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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衣之下 By 藍色獅

陳小小の小註記: 今夏× 陸繹;六扇門;錦衣衛;電視劇《錦衣之下》原著小說

錦衣之下 By 藍色獅 part 1

錦衣之下 By 藍色獅 part 2

內容簡介:
朝廷十萬兩修河銀款不翼而飛,六扇門奉命協助錦衣衛一同追查。女捕快今夏不樂意了,前腳被錦衣衛搶功,後腳還要受其差遣。錦衣衛大人陸繹什麼來歷——當今錦衣衛最高指揮使之子,與權傾朝野、隻手遮天的當朝首輔嚴嵩相交日久。顧及私心,亦為辨清敵友,她無意間成了他手中的一顆棋子。棄她於深林,陷她於不義,追她入惶恐驚夢中,陸繹對她,究竟是惜才,是愧疚,還是情難自已?

內容標籤:
搜索關鍵字:主角:今夏,陸楊┃配角:嚴世蕃,岳岳,謝霄,上官曦,┃其他:錦衣衛,六扇門

第一章

  十二彎,不大的小鎮,因有河口的優勢,每年春日都有成群結隊的刀魚到此處產卵。本地人自不必說,路過此地的旅人客商,坐下來歇腳用飯時,也都要嘗嘗鮮美的刀魚。

  禧同酒樓的二樓,店小二殷勤地端上一道煨刀魚,笑道:「兩位客倌,這煨刀魚可是小店的一絕,兩位嘗嘗,不好吃您就打我臉。」

  紫袍客商是見慣這些店小二的殷勤勁兒,不耐煩地正待擺擺手讓他下去,思量片刻又吩咐道:「和馬夫說一聲,今夜要連夜趕路,讓他把馬喂好了。」

  店小二樂顛顛道:「好勒!我再給你包上些路菜,您路上餓了也有個嚼頭是不是。」

  坐在紫袍客商對面的夫人微微皺眉,半埋怨半撒嬌地看著他:「怎麼還要趕夜路?這裡離京城已經很遠,我想……」

  紫袍客商抬手制止她再說下去,用筷子點點刀魚:「還是穩妥些好。你不是愛吃魚么,快吃吧。」

  夫人似乎不敢違逆夫君,也未再多言,低下頭去,舉筷用飯。

  片刻功夫後,店小二又端著兩碗米飯上樓來,剛剛放到桌上,只覺一陣風自身邊卷過,眨眼功夫憑空冒出一人坐到了紫袍客商與夫人的旁邊。

  「餓死小爺我了!」

  坐夫人身邊的那人瓜皮小帽,尋常青布直身,一副市井打扮,卻是面有塵垢風塵僕僕,剛坐下便自筷筒里取了雙竹筷,胡亂在袖子上抹了抹,端過飯碗便往嘴裡扒拉,間或著運筷如風,連著挾了好幾口菜肴,吃得狼吞虎咽。

  莫說店小二愣住了,便是紫袍客商與夫人也齊齊呆楞住,一時搞不清楚狀況。

  這瓜皮小帽邊吃著,還不忘豎起個大拇指,含糊贊道:「這魚好吃!」

  店小二率先回過神來,只道此人與紫袍客商是一行人,忙陪笑道:「本店的煨刀魚可是這附近十里八鄉的一絕,是用火腿湯、雞湯、筍湯煨的,所以鮮美無比。」

  瓜皮小帽細細嚼了嚼,奇道:「怎麼沒刺?」說話間,又挾了好幾筷子煨刀魚塞入口中。

  店小二笑道:「刀魚本多刺,所以事先用快刀刮取魚片,然後將刺盡數用鉗抽取而出。」

  「你們還真是不嫌費事。」

  紫袍富商終於回過神來,怒不可遏地朝店小二道:「這是怎麼回事?!這個人從哪裡冒出來的,吃白食的嗎?!」

  「您不認識他……」

  店小二也吃了一驚,連忙就要趕人。

  口中尚嚼個不停,瓜皮小帽騰出只手,自懷中掏出樣物件,看也不看地朝店小二面前一擋:「……閑人勿擾。」

  一見此物,店小二立馬識趣地往後退。

  「等等!」瓜皮小帽喊住他,用目光衡量了下盛著米飯的碗的大小,「再上……六碗飯!」

  「馬上就來,馬上就來。」

  自是不敢得罪他們,店小二一溜煙地下樓去。

  紫袍客商雖然看不見瓜皮小帽手中之物究竟是什麼,心下卻隱隱有些不安,一手摳住桌邊,雙目緊盯著他們:「你……你究竟是誰?」

  筷子在碗底緊著扒拉幾下,將剩下的米粒全都扒拉進嘴裡,瓜皮小帽這才放下碗,用袖子一抹嘴,皺著眉頭看向紫袍客商直接開罵:「你說你也是,這一路跑什麼!仗著長一身膘啊!害得小爺我連趕了幾天路,連頓熱乎飯都沒吃上……」

  紫袍客商語氣微微有些顫抖:「你到底是誰?!」

  瓜皮小帽將手中之物往桌上一拍,沉甸甸的銅製牌令,上面凹凸有致的「捕」清晰無比。

  「京城六扇門,有人托我給你帶樣東西。」瓜皮小帽探手入懷掏了掏,油滋滋的手自懷中摸了摸,搜出一捲紙遞給紫袍客商。

  紫袍客商剛展開,面上表情便凝固住了——這是一張通緝賞格,上面赫然就是他的頭像,曹革,男,四十二歲……

  瓜皮小帽探身勾著頭,對照著他的模樣,點頭道:「畫得還挺像,從面相上看,你可能是鼻頭沒長好,肉太少,你覺得呢?」

  說話間,旁邊的夫人已知大事不妙,顫抖著挪動腳步,慢慢往邊挨。忽得筷影一閃,右手小指頭傳來一陣疼痛,她低首看去,小指頭被竹筷穩穩挾住,動彈不得。

  瓜皮小帽似笑非笑地看著她:「齊丘氏,或者現在我應該喚你曹丘氏?」

  齊丘氏用力掙扎了幾下,無奈那竹筷挾得甚緊,就如鐵鉗一般。

  「坐下!」瓜皮小帽道,同時持筷的手微微一翻,將她的小指頭朝後扳去。

  齊丘氏疼痛難忍,只得頹然坐下,面露哀苦之色。

  「你們倆也夠狠的,私奔就私奔了,還殺了自家婢女,砍下婢女的頭,將無頭屍首換上齊丘氏的服飾再放到齊秀成家中,試圖誣陷齊秀成殺妻。」瓜皮小帽搖了兩下頭,「好歹是夫妻一場,便是你愛上他人,又何至於這般陰毒。」

  齊丘氏露出憤憤不平之色:「齊秀成沒死?」

  瓜皮小帽冷哼一聲,嘖嘖嘆道:「那婢女雖然與你身形相同,卻是處子之身,細微之處差別甚大,小爺我難道看不出么。」

  曹革從懷裡顫顫巍巍地摸出一小沓子銀票,有二十兩一張的、有五十兩一張的,慢慢放到桌上。

  「這些銀兩比賞格多出十倍不止,就請官爺高抬貴手,放過我夫妻二人。」他乞求地望著。

  看見一沓銀票,瓜皮小帽兩眼發光,飯也不顧上吃了,伸手拿過銀票數起來,還來回數了兩遍,喜道:「三百二十兩!」

  「是是是,不成敬意,請官爺收著。」

  「你怎麼知道我月月鬧虧空,」瓜皮小帽自言自語地算計著,「我弟的私塾學費又該交了,上個月還買了一筐炭送先生,弄得我一點盈餘都沒有。」

  曹革心中剛剛升起一線希望,卻又見瓜皮小帽換上一副無限惆悵的模樣。

  「我擔憂的是,此事若傳出去,我可就連差事都保不住了。我總不能為了這銀子,把你們倆都殺了滅口吧。」

  曹革夫妻二人同時一震,臉色煞白如紙。

  瓜皮小帽尚歪著頭,認真地思考此事可能性,猶豫道:「……應該不能吧?」

  見此事已沒有轉寰餘地,曹革不再遲疑,他本就臨窗而坐,趁著瓜皮小帽還在出神,站起來就翻出欄杆踩在屋檐瓦片上,往前跨了幾步就準備往下跳……

  「曹郎!」齊丘氏見曹革竟然自顧自逃命,焦急喚道。

  話音未落,曹革已頭也不回地跳了下去。

  瓜皮小帽倒是一點都不著急,穩若泰山地接著吃菜,抬眼看見齊丘氏失魂落魄的模樣,搖頭嘆道:「你謀害親夫,跟著曹革私奔,現下看來,他對你也不過如此。」

  齊丘氏愣愣坐著,一言不發。

  樓梯處響起腳步聲,不是店小二,卻是個大高個,手上還拖著一瘸一拐的曹革,也不知是崴了腳還是折了腿。

  「我說夏爺,下回把人往下丟的時候招呼一聲行不行!」大高個提溜著曹革,朝瓜皮小帽沒好氣道。

  「這回不是我丟的,真不是,是他自己個往下跳的。」瓜皮小帽用筷子直點桌上的菜,「你餓了吧,快來吃。」

  正巧店小二顫顫巍巍地端了六碗飯上來,瓜皮小帽遞給大高個兩碗,自己留了兩碗,然後在曹革夫妻二人面前各放了一碗飯,見兩人皆不動筷,遂催促道:「快吃啊!從這裡回京城還得趕兩日路呢,你們這會兒不吃,待會兒路上嚷嚷餓可沒法子。」

  曹革腿疼得哎呀直叫,齊丘氏因被他傷了心,自顧別開臉,端了飯碗吃起來,只當沒聽見。

  「這煨刀魚……先用快刀刮取魚片,再鉗出刺來。」大高個挾魚片入口,嚼了幾下,「定是用火腿湯、雞湯、筍湯煨的,雖然鮮美,卻有喧賓奪主之嫌。其實這刀魚自身已經非常鮮美,只要用蜜酒釀,加入清醬,清蒸既可。」

  他說話這會兒工夫,瓜皮小帽已經比他多吃了七、八口,滿嘴鼓囊囊道:「你說你……當什麼捕快,當廚子多好。」

  「我也想啊,可惜我爹……」大高個嘆了口氣,挾了口豆腐,又接著嘆氣,「豆腐該用井水泡三次,去豆腥氣才行,這豆腐最多才泡兩次,這怎麼能上桌呢。還有這炒筍片……」

  待他把桌上的菜點評一溜下來,瓜皮小帽已經把飯都吃完了,向店小二要茶水漱口,接著又讓店小二端盆水來洗臉。

  「他們有輛大馬車呢,咱們回去可以坐車,犯不上再騎馬吃灰土。」瓜皮小帽拎著濕布巾,「這三日在馬背上就沒怎麼下來過,都快把我顛散架了。」

  濕布巾擦過臉頰,露出原本就白皙粉嫩的皮膚,瓜皮小帽索性摘下帽子,自懷中取出木梳蘸水,將頭髮也重新梳理了一遍,編成辮子綰起。

  「你……你是姑娘?」齊丘氏愣住,原先以為她只是個長得分外俊秀的少年罷了。

  瓜皮小帽挑眉:「怎麼,不行?」

  「不不不,不是這個意思,只是沒想到六扇門中也有女兒家。」

  「少見多怪。」

  瓜皮小帽哼唧了一聲,她本名袁今夏,今年十八,兩年前因機緣巧合而入公門;與她同行者喚楊岳,年長她兩歲。他二人皆在京城六扇門中當差。

  簡單梳洗完畢,收好木梳,今夏閑坐無事,便頗惆悵地將那沓子銀票望著,嘆了口氣,接著又嘆了口氣,嘆得楊岳雞皮疙瘩直起。

  她幽幽道:「大楊……」

  楊岳手腳麻利地把銀票揣入懷中:「先放我這裡,等回了衙門,再登記入冊。」

  今夏泫然欲泣地將他望著:「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

  「你娘四十都不到,說這話,當心她打斷你的腿。」楊岳連看都沒看她一眼。

  今夏大義凜然道:「母上大人深明大義,知道我為五斗米忍辱負重,別說八十,就算說她是八千歲也沒事。」

  楊岳點點頭:「你的腿是沒事,不過我爹會打斷我的腿。為了我的腿,只能請你家八千歲大人節哀了。」

  楊岳口中的爹爹,便是楊程萬,不僅是六扇門的捕頭,還是今夏和楊岳的頂頭上司。今夏的一身功夫,還有追蹤等等技能,也都是楊程萬所授。對於今夏來說,楊程萬如師如父,斷然是違逆不得的。

第二章

  兩日之後,今夏與楊岳押著曹革和齊丘氏回到京城,他們才進六扇門,想先將人犯交給刑部大獄看管,迎面正碰上捕頭童宇。童宇入公門五年,卻是個慣會對上司阿諛奉承溜須拍馬之輩,短短五年無甚功績,竟也讓他混上了捕頭一職。

  「你們總算回來了!抓兩個人犯而已,竟去五日,年紀輕輕,整日偷懶怎麼行……」童宇不滿意地搖著頭,「這就是曹革和齊丘氏?」

  「是。」

  今夏對他原本就不待見,逼著自己在麵皮上扯出點客套的笑意,拽著曹革就要接著往裡走。

  可惜,童宇到底是十分礙眼。

  他往她跟前伸手一攔:「正好,把人交給我吧,曹革還涉及另外一宗通敵謀逆案,須得送往北鎮撫司審訊。你們剛回來,蓬頭垢面的,快去梳洗一番,我替你們把人送過去。」

  只聽到「北鎮撫司」四個字,曹革就嚇得面如土色,直往後躲:「不不……不不……我不去……」

  北鎮撫司主管詔獄,又稱為錦衣獄。現今世上人人皆知,詔獄與刑部大牢比起來,若說刑部大牢是天堂,那詔獄便是十八層地獄。一進詔獄,十九便無生理,獄內刑法殘酷,入獄者五毒備嘗,肢體不全。

  見童宇伸手就要來拽曹革,今夏便有點毛了。

  依著她原本的性情,這時候就該把童革一腳踹出三米遠,不過這兩年在衙門裡面混飯吃,她也曉得自己是該拘一拘性子,官階比自己高的,能不得罪最好還是不要得罪。每月二兩銀子的俸祿,雖說是寒酸了些,但也總是白花花的銀子。

  一手撥開童宇,一手用力把曹革拽到身後,她勉強僵硬笑道:「童捕頭,人犯是我和大楊辛辛苦苦風餐露宿追蹤了幾日,好不容易才逮回來了,還沒交到刑部呢。您一句話,說帶走就帶走,不太好吧?」

  被她擋了手,童宇臉色微沉:「我告訴你,這是錦衣衛要人,存心耽誤者,視為同謀,你擔當得起嗎?!」

  「您這麼說可不太合適,我們是底下苦當差的,勞心勞力,好不容易抓了這兩人回來歸案,怎麼到您口中就成同謀了。」今夏乾笑兩聲。在她看來,自己壓著脾氣,這般伏低做小,已經是憋屈得很。

  可惜童宇絲毫沒領這份情。

  「少啰嗦,趕緊把人給我。」

  「你……」

  眼看今夏就要炸毛,楊岳忙打圓場道:「童捕頭,曹革身犯命案,剛剛緝拿歸案,還未過堂審訊,不如等到這裡結案定罪之後再把人送過去。」他性子素來寬厚,是個不願生事的,又知道童宇行事小人行徑,得罪了他,免不了日後被他暗地裡使袢。

  「那怎麼行!錦衣衛要人誰敢耽誤。你們倆別再啰嗦,否則得罪了他們,大家都沒好日子過。」

  正說著,捕頭楊程萬自廊下一瘸一拐地行過來,朴刀在腰間輕晃。楊岳忙迎上前喚道:「爹爹。」

  在楊程萬面前,今夏收斂脾氣,躬身拱手恭敬道:「頭兒。」

  「童捕頭!」楊程萬先與童宇打招呼,「可是有事?」

  童宇雖與楊程萬同為捕頭,但向來是覺得楊程萬這等瘸子也當捕頭,著實是給六扇門丟人,當下重重一哼:「這兩名要犯涉嫌通敵叛國,是錦衣衛要的人,我正要把人送過去,你這兩徒兒竟然百般阻擾……」

  今夏打斷他,急辯道:「人是我們剛抓回來的。」

  楊程萬抬手制止今夏再說下去,淡淡道:「方才我見外間已有錦衣衛在等候,你們還不快把人交給童捕頭。」

  「頭兒!」今夏憤憤然。

  「快點。」

  楊程萬發話,今夏不敢違逆,遂鬆了手,忿忿行到一旁。

  童宇沒好氣地拽過曹革。齊丘氏命不好,因與曹格私逃,被視為同謀,也被他一併帶走。

  今夏在後頭跟了幾步,看著他帶著兩人拐過壁屏,側堂老松下隱約可看見大紅飛魚服,果然是錦衣衛已經來了。自己前腳才到,他們後腳就跟過來,她疑心城門處便有錦衣衛的眼線,一入城他們便已知曉。

  她忿恨地咬牙,眼睜睜看著童宇把人交給錦衣衛。錦衣衛為首者背對著她,僅見身姿挺拔但看不見面目,倒是把童宇諂媚的嘴臉看得一清二楚。

  今夏垂頭喪氣地復轉回來,懊惱地瞥了眼楊程萬:「頭兒,你也忒讓著他了。你說他到底是哪頭的?六扇門的案子就可以不理,急巴巴地把人送去,誰不知道他是為了討好錦衣衛。」

  楊岳嘆了口氣:「有句話至少他沒說錯,得罪了錦衣衛,大家都沒好日子過。」

  今夏狠狠道:「天下刑獄,有三法司就夠了,偏偏要弄出個錦衣衛橫加阻擾,那還要三法司幹什麼,簡直形同虛設!」

  楊岳連忙就要去捂她的嘴,被今夏靈活閃過。

  「我的小爺,你消停點!這話可不敢亂說。」楊岳改敲她的頭。

  「現下人犯還未歸案就被他帶走了,咱們這趟不是白跑了嗎?!」今夏心疼得很,「原本還說抓到曹格,另有嘉賞,早知道是一場空,我也就省些力氣了。」

  楊程萬淡淡道:「人平安回來就好,你弟弟來問了你好幾回,你回去看看吧。」

  確是惦記著家裡人,又聽弟弟來了好幾次,不知道是否有事,今夏瞧向楊岳,不放心地叮囑道:「嘉賞沒有就算了,出差補助可一定得要回來,這件大事你可別辦砸了。」

  楊岳沒奈何地點頭。

  今夏這才快步離開。

  正值春日,萬樹吐芽,京師繁華,人群熙熙攘攘。路兩邊各色店鋪琳琅滿目,麵店里有蝴蝶面、水滑面、托掌面等等;糕餅店裡有火燒、烙饃、銀絲、油糕等等;精緻些的糕餅還有象棋餅、骨牌糕、細皮薄脆、桃花燒賣等等。今夏聞著各色食物混雜在一塊兒的香味,腳步輕快地在人群中穿梭著。

  路過糖食店時,她腳步略滯,摸出身上所剩餘錢數了數,猶豫一瞬,還是數出三枚銅板買了一小包琥珀糖揣入懷中。

  繞過熱鬧的街市,拐進一條深巷,這巷子的前半截如個歪嘴葫蘆般,巷口如葫蘆口般又窄又小,進去之後卻豁然開朗,過了第一個葫蘆肚再行過小截窄道,便到了第二個葫蘆肚。

  今夏行至葫蘆肚東側的一扇斑駁木門前,推了推,推不動,便敲了敲。

  片刻功夫,門吱嘎打開,一個新才留髮、褐布圓領的少年朝她喜道:「姐!你回來了!」他正是今夏的弟弟,袁益。

  今夏伸手捋了幾下他額前的短髮,邊朝內走邊問道:「最近有沒有人欺負你?」不大的小院內,一方石磨沉甸甸地盤踞在西側,還有牆角一溜邊的醬罈子,終日不散的豆腥味瀰漫其間。

  「沒有,自從你上次收拾了賣豬肉家的三小子,他們再也不敢撕我的書了。」袁益跟在她後頭。

  看著自己這個纖弱有餘剛勇不足的弟弟,今夏頗遺憾地嘆了口氣,想當年她在他的這個年紀,已經是打遍全西鳳街的孩子頭,戰績累累,鄰街常有來踢館的,一概被她滅得服服帖帖。雖說因為在外打架而沒少挨爹娘的揍,但要當人上人,總是要吃些苦中苦,這個道理她明白得很。

  只可惜這人上人的輝煌時代與她的孩提時代一塊兒終結,此後的日子……她頗惆悵地嘆了口氣,然後問:「……爹和娘賣豆腐還沒回來?」

  袁益朝她打了個噤聲的手勢,手指指內屋,壓低嗓門道:「爹爹賣豆腐去了,娘在裡頭睡著呢。昨晚她去了新豐橋頭賣鹵豆乾,很晚才回來。」

  今夏望著內屋的窗子,心中暗嘆,又從懷中摸出那包琥珀糖遞給袁益。

  袁益打開來,看見是琥珀糖,埋怨道:「我都這麼大了,姐你怎麼還把我當小孩子哄。」

  「不想吃算了,」今夏伸手欲搶,「我自己留著。」

  袁益連忙躲開,迅速塞了一塊入口,將剩下的包好揣入懷中。

  「楊頭說你去衙門找了我幾次,什麼事?」今夏問他。

  袁益朝裡屋努努嘴,小聲道:「娘讓我去的,問你什麼時候回來。」

  「家裡又缺錢了?」

  「收攤位費的董大肚這個月娶兒媳婦,娘說一定得送賀禮。」

  今夏詫異道:「我記得他去年就娶過兒媳婦了,怎麼還娶?」

  「他有四個兒子呢。」

  「……」

  今夏扶額頭□□了一聲,忽又想到之前曹革塞給自己的那疊銀票,愈發惆悵。

  裡屋傳來床板的聲響,像是有人翻了個身,緊接著便聽見聲音:「夏兒,你回來了?」

  「呃。」今夏邁步進屋,見袁陳氏正起身,「娘,我把你吵醒了吧。」

  「沒事,我本來就該起來了。」袁陳氏披上灰褐長襖,目光先在今夏身上打量了一番,「路上還好?沒傷著吧?」

  「沒有!當然沒有。」今夏笑道。

  「人也抓著了?」

  「抓著了……」今夏支吾著。

  袁陳氏臉色一喜,手立時朝她伸過來:「你先前說這犯人要緊,抓著了有嘉賞,正好,把賞下來的銀子給我,我得趕緊上街給董家買賀禮去。」

  今夏訕訕道:「沒……沒領到銀子,人剛抓回來就被帶到北鎮撫司去了。」

  袁陳氏楞了片刻,隨即道:「那北鎮撫司也該給你銀子啊,人是你抓的!」

  「是這麼個理沒錯,可誰有能耐找錦衣衛討銀子去。」今夏不敢正視她,低下頭用腳輕輕鏟灰地上的小凹陷。

  聽了這話,袁陳氏又發了一會兒楞,才皺眉道:「行了,你去洗洗換身衣裳吧,這身衣裳都快餿了。我早就說過,姑娘家當什麼捕快,又苦又累還不像個樣子,你和你爹當初若是肯聽我的,把你嫁給城東頭做糕餅的孫家,至少兩家之間還能彼此幫襯著點。別看前年孫家落魄了些,今年孫家做桃花燒賣,賣得火紅著呢,還在新豐橋買了個鋪面。你當初若嫁入他家,現在說不定就是當少奶奶的命,何至於像現在這個樣子。你知不知道,孫吉星媳婦已經懷上了,你說你……」

  娘親這番說辭是陳腔濫調,今夏早就聽得習慣,諾諾地退了出來,朝袁益扮了個鬼臉,自去灶間燒水,以備沐浴之用。

  「姐,還有個事兒……」袁益跟進灶間來,幫著她舀水,一臉的神秘,「你可別怪我沒告訴你——前日娘把王媒婆請來了。」

  聞言,今夏將眉毛輕輕一挑,警惕地盯住袁益。

  「我蹲窗戶底下聽了一會兒,這回娘看上的是易先生家的老三。」

  今夏受了驚嚇般地將眉毛挑得更高了:「易先生?!就是……就是你的夫子?」

  袁益點點頭。

  易先生正是袁益的私塾老師,家中三子,也皆是讀書人,貨真價實的書香門第。今夏怎麼也想不明白,這樣的人家怎麼可能看上她?

第三章

  因為孩時戰績過豐,今夏的名頭委實響亮了些,舊日里街坊鄰里提起她來,常以夜叉、大蟲等物作為後綴。她乍聽時甚不自在,後來偶然間看了一閑書,書中的夜叉大蟲是星宿下凡,世人皆懼,而後上了山當好漢,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她對此頗為神往,對街坊鄰里這般稱呼便視為美稱。

  她當了捕快之後,因算是官家的人,這美稱在鄰里口中便漸漸淡了,而袁家有個頗生猛的閨女倒是家家戶戶都知道的事,更別提媒婆了。袁陳氏拘不住閨女,眼見她一日比一日大了,無人上門提親,很是惆悵。她咬著牙根狠狠地想:待我備上一份厚厚的嫁妝,不愁你們不上門求著我!

  為了攢嫁妝,袁陳氏日里賣豆腐,夜裡賣豆乾,很是艱苦。今夏為名頭所累,身為一隻頗具分量的賠錢貨,在此事上沒說話的份,只得夾著尾巴拚命抓賊,也很是艱苦。

  當下聽說娘親居然看上了易先生家的老三,今夏第一個反應便是娘親到底攢了多少嫁妝,居然能讓易家動心。再轉而一想,娘親這個主意著實一勞永逸:若是她嫁入易家,作為小舅子,袁益接下來幾年的私塾費用便可全省下來,還有夏日的冰敬冬日的炭敬都可免掉,確也是一筆不小的開支。

  這些開銷都省下來,那嫁妝也可回本了。

  使勁敲了敲額頭,今夏煩躁地看著灶膛里噼里啪啦燃燒的柴枝,又往裡頭塞了一把。

  上燈時分,金水河緩緩流淌,倒映出兩岸無數璀璨燈火。

  河面上除了可聽曲的畫舫,還有劃著船賣藝的,頭上攢花的漢子打著赤膊,若岸上有人拋銀錢下來,馬上笑容可掬地唱個諾後便爬到船上高聳的竹竿上,朝水中一躍而下,在空中還有花活,或轉身或翻筋斗,方才入水。

  岸上酒樓高低比鄰,街面橋頭小攤小擔擺了一溜。

  今夏歪靠在橋欄小石獅子旁,百無聊賴地守著鹵豆乾的小攤子,聽著旁邊酒樓上傳來的絲竹之音以及人聲喧嘩,目光定定落在河面上。她今夜原是來幫忙的,但娘親大概是昨夜裡受了些風,加上心中雜事煩悶,腦仁一直隱隱作疼。今夏勸她回家歇息,而袁陳氏不放心她照看攤子,今夏只得起誓賭咒百般保證會老老實實守著攤子絕不多事,袁陳氏又反覆叮囑了好幾遍,才一步三回頭地先行回去歇息。

  「來兩串豆乾,加辣油!」有個帶笑的聲音道。

  今夏回過神來,抬頭看見楊岳,奇道:「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剛送了兩條腌魚去你家,正碰見你娘,順便把你的出差補助給她了,她說你在這裡守著攤子。」楊岳也不見外,自己動手撈了串豆乾,淋上辣油,「我爹說明日一早讓咱們跟他去趟兵部司務廳。」

  「哦。」今夏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司務廳又丟東西了?」

  「鬼才知道。」楊岳循著她的目光往河面上望去,好奇道,「看什麼呢?」

  「看見那個跳水雜耍的沒有?」今夏努努嘴。

  隨著她的話語聲,赤膊漢子以一個漂亮的後空翻自高桿上躍下,抱膝連打了三個筋斗,撲通一聲穿入水中……正是春寒料峭時,河面雖未結冰,河水卻是冷的刺骨,楊岳不禁縮了縮脖子,替那人打了個哆嗦。

  「我賣三串豆乾的功夫,他都跳八回了。」今夏無限羨慕地望著爬上船的赤膊漢子,「他蹦躂一晚上就抵得上咱們一個月的月俸,你說咱們還當捕快乾什麼。」

  「你不嫌冷?」

  「你會嫌銀子冷么?」

  今夏低頭看向一堆小山般的鹵豆乾,也不知何時才能賣完,長嘆口氣。

  「又缺銀子了?」楊岳很是了解她。

  今夏還未回答,攤子前便來了人——

  「要四串豆乾,兩串澆辣汁,兩串灑梅子粉,越酸越好,我娘子現下就想吃點酸的。」寵溺的語氣聽得人渾身直起雞皮疙瘩,正是陪著老婆來逛夜市的孫家老大孫吉星。

  儘管很不願抬眼,但沖著收錢的份上,今夏還是快手快腳地弄好豆乾遞過去,面無表情道:「四個銅板,謝謝。」

  孫吉星付錢。孫氏接過鹵豆乾,眨眨眼看她:「咦,今夏,怎麼是你在看攤子?你不用抓賊么?」

  「……咳咳……是特殊任務。」今夏壓低聲音湊過去,「近來官府正在部署一樁大行動,你們沒事少在街面上走動,尤其你懷了身孕,磕著碰著就更不好了。」

  孫吉星一聽便緊張起來:「當真?!」

  今夏示意他們看向旁邊的楊岳,反問道:「要不然你以為我們兩人杵在這裡……真是為了賣豆乾?」

  孫吉星忙攙著娘子急急回家去,楊岳目送他們背影消失在人群中,才朝今夏詫異道:「好端端的,嚇他們做什麼?」

  「他們這對恩愛夫妻在我娘面前轉悠一圈,我娘回去就得埋怨我一車的話,我還不能還嘴,真能把人生生憋屈死。」

  她煩惱地捏捏眉心,忽得聽見左側人群中起了一陣喧鬧,正欲伸頭張望,便見有一頭戴飄飄巾身穿三鑲道袍的男子跌過行人重重摔過來,不偏不倚正摔在她的豆乾攤子上,立時鹵豆乾灑了一地,各色醬汁四下飛濺!

  「喂!你……」

  見他手上尚拿著一付賽黃金熟銅鈴杵,顯然是走街的算命先生,今夏伸手欲去拉她,不料算命先生反手揮來,袖底露出雪亮的長匕首,藍芒冰冷,一望便知刀刃上抹了劇毒。

  「小心!」楊岳大駭,搶上前去。

  這一生變甚是突然,饒得今夏反應機敏,及時側身,匕首斜斜削去她半幅衣袖。

  楊岳已出手,卻有人後發先至,只見一青影掠過,凌空飛腿直接將算命先生踢得嘔出鮮血,只能撐在地上勉力掙扎著。

  「說!把密報藏在哪裡?」

  來者身穿竹青實地紗金補行衣,本色廂帶,甚是軒昂齊整,一腳踏在算命先生持匕首的手腕上,語氣冰冷得像是滲出絲絲寒氣。

  「……不知道!」算命先生疼得冷汗直冒。

  這位青衫者,今夏認得。

  當今天下,位高權重者,刨去高高在上卻只一心向道的世宗,獨剩下二人。一個是嚴嵩,內閣首輔,在朝中結黨營私,自不必說。還有一人,陸炳,錦衣衛最高指揮使,他和世宗是從小一塊兒長大的好哥們,還曾冒著生命危險沖入火中救出世宗。他和世宗的關係就一個字鐵兩個字瓷實三個字沒的說。陸炳嚴格意義上來說他還算是個不錯的官,雖說排除異己,大權獨攬,但至少恪盡職守,也確實平反了詔獄中不少冤案,不過滿朝皆知,他與嚴嵩交好。

  錦衣衛最高指揮使大人的風采,今夏是領略過的,陸炳其人劍眉星目長須飄飄器宇軒昂,目光流轉,不怒而威,很是懾人。

  而今夏眼前的這位青衫者,正是陸炳的兒子,陸繹。陸炳是武狀元出身,而據說陸繹武功高強,不在其父之下,是錦衣衛中數一數二的高手。

  在她看來,就相貌而言,陸繹應該是肖似其母,威武不足而俊秀有餘,唯獨那雙眸子酷似其父,神色間波瀾不驚,與年紀不大相稱的沉穩,又多了幾分清冷。

  陸繹的腳微旋,加了點力道,今夏覺得自己甚至能聽見算命先生手腕骨頭在噼啪作響。

  「我……真的……不知道!」算命先生的聲音凄厲之極。

  這位算命先生身攜抹毒匕首,自然絕非善類,今夏雖然知道錦衣衛向來手重,但他這般逼供,她還是有點忍不住,上前開口道:「不知這位算命先生所犯何事?便是要審訊也該……」

  她話才說了一半,陸繹連眼皮都未抬,衣襟擺動,露出系在腰際的錦衣衛腰牌,冷冷道:「官府辦案,閑雜人等讓開!」

  一見來者是錦衣衛,周遭圍觀的百姓饒得再好奇,也不敢再看下去,悄然無聲地迅速散開。原本還熱熱鬧鬧的新豐橋頭很快變得冷冷清清。

  其間又有四人趕到,皆清一色萬字巾青藍長身罩甲革帶皂皮靴,正是錦衣衛千百戶的裝束。這四人至陸繹前,恭敬施禮稟報道:「陸大人,曹格已死。」

  今夏聽見曹格兩個字,已然明白了點什麼,免不了暗嘆口氣:不過半日功夫,曹格果然受不酷刑,給折騰死了。

  當捕快這兩年多,今夏性子自是拘了不少,給自己也書了許多人生格言,例如:好漢不吃眼前虧;大丈夫能屈能伸;識時務者為俊傑等等。給自己的人生規劃,自然是朝著俊傑這條路奔。當下她雖然看不慣錦衣衛這幅高高在上的德行,可六扇門也確是無權干涉錦衣衛的案子,原也想走,但目光落到一地豆腐渣,再想到娘親的臉色,一句「人為財死鳥為食亡」的格言就適時地冒出來。

  她儘可能讓聲音帶上點哭腔,最好有楚楚可憐的效果:「官爺,你們辦案也不能砸了我的攤子啊!」

  沒人應,也許壓根沒人聽見。

  陸繹不堪其煩地皺了下眉頭,指著算命先生道:「帶回詔獄!」

  算命先生自是知道詔獄可怖之處,臉色慘變,忽然猛力起身掙扎,竟不是為了逃走,而是揉身撲在那柄抹毒的匕首上……

  那毒甚是霸道,不過眨眼功夫,算命先生口吐黑血,一命嗚呼。

  陸繹眉頭緊鎖,言簡意賅地下令道:「搜身。」

  四名錦衣衛將算命先生的屍首一通細搜,她與楊岳冷眼旁觀。看著他們從頭到腳,解開屍首的髮髻,再到貼身衣物,連鞋底都被劃開來,以防藏物。

  「活做得還挺細。」楊岳瞧著,朝今夏耳語。

  今夏對此不屑一顧:「這有什麼,熟能生巧而已,頂多也就是咱們衙門裡仵作的水準,一幫子粗人。」

  陸繹背對著他們倆,也不知是否聽見了,微微側頭,餘光寒冷如冰,弄得本待說話的楊岳收了聲。

  「陸大人,沒有!」搜查完畢,千百戶向陸繹稟道。

  「你猜他們在找什麼?」出於捕快的本能,楊岳很好奇,壓低聲音問今夏。

  之前楊岳說兵部司務廳丟了東西,而曹格正是兵部的,今夏心中已經隱隱猜到,只是不便說出,便道:「這還用說,肯定是關係國家大事的大案。」

  陸繹再次側頭,雖然沒有說話,但眼底寒光的意思很明顯:閉嘴!

  現下對於今夏來說,迫在眉睫的事情倒不是什麼軍國大事,而是眼跟前這個被砸爛的豆乾攤子,於是她再度開口,語氣誠懇而樸實:「官爺,我這些豆乾其實不貴,您給個二兩銀子也就夠了。」

  與此同時,其中一名千百戶滿面擔憂地對陸繹道:「兩個人都死了,又找不到圖,都督那邊……」

  「咳咳,」今夏迫不得已在後頭提高了嗓門:「幾位官爺,你們至少應該賠點銀子吧!」

  她的聲音又脆又亮,很難讓人忽視,這下子,不僅僅陸繹,連一眾錦衣衛也都全看過來了。

  「二兩銀子就夠了。」今夏陪著笑,示意他們去看一地的鹵豆乾碎渣。

  「找死啊你!還不趕緊滾!」

  一名千百戶惡形惡狀朝她喝道。

  在銀兩問題上,今夏向來很有韌性,寸步不移:「賠了銀子我就走,不然我沒法跟我娘交代。」

  「你……」

  千百戶逼上前作勢欲打,被陸繹一個厭煩的擺手制止住。

  「給她銀子讓他們滾!」大事當前,陸繹顯然不願多生事端,更不想再看見無關的閑雜人等。

  他的命令千百戶不敢不聽,只得取出錢袋,丟了二兩銀子給今夏。

  今夏喜滋滋地收好銀子,與楊岳準備離開,行出幾步之後,剎住腳步回頭看向陸繹,心情甚好地提醒道:「我不知道諸位官爺在找什麼,不過他的衣袖上有青苔的痕迹,鞋子半濕,我猜他在之前剛剛去過距離河水很近的地方,比如橋洞之類的。」

  陸繹盯了她一眼,然後單膝蹲下查看,果然在算命先生的左右衣袖都有蹭過青苔的痕迹。

  「那個地方有點高,所以他把腳墊起來了,左手扶著牆,用右手去夠。」今夏繼續道,「若我沒猜錯的話,他左手的指甲縫裡會留有青苔屑。」

  陸繹執起屍首的左手仔細察看,果然在中指縫中發現幾星青綠,若有所思。

  今夏見他已經明白,便轉身離開,身上揣著二兩銀子,腳步比平常輕快許多。

  「早就說他們是一幫子粗人,就知道打打殺殺,上不得檯面。」對於錦衣衛這套作風,她很是不屑,邊走邊朝楊岳道。「他們若是能幹些,明天早上咱們就不用去兵部司務廳了。」

  「你又知道?」

  「人都死光了,東西也找著了,還有我們什麼事。」今夏想想又覺得有點惋惜,「早知道曹格通敵,賞格也該高些才對!」

  半個時辰後,裹在油布內的薊州布防圖在一處橋墩凹處被找到。算命先生真名為宋永文,實際上是隱藏在京城內的雙面細作,專門收集情報然後高價賣出。曹格得罪上司,被調離京城,為報復偷出布防圖賣給宋永文,而後攜齊丘氏私逃。

  案情告結,錦衣衛指揮使陸炳深夜進宮,世宗余怒未消,下令革去兵部尚書,兵部左侍郎,兵部右侍郎一年俸祿。

第四章

  「人都死了,才要我們去查,早幹嘛去了?!」

  衙門偏廳內,今夏斜歪在梨木圓後背交椅中,不滿地看著一紙公文。

  「人死了,可銀子沒找著。十萬兩修河銀款總得追回來吧。」楊岳接過她手中那紙公文,也有些憤然,「周顯已不過是工部都水清吏司的郎中,他怎麼可能有膽子吞下十萬兩修河款。以為人死了就能把事情全推他身上!」

  周顯已,浙江吳興人,嘉靖二十一年進士,嘉靖二十三年任戶科給事中,嘉靖三十一年任工部都水清吏司郎中。領十萬修河銀兩,奉命修整揚州河堤。至揚州後,遲遲未興工事。而後被查明私吞修河工款,周畏罪自殺。

  「有什麼可查的,嚴世蕃是工部左侍郎,但凡工程款項,有不經他手的么?」今夏冷哼,「若能到他家去,保管一查一個準!」

  「夏兒!」

  楊程萬喝止住她。

  嚴世蕃是當朝首輔嚴嵩之子,嚴嵩權傾朝野,幾乎一手遮天。而嚴世蕃所任工部左侍郎兼尚寶司少卿,稱得上是朝廷中最肥的差事。今夏嘆了一嘆,當今世道,那是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嚴世蕃任此職,簡直就是給他脖子上直接掛張大餅,他想怎麼貪就怎麼貪,能吃多少就吃多少。

  「爹……」楊岳直搖頭,「這差事沒法接,查不出來是我們無能,可真查出來恐怕連命都保不住。」

  楊程萬揭開茶蓋,輕輕撩開浮沫,看著升騰熱氣中茶針沉浮,淡淡道:「沒辦法了,大理寺左寺丞相劉相左劉大人親自點了名要我去,你們倆回家收拾行裝,隨我去趟揚州吧。」

  「頭兒,我和大楊去就行了,您就在京城歇歇吧。」今夏道,「江南潮濕得很,您這腿到了那裡肯定要鬧毛病。」她料定此行是個吃力不討好的活,楊程萬年紀漸大,又有腿疾,何苦淌這趟渾水,不如好好將養著。

  楊程萬搖搖頭:「此案還有錦衣衛協辦,你們兩個如何盯得住。」

  錦衣衛!

  今夏與楊岳相視一眼,眼底不約而同地現出艱難之色。

  作為錦衣衛最高指揮使陸炳既然與嚴嵩交好,那麼在今夏看來,錦衣衛此行自然不會是為了給嚴嵩拆台。此番錦衣衛協辦此案,最大的可能便是要替嚴嵩消滅一切不利的罪證。

  「派哪個錦衣衛?」今夏默默問道。

  「錦衣衛經歷陸繹。」楊程萬仍是淡淡的。

  今夏與楊岳卻是同時一驚。十萬兩修河款,說小不小,可說大也不大,竟然需要動用陸繹?

  只詫異了半柱香功夫,今夏就已然回過味來了:朝中官員升遷,若規規矩矩地便得頗花費些年月,三年一次按考評升遷;想升得快些的就得立些大功,還得給皇帝老兒印象好。陸繹有他老子的光環在,皇帝老兒對他定然印象頗佳,再立上些功績,沒準能從七品經歷直接升到四品指揮僉事也沒準。

  「頭兒,那這案還怎麼查?」今夏沒精打采地看向楊程萬。

  「我們只做分內事,別的不必管。」

  楊程萬淡淡道。

  聞言,今夏與楊岳皆無法,便不再多言,各自回去收拾行裝。

  袁陳氏原本安排了兩日後讓今夏去見見易家長輩,還咬咬牙給她做套像樣的海棠紅大袖衫子,好歹讓她看起來有點文靜娟秀的模樣。未料到今夏馬上要動身去揚州,加上路上功夫,怎麼也得去個一兩個月。

  「這如何是好?要不我和楊捕頭說一聲,讓他這趟就莫帶你去了。」袁陳氏急道。

  今夏連連擺手:「娘,這可使不得,此案非同小可,十萬兩修河款下落不明,我不去就是瀆職。再說,若能找到修河款,肯定會有嘉獎。」

  對公門中事一知半解,袁陳氏反駁不了她,只得叨叨道:「易家老三你見過的吧?」

  「不記得了。」今夏忙道。

  「怎麼會不記得呢?你上個月才送了筐炭去他家中。」

  「我就記得那筐炭挺貴的。」

  袁陳氏無奈地盯了她看一會兒,直看得今夏全身發毛:「你這孩子,是不是存心跟我過不去吧?」

  「娘……」今夏忙好言好語勸她,「我真不記得他什麼樣。」

  「不記得就算了,這事反正有我替你做主。」袁陳氏叨咕著,「易家是讀書人,斯斯文文的,嫁過去也不會委屈了你……」

  「娘,娘!這事不急啊,等我回來咱們再說!您千萬別急啊!」今夏連忙道,同時手腳麻利地收拾好行裝,又從懷中掏出四兩銀子遞給袁陳氏,「這趟出門時候久,我先從衙門預支了這兩月俸祿,您先留著用。」

  袁陳氏收好銀子,送今夏至門口,交代道:「路上自己小心,凡事不可逞強。」

  「放心吧,沒事。」

  今夏拎著包裹往衙門走,想著懷裡所剩無幾的銅板,默默嘆了又嘆。

  從京城到揚州,有南北大運河,坐船自然是最方便的,又快又可省卻一路顛簸。河道內有官府的官船,被稱為站船,取驛中之驛站的意思。楊程萬等人隨著劉相左上了站船,得知錦衣衛經歷陸繹早已上船,且已等了他們半個時辰。

  「陸大人已在艙內歇息,命我等不可打擾。」船工向劉相左試探問道,「是否要小人通報一聲?」

  大理寺左寺丞是正五品的官兒,自是比從七品錦衣衛經歷要高,不過劉相左卻是氣短得很,更不敢讓陸繹前來參見,訕訕笑道:「不急不急,過會兒再說吧。」

  官船上的人,常年與各級官員打交道,看人下菜碟的自然占多數。楊程萬等人不過是沒品沒階的官役,自是不會有人把他們當回事。當下船工只是告訴他們各自船艙位置,便忙著引劉相左去船艙。

  官船有官船的規則,有品階的官兒所住船艙在上層,寬敞明亮整潔;而像今夏等不入流的小吏只能住下邊的船艙,狹小陰暗且潮濕。至於船工所住之處更差,只能幾個人擠一間窄小船艙。

  楊岳先陪著楊程萬進船艙,替他煮上家中帶出來的茶沫子,待茶香驅走室內霉味,才請爹爹歇息。今夏不習慣船艙狹小,那股經年不散的霉味更讓人覺得憋氣得很,便獨自到甲板上透氣。

  南北大運河水道修於永樂年間,自此南北漕運暢通無阻,南方的糧食源源不斷地運往北方,供應北方城市與駐軍。河面上,漕運的船隻絡繹不絕,成群結隊的野鴨子出沒波濤之中。南方稻米漕運北上,無數糧食遺漏河內,養得水道內魚肥鴨壯。

  今夏俯在船欄上,盯著野鴨子,眼神有點發直。

  楊岳上甲板來尋她,循著她的目光望去,情不自禁地讚歎道:「真肥啊!」

  「是吧,」今夏連連點點表示贊同,雙手握拳痛惜道,「早知道平日無事就該來這邊逮野鴨子,肯定能賣個好價錢呢。」

  「賣了多可惜,好吃著呢。這野鴨子肉緊,和家鴨不同,想好吃就得用刀切厚片,放溫油里滑一滑,」說起烹調,楊岳就有些剎不住,「雪梨洗乾淨也切片,兩片雪梨夾一片鴨肉,放入油中反覆炸,炸到鴨肉酥爛,那味道……」

  「別招我,正餓著呢!」

  今夏痛苦地制止他,她身上缺錢,本想到衙門裡蹭頓飯,可為了趕船,連飯都沒蹭上。站船上沒到飯點是沒東西吃的,現下是餓得前胸貼後背。

  似早知她會餓,楊岳自懷中取出樣物件遞過去。

  低首一看,是用層層油紙包好的蔥油餅,今夏感激嘆道:「知我者也!」顧不得多說,她先解開油紙,連咬了幾口,大嚼起來。

  「又沒吃飯?」

  今夏瞥了他一眼,邊嚼邊答道:「小爺……忙……」

  「缺錢也不能不吃飯啊你!我聽說你預支了這兩月的月俸。」楊岳皺著眉頭看她,「你到底得攢多少嫁妝才能嫁出去啊?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呢。」他當年也是今夏的手下敗將之一。

  蔥油餅不大,今夏再接再厲咬幾口,便吃光了。

  「別提了,這次不光是錢兩的問題,比這還麻煩。」今夏用袖子抹抹嘴,猶豫了好一會兒才告訴他,「……看我娘的架勢,這回的親事她是志在必得。」

  話音剛落,楊岳就笑開了:「這是好事啊,哪家的倒霉孩子被你娘看上了?」

  今夏惱怒地瞪著他:「滾!」

  楊岳盡量忍住笑,溫和道:「夏爺息怒,我不笑就是了,你說說,到底是哪家的倒霉……不不不,哪家有這麼大福氣?」

  今夏狠狠剜了他一眼,才道:「易家老三。」

  「易家……哦,我記得,是你弟弟的夫子吧。」楊岳點頭讚歎道,「還是你娘想得長遠,把你嫁過去,以後的束脩可就全都省了。」

  「何止啊,還有每年夏天的冰敬冬天的炭敬,逢年過節花樣八門的禮,就全省了。」今夏補充道,「一年劃拉下來,能省不少銀子呢。」

  「這麼好的事!你還不趕緊嫁了。」

  楊岳嘿嘿直笑,躲開今夏踹過來的兩腳。

  「小爺我現在過得是憋屈了點,可好歹落個自在。易家那幾個兒子,整日里滿口只會『之乎者也』,身子骨弱得風吹吹就倒了,我憑什麼嫁過去給他家當牛做馬。」今夏很是不忿,「真嫁過去還不得把我憋屈死!」

  「你沖我嚷嚷有什麼用,跟你娘說去。」楊岳還是笑。

  「我娘就認錢,沒錢怎麼跟她說……唉,不提這些糟心事了!」今夏看著楊岳,忽然計上心頭,「要不,我跟我娘說,我已經是你的人了……」

  楊岳差點一頭栽下河去。

  「我就委屈點,跟你湊合湊合過算了?」今夏思考地看著他。

  楊岳頭搖地脖子都快抽筋了:「千萬別,我高攀不起,你可不能這麼委屈自己!真的!」

  今夏眯眼探究地盯著他。

  楊岳一臉肅穆,儘可能讓自己看起來顯得真誠些。

  過了半晌,今夏才悠悠嘆了口氣:「是不行,你睡覺還打呼嚕呢,誰受得了。」

  她悵然轉過身,陡然發現身後不遠不知何時站著一人,醒目的大紅飛魚蟒袍,腰束鸞帶,配綉春刀……

  陸繹!

第五章

  陸繹似乎沒留意到他們,他手上端著一蓋杯,賞著江景,慢條斯理地浮了浮茶水,茶香裊裊,氤氳水汽中,俊秀的面容半遮半隱。

  依著今夏的想法,橫豎他沒瞧見,自己也犯不上去見禮,偷偷溜開才是方便。沒準陸繹還記得那晚新豐橋頭的事,若是認出他們倆來,想起那二兩銀子,很難說對她會有什麼好印象;心眼再小些,存心找她晦氣也說不定。

  而楊岳遲疑一瞬,想著官階大小尊卑有序,不可失禮,已忙上前一步施禮道:「六扇門楊岳,參見陸大人。」

  今夏來不及拽住他,只得也跟上施禮:「六扇門袁今夏,參見陸大人。」

  陸繹抬起眼帘,淡淡嗯了一聲。

  這般近的距離,今夏瞧他面上並無異色,想是沒認出來,便暗暗鬆了口氣。

  「楊程萬楊捕頭何在?」陸繹問道。

  「我爹爹腿腳不便,正在艙內休息。」楊岳答道。

  陸繹手略一抬,向著船艙方向打了個手勢,意思是讓他帶路,端著的茶碗順手往旁邊一遞,正是今夏所在的方向。

  大概是他這動作著實過於順手,自然而流暢,至於於今夏在腦子還未轉過彎來的時候就已經自動自覺地接過茶碗,替他捧著。

  楊岳帶著陸繹往楊程萬歇息的船艙去。

  今夏在其後,木愣愣地看了眼手中茶碗,這才回過神來,為瞬間從捕快變成小廝的遭遇默了默,然後快步跟上,心中暗暗詫異:他為何不先去見劉相左,而是要先見楊頭兒?

  行至楊程萬船艙前,楊岳輕叩艙門,喚道:「爹,經歷陸大人來了。」

  裡面沒有任何聲響,也聽不到任何回應。

  「我爹他年紀大了,耳朵也有點背,可能沒聽見……」楊岳忙向陸繹解釋道,「陸大人千萬別見怪,要不回頭等他醒了,我再告訴他?」

  陸繹不答話,面如冰雕,靜靜地立在艙門前,沒有絲毫要走的意思。

  「經歷大人……」

  今夏擔憂這位錦衣衛經歷是故意想找楊程萬的麻煩,也開口打圓場。她剛張口,艙門就吱嘎一聲被打開,楊程萬披衣立在門口:「經歷大人,楊程萬天殘之人,還請恕禮數不周之罪。」

  「楊前輩客氣。」陸繹的語氣甚是溫和。

  楊程萬淡淡一笑,往裡讓去,將陸繹請進了船艙。

  楊岳和今夏兩人當仁不讓地跟進來。陸繹本已落座,正待與楊程萬交談,見他二人一左一右門神般杵在眼跟前,神情淡淡的,只是不說話。

  「你們倆,出去。」楊程萬朝左右道。

  楊岳與今夏不敢違逆,乖乖出去,把艙門復關好。

  「楊前輩……」陸繹剛開口。

  「經歷大人稍候片刻。」

  楊程萬行至門口,一把拉開艙門,各自拿著皮製小聽瓮貼在艙門上偷聽的今夏和楊岳差點跌進來。將小聽瓮盡數收繳,楊程萬瞪了他們倆一眼:「天黑之前,關於這艘船,還有船上的人,我要你們都做到心中有數。」

  「爹……」

  「頭兒……」

  兩人同時哀號出聲。

  「我隨時抽查。」楊程萬簡要道,隨之將門關上,轉身朝陸繹笑道,「犬子徒兒頑劣,讓您見笑了。」

  陸繹此時方才淡淡一笑:「家父曾經提過,當年在錦衣衛中,您的追蹤術無人能及,堪稱一絕,現下後繼有人,也是件好事。」

  楊程萬不置可否,只問道:「令尊身體可還好?」

  「還是老毛病,一累就易犯心口疼。」陸繹不動聲色地察看楊程萬,「我常勸他將養著,可他也聽不進,閑下來常想起從前的許多事兒。家父多次提起過你,心裡是很盼望你能回去幫他。」

  「多謝他還記掛著我這把老骨頭。」楊程萬淡淡笑著,疏離而客套。

  「家父讓我帶句話給您——」陸繹注視著他,「——死者已矣。」

  聞言,楊程萬靜靜而坐,良久才緩緩道:「以前,我也認得一位從七品錦衣衛經歷,官階職位都與大人一樣,他姓沈。」

  陸繹靜默著,這位沈姓從七品錦衣衛經歷,他知道。

  沈鍊,字純甫,江西會稽人。嘉靖十七年進士,後任錦衣衛經歷。秉性剛直,因親眼目睹「庚戌之變」,百姓家破人亡慘劇,沈鍊忍無可忍上疏曆數嚴嵩十大罪狀,結果被處以杖刑,發配居庸關外。而後,沈鍊被殺害於宣府,兒子沈袞、沈褒被關入監牢活活打死。

  楊程萬澀然苦笑道:「當年,令尊雖然身為錦衣衛最高指揮使,但對我和沈鍊卻另眼相待,甚至與兄弟相稱。這份知遇之恩,我今生是報答不了了。如今的楊程萬已不中用,既老且殘,只能在衙門裡混混日子,再不做他想。」

  面前的人不過四十多歲,卻是半鬢花白,疲態備顯,與爹爹描述中那位屢破奇案的錦衣衛鎮撫相距甚遠。究竟這是表相還是他當真心如枯槁?陸繹注視他片刻,只得道:「此事不急,前輩不必現在就匆匆決定。此番揚州之行,言淵年少,還要仰仗前輩多多指點教導才是。」

  「經歷大人客氣,豈敢豈敢。」楊程萬忙道。

  陸繹再不多話,起身拱手,告辭而出。

  艙房內僅余楊程萬一人,復坐回椅子上,靜靜看著對面那杯茶水,目光複雜。

  站船夜泊,半宿無事,到了天蒙蒙亮時,卻鬧起了大動靜。

  今夏睡得迷迷瞪瞪,只聽見艙門被敲得震天響,還以為是走了水的大事,忙披衣起來開門。門一開便被兩名頭戴墨色折檐氈帽身穿青衣束黃戰裙的官兵強行闖入,話也不多說,徑直將艙內物件翻了個底朝天,什麼都沒發現,又轉向今夏……

  「搜她的身!」其中一人道。

  「慢著!」這幫人無禮至極,今夏已是氣不可遏,「大家都是吃公中飯,你們丟了東西與我有何相干,憑什麼來搜?!」

  「好大膽子,小小一名賤吏,膽敢這般說話!」高個官兵疾言厲色道,「眼下丟失的可是仇大將軍為母賀壽的生辰綱,別說搜你的身,就是拿你的命來也不夠抵。」

  原來是仇鸞的手下,難怪如此囂張,今夏冷哼道:「雖說你家將軍現在聖恩寵眷,可小爺我勸你們一句,公門中抬頭不見低頭見,凡事莫做絕了!」

  高個官兵壓根不理會,上前就要搜她的身。今夏急退兩步,飛腿踢出,乾脆利落地將那官兵踢得踉蹌後跌。

  「以為小爺好欺負么?哼!」

  「你個小娘皮兒,」高個官兵扶著艙壁站起身,拔出腰際佩刀,惱怒道,「老子剁了你!」

  今夏冷眼看著那刀劈過來,不避不讓,待那刀險險到了眼前才飛快一偏頭,朴刀砍入門板之中。

  「嗤……久聞仇大將軍帶兵有方,捷報頻傳,連殺五名蒙古人都敢上摺子請功,難怪說兵熊熊一個,將熊熊一窩,這話真是沒錯。」

  今夏笑著嘲諷道。

  兩名官兵怒氣更甚,正欲再砍殺過來。正巧楊岳趕了過來,看見今夏無恙才鬆了口氣,忙打圓場道:「大家都是公門中人,為國效力,有話好說,有話好說啊,傷了和氣就不好了。」

  邊說著,他邊把今夏往外拽,在她耳邊低聲道:「這幫人不好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爹在外頭等著呢。」

  今夏被他直拽到甲板上,看見甲板上數十支火把,將船照得亮如白晝。船頭密密麻麻全是人,不僅船工都被趕了出來,連楊程萬、劉相左還有陸繹等人也都在。一人頭戴紅纓花尖頂明鐵盔身穿魚鱗葉齊腰明甲皮毛緣邊,按理說該是威風凜凜才是,但此人卻是一副禍事臨頭垂頭喪氣的模樣,他身旁緊跟著一名旗牌官,身後還有眾多軍士。

  「頭兒。」今夏靠到楊程萬旁邊,忿忿不平低聲道,「這幫人忒囂張了。」

  之前那兩名官兵也從艙內衝出來,指著今夏朝為首那人嚷嚷道:「這小娘皮兒不讓我們搜,還敢動手,出口侮辱大將軍,肯定就是她……」

  「廢話!屋子裡翻了個遍就算了,還想搜小爺身。當小爺是軟柿子啊,你捏一個試試,看我不炸了你的手!」今夏中氣十足地嚷回去。

  「搜身?」楊程萬詫異地一本正經,「參將大人不是說生辰綱有七、八大箱,難不成我這小徒兒身上裝得下?」

  王方興,仇鸞帳下參將,見屬下如此不檢點,還是在錦衣衛經歷和大理寺左寺丞面前,頓覺顏面盡失,狠狠扇了高個官兵一巴掌:「沒出息的東西!滾!」

  劉相左作為此間官階最高的人,卻也是個脾氣最溫吞的老實人,深知仇大將軍的人是須給三分薄面的。被人半夜吵醒,他倒也不氣惱,溫和問道:「王參將,我等還有公務在身,若是已經搜查完畢,我等就要回去休息了。」

  王方興連忙施禮道:「卑職管束不周,手下魯莽行事,驚擾了大人休息,請大人千萬恕罪,改日一定登門賠罪。」

  「小事小事,不必放在心上。」

  劉相左施施然行回船艙,背影很快消失。

  「陸經歷……」

  王方興轉向陸繹,正要說話,便聽陸繹冷冷道:「王大人,這生辰綱是何時丟的?」

  「丑時二刻過後,因為丑時二刻交班時,箱子都還在。」王方興不假思索地回答。

  他們說話的檔兒,今夏歪靠在楊岳身上,困得直打哈欠,預備著若沒自己啥事就回去接著睡回籠覺。她對這位仇鸞大將軍著實無甚好感,他的生辰綱丟了,倒是很想拍手叫好。

  「楊捕頭,」陸繹轉向楊程萬道,「素聞您的追蹤術不凡,不如去案發現場看看,或許能找到線索,有助於王參將追查生辰綱下落。」

  「這,還請大人恕罪。」楊程萬佝僂著身子,道,「經歷大人抬舉原不應推遲,但我這眼睛到了夜裡頭倒有一大半東西都是雙影,實在是不好使。」

  王方興見他佝僂著身子,腿又是瘸的,也未將他放在眼中,只是礙於陸繹的面子不好開口推卻。

  「如此……」陸繹盯了他片刻,目光看不出絲毫情緒,轉而道,「那不如讓你徒兒去看看吧。」

  他這般說來,楊程萬自然不好再推辭,轉頭朝楊岳今夏吩咐道:「你倆就上船去,要仔細……」

  「頭兒,我何時不仔細了?」今夏奇道。

  楊程萬狠瞪她一眼,仍叮囑道:「仇大將軍的生辰綱非同一般,你二人細細留意,且不可胡亂說話,明白么?」

  今夏楞了一瞬,不能盡明其意,只得懵懵懂懂地點了頭。

  畢竟是父子倆,楊岳已隱隱意識到此事有蹊蹺之處,與爹爹對視一眼,方與今夏登上鄰船。

第六章

  押送生辰綱的這隻站船與今夏她們所乘之船要大許多,生辰綱的那批箱子就存放在軍士們艙房的下面,且有軍士把守門外。據王方興所說,兩個時辰便換一次崗,船艙內外皆有軍士守著。

  「裡頭的軍士莫不成被殺了?」今夏邊行邊隨口問。

  「那倒沒有,他們全都昏倒在地。」

  「中了迷香?還是蒙汗藥?船上負責飲食是誰?還在嗎?」她習慣性地連珠問道。

  答話的旗牌官瞥了她一眼,瞧她不過是個十七、八歲的女娃兒,生得一派天真浪漫模樣,問起話來卻是老成得很,當下也不敢怠慢,忙答道:「船上大伙兒的吃食都是一樣的,且晚飯後才換得班,之後他們並未吃過別的東西。

  有軍士在前頭引著他們往存放生辰綱的船艙去,今夏行得甚慢,一路東看西瞅,剛彎腰入艙口,便剎住腳步,連著嗅了好幾下,笑眯眯道:

  「大楊,你聞,這迷香真不錯,還是韭菜味的。」

  楊岳也跟著嗅,道:「這船上晚上准吃韭菜炒雞卵了。」

  「我說呢,怎麼我一聞就餓了呢。」

  今夏恍然大悟道。

  「你有不餓的時候嗎?」楊岳順口調侃道,探身到艙內,看見三、四名軍士歪歪斜斜地癱坐在地上,確是一副中了迷香的模樣。

  陸繹隨後進來,淡淡地打量倉內,此倉長兩丈不到,寬約丈許,僅有一門一窗,與尋常船艙無異。

  「生辰綱一共有幾大箱?」他問王方興。

  「共有八箱,不光是金銀首飾等等,其中還有字畫與絲帛。」王方興唉聲嘆氣,「臨行前仇大將軍是再三叮囑,我也是小心謹慎,這船隻運生辰綱,不敢讓其他人等上船來,免得人多手雜。可誰想得到這賊人這般狡猾……」

  陸繹漫不經心地聽著王方興訴苦,看見今夏正半蹲在地上,指甲在地板上輕颳了下,放到鼻端輕嗅。

  地上隨處可見點點滴滴的蠟油!其上腳印縱橫!

  「這麼多蠟油?」她自言自語。

  「哦……這個是……」旗牌官忙解釋道,「我因怕字畫、絲帛等物受船上的潮氣,所以特地用蠟將介面處都密密封上。此事我向參將大人回稟過的。」

  王方興聞言點頭:「是這麼回事,那些字畫名貴得很,生了霉斑就不好了。」

  「看不出你們還是個精細人。」今夏似笑非笑道,也不看他,又從懷中掏出一枚通透小巧的水晶圓片,在火光下細細端詳蠟油。

  楊岳在昏迷的軍士前蹲下來,靠近口鼻處聞了聞,嫌惡地皺皺眉頭。

  陸繹執起另一軍士的手腕,修長手指搭到軍士脈搏之上,仔細把脈。王方興滿面焦灼地在旁望著,忍不住問:「……如何?」

  直過了半晌,陸繹才放下軍士手腕,朝王方興淡淡道:「性命無憂,再等一、兩個時辰,待藥效一過便可醒。」

  「那就好,那就好。」王方興焦急地握著拳,道,「說不定他們見過賊人,醒了之後能說出線索來。」

  此時今夏丟了蠟脂碎屑,手持火燭,繞著這間艙室慢慢而行,時而偏頭細看艙壁上的劃痕,時而低頭伸手丈量地板,最後停在窗前,又拿水晶圓片照著窗框細看……

  王方興不知道這兩名小捕快究竟在搞什麼鬼,見他們不緊不慢地晃悠著,又不說有什麼線索,心下已經是極不耐煩,若非礙於陸繹的面子,早就將他二人轟將出去。

  自那夜在新豐橋頭,聽今夏出言點出算命先生衣著上的破綻,現下又曉得她跟隨楊程萬,陸繹倒是十分想見識一下父親口中所說的追蹤術,故而不急不躁,慢慢等他二人在室內勘查。

  所看到的細節越多,今夏目中的疑惑也漸增,與楊岳對視片刻之後,便有些明白之前楊程萬所叮囑的話——「且不可胡亂說話」。只是若案情果真如此,那著實無趣得很,她直起腰暗自撇嘴,想著還是早些回船睡個回籠覺是正經。

  「兩位可是有線索了?」沒有漏過她的細微表情,陸繹立時問道。

  「這個……」今夏先看了眼楊岳,才慢吞吞道,「賊人幾乎沒有留下什麼線索,我等只怕是無能為力。」

  楊岳在旁連連點頭,看不出是在贊同她的話,還是在讚許她說的好。

  王方興擺擺手,一臉早就料到的模樣:「這又不是尋常偷雞摸狗,你等查不出來也不奇怪,行了行了,本來也就不指望你們,下船去吧。」

  倦倦打了個呵欠,今夏也不打算與他一般見識,拖上楊岳便打算走了,卻又聽見王方興還在背後朝陸繹感慨……

  「其實我知道,現在京城裡頭的案子幾乎都是錦衣衛在辦,六扇門不過是虛有其名,養著一幫子閑人,常常案子查不出來又推給你們……」

  聽到此處,今夏剎住腳步,轉頭看向王方興道:「我等雖不才,但也不是一點線索也沒有,只是我擔心說了出來,參將大人也未必拿得住他們。」

  王方興完全未將她放在眼中,乾笑道:「笑話,我等守衛邊關,斬殺胡人,豈有拿不住毛賊的道理。你這小捕快不必說這些唬人的話,究竟有何線索倒是說說。」

  「你這些箱子是黑漆樟木箱,長兩尺八,寬一尺六,高兩尺一,沒錯吧?」今夏微挑眉毛,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王方興連同手下旗牌官一下子愣住。

  「你,你見過這些箱子?」

  「不過是循痕推測而已,地上這麼多蠟油的痕迹,想裝著不知道都難。」今夏接著道,「我方才說參將大人未必拿得住他們,是因為這伙賊人人數眾多,有恃無恐,十分囂張,壓根未把王方興一眾軍士放在眼中。」

  「何以見得?」陸繹盯著她追問道。

  今夏指指艙壁上好幾處劃痕:「牆都劃成這樣,搬箱子時的動靜可想而知,鬧這麼大動靜,只能說明這幫賊人有恃無恐。」

  「你怎麼知道這些劃痕是賊人所劃,說不定是軍士們搬箱子進來時划到的。」

  今夏將手中的水晶圓片遞過去,示意他自己看,然後道:「方向不一樣,刮出來的痕迹也不同,你仔細看劃痕細微處。」

  水晶圓片接在手中,尚帶著些許她的手溫,光滑潤澤,陸繹低頭看去,水晶精緻小巧,中凹邊凸,隔著水晶片望去,可將物體放大數倍。劃痕細微處,木屑卷邊,方向果然與她所比劃的一樣是朝上,自然是將箱子抬起時划到的。

  楊岳重重地咳嗽幾聲,示意今夏不可再說下去,他才方道:「雖然能看出些許線索,但此案複雜,我等只是一應小捕快,經驗尚淺,只知是一夥江洋大盜所為,人數應在四至六人之間,作案手法嫻熟,顯然是慣犯,此刻只怕已經順水而下,遠在幾里之外,追蹤不易。」

  今夏斜眼睇他,總算勉強忍住不說話。

  王方興獃獃聽了半日,直至此時方才插得上口,連連點頭道:「這河道分支甚多,若賊人已經順水而下,如何追蹤得到?王某身受大將軍厚恩,如今生辰綱被劫,賊人無蹤,實在無顏回去見大將軍。」

  絲毫沒有照顧王方興情緒的認知,今夏戲謔道:「王大人千萬想開些,莫做輕生之舉,否則豈不可惜了眼下這套富貴……」

  「你……這是何意?」王方興猛地盯住今夏,目光中有著明顯的怒意。

  「她的意思是說,王大人能在仇大將軍麾下做事,這套富貴不易,我等著實羨慕得很,羨慕得很。」楊岳搶在今夏開口前打圓場,朝王方興拱手道:「我等不才,無法幫上忙,還請大人見諒。」言下之意便是打算告辭了。

  對於他們,王方興似乎也已用盡耐心,頗不滿地打了個請便的手勢,眼見著今夏與楊岳出了艙室,才朝陸繹乾笑道:「你瞧瞧,這些六扇門的人,要麼推脫雙目有疾,要麼就只會說得天花亂墜,半點事情也做不來。」

  陸繹輕咳兩聲,也朝王方興拱手告辭道:「大人也不必過憂,待軍士醒後,也許尚有轉機也不一定。」

  王方興只作愁眉苦臉狀,還禮後請旗牌官將陸繹送下了船。

  復回到站船上,天蒙蒙泛著魚肚白,河面晨霧蒙蒙,寒意沁人。

  「哼!小爺放他一馬,他倒當我們是吃素的!」今夏在寒氣中縮著脖子惱怒道,「不識抬舉!」

  楊岳回首望了眼王方興的站船,才朝她道:「爹爹再三交代莫要胡說,你方才說些什麼?幸好我把話兜回來,否則又是麻煩。」

  「就是看不慣得了便宜還賣乖的德行,」今夏不滿道,「別的都不提,無端地攪了我的好覺,鬧得雞犬不寧,不過是為了拖這一船人為他做個見證罷了。」

  楊岳豈能不知王方興的用意,只是他們身為小小捕快,莫說翻江倒海,便是連個水花兒都濺不起來,遇著官兒,也只能忍氣吞聲裝聾作啞。

  「夏爺,等您有朝一日高升首輔的時候再逞能行不行……衙門俸祿不多,好歹也是筆銀子啊。」

  楊岳戳戳她額頭。

  「知道了知道了,看在銀子的份上,下次我會再忍忍。」今夏沒奈何道。

  兩人回到楊程萬船艙,將王方興船上的情況向他複述。

  「守生辰綱的軍士不是中迷香,而是因為喝了蒙汗藥而陷入昏迷。」楊岳向爹爹稟報道。

  今夏也不說廢話,直接道:「艙室內所有的腳印都是軍士的腳印,根本沒有外人進入過——王方興擺明是想自己吞了生辰綱,賊喊抓賊。」

  楊程萬聽罷,並無詫異之色,淡淡道:「那倒未必,我瞧他那副著急的模樣,不像裝出來的。倒是他身旁的旗牌官有些問題?」

  「旗牌官……」

  「你們沒有留意過他嗎?」

  「我是覺得他有點怪,留意到他衣袍下擺上有很多蠟油,靴面也有蠟油……當時我還覺得奇怪,後來看到艙室里的蠟油就明白了。」今夏想著,「好像就沒別的了。」

  「爹爹,你的意思是他偷了生辰綱?可他放哪裡?」楊岳問道。

  「應該還在船上。」楊程萬有點不滿地看向他們倆,「你們回來之後沒有留意過這條船的吃水線嗎?這條船,從停靠到現在,吃水線沒有變化過。」

  今夏吐了吐舌頭,繼而恍然大悟道:「那些蠟油!不是為了防止潮氣,而是為了防水,我明白了!他是把箱子放到水下了。他肯定是覺得這批貨放眼皮底下才安心。」

  聽出她語氣中的躍躍欲試,楊程萬警告意味地盯了她一眼:「仇鸞的家事與我們無關,丟了就丟了,不許插手。」

  「哦……」

  今夏與楊岳應了,諾諾地退了出來。

第七章

  折騰了半宿,楊岳也困得很,打了個呵欠就預備回艙歇息,前腳剛想踏進去就被身後的今夏一把拽住。

  「你又怎麼了?」他一回頭就看見今夏一反方才睏倦模樣,雙目炯炯有神。

  「噓……我想下水瞧瞧去!」

  今夏附在他耳邊低聲道。

  楊岳連想都不想,頭搖得像撥浪鼓一般:「爹說了,不讓咱們插手。」

  「你還記不記得他怎麼說的,說咱們光會說得天花亂墜,辦不成事情。你再想想他是什麼人,仇鸞的參將,仇鸞弄個馬市,搞得天怒人怨,這窩子都不是什麼好東西!」今夏循循善誘地啟發他,「咱們悄悄潛下去,把這批生辰綱全沉到河裡頭去,讓他找不著也不敢嚷嚷,吃個啞巴虧。」

  楊岳雖然也惱王方興,立場倒還堅定,只繼續搖頭:「不行,爹爹說了……」

  「我知道,頭兒的話我聽,我聽,我聽……」今夏打斷他,「頭兒不許我們插手這事,我沒打算插手!我就是想教訓教訓他,在我們面前,什麼千年道行的狐狸沒見過,他算哪根蔥啊!」

  「……我覺得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今夏細瞧楊岳神情,瞧他仍是躊躇,便佯作道,「……算了,我自己去,不耽誤你。」說話間,她便自顧走了出去。

  饒得知道這丫頭故意做出這般模樣,楊岳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還是追上她:「我水性可不好,你是知道的。」

  「放心,不要你下水,你在船上接應我就行。」今夏叮囑他,「要緊的是,別讓人發覺。」

  「……明明是個官家,偏偏做一副賊樣,何苦來。」

  楊岳直搖頭,拿她是一點法子也沒有。

  此刻天色又稍亮了些,只是河面上寒意逼人,楊岳看看蒙著薄霧的河面,打了個寒戰,勸今夏道:「我看還是算了吧,又不是為了查案,這麼冷的水跳下去不划算。」

  「那不行,我非讓他吃這個啞巴虧不可!」

  今夏撿了船側僻靜處,手腳麻利地脫了靴子,又除下外袍,只伶伶利利穿著小衣,還未下水便先打了個噴嚏。

  「你說你這是何苦。」楊岳還想勸。

  「噓……」

  今夏朝他打了噤聲的手勢,簡單做了幾下熱身,背靠船欄一個倒仰,只聽得水花輕響,她已輕巧入水。

  知道她水性好,楊岳倒不擔心,只是生怕她被王方興那船上的人發現,不免忐忑,時時留意著那船上的動靜。

  略顯渾濁的河水,加上晨光熹微,水下光線昏暗,影影綽綽,搖曳變幻。今夏在河面之下目力所及不足兩尺,只能循著記憶中王方興站船的方位游去。

  站船的輪廓很快出現在眼前,今夏遊過去,慢吞吞地繞著它轉了一圈,看不出任何異樣,遂貼近了船身,一點一點地察看,間或著浮上水面換氣。

  這站船的船底共有八個水密封艙。水密封艙,顧名思義,每個艙室都是密封的,便是其中一個艙室不慎進水,也可保證水不會淹到其他艙室,最大限度地保證了船的安全。若只有一個水密封艙進水,對於整艘船來說,並不會有危險,只需待船停靠之後,再做修整便可。

  當今夏摸到靠近第五個水密封艙的位置時,發現了不對勁的地方。此處船板完全沒有密封性可言,手覆上去,船體一起一伏間甚至能感覺到水在縫隙中進進出出。

  「就是這裡了!」今夏心中一動,「這些傢伙,為了避人耳目,居然把生辰綱藏入水密封艙之中。」

  上水面換過氣後,她復潛下來,因水底光線實在太暗,看不出開關機括在何處,只能用手在船板上摳著縫隙慢慢地一寸寸摸索……

  「沒有機括?」

  她皺皺眉頭,雙手摳住船板底部邊緣,試著扳動,這塊船板紋絲不動,再一看,壓根就用竹釘釘死了。

  「真是一幫子粗人!直接釘死,就不能弄個細巧活兒。」

  今夏暗自咒罵著,後悔沒帶把匕首下來,上腳用力踹了好幾下,仍舊毫無作用。別無他法,她想著只得回去讓楊岳扔把匕首下來撬,剛在水中旋身,便看見近處竟有個黑影,也不知什麼時候存在,一時間模模糊糊也看不清究竟是何物。

  她背貼住船體,緊盯住那黑影,心下不免緊張思量:若來者是王方興手下的人,自己是該開溜還是開打?

  還未等她想出應對之策,那黑影似已知她察覺,河水波動,靠近前來,面目漸漸清晰,並非王方興手下,卻是更加難以對付的人——陸繹!

  一身石青水靠,愈發顯得他面如寒玉,發如烏墨。

  他怎麼會到水下來?!

  難道他也猜出那生辰綱就藏在船底?

  今夏不得其解,只是眼下這境況,也容不得她再想,因陸繹正朝她游來。陸繹功夫不再其父之下,她那三兩下花拳繡腿決計不是他的對手,打是肯定打不過的,估計連逃也挑不掉。陸炳與嚴嵩交好,他大概也算是嚴黨,與仇鸞便算是一丘之貉,實話自然是不能跟他說,該想個什麼法子脫身才是。

  「陸大人,一表人材,晨泳對身體好啊。」她心裡想著隨便客套幾句,張了張口,冷不防口中吐出一長串泡泡,方才記起自己尚在水中,忙用手指指上面,示意自己要上去換氣。

  不待陸繹回應,她雙足一蹬便要上浮,才浮至一半,忽覺左臂被拿住,銅箍鐵鉗般,身子一歪便被一股大力拽了下來,正見陸繹冷冷地看著她。

  「唔唔……唔唔……」

  她手足亂蹬作出痛苦不堪的憋氣狀。

  陸繹微微偏頭,看戲般無動於衷,手不曾鬆開半毫,一副就算她當真憋死也不會眨一下眼的架勢。

  他這般模樣,今夏自覺無趣,便只得停下來,干瞪著他。

  直至此時,陸繹方才鬆開手,游到今夏試圖打開的那塊船板旁邊,仔細看了兩眼,冷不防便一拳擊打過去,將今夏嚇了一跳。

  水波翻湧,船板碎裂,破開來一個大洞。

  也不見他運氣準備,隨隨便便一拳便有這麼大力道,今夏心中暗嘆,看來此人確是不好招惹,該小心行事才是。

  隨著船板殘片被陸繹剝下,第五個水密封艙內的情景便盡露在他們眼前,八口黑黝黝的樟木箱子擺在其中……

  陸繹朝今夏打了個手勢,要她幫忙一起搬箱子。

  也不知他要將這箱子搬到何處?是他自家想獨佔了?還是想拿來整治王方興一番?今夏心中疑慮甚多,又不能問,只得游過去幫最近處的箱子。

  兩人各攜了一口箱子往回遊,今夏慢騰騰地跟在他後頭,待游到站船旁邊,陸繹手扶著船壁用力一撐,整個人破水而出,帶著箱子躍上站船去,獨留今夏一人在水中瞠目結舌。平日里她也與錦衣衛略略打過些交道,會耍威風的倒是不少,有真本事的卻是屈指可數,更別提像陸繹這般身手。

  他爹爹打小與聖上一塊兒長大,關係親厚,又是錦衣衛最高指揮使。他身為陸炳之子,居富貴之家,錦衣玉食,還能老老實實地練一身真功夫,倒真是難得。

  今夏拖著箱子在水面上浮浮沉沉,箱子甚沉,她拖到現在已經是吃力之極,仰著頭小聲喚楊岳,叫他來幫忙。

  片刻之後,楊岳沒出來,上頭倒丟下來一根繩索,然後傳來陸繹的聲音:「把繩子捆箱子上!」

  今夏依言捆好。

  陸繹一拽,箱子凌空而起,帶著水滴飛上船去,然後,繩索又被丟了下來,隨之而來的仍是陸繹的聲音:「把其他幾箱都搬上來。」

  被河水泡得渾身發冷,露在水面上被風一吹,更是冷得直打哆嗦,再聽見他這話,今夏呆楞之下直想罵街,腹誹道:「小爺是六扇門的人,又不是錦衣衛,憑什麼來差遣我!」

  陸繹只吩咐了這麼一句,便再無聲息,更不用提他的人影。

  今夏一肚子怒氣浮在水中,思量著陸繹這刻大概是趕著泡熱水澡換乾爽衣衫去了,自己卻還得替他做這賣力氣的苦差事,愈發氣不打一處來。

  直至此時楊岳才探出頭來,一臉大事不妙的模樣,壓著聲音朝她喊道:「不好了,咱們這事被陸繹發現了!」

  看著這位永遠遲半步的憨厚仁兄,今夏也再無力氣損他:「我知道了。你瞧見著繩索了么?你拿著另一頭,我用力拽三下繩子之後,你就使勁往上拉。」

  楊岳連連點頭,看著今夏一個猛子又扎入水中。

  好在繩索夠長,今夏扯著它潛入水密封艙將箱子捆好,用力拽三下,船上的楊岳便開始往回拉,她便只需托扶著,省力了許多。如此這般往複幾回,將這套生辰綱盡數搬上船,今夏這才累兮兮地爬上船來。

  見她在水下凍得嘴唇都發白了,楊岳忙遞上外袍給她披起,一陣風過,今夏哆嗦了下,打了個響亮的噴嚏。

  「凍死小爺我了……你說他憑什麼差遣咱們,咱們是六扇門,又不是他錦衣衛的手下……」今夏裹著外袍,憤憤不滿道。

  「我的小爺,你趕緊回艙換乾衣服吧。」楊岳催促她道,「我馬上再給你煮碗薑湯去,別還沒到揚州就病倒了。」

  重新換過乾爽衣衫的陸繹不知從何處踱出來,眼角瞧見了今夏的狼狽樣,仍無甚表情,淡淡吩咐道:「將這些箱子都搬到我艙中。」說罷,人一轉身就走了。

  「……他倒還真不跟咱們見外。」楊岳只得道。

  今夏不滿地瞥了他一眼,緊跟著又打了個噴嚏。

  「箱子我來搬,小爺,你趕緊的,快去把衣衫都換了。」楊岳將她往裡趕。

  今夏也確是凍得不行,邊哆嗦邊不忿地回艙去。

第八章

  八口黑漆樟木箱子濕漉漉地擺放在艙中,陸繹用目光略略一測,尺寸與今夏之前所說相似。他剛想命楊岳將箱子盡數打開,一抬眼卻已經不見楊岳人影。原來楊岳趕著給今夏煮薑湯,一放下箱子,也不待陸繹吩咐,一溜煙就跑了。

  若是錦衣衛,他不發話,豈有人敢動半步,六扇門未免過於散漫。陸繹掏出匕首,劃開密封的蠟層,劈開銅鎖,將箱子打開——

  金嵌寶石鷺鷥壺、銀點翠壽星龜鶴壺、點翠銀獅子、玉螭虎耳大圓杯等等……八口箱中純金盤碗杯爵,珠寶首飾,銀制器皿,各色玉器,還有錦緞字畫,他只粗粗掃了一眼,便知價值不菲。

  底下的艙房中,今夏已換過乾爽衣裳,將濕發略擦了擦。正好楊岳煮了薑湯來,她端過來一飲而盡,身體才算是和暖了些。

  「他肯定是想自己吞了這批生辰綱。」將碗底剩下的薑絲一併撥入口中嚼著,她若有所思道。

  「不能吧……」楊岳總覺得可能性不大,「此事你我已經知曉,咱們是六扇門的人,他又不是不知道。」

  「說不定待會就要來封咱們的口了。」今夏猜度著。

  「你是說……這個?」

  楊岳把手往脖子上一拉。

  今夏先比划了個金元寶的模樣:「應該是先給咱們這個,看咱們是不是識相,若不識相,他再……」手往脖子上狠狠一拉。

  楊岳一臉為難:「我倒是想識相點,可這事若是讓爹爹知道……你敢收銀子?」

  今夏猶豫片刻,遲疑道:「這套生辰綱,頭兒本來就叫咱們別理會,管它是誰劫了去,在誰手裡對咱們來說都一樣。再說,小爺我在水中泡了那麼久,沒功勞也有苦勞,收點工錢不算過分吧……對了,他怎麼會下水來?」

  楊岳聞言微楞,想起什麼般轉身往外走:「方才瞧見灶間有黑芝麻,我給你下幾個湯圓吧。」

  「等等!」

  今夏喚住他,狐疑地打量著他。

  楊岳被他看得渾身不自在,只好道:「你剛下水,他就冒出來了。我倒是想騙他,可也得騙得過啊。」

  「你……」

  兩人心中各自打著小鼓,正在這時,有船工來叩門,說是錦衣衛經歷大人請他們至樓上船艙。

  「真來封咱們口了?!」楊岳不安道,「要不,我先去和爹爹說一聲。」

  「不急,且上去瞧瞧,怕他作甚。」

  今夏拉著他就往上走。

  到了上面艙門,叩門,裡面傳來淡淡的聲音:「進來。」

  今夏與楊岳剛進得艙房,便瞧見陸繹。他披了件青蓮色直身,濕發未束起,只披在腦後,斜靠在黃楊仿竹材圈椅上,顰眉看著地上的那些箱子。

  「……瞧,點翠銀獅子!」今夏捅捅楊岳,叫他看箱子。

  楊岳偷瞥了幾眼,與她低語道:「……金獅頂麒麟壺、金鸚鵡荔枝杯,那杯子瞧著怕有四、五兩重吧。」

  「怕是有了。」今夏嘖嘖嘆道。

  瞧這兩個小捕快毫無規矩竊竊私語,陸繹抬眉冷冷地盯住他二人:「你二人偷著下水去,就是想私吞這套生辰綱吧?」

  今夏一呆,眼下箱子就在他的艙房中,明明是他自己想吞了這套生辰綱好不好,竟然還惡人先告狀。

  楊岳慌忙道:「小人怎敢,大人明查,小人只是為了查案才下水的。」

  「楊捕頭可知道?」陸繹接著問道。

  今夏飛快道:「不知道。」

  「知道。」楊岳同時道。

  兩人面面相覷,而陸繹則挑高眉毛。

  「知道。」

  「不知道。」

  兩人換了個說法,又異口同聲道。話音剛落,今夏就惱怒地瞪了楊岳一眼,意思是你改什麼口風?平常也不見你這麼機靈。後者懊惱地直拍額頭。

  看到他們倆自亂陣腳,陸繹看他們的眼神頗有些滿意,接著問道:「你們是怎麼知道箱子藏在水下?你說。」他指得是楊岳。

  「……嗯、嗯……」楊岳被他方才罪名一壓,腦子有點懵「……是這樣的……那些箱子上面有蠟,哦,不對,是地上有蠟……還有那些痕迹……就是這樣,然後我們就猜……」

  若說前面陸繹還在勉強忍耐,那麼等他聽到「猜」時,就已經無法忍受,抬手示意楊岳不用再往下說。然後他看向今夏:「你說。」

  今夏攤攤手道:「其實,就是瞎猜的,沒想到運氣這麼好,真的在水下找到了。」

  「原來如此,」陸繹點了點頭,面無表情道,「那麼你們不如再猜一猜,我會不會把你們倆裝箱子里沉到河裡頭去。」

  「經歷大人真愛開玩笑,哈哈……」今夏乾笑兩聲,見陸繹目中寒意森森,便只得如實道,「一則,暈迷的軍士並不是中迷香,而是喝了蒙汗藥,從艙室留下的各種痕迹,特別是靴印來看,是他們自己人所為,至少六人以上,還不算上把風的;二則,若箱子被運離船體,船會變輕,而從昨日停靠到現在,船的吃水線沒有明顯變化;三則,從艙室地上的蠟油可以判斷出用了大量的蠟油,若只是為了防潮,用不了那麼多,所以我判斷應該是為了將箱子沉入水中做準備。」

  「你已經推測出來,卻著意隱瞞,還說不是為了私吞。」陸繹慢悠悠道。

  「王方興,連同他手下的人既然都有嫌疑,我自然不好當眾說出。」今夏討好地一笑,「再說,我們無法確定箱子就藏在水下,所以想得是找到之後再告知大人。」

  對於她這後半截話,陸繹明顯不會相信,端起茶碗,緩緩飲了口茶,腦中回想著王方興的言行舉止:他的驚慌失措,並不像是裝出來的,至於近旁的人,那名旗牌官,還有其他軍士的神情……劫取生辰綱並非小事,能辦此事者絕對不會是小卒,在軍中至少也是個小頭目,才能有此威信鼓動其他人共同作案。

  一杯茶尚未飲完,陸繹心中已經有數,放下茶碗,手指朝楊岳一點:

  「你,去將王方興還有那名旗牌官都請過來。」

  楊岳楞下,自是不敢違抗,忙出去了。

  喚他們過來?難道陸繹是想將生辰綱還給他們?今夏一時不知道他究竟打著什麼算盤。

  陸繹此時又開口道:「若我沒記錯的話,你二人回來之後,是先回稟楊捕頭,之後才下水去,對吧?」

  既然都被他看見了,今夏沒法反駁,只能點頭。

  「你們向楊捕頭詳細回稟了船上的狀況?」

  今夏警覺地看著他,語焉模糊道:「只是大概說了下。」

  「所以楊捕頭知道是船上的內賊所為。」

  「他不知道,我並未將此猜測告訴他。」她素知錦衣衛平地能掀三層浪的能耐,為了避免他強按個意圖私吞生辰綱的罪名下來,今夏乾脆把事情先攬到自己身上,「是我一時好奇,硬要下水去探查。」

  修長的手指在光滑的黃楊木輕輕敲了敲,陸繹微偏了頭看她,過了半晌問道:「你身為捕快,為何要去夜市上擺小攤子?」

  「……那是我娘的攤子,她身體不適,所以我去幫忙。」今夏不明白他怎麼會突然問到這件事。

  陸繹點了點頭,道:「看來你家境並不寬裕,難怪你娘會想把你許配到夫子家中,好省下一筆束脩。」

  「你……你偷聽我們說話!」這等丟人事情居然被他聽了去,今夏瞠目結舌,臉漲得通紅。

  陸繹不急不怒,點明道:「所以你下水去,其實是想自己發筆橫財,就算吞不下這整套生辰綱,撿個漏也夠了。」

  他這話倒是不錯,瞧箱子里那些物件,隨隨便便撿一把麒麟壺,家裡日子就不用過得緊巴巴的。今夏下水去,除了想出口氣外,也確是想撿個漏。眼下心事被他說中,她干瞪著他,片刻之後,無賴地攤手道:「大人明鑒,卑職可什麼都沒拿,箱子都在您這裡。」

  「你的運氣確實不錯。」他淡淡道。

  今夏暗中咬牙切齒,卻是敢怒不敢言:小爺我大清早就在水裡折騰了半日,什麼都沒撈著,還差點被你扣個意圖私吞生辰綱的罪名,這也叫運氣不錯!你才運氣不錯,你全家都運氣不錯!

  艙門外腳步聲響起,楊岳領著王方興還有旗牌官,一前一後地進來。

  「這這……這……這……」王方興一進門便看見那八口整整齊齊的黑漆樟木箱子濕漉漉地擺在地上。

  陸繹起身拱手道:「剛剛才找到的,不知道是否就是船上所丟失的生辰綱?」

  「對對對!」驚喜交加,王方興一時顧不得禮數,上前就查看箱中壽禮。與此同時,陸繹擺手示意今夏楊岳都退出去,今夏本想看一出好戲,便偷偷摸摸繞了小半圈,蹲到艙窗下聽裡頭動靜。

  楊岳朝她打手勢,要她隨自己下去,今夏不肯,反而拖了他一塊兒聽牆角。

  艙內,王方興見金器銀皿,珠寶首飾,錦帛字畫等等全都在,長長地鬆了口氣,轉身朝陸繹喜道,「這些箱子是從何處找到的?」

  「就在貴船上。」

  「我們船上?」王方興疑惑不解。

  「箱子就藏在船底的水密封艙內,至於是怎麼藏的,我想你得問你的旗牌官了。」陸繹雖笑著,目光卻銳利如刀,一直看著站在王方興身後側的黑面旗牌官。

  王方興驟然回頭,不可置信道:「沙修竹!」

  被喚過沙修竹的黑面旗牌官直直地挺立著,胸膛起伏不定,只瞠視著陸繹……今夏不解陸繹是如何得知此事乃沙修竹所為,冒險起身偷看這旗牌官,身長七尺有餘,因常年處於邊塞,外露的皮膚皆黝黑粗糙,而雙手骨節粗大,顯是長期勞作或習武所致。

第九章

  「大人明察!」經過短暫的驚愕之後,沙修竹迅速回過神來,朝王方興道,「卑職對此事一無所知,此間必定有誤會!」

  「這些蠟油是你讓人封上的吧?」陸繹問道。

  「這……這是為了防潮。」沙修竹仍說著舊詞。

  「是這樣……」陸繹淡淡一笑,慢悠悠道,「昨夜我因在船上睡不慣,夜半時分到甲板上走了走,你不妨猜猜,我看見了什麼……」

  雙目緊緊地盯著他,沙修竹臉色很難看,半晌說不出話來。

  王方興已然全明白了,抬手就是一掌劈下去,緊跟著又是一狠腳踹過去:「想不到你這混賬東西包藏禍心,老子差點被你害死!大將軍的生辰綱你也敢動手,尋死的東西!」

  沙修竹生得頗為魁梧,皮糙肉厚得很,挨了這兩下,身子連晃都未晃一下,怒瞪著王方興,由於氣血上涌,原本的黑麵皮泛出隱隱的血紅……

  「就是俺劫的,如何!」他直挺挺地站著,解下佩刀往地上一擲,並無懼色,「此事是俺一人所為,與其他人無關,要殺要剮,由得你便是!」

  「你……」王方興氣得火冒三丈,「你跟隨我八年有餘,我自問並不曾虧待於你,你為何要做下這等事,陷我於水火之中?!」沙修竹因功夫了得,且性情耿直,故而頗得信任,在王方興麾下多年,如今雖犯下事來,一時間又如何下得了手殺他?

