一會兒工夫他們就向前推進了。他們來到林子邊上,天色又亮了些。在那兒沙地上就躺著那條龍,像條大蜻踢,又像一條柔韌的鱔魚,又像一條四腳大蠕蛇,身體龐大,外形可怕,背部隆起。

  誰知那條龍看見他們不但沒有抬起身,口噴火煙,反而

  後退了——一幾乎可以說是搖搖擺擺地縮回淺灘上去了。

  "它幹嗎那樣搖頭。"愛德蒙說。"這回它在點頭了。"凱斯賓說。

  "它眼睛裡淌出什麼東西呢。"德里寧說。

  "啊呀,你們看不出來啊,"露茜說,"它在哭。那是眼淚呢。

  "我可決不輕信,女王陛下,"德里甯說,"鱔魚就是那樣的,想要消除你的戒心。"

  "你說這話時它聽了在搖頭呢,"愛德蒙說,"意思好像在說不。瞧,它又搖頭了。"

  "你想,它懂得我們在說什麼嗎?"露茜問。

  那條龍拼命點頭。

  雷佩契普溜下露茜肩頭,站到前面去。

  "龍啊,"它尖聲說,"你聽得懂話嗎?

  那條龍點點頭。

  "你會說話嗎?"它搖搖頭。

  "這麼說,"雷佩契普說,"問你事情也是白費口舌。不過假如你願意跟我們保證友好,就把左前腿高舉頭上。"

  那條龍照做了,可是舉止笨拙,因為那腿上勒著金錮,又痛又腫。

  "啊呀,腿,"露茜說,"它腿出毛病了。可憐的東西——大概它是為了這個才哭吧。也許它來向我們求醫,就像在安德羅格爾斯那回一樣,還有那頭獅子。"

  "留神,露茜,"凱斯賓說,"這條龍非常聰明,不過也許它是在騙人。""

  然而,露茜已經跑上前去了,雷佩契普趕快撒開兩條短腿緊緊跟上,幾個小夥子和德里甯當然也跟了上去。

  "把可憐的爪子給我看看,"露茜說,"我興許能治好。"

  那條前身是尤斯塔斯的龍喜不自勝地伸出了痛腿,心裡還記得他沒變成龍的時候,露茜好意治好他暈船的事。可是他失望了,魔藥只是略為消腫止痛,卻不能化掉金鐲。

  這時大家都圍著看她治傷,凱斯賓突然失聲叫道

  "瞧!”他盯著那金鐲。

第七章 脫險

  "瞧什麼?"愛德蒙說。

  "瞧金鐲上的紋章。"凱斯賓說。"

  "一把小錘子,上面有顆星狀的鑽石,"德里寧說,"哎呀,這個我見過的。"

  "見過!"凱斯賓說,"哎呀,你當然見過。這是納尼亞一個貴族府的標誌。這是奧克特西安爵爺的手鐲。"

  "壞蛋,"雷佩契普對龍說,"你把一個納尼亞的爵爺吃掉了?"那條龍卻拼命搖頭。

  "你們要知道,或許,"露茜說,"這是奧克特西安爵爺中了魔法變成的龍吧。"

  "這也未必見得,"愛德蒙說,"凡是龍都愛收藏金子。

  不過我想,奧克特西安准保不出這個小島。"

  "你是奧克特西安爵爺嗎?"露茜對龍說,看到它傷心地搖頭,又說,"那你是中了魔法的人——我意思是說是個人吧?"

  它聽了拼命點頭。

  於是有人說——事後大家爭著議論是露茜先說,還是愛德蒙先說——"你不——不會是尤斯塔斯吧?"

  尤斯塔斯聽了把那顆怕人的龍頭直點,還把龍尾在海裡直拍,大家都紛紛後退,避開他眼睛裡流出來的滾滾熱淚。有幾個水手還罵罵咧咧,這些話我就不寫進書裡了。

  露茜想盡辦法安慰他,甚至鼓起勇氣去吻他生滿鱗甲的臉,幾乎人人都說"倒毒",還有幾個人叫尤斯塔斯放心並說,他們都支持他,不少人說准有法子給他解除魔法,一兩天內他們就可以完全正常地跟他在一起了。他們當然都急於聽聽他的經歷,可是他不會說話。接下來幾天,他多次打算在沙地上把事情寫出來,可是一次也沒寫成。首先,尤斯塔斯從來沒看過一本對路的書,根本不知道怎麼直接講故事。再則,他不得不借助的龍爪的肌肉和神經從來就沒學過寫字,反正生來也不是寫字的料。結果,他根本來不及寫完,潮沙就來了,把他寫好的字統統沖刷掉,只留下一些他已經踩住的,或尾巴偶爾掃出來的片言隻語。所以大家看得到的就像下文——虛點部分是他弄模糊而無法辨認的——

  我去垂……尤我是說龍洞因它死了金很緊……醒來不……去掉手上啊討厭…"

  可是大家都明白,尤斯塔斯變成龍以後性格倒有相當長進了。他巴不得出點力。他飛遍全島,發現島上全是高山,只有野山羊和成群野豬。他就帶回好多死羊死豬給船上補充給養。他也是一個非常講人道的獵手,因為他只消尾巴一甩就可以把野物弄死,野物不知不覺(大概還不知道)就送了命。他自己當然也吃掉一點,但總是獨自吃,因為他既然是條龍了,就喜歡吃生的,可他絕對受不了人家看見他吃著血糊糊的東西。有一天,他雖然飛得又慢又吃力,但是得意揚揚,原來他把一棵高大的松樹帶回了營地,這是他在遠處一個山谷裡連根拔起來的,可以用來做一根主桅。到了晚上,如果天氣變冷,大雨過後時常這樣,他就成了大家的火爐,因為全體人員都跑來,背靠著他熱呼呼的兩側,短得身子暖暖的,烘得身子幹幹的,他一噴出火似的氣來,就能把最難著的柴火點燃。有時他還挑上幾個人,騎在他背上飛行,讓他們能看見在身子底下旋轉而過的綠山坡,岩石。躊響的高地,狹窄如坑的山谷,朝東的海面遠處,天際有一個深藍色的斑點,可能那就是陸地了。

  尤斯塔斯覺得受人喜歡,更可貴的是覺得喜歡人家,這分樂趣對他是破天荒的,有了這分樂趣才讓他不感到絕望。因為變成龍是非常乏味的。每逢他飛過一個山湖,看見自己的倒影,總不免打個寒喋。他痛恨那對巨大的蝙蝠翼,鋸齒形的背脊,凶相的彎爪。他幾乎害怕獨自待著,但他又不好意思同別人在一起。晚上碰到沒人把他當成熱水袋時,他就偷偷從營地溜走,像條蛇似的蜷起身子,躺在林子和大海中間。碰到這種情況,大大出於他意料的,倒是雷佩契普經常來安慰他。高尚的老鼠會從圍著篝火的歡樂人堆裡偷偷跑掉,靠著龍頭邊坐下,看准風向,避開他冒煙的鼻息。於是它就解釋說,尤斯塔斯的遭遇是造化弄人的一個明顯事例,假如尤斯塔斯在納尼亞它自己家做客(其實是個洞,不是屋子,龍頭也容不下,別提身子了),它倒可以舉出百來個例子說明,什麼皇帝啊,國王啊,公爵啊,騎士啊,詩人啊,情人啊,天文學家啊,哲學家啊,還有魔法師啊,他們原先都富貴榮華,一下子跌到極其悲慘的境地,後來他們不少人都恢復過來,從此日子過得美美的。也許當時這話聽來還不大令人寬慰,不過也是一片好意,尤斯塔斯對此終身難忘。

  不過,像朵烏雲般籠罩在大家頭上的倒是那個難題他們準備啟航之際,拿這條龍怎麼辦。他在場的時候,大家都儘量避而不談,可是他還是不免偷聽到一些話,諸如"把他安頓在整個甲板的一邊合適嗎?那我們就得把全部貯藏搬到下面另一側才能讓船身平衡"。還有,"拖著他走好不好?"還有,"他能一直飛下去嗎?”還有,最常聽到的是"可是我們拿什麼給他吃啊?"可憐的尤斯塔斯心裡越來越清楚,自從他踏上甲板的頭一天以來,就成了一個十足的討厭包袱,如今他變成更大的包袱了。這想法深深腐蝕他的心,正如那手錫深深腐蝕他的前腿一樣。他知道靠大牙咬手錮反而更糟,可是他忍不住還是時時去咬,尤其是在炎熱的夜晚。

  他們在龍島上岸後,大約過了六天,有天愛德蒙恰巧大清早就醒了。天色剛灰濛濛,所以看得見身邊和海灘之間的樹幹,不過別的方向看不見。他醒來時覺得聽到什麼動靜,所以撐起一個肘拐兒,朝四下看看:不一會兒就覺得看見一個黑影在林子靠海那頭走動。他腦子裡頓時生出一個念頭,

  "我們還那麼肯定這島上根本沒有土人?"繼而一想,這人是凱斯賓吧——個子差不多——可他知道凱斯賓一直睡在他身邊,看得出他沒動彈過。愛德蒙弄明白他的劍還在原處,就跳起身去查看了。

  他輕手輕腳來到林子邊,那黑影還在。這時他看出黑影說是凱斯賓嫌小,說是露茜又嫌大。那黑影沒逃走。愛德蒙拔出劍來,打算向那黑影挑戰,這時那黑影低聲說。

  "是你嗎,愛德蒙?"

  "對。你是誰?”他說。

  "你不認識我?"對方說,"是我啊——尤斯塔斯。""天哪,"愛德蒙說,"原來如此。老夥伴——"

  "噓——"尤斯塔斯說著身子東倒西歪,仿佛要摔下來。

  “天哪!"愛德蒙扶穩他說,"怎麼回事?你病了?"

  尤斯塔斯沉默了老半天,愛德蒙還以為他昏過去了,最後才說"這事真可怕。你不知道……不過現在太平無事了。我們能找個地方去談談吧。眼下我還不想見別人。"

  "那好啊,你愛上哪兒都行,"愛德蒙說,"我們可以上那邊,坐在岩石上。哎呀,看見你——呃——又是老樣子,心裡真高興。你一定吃了不少苦吧?"

  他們走到岩石那兒,坐下來,眺望著海灣對面,這時天色越來越亮,除了一顆很亮的星,一顆低得接近地平線的星以外,其他的星星都看不見了。

  "等我能對別人說了,這事全過去了,我才對你說我是怎麼變成——一條龍的,"尤斯塔斯說,"順便說一句,我那天早上在這兒出現,聽到你們說起龍這個詞兒,我才知道自己是龍。我要對你說說自己怎麼不再是龍了。"

  "說吧。"愛德蒙說。

  "好吧,昨晚我比往常更難受。那個混帳手錨勒得我痛死了……”

  "現在沒事了?"

  尤斯塔斯笑了——愛德蒙以前可沒聽到他這麼笑過——輕而易舉就把手鐲從臂上退下來。"瞧,"他說,"就我來說誰喜歡誰就拿去吧。唉,我說啊,當時我正醒著躺在那兒,不知自己結果到底會怎麼樣。這時——不過,聽著,這也許完全是個夢。我不知道。"

  "說下去。"愛德蒙相當耐心地說。

  "唉,反正,我抬眼一看,只見一頭大獅子慢慢向我走來,這是我最料想不到的事。怪就怪在昨晚沒有月亮,可是獅子走到哪兒,哪兒就有月亮。它越走越近,我害怕極了。你也許會這麼想,既然我是條龍,要打倒獅子還不容易嗎?可是這不是那種害怕。我不是怕它吃我,我只是怕它——如果你能理解的話。唉,它向我逼近了,還一直盯著我眼睛看。我緊緊閉上眼睛,可是一點也沒用,因為它叫我跟著它。"

  "你意思是說它說話了?"

  "我不知道。既然你提起了,我看它未必說過。不過反正它吩咐過我就是了。我知道我不得不照它盼咐我的去做,所以我就起身跟它走了。它帶我走了好長一段路,進了山口不管我們走到哪兒,月光始終籠罩著獅子周圍。我們就這樣終於來到一座我從未見過的山頂,在這座山頂上,有個花園——裡面有樹有果啊什麼的。花園當中有口井。

  "我知道這是口井,因為可以看見井水汩淚從井底冒出來。不過這口井比大部分井要大得多——像一個圓圓的大浴池,有大理石梯級通進池裡。井水清澈極了,我心想,假如我能下水洗洗澡,腿痛就會減輕。可是獅子吩附我必須先剝衣服。聽著,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大聲說了這些話。

  "我正想說我不能剝衣服,因為我身上沒穿什麼衣服,這時我忽然想起,龍是像蛇一類的東西,蛇能蛻去身上的皮。我想,啊呀,獅子當然就是這個意思。所以我就動手在身上亂抓,鱗甲就開始紛紛掉滿一地。我再抓得深一點,一抓身上鱗甲倒不是處處脫落,而是整張皮都完整地剝掉了,就像大病一場以後一樣,仿佛自己是只香蕉。轉眼間我就脫殼而出,我看得見這身皮就落在我身邊,看上去相當噁心。這感覺愉快極了。因此我就下井去洗澡。

  "誰知正當我要把腳伸進水裡,往下一看,又看見自己全身像剛才那樣又粗又硬又皺,長滿了鱗甲。哎呀,對了,我說,這無非說明我在第一層外衣下面還有一身小些的內衣,我也得脫去才行。所以我重新又抓又扯,裡面這身皮也完整地剝下來了,我脫殼而出,讓這身皮落在剛才那身皮旁邊,就走到井邊去洗澡了。

  "沒想到又是一模一樣的事發生了。我暗自尋思,哎呀,我到底得蛻下多少層皮啊?因為我一心只想洗洗腿,所以我又抓了第三回,蛻下第三層皮,跟前兩回一樣,我就脫殼而出。誰知我朝水裡一看自己的倒影,就知道又不妙了。

  "於是獅子說——可我不知道他是否真開口說了——一定得讓我替你剝衣服。我可以實話告訴你,我怕他的爪子,可這回我實在是走投無路了。所以我就此仰天平躺,讓他來幹。

  “也頭一下撕拉就很深,我都以為深入心窩了。他開始把皮扯下來時,我痛得不得了。惟一使我能夠忍受下來的就是感到蛻下殼來那股高興勁兒。你剝過創口的癡就知道那種滋味。雖然痛得厲害,可是看到它脫落,心裡真有說不出的高興。"

  "我完全明白你的意思。"愛德蒙說。

  "好了,他把那層該死的皮當場扯掉了——正如我原以為前三回自己已經親手扯掉過一樣,只是前幾回不痛——這層皮就落在草地上,只是要厚得多,黑得多,而且看上去比前幾層皮更多疙瘩。這一來我就像一根剝掉皮的細樹枝一樣光渭柔軟,個子比過去也小了些。於是他抓住我——我不大喜歡他這樣做,因為我身上沒有皮了,肉還很嫩——他把我扔到水裡。真痛死了,幸虧只有一會兒工夫。過後就舒服極了,等我開始游泳拍水,手臂已經一點也不痛了。於是我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我又變回一個孩子了。我告訴你,我摸摸自己手臂的那分心情,你准會當我騙人。我知道手臂上沒有肌肉,比起凱斯賓的手臂差勁多了,可是看見自己的手臂,心裡別提有多高興了。

  "過了一會兒,獅子把我拉出來,替我穿上衣服。"替你穿衣服,用他的爪子?"

  "這個嘛,我倒記不大清了。不過他好歹給我換上了新衣服——事實上,就是我現在穿著的。然後一下子我就到這兒了。因此我才認為一定是做了場夢。"

  "不,這不是夢。"愛德蒙說。"為什麼不是?"

  "說起來,一則,身上有衣服,而且,二則,你已經——不是龍了。"

  "那你看這是怎麼回事?"尤斯塔斯問。

  "我看你見到阿斯蘭了。"愛德蒙說。

  "阿斯蘭!"尤斯塔斯說,"自從我們乘上黎明踏浪號以來,我已經聽到好幾回提起那名字了。可我感到——我不知道為什麼——我恨這名字。不過我當時對什麼都痛恨。順便說一下,我願意道歉。恐怕過去我非常惹人討厭吧?”

  "那沒什麼,"愛德蒙說,"我們私下說說,你還沒我頭一回到納尼亞來時那麼壞呢。你只不過是個笨蛋,而我是個叛徒。"

  "嘿,那就別跟我提這事了,"尤斯塔斯說,"可阿斯蘭是誰啊?你認識他嗎?”

  "說起來——他認識我,"愛德蒙說,"他是獅王,海外皇帝的兒子,他救過我,救過納尼亞王國。我們都見過他,露茜看見他次數最多。也許我們正要開去的地方就是阿斯蘭的國土呢。”

  一時間兩人都沒說什麼。最後一顆明亮的星也消失了,雖然他們看不見日出,因為他們右面有大山擋住,可是他們知道太陽正在升起,因為他們上面的天空和面前的海灣都已變成玫瑰紅顏色了。這時他們後面的林子裡傳來鸚鵡之類的鳥鳴聲,他們聽到樹叢間有動靜,最後,響起一陣凱斯賓的號角。營地裡開始活動了。

  當愛德蒙和變回人樣的尤斯塔斯走進圍著營火在吃早餐的人堆中,大家都興高采烈。這會兒當然人人都聽到他敘述的前半部分經歷了。大家很想知道另外一條龍是不是在幾年前殺害了奧克特西安爵爺,或者奧克特西安是不是就是那條老龍。尤斯塔斯在洞裡硬往口袋裡塞的珠寶隨著他當時穿的那身衣服一起丟失了,不過大家絲毫沒有回到山谷多找些財寶的欲望,至少尤斯塔斯本人就沒這欲望。

  不到兩三天工夫,黎明踏浪號就重新安上槍桿,重新油漆一新,貯備充足,準備啟航了。臨上船前,凱斯賓叫人在一座面對海灣的斷崖上刻出這些字句:

  龍島

  納尼亞國王凱斯賓十世於執政第四年率眾發現。

  據推測,奧克特西安爵爺在此去世

  現在說"從那時起尤斯塔斯變了"可恰到好處,而且幾乎非常接近真實。嚴格地說,他開始變好了。他也有過反復。仍然有不少日子他還是非常叫人討厭的。不過那些事情我大多不會提起。他開始有治了。

  奧克特西安爵爺的手錨倒有一段希奇的結局。尤斯塔斯不願要它,交給凱斯賓,凱斯賓給了露茜。她對此並不稀罕。"那好極了,隨它去吧。"凱斯賓說著就把它拋到空中。這時大家都站著觀看崖上字跡。只見那手錨淩空飛起,在陽光中閃閃發亮,像個正中目標的鐵環一樣,套中了岩石的一個小精角,就此掛在上面了。沒人能從下面爬上去摘掉它,也沒人能從上面爬下去摘掉它。據我所知,至今它還掛在那兒,可能要掛到世界末日呢。

第八章 兩次死裡逃生

  黎明踏浪號開出龍島,人人都歡天喜地。他們一出海灣就遇上順風,第二天一早就到了那個無名地。尤斯塔斯還是條龍的時候,有些人騎在他身上飛過群山曾見過這地方。這是一塊地勢低的綠島,上面只有一些兔子和幾隻山羊,不過根據石屋的殘址和火燒過發黑的地方看來,他們斷定這裡不久前還住過人。島上還有一些骨頭和破爛武器。

  "海盜幹的好事。"凱斯賓說。

  "要不就是龍幹的。"愛德蒙說。

  他們在島上另外找到的惟一東西是沙灘上一隻小皮艇,又叫皮筷子。那是用生皮繃在一個柳條框架上做成的,是條小小的船,只有四英尺長,船上的槳還擱在那兒,倒也大小相稱。他們心想,要麼這船是造給孩子的,要麼那地方的人是小矮人。雷佩契普決定留著這條船,因為這船的大小同它正合適,所以就把小船帶上大船去了。他們把這地方稱做火燒島,中午前就開走了。

  他們順著東南偏南的風向航行了五天光景,看不見一塊陸地,也見不到魚,見不到海鷗。後來,有一天下了一場大雨,到午後才停。尤斯塔斯輸給雷佩契普兩盤棋,不免又露出討厭的老樣子。愛德蒙說他真希望他們能跟蘇珊一起到美國去。這時露茜往船尾窗外看說:(

  “嗨!我相信雨真停了。那是什麼呀?”

