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琉璃美人煞 By 十四郎 part 1

琉璃美人煞 By 十四郎 part 2

琉璃美人煞 By 十四郎 part 3

 

第五卷 鳳凰花開 第一章 與君共墜黃泉(一)

  鍾敏言兩眼像是失神一樣,看了她一會,然後輕道:「玲瓏呢?師父呢?」璇璣怔了一下,手裡的劍不由自主放下來,旁邊忙著閃躲的妖魔們見她突然發獃,當即抓住機會撲上,都被騰蛇一個個用火燒了。

  「他、他們在洞里。」璇璣喃喃說著,見他點點頭,翻身從石壁上跳下,臉色白得猶如死人一般,依稀還有一絲痛楚的神情。她本能地伸手去攙扶,問道:「六師兄你怎麼了?」

  手指抓到他的袖子,只覺他一縮,璇璣頓時想起他並不喜歡她碰他,正要訕訕縮回去,他卻似是低嘆一聲,抬手攬住她纖瘦的肩膀,幾乎將整個人的重量都壓在她肩頭。璇璣心中突突亂跳,有些尷尬,有點茫然,低聲道:「六師兄……你、你怎麼……」

  「別說話,我……有些不舒服,扶我進去好嗎?」他口中的熱氣噴在她耳朵上,璇璣的臉登時紅了一片,手忙腳亂地扶著他朝明霞洞里走。

  後面的騰蛇收拾完所有的妖魔,還意猶未盡,甚是可惜地看著滿地被他燒焦的屍體,舔舔嘴唇,嘆了一口氣:「真他媽不過癮……」回頭見那兩人根本不理自己,早就走了老遠,他急忙追上去,叫道:「太不講義氣了!老子幫你打壞蛋呢!你這見色忘義的臭小娘……等等,你、你這是怎麼回事?身上有血……」

  鍾敏言打斷他的話,說道:「我拉肚子,拉肚子的味道你也要聞?」

  「呸!」騰蛇乾脆賭氣不說了。

  璇璣道:「好啦,六師兄不舒服,騰蛇你別鬧了。待會找點丸藥來吃,就會好了。」

  鍾敏言沒再說話。回到明霞洞,眾人聽說妖魔都被除掉,不由十分欣慰,桓陽和朴陽帶著十幾個大弟子巡山查找妖魔餘孽,其餘的人還留在洞里等候消息。玲瓏見鍾敏言終於回來了,急忙撲上,笑道:「好你個小六子!拉肚子拉這麼長時間?!我看你一定是膽子小,看到妖魔來襲,嚇得自己找地方躲起來了對不對?」

  鍾敏言臉色蒼白,勉強一笑,道:「你就會笑話我。」說完輕輕放開璇璣,攬住了玲瓏的肩膀,幾乎是整個人壓在她身上,看起來就像是當眾將她摟在懷裡一樣。他們兩人雖然是公認的一對小情人,但是玲瓏臉皮薄,從來也不許他在光天化日之下做什麼過分親昵的舉動。如今見他這樣,她的臉頰登時飛紅,低聲斥責:「別這樣啦……大家都看著呢!」

  鍾敏言低聲一笑,輕聲說道:「你就這麼愛面子……別動……玲瓏,你身上好香。」

  玲瓏尷尬得恨不得找個地洞鑽進去,她幾乎不敢看周圍人的表情,伸手用力將他一推,鍾敏言一個踉蹌,她忽然不忍,急忙用手扶住,撅嘴道:「你老實點!」

  鍾敏言突然伸手緊緊抱住她的上身,將唇狠狠印上去,近乎瘋狂地與她唇齒糾纏,彷彿隔了千萬個生死輪迴才再度與她重逢,彷彿馬上便要天崩地裂,他等不及,恨不得兩人就這樣纏綿著死去。

  周圍傳來一連串的倒抽氣、驚嘆聲,玲瓏驚得頭髮都要豎起來,竟一時想不到要去掙扎。只覺他的手撫過她的臉頰,留下濕漉漉的腥氣。不知過了多久,他終於輕輕離開她的唇,顫聲道:「玲瓏,你今天便嫁給我罷……」