  「俺知道你怕俺連累了你,在姓仇的面前交不得差。你只管把俺首級割下來,呈給那姓仇的,俺家中也沒人了,沒啥可牽掛的,死了倒也乾脆,好過整日窩窩囊囊過活。」沙修竹又道。

  今夏聽他說得這等話,暗暗挑大拇指道:「此人倒是條漢子!」

  「你身為軍中旗牌官,又得王方興器重,如何窩窩囊囊,你倒是說來聽聽。」陸繹側坐圈椅上,饒有興趣問道。

  若換一日,在錦衣衛面前,沙修竹自是謹言慎行,但此時此刻他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再管不得許多,當下冷笑道:「俺是粗人,不懂你們朝堂上那些個彎彎繞繞,你們就應該去邊塞看看,姓仇的也能算個將軍嗎?他敢出兵嗎!當年曾將軍何等神威,卻被姓仇害死……」

  「曾將軍?」今夏努力回想著。

  楊岳悄悄提醒她:「曾銑。」

  曾銑,字子重,浙江台州黃岩縣人,嘉靖八年進士。嘉靖二十五年,升任兵部侍郎總督陝西三邊軍務。嘉靖二十七年,仇鸞上書誣陷曾銑掩敗不報,剋扣軍餉,賄賂首輔夏言。十月,曾銑按律斬,妻子流放兩千里。死時家無餘財,唯留遺言:「一心報國」。

  「原來是他劫這套生辰綱是為了替曾將軍報仇,真是有義氣!」今夏低聲嘆著,對沙修竹好感倍增。

  艙內,陸繹淡淡朝窗口處掃了眼,接著問沙修竹:「如此說來,你原來在曾銑帳下?此番劫取生辰綱,是為了替曾銑出氣?」

  「俺不是那等只知私仇的人。」沙修竹憤憤然道,「只因那姓仇的畏敵如虎,只會割死人頭冒功,在此等人帳下,俺覺得窩囊,還不如與韃靼人痛痛快快打一仗,死了的快活!」

  王方興聽到此處,眼帘漸漸低垂,靜默無語。

  今夏掩口低笑,與楊岳附耳道:「難怪常有捷報,原來仇鸞除了吃空晌撈銀子,還割死人頭冒功。」

  「你原準備如何處置這套生辰綱?」陸繹又問。

  沙修竹看著他,不屑道:「俺就算告訴你,你也不會相信。」

  陸繹不急不緩道:「信或不信在於我,不妨說來聽聽。」

  「兩月前,韃靼人入關劫掠,姓仇的貪生怕死,不敢出兵,韃靼人放火燒了幾個村子,百姓們連個住的地方都沒有,凍的凍,餓的餓,病的病……俺們想著劫了這套生辰綱,便分送給他們,算是俺們欠他們的。」

  陸繹果然冷笑道:「這由頭倒是冠冕堂皇,只怕真等生辰綱到了手,你見了滿眼的金銀玉器,便是十輩子也賺不到,多半就捨不得撒手了。」

  「俺這一世,只圖快活,並不為錢財。」沙修竹見陸繹只管盤問,不耐煩起來,「要殺便殺,要剮便剮,莫要啰啰嗦嗦的。」

  仇鸞的所作所為,王方興如何能不知,只是他為官多年,宦海沉浮,保家衛國的血性早已被消磨殆盡。他近似麻木地看著那些流離失所饑寒交迫的難民,且從來不知道這個沉默的屬下心中暗涌著的屈辱……這種屈辱,彷彿曾經距離他很遠,然而隨著沙修竹的話,一字一釘嵌入他體內。

  「他必定還有同黨,待我將他帶回船去慢慢審問。陸經歷,此番多虧你將生辰綱尋回,我回去後必定稟明大將軍。」王方興故意重重踢了腳沙修竹,「……想死,還沒那麼容易。」

  「且慢,」陸繹起身,站到王方興面前,直截了當道,「參將大人,請恕我冒犯,此人不能帶走。」

  「這是為何?」

  王方興看著他,已經開始後悔此事不該驚動陸繹,驚動了錦衣衛,著實麻煩。

  陸繹冷冷一笑,不答反問道:「參將大人,他方才所提仇將軍割死人頭冒功一事,你並未反駁,莫非是真的?」

  王方興微楞,如夢初醒自己方才已經被抓了把柄,迅速道:「不,當然不是真的,是這廝滿嘴胡言。」

  陸繹點頭,冰冷而不失禮數道:「事關重大,不容小視,我身為錦衣衛,職責所在,需帶他回去細細問話,還請參將大人多加體諒。」

  「這個……」王方興深知錦衣衛辦事作風,只得退一步道,「既是如此,我先叫人將箱子抬回船上去……」

  「且慢,」陸繹又道,「這套生辰綱你也不能帶走。」

  王方興這下是真的怒了,端出官架,提高語氣道:「陸繹,你不要欺人太甚!」

  外頭窗底下,聽見裡頭吵起來,今夏便很樂,手用力扯楊岳衣袖,壓低嗓門道:「要說還是錦衣衛膽子大,明目張胆就要吞了這套生辰綱。你說他還把王方興叫過來幹嘛?這不是存心氣他嗎?」

  楊岳也想不明白,打手勢要她噤聲,接著聽裡頭動靜。

  「這軸張旭春草帖,在市面賣什麼價錢,你可知道?」陸繹壓根不屑與他爭吵,伸手自箱子取出一軸字畫,輕鬆抖開,自顧自觀賞著。

  王方興一時語塞:「這個……」

  「陳大建的真草千文、吳道子的南嶽圖、」陸繹隨手翻撿,嘖嘖嘆道,「這裡還有宋徽宗的秋鷹圖,若我沒記錯的話,這秋鷹圖原是宮裡的東西。」

  「胡說,這怎麼會是宮裡的東西。」王方興聲音雖大,心底卻是一陣陣發虛。

  「徹查此事,也是為了仇將軍的清譽著想。」陸繹身子朝王方興微傾,聲音更低,「據我所知,仇將軍前番進京,因聖恩在寵,對首輔大人很是不敬。如今邊塞又因馬市弄得一團混亂,聖上已有不悅。良禽擇木而棲,想必這層道理參將大人能夠明白。」

  他的聲音簡直稱得上輕柔,然而這話便似在王方興頭頂打了炸雷一般,半天說不出話來。陸繹口中的首輔大人便是嚴嵩,當年仇鸞是嚴嵩一手提拔,如今倒把嚴嵩得罪了。邊塞當下境況說一團糟都算是輕的了,聖上不悅是遲早的事,到時候朝中無人保仇鸞,沒收兵權,革職查辦便在朝夕之間。

  這番心思在王方興心中一轉,不過片刻功夫,他便已有了決斷。當下朝陸繹一拱手,慷慨道:「陸經歷所言極是,此事確該徹查,若還有其他地方需要我協助,還請儘管說話。」

  外間窗下的今夏聽不清陸繹對王方興附耳的那段話,只聽得王方興突然間就爽快地答應了,心下疑惑,探詢地看向楊岳。

  楊岳同樣不解,只能聳聳肩。

  「多謝參將大人體恤。」艙內陸繹道。

  「那我就先告辭了!」王方興本已欲轉身,看到沙修竹在旁,終還是忍不住朝陸繹道,「他跟隨我多年,此番闖下禍事,卻也還算條漢子,還請陸經歷看我薄面,用刑施棒留三分,我便感激不盡。」

  「他只要老老實實的,我必不為難他。」陸繹道。

  沙修竹在旁急急朝王方興道:「俺手下的弟兄,個個安分守己,此事與他們無關,請大人千萬莫為難他們。」

  王方興看了他,片刻後什麼都未說,長嘆口氣,徑直出了船艙。

  陸繹冷眼看著沙修竹,目中的嘲諷意味顯而易見。

  「看什麼!俺曉得你們那些這個杖那個棒的,要打便打,不要什麼人情棒,打得老子不快活。」沙修竹瞪著他道,「方才那些話俺也聽見了,你也就是嚴嵩的一條狗而已,神氣什麼,小白臉!」

  窗外,今夏聽得撲哧暗笑,細想陸繹的樣貌,確是生得十分俊秀,倒也算得上翩翩佳公子,只是整日擺張棺材臉,行事做派更是讓人生厭。

  楊岳則聽得直搖頭,這漢子真是莽漢,罵陸繹是不識抬舉,連帶著連嚴嵩一塊兒罵進去,這不就是找死嗎?

  陸繹倒未著惱,風輕雲淡道:「其實昨夜,我很早便睡下了,直到你們上船來搜查之前,我都睡得甚香。」

  沙修竹呆楞,臉上是如夢初醒後的勃然大怒:「你敢誆俺!……可,你是怎麼知道生辰綱所藏之處?」

  「我如何得知,你不必知道。」陸繹冷笑,「將生辰綱藏在水密封艙內,這個主意不是你能想出來的,說吧,還有誰?」

  「就是俺一個人想出來的!」

  短暫的靜默過後,船艙外的今夏和楊岳聽見一聲極其凄厲的慘叫聲,兩人皆被駭了一跳,幾乎是本能地站起來往艙內望去——

  沙修竹痛苦地半倒在地,雙手抱膝,面容因巨大的疼痛而扭曲。陸繹淡然地站著,雙目正看著今夏二人,似乎一切都在他意料之中。

第十章

  半個時辰之後,站船繼續沿著河道航行。

  今夏與楊岳老老實實地跪在楊程萬的艙門外,耳中聽得是從底艙中時不時傳來的壓抑不住的痛苦□□。

  船工們在兩人身旁來來往往,從剛開始的側目到後來的不以為然,最後完全就當他們是船上無用的擺設。近旁就有存儲艙,兩名船工在裡頭邊整理邊小聲議論著,存儲艙艙門虛掩著,並未關嚴實,言語斷斷續續飄入今夏耳中。

  「……腿斷了,聽說就一腳掃過去!」

  「……幸而喊了大夫來接骨,要不然這人就廢了……」

  居然還找了大夫來給沙修竹接骨?!陸繹此人的行事還真是讓人捉摸不透,毫無預兆就踢斷沙修竹的腿,就算是逼供,也委實狠了些。沙修竹倒也真是條硬漢,斷了腿疼成那樣,還是死扛著什麼都不說。

  膝蓋傳來一陣陣隱隱的疼痛,今夏忍不住挪了挪,正在此時艙門打開,楊程萬板著臉自內出來……

  「爹爹。」楊岳忙開口喚道,「我們知道錯了。」

  「頭兒……」今夏可憐兮兮地看著楊程萬。

  楊程萬嚴厲地盯了他們倆一眼,什麼都沒說,一瘸一拐地走了出去。他不開口,兩人只好繼續老老實實跪著。

  「都是陸繹這小人!」今夏咬牙切齒,聲音小得只有她旁邊的楊岳能聽得見。

  楊岳嘆氣。

  事實上,陸繹在發現他二人在窗外後,連喝斥都未有一句,他只是找到楊程萬,有禮地說了一句:「令徒二人不知為何藏在我窗下偷聽?言淵行事自問光明磊落,並無不可告人之處,只是擔心前輩是否對我有所誤會,心存芥蒂?」

  楊程萬自是連聲否認,聲明自己並不知情,請他原諒徒兒頑劣,自當嚴加管教。

  而後,今夏楊岳只得將事情始末詳詳細細都告訴了楊程萬,如何下水,找到生辰綱,又被陸繹發覺,把生辰綱運上船來,包括陸繹與王方興的對話等等,不敢有半點遺漏。

  楊程萬聽罷,寒著臉半晌沒說話,最後只說了一句:「你們如今翅膀硬了,我交代的話也不必放在心上,我看也不必再跟著我了。」

  楊岳是他親生兒子自不必說,他對於今夏來說更是如師如父,此言一出,兩人如何消受得了,知道他是動了真氣,只能乖乖跪在門口,以示悔改之心。

  兩人這一跪,便足足跪了一天,飯也沒得吃,水也沒得喝。其間楊程萬進出艙房幾次,可就是不發話,今夏和楊岳誰也不敢起來,眼睜睜地看著天光又暗下來,雙膝已經跪得沒有知覺了。

  「頭兒這回的氣性可有點大了。」今夏有氣無力地問道,「莫不是想讓咱們跪到明早?」

  「沒準兒,」楊岳痛苦無比地稍稍挪下雙腿,還慶幸道,「好在是船上,鋪的都是木板,這若跪的是石板才叫疼呢。」

  「我腿已經全麻了,跪什麼都一樣,就是餓得慌。」今夏哀嘆道,「早起那會兒你說要做芝麻湯圓,我就不該攔著你……」

  船廊那頭人影晃動,兩人立即噤聲,仍做低頭懺悔狀,眼角餘光瞥見楊程萬蹣跚行來,身旁還有一人,錦衣鸞帶,正是陸繹。

  「他們這是……」看見今夏二人跪著,陸繹似乎還頗為詫異。

  「劣徒不懂規矩,冒犯了經歷大人。」楊程萬道,「不必理會他們。」

  今夏與楊岳垂頭耷腦,端端正正地跪著,自是半聲也不敢吭。

  「一場誤會,小事而已,前輩無須介懷,還是讓他們起來吧,否則言淵如何過意的去。」陸繹道。

  「既是經歷大人發話,就饒了他們便是。」楊程萬朝今夏二人嚴厲道,「聽見沒有,還不起來謝過經歷大人!再有下次,絕不輕饒!」

  一雙腿跪得完全沒知覺,今夏扶著船壁艱難起身,礙於楊程萬,心不甘情不願地轉向陸繹,口中道:「多謝經歷大人寬宏大量……」話未說完,雙腿壓根使不上勁站直,撲通一下又跪下去,疼得她齜牙咧嘴。

  陸繹袖手而立,淡淡道:「不必行此大禮,快起來吧。」

  此時今夏在心中已將他家五百年內的祖宗都問候了個遍,面上還得作出恭順的表情,勉強爬起來,一瘸一拐地朝外走。

  楊岳也乖乖起身謝過陸繹,同樣拐著腿跟上今夏。

  「難怪頭兒不鬆口,原來就是等著他來發話。」沒找到現成吃食,今夏翻出根蘿蔔,惡狠狠地咬了一口,嘎嘣嘎嘣地起勁嚼著,「奸詐小人!明明知道咱們已經跪了一日,他才來說什麼『小事而已』,擺明就是要存心整咱們。」

  楊岳邊往大鍋里舀水邊嘆道:「知足吧,他若明早才來說這話,咱們還得再跪上一晚。」

  因餓狠了,今夏接連兩三口,把一根生的小紅蘿蔔全咽了下去,才道:「小爺我就是氣不過,使喚了咱們半日,人他抓了,生辰綱他得了,最後還陰了咱們一把。」

  「有些事你就得認,他官階比咱們高,怎麼耍你也拿他沒法子。再次,他那身功夫也了不得,一腳就把那旗牌官的腿骨踢斷了,這力道你及得上嗎?」楊岳開始擀麵,準備下兩碗麵條吃。

  「你怎麼老長他人志氣?……不是說做湯圓嗎?」

  「我這是實話實說……找不到水磨粉,就湊合下碗面吃吧。」

  今夏伏在灶台上,回想起沙修竹倒地的痛苦表情,思量著:「……說不定是他鞋裡藏了什麼玄機?」

  「別想了,趕緊燒火去!」

  楊岳趕她,今夏只得轉過去燒火,腦中仍在想著:「你說,那套生辰綱他準備怎麼處置?難道一路帶到揚州去?」

  楊岳的腦袋從灶台旁邊探過來:「夏爺,跟你商量個事。」

  「說。」

  「把那套生辰綱忘掉,他怎麼處置都與咱們無關。這事咱們沾不得,這人咱們也惹不起,莫給我爹添事。」

  這理今夏不是不懂,只是懂這個理,和做到這個理之間還有些距離罷了。她想起弟弟的夫子常拈著鬍子搖頭晃腦感嘆知易行難,想必就是她眼下這個狀況。

  船上的灶間也找不到什麼好吃的,楊岳下了兩碗陽春麵,兩人草草吃過,便各自回船艙歇息。

  比不得陸繹那間寬敞明亮的船艙,今夏的船艙里散發著一股子經年不散的霉味,窗子又小又窄。她燈也不點,直接和衣躺下,黑暗中感覺到雙膝處又麻又疼,像是螞蟻在上頭啃咬一般。

  外頭有人敲門,是楊岳的聲音。

  「門閂掉了,你推進來吧。」門閂被昨夜裡那兩氣勢洶洶的軍士弄掉的,今夏懶得撿,想著等明日再弄。

  楊岳推門進來,把一小瓶藥酒給她:「我爹讓我給你,活血化瘀,把雙腿推拿一下,明日就好了。」

  「哦,你用過了?」

  「我自己有,你別偷懶啊,門也得關好。」

  「知道了。」

  她嫌他啰嗦,揮手趕他出去,楊岳替她將門閂撿起來卡好,復掩好門,自己也回去歇息。

  今夏半靠在床上,捲起褲筒,將藥酒倒在手心中,搓得手心發熱,這才覆上傷處。一會功夫後藥酒起了效驗,雙膝處一陣陣發熱,舒服極了。她知道,他們跪了一整日,楊程萬必定是心疼的,只是要做給陸繹看,露不得心軟。

  楊程萬一瘸一拐行走的身影在腦中晃動著,她在沉入夢鄉前睏倦地想,確是不能再給頭兒惹事了。

  河水潺潺,夜還漫長。

  在疼痛之中,沙修竹在昏迷與清醒的邊緣沉沉浮浮著,關押他的這間艙室本就是站船上專為囚徒設計的囚室,用鐵柵欄隔成三小間,便是在日間也透不進光來,他壓根分不清白日與黑夜。傷腿處又傳來一陣尖銳的疼痛,他無意識地哼了哼,把身體更緊地貼靠在拇指粗的冰涼鐵條上,彷彿這樣就能減輕一點苦楚。

  「沙大哥,沙大哥……」有個聲音似乎從遙遠的地方飄來。

  「……嗯……嗯……」

  他努力想睜開眼睛。

  「沙大哥!別出聲,是我。」

  一個火摺子在咫尺處被人晃出光亮,照著方寸之地,他身側正半蹲著一名腰纏九節鞭的玄衣蒙面人。

  蒙面人見他目光狐疑,便扯下面罩現出真面目:「是我。」

  沙修竹恍然大悟:「……你怎麼來了?」

  「此事拖累了哥哥,我怎還坐得住,又聽說哥哥要被錦衣衛帶回詔獄,我就馬上趕來了。」蒙面人復把面罩蒙好,說話間,他手中不停,三下兩下便將鐵柵門上的鎖打開,「哥哥快出來!」

  沙修竹卻是有心無力:「俺的腿被打斷了,行走不便,好兄弟,你快走!莫再管俺。」

  蒙面人一驚,火摺子往下移去,照亮沙修竹左腿,自膝蓋以下裹著重重白布,隱有血色透出:「這是何人下得狠手?!待我為哥哥報仇。」

  「你快走,提防有埋伏,被發現就糟了!」沙修竹急道。

  「我已四下查探過,並無埋伏,哥哥我背你走!」他不分由說,探身進去便將沙修竹馱了出來,又熄了火摺子,「哥哥休做聲,我們這就走。」

  沙修竹只得讓他負著,兩人悄悄出了艙室,順著木梯往上爬。最底下這層是船工所住之處,此時夜深人靜,船工們累了一日,都睡得分外沉。雖然負了一人,蒙面人腳步卻甚是輕巧,落地無聲。

  快行至上面甲板時,艙口盡頭處似有人影晃動,蒙面人一驚,他雖不懼,只是身上還負著受傷的沙修竹,斷不能再連累哥哥才是。周圍無處可藏,他只得推開距離最近的艙門,背著沙修竹閃身入內。

  這艙室內有人。

第十一章

  「噓!」蒙面人搶到床邊,掏出匕首架上床上睡得迷迷瞪瞪的人脖頸,「別出聲,否則我殺了你。」

  沙修竹被放在床上,因碰著傷處,疼痛難忍,禁不住倒吸了口涼氣。

  借著小窗透入的月光,床上人看清他的模樣,蒙面人同時也看清了她,未料到竟然是女子。

  「這船上還有婆娘?」把刀架女人脖頸上這種事他還真沒幹過,他當下頗有些猶豫,便想著要把匕首撤回來,同時壓低聲音警告道,「老子不打女人,可你別惹急了我,惹急了就沒準了。」

  身為捕快的職業本能,今夏飛快將蒙面人和沙修竹都打量了一遍,語氣柔和,試探道:「壯士、好漢、大俠……你是來劫牢的吧?上面還有套生辰綱,你不要了?」

  蒙面人楞了一愣。

  沙修竹倒還記得今夏:「她是那錦衣衛的走狗。」

  「錦衣衛的走狗!」

  蒙面人哼了一聲,匕首復挨回她脖頸處。

  今夏瞪圓了雙眼,不滿道:「你這話也忒傷人了,錦衣衛搶了六扇門多少案子你知道嗎?我怎麼能是他的走狗!」

  「別給爺耍花招。」蒙面人將刀又朝她脖頸貼緊了幾分,語帶威脅。

  「句句肺腑之言,大俠,我對錦衣衛早就心懷不滿,沙校尉我也想過要救他,咱們其實想到一塊兒去了。但是沙校尉斷了條腿,要帶他走……」

  說到此處,她忽然有點頓悟了。說起來,她與陸繹相識時間甚短,卻也摸著幾分此人行事的風格,他的眼皮底下,別人大概沒機會順順噹噹干成什麼事。

  她擔憂地將蒙面人望著,誠懇道:「大俠義薄雲天,我也不願掃您的興,不過,您就不擔心船上有埋伏?」

  蒙面人盯了她一眼,濃黑的眉毛高高挑起:「想嚇唬老子啊?」

  「不敢。」

  今夏默默嘆了一嘆,她當捕快這兩年,打埋伏是家常便飯。沙修竹雖說是斷了腿,可關押之處連個看守都沒有,陸繹故意賣這麼大個破綻,不就是為了請君入甕么。

  她雖不再言語,而蒙面人想到艙口盡頭一晃而過的人影,眉毛立起。

  「你快走!別再管俺了。」沙修竹傷腿疼痛不已,知道若當真有埋伏,拖著自己這個累贅,到頭來只會兩個人都逃不掉。

  「哥哥莫說,我一定要帶你走。」蒙面人思量片刻,他決斷道:「陸繹在京中頗有盛名,我早就想和他一戰;他若不攔咱們便罷了,算他撿條命;若當真敢攔我們,我就廢了他的腿給哥哥報仇。」

  「大俠真是好膽色!」今夏由衷地誇了他一句。

  沙修竹見識過陸繹的厲害,不免擔心:「兄弟……」

  「哥哥不必擔心,他未必就是我的敵手。便是退一步說,我自幼在水邊長大,只要入了水,他便是八臂哪吒也拿我不得。」

  說罷,他將匕首遞給沙修竹,讓它仍架在今夏脖頸上:「哥哥在此稍候片刻,我到甲板上探探風,少頃回來接哥哥。」

  「你千萬當心!若有埋伏,自己脫身要緊,莫來管我。」沙修竹叮囑道。

  「哥哥安心。」

  艙門被悄然推開,蒙面人探頭出去望了望,四下無人,便接著往艙口處行去,出了艙口,才邁出一小步,便堪堪停住。

  月光如水銀瀉地,流淌在甲板上,陸繹就倚在船舷邊,背對他望著河水,身姿挺拔,錦衣上金線所繡的飛魚泛著淡淡光芒……

  「你的手腳未免太慢了些。」

  他緩緩轉過身來,打量著蒙面人,面上帶著三分不耐。

  回神之後,蒙面人不懼不畏,大步跨向前:「就是你廢了沙大哥的腿?」

  陸繹壓根就沒有理會他的話,目光落在他腰間的九節鞭上,淡淡道:「九節鞭是個易攻難守的,你沒帶別的兵刃么?

  「爺就是空著手,也能廢了你!」

  話音剛落,蒙面人疾奔幾步,凌空飛腿,直逼陸繹面門。

  眼見勁風凜冽,陸繹側首避開,卻不料蒙面人這一飛腿是個虛招,九節鞭自掌中銀蛇般吐信而出,身纏肘撥,鞭刃寒光勝雪,鞭花縱橫交錯,將陸繹三大要穴罩入其中。

  他這九節鞭乃精鋼所制,共分為十三節,又稱為十三連環。此刻舞動起來,響環急響,如疾風驟雨突來,兜頭蒙面地向陸繹撲來。

  陸繹並無兵刃,赤手空拳,面上卻未有絲毫懼色。沿著九節鞭招式的走向,袍袖輕拂,順勢而上——任憑鞭刃將袍袖割裂,布條正好絞纏而上,死死繞在鞭身上。

  頓時,銀芒暴減,褪為一條筆直的線,寒氣逼人,彷彿月華凝結。

  這端握在蒙面人手中,另一端則牢牢地被陸繹衣袖捲住,被他擒在手中。

  兩人對峙而立。

  河面上帶著水汽的夜風掀動衣袍,颯颯作響。

  聽見外間的打鬥聲,沙修竹焦躁不安,著實無法留在船艙內等候,將刀架在今夏脖頸上,低聲命令道:「起來,跟我出去!」

  「這位哥哥,容我提醒一句,小可不過是賤吏一名,我的性命在陸繹眼中不會比阿貓阿狗值錢。」今夏知道他的用意,「挾持我,多半是一點用也沒有。不如你放了我,我出去替你引開陸繹。」

  沙修竹將刀緊了緊,喝道:「閉嘴。」

  今夏暗嘆口氣,只得不再說話。

  沙修竹雖瘸著條腿,但要他倚在女人身上是斷斷不能,一手持匕首架今夏脖頸上,一手撐在她肩上,推搡著她往外走。

  以今夏的身手,並非脫不了身,但她倒也有心讓沙修竹走脫,便由著他挾持自己,再見機行事便是。

  兩人出了艙口,才邁出一小步,便堪堪怔住——陸繹與蒙面人各持九節鞭一端,以內力相拼,兩股大力凝在九節鞭上,震得鞭上響環咯咯直顫。

  眨眼間,啪啪啪幾聲爆裂,精鋼所制的九節鞭竟然斷為幾截,蒙面人踉蹌後退幾步,險些跌倒,口中咒罵著。

  陸繹盯著他,從方才內力比拼,他有所察覺,冷道:「你有傷在身,負隅頑抗,不過是耽誤些功夫罷了。」

  「兄弟,你快走!」沙修竹此時方知蒙面人有傷在身,焦急喊道。

  陸繹緩緩轉過身來,目光淡淡掃過他們,即使看見匕首就架在今夏脖頸上,眸中也未見一絲異常,如往常般冷漠。

  「哥哥,你快從船尾走!我與他來戰。」九節鞭雖然斷了,蒙面人知道對陸繹不能小覷,抖了下九節殘鞭,往右踏出兩步,將沙修竹護在身後。

  沙修竹是吃過陸繹虧的,當下哪裡肯走,朝陸繹喝道:「你敢過來,我就殺了她!」說著,示威般將匕首往今夏脖頸上頂了頂。

  「這位哥哥,你最好冷靜點。」今夏連忙好言勸他,匕首不長眼睛,他一錯手可就不妙。

  陸繹微側了頭,神情間不見絲毫緊張,只看著今夏淡淡道:「我早就猜到,你與他們是同一伙人。難道你以為這樣就能騙過我么?」

  今夏腦中嗡得一聲,首個反應便是——完了,被他扣上這罪名,肯定會連累頭兒的,這下糟了。

  「冤枉啊大人,我真的是被他們挾持……」

  陸繹冷冷打斷她:「不必再做戲了,你們不如三個一起上,我還省些功夫。」

  「哼。」

  蒙面人重重一哼,雖然明知陸繹身手,但著實看不慣他這般倨傲,手腕輕抖,九節殘鞭刷刷刷地攻過去。陸繹也以手中半截殘鞭應對。

  只見兩道銀光,如劍如刀,相擊之處,有火星迸發。

  「我若是你,就趁著現在快走!」為了不讓陸繹聽見,今夏從牙縫裡擠出氣音朝沙修竹道。

  匕首死死架在她脖頸上,卻絲毫威脅不到陸繹沙修竹放心不下蒙面人,沙修竹只恨自己幫不上忙,緊張地關注兩人打鬥,生怕自家兄弟吃虧。

  「別看了,你還指著他們倆打出朵花來。」今夏催促他,「小爺算是被你們坑苦了。」

  「閉嘴!」沙修竹朝蒙面人喊道,「好兄弟,這廝厲害得很,你不是他的對手,快走!別管我了!」

  蒙面人倒是氣性足得很:「哥哥休要長他威風,平白滅了自家志氣。他不就是嚴嵩手底下一條狗嘛,打狗老子最在行!」

  他說話分神之時,陸繹手中勁道猛增,招式凌厲,猝不及防地在他胳膊上划出一道裂縫來,鮮血湧出。

  「卑鄙!」

  蒙面人大口大口地喘著氣,遮住口鼻的黑巾一起一伏。

  「兄弟快走啊!」

  沙修竹眼見蒙面人受傷,無計可施,眼見陸繹又攻上前,兩人復纏鬥起來,蒙面人雖然氣勢頗盛,卻漸漸落在下風,身上又復被划出幾道血口子。

  此時,又有一人從艙口急掠出來,正是楊岳。他是聽見打鬥聲之後急忙趕來的,見眼前景象先是吃了一驚,再看見刀刃就架上今夏脖頸上,更是驚上加驚。

  「你,你……你快放了她,有話咱們好好說。」楊岳急道。

  「大楊,我沒事。」今夏用最小的幅度揚了揚下巴,示意他閃到一旁,「我們要去船尾,你快讓開。」

  「哦哦,好好好。」

  楊岳連忙閃到一旁,給沙修竹讓出路來。

  「快走啊!」

  沙修竹急得不行,只是瞧著蒙面人還在與陸繹交手,他手中匕首一動,原想殺了今夏,而後轉念又想到陸繹方才的態度,這小捕快不過是賤吏,便是當真死了,估摸著陸繹連眼皮都不帶抬的。

  頸部的匕首緊了緊,今夏已經察覺到危險,手肘蓄力,就預備往後撞去。與此同時,楊岳一直在旁等機會,想趁著沙修竹分心之際,撲過來救下今夏。

  同一時刻——

  今夏手肘朝後用力擊去。

  沙修竹將今夏朝著九節鞭交斗方向猛力一推。

  楊岳朝沙修竹撲過去。

  陸繹手中的九節殘鞭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線,直奔蒙面人的咽喉。

  場面怎一個亂字了得。

  下一刻,沙修竹腹部遭受重擊,還未及痛呼,緊接著被楊岳撲翻在甲板上。而另一邊,今夏跌入九節鞭的攻擊範圍之內,正擋在蒙面人前面。九節殘鞭已經出手,陸繹目中寒光一閃,來不及收住去勢……

  她眼睜睜地看著銀芒划過自己的脖頸,冰冷之極。

  那瞬,月華彷彿凍結。

  我命休矣!

  今夏腦中一片空白,這是唯一的想法。

第十二章

  「今夏!」楊岳大驚,厲聲喊道。

  脖頸上風刮般涼嗖嗖的,今夏動作遲緩地將手伸到頸上,觸手濕滑粘稠,再一看,滿手的鮮血……

  「快走!」沙修竹朝蒙面人嘶吼,面目猙獰,猛力掀開楊岳,撲過去死死抱住陸繹雙腿。見蒙面人尚在遲疑中,他又吼道:「快走!別讓我對不住老爺子!」

  似終於下定決心,蒙面人將九節鞭甩射向陸繹,狠聲道:「老子還會回來取你狗命的!」話音未落,他已縱身躍入河水之中。

  陸繹欲上前,卻被沙修竹牢牢抱住雙腿,拖得動憚不得,只聽見河中水花濺起的聲音。

  「今夏今夏……今夏……」楊岳已緊張地衝到今夏面前,見她脖頸上都是血,慌得話都說不利索了,「你你你……你覺得怎麼樣?」

  傷在脖頸上,今夏自己完全看不見,只能用手去摸,現下也開始察覺到疼了,呲牙咧嘴地看著楊岳:「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快死了?」

  陸繹抬不動腿,又見衣袍被沙修竹弄得滿是血污,揚聲喚楊岳道:「過來,把他拖回去關起來……她只是皮外傷,何必大驚小怪。」

  這種時候,楊岳豈會再聽他的吩咐,朝陸繹怒道:「你差點就要了她的命!」

  陸繹冷道:「其一,她是在驟然間被沙修竹推過來的,替那賊人擋了這鞭;其二,當時我已經撤了內力,她的傷勢不會比被一根樹枝划到更嚴重;其三,沙修竹是帶傷之人,以她的能力,即便被他挾持也應該有能力逃脫,她為何遲遲不逃?」

  楊岳被陸繹說得呆愣在當地……

  「我若當她是賊人同夥,便是殺了她也不為過,」陸繹語氣已有明顯不善,「她眼下只受這點小傷,已是我手下留情。」

  今夏呆了一瞬,忍不住問道:「你……你之前不是已經說我和他們是一伙人么?」

  陸繹像看白痴一樣地看著他,片刻之後,朝楊岳不耐煩道:「還不把他拖回去關起來!」

  這下,楊岳不敢再抗命,上前架住了沙修竹。因見蒙面人已經走脫,沙修竹放心了一大半,腿上傷口開裂,鮮血幾乎浸濕了整條腿,他也無力再反抗,任楊岳將自己拖開。

  厭惡地撣了撣衣袍,陸繹抬腿而行,準備回艙。

  一旁的今夏終於想明白什麼,恍然大悟的同時怒不可遏,道:「你當時這麼說,就是為了名正言順地不必理會我死活!」

  陸繹停住腳步,微側了頭,淡淡道:「都是官家人,話說得太白,不好。」

  「你……」今夏氣得脖頸上傷口直疼,連忙用手捂著。

  胸口隱隱傳來疼痛,知道是方才內力收得太急所致,陸繹隱忍下痛楚,斜瞥她一眼:「……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似懶得與她多言,他不再停留,徑直回了船艙去。

  甲板上只剩今夏,歪著脖子捂著傷,憋著一肚子窩囊氣,牙根恨得直痒痒。

  次日,站船依舊一路南行。陽光灑落甲板,船工拿著大刷子,跪在費勁地刷洗著甲板上的血跡。

  今夏所在的狹小艙室被一股濃郁的香甜味兒溢滿,全然取代了原先的霉味。

  小桌上,粗碟內,細細長長晶瑩剔透的糖絲裹著炸得金黃的山芋塊兒,看了就叫人打心眼裡歡喜起來。今夏心花怒放,一筷子一個,滿嘴鼓囊囊,吃的正歡。

  「……晚飯我還要吃這個……說好了啊……」

  她口齒不清地朝楊岳道。

  楊岳扶著頭看著她,無奈道:「這頓還沒吃完呢,你就想著下一頓了?」

  「說明你廚藝好,小爺欣賞。」她又挾了一塊,欣賞地看著亮閃閃的金絲兒,然後一口咬下去,香甜滿口。

  正吃著,有人敲門。

  楊岳起身開了門,恭敬道:「爹爹。」

  今夏見楊程萬,也趕忙站起來,只是筷子還捨不得放下,喚道:「頭兒……吃了沒有?大楊做的拔絲山芋,您也來嘗嘗?」

  楊程萬擺擺手,坐了下來,滿是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顯是有話要說。今夏筷子上還戳著塊山芋,見狀,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艙內凳子不夠,楊岳便只得站著。

  「傷口如何?」楊程萬問她。

  「沒事,已經開始收口了。」今夏忙道,「不過這陸繹當真可惡,擺明了是給我們下馬威嘛。」

  楊程萬盯著她,皺眉道:「……既然如此,你們就該收斂些。」

  「頭兒,你怎麼還偏幫著他說話?」今夏不服,一口咬掉筷子上的山芋。

  楊岳在旁也不服道:「爹爹,昨夜裡那情形你沒瞧見,他瞧見今夏跌過去,壓根就沒停手的意思。」

  「別不知好歹了,他若存心,今夏還保得住命么,也就是嚇唬你們。按你所說,他瞬時撤了內力,那可是極易受內傷的。今日我先告訴你們倆,對陸大人須得恭敬,不管案子怎麼查,禮數都不可缺,記住了?」

  見楊程萬如此,今夏和楊岳也沒敢再說什麼,只得點頭都應了。

  「昨夜裡的蒙面人是何來歷,看出來了么?」楊程萬接著問道。

  今夏邊嚼邊回想著:「身量約七尺二寸;雖然說官話,可聽得出有江南口音;那襲玄衣的料子是冰蠶絲,總之,這位爺家境殷實,頗有些來頭。他還與沙修竹說,他若入了水,陸繹便是八臂哪吒也拿他不住,可見此人水性極佳。」

  聽罷,楊程萬沉思不語。

  「爹爹,他會是誰?」楊岳低聲問,江湖上的門幫派別不少,他委實想不出究竟是何人會與沙修竹以兄弟相交。

  楊程萬不語,一徑想著什麼。

  今夏想著:「沙修竹是曾將軍的手下,說不定這蒙面人也與曾將軍有瓜葛,看他年紀也就二十齣頭,那麼多半是他的父輩與曾將軍有故。」

  楊程萬仍不語。

  「曾將軍是被仇鸞所害?莫非當年,仇鸞與曾將軍有仇?」楊岳問道。

  楊程萬搖搖頭:「沒有,仇鸞此舉是受嚴嵩指使。」

  「曾將軍得罪了嚴嵩?」今夏好奇問道。

  「沒有,嚴嵩與曾銑無冤無仇,他真正想害的人並非曾銑。」

  「可他明明就是害了曾銑,」今夏一頭霧水,愈發弄不明白:「頭兒,你把我們弄糊塗了,他到底想害的人是誰?」

  「夏言。」

  楊岳知道此人:「他是在嚴嵩之前的首輔大人。」

  「你們應該知道,邊將結交近臣是什麼罪名。」楊程萬緩緩道,「仇鸞摺子上告的便是曾銑結交首輔夏言。」

  今夏與楊岳靜默了,他們自然知道。邊將結交近臣,是聖上最忌諱的事情之一,因為它意味著圖謀不軌,有犯上作亂之嫌,被按上這樣的罪名,只能說必死無疑。

  夏言,字公瑾,江西貴溪人,正德十二年進士。嘉靖七年,言調吏部,得世宗賞識。嘉靖十年,任禮部左侍郎。嘉靖十五年,擢武英殿大學士,入參機務,不久任首輔。嘉靖二十七年,被誣陷結交邊將,棄市。妻蘇流廣西,從子主事克承、從孫尚寶丞朝慶,削籍為民。言死時年六十有七。

  言起自微寒,豪邁而有俊才,縱橫駁辯,人莫能屈,雖身處宦海,仍心繫天下,胸懷萬民,然終為嚴嵩所害。

  言死,嵩禍及天下。

第十三章

  當年人未識兵戈,處處青樓夜夜歌。

  花發洞中春日永,月明衣上好風多。

  淮王去後無雞犬,煬帝歸來葬綺羅。

  二十四橋空寂寂,綠楊摧折舊官河。

  站船緩緩停靠在揚州官驛碼頭,風已是江南的春風,帶著些許涼意,輕輕拂動衣袍髮絲上。

  今夏掮了行裝,與楊岳跟在楊程萬後頭下船。走在最前頭的自然是此行官階最高的大理寺左寺丞劉相左,頭戴烏紗,身穿青綠錦繡圓領袍,袍上綉著白鷳,銀鈒花帶,腳穿皂皮靴,規規矩矩,絕對沒有半分越逾之處。

  陸繹行在其左後,仍舊是一襲飛魚服,神情淡淡地,與天色相得益彰。

  碼頭上,一早就得了信的揚州城內大小官員高高矮矮站了一堆,粗粗數過去估摸著至少有數十人。再一眯眼,為首者所穿常服上綉孔雀,可知是三品大員。

  今夏撇撇嘴,這些人自然不是來迎她的,而是沖著劉相左和陸繹。劉相左是大理寺左寺丞,也不過五品而已,還沒有能耐讓三品大員親自到碼頭相迎。唯一能有此「殊榮」的自然就是陸繹,雖是七品錦衣衛經歷,但有個錦衣衛最高指揮使的爹,得到待遇當然不一樣。

  看著陸繹既不失禮數又不失倨傲地向揚州大小官員一一見禮,又見他朝提刑按察使司的按察使說了幾句什麼。按察使點了點頭,轉頭吩咐了隨行,隨行之人快步上船去,不多時便將那八口黑漆樟木箱抬了下來,又把沙修竹也押了出來。

  他究竟打算如何處置沙修竹?還有這套生辰綱?今夏想不明白,陸繹行事完全無法猜測。

  眼下看著箱子被抬走,更是想不明白,今夏捅捅楊岳,低聲道:「你說,那些箱子會搬哪裡去?」

  楊岳的心思卻完全不在此處,按老規矩接著會有頓接風宴,江南名菜甚多,官員亦是富得流油,他腦中正猜想著待會兒會請他們上哪裡吃去。

  「哪裡去?最好是七分閣,聽說揚州七分閣的菜是原先宮裡御廚所開。這時節的春筍最鮮。你記不記得我說過,江南的春筍金皮紅斑,拿肥肉放在春筍上,一同入鍋蒸,蒸好之後肥肉棄之不食,筍則飽沾肉汁,滑軟香糯,味道叫一個好……」他叨叨著。

  今夏已經渾然忘了自己之前的問題了,急道:「肥肉就丟了呀,太糟蹋東西了!」

  「那肉給你,我吃筍。」楊岳倒是很好說話。

  「不行,筍我也要吃。我記得你還說過有一種空心肉圓,中間包豬油,一蒸豬油就化了,好吃得不得了。

  「沒錯、沒錯……」

  兩人說得直咂嘴,越說越興奮。

  而此刻,前頭的陸繹已婉言謝絕了揚州知府的宴請,表示皇命在身,不敢懈怠,希望現在就能開始調查此案。大理寺左寺丞劉相左連日暈船,面青齒白,其實也無甚胃口。

  對於此番接待陸繹,揚州知府所秉持態度為「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只要不得罪,別讓陸繹回京後告自己黑狀就成。於是,見劉相左與陸繹皆推辭,他也不勉強,送上車馬轎,又派了兩名司獄來協助他們查案,才率一眾官員離開。

  此刻的劉相左,頭暈腳浮,恨不得立即找張不會晃的床踏踏實實地躺上三天三夜才好。當陸繹與他相商時,忙表示自己願意先去查看卷宗,查驗屍首並勘探案發地點就要勞煩陸繹。陸繹倒無異議,只是為難地表示自己還需要人協助。劉相左當即慷慨表示楊程萬等三人由他任意差遣,粗活臟活都使得,不必有顧慮。

  將楊程萬喚過來,交待他們聽從陸繹的差遣後,劉相左便上了轎子。

  陸繹才施施然上了另一頂轎子。轎夫穩穩噹噹地起轎。楊程萬喚上尚在一旁竊竊私語的兩徒兒,示意他們上馬。

  「頭兒,咱們這是哪吃去?」今夏翻身上馬,興緻勃勃問道。

  「北郊。」素知這兩徒兒的本性,楊程萬直接將她話中的「吃」字忽略掉。

  楊岳思量著嘀咕:「沒聽說北郊有啥好吃的呀。」

  「沒準是新開的。」今夏喜滋滋地夾著壯碩滾圓的馬肚子,「都說江南好,你瞧瞧,連馬都喂得油光發亮。」

  北郊,草芽兒初發,嫩得像玉雕一般精緻,燕兒低飛,在空中往返穿梭。

  近無山莊,遠無村郭,今夏頗惆悵地張望四周,著實不像個吃飯的地方。她捅了捅楊岳,示意他去問問。

  「爹,我怎麼覺得這裡像亂葬崗?」楊岳挨近楊程萬,問道。

  楊程萬點頭淡淡道:「周顯已被葬在這裡,經歷大人要挖墳重新驗屍。」

  「應該有驗屍格目。」

  「經歷大人做事嚴謹,要親自驗屍。」

  「可是……眼看就到吃飯的檔口……頭兒,你該餓了吧?」

  今夏不無失望,就算沒有美酒佳肴,也不用挖墳掘屍吧,落差著實太大了些。

  楊程萬瞥了她一眼:「我不餓,你們倆最好也別餓,挖墳可是力氣活兒。」

  今夏不敢和頭兒頂嘴,扭頭又與楊岳唧唧咕咕:「你說他堂堂一個錦衣衛經歷,怎麼連個隨從都不帶,存心想使喚咱們是不是?」

  楊岳長嘆口氣:「當差這麼久,我學會兩個字,想與夏爺您共勉。」

  「哪兩個字?」

  「認命。」

  今夏聽罷,送給他一個大白眼:「小爺偏不。」

  帷轎在細雨中起伏著,陸繹閉目養神,面上神情淡然,修長的手指一直輕輕搭在轎窗邊緣,轎簾拂動,外頭的動靜聽得分明。

  直行至一株老柳樹旁,引路的司獄翻身下馬,示意轎夫停轎。他朝帷轎恭敬稟道:「經歷大人,周顯已的墳就在此處。」

  一轎夫忙撩開轎簾,另一轎夫已撐好油布傘候著,陸繹緩步出來,看了看那座新墳,一句廢話都沒有:「挖吧。」

  他沒說讓誰去挖,今夏楞了下,指望著沒準是讓本地司獄去挖。而楊程萬就已經抬腳過去,見狀,她和楊岳連忙趕上前。

  「爹,我來。」楊岳忙道。

  「頭兒,這種粗活我們來,您看著就行。」

  她從司獄手中接過鏟子,沒敢耽誤功夫,與楊岳一人一邊,一鏟子一鏟子刨下去,土屑飛濺,弄得旁人都不得不退到一丈外看著。

  能被拖到亂葬崗的,都是胡亂了事,埋得不會深,有棺木的都算是走了運,多半是裹上破席就埋上。瞧這兩人幹活模樣著實蠻得很,陸繹不得不擔心哪一鏟子下去把周顯已腦袋給鏟下半邊來,正欲開口,便聽今夏「啊」了一聲……

  「這有東西!」說話間,她已經將物件撿了起來,放在鼻端嗅了嗅,又好奇端詳,「是個香袋兒……」

  陸繹大步過去,伸手接過來瞧,見是個藕荷色的香袋兒,上頭用絲線綉著並蒂蓮,嬌艷動人。

  「這針線活做的還真鮮亮。」今夏探著頭嘖嘖道,「拿市面上少說也能賣兩吊錢以上。」

  「你接著挖吧,當心點,別傷著屍首。」

  陸繹淡淡吩咐她,然後拿著香袋轉身走開,行到楊程萬身旁,遞給他道:「楊前輩,您看看這個香袋。」

  楊程萬躬著背,恭敬接過香袋,眯起眼睛看了又看,又嗅了嗅。

  「聞香氣,裡面應該是蘭花瓣,像是女人用的東西……」他抬起頭來,將香袋兒遞還回去,朝陸繹道,「據我所知,周顯已此行並未帶家眷,或許是旁人遺落在此?」

  陸繹頷首,順手將香袋兒揣入袖中,這時候就聽見咚咚咚幾聲悶響,是鐵鏟撞著棺木的動靜。

  「挖著了!要撬開嗎?」今夏拄著鐵鏟喊過來,她餓得緊,巴不得能早點完事回去吃頓熱乎飯。

  陸繹仰頭看了眼天色,點頭:「撬開。」

  棺木中的周顯已葬下去已有數日,屍體必定已經開始腐爛,今夏一面在心裡抱怨著這倒霉差事,一面自懷中取了塊布巾掩口掩鼻地裹好,這才一鏟子頂在棺木蓋上。

  楊岳與她一般,也將鏟子頂上棺木蓋接縫處。兩人對視一眼,同時用力,棺木蓋吱吱做響,幾枚棺材釘不情不願地被硬拗了起來,棺材被頂開個豁口,一股惡臭湧出。

  儘管捂了口鼻,今夏還是被這股濃烈的屍臭熏得差點當場嘔吐出來,趕緊手腳敏捷地躍到坑外,苦著臉直皺眉,手揮來揮去的試圖儘可能驅散惡臭。

  「裡頭估計都爛了,還……還要驗嗎?」她問陸繹。

  陸繹冷漠地看著她:「當然,快打開。」

  瞥了眼不遠處的楊程萬,今夏認命地復躍入坑內,與楊岳一鏟接一鏟,將棺材釘盡數撬出,最後將棺木蓋卸到一旁……

  惡臭之中,一具身穿官服的男屍靜靜躺著,鐵青的臉仰對著陰沉沉的天空。

  今夏探頭望去,瞧見蛆蟲在屍首□□外的手上爬動,那手已經有幾個腐爛的小洞了。

  根據她的經驗,到了這時候,屍首壓根不能動,體內全都爛了,一搬動血水就得突突往外冒,沒準胳膊腿還有眼珠子什麼的全得掉下來。於是她轉頭去看陸繹,後者居高臨下,打量著棺木內的屍首,面上看不出絲毫情緒。

  陸繹曾見過周顯已。

  三年前,在戶部,他與周顯已有過一面之緣,那時周顯已任戶部給事中,正九品,雖為言官,卻是個沉默寡言的小人物,並無起眼之處。

  陸繹還記得他,是因為周顯已的靴子。

  當時是在寒冬臘月,雪後,官員們腳下的靴子或鹿皮靴或羊皮靴,再不濟也有棉靴。周顯已腳上也穿著一雙舊皮靴,邊緣卻是開了口的,估摸著滲進不少雪水,他沉默著在火盆邊烤著。

  京官窮,這是眾所周知的事情,但大多數官員有法子撈到額外油水,窮成像周顯已這樣的倒真是不多見。

第十四章

  陸繹看著周顯已因為開始腐爛而腫脹的面容,眸光暗沉,片刻後望向楊岳,吩咐道:「把他的靴子脫下來。」

  楊岳依照命令,上前去脫屍首上的靴子,儘管他已經足夠小心翼翼,但因為屍首已經高度腐爛,靴子連著皮肉被脫下,露出森森白骨,血水咕嘟咕嘟直冒。

  今夏只覺得腸胃一陣翻騰,連忙手腳並用地爬上坑來,扯下蒙面的布巾,連著吸了幾口清涼的空氣。

  「前輩,有勞了。」

  陸繹轉向楊程萬有禮道。

  「不敢,楊程萬分內事。」楊程萬忙道,一瘸一拐地行到坑邊。

  楊岳忙伸手將爹爹扶下來,又因惡臭太過,他取了布替爹爹蒙好口鼻。楊程萬皺眉道:「……把夏兒叫下來,她再這麼嬌貴就別當捕快了。」

  楊岳剛張口欲喚,就看見今夏順著坑邊溜下來,忙朝她使眼色,示意爹爹臉色不好。

  「頭兒,我是上去看看這墳頭的風水,哪嬌貴了。」

  今夏陪著笑臉嘿嘿道,用布巾蒙好口鼻,硬忍著惡臭,幫著楊程萬取出全套驗屍的銀具,在旁恭敬候著。令她頗不解的是,陸繹竟然也下到棺邊,一言不發地站在楊程萬對面,看樣子是要看楊程萬如何驗屍。

  莫非他是信不過頭兒?

  若是信不過,他大可喚錦衣衛來驗屍,為何又不帶人來?她想不明白。

  銀制小刀,銀制剪刀,銀制小鏟,銀制密梳,大小銀針數根等等,今夏按照楊程萬的吩咐,一樣一樣遞過去。楊程萬捲起衣袖,有條不紊地從髮絲開始,再到檢查口腔、剖開腹部、查驗屍首內臟,一一驗過。

  屍臭幾乎快要將今夏熏昏過去,腸胃翻湧,但腳始終不敢挪動半步,老老實實地釘在原地。楊岳也是如此,接遞工具,不時擔憂地看著爹爹的那條傷腿,恐它不能久站。

  天色愈來愈陰沉,風再卷過時,已有細雨紛紛而至,撲在衣袍髮絲之上。

  楊程萬的傷腿是舊疾,若是被雨淋濕受了寒氣,疼起來便是十天半月也不得好,今夏擔憂地看向楊岳。楊岳顯然也是擔心,再看驗屍已經接近結束,忍不住開口道:「爹爹,我來吧,您歇會兒。」

  楊程萬沒理會他,低著頭專心致志地繼續驗屍。

  今夏轉頭望向陸繹,期盼他能說句話,但後者目不轉睛地看著楊程萬的每一個動作,半邊衣袍被雨濡濕都未理會。她佯作假咳,咳咳咳了半晌,陸繹連瞥都未瞥她一眼,卻被楊程萬側頭瞪了一眼,只得收聲。

  「頭兒就是老實,由著這廝擺弄欺負。」今夏暗自惱怒,卻是一點辦法也沒有,只能稍稍側了身子,盡量地替楊程萬擋些風雨。

  如此又過了近半個時辰,楊程萬連最後靴底也查驗過,方才放下最後一件銀鉗,朝陸繹有禮道:「大人,已查驗完畢。」

  陸繹頷首,有禮道:「前輩辛苦。」

  傷腿耐不得久站,此刻鬆懈下來,楊程萬身體微微一晃,楊岳趕忙上前扶住,將他攙托上來歇息,取了水囊給爹爹喝。此時的楊程萬,疲態倍顯,兩鬢花白,傷腿盡量平伸。楊岳蹲在旁邊,手法輕柔且熟稔地替他按揉著。

  「此地筆墨不便,我回去後便把驗屍格目呈給大人。」楊程萬見陸繹朝他行來,連忙就要起身,被陸繹按住肩膀,只得又坐了下來。

  「不急……前輩的腿,是何時受的傷?」

  聞言,楊程萬有點訝異,他以為陸炳已經將此事告訴過陸繹。

  陸繹留意到了楊程萬的神情,撩袍半蹲下身體,平視楊程萬問道:「前輩?」

  楊程萬笑得風輕雲淡,道:「我已經算走運的人,進了詔獄,還能活著出來,傷條腿就不能算件事兒。」

  棺木那邊,今夏責無旁貸地負責收尾,將屍首衣著復整理好,復蓋上棺木蓋,因沒有沒趁手的傢伙事兒,她便在地上尋了塊青石塊,一下一下地把棺材釘又全都釘了回去,這才躍上坑來,操起鐵鏟把土再給填回去。

  楊程萬進過詔獄?他犯了何事?

  陸繹微怔,爹爹並未提過此事,只說楊程萬在一次任務中受了極為嚴重的傷,從此退出了錦衣衛。

  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陸繹沉吟片刻,剛想開口,就聽見一人連蹦帶跳竄過來……

  「都完事了!頭兒,咱們哪吃去?」今夏噼噼啪啪地拍著手上的灰土,可憐兮兮道。

  這個小徒兒平素就餓得特別快,再說眼下確是過了飯點快一個時辰,怨不得她喊餓,楊程萬暗嘆口氣,由楊岳扶著站起來,朝今夏道:「急什麼,聽經歷大人的吩咐。」

  今夏看向陸繹,嘿嘿乾笑道:「其實我就是在為經歷大人考慮,大人肯定餓了吧?」

  「還好。」

  陸繹淡淡道。

  今夏貌似恭順地低垂下頭,在心中腹誹道:「你整個人就是冰做的,哪裡還用得著吃東西。」

  陸繹招手喚來司獄,問道:「附近可有用飯的地方?不必講究,能裹腹就行。」

  司獄忙道:「往南不到一里地有個渡口,那裡往來船隻多,飯莊也有幾家,只是……」

  「怎麼?」

  「那處渡口不是官家渡口,往來都是販夫走卒,嘈雜了些,飯菜恐怕也粗糙。」

  「用飯而已,無妨。」

  果然往南行了不到一里地,還未到渡口便可聞人聲嘈雜,加上馬蹄聲、車輪聲作響,熱鬧如集市,與一里之外荒涼寂靜的亂葬崗實在是天壤之別。再往前行,渡口已在眼前,而不遠處便是一大片蘆葦盪,斜風細雨中,葦桿擺動,起伏如波浪一般。

  今夏騎在馬上,極目望去,竟是看不到蘆葦盪的邊際,暗自嘆道此地官役的差事必是不好當,若是賊人往這蘆葦盪裡頭一鑽,幾天幾夜不出來,豈不是把人愁煞了。

  雖過了飯點,但幾處飯莊仍可見炊煙裊裊,司獄撿了處看上去還算乾淨的飯莊,領眾人進去。

  陸繹揀了張桌子坐下。

  「我們只是差役,不敢與大人同桌用飯,還是到旁桌去坐。」楊程萬恭敬道。

  「出來查案,不必拘泥小節,前輩快請坐。」陸繹伸手相請。

  待楊程萬坐下,楊岳與今夏才敢落坐。

  「問他們有沒有空心肉圓,就是裡面裹豬油的那種……」司獄剛把店小二喚過來,今夏就在旁興緻勃勃地插口道。

  剛驗過一具腐爛過半的屍體,難得她還能有這麼好的胃口,陸繹瞥了她一眼。

  「頭兒,您想吃什麼?大楊說江南有種什麼什麼筍,和肥肉一塊兒燉,味道特別好,您肯定喜歡吃,」今夏轉頭去問楊岳,「叫什麼筍來著?」

  楊岳不理她,朝楊程萬道:「爹爹,我去升個火盆來給您烤烤腿。」他擔心爹爹的傷腿被寒氣入侵,又該整夜整夜睡不安穩。

  店小二動作很麻利,一會兒功夫就把飯菜都擺了上來,燉羊肉、魚頭燉豆腐、紅煨肉,確是談不上精緻,但是濃汁重醬香氣撲鼻。

  澆了點魚汁在米飯中,今夏緊扒拉了幾口飯,挑眉瞥見陸繹貌似無甚胃口,悄悄捅了捅旁邊楊岳,示意他看。

  「剛驗過屍,還是爛了半截的,也就你還能有這麼好胃口。」楊岳低聲挪揄她。

  「你和頭兒也沒事啊。」今夏暗瞥陸繹,頑心大起,故意略略提高嗓門道,「你還記不記得,去年夏天,城南的那所老房子,人死在裡頭一個多月沒人知道,蛆蟲多得都爬到屋子外面。這次和那回比,真是小巫見大巫了。」

  楊程萬抬頭望了今夏一眼,今夏嘻嘻笑道:「頭兒你還記得吧,那具屍體連仵作都不肯驗,最後是您親自驗的,您讓我和大楊把蛆蟲都挑出來,我們挑了整整兩個時辰,事後三天都吃不下飯。」

  陸繹面無表情仍在吃飯,而旁邊的司獄已經有點聽不下去了。

  「那蛆蟲泡在血水裡,個個白白胖胖,拱來拱去,看上去就像……」今夏頓了下,然後指著米飯驚喜道,「就像這泡了湯汁的白米飯。大楊,咱們那時候挑出來的蛆蟲估計四、五個人吃都夠了。」

  估摸著這話實在太狠,桌面上諸人都停了筷,連楊程萬楊岳都不例外。

  周司獄剛扒了口飯,此刻僵望著自己眼前的魚汁泡飯,實在沒有胃口再繼續用飯,臉色難看地緩緩放下筷子,朝陸繹尷尬道:「經歷大人請慢用,我去看看馬的草料夠不夠。」說罷便起身告退。

  勉強喝了兩口鮮魚湯,陸繹看著那碗白米飯,片刻之後,輕嘆口氣,撂筷起身,不忘對楊程萬有禮道:「前輩請慢用。」

  生怕忍不住唇邊的笑意,今夏連忙深埋下頭,做專註吃飯狀,眼角餘光瞥見陸繹已行到飯莊之外去,方才復抬起頭來,迎接她的便是楊岳一記大白眼。

  「看我做什麼,吃飯吃飯……」她笑嘻嘻道。

  「你還吃得下?」楊岳沒好氣道,十分尊重食物的他,最厭這種倒胃口的事情。

  今夏低首望了眼米飯,魚汁濃稠,米飯浸在其中,黏黏糊糊,再想起自己方才的話,她遲疑片刻,終於也覺得難以下咽。

  一桌子的人,就剩下楊程萬依然如故,不緊不慢有條不紊地吃飯。

  「我就是想噁心噁心他,」今夏只好解釋道,「你想想他在船上怎麼對咱們的,差點要了我的命啊!」脖子上的傷雖早已結痂,只是心中那口氣難平。

  「殺敵一千,自損三千。」楊岳搖頭,他指的是周司獄、他和今夏三人。

  「誤傷誤傷……」今夏嘿嘿笑道,「下次不會了。」

  楊程萬挾了一筷子菜,搖著頭淡淡道:「幾句話就弄得吃不下飯,早知道在京城,就該讓你們一日三餐都跟著仵作一塊吃。」

  今夏吐吐舌頭:「我去找店小二,看有沒有包子吃。」

  她一溜煙跑了。

第十五章

  飯莊之外,陸繹貌似不在意地打量這渡口來來往往的人。此處渡口往來船隻不少,載貨卸貨卻是有條不紊,各色人等彼此間似乎還甚是熟悉……

  「大人,此地是烏安幫的地盤,揚州城的民間漕運有一大半都在烏安幫的控制下。」周司獄行到近旁,也望著往來搬貨的人,「他們人多,勢力也大,不過倒還算守規矩。」

  烏安幫,陸繹雖久居京城,卻也曾聽說過這個幫派:「聽說幫主姓謝,使得一手好單刀。」

  「對,幫主謝百里,江湖上人稱謝單刀,從江寧到蘇州的漕運他都插了一腳,江浙兩省的大幫小寨也都賣他面子。近年來,他年歲漸大,不怎麼見出來,此地幫中事務都是兩位堂主在打理。」

  「兩位堂主?」

  「青龍堂主和朱雀堂主,還有白虎堂主在江寧,玄武堂主在蘇州。」

  陸繹點頭,淡淡問道:「烏安幫與官府可有牽扯?」

  「這個……」周司獄似頗有些為難,「卑職可不敢亂說,不過這次周顯已的十萬兩修河款就是請烏安幫押送至揚州的。」

  陸繹一怔,迅速轉頭望向周司獄:「修河款由烏安幫押送?這不合規矩吧。」

  「是不合規矩,不過銀子一兩不少的入了庫,也就沒人追究此事。」

  正說著,泥濘的道路那頭又來了幾匹馬,為首一人水墨披風,月白綾裙,竟是位女子。帷帽長紗及腰,看不清面貌,僅能看見她腰間懸著一柄樸實無華的刀。這女子所過之處,周遭人紛紛放下手中事宜,向她拱手行禮,甚是恭敬。

  「此人便是烏安幫的朱雀堂主,上官曦,聽說師從武當,一手雙刀使得出神入化。」周司獄靠過來,壓低聲音道,「莫看她是個女子,可是個硬茬,三年前獨自一人便挑了江寧董家水寨,將水寨併入烏安幫。」

  與此同時,上官曦也看見了陸繹,在一片鴉青、佛頭青、淺雲盡黯然的色彩中,他那襲大紅飛魚服打眼之極,實在很難令人不注意到。

  她的眸光略略一沉,轉頭問旁側的人:「怎麼會有錦衣衛到此地?誰惹了事么?」後半截話語氣已有些重。

  「……應該沒有。屬下馬上去問問。」隨從飛躍下馬,詢問過後回稟道,「他們來飯莊吃飯,並沒有任何異常舉動。」

  「如此。」

  上官曦的眸子隔著帷帽的輕紗,打量這陸繹,同時也留意到了飯莊內今夏等人,她翻身下馬,徑直朝著這方向行來。

  「頭兒,好像有點不對勁兒,我出去看看。」

  今夏敏銳地察覺到外頭比之前靜了許多,叼著包子竄出去,正看見上官曦走過來,周遭販夫走卒無不摒氣噤聲……

  「上官堂主,好久不見,近來可好?」周司獄絲毫不敢怠慢,趕忙邁步上前拱手相迎,笑得一團和氣。

  上官曦亦拱手含笑道:「我們跑江湖的,承官爺大量,肯賞口飯吃,有片瓦遮頂便是好日子了。」

  「老幫主身子骨可還好?我原該去府上問安才對,只是公務繁忙,實在脫不得身。」

  「承司獄大人惦記著,我一定轉告幫主。」上官曦目光投向陸繹,輕柔道,「這位官爺眼生得很……」

  周司獄忙道:「我來引見,這位是從京城來的錦衣衛經歷大人,陸繹陸經歷……大人,上官曦,烏安幫朱雀堂堂主。」

  陸繹目光銳利地打量著輕紗下的面容,片刻之後方才拱手道:「久仰。」

  沾錦衣衛最高指揮使陸炳的光,陸繹官職雖不高,名頭倒是很大,上官曦自然也聽說過他,當下微笑道:「久聞陸經歷文武雙全,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不知此番到江南有何公幹?」

  「陸經歷此番是為周顯已一案而來,那十萬兩修河款至今下落不明,著實令我等憂心得很。」陸繹還未開口,周司獄便搶著替他答道。

  既然話說到此處,陸繹便直接問道:「聽說,是貴幫將修河款押送至揚州的?」

  「不錯,是鄙幫負責押送,不過銀兩已經清點入庫,交接完畢。」說到此處,上官曦伸手撩開帷帽上的輕紗,露出姣好的面容,雙目點漆般注視著陸繹,嘴角微微上揚,透著掩不住的傲然,「陸經歷不會是在疑心我等吧?」

  見陸繹笑而不語,周司獄生怕兩方衝突,連聲道:「當然不會、當然不會……」

  此時,站在陸繹後頭的今夏總算窺見上官曦的模樣,笑嘻嘻地插口贊道:「姐姐你生得這般好模樣,還會耍雙刀,真是才貌雙全!」

  雖然不知道她是誰,上官曦還是朝她微微一笑,氣氛也為之緩和。

  「尚有幫務在身,恕我不能相陪了。」她看向陸繹,笑得溫婉,「希望經歷大人早破此案,還我等草民一個清平天下。告辭!」

  利落地轉身,她行向渡口,輕紗在細雨中翩然。陸繹望著她的背影,自然聽得出她語氣中的嘲諷之意,他淡淡一笑,眸中看不出任何情緒,微側了頭去瞧方才添亂的今夏,而後者早已連蹦帶竄回到楊程萬桌旁。

  「頭兒,你也看見了那位上官堂主了吧?」今夏歪著頭,透著飯莊的竹窗,不無羨慕地望著上官曦背影,嘆道:「早知道我就不該當什麼捕快,也弄個什麼堂主噹噹,真威風!」

  楊程萬搖頭:「她能單挑江寧董家水寨,你行么?」

  「這麼厲害!還真看不出來。」今夏結舌。

  楊岳笑道:「你可以以『德』服人。」

  「小爺德才兼備,你不服啊!」今夏緊戳楊岳腰眼,可惜楊岳天生不怕癢,怎麼戳都是一臉泰然,著實無趣,「大楊,你比我強點,眸正神清的,沒準人家能看上你,要不你留在江南做個入贅女婿?」

  「那怎麼行,我老婆可不能這麼大氣派。」楊岳直搖頭,「我想要個溫柔賢惠,還得能幹活,我做飯的時候她來燒火……」

  「你做飯,她燒火,到時候我就只要坐桌邊等吃就行。」今夏連連點頭,笑眯了眼,「美得很!美得很!」

  楊岳斜睇她,嫌棄道:「……這裡頭怎麼還有你啊?!」

  「見色忘義了吧,你娶了媳婦,我還不能上你家蹭頓飯了。」今夏白他一眼,接著吃包子,「……羊肉餡的,這餡鼓搗得真嫩,比大楊做的包子強。頭兒,你嘗一個……」

  說話間,她的眼睛不經意掠過竹窗,忽然定住——

  窗外,與飯莊隔著薄薄的雨霧,碼頭上停靠著一艘頗大的夜航船,船頭插著烏安幫的魚鷹旗,頗為顯眼。

  上官曦就站在舢板上,還有個絡腮鬍男子,比她高出一頭,身材頗魁梧厚實。兩人面對面說著什麼。

  半個包子尚叼住嘴裡,今夏連嚼都忘了,遙遙地盯著那個絡腮鬍,一臉的若有所思。

  絡腮鬍子顯然與上官曦十分熟絡,話說到一半,竟然伸手把她的帷帽摘下來,在手中拋著玩,上官曦也不氣不惱。

  楊岳循著她的目光望過去:「還羨慕人家呢?」

  「噓,別吵。」今夏略回過神來,嚼了幾下包子,雙目卻仍舊盯著……

  在上官曦幾句話之後,絡腮鬍子朝飯莊方向轉過來,遙遙望著,下巴微微上抬,竟然徑直就朝著這邊行過來。

  「我以前覺得那身捕快服就夠遭人恨的,現在發現錦衣衛飛魚服比咱們還拉仇恨。大楊,你就不覺得那滿臉鬍子的人特眼熟么?」今夏努努嘴。

  楊岳眯眼細看:「……大高個,絡腮鬍,有點像京城東頭糕點鋪子的大掌案。」

  「你什麼眼神!」今夏嫌棄道。

  此時,絡腮鬍子已經大步行到飯莊前,徑直站到了陸繹面前,語氣不善道:「京城來的錦衣衛經歷,是吧?」

  陸繹不答,轉頭看了周司獄一眼,意思很明白:此人是誰?

  周司獄卻也從未見過此人,一時間張口結舌,不知道該說什麼。

  「修河款,我幫可是一紋不少的送至銀庫。現下你們自己丟了銀子,難不成想推到我幫頭上?」絡腮鬍子氣勢極盛,連坐在裡頭的楊程萬都停筷側身望過來。

  「少幫主!」上官曦隨後而至,低聲道,「少幫主不必動怒,他們大概只是循例問問,別無他意。」

  少幫主!他竟然是烏安幫少幫主。

  今夏不可思議地盯著絡腮鬍子。

  陸繹微怔片刻,很快恢復如常,微微笑道:「原來是烏安幫少幫主,失敬失敬。」

  「少來這套,爺不喜歡和你們官家打交道!」絡腮鬍似對陸繹有股莫名的怒氣,每字每句都像鐵鎚子砸石板上,硬梆梆的。

  陸繹臉上不見絲毫氣惱,溫和問道:「既然不喜與官家打交道,為何要替周顯已押送修河款?」

  「爺的事用得著向你交代嗎!」絡腮鬍直嚷嚷道,十足蠻橫模樣。

  「……少幫主,」上官曦顯然不願意他與官家起衝突,又需給足少幫主顏面,「陸經歷初來乍到,想必有些誤會,此事稍後我會請趙通判……」

  她話未說完,絡腮鬍將大手一擋,制止她再說下去,又粗又黑的眉毛高高挑起:「他都闖到咱們地頭上來了,還叫誤會!」

  「真是誤會、誤會……」周司獄連忙解釋道,「我們原是去亂葬崗勘察屍首,因過了飯點,就近過來用飯的。」

  絡腮鬍卻是全然沒把周司獄放在眼中,只死盯著陸繹一人:「只怕是假借用飯之名,實則想查探我幫吧!」

  「不是不是,真的不是。」周司獄急得舌頭都快打結了,「這事、這事都怪我。」他不明白這位少幫主究竟是打哪裡冒出來的,又為何偏要和他們過不去,眼看周圍幫眾越圍越多,只怕是想到安然脫身都不易。

  上官曦也不明白,為何非要和陸繹過不去,他是少幫主,當眾又不好駁他的面子。她秀眉顰起,婉言道:「少幫主,理字在咱們這邊,有什麼誤會,進屋去煮壺茶,不愁說不清楚。」

  「哼,我跟他有交情嗎,喝不下。」絡腮鬍乾脆道,直盯著陸繹,「這事兒怎麼了?你痛快給句話!」

  陸繹淡淡道:「少幫主想聽什麼話?」

  「爺想聽什麼你就說什麼?」絡腮鬍眉毛挑得高高的,眼中滿是嘲弄,「我讓你叫兩聲給爺聽聽你願意嗎?」

第十六章

  「老四!」上官曦終於出言喝住他,畢竟得罪錦衣衛不是好玩的,更何況是陸繹。

  與此同時,楊程萬一瘸一拐地自飯莊中走出來,一直走到絡腮鬍跟前,臉上帶著溫和的笑意,上上下下地打量著他:「你,是小霄吧?」

  絡腮鬍呆愣住,莫名其妙地盯著眼前的老頭。

  「你小時候長得像你娘,現下留著鬍子,倒和你爹像得很,」楊程萬笑著,「你爹爹身子骨還好嗎?」

  絡腮鬍,即謝百里的兒子謝霄,一頭霧水地看著他:「你,你怎麼知道我長得像我娘?」

  「前輩,您是?」

  上官曦也忍不住問道。

  楊程萬溫顏道:「我姓楊,你爹還是鏢師的時候就認得他,你們大概已經不記我了。」

  「你是楊叔……替爹爹找回玉佛的楊叔吧!」謝霄再看楊程萬的腿,恍然大悟,鄭重施禮:「請恕侄兒失禮,我記得爹爹曾經帶我去京城拜望過您。小時候常聽爹說起,當年多虧了您,否則爹爹性命不保。楊叔,請受小侄一拜!」

  他身為少幫主,這一拜不要緊,連著旁邊的上官曦,還有周遭的幫眾全都齊刷刷地朝楊程萬施禮。

  陸繹在心中默默思量:不知那玉佛是何事故,楊程萬又是如何救了謝百里,使得謝霄竟會對他如此尊敬?此事是在楊程萬任錦衣衛時候的事?還是他入了六扇門之後的事?

  揚州城內,官驛,後廚。

  一朵朵玉蘭花、梔子花還有玉簪花,花瓣被一片一片撕下,裹上調了甘草水的麵糊,放入油中微炸,最後置於竹盤中,是一道清香沁鼻,酥脆可口的小點。

  另一邊爐子上的明前茶也已煮好,咕嘟咕嘟冒著魚眼水泡。

  楊岳取了托盤,將茶壺與小點放入,端到官驛後院。後院亭中,陸繹正在看楊程萬剛剛寫完的驗屍格目;楊程萬坐在旁候著;而今夏在旁自顧擺弄著那個撿回來的香囊,拿了柄小刀將香囊的線挑開,將它從裡到外翻了個朝天。

  她聞到香味,一躍而起,看盤中金燦燦的,喜道:「這麼快就做好了!」

  「爹爹,經歷大人請用。」楊岳邊說邊踹了一腳今夏,「……小爺,燒火都找不著你人,快倒茶!」

  「莫忘了這些花一多半是我幫著你採的。」今夏回踹過去,這才幫著他給諸人斟茶。

  他們自城郊回來的路上,楊岳見路兩邊開了好些花,嬌嫩白皙,芬芳沁人,便拖著今夏摘了許多,回來做酥炸小點。

  陸繹看畢驗屍格目,舉筷嘗了一片,入口酥脆,細嚼則滿口余香,微笑道:「令郎好心思,前輩好福氣啊!」

  楊程萬接過今夏遞過來的茶盅:「犬子就好這些不務正業的事,讓大人見笑了……夏兒,說說香囊吧,有線索嗎?」

  「嗯、嗯……」今夏眼巴巴地看了眼酥炸花瓣,只得復坐下來,拿起香囊,正色道:「這香囊針腳細密,針法用到平綉、彩綉、雕綉,其中以雕綉難度最大,也最別緻,其人必定是精於女工。拆開來後,內中除了蘭花瓣,還有這個!」

  一小縷用紅線細細繞好的青絲,拈在她的指尖。

  「上面所用的髮油加了青黛,有染髮之效,這位姑娘,我是說九成是個姑娘家……」她頓了下,頗有些惆悵之意,「恐怕是有恙在身,又不願別人看出來。至於這面料,是丁娘子布,本就出自江南,不稀奇。」

  「這香囊會不會是旁人遺落的?」楊岳問道,「只不過正巧被我們撿到。」

  「從色澤上看,香囊埋入土中不會超過五日;若是之前也下過雨的話,就不會超過三日,而周顯已是在七日前下葬的。更何況,周顯已屍身上所穿的中衣,恰好也是藕荷色丁娘子布,針腳我看了,和這香囊出自同一人之手。」今夏歪著頭,多贊了一句,「……這姑娘的綉工真是不錯,衣裳做得也好。」

  「說不定長得也不錯,」楊岳自飲了口茶:「所以周顯已故意不帶家眷。」

  楊程萬吩咐道:「你們多留意著,一定要找出此人。與周顯已關係如此親近,她身上應該會有線索。」

  「知道了。」

  今夏忙不迭地應了,舉筷去挾酥炸花瓣,連丟了好幾瓣入口。

  陸繹探身取過那一小縷髮絲,細看,髮絲細而泛黃,發梢多有分叉,確是可以推測其主人身體不太好。他瞥了正大吃大嚼的今夏一眼,驗屍時只覺她百般不情願,未想到連屍首衣著她也觀察地如此詳盡。

  「前輩,恕言淵冒昧,還有一事相詢。」陸繹道。

  「經歷大人請說。」

  「不知前輩與烏安幫幫主謝百里有何淵源?謝霄為何對前輩行此大禮?」

  陸繹尚記得今日那幕,謝霄那等桀驁不馴之人,竟然肯對楊程萬單膝下跪,想必楊程萬對謝家有什麼大恩情。

  楊程萬微微一笑道:「二十多年前,謝百里還只是個小鏢師,替人押送一尊玉佛。那尊玉佛價值不菲,卻不想在京城丟失。當時也是機緣巧合,正好讓我尋回了玉佛,算是解了他的急。」

  「二十多年前……」陸繹接著問道,「前輩當時還是錦衣衛吧?」

  楊程萬頷首,旁邊的今夏和楊岳卻都吃了一驚。

  「頭兒,你還當過錦衣衛呢?那怎麼現下……」

  「爹,你……」

  手微微抬,楊程萬制止兩人再問下去,簡潔道:「閉嘴!」

  兩人只得同時噤聲。

  說實話,陸繹也是有些訝異,他之前並未料到竟然連楊岳都不知道。這位前錦衣衛千百戶,不知出於何種原因,似乎想將這段往事徹底塵封,從此不願再提起。

  「前輩這些年在京城……謝百里難道不知?」

  謝百里已是一幫之首,而烏安幫在江南一帶頗有聲勢,若知道楊程萬落魄,按理說不會不伸出援手。

  楊程萬淡淡一笑:「他倒是曾相邀過,只是我吃慣了北邊的米面,不願意動挪。」

  聞言,今夏與楊岳相互交換了下眼神,仍舊沒敢說話。

  想來他自是有他的骨氣,不願投奔謝百里,陸繹便未再問下去,轉開話題道:「此番周顯已請烏安幫來押送修河款,不知用意何在?接下來,少不得要與他們打交道,只是那位少幫主的脾氣著實躁了些,前輩對他可有了解?」

  「我與他們見面甚少,談不上了解。我只聽說三年前,謝百里原是想在謝霄大婚之後就讓他接任幫主之位,可謝霄卻不知為何在大婚前離家出走,把謝百里氣得不輕。」

  「他和誰大婚?」今夏好奇問道。

  「就是今日你們看見的那位上官堂主,上官曦。」楊程萬接著道,「她爹上官元龍與謝百里是拜把兄弟,見她與謝霄師出同門,青梅竹馬,就給兩人訂了親。謝霄離家出走之後,上官曦親自向謝百里退了婚,有人說是她退婚是為了不讓謝霄擔上逃婚的名聲,也有人說她早就另有意中人。」

  「三年前……」陸繹回想起周司獄的話,「就是她挑了江寧董家水寨那年。」

  「挑了董家水寨是退婚後的事兒,再後來她就接任朱雀堂主了。」

  今夏托著腮回想:「我瞧她對謝霄是夠好的,一口一個少幫主。對了,她發急的時候怎麼還管他叫『老四』?」

  「他倆師出同門,論排輩,謝霄排行老四,她是他的二師姐。」

第十七章

  蘆葦盪,浩浩渺渺,小小的青黑的水鳥穿行在細雨中,時而高飛,時而一猛子扎入其間,來來回回忙碌地為窩中的雛鳥餵食。

  「我不,我不回去!」

  一個聲音高聲嚷嚷,驚飛了原本停歇在船蓬的水鳥。

  船艙內,上官曦頗無奈地看著謝霄:「你不回去,這個忙,我就幫不上你。」

  「姐,你……你這也太不仗義了。」

  「不是我不仗義,這事得老爺子點頭才能辦,我做不了主。」

  謝霄狐疑地將她瞧著:「你是堂主,這點事兒會做不了主?……你不是在誆我吧?」

  「你這也叫這點事兒,錦衣衛是好惹得么?」上官曦搖著頭地斟了杯茶,朝他推過去,「老爺子年前就放下話了,與官家井水不犯河水。」

  謝霄楞了片刻,端過茶水一飲而盡,粗聲粗氣道:「算了,我自己去辦。總之,人我一定要救出來。」

  上官曦平和道:「裡頭的部署你完全不清楚,現下身上還有傷,如何辦得了?」

  「我……」謝霄煩惱地甩了甩頭,「總是有法子的。」

  雨落在船篷上的聲音漸漸大起來,又急又密。上官曦靜靜地側頭聽著,過了半晌,輕聲道:「自去年冬天起,老爺子身子就不大好……」

  聞言,謝霄疾抬眼盯住她,她的雙目中淡淡的擔憂顯而易見。

  「不可能,我一直打聽著呢,沒聽說他病了。」

  「老爺子要強,在外頭怎麼會顯露一絲半點。」上官曦輕嘆了口氣,「你回來,接不接任幫主,咱們可以再商量。老爺子,他年紀大了,能有幾個三年這樣等著。」

  濃眉緊皺,謝霄煩躁地撓著頭,也不答話。

  上官曦也不催他,也不再勸,聽著雨聲一徑地想著自己的心事。

  直過了好半晌,謝霄狠狠起身:「行!我跟你回去!隨他要殺要剮,老子都認了!」

  見他終於應承,上官曦也起身,含笑道:「走吧,去之前你還得把自己收拾收拾,先把鬍子都颳了,再換身衣裳。你手長腳長,成衣鋪肯定沒有現成的,還得再改。」

  「你這是讓我相親啊還是見我爹啊?」

  掌燈時分,雨不知何時已停了。

  揚州知府設宴為大理寺左寺丞劉相左和錦衣衛經歷陸繹洗塵,傍晚便有官轎來接二人。此番陸繹倒未再推辭,欣然前往。

  這位陰魂不散的瘟神總算能讓人消停會兒了!

  今夏貓在樓上窗縫後,看著轎子行遠,這才輕舒雙臂推開窗子,雨後的夜風清涼舒爽,帶著淡淡花香,著實令人心情舒暢。

  「頭兒!還有件事,姓陸的在這裡我沒敢說。「她轉向楊程萬,「烏安幫的少幫主就是那晚挾持我的蒙面人。」

  「什麼……是他!」

  楊程萬面色驟然凝重。

  聽今夏這麼說,楊岳再一回想,也連連點頭:「個頭是挺像,大高個,手長腳長。」

  「你不是說長得像京城裡頭哪家的大掌案么?」今夏故意笑他。

  「去去去!」

  楊程萬沉著臉看今夏:「那晚他蒙著臉,你能確定是他?」

  「身量個頭,說話口音,還有,他左眉梢有個不顯眼的小疤。」今夏十分肯定,「除非他有個雙胞胎兄弟,還得眉梢也撞到一模一樣的地方。」

  聞言,楊程萬沉默半晌,起身朝他們倆道:「走,我們去一趟烏安幫。」

  「去烏安幫作什麼?」今夏奇道。

  「拜碼頭。」

  楊程萬踉蹌了下,楊岳連忙伸手扶住他:「爹,你的腿疾是不是又犯了?」

  「不礙事。」楊程萬撐起身子,「我們馬上就得去,此事萬不能拖。」

  今夏與楊岳皆不解。

  「你能認出來,陸繹多半也能認出來;再加上押送修河款一事,陸繹大概很快就會去找烏安幫的麻煩了。謝百里與我相交一場,我得去知會他一聲。」

  「謝霄在陸繹身上吃這麼大虧,估摸著謝百里早就知道了,哪裡還用得著我們去知會。」今夏摸著脖頸上的薄痂,不以為然道。

  「他父子倆罅隙頗深,再說當晚謝霄還蒙著面,此事他未必會讓謝百里知曉。」楊程萬疲倦地皺起眉頭,「終歸還需走一遭,他知道便罷了,若不知道,也讓他有所防範。」

  「爹,可是此事萬一讓陸繹得知,會不會找我們的麻煩?」楊岳不放心道。

  今夏連連點頭:「就是,那瘟神可不是省油的燈,陰起人來忒狠。」

  「我探訪故友而已,他尋不出錯處,便是……」楊程萬頓了下,沒再說下去,一瘸一拐往外行去,「走一步看一步吧。」

  今夏與楊岳費解地對視一眼,連忙雙雙追著楊程萬出去。

  青蓮緯羅直身,如意玉絛鉤,白綾襪,皂皮靴。

  靴子纖塵不染,綾襪皓白如雪,加上價值不菲的玉絛鉤,和那襲嶄嶄新的直身衣袍,最後還有一張颳得乾乾淨淨不留半點胡茬的臉,若非他身旁還有個上官曦,今夏簡直認不出眼前這個剛剛下轎的人就是謝霄。

  沒想到在謝宅門口又遇見他們,謝霄也是一怔,繼而暗鬆口氣,有外客在場也好,隨即上前見禮道:「楊叔!怎得不進去?」

  楊程萬含笑道:「家人已去通報,讓我等稍侯片刻。」

  「豈有此理,怎能讓楊叔站在門外等候,」謝霄眉毛豎起,不滿道,「待我來教訓他們!」

  楊程萬忙道:「賢侄莫急,我初次登門,原該如此,不能怪他們。」

  今夏笑吟吟在旁插口道:「少幫主換了這身裝扮,真是神采斐然,我差點就認不出來了。」

  粗聽她的話,謝霄不以為然,只道她指得是自己這身嶄新行頭;略略一怔之後,又發覺她話中有話,目光警惕地移過去,正對上今夏似笑非笑的雙目——

  不會,那日是在夜裡,自己又蒙著臉,她應該不可能認出來。

  謝霄心中暗想,心中卻不免忐忑,忍不住多瞥她幾眼。

  上官曦在旁,察覺他的異常,目光也落到今夏身上。謝霄好面子,向她也只是大概地說了下自己上船沒救成沙修竹還受了傷,至於挾持了今夏等等細節,他壓根就沒提。故而,她一時不明兩人之間的詭異氣氛。

  門內的腳步聲漸近,而後黑漆大門豁然大開,一名披著沉香叢紵絲貂鼠氅衣的長須老者大步迎出來,直奔向楊程萬,聲如洪鐘:「楊兄啊楊兄!等了這些年,你總算是肯來了!」

  楊程萬含笑拱手施禮。

  謝百里上上下下地將他打量了一遍,皺眉道:「當年我邀你來江南,你不肯。我只道你還想東山再起,可你現在……你這是何苦呢。」

  楊程萬笑道:「我老了,不中用了。這是我兒子,還有這個女娃兒,楊岳和今夏,有案子都是他們倆在辦。」

  今夏和楊岳連忙規規矩矩地向謝百里施禮。

  「你兒子……」謝百里伸手用力拍了拍楊岳厚實的肩膀,「一晃十幾年,都這麼大了,該和我兒子一般高吧……」他頓了頓,沒再往下說。

  「爹。」謝霄在他身後輕聲道。

  聞聲,謝百里的背脊陡然僵直,一動不動。

  謝霄尷尬地杵著,爹爹的反應,讓他弄不清究竟是沒看見他還是壓根就不想看見他?

  上官曦輕輕捅了捅謝霄,謝霄只得再喚一聲:「爹,我……回來了。」

  謝百里這才緩緩轉過身來,臉上極力保持著平靜,卻難以控制粗重的呼吸,他盯著謝霄,久久說不出話來,似乎生怕自己一開口就會難以自制。

  三年了,足足三年,爺倆沒見過一面。

  儘管謝霄也曾回過揚州,謝百里也有他的訊息,可這兩父子都是生性倔強之人,謝霄不肯服軟,謝百里便生生忍住,硬是對他不理不睬。

  「……沒看見我有貴客在這裡嗎?還不快過來見禮。」良久之後,他終於開口道,轉向楊程萬勉強笑道,「你瞧瞧,這孩子打小就沒規矩……」

  話未說完,聲音已有些哽咽,雙目不受制地渾濁起來。

  楊程萬哈哈一笑,拍了謝百里肩膀:「他就該這樣,像你!你若規規矩矩的,哪裡打得下這份家業來!」

  謝百里略定了心神,又望向今夏,遲疑道:「這個女娃娃,就是……就是……」

  「你不記得了?」楊程萬笑道,「她和霄兒打架,一塊兒掉到河裡,還記得嗎?」

  「記得!記得!」

  謝百里哈哈大笑。

  「他奶奶的,竟然是你!」恍然大悟的謝霄指著她大叫一聲。

  今夏驚訝之餘也不甘示弱:「你大爺的,怎麼會是你!」

  「咳!」

  楊程萬掩口重重咳了聲,示意今夏要有姑娘家模樣。

  謝百里笑得愈發開懷:「你看看,這些孩子還跟以前一樣,見面一點不生疏。走走走,咱們都進屋去。」

  他拍著楊程萬肩膀往裡頭走。

  今夏和謝霄兩人猶在大眼瞪小眼。

  論起兩人淵源,要追溯到十多年前了。

  謝霄尚在幼年,隨父親走了趟京城,那時節是臘月,雪下得正緊。他在楊叔家的堂屋前看見一個雪□□嫩的圓球,伸手想揪揪她的小辮,圓球嗷地一下就從他手腕上咬下去。

  「誰想這丫頭是屬王八的,逮著就咬,咬著就不撒嘴。」謝霄朝上官曦沉痛道,「我那會兒,吃了她好些虧。」

  今夏呲著牙,排貝般白閃閃的,搖頭晃腦道:「你那是嫉妒小爺牙口好。」

  上官曦撲哧一笑:「掉河裡是怎麼回事?」

  「都怪他!」

  「都怪她!」

  兩人不約而同地責難對方。

  楊岳向上官曦搖著頭解釋道:「就為了一塊桂花糕,忒慘烈,估計他們倆都沒臉說。」

  說起這事,謝霄其實是難辭其咎的,他錯就錯在不該將那時的今夏當小狗逗弄,故意將桂花糕掂得高高的,引她發急。她豈是肯讓人逗弄的,直接一頭撞過去,壓根沒考量到在河邊上,兩人連人帶糕一塊掉入河中,寒冬臘月的,把大人都嚇出汗來。

第十八章

  楊程萬走起路來一瘸一拐,謝百里看在眼中,皺眉道:「你此番來,在我這裡多住些時日,我定要大夫把你這腿治好了。」

  楊程萬淡淡笑道,「我這腿啊,是命,不是病,何必麻煩。」

  「你……」謝百里嘆了口氣,「我已命人在暖閣內設宴,你這腿只怕受不得寒氣,再讓他們給你單備個竹熏籠。

  日里受了寒氣,傷腿確是酸痛難忍,楊程萬便未再拒絕。

  「我們都老了。」謝百里嘆了口氣,聽得謝霄心中一陣不好受。

  楊程萬拍拍他,微笑道:「我們都還活著。」

  謝百里苦笑著點點頭,轉向謝霄,粗聲粗氣地命道:「楊叔的公子,還有這位姑娘,你替我好好招待著,不可怠慢。」

  「孩兒知道了。」謝霄老老實實地應了。

  謝百里不放心地朝上官曦叮囑道:「……看好他。」言下之意再明白不過,這兒子好不容易肯回來,說什麼也不能讓他再跑了。

  上官曦含笑頷首。

  暖閣內,兩位老者把盞談舊。

  花廳內,上官曦命家僕同樣整治一桌酒席,好招待楊岳和今夏。謝霄歪在黃花梨木圈椅上,不時地拿眼瞥今夏。

  冷碟先上了桌,今夏撿了幾粒梅子腌過的花生丟入口中,嚼得香甜。仰脖的一瞬,謝霄清晰地看見她脖頸上的那道泛紅的疤痕。

  「你……」謝霄欲言又止,「你,那個……」

  現下再回想,那晚甚是驚險,若再差之毫厘,她便已命喪黃泉。

  「嗯?」今夏偏頭將他望著。

  「你……你一個姑娘家,怎麼會當捕快?」謝霄硬生生轉了個話題,「還跟錦衣衛攪一塊?」

  「怎麼就不能當捕快,你上官師姐還是朱雀堂主呢,多威風!」今夏轉過頭,將上官曦望著,親親熱熱地叫道,「姐姐,聽說你三年前獨自一人挑了董家水寨,我打心裡就羨慕得很,你說給我聽聽好么?」

  此時熱菜上桌。

  上官曦替他們布了菜,方才坐下溫柔笑道:「那時董家水寨正在內鬥,我不過是尋了個好時機,湊巧運氣也不錯,並沒什麼可說的。」

  今夏嘖嘖稱讚:「姐姐你人長得美,功夫又好,還這麼謙遜……我真是佩服你得緊。」

  謝霄在旁聽著,嘆道:「果然這入了官家的人,嘴皮子功夫都見長,見面就給人灌迷魂湯。姐,你可不能吃她這套。」

  上官曦溫柔一笑,沒理會他,招呼家僕上前斟酒。

  「酒就免了,我爹不准我們在外頭喝酒。」楊岳以手擋杯,笑道,「還請見諒。」

  今夏只顧拿眼將謝霄瞧著:「什麼叫做見面就給人灌迷魂湯?我句句肺腑之言。」

  謝霄朝她扮了個怪相,不答她的話,轉向上官曦問道:「你不是說我爹病了么?我瞧他精神頭尚好。」

  聞言,上官曦微顰了眉,欲語還休,一時間沒有回答。

  「我知道你是為了誆我回來。」見她不答,謝霄只道是她心虛,揮了揮道,「算了,我看見老爺子好端端也安心些,不怪你就是。」

  上官曦望了他一眼,也不說話,不知在想什麼。

  「老幫主應該是憂慮過甚,再則心氣有衰吧?」今夏邊挾菜邊搖頭,插嘴道,「這麼大個幫,也難怪他憂慮過重,真不容易啊。」

  「……你胡說八道什麼?」

  謝霄沒好氣地盯向今夏。

  「一看就看出來了。」今夏理所當然道,「從面相上看,眉間縱紋猶深,是憂慮之相;皮膚暗黃,身上又穿貂鼠氅衣,不勝春日虛風之相;習武之人氣息慢而長,他的呼吸卻是短促,間或胸腔中有哨音,心肺有損之人大多如此。」

  謝霄愣住,連帶著上官曦也有些怔住,未料到她觀察如此詳盡。

  「你怎麼瞎話張口就來?」謝霄回過神來,仍是不信。

  「她沒胡說,大夫說只能慢慢調養著,老爺子已經喝了好幾個月的湯藥。」上官曦輕嘆了口氣,靜靜道,「……我難道會拿這種事情騙你么。」

  謝霄呆怔住,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我說哥哥,你自己爹爹生著病,你放著不管,卻豁出去救什麼八百里遠的結義哥哥,這事兒可有點說不過去。」今夏挑眉看他。

  「你……」

  「你什麼你啊,以為蒙個面就天下太平么?」今夏朝他呲一口白白的牙,「若不是陸繹及時撤了力,在船上我就被你害死了!」

  這事說起來,謝霄確是理虧,當下乾笑兩聲道:「要不說禍害活千年呢,你命還真大。對了,你們是六扇門,怎麼和錦衣衛攪到一塊兒去了?」

  「此番我們隨大理寺左寺丞相劉相左劉大人下江南查案,錦衣衛陸大人為協辦。」楊岳頗沉重地看著謝霄,「這位陸大人是京城錦衣衛最高指揮使陸炳的公子,武功高強,心機更是深沉難測。咱們是自家兄弟,你聽我一句勸,莫要去惹他。」

  謝霄也正色看著他們:「你們放心,我絕不連累你們。我也只問一句,沙大哥現下被關在何處?」

  「他到底是你哪門子的結義兄弟,你非得救他不可?」今夏詫異道,「你可想明白了,烏安幫此番替周顯已押送銀兩,陸繹已頗有疑心,你此時再生出事端來,豈不是火上澆油?」

  謝霄煩躁地擺擺手:「不能說便罷了。」

  「哥哥,你聽我說個理啊。」今夏歪頭望著他,慢悠悠豎起一根手指頭:「一則,沙修竹此番犯事,觸犯律法,理當被囚。」

  謝霄剛欲開口,卻又見今夏豎起第二根手指頭。

  「二則,今夜來此地,是頭兒與你爹爹的情分,他生怕你們吃虧,頂著風險來通告一聲。若是被陸的追究起來,可沒什麼好果子吃。我們當差和你們跑江湖一樣,為得也是混口飯吃,這飯碗誰也不想砸了,是不是?」

  緊接著,她伸出第三根手指頭。

  「三則,陸繹是錦衣衛經歷,我們不過是六扇門的小捕快,他把人關在何處,根本就不會告訴我們!」

  楊岳也連忙道:「我們是真的不知道,下船時揚州此地的提刑按察使司有人來接,把那套生辰綱和沙修竹都帶走了。」

  「提刑按察使司?」

  謝霄看向上官曦。

  上官曦微皺了眉:「提刑按察使司是錦衣衛自己的地盤,牢獄也與揚州大牢分開,他們抓人刑訊,也從不經過司法衙門。」

  謝霄聞言,眉頭皺得更緊了。

  此時有家僕進來。

  「少幫主,老爺讓您過去。」

  謝霄怔了怔,沒多猶豫,起身便往暖閣行去。

  暖閣內。

  謝霄剛進門,就看見謝百里沉著臉坐在暖榻上。

  「跪下!」

  謝霄老老實實地跪下。

  「你楊叔說你上官船劫囚,還與陸繹交了手,可是真的?」

  謝霄望了眼一旁的楊程萬,點頭。

  謝百裡面上無甚表情,上前就給了他重重的一記耳光。謝霄半邊臉立時高高腫起來,身子直挺挺地跪著,連晃都未晃一下,更不消說躲避。

  「你可知道陸繹是什麼人?你竟然和他動手!」

  謝霄悶不吭聲。

  三年不見,這孩子還是和從前一般倔強,做錯事也好,被冤枉也好,總是一聲不吭地由他打罵,不屑辯解半句。謝百里原本還想再反手給他一巴掌,看著他紅腫的臉,心下沒由來地一軟,竟下不去手。

  「可受傷了?」他粗聲粗氣問道。

  聽到爹爹的語氣,謝霄詫異地抬眼看向他,片刻後搖頭:「一點皮外傷而已,不礙事。」

  「你楊叔特地走這遭,就是為了你的事。」謝百里復坐下來,「陸繹是當今錦衣衛指揮使陸炳之子,他可不是好惹的。如今他就在揚州,我今晚就安排船送你走,先去蘇州白虎堂避一避,等過了這陣風聲,我再讓人接你回來。」

  楊程萬點頭道:「為今之計,也只能先這樣。」

  「我不能走!」謝霄梗著脖子道,「沙大哥還被關在提刑按察使司,他此番是被我連累,我……」

  「你……你居然還想著劫囚?!」

  謝百里原本壓制住的怒氣又起,瞪著他。

  楊程萬也搖頭道:「提刑按察使司裡面的牢獄與尋常牢獄不同,多數在地下,還有水牢,看守嚴密,我勸賢侄你不要冒這個險。」

  「聽見了嗎?你還嫌給我惹的禍不夠多麼!」

  謝霄只是悶不吭聲。

  「聽見了沒有!」謝百里急了。

  「爹!」謝霄也急了,「沙大哥此番劫取生辰綱,全是我的主意,他如今身陷囹圄,我豈能坐視不理!」

  回答他的又是一記清脆的耳光。

  「謝兄息怒!」楊程萬連忙攔住,又勸謝霄,「眼下陸繹在查修河款一案,沙修竹應該是暫時無礙,可從長計議。」

  謝百里搖頭嘆氣道:「此番多謝哥哥特地來報訊,否則不知道這個孽子還會闖出什麼禍來。」

  「你我兄弟,這些客套就不必多說了。」楊程萬道,「陸繹雖年少,行事卻城府極深,難以揣測,絕不亞於陸炳,你們絕不可輕舉妄動。」

  謝百里點頭。

  「我不宜在此地久留,就此告辭。若是事情有變化,我會想法子通知你。」

  楊程萬起身告辭,謝百里也知他為難之處,不再相留。

  一行人回到官驛之後,從驛丞處得知陸繹還有劉相左都還未回來,楊岳的神色頓時輕鬆不少。

  「意料之中。」今夏晃著腦袋道,「詩上怎麼說的,揚州城內那可是『處處青樓夜夜歌』。揚州知府今夜宴請他們,必定是美女環繞,香風襲人。劉大人也就罷了,陸大人正值血氣方剛之年。他是錦衣衛,又不是東廠的人,免不了心旌搖曳,一時不知身在何處……」

  東廠皆是宦官,對於女色自然不能與常人同論。

  「夏兒,姑娘家別凈胡說。」

  楊程萬喝住她。

  今夏迅速做出一臉正色:「啟稟頭兒,我只是根據已知事實,略加推測而已,不是胡說。」

  「這種口舌,不說也罷。」

  楊程萬戳了下她腦袋,今夏乖乖受著,沒敢再回嘴。

  「爹,您回房歇著,我去給您燒洗腳水。」楊岳打岔道。

  楊程萬點點頭,一瘸一拐地往後頭廂房行去;楊岳則快步往灶間去燒水。身為小吏,自然是使喚不動官驛中的驛丞,什麼事都需得自己動手。

  剩下今夏一人在院中,因時候尚早,了無睡意,也不急著回房。

  她信步踱了踱,便繞到官驛後頭的水塘邊,塘中倒映著一彎月亮,月甚亮,連帶著一池水都是閃閃發光的。水面上浮著幾朵嬌小玲瓏的睡蓮,片片花瓣精緻地像是用上好玉石雕琢出來的一般。

  她背著手,自言自語地嘆道:「怪道人說『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無賴是揚州』,這揚州的月亮還真是比京城的月亮要亮些。」

  話音剛落,便聽見有人在身後淡淡道:

  「這般月色,辜負了豈不有些可惜。」

第十九章

  清冷的嗓音,熟悉異常,今夏怔了一怔,迅速回過神來,轉身垂目低首做恭敬狀:「經歷大人,您這麼早就回來了。」心中暗暗嘀咕,此人某非是屬貓的,怎得走路一點聲音都沒有!