  他們全都跌跌撞撞登上船尾樓去看,只見雨已停了,值班的德里寧也正拼命盯著船尾外的什麼東西。說得確切些是好幾樣東西。那些東西看上去有點像光溜溜的圓石塊,每塊中間相隔大約四十英尺,形成整整一長列。

  "可那些不會是岩石,"德里寧正說著,"因為五分鐘前那兒還沒有那些東西呢。"

  "有一塊剛才不見了。"露茜說。

  "是啊,還有一塊冒出來了。"愛德蒙說。"靠近了。"尤斯塔斯說。

  "見鬼I"凱斯賓說,"整個東西都朝這兒移動了。"

  "而且動得比我們的船開得快多了,陸下,"德里寧說,"轉眼間就會追上我們的。"

  他們都屏住氣,因為在陸地上也好,海上也好,受到不明真相的東西追逐可一點也不妙。誰知那東西一露頭竟比任何人猜疑中還要可怕得多。忽然間,離他們左舷只有一個投球的距離處,一個嚇人的腦袋冒出海面。腦袋上除了貝殼類動物寄生的地方外,一片碧綠和朱紅,還長著紫紅色的疙瘩——形狀很像馬頭,只是沒有耳朵。腦袋上長著很大的眼睛,這樣的眼睛生來是透視海洋深處的,還有一張咧開的大嘴,上下長滿兩排尖利的牙齒。這腦袋長在他們乍看以為是巨大的脖子上,它越露越長,大家才知道這不是脖子,而是身子,最後他們總算看見了有不少人荒唐地想要見識的——大海蛇。老遠就能看見它巨大的尾巴上的皺槽,不時升出水面。此刻它正昂起腦袋,高聳在桅杆上面。

  人人都奔去拿武器,可是毫無辦法,這怪物高不可攀。

  "射!射!”弓箭手的頭頭叫道。有幾個人聽命射了,可是箭在海蛇皮上一擦而過,仿佛射在鐵甲上似的。這時,大家都一動不動,抬眼盯著海蛇的眼睛和大嘴,提心吊膽了一陣子,不知它會向哪兒撲來。

  不料它竟沒撲來。它把腦袋沿著桅杆的帆析探過船身。眼下它的腦袋就在槌頂觀測台旁邊了。可是它還不斷伸長,一直把腦袋伸到右舷的舷牆上。接著又開始往下伸——不是伸向擠滿人的甲板,而是伸向水裡,這一來,整條船就在蛇身的弧圈下了口這個弧圈幾乎一下子就縮小了些;右舷方面的海蛇身子這時幾乎碰到了舷側。,

  尤斯塔斯倒一直拼命想學好,後來天下雨了,他同別人下棋,又退步了,這時他居然作出平生從未做過的第一件壯舉。他隨身帶著凱斯賓借給他的一把劍,正當蛇身快接近右舷舷側,他身上向舷牆猛撲過去,使出渾身力量開始對它猛刺一下。他固然除了使凱斯賓那第二把好劍折成碎片之外,毫無收穫,可是對一個初出茅廬的人來說,倒是件好事。

  要不是那時雷佩契普大聲喊道,"別打!推!”別人早就跟他一起動手了。即使到了那個危急關頭,老鼠居然勸大家別打,這倒非同尋常,所以大家眼光都轉向它。當它猛地撲向舷牆,擋在海蛇前面,用它那毛茸茸的細小身子擋住海蛇那長滿鱗甲、渭膩膩的巨大身子,儘量使勁往外推;好多人這才明白它的用意,紛紛沖到船舷兩側,照樣往外推。過了一會兒,海蛇的腦袋又出現了,這回是在左舷,而且這回是背對著大家,於是大家都明白了。

  這怪物竟把身子繞成個圈,套著黎明踏浪號,並開始把圈套收緊。要等這個圈套收得相當緊了,啪的一下子,原來的大船就會變成一堆漂浮的碎片,它就可以在水裡把他們——收拾掉。他們的惟一生路是把這個圈套往船後推,推得它滑過船尾,不然就把圈套朝另一個方向推,讓船身前進,脫出圈套。

  雷佩契普勢單力薄,當然休想辦到,這無異蚍蜉撼大樹,到別人把它推到一邊時它已用盡力氣,差點送了命。一會兒工夫全船人員,除了露茜和暈倒的老鼠之外,都沿著兩邊舷牆,排成兩條長隊,個個前胸貼後背,這樣整列隊伍的重量都落在隊尾一個人身上,大家拼命推。推了幾秒鐘,難受得像推了好幾個小時,看看還是毫無結果。大夥兒關節散了架,汗珠往下淌,哼哼嘿嘿,直喘大氣。這時他們覺得船在動了。他們看見蛇圈離桅杆比先前更遠了。不過他們也看到蛇圈收小了。這下子真正的危險就迫在眉睫了。他們能不能讓船尾樓穿過這個圈套?這個圈套是不是已經太緊了?是啊,這個圈套正好繞著,貼著船尾樓的欄杆。十幾個人跳上船尾樓去。這樣就好得多了。這會兒海蛇的身體很低,他們可以在船尾樓對面排成一排,並肩一齊推。大家滿懷希望,後來忽然又想起黎明踏浪號高聳的雕花船尾那個龍尾。要讓龍尾擺脫那個圈套可萬萬辦不到了。(

  "拿把斧子,"凱斯賓聲嘶力竭喊道,"照舊用力推。"

  露茜對什麼東西放在哪兒都一清二楚,她正站在主甲板上抬眼望著船尾樓,聽到他這話,一下子就走下艙,拿了斧子,奔上梯子,趕到船尾樓。誰知正當她到了頂上,只聽見喀嚓一聲,就像樹木倒下似的一聲巨響,船身搖搖擺擺往前沖去。因為就在那千鈞一髮之際,不管是因為海蛇被人使勁猛推也好,海蛇愚蠢地決定抽緊圈套也好,整個雕花船尾都折斷了,大船也就自由了。

  大夥兒都筋夜力盡,顧不上去看露茜見到的情景。原來在船尾後幾碼外,海蛇身體的圈套一下子越收越小,撲通一下不見了。露茜老是說她看見那怪物臉上有種白癡的滿足樣子(可是她那時當然非常激動,這可能只是想像而已)。不過有一點是肯定的,這條海蛇非常蠢,因為它沒有追這條船,而是掉過頭去,開始在自己全身上下嗅探,仿佛以為能找到船的殘骸似的。可是,黎明踏浪號已經安然脫身,”頂著輕風航行,大家全在甲板上躺著、坐著,喘氣的喘氣,呻吟的呻吟,過了一會兒才能開口談論、取笑這事。但等端上了一些甜酒,他們居然還舉杯祝賀,大家都誇尤斯塔斯勇敢(雖然無濟於事)和雷佩契普勇敢。

  這次脫險後,他們又航行了三天,只看見大海和天空。

  第四天,轉了北風,海面開始升高;到中午,幾乎轉為大風了。可就在這時,他們看見左舷船頭那邊有陸地。

  "陛下,請恩准,"德里寧說,"讓我們劃槳,停靠在港口裡,設法在那地方避避風,等風過了再說。"凱斯賓同意了,不過頂著大風劃槳,劃到傍晚才到那兒。靠著白天最後一點光線,他們開進一個天然港口,拋下了錨,不過當晚沒人上岸。到了早上,他們只見身在一個綠色的海灣,那裡崎嶇不平,冷冷清清,斜坡遇上一個岩石幡響的山頂。山頂那邊,烏雲從大風逞威的北邊迅猛地滾滾而來。他們放下小船,還把已經吃空的水桶統統裝在船上。+

  "我們到哪條河去打水啊,德里寧?IJ凱斯賓一邊在小船尾座板上坐下,一邊說,"看上去有兩條河流進海灣裡呢。"

  "這沒什麼關係,陸下,"德里寧說,"不過我看,劃到右舷那邊東面那條,路程短些。"

  "下雨了。"露茜說。

  "我想是下了!”愛德蒙說,因為這時已經下起傾盆大雨,"我說,我們還是到另一條河去吧。那兒有樹,可以避雨。"

  "是啊,去吧,"尤斯塔斯說,"白白淋濕可沒意思。"

  誰知德里寧一直穩穩地把小船朝右舷駛去,就像討厭的傢伙開車,你向他說明他開錯路了,他還是以一小時四十英里的速度繼續往前開。"

  "他們說得對,德里寧,"凱斯賓說,"你幹嗎不掉轉船頭,劃到西邊那條河去?"

  "隨陛下的便。"德里寧有點不快地說。他昨天為天氣擔心了一天,他不喜歡陸上的人指點他。可他還是改變了航向;事後證明他倒做了件好事。

  等他們裝滿了水,雨倒停了,凱斯賓決定帶著尤斯塔斯、佩文西家兄妹和雷佩契普走上山頂去看看有什麼發現。爬這條遍地粗硬野草和石南的山坡很費勁,路上既看不見人,也看不見野獸,只看見海鳥。他們爬到山頂才看到原來這是個很小的島,還不到二十英畝;從這高處望去,海面比從甲板上,甚至黎明踏浪號的欖頂觀測臺上望出去更大,更荒涼。

  "知道嗎,發瘋了,"尤斯塔斯瞧著東方地平線,低聲對露茜說,"要到哪兒去,心裡也沒個譜,就那麼開啊開啊,開到那種地方。"不過他只是出於習慣才說這話,並非像從前那樣存心抬杠。

  山上太冷,不能久待,因為北邊依然有陣陣冷風刮來。

  "我們回去別走老路,"回程時露茜說,"我們走一段,下去到另一條河那邊,就是德里寧想要去的那條。"

  大家都同意這麼走,走了十五分鐘,他們就到了另一條河的源頭。這地方比他們預想中還要引人入勝:一個深深的山中小湖,周圍都是懸崖峭壁,只有朝海那邊有一條狹窄的水道,湖水就從那裡流到海裡去。他們在這裡終於吹不到風,大家在懸崖上石南樹叢裡坐下休息。

  大家都坐下,只有一個人又很快跳起身來,原來是愛德蒙。

  "這島上原來盡是尖石頭,"他在石南叢裡摸索著說,"那混帳石頭在哪兒………啊,我找到了……嗨!這根本不是一塊石頭,是劍柄。不,天哪,是一把完整的劍;上面生了多厚一層鏽。一定落在這兒有好多年了。"

  "看樣子,也是納尼亞的劍。"大家都圍上去看,凱斯賓說。

  "我也坐在什麼東西上了,"露茜說,"有點硬邦邦的。"一看原來是一副鎧甲的殘片。這時大家都跪在地上用手在密密麻麻的石南叢裡四處摸索。他們先後搜出了一個頭盔、一把匕首、幾枚錢幣;不是卡樂門國的月牙,而是真正的納尼亞國的"獅子"和"樹",你在海狸大壩和柏盧納的市場上隨時都可以見到這種貨幣。

  "看樣子這可能是我們那七位爵爺中的一位元留下的全部物品了。"愛德蒙說。

  "我也正在這麼想,"凱斯賓說,"不知是哪一位。匕首上看不出什麼。不知他是怎麼死的。"

  "也不知怎麼替他報仇。"雷佩契普加上一句說。

  愛德蒙是這夥人中惟一看過幾本偵探小說的人,這時一直在動腦筋。

  "瞧,"他說,"這件事非常蹊撓。他不會是在決鬥中送命的。"

  "為什麼不會?"凱斯賓問。

  "沒有屍骨,"愛德蒙說,"要是敵人,就會拿走鎧甲,扔下屍體。可是誰聽說過打勝了的傢伙會帶走屍體,扔下鎧甲的?”

  "也許他是被野獸吃掉的。"露茜提出說。

  “只有聰明的野獸才會把人的鎧甲脫掉呢。"愛德蒙說。"也許是條龍吧?”凱斯賓說。

  "不行,"尤斯塔斯說,"龍可辦不到。我應當知道。”

  "好吧,不管怎樣,我們離開這地方吧。"露茜說。聽到愛德蒙提起屍骨的問題,她可不想再坐了。

  "隨你便,"凱斯賓站起身說,"我認為這些東西一件也不值得帶走。"

  他們下了山,繞到從小湖流出來的那條河的小空地上站著,看著周圍懸崖環立的那潭深水。假如天熱,准保有人情不自禁去洗澡,大家也都會喝上一通。說真的,儘管天不熱,恰恰在尤斯塔斯彎下腰來,想用雙手百些水喝的那一刻,忽聽得雷佩契普和露茜同時喊道,"瞧!”他聽了頓時忘了喝水,望著水裡。

  潭底是青灰色的大石塊砌成的,潭水非常清澈,潭底躺著一個同真人一般大小,分明是金子鑄成的人像。臉朝下,兩臂高舉過頭。正當他們看著它的時候,烏雲散開,太陽出來。金像從頭到腳都照得通亮。露茜覺得這真是她所見過的人像中最美的一尊。

  "好啊!"凱斯賓吹聲口哨說,"那倒值得來看看!不知道能不能把它打撈出來?"

  "我們可以潛水去打撈,陪下。"雷佩契普說。

  "根本沒用,"愛德蒙說,"至少,要是真金,純金的話那就太沉了,打撈不起。而且那水潭少說也足有十二到十五英尺那麼深。話說回來,等一下。幸虧我身邊帶著一枝魚叉。讓我們來看看水有多深。凱斯賓,我身子探向水面的時候,抓住我的手。"凱斯賓就抓住他的手,愛德蒙探出身子,開始把魚叉沉下水去。

  還沒沉到一半,露茜就說……我根本不信這人像是金的。這只是光線的關係。你的魚叉看上去也是這顏色。"

  "怎麼啦?"幾個人異口同聲問;因為愛德蒙忽然失於把魚叉掉下去了。

  "我拿不住了,"愛德蒙氣喘吁吁說,"似乎很沉呢。"

  "這會兒沉到底了,"凱斯賓說,"露茜說得對。這看上去就跟人像一樣顏色。"

  看來愛德蒙靴子上出了點問題,至少他正彎下腰去,可是他忽然一下子挺直身子,尖聲叫嚷起來,大家聽了簡直不敢不從。

  "往後退!從水邊後退。你們大夥兒。馬上!

  他們都向後退去,目不轉睛看著他。

  "瞧,"愛德蒙說,"瞧我的靴尖。"

  "看上去有點發黃。"尤斯塔斯開了個頭。

  "是金的,純金的,"愛德蒙插嘴說,"瞧瞧。摸摸看。皮子已經從靴尖上脫開了。像鉛一樣沉。"

  "阿斯蘭在上,"凱斯賓說,"你的意思不見得是說…"

  "是的,我是這意思,"愛德蒙說,"那潭水把一切都變成金子了。它把魚叉變成金的,所以才那麼沉。潭水剛濺到.

  我腳上,幸虧我沒光著腳,倒把靴尖變成了金子。潭底那個可憐的傢伙——怎麼,明白了吧。"

  "原來那根本不是一座雕像。"露茜低聲說。

  "不。現在全部真相大白了。他在一個大熱天來到這兒。他在我們剛坐著的懸崖頂上脫掉衣服。衣服不是爛掉了就是讓鳥兒叼去鋪在窩裡了;鎧甲還在那兒。於是他潛下水就——",

  “別,”露茜說,"這事多嚇人哪。""我們好險啊。"愛德蒙說。

  "的確好險啊,"雷佩契普說,"無論哪個的手指,哪個的腳,哪個的鬍鬚,哪個的尾巴,隨時都可能滑進水裡。"

  "雖然如此,"凱斯賓說,"我們還是不妨試驗一下。"他彎下腰,折了一枝石南花枝。於是他小心翼翼,跪在水邊,把花枝浸在水裡。他浸的是石南花,抽出來的卻是純金做的石南花模型,跟鉛一般沉、一般軟。

  "擁有這個島的國王,"凱斯賓慢條斯理說,說時滿臉通紅,"馬上就會成為世界上最富有的國王。我聲明這塊土地今後就成為納尼亞的屬地,將命名為金水島。而且我要求你們大家保密。這事千萬別讓外人知道。甚至連德里寧也不讓知道——違者處死,你們聽見沒有?”

  "你對誰說話啊?"愛德蒙說,"我可不是你的臣民。要說嘛,這話應該倒過來說。我是納尼亞王國古代四位君主的一位。你應效忠于我哥哥至尊王才對。"

  "果真如此嗎,愛德蒙國王?”凱斯賓一手按在劍柄上說。

  "啊呀,你們兩個,趕快住口,"露茜說,"跟男孩子打交道就是這點最要不得。你們都是這麼狂妄自大,恃強欺弱的白癡——啊呀l……"她說說沒聲了,屏住了氣。大家都看到了她看見的情景。

  在他們對面那灰濛濛的山坡高處——因為石南還沒開花,所以看上去灰濛濛——那頭人類肉眼所見最雄偉的獅子慢步走過,無聲無息,也沒朝他們看,雖然事實上太陽被雲層遮住了,可是他渾身金光燦燦,就像沐浴在明亮的陽光下似的。事後露茜描述這幕情景時說"他個頭就跟大象那麼大,"然而另一回她只是說"個頭跟拉車的馬那樣大。"不過,個頭大小倒無所謂。沒人敢於打聽這是什麼。大家都知道這就是阿斯蘭。

  然而沒人看到他怎麼走掉,走到哪兒去了。他們就像剛睡醒似的,大家面面相覷。

  "我們在談些什麼啊?"凱斯賓說,"我剛才大出洋相了嗎?"

  "陛下,"雷佩契普說,"這地方是遭到詛咒的。我們還是馬上回船上去吧。假如我有幸為這個島命名,我就叫它做死水島。"

  "我覺得這名字起得很好,雷普,"凱斯賓說,"雖然我現在才想起來,可是不知道為什麼。不過天氣似乎穩定了,我想,德里甯大概願意啟航了。我們有多少話要跟他說啊。""

  可是事實上他們沒跟他說什麼,因為剛才那一小時裡的一些事都記不清、搞混了。

  "這幾位王上回到船上時,好像都有點兒中邪了。"幾小時後,黎明踏浪號再次揚帆啟航,死水島已經落在地平線下,這時德里甯對賴因斯說,"他們在那地方碰到什麼事了。我只弄得明白一件事,就是他們以為已經找到我們在尋找的那些爵爺中間一個人的屍體。"

  "真的嗎?船長,"賴因斯答,"這一來,找到三個了。只剩下四個。按這個速度,我們過了新年馬上就可以回家了。這倒也是件好事。我的煙草快抽得差不多了。明天見,船長。"

第九章 聲音島

  刮了好多天西北風,如今開始轉西風了,每天早晨太陽升出海面,黎明踏浪號的雕花船頭就恰好對著太陽正中昂然聳立。有人覺得太陽看上去比在納尼亞看起來要大,可是也有人不同意。他們就這樣航行,順著輕風航行,風雖小,風向倒也不變,既看不見魚,也看不見海鷗,又看不見船,也看不見海岸。貯藏又開始減少了,大家心裡偷偷地想,也許他們開到一個永遠到不了頭的大海。誰知就在最後一天,他們認為還可以冒險繼續東航的那一天,天剛破曉,就看見前面有一片雲層似的低地,橫亙在船和日出的地方之間。

  下午三點左右,他們停泊在一個寬闊的海灣裡,上了岸。這裡跟他們見識過的地方都大不相同。因為當他們走過沙灘時,發現四下一片寂靜,空空蕩蕩,似乎是個沒人住的島嶼,可是在他們面前卻是平坦的草地,上面的草又短又柔滑,恰如英國名門大戶有十個園丁侍弄的園地一樣。上面還有好多樹木,一棵棵都距離勻稱,地上不見斷枝殘葉。不時有鴿子咕咕叫,但聽不到別的聲音。

  不一會兒他們來到一條又長又直的沙子鋪的小路,路面上沒長一棵野草,兩邊都栽著樹。在這條小路遠處的另一頭,他們看見一座房子——長長一排,灰色的房子,在午後陽光下顯得一派寧靜-

  幾乎就在他們走上這條小路時,露茜感覺到鞋裡有顆小石頭。在那種陌生地方,她原該叫別人等著她取出石頭才是上策。可是她偏沒有,只是悄悄落在後面,坐下來脫鞋。她的鞋帶打結了。

  她還沒解開鞋帶,別人己走到前面老遠了。等她掏出石頭,重新穿上鞋,她已經聽不見他們的動靜。不過她幾乎立刻就聽到了別的動靜。這聲音不是從房子那邊傳來的。,

  她聽到的是一陣砰砰聲。聽上去像是十幾個身強力壯的工人掄著大木槌拼命在捶打地面。很快就越來越近。這時她已經背靠一棵樹坐著,因為爬不上樹,她實在沒辦法,只能一動不動坐著,身子緊緊貼著樹,但願人家看不見她。

  砰,砰,砰……不管這是什麼聲音,反正這會兒很近了,她都感覺得到地面在震動了。可是她什麼也看不見。她以為那東西——或那些東西——一定就在她身後。不料就在她面前的小路上傳來砰的一聲。她不僅聽到那一下響聲,而且還看見路面沙土飛揚,仿佛受到一下猛擊似的,就知道那東西在小路上了。可是她看不見是什麼東西猛擊地面。接著所有的砰砰聲都湊在一起,大約離她二十英尺遠,突然一下子都停了。於是傳來說話聲。

  這真是非常可怕,因為她根本一個人都看不見。那整個公園般的地方依然像他們剛才登陸時那樣寂靜空曠口儘管如此,離她三兩步的地方卻有一個聲音在說話。說的是:

  "夥計們,我們的機會可來了。"

  頓時,其他人齊聲回答說"聽哪,聽哪,他說了,我們的機會可來了。說得好,頭兒。你說得太對了。"

  "我說的是,"先前那聲音繼續說,"到岸邊去,攔住他們,別讓他們上小船,大家都拿好武器。他們想要到海上去的話就抓住他們。"

  "啊,這樣做就對了,"其他聲音一致嚷著說,"你這辦法太妙了,頭兒。說下去,頭兒。你這辦法想得再妙也沒有了。".

  "夥計們,那就趕緊加油吧,加油啊,"先前那聲音說,"我們走吧。"

  "對極了,頭兒,"其他聲音說,"這命令再好也沒有了。

  我們自己也正想這麼說呢。我們走吧。"

  砰砰聲立刻又響起了——開頭很響,不久就越來越弱,越來越弱,直到最後在靠海的那邊消失了。

  露茜知道沒工夫再坐著猜測這些看不見的怪物是些什麼東西。那陣砰砰聲剛消失,她就起身,沿著小路,撒開兩腿,趕快奔去追大家。無論如何得警告他們一下。

  就在發生這事的時刻,大家已走到那座房子。這是座矮房子——只有兩層——用漂亮光滑的石塊建造,有不少窗子,牆上常春藤半遮半掩。一切都那麼寧靜。尤斯塔斯就說:"我看這是空房。"可是凱斯賓一聲不吭,指著煙囪裡冒出來的煙。

  他們看到大門洞開,就穿過大門,走進一個鋪著石板地

  面的院子。院子當中有個水泵,水泵下有個水桶。那倒也沒什麼希奇。希奇的是看上去沒人在搖動水泵把手,把手竟在上下搖動。

  "這裡有魔法在起作用。"凱斯賓說。

  "機器!”尤斯塔斯說,"我相信我們終於到了一個文明國家。"

  這時,露茜風風火火,氣喘吁吁地隨後奔進院子。她壓低嗓門,向他們說明她聽到的消息。等到他們聽明白了幾分,連最勇敢的人都臉色不妙了。

  "看不見的敵人,"凱斯賓嘀咕說,"切斷我們上船的去路。這一關可難闖了。"

  "你不知道他們是哪一類怪物嗎,露?”愛德蒙問。"愛德,我又看不見他們,怎麼知道呢?”-

  "聽他們腳步聲像人類嗎?"