  玲瓏怔怔看著他,他的眼睛漆黑深邃,裡面似有漫天火焰在焚燒,近乎絕望地看著她。他忽又閉上眼,低聲道:「不……你當我沒說……玲瓏,你要好好的。」

  她覺得臉上那濕漉漉的東西黏在一起,十分難受,下意識地用手摸了一把,低頭一看——滿手的鮮血。她倒抽一口氣,懷裡的人已經軟綿綿倒在了地上。她喃喃叫了一聲:「小六子!」鮮血已經在他身下聚集,原來他一直用草根泥土塞住傷口,手死死按在上面,眾人居然都沒發覺。

  褚磊此刻顧不得身上灼傷劇痛無比,起身叫道:「快拿葯來!還有清水!」連說了數聲,被嚇呆的諸弟子才慌不擇路去找水。「不用慌!我看看傷口!」他沉聲說著,然而聲音里居然帶了一絲顫抖。扯開鍾敏言的衣服,他肋下那個血洞讓所有人都吃了一驚,鮮血像泉水一樣噴涌而出,傷口周圍還糊著爛泥草根,看上去髒兮兮的。

  和陽排眾而出,急道:「我看看!」當即蹲在他身邊,粗粗一看傷口,立即抬手疾點他肋下數穴,血流頓時緩了下來。弟子們取來水,他稍稍清洗了一下傷口,這次仔細一看,倒抽一口氣:「這種位置,內臟必然受到重創!是誰下的手?!」說罷,忽然覺得這一劍刺得手法很熟悉,他微一皺眉思索,立即明白了:「上次司鳳被重傷,也是這人下的手吧?!那個叫什麼玉的離澤宮弟子!」

  「若玉。」璇璣忽然插了一句嘴。楚影紅見她臉色蒼白,然而神情怪異,似笑非笑,不由心驚。他們幾個人從小一起長大,情誼自然是不必說的了,璇璣剛剛才恢復正常,倘若再受刺激發起瘋來,誰來阻攔她?她急忙將璇璣攬過來,輕輕抱住她的肩頭,柔聲道:「沒事的,你和陽師伯在這裡,敏言絕對沒事。」

  璇璣沒有說話,只是怔怔看著鍾敏言肋下的那個傷口,眼前場景忽然一換,彷彿變成了格爾木的客棧,司鳳躺在床上,身上鮮血斑斑,生死未卜。她的心臟劇烈一跳,口中喃喃說道:「若玉……若玉……烏童……烏童……」

  和陽取了膏藥塗在傷口上,然而一下子就被血衝散開來。他心急如焚,斷腕處疼得更厲害了,額上滿是冷汗。褚磊低聲道:「我來。」和陽點了點頭,又道:「這孩子只怕有危險,先喂他吃回天丸!」

  玲瓏一聽回天丸三個字,臉色更是蒼白。她知道這種珍貴的丹藥,少陽派不精通藥石之道,回天丸是點睛谷煉出來的靈丹。只有受了重創,快死的人才會吃來吊一口氣,緩上一緩。她忽然覺得自己怎麼也停不下顫抖,從頭到腳,從裡到外,抖得猶如篩糠一樣。

  他會死……他會死!鍾敏言會死!她腦海里不停浮現這個可怕的念頭。就在剛才,他還笑嘻嘻地說今晚去提親,他們兩個永遠也不分開,怎麼一忽兒的功夫,他就要死了?怎麼會這樣?

  「玲瓏……」鍾敏言痛暈過去,又痛得醒過來,目光散亂,嘴裡喃喃念著她的名字,「我……我罪有應得……違背了……那個誓約……所以……才有今日……」

  和陽皺眉輕責:「不要說話!」然而無論怎麼塗藥,那血都止不住。褚磊把回天丸當作糖豆一樣,一股腦塞進他嘴裡,可是一點用也沒有。他的脾臟被那一劍刺破了,內臟一旦嚴重破裂,他是再也救不活的。

  玲瓏茫然地想著他說的話,違背了誓約……她的思緒彷彿回到了無憂無慮的孩提時代,那天她和鍾敏言賭咒發誓,他說:若是有一天我離開少陽派,就罰我滿嘴牙齒被打落,做個沒牙老公公!說完,他倆孩子氣地勾了胳膊。