  陸繹注視她片刻,淡淡問道:「早么?那麼你以為我此時應該在何處?」

  鼻端已聞到他衣袍上沾染的淡淡酒味,今夏抬頭,恭敬謙卑地乾笑道:「大人行蹤,卑職豈敢妄加揣測。」

  「我未在紅綃帳底,你很失望么?」陸繹微微挑眉。

  該死!他果然聽到她前面的話。

  「……大人,您真是愛說笑,哈……哈哈……」今夏僵笑著,微不可見地退後幾步,隨時準備開溜,「天色已晚,卑職就不打擾大人賞月,先行告退。」

  「不急,既然月色正好,就不要浪費。」

  「啊?」

  「隨我去查案。」陸繹轉身就行。

  「大半夜的,查什麼……」今夏深吸口氣,記起頭兒的交代,對陸繹絕不可失恭敬,「陸大人,有句話卑職不知道當講不當講?」

  「說。」

  「卑職身為捕快,但怎麼說也是女兒身,這個……三更半夜,我自然很願意隨大人查案,可畢竟孤男寡女,只怕對大人的清譽有損。」

  陸繹停住腳步,側了身看她,後者雙目飽含誠意地將他望著。

  「也罷。」片刻之後,他出乎意料地讓步了。

  未料到這招這麼好使,今夏倒是楞了下,隨即喜滋滋地拱手道:「那卑職告退。」說罷,她抬腳就走。

  「看來,只好請楊捕頭隨我走一趟。」陸繹也不攔她,只在她身後平和敘述道。

  這下輪到今夏停住腳步:頭兒眼下腿疾發作,走路尚且不便,正是需要休息的時候,如何能大半夜再跟著他查案。可若是他開口,頭兒也沒法子回絕。

  這廝著實可惡!她惱怒地想著。

  她立時轉過身來,低首垂目作恭敬狀:「大人不嫌棄的話,還是卑職去吧。」

  「孤男寡女,不太好吧?」陸繹風輕雲淡道,「有損我清譽啊。」

  「嘿嘿,方才是卑職的頑笑話,大人千萬莫放心上。」今夏咬著牙根,說著口不對心的話,「既是為朝廷辦事,就沒有男女之別。大人正氣凜然,一看便知是坐懷不亂的真君子,絕對沒有人敢說閑話。」

  「我沒記錯的話,一炷香之前,你剛剛說我血氣方剛,免不了心旌搖曳,不知身在何處?」陸繹淡淡道。

  今夏呆楞片刻,只能咬緊牙關,硬撐到底,乾笑道:「……大人您真愛說笑,您怎麼可能是那種人呢,肯定是聽錯了!」

  「我確實不是什麼坐懷不亂之人。」陸繹斜睇她,「只不過像你這樣的,我沒胃口。」

  「……」

  陸繹眼看著她半隱在衣袖中的手緊攥成拳,翩然轉身,語氣冷漠道:「還不走。」

  今夏狠狠跟上。

  出了官驛,向左轉,再拐入一條靜謐的小巷。

  今夏行在陸繹身後,狐疑地看著四周,不明白深夜至此究竟所為何事。

  在一扇斑駁的黑漆木門前,陸繹停住腳步,往四周張望了下:「應該是這裡了。」

  「這是哪家宅院的角門吧?」今夏借著月光,看門上的銅環,上面附著層薄薄的灰綠銅銹,「……這裡不常有人走動。」

  尚在說話間,便見衣抉輕旋,陸繹已躍上高牆。

  今夏仰頭,看見月光勾勒出他俊挺的側顏,與平日冷冰冰的模樣有些許不同。

  「上來!」

  今夏怔了怔,清清嗓子,仰著頭勸道:「大人,咱們是官家,這等偷偷摸摸私闖宅院的宵小行徑還是不做的好。」

  陸繹有點不耐煩:「這裡是周顯已生前所住之處。」

  「哦……」今夏恍然大悟,卻不動彈,接著道,「那不如等到明日,待朗朗乾坤……」

  「你是不是輕功太差,上不來?」他直截了當地打斷她。

  今夏解釋道:「……卑職輕功其實不差,只是這牆高了那麼一點點而已。」

  他忍無可忍地看了她一眼,似乎不想再理會她,轉身悄然無聲地躍入牆內,周圍復被寂靜籠罩。今夏豎起耳朵,等了片刻,除了間或著兩聲蟲鳴,沒再聽到其他動靜,估摸著陸繹嫌她太沒用,乾脆把她撇在這裡了。

  正好,可以回去睡覺!

  「無事的話,卑職先行告退了。」今夏壓著嗓門道,不管裡頭陸繹聽不聽得見,當然最好是沒聽見。

  她前腳剛剛抬起,就聽見旁邊的黑漆木門吱嘎一聲被打開,陸繹面無表情地立在門內。

  「二十年前,楊程萬的輕功在錦衣衛中屈指可數,真沒想到他帶出來的徒兒竟然這般不濟事。」

  今夏張了張口,原想反駁幾句,卻禁不住好奇心,問道:「頭兒以前在錦衣衛中很威風么?」

  陸繹掃了她一眼:「從前的事,他從來未和你們提過?」

  對於從前的事,楊程萬向來諱莫如深,眼角眉間的紋路深如刀刻斧劈,彷彿他從不曾年輕過……

  「二十年前,那會兒大人您還小呢,如此說來,這些事兒是令尊告訴您的?」再想到之前陸繹與頭兒說話的模樣,今夏似乎明白了什麼。

  陸繹看著她,眉毛微微挑起:「你好歹也是個捕快,難道從來沒有疑心過?」

  「令尊也認得頭兒?」今夏好奇道。

  「他是只瞞著你?還是連楊岳一起瞞著?」陸繹皺眉接著問。

  「令尊都是怎麼說的?說什麼了?」

  「……」

  陸繹終於停了口,看著今夏不做聲。兩人這番對話,全是問題,卻無一人回答,完全是在各說各話。

  「我在問你話。」他緩緩道。

  「我知道我知道,你先跟我說說,令尊是怎麼說頭兒?」今夏滿肚子的好奇心,渾然不覺有何不對勁問道,「頭兒當年是什麼官兒?比你還高么?是不是特別威風?」

  不欲再與她說話,陸繹很乾脆地轉身抬腳就走。

  「喂!大人,喂!……不說就算了。」

  今夏嘀咕著跟上去,暗想:準是官階比你還高,你怕失了顏面,所以不肯說。

  此時兩人身處一處小院之中,往前行不過數步,便到了一幢兩層小樓跟前。樓內並無燈火,黑黢黢的。兩株高大的梧桐挨著樓身,枝繁葉茂,夜色中樹影搖曳,如百鬼夜行,給小樓平添幾分陰森之色。

  一陣冷風拂過,今夏不由自主地縮了縮脖子,又聽得外間梆子聲響,已是三更。

  「三更,正好。」陸繹仰頭望著樓上緊閉的窗戶,淡淡道:「按驗屍格目上所寫,周顯已就是三更時分在這樓上弔死的。」

  所以,這位錦衣衛大人三更半夜來此地是為了……今夏想都不想就開口道:「大人,您也想試試?」

  陸繹沒理她,繼續淡淡道:「頭七。」

  今夏怔了下,驟然也想起來,沒錯,按照周顯已的死亡日期,今日正是他的頭七。

  頭七,是從死者去世之日算起的第七日,又被稱為回魂日。傳說死者魂魄在死後到處遊盪,於頭七這日歸家,然後方才回天界。

  可今日是頭七又如何?

  總不能指望周顯已魂魄顯靈,說出十萬兩修河款的下落吧?

  默然片刻之後,今夏吞吞吐吐道:「怎麼說咱們也是官家人,這般查案……況且,子不語怪力亂神……」

  「子不語,非不信也。」陸繹睇她,「你,不會是怕鬼吧?」

  「嘿嘿,怎麼可能……」嗓子發乾,今夏「咳咳」地清了清嗓子,「卑職身為朝廷捕快,一身浩然正氣,憑他魑魅魍魎,都不敢近前。」

  陸繹眯眼打量著她:「失敬失敬。」

  「哪裡哪裡。」

第二十章

  這幢小樓木製結構,坐北朝南,他們原是從北面的後院進來,現在繞到南面正門,瞧見門上規規矩矩栓了個銅鎖。

  以往碰見這種事,自然是難不倒今夏,眼下身旁還有位經歷大人,她著實不願太過「勤勉」。

  「既然鎖著,」她恭敬道,「大人,不如明日再來?」

  陸繹貌似全然沒聽見她的話,吩咐道:「打開,別弄出動靜來。」

  今夏無法,只得撈起系在腰間的三件兒,挑出其中一柄細細長長的銀簽子,彎腰對準鎖眼,輕巧地一捅再一挑,咔嚓輕響之後,銅鎖已開。

  陸繹看在眼中,淡淡問道:「這開鎖的功夫,也是楊程萬所教?」

  「那倒不是,」今夏忙替頭兒撇清,「原先牢里有個囚犯,沒人來探他,身上也沒銀兩,他又好酒。隔三差五地便托我給他買壺酒,他教我開鎖技藝作為交換,我想著技多不壓身,就給他買了。學了小半年,後來他就被問斬了,也就學不成了。」

  邊說著邊將門推開一條小縫,閃身入內,待陸繹也進來之後,她復將門掩好。

  聽她語氣中頗有些惆悵,卻不知是在可惜那囚犯,還是可惜沒學全,陸繹借著窗外月光將她望了望,隨即便轉開目光,打量屋中的情景……

  正對門的是一張紅漆束腰馬蹄足挖角牙條桌,上頭擺著個空蕩蕩的大漆盤。條桌後面是繪著宮殿人物的屏風,皆是尋常之物。

  自左側繞過屏風,黑黢黢的木製樓梯直通到二樓。

  今夏一腳踏上去,便聽見腳下木板發出咯吱聲,再一腳,又是咯吱一聲。若在平日里,有些年頭的木製樓梯規矩是要咯吱咯吱作響的,只是在夜闌人靜的時候,這動靜著實分為刺耳。

  皺了皺眉頭,她只得盡量放輕手腳地往上行,快至二樓時,忽得看見樓梯口處有一雙綠茵茵的眼睛……

  她僵著身子,眼睛乾澀,眨了眨。

  綠茵茵的眼睛也眨了眨,徑直盯著她。

  今夏深吸口氣,鎮定地、冷靜地、一步一步地退下來,正撞到上樓來的陸繹身上。

  「他好像就在上頭,聽說冤魂最凶,我們還是不要打擾他,快走快走!」她想從他旁邊擠下去,不管陸繹走不走,她反正是要撤的,小命要緊。

  目力比今夏要強出許多,陸繹徑自動也不動,用力拽住她,看著那雙綠眼睛道:「那是一隻貓。」

  「啊?」今夏呆楞了下,轉頭復望回去,仍是看不清楚,口中便學起老鼠叫聲,「吱吱……吱吱……」

  「喵嗚,喵嗚,喵嗚。」

  綠眼睛熱情地回應她,拱起身子,毛茸茸的尾巴在月光中擺動。

  今夏頓鬆了口氣。

  「現下你該鬆手了吧?」陸繹語氣不善。

  今夏回過頭,才發現自己在無意識間緊緊揪住了陸繹的衣領,連忙鬆開,見衣袍被揪得凌亂,遂抱歉地又替他理了理。

  「果然是浩然正氣。」

  陸繹譏諷道,撥開她的手,徑直朝樓上行去。

  那貓從樓梯欄杆上躍下來,也不認生,喵喵叫著,還在陸繹腳下蹭來蹭去。今夏這才看清這是一頭橘黃虎斑貓,長得肥頭肥腦,一身皮毛油光水滑。

  「難道是周顯已養的貓?因為惦念故主,所以一直留在小樓里不走?」她跟上樓去,胡亂猜測道,「……說不定周顯已的魂就附在它身上?」

  肥貓使勁地拿頭在靴面蹭蹭,陸繹嫌棄地抬腳把它撥到一邊,肥貓意志堅定地又蹭過來,變本加厲地蹭蹭。

  「你看,它想找你伸冤。」

  今夏儼然已經讀懂了肥貓的心聲。

  「你為何認定周顯已之案一定有冤情?」陸繹驟然問道。

  今夏一楞,意識到方才就口稱「冤魂」,現下又說「伸冤」,雖然都是無意識的,但已經透露出自己對此案的看法。

  「我,只是瞎猜的。」她想搪塞過去。

  陸繹點頭:「原來六扇門是如此查案,僅憑瞎猜,就先入為主。」

  「喂!你……」今夏被他一激,惱怒道,「怎麼能叫先入為主呢。這是修河款,又是他全權負責,這世上哪裡這麼傻的人搬石頭砸自己的腳。若是周顯已貪了這十萬兩修河款,他就該攜款潛逃,怎麼會上吊自盡?」

  肥貓在腳下喵喵直叫,似在附和她的話。

  陸繹挑眉道:「你不認為他是畏罪自殺?」

  「我……」

  今夏話才說一半,就聽見樓下有個沙啞的嗓子喝斥道:「誰?什麼人在上面?」

  負責看守此處官驛是位年過六旬的老者,嗓門倒是挺大,走起路來倒慢得很,從今夏聽到他的聲音,再到他提著燈籠顫顫巍巍地上樓出現在她眼前,足足用了一盞茶功夫。

  肥貓喵嗚一聲,粗尾搖曳,照例熱情地蹭過去,老者彎腰費勁地把貓撈起來抱懷裡。

  「老伯,這貓是你養的?」今夏把捕快制牌遞過去,忍不住問道,「它吃什麼長大的,這麼肥?」

  「它早晚都要吃兩頓豬油拌飯。」

  「什麼!早晚兩頓!豬油拌飯!」

  今夏頓時大大地憤慨起來,再看貓的眼神已經是充滿了羨慕妒忌恨。

  「你們兩位是來查案的?」老者把制牌湊近燈籠,看清了上頭的「捕」字,「怎麼也沒人告訴我。你們怎麼進來的?」

  「我查案不喜歡驚動太多人。」陸繹淡淡道,「你是此處的驛丞么?」

  燈籠昏暗,老者一時沒看清陸繹那襲飛魚袍,今夏向他解釋道:「這位是錦衣衛經歷陸繹陸大人。」

  聽得錦衣衛經歷五個字,老者連忙把肥貓和燈籠都塞到今夏手中,朝陸繹恭敬行禮道:「卑職王馳,參見陸大人。」

  「此處宅院一直是你負責看守的么?」陸繹問道。

  「是。」

  「周顯已是何時住進來的?」

  「您說的是工部郎中周大人吧,去年冬至剛過,他就來了。」老王頭嘆了口氣,「沒想到他竟然會上吊自盡。」

  這貓忒沉了,還特粘人,今夏艱難地撂下燈籠,費勁地把死活不肯下去的肥貓往肩膀上擱。

  「你把事情始末說一遍。」陸繹吩咐道。

  老王頭這幾日就此事已經講過幾遍,但陸繹錦衣衛經歷的身份擺著,說話間又有種不怒而威的儀態,使得他不敢怠慢,仍是從頭到尾詳詳細細地講了一遍。

  「那天晚上,周大人很晚才回來,臉色就不太好看。書童跟我說熏籠不夠暖和,讓我再給升個火盆。後來我就回來睡下了,直到次日清早,見樓上窗子開著,以為周大人已經起身,結果上樓來一看,就發現周大人已經懸在樑上。」

  老王頭指了指今夏頭頂處,後者抬頭望了眼頭頂處的橫樑,忙往旁邊挪了幾步。

  「既然是懸粱自盡,應該有凳子被他踢開,砸落地面的聲音,這樓板都是木頭所制,聲響必然不會小,你沒聽見動靜么?」今夏問道。

  老王頭尷尬地指了指肥貓:「阿虎常撞倒東西,我平日里聽慣了,便是聽見也不在意。」

  阿虎聽見喚它的名字,「喵」了一聲,心情甚好地甩甩尾巴,正巧在今夏脖頸上掃來掃去,弄得她直痒痒。

  「凳子倒在何處?」今夏問。

  「就是那張凳子。」老王頭示意她看旁邊一張束腰鼓腿彭牙帶托泥圓凳,「我記得好像是歪在這裡。」

  被貓毛弄得連打兩噴嚏,今夏不堪重負地把阿虎還給他,然後半蹲下身子借著燈籠的燭火查看圓凳,果然看到側邊漆面上有一處明顯凹損,然後提著燈籠去查看地面……

  「他的書童也沒聽見動靜?」她奇道。

  「那兩日那小書童染了風寒,夜裡喝了湯藥後倒頭就睡,早起時還是我叫的他。」

  此時陸繹一直在旁靜靜立著,似乎在思索什麼,過了好一會兒後問道:「周顯已自從住進來,要你升過幾次火盆?」

  「只有那天晚上一次。」

  「那天特別冷么?」

  「那天下著雨,確是有些冷。而且周大人回來的時候,身上衣袍都被雨打濕了,大概是凍得不輕吧。」

  「他沒坐轎?」今夏奇道,「還是沒打傘?」

  老王頭努力回想了下,道:「說來也奇,周大人之前一直是有轎子的,那天不知為什麼沒有轎子送他回來。」

  陸繹轉身看著窗子,問道:「那天早上,是哪幾扇窗子開著?」

  老王頭上前把西北側的兩扇窗子打開:「就是這兩扇。」

  窗子一開,便有股風湧進來,阿虎不滿地「喵喵」兩聲,往人懷裡拱了拱。陸繹走近窗邊,朝外頭望去,即便今夜月色如此之好,也實在無甚景色可看,只有參差不齊的房屋。

  「周大人平常也總是開這邊的窗子。」老王頭對此也很是不解。

  今夏接連把南向的幾扇窗子都打開,朝外探頭,忽地驚喜道:「這邊正好對著官驛的後花園,景緻不錯!」

  老王頭笑道:「是,這處景緻最好,底下還有桃樹,現下正是開花時節。」

  「看來,這周顯已非愛花之人,白白辜負這大好□□。」今夏晃著腦袋去看三屜書案,抽屜拉開來,全都空空如也,不用說,周顯已的來往書信等物肯定都被送到衙門裡去了。書案上頭也空蕩蕩的,只剩下筆架、硯台和水洗。

  「這上面的東西,你可動過?」

  她問老王頭。

  老王頭搖頭:「沒有,衙門的人來過後,就把門給鎖了,我再沒上來過。」

  今夏伸手指在硯台底使勁蹭了蹭,收回手仔細端詳,手指頭只有一點淡淡的墨痕,再看水洗中也是乾乾淨淨。

  「如何?」陸繹問。

  「看起來,周顯已沒有留遺書。」話音剛落,今夏似乎想到什麼,提了燈籠去照亮牆壁,一面牆一面牆地仔細照過去……

  老王頭完全不明白她在做什麼,陸繹卻瞭然於胸。

第二十一章

  「你以為周顯已會在牆上寫血書么?」他冷哼道,「你莫忘了他是言官出身,若是有冤屈,難道會想不到法子上折么?」

  對啊!周顯已之前是吏部給事中,正是言官。言官這種職務,品階不高,卻負責監察和言事,上可規諫皇帝,下可彈劾百官,監察地方。身為言官,不僅要介直敢言,且愛惜名節勝於富貴。

  若周顯已是被冤屈的,貪墨十萬兩修河款這麼大黑鍋扣他頭上,沒理由他一聲不吭啊?

  今夏望了眼陸繹,還是不肯放棄,繼續拿燈籠細細地照屋內的各處,疑心原有痕迹被人刮除,除了牆壁,還有各處角落都沒有放過。

  陸繹也不理會她,自顧望著牆上的字畫。

  「咦?」今夏照到素悶戶櫥下有個圓肚瓷壇,伸手就把它拿了出來,上頭封紙是破的,一看便知被啟開過。她湊近嗅了嗅,一股酒香味飄出,另外還有點別的味道……

  把衣袖挽起來,她探手入酒罈,撈了兩把,撈出兩包用絲綿包裹起來的東西。

  老王頭詫異道:「這酒罈子裡頭還藏了東西?!」

  陸繹也看過來。

  將絲綿在燈下一層層解開,裡面的東西慢慢顯露出來,只是一些黑乎乎的東西,有塊狀的,還有碎渣……

  「這、這是什麼?」老王頭看得莫名其妙。

  「靈芝吧?靈芝泡酒,」今夏煞有其事地信口胡說,「能強身健體延年益壽,連飲三月,便能日行八百里。」

  老王頭「喔、喔」地點頭:「周大人瘦得很,身子骨看著也不好,大概是想補補吧。」

  不理今夏的胡言亂語,陸繹拈了點碎屑,放在鼻端輕嗅:「是香料,這應該是藿香,還有……丁香。」他仔細地嗅了幾次,已能確認。

  今夏已經把素悶戶櫥的抽屜拉開來,裡頭放了些青蒿,還有一些硃砂。這些東西不是信函,衙門裡的人大概覺得無甚價值,所以就沒動。

  瞧見這兩物,今夏心念一動,問老王頭道:「周大人可曾問你要過牛髓牛脂?」

  老王頭奇道:「他的確讓周飛,就是書童,來問過我,何處能買到牛髓和牛脂。」

  今夏拍掌笑道:「真看不出來,這位周大人還是個痴情人兒。」

  陸繹望向她:「你如何得知他是痴情?」

  「就是這些東西!」今夏撥弄著青篙,侃侃而談,「這是個制胭脂的方子。把丁香藿香用絲綿包裹了,投在溫酒之中,浸泡一到三夜,再將浸過香的酒以及這兩味香料投到牛髓牛脂當眾,微火煎熬,放入青蒿讓油脂的色澤呈現瑩白色。最後用絲綿過濾油脂,倒在瓷碗或者漆碗里,讓它冷卻。若是再摻入硃砂,就可做紅色的唇脂用;若不加硃砂也可,則是潤臉的面脂。」

  聽她說得頗有次序,倒不像是隨口編的,陸繹道:「你怎麼知道這方子?」

  「這是《齊民要術》上頭記載的方子,原來我娘在家試過,想自己做了胭脂拿去賣,可惜本錢太高,價錢又賣不上去,只得作罷。」今夏頗為遺憾地感慨道,「這世道,想多賺點錢也忒愁人了。」

  她嘆了又嘆,連帶著老王頭也在旁搖頭嘆氣,陸繹不得不輕咳幾聲,示意她回正題。

  「這制胭脂的種種程序頗為繁瑣,而他卻肯親自動手,可見其用心良苦,對這女子一片深情。」今夏接著嘆,「想不到周顯已還是個情種。」

  陸繹想到那個香囊,問老王頭道:「你可知他有什麼相好?」

  「這個……」老王頭為難道,「卑職就是看院的,周大人從未帶女子回來過,確實不清楚。這些事周飛應該知道,除了病著的那幾天,他都跟在周大人身邊。」

  「周飛現下在哪裡?」今夏問道。

  「周大人出事之後,他就被抓走了。」老王頭嘆了口氣,「他才十三、四歲,根本還是個孩子呀,就關在牢裡頭,可有得罪受了。」

  「沒事,府衙牢房而已,又不是詔獄,那才是有進沒出呢。」

  今夏安慰他。

  陸繹瞥她一眼。後者無知無覺,晃著腦袋,又接著去查看別的地方。

  外間夜風卷過,幾分春寒,幾分暗香,月色正好。

  濕漉漉的青瓦,布著細細密密的苔蘚,縫隙間還有幾株狗尾巴草自在地搖曳著,直到被一隻手狠狠揪下。

  夜行衣,蒙頭,蒙臉,一身行頭穿戴地十分齊整的謝霄正伏在提刑按察使司的屋脊上,緊皺眉頭,咀嚼著草莖,對今夜顯然過於皎潔的月色頗有怨念。

  距離他腳下十幾步遠便是提刑按察使司的牢獄,按楊岳所說,沙修竹被從船上押走後應該就關在此處。

  怎麼進去是個問題。

  如何才能找著沙修竹,並把人帶出來也是個問題。

  謝霄低俯著身子,看著下面行過兩名錦衣衛吏目,皆身穿靛藍長身對襟罩甲,腰束小革帶懸掛銅牌,到牢獄前說了幾句,守衛的差撥便讓他們入內。

  將草莖呸地一吐,他已計上心頭,悄悄翻下屋脊,隱入黑暗之中。

  待他再出現時,原先的夜行衣行頭已經換成了一身錦衣衛吏目的行頭。他的身量本頗為高大,這身盜來的衣袍穿在身上,愈發顯得他長手長腳。

  他就這般大咧咧地徑直行到牢獄門口,朝差撥道:「經歷大人要提審沙修竹,命我帶他過去。」

  大約是看著面生,兩名獄卒打量著他,也不說話。

  謝霄重重地咳了一聲:「京城來的陸經歷陸大人。」

  聽到陸繹的名號,差撥似恍然大悟,彼此交換了下眼神,開了牢門,朝裡頭喊了一嗓子:「陸大人派人來提審沙修竹,你們好生伺候著!」

  裡頭的獄卒應了一聲。

  見計謀得逞一半,謝霄暗暗歡喜,大步往內行去,未行幾步,便聽身後咣當一聲,門已復關上,而緊接著又是一聲沉重的悶響,身前不到三尺,憑空落下一鐵閘,密密實實地阻住去路。

  來路已斷,去路被阻,竟是將他關在其中。

  「無知宵小,也敢冒充錦衣衛!」外間差撥的冷笑聲透進來,「待千戶大人來了,看把你剁成十七八塊。」

  謝霄沒想明白自己究竟是何處露了破綻,讓他們瞧出端倪來,只是眼下也沒功夫想這點,趕緊脫身才是要緊。若是被他們逮住,要殺要剮自己倒是不怕的,可傳到老爺子耳朵里又是一場氣。

  周遭是黑漆漆的一片,他自懷中掏出火摺子晃亮,四下里尋找機括。

  正在此時,外間驟起兩聲爆響,連帶著地面都震了兩震,其後便聽見差撥們大聲疾呼,似乎是何處走了水,趕著要去救……

  謝霄尚在鐵閘上尋找機括,偏偏這鐵閘整面如刀削般平整,光不溜丟,找不著任何破綻,氣得他連踹了好幾腳,鐵閘門嗡嗡作響,巋然不動。

  「老四,老四!」有人在鐵門外喚他。

  是上官曦!

  「姐?」

  「老四,你讓開些,我把這門炸開。」

  「好。」

  謝霄避身至角落,片刻之後,只聽得耳邊一聲轟然巨響,震得他耳鼓嗡嗡。鐵門鎖眼被炸毀,連帶著旁邊磚牆也被炸損下一大塊,塵屑紛飛,一抹纖細人影出現在眼前。

  「老四?!」

  腦子被震得尚有些蒙,謝霄尚在恍神之中,便被上官曦尋到:「此地不宜久留,我們快走!」

  「姐,你使得什麼玩意兒,太靈光了!給我一個,我把這閘門炸開,沙大哥還在裡頭呢。」

  上官曦急急拉著他往外走:「我身上就總共就帶了三個,已經用完了,快走!」

  「可是……」

  白走這遭,謝霄終是不甘心。

  上官曦將他的手一按,沉聲道:「我一定想法子替你救他出來,你信我!」說罷,不等他回答,拉著他衝出牢獄,躍入夜色之中。

  接連這三聲巨響,陸繹自窗口望出去,隔著半個揚州城,瞧著隱約的火光。

  「哪裡是什麼地方?」他問老王頭。

  老王頭眯著眼瞧了半晌:「城東頭,看位置應該是提刑按察使司的所在。」

  今夏也探頭望過去,嘖嘖嘆道:「和錦衣衛得有多大大仇啊?居然用上雷明霹靂彈,這玩意兒貴著呢,真是不差錢。」

  雷明霹靂彈!

  陸繹皺了下眉頭,轉身疾步離去。

  「喂!大人……」今夏喊了一嗓子,聽著陸繹腳步聲已經到了樓下,才放輕聲音道,「想必無須卑職隨行吧?」

  自然是沒迴音,陸繹腳步聲已出了院。

  今夏甚滿意,準備打道回府睡覺去,笑眯眯地伸手摸了摸阿虎,向老王頭拱手作別。

  悠哉悠哉下樓梯時,忽然在電光火石間想到一事,心裡猛地咯噔一下,暗自心道:難道是謝霄?救人也沒必要鬧這麼大動靜吧?

  來不及多想,她蹬蹬蹬衝下樓,追著起火的方向而去。

  陸繹比她先行不過片刻,她足下發力地追了三條街才堪堪趕上他。

  「手腳這麼慢,怎麼抓賊?」陸繹是聽她追得實在費勁才放慢腳步。

  今夏喘勻氣息,毫無自省之心:「好在,大人您不當賊,要不然還真是費勁。」

  陸繹面色沉了沉,復加快腳步,不再理會她。

  兩人趕到提刑按察使司的時候,火光已盡數熄了,僅剩下幾股青煙,裊裊消散在夜色之中。

  看來,火已經救下了。

  此時距離爆炸聲不過一炷香功夫,瞧著火勢也不算小,饒得今夏不待見錦衣衛,也不得不暗暗贊一聲這幫錦衣衛訓練有素,行事效率頗高。想當年刑部起火,從一處別院燒起,直燒了半宿才救下來,囚在大牢的人被煙嗆死了數十名,著實凄涼。

  「陸經歷!」

  此間的正四品按察副使尹顯光未料到陸繹會趕過來,微微吃了一驚。

  「尹大人。」陸繹一絲不苟地按官階施禮,「恕卑職冒昧,適才聽見爆炸聲,又見火光,不知出了何事?忙想趕來幫忙。」

  「是這樣,」對於七品經歷陸繹,尹副使非但不敢擺出半分官威,且不敢有絲毫怠慢,「有賊寇甚是粗野蠻橫,為了劫牢先炸了馬廄,引起騷亂,又炸開牢門,企圖聲東擊西救走囚犯。」

  「牢中囚徒可有逃逸者,是否有需要卑職效力之處?」陸繹問道。

  「那倒沒有,」尹副使敏銳地意識到這是一個邀功的好時機,笑道,「陸經歷有所不知,為了防止賊寇劫牢,前年我就在牢獄中多加了一道厚達數寸的鐵閘門,尋常炸藥是不可能炸開,且還可將劫牢者封在其中。」

  「大人果然想得周全。」陸繹朝前側微微邁了一步,詢問道,「不知道卑職可否進去看看?」

  「當然當然。」

  尹副使忙讓出身來,引陸繹入內。

  今夏也跟著往裡頭走,卻被守衛擋在門外,忙解釋道:「我是陸大人的屬下,一塊兒的。」她今夜因去謝家,並未穿捕快服飾,腰牌倒是隨身帶著的,當下解下腰牌給守衛瞧。

  守衛瞥了眼腰牌,冷道:「陸大人身為錦衣衛,怎麼會有六扇門的屬下,姑娘是認錯門了吧。」

  這事一時半會兒和守衛也解釋不清,今夏眼看陸繹頭都未回地往裡去,急得喊過去:「陸大人!陸大人!」

  陸繹邊行還邊和尹副使說著話,對她的聲音恍若未聞,就這樣拐過了影壁。

第二十二章

  「陸大人!陸大人!陸大人……」

  今夏提高喉嚨又喊了幾嗓子,終是徒然無功,只得頹然地停了口,焦急地在門口踱來踱去,思量著怎生想個法子進去才行。

  片刻之後,她還未想出法子,卻見楊岳大步流星地趕了過來。

  「你果然在這裡?出什麼事了?」楊岳急急問她。

  今夏斜瞥了眼守衛,先將楊岳拉到一旁,低聲問道:「你怎麼來了?」

  「聽見爆炸的動靜,我去找你,見你不在,估摸著你已經趕過來了……怎麼回事?」

  「我進不去,詳細情形也不清楚,聽說是有人來劫牢,先炸了馬廄,接著把牢門炸開來。」今夏意有所指地盯著楊岳,「雷明霹靂彈,不差錢的主兒啊!」

  楊岳聽了沒吭聲,顯然明白了她所指之事,眉頭妥妥地打著結,半晌才道:「……這動靜,鬧得也忒大了點。」

  今夏湊近他,把聲音壓得更低了些:「更糟的是,前年這牢獄中就多加了一道厚達數寸的鐵閘門,不僅尋常炸藥炸不開,且還可將劫牢者封在其中。」

  楊岳吃了一驚:「這麼說……」

  「這裡是錦衣衛的地盤,我們進不去,只能等陸繹出來才能知道。」今夏剛說完這話,就自己敲了下額頭,「不能指望他,他故意不帶我進去,想必也不會對我們說什麼。」

  「陸大人也在?你和陸大人是一塊兒過來的?」楊岳奇道。

  今夏煩躁地揮揮手:「不提這事!眼下既然進不去,在這裡乾耗著也不是個法子。」她跺跺腳,拔腿便走。

  楊岳喚不住她,只得快步跟上。

  兩人繞著提刑按察使司的外牆走,雖然裡頭的布局不清楚,但嗅著雷明霹靂彈的殘留火藥味,還有夜空中剩餘的裊裊青煙,大致能判斷出牢獄的位置來。

  「應該就在這位置。」今夏緊皺眉頭地盯著高牆。

  楊岳靠著牆,嘆道:「別動心思了,橫豎是進不去,錦衣衛咱們惹不起。」

  「我知道。」

  今夏口中說著,借著月光,雙目毫不放鬆地查看著周圍,看見不遠處有幾支零星散落的羽箭,嘴角微彎,哼笑道:「他們沒抓到人!」

  楊岳撿起一支箭打量著,明白今夏的意思:劫牢者定是從此處越牆而出,錦衣衛追擊不上,便以羽箭射之。

  眼角處,一星微弱的柔和光芒半隱半現,今夏側頭尋去,蹲身在牆角青苔內找到了一枚珍珠,雖然不大,卻是渾圓光滑,上頭尚有半截絞銀絲……

  「今夏。」楊岳喚她。

  「嗯。」

  今夏覺得這珍珠有幾分眼熟,漫不經心地應著,並不回頭。

  「今夏。」楊岳又喚她了一聲,嗓音莫名地有點啞。

  「嗯嗯。」今夏拈著珍珠起身,仍低頭端詳著,驟然間恍然大悟,「我想起了,這是……」

  「……今夏!」楊岳不得已提高了嗓門。

  今夏詫異轉過身,眼前的景象立馬讓她怔住——四名錦衣衛冷凜凜地站著,楊岳已被他們摁地動憚不得,她再一轉身,後頭不知何時也立了兩名錦衣衛。

  「大膽賊寇,居然還敢折回來!統統都帶進去!」

  為首之人的手乾脆利落地一揮,兩名錦衣衛不分由說,上前把今夏雙臂往後一剪,力道之大疼得她齜牙咧嘴。

  「我們也是官差,搞錯了,各位大人!」今夏連聲道,「我們是京城來的捕快,我可以給你看制牌。大楊,你趕緊掏制牌啊。」

  楊岳被摁得頭都抬不起來,一肚子焦急:「出來急,我壓根就沒帶。」

  「我帶了我帶了,各位大人,你稍鬆鬆手,我拿制牌給你們……」今夏話未說完,後背就被狠狠地杵了兩下。

  「你這女賊寇,炸了馬廄和牢房,現在還想耍花樣!」

  原來用雷明霹靂彈的人是她!今夏忍著後背傳來的疼痛,繼續艱難開口道:「各位大人若不信,可以去問陸繹陸大人,我們是和他一路從京城過來的。」

  幾名錦衣衛聽到陸繹的名號,心底存了絲疑惑,手勁上總算稍稍減輕了些。

  今夏與楊岳被他們押著進入提刑按察使司,還未行至牢獄,迎面正碰見陸繹和尹副使。

  「啟稟大人,此二人在牢獄外北面巷中鬼鬼祟祟行蹤可疑,屬下疑心他們是賊寇同黨。」為首錦衣衛向尹副使稟報道。

  「陸大人,一場誤會,煩請您向他們解釋一下。」今夏連忙求助於陸繹。

  陸繹尚未開口,尹副使已認出今夏就是方才與陸繹同行之人,微楞之後將手撣了撣,示意他們先將人鬆了。

  「此二人是京城六扇門的捕快,此番與我同行至揚州辦案。」陸繹開口向尹副使解釋道。

  「早就告訴你們誤會一場,抓錯人了。」

  今夏揉著被別得生疼的胳膊,沒好氣地看向身旁錦衣衛。

  「不過,」陸繹輕輕一頓,接著道,「他二人畢竟並非我的屬下,我對他們也不甚了解,若是有可疑之處,不妨秉公辦理,萬不可誤了正事。」

  「陸大人!你……巨響之時,我與你同在一處,我怎麼可能是賊寇。」

  今夏差點嘔出口血來,他真是翻臉比翻書還快,輕描淡寫兩句話,瞧意思是完全不想顧她和大楊的死活。

  「但你之後做了什麼,我並不清楚。楊岳又怎會突然出現在此地?」陸繹神情淡淡然,與她對視,一副我和你們不是很熟的神情,又問錦衣衛道:「他二人在巷中如何鬼鬼祟祟?」

  「稟大人,他二人……」,錦衣衛吏目也有些為難,弄不清他們關係,要拿捏這個分寸,著實微妙得很,「原來他二人是捕快,那麼方才應是在勘察。因偏巧賊寇中有一女子,而這位也正好是姑娘,大概是誤會了。」

  楊岳的頭點得如雞啄米一般:「誤會,真的是誤會。之前又是巨響,又是火光,故而我們趕了過來,想盡些綿薄之力。」

  「真的真的真的是誤會,雷明霹靂彈味道刺鼻,若我等是賊寇,手上會殘留有火藥味,一嗅便知。」今夏示意楊岳也將手抬起來。

  一名錦衣衛果然近前嗅了嗅,然後朝陸繹與尹副使搖了搖頭:「並無火藥殘留氣味。」

  「你二人怎會到深巷之中?」尹副使問道。

  「我們聽說有賊寇劫牢,就想去四周察看一番,看是否有線索。」楊岳忙道。

  「可有發現?」

  這句話是陸繹所問。

  「……沒有。」楊岳答道。

  「沒有。」今夏作遺憾狀回答。

  陸繹微眯雙目,打量著她,半晌未語。在他目光下,今夏堅強地保持著臉上的遺憾。

  為首錦衣衛遲疑片刻,還是稟道:「屬下看見他們的時候,她像是在牆角撿了個小物件。」

  「這位哥哥,你……真是心細,前途無量啊。」今夏用乾笑掩飾心虛,「我都差點忘了,是撿了個小東西,以為沒什麼用。」眼下這狀況,她也只能攤開手掌,把那枚珍珠交出來。

  陸繹拈過珍珠,凝目端詳片刻。今夏偷眼瞧他神情,可惜他面上一貫的波瀾不驚,讓人看不出任何端倪。

  「卑職猜想也許只是某位路過的姑娘不慎落下的,故而並未把它當成要緊線索。」她試探地說了一句。

  陸繹未理會她,轉向尹副使道:「沙修竹是我所抓,今夜賊寇為救他而來,言淵冒昧請求,此案可否交給我全權處理?」

  「當然可以。」尹副使忙道,「不知人手是否足夠,不夠的話,我可以再調派些人給你。」

  「多謝大人,我看這位兄弟心頗細,不知是否願意來幫幫忙。」陸繹指著那位錦衣衛頭目問道。

  「豈有不願之理。」尹副使吩咐道,「高慶,從這刻起你就聽候陸經歷的調遣,不得有半點懈怠。」

  「高慶領命。」

  尹副使轉向陸繹道:「他手下也就五、六人,是不是少了點?」

  「足夠了,」陸繹道,「還有這兩個小捕快,此番奉命與我協同辦案,用著還算湊合,暫且不需要更多人手。」

  聽到「湊合」兩個字,今夏已無力腹誹,默默翻了個白眼。

  「如此……」雖然不太明白他為何要用六扇門的人,尹副使也不好多問,「那需要時儘管開口,千萬莫要見外。」

  陸繹再次謝過尹副使,並拱手告辭。

  他行了兩步,停住回頭,朝今夏與楊岳冷道:「兩位不走是想到牢里去做內應么?」

  「你……」

  今夏已經被他擺弄得沒脾氣了,只說了個你字,便頹然閉上嘴,默默跟上他。

  身旁,楊岳尚不忘和氣地與抓他的錦衣衛告辭:「諸位莫送了,留步、留步……」

  壓根沒挪過一步的錦衣衛面無表情看著他。

  回到官驛,時辰已經不早,估摸著再一兩個時辰天就要亮了。

  「大人若無別的吩咐,卑職就先行告退了。」楊岳有禮朝陸繹道。他身後,今夏呵欠連連,場面話都懶得說,睏倦地只想回屋睡覺。

  「袁姑娘!」

  今夏一個哈欠正打到一半,陸繹刻意加重的聲音讓她打了個激靈:「……大人,還有何吩咐?」

  「明日你去查明周顯已的相好,他二人相識於何時何地,如何交往,包括這女子的身世背景、性格脾氣等等,越仔細越好,都需查明。」

  「卑職、卑職……」以陸繹的性格,給他做事肯定是吃力不討好,今夏越想越覺得不能這樣下去,「卑職能力有限,大人實在不必湊合,不如還是請錦衣衛來協助,以免耽擱正事。」

  聽罷這話,陸繹盯著她,也不說什麼。

  楊岳生怕今夏惹惱了陸繹,忙接話道:「明日我來查此事便是,一定不負大人期望。」

  「揚州有一位骨科名醫,姓沈名密,我已派人知會過,明日一早讓他給楊捕頭瞧瞧腿上的舊疾。」陸繹淡淡道,「難道你不該陪著你爹么?」

  未料到陸繹竟一直記掛著楊程萬的腿疾,還請了沈密來為他看診,這著實讓今夏與楊岳始料未及。

  「應該,當然應該。」今夏忙道,「大楊陪著頭兒去,我來查那女子。大人放心,老鼠在她家打過幾個洞我都會查個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絕不漏過任何蛛絲馬跡。」

  「只要袁姑娘你能做到心無旁騖,全力查案,」陸繹似笑非笑,似乎話中有話,「這等小事,你的能力也能湊合著辦。」

  「……大人過獎了。」

  看在他請名醫給頭兒看病的份上,今夏決定不與他一般見識。

第二十三章

  惦記著給爹爹瞧病的事情,楊岳只略躺了躺,天才蒙蒙亮,他便起早熬了米粥,又順手做了蔥抓餅,然後才去請爹爹起身。瞧今夏房間還沒動靜,又去敲她的門:

  「今夏,趕緊起來!都什麼時辰了。」

  裡頭靜悄悄地沒動靜。

  「你不餓的話,蔥抓餅我就不給你留了。」楊岳接著道。

  話音剛落,就聽見裡頭悉悉索索趿鞋的聲音,下一刻,門被打開,今夏揉著眼睛出來。

  「哥哥,我剛閉眼,你也心疼心疼我行不行。」她咕噥著朝外走。

  「你都睡了兩個時辰,夠了夠了,拿冷水洗把臉就精神,今天一堆事情呢。」楊岳瞧她一副萎靡不振的模樣,推著她往銅盆的地方走。

  「哎呦……」今夏眼睛都不睜,又被楊岳拖著走,一不留神撞上房中的透欞架格,痛呼一聲。

  未等她開口,楊岳先埋怨她道:「你能不能小心點。」

  今夏扶著額頭,干瞪他:「大楊,當捕快也要有人性。」

  「所以我做了蔥油餅孝敬你,夠有人性了。」楊岳把她往面盆架前一推,口中嘮嘮叨叨,「我告訴你啊,陸大人要你去查周顯已的相好,你勤快著點,別拖拖拉拉,一定給陸大人留個好印象。」

  今夏掬了把水撲到面上,冷得打了個激靈,轉頭莫名其妙地看著他:「你腦子被驢踢了?」

  「這凡事,咱們得往長遠著想。你看,這江南名醫又不是只有沈密一人,萬一沈密瞧不好爹爹的腿,我還得求著陸大人再尋幾位名醫來。」

  「果然目光長遠,難怪你跟我娘特談得來。」今夏挪揄他。

  「少扯閑篇,總之你接下來,須得謙卑謹慎,做事勤勉。記著,陸大人吩咐的事,再小都是大事。你可別一不順心就沖人家呲牙,別惹陸大人不高興,別說不敬的話,背後說也不行。」楊岳一臉正氣,緊接著又補上一句,「以免隔牆有耳。」

  小刷沾了鹽在嘴裡使勁努努,今夏不以為然地含糊道:「這會兒他肯定還睡著呢,有耳也聽不見呀。」

  「陸大人一大早就起來了,在後院練功呢。」

  今夏楞住,疑惑道:「這麼早,他昨夜裡就沒睡過覺吧?」

  「對了,我都忘了問你,昨夜你怎麼會和他在一塊兒呢?」

  「別提了……」今夏捏捏後脖頸,邊行邊道,「你知道么,昨夜是周顯已的頭七,我和陸大人就在他上吊的小樓上待了一宿。」

  楊岳微楞,追上她壓低嗓音道:「膽可夠大的,聽說冤死的魂凶得很,你沒撞見什麼吧?」

  今夏剎住腳步,眯眼看他:「你也覺得他是冤死的?」

  「你不是一直都這麼說么?」

  「我說你就信啊!」

  今夏沒好氣道,拐入用飯的小廳,瞧見桌上做好的蔥抓餅,便先拈了張撕著吃。

  估摸著爹爹過會兒就來,楊岳先把米粥盛出來散熱氣,見今夏抓餅的油手伸過來,啪得打回去,又替她也盛了一碗。

  按理說,他們是小輩,與長輩同桌吃飯須得等長輩入座動筷之後自己方才能開吃。但由於捕快這行當特殊些,辦起案來晨昏顛倒是常事,用飯是沒時沒晌,有的吃時就得趕緊吃,要不然說不定什麼事情一交代下來,就吃不成了。故而楊程萬從來不要他們等著他入座,先填飽肚子是要務。

  小米粥熬得又香又稠,今夏也不怕燙,端起來就吃,看得楊岳直咂舌。

  「再也沒有什麼能比一碗熱乎乎的米粥,更讓人有回魂感覺。」吃了大半碗下去,她忍不住嘆息道。

  楊岳同情地看著她:「你昨晚真見著鬼了?」

  今夏又拿了張蔥抓餅,邊吃邊忿忿道:「三更半夜,翻牆而入,還要我撬鎖,知道的是查案,不知道還以為做賊呢。」

  「看不出陸大人對這案子還挺上心。」

  今夏白了他一眼:「他上心?那我就是兢兢業業廢寢忘食!」

  瞧她塞得鼓囊囊的嘴,楊岳搖頭:「你什麼時候能廢寢忘食,那說不定找著建文帝就有望了。」

  「一邊去!」

  今夏懶得搭理他,接著又吃又嚼,忽聽見門口一聲熟悉的「喵嗚」,轉頭望去,昨夜小樓內的黃毛虎斑貓正熱切地將她望著。

  「你怎麼跑這來了?」她奇道。

  「喵嗚,喵嗚。」肥貓挨挨蹭蹭地進來,圓溜溜的眼睛盯著她手中的蔥抓餅,親熱地又叫了兩聲。

  「真識貨,知道這個好吃是吧,」楊岳已經撕下一小片蔥抓餅,喂到貓嘴邊,「最後一片了啊……這貓從我開始烙餅就蹲在灶間門口,吃了快有兩張餅了,怎麼還餓?」

  「你還喂它?!」今夏瞧著胖貓圓鼓鼓的肚子都快拖到地上了,氣就不打一處來,「你知不知道,它每天早晚兩頓豬油拌飯呢,它哪裡能餓著。」

  說話間,楊程萬一瘸一拐地進來,楊岳忙上前去扶。

  「頭兒,你的腿怎麼樣?」今夏問道,「大楊跟您說了沒有?陸大人給您找了個江南骨科的名醫,今兒要給您瞧腿。」

  楊程萬在椅子上坐下:「老毛病了,還折騰什麼。」

  「即是老毛病,那就更得看看了。」說話的是陸繹,剛剛自門外邁進來,「昨日我已打聽過,這位沈密祖上世代行醫,對跌打損傷,尤其是陳年舊患,頗有經驗。待會兒用過飯,我就帶前輩您過去給他看看。」

  肥貓見又來一熟識之人,輕喵慢叫地蹭過去,粗尾在陸繹衣袍下擺上掃來掃去。

  「我的事怎麼好勞煩大人,這個……」楊程萬還要推脫,卻被陸繹以手勢打斷。

  「前輩不必與我見外,你腿腳有疾,不便查案,治好方才是正理。」

  楊岳是見過爹爹舊疾發作之苦的,當下也勸道:「爹,不管怎樣,終歸去看看,便是不一定能治好,肯定也會教些保養法子。」

  「就是啊,頭兒,您一發舊疾,大楊也跟著一宿一宿不敢合眼,您就算是心疼他,也得去看看。」今夏幫著楊岳勸他。

  見他們這般說,楊程萬隻得點頭答應:「那就多謝大人了。」

  陸繹點頭:「不必客氣,用過飯後到東角門等我。」

  他轉身時瞥向今夏,雖未說話,目中卻似乎有一絲不愉之色。後者怔了一瞬,繼而恍然大悟,連撕帶咬把手中蔥油餅一股腦地全塞進嘴裡,跳起來道:「卑職……現在就去……查那個相好。」

  點了點頭,陸繹這才轉身出去了。胖貓猶豫片刻,估摸覺得陸繹那邊肯定更有好吃的,甩動著粗尾,也跟了過去。

  他前腳出門,後腳今夏就因為剛才塞得太急而噎住了,咳得驚天動地,楊岳忙著往她手裡遞水,好不容易才總算順過氣來。

  「得空兒,我一定地查查他的八字。」今夏愁眉苦臉道,「這肯定是犯沖啊!」

  要尋到周顯已的相好,倒不是什麼難事,只是在這之前今夏還想先尋另一人。她找劉相左討了張諭令,先去了揚州的刑部大牢。

  周顯已的書童,周飛,年紀不過十三、四歲,與今夏弟弟袁益差不多大,卻生得甚是瘦小。一雙眼睛黑白分明,若在平日,想來也是個機靈孩子,可惜在牢中囚了些日子,目中滿是惶恐,一見來人便疑心是要將自己拖出去斬首的。

  今夏問了他幾個關於修河款的問題,皆是一問三不知,便轉而問些周顯已起居生活的瑣事,這孩子小心翼翼地謹慎回答著。

  「少爺喜靜,尤其在他看書的時候,不許我進書房,連進去添茶也免了。」周飛小聲回答著。

  「你家少爺一般什麼時辰就寢?」

  「少爺睡得遲,在家都是過了二更天才睡,來了這裡之後就更晚了。我不敢上樓驚動他,看燭光常常是過了三更都還亮著。」

  今夏想了想,又問道:「他這麼晚才睡,吃不吃宵夜呢?」

  周飛連忙搖頭:「少爺是不吃宵夜的,只有在家時老夫人親自煮的,出於孝心,他才會吃一點。」

  「你家少爺對吃食好像也不太講究?」

  「其實少爺他、他……他平日在吃穿上都很節儉,他們說少爺貪了修河款,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我什麼都不知道……」周飛抽泣起來,他衣衫單薄,身子冷不禁地瑟瑟發抖。

  畢竟還是個孩子,怪可憐的。今夏用衣袖胡亂替他抹了抹淚,想了想,又自懷中掏出油紙包著的蔥油餅,頗不舍地遞過去:「餓不餓,吃吧,吃完了跟我說說你家少爺的相好。他在此地是有個相好沒錯吧?」

  周飛捧著香氣撲鼻還帶著微溫的蔥油餅,畏縮地點點頭。

  「先吃吧。」

  今夏為他嘆了口氣,眼看著自己的午飯被他一小口一小口地吃下去,沒忍住又嘆了口氣。

  小半晌後,周飛吃完整個餅,自覺身上也暖和了許多,朝今夏道:「她姓翟,閨名蘭葉,少爺是在湖上泛舟時認得她的……」

第二十四章

  揚州有種人肉生意,美其名曰「養瘦馬」。窮人家養下個好女兒,到了七八歲光景,就有富家領去收養,教她們琴棋書畫、廚藝一類技藝,而所受教育皆是如何成人之妾後維持家庭的安寧。

  士人娶妾,最擔心的是妻妒忌,妾爭寵,但取揚州瘦馬為妾,就可以免於此煩惱。

  而這些「瘦馬」又以人物俊秀、聰愚分三等。凡聰明俊秀、人物風流者,養家就教她彈琴、吹簫、吟詩、寫字、畫畫、圍棋、打雙陸、抹骨牌。技藝上不僅教習梳妝打扮、行立坐卧的風姿外,更有甚者還會專門按照《如意君傳》這本春宮圖,學習枕上風情。

  周飛口中的這位翟蘭葉便是一位「瘦馬」,並且還是此中翹楚。數月前,她泛舟湖上與周顯已相識,一曲琴音,兩杯淡茶,寥寥數語清談,便引得周顯已為之傾心。

  「你家少爺既然對她著迷得很,為何不幹脆把她娶回來,他在外頭納個小妾,也不是什麼大事。」今夏問道。

  周飛唉聲嘆氣:「少爺何嘗不想,可要娶她,就得給養家一千五百兩銀子,少爺又哪裡拿得出這麼多銀兩來。」

  「一千五百兩!」今夏連連咂舌。

  「養家見少爺拿不出銀兩,又開始給翟姑娘物色別家,翟姑娘對少爺也甚是傾心,幾番垂淚,少爺為此心焦得很,不得已書信回家賣地籌錢。」

  「你家少爺手上有足足十萬兩修河款,他卻寧可賣地籌錢?」今夏捏捏眉心,「他當真清廉成這樣?」

  「……少爺說過,」周飛回憶著,「那些錢一分一毫都不能碰,碰了就連立身之本都沒有了。」周顯已說這話時的樣子尚在他眼前晃動,那是他從未見過的痛苦,像是一個人邊把自己往死了綁又邊死命地掙脫,活活要把自己折騰死的勁頭。

  「立身之本?」今夏頗費勁地想了想,不解道,「銀子不就是立身之本嗎?」

  周飛搖搖頭,他也不懂。

  出了大牢,按周飛所說地址,今夏繞到揚州城東頭,尋到一處青檐白牆的大宅。紅漆大門緊閉,銅製虎頭銜環,她上前扣了半日,卻無人應門。

  大白日的,直接翻牆進去似乎略顯冒失了些,她慢吞吞地繞著宅子外牆走。這宅子佔地頗大,連帶外頭也收拾得頗整齊,青石小路彎彎曲曲繞牆而行,沿路綠柳成排,又正值仲春,柳絮漫天飛舞,弄得今夏鼻子直痒痒。

  尋到宅子的角門,同樣關得嚴嚴實實,今夏皺皺眉頭,周遭除了不遠處柳樹下坐了個正使勁撓痒痒的老丐,也沒個鄰里能讓她問問話。

  沒法子,今夏抱著試試看的態度,上前敲了敲角門。

  才敲了幾下,便聽見裡頭有動靜,看來是有人,她便又緊著敲了好幾下。

  裡頭門栓吱吱嘎嘎地響,除此之外,還有一種奇怪的聲音,聽起來就像是某種粗重的鼻息,隔著門都讓人不由自主地寒毛直豎。

  出於習武之人對危險的本能,今夏往後退開兩步。

  門自裡面被拉開,兩條通體黝黑的龐然大物撲出來,呲著白森森的牙齒,駭得今夏暴退數步,就差直接竄到樹上去了。

  這樣大得堪比熊的狗,是她平生僅見,只不過眼下著實無暇感嘆。這兩頭怪物低低咆哮著,這麼近的距離,讓人毫不懷疑下一刻會被活撕。

  今夏下意識想去拔刀,卻發現壓根就沒帶,想從旁找件能防身的物件,手忙腳亂之後發現扯了根柳條還有滿手的碎柳葉。她的功夫自然還沒練到飛葉如刀的境地,這把葉子對她一點用處也沒有。

  惡犬唁唁,盯著她就像盯著碗里的肉,穩穩地向她逼近。

  「你閃開。」身後有人說。

  同時,一支東歪西扭骨節倔犟的棗枝伸出去,一直伸到大狗前面,朝地上點了兩下,兩隻大狗低低地嗚咽著,竟然低著頭向後退去。

  今夏回頭,看見那名老丐,確切地說他並不老,瞧皮膚也就三、四十歲,只是頭髮花白了大半,連帶著鬍子也是半黑半白,連累他瞧著老相得很。

  「叔,你這招太靈了!教我吧……」

  老丐笑眯眯地看了她一眼:「不急,先把眼前事解決了。」

  說著,他持棗枝斜斜往大狗身上點去,只聽大狗嗚咽著,四肢軟綿綿的,片刻之後癱趴於地上。

  正待在另一條狗身上如法炮製,忽聽門內傳來一聲暴喝:「住手!大膽刁民,竟敢傷我家老爺的狗,活得不耐煩了吧!」

  今夏望去,門內一人,家僕模樣,三牙掩口髭鬚,眉目凶煞,正瞪著他們。餘下一條狗,尚能活動,被他喚回門內。

  「在城中養此惡犬,你家老爺姓甚名誰,你報上來!連官差都敢咬,反了你們,想和朝廷作對是不是!」今夏亮出制牌,一開嗓就比他高了幾個調,差點喊劈了,「活得不耐煩了吧!」

  看見制牌,那家僕楞了楞,復從頭到腳打量了她和老丐,狐疑道:「你們,是官差?」

  「誤會,誤會,我就是過路的。」老丐忙道。

  今夏朝那家僕朗聲道:「在下京城六扇門,奉命查案,請你家老爺,還有翟蘭葉協助調查。」她換上一副公事公辦的面孔,抬腳就預備往裡闖,有老丐在旁,裡頭再有惡犬倒也不懼。

  家僕眼疾手快,迅速將門掩得就剩一條縫,朝今夏道:「官爺包涵,老爺與小姐出遠門去了,還請官爺改日再來吧。」話剛說罷就把門嚴嚴實實地關上。

  「喂!喂!他們什麼時候回來?開門說清楚啊你!好大的膽子,敢把爺關外頭!」

  今夏趕上前,卻聽見門內上栓的聲響,氣得她對門一陣猛槌。

  「女娃兒,莫白費力氣了,住在此間的翟員外,是揚州知府的小舅子,你區區一個小捕快,怎動得了他。」老丐在她身後道。

  今夏回頭,見老丐正有一搭沒一搭地摸著軟癱在地的大黑狗,也沒見他使什麼厲害招數,那狗被他製得服服帖帖的。她返身回來,也蹲身瞧狗,奇道:「這是狗么?長得跟熊似的?」

  「這狗是西域那邊傳過來的,蒼猊,也有人管它們叫雪山獅子。這狗凶得緊,力大無比,兇狠勁斗,據說就是和獅虎相鬥也不甘示弱。」老丐嘆道,「不知翟員外從何處買了來,前些日子連傷了我好幾名弟兄。」

  「連傷好幾人,怎得不告官?」今夏奇道,過了一瞬自己明白過來了,「……知府的小舅子……你教教我,你是怎麼降服這狗?」

  「你肯當乞丐嗎?」老丐問她。

  「當然不行了。」

  「那我就不能教你。」

  老丐晃著棗枝杖,就準備走了。今夏低頭看了兩眼地上的蒼猊,又盯了眼緊閉的門,轉身快步追上他。

  「我請你吃飯……不不,吃茶。」

  「怎麼,想拍我馬屁?」

  「你這麼有本事,怎麼會當乞丐?」

  「這世上有種人,正是因為有本事,所以他才當乞丐。」

  「……還未請教您高姓大名?」

  老丐本想捻須作高人狀,發現滿□□毛,只得作罷:「我本布衣,無奈運命唯所遇,循環不可尋,顛沛流離至今,姓甚名誰也不必再問。」

  今夏干瞪著他:「叔,根據大明律,流民需遣送回籍,像你這類沒根沒底的,可以直接送到邊塞築關防。」

  「咳咳,你這女娃兒瞧著面善得很,說起話就不要硬梆梆的,女人老是這麼說話,會把人嚇跑的。」老丐搓掉手上的狗毛,笑呵呵道,「我可不是沒根沒底的,錦衣衛最高指揮使陸炳,你知道吧,若當真論起輩分來,他還是我堂侄呢。」

  「……」今夏呆了半晌,轉而笑嘻嘻道,「巧了,你堂孫就在這兒,要不我帶您老去見見。」

  「……」

  醫館內。

  在醫童的引領下,楊岳扶著楊程萬在躺椅上坐下,然後恭恭敬敬立在一旁等候著。對面的冰綻紋圍子玫瑰椅上,陸繹斜靠著,目光淡淡,打量著牆上的字畫。

  若說替爹爹尋名醫是他客套關懷,那麼親自陪同看診則可足見他對此事的關心程度非同一般。陸繹這般關心爹爹,背後的原因究竟為何,楊岳不免有些詫異。

  等了好半晌,才見到沈大夫扎著手進來。

  沈密匆匆在銅盆里凈了手,然後在楊程萬的身旁坐下,也不急著看他的傷腿,而是仔仔細細地先看了他的面色,然後伸手替他號脈……

  也不必楊岳提醒,號過脈後,他自然而然知道楊程萬傷在哪條腿,捲起中衣,仔細查看那處舊患,只用手仔細捏了捏,便皺眉道:「這處骨頭當年就沒接好,如今要治,就得重新打斷再接,這也是小事。只是你已上了年紀,重新接好後,至少三個月不得下地,方能保氣血無阻,掃清寒淤,你可做得到?」

  楊岳心中一緊:打斷骨頭重接,已是巨大的痛楚,這層爹爹若能咬牙挺過,可這三個月不下地……他們畢竟是出公差在外,如何能做到。

  此時,楊程萬已經開口道:「多謝大夫,我如今年紀大了,也不想再受二茬罪,我看還是……」

  「前輩!」陸繹起身打斷他的話,「三個月休養不是問題,我和劉大人打個招呼,讓他給你半年的假。」

  楊程萬還要開口,陸繹已然知道他要說什麼:「若是前輩覺得此舉不妥,我也可以請一張調令,將你調到北鎮撫司,這樣前輩就不必有什麼顧慮了。」

  「不可,不可,千萬不可……」楊程萬忙道。

  陸繹微微一笑:「前輩既不願意,那就安安心心治病。實不相瞞,此事爹爹交代過,只是治病,前輩就當是為言淵著想,莫讓我對爹爹難以交代。」

第二十五章

  他話說到這個份上,楊程萬也不好再拒絕,只得點頭:「如此,多謝大人。」

  此事竟然是錦衣衛最高指揮使陸炳的意思,楊岳暗暗吃驚。

  沈密見他們已經商量好,又對楊程萬道:「三日之後是驚蟄,雷天大狀,這日接骨有陽氣托著,你就這日再來吧。」

  接骨還得看日子?楊岳有點鬧不明白,心道是不是老黃曆上的說法,正想開口問,門帘被猛得掀開,一個小醫童快步進來。

  「大夫,有急診,刀傷,還有中毒癥狀。」

  沈密一聽就往外頭趕。

  出於捕快的本能,楊岳也想去看看,詢問地望向爹爹,楊程萬點了點頭。而陸繹早已先他一步,掀簾出去。

  醫館外堂,兩名傷者,其中一重傷者已經昏迷,他傷在腹部,裹在其上的布條已經被血浸透,血色發黑,顯然是中毒所致。

  沈密解下布條,觀其色,嗅其味,眉頭緊皺,吩咐醫童道:「把天王解毒丹拿來,再拿外敷的紫草蜜膏。」

  醫童領命而去。

  另一輕傷者,傷在腿部,且未中毒。陸繹詢問他道:「是何人傷了你們?」

  「是東洋人。」傷者目中恐懼未消。

  東洋人!竟然是倭寇!

  楊岳大吃一驚,聽聞近年來東南沿海倭寇猖獗,可未料到倭寇竟然會出現在此地。

  「他們有多少人?」陸繹沉聲問道。

  「他、他們人很多,大概是十幾人……還是三十幾人……我也記不清楚……總之他們人很多,很兇殘……」

  「在何處遇到他們?可報官了?」

  「在城郊小茂山腳下的天王廟裡,我們是給廟裡和尚送菜的,進去之後才發覺不對勁。」傷者似驚魂未定,「廟裡的和尚不知道還在不在……」

  「可曾報官?」陸繹復問了一遍。

  傷者點點頭:「……是嚴捕頭讓人送我們到沈大夫這裡。」

  數十名持械東洋人,恐怕不是幾名捕快能制服得了的。楊岳暗暗心道,倭寇膽子也夠大的,居然竄到這裡,簍子捅大了,江浙巡撫可就難交代。

  陸繹未再問什麼,行到醫館外,向等候在外頭的高慶詢問著什麼。楊岳則回到楊程萬身旁,低聲告訴他外頭的情形。

  「原以為只是沿海不太平,沒想到連這裡都有倭寇。」楊程萬嘆道,讓楊岳扶著自己起身,「既然大夫讓三日後再來,我們就先回去吧。」

  陸繹甚是周到,讓高慶陪著楊程萬回官驛,他自己則往刑部會同劉相左查閱卷宗。

  直至傍晚時分,陸繹未回來,高慶不知他是否還有別的吩咐,也不敢離開,便一直在官驛等著。

  楊岳正給爹爹張羅晚飯,瞧見高慶抱著刀杵在外頭,便招呼道:「大人,不嫌棄的話,和我們一塊兒用飯吧?」

  高慶甚是倨傲地瞥了眼屋內桌上的飯菜,因官驛內提供給普通差役的食材著實有限得很,菜甚是樸素,卻做得頗用心,比如那道拔絲山藥,在燭火下黃金璀璨,絲絲分明。他猶豫了片刻,邁步進來,朝楊程萬一拱手:「偏勞了。」

  「大人客氣,快請坐。」楊程萬溫和笑道。

  楊岳給高慶張羅了碗筷,也笑道:「也不是什麼珍饈,大人莫嫌棄,將就著吃。」

  楊程萬剛要動筷,看見拔絲山藥,忽又停下來問道:「給今夏留飯了么?」

  「飯和菜都留了,溫在灶上。」楊岳瞧了眼外面的天色,暮色沉沉,「餓到這個時辰,估摸著她也該回來了。」

  正說著,有人自門口進來,不是今夏,卻是陸繹。

  高慶忙放下筷子,迅速起身施禮:「大人!」

  楊程萬也趕忙要起身,被陸繹示意坐下。

  席間只有三人,陸繹淡淡掃了眼,詢問道:「袁捕快還未回來?」

  「應該快回來了。」楊岳忙道,怕陸繹不信,又解釋道,「她不經餓,又捨不得在外頭花錢,多半會趕回來吃飯。」

  陸繹微皺了皺眉頭,還未說什麼,就聽見身後有人匆匆進來。

  「總算趕上了!」今夏大喘氣,語氣甚是欣慰,喜滋滋道,「緊趕慢趕,就怕趕不上大楊開飯……頭兒,你的腿怎麼樣?大夫怎麼說?」

  楊程萬不答,楊岳緊朝她打眼色,示意她往旁邊看。

  今夏後知後覺地轉身,然後對上了陸繹的雙目,楞了一瞬,仍是滿臉喜色道:「大人,您在這裡就太好了!我正好有事要稟報。」

  「周顯已的相好,你查得怎麼樣?」陸繹問道。

  「查到了一些,這個……她家養了兩條狗,頗兇悍,聽說是從西域那邊買過來的,叫蒼猊,也叫雪山獅子。您是不知道,這狗長得就跟熊一樣,毛那麼長,牙那麼尖……」今夏連說帶比劃,「就從門裡撲出來……」

  陸繹打斷她:「說那女子。」

  「那女子姓翟,閨名蘭葉……可惜人沒見著,說是出門去了。」今夏老實道,「不過我還打聽了……」

  陸繹皺起眉頭,語氣已是不甚滿意:「你在外頭查了一天案,連人都沒見著?」

  「大人您別急,聽我說呀!我見著另一個人了,」今夏討好地看著他,「大人你猜猜是誰?我提示您一句,對您來說,這可是天大的喜事啊!」

  說到此處,她自己已是樂得合不攏嘴,與陸繹的面無表情相映成趣。

  「咳咳,」楊程萬清了兩下嗓子,提醒今夏,「向大人稟報事情,豈有讓大人猜的道理。」

  「哦……行,那我就說了。」

  今夏熱誠地把陸繹望著,喜不自禁地湊上前,後者微不可查地退了一小步。

  「陸大人,我今天遇見您爺爺了!」

  此言一出,滿堂寂然,莫說是陸繹,連楊岳、高慶等人也都說不出話來。

  「您是不是歡喜地都說不出話來了?」今夏看著陸繹直樂,「沒想到吧?」

  饒得是見慣了大風大浪,陸繹還是先深吸了口氣,才道:「我爺爺去世二十多年,你能遇見他,我確實想不到。」

  「不是您親爺爺,是堂爺爺。」今夏糾正道。

  陸繹只能幹看著她,恐怕連他自己也不知道是說不出話來還是根本沒話說。

  「堂爺爺?」楊岳湊過來奇道,「到底怎麼回事?關係近不近?」

  「近,太近了,簡直就是一家子。」今夏開始向陸繹詳細說明,「我都幫您問明白了,關係是這樣的。他和您的爺爺,是隔了幾層的堂兄弟……」

  「堂兄弟,還隔了幾層!」高慶懷疑道,「出五服了吧?」

  今夏橫了高慶一眼,繼續道:「他的爺爺,和您爺爺的爺爺是……」

  「是親兄弟?」楊岳猜測。

  「還是堂兄弟。」今夏接著道,「他爺爺的爺爺,和您爺爺的爺爺的爺爺是……」

  「是親兄弟?!」高慶忍不住道。

  今夏不理他,朝陸繹激動不已道:「……是同一個人!這下您明白了?」

  楊岳在旁,掰著手指頭算了算:「爺爺的爺爺的爺爺得是宋朝那會兒的人吧?出八服了都。」

  陸繹立了半晌,似在呼吸吐納,而後才道:「多謝你告訴我這個消息,我謝謝你……替我全家謝謝你。」

  「大人您太客氣了!」今夏連連擺手,作謙虛狀,「這些都是卑職應該做的,您爺爺雖然是個乞丐,可人特好,看著特親……」

  沒等她把話說完,陸繹面無表情地轉身離開,口中隱約還說了句什麼。

  今夏微怔,問楊岳道:「他說什麼?」

  楊岳也沒聽清。

  「他說,」高慶耳力甚佳,倒是聽清楚了,「——你大爺的!」

  「怎麼是我大爺,明明是他爺爺。」今夏隨即恍然大悟,「他怎麼罵人啊?!……是不是太激動了,以至於語無倫次?」

  高慶頗無奈地看了她一樣,而後快步追著陸繹而去。

  「突然冒出個乞丐爺爺,擱誰身上估摸著都沒法激動,何況陸大人這等身份。」楊岳直搖頭,把今夏按下來吃飯,「夏爺你還是消停會兒吧。」

  「俗話說,皇上還有三門窮親戚呢,他有個乞丐爺爺,有何稀奇。」今夏不服,但被楊程萬責備地盯了一眼,忙換了話,「頭兒,腿治好了?」

  「你以為我們去看的是神仙?大夫說了,裡面骨頭沒接好,得打斷了重接,然後靜養三個月。」楊岳替爹爹答道。

  「打斷重接!」

  聽著就覺得疼,今夏呲呲牙。

  「莫聊閑篇了,」楊程萬正色問道,「夏兒,你真沒見到翟蘭葉?」

  「真的,聽說周顯已出事之後,她就不住那處宅子了。不過多虧了陸大人的爺爺,乞丐的消息就是靈通,她搬得也不遠,聽說就在湖邊上,而且只要天氣晴好,翟員外就會帶著她泛舟湖上,調金龜婿。」

  「金龜婿?」

  「翟蘭葉是翟員外的養女,娶她做妾,需得一千五百兩銀子呢。」

  聽到此處,楊程萬已然明白:「揚州瘦馬。」

  楊岳尚一頭霧水,今夏笑眯眯地捅捅他:「等吃完了,咱們也到湖上逛逛去。」

第二十六章

  月明星稀,陸繹在燈下翻看所帶回來的卷宗,並不僅僅是周顯已此案,還有關於烏安幫、及其幫主、堂主等等資料。

  高慶侯在陸繹房門外,隨時等候指令。

  院前月牙門外,似有人探頭覬覦,高慶敏銳地緊盯,手已本能地按在綉春刀柄上,喝道:「誰?!」

  「莫慌莫慌,是我。」今夏笑容滿面地自月牙門現身,腳步輕盈行過來,用手悄悄指了指房內,壓低聲音問他,「陸大人用過飯了?心情如何?」

  不答她的話,高慶硬梆梆問道:「你有事?」

  「這個……查案缺了點經費,我和大楊手頭有限,劉大人又還未回來,所以想請陸大人先下撥些銀兩。」今夏笑眯眯道。

  高慶有點不可思議地看著她,驚詫六扇門是怎麼培養出這麼沒臉沒皮的人:「大晚上的,你來要錢?」

  「沒法子,我也是為了查案,租條船的費用可不低。」今夏解釋道。

  門吱呀一聲,被自里推開,陸繹半披著外袍出現在門口,微皺眉頭看著今夏:「你要租船做什麼?」

  「是這樣的,大人……」

  儘管臉笑得有點酸,但畢竟求財心切,今夏還是堅持滿臉堆笑地向陸繹把事由解釋了一遍。

  陸繹聽罷,沉吟片刻,吩咐高慶道:「明日我要游湖,你替我安排一條香船,再把這個消息放出去。你應該知道怎麼做吧?」

  高慶楞了一瞬,即道:「卑職明白。」

  「去吧。」

  「卑職告退。」

  被撂在一旁的今夏莫名其妙地望著陸繹,在後者低頭看向她的那刻,驟然明白過來,喜道:「香餌釣金鰲!」

  「明日你就扮個丫鬟在旁伺候,讓楊岳扮成僕役也跟著。」陸繹吩咐後又盯了她一眼,「希望你的消息準確,莫白費我的功夫。」

  「肯定沒錯,是您爺爺告訴我……」

  她話音未落,陸繹已把門砰地在她眼前關上,差點就撞著她鼻子了。

  今夏毫不氣餒,沖著門縫,提高嗓門誠懇道:「您爺爺人特別好,要不什麼時候我領您去見見?」

  這下,裡頭乾脆連燈都熄了。

  今夏摸摸鼻子,只好轉身走了。

  次日又是陰雨天,湖上籠罩著雨絲織成的煙霧,直漫上岸去。煙雨之中,隱約可見舟船出沒。

  其中一條香船之上,有數人,更兼花香、果香和酒香,縈繞撲鼻,使人迷醉。

  今夏套了身青衣,作丫鬟打扮,兩側頭髮梳成辮子,再用絲帶紮成鬟形,平添了幾分俏皮顏色。此時她雙手規規矩矩攏在袖內,本分地立在外艙窗門旁,獨一雙點漆般的眼珠骨碌碌轉來轉去。

  楊岳在她旁邊,扮成僕役,紅氈笠青綠貼里紅罩甲,瞧著又喜慶又精神,剛穿上就被今夏大大稱讚了一通,說特別適合他。

  錦衣衛千戶高慶不懼細雨,立在船頭,昂然似戟,一襲鮮亮的錦繡服在風中烈烈拂動,加上冷峻面容,很有幾分隨時隨地可將性命逐輕車的架勢。

  「斟酒。」清淡的聲音。

  聞聲,今夏忙上前,持起溫酒銅壺,往天青瓷杯中注入,小心翼翼,一滴未灑地注滿。

  「大人請慢用。」這語氣拿捏得溫良恭謙,低聲慢語,她自認做足了丫鬟戲份,對自己也甚是滿意,面上免不了現出幾分得意,「大人,你瞧我還行吧?」

  陸繹持杯,淡淡瞥了她一眼,道:「煙雨、輕舟、佳釀、美婢,前三樣都可得,獨後一樣……」他偏偏又不把話說完。

  「……卑職姿色是差了那麼一點點,」今夏被噎了下,不滿道,「可查案嘛,大人你就不能將就點?」

  唇角隱約彎起弧度,他淡淡道:「湊合用吧。」

  風挾帶著雨絲,打在船窗上沙沙作響。

  今夏聽著,微皺了眉頭,小聲與楊岳耳語道:「這落雨天,那位翟蘭葉會不會就不出來游湖了?」

  楊岳剛欲說話,便聽得近處有波浪聲,似有船近前……

  船頭的高慶進來朝陸繹稟道:「大人,有船靠過來,船頭有烏安幫的旗。」

  烏安幫!

  今夏迅速與楊岳對視了一下。因提刑按察使司被炸一事,她昨日辦過事後特地跑了趟烏安幫總舵,幫眾說少幫主陪著老幫主到城外進香;她又去碼頭想找上官曦,卻發現碼頭上有錦衣衛出沒,只得作罷。

  尚在猜想那船中究竟是何人,外間那船上已有人朗聲道:

  「烏安幫上官堂主求見陸大人。」

  高慶皺眉道:「大人,他們是江湖中人,若不想見,讓卑職回了她。」

  陸繹波瀾不驚,朝高慶點頭:「不妨事,之前我與這位上官堂主有過匆匆一面之緣,也正想再與她敘敘,將她請過來吧。」

  「是。」

  高慶轉身出艙。

  未料到是上官曦,可是她為何要見陸繹?今夏滿肚子疑惑,忍不住問道:「大人,你不是要見翟蘭葉么?」

  「不急,皆是佳人,多一個又何妨?」

  陸繹側頭反問她。

  這回答著實有點無恥,今夏嘴角抽了抽,沒話說了。

  船身微微一晃,隔著紗簾,可見一纖細人影翩然躍上船頭,高慶正引著她進來……今日的上官曦與那日在碼頭略略有點不同,藕色羅衫上落了零星雨滴,輕柔飄逸,愈發顯得纖腰盈盈一握,少了幾□□為堂主的幹練,多了幾分女子的嬌柔。

  今夏一直看著她,盼她與自己有個眼神交流,至少要弄明白她的來意。可上官曦卻從始至終未看過她一眼,連帶楊岳也不看。

  陸繹起身相迎,笑道:「上官堂主,未料到這麼快又能見面。」

  上官曦也客氣地很,拱手道:「微雨游湖,經歷大人好雅興。」

  「揚州是個好地界,煙雨成詩,這若在京城,雨若冰刀,讓人再無閒情逸緻。」陸繹往內艙讓去。

  內艙比起外艙布置得更為雅緻,樣樣俱全,小熏籠中的炭是早就點上的,又比外艙要暖和得很。今夏低眉順眼地端著茶盤跟進來,給兩人各自斟上,接著又往熏籠里灑了把百合香,不小心灑得有點多,先把她自己熏得打了兩噴嚏。

  陸繹瞧她在眼前轉來轉去,不耐道:「行了,你出去候著吧,把門拉上。」

  出去?還把門拉上?原還想聽聽他倆究竟說什麼,今夏怔了怔,看了看陸繹,低眉順眼道:「貴客在此,不如奴婢留下來,端茶遞水也方便些。」

  陸繹微微皺眉,還未說話,便聽上官曦笑道:

  「江湖兒女,不拘小節。」

  「聽見了,還不出去!」陸繹朝今夏沉聲道。

  今夏沒法,只得退出去。

  「關門!」裡頭又是一聲。

  她輕手輕腳地掩上門,特地留了條小縫,把眼睛湊到縫上,瞧見陸繹雙目眨也不眨地看著這縫,正對上她……

  沒奈何,她老老實實把門關掩飾了,朝楊岳打了個手勢。楊岳會意,順手從桌上拿了兩個瓷杯,拋給她一個。兩人挨著杯子貼門上,屏息靜氣聽裡頭的動靜。

  「你們怎能……」高慶探手就要把他們扯開。

  「噓!」今夏朝他急打噤聲手勢,壓低聲音道,「裡頭可是烏安幫的上官堂主,你就不擔心陸大人的安危?萬一出意外怎麼辦?」

  高慶總不能說不擔心,可他們這種做法又實在有點不合時宜,正自躊躇,那廂兩人早就繼續貼門上去了。

  這時裡頭傳來陸繹的聲音:「高慶,他二人若有越逾之舉,就替我把他們丟入湖中去餵魚蝦。」

  「卑職遵命!」

  高慶沉聲應道,利目緩緩掃過他二人。

  今夏楊岳亦十分識相,訕笑著挪開幾步,把瓷杯放回桌上。

  碧青的茶水,隨著船身起伏,也微微蕩漾著。

  「我查閱過烏安幫這些年來的卷宗,至少面上做得很乾凈,你這個堂主功不可沒啊。」陸繹風輕雲淡地抿了口茶。

  上官曦微微一笑:「我們本來做的就是正當生意。」

  「不過據我所知,你們從鹽幫那裡還分了一杯羹,加上江寧、揚州、常州三地的地下錢莊,似乎也並不那麼乾淨。」

  「這其中怕是有些誤會吧,烏安幫家大業大,難免招小人妒恨,造謠生事。」上官曦望著陸繹,含笑道,「大人初登揚州地界,莫要聽信小人之言。我幫對朝廷向來忠心耿耿,這種觸犯律法的事情是不會碰的。」

  「這種事情,只要沒人查,總是風平浪靜的……」陸繹溫顏以對,似乎想起一事,「對了,有樣東西要物歸原主。」他自腰帶小囊中掏出一物,放到桌上。

  渾圓光滑的珍珠,上面帶著一小截絞銀絲——見此物,上官曦也不去拿,面色雖還如常,眼風卻瞬間銳利起來。

  「少幫主的功夫不錯,就是脾氣急了些。你與他自小青梅竹馬,又同在一處拜師學藝,感情篤深,這些我都能理解,」陸繹慢條斯理道,「……不過,炸了提刑按察使司,還是有點過了。」

  上官曦眸色暗沉,硬梆梆道:「大人在說什麼,我怎麼聽不懂?」

  「既然你聽不懂,不如我還是把你們少幫主找來談談吧。」

  陸繹毫無勉強之意,翩然起身,就要出去。

  上官曦背脊僵直,片刻之後,驟然起身,出手自背後探向陸繹肩頭,疾聲道:「且慢!」

  早聞身後動靜,陸繹側身避開她這一探,衣玦翩然,旋身擒向她的手腕,被上官曦反掌推出……在小小斗室之內,兩人你來我往,拳掌交錯,因陸繹存了心要試試她的武功深淺,並未使出全力,反而如放套下陷般,引得她將武功一步步使將出來。

  交手數招,上官曦已知自己絕非他的對手,只是又脫不得身。

  「這套小朴拳使得倒挺俊,可惜你身為堂主,掛心之事太多,這招青鳥紅巾使得還是不夠快。」陸繹右手一翻,赫然就是那招青鳥紅巾,手屈成拳,拳眼如鳳,往她太陽穴處擊去。

  拳風凌厲,上官曦避閃不及,撞翻了桌子,茶杯茶水撞翻了一地。

  陸繹的手堪堪剎在即將觸上她額角的那瞬,另一手及時撈住她的纖腰,免得她跌倒在地。

第二十七章

  聽見裡間杯盤落地的清脆響聲,高慶尚在遲疑,旁邊的今夏已經不管不顧地衝過去,把門砰得撞開,然後急剎住腳步——

  陸繹的手撈著上官曦的腰,使得兩人貼得極近,最要緊的是上官曦面有驚色。

  「這個……陸大人,上官堂主可是良家女子啊!您這樣太不合適了。」今夏皺著眉,正氣凜然。

  高慶和楊岳雖未開口,但從各自眼神看來,顯然也都以為陸繹是意圖對上官曦用強。

  饒得如此,陸繹還是頗平靜地鬆開她,皺眉道:「我不過是試試上官堂主的身手,你們大驚小怪地衝進來作什麼。你,把地上東西收拾乾淨了。」末一句吩咐的是今夏。

  上官曦也已站好,神態迅速恢復如常,道:「早就聽聞陸經歷身手不凡,今日一見,果然不虛,民女甘拜下風,佩服佩服。」

  真是在切磋武功?

  今夏狐疑地將兩隻眼珠子滴溜溜地在兩人身上打了幾個轉,也沒看出些許端倪來。

  「還不快收拾,收拾完了出去!」陸繹看著今夏,語氣已有幾分不善。

  沒奈何,今夏只得把碎瓷片收拾了下,也沒地方擺,便拿衣裳下擺兜著,一股腦全丟進湖裡頭去。

  聽見碎瓷片落水聲,陸繹唇角一勾,不再理會,伸手仍把門關上,轉身看上官曦,含笑輕嘆道:「可惜你家少幫主身上還帶著內傷,不然以他的身手,那夜在船上倒是可以和我好好較量一番。」

  見上官曦不吭聲,他又接著道:「說起來他倒也算是有情有義,在船上救不成沙修竹,傷未好就敢闖提刑按察使司,差點把自己也陷在裡頭,想必你為此也頗頭疼吧。」

  上官曦抬眼看向他,不承認也不否認,道:「既然經歷大人還肯邀我相談,不如就直接開個價吧。」

  「上官堂主果然見慣風雨,爽快!」

  陸繹讚許地微微一笑。

  戴著頂青斗笠,今夏百般無聊地在站在舢板上,打量旁邊那艘烏安幫的船。船頭一年輕船夫穿蓑衣帶斗笠,腰間還別著把鯊魚吞口短刀,見今夏老盯著船看,便冷眼將她瞪著。

  今夏毫不畏懼,索性對上他雙目,連眼都不帶眨,就這麼肆無忌憚地和他對看。

  實在是沒見過這樣的,過不多時,那船夫不甚自在地將目光挪開。今夏晃晃腦袋,又繼續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一番,這才算完。

  「好歹也是個姑娘家,這麼盯著人家看,容易讓人誤會。」高慶在旁將此景全落在眼中,忍不住搖頭開口道。

  今夏轉身看向他:「誤會什麼?」

  她一雙眼睛黑白分明,盯著人時連眨都不帶眨,如此近距離高慶被她看得直發毛,連忙轉身走開:「你什麼毛病,眼睛不酸嗎?」

  「是有點酸。」今夏連眨了幾下,放鬆下眼球,「頭兒說,當捕快就要有一身正氣,最起碼的一點,與人對視絕不能閃避退縮,輸人不輸陣。你轉過來,咱倆來試試!」

  「不要!」

  高慶堅決拒絕。

  楊岳在旁也勸道:「別跟她玩這個,她那功夫,都能熬鷹了。」

  熬鷹是馴服野鷹的一個必須步驟,馴鷹人與鷹對視,切切不能有片刻迴避,如此對視一天一夜是基本,三天兩夜也是尋常。

  他們說話間,上官曦已從艙內出來,神色如常,只是眉間微蹙,朝今夏與楊岳含蓄地微微一笑,不待今夏開口相問,一個旋身便躍回了烏安幫的船。年輕船夫得了她的吩咐,將船駛離,一圈圈水波漾開來。

  「你剛才看見那小子沒,他面色發紅,喉骨與尋常人不同,是打開的。」今夏捅捅楊岳,「是個內家拳的高手,腰上所別的刀嶄嶄新,估摸就是個裝飾。」

  「內家拳高手……」楊岳嘖嘖道,「那你還盯著他看?」

  「看看而已,又不會少塊肉,為何不敢。」今夏湊近他的耳畔,「帶這樣的內家拳高手,至少她是有備而來,咱們都替她多操心了。」

  「沒打一場你是不是特遺憾?」楊岳笑道。

  「那倒不是,我猜想,說不定陸大人占不到她便宜特遺憾……」今夏嘿嘿笑著,晃晃腦袋,眼角餘光瞥見的正是陸繹衣擺上精美的刺繡,反應甚快,立時改口,斬釘截鐵道,「但陸大人絕對不是這種人!方才的事情,我仔細思量反省,竟然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實在太不應該了!」

  楊岳只詫異了片刻,憑著與今夏多年默契,隨即明白過來,高聲教訓她道:「你知道就好,再不可這般猜忌陸大人。」

  今夏頭點得如雞啄米一般:「是是是,你說的太對了。像陸大人這樣的人,風姿卓絕,華采衣兮若英,靈連蜷兮既留……」

  高慶沒聽懂她滿口念的是什麼,陸繹聽得明白,雙手抱胸,點頭插口道:「九歌的雲中君,想不到你倒也讀過些書。」

  「大人,您怎麼出來了。」今夏此時方才轉過身,看著陸繹,故作驚訝狀。

  陸繹也不拆穿她,悠悠然問道:「雲中君最末兩句是什麼?」

  「思夫君兮……」

  剛念出口,今夏就察覺不對勁,本能地剎住,後兩句是「思夫君兮太息,極勞心兮仲仲」,形容因如此思念他而悠聲長嘆,且每日憂心百轉神思不安。

  陸繹似笑非笑地望著她:「莫非,你傾慕於我?」

  今夏的臉僵住,現下她恨不得咬掉自己舌頭,誇他就誇他,還咬文嚼字地念什麼九歌,簡直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依著她的性子,此時衝口而出的應該是「做你的春秋大夢,爺能看上你嗎!」,但楊岳及時地沖她胳膊狠掐下去,疼得她把這話噎在嗓子眼。

  「大人年輕有為,京城之中,傾慕大人的姑娘又豈止她一人。」楊岳笑著替她作答。

  「是么?」

  陸繹微微傾過身子,偏偏還要問她。

  今夏干瞪著他,憋得快吐血:「……就算是吧,您歡喜就好。」

  陸繹作思索狀,片刻後嘆道:「徒增煩惱而已,沒甚可歡喜的。」

  他搖搖頭,施施然轉身進艙,身後留下已然七竅冒煙的今夏。

  香船繼續在煙雨中緩緩前行。

  楊岳身披蓑衣,以手搭棚,極目遠眺,詫異道:「怎麼還沒動靜,翟蘭葉的養家不會是對陸大人沒興趣吧?不能夠呀……夏爺,咱們能不能歇會兒?……你個敗家孩子,再揪下去這蓑衣可就不能穿了。」

  滿腹鬱悶無處發泄的今夏正逮著他,起勁地一根一根地往下揪蓑衣上的棕條,船板上落了一地的棕毛。

  「他不就是投胎時準頭好,替自己找了個好爹么,憑什麼人家非得看上他?」她嘀咕著。

  「話不能這麼說,平心而論,」眼看蓑衣就快被她揪禿了,楊岳躲開幾步,「且不談家世,陸大人的相貌人品也是不俗,你沒聽衙門裡頭聊閑篇的時候說起來,便是衛階在世,也不過如此。」

  今夏鄙夷道:「那個生生讓人給看死的衛階?男人要麼能文,要麼能武,長成個小白臉有什麼用。」

  「關鍵是人家又能文又能武。」

  今夏一時語塞,低聲嘀咕道:「那又怎樣,小爺我也不差。」

  漸漸的,湖面上隱約有絲竹之音傳來,被風吹得時斷時續,但仍可聽出不止一家。今夏細聽一會兒,分辨方位,估摸出他們這條香船的附近至少有八、九條船。

  「哪條船上才是翟蘭葉呢?」楊岳直張望道。

  今夏慢悠悠道:「我打聽了,翟小姐頗通音律,擅彈古琴。」

  不多時,一艘樓船緩緩自煙雨中駛出來,雕欄畫棟,甚是華麗,內中琴聲清幽,直透過雨霧傳過來。再定睛望去,船上掛的燈籠上書著個「翟」字,想來便是此船了。高慶忙進艙向陸繹通報,又得了吩咐出來,命船夫駛船靠過去。

  船才靠過去,高慶朗聲道:「我家大人聽聞琴聲優雅,甚為賞識,不知可否一見?」

  片刻後,一個圓圓臉的丫鬟探頭出來道:「我家姑娘向來以琴會友,若要見面,請先彈奏一曲如何?」

  不待高慶回答,今夏已忙笑應道:「使得,使得,等著啊!」

  她連竄帶跳地回艙,渾然已經忘了之前的尷尬事,朝陸繹稟道:「大人,這位翟姑娘真不是一般人,她要以琴會友……您趕緊彈一曲,讓她聽聽。」邊說著邊手腳麻利地把旁邊的琴搬了過來,放在他眼跟前。

  素來只聽聞陸繹武功高強,卻從未聽過他習得琴藝,今夏料想他多半是不會,存了心要看他的笑話。

  畢竟年少,還是孩子性情,她這番心思情緒盡皆寫在臉上,又怎瞞得過人。陸繹只瞥了一眼,見她笑盈盈的模樣,便已知曉,也不拆穿她,低首望琴,直過了半晌也未抬手撫琴。

第二十八章

  「陸大人,翟姑娘可等著呢。」今夏摘了斗笠放在一旁,提醒他。

  陸繹方抬首,非但不撫琴,反倒揚聲朝外間的高慶道:「去告訴翟姑娘,我已一曲奏畢。」

  「……」

  明明沒有任何琴音,怎得說已奏畢,高慶楞了楞,以為自己沒聽清楚,詫異地探頭進來。

  「去啊,說已奏畢,請翟姑娘賞評。」陸繹復道。

  高慶不明其意,仍領命出去。

  「翟姑娘又不是個聾子。」今夏莫名其妙地看向陸繹,奇道:「這樣也行?」

  陸繹支肘偏頭,悠然道:「行不行,待會兒就知道了。」

  過了一會兒,便聽見丫鬟朗聲道:「請大人移船小坐。」

  「她真是個聾子不成?」今夏著實費解。

  陸繹瞥她一眼,搖頭嘆道:「白白在六扇門內混了兩年,還是個雛。你怎得不想想,究竟是她更想見我,還是我更想見她?」

  「……」

  今夏剛欲回嘴,卻聽得陸繹吩咐道:

  「待會上船去,你這當丫鬟的做出個丫鬟的樣子,休要毛毛躁躁,露了行藏還是小事,失了我的臉面方是大事。」

  說罷,他轉身出了船艙。

  今夏得罪不起他,只得吐吐舌頭,腹誹兩句,慢吞吞地跟出去。

  上了船,圓臉丫鬟引著他們上樓,剛踏上樓梯,鼻端先嗅到一股清香,今夏望了楊岳一眼。楊岳會意,低聲道:「調了沉星的百合香,不礙事……這種調香法,不僅費事,而且對準確度要求很高,現今已經很少有人會用了。」

  聞香而通體舒暢,他的語調中也禁不住露出幾分稱讚之意。

  今夏笑眯眯地小聲調侃他:「未見其人,先醉其香,哥哥,你這是要往裡掉的架勢呀。」

  「去去去……」

  樓上布置得相較樓下更為雅緻,窗子半開著,輕風地吹得香氣若有似無,一幅紅麝珠簾盈盈垂下,半遮半掩間,可見一纖纖女子坐在琴案前。

  「大人一曲琴音,於無聲之處聽有聲,蘭葉很是受教。」她的聲音溫柔婉轉,隔著珠簾透過來,落珠般圓潤,「琴聲雖好,但發一音時,卻失去其他音,唯有一音不發,方才五音俱全,昔日昭文不彈之理,我直至今日方懂。今日得遇大人,是蘭葉三生有幸。」

  如此一席話,將陸繹方才一音未奏的曲子解釋得有理有據,誠心誠意地表示自己深受教誨,恰到好處地表達出對陸繹的欽佩之情。由此,今夏沉痛地意識到,以前認為自己臉皮已經足夠厚,實在是因為自身要求太低,急需深刻自省。

  「姑娘過謙,高山流水,知音難求,言淵之幸也。」陸繹微笑道。

  「大人請坐。」翟蘭葉一面款款起身,一面吩咐圓臉丫鬟,「桂兒,愣著做什麼,還不快看茶。」雖是在薄責丫鬟,她的語氣卻十分溫柔嫻雅。

  圓臉丫鬟應聲去了,翟蘭葉則行至珠簾旁,自己伸手來捲起珠簾。

  只見一雙纖纖素手,輕柔細緻地將香珠攏在手中,一點一點捲起,香珠顆顆光滑紅潤,愈發襯得肌膚瑩潤,凝若羊脂。珠簾慢慢卷上,可見腰肢翦翦,再往上,玉頸雪白,最後才是銀盤似的臉,唇不點而紅,眉不畫而翠……

  今夏的目光首先落在她的頭髮上,仍可看出她的頭髮與那枚香袋中的頭髮甚為相似,那枚香袋的主人很有可能是她。她習慣性地看向楊岳,想看看他是否有何發現,卻見楊岳怔怔地望著翟蘭葉,竟是看得痴過去了。

  「大楊?」

  她捅捅他腰眼,見他渾然未覺,便乾脆悄悄伸腿踩了他兩腳。楊岳吃痛,夢囈般地嘟噥了一聲,雙目卻是半分未移,仍痴痴望著翟蘭葉。

  待卷好珠簾,桂兒也端著茶盤上來,翟蘭葉移步落座,朝陸繹嫣然一笑,讓道:「這是我素日常吃的茶,大人莫嫌粗陋才是。」

  這一笑,那般的含羞帶怯,美目流轉,莫說是男人,便是今夏見了也禁不住心軟了好幾分。

  陸繹掀開茶碗蓋,瞥了眼,笑道:「安徽的六安瓜片……我對茶倒是不挑,不知道當日周顯已上船時是否也吃的此茶?」

  周顯已!