  "我沒聽到腳步聲——只聽到這種咚咚咚、砰砰砰的嚇人聲音——就像木槌在捶打。"

  "我倒想知道,"雷佩契普說,"你拿把劍刺進他們身子,他們顯不顯原形?"

  "看來我們一定要弄明白,"凱斯賓說,"不過我們還是先走出這大門吧。那水泵旁有一個傢伙在聽我們說話呢。"

  他們出了大門,回進那條小路,路邊有樹可以隱蔽。

  "其實想躲開你看不見的人,一點也沒用。他們可能就在我們周圍呢。"尤斯塔斯說。

  可每,德里寧,"凱斯賓說,"如果我們認定回小船沒希望了,那就走到海灣的另一邊,發信號叫黎明踏浪號開向海岸,接我們上船,你看怎麼樣?"

  "吃水不夠深,陛下。"德里寧說。"我們可以遊過去。"露茜說。

  "三位王上聽我說,"雷佩契普說,"企圖偷偷摸摸,躲躲閃閃,避開看不見的敵人,那是妄想。假如這些怪物存心找我們打仗,准會得逞。不管結果怎麼樣,與其讓他們揪住尾巴,還不如面對面交鋒。"

  "我真認為雷普這回說得對。"愛德蒙說。

  "一點不錯,"露茜說,"如果賴因斯和黎明踏浪號上的其他人員看見我們在岸上打仗,他們就能採取某種行動。"

  "要是他們看不見任何敵人,就不會明白我們在打仗。"尤斯塔斯發愁說,"他們會以為我們只是對空舞劍呢。"

  大家都不安地沉默半晌。

  "得了,"凱斯賓終於說,"我們索性豁出去了。我們必須去面對他們。大家互相握握手——露茜,箭上弦——其餘人都劍出鞘——準備好。也許他們願意會談。"

  說也奇怪,他們齊步前進回到海灘,竟看見草地和參天大樹一派太平景象。他們到了海灘,只見小船還停在先前扔下那地方,光溜溜的沙地上一個人也看不見。不止一個人在懷疑露茜說給他們聽的事是不是僅僅出於想像。不料他們還沒走到沙地,半空中就有個聲音說話了。

  "別再走了,爺們,別再走了,"這聲音說,"我們先得跟他們談談。我們這兒有五十多人,手裡都有武器。

  "聽哪,聽哪,"眾人齊聲說,"這是我們的頭兒。他說的話完全靠得住。他跟你們說的是實話,真的。""我看不見這五十位勇士。"雷佩契普說。

  "不錯,不錯。"頭兒的聲音說。

  "你看不見我們。為什麼看不見呢?因為我們是隱身人。"

  "說下去,頭兒,說下去,"其他聲音說,"你說得完全正確。這回答再好也沒有了。"

  "別響,雷普,"凱斯賓說,接著又大聲再說一句,"你們隱身人,要找我們幹什麼?我們幹了哪些事得罪你們了?"

  "我們要找你們辦件事,這小姑娘能替我們辦到。"頭兒聲音說。(其他人就說這話正是他們本人都要說的。

  "小姑娘!”雷佩契普說,"這位小姐是女王呢。"

  "我們沒聽說過什麼女王,"頭兒聲音說,(“我們沒聽說過,我們沒聽說過。"其他人隨聲附和說。)"不過我們要求的事她能辦到。"

  "什麼事啊?"露茜說。

  "假如是什麼對女王陛下榮譽或安全不利的事,"雷佩契普又說,"你們看到我們臨死還可以殺掉多少人,准會感到奇怪。"

  "好吧,"頭兒聲音說,"說來話長,我們都坐下吧。"

  其他聲音都一致熱情附和這個建議,可是納尼亞人依然站著。

  "說起來,"頭兒聲音說,"事情是這樣的。不知多少年以前,這個島原是一個魔法大師的地產。我們全是——或許不妨說,我們全是——他的奴僕。好吧,長話短說,我說起的這個魔法師,他叫我們幹我們不喜歡的事。為什麼不?因為我們不願幹。唉,這一來,這個魔法師就大發雷霆。因為我應當告訴你們,他是這個島的主子,他不習慣人家跟他抬杠。你們要知道,他這人真直爽得不得了。可是讓我看看,我說到哪兒了?啊,對了,說到這個魔法師,他上了樓,因為你們必須知道他把所有的魔法玩意兒全放在樓上,我們都住在樓下。我說,他上了樓,對我們施了魔法。一種醜化的魔法。依我看,你們看不見我們還真該謝天謝地,如果你們現在看見我們這模樣,才不會相信我們變醜以前長得什麼模樣呢。你們真不會相信。我們竟醜得大家彼此見了都受不了。那我們怎麼辦呢?好吧,我告訴你,我們怎麼辦。我們等到這個魔法師大概睡午覺了,就厚著臉皮偷偷上樓去找他的魔法書,看看有什麼辦法破這個醜化的魔法。可是我們全都渾身大汗,直打哆嗦,我決不騙你。不過,信不信由你,我們的的確確找不到什麼去除醜相的魔法。時間過得很快,生怕這位元老先生隨時都會醒來——我渾身臭汗,決不騙你——好吧,長話短說,不管我們做得對也好,做得錯也好!臨了我們看到一種隱身魔法。我們心想,與其這麼一副醜相,不如隱身為妙。為什麼呢?因為我們情願這樣。於是我的小姑娘,她跟你們的小姑娘年齡差不多,她沒變醜以前是個可愛的孩子,雖然如今——啊,還是少說為妙——啊呀,我的小姑娘念了咒語,因為一定得由個小姑娘來念,或者魔法師本人,你們明白我意思吧,否則的話就不靈驗。為什麼不靈驗呢?因為什麼都變不了。於是我的小姑娘克莉蒲賽念了咒語,我應當告訴你們,她念得真棒,咒語念好,我們就都遂了心願,變成隱身人了。不騙你,大家彼此看不見臉倒真輕鬆了。不管怎樣,開頭是很輕鬆的。可是後來我們對隱身卻大大厭煩了。

  不過,還有一件事。我們決沒料到這個魔法師,就是我先前跟你們說起的那個人,居然也成了隱身人。我們從此就沒看見過他。所以我們不知他是死了呢,還是走掉了。或者是否就坐在樓上卻看不見他,也許下樓來了,只是樓下看不見他。真的,聽動靜根本一點也聽不出來,因為他老是光著腳走來走去,像只大貓一般無聲無息。我對諸位直說了吧,這使我們的神經更受不了。"

  以上就是頭兒聲音說的事情經過,不過已簡化了,因為我把其他聲音說的話都略去了。實際上他說不滿六七句話,他們就少不了要插嘴,表示同意啊,慫恿他說下去啊,納尼亞人聽了真不耐煩,差點發瘋。好容易說完了,大家都沉默了老半天。

  "不過,"露茜終於開口說,"這一切跟我們有什麼關係呢?我不明白。"

  "哎呀,老天保佑,我沒糊裡糊塗把整個要點漏了說吧?”頭兒聲音說。

  "你漏了,你漏了,"其他聲音十分起勁地說,"誰都會說漏,說得越清楚,越明白越好。說下去,頭兒,說下去。"

  "好吧,我用不著把全部事情經過再講一遍。"頭兒聲音開腔說。"

  "不,當然用不著口"凱斯賓和愛德蒙說。

  "好吧,那就乾脆幹句並一句,"頭兒聲音說,"我們一直在等外邊來個漂亮的小姑娘,等了好久好久,小姐,就像你這樣的姑娘——願意上樓去找那本魔法書,找到破除隱身法的咒語,念一遍。我們都發過誓,碰到踏上本島的第一批生人,決不放他們生還,除非他們替我們辦到這件該辦的大事。我意思是說,如果他們有漂亮的小姑娘的話,如果沒有,那就是另一碼事了。諸位,正因為如此,所以如果你們的小姑娘幹不成,我們就要忍痛把你們宰了。不妨說,僅僅是作為交易而已,希望別見怪。"

  "我看不見你們所有的武器,"雷佩契普說,"那些武器也是看不見的嗎?"它話音未落,大家就聽見嗖的一聲,轉

  眼工夫就見一枝長矛顫巍巍地刺進他們身後一棵樹上。"對啦,那是枝長矛。"頭兒聲音說。

  "對啦,頭兒,對啦,"其他聲音說,"你說得太對了。"

  "這枝長矛是從我手裡扔出去的,"頭兒聲音繼續說,"一脫手就看得見了。"

  "可是你們為什麼要我做這事呢?"露茜問,"為什麼不能讓你們自己的人去幹?你們一個姑娘都沒有嗎?"

  "我們不幹,我們不幹,"眾聲一致說,"我們再也不上樓去了。"

  "換句話說,"凱斯賓說,"你們要這位小姐去面對危險,可你們就不敢要自己的姐妹女兒去面對這危險。"

  "說得對,說得對,"眾聲一齊歡呼說,"你說得太對了。啊,你受過些教育,不錯。誰都看得出來。"

  "嘿,竟然如此無法無天……"愛德蒙開口說,可是露茜打斷了他。

  "我是晚上到樓上去呢?還是白天去?"

  "啊,當然是白天,白天,"頭兒聲音說,"不是晚上。誰也沒叫你晚上去摸黑上樓?呃?"

  "那好吧,我來幹,"露茜說,"不,"她轉過身來對其他幾個說,"別來阻攔我。難道你們不明白這沒用嗎?他們有幾十個人。我們不能跟他們硬拼。相反,那倒是條生路。"

  "可是有個魔法師。"凱斯賓說。

  "我知道,"露茜說,"不過他可能不像他們說的那麼壞。難道你們不知道這些人並不是很勇敢嗎?"

  "他們肯定不是很聰明。"尤斯塔斯說。

  "喂,聽我說,露,"愛德蒙說,"我們真的不能讓你幹這事。問問雷普,相信它也會說這話。"

  "可是這才救得了你們的命,又救了我自己的命,"露茜說,"我跟大家一樣,不願給看不見的刀劍剁成泥。"

  "女王陛下說得對,"雷佩契普說,"如果我們有一點把握能靠打仗救她,那我們的責任就非常清楚了。依我看來,我們一點也沒有把握。而他們要求女王陛下辦的事根本也不違背女王的尊嚴,倒是一個高尚英勇的行動。如果女王好心,願意冒險見見魔法師,我決不會有二話。"4

  大家都知道雷佩契普素來天不怕地不怕,這話它說得出口,一點都不感到尷尬,可是這些經常前怕狼後怕虎的小夥子卻弄得臉色通紅。但是,道理明擺著,他們也就只好讓步了。隱身人聽到宣佈事情就這麼定了,頓時大聲歡呼,頭兒就請納尼亞人共進晚餐,玩上一夜,其他聲音都一致熱烈擁護。尤斯塔斯不願接受,可是露茜說"我相信他們不是陰險的壞人。他們根本不像壞人。"別人聽了都同意。就這樣,他們在一大片砰砰砰的聲音陪同下,回到那所房子裡去。他們走到那個鋪著石板,發出回聲的院子時,這片聲音更響了。

第十章 魔法書

  隱身人隆重宴請他們的客人。眼看大盤小盤送到桌上,卻又看不見有人搬送,倒非常有趣。即使只見大盤小盤沿著地面一路往前移動也夠有趣的了,照你料想隱形手搬運東西想必就是這模樣。可是偏偏不是這樣。這些餐盤竟然是連蹦帶跳,一路朝長長的餐廳行進。一隻餐盤一跳最高竟達十五英尺,一下子又突然落到離地三英尺的地方停下。要是餐盤裡盛著湯水或燉萊什麼的,那結果就夠慘了。

  "我對這些人倒感到非常好奇起來了,"尤斯塔斯跟愛德蒙咬耳朵說,"你看他們究竟是不是人?我看倒更像大蚱蜢或大青蛙呢。

  "看起來倒像,"愛德蒙說,"可別讓露茜想起什麼蚱蜢。她不大喜歡昆蟲,尤其是大個的。"

  `這頓飯要不是弄得亂七八糟,而且話題不總是意見一致那一套,倒還要盡興些。隱身人對什麼事情都意見一致。他們的說法多半是那種難以不同意的一套"我總是說,人餓了就喜歡找點吃的,"或者"天黑了,一到晚上天總要黑,甚至還有"啊呀,你們是漂洋過海來的啊,海是很濕很濕的吧?"露茜在座位上正好看得見樓梯腳下那黑洞洞的樓梯口,不禁朝那裡看著,心裡很想知道明天早晨走上樓梯會有什麼發現。不過其他方面說來這頓飯菜還不壞,有蘑菇湯、煮熟的雞、煮熟的熱火腿、鵝莓、紅醋栗、奶酷、奶油、牛奶和蜂蜜酒。另外幾個都喜歡蜂蜜酒,不過飯後尤斯塔斯後悔有點喝醉了。

  第二天早晨露茜醒來,那心情就像在考試那天或上牙醫生那兒去的早晨醒來一樣。晨光明媚,蜜蜂嗡嗡叫,在開著的窗口飛出飛進,窗外草地看上去非常像英國什麼地方。她起身梳妝,早餐時儘量和平常一樣邊談邊吃。吃完早餐,頭兒聲音吩咐她在樓上該如何行事後,她就同其他幾個告別,一言不發,逕自走到樓梯腳邊,頭也不回,開始上樓。

  幸虧光線很亮,可不,第一段樓梯頭上就有一扇窗筆直對著他。她走在那段樓梯上,一直聽見下面過道上那只高背大時鐘滴答滴答走著。待她走到樓梯台,得往左拐到第二段樓梯,此後就再也聽不見鐘聲了。

  這時露茜來到了樓上,一看只見一條又長又寬的走廊,走廊盡頭有扇大窗子。這條走廊分明跟整幢房子一樣長。走廊上有雕花和鑲嵌木板,還鋪著地毯,兩邊有好多扇門都開著。她站著一動也不動,聽不見老鼠吱吱叫,也聽不見蒼蠅嗡嗡叫,聽不見窗簾壩壩飄,什麼都聽不見——只聽見自己的心在怦怦跳。

  "左邊最後一個門口。"她自言自語說。得走到最後一個門口倒有點難。要走到那兒就得一間間屋子走過去。任何一間屋子都可能有魔法師——睡著了,或是醒著,或是隱身,甚至可能死了。不過心裡想著這種事可不行。她開始她的艱苦歷程了。地毯好厚,她的腳踩上去無聲無息。

  "還沒有什麼事情好害怕的呢。"露茜暗自說。這條走廊的確安靜,一片陽光,也許太安靜了。要是那些門上沒漆著猩紅的古怪符號本來還會更好些——這些符號歪歪扭扭,圖形複雜,顯然含有什麼意義,可能也不是什麼很好的意義吧。要是牆上沒掛著那些面具就更好了。倒不是說那些面具醜陋不堪——或者說不是很醜——而是面具上一個個空洞的眼窩看上去真是怪怪的,如果你由著自己瞎想,馬上就會想到自己一轉身,面具就會下手呢。

  走到第六扇門之後,她才真正嚇了一跳。刹那間她幾乎認定有一張長著鬍子,邪氣十足的小臉沖出牆壁,對她做個鬼臉。她勉強站住,望著鬼臉。原來這根本不是一張臉,而是一面小鏡子,大小形狀跟她的臉恰好一樣,鏡子上邊有頭髮,下端掛著一把鬍子,所以你朝鏡子裡一看,你的臉就正好配上頭髮和鬍子,看上去像長在你頭上似的。"我只是走過時眼角一掃,看見自己的影子了,"露茜暗自說,"原來是這麼回事。一點也不礙事。"不過她並不喜歡自己的臉長著那種頭髮和鬍子,就逕自往前走。(因為我不是魔法師,所以不知道長鬍子的鏡子派什麼用處。

  露茜還沒走到左面最後一扇門,心裡不禁納悶起來,從她開始這段歷程以來,這條走廊是不是越來越長了,這是不是房子的魔法的一部分。可是她終究走到了。門開著。

  這是間大房間,有三扇大窗,一排排的書從地板上一直堆到天花板;露茜從來沒見過這麼多書,有的小書小巧玲瓏,有的大書笨重厚實,有的書比你見過的任何教堂的〈聖經〉還要大,全是皮面精裝的,一股陳舊的書卷氣,透著魔法味兒。不過已經有人吩咐過她了,她知道用不著為哪一本書操心。因為那本書,魔法書,就放在房間正中一張書桌上。她明白自己得站著看了(反正沒有椅子),而且她看書時得背對著門站著,於是她馬上轉身去關門。

  門關不上。

  有人會不贊成露茜這麼做,可我認為她做得完全對。她說能關上門就不用擔心了,可是要你站在這種地方,背後直對著洞開的門,心裡總不好受。要是我一定也會有這種感覺。可是又沒有什麼辦法。

  有一件使她大傷腦筋的事是書這麼大。頭兒沒法告訴她現形的咒語在魔法書上哪一段。他聽到她問起甚至還大為驚訝昵。他想讓她從頭看起,查到才甘休;顯然他就沒想過還有別的法子好在書裡查到這一段。"只是這樣看興許要化上我好幾天、好幾星期的工夫呢!"露茜看著那本厚厚的大書說,"而且我覺得就像已經在這地方待了好幾個小時了。"

  她走到書桌前,手擱在書上;手指剛摸到書就不由震顫一下,仿佛書裡充電似的。她竭力打開書,可是起初打不開,不過這只是因為書給兩個鉛扣子夾住了。等她解開扣子,就一下子打開了書。這是本多怪的書啊!

  這是手寫本,不是印刷本,字跡清晰,筆法勻稱,向下捺的筆劃粗,向上挑的筆劃細,字體很大,看起來比印刷體舒服,寫得極美,露茜盯著看了整整一分鐘,忘了念了。紙張又脆又滑,有股好聞的味兒,在空白處和每段咒語開頭的大寫字母周圍,還有插圖。

  這本書沒有扉頁,也沒有書名;開門見山就是咒語,開頭幾條沒什麼大不了的。有治療疵子的土法(在月光下用銀盆洗手),有治牙痛的,有治抽筋的,還有一種捕捉蜂群的咒語。牙痛病人那幅插圖畫得很生動,要是你對著畫看得太久了,牙齒也會發痛呢。第四條咒語周圍密密麻麻畫著金黃色蜜蜂,要是你對著畫多看一會兒,它們就仿佛真在飛舞。,

  露茜看了第一頁就捨不得離開,但等翻過一頁,下頁還是同樣有趣。"可我必須翻下去,"她暗自說。她路往下翻了三十頁,如果她記得住上面內容的話,就可以學會怎樣去找尋寶藏,怎樣記住忘掉的事物,怎樣忘掉想要忘掉的事物,怎樣呼風,怎樣喚雨,怎樣求雪,怎樣變霧,怎樣招雨夾雪,以及怎樣招之即來,揮之即去。她看得越久,插圖就越奇妙,越逼真。

  接下來她翻到一頁,上面的插圖光彩奪目,叫你簡直沒法注意寫的字。簡直沒法——可她還是注意到開頭一行字句,這樣寫道:美貌超群絕倫靈方。露茜臉蛋湊到書頁上盯著看插圖,雖然剛才圖畫似乎擠成一團,模糊不清,可是現在她看起來十分清楚了。第一幅畫的是一個姑娘站在書桌前看本大書。那姑娘的穿著跟露茜一模一樣。第二幅畫上露茜(因為畫中人就是露茜)站著,張大嘴巴念念有詞,臉色相當可怕。第三幅畫上那個美入向她走來了。怪的是想想這些畫開頭看上去多麼小,現在畫中露茜看上去竟跟露茜真人一般大小了,兩人對視了片刻,真露茜就移開眼光,因為她被畫中露茜的美貌弄得眼花繚亂,但她還能從那張美麗的臉蛋中看出跟她本人的相像之處。現在這些畫面迅速向她蜂擁而來。她看見自己在卡樂門國一次大比武中高踞寶座,世界各國的國王為她的美貌而拼殺。後來從比武中的拼殺演變為真正的戰爭,由於各國國王、公爵和大貴族瘋狂爭奪她的青睞,納尼亞、阿欽蘭、台爾馬、卡樂門、加爾馬和特裡賓西亞各國都弄得生靈塗炭,一片荒蕪。後來,畫面一變,依然是絕色美人的露茜,回到英國。原來一直是家裡的美人兒蘇珊從美國回來了。畫中的蘇珊活像蘇珊本人,只是難看些,一副生氣的神情。蘇珊妒忌露茜那份令人眼花繚亂的美貌,不過這一點也沒關係,因為現在誰也不把蘇珊放在心上了。

  "我一定要念這條咒語,"露茜說,"我不管。我一定要念。"她說我不管,因為她心裡一股勁地覺得她念不得。

  誰知正當她回頭再去看那條咒語開頭的字句時,原先她完全肯定沒有畫面的字裡行間,卻發現有只獅子,獅王阿斯蘭的大臉正深深盯著她的臉。畫面色彩金光燦燦,那獅子仿佛走出畫面,向她迎面而來。事後她當然也不敢十分肯定畫上獅子真的不曾有過一點活動。總而言之,她十分清楚獅子臉上的表情。他正在咆哮,你都看得見他大半口牙了。她害怕得不得了,就馬上翻過這一頁。

  過一會兒她又翻到一條咒語,可以讓你知道你朋友對你的看法。其實這時露茜心裡很想試試剛才那條咒語,那條使你變得美貌超群絕倫的咒語。所以她感到為了彌補沒念剛才那條咒語的損失,倒真願意念念這條看。她生怕自己改變主意,就匆匆忙忙念了咒語(我是決不會告訴你們這些咒語的)。念完她就等著看結果。

  一看毫無結果,她就看起插圖了。突然一下子她看見自己最意想不到的一幕——一節火車的三等車廂,裡面坐著兩個女學生。她馬上就認出她們。一個是瑪喬麗;普勒斯頓,一個是安妮;費瑟斯通。不過現在這不僅是一幅畫了。這幅畫是活動的。她看得見火車窗外電線杆飛馳而過。她看得見兩個姑娘有說有笑。接著就像"打開"收音機似的,她漸漸聽得見她們說的話。

  "這學期我能見你一兩面嗎?"安妮說,"你還是打算一直跟露茜;佩文西鬼混?”