  沒牙老公公……不,他沒做成沒牙老公公,他是要死了!死了!死了!玲瓏腦子裡萬般噪音哄然作響,似是有什麼東西一下子斷開,緊跟著萬籟俱靜。

  「不好!」和陽見鍾敏言氣息漸弱,目光散亂,顯然是要去的樣子,急忙按住他頭頂,將真氣渡過去,「這孩子傷勢太嚴重!而且拖了太久,掌門,我沒辦法……」

  後面的聲音,玲瓏再也聽不到,她怔怔看著躺在地上的鐘敏言,他臉色灰白,然而雙眼卻似燃燒的火焰,死死盯著她,彷彿剛剛才認識她,剛剛才熾烈地愛上她這個人。那雙眼眨了眨,忽然有亮晶晶的東西流出來,他低聲道:「玲瓏……你忘了我吧……」

  玲瓏見他的眼睛漸漸閉上,只覺整個世界也在漸漸死去。她輕輕叫了一聲,手足無措,像個迷路的孩子,孤零零站在那裡,無處可去。所有人都忙著替鍾敏言止血,要麼就是看著璇璣,怕她出什麼異常狀況,沒人來安慰她。

  玲瓏忽然深深吸了一口氣,咬緊嘴唇,像是做了什麼決定,忽然抽出斷金用力朝自己脖子上抹去。何丹萍驚叫一聲,飛快地奪下斷金,然而那利器還是將她脖子割傷了,鮮血大片大片地湧出來。她軟軟癱在何丹萍懷裡,周圍鬧哄哄的,無數個人在叫喊,在奔跑,在說話,她似乎什麼也聽不到。

  有人用力按住她脖子上傷口,那人的手極冷,像冰雪一樣。玲瓏半昏半醒之間,也不覺得疼痛,茫然地看了那人一眼。是璇璣,她兩眼瞪得極大,像是初次認識這個世界,一切都是陌生。半晌,她才低聲道:「同生共死……是不是?」

  玲瓏心中一痛,面上卻慘然一笑,緊跟著暈死過去。璇璣慢慢站起來,看看玲瓏,再看看彌留的鐘敏言,好像不認識他們一樣。楚影紅見她神色這般怪異,急忙過去攙扶,道:「沒事!他們都會沒事的!璇璣你不要衝動!」

  璇璣怔怔地說道:「不……我不衝動……我要去殺一個人,不要攔著我……」她將楚影紅的手輕輕推開,轉身慢慢朝洞口走去。楚影紅急急攔住她,「你哪裡也不許去!留在這裡!姐姐和師兄都受了重傷,你還要去哪裡?讓你爹娘擔心死嗎?」

  「我去殺一個人……很快就回來。」她淡淡說著,身形一轉,一瞬間就繞過楚影紅,頭也不回繼續走。

  後面突然響起一個清朗的聲音:「不用著急,這兩個孩子讓我來治。」

  眾人都是一愣,只見亭奴從懷裡取出一個小小絲囊,倒出兩顆拇指大小的小果子,那顏色鮮艷欲滴,像是剛從樹上摘下的。他將一顆果子拈起來,柔聲道:「勞駕,能將他抬起來嗎?」

  褚磊知道他身懷異術,說不定真能起死回生,急忙將鍾敏言上半身抱起來,撬開他的齒關。亭奴將那果子揉碎了,將汁液滴進鍾敏言口中,一連滴了三滴,跟著卻不丟掉果子,只是放回絲囊。到了玲瓏那裡,他看看,笑道:「她沒有性命之礙,用不上這果子啦。包紮了傷口就行。」

  璇璣見那果子紅得像鮮血一樣,不由低聲道:「不死樹的果實?」

  亭奴點頭:「不錯,是昆崙山的不死樹。我得道上天的時候,天帝賞了兩顆,一直沒用。今天派上用場了。果實可不能隨便給他們吃,吃了是要長生不老的,這三滴汁液便足夠讓他活過來了。」

  說話間,鍾敏言已經輕輕呻吟起來,灰白的臉色也變得紅潤,肋下致命的傷口漸漸停止流血。褚磊急忙將葯塗上,緊緊包紮起來,抬頭感激地看著亭奴,道:「閣下委實助我們良多!」