  翟蘭葉怔住,一雙美目定定的,彷彿凝固住一般。

  今夏也是微微詫異,原以為他就算未被翟蘭葉迷的七葷八素,也會略略心軟,進而婉轉打探,她未料到陸繹這麼快就挑明了來意,簡直大煞風景。

  「姑娘不會是不記得了吧?」

  陸繹輕抿了口茶,目光毫不放鬆地看著翟蘭葉。

  「我……我自然記得他。」翟蘭葉低垂下雙目,難掩面容上的哀傷,「周大人談吐不俗,怎麼也沒想到他竟然會……」

  「我聽說,在之前幾個月中,姑娘與周顯已往來甚密,不知修河款一事,姑娘可有聽他提起過?」

  翟蘭葉輕輕搖頭:「我只知他此番來揚州是負責翻修河堤。至於『往來甚密』,不知大人是從何處聽來?我前後只見過他三、四次,也只是小坐清談,對他知之甚少。他也從未在我面前提朝中之事。」

  「可是……」陸繹放下茶碗,「我還聽說,他對姑娘你愛慕難捨,正是為了姑娘才不惜鋌而走險,貪墨修河公款。」

  「蘭葉雖非大家出身,但也自小讀過《烈女傳》,大人如此說,是安心讓蘭葉無容身之處么?!」翟蘭葉目中毫無怯意,直直地對上陸繹,「我也不必瞞大人,養父教養我多年,立下規矩,需有兩千兩銀子的聘禮才能將我嫁出。這兩千兩銀子固然是不少,可和十萬兩修河款比起來,卻又算不得什麼。我不知羞地說句話,便是周大人當真對我愛慕難捨,拿一千五兩銀子把我娶了就是,又怎麼會毫無必要地去貪這十萬兩紋銀。」

  她這番話說完,臉微微漲紅,拿絹帕捂著嘴,轉頭一陣咳嗽,顯然是被氣得不輕。圓臉丫鬟連忙端茶水,又端漱盂,又拿巾帕,忙得是腳不沾地。

  今夏瞧著丫鬟,暗嘆:她不過是咳幾聲,就得忙活成這樣,當丫鬟真是不易。

  楊岳看著翟蘭葉弱風扶柳般的身子隨著咳聲輕顫,大為心疼,一時間已不知自己身在何處,禁不住開口道:「姑娘千萬別誤會,我們不是那意思……」

  「……」

  陸繹側頭,挑眉看他,重重咳了一聲。

  楊岳楞了楞,這才回過神來,意識到自己眼下是個僕役,說這話實在是越逾了,忙停了口,低垂下頭。

  此時陸繹方才道:「姑娘說得極是,是言淵魯莽了,因此番來揚州辦此案,幾日來渺無頭緒,甚是煩惱。今日泛舟,原是想散散心,不想又得罪了姑娘,言淵這廂給姑娘陪個不是。」說著邊起身,朝翟蘭葉拱手作揖。

  「大人使不得!蘭葉福薄,如何受得起。」

  翟蘭葉忙上前,說話間她的手已輕托住陸繹的雙手。

  觸手處溫潤細膩,陸繹似微微一怔,低首望去……意識到自己此舉不妥,翟蘭葉面頰飛起紅雲,忙就要抽回手,卻被他反掌牢牢握住。

  「姑娘可是原諒我了?」

  陸繹拉著她不鬆手,注視著她,柔聲問道。

  「果然是風月老手。」高慶心中佩服道。

  「淫賊!」今夏心中不齒道。

  「禽獸!!!」楊岳心中惱怒道。

  翟蘭葉輕輕掙扎著,含羞帶怯地低低道:「蘭葉怎敢,大人言重了……有人看著呢,大人快莫如此。」

  陸繹這才鬆了她的手,轉過頭來吩咐道:「你們都退出去吧,回船上候著。」

  果然是淫賊本色,美色當前,其餘諸事盡被拋到九霄雲外,他大概也混不記得此行原是為了查案,今夏撇撇嘴,懶待看這種風流韻事,拽上楊岳就回船去了。

  外間雨已漸漸歇了,她一頭鑽進艙里,隨手倒了茶,瞥見桌上的一碟子玫瑰酥餅,便順手拿了來吃。

  高慶掀簾進來,見她正吃著歡,皺眉盯了片刻,忍不住道:「你怎麼能吃?」

  「我餓了呀。」今夏理所當然道。

  「這是給陸大人用的。」

  今夏一手拿著酥餅,一手接著酥餅的碎屑,朝樓船方向努了努嘴,不屑道:「算了吧,翟姑娘生的那般秀色可餐,陸大人美人在懷,哪裡還會想吃這些東西。我不吃就白糟蹋了。你要不要來一塊?」

  高慶自然搖頭。

  今夏不再理他,朝外揚聲喚道:「大楊,大楊!」

  叫了兩聲,沒人回應,她怔了怔:方才明明是和楊岳一塊兒回船來的,怎得他不進來,也不應聲呢?抹抹嘴邊餅屑,她狐疑地起身掀簾出去,見楊岳泥塑木雕般坐在船舷邊,身上衣袍被湖風吹得颯颯作響。

  「大楊,你怎得了?」她俯身詫異地瞧著他。

  楊岳不吭聲,看了看她,復低下頭去看湖水。

  此時,樓船上傳來琴聲,楊岳彷彿被什麼物件猛擊了一下,迅速抬頭看向樓船……今夏細究他神情,片刻之後恍然大悟,道:「大楊,你不會是看上翟姑娘了吧?!」

  楊岳頗愁苦地將望了她一眼,仍不吭聲,眉頭皺成個鐵疙瘩。

  「真的看上她了!」今夏頗同情地看著他,煩惱道,「……你這事可不太好辦。」

  這事又豈止是不太好辦,簡直就是沒指望的事兒。翟蘭葉看不看得上楊岳且另說,想娶她,最起碼就得要有兩千兩銀子;就算天上白掉了銀子下來,還有楊程萬,他絕對不會容許楊岳娶個揚州瘦馬進家門。

  「你不是說想找個溫柔賢惠,還得能幹活的么?」今夏乾脆把整盤酥餅都端出來,又拿了頂斗笠蓋他頭上,自己也在旁坐下陪他聊閑篇,「怎得見了她,就連魂都沒了?」

  楊岳長長地嘆了口氣道:「以前不懂,到今日方才明白。」

  「什麼、什麼……」今夏聽不懂他在說什麼。

  「我原先不懂,見著她之前,想那人應該是那般模樣那般性情;見著她之後才明白,之前種種想頭儘是可笑,什麼模樣性情,是她這個人才是最要緊的。」

  今夏聽得糊裡糊塗,可至少弄明白了一件事:楊岳見到翟蘭葉不過一盞茶功夫,卻是徹底地為她神魂顛倒了。

第二十九章

  樓船上琴聲響了一陣子,又靜寂了一陣子。有琴聲的時楊岳愁苦,沒琴聲的時他更愁苦,今夏在旁看著他著實可憐。

  估摸著過了半個時辰,雨已漸歇,陸繹方才自樓船返回來,看似心情頗好,瞧見今夏把盤子里的酥餅吃了大半盤,也沒說什麼,只叫他們都進艙來。

  兩船漸漸分開,楊岳不舍地看著樓船駛離,方才慢吞吞地進艙。

  陸繹撩袍坐下,見人都進來了,便道:「都說說吧,在這位翟姑娘身上可發現了什麼線索么?」

  高慶楞了楞,他在樓船上不過才待半盞茶功夫,不曾盤問,不曾四處查看,實在談不上有何線索,再說陸繹對翟蘭葉頗有中意,猶豫片刻才道:「大人恕罪,卑職未有發現,從言談舉止來看,這位翟姑娘似乎對修河款之事並不知情。」

  陸繹點點頭,目光轉向今夏與楊岳:「你們?」

  楊岳搖搖頭,眼下他連話都不想說。

  今夏好意提醒他:「大人,您跟她在一塊兒呆了半個時辰,要說線索,您應該比我們知道得多。」

  「所以……」陸繹挑眉,「你現下是要我向你稟報么?」

  「……卑職不敢。」

  陸繹微眯起眼睛,示意他耐心有限。

  今夏只得慢吞吞道:「線索不多,僅能看出翟姑娘頗為念舊,待丫鬟也甚好。她所住之處距離碼頭很近,應該就靠在湖邊,近日裡她曾冒雨偷偷出過去,還受了點風寒。還有,恕卑職直言,翟姑娘多半是受人牽制,不得不對達官顯貴曲意迎逢,她對大人應該是另有所圖。」

  陸繹倒未著惱,淡淡道:「此話怎講?」

  「她的養家不缺銀子,卻要她帶病游湖,不是對大人別有所圖又是什麼?」今夏反問他。

  高慶哼了一聲,道:「不過是偶感風寒,算不得什麼大事。」

  今夏瞥他:「偶感風寒對尋常人來說自然不算什麼,但她先天心脈有損,這風寒對她而言可就受罪得很。」

  「她先天心脈有損?你怎麼知道?」高慶不解。

  「她每一下咳嗽,都牽動心脈,與尋常風寒咳嗽不同,難道你看不出來?」

  「那她所住之處距離碼頭很近,如何看出來?」高慶又問。

  「……我真羨慕你,腦子不用想太多,只要會刑訊就行。」今夏嘀咕了兩句,才接著解釋道,「翟姑娘的鞋襪很乾凈,而她丫鬟的鞋上卻有泥點,所以她們上船前是坐轎子。若是距離遠的話,她們會乘坐馬車。翟姑娘的鞋幫上有五六道劃痕,顯然是丫鬟在刮除大量泥點的時候粗心大意所致。對於她這樣嬌嬌弱弱的姑娘,這樣大量的泥點只有在陰雨天出門才可能沾染上,她沒坐轎也沒乘馬車,所以她是悄悄出門。」

  高慶楞了好半晌,才道:「……娶她要花兩千兩銀子,這明顯是養家想用她撈銀子,你怎說養家不缺銀子。」

  今夏無奈地看著他:「哥哥,樓船上光是那掛紅麝珠簾就不止兩千兩銀子了,更莫說她所彈的那方琴。」

  高慶說不出話來,只得做出了解的模樣,點了點頭。

  陸繹面上看不出任何情緒,手指輕輕敲擊了幾下圈椅扶手,開口道:「那麼,你以為她對我有何企圖?」

  今夏聳聳肩:「這就不好說,她的養家是知府的小舅子,在揚州地界上,他應該過得夠安逸的了。大人您是京里來的,又投了個好胎,沒準他想往京城裡鑽鑽。」

  陸繹看向高慶:「去查查這個小舅子,他何年收養翟姑娘,翟姑娘的親生父母是誰,她接觸過哪些人,還有連同他名下地產都查明白。」

  「卑職明白。」

  船緩緩駛在歸程中,楊岳依舊沒什麼精神,今夏在旁不時試著逗他說話,可惜始終不得其法。她說上十句,他頂多「嗯嗯」兩聲。過了好一會兒,眼看船就要靠岸,她嘆了口氣,拍拍他肩膀道:「你這樣子,頭兒見了肯定要起疑心,你好歹也裝個樣子,精神著點。」

  楊岳聽罷,拿手將臉一陣猛搓,力道頗大,把原就粗糙的麵皮整個都搓紅了。

  「不想了,想又有什麼用!」他狠狠道。

  口中雖說著不想,但眉宇間仍死死地打著鐵疙瘩,可見他是口不對心。

  今夏不好說破,只順著他道:「就是就是,還是想想正經事吧。咱們待會吃什麼?頭兒過兩天就得傷筋動骨,是不是先給他補補?我這裡銀子雖不夠,不過咱們可以到城外林子里打個野雞野鴨什麼的,運氣好沒準能打著野兔……」

  船徐徐靠岸,陸繹也未再有其他吩咐,一行人徑直回了官驛。楊岳向楊程萬稟了船上之事,楊程萬是何等樣人,楊岳每次說到「翟姑娘」三個字時不經意流露出的異樣又怎瞞得過他的眼睛。

  「你這神不守舍的模樣,莫不是因為那女子的緣故?」他望著楊岳,淡淡問道。

  楊岳愣神,未料到這麼快就被爹爹看穿,一時不知該如何應答。

  今夏趕忙插口道:「頭兒,你是沒瞧見,那翟姑娘生得真真是好看,大楊也就是多看了她兩眼。那位陸大人,瞧她瞧得眼都直了,說不了兩句話就去摸她的手,簡直就是個色中餓鬼!」

  「夏兒……」楊程萬皺眉頭。

  「真的,您別瞧他日里裝得道貌岸然,見著上官姐姐就要關起門來說話,說了還不到半柱香,我們聽見裡頭動靜,一進去,您猜怎麼著……他的手都摟到上官姐姐腰上了!簡直就是個急色鬼。」

  她在裡頭說得熱鬧,卻不知窗外頭正立著陸繹。他原是有事要吩咐,不想聽見這一出,當下側頭思量了片刻,也不進去訓斥她,反倒轉身走了。今夏只聽外頭有腳步聲行過,想是官驛中的雜役,也未多想。

  過了半盞茶功夫,高慶過來,把今夏叫出來問道:「陸大人有話問,今兒租船共是二兩銀子,加上船上的茶水點心,就算三錢銀子吧,他已暫時替你們墊付著,問你們打算何時還錢兩?」

  今夏立在當地,整個人從頭到腳石化掉,好半晌才回過神來,小聲問道:「今兒這船、這船……不是陸大人自己要租的么?怎得現下要我們付錢?」

  「這我可不知道,我只是替大人來問話。」

  別的事兒倒罷了,獨獨這銀子一事愁煞人,光租條船就花掉二兩三錢,這不是個小數目,找劉大人報賬都難開口。她焦慮地原地轉了轉,覺得這事有點冤,決定找陸繹說道說道。

  門虛掩著,她猶豫片刻,沒敢推門,而是規規矩矩地立在門外,規規矩矩地敲門,規規矩矩地說話。

  「陸大人,卑職有事想稟報,不知您可否方便?」

  「……進來吧。」裡頭淡淡道。

  今夏用手揉揉腮幫子,活動活動下巴,接著猛得一下扯出個殷勤如春花的笑臉,邁步走進去。

  裡頭,陸繹已換了身家常衣袍,半舊的月白直身,用青絲絛鬆鬆結著,正立於書案前低首看著什麼……

  「陸大人?」今夏試探地問。

  「等等。」

  陸繹連眼都未抬一下,專心致志地盯著案上。

  今夏只得收了口,乖乖等著。屋內靜悄悄的,僅能聽見陸繹的手指在紙張上的摩挲聲,她循聲細看,他正看的似是一副地圖,街道交錯縱橫,應該是某個城鎮地圖才對。

  等了好半晌,也不見陸繹抬眼,今夏干站著,倒是不覺得腿酸,就是臉上堆的笑著實有點撐不住了。

  足足過了一盞茶功夫,陸繹這才抬起頭來,瞥了她一眼,今夏忙以笑臉對上。

  「有何事?」他復低下頭,理了理衣袖,似不經意問道。

  「陸大人,方才高慶來問我租船的二兩三錢銀子何時還,我想租香船是大人的主意,怎麼會要我們還銀子呢,肯定是他聽岔了。」今夏笑眯眯道。

  陸繹抬眼,看著她平靜道:「他沒聽錯。」

  「……這個……」今夏的笑臉垮下來一半,另一半仍頑強地堅持著,「大人,這、這不太合適吧……」

  「怎得不合適?」陸繹自書案後轉出來,「是你來尋我借銀子,說想租條船查案的吧?」

  「……是,沒錯,可我沒說要租香船,香船這麼貴,劉大人那裡我不好報賬。」今夏勉強陪著笑臉,「其實論理,香船是您租的,翟姑娘想見的也是您,這船資是不是……」

  她話未說完,就被陸繹打斷:「論理,來江南辦此案,我是協辦。租船也好,見翟姑娘也好,都是協助你們六扇門辦案。現下,船你也坐了,翟姑娘你也見了,案子線索你得了,糕點你吃了有大半,船資卻要我掏,哪裡有這種道理。」

  這下今夏的臉徹底跨下來。

  「……我、我就吃了幾塊而已……」

  陸繹望著她,慢條斯理道:「做人要厚道。」

  到底是誰不厚道?!

第三十章

  今夏平日里也算是伶牙俐齒的,可就是偏偏說不過他去,躊躇片刻,也想不出什麼法子,垂頭喪氣地朝外頭走。

  前腳才邁出門檻,後腳還未跟上,又聽見陸繹在身後道:「以後沒旁人在時,你最好莫踏進我這屋子,這世上嚼舌根的小人避是避不開的,陸某雖無清譽,但還想守著幾分清白。」

  這話有點沒頭沒腦,她楞了楞,遲疑轉頭問道:「嚼舌根的小人?」

  「今日我為了助你們查案,不得不應酬翟姑娘,不想卻有一干小人,在背地裡說我是什麼色中餓鬼。」陸繹轉過身,連看都不看她了。

  「……」

  今夏總算明白這事的緣故了,仔細回想那時窗外有腳步聲,自己不曾理會,想來正是陸繹在窗外,那些話全叫他聽了去。當下再懊惱自己口沒遮攔,已是來不及,她想來想去也沒個好法子,只得老老實實道:「大人,我錯了!我是為了給大楊解圍,一時情急,才說那些口沒遮攔的話,您大人有大量,饒了我這次,我下次再不敢了。」

  「口沒遮攔?」陸繹略略挑眉。

  這時候,今夏反應快起來了:「不不不,那些話簡直黑白顛倒、是非不分、喪心病狂!大人,您就饒了我這次吧。」

  陸繹仍不理會她,手指似不經意拂過房中的攢接十字欄杆架格,自言自語道:「還有點灰……」

  今夏微微一怔,隨即忙介面道:「我來、我來、我來幫您打掃!」

  「不妥吧?」

  「妥當妥當,讓大人住得舒服,本就是卑職應該做的事情。」她殷勤道。

  陸繹再不說話,返身回到書案前,繼續看他的圖去,抬眼舉止間似只當沒她這個人。

  這該是默認的意思,今夏心領神會,轉出去取了水和抹布來,挽起袖子就開始上上下下地擦洗起來。這些活兒她自幼在家中是做慣的,順手順腳,麻利得很,現下更加加倍賣力,盼陸繹消了氣把那二兩三錢銀子勾了賬才好。

  過了一會兒,高慶進來,見狀,拿眼多瞄了她幾下,沒敢多問,拱手向陸繹道:「大人所吩咐之事,卑職已命人去查,不知大人可還有別的吩咐?」

  「暫且沒什麼要緊事。」陸繹正提筆蘸墨,抬眼朝他道,「你這兩日辛苦了,且回去歇歇吧,明日早起再來。」

  「多謝大人,卑職告退。」

  高慶退出去前又瞥了今夏一眼。後者正跟個條桌腿子過不去,那腿子下部摳出卷葉裝飾,好看倒是好看,可條條凹處積了灰塵,清掃起來甚是麻煩,她又是用指甲摳又是用抹布蹭,正幹得起勁。再看陸繹,一副風輕雲淡的模樣,怎麼看都像是貓戲老鼠,也不知陸繹究竟因何要為難這個小捕快,他暗自搖了搖頭。

  眼見到了正午,陸繹也不理會今夏,自顧出門,大概是用飯去。她好奇心起,拿著抹布去擦書案,手上雖不停,眼風卻直往案上瞅。

  是地圖果然沒錯,且就是揚州城的地圖,她沒費勁就找著官驛所在,然後是提刑按察使司,接著又找著了昨日去過的翟宅,還有今日上船的碼頭……

  他盯了這地圖半日,究竟在看什麼呢?

  今夏顰眉回想當時陸繹的手指,是一條斜線,向左上角延伸——西北面!她的目光落到地圖西北角,細細掃尋了幾遍,卻始終找不出有什麼問題。

  正當她疑惑時,陸繹已返回來,見她仍在擦洗,皺皺眉頭道:「還沒打掃好么?我要歇息了。」

  「好了,已經好了!」今夏緊著抹兩下,收了手笑道,「大人,您瞧,這桌、這椅、這櫃,我幹活沒得說,乾淨得能用都舌頭舔,不信您試試。」

  陸繹沒接話,干看著她。

  今夏自己也意識到這話是有點不對勁,一陣訕笑遮掩過去,接著又堆笑道:「大人,你看我也知道錯了,那個、那個……銀子……是不是……」

  陸繹盯著她片刻,忽問道:「二兩銀子而已,丟在水裡也不過就聽個響,犯得上你這麼卑躬屈膝委屈求全么?」

  聞言,今夏面上的笑意慢慢褪去,低了頭,習慣性用腳去輕輕蹭門檻,道:「當然犯得上了,你們上頭這些人自然不會知道我們下頭的難處。如今東廠、西廠、北鎮撫司、南鎮撫司養了多少人,每年開銷多少銀子,想必您心裡也有數。反之,三法司攤派下來的銀子一年比一年少,上頭一再要我們節儉行事,如今光是租條船就花了我一個月的月俸,頭兒若去找劉大人報賬,定是要受他訓斥看他臉色的。我卑躬屈膝,總好過他卑躬屈膝吧。」

  聽罷,陸繹靜默未語,卻聽她又道:

  「再說,不過只是打掃屋子而已,又不是賣身,這事我本就在行,也不覺得如何委屈啊。怎麼大人您看著,覺得我樣子很憋屈么?」

  陸繹扶了扶額頭,不再理會她,徑直往裡頭走。

  「大人、大人……那銀子……」今夏鍥而不捨地陪著笑臉。

  「有兩件事情,第一,你午後出去一趟,看看翟姑娘現下住在何處,替我把這個送給她。」陸繹遞給她一個匣子,「再打聽清楚她平日里有什麼喜好,想吃什麼想玩什麼。」

  隔著匣蓋子緊嗅了幾下,她抬頭問道:「香料?」

  「麝香和冰片。」

  掂掂匣子的分量,今夏估摸著裡頭香料怎麼也值三、四十兩銀子,只是不知道這銀兩是陸繹自家掏錢袋還是從公中報賬?

  陸繹話鋒一轉,忽看著她道:「上官堂主為人甚好,我瞧你一口一個姐姐叫也甜,烏安幫在此地時日已久,若翟家就住在水邊不遠,找她打聽說不定能快些找著。」

  「您讓我去找上官堂主?」說實話,因船上的事,今夏原就想去找一趟上官曦,可陸繹開口說這話,不由得讓她懷疑是不是被他看穿心思。

  「有問題?」

  「沒有沒有沒有……」

  陸繹接著吩咐:「第二件事,今夜二更,你到周顯已所住的小樓去,點上燈,再把窗子打開,要和周顯已自縊那晚一樣,然後,你就在裡面候著。」

  和自縊那晚一樣?還得候著?今夏背脊陣陣冒涼氣:「大人,您這是要作法呀?還是捉鬼呀?」

  陸繹瞪她一眼。

  她不得不小心問道:「那得侯到什麼時候?」

  「雞叫過三遍之後,你方才吹燈下樓……還有,此事不可對旁人說。」

  聽了這話,今夏又是一陣背脊發涼,又不好拒絕:「那……銀子……」

  他淡淡道:「此事日後再議。」

  既是再議,那至少是有商量的餘地,今夏歡天喜地地領命出來。

  此時午時已過,官驛內靜悄悄的,眾人都在歇午,今夏估摸著頭兒也歇下了。估摸著楊岳會給自己留飯,她轉去灶間找飯,卻看見楊岳窩在灶間裡頭抱著根蘿蔔正雕花。

  「大楊?有飯沒有?」

  楊岳往旁邊籠屜里努努嘴。

  今夏掀開籠屜,見著一碗黃金璀璨的蛋炒飯,大喜,把匣子往旁邊一擱,忙捧了碗出來取箸就往嘴裡撥。

  「這是什麼……」楊岳也隔著匣子嗅了嗅,「麝香、還有冰片,這東西不便宜,你哪裡得來的?」

  「哪裡是我的,是陸大人命我送去給翟姑娘,」今夏咽了口飯下去,「還叫我問她平日里喜歡什麼、吃什麼、玩什麼,看起來他對這位翟姑娘還真上心。」

  把雕花蘿蔔擱下,楊岳直起身來,語氣已有些興奮:「這是要送翟姑娘的?」

  「是啊。」

  「我同你一道去!」

  未料到這麼快又能見著她,楊岳滿灶間轉個不停,看得今夏眼都花了。

  「你說她身體不好,那該吃些添養氣血的才對……燉烏雞湯?不好不好,太葷腥……」他喃喃自語,「燉燕菜?……」

  「燕菜咱們可買不起。」今夏提醒他。

  「得添養氣血,還得可口的,清爽的,吃起來又不費勁的,她吃了還想吃……」楊岳絞盡腦汁。

  今夏聽著都覺得實在費勁。

  「小米糕,你說好不好?」過了好半晌,他總算想出個主意。

  今夏點頭如啄米,贊成道:「好好好,這個好,順便多蒸點,我也想吃。」

  官驛灶間內小米是現成的,當下,楊岳連忙淘米磨粉,諸樣事情細細做來,無一樣不用心,半個時辰之後,掀開蒸籠,將蒸好的小米糕取出,待熱氣稍散,把賣相好的用乾淨紙細緻地包起,剩下的也包了讓今夏揣懷裡。

  「走走,咱們趕緊走,這個最好是趁熱吃。」

  兩人打聽了烏安幫出沒的幾個碼頭,先往最近的碼頭去。碼頭處停泊了至少數十條船,人聲喧嘩,甚是熱鬧。楊岳正找哪條船上有烏安幫的旗,今夏眼角瞥見一人,分外眼熟,再定睛望去,不由得抿嘴笑道:「咱們今日運氣好,一來便逮著個正主兒!」

  楊岳循她目光看去,一條大漢,身形魁梧,長手長腳,背對著他們正給船栓繩,頭上一頂斗笠壓得低低。

  「哥哥,老爺子捨得讓你出門么?」

  今夏繞到漢子正面,笑嘻嘻道。

  這人正是謝霄,見著今夏楞了楞,然後笑道:「你怎麼在這裡,我原還想著去尋你呢。」

  「尋我作什麼?」今夏低聲取笑道,「你那晚禍闖得還不夠大么?半個揚州城都震了三震,我要是老爺子,就關你三個月,不許你出門半步。」

  「你怎得知道……」謝霄說了一半就停了口,狐疑地看著她。此時楊岳也行過來,朝他抱拳施禮。

  「上官姐姐呢?」今夏往旁邊張望。

  「她不在這裡,昨日幫里有事,她去了江寧,還未回來呢。」

第三十一章

  今夏與楊岳對視一眼,心下皆奇怪,明明上官曦一早去見了陸繹,怎得說還未回來。

  莫非此事她有意瞞著謝霄?他們二人之間的事情,他們自然也不說破。楊岳道:「謝兄,我有一事相求,不知謝兄可否幫忙。我們現下正在找一位姑娘的住所,只知道在水邊不遠,烏安幫幫眾甚多,不知可否替我打聽下?」

  「這點小事,還用個求字,你也忒小瞧我了。你說,要找的是誰?」

  「她姓翟,名蘭葉,是翟仲翟員外的養女,據說這位翟員外還是揚州知府的小舅子。」

  謝霄聽到這裡,大手一招,從近旁喚來一位賣魚的年輕後生,如此這般問他。年輕後生笑答道:「他家愛喝鮮魚湯,老胡頭隔天就往他家送魚。原是住鳳橋街,最近不知怎得搬到觀前后街去了,倒給老胡頭省了好些事。」

  「觀前后街的何處?」

  「他家后角門緊著棵大槐樹,旁邊還有個土地廟。」

  謝霄是自小在揚州城瘋跑長大的,聽他這麼一說,立時就明白了,當下解開纜繩,朝今夏楊岳道:「你們上來,我帶你們去!」

  沿著水道走,左轉右拐,直到了一處橋頭,謝霄指道:「你們只管朝前走,見著土地廟就是了。我橫豎無事,就在這裡等著,等完了事咱們吃酒去!」

  今夏正欲上岸,又看見楊岳小心翼翼怕碰著小米糕的模樣,乾脆喚住他,將裝香料的木匣子遞過去:「大楊,你去吧,我同謝大哥說說話。」

  楊岳楞了楞。

  「你呀,不用著急,我們就在這裡等著你啊。」今夏笑道。既是替陸繹送物件,想必翟蘭葉會親見,只怕還得多問上幾句話,讓楊岳獨自去還能與她說上話,多少解些他的相思之苦。

  楊岳接過木匣,撓頭笑了笑,轉身走了。

  謝霄栓好繩子,往船上一靠,奇道:「你們不是來查案的么?這姑娘有嫌疑?」

  內中詳情不好對他說,今夏只道:「這位翟姑娘生得極好,陸大人今早在船上見了她一面,回去之後念念不忘,這不,置備了香料讓我們送過來獻殷勤。」

  「陸繹……」謝霄冷哼了一聲,「看不出,他那德行,居然還是風月中人。」

  「就是就是。」

  今夏笑嘻嘻地迎合著。

  「你當他狗腿子當得還挺樂呵呀?」謝霄斜眼睇她。

  「哥哥,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呀……」今夏也不惱,認真想了想,「也不是,我這應該算是身在曹營心在漢。」

  謝霄嘿嘿笑著搖搖頭,問她道:「那晚,你怎得知道是我?」

  「我不光知道是你,還知道用雷明霹靂彈的是上官姐姐。」今夏湊近他,壓低聲音道,「我說哥哥,你也太不當心了,換了身皮就想混進去,那幫錦衣衛雖然不是好東西,可也不是混飯吃的。」

  「行了行了……幫不上忙還說風涼話。」

  「你且安心吧,陸大人現下忙得很,壓根顧不上去理會你兄弟,提刑按察使司的人上趕著巴結他,肯定不敢亂動私刑,把你兄弟看得緊是必然的。他好端端在牢裡頭,不會有什麼事。」

  聽她說的有理,謝霄稍稍放心。

  「我也悄悄替你探聽著,若是打算將他移送到京里……」今夏瞥他,慢吞吞道,「在路上總是好行事些吧。」

  謝霄不做聲,哼了兩聲。

  今夏手腳閑不住,一邊說一邊起勁地折騰船櫓,這種搖櫓船北方少,江南多,她也沒怎麼見過,只懂拉來推去,弄得船左搖右晃。

  知她圖個新鮮,謝霄跟著船身晃來晃去,也不著惱,由著她頑耍。

  兩人正閑話時,一艘搖櫓船飛快地從橋那邊划過來,濺起的水花響成一片。

  「少幫主!出事了!」

  謝霄騰地立起身來,喝問道:「什麼事?」

  「十幾名弟兄在賀家莊撞上了東洋人,那些人蠻橫得緊,一句話不說上來就打,死傷了好幾個弟兄,剩下的敵不過他們,進了蘆葦盪才勉強逃了性命。」

  「東洋人!」

  今夏吃了一驚,立時想起之前聽楊岳略提過在醫館是有被東洋人打傷者前來醫治,官府竟然還未緝拿他們。

  「你且下船去,我須去看看弟兄們。」謝霄朝她道,「回頭得了空我再來尋你們。」

  「我同你一塊去。」出於捕快本能,今夏想瞧瞧究竟是哪些倭寇如此猖獗。

  謝霄只猶豫一瞬,便痛快地點頭道:「你坐穩了!」

  搖櫓船沿著水道飛快前行,繞出揚州城,箭一般射入大湖,朝西南面駛去,不多時便可看見一大片蘆葦盪,兩艘小船魚一般鑽進去。兩人多高的蘆葦在周圍輕輕擺動,船左一轉右一拐,初時今夏還能勉強記住路徑,但三彎五繞之後就完全迷糊了,每個彎口看著都是一模一樣,實在瞧不出有何不同。

  「莫白費神了,」謝霄看出她想記路徑,「沒我領著,你進來就只能鬼打牆。」

  今夏嘆道:「讀《忠義水滸傳》時,石碣村也有這麼一大片蘆葦盪,阮氏三兄弟出沒其間……」

  「那書為一夥強人著書立傳,你是個官差,怎得也看?」

  「又不是*,怎得不能看。」

  「也是,如今朝堂奸佞橫行,俺答都敢搶到北京城外,哪天你若被人逼得落草,我瞧也不新鮮。」謝霄口中說著,搖櫓擺了方向,朝左邊盪去,周遭豁然開闊起來。

  船聚集在此處,上官曦一襲藕色羅衫,立在其中,凝眉沉目正聽手下幫眾回稟事務,分外醒目。幾乎在今夏看見她的同時,她也看見了他們,似未料想到謝霄與今夏會在一塊兒,神情略怔了怔。

  「少幫主,少幫主……」周遭幫眾紛紛喚道。

  謝霄邁開大步,踏著船板躍過去,一直行到上官曦身旁。

  「少幫主,」上官曦又看向跟過來的今夏,……袁姑娘。」

  今夏朝她拱手施禮:「還請姐姐恕我冒昧,聽說這裡出了事,和東洋人有關,所以我跟過來看看。」

  「言重了。」

  「姐,」謝霄問上官曦:「傷了幾名弟兄?」

  「重傷六個,輕傷三人,」上官曦深吸了口氣,「死了四個弟兄。」

  謝霄沉默片刻,然後道:「帶我去看看……對了,老爺子那邊,先瞞著點。」

  幾名受傷的弟兄已經被送到醫館,上官曦先帶他們去了岸邊擺放屍首的所在。陰沉沉的屋子裡,擺放著四具屍首,都用白布蓋著。

  「我能看看嗎?」今夏雖是官差,但此地畢竟是烏安幫的地盤,仍要講些禮數。

  上官曦望了謝霄一眼,見他並不反對,便上前揭開屍首所蓋白布。

  今夏先探手按了按最近死者的肌膚,尚有彈性,死亡還不到半個時辰,再檢查他身上的傷口。他身上一共有十幾處傷口,其致命傷是胸膛一刀,自右上往左下,刀口頗深;另外十幾處分別在肩胛腹部和大腿,另外還有四處傷口發黑……

  謝霄這幾年不在幫中,這四名死者他都不熟悉,低首詢問上官曦,忽得眼角餘光瞥見今夏湊近發黑的傷口伸手撥弄,連忙探身伸臂把她拽開,喝道:「當心,有毒的!」

  聲音之大用力之猛,把近旁的上官曦都驚著了。

  「我說哥哥,你別一驚一乍地行不行。」今夏無奈,把手亮給他看,「我又不是頭一天當捕快,連這都不懂么。」

  此刻方見她手中還有根小小的銀簽子,謝霄訕訕丟開她的手,仍是道:「有簽子也當心點,你要死在這裡,給我們惹的麻煩就大了。」

  「放心吧放心吧,我死也爬回去死。」

  今夏滿不在乎地漫應著,又轉身去查看其它幾位死者。

  上官曦見他們兩人口沒遮攔一點忌諱也不講,道:「老四,袁姑娘是客,怎好這樣和她說話。」

  謝霄道:「她沒那些忌諱,姐,你不必與她見外。」

  又過了一會兒,今夏收起銀簽子,皺了眉頭問上官曦:「他們遇上了多少東洋人?」

  「受傷回來的弟兄說,與他們交手的是四個東洋人,在賀家莊渡口遇上的,遠遠地還能瞧見莊裡也有東洋人,估摸著至少有數十人。」

  「莊裡還有!」今夏大驚道,「你們可曾報官?」

  「方才已經派人去報了官。」

  今夏稍稍鬆了口氣,隨即仍是緊皺眉頭:「這幫東洋人頗為兇悍,恐怕……賀家莊怎麼走?距離此地遠不遠?」

  「他們不是好惹的,你莫去湊熱鬧。」謝霄皺眉道,「走走走,我先送你回觀前后街去。揚州地界的官役又不是死光了,要你這外來和尚念什麼經。」

  「我就是去看看,你看這幾個傷口都是被小型暗器所傷,暗器上淬了毒,這毒不至於立即要人性命,卻會讓人行動遲緩。你看這十幾處刀口,簡直就是在戲耍他,直到最後一刀才取了他的性命,說明在當時他已經沒有還擊的餘地,只能任人魚肉。這群東洋人中,用暗器者是最要命的。這毒以前我沒見過……上官姐姐,受傷的弟兄里可有中毒的?」

  上官曦點點頭:「有,大夫對此毒不熟悉,雖然熬了解毒湯藥,但把握不大。好在不致命,可以慢慢試。」

  謝霄聽罷,目光緩緩在屍首上巡視,片刻後道:「老子廢了他,走!」

  「老四,你不能去!」

  上官曦急忙要勸阻住他。

  「哥哥,我是官差,沒法子,說到底是分內的事,你就別來湊熱鬧了。」今夏也不想讓他去。

  謝霄眼一瞪,手一揮:「老子不能讓這些弟兄白死。」

  「眼下情況不明,究竟有多少東洋人都不知道,你若是要去尋仇,那咱們還是別去的好。」今夏也攔著他,「我就是去看看,可沒打算去拚命。」

  「老子也是去看看。」謝霄瞪著她。

  今夏晃著手指頭,與他約法三章:「那先說好,你不許動手,只能跟著我,誰動手誰是癩皮狗。」

  「還癩皮狗,多大了你……你得跟著我才對。」

  謝霄口中嘟囔著,但總算沒反對,拉了她出門,解了條船就跳上去。上官曦勸不住他,只得跟上船來。早間今夏在船上見到的那個年輕後生一直默默蹲在門外等著,此時也默默跟上船來。

  「姐?」謝霄愣神。

  上官曦也不看他,只吩咐那個後生:「阿銳,從西面水路繞到九里亭上岸。」

  「九里亭?」

  「從九里亭到賀家莊只有半里路,且有大片桑林可以藏身。」上官曦解釋道。

  謝霄還未說話,便聽今夏讚許道:「還是上官姐姐想得周到。」

  說話間,那位叫阿銳的後生已經將船盪開,穿過蘆葦盪,一路隱蔽地駛向九里亭。

第三十二章

  從上官曦淡淡的神色中,今夏察覺出幾分排斥的異樣,與此同時,她也對上官曦與謝霄之間的關係很是好奇。

  按理說,謝霄三年前拒婚且離家出走,此舉著實傷了上官曦的顏面,她對他即便不恨,也該是心存芥蒂。可照眼下情形看來,她對謝霄著實關心,不似作假。

  眼下上官曦不說話,謝霄偷眼看她臉色,氣氛有點古怪。今夏頗不自在,便行到船頭與阿銳搭訕。

  「你是練內家拳的吧?」她笑眯眯問道。

  阿銳壓根不看她,寒著臉不做聲。

  「哪個門派的?」她接著問。

  阿銳仍不吭聲。

  今夏毫不介意,接著道:「去年我在京城也遇見過一個練內家拳的,年紀吧,大概四、五十歲,青靛臉,一張大口,兩邊胭脂色的鬢毛,三面紫巍巍的虯髯,鼻子像鸚嘴,拳頭像缽盂……」

  這是夜叉還是人啊!阿銳冷眼瞥她。

  今夏卻在驟然間停了口,急打手勢,示意他把船往邊上靠,同時要大家都低俯□子。

  風起,水波瀾瀾,隱隱約約聽見前頭水灣處有人語聲。

  饒得是船技嫻熟,阿銳將船悄無聲息地滑入近旁的蘆葦叢,高大茂密的蘆葦將他們隱在其中。

  隨著水聲,人語漸近,已經可以聽出他們所說的話是東洋話,今夏將身子俯得更低了點,從草縫間往外看。上官曦也俯低身子,雙目看的卻是謝霄,後者低俯身子,全身緊繃如蓄勢猛虎。最後是阿銳,一手操著船櫓,一手按扶在船幫上,隨時等著上官曦的命令。

  過來的船上,僅有三人,身量都不高,寬衣闊褲,腰佩長刀。一人在划船,另外兩人嘻嘻哈哈地正在翻撿著什麼,今夏聽到的聲音正是發自他們口中。

  定睛望去,他們衣袍上尚有斑斑血跡,手中翻撿擺弄的有女人家的頭釵,男人的玉佩,還有孩子頸中的長命鎖,也不知是從那戶人家劫掠了來的——今夏瞳仁緊縮,在京城就曾聽說過倭寇在沿海一帶燒殺強擄無惡不作,竟是連老弱婦孺也不放過。

  謝霄肩頭才微聳,便被上官曦一把按住。

  「老四,說好不動手的。」她提醒他。

  「才這麼幾個人,怕他做甚!」謝霄掙開她,「咱們那四個弟兄,我得替他們找幾個墊背的。」

  話音才落,這邊動靜已然被船上的東洋人聽見,騰地一下拔出刀來,口中嘰里咕嚕地不知說了些什麼,船調轉了方向朝他們過來。

  「哥哥,你等等。」今夏拽住他,轉頭示意阿銳,「把他們引進蘆葦盪裡頭鬼打牆。」即便人數佔優勢,但不到萬不得已,她向來盡量避免正面交鋒。

  「我說你膽子是老鼠做的!」謝霄朝她嚷嚷。

  阿銳望向上官曦,後者朝他點點頭,船櫓一搖,轉進蘆葦深處,船尾嘩得一下激起大片水花,聲響頗大。

  後頭是嘰里咕嚕地叫喚聲,同時也能聽見水聲嘩嘩,應該是追過來了。

  謝霄一身氣力沒處使,斜瞥了眼今夏:「我說你這點出息,還不如你小時候那會兒呢。」

  今夏不理他,轉頭去看後頭。阿銳對這片水域極為熟悉,絲毫不用人擔心,船兒左轉右拐,如魚兒般輕巧。

  「你慢點!把後頭甩丟了,老子就收拾你。」謝霄朝他嚷嚷道。

  上官曦不用看,側耳聽了片刻水聲,沉聲道:「他們不敢進來,在外頭打轉。」

  倭寇雖通水性,但此間人生地不熟,也不敢隨意進蘆葦盪來。

  「這幫狗娘養的。劃回去!」

  謝霄怒道。

  「老四……」上官曦看向他,「這幫東洋人究竟什麼底細,還未查清楚,咱們最好不要貿然動手。」

  謝霄不明白上官曦為何這般縮手縮腳,哪裡還像是獨挑董家水寨的女中豪傑,惱怒道:「幫里兄弟都死傷好幾個了,怎得?就讓他們白死了?!」

  上官曦只望著他,顰眉不語。

  謝霄盯了她半晌,焦躁地使勁搓了搓腦門,然後道:「姐,我不想回來,可你非要我回來當這什麼破勞子的少幫主。好!現下我也當了,可什麼事我也辦不了!連一個划船的我都使喚不了!」他的手指向阿銳。

  「幫里事務我管不了,想痛痛快快打一架不行,想替死去的弟兄出口氣不行。你去買一副畫掛起來也比我強,你說,你到底要我回來幹什麼!」

  他沖著上官曦怒嚷道。

  上官曦的嘴唇不易察覺地微微顫抖著,仍沉聲道:「我只是想讓你慢慢熟悉幫務,我以為你明白。」

  「我不明白!」

  謝霄*地頂回去。

  「小心!」說時遲那時快,今夏撲倒謝霄。

  一枚暗器挨著兩人頭皮頂斜斜削過,釘在船板上,差點把謝霄頭髮犁出條溝來。

  眾人還未回過神來,緊接著又是兩枚,分打左右兩路,一枚被阿銳用船櫓擊開,另外一枚劃破了上官曦的衣袖,所幸因蘆葦遮擋,暗器準頭難免偏差,未傷到她皮肉。

  今夏仍壓在謝霄身上,不讓他動彈,探了一隻手到船幫外悄悄划水,配合著阿銳將船滑到旁邊去。

  謝霄看向仍壓著他的今夏,身體不自在的挪了挪,語氣頗有些艱澀道:「謝了,老子欠你一份人情。」

  「噓……」

  今夏壓根沒聽清他說什麼,目光仍在蘆葦縫中緊張地搜索著。

  「你能不能先從我身上下來?」謝霄尷尬道。

  上官曦望了他二人一眼,隨即朝旁別開臉去。

  「哦。」

  今夏翻到一旁,朝阿銳小聲問道:「能不能繞到他們後頭?」

  阿銳不言語,探尋地望向上官曦,後者淡淡道:「聽少幫主的吩咐。」

  謝霄半撐起身子,瞥了上官曦一眼,然後朝阿銳冷冷道:「繞到他們後頭去!」

  阿銳面無表情地搖櫓。

  旁邊,今夏自懷中掏出一條帕子,小心地將那枚暗器自船板上拔下來,用帕子包了揣進懷裡。

  也不知道阿銳是怎麼搖的,小船在蘆葦叢中一陣穿行,沒一會兒功夫他停了下去,示意他們往左前方看。

  悄悄撥開蘆葦,今夏又瞧見那船——東洋人只是偶爾往蘆葦里張望,估摸著以為裡頭是湖上的尋常漁夫,也沒當回事,多半時候彎腰撅腚地尋水裡頭的魚。

  耳畔厲風掠過,竟是謝霄用腳挑起船艙內的魚叉,大力投擲出去。

  魚叉箭般射向中間的倭寇,或許是感覺到了勁風,他本能地縮了縮脖子,魚叉穿過他耳朵,飛入蘆葦叢中……

  左側倭寇發覺他們,手腕微抖,兩枚暗器自袖中激射而出。

  上官曦雙刀出鞘,只聽得清脆的「鐺u!」兩聲,暗器被擊飛出去。

  中間倭寇右耳鮮血淋漓,一手捂著耳朵,哇哇大叫,另一手已拔出長刀,雪亮的刀鋒來回揮舞,又朝划船的倭寇大叫,示意他把船靠過去。

  因未帶兵器,手邊也沒個趁手的傢伙事兒,謝霄低首瞧見艙內還有個盛清水的封口木桶,手一伸就把它拎起來,大力一擲,朝著嗷嗷叫的倭寇就砸過去。

  倭寇拿刀來擋,將木桶劈開,嘩啦啦的水劈頭蓋臉地澆下來,將他淋成了個落湯雞,頓時愈發怒不可遏。

  此時兩船之間還有些距離,謝霄手邊再無物件,他又是個急性子,長身一縱,竟徑直躍上倭寇的船。上官曦生怕他孤身吃虧,緊隨其後,也翩然躍上船。

  那船原就是條漁夫捕魚所用的小船,船身狹小,一下子承載這麼多人著實擁擠,更不消說還要你來我往地過招。倭寇想把長刀施展開來需要空間,眼下擠成這樣,刀才揮到一半便被謝霄重重一拳打在腹部,疼得身體蜷縮。謝霄擒住他握刀的手腕,將人死死按住,用膝蓋連連猛擊,打得那倭寇連刀都握不住,癱軟下來。

  旁邊上官曦也制住了用暗器的倭寇,將他按倒在船艙底部。

  划船的倭寇見狀,一下子就棄了同伴,返身朝水中躍去。謝霄伸手想去抓,卻差了一點點,眼睜睜看他入了水。

  「他娘的,屬蚯蚓的吧!」

  他狠狠罵著,一腳踩在倭寇身上,順手撿起那柄長刀當魚叉般用,要往水裡擲去。

  正值長刀堪堪脫手之時,水面上嘩嘩一陣水花,冒出兩個頭來,正是今夏和那名遁水的倭寇,也不知她是何時下得水,在水下又如何制住了他,反正那倭寇軟綿綿地被她拖著,毫無還手之力。

  無須再擲刀,謝霄隨手把長刀往船板上一插,正把使暗器倭寇的手穿了個透骨涼,牢牢釘在船板上,後者吃痛慘叫,他連看也不看一眼,只朝今夏抬抬下巴,問道:「你什麼時候鑽到水底下去的?」

  今夏還浮在水上,顧不得答話,把那倭寇使勁往船上推,示意阿銳搭把手:「趕緊的,把他弄上去,看著瘦不拉幾,沉得跟鐵秤砣似的。」

  兩船此時已經挨近,阿銳將倭寇拖上船來,讓他趴在船艙底嘔水。今夏緊跟著濕漉漉地爬上船來。

  「我還以為這幫東洋人有多厲害呢,也就是個欺軟怕硬的主。」謝霄將長刀拔起來,用力踢得倭寇翻過來,「拿你們給幫里弟兄墊背,算是便宜你們了!」

  說話間,長刀就要往倭寇心口插下去。

  「哥哥不可!」今夏急喚道,她身為捕快,向來是反對民間自行動用死刑。

  上官曦卻瞧出一星不對勁兒來:「老四,小心!」

  那倭寇眼看要死在謝霄刀下,目光異樣,雙唇微啟,從口中疾射出一道銀光,直奔謝霄面門……

  說時遲,那時快,上官曦推開謝霄,而阿銳卻撲倒上官曦。

  長刀釘入倭寇心口,他氣絕身亡。那枚細針沒入阿銳的肩膊,他吭都不吭一聲,只額上的青筋跳了跳。

  作者有話要說:謝謝諸位買v支持文文的朋友!

  謝霄性子有點鹵,但直來直往,偶到現在也沒想好他會不會當男二,發愁~~~

第三十三章

  「阿銳。」上官曦不知該說什麼,趕緊查看他的傷勢。

  謝霄已是勃然大怒:「臨死還想咬老子一口!」說話間手起刀落,將另一個倭寇乾脆利落地殺了,待要去殺之前逃走的那倭寇,卻聽那倭寇滿口求饒。

  「大俠、大俠、女俠……饒命啊,我和他們不是一夥的,我是被逼的,被逼的……」

  他竟說的一口官話,口音比久居京城的今夏還標準上幾分,眾人皆是一愣。

  「鬧了半天,你們是一群假東洋人啊!」謝霄拿刀尖輕一下重一下地戳他耳朵,嚇得那人動都不敢動一下。

  「不是不是,他們是真的東洋人,我是被他們抓來的,他們在內陸人生地不熟,就抓了我來,我一點功夫都不會的……」

  扯開衣袍,上官曦仔細查看,阿銳的肩膊處僅能看見一處紅點,細針沒入肌膚,一時找尋不到。

  好在並不見傷口附近肌膚髮黑,上官曦鬆了口氣:「還好,這枚暗器他含在口中,沒有抹毒,只是得儘快找磁石把針吸出來。」

  「不……不礙事。」

  不慣在她面前光著膀子,阿銳不自在地趕忙拉起衣衫,也不知是否因為疼痛,臉漲得通紅。

  「臉怎麼紅成這樣?」今夏瞅著他臉色,詫異道,「真的沒事?」

  阿銳怒瞪了她一眼,重重道:「沒事。」

  刀尖在假東洋人的耳畔划了幾下,沒傷到肉,倒把頭髮剃下來不少,謝霄瞪著他喝問道:「你東洋話說得那麼溜,想騙老子啊?」

  「我真的不是……」碎發紛紛,不知道下一刀是不是就劃開頭皮,假倭寇嚇得身子直抖。

  今夏示意謝霄先停手,半蹲□子,拿了他的手掌掃了幾眼,平和問道:「姓甚名誰?何方人士?為何會說東洋話?」

  「小的姓張,單名一個非字,徽州人。早些年、早些年在海上跑過幾年船,跟東洋人做買賣,所以會說一些。」

  「這年頭,敢在海上跑船的,可都是人物啊,失敬失敬!」今夏嘖嘖道,「能問下你跟著誰吃飯么?」

  張非道:「那會兒年輕不懂事,聽說下海來錢快,就跟著汪直幹了幾年……」

  汪直,字五峰,號五峰船長,徽州歙縣雄村拓林人。在海上糾集幫眾與日本浪人,組成走私船隊,人數眾多,裝備精良,自稱徽王。明朝有「片板不得下海」的禁海令,走私船隊橫行,倭寇重患,致使江浙沿海民不聊生。

  今夏繼續嘖嘖:「失敬失敬,原來你還是汪大老闆的人。」

  謝霄在旁聽得不耐煩:「你別廢話了行不行,汪直的人不就是倭寇么,老子給他一刀痛快的。」

  「小的、小的已經知道錯了,就是想洗心革面才離開了船隊。」

  「離開船隊就帶著東洋人進內陸了,你曉得他們不認路,特地帶路的吧。」謝霄揚手就給他一記響亮的耳光。

  「我是被逼的、被逼的……」

  正在這時,不遠處又傳來水聲,且有東洋人的說話聲,上官曦側耳細聽:「至少有七八條船,老四,扯風。」

  謝霄雖然忿忿,但眼下船上有人受傷,確實不易久留,便抬腳將兩具死屍踢入水中。

  阿銳雖傷著,還欲去搖櫓,肩膊一痛,半身發麻,差點跌倒,今夏趕忙扶住他。上官曦接過搖櫓划起來,擔憂地看著阿銳。

  張非趁著眾人不留意,朝船舷處挪了挪,緊接著「撲通」一聲,船邊水花濺起,他已竄入水中。

  饒得謝霄反應快,伸臂去抓,可惜仍未來得及。

  「這王八犢子!老子就知道他不是好東西!早知就一刀剮了他。」謝霄惱怒道。

  上官曦將船兒搖得飛快,蘆葦葉啪啪啪地直朝人臉上打,半晌功夫便回到了之前上船的地方。她先將阿銳扶上岸,又急命人去請大夫來,臉色始終鐵青著。

  這幫倭寇人數眾多,且行蹤飄忽,居所不定,今夏想著要趕緊去通知官府,調集兵馬,對他們進行圍剿方可。謝霄攔住她道:「已經有弟兄去通報官府。」

  「我是官差,此事還是我自己去的妥當。」

  「你一外來和尚,連地名方位都說不清楚,去了又有何用。」謝霄鄙夷道,「況且,你若是個三品大員也就罷了,可偏偏你連個品級都排不上,去了誰聽你的。你聽我一句,我們幫里與官府關係還算不錯,頗有幾個老熟臉,每月里喝酒吃肉地廝混。他們去通報,比你的話有用得多。」

  他的話確也有理,今夏也知自己人微言輕,況且來江南是為查周顯已的案子,管倭寇之事未免讓人有狗拿耗子之嫌,只得作罷,入內去看阿銳的傷勢。

  大夫來了之後,用磁石吸不出阿銳肩膊處的細針,無奈之下只得用利刃割開肌膚,取出細針。阿銳療傷時吭都不吭一聲,反倒上官曦要親自替他包紮傷口時驚得跳起來,臉漲得通紅直搖頭:「使不得,使不得……」

  上官曦正待皺眉,謝霄已在旁徑直接過布條替他包紮起來。她望了他一眼,終是什麼都沒說,自己緩步出去,也不知從何處取了套衣裳,拿給今夏讓她換上。

  今夏謝過上官曦,換好衣裳,等大夫得了空,小心翼翼地取出懷中那枚暗器:「大夫,你瞧瞧,這上頭淬得是什麼毒?」

  那大夫擅治外傷跌打,對於毒物卻不甚熟悉,當下取了暗器到旁邊,用銀針探驗。

  這廂謝霄已經替阿銳包紮好傷口,阿銳嘴唇緊抿,對少幫主連句謝也不說,披上衣袍,起身徑直出了屋子。

  「這幾天你就先歇著,好好將養。」上官曦朝他道。

  肩膊包得結結實實,手都抬不起來,偏偏阿銳還要逞強:「不用歇,這點小傷,不礙事。」

  謝霄行出來,插口道:「讓你歇就歇著,傷口長好才行,我讓兄弟們給你送好酒好菜,你只管養著就是。」

  上官曦沒好氣地瞥他:「他有傷在身,你還送酒?道人人都跟你似的。」

  「呃……錯了錯了,好飯好菜。」謝霄笑著,改口道。

  瞧他的模樣,上官曦微嘆口氣,臉色稍霽,低聲嗔怪道:「就你這性子,也不知道這些年在外頭是怎麼過的。」

  謝霄嘿嘿笑著,也不答話。

  見兩人交談,上官曦的臉色總算和緩了許多,阿銳看在眼中,默默轉身離開。

  因這個大夫也說不出暗器上究竟淬得何種毒物,今夏只得將暗器復包好揣入懷中,皺著眉頭自房中走出來。

  「走!我請你吃酒去!」謝霄大力拍她肩膀。

  今夏被他拍得一踉蹌,驟然想起另一件事來:「糟糕!把大楊忘了!走走走,趕緊回去接他。」

  謝霄跳上船,今夏連忙跟著跳上去。

  「姐,快上來啊!」謝霄朝上官曦喚道。

  上官曦站著不動:「少幫主,我還有些瑣事要處理。」

  謝霄是個粗心的,聽她如此說,連勸也不多勸一句,只道:「那等你辦完了事記得來尋我們,我在七分閣等你。」

  今夏原已上了船,瞧見上官曦神色,思量一瞬,又復躍上來岸來,歉然道:「上官姐姐,今日若非我要去探倭寇行蹤,也不會害得阿銳受傷。明兒我一定登門致歉!」

  上官曦淡淡道:「這事不能全怪你,不必介懷。」

  不能全怪,意思是終究還是得怪一點,今夏心領神會,繼續陪著笑臉。

  她將嗓音壓低了些:「今早姐姐見了陸繹的事,他好像不知道?」

  上官曦轉過頭,雙目望向她,看不出情緒:「你告訴他了?」

  「沒有,我看他並不知情,尋思著姐姐大概另有打算,就什麼都沒說。」

  上官曦目光溫和了些:「多謝你想得周全。」

  今夏等了片刻,見她並無告訴自己的意思,便道:「姐姐放心,我不會多嘴。姐姐身為堂主,自然是有膽有識的,只是容我多說一句,那陸繹頗有城府,心機難測,姐姐須多加小心才是。」

  「我知道。」

  只聽上官曦淡淡道,她頭微微低著,看不清眉目。

  謝霄復將船劃回挨著觀前后街的橋頭,今夏一眼便看見楊岳坐在延伸到河中的石階上,低垂著頭,望著河水獃獃出神……

  「大楊!」船還未靠近,她就高聲喚他。

  楊岳慢吞吞地抬起頭,慢吞吞地看向他們,慢吞吞地站起來,等著船靠過來。

  「都見著人,你怎得還是蔫頭耷腦的?」今夏伸手拉他上船。

  「你怎得知道我見著她了?」

  「匣子你都送出去了,以翟姑娘對陸大人的用心,她應該會親自見你,多半還得向你打聽陸大人的喜好。」

  楊岳犯難地推了推額頭:「她確是向我打聽陸大人的喜好了。」

  「你怎麼說?」

  今夏頗感興趣。

  楊岳瞥了她一眼,復垂下雙目:「我說,陸大人閑暇時喜好烹調之道,時常自己親自下廚煮點小菜。」這原是他自己的喜好。

  他頓了頓,又道:「我還說……小米糕是陸大人親手做的,我想這樣她大概不至於把它全賞給丫鬟,多少自己會嘗點。」

  「美得很,美得很,說不定下回她也會做些小菜回贈,這樣咱們也能吃點。」今夏笑道。

  謝霄聽不太明白,莫名其妙道:「什麼小菜?你們不是查案么?」

  「有人中了美人計,」今夏笑眯眯道,「不過沒事,不耽誤查案。」

  楊岳也不反駁她,蔫蔫坐下。

  身為烏安幫少幫主,謝霄直接領著他們上了七分閣,要了間樓上的雅間,點了一桌子的菜。

  「要不要再找人來唱個小曲?你們好這口么?」謝霄果然財大氣粗。

  今夏正把身子探出窗子外瞧景緻,來不及回答。楊岳已連連擺手:「不要不要……」

  「那就不叫,其實我也煩聽哼哼唧唧的曲子,喝酒都喝得不快活。」謝霄拈了幾粒花生米丟入口中,「上次你不喝酒,今日你爹爹也不在這裡,給兄弟個面子,喝幾杯如何?」

  楊岳原就心緒不佳,加上今日已無事,確也想喝幾杯,猶豫了片刻便點了點頭:「行。」

  謝霄招手讓店小二上了兩罈子竹葉青。

  今夏回到桌邊,見店小二正忙,自己便啟了酒罈子,倒了一碗嘗了嘗:「好香的酒,兩罈子只怕不夠喝。」

  「你一個姑娘家,喝幾杯應個景就算了,喝醉了我可沒法向楊叔交代。」謝霄攔了她的碗,給她換了個小酒盅。

  今夏轉頭就把小酒盅換給了楊岳,依葫蘆畫瓢地囑咐道:「你喝幾杯應個景就算了,喝醉了我可沒法向頭兒交代。」

  楊岳嘆口氣,果然乖乖接過酒盅,預備斟酒。

  她轉頭朝謝霄解釋:「大楊是出了名的三碗不過檻,換個酒盅子,他還能多喝上一會兒。」

  「什麼不過檻?」

  「門檻呀。」

  謝霄感慨地看向楊岳:「沒事,酒量這東西是練出來的,你在揚州若是能呆上三個月,我擔保你喝三罈子也沒事。」

  正說著,樓梯上店小二又引著人上來,隔著帘子剛看見人,今夏便慢慢放下碗,朝楊岳打了個眼色。上樓來的是五、六名錦衣衛,其中一位校尉身穿青綠錦繡服,正是高慶。

  作者有話要說:獅子休息兩年未寫古言,讀者流失甚多,幸得幾位舊友幫忙推文,收藏和點擊才漲上去,卻被人舉報我刷分,好在我行事光明,所以請舉報我的同學,可以去一一核實推文的事,獅子雖然不是什麼大人物,但是這樣一盆髒水潑上來還是叫我很難過。

第三十四章

  宮中,藍道行也聽說了俞大猷之事,他與陸繹同在岑港抗倭之事,對俞大猷為人也甚是尊敬,聽說此事不免詫異,遂尋機與陸繹密會,方才得知此事是嚴世蕃設下的毒計。雖說陸繹已在想法保出俞大猷,但藍道行卻知曉以嚴世蕃的陰險為人,此計不成必定再生一計,若再不想法儘快扳倒他,恐怕陸繹危矣。

  一日,聖上又讓藍道行扶乩,問神仙道:「今天下何以不治?(為什麼天下未能大治?)」

  藍道行心知機會已到,托神仙之言答道:「賢不竟用,不肖不退耳。(賢臣不用,奸臣當道。)」

  聖上又問:「誰為賢,不肖?(誰是賢臣,誰是奸臣?)」

  藍道行心下遲疑片刻,意識到自己不能做得太過明顯,得把陸家撇清,遂答道:「賢者輔臣階、尚書博;不肖者嚴嵩父子。(賢臣如徐階、楊博,奸臣如嚴嵩父子。)」

  聖上看著「神仙」的回答,眉頭微皺,忽而抬頭望向藍道行,目光犀利之極。藍道行雙目澄清,平靜之極,如尋常一般盤膝而坐。他知曉聖上生性多疑,且自負聰明,除了道士之外,幾乎不相信任何人。

  半晌之後,聖上又問道:「上帝何不震而殛之?(既然如此,上天為何不降天譴於奸臣?)」

  此問話犀利之極,稍有答錯,不僅無法撼動嚴家,且連藍道行自己都可能有殺身之禍。

  藍道行絲毫不亂,提筆答道:「上帝殛之,則益用之者咎,故弗殛也,而以屬汝。(上天處罰他,會讓原本該執行的人內疚,所以不降天譴,是為了留給聖上您自裁。)」

  看了這幾個字,聖上龍顏大悅。

  這件事情很快傳到了嚴嵩的耳朵,同時也傳到了陸繹耳中。

  陸繹大急,他沒料到藍道行竟事先未與自己商量,便自作主張做了此事。仔細打聽之後,他才得知,為了保全他,藍道行絲毫未提及陸家,而是說了徐階與楊博,故意轉移嚴黨的視線。

  這次,嚴嵩的反擊極為迅速,他幾乎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就收買了幾位中官,這幾名中官是在扶乩之時服侍的太監,指使他們誣陷藍道行啟封偷視,將他打入獄中,逼問究竟是何人指使。

  藍道行被打入詔獄。

  陸炳雖然統領北鎮撫司,卻並不代表整個北鎮撫司之中都是他的人,嚴黨勢力之大,詔獄之中也有著不少嚴家走狗。

  因嚴嵩此番鐵了心要藍道行承認此舉是受人指使,所以一入詔獄,藍道行就被上了大刑,半日光景不到,人便被折磨地奄奄一息。

  期間,陸繹從刑室之外經過兩次,沒有朝裡頭望過一眼,但刑室內的鞭打聲、烙鐵在火上炙烤的聲音、人在極限時刻的喘息聲,都像尖針一樣扎入他的耳中。

  藍道行什麼都沒有說,因此,用在他身上的酷刑也愈發狠辣。

  陸繹不動聲色,一切如常,直至回到家中,緊閉房門之後,才全身脫力。夜半,陸炳自廊下慢慢踱過,抬眼瞥了眼稍遠處陸繹所住的屋子,隱隱可見內中燈火。他望了又望,長嘆口氣,慢慢行過去,叩響房門。

  「爹爹,這麼晚還沒睡?」陸繹開了門,忙將他讓進來。

  陸炳坐下:「你還在想救藍道行的事情?」

  陸繹不做聲。

  「你心裡應該清楚,這件事情最好的做法,就是讓他死在詔獄,這樣嚴嵩才會徹底失去聖上的信任。」陸炳淡淡道,「只是你狠不下這個心。」

  陸繹低低道:「我已經收集到很多證據,可以證實嚴世蕃與羅龍文通倭,也有機會扳倒嚴家。他不一定非得死。」

  陸炳冷笑:「你想一想鄒應龍彈劾之事,最後只鬧了貪墨八百兩紋銀!只要聖上對嚴家還有情分,再大的罪名也無濟於事。最要緊的就是,讓聖上對嚴嵩徹底失望。」

  陸繹仰面朝天,長長吐了口氣:「……嚴嵩收買的那幾名中官,我已經命岑福去逼他們翻供,但他們礙於嚴黨勢力,只怕沒那麼容易。」

  「現下不急,先把人看緊了,等藍道行死了之後,再讓他們翻供。到了那時候聖上後悔也無用,必定對嚴嵩更加惱怒。」陸炳道。

  「爹爹,我思量著,只要中官肯翻供,他就可以不死。」

  「他死或不死,聖上對嚴嵩的惱意也不一樣。」陸炳道,「事情既然已經到了這步,你切莫一時心軟,錯失良機!」

  陸繹看著他,默不作聲。

  次日清早,陸繹再去詔獄,看見藍道行已經被折磨得體無完膚不成人形。他借故支開看守的人,喂藍道行吃下止痛的藥丸。

  「我會設法救你出去,你一定要撐住了。」他在藍道行耳邊低低道。

  藍道行搖頭,他已經連開口說話都很艱難:「……讓我死……在這裡,只有這樣,嚴嵩……才會徹底失去……聖上的信任。」

  沒料到他早就存了這個心思,陸繹說不出話來,只能定定看著他。

  藍道行微微一笑,艱難道:「咱們……一開始就……說好的,棄車保帥,我……求仁得仁……」

  外間隱隱有人聲,陸繹匆匆出了刑室。

  刑室內,新一輪的嚴刑拷打又再開始,陸繹就在隔壁佯作查看詔獄的筆錄。以他的耳力,他能聽見每一聲從藍道行口中逸出的□□,直至他暈厥過去,被水潑醒,然後再拷打,最後徹底暈厥過去,被拖回牢中……

  ******************************************************************

  今夏在六扇門中,也聽說了藍道行的事情。對於藍道行和陸繹之前的關係,她並不知情,只聽說了他對聖上說的那些話,不管是不是假託神仙之言,心中都暗暗讚賞。後來再聽說他被關進詔獄,想來多半是要吃苦頭,不由扼腕嘆息,卻是一點辦法也沒有。

  入夜已深,袁益還在院中搖頭晃腦地念誦:「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拱……」

  「別念了,趕緊睡覺去,明兒還得早起呢。」

  今夏把石磨清洗乾淨,拿著水瓢趕袁益。

  袁益不肯:「裡頭熱得睡不著,姐,你下次發了薪俸,咱們就買張竹床,可以放在院子里睡覺,又涼快又舒服,好不好?」

  袁陳氏從屋裡出來,手裡頭還搭著兩件衣衫,朝袁益噓道:「小聲點,你爹剛睡下。」

  「娘,衣衫我來洗吧。」

  今夏伸手就要把衣衫接過去,被袁陳氏避讓開:「不用,你幫我打水就行。」說著,又趕袁益去睡覺。

  袁益嘟嘟嚷嚷不情不願地進了屋。

  雖然娘不要她洗衣衫,今夏還是在旁忙活,把明早要磨的豆子洗凈了泡上。

  院中已無其他人,袁陳氏邊搓著衣衫,邊作不在意狀問道:「夏兒,你這些日子是怎得了?自打從南邊回來就不對勁,整日神不守舍的。」

  今夏的手在水裡撥弄著豆子,頭也不抬:「……沒有……哪有,我挺好的。」

  「一個多月也沒見你抓過一個賊,還說自己挺好的。」袁陳氏盯著她,「易家,挺好的一門親事,你就是不願意……」

  「娘,您當初是怎麼嫁給爹爹的?」今夏知情識趣地岔開話題。

  袁陳氏盯著衣衫上一塊污漬使勁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呀,還能怎麼嫁。」

  「您出嫁之前,認得我爹么?」

  「認得。」想起年輕時候的事兒,袁陳氏不由自主笑了笑,「實話告訴你,那時節,上我家提親的有好幾家呢,你爹爹是最老實的。」

  「您就看中他老實?」今夏奇道。

  「不是我看中,是我娘,你外祖母看中了他。你外祖母說以我的性子,得找個老實的才能過得長久。」袁陳氏笑道,「我也覺得他老實,若是和旁人成了親,指不定怎麼被欺負呢。」

  今夏忍不住笑道:「他和您在一塊兒也沒少受欺負呀。」

  「你個死丫頭,我什麼時候欺負過你爹爹。」袁陳氏笑罵著,衣衫洗好,吩咐道,「把院門栓了,趕緊睡覺去吧。」

  外間風過,吹得門前的棗樹沙沙作響,今夏拉開院門,朝外頭望了望,沉沉夜色中,棗樹下似有個人影。她瞧得並不分明,待月亮出了浮雲,再定睛望去,那人影卻又不見了,想是樹影被她瞧花了眼。

  ************************************************************

  又是一日。

  陸繹靜靜地站在刑室外。

  詔獄內八成以上的刑具都在藍道行身上招呼過了,另外兩成之所以不用,是因為那是直接至人送命的刑訊方式。嚴嵩恨不得藍道行死,卻又還不能讓他死。

  又一輪酷刑之後,藍道行被拖回囚室。

  岑福趕過來,附耳朝他低語了幾句。

  「還是不願意翻供?」陸繹目中閃過凜冽的寒光,「你把他們的卷宗拿來,看來他們是沒見過詔獄的手段!」此時此刻藍道行的遭遇,已經讓他出離憤怒。

  岑福領命而去。陸繹命岑壽留在詔獄內。

  夜半時分,岑壽匆匆從詔獄出來,回到陸府,在書房尋到還未入睡的陸繹,稟道:「大公子,藍道行死了。」

  陸繹提筆的手一頓,深吸口氣。

  「怎麼死的?」

  「傷得太重,沒撐過去。」岑壽嘆了口氣。

  「屍首呢?」

  陸繹強制自己要冷靜,這原本就是他意料之中的事情。

  「屍首我沒動,等明早刑訊的人過來看清楚才好拖出去,免得到時候說不清楚。」岑壽皺眉道,「大公子,您也知曉那些人麻煩得很。」

  「啪」的一聲,陸繹自己也微微一驚,低頭才意識到手中的筆桿竟在不自覺之間被自己折斷。

  「你回詔獄去,等明日他們驗明屍首,就把人扣住,一個也別放走。」由於憤怒,手的指節處微微泛白,他的聲音卻異常平靜。

  岑壽忐忑道:「這個……大公子,不行吧?」

  「他們在藍道行身上用過的,我要一樣不少的讓他們自己試試。」

  天還未亮,陸繹隨陸炳進宮,帶著藍道行的死訊和三名中官翻供的證詞。聖上震怒,下令厚葬藍道行,嚴懲兇手。

  次日,收到陸炳指使的御史林潤再次上書彈劾嚴世蕃,並說出嚴世蕃根本未去雷州,而是在逃江西家中。

  聖上大怒,完全忘記此前不許讓人重提此事的旨意,嚴令查辦,將嚴世蕃再次捉拿歸案。

  事情進展至此,嚴世蕃再度入獄,聖上對嚴嵩失去信任,且日漸厭惡。然而,嚴世蕃的罪名僅僅只是發配在逃,並不足以至他於死地。一切仍在風雨飄搖之中。

  **********************************************************************

  陸繹,已到了刑部大牢,出示錦衣衛的制牌之後,獄卒就讓他進了大牢。

  此番嚴世蕃再次入獄,已不復第一次的風光,由於聖上震怒,昔日嚴黨也紛紛偃旗息鼓,不敢再像從前那般囂張。

  嚴世蕃按規矩被關押在刑部大牢,倒是有些優待,他一人獨享一間能曬到日光的牢房,不用與旁人擠,而且他這間牢房布置得甚好,桌椅板凳一應俱全,床鋪上鋪得還是絲綢緞子。

  嚴世蕃正斜歪在太師椅上曬日頭,神態甚是悠閑。

  「他們說,你找我。」陸繹冷冷地望著他。

  「對!」嚴世蕃朝他笑道,「我聽說令尊身體不適,我出入不便,也沒能去府上拜望,失禮得很。」

  陸繹淡淡道:「不勞費心。」

  嚴世蕃嘿嘿笑著,目光卻在細究他的神色:「那日,你說夏行秋令,多肅殺之氣,要我多小心,沒想到卻應在令尊身上。」

  「聽嚴公子之意,莫非覺得自己還能出去?」陸繹冷道。

  嚴世蕃慢條斯理地起身,踱步到木欄前,悠然道:「你用藍道行一條命,才把我送進來,看不見我死,你一直不甘心吧?」

  想到藍道行,陸繹心如刀絞。『*首*發』

  「我爹沒看出來,還以為藍道行是徐階的人,卯了勁想讓他招出徐階。可我心裡有數,藍道行他是你的人,送白鹿也是你的主意。」

  陸繹既不承認也不否認。

  嚴世蕃接著道:「我知曉,你很想我死?可你有沒有想過,扳倒了我們嚴家,陸家也不可能置身事外。」

  直到此時,陸繹方才冷冷一笑:「本來我一直以為嚴公子你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直到今日我才知曉,原來你也會怕。」

  「我怕什麼?怕你殺我?」嚴世蕃欺近他,「那我就告訴你,你爹若能迴轉十年,說不定有望,可惜啊他老人家這身子已是半截入土,就憑你,根本動不了我。」

  陸繹壓根不理會他的話,道:「……人害怕的時候,話也會變多,你與旁人也沒什麼兩樣。」

  聞言,嚴世蕃原想說什麼,卻又即刻忍住,目光閃爍不定。

  不再多言,陸繹轉身就走。

  「慢著!」嚴世蕃開口道。

  陸繹僅僅停住腳步,卻未轉身,其實他覺得連停步的必要都沒有。

  「你記牢,以陸家和嚴家的牽連,扳倒了嚴家,你陸家也得跟著陪葬!」嚴世蕃狠狠道。

  陸繹轉頭望了他一眼:「原來,你真的害怕了。」

  未再多留,未再多話,他徑直出了刑部大牢。

  ****************************************************************

  把一名當街偷錢袋的男子扭送進來,今夏瞅瞅時辰,差不多該交班了,遂卸了朴刀。她剛出六扇門,迎面便遇見岑福。

  「袁姑娘。」岑福面色凝重,「請隨我走一趟,有人想見你。」

  見他面色不對勁,今夏以為是陸繹出了事,心底一慌:「他出什麼事了么?」

  岑福卻不願多言,沉默著把馬牽給她,示意她上馬。

  今夏心中七上八下,隨岑福一路馳去,見方向是往陸府無疑,她愈發不安起來。陸繹若有要緊事,完全可以自己來見她,絕對不會要她來陸府,今日竟要她往陸府,難道他受了重傷,下不得地?

  后角門早有人候著,岑福把馬韁交給他,帶著今夏匆匆往裡頭走。

  這是今夏第一頭進陸府,只覺得頗大,跟著岑福轉過山石,過了九曲橋,才至一處隱在花樹之中的屋舍,屋舍仿舊唐而建,頗具古意。

  岑福在屋外恭敬垂手道:「老爺,袁姑娘帶來了。」

  老爺!

  今夏一驚,要見自己的人不是陸繹,而是陸炳?!

  屋舍的拉門原就半開半合,內中傳來陸炳的聲音:「讓她進來,你們都且退下。」

  除了岑福,旁邊又冒出來數名家僕,皆聽從陸炳的命令,魚貫退下。

  陸炳找她來究竟有何事?莫非他已經知曉自己的真正身份?還是有別的緣由?今夏尚楞在原地,不知自己是否該進去。

  「袁姑娘,進來吧。」陸炳語氣中帶著嘆息,「有好些話,我早就想找個人說說了。」

  又遲疑了片刻,今夏才脫了靴子,換上擺在門口處的木屐,往裡行去,走了兩步,便看見陸炳正盤腿坐在矮几前,旁邊一個紅泥小火爐,上麵茶水正好煮沸……

  「來的正好,」陸炳用竹製茶則舀了一勺茶葉入水,「待沸上兩沸,茶就好了。你平日喜歡喝什麼茶?」

  今夏盯著面前這個人,以前她也曾見過陸炳,但都遠遠的、隔著人、且陸炳皆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樣,但今日見到他,卻覺得他再尋常不過,只是眉目間的滄桑憂患也比常人來得更重。

  「……我什麼茶都喝。」她答道。

  「坐吧。」

  陸炳指了指自己對面。

  無論他今日要談什麼,自己終究都占著理,著實不必懼他。想到這層,今夏與他一樣,盤膝而坐。

  茶煮好,陸炳替她斟了一杯,放在桌面上推過來,抬眼看她,輕嘆道:「你的眉毛和你祖父很像。」

  今夏怔住,如此說來,他已經知曉自己的真實身份。是有人告訴他?還是他自己查出來了?

  「你不必緊張……」

  「我不緊張!」今夏當即否認,戒備地盯著他。

  見狀,陸炳也不著惱,反倒微微笑道:「你雖是夏家的後人,但對我來說,壓根算不上什麼威脅。」

  既然他把話說開了,今夏也就不再客氣,冷笑道:「那是當然,你位高權重,要捏死我比捏死螞蟻還要容易。既然你已經知曉,要殺要剮,悉聽尊便,但我有言在先,此事我爹娘並不知情,你不必再費周章去對付他們。」

  「對付一對以做豆腐糊口的市井夫妻?」陸炳慢條斯理地吹了吹茶水上升騰的熱氣,「我還不至於閑成這樣。」

  今夏緊盯著他:「你今日要我來,是想斬草除根?」

  「不過是與你說說話罷了,你不必緊張。」

  「我不緊張!」今夏再次重申,「而且我與你也無話可說。」

  陸炳望了她片刻,突然笑道:「你挑眉的時候與你祖父特別像……我知曉,你恨我,覺得是我害你們一家人。但是,以你祖父的為人,即便沒有我,他也難逃一劫。」

  「你胡說!他為官清廉,為人剛直,卻被你勾結嚴嵩,讓仇鸞污衊他結交邊將。」今夏怒道。

  陸炳不急不燥道:「為官清廉是事實,為人剛直也是事實,只可惜他做得過了頭。過剛易折,當時朝中有句順口溜『不睹費宏,不知相大;不見夏言,不知相尊』,可知朝中眾臣對你祖父是何觀感。」

  「你害了他便害了他,還給自己找借口,這等嘴臉,只會讓人不齒。」今夏思量著今日橫豎是豁出去,言語間也不再客氣。

  「我只是說出事實,並非給自己找借口。」陸炳也不著惱,喝了口茶,才道,「我告訴你,你的祖父可不是個省油的燈。當年他手上有一封彈劾我的摺子,為了求他把此事壓下來,我不得不在他面前下跪哭求。」

  下跪?

  哭求?

  今夏呆楞住,她雖然聽楊程萬提過陸炳曾經有求於夏言,但卻不知場面竟會難堪至此。陸炳當時已經是錦衣衛指揮使,以他的身份,向夏言下跪哭求……

  「這件事在我心裡擱了許多年,總算是說出來。」陸炳微微一笑,笑容里竟有著說不出的輕鬆,「當年我因為此事,將夏言恨得咬牙切齒,其實這麼些年過來,回頭再看,才能看清——我跪得並不是夏言,而是放不下的名利。夏言呢,看著是個倔強老兒,卻看不得人哭,經不住人求,心還是太軟了。」

  今夏聽著,怔了好半晌,才道:「他是個好人,可被你們害了。」

  陸炳已不再否認,望著今夏,緩緩點了點頭:「是啊,可惜等我覺得對不起他的時候,已經太遲了。」

  「你……你當真覺得對不起他?」今夏定定望著他。

  陸炳不答,從桌底取出一柄長匕首,擱到今夏面前:「你是夏家的後人,若心中忿恨,不妨刺我一刀,我絕不還手。」

  今夏靜靜盯著長匕首,似在思量著什麼。

  過了片刻,她秀眉顰起,朗聲道:「我是六扇門的捕快,律法嚴明,豈能私下用刑。你若當真有悔意,就請啟奏聖上,昭雪我祖父冤情,還他清白。」

  見她壓根不去碰匕首,陸炳目中有讚賞之意,他自袖中掏出一疊卷宗遞過去:「這些就是可以替夏言昭雪的資料,你且收好。」

  今夏不可置信地接過那疊卷宗,略略翻看,手不由自主微微顫抖著。

  陸炳又道:「但你要記著,當今聖上為人甚是自負,認定無人能騙得了他,更加不會認錯。他在位一天,你就不可能為夏言昭雪。你只有等到將來新帝登基,才能提此事,否則就是在引火燒身。」

  今夏看著他,她已不知曉眼前此人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是仇是敵是友?

  「可惜,我大概是等不到那日了。」陸炳笑嘆了口氣。

  今夏把那疊卷宗疊好揣入懷中,猶豫了下,朝陸炳認真道:「這是你欠的,我就不用謝你了吧?」

  倒是頗欣賞她行事清清楚楚,陸炳答道:「不必。」

  有腳步聲急急地往這邊趕來,聲音嘈雜而急促,隱隱還可以聽見人聲。

  「大公子!大公子!」

  「大公子,您不能進去,老爺有吩咐……」

  ……

  是陸繹?!

  她正揣測著,不過轉瞬功夫,陸繹已經疾步進來,兩人四目相投……今夏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只是望著他。

  「爹爹,您找她來作什麼?」陸繹問陸炳,語氣透著焦急。

  陸繹不答,開口便薄責道:「你看看你,連靴子都不換就踏進來,踩得一地泥。袁姑娘還比你懂事些,知曉先換了鞋再進來。」

  陸繹楞了楞,目光瞥向今夏的腳。

  「岑福!」陸炳喚道,「把袁姑娘送回去吧。」

  今夏一聲不吭地起身,與陸繹擦身而過的時候,輕聲道:「我走了。」

  陸繹還未及點頭,轉身望去,她已隨岑福離開。

  「爹爹,您找她來作什麼?」他復問陸炳。陸炳已經接連好幾日都卧床休息,難得今日看上去有些精神,怎得突然把今夏尋來,莫不是知曉些什麼了?

  陸炳抬眼,慢吞吞道:「我也想問,你總三更半夜跑到人家門口呆著,作什麼?」

  「我……」陸繹語塞,「您怎麼知曉的?」

  陸炳冷哼一聲,不理會他。

  陸繹禁不住擔心,接著問道:「方才,您沒為難她吧?嚇唬她了?」

  「你看她的樣子,像被嚇唬過么?」陸炳轉開話題道:「對了,俞將軍的事情已經有些眉目,很快就會把他轉入刑部大牢,由刑部尚書黃文升親自審理。黃尚書那裡我已經打點過,應該會安排他去北邊戴罪立功。先在北邊呆兩年,再尋機會往回調吧。」

  陸繹聞言大喜:「如此再好不過,多謝爹爹。」

  「好在藍道行這事一出,嚴嵩也顧不上其他事情,這事辦起來也還算順利,就是多花些銀子罷了。」陸炳問道,「我之前還真沒想到,區區一個山野道士,居然能撐住拷打十幾日,死不開口,不容易。」

  陸繹沉默不語,每一次藍道行暈厥過去,陸繹都希望他不用再醒來,不用再受此非人的折磨。

  「你扶我回房去,我還有件東西要給你。」

  陸炳扶著桌子欲站起來,忽然身子一歪,整個人栽倒下去。陸繹大驚,慌忙扶住爹爹:「爹爹、爹爹……」

  似在片刻之間,陸炳整個人都垮了下去,面色灰白。

  「扶我回房……」陸炳低啞道,整個人要靠兒子的支撐才能勉強站住。

  從未見過爹爹這般模樣,陸繹心中甚是焦灼,看出爹爹已無氣力,他乾脆將爹爹抱了起來,一直抱到屋內床上。

  「爹爹,我馬上命人去請大夫來。」陸繹輕柔地將爹爹放下,拿靠枕墊在他後背。

  陸炳努力撐了撐身子,手指向多寶格:「你把那部《杜工部集》拿來。」

  「爹爹,請大夫要緊。」

  「不……你拿過來。」

  不放心地讓他靠好,陸繹將多寶閣上那部《杜工部集》取過來。

  陸炳的手已經使不上力,示意他將書冊打開:「把裡面那封信取出來。」

  信?夾在書冊里?

  陸繹心中泛疑,翻了好幾頁,才找到夾在其中那幾張薄薄的信箋,遞給爹爹。

  陸炳卻擺擺手,示意他自己看。

  心下詫異,陸繹展開信箋,有一張風水堪輿圖,詳細說明某塊地如何如何有王氣,得此地者有得天下之勢。另外幾張詳細描述了嚴世蕃如何霸佔這塊地,在上頭建造樓房等事。

  「這是?」

  「這是我幾年前就給嚴嵩下的套,」陸炳喘了口氣,艱難道,「藍道行已死,中官翻供,正是聖上對嚴嵩對厭惡的時候……我知曉你手上還有嚴世蕃勾結羅龍文通倭的罪證,現下就是扳倒嚴家最好的時候。」

  「爹爹,你……」

  陸繹萬萬沒有料到陸炳對嚴家還留了一手。

  事情都交代畢了,陸炳疲憊地閉上雙目,口齒含糊道:「交代給你,我就可以放下了……你去吧,讓我歇歇……」

  「爹爹、爹爹……」

  眼看陸炳臉色愈發灰敗,陸繹忙替他把脈,脈搏弱而無力,時有時無,竟已是油盡燈枯之照。他大驚,連聲喚人去把大夫喚來,又趕緊命人趕緊去煮參湯……

  參湯未煮好,陸炳便已撒手人寰。

  ****************************************************************

  今夏得知陸炳的死訊,已是第二日。她楞了好半晌,想起昨日他與自己說話時雖看得出病態,但精神尚還好,怎得突然就死了?

  陸繹,他必是極難過吧。

  入夜後,今夏躺在床上,輾轉反側,怎麼也睡不著,翻身起來,又把陸炳所給的卷宗拿出來。點燈恐怕娘親要罵費油,她便拿到院中,借著月光細細再看一遍。

  夜風輕輕拂過,小院里很涼快,能聽見外間那株大棗樹沙沙作響,她把這份卷宗看了又看,回想陸炳講的話,心中就如一團亂麻。

  這份卷宗上有些紙已經微微發黃,顯然已經有些年頭,陸炳一直將它留在身邊,難道說他心裡一直存有替祖父昭雪的念頭?

  還是他不願這些資料落在他人手中,所以藏在身邊?若這樣,他為何不幹脆毀了這份卷宗,豈不省心?

  陸炳,他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真叫人琢磨不透。

  今夏漫無目的地望著院牆外,棗樹枝葉迎風擺動著,她怔怔看著,忽然想到那日清晨看見的腳印,驟然起身,拉開院門……

  棗樹下,來不及避開的陸繹望著她。

  真的是他!

  他來過幾次?曾在這株樹下坐了多久?