  "不知道你說的鬼混是什麼意思?"瑪喬麗說。

  "晴,你知道的,"安妮說,"你上學期對她可癡心呢。"

  "不,我沒有,"瑪喬麗說,"我很有頭腦,不會這麼做的。說起來她還不算壞孩子。但學期還沒結束我就對她厭透了。"

  "得了,你哪一學期都決不會有這機會了I"露茜大叫道,"兩面三刀的小畜生。"可是聽到自己的嗓門這麼大,又頓時想起她是在對著一幅畫說話,真正的瑪喬麗遠在另外一個世界裡呢。

  "得了,"露茜自言自語說,"我過去對她的看法倒真不壞。上學期我替她做了各種各樣的事,別的姑娘不大有人多理她,我偏守著她。這點她也有數。偏偏去找安妮;費瑟斯通!我真想知道我所有的朋友是不是都一樣?還有不少圖呢。不,我決不再看了。我決不看了,我決不看了。"——她費了好大勁兒才翻過這頁,可是不久,一大滴憤怒的眼淚就濺在上面了。

  在下一頁她看到一條"提神法"的咒語。這一頁插圖雖少,不過很美。露茜不知不覺看的竟不是咒語,倒更像一篇故事。這篇故事有三頁,她還沒看到這一頁末了,就完全忘了自己是在看書。她生活在這故事中,好像這是真事似的,而且所有的畫面也是真的。當她翻到第三頁,看到末了一行,她說"這是我所看過的最可愛的故事,今後這輩子可看不到這麼可愛的故事了。啊呀,我真希望我能一直看上十年。至少我要再看一遍。"

  誰知這本書的魔法到此有些起作用了。你不能再倒翻過去,只有右手一邊的書頁,後面的書頁才翻得過去,左手一邊的,前面的書頁就翻不過來了。

  "啊呀,真糟糕!II露茜說,"我真想再看一遍呢。好吧,至少,我一定得記住它。讓我看看……寫的是……是……天哪,圖文又全消失了。連末了一頁也一片空白。這是本非常古怪的書。我怎麼能忘記呢?這故事講的是一隻酒杯、一把寶劍、一棵樹,還有一座青山,我只知道這麼多。可我記不住,我怎麼辦啊?"

  而且她永遠也記不起來了;從那一天起,露茜心目中認為的好故事,指的就是使她想起魔法書中忘掉了的故事的一個故事。

  她再翻過去,不料翻到一頁根本沒有插圖,不過開頭的字句倒寫著:隱形事物現形法。她先從頭到尾看一遍,把全部生字認認准,再大聲念出來。一念她就立刻知道咒語起作用了,因為她一念出聲,書頁上部的大寫字母就現出顏色來,空白處也開始現出圖畫來。正像你把用隱顯墨水寫的字放在火上烤,字跡就漸漸現出來一樣,只是用的不是擰橡汁(最簡易的隱顯墨水)那種暗黑色,而是純金的、碧藍的和猩紅的顏色。這些畫都很怪,其中有不少人物的樣子露茜可不大喜歡。於是她心裡想,"我不僅把砰砰砰的東西現了原形,而且大概把一切東西都現形了。這麼個地方准有不少其他隱形的東西在閒逛呢,我可說不準要不要都見見。"

  就在那工夫,她聽到身後一陣輕柔而有力的腳步聲,沿著走廊過來,她當然記得他們跟她說過魔法師光著腳,像貓似的走路不出聲的事。回過頭去看看清楚總比有什麼偷偷摸到你背後要好些。露茜回過頭去看了。

  於是她臉上露出笑容,一時間(但她當然不知道),她看上去幾乎就同畫中的露茜一樣美麗了,她高興得輕輕叫了一聲,伸出雙臂,奔上前去。站在門口的原來就是所有至尊王中最至高無上的獅王阿斯蘭本人。他是真的,結結實實,暖暖和和,他聽任她親吻,把臉埋在閃閃發亮的獅霞裡。他身子裡發出猶如地震的低沉聲音,露茜甚至敢於想像他是在咕嚕呢.

  "啊呀,阿斯蘭,"她說,"謝謝你還特地來一次。"

  "我一直在這裡,"他說,"只是你讓我現了形罷了。"

  "阿斯蘭!”露茜稍帶責怪的口氣說,"別拿我開玩笑了。好像我真有什麼辦法讓你現形似的!"

  "真的,"阿斯蘭說,"你認為我會違背自己的規則嗎?"

  沉默了片刻,他又說話了。

  "孩子啊,"他說,"我看你剛才一直在偷聽。""偷聽?"

  "你聽兩個同學背後在說你。"

  "啊呀,那個嗎?我根本沒想到那是偷聽呢,阿斯蘭。那不是魔法嗎?"

  "用魔法暗中監視人家跟用任何其他辦法監視是一回事。你錯看你的朋友了。她雖然為人軟弱,可是她愛你。她害怕那年齡大的姑娘,才說了違心的話。"

  "我想,我再也忘不了我聽到她說的那番話。""不,你不能這樣。"

  "啊呀,"露茜說,"我把一切都搞糟了嗎?你意思是說,如果沒有這麼回事,我們原來會一直是朋友——成為真正的好朋友——說不定是終身朋友——可現在我們就不行了吧?"

  "孩子啊,"阿斯蘭說,"以前我沒跟你說清楚,誰也無法預知將來發生的事嗎?"

  "不錯,阿斯蘭,你說過,"露茜說,"對不起。可是請……”

  "心肝兒,說啊。"

  "我還能再看一遍那故事嗎?就是我記不起來的那一個。你願意跟我講那故事嗎,阿斯蘭?唉,講吧,講吧,講吧。"

  "好,一定講,我要對你講好多好多年。可是現在,快來吧。我們該去見見這屋子的主入了。

第十一章 笨蛋瓜皆大歡喜

  露茜跟著獅王出來,走進走廊,頓時看見迎面來了一個老人,光著腳,穿著一件紅袍。他白髮上戴著一頂橡樹葉編的花冠,鬍鬚垂到腰帶,撐著一根雕工奇妙的手杖。他看見阿斯蘭就深深鞠躬說:

  歡迎閣下光臨。”

  “寇里亞金,我把這麼一批笨東西交給你管,你是不是管得厭煩了?”

  “不,”魔法師說,“他們雖然很笨,倒沒有真正的壞心眼。我對這批怪物慢慢喜歡起來了。我一直在等待有那麼一天可以靠智慧,不靠這種粗暴的魔法,來治理他們,有時候,也許等得有點不耐煩了。”

  “到時候就好了,寇里亞金。”阿斯蘭說。

  “是啊,到時候就好了,閣下,”他回答道,“你打算在他們面前露露面嗎?”

  “不,”獅子說,略帶幾分咆哮,露茜心想這跟笑大概是一個意思吧,“我會把他們嚇破膽的。就是等到許多星辰老了,在島上退休了,你手下的人還沒長進到那個程度呢。今天太陽落山前我還必須去看看小矮人杜魯普金,他正坐在凱爾帕拉維爾的城堡裡數著他主人凱斯賓回家的日子呢。我會把你們的經歷全告訴他的。露茜,別那麼愁眉苦臉。我們不久就會再見面的。”

  “請問,阿斯蘭,”露茜說,“你說的不久算多久?”

  “隨時都可以算不久。”阿斯蘭說,霎時間他就沒影了,只剩下露茜一個人和魔法師在一起。

  “走了!”他說,“你我都很失望。一向都是這樣,你留不住他;他不像是頭溫馴的獅子。我那本書怎麼樣?”

  “書裡有些地方的確很有趣,”露茜說,“你一直知道我在那兒嗎。”

  “這個嘛,當然知道,我讓這批笨蛋變成隱身人的時候就知道你不久就會來破除魔法。就是拿不准日子。今天早晨,我倒不特意提防。你瞧,這魔法把我也變成隱身人了,隱了身以後弄得我老是想睡。嗨——呵——瞧我又打呵欠了。你餓了嗎?”

  “說起來,也許真有點兒餓了,”露茜說,“我不知道現在幾點了。”

  “來吧,”魔法師說,“對阿斯蘭來說,隨時都可以算不久;可在我家裡肚子隨時餓了都算一點鐘。”

  他帶她在走廊上走了一小段路,打開一扇門。進了門,露茜就見自己到了一間滿是陽光和鮮花的房間。桌上是空的,可那當然是一張魔桌啦,老魔法師念了一句咒語,桌布、銀器、餐盤、酒杯和食物就都出現了。

  希望這正是你喜歡吃的,”他說,“我想方設法給你弄來更合乎你本鄉本土的食物,不是你最近也許吃過的那種食物。”

  “真可愛。”露茜說,可不是嗎:一份滾燙的煎蛋捲、冷羊肉、綠豌豆、一份草莓霜淇淋、檸檬汽水作佐餐飲料,隨後還有一杯巧克力。可是魔法師本人只喝酒,只吃麵包。他一點也不讓人覺得驚恐不安,露茜跟他很快就像老朋友似的閒聊開了。

  “這咒語幾時起作用?”露茜問,“那些笨蛋是不是立刻就現形了?”

  “是啊,他們這會兒就現形了。不過他們大概都還睡著;他們在晌午總要休息一下。”

  “既然他們都現了形,你打算去掉他們的醜樣兒嗎?你要不要使他們恢復以前的模樣?”

  “這個嘛,倒是個相當微妙的問題,”魔法師說,“要知道,只有他們才以為自己從前多麼好看。他們說他們給變醜了,可我並不這麼說。好多人完全可以說變得反而好看了呢。”

  “他們都非常自以為了不起嗎?”

  “他們就是這樣。至少笨蛋頭兒是這樣,他把其他人都教得這樣。他們一貫對他說的話句句都信。”

  “這點我們都看出來了。”露茜說。

  “是啊——可以說,沒有他的話我們日子會更好過些。當然,我能把他變成別的東西,或者對他念一種咒語,使他們對他一句話都不信。可是我不願意這麼做。還是讓他們欽佩他吧,總比對誰都不欽佩好。”

  “難道他們不欽佩你嗎?”露茜問。

  “啊呀,才輪不到我呢,”魔法師說,“他們不願欽佩我。”

  “你為什麼把他們變醜——我意思是說,他們所謂的變醜?”

  “說起來,他們不願幹我叫他們幹的活兒。他們的活兒就是照料照料花園,種種糧食——不是像他們想像的為我,而是為他們自己。如果我不逼他們幹,他們根本就不願幹。照料花園當然少不了水。山上約莫半英里外有個美麗的山泉,有條小溪從那山泉一直流過花園。我只要他們從這條小溪裡取水就行了,用不著他們一天兩三回提著水桶,辛辛苦苦爬上山泉去打水,筋疲力盡回來,還不說路上灑掉了一半。可是他們死也不明白,到末了他們乾脆拒絕不幹了。”

  “他們就笨到那種地步嗎?”露茜問。

  魔法師歎了口氣:“他們給我惹的麻煩,說了你也不會相信。兩三個月前,飯前他們就都去洗餐盤和刀子,他們說這可以節約時間,免得飯後再洗。有一回他們在刨地,我碰見他們在種煮熟的土豆,說是免得吃時再煮。有一天貓溜進了牛奶房,他們就出動二十個人把牛奶搬出來;竟沒人想到把貓趕出來。啊,我看你吃完了。我們就去看看這些笨蛋現在的模樣吧。”"

  他們走進另外一間房間,裡面全是叫人搞不明白的儀錶器具,擦得錚亮——比如測定天體位置的星盤、太陽系儀、測量速度的暫態計、詩行計算表、詩律計算表,經緯儀等等——他們走到視窗,魔法師說:“瞧,這就是你要看的笨蛋。”-

  “我什麼人都看不見啊,”露茜說,“那些蘑菇般的東西是什麼?”

  她指的是鋪滿平坦的草地的東西。的確很像蘑菇,可是要大得多——蘑菇柄約三英尺高,蘑菇蓋直徑也有這麼長。她仔細一看,才看出蘑菇的柄和蓋不是在當中連接,而是偏在一邊,看上去不對稱。每根蘑菇柄根部都有什麼東西——一種小包袱似的——躺在草地上。其實這些東西越看越不像蘑菇。正如她開頭所想的,蓋子部分並不真是圓的,直裡比橫裡長,一頭寬。有好多個呢。大約有五十多個。

  時鐘敲了三下。

  頓時出現了一件離奇透頂的事。每一隻“蘑菇”忽然一下子都顛倒過來了。連在根部的那小包袱原來是腦袋和身子,柄原來是腿,但不是每個身子長著兩條腿。每個身子下面只長著一條粗腿,而且不像一條腿的人那樣長在一邊,腿下端是一隻其大無比的腳——一隻粗腳趾的腳,腳趾略為翹起,看上去活像一隻小小的獨木舟。她一會兒就明白他們為什麼看上去像蘑菇了。他們一直仰天平躺在地上,每個人都把那條獨腿直挺挺朝天伸著,大腳正好在身子上面伸開。事後她才知道這是他們通常休息的方式;因為這只腳又遮雨又遮太陽,獨腳怪躺在自己腳下面幾乎跟躺在帳篷裡一樣。

  “啊喲,有趣死了,有趣死了,”露茜放聲大笑道,“是你讓他們變成這樣的嗎?”

  “是啊,是啊,我把這些笨蛋變成了獨腳怪。”魔法師說,他也哈哈大笑,笑得臉上眼淚直淌。“可是你看哪。”他又說。

  這倒是值得一看。這些獨腳小人當然不能跟我們一樣走啊跑的。他們就像跳蚤或青蛙般跳來跳去。他們蹦得多有勁啊!——仿佛每只大腳都是一大團彈簧。他們跳下來也夠有勁的;那聲音正是昨天搞得露茜莫名其妙的砰砰聲。這會兒他們正在四面八方蹦蹦跳跳,彼此大喊大叫:“嗨,夥計!我們又現形了。”

  “我們現形了,”一個頭戴綴著流蘇的紅帽子的人說,顯然他就是獨腳怪的頭兒,“我說的是,夥計們現形了,所以我們才互相看得見。”

  “啊,說得對,說得對,頭兒,”其他的人齊聲喊道,“說得一針見血。誰的頭腦也比不上你清醒。你說得不能再明白了。”

  “那小姑娘弄得老頭措手不及,她真行。”獨腳怪頭兒說,“這回我們騙過他了。”

  “我們也正打算這麼說呢,”大家齊聲唱道,“你今天比往日強多了,頭兒。說下去,說下去。”

  “可他們竟敢這樣說你嗎?”露茜說,“他們昨天似乎還很怕你。難道他們不知道你可能聽見他們說話嗎?”

  “這又是那些笨蛋一件可笑事,”魔法師說,“他們一會兒把我說得好像統管一切,偷聽一切,危險之至。過一會兒又以為他們憑奶娃娃一看也能識破的花招就能騙我上當——天哪!”

  “他們非得變回老樣子不可嗎?”露茜問,“啊呀,希望讓他們就這個模樣不至於不近人情吧。他們當真非常在乎嗎?他們似乎相當快樂。哎呀——瞧那種跳跳蹦蹦的樣子。他們以前是什麼模樣?”

  “普通的小矮人唄,”他說,“比你們納尼亞那種小矮人差得多了。”

  “把他們變回老樣子真太可惜了,”露茜說,“他們很滑稽,而且相當好。你看如果我跟他們說了會有什麼影響嗎?”

  “如果你能使他們徹底明白——我相信會有影響的。”

  “你願意陪我去試試嗎?”

  “不,不,我不在場你說了效果反而好得多。”

  “多謝你請我吃飯。”露茜說著趕快轉身就走。她跑下樓梯,那天早晨她走上這條樓梯時心裡還七上八下的呢,在樓下撞上愛德蒙,其他幾個都在那兒跟他一起等候,露茜看見大家臉色焦急,明白自己把他們忘掉了好久,不由於心不安。

  “沒事啦,”她大聲叫道,“什麼事都沒啦。魔法師是個好心人。我還看見他——阿斯蘭。”

  說完她像陣風似的,走到花園裡。花園裡地面給獨腳怪跳得直震動,四下只聽見他們一片叫喊。他們一看見她,更是跳得加倍厲害,叫得也加倍起勁。

  “她來啦,她來啦,”他們叫道,“為小姑娘三呼萬歲。啊呀!她把老先生完全瞞過了,瞞過了。”

  “我們非常遺憾,”獨腳怪頭兒說,“沒法讓你看到我們沒變丑時的模樣。因為你不會相信這差別,那是實話,用不著否認,我們現在真是醜極了,所以我們決不會騙你。”

  “啊,說得對,頭兒,說得對,”其他人隨聲附和道,一面像好多玩具氣球似的蹦得老高,“你說得真對,你說得真對。”

  “可是我一點也不覺得你們醜,”露茜扯著嗓門叫著,好讓大家聽見,“我覺得你們非常好看。”

  “她說得對,她說得對,”獨腳怪說,“小姐,你說得一點不錯。我們非常好看。你找不到更漂亮的人了。”他們毫無驚訝之意地說,似乎並沒注意到他們已經改變主意了。

  “她說的是,”獨腳怪頭兒說,“我們大家變醜以前有多麼好看。”

  “說得不錯,頭兒,說得不錯,”其他人一再喊道,“她是這麼說的。我們親耳聽到的。”

  “我沒那麼說,”露茜大聲喊著,“我是說你們現在非常好看。”

  “她那麼說的,她那麼說的,”獨腳怪頭兒說,“說我們當時非常好看。”

  “他們兩個都說得對,他們兩個都說得對,”獨腳怪說,“你們瞧,真是一對。一貫正確。他們說得再好也沒有了。”

  “可是我們兩個說的話正好相反。”露茜不耐煩地頓腳說。

  “一點不假,她就是這意思,她就是這意思。”獨腳怪說,“一點不像相反。你們兩個都說下去。”

  “你們真會纏,把人都纏瘋了。”露茜說著就乾脆不說了。可是獨腳怪似乎都心滿意足,她當下得出結論,這次談話基本上是成功的。

  那天晚上大家臨睡前又出了些事,使他們對自己的獨腳現狀更加滿足了。凱斯賓和全體納尼亞人儘快回到岸邊,向賴因斯和黎明踏浪號上的其他人通報消息,當時他們都急壞了。不消說,那些獨腳怪當然也跟他們一起去,一面像足球似的蹦蹦跳跳,一面互相大聲一唱一和,直到尤斯塔斯說了句:“我真希望魔法師不是把他們變成隱身人,而是變成無聲人。”(他說完馬上就後悔了,因為這時他不得不向他們說明無聲就是聽不見聲音,儘管他費了不少唇舌,他還是一點也拿不准獨腳怪是不是真聽明白了,尤其使他惱火的是他們臨了竟說:“呃,他不能像我們的頭兒那樣要怎樣就怎樣。不過你會知道的,年輕人。聽聽頭兒說話吧。他會教你怎麼說話。你瞧,多會說話的人呀!”)當大家來到海灘邊,雷佩契普想到一個絕妙的主意。它早已放下自己的小筏子,還坐在裡面親自劃槳,獨腳怪看得大感興趣。於是它在筏子裡站起來說:“尊敬而聰明的獨腳先生,你們用不著小船。你們每個人都有一隻腳可以當船用。只要儘量輕巧地在水面上跳,再瞧瞧怎麼著就是了。”

  獨腳怪頭兒縮在後面,警告其他人說他們會看到水是透濕透濕的,可是一兩個年輕些的幾乎馬上就去試試看了,接著又有幾個跟著做,最後全體都到水裡去了。獨腳怪那只大腳完全可以當一隻天然筏子或小船,雷佩契普教他們為自己砍根粗糙的木槳,他們大家就在海灣一帶,繞著黎明踏浪號劃過來劃過去,看上去活像一支小劃子組成的船隊,每條小劃子的船尾都站著一個胖胖的小矮人。他們還舉行比賽,大船上放下一瓶瓶酒給他們當獎品,水手們趴在大船舷側看他們,笑得肚子都痛了。

  那些笨蛋對自己有了獨腳怪的新名稱也非常高興,雖然他們根本念不准音,可是在他們心目中這似乎是個了不起的名稱。“我們就叫這個,”他們大吼大叫道,“獨角怪,怪獨角,角怪獨。我們稱呼自己的叫法就在舌尖上。”可是轉眼工夫他們就把這叫法跟老叫法“笨蛋”搞混了,叫著叫著最後竟叫定了,自稱為“笨蛋瓜”:這名稱大概還要叫上好幾百年吧-