  亭奴笑了笑,沒說話。一直在旁邊看熱鬧的柳意歡笑道:「好啦,這小子的劫難算是過去了。多虧你這個大貴人呀!我說他會被人騙,話都說這麼白了,他還不明白,可真是個無可救藥的蠢貨!」

  亭奴道:「事不關己,你說得正輕鬆。換了你,未必有他做的好。」

  「你這嘴可真是……損人不利己……」柳意歡對他十分沒轍,搖了搖頭,乾脆不說話。

  騰蛇先前聽璇璣說要殺人,高興的趕緊跟上,誰知靠在洞口等了又等,他們磨磨嘰嘰,就是不肯走人,急得他大叫:「到底殺不殺人?!痛快點!」他這一吼,洞里頓時沒人說話了,所有人都看著他,騰蛇把拳頭掰得咯嘣咯嘣響,又叫:「臭小娘!走不走?」

  璇璣點了點頭,道:「我們走。」

  騰蛇大喜,轉身就跑了出去。楚影紅等人急忙攔住璇璣,褚磊皺眉道:「你不要節外生枝!這當口殺什麼人!」何丹萍先前為玲瓏早就哭紅了眼睛,這會又忍不住淚盈餘眶,拽著璇璣的袖子,絮絮叨叨就是不給她走。

  璇璣吸了一口氣,淡道:「此仇不報,我一生不安。不用勸我,我會很快回來!」

  「你是要去不周山?」褚磊搖頭道,「那裡不是凡間,萬一再生事端,要該如何?總之,不許你去!都留下!」

  璇璣低聲道:「我要去,我不允許有人一而再再而三地破壞我最寶貴的東西!」

  眾人見她說得十分堅決,不由無語。璇璣足尖在地上一點,人已經在數丈之外,飄飄然帶著騰蛇出了洞口。後面忽然有人追上,急道:「我也去!帶我一起!」

  卻是紫狐,她不知是激動還是什麼,臉漲得通紅,叫道:「我也要去不周山!這次一定要成功!」

  璇璣低聲一笑,道:「生死與共……是不是?」

  紫狐一愣,跟著卻大聲道:「不錯!為了他,死掉也無所謂!」

  璇璣不知想到了什麼,怔了一會,這才點頭。

第五卷 鳳凰花開 第二章 與君共墜黃泉(二)

  路上,紫狐見璇璣一言不發,緊緊抿著唇,似是不開心的樣子,便勸慰道:「璇璣,你姐姐和師兄都沒事啦,有亭奴在,他們絕不會死的。你別擔心。」

  璇璣「嗯」了一聲,沒說話。紫狐又道:「也別太生氣啦……壞蛋終歸是壞蛋,一定不得好死的!這次我也幫你揍他們!」

  她還是「嗯」了一聲,除此之外一言不發。紫狐不知道她在想什麼,也不好勸,只得擔憂地看著她。

  她並不知道,在璇璣心裡想的既不是烏童,也不是玲瓏他們的傷。她想的卻是小時候,在小陽峰靈泉旁的事情。那天,大師兄在潭邊烤魚,氤氤氳氳的青煙,略帶焦糊的味道,到今天還記憶猶新。

  玲瓏和禹司鳳在小樹林里為了怎麼用彈弓射殺山雞爭執不停,唧唧呱呱。那天的天空真藍,只有几絲流紗似的薄雲緩緩浮動。日光灑在清澈的潭水上,像點點碎金亂竄。有一個少年因為賭氣而躲在裡面不出來,她焦急地等在外面,束手無策。

  她不是玲瓏,她不知怎麼表達自己的關心,她最擅長的就是發獃,笨拙地守護著自己珍惜的一切。所以她不會跳下去,能做的只有獃獃守在那裡,等在那裡,等他出來,等他看見她。

  他終於出來了,看到她了,眼裡只有她一個人。他笑吟吟地拋過來一條活蹦亂跳的肥魚,水珠調皮地順著他俊朗的輪廓滑落,他的睫毛濕漉漉地,眼睛格外清亮。他第一次露出溫柔的表情,然而那溫柔里也帶著三分狡黠,兩分漫不經心:接住!小丫頭!師兄給你撈的魚。