  陸繹緩緩站起身,月光透過樹葉照著他略顯蒼白的面容,憔悴而疲倦。

  「昨晚是我守靈,今晚是二弟守著。」他輕聲道,「可我睡不著,就出來坐坐。」

  今夏只是看著他,覺得他不真實地像一個幻影。

  「……坐這裡能讓我覺得好過些,我想不出比你家門口這株棗樹下更好的地方。」他自嘲地笑了笑。

  她仍看著他,生怕一眨眼他就會消失。

  「不。」他搖搖頭,「……我知曉我不該來的,可心裡不好受的時候,就想來坐坐。」

  今夏一聲不吭地快步走過去,一下子抱緊他,什麼話都不說,只是這樣緊緊地抱著他。

  夜色正濃,群星靜謐。

  ********************************************************************

  嘉靖四十四年,嚴世蕃因通倭、勾結江洋大盜、霸佔具有「王氣」的土地,被判立斬。

  嚴嵩被沒收家產,削官返鄉。家中抄出黃金三萬二千餘兩,白銀二百餘萬兩,另有珠玉寶玩數千件。

  午時未到,午門前人潮擁擠。

  今夏等大批六扇門的捕快被臨時調派過來維安。

  看著烏央烏央的人群,其中不乏自帶酒罈,就地暢飲者,甚至還有喜不自禁,當街載歌載舞者,楊岳嘖嘖嘆道:「素日沒看出來,嚴世蕃人緣真不錯,斬首能讓人歡喜成這樣。」

  今夏不言語,抱著朴刀,冷靜地看著周圍。

  「怎得?你不跟著歡喜歡喜?」楊岳用胳膊肘捅捅她。

  「不急,等他腦袋當真落地了,再歡喜不遲。他這樣的人,只要腦袋不落地,指不定還會出什麼幺蛾子。」今夏看著刑台,「我得看著他腦袋掉下來才能真正安心。」

  楊岳笑道:「看不出你還挺謹慎。」

  午時將至,嚴世蕃與羅龍文被押上,跪在刑台之前。此時,百姓們群情洶湧,喊打喊殺,呼嘯之聲有排山倒海之勢。

  日頭毒辣辣地曬著,嚴世蕃跪在刑台上,披頭散髮的。

  今夏疑心重,目光探究,緊盯著嚴世蕃,就想看清他究竟是不是真正的嚴世蕃。冷不丁,嚴世蕃驟然抬起頭來,目光森冷,緩緩掃過周遭的人,看見今夏時,居然還認出了她,陰寒一笑。

  炎炎夏日,他這一笑硬是讓今夏腳底生出一股寒意來。

  刀光閃過,人頭落地。

  陸炳立在近處的樓上,冷冷地看著刑台上的血跡,面無表情。

  ***************************************************

  京城繁華的大街上,一男子拚命在往前飛奔,今夏帶刀在其後追趕。經過街角時,今夏將刀連鞘一起擲出,飛砸在男子背部。男人踉蹌一下撲到,還未來得及起身,便被今夏一腳踹倒,乾脆利落地反剪了他的胳膊。

  「今夏!今夏!出事了!」

  楊岳從後面喘著氣追上來。

  今夏擰住男子的手,抬眼看著楊岳,喘著氣等著他說下文。

  「言官彈劾陸炳,說他是奸黨,聖上下旨,將陸繹革職抄家入獄,還要追討陸炳生前的十幾萬贓款!」

  「……」

  今夏駭住,手上失了準頭,險些將那男子的手擰斷,痛得他大聲呼救。

  「人呢?現下在哪裡?」

  「聽說已經被抓進詔獄。」楊岳皺眉道。

  把那男子往楊岳身上一推,今夏轉身就往詔獄方向飛奔,到了詔獄外,卻被擋在外間。

  「我是六扇門的捕快,有公務在身,讓我進去!」今夏掏出制牌亮給守門的校尉。

  校尉連眼睛都不帶眨一下:「沒有公函,六扇門也不得入內!」

  「我真的有公務在身,你先讓我進去,回頭就有人把公函送來。」

  校尉仍是搖頭,將她擋在門外。

  「你……」

  「袁姑娘!」岑福趕過來,將她拉到一旁,低聲道,「沒有用的,除非你有公函,否則這些傢伙只認錢不認人,不會讓你進去的。」

  「你是錦衣衛,」今夏一把揪住他,「他們肯定會讓你進去,你帶我進去!」

  岑福為難地道:「實不相瞞,陸家出事後,連我和岑壽也被撤職了。現下,連我也……」

  「那他在裡頭怎麼辦?」今夏急得不行,「我知曉詔獄裡頭的規矩,進去沒錢孝敬就得打,他現下被抄了家,哪裡還有銀子來打點。」

  「我也正是為此事著急。好在詔獄內有大半是老爺的舊部,就盼他們能看在老爺的面上,對大公子和二公子網開一面。容出功夫,讓咱們去想法籌錢。」

  今夏問道:「要多少銀子?我馬上回去籌!」

  「我知曉你家不容易,能籌多少是多少吧,我和岑壽也在想法子。」

  「行!」

  今夏一絲猶豫都沒有,拔腿就走,徑直去了六扇門。

  「我要預支一年的月俸。」她朝管賬的廖師爺道。

  廖師爺干瞪著她。

  今夏急道:「你瞪我做什麼,趕緊的,我要預支一年的月俸。」

  「不行,沒有這個規矩。」廖師爺不滿道,「六扇門又不是你家開的,哪有這樣跑過來想支銀子就支銀子!」

  今夏掃了他一眼,壓低嗓音道:「你在李家衚衕養了一房妾室,這事,你也不想我捅到嫂夫人那裡吧?」

  聞言,廖師爺大驚失色:「你、你怎麼知曉的?」

  「我怎麼知曉你就別管了,就說支不支銀子吧,痛快點!」

  廖師爺欲哭無淚,道:「一年的月俸真的不行,沒有這個規矩,若是被上頭知曉,連我的飯碗也要被端掉。我最多只能幫你爭取支半年的月俸,這也是冒了風險的。」

  「半年?」

  「最多最多只能半年,」廖師爺懇求地看著她,「你再逼我也沒用。」

  今夏無法,只得道:「行行行,半年就半年吧。」不管多少都是銀子,能籌多少是多少。

  拿了預支的月俸,今夏又往家中趕去,見到袁陳氏,什麼都不說,撲通一下就跪下來,把袁陳氏嚇了一大跳。

  「這孩子,怎麼了這是?你別嚇唬我啊!」袁陳氏拉扯她。

  「娘,孩兒今日遇上難關了,您能不能把給我攢的嫁妝錢給我。」今夏不肯起,抱著她的腿,「娘,求你了!」

  袁陳氏被她弄得心慌慌的,追問道:「什麼難關啊?你總得告訴我吧。」

  「我現下還不能說。」

  「你這孩子,我連你要銀子做什麼都不知曉,我怎麼能把銀子給你呢。」

  今夏仰頭看她:「娘,你把嫁妝錢給我,我答應你,不用這錢,我也把自己嫁出去。」

  「說什麼胡話呢!」袁陳氏被她弄得暈頭轉向。

  今夏跪著抱緊她:「娘,我求求你了,這事真的很要緊,若是、若是……我就活不成了。」

  「什麼活不成了,你胡說什麼呢?」袁陳氏伸手摸在今夏臉上,濕濕的,驚道,「你怎麼了?怎麼哭了?」今夏從小到大,就甚少哭過,今日這般模樣,著實將她嚇著了。

  「娘,你把嫁妝錢先給我,以後我保證把自己嫁出去,還把錢再掙回來還你,好不好?」今夏懇求道。

  「……娘要你還什麼錢,你個傻丫頭,攢這些銀子還不是為了你么。」袁陳氏把她扶起來,「別哭了啊,我給你拿銀子去。」

  「謝謝娘!」今夏拿袖子胡亂抹眼淚,「銀子我自己拿吧。」

  「不用,你不知曉在哪裡。」

  「不就在灶間釣魚簍子下面的瓷缸裡頭么,您沒換地方吧?」

  袁陳氏楞了楞,回過神來沒好氣道:「你個死丫頭,什麼時候發現的!」

  *****************************************************************

  抱著支來的月俸和嫁妝銀子,今夏趕緊找到了岑福和岑壽。

  「一共是六十四兩銀子,夠不夠?」她把一包銀子擺到桌上。

  岑壽拿出自己的包袱:「我這邊湊了一百三十兩。」

  岑福道:「我已經找人打聽過,他們還沒有為難大公子,應該是還念著舊情。我尋思著再用銀子上下打點一番,大公子在裡頭日子也不至於太難過。」

  「那……能見著他么?」今夏忐忑道,「不見著他人,我心裡終歸放心不下。」

  岑福點頭:「這事我來想法子,你且回去等著。」

  接下來接連過了七八日,她都沒有等到岑福的消息,不放心去問,岑福總是說沒法子。

  「自從嚴家那件事之後,里外變動特別大,原先當值的人現下也不熟。」岑福皺著眉頭嘆氣。

  岑壽在旁只皺眉,不吭聲。

  今夏無法,整日呆在六扇門內坐立不安,直至這日黃昏,見楊岳匆匆忙忙進來。

  「陸大人的外祖母家也被抄了,方才我看見一大批女眷被押進京來,淳于姑娘也在裡頭。」

  「啊!那他的外祖母呢?」

  今夏一驚。

  「聽說她本就年事已高,遇上這樣的事兒,人便有些禁不住,在路上感染風寒,還未到京城便死了。」楊岳道,「我想把淳于姑娘贖出來。」

  「這些女眷要送往何處,教坊司么?」

  今夏緊張問道,人一送進教坊司,再想往外頭贖,可就不容易了。

  「不知曉,但聽說想買丫頭的,可以先去挑。」

  「那你還不趕緊!」

  楊岳躊躇道:「我擔心我爹爹不同意,他不願意,我便拿不到銀子,如何贖人?所以才來找你商量,怎麼樣才能讓我爹同意。」

  「先把人贖出來要緊,你去老廖那裡支銀子。」今夏附到楊岳耳邊,如此如此這幫說了一通,「……你只管這樣說,不愁他不給你支銀子。到時候人已贖出來,頭兒再要反對,也沒轍了。」

  「真的?」

  「真的!你趕緊,萬一人被別人挑走了怎麼辦。」今夏催促他。

  楊岳被她說得一急,撒開長腿就去找老廖支銀子去了。

  沒想到陸家出事,竟然連陸繹的外祖母家也被牽連進來,現下陸家的狀況,與當年的夏家何其相似,覆巢之下無完卵。今夏心中百味雜陳,剛想去看看這些女眷都被押在何處,才出六扇門,就看見岑壽匆匆忙忙過來。

  「快來,我哥找你!」岑壽招呼她。

  今夏奔過去,跟上他:「他在裡頭怎麼樣?好不好?怎得等了這麼久,這些日子我都快急死了。」

  看她的模樣,岑壽欲言又止。

  「怎麼了?」他的神情沒有逃過今夏的眼睛。

  岑壽為難地別開臉,被今夏又給拽回來。「他到底怎麼了?你快說呀!」今夏急道。

  「……其實是大公子吩咐的,他不想見你,叫我們別帶你進去。」岑壽一口氣道。

  今夏一愕:「他不想見我?!」

  岑壽也很是煩惱:「我也不知曉究竟為了什麼,他再三交代了,我和我哥也不敢違他的意思。」

  「那……現下是他肯見我了?」

  「不是。」岑壽急得直嘆氣,「大公子在裡頭不太好,可能這些日子變故太多,老爺剛剛才離世,又出了這麼大事情,他整個人都不太對勁。前幾日還肯吃些東西,這幾日連水都喝得很少,我和我哥都擔心……」

  只是聽著,今夏就已經心急如焚。

  岑壽領著她到北鎮撫司後頭的小門,門口守衛顯然已經打點過,見他們到了便趕緊招手讓他們進去,岑福在裡頭等著他們,引著今夏曲曲折折往裡頭走。

  這還是今夏頭一遭進入北鎮撫司的監牢內部,比起她更熟悉的刑部大牢,詔獄內潮濕陰冷,而且瀰漫著一股終年不散的腐爛氣息。到處都能聽見哀嚎和□□,飽含著巨大的痛苦,錐子一樣扎入耳中,聽得人毛骨悚然。

  監牢比起刑部的監牢,更小,更加低矮。略高些的人被關在裡面,想要站直腰都不太容易。

  今夏跟在岑福身後,曲曲折折地走,經過一間又一間監牢,看見內中一個個或憔悴不堪或麻木獃滯或已不成人形的囚犯,心裡一陣陣發緊。她不敢去想,陸繹現下會是怎生一個模樣。

  潮濕發霉的通道上,岑福毫無預兆地停住了腳步,轉向左側的那間監牢。

  「大公子。」他輕聲喚道。

  監牢中的那人一身灰袍,長長的黑髮披散下來,看不清面容,靠坐在牆上一動不動。

  是他么?

  今夏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他,慢慢蹲□子,輕聲喚道:「是你么?」

  聽見她的聲音,灰袍人的身子微微一震,緩緩轉過臉來,不可置信地看著她。監牢頗小,今夏從木欄中探手進去,輕輕撥開他臉上的頭髮,露出他清雋蒼白的面容……

  「這裡不好,我叫他們不要帶你來的。」陸繹朝她微微一笑。

  岑福知情識趣地拉著岑壽走到稍遠處,以作避嫌。

  看見陸繹現下這般模樣,再想起他昔日何等風姿卓絕,今夏心中酸楚,卻知曉自己絕對不能在他面前傷感。

  「這裡不好,想來東西也不好吃,可總會過去的,所以你還是得吃點。」今夏的手慢慢滑下來,握住他的手,朝他笑道,「我小時候在堂子裡頭,那裡也不好,可那會兒我也沒虧待過自己,吃得可多了,一群孩子就數我最胖,我娘一眼就看上我了。」

  陸繹低首看她的手,大概因為他的手冰冷之極的緣故,她的手顯得特別暖和。那股暖意通過手心直傳到他的心裡。

  看見她好端端的,真好,他想。

  「因為你有金甲神人護佑,」他微微一笑,低喃道,「逢凶化吉、遇難成祥……」

  今夏望著他,想到還在新河城時,他就像現下這般握著自己的手,對她說——「……別怪自己!所有的事情,我都會給你一個交代,只是我需要一點時日。你只要好好活著,不要去想也不要去做任何報仇的事情……」

  驟然間,她似乎明白了什麼,一下子攥緊他的手。

  「你說過,所有的事情,會給我一個交代的。」她問道,眼睛緊盯著他,目光不放過他任何一絲神情變化,「嚴家已經被扳倒,你現下莫不是在拿自己的命想給我交代?」

  陸繹微微垂下雙目,一聲不吭。

  今夏再也忍不住,又是氣惱又是傷心:「你怎麼能這麼傻!你以為你這樣做,是在給我交代么?」

  「……這個仇太大,我也不知曉該怎麼還你,現下這樣,正好。」他低聲道。

  「你……」今夏被他這一氣,腦子倒清醒了許多,「你要給我交代是吧?你知曉么,因為你在這詔獄裡,為了能進來見你,我不光預支了半年的月俸、還問我娘把我的嫁妝錢全要出來。你聽清楚了,現下我連嫁妝都沒有,想再攢銀子,又得花好幾年光景,到那時候我肯定成了沒人要的老姑娘。你若要給我交代,就好端端從牢里出來,把我娶了,這才叫交代!」今夏拽著他,面對面,一氣把話說完。

  莫說陸繹愣住,因她聲音清脆,連同稍遠處的岑福和岑壽也是一愕。

  「你……你莫忘了我們兩家之間……」陸繹語氣不穩,不可置信地看著她。

  「我祖父死了,你爹死了,嚴世蕃也死了,嚴嵩被發配邊塞,那些當年發生在他們之間的事情,都已經過去了。你若把自己也搭進去,那……我想我也活不成了。」今夏頓了頓,「方才的話,我是認真的,我向我娘要嫁妝錢的時候,就朝她說了,不用嫁妝,我也能嫁出去,她才肯把銀子給我。」

  陸繹看著她一臉認真的模樣,忍不住笑了笑,不知為何,淚水不知不覺就滴落下來。

  今夏握緊他的手:「現下,該輪到你了。你答應我,再難也要好好活著,別的事情都不用去想,只想著一件——我在等你!」

  陸繹定定看著她。

  「答應我了?」

  陸繹伸出手穿過木欄,摸摸她的臉,微笑著點了點頭。

  「以後別來了,省著點銀子,等著我就好。」他囑咐道。

  今夏笑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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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尾聲

  此後,今夏、還有岑福等人一直在致力於為陸繹昭雪。

  三年後,陸繹再次上折,首輔張居正也為其雪冤,認為陸炳救駕有功,非謀反叛逆奸黨。此時當朝天子已非嘉靖,而是萬曆。萬曆下旨,赦免陸繹,免去追贓,並令陸繹官復原職。

  正是臘月里,江南飄著細細小小的雪花。

  上官曦帶著兜帽,手持貨單,在渡頭一樣一樣地清點此番自京城送來的貨品。一陣寒風捲起,掀開她的兜帽,她伸手去扶,不留神貨單從手中鬆脫,被風捲走,飄向河面。

  她還未去追,便見一抹人影飛身躍出,翩若青燕,足尖輕點過船篷,接住那張貨單,在空中旋身而回,最後落到上官曦面前。

  「堂主。」

  仍舊如舊日里那般,阿銳喚了她一聲,將貨單遞到她手中。他面上的舊痂已經盡數脫落,但仔細看還是可看見條條傷痕。

  上官曦看著他,唇邊泛開一絲笑意:「喚錯了,現下我可是幫主。」

  阿銳一愣:「這麼說,你和少幫主,不,和謝家公子……恭喜啊……」

  上官曦打斷他:「我沒成親,那兩罈子酒還在湖底沉著呢。謝霄去了西北,這偌大個幫無人料理,我幫著老爺子暫時料理著罷了。」

  「……」得知她還未成親,阿銳訕訕的,不知該說什麼好。

  上官曦看看他,又望向水面,輕聲道:「等天暖了,你幫我把湖底的兩罈子酒撈上來吧。」

  阿銳看著她,嗯了一聲。

  京城中,雪下得正緊。

  淳于敏繫上圍裙剛進灶間,便被楊岳攔住。

  「天太冷,我來包羊肉餃子就好,你莫沾手了,到裡屋烤烤火吧。」

  淳于敏笑道:「我來幫你燒火,今日大哥哥從詔獄出來,我也該盡點心才對。他們什麼時候能到?餃子可來得及?」

  「來得及。我聽今夏說,還要去聖上賜還的老宅看一眼。」

  陸繹走出詔獄,雪粒子打在他臉上,冰冰涼涼的,卻是久違的清新沁人。

  前頭不遠處,今夏牽著馬匹,笑意盈盈,正等著他,肩上積了些許雪,顯然已經等了好一陣了。

  他走過去,輕輕替她撣落肩上的雪花,兩人之間,能有此重逢之日便已滿足,再無須過多言語。

  兩人翻身上馬。

  「那所老宅被封許久,裡面定然是……」今夏不願他看見破敗的老宅而傷情,「要不等過幾日,打掃好了再去?」

  「我想先去看看。」陸繹輕聲道。

  今夏便不再勸,隨他一起馳向陸家老宅。

  直至老宅前,一枚碩大的銅鎖掛在上面,鑰匙在陸繹出詔獄時才還給他。陸繹打開鎖,推開門,久未上油的門軸吱吱呀呀地響……

  原本以為會是滿目蒼夷,但卻因為大雪的緣故,將所有的破敗都隱在雪下,展目望去,白皚皚的一片。

  陸繹舉步朝前,一直行到大堂,今夏栓好馬匹,快步跟上他。

  大堂已不復當年模樣,桌椅殘破,畫漆斑駁,屏風上的綢緞早已褪色。

  今夏突然拉住陸繹:「等等,後面好像有人。」

  她指得是屏風後面影影綽綽的黑影。

  除了他二人外,陸繹並未聽見其他呼吸聲,但看那黑影確是可疑,遂一把將屏風拉開。

  那瞬,兩人齊齊定住身形。

  屏風後,竟是一個做工精細的人偶。

  面容用細瓷製成,笑容僵硬而詭異,雙目漆黑。

  它,正定定看著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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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條評論 發表在" 第三十四章 "上
過客 於2021-07-23 1陸:14 說道:
高慶看見今夏等人的那瞬,她腦中已經把高慶會怎麼向陸繹稟報此事,而她該怎樣向陸繹解釋都思量了一遍,自我感覺應是天衣無縫,臉上便一派輕鬆笑意。

大概嫌他們是沒官階的小吏,高慶也沒打算進來與他們寒暄,只打量了幾眼謝霄,便不動聲色與旁人邊說邊談地行到另一邊的雅間裡。

楊岳皺了皺眉頭,正欲說話,今夏已先行安慰他道:「沒事,陸大人那邊我知道該怎麼回稟,保管他挑不出錯處。」

謝霄對錦衣衛並無好感,朝外翻了個白眼,催著店小二趕緊把菜上桌。

七分閣的幾道名菜確實名不虛傳,其中那道楊岳提過的春筍蒸肉吃得今夏贊口不絕,又想著回京之後再沒這口福,邊吃著邊惆悵著。

楊岳一改平日對菜品的興致,低頭悶吃悶喝,連話也不多。

謝霄看著直搖頭,繞過桌子,重重拍他肩膀道:「大丈夫何患無妻,一個女人而已,何必作這等愁苦姿態。」

「哥哥,你這話說得就不中聽了。」今夏頗不滿地皺眉,「什麼叫一個女人而已!女人怎麼了?怎麼就不值得你們男人一往情深相思愁苦。你好好想想,沒你娘,你都不知道該上哪兒投胎去?沒上官姐姐,你能在外頭自由自在晃蕩三年麼?沒我,……呃,這個……你這一大桌菜找誰吃去?」

謝霄無話,盯她瞧了片刻才道:「丫頭,你喝大了吧?」

今夏打了個酒嗝,清醒地堅決否認:「怎麼可能,小爺我打落地,就沒喝大過。」

「別說我沒提醒你,這酒喝著淡,後勁可厲害。」

「沒事……上官姐姐怎得還不不來?」今夏起身往窗外看,潺潺河水上,香船畫舫來來往往。其中一艘畫舫停靠在距離不遠的地方,穿著沉香紵絲行衣的男子摟著一女子半隱在層層紗幔內,看不見男子面容。女子面目隱約可見,緊閉著眼靠在男子肩膊,面上似有幾分哀怨和苦楚。兩人靜靜依偎著,動也不動,只隨著船身輕輕晃動。

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今夏轉頭望了眼正端起酒盅一飲而盡的楊岳,默默歎了口氣,復轉過頭來。

出於捕快本能,她看出那男子摟著女子的胳膊有些古怪,不知是否受了傷,正待探身瞇眼細看,就聽得身後「咚」一聲,楊岳一頭栽倒在桌上,人事不省。

纖眉似的月牙斜掛在天際,謝霄認命地背著楊岳走在石板路上,心想下回再不能給這位爺喝酒了。今夏拎著兩小包果脯晃晃蕩蕩地跟在後頭,頭兒明日就要治腿傷,估摸接下來一段日子湯藥是少不了,正好打包果脯給他潤潤嘴。

心中總有一絲牽掛,似乎今日還有什麼事情沒辦,她顰眉費勁地想了想,可是腦袋暈乎乎的,怎麼也想不起究竟忘了何事。她就這麼一路回了官驛,安置好楊岳,與謝霄作別,自己洗漱一番便上床睡去。

入睡前她還迷迷瞪瞪地想著:「這酒不錯,可以背著娘悄悄給爹備兩壇子……」

這覺睡得並不穩,夜半,隔著窗紗,淅淅瀝瀝的雨聲帶著春寒直透進來,她翻了個身,驟然清醒,終於想起自己究竟忘了何事!

糟了!

騰地一下坐起身,披上外袍套上皂靴,隨便把頭髮挽了挽,連雨具來來不及拿,今夏就直往周顯已的小樓奔去。月黑風高,她熟練地翻牆撬鎖,連滾帶爬上了小樓,見陸繹並不在樓上,且並無任何異樣,這才鬆了口氣。

會不會他也忘了此事?

聽見外頭梆子聲,已經是五更天了,樹影憧憧,雨聲清冷,顯得這座小樓分外淒清。今夏倦倦打了個呵欠,摸出懷中的火石,把燈點了起來。

仔細回想了下陸繹交代的話:「……點上燈,再把窗子打開……」

——於是她把西北側的兩扇窗子撐開,風夾著雨絲鋪面而來,她縮縮脖子,避到一旁。

「……要和周顯已自縊那晚一樣……」

——她抬頭瞧了瞧橫梁,頗有些為難,總不能把自己吊上去吧。轉頭四處找了找,瞧見桌上有一盆蘭花,於是她用布條給花盆做了個活套,正兜在盆沿上,然後把花盆弔到橫樑上。

「……然後,你就在裡面候著。雞叫過三遍之後,你方可吹燈下樓。」

——雞?這附近有沒有人家養雞?若聽不見雞叫,自己還得呆在這樓上過年不成?今夏頗為發愁。

謝霄說這酒後勁大還真沒錯,隔夜酒尤其不好受,頭暈口渴,她轉了一圈也找不到水喝。

「喵嗚,喵嗚……」

「我正想著你呢。」今夏親熱地把肥貓一把抱起來,摟在身上取暖,「跟你打聽個事兒,附近有沒有雞啊?有麼?有麼?不會被你吃了吧?」

「喵嗚,喵嗚……」

雨打得梧桐葉嘩嘩直響,今夏隨意往窗外望了一眼,突然怔住——這個時辰,還點著燈的人家屈指可數,從西北側的窗子望出去,可巧就有一家還點著燈。

可巧也是一棟小樓。

電光火石間,她的腦中出現在陸繹書桌上看見的那張地圖:翟蘭葉之前所住的地方正好就在此間的西北側!

難道說……

今夏丟下胖貓,從懷中掏出黃銅單鏡筒,舉到眼前,調好焦距——

鏡筒那頭,小樓窗子也開著,一個清雋挺拔的身影倚在窗前,神情似有些不耐。

頓時,今夏覺得頭髮有點發麻。

隔著這麼老遠,今夏硬是看懂了陸繹的手勢,盡管她懊惱地要命。

出來得急,她壓根沒帶雨具,便順手摺了張美人蕉葉頂在頭上擋雨。剛走出兩步,就聽見阿虎在廊下喵喵直叫。

她回頭看它:「我身上沒吃的。」

阿虎接著叫喚,尾巴柔柔地擺動著,目光又是期盼又是委屈。

「好吧好吧,你跟我一塊兒來,」今夏心軟了一大半,折回去抱起它,「待會有好吃的,我就讓你嘗一口。」

往翟蘭葉家宅去,說近不近,說遠也不遠,今夏才走了莫約一半路,堪堪拐過一條鋪著青石板的雨巷,便看見一柄青竹油布傘迎面而來。

傘下的人,身量修長,眉目雋秀,正是陸繹。

今夏微微怔了下,趕忙迎上前去,施禮道:「卑職來遲,請大人恕罪。」

四目對視,陸繹默然片刻,才道:「……聽說昨夜你在七分閣吃得頗為愜意,酒也喝不少?」

果然這高慶不是個省油的燈,預料到他會向陸繹回稟此事,好在該如何應對,今夏早就想到,當下立刻做出一副愁苦狀:「您也知道,頭兒當年對烏安幫幫主有恩。昨日我們打聽翟蘭葉的新住處,他家少幫主十分熱情,非得請我們去七分閣吃飯,說不然他爹一定怪他不懂事。酒菜他是一個勁兒地勸,不吃就是不給他面兒,我和大楊想著與他熟絡些,將來替大人您辦事也方便,只好豁出去了。您沒瞧見,大楊豎著進去,橫著出來的。我酒量雖然比大楊好些,可現下頭還昏著呢。」

「如此說來,你們是為了我才勉為其難地去的?」陸繹頗有耐心地聽完她這通長篇大論,「我還得謝謝你們?」

「不敢當不敢當,卑職為大人分憂,分內之事分內之事。」今夏陪著笑道,「大人您看,卑職一片赤膽忠心,那二兩銀子是不是……」

一聽到銀子兩字,陸繹轉身繼續前行:「不急,此事改日再議……你在小樓上,可得了線索?」

「卑職覺得,在周顯已上吊自盡之時,必定十分恨翟蘭葉。」

「哦?」

雨點打在油布傘上,陸繹手持著傘緩步而行。

「我也只是推測,」今夏還是頂著美人蕉葉在頭上擋雨,肥貓老老實實地蹲在她肩頭,「若是一個男人真心愛著一個女人,怎麼忍心讓她看自己的死狀。他故意要讓她看見自己上吊自盡,這大概就跟大戶人家的姨太太爭寵不得,故意弔死在廳堂差不多,嘔得老爺夫人非得請人作法事。」

這個比方著實有點別扭,陸繹默了默,問道:「你覺得周顯已是因為翟蘭葉另有所愛才上吊自盡?」

「究竟什麼緣故倒很難說,但憑我這些年的辦案經驗,我認為他死時一定心存怨恨。」她微皺著眉頭,「讓心愛女人看自己吊了一夜,實在不厚道。」

雨點打得她頭頂上的蕉葉叮咚作響,甚是好聽,陸繹側頭看見雨滴順著蕉葉淌入她的衣袖。

今夏繼續侃侃而言:「此後,翟蘭葉就搬離了這處宅院,如此看來,她確實對此事心有餘悸……」她仰頭看向陸繹移到自己頭頂的青竹油布傘,心中不禁有點感動,這位錦衣衛大人總算有點人情味了。

「這貓怕水,淋了雨,怪招人心疼的。」

陸繹淡淡道。肥貓哀怨地將陸繹望著,深以為然。

「……」今夏訕訕把貓抱下來,用衣袖替它抹了抹尾巴尖上的水珠子,把貓放到他懷裡去,忍不住憋屈道,「大人,您就不覺得我也挺招人心疼的麼?」

他沒理她,接著向前行去。

傘仍舊遮著她,而他自己的半邊衣衫卻被雨點打濕。

行了一小段路,今夏忽又想起另一事:「大人,您先前為何要我留在小樓上,雞叫過三遍方可下樓?」就算陸繹想試試那夜翟蘭葉究竟看見了什麼,也不用讓自己呆整整一晚啊。

「哦……」陸繹偏頭想了下,「是這樣,上次你說周顯已是冤死的,我恐小樓上不乾淨,想你一身浩然正氣,多呆一會兒,鎮一鎮總是好的。」

「你……」今夏欲哭無淚,「大人你這是逗我玩呢?」

「在你眼中,我是這種人?」陸繹微微挑眉。

今夏被噎了一下,正色道:「當然不是,卑職完全能理解大人此舉是為了鍛煉我。」

「你這麼想,也行。」

陸繹施施然繼續往前行去。

阿娥 於2020-10-12 20:01 說道:
第34章與第134章內容完全一樣,是不是有誤植?還我今夏雨中抱貓,陸繹說怪惹人憐惜的那篇內容….

第三十五章

  二月,內卦為乾卦,外卦為震卦,卦名是雷天大壯。兩個陰在上,四個陽在下,陽氣已經上升超過地面。

  楊程萬半靠在醫館內的竹榻上。

  「爹,這是麻沸湯。」楊岳端著葯碗過來,「沈大夫說了,喝了這碗葯,過半個時辰就能幫您重新接骨。」

  楊程萬接過葯碗,仍是有些遲疑:「我這腿……還是算了吧……」

  「別呀,頭兒。」今夏忙勸道,「陸大人親自把您送過來,沈大夫特地騰出空來,大楊昨夜都沒睡好,都是為了您這腿。咱們就差最後這一哆嗦了,可不帶您這樣的啊……」

  這丫頭的嘴嘚吧嘚吧沒個歇,楊程萬拿她沒奈何:「陸大人還在外頭站著呢,你穩重點,好歹是個當差的人。」

  「行!」今夏麻利地答應。

  楊程萬把麻沸湯都喝了,楊岳陪著他。今夏端著空碗出去,看見陸繹斜靠在竹椅上,正懶懶地撫弄著桌几上的蘭花。

  雖然不待見他,不過今夏不得不承認在給頭兒治腿這事上,陸繹確實盡心儘力。暫且不論他的緣由,此事上欠了他份人情。

  「大人,您渴不渴,我給您煮茶?」她湊上去狗腿道。

  陸繹連眼皮都未抬,搖搖頭。

  今夏循著他的視線看那株蘭花,恍然大悟道:「您是想翟姑娘吧?昨兒給她送香料時,翟姑娘還聽打您的喜好呢。說不得,這兩日她就會親自下廚整治幾道小菜,請您一嘗。您應該很快就能見著她了。」

  這下,陸繹總算看向她,慢悠悠問道:「我有什麼喜好?」

  「呃……閑暇時喜好烹調之道,經常自己下廚做菜。」

  陸繹默了默,轉過頭不再理會她。

  隔著油光水滑的木屏風,兩名醫童的對話傳入今夏耳中。

  「你再多燒些水送後廂房去,還有換下來的衣物布條都要用沸水煮,東洋人這種毒師父至今沒試出解藥來,當心著點。」

  另一人擔心問道:「我看他們的樣子像是快不行了,身子都爛半截了,這……」

  今夏正聽著,就見陸繹一下子站起來,轉出屏風。

  「你們說的,可是三天前被東洋人所傷的那兩人?」陸繹沉聲問道。

  「大人……是、是的,也不知道東洋人用得什麼毒,身上一塊一塊地潰爛。若是能抓到那些東洋人,逼他們交出解藥,說不定還有救。」醫童恭敬答道。

  東洋人用的毒!

  今夏頓時想起昨日烏安幫受傷的人,莫非他們中的是同一種毒,也是被暗器所傷?

  「他們中毒的傷口是什麼樣的?」她急忙出去問道。

  「傷口很小,入肉不深,但切口異常光滑。」

  今夏遲疑片刻,收藏的那枚暗器,問道:「像不像被它所傷?」

  該暗器為六菱形,六面皆凸出刀刃,微微泛著藍光,陸繹看了一眼便皺眉道:「這是東洋人的袖裡劍,你從何處得來的?」

  「昨日我與倭寇交過手,烏安幫那邊被他們傷了不少人,死了四個,還有六、七個中了毒。」

  之前絲毫未聽她提及此事,陸繹盯了她一眼,神情複雜難辨。

  醫童仔細端詳過袖裡劍,才道:「我雖然不敢十分確定,但從刀刃形狀來看,有八成可能是被它所傷。」

  今夏謝過醫童,一徑低頭思量:昨日官府得知此事之後,不知是否派兵圍剿這伙倭寇?這伙倭寇深入內陸橫行鄉野,除了有嚮導之外,莫非還有別人在幫他們?若是官府無作為,烏安幫中毒的六七人也是性命堪憂,自己是否應該儘快告知謝霄或上官曦,讓他們想法子拿到解藥?……

  一時間腦中千頭萬緒,她煩憂地推了推額頭,抬眼正對上陸繹,旁邊的醫童不知何時已經離開。

  「倭寇此事未聽你提過隻字片語,為何?」陸繹淡淡問道。

  「這個……那個……我想此事與本案無關,大人日理萬機,還是不要讓您更操心了。」

  陸繹轉身復行到裡面:「進來,詳細說與我聽。」

  今夏無法,只得跟進去,將昨日倭寇之事詳詳細細說了一遍。

  「張非?」

  「嗯,可此人狡猾得很,我料這名字未必是他真名。他說得一口流利官話,東洋話也說得頗溜,聽不出究竟是何方人氏。」

  陸繹繼續看著她:「還有呢?」

  今夏側頭回想了一下,搖頭道:「他一身東洋人打扮,看不出什麼破綻,膚色偏黑粗糲,符合他所說曾在汪直船上干過幾年。」

  「外貌有何特徵?」

  「長臉,小眼,無須,眉毛稀疏,顴骨高,鼻翼左邊有顆小黑痣。」

  今夏知道錦衣衛的情報網堪稱無孔不入,不要說大明國土,便是在高麗東洋也皆有暗探。若說查出這個人的底細,陸繹顯然比她要更有優勢得多。

  一名醫童進來,道:「外頭有位賣魚的小哥找一位喚楊岳的,在這裡么?」

  賣魚的小哥?怎麼會找到醫館來,楊岳也是一頭霧水:「是我,我出去看看。」

  他到了醫館外頭,果然看見一位戴著遮日黑箬笠披著舊布衫的年輕人,旁邊還擺著一副賣魚擔子。

  「你是?」

  「你是楊岳楊捕快吧,我家少幫主讓我給你捎個口信,他有急事找你相商,請你速往城西桃花林一見。」

  原來是謝霄,也不知究竟有何事?楊岳犯難道:「可是我現下有事走不開啊,能不能改日?」

  那小哥無奈道:「我只管把話帶到,別的可做不了主。我想少幫主定是著急得很,才會趕著找你。那桃花林好找得很,出了西城門,往西南不到一里地就是。」說完,他也不管楊岳應不應承,挑起魚擔子竟就走了。

  楊岳煩惱地回到裡間,把今夏喚到外面靜僻處急道:「謝霄派人來傳話,說有急事要我去城西桃花林見面,可我現下走不開,怎麼辦?」

  「謝霄找你?」今夏率先想到倭寇的事,還是詫異道,「他怎麼知道咱們在這裡?」

  「大概是昨晚我說的吧。」楊岳酒量不佳,吃酒後的事情模模糊糊的,「你說他找我什麼?還非得跑那麼遠上桃花林。我這裡走不開啊!」

  今夏想了想:「我替你去。」

  「你去?」楊岳猶豫了下。

  「正好我也有事要找他。你安心守著頭兒,有什麼事我回來告訴你。」

  「行,桃花林出西城門,往西南不到一里地就是。你路上小心,早去早回,別節外生枝。」

  出了西城門,今夏從馬背上望去,正是春日,西南面一座小山開滿桃花,遠遠望去,如一大團粉粉的雲彩棲息在地上。她策馬疾行,很快到了桃花林前,昨夜一場春雨,落紅滿地。撿了棵樹拴好馬匹,她往裡行去,邊走邊尋謝霄。

  這片桃花林頗大,往山中深處不知綿延多少里,她往裡只走了一小段路,就覺得此地處處透著蹊蹺……

  春日正是賞花時節,這片桃林距離揚州城並不遠,花開爛漫,按理說應該有許多人來此觀景賞花,可她非但看不見人影,且連地上都少有人跡;其次,桃樹最易招蠅蟲,此間卻幾乎看不見嗡嗡亂飛的蠅蟲,愈發顯得生機寂寥。

  無人跡,也許是因為猛獸出沒,又或者是鬧鬼,所以無人敢來;但連蠅蟲都蹤跡全無,又會是何緣故呢?

  今夏顰眉望著桃林深處……

  醫館內,陸繹冷眼看見楊岳與今夏到外面鬼鬼祟祟說話,半晌後楊岳自己復進來,卻不見今夏,他心中已有些疑慮。等了小半個時辰,也未見今夏再進來,他不由疑慮更甚。

  「我爹爹已經睡著,是不是可以請沈大夫開始了?」楊岳問醫童道。

  醫童進去看了看楊程萬,頷首道:「我去請師父來。」

  「多謝多謝。」

  要把爹爹的腿敲斷重接,楊岳還是有些緊張,總擔心出什麼岔子讓爹爹受罪。他深吸口氣,轉身正對上陸繹。

  「不必緊張,這位沈大夫精研骨科,治好過許多人。」陸繹看出他心思,先安慰了他一句,轉而貌似漫不經心問道,「袁姑娘呢?」

  「她、她……去辦點事?」

  陸繹繼續輕描淡寫地問道:「哦,什麼事?」

  楊岳腦中緊張地臨時措詞:「我讓她去買點果脯蜜餞,等我爹喝湯藥的時候可以吃。」

  「你是個孝子啊,想得倒是周全。」陸繹點了點頭。

  看來他是信了,楊岳才剛剛暗鬆口氣,就聽見陸繹又道:「不過醫館斜對門就有一家賣果脯蜜餞的店,而袁姑娘已經消失了快半個時辰。」

  「……」

  「此番我奉命與你們六扇門協同查案,我自問盡心儘力,卻不料你們對我處處提防,是不是你們與此案有什麼牽連?」陸繹冷冷道。

  「絕對沒有!真的沒有!」這個罪名扣下來可不是好玩的,楊岳急忙道,「我沒說實話是怕大人對我們產生罅隙。方才有人替烏安幫少幫主傳話,讓我去桃花林一見,也不知究竟何事。我因為這裡走不開,所以讓今夏替我走一趟。我真的不知道他找我們做什麼,我們向來公私分明,絕對與此案沒有任何牽連,大人您千萬千萬別誤會!」

  「烏安幫少幫主?桃花林?」陸繹看著他,「何處桃花林?」

  「從西城門出去,往西南方向一里地就是桃花林。」

  說到此處,沈密衣玦帶風進來,旁邊醫童捧著醫箱,徑直朝裡間去。楊岳抱歉而小心地望了眼陸繹,然後急匆匆跟進去。

  片片桃花無風自落,落在今夏的頭上、肩上和鞋子上。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眼前美景如斯,醉人心脾,可惜與之不相稱的是,鼻端隱約能嗅到某種令人不適的氣味,像沉積數年的屍氣,透著地底冰潭的寒意。

  她謹慎地撕下一方衣角,將口鼻遮掩起來,繼續往內緩步而行。

  雜草漸行漸深,已沒過她的膝蓋,今夏膽子一向頗肥,倒也不是傻的,幾乎可以肯定謝霄並不在林深處。不知是否那氣味的緣故,不知不覺間頭一陣陣發昏,眼前景物時而清晰時而模糊,她心中暗叫不妙,拔腿欲往行去,卻在轉頭間看見不遠處的桃樹下有人……

  作者有話要說:謝謝朗朗的天空、草熏風、聽聽、末璃的長評,尤其好幾篇都是處女長評,偶太愛你們了,么么噠~~~

  謝謝折火一夏和容九為獅子推文,我感激圖報。

  折火一夏的現代言情

  容九的古代言情

  從今天開始,獅子只要有空,都會儘可能抽時間回復留言。

  *允許作者用自己的收益贈送給讀者積分,正分評滿25字以上系統方可送分,字數越多分越多,我不設限度,只要給我留2分評的親一律送分,上不封頂,不限量~~但是積分是系統按字數贈送的,所以要看文的親最好多留點字才夠換哦~~

  最後的最後的最後:昨天那章,可能是文案給了大家先入為主的感覺,認為那段一定是兩情相悅,所以會有所誤會。在獅子看來,小夏雖然還在懵懂狀態,但對陸繹來說,情感上已經有了轉折。給自己的文寫說明書太囧了,偶期盼有看懂陸繹心理活動的朋友來給大家說明下~~~

  千萬不要說你們都沒看出,淚目,那是逼偶回爐重寫了。

第三十六章

  雖然模模糊糊的,仍可分辨出那是一男一女。()女子被男子擁在懷中,兩人相互依偎著,靜靜地一動不動。

  「你……你們……」今夏張口欲喚,卻發現嗓子干啞地出不了聲,張口竭力而喊,也不過如蚊蠅般的聲音。

  那二人猶自不動,自然是聽不見她這邊的動靜。

  未帶朴刀,今夏抽出靴筒內的匕首,也不出鞘,就用刀鞘用力砍向近旁的桃樹榦,想著弄出大動靜來,引他們看過來。

  誰知她連著敲了十來下,那對交頭鴛鴦卻是置若罔聞,不理不睬,猶自依偎著。

  不對勁!

  太不對勁了!

  顧不得眼前的恍恍惚惚,今夏踉踉蹌蹌地朝他們跌行,行到近處,可看見那男子面帶笑意,雙臂緊緊摟著女子,而那女子、那女子……

  神智愈來愈迷糊,整個人猶如在山海經中沉沉浮浮,今夏不得不努力集中神智,讓自己定睛看清楚——那女子的頭擱在男子肩上,面色黑青,嘴角淌出一縷細細的血線,顯然已經死去多時。

  她死了?!這個男人呢?

  單從外表看不出來,今夏探手想去試男子的脈搏,突然眼前一黑,暈倒過去。

  醫館內,整個治療過程出乎意料地快,沈密用一把小銀榔頭將楊程萬的傷腿敲斷,然後重新進行重接。楊岳一直擔心爹爹會被斷骨之痛折磨,好在楊程萬一直在昏睡中。沈密手法輕穩准,在他醒之前就已經把腿骨接好,上夾板,用布條固定好。

  「接下來還需要觀察幾日,這幾日你們就在這裡住著,我已命人在後廂房安排了房間,待會兒有人會帶你們過去。」處理妥當,沈密邊凈手邊朝楊岳道。

  「好的好的好的,謝謝沈大夫。」

  楊岳連聲道。

  沈密開了方子,讓醫童去煎藥,接著又忙別的事兒去。楊岳千恩萬謝地送他出門,返身長舒口氣,繼續回到床邊守著爹爹。

  昨夜的酒還有點上頭,他靠著床柱閉目養神,心理還惦記著別的事:也不知今夏和謝霄那邊商量什麼事?這兩人都不是省油的燈,別惹出什麼禍才好;不知翟姑娘可吃了小米糕?她喜不喜歡?她若不喜歡自己下回就換個花樣……

  「楊公子,有人找。」醫童喚他道。

  又有人找?楊岳疑惑地起身,剛要伸手掀布簾,布簾已自外被人掀開,謝霄捧著好幾個錦盒出現在他眼前。

  「你……」

  楊岳話剛出口,謝霄便把一摞子錦盒一股腦堆給他,探頭去看床上的楊程萬:「我叔怎麼樣了?怎麼躺著不動彈?」

  「沈大夫剛剛替他接好腿骨,現下麻沸湯的葯勁還未過,大夫說再不到半個時辰就能醒。你、你怎麼在這裡?」楊岳費勁地把錦盒都放下來,詫異地看著謝霄。

  「我昨天和爹爹說楊叔在沈大夫這裡醫腿,爹爹原先把楊叔接到府里去調養,湯湯水水什麼的也有人伺候著,可又擔心你們畢竟是官家多有不便,就讓我送些虎骨鹿茸人蔘過來。你給楊叔燉了補身子。」

  「多謝老爺子了……今夏呢?她沒和你在一塊么?」

  謝霄一愣:「她怎麼會和我在一塊?」

  楊岳楞住:「今早有一位賣魚的小哥,說是替你來傳個口信,約我在桃花林見面談事,我因為走不開,所以今夏替我去了。」

  謝霄面色驟變:「我沒有……等等,是何處桃花林?」

  「說是出了西城門,往西南面不到一里地。」

  他話音剛落,謝霄旋身朝外奔去,只丟下一句話:「不用急,我一定把她帶回來!」

  「究竟出什麼事……你……」

  楊岳急道,追出門去,卻已經看不見謝霄人影。他無法,抓住近處一位醫童,急問道:「你可知道西城門外的桃花林?」

  醫童點頭道:「這片桃花林可危險,尤其這時節千萬別去。桃花林有巨蛇出沒,此時正值春日,蛇蟲復甦,吞吐毒霧,形成一大片瘴氣,我們這裡管它叫桃花瘴。本地人都知曉,有些外地人不知深淺進了桃花林,輕者神智不清,重者連命都丟了。」

  「這瘴毒可有葯解?」楊岳焦急道。

  「我們柜上有芰荷丹可以解一部分毒性,剩下的還得靠慢慢調理。但若中毒太深……」

  「我要買!」

  揣著買好的芰荷丹,又煩請醫童照顧爹爹,楊岳上了馬背,一陣風似的趕往城西。

  迷迷糊糊間,似乎有人往她口中塞了一枚涼涼的物件,叮囑道:「把它含化了,咽下去,能解毒的。」那物件入口雖涼,下一刻卻辣得人整個口腔就如火在燒一般,今夏痛苦地皺緊眉頭。

  又不知過了多久,自己騰空而起,被人抱在懷中,是誰?今夏竭力睜開眼睛,卻始終看不清那人的長相,只能看見頭頂處的桃花像暈染開的水粉,一團團,如夢似幻,飄飄浮浮……

  隨著她的吞咽,火灼般的辛辣到達腹部,燒得五臟六腑都在翻騰。

  「太上老君八卦爐,文武火煅煉……待煉出丹來,我身為灰燼矣……」她神智不清,口中胡言亂語著,隨後復暈厥過去。

  夢中,落英繽紛,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今夏!今夏!丫頭!……這丫頭!今夏!……快醒醒!」

  有人左右開弓在她臉頰上一陣拍打,她皺緊眉頭,吃力地想要掙開眼前濃黑的霧霾,眼皮打開一條小縫,一線光透了進來。

  「是你?」

  她勉強辨認出面前的謝霄。

  見她醒來,謝霄這才鬆了口氣,伸手探了她的脈搏,道:「還好,你中的瘴氣較輕。我說你也是,傻呀還是呆呀,這桃花林年年都有人死在裡頭,你也敢闖……」

  頭仍舊昏得很,今夏想站起來,腿動彈了兩下,壓根一點勁兒都使不上。謝霄也不與她啰嗦,拿了她的手往肩上一搭,穩穩將她背了起來,往山下行去。

  「你怎得……知道……我在這裡?」今夏問他。

  「我去醫館看楊叔,才知道有人假冒我的名頭約你們至此地,這明擺著欺你們是外地人,不知深淺,想藉此地要你們的命。」謝霄忿恨道,「敢冒老子的名頭,等我查出是誰,老子廢了他!」

  他的背頗寬厚,今夏伏在上面,漸漸回神,之前全身的燒灼感已慢慢消退。她慢慢理著思緒:「他想殺的是大楊……我們剛來幾天,沒得罪人……除了……」

  「除了什麼?」謝霄頓住腳步。

  「除了大楊對翟小姐愛慕難捨,可他也就送了點小米糕。不至於因此就要殺他吧?」今夏搖搖頭,覺得不太可能。

  「你們查的案子,是不是牽扯到什麼了?」

  「說查案礙著誰了,那也不該朝大楊下手,要我說,陸繹礙眼多了……」今夏頓了片刻,突然想起什麼,拽著謝霄脖子猛搖,「停!停!停!你快停下!」

  謝霄被她勒得直吐舌頭:「你……鬆手……什麼事啊?」

  「林子里有對男女,女的死了,你沒看見嗎?」

  「沒見著。」

  今夏愈發奇怪:「不對啊,他們就在我邊上,你不可能看不見的……別走了,轉回去,轉回去瞧瞧!」她使勁拍著謝霄肩膀。

  「找死啊你,幸好中的瘴氣不深,撿回一條命來,還想著去送命。」

  謝霄不為所動,徑直大踏步地往前走,任由她在背上拍拍打打。

  不遠又有一人騎馬飛奔而來,片刻功夫便到了眼前,正是楊岳。見著今夏伏在謝霄背上,面色雖差了點,但總算全須全尾的,還能動彈,他頓時鬆了口氣。

  「小爺,還好你沒事。」今夏是替他而來,若是出事他怎能心安,他自懷中掏出一小瓷瓶,倒出一枚芰荷丹,「來,把這個吃了,能解瘴毒的。」

  「不要,之前他已經給我吃過一枚,太難吃了這玩意兒。」今夏直搖頭。

  謝霄轉頭奇道:「我給你吃過?」

  「你把我抱出來的時候啊,讓我在嘴裡含化了咽下去,」今夏皺著眉頭,「這玩意兒辣得要命,簡直就是把人串在火上烤。」

  聞言,謝霄將她放下來,轉身莫名其妙地看著楊岳,又看看今夏:「我說丫頭,你是不是腦子給迷糊塗了?還是什麼事情記岔了?我何曾給你吃過什麼東西?」

  今夏楞了半晌,終於意識到其中有什麼事不對勁:「哥哥,你看見我時,我在何處?」

  「在桃花林外,靠著塊大石,人暈暈乎乎的。我想你該是入林之後意識到不對勁,自行退了出來,卻仍是中了輕微瘴氣。」

  「不對不對……」今夏搖頭道,「我進了林子,後來瞧見那對男女,女的已死了,再後來、後來……有人往我嘴裡放了藥丸,讓我含化了咽下去……是他把我抱出林子的?」

  「他是誰?」

  謝霄問道。

  今夏顰眉使勁回想,但那人面目始終模模糊糊,如隔著一層薄霧,分辨不明:「想不起來。」

  「你說,那對男女,女子已死,是不是那男子救了你?」楊岳問道。

  「不知道,」今夏偏頭苦想,「那男子瞧著也不對勁,不知道死了沒有……不行,我得轉回去看看。」

  她還未起身便被楊岳與謝霄齊齊按住。

  「不可魯莽,既是有人故意騙我們來,保不齊人就在附近等著下手。」此事大有蹊蹺,楊岳不安心地朝四周張望,「眼下再進桃花林也是死路一條,今日我們先回去,等想到法子再來。」

  雙腿尚使不上勁道,今夏也知道再進桃花林著實兇險,只得作罷。

  謝霄方才連馬都沒栓就奔去找今夏,現下將手湊到唇邊打了個唿哨,不遠處啃草莖的高頭黑馬得得得地跑到他跟前來。

  「我的馬呢?」今夏後知後覺地想起自己的馬匹,伸長脖子四下張望,「我明明……明明栓在石頭邊上了。」

  青石旁空空蕩蕩,哪裡有馬匹的蹤影。

  「糟了,完了完了!這可是官驛的馬匹,弄丟了肯定要我賠!」

  這下,今夏如遭晴天霹靂,一臉的大禍臨頭。

  死裡逃生不見她怕,丟了匹馬倒嚇成這樣,這點出息!謝霄恨鐵不成鋼地搖搖頭,把她扶上了自己的馬背。終是楊岳眼尖,把晃蕩進深草中的馬匹尋了出來,今夏方才安心。

第三十七章

  他們一行人回到醫館時,聽聞醫童說楊程萬剛剛醒來。謝霄聽說醒了就放了心,他素來不慣那些噓寒問暖的禮數,也不願麻煩楊程萬病中見客,當下請楊岳代為問候便匆匆走了。

  踏入房內前,楊岳與今夏相視一眼,彼此心領神會,桃花林之事暫且不向楊程萬提起,讓他靜心養傷才是正事。

  「爹爹,來,喝葯嬌姝。」

  楊岳小心翼翼地扶起爹地,今夏端來醫童煎好的湯藥。

  雖剛剛經歷傷腿打斷重接的過程,元氣大傷,楊程萬的目光卻依舊犀利,只望了今夏一眼,便問道:「夏兒,你臉色不對,出什麼事了么?」

  「啊……嗯……」今夏支支吾吾,撒了個謊道,「不知怎麼回事,馬丟了……我找了半晌也沒找著。」

  原來如此,楊程萬素知她性情,但凡牽涉到銀兩,對她而言都是天大的事,當下也只能嘆口氣道:「官家的馬都打了印記的,民間不敢私藏,你且慢慢找。」

  「我也是這麼勸她的。」楊岳接過湯藥,岔開話題道,「我方才問過沈大夫,他說腿接得很妥當,這幾日就讓咱們住後廂房調養,方便他隨時給您複診。」

  楊程萬深知自己小小捕頭,能受此厚待,必定是陸繹使了銀兩囑咐下來的,緩聲問道:「陸大人呢?」

  今夏楞了楞,這才想起陸繹來:「不知道,我沒留意,之前他還在的……」

  「你們,」楊程萬頓了下,才已有所指道,「你們要謹慎,說話,做事都要規矩,莫讓人抓住什麼把柄。」

  這個人難道是指陸繹?楊岳詫異道:「他一直熱心給您治腿,只要不越逾,我想他應該不至於為難我們吧?

  對兩個小輩有些話不好明說,楊程萬嘆了口氣道:「他熱心自然有他熱心的道理,錦衣衛何時會做虧本買賣。」

  頭兒指得是陸繹別有所圖?

  可頭兒就算治好了腿,也只是個小小捕頭,以陸炳呼風喚雨之能,又能圖他什麼呢?

  今夏不解,楊程萬卻已不願再說下去。

  服侍爹爹用過湯藥,仍扶他躺下休息,楊岳要照顧爹爹,晚間自然留在醫館內;今夏是個姑娘家,多有不便,只得回官驛去。

  「你記得把這個吃了。」楊岳把那瓶芰荷丹給她。

  「我沒事了。」

  「保不齊身體里還有餘毒未清,吃下去妥當。」

  今夏只得接過來。

  「六枚藥丸就得一兩銀子呢,你可別糟蹋了!」楊岳擔心她不吃,把葯丟一旁糊弄事兒。

  今夏大驚:「這麼貴!那怎麼能吃,咱們把它退了吧,能不能退?」

  楊岳無語:「我說小爺,命要緊錢要緊?這玩意退不了,你不吃可就糟蹋一兩銀子呢。」

  「我知道了。」

  今夏百般無奈地把藥瓶揣進懷裡。

  夜色如墨,無星無月,亦無風無雨。

  今夏躺在官驛廂房的床上,了無困意,腦中密密匝匝都是這幾日間發生過的事情,一幕幕在腦中來回交替。不知是否體內果真有剩餘毒瘴,她靈台一片混沌,絲毫理不出頭緒,便爬起來倒了一枚楊岳給的芰荷丹吞下去,恐辣得難受,又倒了杯水小口小口地喝。

  此丹完全不像她之前所吃的那枚葯,入口冰涼,帶著淡淡水菱角的清香,簡直可以稱得上爽口。

  那麼,她之前所吃的究竟是什麼?又是誰喂她吃的?

  今夏愈發弄不明白,拖了腳步復躺回床上,也不知過了多久,隱隱約約聽見外間梆子響了兩聲,才模模糊糊睡去……

  恍恍惚惚間,她身處一處既陌生又熟悉的大街上,周遭燈火璀璨,人們摩肩擦踵,處處笑語喧嘩,彷彿在過什麼熱鬧的節日。她茫然四顧,看不到一個熟悉的面孔,繁燈似錦,她卻始終孤零零的一個人。

  她奔跑著,倉皇尋找,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找尋什麼……

  身子忽然猛地落下,踏入半溪流水,似飄似浮,聽得流水潺潺,見一艘畫舫緩緩飄來,舫中有絲竹之音,娉娉裊裊,少女眼梢眉角般勾人。待那畫舫自她眼前駛過,她才見到舫內一對男女相擁而立。

  那女子緩緩轉過頭來,朝今夏嫣然一笑,面似桃花柳如眉,赫然是翟蘭葉。

  今夏正想開口,忽見那男子也轉過頭來,正是楊岳。他嘿嘿笑著,眼耳口鼻滲出細細紅線,越來越多,鮮血泊泊而流,笑容扭曲而猙獰。

  「啊!」

  今夏大叫一聲,騰地坐起身,自夢中驚醒過來。外間春雷滾滾,電光將室內照得慘白,她方才想起來,今日正是驚蟄,雷從地底而起,驚醒萬物。

  起身摸到桌邊,想點燈卻一時摸不到火石,摸索間她把早前喝水的瓷杯碰落在地,摔了個響脆。

  還不及嘆氣,她尚未回神之際,只聽哐當一聲,門被人踹開,有人強行闖了進來。

  身上只著單衣,手邊連個趁手的兵器都沒有,她隨手抄起茶壺就預備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砸過去再論其他。

  「袁姑娘!」那人道。

  這聲音有點熟,今夏手一滯,夜空又是一道電光閃過,那人眉目雋秀,正是陸繹,卻又烏髮散落,素袍半披,顯然是急匆匆而來。

  「陸大人?!」

  陸繹原是全身緊繃,見她全然無恙,似鬆口氣,沒好氣地瞥了眼她手上的茶壺:「……這也算是待客之道么?」

  今夏捧著茶壺,慢吞吞地看向半殘的門:「您的樣子,也不像是來做客的。」

  「方才我聽到你這裡有叫聲,」他並不習慣對別人解釋,「還有瓷杯碎裂之聲,以為此間在打鬥。」

  想不出什麼借口,今夏只得如實道:「我被夢魘住了,起身後想點燈,不小心把杯子打了。大人您真是內功深厚耳力非凡,這麼遠都能聽得清楚。」兩人所住廂房相隔甚遠,況且還夾雜著雷聲,她著實由衷欽佩。

  陸繹冷哼了一聲,也不知是不屑她的欽佩,還是不齒她驚叫的緣由。

  雷聲陣陣,彷彿從屋檐邊滾過,今夏借著閃電總算摸著了打火石,將燈點起,看見地上的碎屑,暗嘆口氣,扯了塊布將它們收拾起來,裹了裹丟在屋角。等她做完,回身看見陸繹竟然還在,而且還坐了下來,原本半披的素袍已穿戴整齊,烏髮仍舊披散著。

  既然他不走,今夏也不好怠慢,倒了杯水推過去:「大人,請喝茶。」

  陸繹並不去端茶,略挑起眉。

  對於這位錦衣衛大人細微表情的含義,今夏已能猜著幾分,無奈且歉然道:「我知道是茶是涼的,可三更半夜,我也沒地方燒水去。大人您大人大量,將就一下吧。」她自己也口渴得很,自倒了一滿杯咕咚咕咚喝下去。

  修長的手指輕輕撫弄著杯子,陸繹並不解釋自己為何還不走,況且錦衣衛做事向來沒解釋的必要。他似帶著幾分漫不經心道:「說說你的夢。」

  「……沒什麼,就是尋常噩夢,」今夏本能地不想說真話,信口胡謅道,「被狗追,被蛇咬之類的。」

  陸繹抬眼望她,緩緩道:「我聽說你今天去了城西桃花林。」

  今夏愣住,一時想不出他是從何處聽說,且究竟知道多少,只能順勢應了聲。

  「命還挺大,沒死啊?」他淡淡道。

  瞳仁嗖一下緊縮,今夏背脊繃緊,戒備地盯著他,沉聲問道:「我沒死,大人很失望么?」

  聞言,陸繹似乎怔了下,復打量她的神情,壓抑著語氣中的氣惱:「你以為是我想殺你?不是我妄言,我若想要你死,有三十六種以上的法子可以讓你無聲無息地消失。若是我,你以為你此時還能在這裡么?」

  錦衣衛的手段,今夏自然是知曉的,說老實話,她也想不出陸繹有什麼殺人理由,當然她也沒聽說錦衣衛殺人需要理由。

  於是,她只好不吭聲。

  大概也懶得和她計較,陸繹接著問道:「你在桃花林里遇見了什麼?」

  「一對男女,抱在一塊兒……咳,他們都穿著衣服。」生怕陸繹誤會,她補充道,「女子已經死了,我不認得她的臉。那男子我沒看見長相就暈過去。後來有人往我嘴裡塞了一枚藥丸,讓我含化了咽下去,再後來有人把我抱出了桃花林,我也沒看清他的樣貌。最後,是謝霄背我下山,說起來,我在此事上還欠了他份人情。」

  陸繹冷哼了一聲,才皺眉道:「你能確定真有一對男女,會不會是你中毒後的幻覺?」

  今夏怔了怔,腦海中,那對男女確是古古怪怪模模糊糊,更像是幻境中的人,可是自己又怎麼會有如此臆想呢?

  「我、我不知道。」她慢慢道,「我方才夢見那男子轉過身來,是大楊,臉上都是血。」

  陸繹靜默地看著她,片刻之後才道:「你覺得他想殺的是楊岳?」

  「來人約的是大楊,大楊走不開,我才替他去。」

  「此人知道到醫館找楊岳,必然知道楊程萬正在醫治腿傷。自己爹爹在治傷,楊岳多半走不開,而你會替他去。」

  今夏顰眉思量:「有此可能,但來人為何不直接找我呢?」

  「也許你認得他而楊岳不認得,也許他身上有破綻擔心被你看出來,也許就是故意要讓你放鬆戒備……」陸繹斜眼瞥她,語氣不善,「虧你還是個捕快,怎得連這層都想不到?或者,你是關心則亂?」

  興許是因為謎團太多,自己在此事上確是有點著慌,今夏梗梗脖子道:「大人您對頭兒也挺好的,你也不想大楊出事吧。」

  陸繹慢條斯理地抿了口涼水,才道:「福壽天定,楊岳若真殉職,我能做的,頂多就是自掏腰包讓他享受捕頭待遇。」

  「……」今夏怔住,眨巴了幾下眼睛,緊接著又眨巴了幾下眼睛,臉上驟然堆出與此時極不相稱的燦爛笑容,「大人,若是我……就是我!我也殉了職,您會不會也讓我享受一下……嘿嘿嘿……那個……捕頭待遇?」

  陸繹默然起身。

  「大人!大人!您別走啊,咱們再聊一會兒……我給您燒水泡茶,行不行……」

  任憑今夏打疊起十分殷勤,陸繹恍若未聞,徑直離去。

第三十八章

  清晨,橋頭正是一天中最嘈雜的時候,一艘艘小舟之中滿載著魚蝦,買主或拖著板車或挑著膽子。魚主人一聲開市,到處都是買賣的討價還價聲,魚腥味瀰漫在整個橋頭。

  一柄青竹油布傘壓得低低的,傘下人穿過幾位魚販子,徑直上了一艘浪船,身子鑽入船艙,青竹傘方才合上,隱入竹簾內。

  他才入內,浪船緩緩盪開。

  艙內的上官曦顯然已經等了一會兒,見到來人,臉上並無詫異,也未有絲毫熱絡。

  「前日有條船進了揚州,」她淡淡敘述道,「是從北方來的,船上的人,雖然還未查出真實身份,但錦衣衛一日之內出入其間三、四次,姿態恭敬,應該是官家的人。」

  「姿態恭敬?」來人問道。

  「上船之後,在甲板上更靴方才入內。」

  「出入其間的錦衣衛,你可認得?」

  「提刑按察使李大人,京衛指揮使王大人……」上官曦微微挑眉,「還有提刑按察副使,經歷等等六七人。這等大人物到了揚州,竟然無人知會您么?」

  修長的手指慢條斯理地整了整衣袖,來人道:「好在這樣的人不多,我想我大概知道他是誰了……那位賣魚的小哥找到了沒有?」

  「還沒有,只怕此人根本不是魚販子。」

  「就算不是魚販子,只要他在揚州地界上,你們就應該找得出來。」

  上官曦面色一沉,皺眉道:「揚州地界本就蛇龍混雜,我烏安幫只管水路,岸上的事兒僅憑三分薄面,不好插手太多。你道打聽盯梢是件容易事么?再說,幫中前日才出了事,本就人手不夠。」死的弟兄都發送了,倒也罷了,那幾名受傷的弟兄卻是傷情一日重過一日,請來的大夫皆束手無策,幫務多的著實令她焦頭爛額。

  「前日之事,我略聽說一二,你們遇上東洋人,死傷數人。」

  「這是本幫的事,不勞您費心。」上官曦冷然道,「能辦的事情我都在辦,您什麼時候能放人?」

  來人也不著惱:「上官堂主很急么?」

  「急倒不急,但既然是交易,彼此就該拿出誠意。」上官曦加重語氣,微微傾身向前,「我出身草莽,弄不來文縐縐那套,你若想耍我,我答應,我的雙刀只怕不答應。」

  「言重了!」來人微微笑道,「也好,我也喜歡和爽快人合作。三日之內,我會安排此事,但有個條件,你必須讓你家少幫主親自前來。」

  上官曦警覺道:「為何一定要他?」

  「上官堂主莫誤會,我不過是幫人還少幫主一個人情罷了。少幫主不來,只怕這人犯你們就帶不走。」

  此時,船身微微一震,又靠了岸。

  來人再不多言,俯身取了靠在一旁的青竹油布傘,掀開竹簾,撐開竹傘,施施然下船去。

  聽著皂皮靴在青石板路逐漸遠去的聲音,上官曦秀眉深顰,半晌嘆了口氣。

  浪船緩緩盪開。

  沈氏醫館,後廂小院。

  「頭兒怎麼樣?」記掛著楊程萬,今夏一大早就趕過來。

  大概是夜裡頭沒睡,楊岳面容略憔悴,在井邊打了桶水,掬了捧冷水撲在面上,用力搓了搓才道:「夜裡一早在發燒,到天快亮才算退,睡得穩了些,你就莫進去了。」

  今夏點點頭,又問:「腿呢?怎麼樣?」

  「腫得跟饅頭似的。」

  「啊?要不要緊?大夫怎麼說?」

  「沈大夫說腿腫是正常的,過兩天就能消;發燒也是正常的,只是爹爹年歲大了,要小心照看著。」楊岳望著她,同樣擔憂道,「你還好吧?藥丸吃了沒有?有沒有什麼不適?」

  「早就沒事了。」

  今夏大咧咧地擺擺手,示意自己沒事,心中想著要不要將昨夜陸繹的推想告訴他,猶豫片刻,終是不願楊岳再添擔憂,便按下不語。

  「你去睡會兒,我來替你。」她道。

  楊岳搖頭道:「我不累,你還是回官驛去。如今敵在暗處,須萬事小心。」

  「你也是。」

  因心中另有打算,今夏並不勉強,出了醫館。此時雨已漸漸歇住,她翻身上馬坐穩,自懷中掏出昨日楊岳所給的芰荷丹看了又看,似下定了什麼決心,將藥瓶復揣入懷中,雙腿一夾,馬匹朝著西城門奔去。

  再一次看到這片桃花林,與昨日的心境自是天差地別。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我倒要看看,到底這對男女是什麼人!」昨日今夏雖中了瘴氣,但情景卻歷歷在目,她始終不相信那會是自己的幻覺,遂決定冒險再入林中一趟,必要弄個清楚明白。

  還未到桃林時,她就下了馬,尋了個偏僻且有豐草之處將馬拴好。

  從懷中掏出楊岳所給的芰荷丹,她取了一顆含在口中,頓時一股菱角荷葉的清香在口中瀰漫開來,甚是提神。又取兩顆置於手心,收集草尖上的雨露浸之,將藥丸化了,濡濕布巾,最後用濕布巾掩住口鼻處,她直起身來,深吸口氣,鼻端也儘是芰荷丹的清香。

  「六枚丸子就賣一兩銀子,千萬別賣假藥坑我呀!」她咬咬牙,大步朝著桃林行去。

  朵朵桃花帶雨,愈發顯得嬌艷動人。

  行至桃林邊,風過,點點桃紅紛紛而下,幾片花瓣拂到她身上,其中一片沾上手背,涼意沁人,她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

  不讓自己有退縮的機會,她腳步不停,徑直踏入,卻聽得腦後有勁風,還來不及回頭,已被人鉗住左臂,硬生生地被拽出三、四丈遠……

  「送死嗎!」有人嚴厲喝道。

  聲音很熟悉。

  胳膊被拽得生疼,她幾乎以為脫臼了,忍痛抬頭看向眼前人,不由地怔了怔:「陸大人?你怎麼會在這裡?」

  陸繹鬆開手,沉著臉看她:「這話應該是我問你才對!昨天沒死成,所以你今日特地來再死一次?」

  「當然不是,」今夏拉下蒙口鼻的布巾,解釋道,「我是做好了萬全之策才來的。事先我已經服下解毒的藥丸,又溶了藥丸浸濕……」

  陸繹不耐煩地打斷她的話:「什麼藥丸?」

  「就是這個,解毒的……呃……叫什麼名兒我忘了。」她壓根就沒問過這是什麼藥丸,只聽大楊說能夠解毒。

  他接過小瓷瓶,倒出一丸在鼻端嗅了嗅,皺了皺眉頭:「我看這東西頂多就是提神醒腦,解不了什麼毒。」

  「怎麼可能!這玩意兒貴著呢,一兩銀子才賣六丸。」今夏嘖嘖道,「要提神醒腦,我洗把冷水臉就行了。」

  陸繹無語地看著她。

  今夏復把布巾紮好,悶聲悶氣地問他:「大人,您來此地有何事?」

  「昨夜聽你說有女子死在此地,我過來看一眼。」

  「幸好您碰上我,要不然就危險了。您在外頭等著,我去去就來。」話才說罷,她抬腳就往裡走,隨即被人用力復扯回來,踉蹌一下。

  陸繹顰著眉,惱怒地看著她:「你覺得你有幾條命?」

  「我覺得……」今夏居然思量了片刻,才鄭重道,「按最近的情形來看,六、七條總是有的吧?」

  深覺是沒法和她再說下去,陸繹暗吸口氣,直截了當吩咐道:「你呆在這裡,不可亂動。沒有我的命令,不許進林子。」

  「大人……」

  今夏還欲說話,被陸繹瞪住。

  「別逼我點你的穴!」他補上一句。

  今夏立即噤聲,往後退開兩步,看他徑直往林子裡頭走,還是忍不住提醒道:「大人,這瘴氣很是厲害,嗓子一發乾就最好趕緊退出來,。」

  聞言,陸繹腳步略滯,但並未回應,頭也未轉地往桃花林中行去。

  林中一片寂靜,時而風過,片片花瓣落下。

  地上濕潤的泥土,殘破的花瓣,還有腐爛的枯枝草葉。陸繹一雙利目緩緩從上面掃過,浮動在鼻端惡臭讓他不由自主地皺起眉頭。

  與此同時,林外的今夏把蒙面布巾扯下來,原本濡濕的布巾已經半干。她頗惋惜地想:早知如此,就不用糟蹋兩枚藥丸,忒貴的玩意兒。不過轉念一想,晾乾之後收起來,還可以留待下次再用,也不算糟蹋。

  於是,她一邊晾布巾一邊在林子外來回踱步,時不時往裡頭瞅幾眼。

  陸繹的武功造詣比她要高出許多,這點她是知道的,但憑此他能在瘴氣中撐多久,她就完全沒數了。

  若再過半個時辰,他還不出來,自己是不是該進去看看?

  今夏不放心地往桃花林里瞅了又瞅,尋思著半個時辰是不是太久了些?只趕得上收屍怎麼辦?陸繹若出了事,陸炳定不會善罷甘休,到時候只怕六扇門一干人等都得吃不了兜著走……

  又是一陣風過,她復將布巾蒙上口鼻,踏入桃花林中。

  濕潤的泥土,陸繹踏過的足跡清晰可辨,她順著他的蹤跡往裡走,詫異地發現他所走正是自己昨日行過之處。

  再往前行去,儘管記憶十分模糊且零落,但憑著職業本能,她還是依稀能辨認出自己昨日見到那對相擁男女的地方。

  那裡,空空如也。

  她怔了怔,手有意識地撫上旁邊的桃樹,樹榦上幾處凹陷,樹皮迸裂,正是被自己昨日用刀鞘所敲。

  至少說明,她不是在做夢。那麼,難道是幻覺?

  她慢慢靠近那對男女原該在的地方,蹲□子,地上濕泥中最明顯新鮮的腳印是陸繹的,顯然他方才也來過此地,另外還有幾處殘缺的痕迹,其中可辨認出半個腳掌印……

  腳掌?有人光著腳來桃花林?

  今夏皺起眉頭:這個腳掌印纖細小巧,應該是一名女子所留,應該就是那名死去的女子?

  另外幾處痕迹,有兩處陷入泥中頗深,像放置過某種重物,還有一處淺淺的皂皮靴腳印,已十分模糊,莫非是那名男子所留?

  既然不是自己的幻覺,那麼這對男女呢?

  今夏四下顧盼一番,未見男女身影,隱約見到桃花間陸繹的身影。

第三十九章

  「陸……大人……」她一開口就發覺嗓子發乾,暗叫不妙,還以為用了芰荷丹至少能在瘴氣中撐半個時辰,不想這才一盞茶功夫就開始被瘴氣所侵。

  也不知是否因為聽見她的聲音,陸繹快步朝她這邊行來,待今夏能看清他時,才發覺在桃花映襯下他一張臉白得不近常理……

  他也中了瘴毒吧?她發愁地想。

  陸繹加快了腳步,在距離她還有近十步之遠時,猛然折了一段桃枝,上面桃花帶雨,開得正嬌艷。

  這都什麼時候,他還惦記著折花插瓶?今夏有點無語,大府人家的公子哥就是公子哥,莫非是惦記著走桃花運?

  思緒未完,她看見那段桃枝挾帶勁風,化為利器,徑直朝她射來。

  大概是瘴毒的原因,她的腦子遲緩地驚人,下意識地竟然不是躲開,而是覺得此情此景十分熟悉……

  為何會覺得熟悉呢?她努力想——對了,那夜在站船上,九節鞭的銀刃直奔咽喉時就是這種我命休矣的感覺。

  與此同時,桃枝自她耳畔疾射而過,花瓣擦過她的面頰,自有暗香浮動。

  一股森森寒氣自她腦後升起,伴隨著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嘶——」聲響。

  「快走!」

  陸繹不知何時已到了她面前,拽了她胳膊急掠而出。

  今夏被他拽著都快飛起來,仍不忘回頭去看身後究竟是何物,這一看不打緊,驚得她幾乎忘記身在何處——

  眼前赫然是一條碩大無比的赤紅巨蟒,小半截身體直立著,便已有人高。嘶嘶嘶,鮮紅信子吞吐間,騰出一團團猩紅霧氣。方才那株桃枝被它精鋼般的鱗片所阻,並未傷及它,蟒身擦過樹身,朝他們遊動過來。

  逃命之餘,今夏上氣不接下氣地感嘆道:「……這玩意兒吃什麼長這麼大?!」

  陸繹自然不會去答她的話,拽著她在林中穿梭。來時路被赤蟒所攔,無法原路折返,若一味自顧逃命反而會陷入桃花林深處,而那裡是否還有更可怖之物在等著他們,則未可知了。

  他試著從左右側繞過赤蟒,無奈都這條赤蟒居然十分聰明,加上身量頗長,蟒首堵截,蟒尾攔阻,靈活之極,將他二人困在林中。

  逃了一陣,今夏看出了點端倪來,喘著氣問道:「大人……你覺不覺得……它好像不想吃我們,而是……在將我們困在此地?」

  「發覺了。」

  陸繹方才已經稍稍放緩腳步,遂發現赤蟒也放緩了速度,心中十分詫異。當下聽見今夏如此說,便索性冒險停了下來。

  這番急奔剎住,今夏靠著樹榦,氣都喘不勻,其實在平日這點路程實在不算什麼,但眼□體被毒瘴所侵,自覺雙腿鐵秤砣般沉重。

  氣沉丹田,運勁道蓄滿雙掌,陸繹戒備地盯著赤蟒,正如今夏所說,它的確不想吃他們,正停在兩丈開外,輕輕擺動身體,嘶嘶嘶地吐著鮮紅信子。

  今夏總算把呼吸調勻了點,頭卻是愈發昏昏沉沉,盯著搖頭擺尾起勁「嘶嘶嘶」的赤蟒半晌,嘆氣與它商量道:「你是不是知道我們是官差,有冤情要訴啊?有冤情你要說出來呀,光這麼嘶是不行的。你說你都長這麼大個頭了,肯定有道行在身,口吐人言什麼的會不會?……」

  話未說完,她嘴裡就被塞了個什麼東西。

  「別吞,含化了慢慢咽下去。」陸繹沉聲道,「你*看多了吧!別自作多情了,它不是要訴冤情,而是多半想用毒瘴把我們噴暈了,拖回窩裡去。」

  「拖窩裡?喂它的子子孫孫?」

  今夏臉色白了白,再留心時果然發現隨著赤蟒吞吐,周遭的猩紅霧氣愈來愈濃重。而口中之物初始冰涼,此時卻辣得猶如在口腔燃起一把火,這種痛苦感覺實在再熟悉不過。

  是他?!

  怎麼會是他?

  她遲緩轉頭望向陸繹,一時不知道該怎麼開口詢問。

  「嘶嘶——」

  「嘶嘶——」

  「嘶嘶——」

  ……

  凝神細聽,周圍有極輕微的嘶嘶聲,陸繹臉色變了變,伸手撈了今夏,躍上桃樹,踩在枝椏之上,俯身往下看。

  嘶嘶聲越來越多,由遠及近,由輕至響。

  待看清往這邊聚集之物,今夏腿腳發軟之餘,忍不住喃喃道:「……你大爺的,居然生了這麼多!」

  目光所及之處,一條條小紅蛇扭動著身軀游過來,乍一看上去,就像赤紅潮水一波一波翻湧著,與滿樹桃花相得益彰。

  「這麼多,咱們倆也不夠它們吃呀。」今夏再次有「我命休矣」的感覺。

  陸繹涼涼瞥了她一眼:「你還擔心它們吃不飽啊?」

  這些蛇肯定是會上樹的,到時候……今夏望向陸繹,雖然心中尚有疑問,但眼下也不是問的時候。

  毒瘴愈發濃烈,伴隨著刺鼻的腥氣漫上來,她一陣頭昏眼花,差點栽倒下去,幸虧陸繹眼疾手快,一把拽住她。

  「大人,我知道您輕功好,沒有我拖累的話,您應該能脫身。您就先走吧,不用管我。」

  她說的確是實話,陸繹的輕功本不弱,奈何今夏身中瘴毒,手上拽著她,不免大打折扣。若是撇下她,陸繹提氣一搏,從桃枝間騰挪跳躍,應可衝出桃花林。

  聞言,陸繹的手雖然還拽著她,卻爽快地點了點頭:「也好,那你好自為之。」

  沒料到他如此乾脆應承,今夏認命,誠摯地揪住他的衣袖:「容我留幾句遺言總可以吧——回頭您和頭兒說一聲,這裡頭怪危險的,就別來給我收骨頭了;還有,您千萬別忘了那啥……讓我享受一下,捕頭待遇,哦?」

  陸繹尚未應承,就聽不遠處隱隱約約傳來密集的銅鑼聲和鼓聲,咣咣咣,咣咣咣,咚咚咚,咚咚咚,敲得好不熱鬧。

  原本奔著他們過來的小紅蛇們聽見這銅鑼聲和鼓聲,竟全都調轉了方向,朝著響聲的方向飛快游去。在旁翹首看大戲的赤蟒也不矜持了,扭動粗壯的身軀,但凡它經過的桃樹都下了一場桃花雨。

  「這是,你派來的救兵?」今夏不解。

  陸繹搖頭,同樣不解。

  今夏看著群蛇奔往的方向,片刻之後才後知後覺地吐出一口長氣,得意洋洋道:「我就知道,小爺自有金甲神人護佑,遇難成祥,逢凶化吉,那有不明不白就葬身蛇腹的道理。」

  陸繹斜眼睇她,正欲躍下樹去,卻見群蛇復奔了回來。今夏趕緊往樹上努力蹭了蹭。

  不止是蛇,還夾雜著橫衝直撞的野豬,和搏命狂奔的野兔,驚濤駭浪般涌過來。蛇的嘶嘶聲,野豬的嚎叫聲不絕於耳,野兔與小紅蛇抵死糾纏。

  今夏眼睜睜地看著赤蟒將碩大的蟒首一擺,一口咬住一頭野豬,看得她喉嚨一陣陣發緊,總覺得赤蟒肯定要噎著。

  還不到一炷香功夫,這場蛇群的饕餮盛宴漸行漸遠,沒有蛇再來理會樹上的他們,連赤蟒也不知隱沒到何處打嗝去了。

  待一切歸於平靜,陸繹躍下樹來。今夏也跟著跳下來,卻因為腦袋尚昏沉沉而摔了個跟頭,正跌在尾椎骨上,疼得她直呲牙,又不好意思伸手去揉。

  「你這輕功……疼?」陸繹問。

  她尷尬點點頭。

  「有金甲神人護佑,還會疼?」他輕描淡寫地譏諷一句,抬腳便走。

  今夏聳聳肩,剛剛死裡逃生,心情著實好得很,也不與他作一般見識。快走幾步,追上他,兩人並肩行出桃花林。

  隨著腹中那股火燒火燎的感覺向四肢擴散,加上出了桃花林的瘴氣範圍,今夏腦子混沌漸漸消散,泛回幾分清明,方後知後覺地想到一件十分重要的事。

  「大人!」她急走至他身前,焦切問道:「昨日,是您救了我?」

  陸繹停住腳步,面上神情看不出任何情緒,既不否認也不承認:「為何這般問?」

  「你方才給我吃的葯,和我昨日所服藥丸一模一樣。」

  「這藥名喚紫炎,乃宮中所配製,市面上買不到。」陸繹頓了下,看著她,「但據我所知,錦衣衛中有此葯者,就不下二十人。」

  今夏楞了楞:「您是說,昨日救我者,另有其人,且很可能也是一名錦衣衛?」

  「我可沒這麼說。」

  他慢悠悠道。

  「那您是什麼意思?」今夏不解。

  「救你的人可能是我,也可能是別人。」他瞥她一眼,「你是六扇門的捕快,不需要我教你怎麼查案,可也不能連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都弄不明白吧。」

  今夏干瞪著他,著實很想掐著他脖子,讓他把實情痛痛快快吐出來。

  應該不是他,要不然他幹嘛不承認?她暗自心道:這姓陸的最愛挾持人,這麼現成的讓人對他感恩戴德的好事,他沒道理不認,嗯,肯定不是他!

  正思量著,她又聽見陸繹的聲音。

  「不管昨日是不是我,今日總是我救了你一條命,你莫再糊裡糊塗地弄混了。」

  「啊?!」今夏楞了楞,「可、可、可剛剛你差點就丟下我自己走了。」

  陸繹面不改色地提醒她道:「你莫忘了,之前那條蛇在你身後時,是誰幫你逃過一劫。要不然,現下你就該和那頭野豬一塊兒呆著。」

  和野豬一塊兒呆著?在蛇腹里么?今夏默了默。

  不過,他說得倒是沒錯。

  今夏深吸口氣,恭恭敬敬地抱拳道:「大人救命之恩,卑職沒齒難忘,來世結草銜環、執鞭墜鐙……」

  陸繹打斷她道:「別等來世了,這輩子想著還就行。」

  「……大人,在我心目中,您一直是境界很高的人。我以為您會說:區區小事,舉手之勞,何足掛齒。」

  「你的性命,你覺得是小事?」陸繹反問她。

  今夏只能道:「當然、當然不是。」

  「都說滴水之恩湧泉相報,」陸繹將身體欺近她,慢悠悠道,「你,千萬,想著還啊。」

  「……卑職明白。」

  今夏行去牽自己的馬,一路走一路想,忽然發覺不對勁的地方,牽著馬回來朝陸繹道:「大人,卑職還有一點點異議——那條蛇本來就沒打算直接吃掉我們,就算您那會兒不拽著我跑,它也只會噴毒瘴,所以,那個那個……不能算救命之恩吧?」

  陸繹靜默片刻,淡淡問道:「你知道紫炎在黑市上賣多少銀子一顆么?」

  今夏靜默片刻,轉瞬堆出笑臉,點頭哈腰道:「恩公勞累,快請上馬,卑職為您牽馬如何?」

  陸繹頷首,也不啰嗦,翻身便上馬。

  今夏牽著馬匹,心中自是嘆了又嘆,想不到會欠下他的恩情,若是旁人倒也罷了,怎得偏偏是陸繹。此人慣是會拿捏人的,如今憑藉此恩,還不知將來要她去水裡火里怎生折騰。待一口長氣嘆罷,她復抖擻精神,心道:憑他怎樣,終歸還有條命可以還,小爺只管水裡水裡去,火里火里去,報了他這份恩情便是,怕他作甚!

  作者有話要說:面對如此激動人心的劇情,你們是不是超級想寫長評,一定有滴是吧!(看見獅子滴星星眼了么)

  謝謝砸地雷,手榴彈的朋友們!么么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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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她正想著,山腳西側拐出一大隊人,馬拉車上架著一面大鼓,旁邊還有諸多人手中拿著銅鑼。

  方才在桃花林中聽見的那些動靜,難道是他們弄出來的?今夏詫異地迎上前,朝領頭那人先施了一禮,問道:「這位大叔,失禮了。方才我二人在桃花林中,聽到鑼鼓聲,可是你等所敲?」

  領頭者是位留著花白鬍須的老者,聽說他二人方才在桃花林中,也駭了一跳,上上下下打量他們,見他們全須全尾的,才鬆了口氣問道:「你二人在桃花林中?怎麼沒遇見蛇嗎?」

  「遇見了,後來聽見鑼鼓聲,蛇就全跑了。那些野豬和野兔是怎麼回事?」

  「哦,這是此地的風俗。每年驚蟄和白露過後,用鑼鼓聲將附近野地里的野豬和野兔趕入桃花林中,林中的桃花仙享用過後,就能保佑附近村子一年平安,不受蛇害。你們在林中居然能全身而退,定是桃花仙保佑啊。」

  今夏連連點頭:「那是那是,我們還見著了,仙者一身紅衣蟒袍,置身紫紅祥雲中。」

  馬背上的陸繹默了默,總算是沒接話。

  老者驚喜交加:「未想到兩位這麼大福分,居然能見到桃花仙!」

  今夏笑眯眯繼續侃侃而談:「仙者面目特別慈祥,特別親切,還和我們說了好多好多話呢……」

  見她瞎話信口就來,陸繹生怕她胡謅得太離譜,打斷她朝老者道:「只可惜仙凡有別,我們又天資愚鈍,一句都沒聽懂。」

  「誰說的……」今夏迫於陸繹的重咳,只得改口道,「誰說不是呢,太可惜了。」

  白須老者讚歎道:「兩位果然是有大福氣的人,之前入林者非死即傷,兩位不僅沒事還見到仙者,真是前世修來的福分,可喜可賀啊!」

  「多謝多謝。雖然我聽不懂仙者的話,但看得出仙者十分喜愛鑼鼓聲,此風俗一定要保持下去呀。」

  今夏辭過白須老者,牽著馬繼續前行,算是把事情想明白了:驚蟄過後,蛇蟲蘇醒,正是最餓的時候,村民將野豬野兔趕入林中,避免了群蛇外出覓食傷人。今日還真是機緣巧合,要不然只怕她此時此刻已經葬身蛇腹。

  「大人,咱們的運氣可真不錯!」她笑嘻嘻回頭朝陸繹道。

  陸繹更正道:「是你的運氣不錯。」

  「……」

  牽著馬兒,今夏回首望那漫爛桃花,想起今日遭遇,有感而發道:「小爺就知道小爺命大!……桃花塢上桃花庵,桃花庵內桃花仙,桃花仙人種桃樹,卻把桃花換酒錢……」

  白坯土一錢半,白芷取浮者去皮、一兩,碎珠子五分,麝香一字,輕粉二錢,鷹條五錢,密陀僧火煅七次、一兩,金箔五片,銀箔五片,硃砂五錢,片腦少許。將以上研為細末,再用上等定粉入玉簪花開頭中,蒸,花青黑色為度。取出將兩者配兌,則得珠子粉。

  鏡中,翟蘭葉取了珠子粉倒在掌心之中,丫鬟用銀挑子點了點水,香粉在掌心化開,細細抹上雙頰。

  「桂兒,你看我是不是比從前憔悴多了。」她端詳著鏡中的自己,像在審視一件瓷器,不放過任何一點瑕疵。

  丫鬟抿嘴笑道:「哪有,要我說,姑娘從前神態間還有些孩子模樣,現下脫了稚氣,更勝從前。」

  手指輕撫上面頰上微微閃爍的芒澤,鏡中人頰色艷麗,整個臉龐光彩生輝,卻仍是一臉不確定。

  「可,若他就是喜歡孩子模樣,怎麼辦?」

  「那不能夠……姑娘,你也太操心了。」丫鬟替她復理了理鬢角的髮絲,「要我說,男人都是一樣的,姑娘這樣的品性相貌,憑他是誰,就沒有不傾倒的。」

  翟蘭葉取了眉筆,幽幽嘆道:「你不懂,他與那些個人都不一樣。」說罷,看向鏡中,復將柳眉細細描過。

  丫鬟見狀,知道再怎麼勸也無用,笑著搖搖頭,問道:「姑娘,昨兒你挑出的三件衣裳,我都仔細熨過了,只是姑娘到底要穿哪件呢?」

  翟蘭葉回身望向搭在黃花梨靈芝紋衣架上的三件衣裳,心中揣測著他的喜好,一時也難以決斷……

  「這幾件都是今年開春新裁的衣裳,銀紅這件我覺得就不錯,穿著襯得人也嬌媚。」丫鬟看著翟蘭葉的神色,又指著另一件道,「這件天青的如何,摸著又軟厚又輕密……」

  翟蘭葉仍是搖頭,吩咐道:「……你去把箱底那件秋香色的長襖拿來。」

  丫鬟依言去了,一會兒取了來:「這件倒是嶄新的,只是上頭的花色樣子也不時興了,姑娘莫不是要穿它?」

  接過長襖,用手指細細摩挲過綉紋針腳,翟蘭葉靜靜地端坐束腰鼓凳上,眉間若蹙,似陷入了深深地思量之中。丫鬟素日看慣她這模樣,由得她出神發獃,並不打擾她。

  直過了半日,自鳴鐘「啾啾」叫了幾聲,翟蘭葉方如夢初醒,下定決心起身,自言自語道:「就是它了,我雖不敢奢望,但若他……」雖未再說下去,她雙頰卻起了一層薄薄的紅暈,眉目間含羞帶怯,盡顯小女兒嬌態。

  沈氏醫館,後院。

  「什麼!你又去了!」

  若不是雙手還攪著麵粉,生怕弄髒了,楊岳就直接揪她的耳朵了。

  「你小聲點,別嚷嚷呀。」今夏安撫他,「小爺這不是全須全尾地回來了嘛,什麼事都沒有。你聽我說,那對男女不是我的幻覺,我找到那女子的腳印了。」

  楊岳詫異道:「腳印?你不是說那女子已經死了,沒找到人么?」

  今夏搖頭,皺眉道:「我也覺得奇怪,我印象中男子的位置卻沒有腳印,但被重物壓過,男子的腳印出現在旁邊,是不是很奇怪?」

  「那個男人沒死,然後抱著女人離開了桃花林?」楊岳揣測著。

  「還有一種可能……」今夏嘆口氣道,「那就是,兩人都葬身蛇腹。你沒見過那條蛇,簡直是太大了,大得能把一頭野豬生吞下去,還有它的徒子徒孫們,扭啊扭啊扭啊,一想起來我就起雞皮疙瘩。」

  「你還遇見蛇了?!這會兒的蛇剛醒,最凶了。」

  「要不說小爺命大呢,自有金甲神人護佑……你倒是快點,我等著吃麵條呢,記得卧個雞蛋啊,我先看看頭兒去。」

  今夏趕在楊岳教訓之前閃了出去,一溜煙到了楊程萬所住廂房,在門外恭恭敬敬喚了聲,待聽見裡頭的楊程萬應了,方才推門入內。

  「頭兒,好點了?悶不悶,要不要我去搜羅些閑書來給您解悶。」她搬了個小條凳往床前一坐,笑眯眯看著楊程萬。

  打小看著這孩子長大的,見她笑成這樣,楊程萬微眯了眼睛,問道:「在外頭闖禍了還是惹事了,這麼心虛?」

  「看您說得,您在這裡養著傷,我哪能幹那些讓您操心的事,我有那麼不懂事嗎。」今夏看楊程萬神情,主動道,「得得得,我告訴您就是了,這兩天也沒什麼事,就是桃花林裡頭發現一對男女,那女子……」她嘚吧嘚吧將事情都說了一遍,理所當然隱去了桃花林中有毒瘴和蛇的事情。

  聽罷,楊程萬眉頭深皺,復問道:「你方才說,那女子是赤足,而男子所在位置則有被重物所壓的痕迹。」

  「嗯。」今夏點頭,「所以我才覺得這事透著蹊蹺。」

  「你將女子腳印和重物壓過的痕迹畫出來給我看,形狀位置不可有誤。」他吩咐道。

  「哦。」

  儘管不明頭兒的用意,今夏仍是乖乖尋醫童借來筆墨紙硯,伏在桌上將圖依照原樣畫了出來,吹乾墨跡之後遞給楊程萬。

  楊程萬看了片刻,又問道:「那男子可有何異樣?」

  「當時林中有霧氣,看得並不分明,但隱約間我記得那男子的胳膊很彆扭,像是被人硬扳的一般,」今夏猶豫片刻,「說起來,還有件怪事,那夜與謝霄在七分閣,我從窗口望見一艘畫舫上也有一對相擁男女,其中那男子的胳膊也是這般,莫非是同一個人?」

  楊程萬沉默了良久,才道:「這不是人。」

  「嗯?不是人?」今夏詫異道。

  「以前有種刑具,就像一具直立的棺材,裡頭布滿三寸長的尖刺,人入內後將棺材板釘死,尖刺入體,血一點一點流盡,如此折磨,裡頭的人要過兩三日才會氣絕。」

  楊程萬平靜的講述反倒讓今夏愈發覺得身上直起雞皮疙瘩。

  「這玩意兒誰想出來的,這得多大仇,忒狠了。」她嘖嘖道。

  「後來有人把它改良,將之做成一個人偶,體內暗藏尖刺。這人偶將人擁入懷中之時,雙臂收縮,體內機括啟動,尖刺彈出,刺入人體要害。此物喚為『愛別離』,」楊程萬頓了下,「我方才看你所畫之圖,那痕迹正是放置『愛別離』所留的痕迹。」

  今夏已是不寒而慄,喃喃道:「佛家八苦,生、老、病、死、愛別離……這世上竟有人會想出這般怪異的刑具……」

  「該刑具由於製作工序繁瑣,已被棄用多年,怎麼會在這當口上突然出現在揚州地界?」楊程萬眉間皺得更緊,「而且還讓你撞見兩次。」

  「難道與周顯已的案子有關?可……兩者之間能有什麼關係呢?」

  今夏也想不明白。

  作者有話要說:「愛別離」這種刑具在中世紀的歐洲出現過,名字叫做「擁抱的**

第四十一章

  師徒二人各自愁眉緊鎖。**楊岳端著兩個大海碗進門來,見狀便不滿道:「小爺,叫你不許讓爹爹勞神的,他現下眉間那個鐵疙瘩算怎麼回事?」

  今夏聞著香就跳起來了,幫著接過大海碗,黃燦燦的麵條,上面澆了一層的熱騰騰的鹵子,有香菇有冬筍還有肉末,香氣撲鼻。她忙先遞給楊程萬,讚歎道:「這醫館真不錯,還有肉吃,頭兒,這麵條就得趁熱吃,坨了就不好吃了。」

  楊程萬接過面碗,挑了挑麵條,看向楊岳責備道:「你現下膽子是越來越大了,今夏出了事,你也敢瞞著我。」

  楊岳自是以為今夏已將前前後後盡數告訴了爹爹,也不敢辯解,只能道:「爹爹我知錯了。我還在特意在醫館內買了解毒瘴的葯……」

  「咳咳!咳咳!」今夏重重咳嗽,朝楊岳猛使眼色。

  意識到不對勁之後,楊岳結舌,一時不知該如何說下去。

  「咳什麼,你以為他不說,我就不知道么。」楊程萬瞪一眼今夏,「以你的性子,別說起大霧,就是天上下刀子,你都會去看個究竟。居然能耐著性子等到次日再去,肯定是出了事。」

  今夏張張口,無話可說,只得陪著笑道:「我這不是沒事嘛,是我讓大楊莫要多嘴,讓您好好養傷的。」當下一邊吃著面,一邊又把事情原原本本說了一遍,這回雖不敢再隱瞞,但把毒瘴的毒性和蛇的個頭數量都縮水了許多,輕描淡寫地帶過。

  聽到紫炎時,楊程萬神色有幾分異樣。

  今夏看在眼中,不由緊張道:「頭兒,你也知道紫炎,這玩意兒是不是很貴?!」

  「不是,我只是想起一位故人。」

  需要用到紫炎解毒,想來這毒瘴厲害得很,再想到這徒兒莽撞如斯,楊程萬還是禁不住直搖頭。

  楊岳在旁出主意:「爹,罰她,頂銅盆立院子里去。」

  今夏沖他呲白森森的牙。

  楊程萬嘆了口氣:「夏兒,你就算不為我著想,也得為你娘著想。你娘能把你交到我手裡,這就是天大的信任。你若出了什麼事,叫我如何向她交代。」

  「我記著了,頭兒。」今夏低首垂目。

  「還有,岳兒,再有這種來歷不明的蹊蹺之事,絕不可讓她替你去。」

  「孩兒記著了。」楊岳忙道。

  楊程萬看著他二人,又是暗嘆口氣,才道:「昨日謝霄送來的那些補品,夏兒,你替我送回謝家去。烏安幫替周顯已押送銀兩,涉及此案,此舉對他們不利。你說明緣由,替我謝謝人家。」

  今夏應了,起身拿過補品出門去。

  「拿出點姑娘樣,不可失了禮數,記著了。」他又叮囑道。

  今夏在門外揚聲應了。

  聽她腳步聲漸遠,楊程萬轉向楊岳:「昨日你趕到桃花林時,是小霄背著夏兒么?」

  楊岳正收拾碗筷,聞言不明其意,只點點頭。

  楊程萬未再問什麼,半靠著合目養神,唇邊有一抹淡淡笑意。

  今夏拎著補品到了謝府,待通報過後,家僕將她一直引著進了謝百里所住的庭院。才剛繞過一株梅花,便看見謝霄正在廊下踱步。

  「你……」他原本笑著,看見她所拎之物後,詫異道,「這些東西你怎得又拎回來了,瞧不上眼?」

  「哪能呀,哥哥。」今夏笑道,「現下案子還未結,謝老爺子給我們送這些貴重物件,若是被小人利用,那可就說不明白了。頭兒怕對你們有影響,所以讓我先送回來。」

  「這……」

  「不急,頭兒這腿要在揚州養三個月呢。我估摸著周顯已這筆修河款,再不濟,兩個月內也該找著了。等找著之後,你再送過來就是。」

  「兩個月內?你們找著線索了?」

  今夏直擺手:「別說線索了,連根線頭沒找著!那十萬雪花銀就長了翅膀飛走一樣,我只能盼著那天它們能飛回來。」

  「那你還說兩個月內,」謝霄嗤笑,「感情就是乾等著。」

  「等待,有時候甚至強於出擊。」今夏鄭重其事道,轉而聳聳肩,「——這是頭兒說的,我也不太明白,與君共勉。」

  謝霄笑罵道:「凈說些虛頭巴腦的,走走走,快進去吧,老爺子等著呢。」

  今夏依言入內,規規矩矩地給謝百里施了禮。

  她還未開口解釋,謝百里看見拎回來的東西便已經瞭然,笑道:「楊兄這謹慎的性子一點沒變。這些東西能值幾個錢,他還是給退了回來。」

  「眼下案子沒結,頭兒怕對你們有不好。」今夏端端正正坐在紅木攢靠背玫瑰椅上,有禮笑道:「這世道亂,專有一干小人,羨人有,盼人無,老爺子您這日子過得多逍遙,何必招惹他們。等結了案,頭兒的腿傷也痊癒了,到時候不用再顧忌那等小人,便是大醉三百場也無事。」

  謝百里聽得哈哈直笑:「你這女娃兒,這麼會說話,可不像楊兄教出來的呀。」

  「謹言慎行,頭兒樣樣都教了,是我沒學好。」今夏笑嘻嘻道。

  謝霄在旁盯著她,忍不住暗暗發笑,落入謝百里眼中。

  今夏在謝府坐了一盞茶功夫,謝百里問了些楊程萬的病情,又問了這些年他們在京城的情景,她該說的說,不該說的便含糊帶過,倒是答得很有分寸。謝百里在心中暗暗點頭,這孩子看著雖年輕,凡事心裡還是有數,畢竟是楊程萬帶出來的人。

  告辭時,謝百里命謝霄送她。

  送至謝府門外,今夏見謝霄還跟著,奇道:「哥哥,你回吧,我又不是沒出過門的大姑娘,哪用這麼十里相送。」

  「不是為了你,老子正好出門透透氣而已。」

  謝霄舒展雙臂伸了個懶腰,順著街大步走。

  「你不怕老爺子找不到你人?」

  「他是我爹,他還能不知道我。」謝霄斜眼看她,「你道老爺子叫我送你,還指望我立馬回去么?」

  今夏與他並肩而行,忽想起一事,正色問道:「方才在府里我沒敢問,你幫里那幾名中了暗器的弟兄如今怎樣了?」

  謝霄嘆口氣:「還在床上躺著呢,聽說江寧有善療奇毒的大夫,白虎堂的金叔已經派人去接。」

  「老爺子知道了?」

  「早知道了,哪裡瞞得住。」謝霄接著嘆氣。

  「那幫東洋人,你們上次通報官府之後,官府沒有派兵圍剿么?」

  「聽說官府倒是派了人去,但撲了空。這群倭寇居無定所,神出鬼沒,揚州衙門那點人,那幾把刀,要我說,撞到了也是個死。」

  今夏秀眉深顰,狠狠道:「朝廷這幫人……除非鬧大,捅得上頭不安穩,他們才會派兵圍剿。」

  「行了行了,你就莫一副憂國憂民的模樣了,就是個小當差,非得操這心。」謝霄沒好氣道,習慣地伸出手去想如孩提時那樣揪揪她的小辮,手伸到一半卻只是在她髮絲上輕輕撫了下。

  今夏側頭,莫名其妙地看著他。

  謝霄一愣,尷尬地縮回手,嘿嘿道:「……有、有隻小蟲。」

  好在今夏也不在意,隨意甩甩腦袋,繼續往前行去。

  也不知自己方才是怎麼了,謝霄暗鬆口氣,正要跟上去,卻見今夏剎住腳步迅速躲到一個燒餅攤後面……

  「怎麼了?」他奇道。

  「噓!」

  她朝他打手勢,眼睛盯著前頭不遠處。

  目光跟著望去,他只看見攢動的人頭,並未見到什麼異常。

  「兩位,買個燒餅吧!我這燒餅是祖傳手藝,選料講究,皮薄酥脆,味道純正,以酥、脆、香、甜而著稱。」賣燒餅的大叔熱情招呼他們,「兩個銅板一個,買三送一,買五送二……」

  「買五送二,這麼划算!」今夏頓時將眼前事拋諸腦後,循著聲低頭看向燒餅,探手入懷摸了摸銅板,躊躇道,「叔,能不能賒賬?」

  聽到賒賬兩字,賣燒餅大叔的臉一下子沉下來:「小本生意,概不賒賬。」

  「瞧你混得這點出息。」謝霄瞧不過眼,掏出銅板拍案上,「給爺包十個。」

  「財大氣粗,真好!」

  今夏無不羨慕道。

  取過包好的燒餅,謝霄問:「你剛才看什麼呢?」

  「啊?……」今夏驟然想起來,抬頭再看去,「……人呢?進戲樓了?」

  「到底誰啊?」

  「你先回去吧,我有點事。」今夏雙目只看著前面,隨意揮揮手,壓根顧不上理會他,朝前快步行去。

  「喂!你……燒餅你還要不要?」

  謝霄端著那包燒餅,煩惱地盯著她的背影,片刻之後也追了上去。

  戲台上,鑼鼓緊密,演得正是一出《鴛鴦箋》。說得正是扈三娘出獵,適見王英縛虎,因羨其勇而生戀情,王英喜三娘之美,亦生愛慕。而後,王英與扈三娘先後題詩於一副鴛鴦箋上,心馳神往,經過一番波折,二人結為夫婦。

  王英號矮腳虎,身量短小,台上伶人勾黃臉,襯著虎殼額子,身著戲服,半蹲身子施展渾身解數跳踔矮步,前、後、左、右、縱、橫、反、正,博得滿堂喝彩。

  今夏一進戲樓,便聽得鑼鼓聲混著叫好聲,一陣又是一陣。她避貼柱子旁,拿眼將裡頭先掃了一遍——裡頭聽戲的人不少,樓下坐得滿滿當當的,四、五個店傢伙計端著長嘴茶壺穿來行去,送茶遞水,甚是周到。再看樓上……

  只看了一眼,她下意識地躲回柱子後面,歪了頭仔細思量。

  「你在這裡幹什麼?」謝霄跟進來,看她鬼鬼祟祟地不由一頭霧水。

  今夏一把將他大力揪過來,同躲在柱子後,瞥見他懷裡抱的燒餅,香氣穿過油紙直透出來,忍不住壓低聲音道:「能不能讓我嘗一塊?」

  「本來就是給你買的。」謝霄本能地學她壓低聲音,而後又覺得不對勁,「幹嘛,做賊似的?」

  叼了塊燒餅,今夏打手勢示意他往樓上看。

  謝霄探頭出去,瞧了一眼,楞在當地,被早有準備的今夏復一把拽回來。

  「……她怎麼會和姓陸的在一起?」他又是詫異又是不滿。

  「還真是又酥又脆,你也來一塊吧。」今夏好意往謝霄手裡放了塊燒餅,然後才問道,「上官姐姐平常也喜歡看戲么?」

  「不知道。」謝霄狠狠咬了口燒餅,「沒聽她說過啊。」

  今夏偷偷摸摸探頭地又往樓上瞥了眼,嘖嘖嘆道:「我早就說陸大人是個風月老手,那邊還往翟姑娘那裡送香料呢,這邊還能約著上官姐姐看戲。我瞧他們倆還挺聊得來。」

  「怎麼可能……」

  謝霄有點惱怒,正巧一名店傢伙計湊過來,熱情道:「兩位客官進來坐!鹽滷花生、糖炒栗子,滷水豆腐乾……」

  「給老子滾遠點!」

  謝霄直接嚷過去,嚇得夥計連退開幾步。

  作者有話要說:謝謝芒果味兒的芒果的長評,么么噠~~~

  這兩天大抽,抽得留言都少了許多,獅子摟著胖貓淚目~~~

第四十二章

  今夏見勢不妙,生恐被樓上的陸繹發覺,連忙把謝霄拽齣戲樓。

  「我說哥哥,你沉住氣好不好?他們倆就是一塊兒看場戲而已,又不是私奔,你發那麼大火作什麼?」今夏挑眉,忽而笑嘻嘻地看他,「我知道了,你之前雖然退了婚,可心裡頭一直惦記著上官姐姐是不是?」

  「胡說八道!」謝霄惱道,「我只是不明白她怎麼會和官府的人在一塊兒,還是錦衣衛這等不入流的貨色。她怎麼可能看上他?……肯定是姓陸的拿案子的事情威脅她,逼她不得不應酬。」

  「嗯,也有可能。」今夏繼續啃燒餅,「不過說老實話,上官姐姐若是看上陸大人也不奇怪,論家世、論文采武功,陸大人都算得上是可圈可點。」

  謝霄睇她:「你到底算哪頭的?」

  「實話實說而已,哥哥何必生氣。」

  今夏聳聳肩,心下也微有一絲詫異,自己什麼時候對陸繹改觀了,莫不是因為他為頭兒治腿,又貌似救了自己兩次?