  那天晚上,全體納尼亞客人都在樓上同魔法師共進晚餐,露茜注意到整個樓上大變樣了,現在她不再害怕了。門上的神秘符號還是怪神秘的,可是現在看上去好像也是善意可親,甚至長鬍子的鏡子現在看上去也不嚇人,而是滑稽有趣了。席間,大家都靠魔法的法力,嘗到自己最喜愛的食品和飲料。飯後,魔法師又使出一件非常實用而精彩的魔法。他在桌上鋪了兩張空白的羊皮紙,要求德里甯向他精確講述直到目前的全部航程:德里寧一邊講,紙上一邊就線條清晰地顯出他講的一切細節,最後每張紙都成了一幅絕妙的東洋地圖,標出了加爾馬、特裡賓西亞、七群島、孤獨群島、龍島、火燒島、死水島和笨蛋居住的地方,尺寸大小、位置方向都絲毫不差。這是那片海域破天荒第一次製作的地圖,比此後不施魔法製作的好得多。因為這兩張地圖上面標著的城鎮和山脈雖然初看之下和普通地圖一模一樣,可是魔法師借給他們一個放大鏡後,看出來就是活靈活現的真實原物的雛型了,所以你能看見狹港那個城堡和奴隸市場,還有街道,雖然很遠,卻很清晰,就跟用望遠鏡另一頭望出來的事物一樣。惟一缺陷是大部分島嶼的海岸線都是不完整的,因為地圖只能根據德里寧親眼看到的來標明。等到地圖完成,魔法師就自己留下一幅,把另一幅送給凱斯賓,這幅地圖至今仍然掛在凱爾帕拉維爾儀器館裡。不過魔法師也無法告訴他們再往東去那裡海洋和陸地的情況。然而,他倒告訴他們,七年前有一艘納尼亞船開進他這裡的海面,船上有雷維廉、阿爾戈茲、馬夫拉蒙、羅普幾位爵爺,所以他們推斷他們看見躺在死水裡的金人一定是雷斯蒂瑪爵爺。

  第二天魔法師用魔法修理好黎明踏浪號上被海蛇破壞的船尾,還給船上裝滿有用的禮物。分別時大家極為友好,下午兩點啟航時,所有的笨蛋瓜都劃著槳跟著船到港口,一直歡呼到船上聽不到他們的歡呼才罷。

第十二章 黑暗島

  這番奇遇結束之後,他們順著和風,向南和略為偏東的方向航行了十二天,天空基本晴朗,空氣溫暖,看不見鳥,也看不見魚,只在右舷外遠處出現過一次鯨魚在噴水。這段時間露茜和雷佩契普下了不少回棋。到了第十三天,愛德蒙在桅頂觀測臺上看到左舷船頭海面上矗立黑乎乎的一團,看上去像座大山。

  他們改變航向,開向這片陸地,主要是靠劃槳,因為風力不足,不能向東北行駛。夜幕降臨時,他們同那裡還隔著老遠一段,足足劃了一整夜。第二天早晨,天氣很好,只是海面上風平浪靜。那座黑乎乎的龐然大物就橫亙在他們前面,雖然近得多,大得多,不過還是非常模糊,有些人看了還以為它還離得老遠呢,另一些人則以為他們闖進一團迷霧中了。

  那天早晨九點光景,突然一下子,他們隔得很近才看出這根本不是陸地,甚至也不是通常意義上所說的迷霧。原來是一片黑暗。這種情況挺難描寫,如果你能設想自己朝一條鐵路隧道的入口望進去——一條很長很長或彎彎曲曲,望不到遠處盡頭光線的隧道——那就會明白是什麼樣子了。

  你知道過隧道是怎麼回事。先是在幾英尺外看見大白天下的鐵軌、枕木和碎石;然後就來到一個幽暗的地方;再後來,突然一下子,當然也沒有一個明顯的分界線,一切就都在渾然一體的黑暗中無影無蹤。這裡的情況正是如此。在船頭前幾英尺外,他們看得見碧綠的海水滔滔。再往外,只見海水變成灰濛濛的,像在傍晚時分看上去那樣。可是再往遠看,就只見一片烏漆墨黑,仿佛他們快來到無星無月的黑夜裡。

  凱斯賓大聲對水手長下令把船往後劃,船上人員除了劃槳的之外,都奔上前來,從船頭處往外眺望。可是看來看去看不出什麼東西。他們後面是大海和太陽,前面是一片黑暗。

  “我們開進去嗎?”凱斯賓終於問道。

  “依我之見還是不進去為妙。”德里寧說。

  “船長說得對。”好幾個水手說。

  “我幾乎認為他說得很對。”愛德蒙說。

  露茜和尤斯塔斯雖然沒說話,可是在事情似乎快定下來的關鍵時刻,他們心裡都很高興,不料雷佩契普清楚的嗓音馬上打破沉默。

  “為什麼不進去?”它說,“有什麼人願意對我解釋一下為什麼嗎?”

  沒人急於解釋,所以雷佩契普又說下去:

  “假如我是在對莊稼人或奴隸講話,”它說,“我可能認為這個建議是出於怯懦才提出的。可是我希望今後納尼亞決不要有人傳說一行高貴的王室人員,年富力強的,卻因為怕黑暗而掉轉屁股逃跑。”

  “可是辛辛苦苦開進那片黑暗裡到底有什麼用處呢?”德里寧問。

  “用處?”雷佩契普答,“用處嗎,船長?如果你所說的用處是指填飽我們的肚子或腰包,我承認一點用處也沒有。據我所知,我們揚帆遠航並不是去找尋有用的東西,而是尋求榮譽和奇遇。眼看就有一場我聞所未聞的了不起的奇遇,如果我們往回走,那我們的榮譽就要受到不少指責。”

  好幾個水手壓低嗓子說話,聽上去像說:“屁個榮譽。”可是凱斯賓說:“啊呀,你真討厭,雷佩契普。我真希望當初把你留在國內。得了!如果你那樣說的話,那我看我們只好往前走了。除非露茜不願意去吧?”

  露茜原來感到很不願意去,可是嘴裡卻大聲說道:“我願意去。”

  “陛下至少要下令點燈吧?”德里寧說。

  “那還用說,”凱斯賓說,“千萬要點上,船長。”

  於是,船尾、船頭、桅頂三處的燈都點亮了,德里寧還下令在船的中部點上兩個火把。這些燈火在陽光下看上去暗淡無光。於是所有人員,除了幾個在下面劃槳的人之外,都奉命到甲板上去,全副武裝,刀劍出鞘,守在戰鬥崗位上。露茜和兩個弓箭手都奉派到桅頂觀測臺上,弓拉滿,箭上弦。水手賴尼夫在船頭,拿著測繩準備探測水深。雷佩契普、愛德蒙、尤斯塔斯和凱斯賓都披甲掛胄,身上亮閃閃的,陪著他。德里寧掌大舵。

  “好了,以阿斯蘭的名義,前進,”凱斯賓喊道,“槳要劃得慢而穩。大家都別出聲,靜心聽候命令。”

  隨著船員開始劃槳,黎明踏浪號發出吱吱嘎嘎,嗯嗯啊啊的聲音,悄悄前進了。就在這船開進那片黑暗中那會兒工夫,露茜在桅頂觀測臺上看到了那片刻的奇觀。陽光還照著船尾,船頭已經看不見影兒了。她看著它不見的。這會兒鍍金的船尾,碧藍的大海和天空,還都在光天化日之下,過一會兒海天都消失了,剛才還簡直一點也看不出的船尾燈,竟成了船尾的惟一標記。她能看出燈前德里寧彎著腰在掌舵的黑影。她下麵,那兩支火把在甲板上照出兩小塊亮處,火光在刀劍和頭盔上閃爍,往前看,船首樓上也有一塊地方亮著。除此之外,恰好在她腦袋上方點著那盞桅頂燈照亮的觀測台,似乎自成一個發亮的小天地,漂浮在沉寂的黑暗中。正如你在白天不該點燈的時間只好點燈一樣,燈光看上去總是陰森森,不自然的,這些燈光就是這樣。她還注意到自己很冷。

  這次到黑暗中去的航程要持續多久誰也不知道。除了槳架吱吱嘎嘎,槳板嘩啦嘩啦的聲音之外,一點也看不出船身在行動。愛德蒙從船頭上往外張望,除了身前水面上燈光的倒影之外,其他什麼也看不見。這倒影看上去有點黏糊糊,船頭前進時激起的漣漪看上去凝重、細小、沒有生氣。時間一分鐘一分鐘地過去,除了劃槳的人之外,人人都凍得渾身哆嗦起來。

  眼下誰也辨不大清方向,忽然間,不知從哪兒傳來一聲喊叫,聽上去不是人類的聲音,要不就是哪個嚇破了膽,差點弄得不像人的傢伙的聲音。

  凱斯賓的嘴巴太幹了,但他還是拼命想開口說話,這時只聽見雷佩契普那尖厲的嗓音,在那片寂靜中,這聲音聽上去格外響亮。

  “誰在叫?”他尖聲說,“假如你是敵人,我們可不怕你,假如你是朋友,你的仇敵就將領教我們的厲害。”

  “行行好吧,”那聲音叫道,“行行好吧!即使你們只不過又是一個夢,也請行行好吧。讓我上船。收留我吧,哪怕你們把我打死也罷。可是,千萬行行好,不要再消失,把我扔在這個可怕的鬼地方。”

  “你在哪兒?”凱斯賓大聲叫道,“上船吧,歡迎!”

  又聽得一聲喊叫,不知這聲叫是出於喜還是出於怕,於是他們知道有人正向他們遊來。

  “夥計們,站在船邊把他拉上來。”凱斯賓說。

  “是,是,陛下。”水手們說。幾個人拿著纜繩,擠到左舷舷牆,一個人舉著火把,身子遠遠探出舷側外面。只見一張瘋狂的白臉從漆黑的水裡冒出來,經過一番攀登和拉扯,十幾隻友好的手總算把這陌生人拉上了船。

  愛德蒙覺得自己從沒見過長相這麼狂亂的人。雖然他看上去年紀並不很老,頭髮卻亂蓬蓬,一團雪白,他的臉龐瘦削,緊緊繃著,身上衣著嘛,只有一些濕淋淋的破布條掛著。不過人家主要還是注意他的眼睛,張得很大,看來根本沒有眼皮,死死盯著,嚇得沒命似的。他兩腳剛踏上甲板就說:

  “飛啊!飛啊!連船帶人快飛啊!劃啊,劃啊,拼命劃啊,趕快離開這個倒楣的海岸。”

  “鎮靜一下,”雷佩契普說,“告訴我們有什麼危險,我們一向不飛的。”

  陌生人聽到老鼠的嗓音嚇壞了,他剛才沒注意老鼠在那兒。

  “儘管如此,你們一定要從這裡飛走,”他氣喘吁吁說,“這裡是夢假成真的島。”

  “這個島正是我多年一直在尋求的。”一個水手說。

  “我想,如果我們在這裡上岸,我就可以發現自己跟南茜結婚了。”

  “我就可以發現湯姆又活著了。”另一個水手說。

  “笨蛋!”那人怒氣衝衝地頓腳說,“我正是聽信這一派胡言才到這島上來的,我真恨不得淹死,或是沒出世的好。你們聽見我說的話嗎?這裡是夢——你們明白嗎,是夢——變成真的,變成現實的地方。不是白日夢,而是夢。”

  大家沉默了半分鐘,於是只聽得盔甲一片鏗鏗鏘鏘,全體船員趕快滾下主艙口,急急忙忙拿起槳就劃,就像從沒劃過槳似的:德里寧把舵柄來個大轉彎,水手長使出航海史上空前快速的劃法。因為就在那半分鐘裡,人人都想起了自己做過的夢——使你嚇得不敢再入睡的夢——明白一踏上那片夢假成真的地方有什麼惡果。

  只有雷佩契普依然一動不動。

  “陛下,陛下,”它說,“你打算容忍這種造反,這種臨陣脫逃行為嗎?這是驚慌失措,是潰不成軍。”

  “劃啊,劃啊,”凱斯賓大吼道,“拼命劃啊。船頭方向對嗎,德里寧?你愛怎麼說就怎麼說,雷佩契普。有些事情是沒人對付得了的。”

  “那麼說來,幸虧我不是一個人了。”雷佩契普僵硬地鞠了一躬說。

  露茜在桅杆高處聽到了這一切對話。她自己竭盡全力想法忘掉的一個夢,頓時栩栩如生,重現在眼前,仿佛剛從那個夢中醒來似的。原來在他們後面,那島上,黑暗中是那麼回事!霎時間她想要下去,到甲板上跟愛德蒙和凱斯賓在一起。可是有什麼用處呢?如果夢假成真的話,等她走到他們面前,他們自己也可能變成可怕的怪物的。她抓住觀測台的欄杆,想法穩住身子。他們正竭盡全力,倒劃到亮處:再過一小會兒就沒事了。啊呀,只要現在沒事就好了!

  雖然劃槳發出很大的聲音,可是掩飾不了包圍船身那片死寂。人人都知道最好別聽,最好別豎起耳朵傾聽黑暗中的任何動靜:可是誰都情不自禁地聽著。不久大家就聽到動靜了,每個人聽見的都不一樣。

  “你聽到那兒有種聲音像……像把大剪刀在喀嚓喀嚓響嗎?”尤斯塔斯問賴因斯。

  “噓!”賴因斯說,“我聽得見他們爬上船身舷側了。”

  “就要歇落在桅杆上了。”凱斯賓說。

  “嘿!”一個水手說,“開始鳴鑼了。我知道會鳴鑼的。”

  凱斯賓竭力目不旁視,尤其是不回頭看,逕自朝船尾德里寧那兒走去。

  “德里寧,”他把嗓音壓得很低說,“我們剛才進去時劃了多久——我意思是劃到救起陌生人的地方。”

  “也許,五分鐘吧,”德里寧悄聲說,“幹嗎?”

  “因為我們想法出來已經不止五分鐘了。”

  德里寧掌舵那只手哆嗦了,一行冷汗從臉上流下。船上的人個個都冒出同樣的念頭。“我們出不去了,我們出不去了,”劃槳的人悲歎道,“他把我們領錯航線了。我們盡在繞圈子呢。我們永遠出不去了。”那陌生人本來一直蜷成一團躺在甲板上,現在坐起身,尖聲怪氣地發出一陣恐怖的大笑。

  “出不去了!”他大聲喊道,“一點不錯。當然啦。我們永遠出不去了。我多蠢啊,竟然以為他們會那樣輕易地讓我走掉。不,不,我們永遠出不去了。”

  露茜把腦袋靠在觀測台邊上,悄聲說:“阿斯蘭啊,阿斯蘭,如果你當真愛我們,馬上來救救我們吧。”那片黑暗雖然並未減少絲毫,可是她開始感到有一點兒——很小很小的一點兒——好轉了。“說到頭來,我們還沒真正出過什麼事呢。”她暗暗想道。

  “瞧!”賴尼夫從船頭那兒嘶啞地喊道。前頭有一小點光,他們仔細看著,那一點光竟發出一大束光來照在船身上。雖然並沒改變周圍一片漆黑的環境,可是整條船就像給探照燈照亮似的。凱斯賓眨眨眼,朝四下盯著看,只見夥伴們臉上個個都帶著狂熱而專注的神情。大家都目不轉晴地望著同一方向:每個人的身後都橫著輪廓分明的黑影。"

  露茜順著光束看去,不一會兒就看見光束裡有什麼東西。開頭看上去像個十字架,後來看上去像架飛機,再後來看上去像個風箏,最後翅膀呼呼地旋轉,就飛到頭頂上空,原來是只信天翁。信天翁繞著桅杆飛了三圈,接著在船頭金龍的頸脊上歇了片刻。它發出一串有力的悅耳聲音,似乎在說什麼,可沒人聽得懂。之後它就張開雙翅飛了起來,開頭在前面飛得很慢,稍微偏向右舷。德里寧對它的導航深信不疑,就跟著它駕駛。可是除了露茜,誰也不知道它繞著桅杆飛時悄悄對她說過:“放勇敢些,心肝兒。”她相信這是阿斯蘭的聲音,話音未落,還有一股美妙的香味散發到她臉上。

  一會兒工夫,前面那片黑暗就變成一片灰暗,接著,他們心裡幾乎還不敢開始抱有希望,這條船就穿進陽光中,重新投入溫暖的藍色天地。正如有些時候,你光是躺在床上,看見日光瀉進窗戶,聽到窗下早班郵差和送奶人的歡笑聲,醒悟到這原來只不過是個夢,這不是真的,這種時刻真是妙不可言,為了體會到醒來的樂趣,做了噩夢也幾乎非常值得。當他們沖出黑暗時,大家就都有這份體會。船身的鮮豔明亮使他們大為驚訝,他們原來還以為黑暗會纏住不放,在雪白、碧綠、金黃的船身上留下污垢和殘渣呢。

  露茜趕緊下來,走到甲板上,只見大家都圍著那個陌生人。他高興得久久說不出話來,只會眼望著大海和太陽,摸著舷牆和纜繩,仿佛要使自己相信他的確醒著,臉上淚水滾滾直流。

  “謝謝你們,”他終於說,“你們把我救出了……可是我不願談那事。現在我向你們說說自己是什麼人吧。我是納尼亞的一個台爾馬人,當年我還有些身價時,人稱羅普爵爺。”

  “我就是納尼亞國國王凱斯賓,”凱斯賓說,“我出海遠航就是來找你和你的夥伴們,你們都是我父親的朋友。”

  羅普爵爺當即跪下,吻著國王的手。“陛下,”他說,“您是世上我最希望見到的人。請陛下開恩。”

  “什麼事?”凱斯賓問。

  “千萬別問我,也別讓任何人問我這些年來在黑暗島上的所見所聞。”

  “這容易,爵爺,”凱斯賓答,又打了個寒噤道,“我認為不該問你。我願意拿出全部財寶,也決不願聽到這種事。”

  “陛下,”德里甯說,“這會兒朝東南去正是順風。要不要我叫我們可憐的夥伴起來準備開船?開船後,每一個抽得出身的都去吊床睡覺。”

  “不錯,”凱斯賓說,“讓大家痛飲一頓。嗨呵,我覺得自己能整整睡上一天一夜呢。”

  於是整個下午大家歡天喜地,順風向東南行駛,船後那一團漆黑越來越小,越來越小。不過誰也沒注意那信天翁幾時不見的。

第十三章 三個沉睡的人

  風雖沒停過,卻一天比一天小,到最後浪花變成了漣漪那麼大小,船一個小時接著一個小時悄悄行駛著,仿佛行駛在湖面上似的。每夜他們都看見東方升起新的星辰,在納尼亞可沒人見過這種星辰,正如露茜心裡驚喜交加地琢磨著的,也許任何人的肉眼都根本沒見過吧。那些新星又大又亮,夜間天氣暖和,他們大半人睡在甲板上,有的一直談到深更半夜,有的在船舷徘徊,觀看船頭激起的燦爛泡沫翩然起舞。

  一天黃昏,美景驚人,只見船後面的夕陽血紅血紅,漫天紅霞,天空更見空曠,他們忽然看見右舷船頭那邊有陸地。陸地慢慢接近,他們後面的霞光照得這個新地方的所有岬角都著了火似的。但不久他們就沿著它的海岸行駛了,這時它的西部岬角在他們船尾方向升起,黑乎乎的,襯著紅彤彤的天,輪廓分明,猶如硬紙板剪影一般,這下子他們才看得清這地方是什麼樣子。陸上沒有大山,只有許多不很陡的小山,山坡像枕頭。陸上飄來一股誘人的味兒——露茜說是“一股暗淡的紫紅色的味兒”,愛德蒙說這是胡說(賴因斯也這麼想),可是凱斯賓卻說:“我知道你的意思。”6

  他們開了好長一段路程,開過一個小岬又一個小岬,只指望找一個深水良港,可是末了只得在一個又寬又淺的海灘將就一下。雖然外邊海面上風平浪靜,可是不消說,沙灘上還是有拍岸碎浪,他們沒法把黎明踏浪號按照心意中那樣深入開進去,只好在離開海灘老遠處拋錨,再坐小船,弄得身上透濕,跌跌撞撞地上了岸。羅普爵爺依然留在黎明踏浪號上。他不希望再看見什麼島嶼了。他們留在這島上的時候,耳邊一直聽到長長的碎浪拍岸的聲音。

  凱斯賓留下兩個人看守小船,自己帶領其他人到內陸去,但沒走遠,因為天太晚了,無法探測,而且天色很快就暗了。不過也用不著走遠去探險。灘頭處那一片平地既看不見道路,也看不見足跡,更看不見任何人煙。腳下到處都點綴著細軟濕潤的草皮,還有一種低矮的叢生植物,愛德蒙和露茜認為是石南。尤斯塔斯對植物學的確相當精通,他說不是石南,大概說對了;不過這東西多少跟石南一類大同小異。

  他們走到離岸不到一箭之遙的地方,德里寧說:“瞧,那是什麼?”大家聽了都站住了。

  “是大樹嗎?”凱斯賓說。

  “我想是塔。”尤斯塔斯說。

  “可能是巨人吧。”愛德蒙放低嗓音說。

  “要知道真相只有一直闖進去看一看。”雷佩契普拔出劍來,啪嗒啪嗒地走在大家前頭。

  “我想是座廢墟吧。”他們走得更近時,露茜說,她的猜測到目前為止可以說是最正確的了。他們眼前看到的是一個寬闊的長方形空地,地面鋪著光滑的石塊,四下都是灰色的柱子,不過沒有屋頂。從這一端到那一端有一張長長的桌子,桌上鋪著大紅桌布,幾乎拖到石板地上。桌子兩邊有許多精工細雕的石椅,座位上鋪著綢緞墊子。而且上面還擺了一桌從未見過的豐盛宴席,連至尊王彼得在凱爾帕拉維爾執政時也未見過這麼豐盛的宴席。席上有火雞、鵝和孔雀,有野豬頭、鹿脯,有餡餅,有的形狀像滿帆的大船,有的像巨龍,有的像大象,有冰鎮布丁,有鮮豔的龍蝦、閃亮的鮭魚,有果仁、葡萄、鳳梨,有桃子、石榴、蜜瓜和番茄。還有金酒壺、銀酒壺、製作奇巧的玻璃酒杯;水果和美酒的香味向他們迎面撲來,像有喜慶活動。

  “哎呀!”露茜說。

  他們越走越近,越走越近,大家悄無聲息。

  “可是客人在哪兒呢?”尤斯塔斯問。

  “我們可以來湊個數,閣下。”賴因斯說。

  “瞧!,”愛德蒙厲聲說。眼下他們已走在柱子之間,站在石板地上了。大家都朝愛德蒙所指的地方看去。原來椅子不全是空座。在桌子首席和左右兩邊座位上有什麼東西——可能有三個。"

  “那些是什麼?”露茜悄聲問,“看上去像三個坐在席上的海狸。”

  “是個大鳥窠吧。”愛德蒙說。

  “照我看來更像個乾草堆。”凱斯賓說。

  雷佩契普奔上前去,跳到椅子上,再跳到桌上,順著桌子跑過去,一面像個舞蹈家那麼靈活地穿行在鑲珠嵌寶的酒杯和堆得山高的水果和象牙鹽瓶間。它一直跑到桌子盡頭那堆灰不溜秋的神秘東西旁邊;東張西望,碰幾下,隨即叫道:

  “我想,這些東西不會打架。”

  這時大家走近一看,只見那三個座位上坐著的原來是三個人,可是不湊近看就看不出是人。他們的頭髮都已灰白,長得蓋過眼睛,幾乎遮住了臉,他們的鬍子長得蓋住桌子,沿著桌子攀緣,像荊棘盤繞籬笆似的盤繞著杯盤,纏到後來成了一大簇毛,飄拂過桌沿,拖到地面。他們頭上的髮絲還披散到椅背上,把身子全遮住了。實際上這三個人幾乎渾身是毛髮。

  “死了嗎?”凱斯賓說。

  “我看沒死,陛下。”雷佩契普說,它兩爪撩起那簇亂毛髮,舉起他們其中一個人的一隻手,“這只手是溫熱的,脈搏還在跳。”

  “這只手也是,還有這只。”德里寧說。

  “哎呀,他們只是睡著罷了。”尤斯塔斯說。

  “可是,讓頭髮長到這副模樣,真是長眠不醒啊。”愛德蒙說。

  “這樣睡必定是中了魔法。”露茜說,“我們一踏上這個島的時刻,我就感到島上充滿魔力。哦!你們看,我們到這兒來,不定就是來破這魔法的吧?”