  她以為自己接住的不止是一條鮮美的魚,應當還有一些別的東西。有些她一直獃獃等待的,一直沒有等到的。她以為終於等到一些。

  然而,她錯了。她實在是什麼也沒等到。

  他臨死的時候,滿臉的鮮血,眼睛卻亮得像太陽。他只看著一個人,一個眼神也沒留給自己。真的,他看也沒看她,他整個身心,整個魂魄,都只熱烈地為一個人燃燒。

  「璇璣?」紫狐怯生生地叫著她的名字。她彷彿沒有聽見,只有無聲的淚,不停從眼眶裡掉落。

  很奇怪,她其實一點也不悲傷,甚至打心眼裡替他倆高興。他倆都活著,以後一輩子廝守,有情人終成眷屬,真是太好了。可是她卻一直在哭,一直在哭。不是為他哭,她是為了曾經那個笨拙的丫頭流淚。

  誰也不知道,那不長進的、懶洋洋的小姑娘,將一個秘密深深藏在心裡,靜悄悄等待過。

  生長在年少時代的那朵小小的花朵,無聲地凋謝。有一些回憶,必須被埋葬,還有一些經歷,一定會過去。她想要成長,想要學會真正去愛一個人,同生共死,攜手到老。

  她忽然在半空中停了下來,紫狐和騰蛇兩人也跟著停下,奇怪地看著她。璇璣笑了笑,道:「咱們先下去,我有點事情要辦。」

  騰蛇急得叫道:「老天爺啊!你怎麼總是沒事找事!殺個人都不爽快!又有什麼麻煩事要辦?」

  璇璣淡道:「你不去也可以。在這裡等著,我馬上就上來。」

  騰蛇哪裡會答應,萬一她偷偷溜走了怎麼辦!「我去我去!快點啦!」他自己先降下了雲頭。紫狐問道:「是什麼要緊事嗎?」璇璣笑著,想了想,點頭道:「應該挺重要的,事關一段回憶。」

  什麼叫事關一段回憶?紫狐沒聽懂。

  降下去之後,是一片深山老林,千里杳無人煙——騰蛇的話就是:鳥不拉屎的地方!璇璣走到一棵樹下,抽出崩玉在地上開始挖洞。能想到用神器來挖土的,大概只有她。紫狐和騰蛇都不知她搞什麼鬼,只得在後面默默看著。

  她挖了一個不大的洞,然後從懷裡掏出一枚精緻的匕首。那匕首看起來十分新,顯然被她保存得好好的,一次也沒用過。騰蛇他們都不知道,這是當年璇璣被烏童刺傷之後,師兄們來看她,鍾敏言送給她的禮物。

  這些年她一直將匕首帶在身邊,卻從來不用。或許在她心裡,那不是一件武器,而是值得珍藏的禮物。如今,到了埋葬它的時候了。璇璣將匕首輕輕放進坑裡,看了一會,最後把坑填平,永遠將它埋葬。

  「好了,我們走吧!」她像是了了什麼心事,突然輕鬆起來,回頭嘻嘻一笑。

  「搞什麼鬼……」騰蛇嘀咕著,小女孩的複雜心事,他是一絲半點也不明白,只覺她古怪的很。紫狐卻看出了一些端倪,溫柔地拍了拍璇璣的肩膀,道:「好啦,該過去的都過去了。以後一切向前看。」

  璇璣呵呵笑了起來,腦海中忽然浮現另一個人的身影。臉色蒼白的少年,手腕上纏著一條小銀蛇,眉眼漆黑,對她微微而笑。他給她的感覺,從來都是像溫暖的水,沒有威脅,沒有危險,平平靜靜地握著她的手,兩個人一起走下去。

  不過也許她又錯了一次,司鳳從來也不會是溫暖的春水。在他溫和的外表下,藏著一種狂熱,令人恐懼。他要給,便是給予全部,所以他也要求得到她的全部,一點點莫須有都不可以。他是烈火一樣的性子,她直到現在才想通。否則他不會決絕地離開,一點希望都不留給她。