  再仔細回憶戲樓情況,短短兩次瞥見:第一次,陸繹將茶碗端在唇邊,雙目看著戲台,面上看不出什麼表情;上官曦也端著茶碗,垂目看著茶水,面上帶著少許凝重。第二次,陸繹已放下茶碗,手中似拿了枚榛子,仍看著戲台,麵皮上浮著明顯的笑意;而上官曦端著茶碗,不喝也不放下,唇邊也帶著淡淡微笑。

  不自覺地啃了啃手指甲,今夏凝眉思量,上官曦如此順從的模樣,倒不太像是被脅迫。陸繹若抬出官家架子脅迫她,沒道理只到這麼熱鬧的戲樓看場戲,莫不是他當真對上官曦動了心?

  「想什麼呢?」

  謝霄將她喚回神。

  「上官姐姐平常就愛看戲么?」今夏問他。

  「不知道,不過以前我愛看戲,常拖著她一塊看。」謝霄朝戲樓努努嘴:「這個戲樓,以前我們一個月得來五、六回呢。」

  「哦……」

  今夏腦子滴溜溜地轉:難道說是上官曦約陸繹看戲?又或者是陸繹投其所好?

  謝霄原就是個心裡存不住事兒的人,立於當街,越想越覺得不對,把燒餅盡數往今夏懷裡一揣,抬腳就復往裡頭行去:「不行,我得問個清楚,我師姐可不能讓姓陸的欺負了去!」

  「哥哥,哥哥,哥哥……不急,不急,我還有事得和你說……」

  今夏連忙扯住他,連拉帶拽,好不容易把謝霄拖走。揚州城內她也不熟悉,只是亂走,將謝霄先拉到一處河邊僻靜地方。

  胳膊一直被她拽著,謝霄不自覺耳根發紅,此時方不自然地脫開手,問道:「你……還有什麼事,說!」

  今夏瞅見他泛紅的耳朵,奇道:「你師姐和陸大人看場戲,你也不用氣得這樣吧?耳朵都紅了。」

  「誰、誰、誰……」謝霄急著反駁,反而結巴得愈發厲害,惱怒地猛力搓了搓耳朵才道,「誰說我生氣了,我只是擔心她吃虧。」

  「我覺得這事,你得相信上官姐姐。」今夏遲疑片刻,還是未將上官曦與陸繹在船上見面一事告訴他,「上官姐姐是堂主,幫著你家老爺子把幫務管得井井有條,她定是心中有數的人。你若此時衝撞進去,弄不好反而壞了她的事。不如等稍晚時候,你再問她,讓她小心陸大人就是。」

  謝霄不滿地挑眉道:「我壞她的事?!」

  「那可說不準,你師姐又不是一般人,那是女中豪傑,心中肯定有一番計較,說不定就是她約陸大人看戲。」今夏凝重叮囑他,「對了,你問她時可別說自己看見了,只說是聽人說起,千萬別把我也給供出來啊!」

  謝霄一肚子無可奈何,只能點頭,隨口想奚落她幾句,一眨眼就發現她人沒了。

  「叔!」

  「侄!」

  「叔……」

  「侄……」

  光是聽見這親親熱熱的叫喚聲,謝霄就渾身起雞皮疙瘩,再一轉頭,瞧見今夏正熱情地給一個中年乞丐遞燒餅。

  「剛買的,又酥又脆,您嘗嘗。」

  丐叔毫不客氣地接了燒餅,咬了一口,眯眼細細品嘗。

  謝霄湊過來,莫名其妙問今夏:「你什麼能耐?在這裡還給自己找了個叔?」

  「我叔可不是一般人。」今夏仰仰頭,朝他得意道。

  丐叔仍眯著眼,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謝霄,才轉頭問今夏道:「你男人?」

  今夏大笑,擺手道:「不是,當然不是,我可沒這麼大福氣,他是烏安幫的少幫主……對了,你若有事先忙去,我找我叔還有事。」她轉向謝霄。

  這丫頭,居然轉個頭就開始攆自己,謝霄有些不忿,梗著脖子道:「可我沒事。」

  「那你在這裡等會兒……叔,您過來一下,我有事得問您。」

  今夏徑直將丐叔拉到稍遠的大柳樹下,連說話嗓音都刻意壓低。謝霄瞧著不過眼,雙手抱胸冷哼了一聲,扭頭不去看他們。若在平日,依他的性子早就一走了之,但現下他告訴自己沒必要和小女子一般見識,略等等她也沒甚不好。

  「叔,最近揚州城裡、或是城外,有沒有發現被丟棄的女屍?」

  今夏低低問道。

  丐叔楞了下,也把嗓子壓低:「最近有東洋人出沒,這片都不太平,光是河裡頭就有好幾具,我怎麼知道你想找什麼樣的?」

  「就是……要光腳的……」

  今夏懊惱地推了推額頭,在神智恍惚情況下所看見的女子,記憶甚是混沌,連相貌她都是模模糊糊,加上不清楚她的致命傷究竟在何處,實在說不清楚。

  「那麼有沒有見過一種很古怪的刑具,是個人偶,雙臂收縮,將人牢牢困在其中,體內彈出尖刺,致人於死地。」她接著問道。

  丐叔訝異地張了張口,嘆息道:「愛別離。」

  「您也知道這種刑具?」

  「聽說過,但是這玩意兒已經很久沒人用了。怎麼你見到過?」

  今夏煩惱地點頭:「而且見到兩次,不知道是什麼人在幕後操縱。」

  「看在燒餅份上,我可以幫你留意,」丐叔又咬了口燒餅,「不過能不能有線索,我就說不準了。」

  「您肯幫忙,那就再好不過。」今夏歡喜,接著問道,「東洋人您撞見過么?」

  「你叔我運道好,還沒撞見,倒是聽說他們行蹤不定,神出鬼沒,前些時候屠了個和尚廟,還有個村子。」

  今夏嘆口氣道:「因為他們有帶路的……您還是沒撞見的好,這幫東洋人擅用暗器,暗器中塗了不知什麼毒物……」

  她朝不遠處的謝霄努努嘴。

  「他們幫里好幾個弟兄中了暗器,傷口一直在潰爛,找了好些大夫也束手無策,現下還躺在床上半死不活呢。」

  「什麼毒物?」丐叔奇道。

  「不知道,大夫都說之前沒見過。」今夏想他見多識廣,從懷中掏出包好的那枚袖裡劍給他看,「就是這個,小心別碰刃口。」

  丐叔接過來,在陽光下仔細端詳,刃口泛著淡淡的詭異青綠……

  他思量了好一會兒,才慢吞吞道:「我說親侄女,這玩意兒你若沒什麼用,就讓我拿給一人瞧瞧,沒準……唉……我也說不好,還得看她心情。」

  「誰啊?」

  見他吞吞吐吐的,今夏詫異挑眉。

  「就是我認識的一人,對毒物頗有經驗,不過她不喜歡和外人打交道。」

  今夏敏銳地從他幾乎算得上低柔的語氣中意識到不對勁,嘿嘿地笑問道:「她?你相好啊?」

  「去去去,別胡說八道!」

  丐叔攆她。

  「行,那您可小心放好,別把自己給划了。」今夏笑嘻嘻地把那枚袖裡劍包好給他,「對了,您這整日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我上哪裡找您去啊?」

  「我來尋你。」

  丐叔揣好袖裡劍就預備走。

  今夏想起一事,叫住他笑道:「叔,您孫子在那邊戲樓上看戲呢,您不去瞅瞅?」

  「哪有做爺爺去找孫子的道理!」

  丐叔搖搖擺擺,施施然地走了。

  直至他走遠了,謝霄才緩步行來,斜眼睇她:「瞧不出來啊,你來揚州才幾日,居然還給自己找了個叔,還是個要飯的。」

  「少幫主,你小瞧人了吧。」今夏朝丐叔消失之處努努嘴,「他可不是尋常要飯的,他的師祖原是宮中的太監。當年京城皇宮那場大火,建文帝失蹤,下落不明,你知曉的吧?」

  「這事誰不知道。」

  「宮中有一批太監,原是習武保護皇帝,建文帝下落不明,他們也逃出宮外。江山易主無法挽回,但他們誰也不願投降,他們不再伺候任何人,不受任何人的管轄,不接受任何人的俸祿。他們一面流浪,一面挨家挨戶地尋找幼主。」

  聽罷,謝霄怔了許久,才長長呼出一口氣:「真沒想到……還有這樣的人……」

  「他那身功夫才叫厲害呢。」今夏喃喃自語道,「奇怪,為何姓陸的功夫都這麼好?」

  「都很好么?」

  謝霄別開臉冷哼。

  「哥哥,我還趕回去在劉大人面前點個卯,你……」今夏探詢地看他。

  「去吧去吧,我就沒見哪個當差的有你這麼忙活。」

  「對了,上官姐姐那邊……你千萬記得回去尋空再問她,切記切記別把我給供出來。」

  今夏邊走邊回頭再三叮囑。

  謝霄不耐煩地擺著手,要她快些走,卻立在原地直至看不見她,遲疑了片刻才轉身離開。

第四十三章

  上燈時分,揚州官驛。

  被劉相左差遣跑了趟司獄司傳話,又跑了趟留守司取物件,今夏回來時已經錯過了飯點,她到灶間翻出兩塊冷饃饃並幾根鹹菜,回屋就著茶水吃了,權當是頓飯。然後她挑亮油燈,自懷中掏出今日自己在醫館所畫的那張圖,在桌上鋪平了,看著一徑出神……

  這個痕迹,她還記得,有三、四寸那麼深,挨著一株桃樹。

  刑具應該是背靠著桃樹,她重重敲了下自己的腦袋,當時應該檢查一下樹皮上有沒有留下痕迹,怎麼就忽略了!

  對了,在那艘畫舫上,那個男人也是背靠船舷。

  這個刑具從體內彈射出尖刺,一定有後坐力,所以需要某種物件來抵住它。

  她的手指無意識地在紙上畫著圈圈,腦中想著死去女子的相貌,是什麼人殺了她們?究竟為何要將他們放在桃花林中?那艘畫舫是偶然么?

  若這些都不是巧合,那麼……是有人在暗處故意為之,會是誰?為何要讓她看見這具「愛別離」?他究竟,想做什麼?

  「咚咚咚!」

  門驟然被叩響,入神的她被驚得全身一顫,深吸口氣後,才沉聲問道:「誰?」

  外頭是高慶的聲音:「陸大人有吩咐,快出來!」

  還以為他在溫柔鄉里,自己能偷得半日閑呢,今夏暗嘆口氣,收好紙張,起身開門,這才發現除了高慶,陸繹也在。

  「你……」陸繹只看了一眼就發覺她臉色不對,「有什麼事么?」

  「沒事。」今夏搓搓手,把臉猛搓了一通,復打起精神道,「大人有事儘管吩咐。」

  陸繹深看了她一眼,似想問話,但終還是什麼都沒問,只淡淡道:「你們隨我去把沙修竹提出來。高慶,你再叫上兩個人,一同押解。」

  怎得突然要提沙修竹?!

  今夏一愣,很快掩下情緒,只作面無表情狀。

  為了避免陸繹對自己有疑心,一路上今夏都沒敢問究竟要把沙修竹帶到何處,直到陸繹帶著沙修竹上了一條早就備好的船。

  「大人,我們這是往何處去?」天色已暗,她不得不問道。

  「去上次烏安幫聚集的渡口,聽說他們今晚在那裡有幫眾聚會。」陸繹意有所指地看著她,「上次在船上與我交手的人水性甚好,我懷疑他就藏身在烏安幫中,你覺得呢?」

  「我覺得……不光是烏安幫,鹽幫漕幫都有可能。」

  今夏謹慎地回答。

  「你說得很對。」他道。

  他居然會這麼說話,日頭打西邊出來了?今夏滿腹疑惑地瞥了他一眼,後者只是半靠著船舷。今夜他頭戴烏紗唐巾,身穿一領綠羅道袍,腳蹬鑲邊雲頭履,寬寬的袍袖垂在船舷邊,楊柳風過,輕輕擺動,沾染蒙蒙水汽……

  直至此時,今夏方才後知後覺地發現,他今夜這襲穿著,應該不準備與人動手,但像這樣闖到烏安幫去肯定會鬧出大動靜來。想到戲樓上他與上官曦的模樣,她暗暗揣測,莫非他已經和上官曦有了默契?

  但這位經歷大人的心思實在無法以常理揣測之,萬一他同上官曦只是逢場作戲,根本不會顧及怎麼辦?

  今夏再看向船那頭的沙修竹,方才他已能自己一瘸一拐地行走,看起來腿傷已經好了大半,提刑按察使司的人果然沒再對他用刑。若是待會沙修竹看見謝霄……她不由自主地又瞥了眼陸繹,心下不免忐忑不安。

  月色如霜,粼粼波光,隨著潺潺的水聲,今夏已經能看見那處渡口,燈火闌珊,隱隱傳來陣陣喧嘩,夾雜著划拳聲、笑罵聲等等。

  果真有幫眾的聚會,是上官曦告訴他的?

  她再次看向陸繹時,正撞上他的雙目——「你很緊張么?」他問。

  「沒有啊。」她裝傻。

  「那為何一直偷偷看我?」他直截了當地問,連旁邊的高慶,一併另外兩名錦衣衛也轉頭看向今夏。

  今夏艱難地咽了下唾沫,只能道:「因為卑職覺得、覺得……大人相貌出眾,就忍不住多看了兩眼。」

  其他錦衣衛聞言皆忍住笑意,連陸繹也難得地微微一笑:「你到現下才發覺么?」

  「可能是因為這月色……」

  今夏訕訕答道,卻在驟然想起那夜月色下畫舫中的男女,臉色一變。

  陸繹沒有忽略過她面上的變化,正欲詢問,船身一震,已靠了岸。

  「把沙修竹押出來,讓他到裡面認人!」他冷冷地吩咐高慶。

  高慶領命,與其他兩名錦衣衛一起,將尚帶著鐐銬的沙修竹架出船艙,登上渡口。陸繹隨後上岸,今夏正要跟上去,卻見他停下腳步轉過身來。

  「你方才想到什麼?」

  「我、我……晚些時候我再向您稟報行么?」

  陸繹牢牢地盯了她一眼,總算沒有堅持,點了點頭。

  聚集在此地的烏安幫幫眾人數,比今夏預料地還要多出一倍,渡口的幾個飯莊里燭火高懸,滿滿地儘是人。

  但願謝霄不在此地,今夏暗暗心道。

  那日沙修竹拚命拖住陸繹,為得便是讓謝霄脫身,想必今日他指認謝霄的可能性也甚小。可按照謝霄的性子,見到沙修竹恐怕按捺不住,即便不動手,在陸繹面前露出馬腳的可能性也極大。

  哥哥,你可千萬莫在這時候來湊熱鬧呀!最好老老實實在老爺子身邊呆著。

  她一雙眼睛迅速地在周遭掃來掃去,就生怕發現謝霄魁梧厚實的身影。

  在他們押著沙修竹踏入距離最近那間飯莊時,原本的喧嘩熱鬧似乎在一瞬間冷卻下來,尚在划拳的、喝酒的、吃肉的都停下手上的動作,轉過頭來,目光不善地盯住那幾身刺目的錦衣衛青綠罩甲……

  衣衫襤褸,鐐銬加身的沙修竹,更加引起他們對官府本能的敵意。

  「這位官爺,有何指教?」一個高瘦中年漢子站出來,循禮拱手問道。

  陸繹淡淡道:「前陣子這廝與一夥賊人劫了仇大將軍為母賀壽的生辰綱,那伙賊人頗通水性,所以我帶他來認認面。」

  話音剛落,隨即引起一番喧嘩聲。

  陸繹此舉擺明是懷疑烏安幫窩藏賊人,加上他並非揚州本地官差,與烏安幫可以說無任何交情,一時之間已有不少漢子站起來罵罵咧咧,粗言野語,甚是難以入耳。

  高瘦中年漢子面帶冷色,接著道:「官爺的意思是,懷疑賊人是我幫中人?」

  陸繹還未回答,今夏便聽見身後傳來腳步聲,緊接著便是上官曦平和卻不失威信的嗓音:「董叔,這件事我來處理。」

  「堂主。」高瘦中年漢子朝她施了一禮,退到一旁。

  上官曦越過今夏等諸人,一直行到陸繹面前,才翩然轉身,略仰頭對上他:「陸經歷,你帶一名囚犯到我幫,請問有何指教?」

  「只是帶他出來透透氣,順便看能不能找到他同夥的賊人。」陸繹輕描淡寫道,「一樁小事而已,還請上官堂主不要誤會才好。」

  「像您這樣帶著人闖進來,恐怕很難不讓人誤會。」上官曦輕輕柔柔道。

  今夏有點疑心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在上官曦的語氣聽出些許嗔怪而非不滿,接近著她就確定了,因為她聽見了陸繹帶著笑意的聲音。

  「若有冒犯之處,改日我一定登門致歉,只是眼下……」他用商量的口吻,「能不能讓我手下兄弟把公事先辦了?」

  上官曦思量片刻,道:「也罷,我們是江湖草莽,都是粗人,但向來是你敬我一分,我讓你一尺。今日大人既然好言相商,我們也不能駁大人您的面子。董叔,您陪著這幾位官爺轉幾圈。」

  「堂主,這……」

  「幫內若果真有賊人藏匿,別說國法難容,我幫就斷斷容不得他。只是,若找不到賊人,又該如何是好?」她秀眉微挑,看著陸繹。

  「言淵今日來已是冒犯,倘若如此,聽憑上官堂主發落便是。你要罰我一壇,我絕不敢只喝三杯。」陸繹笑道。

  「這話當真才好。」

  上官曦抿嘴一笑,示意董叔帶錦衣衛去。

  當下,高慶等錦衣衛押著沙修竹,一個飯莊一個飯莊地看過去,而上官曦就陪著陸繹立在外頭。

  今夏在旁,幾番偷眼看上官曦神情,都看不出端倪,心下只是暗暗詫異。

  過了好一會兒,高慶押著沙修竹回來,朝陸繹稟道:「啟稟大人,這廝低頭垂目,連眼皮都不曾抬一下,並不曾認出人來。」

  陸繹冷眼看沙修竹:「如此,罷了,將他仍押回去吧。」

  眾人慾走,上官曦卻將伸臂將陸繹攔住,笑道:「大人,您剛剛說過的話可還算數?」

  「自然算數。」

  陸繹停住腳步,含笑道。

  「那好,大人若不嫌棄我這裡酒劣食粗,留下來吃一罈子如何?」

  聞言,陸繹低首遲疑片刻,便點頭笑道:「既然上官堂主開了口,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你們幾人,將沙修竹仍押回牢里,就不必等我。」

  「大人……」高慶似不太放心,神情遲疑。

  「不妨事。」

  陸繹擺擺手,令他們快上船去,自己便與上官曦一同踏入飯莊之中。

  今夏看在眼中,暗嘆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當真是至理名言。陸繹那般冷傲之人,遇上上官姐姐這等風姿颯爽的女中豪傑,也不得不化為繞指柔。

  月色如霜,遼闊的湖面上一片茫茫的銀白。

  「姑娘,外間有風,還是進來吧,仔細受了涼。」隨伺的圓臉丫鬟勸道。

  翟蘭葉扶著艙門,極目遠眺,對丫鬟的話仿若未聞。帶著水汽的夜風輕輕拂動她的襖裙,色如月華,飄揚絢爛,身姿自有種說不出的曼妙。

  「姑娘,有三、四里水路呢,且要一會兒功夫,還是進來等吧。」丫鬟繼續勸道。

  「不妨事,在家時坐的時候久了,我略站站。」

  翟蘭葉柔聲道,目光仍望著湖面,面上有著藏也藏不住的歡喜。

  丫鬟只得不再相勸,進艙取了件披風,替她披上。

  船緩緩前行,莫約過了半個時辰,能看見一艘頗大的夜航船靜靜停在距離淺灘不遠的地方,隱約可見燈火……

  三年了,終是又能見著他了!

  她握帕子的手緊緊按在心口上,心跳之快幾乎讓自己受不住。

  「姑娘,從這邊上船。」

  丫鬟來攙扶她,她遲疑片刻,小心翼翼地步上架起的踏板,登上那艘夜航船。

第四十四章

  才登上船,翟蘭葉便怔了怔,她的腳下不是木板,而是整張柔軟雪白的羊皮。不僅僅是她的腳下,甲板上竟用羊皮鋪成了供人行走的路。

  「姑娘來了……」一名船上的侍女迎上前,「主人吩咐,請姑娘脫了鞋襪入內。」

  翟蘭葉又是一怔:「脫了鞋襪?」她看見這侍女竟也是赤足。

  「是的,這是主人的吩咐。」

  儘管是他的吩咐,可女子的腳豈是能隨便讓人看見,翟蘭葉不安地望向四周,幸而目光所及沒有看到任何男子。

  「姑娘?」

  遲疑片刻,翟蘭葉方才點了點頭。

  那侍女取過一張圓凳,請她坐了,俯身替她脫下鞋襪,攙扶著她站好。

  赤腳踩在羊皮墊子上,順滑柔軟的羊毛從指縫間鑽出來,翟蘭葉不甚自在地站穩身子,望著通向船艙這條軟綿綿的路,只覺似做夢般的不真實。

  「姑娘請隨我來。」

  侍女行在前頭,她深吸口氣,款款跟上。

  進了外艙,燈火昏暗,她只覺得腳下的觸感與之前不太一樣,雖然仍是毛茸茸的,卻不若之前那般柔軟,顯得硬碴了許多。她詫異地低頭望去,地上已不再是羊皮,換成了一張張狼皮墊子。

  再往裡頭行去,愈發昏暗,侍女從艙壁上取了一盞燈捧著,她緊隨其後,不敢離得太遠。

  侍女領著她上了樓梯,梯子上又換了一種墊子,她只能察覺出不同,卻分辨不出究竟是何種動物的皮毛。

  上了兩段樓梯,再穿過一段過道,緊接著又上了一段樓梯,翟蘭葉眼前方豁然開豁,竟是到了船的頂艙……

  一輪明月在天,地上是一鋪到底的玄狐皮,狐毛如針般錚亮。

  赤足踏在黝黑髮亮的狐皮上,愈發顯得細嫩白皙,翟蘭葉自己不經意低首看了一眼,怔了怔,竟不由自主紅了臉。

  「你來了……」一個低沉的男聲在暗處道。

  原本領路的侍女不知在何時無聲無息地退了下去,翟蘭葉立在當地,微微有些不知所措,過了好半晌,才輕聲道:「是你么?」

  「三年不見,連我的聲音都認不得了?」男子靠在軟榻上,低低輕笑道,「你過來,讓我看看,莫站那麼遠,你知道我的眼睛不太好使。」

  翟蘭葉緩步走到軟榻面前,一雙妙目望向男子,那男子的雙目卻看著她那雙纖足。

  他慢慢伸出手,用手背輕輕靠上她的腳踝,肌膚相觸的那瞬,翟蘭葉全身猛地一顫,縮了縮腳。

  「你坐下來,咱們倆說說話。」男子也不惱,指著狐裘低聲道。

  翟蘭葉曲膝坐在玄狐皮上,用裙子把粉足規規矩矩地掩起來,然後含羞帶怯地垂目而坐。

  男子望了她片刻,微微一笑,牽過她的手來,在掌中輕輕摩挲著,笑著問道:「聽說你愛吃鮮魚湯,是不是?」

  翟蘭葉輕輕點了點頭。

  「我在京城也常吃。」他又道。

  接著,兩人之間陷入一陣靜默之中。

  她偷眼望了他幾次,終於鼓起勇氣開口問道:「你這次來,會帶我走么?」

  男子笑了,抬手撫上她的臉,帶薄繭的指腹輕輕划過秀美的下頜,低聲道:「上一次見你,是三年前吧。」

  「三年前,正好是霜降那天。」

  男子長嘆了口氣:「我在京城脫不得身,若不是為我娘守孝,我恐怕也來不了這趟。」

  「你娘她……」翟蘭葉抬首望向他,目光帶著心疼,「你一定很難過吧?」

  「她老人家登西方極樂凈土,我為何要難過。」男人仍是笑道,「我爹倒是挺傷心,我勸他莊子喪妻鼓盆而歌,可惜他聽不進去。我索性還是出來躲清凈,順道還可以來看看你。」

  「……」她不知該如何接話,只復問道,「是來帶我走么?」

  男子仍不回答,撫著她的臉,輕聲嘆道:「聽說那晚,周顯已把你嚇著了?連那屋子都不敢住了?」

  聞言,翟蘭葉惶恐地低下頭:「我也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他為何突然就……就上吊自盡?我照著你的吩咐做,以為他最多就傷情幾日,怎麼會、怎麼會……是不是我害死了他?」

  「傻姑娘,這是他自己的事,和你有什麼關係。」男子的聲音愈發輕柔,手滑落到她耳邊,摩挲著耳垂,「你一直都做得很好,我在京城裡,每次接到你的信,心裡都歡喜得很。」

  「為何不讓我留在你身邊?我也會做得很好。」她急切道。

  「我知道,你一直都很好。你見過陸繹了吧?覺得他為人如何?」

  他安慰著她,目光隨著手慢慢滑下,慢條斯理地撩起些許她的裙擺,端詳著她如玉雕的雙足……

  「只見過一次,剛見時他問起周顯已之事,我便有點惱了,後來他就不再問了,只閑談些瑣事。後來他還派人送了些香料和小點心與我。」

  「小點心?」男子微微側頭。

  「是小米糕,我也奇怪,怎麼會送點心,後來聽說他閑暇時喜好自己下廚。」

  男子不由大笑:「你被人耍了,他豈會做這等事情,定是有人從中搗亂……但如此說來,他對你並未上心,不過是敷衍而已,否則怎會讓旁人這般戲弄你。「

  「是蘭葉無能。」

  男子笑道:「不相干,我早就料到他不會輕易被你所惑。」

  「公子不怪蘭葉?」

  「當然。」他心不在焉答道,專註地在她腳心輕輕劃著圈圈。

  翟蘭葉羞澀而局促地縮了縮腳,卻反而被他握住。早春風寒,足踝□在外,凍得冰冷,而他的手帶著某種奇異的熱度,瞬間讓她打了個激靈。

  「公子……」她不自在地輕喚道。

  「我記得,我走的時候,它才六寸二。」

  男子抬起另一隻手,沿著纖足的輪廓摩挲,彷彿在觀賞一件精雕細琢的絕世真品。翟蘭葉臉羞得通紅,卻是動也不敢動一下,心中只擔心會有人突然闖上來。

  直過了半晌,只聽到他一聲嘆息,無比惋惜道:「現在是六寸七吧。」

  翟蘭葉驚訝於他的精準,點頭道:「是的。」

  「可惜了、可惜了……」男子遺憾地放下她的腳,溫柔望著她,「能跟我回京城的,足長不能超過六寸六。」

  「什、什麼……」翟蘭葉怔怔的,壓根沒聽明白。

  「這是我早些年就立的規矩,你看,我也沒法子,是不是?」

  他仍是微微笑著,語氣溫柔地簡直能滴出水來。

  「這些年,我、我……我一直等著您……」翟蘭葉雙目儘力睜大,也不敢眨眼,卻仍是無法阻止眼淚成串成串地落下來,「我心裡只想著您,您的吩咐我從來沒有違背過。」

  「我知道,我都知道。」

  他愛憐地看著她的眼淚滑落,一滴一滴如珍珠般滲入玄狐毛中。

  離開渡口已有一盞茶功夫,長槳一下一下地劃著,水波映著月光,粼粼閃閃。

  今夏立於船尾,環視周遭,原本目光所及之處還有兩、三條船兒,不知何時隱沒入黑暗之中,再側耳細聽,除了水聲,竟是一片靜謐。

  船頭處的高慶也察覺到周圍安靜得出奇,帶著幾分蹊蹺,本能地將手按在綉春刀刀柄上,一雙厲目毫不放鬆的掃視著四周……

  「此處水道複雜,劃快點,快些進入城的水道。」他吩咐船夫。

  船夫不敢違逆,加快手中的動作,船槳嘩嘩地激起水花無數。船飛快地向前駛去,卻不料才片刻功夫,只聽得「咚」得一聲,船身大震,像是在水底撞上了什麼硬物。

  今夏踉蹌著扶住船蓬,方才站穩身子。

  高慶也是差點跌入水中,朝船夫怒道:「怎麼回事?!」

  船夫結結巴巴道:「小人、小人也不知道,可能是撞著什麼了。」

  「還不快劃!」

  「是、是、是。」

  船夫連聲應道,操起船槳欲劃。船槳剛入水,就如插入石縫一般,半分動搖不得,船夫大驚之下,用力去拔。

  「怎麼回事?」高慶心知有異,他水性不佳,在陸上尚能冷靜,但在船上遇險卻難免心浮氣躁。

  船夫還來不及回答他的話,整個人反倒被船槳拽下水去,撲通一聲水花四濺,咕咚咕咚冒了幾個泡後便再無動靜。

  周遭復回復初始的靜謐,平靜地像是什麼都沒發生過。

  水底有人!

  今夏全身繃緊,緩緩蹲下,直至低伏在船板上,一手已經抽出朴刀,靜靜地等待著……

  原本在艙內看守沙修竹的兩名錦衣衛也抽出綉春刀,緊張喚道:「校尉大人!校尉大人!」

  「怎麼了?」高慶又是緊張又是惱火,不放心地環顧周圍,然後抽空往裡看了眼,口中罵道,「大呼小叫地作甚?」

  「大人……」

  一名錦衣衛指著船艙底部,他們的皂皮靴已經濕透,不知什麼時候,船底同時多了好幾個縫隙,而水正在往上冒。

  高慶一個箭步搶進來,伸手就割了方衣角去堵縫隙:「愣著作甚,快堵上!」

  「水是莫名其妙就突然湧出來的,沒有聽到任何動靜,大人……會不會有鬼魅作祟?」在水邊的人幾乎都曾聽說過水鬼索命的故事。

  反手給了說話者一個清脆的耳光,高慶冷冷道:「去船頭守著,只要有東西冒頭就殺了他!管他是人是鬼!」

  那名錦衣衛什麼都不敢再說,快步行至船頭,抽刀警惕地守著。

  今夏低伏著身體,借著月光瞥了眼沙修竹,想從他神情中看出些許端倪,但看起來沙修竹垂目低首,加上船艙內昏暗一片,壓根看不清他神情。

  船頭處有水花濺開的聲音,高慶飛快地轉頭,剛剛還在船頭的那名錦衣衛已經消失地無影無蹤……

  「校尉大人……」

  餘下的另一名錦衣衛明顯聲音有點發啞。

  高慶狠狠塞好另外一處縫隙,粗聲道:「你把剩下幾處堵上,看好他!……還有你!趴著作甚,六扇門怎麼儘是你這樣的廢物!」

  「你不是廢物你下水去啊!」

  今夏惱怒道,她最煩這種沒法解決事情就知道罵人的主兒。話音才落,忽然瞥見身側水面上有物件緩緩浮上來,一絲絲、一縷縷,黑得讓人心悸,凝神定睛望去,竟是長長的烏黑頭髮隨著水波蕩漾……

  究竟是人是鬼?!她倒吸一口冷氣,顧不得多想,揮刀就往水中劈砍,水花嘩嘩濺了她一身,卻是刀刀落空,水面之下彷彿並無任何實體,只有糾糾纏纏的長髮。

第四十五章

  高慶趕過來,見狀,攥緊刀柄,運足了勁道砍向水面,正值他揮砍之際,一隻慘白的手破水而出,還未等他反應過來,那手擒住他持刀的手腕,頃刻間一拉一拽,他隨即跌入水中。()

  今夏撲過去想去拉他,卻已是來不及,水面上漂浮著長發,層層疊疊,沒入水中的高慶蹤影難尋。

  「校尉大人!校尉大人!」僅剩下的錦衣衛見連高慶都被扯入水中,慌張道,「這是水鬼索命,一定是了!」

  「管他什麼索命,反正小爺要活!」

  今夏緊咬牙關,緊緊握住刀柄,緊盯住水面,那隻手若敢再伸上來,管他是人是鬼,非得剁下來看看不可……

  船尾卻再無動靜,連同水面上漂浮的頭髮也消失地無影無蹤。

  她正自詫異,忽得聽船艙內傳來悶響,轉頭看去,沙修竹手腳雖有鐐銬,頭卻未曾上木枷,竟用頭將那錦衣衛撞暈了過去。若在平日里,他斷然沒有這般容易得手,只是當下那錦衣衛被水鬼駭得慌了神,壓根想到還要戒備他。

  沙修竹這一出手,今夏反倒定了心神——水中是人,而非鬼!

  船頭處,水聲大作,自水中躍上來四條人影。其中一人身材魁梧厚實,大踏步搶入船艙中,先把那名暈厥的錦衣衛拎起來交給外頭的人,緊接著攙扶起沙修竹道:「我來遲了,叫哥哥受了好些苦。」

  「好兄弟……」

  沙修竹正欲按上他肩膀,無奈手中鐐銬叮噹作響。

  「哥哥你退開,我把這勞什子劈開來。」

  沙修竹稍稍退開一步,卻聽身後有人高聲喝止:「慢著!」

  「慢著!」話音才落,今夏已將一柄朴刀架上謝霄的脖頸,明晃晃的刀光映著她的怒容,「謝霄,那三人的性命可是被你害了?!」

  「丫頭,你……」

  「說!是不是?」今夏厲聲問道。

  謝霄無奈如實道:「沒有,我就小小懲戒了他們一下,都在岸上躺著呢,一個都沒死。」

  「此話當真?」

  「自然當真,我騙你作甚。」謝霄沒好氣道,「你啊,口口聲聲哥哥哥哥地叫,骨子裡還是個官差。」

  今夏這才擱下刀來,沉聲道:「你若害了他們性命,我自是不能饒你。還有那船夫,是無辜百姓,你切莫傷了他。」

  聽了這話,謝霄反倒笑起來:「他可不是無辜百姓,我實話跟你說吧,他壓根就是我的人。」

  「你們早就籌劃好了?」

  「那是。」

  「船漏水怎麼回事?」

  「原本就鑿出縫來,用蠟封上,用刀輕輕一划就行。」

  「那些頭髮?」

  「那是馬尾,嚇唬嚇唬他們而已。」

  船頭放風的人喚他:「少幫主,此地不宜久留。」

  謝霄應了,使刀劈開沙修竹的枷鎖,架起他來,又朝今夏道:「待會兒就會有條打漁船路過此地,你只管上船去,他會帶你到安全所在。」

  「哥哥,你不能就這麼走了。」今夏喊住他,皺眉道,「……你砍我一刀。」

  「……丫頭。」謝霄愣住。

  「砍胳膊就好了,別傷著我經脈啊。」今夏也是無可奈何,「快點!莫害我在陸大人那裡交不得差,砸了我的飯碗。」

  「你這破差事砸了就砸了,有甚了不起。」謝霄氣惱道。

  「別扯,差事砸了我喝西北風去啊。你快點!我自己砍的話,刀口深淺有異,會被陸大人看出破綻來……」

  謝霄沒多想,打斷她衝口而出:「差事砸了我養你!」

  聞言,今夏怔在當地,莫名其妙地看著他。

  外間船頭放風的人不免心焦,再次催促道:「少幫主,咱們得快點!」

  今夏回過神來:「這事……咱們回頭再議,現下你麻利點,趕緊砍我一刀。」

  手上雖持著短刀,但謝霄何嘗作過這等事,他原就對女子下不了手,更何況是要對今夏揮刀。等了片刻,旁邊的沙修竹嘆口氣道:「冒犯了。」

  他奪過謝霄的短刀,閃電般一划,今夏左臂自上而下被划出一道口子,迅速湧出鮮血。

  「多謝。」她吃疼抱臂道,「你們快走吧!」

  「我沒想到……」謝霄既不忍又不舍,定定地看著她,「丫頭,算我欠你的!」

  「趕緊走吧,哥哥。」

  今夏吃力地擺擺右手,要他們快走。

  謝霄一行人走後,果然馬上有一條漁船划過來,船夫探頭探腦地往這邊瞧。

  明知道他是謝霄派來的,今夏只能佯裝作不知情,扶著左臂,艱難喚道:「這位大哥,救命啊!船要沉了。」

  打漁船將她接上船去,四下里一片昏暗,今夏也不知道該上哪裡去尋高慶和其他人,只得請船夫將船划去渡口,先向陸繹稟報此事要緊。

  船行至渡口,今夏踉蹌上岸,眾人見她看她衣裳半濕,左臂浸在血水裡,都駭了一跳。不待她開口表明,早有人去通報,陸繹與上官曦匆匆行出來。

  「啟稟大人,船行至途中被襲,一夥賊人上船將沙修竹劫走,其他人下落不明。」她向陸繹稟道。

  陸繹看著她的左臂,眉頭緊皺,神情陰沉不定,片刻後才冷冷道:「四個人都看不住一個,一群廢物!」

  「……卑職該死。」

  今夏咬牙將頭埋得更低。為免連累她,沙修竹在她左臂那刀劃得頗深,從方才到現下,血淌了不少,她不免感到一陣陣眩暈。

  上官曦在旁拱手道:「陸大人,這附近我幫兄弟甚是熟悉,不如讓他們先去尋那幾位官爺,萬一他們也受了傷,時候越長越危險。」

  「如此甚好,勞煩上官堂主。」陸繹點頭,目光卻仍盯在今夏身上。

  上官曦轉身吩咐下去,又望向今夏,柔聲道:「你傷得不輕,我先替你包紮傷口如何?」

  出了這麼大的簍子,陸繹不發話,今夏不敢點頭,更是一步也不敢挪。

  陸繹冷冷道:「先去包紮傷口吧……有勞上官堂主。」

  上官曦溫婉一笑,伸出手來扶過今夏,帶著她進到飯莊裡面的小間。

  半邊袖子又是血又是水,濕漉漉的殷紅一片,若要往下脫,濕布粘著傷處,疼得今夏呲牙咧嘴。上官曦只得拿了剪刀,將衣袖齊肩剪下,再替她清理傷口。

  「那個……別丟,回頭我洗乾淨了還能再縫上去。」今夏一邊忍著疼,一邊阻止她。

  上官曦怔了下,點頭道:「你身上都濕了,待會先換我的衣裳,這件就擺在這裡,我漂洗乾淨縫補好再給你送去。」

  「這怎麼好勞煩你……」

  未等她說完,上官曦在她耳邊低聲道:「此番讓你受了委屈,我和老四都感激你得很。」

  她也知情,說不定就是她籌划了這趟劫囚,今夏一點都不驚訝,低著頭輕聲道:「他說沒死人,是真的么?」

  「是真的,待會你就知道。」

  將她傷口清洗乾淨,上官曦正欲上藥,只聽得門吱呀一聲被推開,陸繹面無表情地走進來。

  上官曦趕忙用自己的披風將今夏的半邊胳膊遮了,嗔怪道:「大人,還未包紮妥當呢。」

  「讓我看看傷口。」陸繹冷冷道。

  早就料到他不會輕易相信自己的話,定會來查驗傷口,幸而這刀不是自己砍的,今夏暗暗慶幸。

  「大人,袁捕快怎麼說也是姑娘家,這個……」上官曦手按在披風上,絲毫不肯讓今夏的胳膊露出來。

  「姐姐,不要緊。」因為血淌得有點多,今夏連嘴唇都泛白,勉強笑了笑,「丟了人犯,我身上有嫌疑,陸大人原就該查個明白。」

  說話間,她自己把披風揭到一旁,露出一彎雪白的臂膀,可看見傷口從上臂一直延伸到小臂,血還在淌。

  低垂的眼帘下,陸繹的瞳仁緊縮,他伸手取過油燈,靠近今夏,一手持起她的手腕,將她臂上傷口仔仔細細查驗了一遍……

  這刀是沙修竹所砍,用得是謝霄的短刀,無論從勁道還是位置,今夏都自認毫無破綻,可她偷眼瞥去,陸繹的面容卻是愈發冷峻。

  片刻之後,他終於鬆開她的手,自懷中掏出一個瓷瓶,遞給上官曦。

  「用這個葯。」他簡短道,然後轉身出去。

  今夏與上官曦面面相覷,然後今夏朝那瓷瓶挑了挑眉毛,輕聲細語地問道:「……這不會是讓傷口潰爛的葯吧?」

  「不會的。」

  話雖這麼說,上官曦還是猶豫了一下,把小瓷瓶打開來嗅了嗅,然後皺緊眉頭。

  對於陸繹的心思,今夏向來是猜不透的,加上傷口著實疼得厲害,嘆口氣道:「算了,管它是什麼,先用了再說。」

  「我這邊也有金創葯,」上官曦嗅著味道刺鼻,不敢確定這葯的療效,「要不你……你決定吧。」

  「用你的。」

  既然能選擇,今夏覺得陸繹的東西還是盡量不要碰為好,就算這葯沒問題,可萬一他回頭找自己討銀子怎麼辦。

  當下,上官曦取了金創葯,仔細給她上藥,再包紮好。最後命人取來自己的衣裳,先拴上門,然後小心翼翼地幫著今夏換上。

  「你這傷口深,光外敷恐怕不行,還得請大夫開上幾貼葯喝著。」

  替她整理妥當,上官曦看她面色發白,不放心道。

  「沒事,就是一點皮外傷。」今夏撐著精神,低首看自己身上的衣裳,摸上去滑溜溜的,不由羨慕道,「姐姐你的衣裳真好看,等我回了京城,也要讓我娘照著這個式樣給我做一身。」

  不知怎得,她這話讓上官曦有些心疼,正欲答話,門被叩響。

  「堂主,兄弟們找著那幾位官爺了。」

  雖然謝霄和上官曦都說過不會出人命,今夏還是不甚放心,扶著胳膊,跟在上官曦後頭行出來……

  「有三位官爺只是受了些皮肉傷,又嗆了水,並無大礙。但有一位傷得重些,肋骨斷了兩、三根的模樣,好在並無性命之憂。」被上官曦喚作董叔的中年人稟道。

  上官曦點點頭,轉頭看了今夏一眼,目光中頗有深意。今夏也暗暗鬆了口氣,原擔心謝霄下手沒輕沒重,眼下看來還好,只是不知斷了肋骨的那位是誰?

第四十六章

  斷骨所傳來的疼痛讓高慶每一次最輕微的呼吸都像受刑一樣,看見陸繹行過來,他掙扎著想起身,卻被陸繹上前摁住。

  「聽他們說你肋骨斷了,莫要亂動。」陸繹道。

  「卑職罪該萬死,請大人責罰!」

  陸繹沉默了一瞬,才道:「你把整件事情從頭到尾仔細說一遍。」

  傷處雖然疼痛非常,但高慶卻是一點都不敢違抗陸繹的話,忍著痛強撐著把事情經過詳詳細細地說了一遍。

  聽罷,陸繹緩緩點頭:「按你所說,這幫賊人頗通水性,有四、五人之多,與袁捕快所說的一樣。」

  「卑職落水之後,船上只剩下袁捕快與一名我的弟兄,賊人趁不備將我弟兄打暈,丟入水中,也就是說,最後僅剩袁捕快一人。卑職以為,此事與她,說不定有些干係。」

  「她也受了傷,雖比你輕些,但比你那幾位僅僅嗆了水的弟兄可重多了。若要說嫌疑,我看,只要還活著的,都有嫌疑。」陸繹冷冷道,「那條船是你雇的,船突然漏水又是怎麼回事?分明有人早一步得知我們的行蹤。」

  高慶渾身一凜,驟然想起陸繹是在臨走前才命今夏隨行,之後今夏一直和他們在一起,自然沒有提前泄露行蹤的嫌疑。而自己卻是在午後時分就已經得知,船也是自己雇好的,若要說私通賊寇泄露行蹤,他的嫌疑可比今夏大多了。

  「大人,卑職、卑職……」

  似乎知道他在想什麼,陸繹打斷他,淡淡道:「你傷成這樣,自然不會是你,只是你那幾名弟兄,你該多留心才是。」

  「……卑職明白。」

  陸繹未再說什麼,讓其他幾名錦衣衛先送高慶回去治傷。另有上官曦備下馬車,親自將陸繹與今夏送回官驛。

  折騰了一夜,身上又帶著傷,待回到官驛廂房,將門一掩,今夏只覺得所有氣力都抽身而去。踉蹌著爬上床,她連衣裳也沒力氣脫,只合衣側躺,小心翼翼不敢碰到傷臂。

  「受傷這事得瞞著頭兒,怎生想個法子才行……」

  她閉上眼睛,迷迷糊糊地想,還未想出個子丑寅卯,人就已然陷入昏睡之中。

  ……又是那條既陌生又熟悉的大街,處處張燈結綵,燈火璀璨。

  自她身旁經過的人們,衣著華麗,面帶笑容,彷彿在過什麼熱鬧的節日。

  她立在街道的中間,茫然四顧,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找什麼。

  繁燈似錦,笑語喧嘩。

  她卻始終孤零零的一個人。

  驟然間,有人握了她的手:「走,跟我走!」

  「你是誰?是誰?」她不肯,使勁掙扎。

  那人的手就如鐵鉗一般,又冰又冷,怎麼也掙不脫……

  「啊!」

  她喘著氣,一頭大汗地自夢中驚醒,瞪大的雙目正對上陸繹。

  而他,正握著她的手。

  關於陸繹為何在自己房間里,以及他為何會握了自己的手,今夏實在想不到一個合理的緣由,足足楞了半晌,就這麼干瞪著陸繹……

  陸繹皺了皺眉頭,率先開口道:「你指甲該修了。」

  「啊?」

  「把我都劃傷了。」他鬆開她,手指撫上脖頸。

  借著燭火,今夏看見他左側脖頸似有幾道細細的血痕,吃驚道:「是我、我劃的?」

  「難道是我自己劃的?!」他語氣不善道。

  「這……卑職該死。」

  今夏只得賠罪,轉而一想:不對啊,他憑什麼闖入自己廂房,憑什麼抓她的手!

  她梗梗脖子,決心據理力爭,重新開口道:「陸大人,這個……呃、那個……呃、那什麼……您、您半夜裡到此間,是有什麼事要吩咐卑職么?」

  「什麼半夜,天都亮了!你在發燒你不曉得么?」陸繹沒好氣地反問她。

  「哦,難怪我覺得您的手那麼冰,原來是這個緣故。」

  今夏恍然大悟,歪頭看向窗外,陰沉沉的,大概是要落雨,難怪室內這般昏暗。

  陸繹面色更沉:「叫門也不見來應,還以為你昏死過去了……想試試你額頭熱度,誰想得到你拳打腳踢,真是,睡覺也不安分。」

  「這……卑職該死。」她只好道。

  「我給的葯,莫非上官堂主沒有給你用?」

  今夏睜著眼睛說瞎話:「用了。」

  「若是用了那葯,以你的傷口,不至於燒成這樣。」他雙目微眯,看著她的傷臂,「把衣裳脫了,讓我查驗。」

  「……」沒想到他較真到這般程度,今夏欲哭無淚,「大人,我錯了,我說實話,那葯我沒用,好端端在這裡呢。」她自懷中掏出小瓷瓶還給他。

  「為何不用?」他語氣中已有明顯的惱意,挑眉道,「莫非,你疑心我會害你?!」

  「當然不是!」今夏連忙解釋,「這個……其實是因為……那個……」

  陸繹冷冷地盯著她,一副若敢撒謊就滅了她的神情。

  今夏艱難地實話實說道:「因為卑職覺得這葯肯定特別金貴,若是我用了,萬一過兩日大人您找我討要葯資,我肯定是還不起的。再說我還欠著您二兩三錢銀子,所以想來想去,還是不用為好。」

  「你……」這下,輪到陸繹干瞪著她,胸膛起伏間似在呼吸吐納,聲音都較平日高了些,「命要緊?還是銀子要緊?」

  「當然是,都要緊呀!」今夏耐心地講解給他聽,「比方說,一碗粉絲和一碗魚翅,吃粉絲能填飽肚子,吃魚翅也能填飽肚子,那我當然吃粉絲了,何必多花那些銀子呢。大人,您能明白么?」她分外誠懇地望著陸繹。

  陸繹很乾脆地把葯收走,拂袖而去。

  「和這些富家子弟,真是話不投機半句多。」

  今夏嘆口氣,把身子往下蹭了蹭,燒得昏乎乎的腦袋往被衾里一埋,接著睡過去。

  再次醒來時,天色似又亮些,也不知道是什麼時辰了,她半撐起身子,莫名其妙地看著幾乎算得上是闖進來的謝霄。

  「你沒事吧?」謝霄一臉緊張。

  今夏奇道:「沒事啊,你有急事?」

  「我在外頭敲了半日門,怎麼不應?」

  「……大概是因為我睡得沉,」她揉了揉眼睛,復問道,「哥哥,你有急事?」

  「我不放心,過來看看你。」謝霄走近,看她的胳膊,不放心道,「聽說傷口挺深的,你覺得怎樣?」

  「沒事,小事一樁。」

  今夏趿鞋下地,昏乎乎地行到桌旁,伸手就去倒水喝,冷不防觸動到傷臂,疼得她直咧嘴。

  「我來。」

  謝霄看不過眼,伸手幫她揭開草編蓋,一拎裡頭的瓷壺,卻是輕飄飄的,壓根裡頭就沒水。

  「你這裡連水都沒有,這如何養傷。」他惱道,「楊家兄弟這些日子都在醫館陪楊叔,也沒個人照看你,這怎麼行!乾脆,你搬到我那裡住吧,先把傷養好了要緊。」

  「不用,頭兒和大楊都不在,我若再不勤勉點,劉大人還不得起毛。再說,還有那位呢,那可不是個省油的燈。」

  今夏有氣無力地趴桌上,心裡想的是不知道灶間有沒有剩下的吃食。

  「你管他起不起毛呢,我不是跟你說了么,這破差事砸了就砸了,我……」說到此處,謝霄頗不自在地頓了頓,轉而道,「……你又不是沒處去。」

  話音剛落,便聽見門口進來一人,冷冷道:「聽起來,袁姑娘你是要另謀高就了?」

  聽出是陸繹的聲音,今夏騰得抬起頭,站起來,這下起得太猛牽動傷臂,疼得她只得暗自咬牙。

  「沒有的事兒,大人您千萬別誤會,傳劉大人耳朵里就不好了。」她趕忙解釋道。

  「你坐下吧。」陸繹皺著眉頭,把手中所端的碗放到她面前,吩咐道,「把葯喝了。」

  今夏緩緩坐下,低頭看向那碗尚冒著熱氣的湯藥,遲疑問道:「這葯是……」

  「可以退燒,對你傷口有好處。」陸繹淡淡道。

  「不是,我是說……這葯是您煎的?」

  「我吩咐驛卒煎的。」

  不知怎的,今夏暗鬆口氣,卻聽陸繹又慢吞吞道:「不過這方子是我開的,你可是不敢喝?」

  今夏還未回答,被莫名其妙晾在一旁的謝霄已開口替她道:「你又不是大夫,她憑什麼得喝這葯,萬一出事你能負責么?哼!」

  「你怎知我不能負責?」陸繹側頭睇他,反問道。

  謝霄不再理會他,伸手去拉今夏,道:「走!上我那兒去,我找大夫給你瞧。」

  「你不能帶她走。」陸繹冷道。

  「憑什麼,她又不是你家的?!」

  謝霄提高嗓門,算是正式與陸繹杠上。

  「至少,她也不是你家的。」陸繹語氣雖不高,卻是冷意森森。

  「她……」謝霄脖子一梗,沒多想便衝口而出,「老子明日就娶她進門,你信不信!」

  來不及看陸繹是何反應,今夏已經聽不下去:「哥哥,這事咱們改日再議。你是不是還有要緊事,你去忙吧,不用惦記我,我這裡好得很。你去吧,我就不送了啊……」

  「你怎麼老是趕我走?」謝霄不滿道。

  陸繹雙手抱胸,立在一旁,唇邊卻有一絲若有似無的笑意。

  「哥哥,我還發著燒呢,你嚷得我腦仁都疼了,你明兒再來吧。」今夏一面把他往門口推,一面無奈道。

  謝霄被她推了兩步,立在門口返身正色問道:「你不相信我想娶你?」

  「我……」今夏被他說得楞了一瞬,才道,「不是,我信,這是好事嘛,關鍵這事得我娘說了算,我不能自己拿主意呀。這事不急,改日我精神頭兒好點了,閑下來咱們再慢慢商量。」

  「這麼說,你自己是願意的。」謝霄盯著她看。

  「這麼好的事兒,我幹嘛不願意。」

  今夏順口答道。

  得了她這句話,謝霄方才轉身離去,走之前還沒忘再瞪陸繹一眼。

第四十七章

  總算是把他弄走了,今夏鬆了口氣,轉向陸繹,陪笑歉然道:「他就是個村野莽夫,大人您大人大量,千萬別跟他一般見識。」

  陸繹原本面沉如水,聽了她這話,非但沒有緩和幾分,反倒更加陰鬱,譏諷道:「還沒嫁進門呢,就急著替夫家說話了?」

  今夏怔了片刻,忽想到件要緊事,急切道:「大人,這事您可千萬別告訴劉大人啊!千萬千萬,算卑職求您了。這還在辦案期間,萬一劉大人覺得我有外心,治我的罪,那可不是小事。」

  「你還知道怕啊!」陸繹冷哼,朝桌上一努嘴,「先把葯喝了。」

  聽到吩咐,今夏沒二話,端起葯碗,咕咚咕咚整碗灌下去,都不帶換氣的。陸繹見狀,抬手本想說什麼,終還是沒說。

  「……多謝大人,您開的方子真是有奇效,這葯我剛喝下去就覺得周身舒暢,神清氣爽,奇經八脈似有一股暖流遊走。」今夏放下藥碗,開口就是奉承話。

  「你那是被燙的!」陸繹沒好氣道,「這葯才煎好,沒瞧見直冒熱氣么?」

  「沒事,我不怕燙。」

  今夏背過身去,悄悄吐了吐舌頭散熱,再轉回來時發覺陸繹居然坐了下來。

  「大人,您還有事要吩咐?」她試探地問。

  陸繹隨手拿了個空杯子,在桌上滴溜溜地轉了轉,也不答話,過了好半晌才淡淡問道:「你可知道謝霄與上官曦之間的事情?」

  「知道。他們倆師出同門,謝霄排行老四,上官曦是他的二師姐。」

  陸繹點點頭:「還有呢?」

  「三年前,他們倆本該成婚,可卻不知道為什麼謝霄逃婚了,後來上官曦主動退了這門親事。」今夏支肘,疑惑道,「說來也奇怪,逃婚這麼大的事兒,對姑娘家來說那可是大失臉面,可上官曦對謝霄像是一點怨恨也沒有。」

  「因為謝霄曾經救過她。」陸繹輕嘆了口氣,「那年上官曦還未出師,在姑蘇被一夥強人所劫,當時烏安幫在姑蘇還沒有分堂,也幾乎沒什麼人手。謝霄花錢雇了四、五名刀客,帶著人就衝進那伙強人的山寨,硬是把上官曦救了出來,他自己身受重傷,幾乎喪命,足足躺了半年才能下地。」

  「原來如此,難怪上官曦對他那麼好,事事都幫著他。」今夏嘆道。

  陸繹看著她,微微挑眉:「你明白了?」

  今夏遲疑片刻,還是搖搖頭:「可他為何要逃婚呢?」

  「逃婚是謝霄在與謝百里抬杠,他們父子倆在三年前關係極差,謝霄認為謝百里是想藉由這樁婚事將自己牢牢綁在烏安幫,他自然不肯屈服。」

  今夏這才明白:「所以上官曦一點都不怪他,還主動退婚,現下還對他那麼好。」

  陸繹復問道:「這下,你該明白了吧?」

  「您是想說,上官曦對謝霄,並不僅僅是姐弟之情?」今夏猜測道。

  陸繹很難得的讚許地點了點頭。

  「哦……」

  在這聲並不算長的「哦」聲中,今夏驟然間想明白了許多事情:沙修竹被劫一事,籌劃得甚是周密,謝霄心沒這麼細,這主意多半還是上官曦想出來的。戲樓上,她故意給陸繹設了個套,引得他帶沙修竹出來。所以,整件事情說起來就是陸繹被上官曦耍了。以陸繹的能耐,只有他設計旁人,怎麼反倒會被旁人設計,唯一的理由便是他對上官曦生出愛慕之意,以至於意亂情迷。但上官曦心中所屬又是謝霄……

  難怪他看謝霄不順眼,原來如此!

  「其實感情的事,說不準的……」今夏絞盡腦汁想安慰陸繹兩句,「她現下雖然還惦記著他,可說不定過幾日,她就覺得他不好了,那時候就能察覺出旁人的好處來,對吧?」

  「你是這樣想的?」陸繹面色並不好看。

  今夏忙點頭,誠懇道:「那當然,感情這方面的事情我是很在行的。」

  陸繹看她的眼神,就像見了鬼一樣。

  「真的!俗話說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么,我在衙門裡頭那麼久,這些事情看得多了。」今夏分析給他聽,「就是為了這些男女之間朝秦暮楚的事情,有下瀉藥的、砸攤子的、扎小人的、偷牽牛的,花樣多的您都想不到,鬧得要生要死雞飛狗跳。可見這男女之間,移情別戀是常事,時有發生。所以說,上官曦雖然眼下還將謝霄看得十分要緊,可說不定過一陣子,她又會覺察出您……呃,旁人身上有謝霄沒有的好處來。」

  「你……」陸繹起身深吸口氣,似乎想說什麼又在猶豫中,終還是沒忍住,朝她冷哼道,「六扇門怎麼會有你這樣的人!」

  說罷,他抬腳就走了,留下今夏一頭霧水。

  「自己心裡不快活,還要遷怒旁人,哼!」今夏莫名其妙之餘也是滿腹不滿,「好心當成驢肝肺,小爺發著燒還辛苦開解你,不領情就算了!」

  她栓好門,忿忿然回床躺著,想接著蒙頭睡覺,可惜才躺了一會兒,就想起自己還未吃東西,只得翻身起身,想去灶間尋些吃食裹腹。

  剛起身,就聽見有人敲門,她披好外袍去開門。

  外間是此間驛卒,拎了黑底描金漆盒,見開了門,便將漆盒替她放到桌上,語氣也十分平易近人:「請官爺慢用。」

  「這是……」今夏疑惑道。

  「聽說官爺受了傷,這是特地備下給您備下的吃食。」

  今夏詫異地揭開漆盒蓋子,最上面便是一大碗熱氣騰騰的菠菜牛肉粥,當場就能把人饞出口水來。

  「等等,這個……錢兩是不是得另算?」今夏喊住欲走的驛卒,趕忙問道。

  「不用,官爺受了傷,灶間原就該給您單做。」

  如此今夏方才放了心,再三謝過驛卒,掩了門,坐下來吃粥。眼見菠菜碧綠,切成碎粒的牛肉晶瑩剔透,另外還有幾碟精緻小菜,她一小口一小口吃著,腹中也和暖起來,不禁把諸事皆拋之腦後,生出歲月靜好夫復何求的感嘆。

  「姑娘、姑娘……這是我才熬好的燕窩粥,你好歹吃一口,好不好?」

  圓臉丫鬟桂兒望著月洞纏枝花架子床上曲膝呆坐的翟蘭葉,急得要哭出來,自打從船上回來,她就這樣一動不動地坐著,不吃不喝,不說話,連旁人與她說話也皆如未聞。

  初始她尚且呆坐流淚,到現下似乎淚已乾涸,雙目直愣愣的,整個人便似成了一具空殼一般,叫人看了心驚。

  桂兒素日與她親厚,見她如此熬了一宿,怎生還坐得住,只得急匆匆地命人去告知養家翟天官翟老爺。家僕去了不久便回來,傳話說老爺已經知道了,讓她好生將養著,這幾日不用出門去,竟也未來瞧上一瞧。

  周遭家僕、廚子好幾個,還有個半聾的老嬤嬤,卻是連一個親厚且能拿主意的人都沒有。桂兒眼睜睜看著翟蘭葉泥雕木塑般坐著,心急如焚,想著姑娘說不定是中了邪風,請位大夫來扎兩針或許能有效驗。

  估摸著讓旁人去說不清楚病況,桂兒連說帶比劃讓老嬤嬤看好翟蘭葉,自己出門去請大夫。

  連日陰雨,今日卻有難得的日頭,楊岳伺候著爹爹吃過葯,見爹爹的腿已經開始慢慢消腫,遂安心了許多。洗過衣裳,他便幫著醫童在院中晾曬藥材。

  「求求你,告訴我沈大夫在何處,我家姑娘急等著大夫去瞧。」桂兒跟在一位年紀稍長的醫童身後,聲音急得彷彿馬上要哭出來。

  「我不是說過了么,師父出診去了,不在醫館內。姑娘,你稍安勿躁,到外堂等著好不好。」醫童好言勸道。

  「可是我家姑娘……」桂兒哇得一聲哭了出來,「她怎麼辦、怎麼辦!」

  楊岳正在房頂上把魚腥草鋪齊整些,聞聲探頭看向她,楞了片刻,驟然擱下藥材,自房頂上一躍而下,衝到桂兒身前,急道:「你家姑娘怎麼了?」

  「你、你……是誰?」桂兒淚眼婆娑,一時也認不出他來。

  「我是那日送香料去的人,陸大人送的,想起來了?」

  桂兒懵懵懂懂地點了點頭。

  「快說你家姑娘怎麼了?她病了么?」楊岳急得額頭青筋都凸了出來。

  桂兒抽抽搭搭道:「比病了還嚴重,她、她、她像是中邪了,從昨夜到現在,坐著動也不動,眼睛發直,人死了一大半。」

  「帶我去看看!」

  「你又不是大夫。」

  楊岳沒法,掏出捕快制牌,喝道:「快點帶我去!」

  壓根沒看清制牌上頭刻印著什麼字,桂兒只知他是官家人,一時不敢違背,轉身帶路:「官爺,你有法子救我家姑娘么?」

  「我不知道……」楊岳心亂如麻,不知是在和她說,還是在和自己說,「反正我不會讓她死,她絕對不能死!」

  桂兒已經是一路小跑,可他還是覺得她太慢了,索性拽起她胳膊,大步流星地往前趕去。

  待進了翟蘭葉所住的小樓,他也不理會上前問話的家僕,直接將人撂倒在旁,奔上小樓。守著翟蘭葉的半聾老嬤嬤見著這麼個身量魁梧的大高個闖進來,駭得縮到一旁,話都不敢說半句。

  「你……」楊岳只說了這一個字,便說不出話來。

  翟蘭葉仍是靜靜地坐著,雙目盯著不知名的某處,怔怔出神,根本看不見他。卸了脂粉的她看上去蒼白而憔悴,少了日前的那份美麗,卻更加讓人心疼。

  愣神間,桂兒也趕了上來,看見翟蘭葉仍舊是老樣子,鼻子一酸,差點又哭出來。

  「她怎得會這樣?」楊岳問道。

  「我也不知道,昨夜姑娘回來之後,就失魂落魄的,什麼話都沒說。我替她梳洗更衣,服侍她上了床,她便這般坐著,整宿都沒動過,一直到現在。」

  「她從何處回來?」楊岳強制壓抑著胸中情緒,「她……是不是被人欺負了?」

  「我不知道,她昨日原本歡喜得很,說要去見一位京城來的公子。」

  「京城來的公子,是陸大人?」

  「我真的不知道,那條船隻讓她一個人上去,不讓我跟著。」

第四十八章

  楊岳拳頭攥得骨節格格作響:「只讓她一個人上去……一定是被欺負了!她、她……我、我……」

  桂兒不知所措:「那該怎麼辦?是不是該報官?」

  楊岳在原地足足楞了好一會兒,才深吸口氣道:「眼下,她最要緊,我馬上去把沈大夫請來,你照顧好她。」

  說著,他不放心地多看一眼翟蘭葉,又匆匆折返回醫館,向醫童問明沈大夫在何處出診。沈大夫出過診後,連醫館都沒回,直接被楊岳請到了翟宅。

  沈大夫先替翟蘭葉把脈,楊岳扶著床框緊張地等著。

  「她這是急痛迷心,加上平常先天心脈有損,氣血虧柔……」沈大夫慢條斯理道。

  實在等不得他說完,楊岳急道:「能救么?她不會有事吧?」

  「眼下自然能救,但她先天心脈有損,須得長期調養,不要有大喜大悲之事。」

  沈大夫吩咐隨伺醫童打開醫包,他取出一根長長的銀針,在翟蘭葉的人中上重重扎了一下,楊岳整個人跟著抽痛一下,扶床框的手幾乎把木屑扣出來。

  隨著一滴血滲出來,翟蘭葉嚶嚀一聲,眼珠活動了下,終於迴轉過來。

  「姑娘……」桂兒握了她的手。

  翟蘭葉遲緩地望向她,小巧精緻的下頜微微顫抖著,淚水一串串滑落下來……聽著她的嗚咽聲,楊岳說不出話來,只是雙目緊緊地盯著她,彷彿無法移開。

  沈大夫緩聲道:「哭出來就好了,下次若再出現這種情況,你們若不會扎針,有時狠抽一記耳光也能奏效……不必再急成這樣。」

  最末一句是對著楊岳說的。

  楊岳看向沈大夫,卻尚楞著神,嘴唇蠕動了下,什麼都沒說出來。

  沈大夫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膊,命醫童收拾了醫包,由老嬤嬤送著下樓出門去。

  翟蘭葉還在哭泣,且越哭越傷心,看上去她像是要把身上的剩餘氣力全都專註地用在這件事情上。

  「姑娘……姑娘……」桂兒在旁輕喚著,跟著垂淚。

  楊岳直愣愣地站著,覺得她的哭泣聲似乎慢慢將自己身體里的某種東西抽走,彷彿自己心裡也破了個大洞。

  他靜靜站了很久,然後默默地走了。

  今夏正在享用她今日的第二頓美食。午時才到飯點,驛卒便又拎來了一漆盒,她千恩萬謝地接過來,放桌上打開來一看——清燉鴿子湯,煎豆腐和香菇菜心,另有還有米飯。

  居然比早間那段還要豐盛,早知道揚州官驛對傷員這般厚待,自己就該時不時鬧些小毛小病,今夏一面想著,一面心滿意足地喝下最後一口湯。

  外間有人敲門。

  這麼快就來收碗筷?她詫異起身,開了門,看見了楊岳。

  「大楊,你怎麼來了?頭兒那邊……」她看楊岳面色不對,頓時緊張起來,「是不是頭兒傷勢有變化?嚴重么?」

  「爹爹沒事。」楊岳悶著頭進來,「……我見到翟姑娘了,她很不好。」

  聽說頭兒沒事,今夏這才放下心來,奇道:「翟姑娘怎麼了?」

  楊岳停在透欞架格前,直挺挺地站著,面色難看之極,今夏反覆問了好幾遍,他才低低道:「詳細情形我也不知道,看樣子,應該是被人欺負了。」

  今夏微怔了下,問道:「被誰欺負了?她的養家是揚州知府的小舅子,誰這麼大的膽子敢欺負她?」

  「聽說是一位從京城來的公子。」楊岳語氣透著森森寒意。

  從京城來,又不把揚州知府小舅子放在眼裡,今夏用膝蓋也能猜出他指得是誰。

  陸繹雖說為人有點膈應,可並不像是會對女子用強之人,她思量著,硬拖楊岳坐下來,「大楊,我知道你現在怒氣攻心,但你得把事兒說明白些,我才能幫上你。」

  在此事上,楊岳知道自己絕不能莽撞,分析不出頭緒,也無法求助爹爹,故而他才來找今夏幫忙。當下他深吸口氣,便將今日遇見桂兒之後的事情原原本本說了一遍給她聽。

  聽罷,今夏凝眉片刻,看著楊岳道:「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但不是陸大人。昨夜陸大人提了沙修竹去烏安幫認人,回來路上沙修竹被人劫了,反正是好一通折騰,他根本騰不出功夫去招惹翟姑娘。」

  「被誰劫了?」楊岳問道。

  今夏不吭聲,只朝他使了個眼色,楊岳頓時明白了。

  「這不,我也挨了一刀,正養著呢……千萬別告頭兒啊!」今夏囑咐他。

  楊岳這才發覺她左臂不太對勁,皺眉問道:「傷得重不重?」

  「沒事,皮外傷,而且這個官驛對傷員好得沒邊,頓頓飯都給我送來,我還是頭一回一個人吃一隻整鴿!」今夏得意洋洋地朝那小堆骨頭努努嘴,「早知道你要來,我就給你留點。」

  「沒事就好。」楊岳稍稍放心,他眼下哪有心思吃東西,「那你說這事……」

  「翟姑娘上了一條船,丫鬟還不準跟著……」今夏覺得甚是奇怪,「她再怎麼說也是個弱女子,何況還生得千嬌百媚,她養家居然允許她孤身上船,你不覺得奇怪么?那日我們上她的船,雖然只見著她和丫鬟,但船上連船夫在內,家僕可不少於四、五人,她養家等著她釣金鰲,怎會輕易叫她被人欺負了去。」

  楊岳心亂如麻,壓根無法做出有條理的分析,只能靜靜聽她說。

  「所以那條船上的人有兩種可能,第一、她的養家也在船上,所以不擔心出意外;第二、船上之人對養家來說十分要緊,即便她被欺負了去,也是值得的。」

  聽到這話,楊岳手上青筋暴出,狠狠朝桌面錘下去。

  今夏阻止不及,眼睜睜聽見桌子腿吱吱咯咯作響,忙道:「哥哥,你冷靜點!我話還沒說完……這些都是推測而已,但就你方才所說翟姑娘的模樣,我覺得她倒不像是被人欺負了。」

  「她、她那個樣子,怎麼可能……」

  「我知道,你聽我說!她確實是一副受了頗大打擊的模樣,那大夫怎麼說的,急痛迷心是吧,可她若是被人用強,一則丫鬟替她更衣時應該會有所察覺,可那丫鬟好似壓根沒想到過這點;二則,你和沈大夫都是男子,她對你們並無畏懼舉動,這點也對不上呀。」

  楊岳狐疑地看著她:「是么?」

  「是啊!」今夏用一隻手給他倒了杯茶,安撫道,「哥哥,你這是典型的當局者迷,當心頭兒罵你。」

  「可她究竟遇到什麼事了呢?」楊岳不解。

  今夏奇道:「你為何不問她呢?」

  「我以為她被……這種事兒我怎麼能問呢。」

  「我的傻哥哥呀,你怕她傷心不敢問,可你自己在這裡瞎著急,算怎麼個事兒!咱們當捕快的,總得先了解案情,才能辦案吧。」今夏想了想,「這樣,我去問她,可使得?」

  「使得是使得,可她若不願意說,你可不許對她用強,莫傷著她,也莫嚇著她。」

  「知道知道,我自己胳膊還傷著呢,怎麼可能傷著她,放心吧,我只哄著她。」

  今夏稍稍梳洗了下,便跟楊岳一路往翟蘭葉所住之處來,卻未料到大門緊閉,敲了半日才有個家僕前來開了條小縫。

  順著門縫打量了下楊岳,那家僕認出他來,寒著臉道:「我家老爺聽說我們放外人進來,把我們嚴斥了一通,你就別再來了!」說罷就把門一關,緊接著就上了栓。

  楊岳氣極,可憑他怎麼叫門,那扇門始終沒有再開過。

  「大楊……」

  眼看楊岳手骨節處都迸裂,滲出點點鮮血,今夏想攔住他,卻被他一把甩開,踉蹌跌到一旁。此刻的楊岳,神情間已露狂態,完全不像平常模樣。

  「大楊!」今夏急中生智道,「……你這樣會嚇著她的!」

  聽了這話,楊岳驟然停了手,愣愣地立在當地,過了半晌才緩緩退開幾步,走到門邊的牆角蹲下來,手抱在頭上,死死地揪住頭皮。

  今夏還從未見他這般模樣,走過去小心翼翼地碰了下他,輕聲勸道:「大楊,你別這樣。」

  楊岳慢慢抬起頭來,雙目中滿是悲愴:「……我什麼都做不了,什麼都無法為她做。」

  今夏也想不出什麼法子來,只能也蹲在旁邊陪著她,怔怔出神。

  不知過了多久,天色陰沉下來,擔心要下雨,今夏提醒楊岳道:「頭兒那兒,你是不是該回去了?這麼久沒看見你,他肯定會起疑心的。」

  想起爹爹,楊岳艱難地站起來,猛力搓了搓臉,用力之猛,把麵皮都搓得通紅,復看了眼那扇門,這才拖著腳步往回走。

  今夏不放心,陪著他回了醫館。她胳膊上傷未好,不敢進去見楊程萬,立在牆根下聽楊岳與楊程萬對答了幾句,便自己回官驛來。

  不知是不是因為還在發燒的緣故,今夏只覺得全身沒力頭昏眼花,走了半日,從官驛的角門進去,就近靠著一株老柳歇口氣兒。

  不遠的廊下,有兩個驛卒在聊天,她原就好奇心強,一聽見聲音耳朵便豎起來。

  「……哪來的銀子又是鴿子又是老母雞?」其中一人道。

  另一人道:「放心吧,早間陸大人擱下二兩銀子,夠用了,剩下的咱們還能自己打酒吃吃。」

  「那位姑娘是怎麼受的傷?陸大人對她如此照顧?」

  「這誰知道!……哎呦!我看看雞湯好了沒有……」

  今夏聽在耳中,這才明白過來,又覺得自己是真傻,早間就該想明白這事。自己只是個尋常捕快,便是受了傷,灶間頂多給煮碗米粥,怎麼會專門費事費力地煮菠菜牛肉粥和鴿子湯。

  沒想到是陸大人遞了銀子,偏偏他什麼都不曾說過。

  剛剛綻出嫩芽的柳條在她眼前飄來盪去,她細細回想著陸繹做過的每一件事:幫頭兒醫治舊疾;夜半衝進來以為她被襲;在桃花林出手相助;給灶間遞銀子為她加餐……儘管他常板著臉,說話也不給人留情面,可做的事確確實實都是為人著想。

  她想著,慢吞吞地往廂房走去,還未進小院,便聽得身後有人將她喚住。

  「袁捕快!」

第四十九章

  聽見這聲音,今夏犯愁地皺了皺眉頭,然後在臉上堆出笑來,才轉過身恭敬道:「劉大人。()」

  來揚州已有數日,案情卻是半點進展都沒有,劉相左雖是個慢性子,但也是一日比一日焦躁起來。楊程萬被陸繹弄去治療腿傷,他也不好干涉,手邊卻是連個得力的人都沒有。當下他看見今夏連走路都是慢悠悠的,看著悠閑之極,不由便有點惱火。

  「我且問你,到揚州來所為何事?」劉相左沉著臉問道。

  今夏聽出語氣不善,只得愈發低首垂目:「為的是十萬兩修河款。」

  「來此地數日,可查出線索了?」

  「啟稟大人,還……還沒有。」

  劉相左愈發氣惱:「楊捕頭腿上有傷,也就罷了,你們做下屬的,就該更加勤勉才是,怎得反而整日里遊手好閒懶懶散散,怎得對得起朝廷!食君之祿,擔君之憂,便是沒讀過書,也該懂得這個道理!」

  「大人教訓的是,卑職該死。」

  他在氣頭上,今夏自然不會傻到去頂撞他,只順著他說。

  「上次說查到周顯已有個相好,怎得不把她拘來問問?」

  「那姑娘的養家是揚州知府的小舅子,我去了幾次,都被拒之門外。」今夏如實道。

  「知府的小舅子……這個……」劉相左也楞了下,「那也得想法子,她家裡的丫鬟、奶娘、廚子這幹人等,只要是沾得上邊的,你都得查明白!姑娘在深閨里見不到,難道這些人也見不到嗎?」

  「大人教訓的是。」

  「那還不快去!」

  天際,一陣悶雷壓得低低地碾過,眼看就是一場大雨將至。

  今夏聽著雷聲,為難道:「現下就去?」

  「那當然!知道已經浪費多少時日了么?查案就應該廢寢忘食不舍晝夜,拿出一點六扇門的樣子來,真是懶散成性,為國盡忠為君分憂,能指望你們么?!」

  今夏瞥了眼劉相左腆著的肚子,暗嘆口氣:「大人教訓得是,卑職這就去。」

  「劉大人。」

  陸繹手中持著一卷案宗,從廊下拐過來,朝劉相左有禮道。

  今夏望向他,怔了怔,不知怎麼就覺得這人好像是從腦中蹦出來的一般。

  「哦……陸經歷,」劉相左對這位爺是重不得輕不得,「這幾日為了案子,辛苦你了。」

  「大人哪裡話,卑職此番身為協辦,都是應該的。」陸繹轉向今夏,目光不善道,「袁捕快,我正尋你呢。」

  「大人有何吩咐?」

  「昨夜沙修竹被劫一事,我還有事要問。」陸繹皺眉道。

  劉相左呆楞了一下:「昨夜沙修竹被劫了?」

  陸繹點頭道:「是,大人。昨夜我請她和幾名錦衣衛押解沙修竹,沒想到半途被劫,其中幾人都被賊人所傷。」

  「居然有賊人如此膽大,陸經歷你沒事吧?」

  「卑職無事,多謝大人關心,只是未拿住這賊人,心中實在忿忿。」

  「那是當然!這些賊人目無王法,竟然如此猖獗……」劉相左朝今夏道,「你既然當時在現場,就該儘力協助擒拿賊人,陸經歷要問你話,你且去吧。」

  「是……那個丫鬟、老嬤嬤和廚子……」今夏探詢地問。

  「明日去吧。」

  「卑職遵命。」

  陸繹也向劉相左有禮道:「那卑職先告退了。」

  「你忙你忙,不必多禮。」劉相左忙道。

  今夏跟在陸繹身後,一肚子狐疑,暗忖難道東窗事發,莫不是陸繹得了消息,知道自己那晚有鬼祟,現下是算賬的架勢?!

  如此忐忑不安,一直行到陸繹所住的小院。進了月牙門,陸繹才停步轉過身,冷冷問道:「你去了何處?和什麼人動了手?」

  「沒有啊!」

  「傷口都迸開了,還說沒有。」

  陸繹示意她看左臂。

  直到這時,今夏低頭望去,才發現衣袖上隱隱透出血跡來,難怪覺得疼得愈發厲害,還以為是藥效退了的緣故。她回想了一下,也許是阻攔大楊時被他一撞,自己跌到牆邊時傷口迸裂了。

  「這個……不小心撞到了。」她只好道。

  陸繹本還想說什麼,終還是忍住,自懷中掏出瓷瓶,吩咐道:「先進來,我替你包紮傷口。」

  「不用,我自己就能包紮。」今夏連忙道,伸手接過他手中的瓷瓶,看著他補充道,「……真的,就連後背的傷我都能自己包紮。」

  「……」他瞥了下她手中的葯,「你現下肯用這葯了?」

  「這個,大人一番好意,卑職豈能辜負。」今夏看了著瓷瓶,然後抬頭笑道,「況且,卑職也想明白了,虱子多了不咬,債多了不愁。」

  陸繹默了默。

  這丫頭,進的是他的屋子,居然把他關在門外。

  陸繹看著合攏的房門,搖了搖頭,撩袍在廊上扶欄坐下。一會兒聽見瓷瓶碰到桌面的聲響,一會兒又聽見裡屋今夏倒抽氣的聲音,仔細聽的話,還能聽見她連忍不住呼疼都是用氣聲,平日里倒看不出她這般要強,叫人又好氣又好笑。

  雷聲自屋檐滾過,大滴大滴的雨點倏地落下,打在石板上,啪嗒啪嗒作響。

  說來也奇,陸繹給的葯聞著刺鼻,敷到傷口上卻是冰冰涼涼的,甚是舒服。今夏攏好衣衫,起身時才後知後覺地發覺這是陸繹的廂房,連忙開了房門出來,正看見陸繹靠在扶欄上……

  「大人,卑職該死,一時忘了,還以為這是自己的廂房。」她歉然道,偷眼看他眼色。

  陸繹瞥了她一眼,淡淡道:「受這個傷,值么?」

  今夏直覺地意識到他這問話中的古怪,一時不知該如何措詞,便佯作沒聽懂:「啊?」

  陸繹起身,低頭理了理衣袖,才慢慢道:「我在問你,胳膊上挨這麼一刀,值得么?」

  「值得,當然值得。」今夏已反應過來,笑眯眯道,「為大人效命,刀山火海,亦不在話下,何況區區小傷。」

  聞言,陸繹沒理會她,似乎冷哼了一聲,抬腳進了屋子。

  估摸著他心緒不佳,今夏在門外猶豫片刻,試探道:「若大人無事的話,卑職就先告……」

  話未說完,就被門內人冷冷打斷。

  「你進來,我有話問。」

  今夏無法,只得復進屋內,見陸繹在束腰攢角牙方桌旁坐著,正自斟著茶水。

  「這點事兒哪用大人您動手,放著我來。」

  見他面色不善,她本能地討好道,伸手就去接他手中的子母暖壺,卻被陸繹曲肘避開。

  「你安分點。」他沒好氣地瞥了她一眼,緊接著重重道,「坐下!」

  今夏沒敢耽擱,立時就坐了下來,卻是一頭霧水:若是他對那夜沙修竹被劫之事有所察覺,就該懲處自己才對,怎得還讓自己坐下,應該是跪下才合理吧?可若是他並未察覺,這般黑面黑口,又為的何事呢?

  人規規矩矩坐著,腦中卻是飛快地回想自己究竟還有沒有什麼錯漏,一面還得留意著陸繹面色,今夏著實焦慮。

  「你,就沒有什麼事想稟報我么?」陸繹抿了口茶水,望著她道。

  「卑職不知大人想聽什麼……」

  今夏最恨這種問話,小時候娘就總喜歡板著臉問她「你今日就沒什麼事情要說么?」引得她忐忑不安,總以為娘什麼都知道了,只得老老實實交代,最後無一例外地挨上一頓胖揍。

  陸繹微微挑眉。

  「對了!是有件要緊事得向大人您稟報。」今夏決定讓翟蘭葉擋一擋,語氣沉重道,「翟姑娘出事了!」

  「出什麼事?」

  「詳細情況卑職也不是很清楚,只知道她昨夜到一艘船上見了一位打京城來的公子,回來之後便不對勁,整宿一動不動地呆坐出神,全然聽不見旁人相勸。她的丫鬟急得去醫館尋大夫,正好遇見了大楊……」她頓了下,才接著道,「大楊知道您對翟姑娘挺上心的,他就替您去瞧了瞧……」

  「替我去瞧她?」陸繹好笑道。

  今夏嘿嘿地陪著笑,接著道:「沈大夫給翟姑娘扎了針,翟姑娘才總算是回了魂,卻仍是不說話,只是哭。您說,她是不是被人欺負了?」

  陸繹心中已有幾分計較,當下冷笑一聲,並不說話。

  「大人,您莫不是已經知曉此事?」今夏瞧他神情,揣測問道,「那艘船上,是何人?」

  「一個我雖然不想見,但也不得不見的人。」陸繹皺了皺眉頭,似乎並不願多談此事,瞥向她,「你跑出去,就是為了這事?」

  「不知是否與周顯已之案有關係,我想將此事弄個明白……好向大人您稟報。」今夏又補上一句。

  「翟姑娘的事情你不要再理會。」陸繹簡單吩咐道,「那不是你能插手的事情。」

  「……哦。」

  今夏一肚子狐疑,但也只能應了。

  陸繹皺著眉頭接著吩咐道:「你且回去吧,既受了傷,就安分將傷養好,楊捕頭那邊我也好相見。

  「哦……」

  今夏應了,起身退了出去,心中暗忖:如此說來,那船上的人陸繹是識得的,一併連同與翟姑娘的關係,他也知曉。周顯已這案子,他究竟知曉多少?