  “我們可以試試。”凱斯賓說,一面開始搖醒三個沉睡的人中最靠近他的一個。有一會兒大家以為他就要成功了,因為那人拼命吸著氣,咕噥道:“我再也不往東去了,準備划船到納尼亞去。”可是說完幾乎一下子又陷入沉睡,而且睡得比先前還要沉;就是說,他那個沉沉的腦袋朝桌子沖下幾英寸,任你怎麼想方設法把他吵醒都沒用。第二個人也差不多一樣。“我們不是生來就得過牛馬生活的。趁你有個機會快到東方去吧——到太陽後面的陸地上去。”說著就不省人事了。第三個人只說了一句:“請遞給我芥末。”說完呼呼大睡。

  “準備划船到納尼亞去,呃?”德里寧說。

  “是啊,”凱斯賓說,“你說得不錯,德里寧。我想,我們的尋訪結束了。我們來瞧瞧他們的戒指吧。是的,這些就是他們的紋章。這位是雷維廉爵爺。這位是阿爾戈茲爵爺。這位是馬夫拉蒙爵爺。”

  “可是我們叫不醒他們啊,”露茜說,“我們該怎麼辦?”

  “請各位陛下原諒,”賴因斯說,“可我們何不趁你們討論的時候先開始用餐呢?這麼樣的美餐我們可不是天天看到的啊。”

  “千萬吃不得。”凱斯賓說。

  “說得對,說得對,”幾個水手說,“這裡的魔法多得不得了。我們還是趁早回船為妙。”

  “的確,”雷佩契普說,“這三位爵爺就是吃了這酒菜才睡了七年之久。”

  “為了保命,我才不願碰這些酒菜呢。”德里寧說。

  “天色很快就暗下來了。”賴尼夫說。

  “回船吧,回船吧。”其他的人嘀咕說。

  “我倒真的認為,”愛德蒙說,“他們說得對。我們可以到明天再決定拿這三個沉睡的人怎麼辦。我們又不敢吃這頓酒菜,待在這裡過夜就沒意思了。這裡整個地方都有魔法——和危險的味兒。”

  “就船上全體人員來說,我完全贊同愛德蒙國王的意見,”雷佩契普說,“不過我個人倒願意在這桌上坐到天亮。”

  “到底為什麼?”尤斯塔斯說。

  “因為,”老鼠說,“這是一件很了不起的奇遇,對我來說,任何危險都算不了什麼,要是回到納尼亞去,心裡明白由於害怕,扔下一個謎沒解開,那才不得了呢。”

  “我留下陪你,雷普。”愛德蒙說。

  “我也留下。”凱斯賓說。

  “我也留下。”露茜說。於是尤斯塔斯也自告奮勇留下。這在他是非常勇敢的行為,因為在他沒登上黎明踏浪號的時候,從來沒在書上看到過這種事,甚至連聽也沒聽到過,所以這對他來說比對其他人更難受。

  “懇求陛下——”德里寧開口說。

  “不,爵爺,”凱斯賓說,“你的崗位在船上,你已經工作了一天,而我們五個閑著沒事幹。”爭論這件事花了不少口舌,到末了還是凱斯賓說了算。暮色蒼茫中,船員出發到海岸去,五個留下守夜的人,也許雷佩契普除外,不免都感到肚子裡冷冰冰的。:

  他們花了老半天工夫才在這張危機四伏的桌上挑好座位,恐怕每個人都出於同樣的原因,但是沒人說出口而已。因為這的確是件相當討厭的選擇。要你整夜坐在三個渾身長著嚇人長毛的怪物旁邊,可不大受得了,這三個即使不是死人,按常理來說,確實也不是活人。但另一方面呢,坐在那一頭,天色越來越黑,就越是看不見他們,不會知道他們是不是有動靜,也許到半夜兩點鐘光景就一點也看不見他們了——不,不該想這事。於是他們就繞著桌子走了一圈又一圈,嘴裡一面說:“這兒怎麼樣?”一會兒說:“或許還是坐得遠一點兒吧,”一會兒又說:“為什麼不坐在這一邊呢?”到未了終於決定坐在中間,不過離三個沉睡的人比離另一頭更近些。這時大約十點鐘,天幾乎黑了。那些陌生的新星座在東方發光。如果這是豹子星座和船星座,以及納尼亞上空看到過的老朋友,露茜會更喜歡。

  他們身上裹著航海外套,端坐不動,靜靜等著。開頭他們也幾次試圖談談,可是談不出什麼大名堂。於是大家就那麼坐著,耳邊一直聽到海灘上碎浪拍岸的聲音。7

  過了幾個小時,倒仿佛過了好幾個世紀似的,有一陣子他們都明白剛才已經打過一會兒盹,突然一下子又全都清醒了。那些星座的方向都跟剛才看見的大不相同了。天空很黑,只有東方隱隱約約有點灰白。他們雖然口渴,而且身上又冷又僵,卻沒一個人開口說話,因為終於出現了奇事。

  在他們前面,柱子外有座低矮的小山的斜坡。這時坡上有扇門打開了,門口露出了亮光,一個人走了出來,背後的門又關上了。那人手裡拿著燈火,這燈火其實就是他們惟一能看得清的東西。燈火慢慢越來越近,越來越近,最後就正好對著他們,放在桌子對面。他們這才看見來人是個高個兒姑娘,身穿一件藍色露臂長袍。她沒戴帽子,一頭金髮披散在背後。他們瞧著她的時候心裡就想,活到這麼大才知道什麼叫美人兒呢。

  她剛才拿著的燈火原來是枝插在銀燭臺上的長燭,現在她把燭臺擱在桌上。如果上半夜刮過什麼海風的話,這會兒一定早就停了,因為燭火筆直不動,就像是擱在一間關緊窗戶,拉上窗簾的屋裡似的。桌上的金銀餐具在燭光下閃閃發亮。

  這時露茜注意到桌子另一頭放著一件東西,原先她沒留意。這是把石刀,鋒利如鋼,是件樣子古老、殺氣騰騰的東西。

  到現在還沒人開口說過一句話。那時雷佩契普和凱斯賓一先一後站了起來——大家也都站了起來,因為他們感到她是位貴婦人。

  “遠道來到阿斯蘭餐桌的旅客們,”那姑娘說,“你們為什麼不吃不喝啊?”

  “小姐,”凱斯賓說,“我們不敢吃,因為我們想,我們的朋友就是吃了這些酒萊才中了魔法睡不醒了。”

  “他們根本沒嘗過這些東西。”她說。

  “請問,”露茜說,“他們是怎麼回事?”

  “七年前,”那姑娘說,“他們乘了一條船來到這兒,船帆都成了碎布條,船骨也快散架了。他們還帶著幾個水手,他們走到這張餐桌前,一個人說,‘這兒是個好地方。我們就解開帆篷,不再劃槳,坐著安享天年吧!’第二個人說,‘不,我們還是重新上船,開到納尼亞去,開到西方去,說不定彌若茲死了呢。’但第三個人非常專橫,他跳起來說,‘不,老天在上!我們是男子漢大丈夫,是台爾馬人,不是畜生。我們除了不斷探險獵奇還該幹什麼呢?反正我們也活不長了。讓我們利用餘生去探索太陽後面那個無人世界吧。’說著他們就爭吵起來,他操起放在桌上的那把石刀,想跟夥伴打架。誰知那把刀他是動不得的。他手指剛攥住刀把,這三個人就都陷入沉睡。一直要睡到魔法破除才會醒來呢。”

  “這把石刀是什麼東西?”尤斯塔斯問。

  “你們誰也不知道嗎?”那姑娘說。

  “我——我想,”露茜說,“我以前見過這樣的東西。這把刀像很久以前白女巫用來在石桌上殺死阿斯蘭的那把刀。”

  “就是這把,”那姑娘說,“帶到這裡永遠保存起來作為紀念。”

  愛德蒙剛才幾分鐘裡神色越來越不安,這時開口了。!

  “聽著,”他說,“但願我不是個膽小鬼——我是說,吃這些酒萊——我的確不是存心冒犯。不過我們這次遠航一路上經歷了不少希奇古怪的險情,而且事情並不盡是表面上那樣。當我看著你臉時,我不得不相信你說的一切;可是碰到女巫,也可能會相信她。我們怎麼才知道你是朋友呢?”

  “你們沒法知道,”那姑娘說,“只能信不信由你了。”

  歇了片刻,只聽得雷佩契普小聲說話。

  “陛下,”它對凱斯賓說,“勞駕您從那個酒壺裡替我斟杯酒:這壺太大,我拿不了。我要為這位小姐乾杯。”

  凱斯賓照做了,老鼠站在餐桌上,兩個小爪子捧著金杯說:“小姐,祝您健康。”說罷它就吃起冷孔雀肉來。一會兒工夫大家都跟著它又吃又喝了。大家都很餓,這頓酒菜即使不是你心目中想要的早早餐,作為一頓宵夜可是再好也沒有了.

  “為什麼稱這是阿斯蘭的餐桌?”不一會兒露茜問。

  “餐桌是按照他的囑咐擺在這裡的,”那姑娘說,“專門招待那些遠道來這裡的人。有人叫這島做世界盡頭,因為你雖然還可以再往遠處開,但是這裡就是盡頭的開端。”

  “那麼這些酒菜是怎麼保鮮的?”講究實際的尤斯塔斯問。

  “每天吃掉了再重新做唄,”那姑娘說,“你回頭就明白了。”

  “那我們拿這幾個沉睡的人怎麼辦?”凱斯賓問,“在我這幾位朋友來的那個世界裡,”(說到這裡他朝尤斯塔斯和佩文西兄妹點點頭)“流傳著一個故事,有個王子或國王來到一個城堡,城堡裡的人全都中了魔法沉睡不醒。在那故事裡,他要吻了公主才能解除魔法。”

  “可是這兒的情況不同,”姑娘說,“在這兒他要解除了魔法才能吻公主。”

  “那麼說,”凱斯賓說,“以阿斯蘭的名義,告訴我怎麼立即著手這工作。”

  “我父親會指點你的。”姑娘說。

  “你父親!”大家說,“他是什麼人?在哪兒?”

  “瞧。”姑娘回過頭,指著山坡上那扇門說。此刻他們看起來格外方便了,因為他們談話那會兒,星星都已暗淡了,灰濛濛的東方天空正露出了大片白色曙光。

第十四章 世界盡頭的起點

  那扇門慢慢又打開了,走出一個人,跟那個姑娘一樣又高又挺,不過沒那麼細長。也沒帶著燈火,不過仿佛全身都發著光。但等此人走近,露茜才看出像是個老人。他的銀須飄垂到身前的光腳上,銀髮則飄垂到背後的腳跟,一襲銀袍看上去像是銀羊毛紡制的。他神情非常慈祥莊嚴,這一行人不由再次默默起立。

  可是老人並沒跟這一行人說話,只是站在桌子另一邊,面對他女兒。他們兩個都向前舉起雙臂,臉朝東。他們就用那種姿勢唱起歌來。但願我能夠把這歌寫下來,可是在場的沒一個人記得住。事後露茜說,這支歌聲調很高,近乎尖厲,不過很好聽。“是一種冷調的歌,一種清展的歌”。他們唱歌時,東方天際的灰色雲堆就散開了,一塊塊白雲越來越大,最後成了一片雪白,海面呈現閃閃銀光。過了好久(父女倆還一直唱著)東方才開始發紅,最後,雲散天晴,太陽躍出海面,長長的光束筆直照在桌上,照在金銀餐具和石刀上。

  這幾個納尼亞人以前有一兩回心裡總想知道這一帶海面上升起的太陽看上去是不是跟國內一樣大。這回他們肯定了。一點沒錯。照在露水和桌上的陽光遠比他們所曾見過的任何早晨的曙光更亮得多。正如事後愛德蒙所說的:“雖然那次旅程一路上碰到過不少聽起來更激動人心的事,那一時刻倒的確是最最激動人心的。”因為現在他們知道他們確實到了世界盡頭的起點。

  於是,那輪朝陽的中心似乎有什麼東西向他們飛來:不過你眼睛當然沒法一眨也不眨地看清楚。然而不久空中就都是聲音——應和父女倆唱的那支歌的聲音,只是聲調古怪些,而且唱的語言沒人懂。不一會兒就看得見這些歌聲是誰的了。原來是鳥,又大又白,成千上萬飛來,停在一切上面:草地上、石板地上、桌上、你的肩上、你的頭上、你的手上,看上去真像下了場大雪。說是像雪,因為這些鳥不僅把一切都變成白的了,而且把一切東西的形狀弄得模模糊糊,看不清楚。可是露茜從遮住她身子的鳥翼間看出去,只見其中一隻鳥飛到老人身邊,喙裡含著什麼東西,要不是一塊燃燒著的火炭的話,看起來倒像個小果子,八成是火炭,因為亮得你沒法正眼看著。那只鳥把這東西放在老人嘴裡。

  隨後那些鳥停止唱歌,在餐桌上顯得非常忙碌的樣子。但等它們從餐桌上再飛起來的時候,桌上凡是可以吃的、可以喝的都一掃而光了。這些鳥成千上萬地吃完又飛走,還把一切吃不得喝不得的東西,比如骨頭啊、皮啊、殼啊之類的,統統都帶走,飛回朝陽那邊。不過,現在因為它們不是在唱歌,所以千萬對鳥翼似乎把整個空氣都撲騰得直震顫。而桌面上卻已被啄食一空,乾乾淨淨,三位納尼亞老爵爺則依然沉睡不醒。4

  此刻那老人才終於向這一行人轉過身來,表示歡迎。

  “閣下,”凱斯賓說,“請你告訴我們怎麼破除使這三位納尼亞爵爺沉睡的魔法吧。”

  “孩子啊,我很樂意告訴你這個法子,”老人說,“要破這個魔法,你們必須把船開到世界盡頭,或者盡可能靠近那裡,同時至少把你們的一個夥伴留在那裡。”*

  “留下的那一個怎麼辦呢?”雷佩契普問。

  “他必須繼續深入極東地區,永不回到這個世界。”

  這正是我衷心的願望。”雷佩契普說。

  “閣下,我們現在靠近世界盡頭了嗎?”凱斯賓問,“你瞭解再往東去的海陸情況嗎?”

  “我好久以前看到過的,”老人說,“不過是從高空中看到的。水手們需要瞭解的情況我可無法奉告。”

  “你意思是說你是在天上飛?”尤斯塔斯脫口而出道。

  “小夥子,我是遠在高空中,”老人答,“我是拉曼杜。不過我看你們大眼瞪小眼,沒聽說過這名字。這也難怪,因為早在你們任何人出世懂事的很久以前,我就不再是一顆星辰了,一切星座都改變了。”

  “天哪,”愛德蒙低聲說,“他是顆退隱的星辰。”

  “你不再是顆星辰了?”露茜問。

  “小姑娘,我是顆退休的星辰,”拉曼杜答,“上回我落下來時都衰老得沒法想像了。我被送到這島上來。現在我已經不像當時那樣老了。每天早晨都有一隻鳥從太陽的山谷裡帶給我一枚火果,每吃一枚火果都使我年輕一點。等我像新生兒那樣年輕時,就重新升上天(因為我們是在東邊地角),又可以遨遊太空了。”

  “在我們的世界裡,”尤斯塔斯說,“星是一大團火焰熊熊的氣體。”

  “小夥子,即使在你們的世界裡,那也不是星的真相,而是它的成分。在我們這個世界裡,你們已經遇到一顆星辰了,因為你們大概碰見過寇里亞金了吧。”

  “他也是一顆退隱的星辰嗎?”露茜說。

  “說起來,情況並不完全相同,”拉曼杜說,“他被謫來管理笨蛋並不完全算退休。不妨稱做懲罰。如果一切太平無事的話,他原可以在冬天的南方上空照耀千萬年。”5

  “他幹了什麼啊,閣下?”凱斯賓問。

  “小夥子,”拉曼杜說,“作為亞當的兒子,你是不配知道星辰犯什麼過錯的。不過算了,我們談這種事是浪費時間。你們現在拿定主意了嗎?你們要不要繼續往東開,把一個人留下不再回來,然後你們再回來破除這魔法?或者要往西開?”

  “陛下,”雷佩契普說,“那點想必沒問題吧?把這三位爵爺從魔法中解救出來分明是我們尋求的部分目標。”

  “我也是這麼想的,雷佩契普,”凱斯賓答,“哪怕不是這麼著,如果黎明踏浪號可以帶我們到世界盡頭附近,而我們不去,我也會傷心的。不過我替水手們著想一下。他們訂約是來尋找七位爵爺的,不是到天涯海角。如果我們從這裡往東開,就要開去找天涯,極東地區。誰也不知道路程有多遠。他們是勇敢的弟兄,不過我看得出有跡象表明有些人對航海厭倦了,一心盼望我們的船頭重新掉向納尼亞。我想,不通知他們,不征得他們同意,我是萬萬不能帶他們再走遠的。而且還有那個可憐的羅普爵爺。他是個萬念皆灰的人。”

  “小夥子,”拉曼杜說,“帶著不願去的人或受騙上當的人開到世界盡頭去是沒有用的,儘管你許了願也沒用。這樣破除魔法可萬萬不成。他們必須知道自己上哪兒去,為什麼去。不過你說的那個萬念皆灰的人是誰啊?”