  她和他之間,一直都是他佔主動。她悠然自得地享受著被人寵愛的滋味,現在,她失去了那種寵愛,頃刻間發覺原來他對她是如此重要。在一回頭,一揮手,甚至一個轉身之間,她都會不由自主地想呼喚他的名字,像他還在身邊一樣。

  原來她這樣依賴他。

  她孤寂了很多年,永遠都是一個人。一個人成長,一個人面對千軍萬馬,一個人默默看著風雲亂涌。終於有一個人悄悄進駐了她孤獨的世界,不過她懵懂的沒發覺,還追求著不屬於自己的光輝。直到失去他之後,痛苦得快要發瘋,她才猛然明白,這一切是為了什麼。

  輕易得到的東西,人總是不會珍惜。眼下她知道了,她要用盡所有力氣將他再追回來。

  再一次。再一次追上他,找到他,再也不放走他。

  ※※※

  活著,這兩個字對烏童來說,意義就是復仇。

  他多少次從鬼門關前逃了回來,撐著一口氣也要活著,就是為了復仇。可是當他趁著兩個堂主不在這裡,偷偷派出藏在不周山準備多時的妖魔,去攻打少陽派的時候,他心裡只有一瞬間至上的快感和欣慰。

  那種感覺頃刻間就變成空虛和麻木。

  復仇之後,他活著的理由是什麼呢?他可曾有過哪怕一天的快樂,可以供他回憶一生?他可還有勇氣膽量,在一切都結束之後,追求凡人所謂的幸福?

  副宮主曾在背後形容他:從地獄裡逃出來的惡鬼。用來形容他毒辣的心腸和陰狠的作風。他還沾沾自喜過,認為這樣沒什麼不好,這樣證明了他一時半刻也沒忘了深仇大恨。他的心還在深深地恨著。

  可是恨完了之後呢?他恨的對象都死了,他還能恨什麼?他生命的力量就是仇恨,一旦失去,他還剩什麼?

  他突然想起玲瓏嬌艷絕倫的容顏,心底一熱,有一種極特別的滋味浮上心頭。

  其實,他應當有一些快樂的。將她囚禁在高氏山的那短暫時光,是他灰暗生命中唯一的光亮。雖然她對他恨之入骨,沒有半點好臉色,可是,她那樣鮮活靈動,擁有與他截然不同的生命色彩。他對那種色彩既痛恨又傾慕,想狠狠摧毀,又忍不住環抱膜拜。

  他是地獄裡爬出來的惡鬼,張狂又惡毒。可是一旦離開地獄,他什麼都沒有了。他也有想得到的東西,想牢牢抓在手裡的東西。但那東西他明白永遠也不會是他的。

  既然不會是他的,那麼不如由他來摧毀!他面上露出一絲陰狠的笑意。惡鬼就是:自己得不到的,別人也不要想得到。這會少陽派應當已經被殺乾淨了,想到玲瓏嬌艷潑辣的樣子,卻倒在血泊里,終於結束了她明亮的生命,他的心裡就感到無法形容的狂熱。

  像是絕望,又像是狂喜,還像情慾勃發到達至高點的快感。

  這種感覺令他雙手微微顫抖起來,磨指甲的小刀也不小心在手上划了一道口子。突如其來的疼痛令他皺起了眉頭,盯著細細的血痕看了一會,才用手慢慢抹去。

  以後要怎麼辦?許多人喜歡在一件事情告一段落之後問這句話。他卻不問自己以後怎麼辦,他是活在眼下的人,等待收穫復仇後快樂的果實。

  外面傳來一陣轟鳴聲,像是吟唱,還像打雷。烏童放下修指甲的小刀,緩緩從椅子上站了起來,門外立即有屬下來報:「神荼鬱壘現身,不周山的陰間之門要打開了。」他笑道:「怎麼,還沒到二月,等不及就要放出惡鬼嗎?」