  「等等!」

  陸繹在身後喚住她,往她手中遞了一把青竹油布傘,一句多餘的話都未有,轉身便又進屋去,連門都掩上。

  「多謝大人。」

  今夏忙道,卻不知他是否聽見。

  門內,陸繹微微顰眉,聽著雨點啪嗒啪嗒打在傘上的聲音漸漸遠去。

第五十章

  坐在床沿,沙修竹慢慢活動著自己的腿,隨著腿的一伸一縮,膝蓋處滲出點點血水,鑽心地疼痛讓他緊咬牙關。這是大夫的囑咐,腿部淤積的血水讓他的膝蓋腫得有兩個饅頭那麼大,他必須得依靠自己,將血水排出。

  「哥哥……」謝霄在旁看得咬牙切齒,「今日哥哥所受之苦,來日我一定要那姓陸的加倍償還!」

  只是兩次伸縮,沙修竹額頭上已沁出豆大的汗珠,聽了他的話,苦笑一聲道:「兄弟,比起牢里其他人,我這傷簡直就和蚊子叮得一樣。」

  謝霄正待說話,聽見有人叩門,陡然警覺起來,待聽得是叩門聲是三長兩短,才鬆了口氣,起身去開門。門外是阿銳,拎著一個漆盒,便是見了謝霄,他面上仍是冷冷淡淡的,不見恭敬也不見怠慢。

  「進來吧。」

  謝霄向來是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對阿銳這樣的,自然也沒啥好臉色,讓他趕緊進來,復關上門。

  將漆盒放到桌上,阿銳板著臉道:「這是清淤散熱的湯藥,待沙家兄弟喝完,上官堂主吩咐我為他推拿腿部。」

  「你?還會推拿?」謝霄詫異道。

  「我學得是內家拳,推拿經脈是基本功。」

  謝霄挑了挑眉毛,沒接茬,看向沙修竹。沙修竹道:「……那……勞煩兄弟了。」

  「不必客氣,這是上官堂主的吩咐。」

  阿銳淡淡道,言下之意他不過是按吩咐辦事,根本不要他們承情。

  謝霄也不願多搭理他,自己上前揭了漆盒,取出湯藥遞給沙修竹。沙修竹接過碗,湯藥濃稠,極難下咽,他喝起來也甚為艱難。

  「袁姑娘那裡……沒被為難吧?」他咽下口湯藥,問謝霄道。

  「應該沒有,我看她好端端在房裡養傷,就是那個姓陸的……」謝霄想起陸繹那模樣,就沒好氣,「我就不懂,那姓陸的是錦衣衛,差遣起六扇門的人,怎麼那麼理所當然!看得老子一肚子氣。」

  沙修竹嘆道:「官大一級壓死人,你不在官家,不知道這裡頭的規矩。」

  「老子是不懂,」謝霄道,「她在裡頭受這個氣老子也看不慣,我跟她說了,我把她娶進門,以後再不用受這些腌臢氣。」

  沙修竹還未說話,一直靜靜坐在旁邊的阿銳已騰得起身,朝謝霄驚怒道:「你說什麼,你要娶她?!」

  謝霄斜眼瞥了他一下,沒搭理他。

  阿銳卻大步行到謝霄面前,咄咄逼人地質問道:「你方才是不是說,你要娶那個女捕快?」

  「沒錯。」謝霄也站起來,他身量高大,比阿銳還要高出小半頭,語氣不善道,「老子娶誰輪得到你過問么?」

  阿銳目中怒氣已是顯而易見,絲毫不懼謝霄,望了眼旁邊的沙修竹,遂朝謝霄道:「你出來!我有話要說!」說罷,不待謝霄回答,他徑直闖出門去。

  門板被他甩得砰然作響。

  「這小子!」謝霄被他惹火了,朝沙修竹道,「哥哥你且歇息,我去去就來。」

  弄不明白其中恩怨,沙修竹只得點點頭,看著謝霄大步出門去。

  出了門,阿銳在前,只管大步朝前走,一直行到僻靜無人處,才停下腳步。

  謝霄在其後,惱怒道:「你這廝,究竟有何事……」

  話音未落,阿銳轉身朝准他面門便是一拳,這下來得又快又狠,令人猝不及防,謝霄之前未料到他竟敢對自己動手,並未防範,這拳挨的是結結實實,嘴角頓時滲出血來。

  「你……」

  謝霄怒起,飛腿踹去,見被阿銳雙手交錯架開,緊接著又是一腳掃堂腿,正踢在阿銳左腿處。

  阿銳眉頭一皺,力貫雙腿,竟是紋絲不動,反倒探手鉗住謝霄的腿,猛地用力一扯。謝霄正好借力,身子騰空旋轉數圈,另一腳直踹他心口要害。

  躲閃不及,阿銳連退數步,胸口陣陣發悶,卻將牙根一咬,雙手攥握成拳,復要上前……

  「慢著!」謝霄雖好鬥,卻不願打這不明不白的架,「你這廝前日才受過傷,就算打得你求饒老子面上也沒甚光彩。你倒是說說,老子沒招你沒惹你,平白無故地,你作甚找老子晦氣?」

  阿銳緊咬牙,怒瞪著他,片刻之後,仍是什麼都不說,狠狠一拳揮來。

  好在謝霄早有防備,閃身躲過他這拳,怒道:「我師姐怎麼會收留你這廝在幫內!」

  不提上官曦倒還好,一提上官曦,阿銳愈發怒不可遏,朝他喝道:「上官堂主仁義待人,對你更是情深意重,你這樣對得起她么?!」

  謝霄聽得一楞,莫名其妙道:「我怎得對不起她?」

  「三年前,你背信逃婚,棄她而去,已是不仁不義;如今你回來了,對她何曾有過半分愧疚?眼下,你竟然還要娶他人,你究竟將上官堂主置於何地?」阿銳平日雖似個悶葫蘆,此時此刻一字一句咄咄逼人,雙目更是怒火中燒,便似要把謝霄燒成飛灰一般。

  「什麼叫置於何地?她是我師姐,又是朱雀堂堂主,我心裡敬重她、也感激她,這輩子都是一樣的。」

  「你若當真對她好,就應該娶了她!」阿銳惡狠狠道。

  謝霄怔了怔,對此嗤之以鼻:「你根本不了解我師姐,她是女中豪傑,當年她根本也不想成親,都是叫兩位長輩給逼的。」

  阿銳被他氣得說不出話來,又是一拳招呼上來:「你自己要逃婚,還把責任推給堂主,這世上怎得會有你這般無恥之徒!」

  格開他的拳頭,謝霄也怒道:「當年之事,你根本不知曉,老子用得著跟你交代么!」

  兩人話不對盤,只用拳腳招呼,你來我往,作一團混戰。阿銳是氣急攻心,肩膊傷口未愈也顧不得了,拳拳生風,只想將謝霄痛揍一頓。而謝霄礙於他有傷在身,又見他對上官曦忠心耿耿,便留了幾分力,並非真心與他相搏。

  如此一來,謝霄處處相讓,難免落了下風,中了阿銳好幾拳。

  「住手!」

  一個清澈的女聲叱喝道。

  聞聲,阿銳身子一僵,手停滯在半空。

  謝霄退開兩步,憤然用手背蹭了下嘴角鮮血,瞥了眼趕來的上官曦,沒好氣道:「這廝是不是瘋了!他和老子有仇是不是?」

  上官曦趕到謝霄面前,瞧他鼻青臉腫,嘴角眼角均被打得開裂,雖都是小傷,但在謝百裡面前無論如何是遮掩不掉的。她轉向阿銳,面容冷峻,伸手便重重甩了他一記耳光,怒責道:「是誰給你撐腰,讓你敢對少幫主動手?!」

  挨了這下,阿銳半邊臉高高腫起,卻只低垂著頭,悶聲不語。

  「對少幫主不敬,以下犯上,幫里容不得你這樣的人!現下你就收拾東西,離開本幫。」上官曦厲聲道。

  「姐,這個……是不是……」

  聽她的處置,謝霄覺得有點過了,不過是打一架,也算不得什麼大事。

  阿銳沒走,抬起頭來,雙目定定望著上官曦,雙膝緩緩跪了下來。

  「我錯了,請堂主責罰!三刀六洞都使得,就是莫讓我走。」

  上官曦看著他,心緒混亂,一時不知該說什麼。

  「好歹是條漢子,你……」謝霄萬萬料不到他竟然會跪下,「姐,我們倆就是鬧著玩,哪有什麼以下犯上。行了行了,少幫主我說話還頂用么?」

  上官曦沒好氣地瞅他一眼:「誰敢說你說話不頂用。」

  「那就行。」謝霄嘿嘿笑道,「起來吧,下不為例啊。」

  阿銳紋絲不動。

  上官曦只好道:「既是少幫主發了話,你就起來吧。只是若有下次,我再難容你!」

  阿銳沉默著起身,望向她的目光似有哀傷,但很快便低下頭,默默離去。

  直至他的身影消失,上官曦才轉向謝霄,皺眉道:「他平日從不輕易與人動手,到底怎麼回事?」

  「誰知道,我就說了一句我要娶今夏,他就急了。」謝霄嘴角火辣辣地疼。

  上官曦從頭到腳宛如被石化,楞了好半晌才緩緩問道:「……你要娶袁姑娘?」

  「是啊。」談這種事,謝霄難免還是有點不好意思,「我看她一個姑娘家,在公門中吃虧得很,不如把她娶回家算了。」

  「如此……我還有事……」

  上官曦再說不出話來,匆匆急步走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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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來也奇,陸繹給的葯聞著刺鼻,敷到傷口上卻是冰冰涼涼的,甚是舒服。今夏原就發著燒,陪著楊岳折騰這麼一遭,又強打著精神應付了劉相左和陸繹,待回到自己廂房,已是頭暈眼黑渾身乏力,合衣往床上一躺,直接陷入昏睡之中。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口渴難耐,轉醒過來,室內黑漆漆的,只聽得外間的雨下得愈發緊。她掙扎著起身,趿上鞋,摸到桌邊,連燈都懶得點,伸手往草編小筐里去取寬肚瓷壺。

  還未倒水,便聽見外間的雨聲中夾雜著腳步聲響,由遠及近,她楞了一瞬。

  腳步聲正停在她門外,與她僅僅隔著一塊門板,她甚至能聽見外面人重重喘息的聲音:是個男子!

  門被推了幾下,裡頭上了栓,推不開。

  緊接著是叩門聲,還有特地壓低了嗓門的聲音:「今夏、今夏、今夏……」

  大楊!怎麼是他!

  今夏趕忙起身,拉開門栓,給他開了門,這才發現楊岳並不是一個人——他的背上還背著一位姑娘。

  她、她、她竟然是翟蘭葉!

  「你……」今夏驚訝之極,「你怎麼把人給弄出來了?!」

  「進去再說!」

  楊岳背著半昏迷的翟蘭葉進了屋子。今夏趕忙掩上門,又替他接過傘,抖了抖水,擱在屋角,側頭看見楊岳把翟蘭葉輕柔地放在床上。

  「到底怎麼回事?!你再怎麼惦記她,也不能把人給劫出來呀,咱們可是官差,又不是強盜賊人。」今夏又急又氣,聲音也不敢大,就差去掐著楊岳脖子,「讓頭兒知道了,肯定要打折你的腿!」

  「你聽我說!」楊岳臉上全是水,抹了把臉,壓著嗓子道,「她尋死投河,被我撈上來了。」

  「啊?!」今夏一愣,看向床上的翟蘭葉,「她投河?會不會是被人丟進去的?」

  楊岳濕漉漉地在圓凳上坐下,又抹了把臉的水:「不是,我親眼見著的。三更才過,她一個人出來,一直走到河邊,站了一會兒,就往下跳。」

  「……你一直守在她家外頭?」今夏看他。

  楊岳不自在道:「爹爹歇下之後,我反正也沒什麼事兒,又睡不著……你先替她把濕衣裳換了吧,我擔心她受涼。」

  今夏拿了自己衣裳,費勁地替昏迷的翟蘭葉換好衣裳,才看看他。

  她太了解楊岳了:「你,是不是不打算把人送家去?」

  「怎麼能送回去!萬一她又……又尋死怎麼辦?」楊岳急道,「她養家根本就不管她的死活。」

  「那也未必,他要拿她賺營生,怎麼會不理會她的死活。」今夏嘆口氣,「哥哥,不是我不想幫你,是沒有這個理呀!你救了她,理應將她送家去,勸人好好照顧她。你怎麼能直接把她帶回來呢?」

  楊岳怒道:「難道,讓我看著她再死一次!下次我還能不能在旁邊,還能不能救到她?」

  「……」

  今夏煩惱地撐著額頭,半晌才問道:「那你打算怎麼辦?」

  「我……我就是想來找你商量,反正不管怎樣,不能再把她送回去。」楊岳斬釘截鐵道,「那會毀了她的!」

  「我說哥哥,你……天一亮,人家就會發現她不見了,你莫忘了她養家是揚州知府的小舅子,走失了人豈會善罷甘休,萬一被他發現是我們私藏了人,隨便扣個拐帶綁架的罪名,你我都是吃不了兜著走!哥哥,你還得想想頭兒怎麼辦?」今夏一口氣不帶歇得勸他,最後焦急道,「況且,咱們根本沒有地方可以藏她!」

  聽罷她的話,楊岳悶頭半晌不語,最後猛地站起身來:「她在這裡會連累你,我帶她走!」

  「哥哥、哥哥……你坐下!你能去哪裡?」今夏好不容易把楊岳按住,「讓我再想想法子,總會有法子的……」

  楊岳犯難地看著她。

第五十一章

  「等等,你想送她走,這事壓根就沒問過翟姑娘吧?」今夏正色道,「翟姑娘願不願走你都未有把握。萬一,她醒了仍是要回養家去,怎麼辦?」

  看向床上的翟蘭葉,楊岳怔怔的。

  「還有,你連她為何要投河自盡都沒弄明白,就這樣讓她走,萬一她到了姑蘇仍是要尋死怎麼辦?」今夏又道。

  楊岳不安道:「不會吧……」

  「她的心思,誰又知曉呢。」今夏聽著外間的雨聲道,「還得過些時候天才會亮,你把她弄醒,有些事兒總得弄明白才能去做,否則我們也是白忙一場。」

  楊岳遲疑片刻,點了點頭,卻道:「你去喚她吧……我塊頭大,只怕會嚇著她。」

  今夏暗嘆口氣,遂行到床邊,輕碰翟蘭葉,喚了她好幾聲,豈料她總是不醒。今夏無法,拿大拇指用力在她人中掐下去,聽得她嚶嚀一聲,悠悠轉醒過來。

  「翟姑娘,你醒了……」

  生怕嚇著她,今夏語氣盡量輕柔地對她道。

  室內昏暗,翟蘭葉用了好一會兒才看清今夏,卻未認出她來,迷惑道:「姑娘是?」

  「我是六扇門的,翟姑娘你方才投河,被我們救了上來。」今夏將她扶起來,靠坐在床上,「翟姑娘,你可是受了什麼委屈?」

  「我……你們何苦救我,就讓我這麼去了不好么……」翟蘭葉低低嘆道。

  「好端端的,為何要尋死?姐姐你生得這般好的相貌,多少人羨慕還不來及呢,怎得還想不開呢?」

  「這相貌又有何用……」她的手緩緩撫上自己的臉,悵然若失,「我等了他三年,一直等著他來接我,可終究他還是看不上我……」

  他!莫非就是那位京城裡的那位公子?

  敢情翟蘭葉不是被人欺負了,而是為情所傷。

  「還有人會瞧不上姐姐,這眼界也太高了吧……」今夏留意她的神情,不做痕迹地謹慎打聽道,「是誰?這般沒福氣?」

  翟蘭葉卻低垂下頭,只是一聲不吭。

  眼見套不出話來,今夏也不氣餒,仍舊勸道:「姐姐,我年紀比你小些,但在公門這些年看得事兒也不少。我勸你一句,不管是他看不上你,還是你看不上他,都是你們之間沒這個緣分。緣分這東西,咱們看不見,也摸不著,你說你就為了這麼個東西投河自盡,也犯不上是不是?況且,這東西有時候也說不準,這時候不來,或許過幾個月、幾年,說不定它又來了,你這會兒著急著投河,是不是太冤枉了……」

  翟蘭葉止住她的話道:「你不必再勸,你要說的話我都知曉。我既已死過一次,自然要看得開些。你安心吧,我不會再做傻事了。」

  今夏放了心,在屏風後聽見的楊岳也安了心。

  「既是如此,那姐姐可是還要回養家去?」今夏問道。

  「我這樣的人,若不回去,還有其他可去的地方么。」翟蘭葉低低,手絞著衣裳,「你們一定看不起我,是不是?覺得我這樣的人,與青樓女子原是一樣的。」

  「沒有沒有沒有……我從來沒這麼想過。」今夏連忙道,「我和大楊都沒這麼想過,真的。」

  「大楊?」

  「你投河,是大楊把你救上來的。」今夏朝外間喚道,「大楊,你進來吧……」

  楊岳捧著燈,轉過屏風,緩步進來。翟蘭葉認出他來:「你,你是那日替陸大人送香料來的人?」

  「其實他也是六扇門的捕快,只是陸大人看我們職位低微,常使喚我們跑腿打雜而已。」今夏故作輕描淡寫地替陸繹撇清,然後看著她復認真道,「是大楊把你救了上來,他一直很擔心你。」

  「多謝你,蘭葉無以為報。」翟蘭葉望著楊岳。

  被她這麼一看,楊岳緊張地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裡擱,臉都漲紅了:「不、不是……翟姑娘,我不是為了要你報答。我、我、我絕對沒有非分之想,你千萬別誤會……我只是擔心你被人欺負……」

  今夏替他道:「他不放心你,生怕有人欺負你,生怕你還會尋死。所以救了你之後,就和我商量,想把你偷偷地送走,離開這裡,離開你的養家,到別處重新過活。」

  「真的可以么?」

  翟蘭葉絞著心口處的衣裳,語氣中隱隱透出期待。

  今夏遲疑著試探問道:「姐姐,你當真不想回去?」

  翟蘭葉搖搖頭:「若是能選,誰會想過我這種讓人待價而沽的日子。況且,在翟家一日,又怎離得了他……」

  聽了這話,眉頭深皺的楊岳望向今夏,今夏已知其意,暗吸口氣,心知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兒。

  「姐姐,你先歇會兒,我與他仔細商量一下此事。」

  今夏繞出屏風,煩躁地在室內來回踱步,在揚州本地要想藏得住人,自然最好是找上官曦幫忙,但眼下他們剛劫了沙修竹,加上與修河款一案有牽連,不能再給人家添事。可翟蘭葉這事憑她和大楊根本壓不住,須得找個壓得住場的人……

  頭兒,不行!他不光會把翟蘭葉送回家,回來還得打斷楊岳的腿。

  劉相左,也不行!那傢伙是個怕惹事的,根本不用想。

  陸繹……

  今夏深吸口氣,回想著陸繹和自己說過的話「翟姑娘的事情你不要再理會,那不是你能插手的事情」,顯然他知道翟蘭葉背後的人,並且他不願插手此事。

  見她停下腳步立在當地,楊岳滿懷期待道:「怎麼,你想到法子了?」

  「你在這裡等著我!」

  今夏朝他道,拉開門就閃身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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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道閃電裂開,緊接著是一連串的炸雷。

  雨聲下得愈發緊。

  陸繹睡得並不安穩,翻了個身後,夾雜在雨聲中的某種聲音讓他敏銳地睜開雙目,無聲無息地翻身而起,進入戒備狀態……

  門栓正被一點一點的被挑開,技藝竟然不錯,幾乎未發出任何聲響。

  盡數挑開門栓後,門被推開一條小縫,一個身影挾帶著蒙蒙水汽,飛快閃身進來。

  幾乎在同時,早已等候的陸繹迅速且猛力將來人壓制在牆上,一柄雪亮的短匕首架上她的脖頸……

  四目相對,距離如此之近,彼此都有些怔住。

  「你……」

  「噓……大人,您小聲點,我有事想找您商量。」

  今夏本來想打手勢,但礙於匕首,動彈不得。

  陸繹收起匕首,退開一步,狐疑地盯著她:「想找我商量事情,用得著鬼鬼祟祟溜進來么?」

  「我也是沒法子了……」今夏話才說一半,愣愣地看著陸繹將手覆上自己的額頭。

  他的手是暖的。

  「還好,燒已經退了。」他收回手,緊接著又瞪了她一眼,「若是早用我的葯,根本就不會發燒。」

  那葯肯定不是一般的貴!今夏心中暗忖。

  「大人,不能點燈。」眼看陸繹去拿火石,今夏連忙阻攔。

  「……」陸繹默默放下火石,無奈地調侃道,「你是要商量做賊,還是挖煤?」

  心裡著實忐忑得很,今夏猶豫了片刻,才不安地朝他道:「大人,翟姑娘夜裡投河,被大楊救了回來,現在……在我屋裡。」

  陸繹靜默了片刻,再開口時語氣已經沒有方才的輕鬆:「我記得我告訴過你,翟姑娘的事情不是你能管的。」

  「卑職記得,可……總覺得若是把她送回去,她遲早還會再尋死,到時候就未必還有人能把她救回來。」

  陸繹冷哼一聲:「是楊岳捨不得送她回去吧?」

  「大楊可不是被美色所惑的人……」今夏忙解釋道,「他就是覺得翟姑娘特別可憐。」

  「可憐的人多了,讓他往城郊西邊去,剛被東洋人屠過的村子,可憐人要多少有多少。」陸繹冷道。

  「話是這麼說,可總不能把翟姑娘再往火里推,是不是?」

  「她在火裡面呆了這麼些年也好端端,這會兒要你來操什麼心。」

  今夏默然垂下頭,她意識到自己想說服陸繹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身為錦衣衛,又是陸炳之子,他的心腸早就堅硬如鐵,怎麼可能給她說動。

  「翟姑娘背後之人,是京城裡頭的大人物,是不是?」她輕聲問。

  陸繹不答,只道:「你最好讓楊岳對她死了這份心,她不是他能碰的人。」

  「大楊對她沒有非分之想,他沒那麼多銀子,也知道頭兒不會同意他娶個揚州瘦馬。」今夏對楊岳很是了解,嘆息般道,「他只是想要她好好的,這樣他才安心。」

  「各人有各人的命。」陸繹硬梆梆地簡短道。

  今夏頹然道:「卑職知道了,我會勸他把人送回去的。」楊岳平日是個老實人,可當真倔強起來,九頭牛也拖不動,她實在不知道該如何勸他。

  外間又是一道電光閃過,陸繹清清楚楚地看見她面上的憂愁之色,不由自主地心中一軟,心中還未作計較,話便已出口:「等等!……你來尋我,心中原是如何打算的?」

  聽他話語,似乎還有轉機,今夏忙道:「我是這麼想的,翟姑娘原就和周顯已一案有牽扯,咱們可以說她身上有疑點,由大人您出面把她扣住,不把她送回去,拖上一拖,看看她養家有什麼動靜,若是沒動靜,再想法子……」

  「這可是得罪人的活兒,你怎得不找劉大人?」

  「劉大人那點耗子膽,知道翟姑娘養家是揚州知府小舅子,他肯定顛顛地就把人送回去了,哪裡敢扣人。」今夏也知道這事其實是在為難陸繹,「況且,翟姑娘身後還有更大來頭的人物,大人您……」

  「把人扣住能扣得住幾日,終還不是得送回去么。」

  陸繹皺了皺眉頭,默然不語。今夏在旁估摸他是在想法子,也不敢吭聲,靜靜地聽著雨聲,只覺得點點寒意從外間沁進來。

  足足過了好半晌,陸繹才開口吩咐道:「讓楊岳去找上官曦,說是我的吩咐,讓她把翟姑娘秘密送到姑蘇去,記著一定要掩人耳目。」

  「這事我也想過,但是又怕拖累上官姐姐,畢竟烏安幫也被牽扯在此案中。」今夏道。

  「不妨事,有我在,便是找他們麻煩也是走個場子而已。」

  今夏心下稍安,感激地望向陸繹:「多謝大人……我、我雖然沒什麼能耐,但您日後有事儘管吩咐,我絕不推辭!」

  陸繹看了她一眼,淡淡道:「去吧,讓楊岳去聯繫,你守著翟蘭葉等人來接,別再出岔子。」

  「卑職明白。」今夏點頭,退了出來。

  掩上門,陸繹捏了捏眉心,嘆了口氣。

第五十二章

  今夏回到屋內,先把楊岳叫出來,低聲將此事向他說明。聽聞是陸繹的安排,楊岳不免有點詫異,且還有點疑心:「陸大人說要把她送到姑蘇?」

  「翟姑娘的事情非同一般,她的背後不僅僅是養家那麼簡單,我覺得陸大人考慮得甚是周詳,她留在此地遲早有一日都會被找出來,姑蘇雖非長久之計,但現下也只能先走這步。」

  楊岳躊躇良久,重重點了點頭:「就按陸大人說的辦。」

  「還有件事,」今夏拉住他,沉聲道,「這事上,陸大人肯替咱們周全,咱們已是欠了他天大的人情。我想好了,將來若是走背字,東窗事發,咱們倆把這事扛下來,絕對不能連累他。」

  「這是自然。」楊岳忙道。

  今夏也不再啰嗦,到裡屋將翟蘭葉換下來的衣物交給楊岳:「把這些衣服丟到河裡去,最好是再弄上點血跡……」

  楊岳明白她的用意:衙門裡的官差找著衣裳,若是馬虎點的,過一陣子沒找著人說不定也就結案了,這樣自然是最好。將衣服包好,楊岳不待天亮,便急匆匆地出了門去尋上官曦。

  今夏回到翟蘭葉身旁:「已經安排好了,天一亮就有船接你去姑蘇……姐姐,你真的想好了,現下反悔還來得及。」

  「姑蘇……」翟蘭葉苦笑了下,「我只怕不夠遠,怎麼會反悔呢。」

  今夏見她決心已定,便不再相勸,點了點頭:「趁著天沒亮,你要不要再歇會兒?」

  翟蘭葉聽著外間密密的雨聲,想起此前自己在家中聽雨的心境,已是全然不同。離開養家,離開日日游湖任人賞估的日子,離開他的掌控之中,她既忐忑,又有種莫名的快感。離開他,遠遠地逃離,讓他知道她並不是永遠低伏著乖乖等待他的人。

  遞了杯茶水給她,今夏躊躇片刻,才開口道:「姐姐,你馬上要走,走之前有一事我想問個明白,是關於周顯已周大人的。」

  周顯已……翟蘭葉靜默了片刻,輕輕道:「你問吧。」

  「你既然心裡有人,何苦又去招惹周大人呢?」

  「我……周大人,是我對不住他,可我怎麼也沒想到,他竟會走上絕路。」翟蘭葉說著,不由墜下淚來。

  「周大人是因為湊不齊銀兩來娶你,所以才……」

  「不是的,他後來拿了銀兩來,是我回絕了他。」

  「啊?」

  翟蘭葉望向今夏:「事已至此,我便實話告訴你。在周大人初到揚州之時,我就接到吩咐,讓我投其所好,與他交好。」

  「誰的吩咐?」

  「你不必問,我也不能說……」翟蘭葉搖搖頭,接著又道,「周大人為人甚好,對我始終以禮相待,我心裡對他是極敬重的。後來他便說已經寫信回家籌銀子,待家中的地賣掉,便可娶我。」

  「他對你倒是真好。」今夏嘆道。

  「我知道不能再拖下去,便告訴了老爺。老爺告訴他,已有別家公子要娶我,讓他死了這份心。誰知,次日他便帶了銀兩過來,我自是不能嫁他,便狠狠心回絕了他。誰知那夜……那夜他就懸樑自盡了。」

  今夏心中已有了點底,周顯已次日便帶了銀子,顯然不是家中賣地所得,這銀子很可能就是修河款的一部分。可她想不明白的是,修河款足足有十萬兩,剩下的銀子究竟去哪裡了?

  「你們倆的窗子……」她試探問道。

  翟蘭葉未料到她連此事都知曉了:「是啊,從我的小樓就能看見他所住之處,若是用望遠筒,看得更加清晰。他那時公務繁忙,要去河堤勘察,無法日日相見,我們便時常在窗口遙遙相對。」

  「所以那夜,他是故意開窗,讓你看見他懸樑自盡?」

  「我……我也未料到他竟會……」翟蘭葉復用手絞住心口處的衣裳,顰眉垂淚,「是我錯了,他恨我原是應該的。」

  「你對他……他墳邊有個香袋,是你的?」

  「連香袋你們都找到了!」翟蘭葉對於辦案手法並不熟悉,顯得很訝異,「是我的。自從那夜……就是周大人死後……我總是做噩夢見著他,後來老嬤嬤說是他在惦記我,讓我剪一縷頭髮埋到他墳邊,也許他就安心了。」

  「香袋和周大人身上衣裳的針腳出自同一個人,」今夏已愈發明白,「不是你?」

  「不是,是我屋裡的老嬤嬤,」翟蘭葉難堪道,「那衣裳……周大人以為是我縫製的。」

  今夏不知道該說什麼,翟蘭葉棄了周顯已,自己轉而又被人棄了,周顯已懸樑自盡了,她自己也投河……

  天蒙蒙亮時,楊岳回來,說一切都已安排妥當。

  今夏已將翟蘭葉做男子打扮,隨著楊岳一塊兒將她送上船。見船頭站的是阿銳,今夏也放心許多,心下暗暗欽佩上官曦做事穩妥,只是不解阿銳看她時為何目光兇狠。

  「上官堂主說姑蘇那邊有個綉場,她去了可以當綉娘,只是會累些,日子也清苦,不知她過不過得慣。」楊岳看著翟蘭葉鑽進船艙。

  「等風聲過了,你可以逮個空去瞧她。」今夏看著船穩穩駛開,「乘夜航船,夜裡上船,天亮就到了。」

  楊岳什麼都沒說,只看著船慢慢消失在眼界之中。

  ************************************************

  兩日之後。

  蘿蔔、菠菜、蘑菇……還有香椿……

  今夏蹲在灶間,仔細地翻撿著菜筐,又轉頭朝灶間驛卒笑道:「哥哥,雞卵能不能也給我兩個?」

  一盞茶功夫之後,驛卒無可奈何地看著她挑了一小籮筐菜:蘑菇、春筍、豆腐片、蘿蔔、雞卵……好在這些菜也值不了幾個錢,他也就睜隻眼閉隻眼。

  「您這是要辦桌素齋?」驛卒問她。

  今夏笑眯眯地點頭:「是啊,今日宜齋戒,有十萬功德呢,你也吃素吧。」

  「真的?」

  「自然是真的,我特地查了書。」

  今夏端著小籮筐,踢踢踏踏地出了灶間,徑直往陸繹所住的小院行去。這處小院原就有獨立的小灶間,只是陸繹此番下揚州,隨身未帶家僕,故而從未用過,但灶間裡面鍋碗瓢盆都是一應俱全的。

  打來井水,將菜都認真洗過、擇過,又把豆腐泡過三遍井水去腥氣,緊接著把春筍切片,和蘑菇一塊兒煨湯。今夏揉好面,蓋上濕布餳著,聞著菌菇清香,心中甚是滿意……請陸繹吃飯,這是她所能想到的最好最直接的感激法子。

  苦於囊中羞澀,食材方面她著實為難,身上的幾個銅板屈指可數,別說是大魚大肉,就是果蔬也難置辦一桌,自然只能去官驛的灶間領份額。為此,她特地查了書,查明今日宜齋戒,於情於理都最適合請客吃飯。

  眼看天色漸漸沉下來,卻不知為何,陸繹還未回來。她隨手拿了根洗凈的小紅蘿蔔,邊咬邊朝外探頭探腦……

  正巧,月牙門外,也有個人在探頭探腦。

  「大楊!」她認出他來,趕忙喚道。

  「方才到你廂房找你,就猜你說不定在陸大人這裡。」楊岳跨進院來,一下子就聞見了香,「你拿春筍和菌菇熬湯呢?」

  「是啊,香吧?待會兒還得加豆腐皮進去。」今夏喜滋滋道,「你來得正好,我要拿熟豬油煮蘿蔔,這蘿蔔要不要先滾一滾?」

  「不要,那樣就太爛乎了。」

  楊岳進了灶間,習慣性地捲起袖子,凈了手,把白蘿蔔拿過來咚咚咚切成大小均勻的塊兒。

  他一來,今夏就可以撂挑子了,靠著門框,嘎嘣嘎嘣咬著小紅蘿蔔,口齒不清道:「面我餳好……要做春餅……你記得要薄薄的……」

  「知道了。」楊岳揭開濕布,用手戳了下麵糰,試了試軟乎度,側頭道,「你要請陸大人,弄成素席,不大好吧?」

  「陸大人什麼好東西沒吃過,我就算傾家蕩產弄來全雞全鴨,他也未必稀罕呀。」今夏振振有詞道,「我的荷包雖然經不起考驗,但我的忠心是無須考驗的。請他吃飯,就是個心意,他怎麼會不明白。」

  此時月牙門外,有人緩步進來,她並未察覺。

  「對了,你來找我什麼事?頭兒有事交代?還是……街面上有什麼動靜?」今夏問楊岳道。

  「聽說找著衣裳了,」楊岳面容沉了沉,但手上動作一點沒停,「大概正派人到河裡撈人吧。」

  「那就好,頂多再折騰兩天,估摸就消停了,東洋人還在附近打轉,他們也分不了多少神。」今夏探究地看著楊岳神情,「你想她了吧?」

  楊岳低首笑了笑,沒接她的話:「……我懷裡有你一封信,你自己來拿。」他手上全是麵粉,不好探入懷中。

  「我的信?!」今夏奇道,把紅蘿蔔叼嘴裡,探身過去,輕巧地用手夾出一封信來。

  「在給我爹爹的信里夾著,估計是你娘託人帶給你的。」

  說話間,今夏已經取出信紙,歪頭細看,信上的字一看便知是弟弟袁益所寫,但所寫之事……

  她足足有半刻鐘說不出話來:「這個、這個……我娘到底許了人家多少嫁妝?易家這麼痛快就應了!」

  楊岳之前已然看過,笑道:「看來易家老三對你頗有情義,大概是惦記著小時候你幫著他揍黑太歲的事。」

  今夏犯愁地推了推額頭:「這點事兒,小爺我都不記得了,他犯不上以身相許吧。」

  「夏爺,你先吸口氣,還有件事我得告訴你。」楊岳穩穩噹噹地揉著面。

  她警惕地望著他:「好事?壞事?」

  「這得看你怎麼想了,反正我覺得算好事。」

  「你說吧……」今夏直覺不妙。

  「謝霄,你的謝家哥哥,跑到我爹爹面前說——」楊岳故意頓了頓,「他打算娶你,想給你娘寫信提親。」

  「……」

  這下,今夏連紅蘿蔔都不嚼了,獃獃定在當地。

  楊岳挪揄她:「找個人算算,你近日是不是走桃花運?」

  過了好半晌,今夏才長嘆口氣:「這事……小爺我真是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啊!」

  她身後響起一個人的聲音,淡淡的。

  「這話,不是這麼用的。」

第五十三章

  今夏聞聲,歡喜轉頭道:「陸大人,您回來了!我準備請你吃飯呢,您快裡屋落座。」

  陸繹瞥了眼她手裡的小紅蘿蔔:「吃這個?你當喂兔子么?」

  「哪能,我專門給您整治了一桌素齋。你千萬別誤會我是為了省錢,我特得查過黃曆,今日宜齋戒,有十萬功德。」今夏說完便有點後悔,覺得這話頗有此地無銀三百兩的嫌疑。

  「怎得,覺得我平日作孽太多?」陸繹挑眉,語氣不善道,「所以該多積點功德?」

  今夏乾笑兩聲:「大人您想多了,卑職只是……平日多受您照拂,請您吃頓飯那不是應當應份的事情么。」

  陸繹盯她看了片刻,又瞥了眼灶間裡頭的楊岳,什麼都未再說,徑直進屋去。

  身後,今夏費解地啃了一口紅蘿蔔,擰眉道:「看來,他今兒氣不順呀,也不知道誰招他惹他了?」

  楊岳手腳麻利地把豆腐皮下到湯里,滾了幾滾,盛到湯碗之中,朝今夏道:「還愣著幹什麼,正主兒回來了,還不趕緊上菜。」

  趕忙取了漆盤,將湯碗放上去,今夏小心翼翼地端到屋內,看見陸繹眉間微顰正伸手倒茶水……

  「大人,今日不順心?」她將湯碗擺放好,試探問道。

  陸繹斜睇了她一眼,並不言語。

  「是不是有人招您惹您了?」今夏分外真誠道,「肯定是他們不對!您先喝口湯消消氣。」

  他又望了她一眼,開口淡淡道:「那倒也不是……近日你好事成雙,我是不是該恭喜你?」

  「大人您就別笑話我了!」今夏正愁這事,煩惱道,「謝霄怎麼想一出是一出?我怎麼可能嫁給他,這不是添亂嗎……大人,這事您可別讓劉大人知道,千萬千萬!」

  楊岳端著熟豬油炒蘿蔔跨進來,蘿蔔色如琥珀,上面灑了蔥花,還有點點蝦米,在燭光下晶瑩剔透。

  「謝霄可是和爹爹說,你已經應承他了。」他朝今夏低語道。

  今夏愈發覺得頭大,急道:「我跟他說此事再議,這怎麼能叫應承!你說……他那人看著挺齊乎的,怎麼就少根筋呢!」

  「你不想答應人家,直接回絕就是了,何必說再議呢。」楊岳不解。

  「當時那個情形你不知道……」眼下,今夏又不能提劫船那晚的事兒,實在沒法解釋了。

  陸繹已施施然自己盛了碗湯,湯勺在青花碗中慢條斯理地輕輕攪動:「那日,我記得你還說這是件好事。」

  沒想到連陸繹都攙和一腳,今夏真是欲哭無淚,辯解道:「我就是隨口那麼一說,那時候我燒暈暈乎乎的,他說什麼我也沒往心裡去呀,這事兒我怎麼可能答應……我家在京城,他在江南,讓我嫁這麼遠,我娘也不能答應呀!再說……他身旁還有個上官姐姐,兩人可是之前有過婚約的,而且上官姐姐對他情深意重,我怎麼能從中插一腳。我若是真嫁進去了,成日里和上官姐姐低頭不見抬頭見,她雙刀那麼厲害,萬一那天她想不開,不就把我削成片片的,我象是會找死的人嗎……」

  說到此處,她突然想起陸繹對上官曦似頗有意,連忙朝他道:「大人,我對上官堂主很是敬重,對她絕對沒有不滿,您千萬別誤會啊。」

  陸繹擺擺手,顯然並不介意:「你想得夠長遠的……接著說!」

  「接著說?」今夏楞了下,「我沒什麼可說的了,反正這事我不能答應,我娘也不會答應的,明兒我就讓他滅了這念頭。」她的手用力往下一斬,斬釘截鐵。

  楊岳提醒她:「謝霄那人可好面兒,你別讓人下不來台。」

  「放心吧,我有數。」

  雖然嘴上這麼說,今夏還是頗感煩惱地推了推額頭。

  「那行……對了,我得去把春餅烙出來。」楊岳惦記著灶間,急急忙忙地折回去。

  今夏看陸繹喝了小半碗湯,似還有滋有味,復振奮精神,打疊起十分殷勤,笑問道:「大人,要不要我再給您燙壺酒?」

  「你還備了酒?」陸繹倒沒想到。

  「上回給您歸置屋子的時候,我在圓角櫃裡頭找著兩罈子酒,還沒啟封,您要不要嘗嘗?」

  陸繹挑眉道:「明明是你請客,怎麼還得喝我自己的酒?」

  今夏厚著臉皮道:「酒的好劣之分太明顯了,不像做菜,只要手藝好照樣好吃,我又沒法給您現釀酒去。這個啊……是誰的酒不重要,重要的是您吃好喝好,對不對?我給您燙酒去啊……」

  「慢著……那酒是果酒,不用燙。」陸繹偏頭想了一瞬,「果酒味淡色美,要用玻璃杯子才好。」

  「我上哪兒給您尋玻璃杯子去?」今夏犯愁地看著他。

  陸繹也看著她,片刻之後,輕嘆口氣:「那就罷了。」

  見他舉箸挾菜,今夏轉身去圓角櫃取酒罈子,心中暗道富家子弟實在太講究,真難伺候。正想著,聽見陸繹又道:

  「這蘿蔔,是用豬油炒的?」

  今夏捧著酒罈子,陪著笑湊過去道:「對!你看這色澤,漂亮吧!大楊炒這菜是一絕,有這一盤菜,我都能吃三碗白飯下去。」

  陸繹慢吞吞問道:「你不是說素席么?怎得還用葷油?」

  「用葷油才好吃……」

  「十萬功德怎麼辦?」他問。

  「別管那些了,大人您又不缺!」今夏深感他真是太難伺候了,「這菜真的好吃,您湊合著吃不行么?」

  眼看她有點起毛,陸繹只得垂目,微微一笑:「行,湊合吧。」

  一會兒功夫,楊岳把春餅烙好,連同卷料、蘸醬都端了過來。今夏幫忙擺好,這春餅的卷料她頗用了些心思,原想一樣一樣說給陸繹聽,但被方才幾盆冷水一澆,估摸著他也瞧不上眼,不由殷勤之情消減大半。眼看菜已經上齊,替陸繹斟上酒,她便準備和楊岳尋點灶間的邊角料吃去。

  「大人您將就著吃,卑職告退。」

  似沒想到她要走,陸繹微微詫異道:「你還要去哪裡?」

  「大人,我也餓了,我和大楊吃飯去。」她扯了扯楊岳,示意他跟自己一塊兒走。

  「這麼一桌子的蘿蔔,就留給我一個人吃?真拿我當兔子喂。」陸繹沒好氣地招呼道,「都坐下,一塊兒吃!」

  「這個……不妥吧,身份有別,我們哪能跟您坐一桌吃飯。」今夏看著熱騰騰的飯菜也有點挪不動腳,「要不,您先吃,我們在旁伺候著,等您吃完了我們再吃?」

  陸繹瞥她一眼,簡短命道:「坐下,吃飯!」

  也是個識相的,今夏嘻嘻一笑:「既然是大人的好意,那我等就不推辭了。」

  楊岳推辭道:「爹爹還未歇息,我還得回醫館去,請大人包涵。」

  陸繹點頭道:「你去吧,幫我給楊前輩帶個好,等我得了空就去瞧他。」

  今夏把楊岳一直送到月牙門外,原本想說什麼,躊躇了片刻還是道:「算了,明兒我自己跟頭兒說去。」

  楊岳叮囑她道:「別喝酒,在陸大人面前失了態可不好。」

  「曉得了……小爺喝酒什麼時候失態過。」

  今夏催促他趕緊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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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啟稟堂主,人已經安全送到,俱已按照吩咐已安排妥當。」

  一身利落短衣的阿銳垂目向上官曦稟道。

  上官曦立在船頭,目光不知落在何處,過了好半晌才似發覺阿銳的存在,緩聲問道:「你,回來了。」

  阿銳抬目看向她,只覺得短短兩日不見,她竟消瘦了幾分,忍不住開口道:「堂主,你……發生了什麼事么?」

  上官曦搖搖頭,目光掃過渡頭上來來往往忙碌的幫眾,淡淡道:「我想到湖中散散心。」

  不用多餘的話,阿銳接過原來船夫的搖櫓,示意他下船去。

  一葉小舟,兩抹人影。

  上官曦獨立船頭,徑自怔怔出神。阿銳在船尾默默搖櫓,目光卻從未稍離她。

  行至湖中時,月已上中天,明晃晃地倒映在水中,時而破碎,時而聚合。

  阿銳放下船櫓,朝船頭行去,才行至一半,便聽見上官曦吩咐道:「艙里有兩罈子酒,你拎過來。」

  船艙內暗沉沉的,他伸手摸到那兩罈子酒,掂了掂,罈子頗重,裡頭沉甸甸地晃蕩著酒水,遲疑了下,他才將酒罈搬出去。

  月光下,可看見酒罈封泥完好,壇身上還沾著些許泥土。

  上官曦取出帕子,俯身沾了湖水,慢慢擦拭著壇身上的污垢。阿銳怔了片刻,他隨身沒有帕子,便撕下一方衣角,沾了湖水,幫著她擦。

  光潔的釉面淡淡映著月光,白皙的手指在其上輕輕摩挲著,她極輕極輕地嘆了口氣。

  「把你的刀借我一用,好么?」她問道。

  阿銳並無二話,從腰間抽出那柄鯊魚吞口的短刀,調轉刀柄遞給她。

  她用刀細細地在壇口沿劃開一條小縫,然後才啟開封泥,酒塞一打開,一股醇厚濃郁的酒香撲鼻而來,一聞便知是上好的酒。

  「這酒香么?」上官曦似隨口問道。

  阿銳「嗯」了一聲,又點點頭:「是好酒。」

  「是好酒,沒錯。」她微微一笑,「這是我爹爹埋了二十年的女兒紅。」

第五十四章

  女兒紅——女兒紅是在姑娘出生時埋下的酒,等到出嫁時才會刨出來喝的酒,阿銳心裡咯噔一下,快手快腳地把酒塞復塞了回去,沉聲道:「這酒不該動!」

  「它已經用不上了,與其埋在地下,不如現在就把它喝掉。()」

  上官曦要格開他的手,他卻紋絲不動。

  「堂主!不可!」阿銳牢牢摁住酒塞,不讓她再揭開,「我雖然不知曉發生了什麼事,但您再難過,也不該把出嫁時才能喝的酒拿出來糟踐。」

  「我不難過。」上官曦淡淡笑道,「我只是……覺得心裡空落落的,這些年我一直在等他,是不是我做的不好,所以即便他回來了,他對我也……」

  「您就是對他太好了!」阿銳惱怒道,「好得讓他以為理所當然,應當應份,他何時為您著想過!他這樣的人,根本不配當一幫之主,根本配不上您……」

  「住口!」上官曦慍怒,「我不許你在背後非議!」

  阿銳驟然停了口,雙眸深處透著痛楚,半晌才低低道:「您別難過,您將來,會嫁得如意郎君,比少幫主好百倍千倍……這酒,我絕對不會讓您動的!」

  說話間,他拎起酒罈就進了船艙,艙內角落裡正巧有幾塊油布,平常雨大的時候拿來蓋在船蓬上。他割下油布,蒙在酒罈上,用繩子密匝匝地捆結實,復拿回船頭。

  「你這是……」

  上官曦話音未落,便見他將兩個酒罈齊齊拋入水中,很快酒罈就沒了頂,咚咚咚咚地沉入湖中。

  「你!」她氣得說不出話來,揚手給了他一記耳光。

  阿銳吃痛,也不哼聲,目光誠懇地近乎哀求:「等到你尋得如意郎君,成親之時,我就潛到湖底把酒撈上來給您。」

  上官曦惱道:「我若終身不嫁呢。」

  「不會的,您這麼好的女人,一定會有很好很好的人來照顧您,一定會有!」

  即便月色清淡,仍可看見他半邊臉紅腫起來,上官曦再說不出話來,緩緩坐下,埋頭抱膝……

  湖水輕輕拍打著船舷,她的抽泣聲夾雜在水聲之中,阿銳默默地聽著。

  *********************************************************************

  一張薄薄的餅皮鋪好,先灑上一層花生碎,挾上炒得絲般發亮的紅蘿蔔,挾上油炸過的豆腐絲,挾上金黃的蛋絲,加上蒜末蔥白,最後再灑上一點用小火炒透的滸苔,小心翼翼地把它捲起來。今夏滿足地嘆息著,把一頭一尾都封上口,正待咬下去……

  一隻手從旁邊伸過來,自自然然,大大方方地把她剛卷好的春餅拿過去。

  「……」今夏瞠目。

  陸繹正在端詳卷餅,皺了皺眉頭:「看著全是蘿蔔,這樣也能吃?」

  「當然,好吃著呢,您嘗嘗!」她熱情地催促。

  他試著咬了一口,細細嚼了嚼,又皺了皺眉頭:「味道有點怪。」

  今夏托腮看著他嚼,想了想道:「是不是滸苔的味道,您吃不慣?」她把盛滸苔的碟子,遞到陸繹鼻子底下。

  才聞了一下,陸繹就皺起眉頭:「就是這個。」

  「您瞧,您這就不懂行了吧,這滸苔可是春餅的點睛之筆,不過可能這是南邊人的習慣,所以您大概一時吃不慣。」今夏自己拿了張薄餅,往上挾菜。

  「南邊人的習慣?」

  「是啊,頭兒小時候在福建住過好些年,所以大楊做菜也隨南邊人口味,他們也不管這個叫春餅,而是叫潤餅。」今夏道,「等習慣了這味兒,就能覺出好兒來。」

  陸繹垂目,暗自思量:下江南之前,他看過楊程萬的卷宗,記得他分明是江西人,怎得小時候會在福建住過好些年?

  「您再吃一口試試。」今夏快手快腳地包好自己的潤餅,咬了一大口,鼓勵地看著陸繹。

  看她吃得香甜,陸繹便又吃了口潤餅,顰眉道:「蘿蔔味太重,我還是吃不慣。」

  「您也太挑嘴了。」今夏不滿地側眼看他,「您這樣的,小時候肯定不招人疼。」

  陸繹挑眉,好笑道:「莫非,你小時候特招人疼?」

  「那當然了!我不挑嘴,有什麼吃什麼,長輩就喜歡好養活的。」今夏頗有些得意,「我娘說,她到堂里挑人的時候,一幫孩子正好在吃飯,我吃得最歡,她一眼就瞧中我了。」

  「堂里?……你是被收養的。」陸繹有點愕然。

  今夏點點頭,又咬了一大口潤餅。

  「你多大時被收養的?」

  「我也不知曉,我娘說我那會兒正換門牙,大概是五、六歲模樣。」

  「五、六歲,你該記得些事才對。」陸繹眉頭皺起,「你是被拐子拐賣的?原來家住何處……」

  「等等、等等……」今夏止了他的話,用手撥開鬢邊的幾縷髮絲,額際有一道淺淺的疤痕,「瞧見沒,我頭上受過傷,小時候的事情模模糊糊,七零八落的。」

  目光盯在她的額際,陸繹一時靜默,半晌後才問道:「還能記得多少?」

  「記得有條很熱鬧的街,人很多,還有好多燈籠,像是在過節……有一對石獅子,我把手探到石獅嘴裡玩石球,滾來滾去地玩……」她費勁地想,「別的我都不記得了……」

  陸繹靜靜地看著她,握杯的指尖因不自覺的用力而微微泛白。

  「您是不是想幫我找家人?」今夏猛然意識到這點,欣喜地探身湊上前,「我在六扇門喜歡出差也是因為這事兒,我總想,說不定到了某個地方,我會覺得特眼熟特親切;或者遇到某個和我長得特別像的人,是我哥、我姐、我娘、我爹、我舅、我姨、姨夫……」

  「姨夫?」

  她實在迫得太近,兩個潤餅都快貼一塊兒,陸繹不得不把身子微微後傾。

  「甭管是誰了,只要是長的像我,一個也不能漏過。」今夏熱誠地看著他,「大人,我知道錦衣衛的能耐,你們的情報網連高麗、琉球都有,若是您能仗義相助,說不定我真的能找著家人……不過,我覺得我家人是高麗人的可能性不大,您覺得呢?」

  「你真的想找家人?」他謹慎地問。

  她連連點頭,分外誠摯地看著他:「您幫我吧!下回,我還請您吃飯!」

  「就這滿桌子的蘿蔔?我還得吃第二回?」陸繹哼了哼,「我若沒猜錯的話,這些蘿蔔你都從官驛灶間拿的,自己一個銅板都沒花吧?」

  「……」今夏訕訕地直起身子,「這個……請客吃飯,不在花多少錢兩,重在心意!這點大人您肯定懂的。」

  「食材是從灶間拿的,菜是楊岳做的,酒是我自家的,我倒是想看見你的心意,可在哪裡?」

  今夏瞪大眼睛,反駁道:「菜都是我洗的,而且這個湯也是我做的,大楊正好來了搭把手而已。本來我也可以自己做菜,可大楊手藝比我好,我不就是想讓您吃好點么。還有您手上的潤餅,還是我卷的呢,這可都是心意呀!……我再給您卷個大的啊!」

  她邊說邊動手,陸繹阻攔不及,眼睜睜看著她已開始熟練地灑花生碎,只得道:「那個,蘿蔔少放點。」

  「放心,我知曉,多給您放點豆腐絲,再來點蛋絲……」

  卷好一個拳頭大的潤餅,今夏喜滋滋地放到陸繹面前的碗里。

  「您肯幫我這麼大的忙,我再敬您一杯。」她拿了酒杯就想斟酒,不料卻被陸繹眼疾手快地將杯子取走。

  「你一個姑娘家,喝什麼酒,不許喝!」他沉聲道。

  「您是怕我撒酒瘋吧?放心,我打落地起就沒喝大過。」

  陸繹冷瞥了她一眼:「我讓你上周顯已小樓的那夜,你就因喝酒誤了事。」

  「……」今夏語塞,「那、那是意外。」

  「那夜是謝霄請你們吃酒吧。」他看著她,直截了當道,「以後在外頭也不許吃酒,免得誤事。」

  「……嗯,行,我一定聽您的。」今夏存心要討好他,從諫如流,「那我以茶代酒,敬您一杯!」

  茶盅樂顛顛地湊到酒杯前,碰聲清脆。

  她壓根不看陸繹喝沒喝,只管自己咕咚咕咚把茶水全灌下去了。

  「大人,您這一天累了吧,我給您按按肩揉揉腿?」今夏殷勤地不知道該幹什麼才好。

  「不要!」

  「大人,要不我幫您把頭髮散下來,通通頭,可舒服了!」

  「不要!」

  「大人,我幫您把床鋪了吧?」

  「不要!」

  「大人,我幫你燙個腳吧?」

  「……不要!」

第五十五章

  黑漆素幾搬到楊程萬面前擺好,再將研好墨的硯台擺上,緊接著再遞上信箋、狼毫筆,因是陰天,室內暗沉沉的,楊岳把燈台也挪過來。楊程萬擺擺手,示意不用。

  「爹爹,謝霄這事兒您打算說么?」楊岳試探問道。

  楊程萬瞥了他一眼,沒說話。

  楊岳又道:「我看今夏對謝霄沒那意思,再說這是揚州,離京城也太遠。」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裡容得你插嘴。」楊程萬沉著臉道。

  「我、我……就是……」

  被爹爹一瞪,楊岳支支吾吾半晌,覺得不合適,卻也不敢再說,正在旁直撓撓脖子,就聽見有人叩門。

  「頭兒,你好點了?」正是今夏的聲音。

  這丫頭,來得還真是時候,楊岳替她開了門。今夏連蹦帶竄進來,臉上笑眯眯地。

  「嘴都快咧成三瓣了,什麼好事?」楊岳奇道。

  「哪有!」今夏抿抿嘴,片刻之後仍是咧著笑開,朝楊程萬道:「頭兒,您好點沒?腿還疼么?」

  楊程萬瞧她喜逐顏開的模樣,與記憶中的那張臉重合,那一瞬他有點晃神。

  「頭兒?」今夏詫異地喚他。

  他回過神來,擱下筆,問道:「幾日沒露面,又有何事瞞著我?」

  「沒有!那銀子不是還沒找著么,劉大人現在急得跟熱鍋上的黃蜂一樣,逮誰蟄誰,回回見著我都好一通訓,也就見了陸大人不敢吭聲。」她歪頭嘆了口氣,「周大人為何而死,倒是大概弄明白了,可銀子卻是一點著落都沒有,真是邪門。」

  「他為何而死?」楊程萬問道。

  今夏便將翟蘭葉與周顯已之間的事情詳詳細細講了一遍,楊程萬聽罷沉吟許久,但卻什麼都沒說,只是點了點頭。

  「聽說翟蘭葉失蹤了?」他問。

  今夏謹慎地「嗯」了一聲,一句多餘的話都沒敢多說。

  「你沒找過?」楊程萬接著問道。

  「找了,沒找著。」今夏瞥了眼楊岳,「聽說在河裡找著她衣裳了,不知道是不是已經被人害了……對了,頭兒,我有件好事得告訴您!」再讓楊程萬問下去,肯定會出破綻,她趕緊轉移話題。

  「何事?」

  「是關於我的家人,就是親生父母。」

  聞言,楊程萬背脊一僵,眼底閃過複雜的鋒芒,但很快被他掩飾下去,壓抑著情緒,淡淡問道:「怎麼,你有線索了?」

  「沒有,不過我昨日和陸大人聊起此事,我聽陸大人話里話外,像是肯幫我找親生父母的意思。錦衣衛耳目眾多,情報比六扇門齊全得多,他肯幫我這個忙,說不定……」今夏話未說完,便看見楊程萬臉色鐵青,額上隱隱青筋凸起,「頭兒,你……你怎麼了?」

  「跪下!」

  聽出楊程萬語氣中隱含著滔天怒氣,雖然不明究里,今夏半分沒敢耽擱,立時就跪了下來。

  「爹爹……」楊岳也不明白為何他驟然發火,「若陸大人肯幫這個忙,這不是好事么?」

  「你也給我跪下!」楊程萬怒瞪向他。

  楊岳老老實實跪下。

  楊程萬重重訓斥道:「一個沒腦子,兩個也這麼沒腦子!我這些年,是白白教養你們了!陸大人是何許人,他是錦衣衛!我再三交代過你們,與錦衣衛往來,必須謹慎提防,且不可與錦衣衛來往過密,不然的話,讓人把自己賣了都不知道!再者,陸繹是何等身份,他是陸炳長子,你又是什麼身份,你不過是六扇門中的小小捕快,他差遣你做事,說話有禮有節,那是他面上的功夫,說得難聽一點,在他眼裡,你和一條狗沒有任何分別。你倒好,給個杆子,你就順著往上爬,沒皮沒臉,沒羞沒臊……」

  「爹爹!」楊岳覺得他這話實在說得有點過了,以前縱然今夏做錯事,但從未見爹爹這麼重地罵她。

  「你閉嘴!」楊程萬怒瞪他一眼,「我今天把話撂在這裡,今夏也好,你也好!說話做事都給我謹守本分,再讓我知道有這種越逾之舉,我就打斷你們的腿!記著了么?」

  「記著了。」楊岳道。

  「記著了。」

  今夏一滴眼淚砸到青磚上,迅速滲了進去。

  楊程萬望著她,胸脯起伏難定,卻再難說出話來,半晌才道:「都出去吧。」

  今夏低著頭起身,默默地退了出去。楊岳躊躇了片刻,也跟著退出去。

  門剛剛被楊岳自外頭掩上,楊程萬渾身脫力般靠到硬梆梆的瓷枕上,滿眼儘是方才不敢顯露的焦灼之色。

  「今夏……夏爺、夏爺……我的小爺……」楊岳尋到蹲在牆角抹眼淚的今夏,好言好語地哄她,「我爹爹肯定是這些日子給憋壞了,天天呆屋子裡頭,還得喝那麼些葯,換誰都是一副暴脾氣,是不是?」

  「可我……想找父母也沒錯呀,他以前從來不攔我的。」今夏抽泣道,「我沒錯呀!」

  「是、是,沒說你錯!找父母當然沒錯,這些年我們不都幫著你在找么。」楊岳摸摸她腦袋。

  「那頭兒幹嘛這麼凶罵我?」她越想越發覺得委屈,眼淚啪嗒啪嗒往下掉。

  「他……他肯定是怕你吃虧,錦衣衛又不是一般人,是不是?」

  今夏吸吸鼻子,抹抹眼睛轉向他,哽咽問道:「我是不是特沒皮沒臉啊?」

  「……不是,不過我覺得……」楊岳斟酌著語句,「這些日子,你確實和陸大人走得太近了些,他那種身份,還是遠著點好,你說呢?」

  「我就是覺得,他人其實挺好的。」

  「再好他也是錦衣衛,他爹爹又是陸炳。仔細想想,說老實話,他那身份,想巴結他的人多了,在他眼裡,咱們倆就也就跟小狗小貓似的,大概覺得有時候逗著還挺好玩。」楊岳勸她,「你也別抱太大希望。」

  今夏埋下頭,半晌不吭聲,過了許久才悶悶道:「我知道了。」她站起身來,用衣袖胡亂將臉擦了擦,淚痕猶在。

  楊岳摸摸她腦袋,嘆了口氣,領著她到灶間外:「你先洗把臉,我早起做的餅你包兩個帶走。」

  今夏點點頭,自去水缸邊,舀水洗臉,接了包好的餅揣懷裡,在楊岳不甚放心的目光下,慢吞吞地出了醫館。

  走了半條街,她都沒想起來自己該去哪裡,恍了好一會兒神,才想起該去找謝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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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墨汁在硯台中已微微有點發乾,修長的手指持著狼毫,懸在紙上半寸,卻久久未落下。清風自窗外拂入,輕掀書頁,沙沙作響。陸繹微凝著眉,全神貫注思量著什麼,完全不為所擾。

  他的記性甚好,自京城臨走前看過的卷宗,尚歷歷在目——楊程萬,字邵君,江西臨江人。嘉靖十七年進士,後任錦衣衛經歷。擅使刀、劍、長槍,輕功可飛檐走壁,擅長追蹤術。嘉靖二十七年,因腿疾難愈,辭去錦衣衛經歷一職,任六扇門捕頭。

  此番下江南,要求六扇門由楊程萬隨行,其實是陸炳的意思,包括到揚州之後讓楊程萬找沈密沈大夫治療腿疾,也是陸炳早就安排好的事情。其中緣由,陸炳卻對陸繹閉口不談,只說楊程萬早年在錦衣衛中也算是一名得力幹將,不忍心見他晚年凄楚,所以要陸繹好生相待,把他腿疾治好是正事。

  楊程萬,江西臨江人,他怎得會在福建住過多年?陸繹細回想楊程萬的口音,並聽不出有福建口音。

  楊程萬的腿疾從何而來,爹爹並不說。

  陸繹直至到了揚州,才在楊程萬無意之中得知他的腿竟然是在詔獄被打斷。

  詔獄!那是爹爹說了算的地盤,莫非當年便是爹爹要打斷他的腿?可今時今日為何又要自己對楊程萬以禮相待?這些令人費解的事,陸繹不能問陸炳,因為他知道爹爹不想說的事情,即便是到死也不會吐露半個字。

  還有今夏,袁今夏……他乾脆擱下筆,煩惱地捏了捏眉心。

  女捕快雖然少,但不是沒有,便是錦衣衛耳目之中,也有不少女子,善刀槍棍棒,十八般武藝樣樣練得,這並非稀奇事兒。他在京城時就知道楊程萬手底下有這麼個女徒兒,不以為奇,不以為異。

  但她是被收養的,他未料到。此刻深悔那時候沒有多調一份卷宗,眼□在揚州,要調閱京城中的檔案卷宗,不是不能,而是要費些時日。

  熱鬧的街道,一對石獅子……

  他不勝煩憂地靠回椅背,這樣的街道,這樣的石獅子,在大明朝比比皆是,她憑著零星記憶想尋家人,無異于海底撈針,談何容易。

  何況,尋著了就是好事么?他覺得未必。

  上次寫信要求調閱「愛別離」刑具下落一事,尚未收到回復,他轉頭望向窗外,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不再猶豫,復在硯台上滴上幾滴水,研了研,蘸墨寫信。

  正寫著,一隻白鴿撲哧著翅膀,堪堪停在他窗台上,咕嚕咕嚕地叫著。似經過長途飛行,鴿子原本潔白光亮的羽毛灰撲撲的。

  「總算是等來了,動作越來越慢。」陸繹皺眉擱筆,輕柔將鴿子抱過來,解下鴿腿上的細筒,取出其中細絹紙捲成的紙條。他並不著急看紙條,先起身將鴿子放入竹籠之中,添了米食和水,看鴿子咕咕咕地吃起來,這才復坐回桌旁,展開手心的紙條。

第五十六章

  沿著河邊走,眼前是一派欣欣向榮,柳條青翠青翠的,綠得嬌嬌嫩嫩,還有各色樹木,有的今夏也叫不出名兒來,都綻著花兒,風過時,細小的花瓣紛紛揚揚飄下來,落在人身上,地上,還有的順著河水飄著。

  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又逢君……今夏覺得這句詩倒是應景得很,慢吞吞地踱著步,想著也許迎面而來的,擦肩而過的,又或者那遠遠橋上的過客,說不定其中便有一人是自己的親人,只是各人都不知曉罷了。

  她正一徑胡思亂想著,就聽見一聲喚——「親侄女!」

  今夏轉頭循聲望去,丐叔大步朝她走過來,兜頭兜腦都是湘妃色的細小花瓣,顯得十分喜慶,手裡居然還握著一根雞爪,邊走邊啃……

  「現下要飯居然還有雞吃,叔,你發財了?」她眯眼看雞爪,倦倦問道。

  「雞爪你也眼紅,又不是雞腿……還有一根,你要不要?」丐叔去翻布袋。

  今夏反而從懷中掏出楊岳給的餅,遞給他:「這個給你吃吧,我一腦門子煩心事兒,沒心思吃東西。」

  丐叔奇怪地瞥了她一樣,接過蔥油餅:「怎麼了?案子的事?」

  「案子,算是一樁事兒吧。對了,上回暗器那事兒,你說沒準能有解毒法子,找著法子了?」今夏問他。

  「我就是為了這事兒找你!解藥已經有點頭緒了,就是想找個受傷的人試上一試,你上次不是說有人受了這傷么?」

  「對,正好我有事,您跟我一道去吧。」

  今夏領著丐叔往謝家去,邊行邊問究竟是誰在試解藥,丐叔的嘴卻是緊得很,半點口風也不露。

  到了謝家,叩門之後,來開門的家僕也認得她,說老爺與少爺拎著香燭元寶出門去了,去了何處並不知曉。見今夏頗著急,便好意告訴她,上官堂主每日此時都在城西渡頭清點貨品,若是有要緊事,可以去尋她商量。

  今夏只得領著丐叔,直撲城西渡頭。

  渡頭上人頭密匝匝的,今夏尋了又尋,才在近處的涼亭中看見上官曦的身影,似乎有人正在向她稟報著什麼。

  「上官姐姐!」

  她揚聲喚道,腳堪堪踏上涼亭台階,斜側里轉出個人來,正好擋在她身前,正是阿銳。

  「……我有要緊事得找上官堂主,真的很要緊。」她連忙朝他道,阿銳冷冷地看著她,不言不語,壓根沒有讓開的意思。

  丐叔立在台階下,眯著眼睛看阿銳,一手還百無聊賴地撓著痒痒。

  「阿銳。」

  上官曦淡淡喚了一聲。

  阿銳這才默不吭聲地側開半個身子,今夏這才步上涼亭,朝上官曦有禮道:「上官姐姐,我……」

  她話未說完,就被上官曦以手勢制止:「正好,我也有件事要找你們……我剛剛收到消息,送到姑蘇的那位姑娘失蹤了!」

  「什麼!」今夏頓時愣住,「她何時失蹤的?」

  「到姑蘇之後的第二夜,她就失蹤了。綉場的人找了近一天,也沒找到她,這才趕緊送消息給我。」

  「是被人擄走么?」今夏緊張問道。

  上官曦搖搖頭:「不清楚。」

  「從房間、腳印應該看得……」

  今夏說到一半便收了口,綉場的人又不是捕快,沒有經過專業訓練,是她太強人所難了。她發狠地咬著嘴唇,若是自己在姑蘇就好了,至少能看看現場是什麼樣,判定她究竟是自己逃走,還是被人擄走。

  到姑蘇第二夜,若翟蘭葉是被人擄走,那麼此人找到她的動作未免太快了些,多半是出了內鬼!

  今夏早就想過這事若是被揭開來,她和楊岳兩人頂了,不能連累陸大人。現下,當聽見上官曦說:「此事,就請你稟報陸大人。」

  「姐姐,不瞞你說,」今夏作歉然狀,「這事並非陸大人的意思,而是我和楊岳怕你不肯擔風險,所以故意借陸大人的名頭騙了你。」她先把陸繹從此事之中擇出去。

  「你……」上官曦目中有著明顯惱意,「這麼說,我是被你們耍了?」

  阿銳也冷冷地盯著今夏。

  「不是不是,我和大楊是實在想不出別的法子,只能求助於姐姐你。做法上,確實是欠妥當,對不住你,我們心裡也愧疚得很。」

  上官曦望著今夏,目光中帶著疏遠的冷淡,久久不曾說話。

  今夏被她看得渾身不自在,轉頭看了眼亭外的丐叔,深吸口氣才對她道:「其實我今天來是有另一件要緊事,貴幫那幾名被東洋人所傷的弟兄不知現下情況如何?」

  上官曦面無表情,看著她不說話。

  今夏只好陪笑接著道:「我這邊有位大夫,有望調配出解藥,只是需要一名傷者來試試解毒效驗,不知可否……」

  話未說完,上官曦已冷冷打斷道:「本幫事務,無須外人勞心。」

  「不是,我只是……」

  「袁姑娘,你現下還不是本幫少夫人。」她重重道。

  今夏楞住,過了片刻才明白過來,忙道:「那什麼……那是誤會,姐姐,我沒想當少夫人,我今兒過來原就是想和謝霄說明白的。」

  「那是你們的事,與我無關。」

  上官曦冷冷說完,轉身便走,今夏要追上前,卻被阿銳伸臂攔住。

  「堂主不想見你,請你回吧。」他硬梆梆道。

  「不是,這事她誤會了,我向她解釋解釋她就能明白,明白么?你趕緊讓開呀!」今夏心裡急,說著就去格阿銳的手。

  阿銳目中閃過寒光,手上暗運勁道,猛得發力,反而將今夏震得退開兩步。

  「你怎麼聽不明白人話呀!」

  今夏搶步上前,為了逼開他,以手為刃,直取他的面門。

  阿銳左臂下沉,隨身一轉避開她的掌風,使今夏落了個空,與此同時,他順勢擒拿住她的右手,往前一帶,左手已牢牢鉗住她的咽喉。

  要害被制,今夏動彈不得。阿銳的手似生鐵一般,鉗得她臉漲得通紅,險些透不過氣來。

  亭外,丐叔手裡拈了一粒小石子,牢牢地盯著……

  片刻之後,阿銳驟然鬆開手,寒著臉道:「再來騷擾堂主,就休怪我手下不留情。」說罷,他轉身離開。

  今夏喉嚨生疼,捂著脖頸,咳個不停,什麼話都說不出來,只能幹瞪著他走遠。丐叔把小石子丟到一旁,慢悠悠踱到她面前。

  「怪丟人的!叔,讓你看了個笑話。」今夏估摸著咽喉處肯定青舯了,一碰就生疼生疼的。

  「不丟人不丟人,那小子那身功夫,估摸可著整個揚州城,連你叔都算上,最多找出三個能占他上風的。」丐叔歪頭看她脖頸上的傷,嘖嘖道,「金剛纏絲手,肯下苦功練這手的人可不多了。」

  「很厲害么?那我也去練。」

  「你道是想練就能練的么,這功夫我聽說不外傳,再說過於剛猛,姑娘家也練不了。」丐叔繼續嘖嘖,「那小子看著年紀不大,竟然能練成這功夫,不錯不錯!」

  今夏不滿地瞥他:「叔!您別光顧著惜才了,也心疼心疼我行不行?我這一日,還沒碰上一件順心事兒呢。」

  「心疼,心疼……我把雞爪給你啃啃?」

  「算了,咱們去沈氏醫館,那裡還有兩個傷者。」

  今夏復看了眼上官曦消失的方向,無可奈何地摸了摸脖頸,轉身往沈氏醫館去。繞了半個城,好不容易到了醫館,在堂前一問醫童,才知道那兩名傷者已於昨日咽了氣,因怕傳染給旁人,連停屍都沒有停,直接就下葬了。

  「來遲一步!就差一日……」

  今夏煩地直搓額頭,但該辦的事情還得辦。烏安幫的事情,就算謝霄說了不算,謝百里說了肯定算數,她和丐叔又去了一趟謝家,只可惜家僕仍是說他們還未回來。

  「唉!今兒真是諸事不宜,我就該看了黃曆再出門。」今夏嘆著氣。

  丐叔想了想:「東洋人不是屠了個村子么,我去村裡轉轉。」

  「行!我晚些時候再跑趟謝家,若是他們首肯了,我再去尋你……對了,我怎麼尋你?」今夏問道。

  「你住的官驛斜對面有關帝廟,你在西面牆上給我留話,後面畫根雞腿,我就知道是你了。」

  「雞腿是吧,行!」

  辭了丐叔,今夏拖著腳步往回走,跑了大半個揚州城,肚子早就餓癟了。她往懷裡一摸,才想起楊岳包的餅送給了丐叔,不由懊惱,早知道該留一半才是。

  回到官驛時,今夏先進灶間找吃的,此時已過午後,飯點未至,灶間自是冷鍋冷灶。她翻來翻來找出兩個冷饃,就著茶水嚼嚼咽下去,權當是一頓飯了。回廂房途中,經過陸繹的小院,她想起頭兒的話,低頭默默走過,卻又想起一件要緊事,不得不折回頭去。

  廊下竹籠里,鴿子咕嚕咕嚕地叫著,愈發顯得院子靜得出奇,莫非陸繹不在?或是在午睡?

  「陸大人?」她輕聲喚道。

  此時陸繹正在書案前,聞聲微挑了下眉,身子後傾,便從窗子看見今夏在院中東張西望……

  「陸大人?」今夏又喚了一聲,仍舊沒聽見回應。

  房門關著,又像是虛掩著,自己是推還是不推呢?她糾結著。

  若是陸大人在房內,自己就這麼推門而入,算不算越逾之舉呢?

  若陸大人不在房內,自己推門而入,算不算是私闖?

  若是頭兒在這裡,他會怎麼做呢?怎麼作才算是安分守己呢?她望著那扇門,繼續糾結。

  這門若是推不開……其實推不開反而是好事,既不越逾也很本分……那為何還要去推它,乾脆就當它是關著的不就行了么,她絞盡腦汁地糾結。

  陸繹閑閑地看著——今夏在廊下獃獃發愣,腳尖還使勁往鵝卵石間隙里蹭,躊躇了大半晌,然後,她竟然低著頭轉身朝外走。

  她怎麼了?

  他不得不開口喚住她:「袁捕快!」

第五十七章

  今夏聽見他的聲音,轉過身來,狐疑地看看屋子,見房門仍舊關著,於是她又向屋頂瞟了瞟……

  她到底在想什麼?遲鈍了不是一星半點兒,哪裡還像個捕快的樣子。()陸繹皺皺眉頭,重重咳了幾聲。

  如此,她才循聲看到窗口,見到陸繹時,怔了怔:「大人,原來您……」話說到一半,她覺得不妥,便停了口,也不進門去,只行到窗前,規規矩矩地朝陸繹施禮:「卑職參見經歷大人。」

  確是不對勁!陸繹眯了眯眼睛,仍斜靠在太師椅上未動挪,從他這個角度,正好可以看見今夏脖頸處那兩處烏青。

  「你和誰動手了?」目光閃過寒芒,他沉聲問道。

  「哦,這個……是個誤會,不要緊。」今夏不自在地縮了縮脖子,「我有事要向大人您稟報。」

  不待陸繹回答,她便自顧自地說下去。

  「上官堂主收到消息,送到姑蘇的……」她壓低聲音道,「那位姑娘在到姑蘇的第二晚失蹤了,至於是她自己逃走還是被人擄走的,並不清楚。」

  陸繹面沉如水。

  今夏接著道:「我疑心是烏安幫內出了內鬼,所以對上官堂主說,此事是我和楊岳冒了您的名頭,其實您並不知情。看她的樣子,是信了。她若是向您提起此事,您只管裝著不知情就行。如此,方不至於連累您。」

  陸繹雙目中情緒複雜,淡淡問道:「所以,你是被她所傷?」

  「不是……我、我和她手下的阿銳切磋了幾招……」

  「你那三腳貓的功夫,還跟他切磋?」陸繹沒好氣道,「直接讓他把你打一頓還快些。」

  今夏低垂著頭,又開始習慣性地用腳尖蹭地磚縫,蔫蔫道:「他功夫那麼好,我也沒想到。

  「自不量力!」

  「大人教訓得是。」她低低道。

  她往日里的低眉順目都是裝出來的,陸繹不是不知道,但今日這般模樣,光是聽聲音就讓人覺得有氣無力。

  他盯了她半晌,乾脆直接問道:「你到底怎麼了?」

  「沒事啊,我沒事……對了,還有件事,就是昨日……我、我、我特別、特別沒有分寸,」她明明垂著頭,卻還是說得結結巴巴,「就是請您幫我找生身父母的事情,我、我我知道是越逾了,現下也知道錯了,大人您不用將此事放、放、放在心上……我以後不會再這樣沒有分寸……」

  看著她,陸繹沉吟片刻,才故意道:「哦,原來是為了這事,我昨日不過是隨口問問,並未應承一定會幫你找。」說話間,他看見今夏抬眼飛快地望了下自己,短短一瞬,她眼底的水澤重重地撞入他心中。

  「原來如此,那、那……那就正好。卑職告退。」

  今夏默默轉過身,還未舉步,便被人拽住,逼得她迴轉過來,竟是陸繹探出窗口抓住了她。

  「明明心裡盼著我能幫你,為何還要這樣說?」他惱道,「話說得都快哭出了吧?」

  他話音剛落,兩滴豆大的眼淚就從今夏雙目中啪嗒啪嗒落下來。

  「你……」陸繹拿她是一點法子也沒有,嘆了口氣,「先進來吧,有什麼話慢慢說。」

  今夏直搖頭,悶聲不吭。

  「快點進來,這是命令。」陸繹只能道。

  今夏遲疑了下,往前邁了一步,手腳並用就開始爬窗戶。

  這丫頭,是不是整個腦子都不轉了?陸繹無可奈何道:「……門沒關,從門進來。」

  「哦……」

  今夏這才繞到門口,推門的時候仍舊猶豫了下,才輕輕推開,邁進門來,謹慎問道:「大人還有何吩咐?」

  陸繹行到桌邊,自己伸手倒了杯茶,然後將她看了又看,才道:「說說你為何性情大變吧?」

  「我哪有性情大變?」今夏想想這話似乎不夠恭敬,又改成,「卑職沒有性情大變。」

  「你何時變得……對我這麼恭敬?」

  「我、不,卑職心裡一直對您就很恭敬,但是因為出身粗鄙市井,常常言行失當,冒犯之處,還請大人多加原諒,以後卑職一定謹言慎行。」

  陸繹飲了口茶水,看她片刻,點點頭道:「你是被人教訓了吧?」

  今夏警惕地搖搖頭:「沒有,是卑職自己反省的。」

  「劉大人?不對,他的話你聽不進去。那麼,就是楊捕頭了,你今兒去過醫館了?」

  今夏支支吾吾:「我是去過醫館……但是、但是這事和頭兒沒關係。」

  對她的話恍若未聞,陸繹接著慢悠悠道:「你一定是和楊捕頭說了什麼,然後被他重重地責罵。說了什麼?翟姑娘的事情還是尋找生身父母的事情?」

  今夏仍是否認:「不是,沒有!」

  「若是翟姑娘的事情,以楊捕頭的性情……」陸繹思量片刻,「恐怕就不止是責罵這麼簡單了,況且此事我估摸你也沒膽兒告訴他。」

  今夏只能不吭聲。

  「那麼,就是尋你生身父母的事情了。他怎麼責罵的,怪你不該與我走得太近,連這等私事都來勞煩我?」他目光炯炯地看著她。

  他分析得有理有據,簡直像親眼目睹一般,今夏也沒法再反駁,只得道:「頭兒教訓得對,卑職已經知錯了,幸好……幸好大人原就未曾將此事放心上。」

  陸繹冷哼一聲:「你做出一副唯恐避我不及的模樣,難道還要我上趕著巴結你么?」

  今夏沒聽明白他這話,只順著道:「卑職不敢。」

  「楊捕頭一句話,你唯恐避我不及,」陸繹起身,行到北面窗邊,一聲喟然長嘆,「枉我在桃花林救了你,又數次幫你……」

  聽他這麼一說,今夏覺得自己真是里外不是人,只能先上趕著安慰他:「大人,我沒有……」

  「你出去吧。」他淡淡道。

  「大人,我……」

  「出去吧,我想一個人靜一靜。」他道。

  今夏沒法子,邊往門口退去邊道:「那行……我真的覺得您人特好,大人,您別惱了……也別傷心啊……」

  待聽見她將房門掩起的聲音,陸繹這才回過身來,又好氣又好笑地搖了搖頭。

  看來,是時候去探一探楊捕頭的傷勢了。

  天剛擦黑,楊岳替爹爹點上燈後便退了出來,坐在石階上默默發獃。石階縫青苔暗綠,沾染在他衣衫上。近處幾株狗尾巴草,在晚風中輕輕擺動著。

  他不由地想——他和今夏,是不是就像這狗尾巴草一樣,拼盡全力地活著,拼盡全力地讓自己活得樂呵呵的,但是,不管他們再怎麼拼盡全力,終究還是野草,風過,他們就得對人卑躬屈膝點頭哈腰。

  正胡思亂想著,一襲竹青暗雲紋直身出現在他眼前,他一抬眼,趕忙站了起來施禮:「卑職參見陸大人。」

  陸繹輕描淡寫道:「我今兒晚飯吃得早,出來散散步,正好也來瞧瞧楊捕頭。」

  「多謝大人惦記著。請大人稍候,我進去告訴爹爹。」

  楊岳忙進屋告知楊捕頭,又趕忙出來請陸繹進屋坐。

  「前輩請安坐,是言淵來得魯莽了。」陸繹一進屋,便連忙按住要起身的楊程萬,「千萬莫要起身,否則就是晚輩的不是。」

  「您看我這樣子……禮數不周,還請大人恕罪。」

  「前輩說得那裡話。」陸繹撩袍,落坐在楊岳搬來的圓凳上,笑道,「方才我已問過沈大夫,他說您的腿恢復得不錯,只是還需時日靜養。」

  「唉,老胳膊老腿的,其實沒甚打緊的,還讓大人費心。」楊程萬道。

  「這是爹爹的吩咐,都是晚輩應該做的。」

  寒暄罷了,楊程萬遲疑片刻,才問道:「這些日子,我那小徒兒給大人添麻煩了吧?」

  陸繹微微一笑:「還好,畢竟年紀還小,莽撞些,做事難免出些差池,湊合著偶爾也能使喚。她的功夫是您教的?拳腳我不甚清楚,但輕功和您比,可是差了不止一星半點兒呀。」

  楊程萬汗顏道:「這事……這孩子性子活潑,練功難免偷懶,我想她是姑娘家,將來找個好人家才是正經,所以對她也難免縱容了些,讓大人見笑了。」

  陸繹笑道:「前輩言重了……對了,聽說她是被收養的。」

  「是……這事說起來……」楊程萬直搖頭,「這孩子看著挺機靈,其實一點都不懂事,怎麼能用這事打擾您呢。」

  「言重言重,談何打擾,她既是您的徒兒,我自然會幫著儘力找一找。」

  「不不不,大人,這事您就別管了。」楊程萬話說到此處,轉頭朝楊岳道,「你杵在這裡作什麼,還不做些茶果,煮壺茶來。」

  楊岳應了,只得出屋去。

  楊程萬看向陸繹,沉重道:「其實夏兒的身世,我早就查明了,只是一直不願告訴她而已。」

  「哦?」

  「大人,不知您可否聽說過十年前京城一起綁架案,賊首顧小風綁架了大理寺右少卿董棟的夫人和兒子,收到贖金之後撕票。董夫人和他兒子的屍首十天之後才被人在山中發現。」

  陸繹點頭:「我曾聽人說起過此案,後來顧小風死在京城之中,贖金卻不知所蹤。」

  「不錯!當時案情錯綜複雜,據我調查,顧小風綁架董夫人,是因為他自己的夫人和孩子也在別人手中。他是被迫而為,至於那筆贖金,一直都沒有追回來。」

  陸繹不解:「那麼,這案子和令徒有何關係?」

  「顧小風有一雙兒女,今夏就是那個女孩。」楊程萬重重道。

  陸繹怔住:「她……是顧小風的女兒!」

  「所以我不願告訴她,生身父親竟然是賊寇,知道這些,除了心裡難受,沒別的好處。」楊程萬嘆口氣道,「現下她的養父母對她很好,我實在不願她再動別的心思。」

  「前輩用心,她若知曉,定然會感激的。」陸繹嘆道。

  「世道弄人,當年顧小風是賊首,誰想得到他的女兒會成了捕快呢。」楊程萬朝陸繹道,「請恕我冒昧,此事也請大人守口,不要讓她知曉才是。」

  「前輩放心,我自然不會說。」

第五十八章

  今夏已是又跑過一趟謝家,可謝家父子竟然還未回來,家僕想起今日似是謝夫人的祭日,他們很可能去了廟裡,大概還得住一夜才回來。她原是想來醫館找楊岳蹭頓飯,但翟姑娘失蹤一事沉甸甸地壓在心上,她究竟身在何處也不得而知,究竟該不該告訴楊岳呢?

  進了醫館之後,她還未到後廂房,便被正端著茶果行來的楊岳喊住。

  「小爺,莫進去,陸大人在裡頭呢。」

  今夏一愣:「他來作甚?」

  楊岳搖搖頭:「我也不甚清楚,大概就是來看看我爹爹的傷勢吧。」

  今夏總覺得陸繹是個無事不登三寶殿的人,已是入了夜,他怎會平白無故走這麼一遭:「你聽見他們都說什麼?」

  「無非就是些客套話,爹爹還問你是不是給人家添麻煩了,他也就客氣了幾句。」

  「什麼叫客氣幾句?」今夏不解。

  「就是說你功夫差了點,行事莽撞了點,年紀小了點,所以差池多了點。」

  「……這、這叫客氣,這分明是來告狀的吧。」今夏大驚。

  「他的語氣尚好,聽著也不像是告狀,再說……小爺,沙修竹都在你手上丟了,他說這些話已經給你留了面兒。」楊岳安慰她。

  今夏順手拿了個茶果塞嘴裡,便嚼邊嘆道:「就算給我留了面兒,頭兒聽了也肯定不舒服,弄不好還得教訓我一通,我不能進去。我今兒一天真是走背字,就沒有一件順心的事兒……大楊,下碗面給我吃吧。」

  「行,你等我把茶果端進去。」

  「再卧個雞蛋,行不行?」今夏可憐兮兮地看著他。

  「行行行。」

  待楊岳把茶果送進廂房內,回了灶間便給今夏下了碗雞蛋面,麵條雞蛋都是現成的,下起來快得很。今夏吃起來更快,一會兒功夫連面帶湯都吃得乾乾淨淨。

  「你這日就沒正經吃過飯吧?」楊岳收拾了碗筷,搖頭道。

  今夏靠著門框看他打水洗碗,心下暗想:翟姑娘的事情還是暫且不說得好,免得他心裡沒著沒落的,等有了進一步的線索,再說不遲。

  「我走了,別跟頭兒說我來過。」

  她出了醫館,站在街上,抬眼處一輪明月當空,照得屋瓦上白亮亮的一片,當真稱得上是月色甚好。

  身後有腳步聲,想是自醫館裡出來的人,她並未在意,正舉步欲走,便聽見有人道:

  「這般月色,辜負了豈不有些可惜。」

  這聲音,一併連這話都熟悉得很。

  今夏轉過身子,見陸繹正瞧著她,眼底看不出什麼情緒,面上倒是似笑非笑的。

  「卑職參見經歷大人。」她規矩施禮道,「大人,可是有什麼吩咐?」與此同時,她暗忖著,千萬莫叫她查案去,今兒時運不佳,實在該寸步不出門才對。

  他微眯了眼,將那輪月兒看了又看,才道:「若是到湖邊賞月,該有另一番滋味,不如,你隨我出城走一遭吧。」

  「這個……不是卑職想掃您的興緻……」今夏不得不道,「若是為了查案,卑職也就不推辭了,這個賞月……我今兒走背字,已經倒霉整整一日。您說我自己走霉運也就罷了,萬一連累了您,那可就是大罪過。」

  「你不是有金甲神人護佑么,怕什麼。」

  陸繹施施然道。

  「……」今夏沒法接他的話,只能繼續推脫道,「可是我還得去謝家一趟。」

  「正好,我也想拜會一下謝老爺子。」

  陸繹手一抬,示意她帶路。

  「……」今夏行了幾步,轉頭對陸繹誠懇道:「大人,我仔細想過,其實不去謝家也沒甚打緊,還是陪您賞月比較重要。」

  「如此甚好。」

  陸繹贊同地點頭。

  雖說天黑就關了城門,但兩人身上各自的腰牌,要出城去都倒都不是難事。當下出了城,陸繹腳步越行越快,一開始今夏還跟得上,但漸漸就感到甚是吃力。

  這哪裡是賞月,簡直比抓賊還累……今夏心中暗暗嘆氣,雙目還得緊盯著前方怎麼追也追不上的衣玦飄飄之人。

  不過,他的輕功可真好,尤其在這樣的月色里。

  水邊易起霧,原本皎潔的月光滲入霧中,也變得朦朦朧朧起來。竹青身影在薄霧中疾行,今夏胡思亂想著,書中寫仙人御風而行,想來也不過如此吧。

  一隻沙鷗從她近旁驟然騰空而起,將她駭了一跳,眼看著它會同其他夥伴一塊兒隱入夜色。等她回過神來,目力所及,已經失去陸繹的蹤影。

  「陸大人!陸大人……」

  她試著喊了幾聲,但四下里一片靜謐,並無人應答,便嘆了口氣,循著方才的方向繼續前行。

  再往前是一大片河灘,極目望去,四下無人,僅有一條廢棄老舊的小船擱淺在灘上。

  今夏躍上船,百無聊賴地隨意坐下,看著江水映著月色,波光粼粼,遠處停泊了一艘座船,隱隱可見燈火。能乘座船的除了官家,便是富商,現下這時候想必座船之上正是歌舞昇平。

  身側不遠處的深草似有動靜,草葉呼哧地搖晃了幾下,並非被風所吹,她驟然警覺起來,輕輕一縱,自船上躍下,雙目緊盯,緩緩靠近草叢……

  「嘎嘎嘎……」幾聲粗噶的水鴨子叫聲自草叢深處傳來,一隻水鴨子衝出草叢,翅膀幾乎是擦著今夏臉頰飛過。

  原來是它,今夏暗鬆口氣,正欲折返回去,突然被人擒住右手,她還來不及做出反應,便被人拽入草叢之中。

  「你……大人?」

  草葉噼噼啪啪沒頭沒腦地打在她的眼睛鼻子耳朵上,她勉強才分辨出此人竟是陸繹。

  「噓……」

  陸繹朝她打了個噤聲的手勢,手卻未鬆開她的,繼續往深處行去。

  大約走了十來步,他才停住,撥開眼前茂密的草葉,示意今夏望去——眼前是一個殘缺的木盆,不知道被誰丟棄在此處,水鴨子銜來各種樹枝草莖,在木盆內壘出了自己的小窩。此時窩中有四隻小小的鳥崽兒,可看見它們身上細細小小的茸毛,它們脖頸交纏,正自安眠。

  一隻小雛鳥在夢中張開嫩嫩的喙,打了個呵欠,繼而又將頭挨著其他雛鳥,甜甜睡去,月色皎潔,安詳如斯。

  今夏禁不住滿足地輕聲嘆息,看見陸繹伸手要去撫摸小雛鳥,連忙把他的手攔回來。

  「不能碰,你一碰,雛鳥身上就有人的氣味,她爹娘就不要它了。」她壓低聲音,很認真地對他道。

  陸繹垂目看了眼自己被她抓住的手,目中透出些許好玩:「我就輕輕地摸一摸。」

  「不行,千萬不能碰!」

  她把他的手緊緊攥住,搖搖頭。

  「就一下?」他故意道。

  「一下也不行!」

  她聽見不遠處傳來水鴨子焦急地嘎嘎聲,應該是心系雛鳥卻又不敢接近,便硬拖著陸繹原路退了出來。

  待回到河灘上,她才發覺陸繹的衣袖被自己攥得不成樣子,趕忙鬆了手,歉然道:「一時情急,大人您別見怪。」

  陸繹慢條斯理地理了理衣袖,瞥了她一眼,並未說話,旋身躍上那條擱淺的小船,在她方才坐過的地方坐下來。

  「看見那條船了么?」他指向今夏看見的那艘座船。

  今夏站在船側,點了點頭:「看見了。」

  「你可知曉船上的人是誰?」

  「不知道……」今夏剛說完這句,忽然猛地明白,「莫非,就是京城來的那個人。」

  陸繹微微一笑:「你可知,他為何要來揚州?」

  「因為周顯已的案子……不對,人都死了,他還來做什麼;為了翟姑娘,也不對,從翟姑娘的話里聽得出他壓根就不在乎她。」今夏不解,「他是為了修河款來的?」

  陸繹搖頭:「你們才是為了修河款來的,而他不是。他是為了享受。」

  「享受?」今夏愈發不解,「享受揚州的風土人情?」

  「不,享受把人踩在腳下。」

  陸繹淡淡道,目光冷冷地看著那艘船。

  不知怎得,今夏覺得冷颼颼的,靜默了片刻,才問道:「他想把誰踩在腳下?」

  過了很久很久,陸繹都沒有回答,久到今夏已經意識到自己問了個冒失的問題,也不指望他會回答時,她聽見了他清冷的聲音。

  「我。」

第五十九章

  今夏足足盯他看了好一會兒,想知曉他是不是在頑笑,半晌後道:「我覺得大人你多慮了,把您踩腳底下,那他肯定會被令尊削成片片的。」

  「我爹爹有那麼凶么?」陸繹側頭瞥她。

  「凶不凶我不知曉,可是個人就得護犢子呀。你爹爹平常威風八面,怎麼可能讓人糟踐你。」

  陸繹微微一笑,他發覺今夏滿口「你、你、你」,渾然忘記先前那般拘謹。

  「我爹爹很威風么?」

  「那當然了……」今夏雙肘靠在船舷上,笑嘻嘻道,「你不知道,去年有一回,你爹也不知是為了什麼事,來了六扇門,我當時躲在後堂偷著看了幾眼,就發覺外頭一陣風來,起初微微蕩蕩,向後渺渺茫茫,那叫一個走石飛砂,凋花折柳,倒樹催林……」

  「這是豬八戒來了吧?」陸繹打斷她。

  今夏呆楞一瞬,指著他驚訝道:「大人,那可是咱們大明朝的禁書,你怎麼能看!」

  「賊喊捉賊,說得就是你這樣的。」陸繹挑眉,探究地看著她,「說老實話,你把這書看了幾遍?」

  「我身為堂堂六扇門的捕快,怎麼可能看禁書,你別套我話啊。」

  「到底幾遍?」

  「也就……兩、三遍吧……」

  「嗯?」

  「五、六、七八遍。」今夏諂媚一笑,「你也看過,是挺好看的吧?」

  陸繹微微一笑,不答反問:「你常看的是第幾回?」

  「就是孫行者找二郎神幫忙的那回,行者謝了他,二郎卻道:『一則是那國王洪福齊天,二則是賢昆玉神通無量,我何功之有。』我原先並不喜二郎神,覺他聽調不聽宣著實矯情,但看了這回,就對他一改偏見,喜歡得很。」今夏道。

  「這是六十三回,二僧盪怪鬧龍宮,群聖除邪獲寶貝。」

  她不由驚喜道:「對對對,你記得真清楚。」

  「我也來考你一考,看你記不記得。」陸繹沉吟片刻,念道,「試問禪關,參求無數,往往到頭虛老。磨磚作鏡,積雪為糧,迷了幾多年少……」

  這詞今夏再熟悉不過,隨即介面念道:「毛吞大海,芥納須彌,金色頭陀微笑。悟時超十地三乘,凝滯了四生六道……這是第八回開首的《蘇武慢》,對不對?」她得意洋洋地搖頭晃腦。

  陸繹含笑:「楊捕頭說你練功偷懶,原來都看雜書去了。」

  「頭兒這麼說我的?」今夏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可是大人,你也看雜書,可功夫怎麼還那麼好?」

  陸繹慢悠悠地用手指點了點她額頭,再指指自己:「天資不同。」

  「……你就直接說我比你笨一點,我能接受。」今夏瞪著眼睛道。

  陸繹從諫如流:「你比我笨,且不僅僅是一點而已。」

  今夏微側著頭,慢吞吞道:「都是官家人,話說得太白,不好。」這話恰恰是還在站船上時,陸繹對她說過的話,此時此地與彼時彼地,雖還是一樣的月色,卻又已是大不相同。她剛剛說完,自己便撐不住笑出來。

  陸繹生性內斂,自小便被教養喜怒不宜外露,此時見她笑得前仰後合,又回想起前情種種,禁不住也低頭微笑。

  夜風漸大,江面上波浪起伏。

  今夏尚笑個不停,陸繹陡然警覺抬頭,往東南方面望去,隨即躍下小船,拉著今夏潛入深草之中。

  「有人?」論耳力與目力,今夏皆比不上他,只得問道。

  陸繹仍在側耳細聽,片刻後低聲道:「是東洋人,東南方面,百步之內,正往這邊來。」

  「……我早就說過我今天走背字。」今夏立馬附耳貼地,聽地面上的動靜,半晌後抬頭,倒吸了口冷氣:「估摸足有三、四十人!應該就是那群官府找不到的倭寇!」

  該怎麼想法子通知官府出兵剿了這群倭寇呢?眼下夜深人靜,又是荒郊野外,等她回城去報官,官府再派兵,估計黃花菜都涼了。

  風過,草動,今夏隱約間能聽見他們說話的隻言片語,只是她聽不懂東洋話,不知道他們說的是什麼。

  陸繹凝神聽著,眉頭越皺越緊……

  今夏疑心他是聽得懂,輕輕扯了下他的衣袖,焦灼地望著他。

  無須多言便明白她的意思,陸繹將她拉近些,附耳低語:「他們說上次得的畫荷葉的銀盤子很好很好,今兒去了要好好搜羅,別漏了好東西。」

  去了要好好搜羅——他們這是要去打劫還是屠村?今夏面色發白,他們此番想去的又是哪個村子?