  凱斯賓就把羅普爵爺的經歷告訴了拉曼杜。

  “我可以把他最需要的給他,”拉曼杜說,“在這個島上可以大睡特睡毫無限制,夢中一點點腳步聲都聽不到。就讓他坐在這三位旁邊,喝得忘卻一切,等到你們回來吧。”

  “啊呀,那就這樣辦吧,凱斯賓,”露茜說,“我敢說這正是他喜愛的。”

  正在這工夫,不少腳步聲和說話聲打斷了他們的話,原來是德里寧和船上其他人員都來了。他們看見拉曼杜和他女兒不禁吃了一驚,停頓下來;後來他們看到這兩個人顯然不是凡人,紛紛脫帽致敬。有些水手看到桌上的空盤和空壺,眼睛裡都充滿遺憾的神情。

  “爵爺,”國王對德里甯說,“請派兩個人回船去給羅普爵爺捎個口信,告訴他說他那幾位同船老夥伴都在這裡睡覺——沒有夢的沉睡——他也可以來睡。”

  凱斯賓辦完這事,就吩咐其餘的人坐下,把全部情況攤給大家。他說完以後,大家沉默了老半天,有幾個在悄聲說話,不久弓箭手頭頭起立說:

  “陛下,我們有些人一直想問的就是,一旦我們掉轉航向,不管是在這裡掉轉,還是在什麼地方掉轉,我們究竟怎麼回家去。除了偶爾風平浪靜之外,這一路上都是西風和西北風。假如風向不變,我真想知道我們有沒有希望重見納尼亞。我們一路劃槳回去,給養也沒多大把握維持得了。”

  “真是陸地人的論調,”德里寧說,“這片海域整個夏末總是刮西風,總要過了新年才轉風呢。我們今後要往西開的話,會遇上不少順風的,根據各方面估計,多得我們受不了呢。”

  “說得一點不錯,船長,”一個原是加爾馬人的老水手說,“一二月裡,東邊的壞天氣總是不斷的。船長大人,恕我直言,要是讓我指揮這條船的話,我就在這裡過冬,到三月裡開始起程回家。”

  “你們在這裡過冬的話,那你們吃什麼呢?”尤斯塔斯問。

  “這張餐桌到了每天太陽下山時就會擺滿國王的盛宴。”拉曼杜說。

  “這才像話!”幾個水手說。

  “各位陛下,諸位先生,諸位女士,”賴尼夫說,“我只想說一件事。這次出海我們弟兄中沒有一個是被逼著來的。我們都是自告奮勇來的。這裡有幾個人正一面拼命盯著那張餐桌,一面琢磨著國王的盛宴,當初我們從凱爾帕拉維爾啟程那天,他們一面大聲談著什麼冒險,一面發誓找不到世界盡頭,他們就決不回家。還有些人站在碼頭上,情願拋棄所有一切跟我們一起來。當初人們都情願要黎明踏浪號一個船艙服務員的鋪位,也不願要騎士的腰帶。我不知道你們是不是明白我說的意思。不過我想說的意思是,我認為像我們這樣出發遠航的弟兄要是回到家裡,說我們到了世界盡頭的起點,卻沒有勇氣再走遠,那我們看上去就跟那些笨蛋瓜一樣蠢了。”

  有幾個水手為這番話叫好,同時也有幾個說這話倒是不錯。

  “情況看來不大妙,”愛德蒙悄聲對凱斯賓說,“如果那些傢伙有一半退縮,那我們怎麼辦?”

  “等一下,”凱斯賓悄聲答,“我還有一張牌好打。”

  “你不打算說什麼嗎,雷普?”露茜悄聲說。

  “不,陛下為什麼偏要我說呢,”雷佩契普用大多數人都聽得見的聲音說,“我自己的計畫已定。只要我辦得到,我就隨黎明踏浪號往東邊去。這船不帶我去,我就乘我的小筏子劃到東邊去。小筏子沉了,我就用四隻爪子遊到東邊去。萬一我遊不動了,游不到阿斯蘭的國土,或者萬一在世界邊緣給什麼特大瀑布沖掉了,那我就是沉下水也要鼻子對著日出的地方,那時就讓佩比西克當納尼亞會說話的老鼠首領。”

  “說得好,說得好,”一個水手說,“我也會說這番話的,只是小筏子那段話除外,因為我坐不下。”他又低聲說了一句,“我不打算讓一隻老鼠比下去。”

  就在這關口,凱斯賓忽然站起來,“朋友們,”他說,“我想你們並不十分理解我們的用意。你們說話的口氣好像我們是手裡托著帽子來找你們,懇求你們做同船水手似的。根本不是這麼回事。我們和我們的王兄王姐,還有他們的親屬,還有好騎士雷佩契普爵士以及德里甯爵爺都奉有到世界邊緣的使命。我們很樂意在你們這些自願參加的人當中,物色我們認為配從事如此崇高冒險事業的人選。我們並沒有說任何人都能要求參加。所以我們現在指派德里甯船長和賴因斯大副慎重考慮一下,你們當中什麼人在戰鬥中最頑強,什麼人是最熟練的海員,什麼人血統最純正,什麼人對我們最忠誠,什麼人的身世和作風最清白;把這些開張名單給我們。”他頓了一下,又用較快的聲音說,“阿斯蘭在上!”他大聲叫道,“你們以為親眼看到最後大局的特權是白白到手的嗎?當然,每一個跟隨我們的人都將把黎明踏浪號的稱號傳給子孫後代,一旦我們返航踏上凱爾帕拉維爾,他將分得黃金或土地,足夠使他終身享受富貴。現在,你們大家在島上散開。半小時後我就要德里甯爵爺把名單交到我手裡。”;

  大家聽了頓時乖乖默不作聲,水手們鞠了躬就走開了,一個朝東,一個往西,不過多半人都三三兩兩的說著話。

  “現在要談到羅普爵爺了。”凱斯賓說。

  不料他剛朝餐桌首席轉過身去,就看見羅普已經坐在那兒了。原來大家在討論時,他已不聲不響,默默無聲地來到這裡,就坐在阿爾戈茲爵爺身邊。拉曼杜的女兒站在他旁邊,好像她剛才扶他坐下似的;拉曼杜站在他後面,雙手擱在他的白頭發上。即使在白天,這個曾是星辰的老人雙手還是發出朦朧的銀光。羅普憔悴的臉上露出一絲笑容。他伸出一隻手給露茜,一隻手給凱斯賓。一時間似乎打算說點什麼。接著他笑得更歡了,仿佛他體會到一陣美妙的興奮感,唇邊發出一聲心滿意足的長歎,腦袋往前一沖,就睡著了。

  “可憐的羅普啊,”露茜說,“我真高興。他一定有過好多可怕的經歷。”

  “我們還是別去想這事吧。”尤斯塔斯說。

  這時,凱斯賓那番話剛好起到他預期中的作用,也許是島上什麼魔法的幫助吧。有不少人剛才還迫不及待想脫離這次遠航,現在對被淘汰的感受竟大不相同了。當然每逢哪個水手宣稱他打定主意要求批准出海,那些還沒說出口的水手就感到他們人數越來越少,心裡滋味也越來越不好受。因此,半小時還不到,幾個人就積極向德里甯和賴因斯大獻殷勤(至少在我學校裡人們是這麼個說法),以便獲得一個好評價。不久就只剩下三個人千方百計想說服人家跟他們一起留下。不一會兒就只剩下一個人。到末了,他對留下他一個人感到害怕起來,也改變了主意。

  半小時結束,大家全列隊回到阿斯蘭餐桌前,在一頭肅立,德里甯和賴因斯就去跟凱斯賓坐在一起,作了彙報;凱斯賓照單全收,只有那個在最後時刻才改變主意的人沒接受。他名叫皮頓克林,大家都出發尋找世界盡頭的時候,他就一直待在星島上,心裡巴不得跟他們一起去。他不是那種喜歡跟拉曼杜父女談天的人,人家也不喜歡跟他談,而且下了不少場雨,雖然餐桌上夜夜都有美味佳餚,可是他不大愛吃。他說孤零零坐在那兒,陪著睡在餐桌那頭的四位爵爺,而且晴雨無阻,真不由渾身發毛。當其他人回去時,他感到自己處處孤立,返航途中他就在孤獨群島開了小差,去住在卡樂門國,他在那裡大講自己在世界盡頭的種種奇遇,到最後連自己也信以為真了。所以,在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從此日子過得倒也愉快。不過他見了老鼠就受不了。

  那天晚上,他們全在柱子之間那張大餐桌上一起吃喝,桌上的盛宴已用魔法換上新鮮的了。第二天早晨,黎明踏浪號就在大鳥飛來又飛去那會兒再次揚帆啟程。

  “小姐,”凱斯賓說,“等我破了魔法後,希望再跟你談談。”拉曼杜的女兒瞧著他,微微一笑。

第十五章 最後一片大海的奇觀

  他們離開拉曼杜那地方以後,一下子就感到自己已把船開到了世界外面。一切都變樣了。一是他們全都覺得不大需要睡覺了。大家都不想上床,也不想多吃,連話也不多,要說也是細聲細氣的。二是亮光。真是太亮太亮了。每天早晨太陽出來看上去即使沒有通常三倍那麼大,也有兩倍那麼大。而且每天早晨(這點給露茜的感受最奇特)那些大白鳥用人類的聲音唱著歌,誰也聽不懂唱的是什麼語言,它們川流不息地飛過頭頂,飛去阿斯蘭的餐桌吃早餐,飛到船尾處就不見蹤影了。不一會兒,它們又飛回來,飛到東邊又不見了。

  “海水清澈得多美啊!”第二天剛到午後,露茜就趴在左舷側自言自語道。

  果然如此,她注意到的第一樣東西是個小小的黑物件,像一隻鞋那麼大小,同船速一樣快地跟著船一路過來。一時間她還以為那東西是漂在水面上的。可是這時廚子剛從廚房裡扔出一塊陳麵包,麵包在水面上漂過,看起來好像要跟那東西相撞了,誰知競沒撞上。麵包在那東西上面掠過了,露茜這才明白那黑東西不可能在水面上。然後那黑東西一下子大得不得了,過一會兒又閃回原來的大小。

  露茜馬上知道自己在別處也看見過同樣的情景——只要她記得在哪兒就好了。她一手撐著頭,板著臉,伸出舌頭,拼命地想。終於想出來了。不用說!就像你在陽光明媚的好天,乘在火車裡看出來的情景一樣。你看見的是自己那列客車的黑影同車速一樣快地在田野上一路賓士。等到火車開進路塹,那影子頓時就一閃貼近火車,變大,順著路塹的草坡一路飛跑。再等到開出路塹——一下子!——那黑影又變回原來的大小,在田野間一路飛馳。

  “原來是我們這條船的影子!——黎明踏浪號的影子,”露茜說,“我們的船影在海底賓士。開過海底的山頂時船影就大了。這樣的話,海水一定比我想像中還要清!老天哪,我一定看見好深好深的海底了。”

  她說完這句話,心裡已明白自己不知不覺一直看了好一陣子的那一大片粼粼銀光實際上是海底的沙灘,各種深一片淡一片的不是海面上的光影,而是水底的實物。比如說,眼下他們的船開過一大叢軟軟的綠中帶紫的東西,當中還有一條彎彎繞繞的淡灰色闊帶子。不過既然她知道這是在海底下,她看起來就更清楚了。她能看見那一小片黑乎乎的東西比另一片高,而且輕輕在飄動。“正像風中樹木一樣,”露茜說,“我相信這些是樹。是海底森林。”

  他們開過了這片森林上面,不一會兒那條灰帶子就和另一條灰帶子匯合了。“假如我在下面,”露茜心裡想,“那條帶子就像林間一條路。兩條帶子的匯合點就是十字路口了。啊呀,我真希望在下面啊。嗨!森林到頭啦。我相信那帶子真是一條路!我還能看見它一直穿過空曠的沙灘呢。顏色也不同了。邊上還畫著什麼——虛線。也許是石頭吧。現在變寬了。”

  不過這並不是真的寬了,而是近了。她知道這點,因為船影經過時,這條路朝船身沖過來了。而這條路——她拿准這是條路了——開始彎彎曲曲了。顯然這條路是爬上一座陡峭小山的路。當她側著頭,回頭看時,覺得很像在山頂俯看一條彎彎曲曲的道路那樣。她甚至看得見陽光一直透過深水,照在樹木繁茂的山谷上:而在最遠處,一切景物都融入模模糊糊一片綠色中。但有些地方——據她看,是照著陽光的地方——倒是深藍色的。

  但是,她不能多花時間回頭看;前方映入眼簾的景觀太令人激動了。現在那條路分明通到山頂,筆直向前了。上面還有小小的斑點在動來動去。眼下,幸虧陽光充足——陽光照進深深的海底能有多亮就有多亮——有樣最奇妙的東西閃現在眼前。這東西是小圓丘形,參差不齊,顏色像珍珠,或者說像象牙。開頭她幾乎恰的正在這東西上面,所以簡直分辨不出是什麼。但等她看到這東西的影子才一清二楚。陽光正照過露茜的肩膀,所以那東西的影子直躺在它後面的沙地上。看形狀她才明白那原來是高塔、尖塔、叫拜樓和圓頂的影子。

  “哎呀!——原來是座城市,要不就是座大城堡。”露茜自言自語說,“可是不知道為什麼他們要把這造在高山頂上?”

  她回到英國很久以後,跟愛德蒙談起這一切奇遇,他們想出一條理由,我相信這理由一點不錯。在海裡,越深越黑,越深越冷,危險的怪物——大烏賊啊、大海蛇啊、海怪啊,就住在下麵又黑又冷的地方。山谷都是荒野兇險的地方。海人對他們山谷的看法就跟我們對高山的看法一樣,對他們高山的看法又跟我們對山谷的看法一樣。在高處(或者,按我們的說法是“在淺處”)才又暖和又寧靜。海底那些魯莽的獵人和勇敢的騎士到深處去探險獵奇,然後回到高處家裡安心休息,跟別人禮尚往來,開會議事,娛樂玩耍,唱歌跳舞。

  他們這條船開過城市,海底不斷在升高。現在海底離船下只有幾百英尺了。那條路也不見了。他們這條船現在正在一片公園般空曠的地方上面航行,地上點綴著一簇簇色彩鮮豔的草木。於是——露茜差點興奮得高聲尖叫起來——她看見人了。

  一共有十五個到二十個左右,全騎在海馬上——不是你在博物館裡看到的那種小海馬,而是比他們身材高大得多的海馬。露茜心想,他們一定是些王公貴族,因為她能一眼看見水裡有些人的腦門上金光閃閃,翠綠色的飄帶或橙紅色的織物在他們肩上飄動。

  忽然間,露茜說:“啊呀,這些魚真討厭!”因為一群肥肥的小魚正遊得貼近水面,擋在她和海人之間。可是雖然這一來使她大為掃興,卻讓她看到一幕最有趣的事。有一條她從來沒見過的兇狠的小魚冷不防從水底跳起來,猛地張口咬住一條肥魚不放,銜在嘴裡迅速沉到水下。海人都騎在海馬上,抬眼看著這一幕。他們似乎有說有笑。那條獵魚還沒帶著捕獲物回到他們身邊,另一條同樣的獵魚又從海人身邊跳上水面。露茜幾乎肯定就是這一夥中間那個騎著海馬的大個子把獵魚放出去的;似乎剛才他一直把獵魚抓在手裡或架在手腕上。

  “哎呀,那可真怪,”露茜說,“這是一支狩獵隊啊。不過倒更像一支放鷹打獵隊。對了,准是的。他們手腕上架著這些兇猛的小魚,騎海馬出來,正如我們很久以前在凱爾帕拉維爾當國王和女王那陣子,經常手腕上架著獵鷹,騎馬出去一樣。見到獵物就放獵魚飛——我看,該說放獵魚游——向獵物。怎麼……”

  她突然住口了,因為景象變了。海人看到了黎明踏浪號。那群魚向四處逃竄,海人也親自冒出來查看這個擋在太陽和他們之間的黑乎乎的龐然大物是什麼玩意兒。眼下他們快貼近水面了,如果他們在露天,不是在水裡,露茜倒會跟他們說話呢。他們有男有女,頭上都戴著某種王冠,許多人還戴著珍珠項鍊。他們沒穿別的衣服。身體是陳年象牙的顏色,頭髮是深紫紅色。國王在當中(沒人會認錯他)高傲而兇狠地注視著露茜的臉,手裡揮舞一枝長矛。手下的騎士也跟他一致行動。幾位女的臉上滿是驚訝的神色。露茜相信他們以前根本沒見過船或人——他們身處世界盡頭外邊的海洋裡,從來沒有船到過那兒,怎麼見識得到呢?

  “你在盯著看什麼啊,露?”身邊有個聲音說。

  露茜原來一心看著,聽到聲音嚇了一跳,她回過頭來,才發現因為全身重心壓在欄杆一邊,一條手臂早發麻了。德里甯和愛德蒙在她身邊。

  “瞧。”她說。

  他們兩個都瞧了,可是德里寧幾乎馬上低聲說:

  “兩位陛下,馬上掉過頭來——對了,背對著大海。別像在談論什麼重要大事似的。”

  “啊呀,怎麼回事啊?”露茜聽從他的話後說道。

  “水手是絕對不該看這一切的,”德里寧說,“看了以後,我們就有人會愛上海女,或者愛上海底世界,跳下水去。我聽說過以前在陌生的海域裡出過這種事。看見這些人總是倒楣的。”

  “可是我們過去在凱爾帕拉維爾那年月認識他們,”露茜說,“當時我哥哥彼得正當上至尊王,他們來到水面上,唱歌祝賀我們加冕。”

  “我看那一定是另外一種海人,露,”愛德蒙說,“他們又可以在水下生活,又可以在露天生活。我倒認為這些人無法在露天裡生活。看他們樣子,如果辦得到的話,早就冒出水面攻擊我們了。他們樣子似乎很兇狠。”

  “總而言之——”德里寧開口說。誰知正在這時,忽然聽到兩種聲響。一是撲通一聲。二是觀測臺上傳來一聲吼,“有人落水了!”於是人人都忙著了。有些水手匆匆爬上去落篷,有些水手匆匆跑下去劃槳;在船尾樓值班的賴因斯開始拼命轉舵,把船掉過頭來開回那人落水的地方。可是這時大家都知道落水的根本不是人,而是雷佩契普。

  “那老鼠真該死!”德里寧說,“船上其餘人加在一起也沒它那麼多的麻煩。如果有什麼倒楣事,准有它一份!應當把它戴上腳鐐手銬——用繩子把它綁在船的龍骨底下拖——把它放逐到荒島上去——把它的鬍子剃掉。誰看得見這個小混蛋?”

  說了這麼一大套話並不意味著德里寧當真不喜歡雷佩契普。恰恰相反,他很喜歡它,因此害怕它出事,而由於害怕,德里寧才發脾氣——正如你母親為了你跑出去在路上迎面碰到了汽車而大為生氣,而一個陌生人就決不會這樣。當然,雷佩契普掉進水裡,誰也不怕,因為它是個游泳好手:可是知道水下將有什麼事發生的三個人卻害怕海人手中那些殺氣騰騰的長矛。

  一會兒,黎明踏浪號繞過彎來了,大家都看得見水裡那個黑乎乎的東西就是雷佩契普。它正興高采烈地吱吱喳喳說話,可是嘴裡灌滿了水,所以沒人聽得懂它在說什麼。

  “如果我們不讓它閉上嘴,它可要把什麼事情都捅出去了。”德里寧叫道。為了阻止它,他奔向舷側,親自放下一根纜繩,對水手們喊著說:“行了,行了。回到你們的崗位上去。希望我不要人幫忙就能把一隻老鼠拉上來。”雷佩契普從纜繩上爬上來了——行動不是很利索,因為渾身皮毛都濕透,身子也沉了——德里寧彎下腰,對它悄聲說:

  “別說。一句話也別說。”

  誰知濕淋淋的老鼠踏上甲板後,原來對海人竟絲毫不感興趣。

  “甜啊!”它吱吱叫道,“甜啊,甜啊!”

  “你在說些什麼啊?”德里寧生氣地問,“你也用不著把水全抖在我身上。”

  “水真的是甜的,”老鼠說,“甜美、新鮮,不是成的。”

  一時間,沒人完全領會這番話的重要意義。可是這時雷佩契普又重複那段老預言了:

  海水變得甜又香,

  雷佩契普,把心放,

  那裡就是極東方。

  大家一聽才終於明白過來。

  “給我一個水桶,賴尼夫。”德里寧說。

  水桶遞到他手裡,他就把水桶放下去,再吊上來。那水果然像玻璃一樣閃閃發光。

  “也許陛下願意先嘗一口吧?”德里寧對凱斯賓說。

  國王雙手捧住水桶,舉到唇邊,淺淺啜了一口,又深深喝了一大口,再抬起頭。他的臉色變了。不僅眼睛似乎更亮,而且精神煥發。

  “是啊,”他說,“果然甜。這才是真正的水啊。我不敢肯定喝了這水不會送命。不過如果現在才知道這水的味道,我倒願意這樣死掉。”

  “你這是什麼意思?”愛德蒙問。

  “這——這比任何東西更像光。”凱斯賓說。

  “說得一點不錯,”雷佩契普說,“可以喝的光。我們現在一定貼近世界盡頭了。”

  大家沉默了片刻,於是露茜在甲板上跪下,就著水桶喝水。

  “我生來還從沒嘗到這麼香的東西呢。”她喘著氣說,“不過,啊呀——真有勁。我們現在什麼都不需要吃了。”

  船上的人一個個都喝了一通,全都久久默不作聲。他們都感到這水簡直太妙了,太有勁了,未免受不了;不一會兒,他們又開始看出另一種效果。我前文說過,自從他們離開拉曼杜的島以來,光線很強——太陽很大(雖然還不太熱),海面很亮,天空很燦爛。這時,亮光不見減弱——要說嗎,反而增強了——可是他們倒受得了啦。他們可以一眼也不眨地筆直仰望著太陽,他們能看著比以前見過的更強烈的亮光。甲板上、船帆上、他們自己的臉上、身體上都變得越來越明亮,越來越明亮,每根纜繩都閃閃發光。第二天早晨,太陽升起時比平時大了五六倍,他們使勁盯著太陽,看得見從太陽上飛起的鳥的羽毛。

  那天整整一天,船上簡直沒人說過一句話。直到午餐時間(誰也不想進餐,喝了這水大家就夠受用的了),德里寧說:

  “這點我弄不明白,一絲風都沒有,船帆掛著不動。海面平靜得像小池塘。可是我們的船還是開得一帆風順。”

  “我也一直在琢磨這事,”凱斯賓說,“我們一定是碰上什麼強大的水流了。”

  “嗯,”愛德蒙說,“如果世界真有個邊緣的話,我們這條船又正在接近邊緣,那可不妙啊。”

  “你是說,”凱斯賓說,“我們這條船可能會——呃,就這樣從邊上流出去?”

  “是啊,是啊,”雷佩契普拍著兩個爪子說,“我就是始終這麼想像的——世界像個大圓桌,各大洋的水無窮無盡地從邊上流下去。這條船會翻倒,來個倒栽蔥——一會兒工夫我們翻過邊緣就明白了——接著就往下紮,往下飛速猛衝——”

  “呃,你看底下有什麼在等著我們呢?”德里寧說。

  “也許是阿斯蘭的國土吧,”雷佩契普眼睛閃閃發光說,“或許沒什麼底。也許一直沖下去,沖下去,沒個頭。可是不管是什麼,只要看一會兒世界盡頭外邊是什麼景象,豈不是也值得嗎?”

  “不過聽我說,”尤斯塔斯說,“這簡直是荒唐!世界是圓的——我是說,圓得像個球,不是像張桌子。”

  “我們的世界是圓的,”愛德蒙說,“可這個世界是不是圓的呢?”

  “你們意思是說,”凱斯賓問,“你們三位都來自一個圓圓的世界(圓得像個球),而你們從來沒跟我說起過!你們真是太不像話了。因為我們的童話裡就有圓圓的世界,我一直很喜歡這種世界。我根本不相信有什麼真正的圓世界。不過我總是希望有這種世界,而且總是嚮往在一個這種世界裡生活。啊呀,我願意拿一切來換——我不知你們為什麼可以進入我們的世界,而我們就根本不能進入你們的世界?只要有這麼個機會就好了!生活在一個球上一定夠刺激的。你們到過人們顛倒走路的地方嗎?”愛德蒙搖搖頭,“事情並不是這樣的,”他又加了一句。“一旦你到了那兒,圓圓的世界就沒什麼特別刺激了。”

第十六章 真正的世界盡頭

  除了德里甯和佩文西家兄妹之外,船上只有雷佩契普一個看到過海人。它一看見海王揮舞長矛,就馬上潛入水中,因為它把這當作是威脅或挑釁,所以當場就想一決雌雄。發現海水香甜那股興奮勁兒分散了它的注意力,趁它還沒再想起海人,露茜和德里寧就把它拉到一邊,警告它別再提起看見的事。

  結果他們倒不怎麼要傷腦筋了,因為這時黎明踏浪號正在一片看來沒有人的海域裡悄悄行駛。除了露茜之外,誰也沒再看見海人,即使她也只是匆匆一瞥。第二天整個早晨,他們這條船都在很淺的水裡行駛,海底長滿水草。晌午前露茜看見一大群魚在水草上游過。這群魚都在不斷吃食,全都朝一個方向遊動。“就跟羊群似的,”露茜心裡想。冷不防在魚群中看見一個小海女,年紀跟她差不多。這是一個舉止文靜,神情孤獨的姑娘,手裡拿著一根鉤子似的東西。露茜相信這姑娘一定是個牧羊女——也許該說是牧魚女——那群魚真像在草原上吃草似的。魚群和那姑娘都貼近水面。那姑娘在淺水裡滑行的時候,露茜正好趴在舷牆上,兩個人打了個照面,那姑娘抬眼看著,恰好盯著露茜的臉。誰也不能跟對方說話,因為一會兒工夫那姑娘就落在船尾後了。可是露茜永遠忘不了她的臉。這張臉看上去並不像其他海人臉色那麼害怕和憤怒。露茜喜歡那姑娘,她感到那姑娘肯定也喜歡她。在那短短一瞬間,不知怎的,她們竟成了朋友。看來在這個世界裡或任何其他世界裡,她們是沒多大機會再見面的了。不過萬一見了面,她們准會一齊迫不及待地伸出手去。

  之後,有好多天支桅索上沒有風,船頭處沒有泡沫,黎明踏浪號平平穩穩地朝東行駛,駛過一片平靜無波的海面。每天每時光線都變得更加耀眼,但他們竟受得了。沒人吃,沒人睡,也沒人想吃想睡,大家就把水桶往海裡汲些耀眼的水,這水比酒更醇,總之比一般水更濕潤,更清澈,他們就互相默默乾杯,一飲而盡。有一兩個水手在開始遠航時已經老態龍鍾,現在是一天比一天年輕。船上人人都喜氣洋洋,興奮萬狀,但並沒興奮得想要說話。他們越往遠處航行,話說得越少,後來幾乎像在說悄悄話了。最後那一片大海的寧靜深深抓住了他們。

  “爵爺,”有一天凱斯賓對德里寧說,“你看前面是什麼?”

  “陛下,”德里甯說,“我看見一片白茫茫。就我肉眼所能看到的,從北到南的地平線上全是白茫茫的。”

  “這個我也看到了,”凱斯賓說,“我想像不出是什麼東西。”

  “陛下,如果我們在緯度較高的地方,”德里寧說,“倒可以說這是冰。可是這不可能是冰,這裡沒冰。話雖這麼說,我們最好還是派人劃槳,別讓船隨著水流漂行。不管那是什麼玩意兒,我們萬萬不能以這種速度一頭撞進去。”;

  大家按德里寧的吩咐去做,船才越來越慢,越來越慢。等他們靠近了,那片白茫茫的神秘色彩還是沒有減退。要說這是一片陸地吧,一定是非常奇特的土地,因為它看上去同水一樣滑,而且同水面一樣高。當他們離這很近的時候,德里寧使勁轉舵,把船身轉向南面,這樣舷側就對著水流,再沿著那片白茫茫的邊緣往南劃一段路。正在這麼忙的時候,他們偶然有個重大發現,原來這股水流只有四十英尺寬,而其他海面還是跟池塘一樣寧靜。這對船員無疑是個喜訊,他們已經開始擔心重返拉曼杜的島上那段路程,一路上逆流劃槳的話,可要吃苦頭了。(這點也說明那個牧魚姑娘為什麼那麼快就落在船尾後了。因為她不在那股水流裡。如果她當時在水流裡,早就跟船的漂流速度一樣快地向東漂流了。)3

  不過,還是沒人弄得明白那白茫茫的東西是什麼。於是就放下小船,劃去偵察。留在大船上的人都看得到小船筆直劃進那片白茫茫的東西當中。後來他們都聽得到從一汪止水那邊傳來小船上那些人大驚小怪的說話聲。賴尼夫在小船船頭測量水深時,大家稍停片刻;事成之後,小船劃回來時,船裡似乎有不少那種白的東西。人人都擠到舷側聽消息。)

  “陛下,是百合花!”賴尼夫站在小船船頭大聲喊道。

  “你說什麼?”凱斯賓問。

  “陛下,盛開的百合花,”賴尼夫說,“跟國內花園裡的一模一樣。”

  “瞧!”露茜在小船船尾上說。她舉起濕漉漉的雙臂,捧滿雪白的花瓣和寬闊扁平的葉子。

  “水深多少,賴尼夫?”德里寧問。

  “船長,真是怪事,”賴尼夫說,“水還是很深。整整三英尋半。”

  “這不可能是真正的百合花——不是我們所說的百合花。”尤斯塔斯說。

  這恐怕不是百合花,但非常相像。經過一番商量,黎明踏浪號又掉轉船頭開進水流中,開始往東行駛,穿越百合湖,或稱銀海(這兩個名稱他們都試過,不過銀海沿用至今,現在凱斯賓的地圖上就用這名稱),這時他們這次遠航最希奇的部分開始了。他們離開的那片開闊的海面一下子就只是西邊地平線上一條細細的藍邊。他們周圍四面八方都是白茫茫一片,隱隱閃著黃金色,只有船身排開百合花,在船尾處留出一條水面通道,像深綠色的玻璃那樣閃閃發光。最後這一片大海看上去很像北冰洋,如果他們的眼睛現在沒變得像鷹眼那樣厲害,那白茫茫一大片上面的陽光准使他們受不了,尤其是清晨太陽最大的時候。每天傍晚那白茫茫一大片使白天更長了。百合花似乎無邊無際。連綿千里的白花天天都散發出一股香味,露茜覺得這味兒很難形容;香雖香——但不是香得使人昏昏欲睡,無法忍受,而是一股清新、強勁、幽雅的味兒,似乎鑽進你的腦子,使你覺得自己能跑上高山,或同大象搏鬥。她同凱斯賓互相說:“我覺得我再也受不了這股味兒了,可我又不願聞不到這股味兒。”

  他們經常不斷測量水深,但過了好幾天以後海水才變淺,此後就越來越淺。有一天他們不得不靠劃槳劃出水流,像蝸牛爬似的一步步劃啊劃的,摸索著前進。不久就明白黎明踏浪號已沒法再往東開了。真是虧得指揮非常巧妙才免得擱淺。+

  “放下小船,”凱斯賓叫道,“吩咐大家到船尾來。我必須對大家說一說。”

  “他打算幹什麼呀?”尤斯塔斯對愛德蒙悄聲說,“他眼神好怪呢。”

  “我想,我們的臉色大概都差不多。”愛德蒙說。

  他們到船尾樓去找凱斯賓,一下子全體人員都一起擠在梯腳處聆聽國王講話。"

  “朋友們,”凱斯賓說,“我們現在已經完成了你們從事的探險事業。七位爵爺都有了下落,既然雷佩契普爵士發誓絕不回去,等你們大家回到拉曼杜的島上准會發現雷維廉、阿爾戈茲和馬夫拉蒙三位爵爺都醒了。德里甯爵爺,我把這條船託付給你,命令你竭盡全速開回納尼亞去,最重要的是別在死水島那兒上岸。再通知我的攝政王小矮人杜魯普金,把我答應賜給所有這些同船夥伴的獎賞,統統照發不誤。他們都理該受獎。如果我不再回來,我的遺囑就是要攝政王和科內留斯,以及海狸特魯佛漢特和德里甯爵爺一致選舉一位納尼亞國王……”

  “可是陛下,”德里甯打斷他道,“你是不是退位了?”

  “我要跟雷佩契普去看看世界盡頭。”凱斯賓說。

  水手們驚愕得低聲嘀咕起來。

  “我們將坐小船,”凱斯賓說,“在這一帶風平浪靜的海面上,你們用不著小船了,你們到了拉曼杜的島上就必須再做一條小船。可現在……”

  “凱斯賓,”愛德蒙突然嚴厲地說,“你萬萬不能這樣做。”

  “千真萬確,”雷佩契普說,“陛下不能這樣。”

  “確實不能。”德里寧說。

  “不能?”凱斯賓厲聲說,一時間看上去倒跟他叔父彌若茲沒什麼兩樣。

  “請陛下恕罪,”賴尼夫在下面甲板上說,“可是如果我們當中有人這樣做,那就要稱做臨陣脫逃。”

  “賴尼夫,你雖為我效勞多年,也未免太放肆了。”凱斯賓說。

  “不,陛下!他說得完全對。”德里寧說。

  “阿斯蘭在上,”凱斯賓說,“我原以為你們都是我的臣民,不是我的老師。”

  “我不是你的臣民,”愛德蒙說,“我就說你不能這樣做。”

  “又是不能,”凱斯賓說,“你這是什麼意思?”

  “陛下容稟,我們意思是說不該,”雷佩契普深深鞠了一躬,“您是納尼亞國王。如果您不回去的話,就是對您的全體臣民失了信,特別是對杜魯普金。您不該對這些探險活動沾沾自喜,仿佛您是平民百姓似的。如果陛下不聽信說理,那船上每個人只有隨我解除您的武裝,把您綁起來,直到您恢復理智,這才是對您真正的效忠。”

  “說得很對,”愛德蒙說,“就像當初尤利西斯要去接近水妖時,人家對待他那樣。”

  凱斯賓的手早已去摸劍把,這時露茜說:“而且你幾乎答應過拉曼杜的女兒說要回去的。”

  凱斯賓頓了一下。“哦,是的。是有這麼回事。”他說。他一時站在那兒拿不定主意,隨即對全船人員大聲叫著:

  “得了,依了你們吧。探險行動結束了。我們統統回去。把小船再吊上來。”

  “陛下,”雷佩契普說,“我們並不是統統都回去。我,我以前說明過……”

  “靜一靜!’’凱斯賓怒喝道,“我受過教訓了,可我不願受作弄。難道沒人讓那老鼠安靜下來嗎?”

  “陛下保證過,”雷佩契普說,“要當納尼亞會說話的獸類的好君主。”

  “會說話的獸類,對,”凱斯賓說,“可我沒說過不停說話的獸類。”說著他怒氣衝衝地下了梯子,走進艙裡,使勁碰上了門。

  但是稍過一會兒,大家進艙找他,發現他竟變了:他臉色煞白,眼睛裡噙著淚水。

  “沒用了,”他說,“儘管我做事愛使性子,擺架子,可是我原該舉止得體的。阿斯蘭對我說過了。不——我不是說他真的在這裡。首先,艙裡太小,容不下他。不過牆上那只金獅頭活過來對我說話了。他的眼睛——真可怕,不是說他對我粗暴——只是開頭有點嚴厲。不過反正真可怕就是了。他說——他說——啊呀,我真受不了。這是他說出來的最最可怕的事了。你們——雷普、愛德蒙、露茜,還有尤斯塔斯——倒都要繼續往前走了;而我卻要回去,孤零零的,立刻回去。一切還有什麼用呢?”

  “親愛的凱斯賓,”露茜說,“你知道我們早晚總得回到自己的世界裡去。”

  “是啊,”凱斯賓抽抽噎噎說,“可未免早了些。”

  “你回到拉曼杜的島上去後就會感到好受些的。”露茜說。

  稍過一會兒他才高興起來,不過分手對雙方都是痛苦的,我也不細說了。下午兩點左右,他們備足了糧食和飲用水(雖然他們原以為自己既不需要吃,也不需要喝),再把雷佩契普的小筏子放在小船上,小船就離開黎明踏浪號,一直劃過那片無邊無際的百合花。黎明踏浪號飄起所有旗幟,掛出盾形紋章,為他們隆重送行。他們在下邊,周圍都是百合花,往上看這條大船又高大又親切。他們目送大船掉頭,開始慢慢向西劃去,走得不見影兒了。露茜雖然掉了幾滴眼淚,可是她並不像你所想的那麼難受。那種亮光,那份寧靜,銀海那種扣人心弦的味兒,說來也怪,甚至連那份孤獨都太令人激動了。

  用不著再劃槳,因為那股水流不斷把他們的小船漂向東面。他們沒一個人睡覺,也不吃飯。整整那一夜,第二天整整一天,他們的小船都朝東漂流,到了第三天拂曉——天色那麼明亮,你我就算戴上墨鏡也受不了——他們看見前面有一大奇觀。仿佛是一堵牆擋立在他們和天空之間,一堵青灰色、顫巍巍、亮閃閃的牆。隨後出太陽了,初升起時他們是透過這堵牆看見的,太陽幻出奇異的彩虹。他們這才知道那實際上是一道又長又高的波浪——一道永遠固定在一處的波浪,恰如瀑布邊上經常可以看到的水簾似的。看來有三十英尺高,那股水流正飛速把他們的小船漂向那道波浪。你可能以為他們會想到處境危險吧。他們才不呢。我想,任何人在他們這種處境中都不會想到危險。因為他們現在不僅看到波浪後面的景象,而且看到太陽後面的景象。如果他們的眼力沒經受過最後一片大海那水的鍛煉,他們連太陽也不能看。可是他們現在竟能看著太陽升起,看得清清楚楚,還看見太陽外面的景象。他們朝東邊看,只見太陽後面有一列山脈。山很高很高,他們不是望不到山頂就是忘了。誰也不記得看到那個方向有天空。那山脈一定確實就在這世界的外面。因為任何山峰,即使只及那山的幾十分之一那麼高,山上也應當有冰雪。但這些山儘管看上去高,卻是暖洋洋、綠油油,到處是森林和瀑布。突然間,東方吹來一陣微風,把浪峰吹成泡沫狀,把他們周圍平滑的水面吹皺。這只有一眨眼工夫,可是這三個孩子對那一眨眼工夫卻終身不忘。這陣風帶來了一股香味和一種聲音,是一陣音樂的聲音。事後愛德蒙和尤斯塔斯都對此事絕口不談。露茜只說得出,“真叫你心都碎了。”“啊呀,”我說,“真那麼難過嗎?”“難過?不。”露茜說。

  那小船裡的人都深信自己正看到世界盡頭的外邊阿斯蘭的國土了。

  這時,哢嚓一響,小船擱淺了。這會兒水太淺了,連小船都浮不起。“這就是我單獨上路的地方了。”雷佩契普說。

  他們連攔都不想攔它,因為現在似乎一切都是命中註定的,或者以前發生過的。他們幫它把小筏子放下水。於是他卸下劍,一下子把劍遠遠扔到百合花盛開的海面那邊。“我再也用不著這劍了。”它說。那劍落下水,就筆直插在那兒,只有劍把露在水面上。於是它跟他們告別,竭力裝作為他們難過的樣子;可是暗地裡卻高興得直哆嗦。露茜頭一回,也是最後一回,做了她一直想要做的事,把它摟在懷裡,愛撫了一通。於是它匆匆上了小筏子,劃起槳,捲進水流就順流漂走了,在百合花的襯托下顯得黑黑的。不過波浪上沒長百合花,那是一片滑溜溜、綠茵茵的坡面,小筏子越走越快,沖過波浪那一側時可真壯觀。就在那一刹那間他們看到小筏子的輪廓和站在上面的雷佩契普的輪廓。後來就不見蹤影了,從此以後誰也不能真正自稱看見過老鼠雷佩契普。不過我相信它平安到達了阿斯蘭的國土,到今天還健在呢。

  太陽一出來,世界外邊那些高山就漸漸消失。那道波浪還在,可是波浪後面只見藍天了。三個孩子走下小船,蹬著水——不是朝波浪走去,而是朝南走,那道水牆在他們左面。他們沒法告訴你為什麼這樣做;這是他們的命運。雖然他們在黎明踏浪號時感到自己長得很大了,而且也是長大了,可是眼下他們的感覺卻恰恰相反,他們蹬過那片百合花時大家手拉著手。他們絲毫不感到疲倦。海水暖洋洋,而且一直越來越淺。終於走到乾燥的沙地上,接著又走到草地上——好大一片草原,長著細細短短的草,幾乎同銀海一樣高,向四面八方鋪展開去,連個鼴鼠窠都沒有。

  當然,不長樹木的平地總是如此,看上去天空和草地就在他們眼前相接。但等他們走上前去,卻有個最離奇的印象,就是這裡的天終於真正同地相接了——一堵藍牆,非常明亮,但結結實實,特別像玻璃。他們很快就確定了。現在非常近了。

  不過在他們和天邊之間,青草上有樣東西自得連他們那種鷹眼都難以正視。他們上前一看,原來是只小羊。

  “來吃早餐吧。”小羊說,聲音親切而柔和。

  這時他們才頭一回看到草地上有個火堆,上面烤著魚。他們坐下來吃著魚,多天來還是頭一回感到肚子餓呢。這是他們所嘗到過的最美味的一頓飯菜了。

  “小羊,請問這條路是到阿斯蘭國土去的吧?”露茜問。

  “這條路不是你們走的,”小羊說,“你們到阿斯蘭國土去的門在你們自己的世界裡。”

  “什麼!”愛德蒙說,“我們的世界裡也有一條路通到阿斯蘭的國土嗎?”

  “所有的世界都有一條路通到我的國土。”小羊說,話音剛落,一身雪白的毛就變成亮閃閃的金褐色,個子也變大了,原來它就是阿斯蘭,高高居上,鬣毛散發出金光。

  “啊阿呀,阿斯蘭,”露茜說,“請告訴我們怎麼才能從我們的世界走進你的國土呢?”!

  “我將不斷告訴你,”阿斯蘭說,“可是我不會告訴你這條路有多長多短;只是這條路要過一條河。但不用害怕,因為我是個了不起的造橋專家。好,來吧,我要打開天門,送你們回自己的地方去。”

  “阿斯蘭,”露茜說,“我們臨走前,請你告訴我們,我們幾時再能回到納尼亞來?請你千萬,千萬,千萬讓這一天早點來,好嗎?”

  “親愛的,”阿斯蘭非常溫和地說,“你和你哥哥今後不會再回到納尼亞來了。”

  “啊呀,阿斯蘭!”愛德蒙和露茜兩人都大失所望地齊聲說。

  “孩子們,你們年齡太大了,”阿斯蘭說,“你們現在必須開始接近自己的世界了。”

  “你知道,不是納尼亞,”露茜啜泣說,“是你。我們不會在那兒見到你了。今後永遠也見不到你,叫我們怎麼活啊?”

  “親愛的孩子,可你們會見到我的。”阿斯蘭說。"

  “難道——你也在那兒,閣下?”愛德蒙說。

  “我在,”阿斯蘭說,“不過在那兒我用的是別的名字。你們必須學會知道我的名字。正是這個緣故,所以才把你們帶到納尼亞來,你們在這兒認識我一段時間,在那兒就可以對我更瞭解。”

  “那麼尤斯塔斯也永遠不能回到這裡來了?”露茜說。

  “孩子啊,”阿斯蘭說,“你當真需要知道那點嗎?來,我在天上開一扇門。”說著藍牆上頓時出現一個裂口(像窗簾撕開了),一道可怕的白光從天外照進來,他們覺得挨到阿斯蘭的鬣毛,腦門上印著獅王的親吻,於是——又回到劍橋艾貝塔舅媽家的裡屋了。

  另外只剩兩件事還需要交代一下。一件是凱斯賓和他手下全都安全回到拉曼杜的島上。三位爵爺都從沉睡中醒來。凱斯賓娶了拉曼杜的女兒為妻,最後他們都到達納尼亞,她成了一個了不起的王后,和幾個了不起的國王的母親和祖母。另一件事是在我們自己的世界裡,不久人人都開始說尤斯塔斯如何長進:“你決不會知道他就是從前那個孩子。”只有艾貝塔舅媽卻說他變得非常平凡,而且討厭,一定是受了佩文西家那幾個孩子的影響。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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