  陸繹此時所想,與她是一樣的,所不同的是他曾看過揚州地圖,包括城郊村落的位置圖。他雙目緊閉,腦中復將地圖調出來,一江一水,一村一落,根據他與今夏此時的位置,細細地在周遭尋找,距離此地最近,也符合東洋人行進方向的村落是——蘭溪村!

  「西北面,距離此處不到一里地,是蘭溪村。」陸繹朝她耳語,「你去村裡報信,官府給各村鄉里都發了煙火彈,一旦發現倭寇,點燃煙火彈,官兵就會趕過來。」

  今夏緊張地點著頭。

  「西北面,一里地,記著了?夜裡頭你辨得清方向么?」他問。

  她用力地點頭,用嘴型無聲地說:「我可以。」

  陸繹點頭道:「去吧,小心點。」

  今夏剛欲動身,才後知後覺地想起一事:「你呢?」

  「我在這裡拖住他們,但不知曉能拖住多久,所以你必須要快!」

  「……他們有二、三十人,而且不乏劍術和暗器高手,你……」雖然知道陸繹功夫很高,但今夏還是覺得此舉太過危險。

  「我知道。」陸繹將她面上的擔憂看在眼底,調侃道,「你的功夫若是長進點,能拖住他們,我就把你留下來了。」

  他雖是頑笑話,今夏面上卻立有愧疚之意。

  「快去吧。」他催促她。

  「大人,您小心!尤其是使袖裡劍的。」

  今夏叮囑過他,正好此時一陣風過,草葉晃動,她借著這刻在草叢中俯身快步前行,如此方不容易泄露行藏。

  她倒還算機靈,陸繹微微一笑,但很快收斂心神,東洋人的腳步聲已經越來越近。

  他並不急於動手,俯低身形,耐心地等著這群東洋人走過去,同時默默數著人數:三、六、九……二十四、二十七……三十九、四十二、四十五。

  五九人頭,且個個都是亡命之徒,對於他來說,若要在同時解決他們,顯然是太多了些。

  好在,大概在內陸一直如入無人之境,這行東洋人時不時談天說笑,走得稀稀疏疏,警戒之心很低。

  隊尾的最後一個東洋人從陸繹面前不遠處行過,口中尚抱怨著小油壺快空了,待會進了村子還得尋些油來灌滿。東洋刀十分鋒利,但缺點便是養護麻煩,每日都需用油保養,否則很快就會生鏽。

  在他繼續往前行出第五步時,陸繹出手了。

  如一隻在靜謐夜空中無聲地滑翔的蒼鷹,陸繹躍出草叢,飛撲向落在隊尾的東洋人,一手緊捂住他的嘴,另一手托住他的下顎,用力一扭,東洋人於頃刻間喪命,身子軟軟癱倒在陸繹身上。

  他抱著屍首滾入旁邊的草叢,輕輕放下,抽出屍首所攜的東洋刀,再次飛縱而出。

  此時的最末,有兩人並肩而行,其中一人口中還哼哼著東洋小調。

  調不成調,戛然而止,東洋刀順暢無比地滑過他的咽喉,旁邊一人尚未反應過來,劍柄已擊在他太陽穴上,那人悶哼一聲,陸繹反手掠刀,從他的咽喉割下去……

  行在前面的那個東洋人,聽見動靜回頭,還未來得及看清狀況,就被後者咽喉處噴射出的溫熱鮮血濺了一臉。他哇哇叫著,一邊拔刀一邊抹臉,刀還未來得及拔出,一股涼意自天靈蓋傾瀉而下,他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聽見叫喚聲,多名東洋人發覺有異,紛紛回首,見有人來襲,數枚暗器齊齊朝陸繹打來。

  陸繹攜刀就地滾入深草之中,暗器有的打在刀身上,叮噹作響,有的沒入草叢之中。

  眼前屍首橫陳,皆是一刀致命,竟然有人在無聲無息間做到,東洋人對陸繹不敢小覷,對著草叢連射出數枚暗器,皆如泥牛入海,草叢中死一般寂靜。

  為首東洋人朝旁邊二人呼喝著,那兩人心不甘情不願地拔出長刀,緊緊握在手中,一步一步挨近草叢……

  月色如霜,草葉似刀。

  兩人已近草邊,東洋刀胡亂劈著草叢,草葉、草莖橫飛,青草的香味和血腥味糅合在一起,形成一種奇妙的氛圍。

  草叢裡沒有人,只見零落的暗器。

第六十章

  突然之間,一個人影從右側草叢揉身撲出,東洋人緊張之餘來不及細看,暗器疾射而出,幾柄東洋刀也往那人身上招呼,刀砍下去才發覺此人竟是之前行在隊末的同伴。

  就在這刻,陸繹飛縱而出,刀身映著月光,雪般亮白。最靠前的東洋人還未來得及反應,刀快如鬼魅,自左向右,眨眼間割開兩人喉嚨,一人左肩重傷,血突突地往外冒。

  暗器分幾路朝他打來,他順手抓過死屍為盾,左閃右避,身手矯健之極,最後將屍首朝東洋人拋去,借著這瞬,身形朝後掠去。他身後不足七十步,便是一片老柳林,進了裡頭,有了遮擋,便好行事得多。

  這群東洋人自打進了內陸,燒殺掠搶,除了躲開官府,何嘗吃過這等虧。當下,為首東洋人也看出陸繹的意圖,手掌疾抖,三枚暗器自袖中激射而出,直奔他背心要害。

  聽得身後暗器破空之聲,陸繹在飛掠之中,將東洋刀往背後一擋,鐺鐺兩聲,暗器被擋落地。

  「追!」為首東洋人惱怒道,拔刀緊追在後。

  其他人紛紛操起長刀跟上。

  在進入老柳林的前一瞬,伴隨著尖銳的嘯聲,陸繹看見了西北角的夜空升起一簇煙火,鮮艷的海棠紅,亮得驚心動魄。

  比他預料還要快些,這丫頭,怕是使出了吃奶的勁道奔到村子裡的吧。

  陸繹掠進了老柳林,眉間皺著,嘴角卻含著一絲笑意。

  這片老柳林在江邊不知道有多少年了,樹身都是一人合抱不過來的粗壯,若是冬日,便是光禿禿的一片,甚是蕭索,但現下正是春日,柳條千千萬萬,綻著細芽,在夜風中來來回回擺動著,如同天然的幕簾。

  月光穿過柳條,時明時暗,地上樹影交織著人影,斑斑駁駁。

  一名矮胖的東洋人不耐煩地用手撥開不停在他脖頸、耳根撓痒痒的柳條,一手持著長刀前進,忽然聽見有人用東洋話嚴厲地說:

  「笨蛋,他就在你左邊!」

  矮胖東洋人下意識地看向自己左側,確有一人,與此同時,心口傳來一陣涼意,他緩緩低頭,看見自己的匕首不知何時插在了自己的心口上。

  陸繹拔出匕首,把他的手往老柳樹杈處一搭,看上去就像他扶著樹在休息一般,鮮血泊泊湧出,淌過衣服,滲入樹根。

  目光穿過柳條,可以看見江面上有數十條船正往這邊駛來,從船身輪廓,便可辨出是官家的兵船。

  很好,他們所說的枕戈待旦倒也不是一句虛話。

  感覺到身體正在緩慢地失去控制,陸繹深吸口氣,探手到肩胛,拔出嵌入皮肉中的那枚袖裡劍,這麻藥的毒性比他想像中還要厲害。

  斜里又有兩名東洋人行來,疑惑地往陸繹這邊看了看,方覺不對,其中一人率先持刀揮砍過來。

  陸繹側頭閃過一刀,尋空隙將手中袖裡劍往前一送,僅憑指力將它鑲嵌入其中一人的咽喉。那人定在當地,喉嚨聳動,卻發不出聲來,口中沙啞地嘶嘶作響,片刻之後頹然倒地。

  「他在這裡!這裡!」另一東洋人不敢貿然上前,先呼喊同伴。

  立時,數十名東洋人朝這邊聚攏過來,分別在陸繹周遭的不同方位。

  陸繹又看了眼江面,兵船距離此地還有段距離……

  「看見剛才的煙火,還有江面的船嗎?」他用東洋話清晰道,「實話告訴你們,你們已經在官府的圍剿圈裡,今夜,你們有一個算一個,都逃不了。」

  聞言,東洋人腳步一滯,有數名都不由自主轉頭去看江面,果然看見正駛過來的數十條船,不由吃了一驚。

  為首東洋人倒是頗有膽氣,呼喝道:「明朝的官兵都是豆腐做的人樣,大家根本不用害怕,先殺了他!」

  陸繹冷笑一聲:「你心中懼我,不敢近前,倒叫旁人前來送死,你道他們不知曉么?」

  旁邊其他東洋人本已持刀欲衝上去,聽了這話,心下生出不甘,皆又停了腳步。

  為首東洋人見狀,惱怒道:「他是在挑撥離間,存心拖延功夫,難道你們聽不出來嗎!」

  這話說得確是沒錯,此時陸繹確是在用拖延之計,等著兵船靠岸。他能感覺到自己四肢漸漸麻痹,腳上似有千斤重的墜子拖著,若這幫東洋人一擁而上,他非但毫無勝算,弄不好連命都得搭進去。

  「你們……」為首東洋人見無人上前,愈發惱怒,「一群笨蛋!」

  說著,他持刀大步向前,緊盯著陸繹:「無恥的支那人,受死吧!」東洋刀高高豎起,朝陸繹用力劈下。

  陸繹就等著這刻,旋身躲開他這一擊,人已至側邊,手中匕首準確無誤地架上他的脖頸,停了一瞬,冷冷地掃了眼其他東洋人,然後輕巧地劃開。

  血濺上柳條,腥味濃重。

  「還有誰想上來受死?」

  他淡淡地問,悄無痕迹地將背靠到樹上,方才這一擊,已是他竭力所為,希望殺了為首之人,能夠將其他人駭退。若再來一人,他實已無把握應付。

  還真是有嚇不住的,一名年紀輕些的東洋人持刀衝上來,哇哇叫著衝上來。

  陸繹深吸口氣,勉力撐住身體,試圖儘力一搏……那人衝到一半,陡然間慘叫,持刀的手軟軟垂下,連刀都掉在地上。

  其餘東洋人見狀,不明究里,不敢再上前來。老柳林外有人用東洋話呼喝道:「官兵來了!快撤!」

  當下,他們再顧不得陸繹,連地上同伴的屍首也不要了,嘩啦啦一下全撤了。

  陸繹微鬆口氣,抬眼望了眼不遠樹梢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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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河邊一路飛奔至蘭溪村,看著煙火燃起,村民也開始撤離躲避,今夏惦記著陸繹的安危,馬不停蹄地又往河邊趕過來。長這麼大,今夏還從來沒有這般拚命地飛奔過,總覺得抓賊時就夠賣命的了,直到現下她才覺察出以前還是有所懈怠,深悔往日沒有好好練功,要不然自己還能奔得再快些。

  到河灘邊,除了地上幾具東洋人的屍首,看不見陸繹,也看不見其他東洋人。

  今夏蹲下來,查看了屍首上的傷口,皆是一刀致命,且其中三具看得出是被偷襲,應該是被陸繹所殺。

  此外,河灘上、草叢中還有不少袖裡劍,看得今夏心中一緊。

  仔細查看足跡,是往老柳林方向而去,她顧不得許多,循著足跡就追入林中。

  老柳林中,看不到人影,淡淡的血腥味瀰漫在寂靜之中。

  「陸大人?」今夏慢慢地走著,目光四下搜索,生怕漏過藏身在樹影間的人,「陸大人?陸大人,你在這兒么?」

  周遭寂靜無聲,唯有夜風穿過柳條的沙沙聲。

  「陸大人!」

  她看見有人影靠著樹,連忙急步上前,手伸到一半,便已看清那人是東洋人打扮,手搭在樹杈上一動不動,腳底下是一灘發黑的鮮血。她彎腰低頭,看清那人的致命傷是心口上的致命一刀。

  左側還有一東洋人直挺挺地躺在地上,雙目圓睜,咽喉處的半截袖裡劍在月光下雪般錚亮,他的四肢還在微微抽搐,不知道究竟死了沒有。

  今夏倒吸口氣,往後退開幾步,正待轉身,卻有一隻手輕輕地搭在她肩膀上。

  「我在這兒。」

  低低的,熟悉的聲音從她身後傳來。

  她飛快轉過身,看見了樹影深處的清雋眉目——他還活著!

  「陸大人!」

  她堪堪接住他垂下去的手,冰冷之極,心下一緊,再細辨出他蒼白的臉色:「你受傷了?!

  「背上划了個小口子。」他輕描淡寫,虛弱的語氣卻掩飾不住疲憊。

  「我看看……是袖裡劍……」今夏心猛地往下一沉,「上面淬毒了,是不是?我、我、我知道中毒之後會讓人身體麻痹,你是不是覺得動作慢了許多?」

  陸繹緩緩點了點頭。

  「那、那、那、那就對了,你、你別緊張啊!會沒事的!」她自己緊張地結結巴巴,居然還在安慰他。

  陸繹看著她,輕聲道:「你冷靜點。」

  「嗯嗯嗯嗯……」今夏深吸了口氣,定定神,覺得還是不夠,繼而又深吸了一大口氣,「你放心,我、我、我很冷靜!有我在這裡,你、你、你放心,不會有事,不會有事,不會有事,一定不會有事……我、我、我……對了!東洋人身上一定有解藥,我去搜他們的身!」

  她先扶著陸繹靠坐在樹榦上,這才跳起來想去搜那些東洋人的屍首。

  「……」陸繹伸手去拽她,卻沒拽住,「……你小心點!」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

  今夏連聲應著,手上已經開始搜靠樹上的那具屍首,什麼金簪子、銀挑子、長命鎖……等等丟了一地,就是沒找到瓶裝或是盒裝的解藥,焦急道:「怎麼儘是些沒用的東西!」

  屍首的衣服、腰帶、鞋子、連同刀鞘都被她搜了個遍,卻是連一點解藥的影子都沒有。

  她轉向地上的那個東洋人,現下也不管他到底死沒死,直接就去搜他的懷裡揣的東西,丟了幾件金銀首飾出來……

  猛然間,以為不死也處於暈厥之中的東洋人睜開雙目,雙唇微啟。

  「小心!」

  陸繹在旁一直關注著,此刻看得分明,緊急在地上抓了土塊就投擲過去。

  同時,從高處也有一物激射而出。

  兩物同時奔向那東洋人的口部。

  東洋人本是欲想用含在口部的細針襲擊今夏,針未出口,卻被土塊塞了滿嘴,緊接著又是一物,頂得他一口氣上不來,真正咽氣了。

  今夏楞了一會兒,用手拈起最上面的物件,細湊了湊,是個雞爪子。

  「叔!」她仰頭急喚道,「……別躲了!」

  近旁樹上傳來幾下嘿嘿的笑聲,緊接著,一個人影翩然落地。陸繹只看他落地的姿勢,便知道此人功夫極高,並不在自己之下。借著月光,見他衣衫襤褸,鬚髮半百,卻是個落魄乞丐。

  「叔,人命關天,快來!」今夏急道,「傷他的暗器上有毒!」

  丐叔半蹲□子,眯眼看了下陸繹,問道:「急成這樣,你男人?」

  「您孫子!」

  今夏沒好氣地更正他。

  陸繹看著丐叔,微微一笑:「多謝前輩方才出手相助,恕晚輩有傷在身,不能盡禮。」

  「小事小事,何足掛齒。」

  丐叔不自在地擺擺手,陸繹如此彬彬有禮,倒是讓他一時不知該如何應對。

  今夏仍在東洋人身上搜,這次她連屍首束起的頭髮都解下來,仍是毫無發現,急得團團轉,口中自言自語:「怎麼回事?他們身上不可能沒有解藥!」

  丐叔剛想說話,她已經風一般地衝出老柳林,去搜外頭的其他幾具屍首。

  「這丫頭,慌腳雞似的。」他搖搖頭,看向陸繹,遲疑了片刻問道,「你爹是陸炳?」

  陸繹點頭。

  「你真是他兒子?親兒子?」丐叔又問。

  陸繹仍點頭。

  丐叔摸著鬍子,緊皺著眉頭,狠狠道:「你大爺的,你真是我孫子!」

  陸繹看著他,沒做聲。

第六十一章

  丐叔細細端詳陸繹的眉眼輪廓,搖頭嘖嘖道:「你這長相……跟我一點都不像呀,我告訴你啊,男人還是長得英武才行,才有霸氣,懂么……比方說,背宜圓厚,腹宜突坦,嗯,就是像我這樣……」

  他侃侃而談,陸繹也不打斷他。

  今夏急步返回來,眉頭皺得像鐵疙瘩,顯然她在河灘上的那幾具東洋人屍首上也同樣沒有搜到解藥:「我想不明白,他們身上怎麼會不帶解藥?難道他們就沒有誤傷過自己人?」

  陸繹勉力撐起身子:「尋不到解藥也不要緊,我方才已服過紫炎,想來應該沒事。」

  今夏扶住他,感覺他身子沉甸甸的,顯然他自己已無法控制肢體的麻痹:「紫炎能解蛇毒,但未必解得了東洋人的毒……叔,你不是說有大夫已找著解毒法子,但需要傷者試藥么?快帶我們去呀!」

  丐叔聽了這話,面上卻有幾分尷尬之意,也不帶路,只顧躊躇。

  「叔?」今夏不解地看著他。

  「親侄女,不是我不想帶你們去,這其中有個緣故……」丐叔為難道,「那個大夫行醫有個規矩,官家人她不醫。」

  今夏只楞了一瞬,立時道:「那正好啊!」

  「正好?」

  「他又沒穿官服,我把他腰牌一解,誰能知道他是錦衣衛。」今夏邊說話,邊就要去解陸繹的腰牌,卻被他按住手。

  陸繹淡淡道:「既然大夫有規矩,我也不願勉強,今夏你送我回城。」

  早知他骨子裡頗有傲氣,但眼下豈是逞強的時候,今夏急道:「不行!回城也沒有,這傷口會一直潰爛下去,上次送到醫館的兩人前兩日都死了。」

  「生死有命,富貴在天。」陸繹連說話都頗費勁,把頭擱在她肩膀上。

  「不行!」今夏又急又氣,乾脆利落道,「既然有大夫已找到解毒法子,這就是命里有救!您歇著,別說話,這事交給我來辦!」說罷,她怒目瞪向丐叔,眼中是滿滿地正氣凜然。

  丐叔被她看得渾身不自在,訕訕道:「又不是我不想救他,是那大夫,她……我也沒法子呀……」

  「就按我說的做,只要把腰牌解下來,誰能知道他是官家人。」

  「這不是騙人么?要是讓她知曉我騙她,那、那、那……」

  今夏一臉的哀其不幸怒其不爭,道:「人命關天,再說了,這怎麼能叫騙呢!我又沒讓你說『他不是官家人』,這才叫騙。」

  「啊?」

  「只是不說而已,當然不能算是騙。」

  「那,她要是問了怎麼辦?」

  「問了就我來答,叔你不用說話,日後你也權當不知曉,把事情盡數推我身上,只說是我騙了你就行。」

  「哦。」丐叔聽得愣愣的。

  「別愣著了,快走啊!」今夏催促他。

  當下,丐叔將陸繹負到背上,施展輕功,一路疾行。今夏緊緊跟上。

  僅僅從耳畔刮過的風,陸繹也能判斷出他們此時的速度,背負一人還能如此之快,這位乞丐不僅輕功了得,連內力也十分深厚。

  「多謝前輩。」他道。

  丐叔足下不停,口中嘆道:「怪道都說,一當上爺爺,幹得都是孫子的事,老話真是一點錯都沒有。」

  行了莫約半個時辰,丐叔方才慢下腳步,最後停在一處竹林外。

  今夏環顧周遭景緻,後知後覺地驚道:「這裡,是不是城西,挨著桃花林?」

  「桃花林還在前山,這裡是後山。」

  丐叔放下陸繹,自懷中取出個小葫蘆,拔了塞子,往手心倒了些粉末,然後像女人點妝一樣往面上輕撲,連同脖頸等等,但凡□□在外的皮膚都撲了粉。

  「你們也都把這粉撲上。」他把小葫蘆遞給今夏,「這林子裡頭全是蛇,不撲上粉,讓它們咬上一口可夠受的。」

  「又有蛇!」

  今夏對那條赤紅大蟒仍舊心有餘悸,手腳麻利地給自己上了粉,又倒了些在手心裡,輕輕抹到陸繹的面上……

  這粉無色無味,有點像是珍珠粉末,抹上去肌膚上泛起一層淡淡的微光。陸繹似連睜眼的氣力也沒有,閉著雙目,由得她在臉上抹粉。倒是今夏,也不知怎得,手觸到他面上肌膚時,心中升起種莫名的異常感覺,動作便不由自主地有點遲緩。

  「丫頭,你這可是占他便宜。」丐叔打趣她。

  今夏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加快了手腳,卻看見陸繹唇角微微勾起,似在微笑。

  「你笑什麼,我真的沒想過占你便宜。」她索性雙手都用上,把他一張俊臉連揉帶搓,「我只是想把粉塗均勻。」

  丐叔在旁嘿嘿直笑。

  待都塗好粉,丐叔復背上陸繹,緩步朝竹林中行去,再三叮囑今夏:「跟好我,最好一步都別踏錯,否則掉蛇窟裡頭,塗了粉也沒用。」

  「知道了。」

  今夏深吸口氣,跟在他身後,幾乎每一步都踏在丐叔的腳印之上,不敢有半點行差踏錯。

  風過,隨著沙沙聲,竹葉噗噗而下。

  地上是不知曉堆積了多少年的厚厚落葉,瀰漫著淡淡的腐爛竹葉的味道,表明此地人跡罕至。

  月光灑下來,竹影和人影交織在一起,還有某種遊動的物件。

  今夏緩緩抬頭,就在她眼前不足兩尺處,一條小蛇繞在竹身上,蛇身碧青如玉,上半身在空中緩緩扭動著,似在享受月光的沐浴。

  再把頭仰高點,在她眼界之內,至少有十幾條青蛇,有大有小,或盤或立,姿態悠閑。

  她身上的汗毛嗖一下全豎起來,輕輕喚道:「叔……我看見蛇了。」

  「只要不碰到它們就沒事。」丐叔冷靜地回答她,「她一直都誇它們很乖的。」

  「現下看著是挺乖的。」今夏努力讓自己的聲音顯得鎮定,「她是誰?這些蛇都是她養的?」

  「你們得喚她沈夫人。」

  今夏眼睛看著蛇,緊緊跟在丐叔身後,口中沒忘記問道:「沈夫人?她和沈密沈大夫是親戚?」

  「說起來,她算是沈密的堂弟媳婦,但她與沈密從未謀面。」丐叔嘆了口氣道,「她是望門寡,定了親,下了聘,沒想到夫君卻死於船難。」

  「……叔,你怎麼認得她的?」今夏問。

  丐叔沉默了片刻,才尷尬道:「我被蛇咬了。」

  今夏噗嗤一笑:「原來是美女救英雄,了解了解,不丟人,叔!」

  說話間,他們已不知不覺穿過小半個竹林,隱約能聽見山泉潺潺的流水聲,再往前豁然開闊是一大片平地,種著不知名的花草,一棟簡樸的木屋清冷地佇立在月光下。

  丐叔先朝今夏低聲道:「你安分點,她不喜歡呱噪多話的人。」

  「放心吧,投其所好是我的強項。」

  今夏不放心地勾頭去看陸繹,見他仍是雙目緊閉,探了探他鼻息,呼吸淺淺,這才稍稍安心。

  丐叔頗不自在地輕咳了兩聲,看了一會兒木屋,轉頭朝今夏訕訕道:「現下天色已晚,你看燈都熄了,她肯定已經睡下,要不我們等天亮……」

  「人命關天啊叔!你就不要顧著憐香惜玉了行不行?!」今夏咬牙切齒地瞪他。

  「……好、好……」丐叔復轉過頭,重新清了下嗓子,朝木屋朗聲道:「沈夫人,在下陸庭於,我把傷者送來了。」

  過了好一會兒都沒動靜,今夏急得都想直接去敲門,才看見木屋內有燭火亮起來。

  「你看你看……」丐叔唉聲嘆氣,「她睡眠一直不好,唉,咱們來得真不是時候呀。」

  「叔,你還真是個情種。」

  今夏伸著脖子,足足又等了好半晌,才等到木屋的門被自內拉開,一個中年婦人捧著油燈出來。她的衣裳整整齊齊,頭髮梳得一絲不亂,面容平和,絲毫看不見被夜半叫起的倦意或不耐。

  丐叔忙上前:「深夜叨擾,實在抱歉得很,實在是無奈之舉。沈夫人,這個人背上的傷就是被東洋人暗器所傷。」

  「陸大哥不必與我見外,把人帶進來吧。」沈夫人溫和道,說罷便轉身進屋去。

  丐叔忙將陸繹背進去,今夏也跟著進去。

  在沈夫人的指引下,陸繹被放在一張竹床上,沈夫人低首查看他的傷口,今夏捧著油燈幫她照著……

  「他何時受的傷?」沈夫人問。

  今夏忙道:「大概在半個時辰之前。」

  沈夫人皺了皺眉頭:「你們是不是給他用過什麼葯?」

  「……沒、沒有。」今夏連忙道,「我在東洋人身上搜不到解藥,對了,他自己身上有解毒的葯,紫炎,他應該是服了一顆。」

  「紫炎!」沈夫人轉頭看向丐叔,問道,「他是什麼人?怎麼會有紫炎?」

  「……我、我……」

  丐叔只能看今夏。

  「他家裡頭是在京城裡經商的,頗有些家底,紫炎是他家從黑市上買來的,為得就是放身上以防萬一。」今夏說得很順溜,「這葯,有什麼不對么?」

  「葯不對症,甚於毒藥。」沈夫人看向今夏,問道,「這位姑娘,你又是何人?」

  「我是他的丫鬟。」

  「她是他的情兒。」

  今夏與丐叔同時道。

  話音剛落,今夏暗嘆口氣,迅速瞪了眼丐叔,想努力把話圓回來:「原來我是丫鬟來著,後來我們家少爺就看上我了,就、就那什麼……」

  「他看上你?」沈夫人似有點意外。

  「嗯,對。」今夏接著道,「一開始他也沒看上我,我就使勁誘惑他,後來他終於把持不住,就從了我,跟著我私奔到江南。」

  丐叔福靈心至地在旁補充道:「這丫頭的故事還挺勵志,我聽了也特別感動。真是一對苦命鴛鴦呀,好不容易到了江南,結果又碰上倭寇,你就救救他吧。」

  沈夫人盯著丐叔看了片刻,也不知是信了還是沒信,顰眉道:「他若未服紫炎,我還有七成把握,現下,兩種毒性在他體內,要解可就不易了。」

  「求您試一試吧,沈夫人。」今夏焦切道。

  丐叔也勸道:「試一下,隨你試藥,反正是死馬當活馬醫。」

  聞言,今夏惱怒地橫了丐叔一眼:「他一定不會死的!」

  沈夫人思量片刻,頷首應允道:「把他抬到臨水的後屋去,我先去調配藥材。」

第六十二章

  所謂的臨水,正是靠著山中的一處溫泉水,隔著窗子,可看見月色下霧氣氤氳。

  「陸大哥,你先把他的上衣脫下來,我要替他清洗傷口。」沈夫人又轉向今夏,「你去打一盆泉水來。」

  今夏忙不迭應了出去。

  丐叔上前替陸繹將衣袍脫下來,不經意間,陸繹懷中的兩份信函掉了出來,官家信函制式與民間不同,一望便知。他忙手忙腳地用衣袍覆上去,一併包裹起來,偷眼望向沈夫人。

  沈夫人也正看著他。

  「這個……那個……」他支支吾吾。

  「陸大哥,你趴在地上作甚?」沈夫人淡淡道,「快起來吧,再到外屋多拿幾盞燈進來,這裡不夠亮。」

  「好好好。」

  估摸她並未留意到,丐叔心存僥倖,把衣袍放到一旁,便去外物取油燈。

  見他出了屋子,沈夫人瞥了眼那堆衣物,並不動手翻檢,又望向陸繹,若有所思地想著什麼。

  外頭溫泉邊,霧氣撲到面上,帶著些許刺鼻的氣味,今夏拿了水瓢,低頭近看那泉水,竟是鐵鏽色的,用水瓢撥了撥水,水下影影綽綽似有什麼物件也跟著扭動起來。她吃了一驚,硬著壯著膽子拿眼細瞅,好不容易才分辨出水中竟也有小蛇,莫約手指頭粗細,一條條隨著水波蕩漾,愜意之極。

  此地還真是個蛇的福地洞天,今夏深吸口氣,盡量不去驚動到小蛇們,一小瓢一小瓢地把泉水舀上來,滿了一盆便趕緊捧去給沈大夫。

  「沈大夫,水打來了。」她恭敬道。

  沈大夫點點頭,捲起自己的衣袖,從銅盆內掬水來凈手,三下兩下之後,取出來輕輕甩甩手,仍吩咐道:「把水倒了,再打一盆來。」

  「馬上就來。」今夏二話沒說,把水端出去倒了,復打了一盆泉水來。

  沈夫人仍是用這盆泉水來凈手,然後仍道:「再打一盆來。」

  於是今夏又去打了一盆,然後眼睜睜看著沈夫人仍舊用這盆水來凈手。

  將手洗凈,取過旁邊潔凈的布巾仔細地擦著手,沈夫人曼聲道:「再去打一盆。」

  「行!」今夏一句多餘的話都沒有,麻利地端著盆就奔出去。

  看著她的身影,沈夫人微微一笑,轉向丐叔道:「這丫頭年紀雖輕,倒有幾分耐心,要不然,就是對情郎用情頗深。」

  丐叔嘿嘿笑道:「你只管折騰她,沒事,她皮實著呢。」

  沈夫人偏頭瞧他,面色微沉道:「莫非,在陸大哥眼裡,我是個刁鑽之人?」

  「不是不是,當然不是。」丐叔連聲陪笑道,「我是說,你怎麼做都對!真的真的,要不你差遣我,我也是做什麼都願意的。」

  沈夫人盯了他一瞬,然後道:「若是我讓你把衣衫都脫了呢?」

  「……」丐叔雙手護在胸前,神情緊張,「這個這個……不太好,有傷風化……不是不是,主要吧,我身子骨弱,脫了怕受涼。」

  說話間,今夏已經又端了一盆水進來,饒得是春寒料峭,來來回回幾趟,她鼻尖上已沁出了細密的汗珠。放下銅盆,她先關切地望了眼陸繹——他此時赤著上身,趴在竹榻,雙目仍舊緊閉,人應是在昏迷之中。

  「沈夫人,水打來了。」今夏用袖子胡亂抹了抹臉,笑道。

  沈夫人這回沒有再凈手,看著她道:「你這麼來來回回地跑,必定頗有怨言,心裡在暗暗罵我吧?」

  「怎麼可能!」今夏瞪大眼睛,反駁道,「我像那麼不懂事的人么?您這樣不世出的高人,肯定得有些派頭呀,別說多打幾盆水凈手,您就是再多洗幾次腳,或者連澡一塊兒洗了,再換上七八套衣裳,也是應當應分的。我心裡頭就剩下對您的崇敬了,怎麼可能有怨言!」

  她滿臉真誠地看著沈夫人。

  沈夫人不太舒服地噎了下,轉向丐叔:「我久未出門,外頭的世道是不一樣了。」

  丐叔忙道:「不是,她這樣的,擱外頭也算是難得一見的。」

  沈夫人俯身自木櫃中取出一卷布裹,在桌上展開,燭火下,一整排的銀器具亮得灼眼,有大小各異的銀刀,刃口薄如冰片,還有銀鑷子、銀剪刀、銀鑿子,甚至還有一柄銀鋸子……

  「陸大哥,你幫我到竹林里抓條蛇回來。」沈夫人指著旁邊的草簍子,吩咐道。

  丐叔應了,拎著草簍子出去。

  沈夫人把銅盆端至榻邊,取了一方乾淨布巾,沾了水,從陸繹背上的傷口擦下去。

  這泉水並非一般的水,淌過傷口時,周遭的肌膚立時泛紅。今夏在旁看見陸繹眉間緊皺,應該是十分疼痛。

  用泉水將傷口反覆清洗了幾遍,直至周遭肌膚紅得反覆要滴出血來,沈夫人這才取過一柄小銀刀,刀刃鋒利之極,將傷口切開,再從傷口深處切下一小片肉。

  血,一下子湧出來。

  今夏只是在旁看著,心裡都一陣陣發緊,又看見陸繹在昏迷中雙手攥握成拳,想是疼痛難忍,忍不住伸手過去覆在他手上,卻被他一下子緊緊握住。

  沈夫人聚精會神地將切下來的肉放在一個銀盤子上,正好丐叔抓了蛇回來,她打開草簍子,讓小青蛇慢慢游出來。

  有血腥味誘引著,小青蛇扭著身子,徑直朝銀盤游去,繞著那小片肉遊了幾圈,然後一口咬下去,幾下就吞入腹中。

  看著蛇吃下去,沈夫人似鬆了口氣,又仔細端詳那青蛇的變化。

  只見青蛇將肉吞入腹中之後,原本鱗片青翠如玉,光華流轉,慢慢地,鱗片上的光澤暗淡下去,青翠也一點一點褪去,呈現出灰白色,直褪到尾尖,剩下小指頭長的那麼一小截便不再褪了。

  整條小青蛇變成了小灰蛇,唯獨尾尖仍舊青翠,在空中扭動著,顯得有幾分有趣。

  「行了,把它送回去吧。」沈夫人將小蛇仍舊裝回草簍之中,目中有慈愛之色,「過幾日,它自己將毒消解了,褪下皮鱗,就能回復原來的模樣。」

  今夏忍不住插口道:「您的意思是,蛇能消解這毒,是不是他就有的救了?」

  沈夫人淡淡道:「理是這麼個理,但他豈能和我的蛇比,能不能救和能不能活,這是兩件事。能救的未必就能活,這都得看他的命。」

  今夏的手此時尚還握著陸繹的手,她重重地點著頭,望著沈夫人道:「他能活,他有這個命!」

  沈夫人看了她片刻,問道:「有些事,我須得事先說明——方才你也看見了,蛇對抗此毒,尚需要褪去一身鱗片,人想要解此毒,其痛楚不亞於蝕皮噬骨,他若受不住,要自尋短見,可就怪不得我了。」

  「……不會的,我不會讓他尋短見,更不會怪您,您只管用藥就是。」今夏斬釘截鐵道。

  沈夫人點點頭,自袖中掏出一小柄短笛,湊到唇邊,一種怪異的曲調自笛身傳出來。說它怪異,是因為它似有調又似無調,忽高忽低……

  今夏心道這高人的毛病還真不是一般得多,詫異地看向丐叔,剛想低聲詢問曲子這麼難聽可否需要喝彩捧場,就聽見窗外傳來一陣令人汗毛直豎的沙沙聲,而且這個聲音居然還有點熟悉,這才是令她覺得毛骨悚然的最重要原因。

  笛聲一停,她還沒來得及倒抽口冷氣,就看見一個巨大的蟒首從窗口探了進來,通身赤紅,在夜裡,雙目簡直就像是燒灼的火炭,閃閃發光……

  「桃花仙!」今夏在心中嚷出這三個字,然後她不由自主地挨向陸繹,這下子,換成她下意識地緊攥住他的手。

  赤蟒扭動了幾下蟒首,沈夫人緩步上前,摸摸它光滑冰涼的鱗身,嘆道:「開春以來,沒聽見外頭有人告狀的,你挺乖的,是吧?」

  蟒首居然還點了幾下。

  「你這廝臉皮太厚了!前幾天還把我們堵在桃花林里,差點餵了你的徒子徒孫。你這也好意思說自己乖!」今夏腹誹。

  摸了幾下之下,沈夫人從懷中掏出個小銅匣子,打開匣蓋,遞到蟒首面前。

  今夏尚在詫異之中,便看見赤蟒一口咬住銅匣子,用力之猛,都讓人擔心銅匣子會被它咬癟掉。而它喉嚨間發出的嘶嘶聲,也表明它此時極為痛苦。

  沈夫人近乎是心疼地看著赤蟒,但仍是等了好一會兒,看見蟒首已不再用力,軟綿綿地擱到自己懷中,才將金匣子取了下來。

  方才還是空空的金匣子中,此時有液體流動的聲響。

  今夏這才明白過來,原來沈夫人是在取這赤蟒的毒液,只是不知這赤蟒是否自幼被她養大,竟然會如此乖巧,蛇毒析出對它而言何等痛苦,它竟然心甘情願地咬住金匣子。

  沈夫人將金匣子放到一旁,對赤蟒好生安撫了一番,才放它去了。赤蟒仍從窗口退出去,但並不游入山林,而是潛入了溫泉之中。

  取蛇毒不易,作為毒液,這蛇毒在黑市上貴重堪比黃金,今夏是知道的。當下看見沈夫人從櫃中捧出一個瓷罐,從罐中拿了兩枚龍眼大的藥丸出來。一枚搗爛並摻入一小滴赤蟒毒液,然後敷到陸繹的傷口上。

  另一枚用溫水化了,端給今夏。

  「他若面色發青,呼吸急促,便喂他喝幾口。」沈夫人吩咐道。

  今夏小心翼翼地接過碗,緊張地注視著陸繹的面色。

第六十三章

  赤蟒的一小滴毒液,對於一個常人來說,立時會讓血液凝結,斷然是不可承受的。沈夫人之所以用了毒液,便是因為陸繹的體內還有紫炎,不得不如此,但毒液在他體內,仍是會讓他脈搏跳動緩慢,全身掉入萬年冰窟之中,究竟能不能撐過來,就要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不多時,今夏便已感覺到陸繹的手冰冷冰冷的,低頭望去,他的手掌血色盡失,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紫青。

  她緊張地去看他的另一隻手,發現同樣如此。

  這淡淡的紫青,從他的四肢開始逐漸往上蔓延,直至腰際、胸口……今夏端著碗,緊張地望向沈夫人:「現下能喂他喝葯么?」

  「且再等等,等他面色發青時再喂。」沈夫人道。

  「哦……」

  今夏口中老老實實應著,心中卻是焦灼不安,她就在陸繹近旁,已能聽出他呼吸中的滯澀艱難,萬一……她不敢想下去,只能眼睛眨也不眨的盯著他,生怕錯過一絲絲突如其來的異常。

  他脖頸處的肌膚也開始泛出紫青,呼吸不僅僅是艱澀,而是愈發微弱,甚至若有時無。

  「沈夫人……他……」今夏的聲音不自覺地打著顫。

  沈夫人凝神細察片刻,朝丐叔道:「陸大哥,你可否輸些真氣給他,幫他撐一撐?」

  丐叔二話沒說,往地上盤腿一坐,一手抵上陸繹的手,將內力源源不斷地送入陸繹體內,隨之,紫青雖未消退,但他的呼吸彷彿一縷細絲重新被接起,漸漸回復平穩。

  呼吸雖穩,但卻止不住紫青繼續往上蔓延,今夏眼睜睜地看著他的下頜發青,朝沈夫人急道:「現下可以讓他喝葯了吧!」

  沈夫人淡定道:「再等等……不急……」

  當陸繹的嘴唇也開始泛出紫青,聽見他因痛楚而牙齒間發出的咯咯聲,今夏再忍不住,用勺子舀了湯藥就往他口中送去。

  沈夫人倒未制止她,只示意丐叔可以撤掉真氣,並伸手替陸繹把脈。

  因抵禦寒毒的本能,陸繹牙關緊咬,銀勺頂在陸繹唇邊,但怎麼也送不進去。今夏試著想讓湯藥慢慢自唇齒間慢慢滲進去,湯藥卻盡數溢出,根本喂不進去。

  「怎麼辦?他不喝……」她急道。

  「把他的牙撬開!」此刻,丐叔顯得很果敢。

  今夏不解:「怎麼撬?」

  丐叔看著她,片刻之後,齜開他一口白亮亮的牙。

  今夏連連點頭,把碗往前一遞:「叔,你來!」

  丐叔往後急退,驚道:「那怎麼行,我、我……還是童子身。」

  「我保證,餵過葯,你也還是童子身。」今夏勸慰他,「你就當是親個嘴而已,根本不妨礙你當童男。」

  「不行,親個嘴也不行,這個和我童子身是一塊兒的,不能拆開零賣。」丐叔義正言辭地拒絕。

  手一直撫在陸繹的脈上,沈夫人忽得眉頭一皺:「陸大哥,再給他輸真氣!你,不管用什麼法子,把葯喂進去,要快!」

  再沒功夫可以耽擱,今夏楞了一下,低頭喝了一大口湯藥,俯身到陸繹唇邊……

  外頭,月光落在一池溫泉水中,赤蟒甩動著尾巴,攪得水波迭起,團團霧氣升騰,直至竹梢才慢慢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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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給爹爹燙過腳,又替他把全身擦洗了一番,鋪好床鋪,服侍著他躺下,楊岳又出屋來,到院中井邊打水。他來回數趟,直至把醫館灶間的兩個大水缸都裝得滿噹噹的,然後又洗凈手,取了麵粉來和。春日裡蘑菇最鮮,明早想給爹爹做蘑菇青菜包子,現下就得先把面發好。待做完這切,把灶間歸置整齊,他這才擦擦汗,習慣性地在石階上坐下來。

  一輪明月當空,也不知過了多久,便聽外頭梆子聲響了三下。

  竟已三更了,他站起身來,心中想著該回屋歇息才對,卻不知怎的,雙腳直往外走。出了醫館的後門,穿過青石板鋪成的小巷,他又來到那夜救下翟蘭葉的河岸邊。

  夜深人靜,河邊自然是四下無人,他默默地站著,回想著自遇見她之後的一幕幕情景,她捲起珠簾那瞬的驚艷,她顰眉說話的楚楚動人……

  也不知她現下在姑蘇過得如何?

  既然是綉場,想來是需得每日伏案刺繡,定是極勞神的,也不知道她能否習慣?

  若是能到姑蘇看上她一眼,便是遠遠地只看一眼也是好的,可惜……楊岳長嘆口氣,轉身欲回醫館,卻在眼角瞥見巷中有一方茜色衣角飄過。

  茜色衣料,薄而柔軟,顯然是女子所穿。

  楊岳眉頭一皺,三更已過,一個女子怎麼會在此時遊盪?捕快本能驅使,他不自覺快步跟過去。

  這條巷子並非他來時所走過的巷子,由於兩旁房屋的緣故,巷子曲曲折折,幽幽暗暗。有時候楊岳覺得那女子分明就在不遠處,可拐過一個彎,卻又見不到人影。

  若非還能聽見前頭的腳步聲,他說不定會以為自己追的,只是一個鬼魅。

  左轉右拐,直至巷尾,楊岳剛拐過去,陰暗中看見那女子與一人相擁而立。原來是一對來此地幽會的男女,他不由覺得自己多事,只看了兩眼,也不願出言警示,轉身便想悄悄離開。

  走出十幾步,他突然想到今夏之前給自己形容過的「愛別離」,仔細回想那對男女姿態,女子也是撲在男子懷中,被男子用雙臂摟抱著,兩人一動不動……

  自己的腳步聲不算輕,若是幽會偷情的男女就該十分警覺才是,怎得好像完全沒有留意到自己,楊岳越像越不對,迅速折回身去。

  那對男女仍在原地。

  一動不動。

  楊岳屏住呼吸,慢慢走過去,一直走到女子旁邊。

  風過,吹開一片浮雲,復露出月亮。

  月華灑落在那男子的面容上,肌膚光滑細膩,雙眼黑亮,卻透著一股沉沉的死氣。楊岳緩緩抬起手,觸碰到男子面容,所觸之處冰冷堅實,竟然是用陶瓷燒制而成的一張臉。

  這種詭異的人偶,陰氣森森,饒得是捕快,楊岳也不由倒抽一口冷氣,迅速縮回手又去看那女子……

  一看之下,他踉蹌退開數步,驚駭地幾乎喘不上氣來。

  那女子,赫然就是翟蘭葉。

  她雙目閉著,臉上是紫黑的,顯然已經死去多時。

  怎麼會,怎麼會,怎麼會?!她此時應該是姑蘇,怎麼會在這裡?這一定是自己的幻覺,一定是幻覺!楊岳用雙手猛力搓臉,想讓自己清醒一點。

  還未等他雙手放下,後頸處被人重重一擊,他頓時暈厥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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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覺身上未消散的痛楚,陸繹皺皺眉頭,緩緩睜開雙眼。有陽光透過竹製窗欞照進來,落在地上,也落在伏在他榻前的那人身上,明亮而溫暖。

  他挪動了□子,發現自己的左手被那人握著,正想抽出來,便看見有人跨進門來。

  「你醒了!」

  今夏喜道,放下手中的托盤,走過來先把伏在榻邊睡得香甜的丐叔使勁搖晃了一番。

  「嗯、嗯嗯……」丐叔揉著眼睛,先吸鼻子,「有吃的了?」

  「叔!我讓你看著他,你怎麼能睡覺呢?」今夏不滿道,「萬一傷情有變化怎麼辦?」

  丐叔伸了個懶腰,站起身來:「沒事沒事,我的手一直按在他脈上,他要斷氣了我肯定知道……沈夫人也說他撐過那關就沒事了,你看,這不就醒了么。」

  陸繹想撐起身子,今夏忙上來相扶,放好方枕,讓他靠坐在竹榻上。

  「大……」想起此間是沈夫人的地盤,她連忙改口,「哥哥,你餓了吧?我煮了神仙粥,吃一碗如何?」

  陸繹不說話,只看見她,發現她面有倦容,且嘴唇上還有一處明顯的傷。

  見他不說話,今夏挨近他,小聲道:「沈夫人不待見官家人,所以我說您是富商之子,我也不能喚您大人,實乃形勢所迫,您千萬別計較啊。」

  「你這兒怎麼了?」他側頭看她的嘴唇。

  距離如此近,她唇瓣上的傷看得更分明了,似有牙印痕迹,倒像是被什麼物件咬了。

  今夏本能地捂住嘴,然後道:「這個……昨夜裡,我到泉邊打水的時候,一不留神摔了一跤,正好磕石頭上了。」

  旁邊的丐叔正自己動手舀粥來吃,聞言嘖嘖了兩聲。

  陸繹仍盯著她看:「可上面怎麼還有牙印?」

  「就是磕上去之後,我自己的牙,就磕嘴唇上了,嘿嘿嘿……」今夏不自然地乾笑兩聲,「真是大水沖了龍王廟,自家人打了自家人,挺好笑是吧?嘿嘿嘿!」

  丐叔吃了口粥,又嘖嘖兩聲,點頭應和道:「好笑,真好笑。」

第六十四章

  今夏舀了碗粥,吹了吹熱氣,遞給陸繹道:「哥哥,這是神仙粥,你嘗嘗。」

  陸繹望了望,極為普通的一碗小粥,看不出有什麼特別之處:「神仙粥?吃了就升仙的那種?」

  見他尚能說頑笑話,身體該是沒有大礙了,今夏笑眯眯地點點頭:「你嘗嘗就知道了。這粥是用糯米,生薑,加上河水,在砂鍋裡頭煮一、二滾,然後放六、七個帶須大蔥白,煮到半熟的時候加小半盞米醋調勻。但凡我家裡頭有人生病,我娘就煮神仙粥,養人得很。」

  「這是你煮的?」

  陸繹接過碗,嘗了一口,有股生薑的辛辣味道,除此之外淡而無味,比起他吃過的蓮子粥、牛乳粥、山藥粥等等自是差了許多。

  「嗯,我熬了大半個時辰,應該是夠稠。」今夏一宿沒睡,揉揉眼睛,期盼地看著他,「如何?好吃吧?」

  「……還不錯。」

  他慢慢地一口接一口,大概也是因為腹中飢餓,竟把整碗粥都吃下去。

  見他吃得乾淨,今夏歡喜得很,又想給他再盛一碗,正巧沈夫人緩步進來。

  雖然一屋子人,她也沒有多餘客套言語,徑直行到陸繹面前給他把脈,片刻後淡淡道:「體內尚有餘毒,一時半會兒也逼不出來,只能等它自己慢慢消解,大概需要一年功夫吧。」

  今夏吃了一驚:「他、他、他體內還有毒?一年裡都動不了了?」

  沈夫人瞪她一眼:「誰說動不了,只不過這一年內他的體質會比較弱一點,容易發燒,其實發燒是好事,是他自身在消解餘毒。」

  「哦……那,這餘毒還有別的妨礙么?」今夏關切問道。

  「別的方面,」沈夫人沉吟片刻,看著她認真道,「這一年裡不宜有繁衍子嗣,否則對孩子不好。」

  「……哦。」

  今夏楞了半晌,腦子裡也沒想明白這話她為何盯著自己說,倒是認真想了下陸繹到底究竟成親了沒有。

  「對了,沈夫人,我給您專門煮了一砂鍋的竹葉粥,乾乾淨淨擺在外頭桌上,您可看見了?」眼看沈夫人就要出去,她趕忙道。

  沈夫人淡淡道:「他既然已經醒了,你就不必再費力討好我。」

  「瞧您這話說的,我是那種過河就拆橋的人么?我就是看著您特親,跟我娘似的,不不不,您還年輕得很,像我姨,我呀就是忍不住特想對您好。」今夏邊說著,邊把丐叔正吃的碗奪了下來,「叔,別吃了,到外頭陪我姨吃飯,一個人吃飯多孤單。」

  丐叔扭扭捏捏:「不好不好,我這一身又臟又臭的……」

  沈夫人瞥了他一眼,眼中看不出什麼情緒:「陸大哥,快出來吧,你看不出這小兩口是想單獨呆著么,你還杵在這裡。」

  「啊?……哦、哦哦……」

  丐叔恍然大悟,忙不迭地跟著沈夫人出去了。

  瞧這式樣,沈夫人嘴上沒再拒絕,是承了自己的情,今夏喜滋滋地轉身,又給陸繹盛了一碗粥。

  「哥哥,再來一碗?」她殷勤道。

  陸繹搖搖頭:「不了,你吃吧……小兩口是怎麼回事?」

  今夏壓低聲音,指指外頭,笑眯眯道:「蒙她的,她以為咱們是一對私奔的小情人……嘿嘿嘿,她居然還真信。」

  說罷,她自己樂得不行,卻看見陸繹面上無甚表情,不由怔了一下。

  「你惱了?只是權宜之計而已。」

  陸繹瞥她,淡淡陳述道:「這事,可是你占我便宜。」

  「我哪有!」今夏剛說罷,似乎就想到了什麼,頓時臉上不自在起來,連語氣也變得訕訕的,「……真沒有,您多心了,咱們是來療傷的,把傷治好才是最要緊的,對吧!」她邊說著邊轉過身,囫圇吞棗地把一碗粥全咽了下,匆匆忙忙收拾了碗筷出去。

  陸繹見她跨出去沒兩步,端著碗筷居然又回來了。

  「怎麼了?」他問道。

  今夏輕手輕腳地放下碗,小聲道:「沈夫人和我叔正用飯呢,我叔那個彆扭勁兒,我都看不下去了……我總覺得他們倆有點古怪,你覺著呢?」

  「有什麼古怪的,不就是他心裡惦記著人家,卻又不敢說出來么。」陸繹不以為然。

  「對對對,我也這麼覺得的。」

  今夏支著耳朵,努力想聽外頭他們倆究竟在說什麼,可惜沈夫人說話聲音原就輕,加上她耳力平平,實在聽不見什麼。

  她索性湊到陸繹榻前,好言道:「哥哥,我知曉你耳力好,你聽聽他們在說什麼?」

  「聽人牆角,非君子所為。」陸繹拒絕。

  「別逗了,你們錦衣衛若不聽牆角,哪來那麼多內幕消息。」今夏怕他動怒,忙又補上一句,「其實我們六扇門也是,有時候還得趴房頂上。我就是耳力沒你好,要不我就自己聽了。」

  陸繹拿她沒奈何,側耳細聽片刻:「……沈夫人說,去年在桃花林裡頭埋了幾罈子酒,讓你叔有空去取回來……」

  「還有呢?」

  「……還讓你叔去竹林里挖『黃泥拱』,晚上配著鹹肉蒸……」

  「黃泥拱?」今夏楞了下,繼而恍然大悟,「那是最鮮的春筍呀,一出土就得吃,多擱一會兒都不行……還有呢?」

  陸繹又聽了片刻:「都是些家常瑣事,不想聽了。」

  今夏乾脆拖了方小竹凳在榻前坐下,熱切道:「家常瑣事才最見真情,接著聽接著聽……我叔說話了么?」

  「只聽見他嗯嗯嗯。」

  「瞧他這點出息!」今夏怒其不爭,嘆息道,「還有呢?」

  「沈夫人問他是怎麼認得我們,他說……」陸繹斜睇她,「因為你被狗咬?」

  今夏支肘撐在榻上,不好意思道:「那不是一般的狗,我說過的,那叫雪山獅子,長得跟熊一樣,再說,我也沒被咬著。」

  陸繹微微一笑,繼續側耳細聽。今夏也閉起眼睛,試著傾聽那屋的聲音。

  「……他說過兩天砍些竹子,搭個大點的涼亭,有的藥材需要陰乾,也方便些……沈夫人說此事不急……」

  他說著,卻未聽見今夏應答,朝她望去,才發覺她鼻息淺淺,竟已趴在榻上睡著了。昨夜又是東洋人,又是趕著報信,然後陸繹中毒,今夏一直提著心,現下陸繹毒也解了大半,性命無憂,她頓時鬆懈下來,困意著實擋也擋不住。

  陸繹停了口,靜靜望著她的眉眼——自相識以來,倒還是第一次看見她這般安靜,想來昨夜定是累極了。

  他尚記得竹林外,她往他臉上抹藥粉的時候。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指腹輕柔地順著她的眉弓撫摸下去,然後是她的臉頰,最後停留在她柔軟的唇瓣上。

  唇瓣上那處殷紅的傷痕明顯之極,他微微顰起眉頭,指腹來來回回在其上摩挲著,最後探身過去,輕柔地吻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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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夏再一次回到了那條街上。

  喧鬧而繁華,她孤獨一人,倉皇四顧,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找尋誰。

  她試著往前走去,從人縫中能看見雜耍藝人將浸油點火的火叉高高拋起,上面裝得鐵片圓環隨著每下動作而嘩嘩作響。

  火光在半空跳動著,明亮而刺目。

  斜刺里驟然有人伸手抓住她,鐵鉗般的手,硬得掰都掰不開。

  她拚命掙脫著,想喊,喊不出聲來,身子直直地往下墜落,彷彿是墜入一個無底深淵……她驟然睜開雙眼,劇烈地喘息著,陽光透過竹窗灑進來,咫尺之間,陸繹靜靜注視著她。

  「又做噩夢了?」他看著她倉惶未定的雙目。

  原來是夢,今夏深吸口氣,平復了下心境:「……做夢而已,沒事……我怎麼睡著了?睡了多久?」

  「睡了還不到一盞茶功夫。」

  「哦……」

  她使勁閉了下酸澀的雙眼,甩甩頭,讓自己清醒過來。

  陸繹皺眉道:「困了就睡一會兒。」

  今夏起身,使勁伸了下胳膊和腿,笑道:「沒事,我不困,洗把臉就好。」

  陸繹還未來得及說話,她已從臨水的那扇門口出去,片刻後能聽見嘩嘩的水聲,應該是她在掬水洗臉……

  然後,水聲停了,靜悄悄的過了好一會兒,靜得他不禁有點擔心。

  「今夏?」他試著喚了一聲。

  她含含糊糊地應了一聲,然後走了進來,神情不安,手裡似拿著一樣物件。

  「怎麼了?」他問。

  今夏一直行到他面前,才把手中之物亮給他看——是一枚薄薄的葉狀金飾。

  「您還記得這個么?」她把聲音壓得極低極低,「蘭葉形狀,我認得,這是翟蘭葉的耳飾。」

  「在此地出現?」

  「對,我在溫泉水裡發現的,大概是不小心掉進去的。」

  今夏眉尖緊蹙,定定看著他,兩人心中所想皆是一樣——莫非,此間的沈夫人與翟蘭葉失蹤有關?

  如此一想,此地便十分危險,今夏不禁要擔憂陸繹的傷勢,萬一沈夫人是早已知曉他的身份,而在療傷時暗中動了手腳,那豈不是害了他!

第六十五章

  「你能走么?」今夏低聲問道,「我還是先帶你離開此地吧。」

  陸繹按住她的手,沉聲道:「不急,既然此物在此地,不妨先找到她。」

  今夏還是覺得不妥,顰眉道:「我先送你離開,然後我再回來找。」

  聞言,陸繹抬眼望她,目中帶著笑意,看得今夏一愣。

  「怎得了?我的追蹤術雖然及不上頭兒,不過在六扇門裡頭,也是排得上名號的。」她以為他信不過自己的能力。

  陸繹微微一笑:「不是我信不過你,而是你信不過我,怎得,在你眼裡,我就這般弱不禁風,還得先把我送走。」

  「不是……你不是還傷著么,再說你身份尊貴,萬一出了差池,你爹爹肯定得把我削成片片的。」

  「你到底是擔心我,還是怕我爹爹?」

  「哥哥,這不是一回事嘛。」今夏莫名其妙地看著他。

  「這怎麼能是一回事呢?」他顰起眉頭,「我是我,我爹爹是我爹爹。」

  這等連細枝末節都算不上的事情,他偏偏這般認真,今夏著實有點弄不懂,只得解釋給他聽:「你是你沒錯,可你也是你爹爹的兒子,打斷骨頭還連著筋,這可是一輩子都不會改的事情。」

  陸繹不再說話,只皺眉看著她。

  今夏還欲說話,丐叔自門口探了個頭進來,瞅瞅屋內狀況,嘿嘿笑道:「小兩口吵架了?」

  「叔,你有事?」

  「親侄女,陪我到桃花林裡頭挖幾罈子酒,我一個人拿不了那麼多。」

  「哦,可是……」今夏不放心地看了眼陸繹,「他一個人在這裡……沒人照應著,不妥吧?」

  「我不需要人照應。」

  陸繹別開臉淡淡道。

  丐叔也道:「他已經沒事兒,橫豎死不了,你有什麼可擔心的。」

  「可、可是……」今夏又不能說她擔心沈夫人對陸繹不利。

  「別可是了,」丐叔笑道,「哪裡就那麼黏糊,一時一刻都分不了,走走走,一盞茶功夫就回來了。」

  今夏被他推搡著往外走,仍不放心地轉頭去看陸繹,正巧他也復轉過頭來看她,她連忙沖他做口型。

  ——「千萬小心。」她口型的意思。

  陸繹望向窗外,可以看見今夏提了把鋤頭踢踢踏踏地跟著丐叔往桃花林方向去。出院門時見她又回頭看過來,他立時迅速自窗前挪開,片刻之後,不由暗自輕嘆口氣。

  「叔,你別老小兩口小兩口地叫喚,陸大人心裡肯定不自在得很……」今夏滿臉不愉之色,叨叨道,「等回了城,我還得接著當差,萬一他心裡不痛快找我茬,那我還怎麼混。」

  丐叔回頭瞅她一眼,笑道:「他哪有不痛快,我看他心裡美得很呢。」

  「雖然他的心思我猜不透,但肯定不是美得很,說不定……委屈?哎呀,我不管了,隨他怎麼想吧。」今夏拖著鋤頭,嘆了口氣。

  桃花林中地上覆了一層桃花瓣,望過去,頭頂是粉粉的一團團雲,地上也是粉粉的一大片。鋤頭被她拖著走,在花瓣上犁出一道清晰的溝來,突然聽見一聲金器相擊的脆響,聲音不大,今夏卻停住腳步,蹲身彎腰,在鋤頭旁邊的花瓣里翻撿著……

  一枚小巧的金飾,赫然躺在花瓣之中。

  「發財了?」丐叔不知什麼時候折返回來,探頭嘖嘖道。

  今夏撿起金飾,神色凝重,望向丐叔:「叔,我能信你吧?」

  「那得看是什麼事了,我這個人可擔不了什麼大任。」丐叔接著瞅那枚金飾,「怎麼,這玩意兒有古怪?」

  「這東西我已經在一位姑娘身上見過,就在前兩日,這位姑娘失蹤了。」今夏顰眉接著道,「而是這是第二枚,還有一枚我之前在水邊找到。」她取出另外一枚,兩枚金飾並排擺放在她掌心中,從做工款式,都顯然是出自同一個耳飾。

  丐叔擺弄了下金飾:「……水邊……桃花林……你不會是疑心她的失蹤與沈夫人有關吧?」

  「我可沒說,查案只能看證據。」公事公辦的語氣。

  「小丫頭片子,翻臉就不認人呀!」

  丐叔作勢要扇她後腦勺,今夏縮脖躲過,忙道:「我哪有,我這不是正跟您商量的么?沈夫人,她一個人躲在山裡頭,周遭又養著那麼多蛇,是有點古怪,對吧?」

  「她這是有苦衷的,唉……你們年紀輕,哪裡知道這世道的艱難。」丐叔嘆了口氣,「沈夫人,她從來只救人,不曾害過一個人,這點我可以擔保,只是信不信由你。」

  「信信信,您是我叔,又是陸大人的爺爺,我哪能不信您呢。」今夏低頭看金飾,「不過這東西怎麼會出現在這裡?奇怪!」

  「……水邊……桃花林,應該是蛇。」丐叔捻起一枚金飾,細細端詳,「像薄薄的葉子,也許是夾在蛇鱗里被帶過去的,小蛇蛇鱗太小,夾不住,只有那條赤蟒!」

  他話音剛落,今夏已循著赤蟒遊走的痕迹一路找尋過去。

  「丫頭,你等等我!」丐叔急忙跟上。

  赤蟒體型頗大,它遊走過的地方雜草倒伏,花瓣碾壓成泥,極容易辨認。今夏身上撒過藥粉,也不用懼怕那些小蛇,循著痕迹,快步追蹤。

  一直到靠近山坳邊緣的桃樹旁,濃重的腐臭味瀰漫在周圍,是屍臭。

  今夏掩鼻,探頭往山坳下望去,頓時眉頭緊皺——這處淺淺的山坳里至少有三具以上屍首,從衣裙便可辨認出是女子,腐爛程度不一,屍首上還有小紅蛇出沒。

  「這味……」丐叔也探頭往下看,只看了一眼就迅速縮回頭,倒吸口涼氣,「都爛成這樣了,我看算了吧,丫頭。」

  「兩具爛得比較厲害,還有一具看上去比較完整。」今夏沉聲道,「我要下去看看,叔,你……」

  她話未說完,丐叔已經將頭搖得像撥浪鼓一樣。

  「我不行,真的不行……我對這個……別的我都能忍,但腐屍這個味道我真的受不了……」他邊說邊退。

  今夏沒好氣道:「說實話,叔,你身上的味也不比這個差。」

  「別拿我和這個打比方啊,我雖然是個乞丐,但也是有忌諱的!」丐叔一身正氣。

  「行了行了,您洪福齊天……您在上頭等著吧。」

  今夏把鋤頭拋給他,自己輕輕一躍,落到山坳之中。丐叔一手捂著口鼻,一手杵著鋤頭,眉間皺得像鐵疙瘩一般,看著她檢驗屍首。

  最為完整的那具屍首,面朝下躺著,穿戴茜色衣裙,甚至還沒有冒血水。今夏儘可能小心地,不去惹惱那些小蛇,慢慢地把屍首翻過來,然後輕輕撩開覆在屍首面部的黑髮……

  翟蘭葉,果然是她!

  顧不上考慮太多,今夏查驗了她身上的幾處傷口,分別在胸部幾處要害,正是與「愛別離」擁抱的痕迹,但是她發現茜色衣衫上的血跡並不多。

  若翟蘭葉是活著的時候被「愛別離」所擁,鮮血自胸膛奔涌而出,會迅速浸透衣裙,留下大幅的血跡。但眼前的茜色衣裙上,胸口幾處要害血跡僅僅只是染紅傷口周圍,因此,翟蘭葉很可能是死後才被安放在刑具上。

  如此多此一舉,又是為什麼?今夏想不明白。

  丐叔居高臨下,看著小紅蛇在屍首上爬來爬去,而今夏就站在其間怔怔出神,加上屍臭著實嚴重,忍不住喊道:「我說,親侄女!看完趕緊上來,你還準備呆著過年呢?」

  被他一喊,今夏回過神來,也不回話,蹲身在屍首旁,想要查驗出翟蘭葉真正的致命傷。

  身上幾處深可見骨的傷口,血跡都太少,顯然都不是,今夏看向翟蘭葉的臉,她的面色青紫,眉目蹙起,顯然死前極為痛苦。

  莫非是……今夏試著抬起她的下巴,觀察頸部,果然咽喉處的皮膚上有兩塊明顯的烏青。手探過去,摸她的脖頸,肌膚之下,喉骨已然粉碎。

  翟蘭葉竟是被人生生掐碎喉骨而死。

  今夏本能地想起自己脖頸處的淤青,一股涼意從背脊升起——難道是他?

  「叔,你下來!」她仰頭朝丐叔喊道。

  丐叔直搖頭。

  「有正經事,你只要看一眼就行,就一眼!」

  丐叔仍是搖頭。

  「你不下來,我就把屍首給你扛上去了!」今夏彎下腰,當真準備去搬屍首。

  「好好好……我下來,就看一眼啊!」

  丐叔憋住氣躍下來,今夏指著翟蘭葉脖頸處的傷給他看,他還真就只看了一眼,轉身就躍回山坳之上。

  「你……」看他跑得比兔子還快,今夏只得喊過去,「你看清楚沒有?」

  「看清楚了,不就是金剛纏絲手嘛,跟你脖子上一樣,你的命比她大。」丐叔喊回來。

  真的是阿銳!

  可他為何要殺翟蘭葉?

  殺了翟蘭葉之後,為何還要把她放入「愛別離」中?

  阿銳和「愛別離」究竟有何關係?

  這些謎團紛沓而來,今夏立在原地,望著腳下的屍首,一時找不出頭緒。

第六十六章

  因為丐叔覺得今夏身上所沾染的腐屍味道,實在是爺能忍而叔不能忍,所以兩人是一前一後回到沈夫人的木屋。

  「得趕緊讓那孩子從頭到腳洗乾淨,要不然晚上蒸的鹹肉你肯定吃不下去。」丐叔朝沈夫人道,「桃花林邊上山坳裡頭,有好幾具屍首,都爛得不成樣子。這孩子腳底下也沒個准,居然就摔下去了,身上那個味兒……我知道你愛乾淨,讓她在院子外頭站著呢。」

  陸繹聞聲,自窗口望出去,隱約可見今夏立在院外正拿著竹枝逗蛇玩,看不清她的神情,卻能想到她面上那副百無聊賴的樣子。

  「讓她進來吧,自己打水洗乾淨,把衣裳也都洗了,我找身衣裳讓她換上。」沈夫人打量著丐叔那身襤褸衣衫,好笑道,「陸大哥,你居然也有嫌棄別人的時候,稀奇事兒。」

  「其實我也特別愛乾淨,我每天都給自己干搓一遍。」丐叔嘿嘿陪笑道,轉頭把今夏喚進來。

  沈夫人返身回屋,從自己的舊衣箱里翻撿出一套丁香色的衣裙,這衣裳是她年輕時侯的,在箱底放了好多年,倒未想到竟還能再用上。她的手指輕輕摩挲過衣料,回想起蒼茫往事,一時有些怔忪,半晌方回過神來,起身將衣裳送去給今夏。

  雖然有屏風遮擋著,但聽見門響,剛除下衣裳的今夏還是吃了一驚,迅速跳入大木桶內,喝道:「誰啊?」

  「是我。」

  聽到是沈夫人的聲音,她方鬆了口氣。勘察屍首過後,她已經能初步判斷出此事與沈夫人無關。被丟棄屍首的位置在桃花林邊緣山坳處,周遭人跡罕見,顯然拋屍之人就是看中此處僻靜,且有蛇出沒。不出幾日,蛇會將屍首啃食乾淨,除了翟蘭葉之外的其他幾具屍首已辨不出身份。

  如此銷屍滅跡,倒是方便,只是拋屍人未料到赤蟒竟然是有主的蛇,將蛛絲馬跡帶到溫泉邊。她與陸繹又正好來到此地療傷,循跡找到了屍首。這一切,只能說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安排。

  沈夫人拿著衣裳轉過屏風來,交代道:「待會兒記得把衣裳洗了。」

  今夏趴在木桶沿上,眼睛望著她手中丁香色的衣裙,喜道:「這是給我換的?」

  「借你的,你可得仔細著穿!」沈夫人道。

  「那是自然,我一定當心。」今夏笑眯眯地點頭道,「這裙子看著就讓人喜歡。姨,你可真好,簡直就是我親姨!」

  沈夫人把衣裙放到旁邊的凳子上,皺眉道:「又是叔、又是姨,哪個真跟你有親?你一個姑娘家就不能矜持點。」

  「行,聽您的,那我矜持點。」今夏從諫如流,眼睛瞥到沈夫人手裡還握著兩個雞卵,奇道,「……這個,姨,您打算給我吃的?」

  「給你洗頭髮的,一個姑娘家,頭髮很要緊,要好好養護才行。」沈夫人懶得糾正她,把雞卵交到她手上,不滿地盯著她的頭髮,「瞧瞧你這頭髮,都快曬枯了。」

  「用雞卵洗頭……」今夏連連搖頭,「這麼敗家的事情,我娘要知道,肯定得打死我。您還是還是留著吃吧。」

  「別啰嗦,趕緊洗了。」

  「不行不行,真的不行,這個太糟蹋東西……」今夏象捧寶貝一樣捧著雞蛋。

  沈夫人也不和她廢話,乾脆利落地拿起水瓢,舀了一瓢水,兜頭朝她澆下去,趁著今夏還沒回過神來,自她手中取過雞蛋,在木桶沿一敲……

  濕滑的蛋清包裹著髮絲,柔軟的雙手輕輕揉捏著,今夏舒服得幾乎快閉上眼睛。

  替她揉捏了幾下,沈夫人便收了手,讓她自己照樣子按摩頭髮。

  「怪不得您的頭髮又黑又亮,看著跟緞子似的。」今夏邊按邊道,「我都捨不得洗掉。」

  掬水將手洗凈,沈夫人看向她,淡淡問道:「你真是個丫鬟?難道沒替家裡夫人、小姐洗過頭髮?」

  「……我,我沒伺候過夫人小姐,我只負責伺候我們家少爺就行。少爺他……他不愛洗頭。」今夏想了想道。

  沈夫人也不駁斥她,在她脫下來的衣裳中,輕輕拎出一塊制牌,問道:「你怎麼會有六扇門的制牌?」

  「……」今夏張口結舌,片刻之後才解釋道,「這事說來話長,是這樣,我有個恩人是六扇門的捕頭,他對我有再生之恩……」

  「編,接著編!」沈夫人點頭道。

  今夏艱難繼續道:「……為了感念他的恩德,所以我請人打造了這面六扇門的制牌,隨身攜帶,讓自己時刻不忘恩公的大恩大德。」

  沈夫人讚許地點頭:「接著往下編。」

  「其實這面制牌是假的,您看做工粗糙得很,含銅量都很低。」今夏誠懇道,六扇門經費有限,能摳門的地方絕不放過。

  沈夫人慢悠悠地拎起另一塊牌子:「這塊可比六扇門的有分量多了,沉甸甸的。」

  她手中所拿的,正是陸繹錦衣衛的制牌——今夏一看,恨不得把腦袋直接栽進水裡頭。

  「你是不是還有個恩公是錦衣衛?」她慢條斯理地問。

  今夏愁眉苦臉地將她望著,使勁地咬著嘴唇,半晌才頑強答道:「是啊,姨,你真聰明,一猜就猜對了!」

  兩人對望了好一會兒。

  眼看著今夏忐忑不安的模樣,沈夫人才高深莫測地微微一笑道:「你先洗著吧,我找你叔說會兒話去。」

  「……姨!」

  沈夫人行至屏風處,不忘轉頭叮囑道:「待會沖頭髮記得用溫水,別燙出一腦袋的蛋花花來。」

  「哦……」

  今夏應了,想著不知道丐叔會如何應對,心裡愈發沒底,胡亂把頭髮沖了沖,又快手快腳地把身上洗乾淨,擦乾了去穿衣裳。

  外頭靜悄悄的,並未聽見什麼爭執聲。

  她挽著半濕的頭髮,放輕腳步在木廊上走過去,先去了陸繹所在的屋子。站在屋子外頭聽了片刻,裡頭靜悄悄的,聽不出有什麼異樣,她試著探頭進去……

  陸繹靠在竹榻上,歪著頭也正看她。

  「鬼鬼祟祟的,作什麼?」他不滿道。

  見屋內只有他一個人,今夏這才躡手躡腳地進來,溜到他旁邊:「哥哥,沈夫人來過么?」

  陸繹搖搖頭,目光打量著她。

  「沒來?」今夏怔了怔,趕緊向他飛快道,「出事了,我洗澡的時候,沈夫人居然發現制牌,不光是你的,還有我的。我雖然撒了個謊,但估摸著她壓根就不相信。所以,在她發難之前,咱們還是趕緊走吧!」

  「這衣裳是沈夫人的?」陸繹似乎完全沒聽見她的話。

  今夏點頭,復道:「咱們得趕緊走!你走得動吧?」

  陸繹仍舊沒聽見她的話,靠著竹榻,接著問道:「你平日里怎得不穿這樣的衣裙?」

  「這衣衫雖是好些年前,可你看這料子,肯定很貴,我娘哪裡捨得給我買。再說,我整日在外頭野,買這麼貴的衣裳,髒了破了豈不心疼。」今夏解釋著,不由低頭愛惜地撫摸下衣裙,「回頭還得洗乾淨了給沈夫人送回來……這衣裳該是十多年前的吧,這樣的衣料和款式,沈夫人肯定是大家閨秀。」

  他微微笑道:「你穿著,倒也有幾分姑娘家樣子了。」

  「我本來就是姑娘家。」今夏說完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眼下不是討論衣裳的時候,「我說,沈夫人已經發現咱們是官家人,咱們得趕緊走呀,哥哥!」

  「不急,就算髮現了,她衣裳尚能借給你穿,心裡能有多惱?」

  陸繹不急不慢道。

  今夏呆怔了片刻,想想覺得有道理:「她說找我叔去,會不會先拿他開刀?」

  正說著,丐叔就從門口踱了進來,一身嶄新的行頭,頭戴浩然巾,身著玉色十二幅深衣,腳踏雲頭鞋,頭髮梳得一絲不亂,臉也洗得甚是乾淨,看上去幾乎算得上「清秀」二字。

  「叔?」今夏詫異地問了聲,疑心此人會不會是丐叔雙胞兄弟。

  「親侄女,我這回被你害慘了!」丐叔一開口就是抱怨,「你怎麼沒把制牌收好?」

  「我收好了!誰想得到她會在我洗澡的時候進來。」今夏理直氣壯道,「這是不能怪我……她把你怎麼了?」

  丐叔沒好氣地瞥她一眼,攤攤手:「看我這樣子還看不出來么?」

  今夏還真看不出來,轉頭與陸繹交換下眼神,陸繹搖頭,他也看不出什麼來。

  打量良久,今夏靈光一閃,頓悟道:「我知道了!是不是你的童男身被破了?」

  話音剛落,丐叔一臉愕然,緊接著她的後腦勺就被陸繹摁了下——「你是個姑娘家,不許說這種話!」陸繹教訓道。

  「知道了,哥哥……」今夏把頭抬起來,試探地問他,「那我該怎麼問?洞房?」

  陸繹思量片刻,點頭道:「這樣可以。」

  於是,今夏樂不可支地看向丐叔:「叔,你洞房了?」

  「你大爺的!」丐叔忍無可忍,上前作勢欲打她,「有大白天洞房的嗎?再說,才這麼一會兒功夫夠洞房的嗎?!」

  今夏笑得整個人差點從竹榻上滑下去,陸繹把她拽回來。

第六十七章

  自然是不能當真打她,丐叔咬牙切齒道:「笑,你接著笑,信不信我把昨夜的事仔仔細細說一遍?」

  今夏忙忍住笑,急道:「你答應過的,不能說就是不能說!」

  「所以,你這小兔崽子別逼我,惹急我,什麼都給你抖摟出來。」丐叔故作兇狠道。

  「昨夜,發生了什麼事?」

  冷不丁,陸繹問了一句,聲音就在今夏耳畔。

  今夏慌裡慌張地跳起來,撓撓耳根,訕笑道:「沒什麼,雞毛蒜皮的小事而已……對了,有件要緊事,我找到翟蘭葉的屍首了,就在桃花林邊上,再晚一步就讓蛇給啃乾淨了。」她收斂笑意,換上一臉正色。

  「怎麼死的?」他問。

  「屍首上有『愛別離』造成的傷口,但出血量少,並非致命傷。她的喉骨事先就被人捏碎,脖頸上的烏青……」今夏揚起自己的下巴,「和我脖頸上的一樣。」

  丐叔插口道:「出手位置和手法,都是一模一樣,金剛纏絲手,你想必聽說過。」

  陸繹拖了今夏坐下,偏頭仔細端詳她脖頸上的青紫,皺眉道:「我聽說過,但身旁沒有練這功夫的人……是誰傷的你?」後一句話是問得今夏。

  「阿銳。」今夏答道,「……送翟蘭葉去蘇州的人,也是他!」

  丐叔嘖嘖道:「他對丫頭動手那天,我在旁看著,那小子功夫不錯,可著整個揚州城也找不出三、四個來。」

  「他腰上總別著一把短刀,莫非是為了掩飾他的真正來歷?」今夏費解道,「這功夫什麼來歷?」

  「出自大內。」陸繹淡淡道。

  今夏楞了楞,看向他:「……莫非,他是被安插在烏安幫的耳目?」

  陸繹瞥她一眼:「你疑心,他與我是同謀?」

  「不是,當然不是!」今夏連忙解釋,「錦衣衛耳目眾多,你也不可能個個都認得,也許他是別人的棋子呢。他若當真來自大內,『愛別離』又是出自大內的刑具,那也就說得通了……」

  將此事與之前發生的事情聯繫起來,她愈發覺得有關聯:第一次看見「愛別離」是別過上官曦和阿銳之後,在七分閣與謝霄吃酒時看見的;第二次就是桃花林,賣魚的小哥也許是阿銳派來的,或者根本就是他裝扮的……

  「桃花林里的『愛別離』,也許就是他放進去的。」她若有所思道。

  陸繹卻搖了搖頭:「桃花林的那次,不是他。」

  「那會是誰?」今夏頓了下,緊接著詫異問:「……你怎得知道不是他?」

  陸繹神色淡淡的,就是不回答。

  「哥哥,別賣關子了,你就說吧。」今夏急道。

  丐叔在旁幸災樂禍:「忍著,千萬別說!就讓她干著急。」

  「叔,你到底哪頭的?」今夏不滿道。

  「反正不是你這頭的。」

  丐叔得意地晃著腦袋踱出門去。」嗤……」今夏瞪了眼他的背影,復轉過頭,看著陸繹,焦切問道:「到底是誰?」

  陸繹沉吟片刻,才慢吞吞道:「我可以告訴你,不過,你那遮遮掩掩的事情也得告訴我。」

  「我哪有遮遮掩掩的事情?!」

  「方才你不讓前輩所說的昨夜之事。」陸繹看著她,「到底是什麼事?」

  今夏一下子被噎住,飛快把目光移向不知名的某處,口中訕訕道:「沒什麼……微不足道的小事兒而已……」

  陸繹施施然道:「你不願說,我自然不會勉強你,可我不願說的事情,你也莫來勉強我。」

  「……」

  「其實這事,我若想從前輩口中套出來,也並非什麼難事。這交易,對我來說不划算,還是罷了吧。」他繼續道。

  丐叔究竟守不守得住秘密,今夏也沒多大信心,不由發急道:「別呀!我、我、我……」

  陸繹微微挑眉,好笑地看著她。

  在一番天人交戰之後,今夏最終還是覺得查案更要緊,以壯士斷腕的氣魄痛道:「成交了!」

  「我看,還是算了吧。」

  「別呀,哥哥,成交成交……不過,你得先說,你說完了我再說。」今夏謹慎道。

  「為何不是你先說?」

  今夏十分誠懇地如實道:「我雖然也不願承認,可我也許、大概、可能、應該是比你笨了那麼一點點,所以我得防著你誆我。萬一我先說了,你卻隨便找件事情來搪塞我,那我豈不是吃了大虧。」

  聽罷,陸繹含笑看了她好一會兒,才點點頭道:「你這話實在很有道理,行,我先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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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起此事,便要從那日的沈氏醫館說起。

  陸繹自楊岳口中得知今夏去了城西桃花林,他當時雖不知桃花林是兇險之地,但對謝霄此人卻一直心存提防。

  尋常約人談事兒,在城內酒樓茶館,若想掩人耳目還可以約在船上,謝霄究竟為何要將地點定在城郊桃花林。待楊岳入內,他便行到院中,喚了名醫童問桃花林所在。

  醫童的回答令他吃了一驚。幕後之人究竟是誰?當下他顧不得多想,便先往桃花林趕去。

  到達桃花林時,他首先看到的是今夏的馬,馬身上有著官家烙印,十分明顯,一望便知是她的馬。這匹馬被孤零零栓在一株樹旁,顯然主人已經進了桃花林。

  這些六扇門的人,腦子不夠用,膽子倒是忒肥。

  他立在桃花林外,此地人跡罕至,加上昨夜才下過雨,無須費勁便可以辨認出今夏的腳印。

  無人跡,無蟲蠅,加上目力所及桃林深處瀰漫的薄霧,都彰顯著毒瘴的厲害,他不敢小覷,先從懷中取了枚紫炎含入口中,這才循著今夏的足跡往裡頭走。

  走了一小段,從足跡深淺可看出,她曾立在當地猶豫了一陣,也不知是否因為發現蹊蹺之處。陸繹皺了皺眉頭,繼續往裡行去。

  薄薄的霧氣,撲在手背上,帶著令人不適的冰涼。

  鼻端,沉浮著某種經年累月的腐爛氣味,足以讓人聞之欲嘔。

  如此人跡罕至之處,如此濃烈的氣味,即便是尋常人也該察覺出異樣吧。看見今夏的足跡還在繼續往裡延伸,陸繹實在是不知該怎麼想。

  再往裡行片刻,他辨認出不遠處桃樹下有一抹人影,艾綠衣衫,正是這日今夏所穿的衣裳。

  他加快腳步,穿過幾株桃樹,終於看見今夏,她倒在一株桃樹下,面色發白,眉頭緊皺,身子不受控制地蜷縮起來……

  他將她扶起來,想給她喂一枚紫炎,剛送至她嘴邊,就發現她口中已經含了一枚紫炎。

  她怎得也有這葯?陸繹一怔,繼而想到楊程萬以前曾是錦衣衛,說不定是他留給徒兒救命用的。

  就在這刻,距離他左側約二十步遠的地方,傳來輕微的桃枝被折的聲響。

  還有人!

  陸繹立時放下今夏,足尖輕點,飛掠過去。

第六十八章

  那人輕功不弱,在桃樹間靈活穿梭,隔著薄薄的霧氣,陸繹能分辨出此人是一名男子。為了避免中調虎離山之計,他不敢離開今夏太遠,眼看那人就要消失在霧氣之中,他折下一截桃枝,運勁激射而出……

  身後勁風來襲,那人閃身躲避,桃枝擦著他的耳畔掠過。

  幾個騰挪之後,他消失在陸繹眼界之中。

  陸繹沒有再追下去,返身回到今夏所在的桃樹下,探了探脈搏,見她身上並無其他傷口,看來僅僅只是中了毒瘴而已。

  他試著喚了她幾聲,又推了她幾下,她眼皮都未睜一下。

  「八百流沙界,三千弱水深,鵝毛飄不起,蘆花定……」她口中喃喃自語。

  待陸繹細辨出她說的是什麼,不由心中暗自好笑,看著還是個小丫頭,還是六扇門捕快,竟然也會去偷看禁書。

  她一直在昏迷之中,陸繹也拿她無法,只得俯身將她抱起來。

  「太上老君八卦爐,文武火煅煉……待煉出丹來,我身為灰燼矣……」她嘀嘀咕咕著,眼皮費勁地撐了撐,似迷迷糊糊地看了看他,轉瞬又昏過去,手緊緊地揪住他肩部衣衫。

  「以為自己在八卦爐里?」

  陸繹所含的紫炎同樣發揮著效驗,五臟六腑同樣感受著火般燒灼,他不由地笑了笑。

  堪堪行出桃花林外,今夏尚未醒來,他便看見疾馳而來的謝霄,眉間微蹙:根據楊岳所說,是謝霄約他至桃花林……

  他儘可能輕得掰開她的手指,將她放到近處一塊大石旁,然後自己翻身躍上旁邊的樹,藏身於茂密的枝葉之間。

  從他這個方位,可以清楚地看見今夏,若是謝霄欲對她不利,他也可及時出手。

  謝霄很快就上了山,看見今夏在林外大石旁,面上似鬆了口氣,急急趕到她身旁。

  「今夏!今夏!丫頭!……這丫頭!今夏!……快醒醒!」

  陸繹皺著眉頭,看著謝霄左右開弓在今夏臉頰上一陣拍打,暗嘆了口氣。謝霄的緊張模樣不似偽裝,眼看著今夏的臉都快被他打腫了,看來此事是有人假借謝霄的名號而行。

  遠處又有馬蹄聲響,他極目望去,辨認出馬背上的人正是楊岳,再低頭看去,今夏已能微微睜開眼睛。

  「是你?」

  她認出了面前的謝霄,同時用手揪在謝霄的衣袖。陸繹看著,忽想到剛才抱她時,她也是這樣,雖在昏迷之中,手指卻本能地緊緊揪住他。

  見她醒來,謝霄這才鬆了口氣,又去握她的手,似在探脈搏。

  陸繹皺皺眉頭:這會兒才想起來應該探脈搏,這個少幫主做事還真是少根筋。

  「還好,你中的瘴氣較輕。我說你也是,傻呀還是呆呀,這桃花林年年都有人死在裡頭,你也敢闖……」謝霄徑直拿了她的手往肩上一搭,穩穩將她背了起來,往山下行去。

  山下,還有楊岳接應,今夏已無危險。

  直至他們走遠,陸繹才從樹上躍下,趁著紫炎的藥效未過,他又進了一趟桃花林,但之前那人顯然已經離開,林中再未見到其他人影。

  究竟是什麼人?他也沒有頭緒,直至他過後回到官驛,見到高慶等人時,他才發覺了有點不對勁。

  高慶一身錦衣衛青綠外袍加長身式罩甲,正在後院與手下另一名錦衣衛切磋功夫。兩人使得都是綉春刀,刀光閃閃,打得十分專註。待旁人發覺陸繹施禮時,高慶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連忙停手轉向陸繹欲施禮,不料對手卻來不及剎住刀勢,刀鋒堪堪自高慶耳畔劈過。

  立時,他的耳廓上鮮血流出。

  那錦衣衛十分惶恐,單膝跪下道:「卑職該死,大人恕罪!」

  「小傷而已,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不妨事,下去吧。」高慶不在意地摸了下,轉向陸繹歉然道,「卑職魯鈍,讓大人看笑話了。」

  陸繹不做痕迹地瞥了眼他的耳朵,嘆道:「便是尋常切磋,也該小心點才是。」

  「大人說得是,是卑職大意了。」高慶連忙應了。

  「去上點葯,晚些時候到我房中來,我還有事要吩咐。」陸繹道。

  「明白了,卑職告退。」

  高慶退下,陸繹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拐角,若有所思地看向比試場。

  方才比試的青石板上,經過一夜雨水的沖洗,連表面細微處的凹凸都很乾凈,即便高慶等人在上面比試過,也沒有留下什麼痕迹。

  陸繹的目光漸冷……

  方才他留意過,高慶的皂皮靴面上剛剛才刷過,刷得十分乾淨,而從青石板上來看,他不僅刷了鞋面,連鞋底都刷過了。

  顯然,出於某種原因,他非常細緻地整理過自己。

  桃花林薄霧之中,那截激射而出的桃枝,正是擦過那人的耳畔,而偏偏如此巧合,高慶就在他眼前,耳朵被不甚弄傷,位置同樣是左耳。

  他想遮掩什麼,對於陸繹來說,已經很明顯。

  高慶知道今日楊程萬在醫館治療腿傷,所以賣魚的小哥知道在何處可以找到楊岳。這幾日,與今夏楊岳的同進同出,加上兩人言行間心無城府未有掩飾,高慶能夠很清楚地推斷出楊程萬在療傷,楊岳走不開,今夏會替他去。

  可他究竟為何要將今夏騙至桃花林中?

  若是想殺她,原因又是什麼?

  陸繹一時不能得出答案。

  當擦過葯的高慶復回到他面前時,陸繹收斂起目中的懷疑,仍舊如尋常一般,毫不隱瞞地將桃花林之事說了一遍,並且要求他們儘力將那位賣魚小哥尋出來。

  「大人是覺得此事與本案有關?」高慶問道。

  陸繹點了點頭:「袁捕快初來乍來,在本地不會有什麼仇家,若有人想加害於她,應該是因為本案的緣故。你以為呢?」

  「卑職以為大人說得是,只是袁捕快還與烏安幫少幫主從往過密,那人又是冒謝霄的名號,說不定此事與烏安幫也有牽扯。」

  陸繹看著他,接著道:「有此可能,到醫館處傳話的賣魚小哥,街上人多,應該有人見到過他,你們就從此處著手。至於桃花林的那人,我並未看清面目,身量上……倒是與你差不多,輕功不錯,你也留意一下。」

  「卑職明白。」

  「還有,若是沖著本案而來,你們自己也都小心著點,別跟六扇門那些人似的,傻乎乎地被人騙。」陸繹淡淡道,「錦衣衛可丟不起這個臉面。」

  「卑職明白。」

  「去吧……等等,聽說揚州雪酒頗為出名,你讓灶間的人送一壺過來,」陸繹自袖中取了銀兩遞過去,「我昨夜沒睡好,喝點酒安安神,想早點歇下,夜裡你們就不必再過來了。」

  高慶不接銀子,笑著推辭道:「一罈子雪酒而已,大人您也太和我們見外了,哪裡還使得著您的銀子。不過,恕卑職多句嘴,若要安神,還是果酒的效驗更好。我自家存了一罈子,沒啟封的,您若不嫌棄,我就拿來給您嘗嘗。」

  陸繹也不與他多客套,笑道:「如此,甚好,偏勞你了。」

  「大人哪裡話,早就想孝敬您,只愁平日里沒機會。」

  高慶笑著退了出去,不多時果然取了兩罈子酒來,一罈子果酒,還有一罈子雪酒。

  「這酒只怕沒法和京城裡頭的好酒比,您就當個玩意兒,不愛喝就扔了它。我另備了雪酒,算是揚州這兒的風味。」他道。

  另外,灶間的人也將酒食都送了來,比平日精緻了許多,一看便知是高慶特地吩咐過的,弄不好還是他特地讓外頭酒樓做好送的菜。

  陸繹看著,微笑道:「勞煩你了。」

  「揚州這地界,小曲兒也頗有風味,大人若想聽,卑職可以尋個人來給您唱曲解悶。」他意有所指道。

  「唱曲就算了,我不好這口兒。」陸繹淡淡一笑。

  「那大人您慢用,卑職告退。」

  高慶退了出去,頗周到地自外把門攏上。

  陸繹獨自一人,慢悠悠地落座,舉箸挾菜,隨意吃了幾口。酒罈子在旁邊,他並沒有啟封,因為他本來就沒有打算喝酒。

  外間天色陰沉,可以預想到夜間將會有場大雨,而他將在房中熟睡。

  若高慶還想對今夏下手的話,今夜將是一個很好的時機。

  *************************************************************

  今夏訝異地「啊」了一聲。

  「那夜你闖進我房中,是因為你以為高慶會對我下手。」她瞪圓了眼睛。

  陸繹淡淡「嗯」了一聲:「錦衣衛做事有自己的一套章法……事實上,雷聲初起時,我就已經在等他。」

  今夏回想那夜,除了自己的噩夢之後,並無其他異常:「他來了么?」

  「沒有。」

  「所以,」今夏犯疑地皺起眉頭,「他那晚也喝多了?或者他改主意,不想殺我?」

  「不,當時是我判斷錯誤,他根本不想殺你,否則他就不會喂你吃紫炎。」陸繹道。

  聞言,今夏愈發一頭霧水:「你是說,在桃花林里喂我吃紫炎的人,是他?那騙我去桃花林的人又是誰?」

  陸繹慢吞吞道:「也是他。」

  今夏楞了好半晌,才道:「哥哥,你逗我呢?」

  「不是我逗你,是有人在逗你玩。」陸繹頓了片刻,「你在七分閣的窗下,在桃花林里看見愛別離,都不是巧合,而是有人特地讓你看見它。」

  「為什麼?」今夏一肚子疑惑。

  「說得簡單一點就是——逗你玩。」陸繹平淡道。

  今夏惱怒道:「誰?高慶?弄個刑具,再弄幾具屍首,就是為了逗我玩?……他腦子有病吧!還是幕後有人主使他?」

  「有一個人,自視極高,他認為天底人都在他股掌之間,他可以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對他而言,能殺人並算不得什麼,只有玩弄才有意思,就像貓抓到耗子,並不急著吃掉,而是盡情嬉戲。」陸繹語氣透著不加掩飾地厭惡之情,「還記得那艘船么?這個人就在船上。」

  今夏怔了下:「就是你所說的,那位想把你踩在腳下的人。」

  陸繹點了點頭。

  「他的目標既然是你,為何還要來惹我?」

  「你是說,他應該來逗我玩?」陸繹斜睇她。

  今夏語塞,只得趕緊表述忠心:「當然不是,能替大人分憂,是卑職的榮幸。」

  聽了她的話,陸繹的神情倒看不出有幾分歡喜,只道:「說老實話,我也不太明白他為何想逗你玩,也許高慶在他面前說了些什麼,讓他覺得逗你會是件有趣的事情。」

  「所以,我是那隻耗子?」今夏皺皺鼻子。

  陸繹看著她,似想到了什麼,面上似笑非笑,也不說話。

  「高慶是他的手下,弄不好就是來盯著你的,現下他受了重傷……」今夏狐疑地看向他,「豈不是正中你下懷?」

  「你以為他受重傷是湊巧?」陸繹冷哼一聲。

  這下子,今夏盯著他足足楞了好半晌,才道:「他受傷,莫非是你安排的?」

  陸繹冷冷道:「近身盯我的行蹤,本就合規矩,我沒殺高慶,已經是留了情面給他。」

  「他……」今夏腦子有點亂,「這麼說,劫沙修竹一事,你是知情的?你知曉多少?」

  「整件事情都是我安排的,你說我知道多少。」

  陸繹淡淡然。

  今夏頓時如遭雷擊。

  「你、你、你……」她結巴了半晌也沒說下去。

  陸繹解釋道:「上官堂主幫了我一些忙,我放了沙修竹,就算是報酬吧。」

  「怎得不早說呢?!」今夏總算順過氣來,又是懊惱又是沮喪,「我豈不是白白挨了一刀!」

  「我怎知你竟然會對那位少幫主如此情深意重,居然肯為他挨一刀。」陸繹道。

  「怎麼是為了他!我明明是……我是怕被你責罰,早知如此,我、我……」被人蒙在鼓裡耍著玩的感覺實在糟糕透了,今夏悶悶不樂,忽得想到自己其實也只不過是他手中的一枚棋子而已。

  棋將怎麼下,持子的人又怎麼會告訴棋子。

  ——To Be Continu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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