  那屬下道:「聽說天帝有赦令,舉凡陰間、天界地牢等地所囚的惡鬼與犯人,都有三天自由。這是……千年難遇的大赦。」

  「什麼玩意……」烏童冷笑了幾聲,也不知他是笑天帝還是笑大赦。

  他突然覺得有些煩躁,不想繼續待在陰沉沉的正廳里,便道:「自從來了不周山,我還沒好好看過神荼鬱壘怎麼開陰間大門。這次倒要看一下。」

  那人見他皮笑肉不笑的模樣,曉得今天他心情不好,自己千萬不要一個不小心觸了逆鱗。這位右副堂主雖然來了沒幾年,但陰毒的手段層出不窮,以前就有幾個屬下不服他一個凡人的管制,打算造反,結果早早被他發覺,不費吹灰之力地派人捉了來,當著所有人的面將那幾個屬下折磨至死,其血腥的手段到今天想起來都令人膽寒。

  都說妖魔兇殘,凡人想要管制住這些妖魔,便要做到更兇殘。很顯然,烏童深深明白這個道理。

  不周山的妖魔都被他派出去攻打少陽派了,軒轅派那些人渣他也順著大宮主的意思,讓他們去了浮玉島。如今這裡剩下的人只有幾個,還都是貼身侍衛,見烏童走了出去,便紛紛跟上。

  遠遠地,只見兩個金光燦燦的巨人拉著高聳入天的不周山,硬生生將那山體扯得從中裂開,陰風號哭,從裡面狂奔而出黑壓壓一大群惡鬼,腐臭的氣息隔著那麼遠都能聞到。烏童捂住鼻子,譏誚道:「真臭……這些東西也配稱為惡鬼?」

  話音剛落,卻見守在遠處的侍衛驚慌失措地跑來,尖聲道:「右副堂主!有敵來襲!」

  「哦?什麼敵人?」烏童心不在焉地問了一句,他以為是那些惡鬼沒長眼睛亂竄過來。

  那人急道:「是……是上次來過的那個小姑娘!把守在外圍的兄弟都殺了!」

  小姑娘?烏童一時沒反應過來,忽然想起玲瓏。會不會是她?哈哈……他居然忍不住要笑,喜悅之極。她沒死,那可真是太好了。嗯,她這樣不顧一切闖進不周山,難道是為了給爹媽情郎報仇?

  他越想越感到暢快,將披在肩上的大氅一甩,笑道:「什麼大姑娘小姑娘,讓我去會會吧。」

  這一次,將她搶過來,囚禁起來,再也不放手!

第五卷 鳳凰花開 第三章 與君共墜黃泉(三)

  烏童沒想到,來的人不是玲瓏,而是璇璣。他對這個小姑娘很有些忌諱,老遠見到她一襲白衫,身形忽閃,猶如鬼魅一般,他有那麼一瞬間的發憷。不過待看清她臉上憤恨欲絕的表情之後,他忽又感到無比的快活。

  「喲!」他叫了一聲,悠閑地靠在樹上,心滿意足地盯著她的表情從愕然轉變成極度的痛恨,最後殺氣迸發,一言不發揮劍就殺了上來。烏童動也不動,他身後的貼身侍衛早就撲上來架住璇璣的攻擊。

  「找死!」璇璣柳眉倒豎,正要將這幾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妖魔斬於劍下,崩玉忽然發出一陣清脆的鳴聲,在她手裡嗡嗡震動起來。這一突變讓她呆了一下,險些被一個妖魔揮刀把臉皮劃破。

  騰蛇本以為來這裡會有一趟痛快廝殺,誰知不周山只有小貓兩三隻,他頓時沒了興趣,擺擺手,痛快地到旁邊打坐發獃想美食了。璇璣一發獃,騰蛇一走,就只剩紫狐和那幾個妖魔纏鬥了,她本來也不擅長這種近身肉搏,打兩下也乾脆放棄。好在那幾個侍衛見他們退開,並沒有追上來的打算,只是齊齊圍在烏童周圍,戒備地看著他們。

  「你們這是怎麼了?剛才還殺氣騰騰幹勁十足呢?」紫狐不明所以地問著,她顯然搞不清楚他倆到底想什麼。

  騰蛇「切」了一聲,煩躁地叫道:「沒勁沒勁!沒勁透了!就這麼幾個人,輪的到老子出手嗎?你們自己打吧,老子不奉陪了!」

  紫狐對騰蛇很是尊敬,不敢忤逆他的話,只好回頭看璇璣。她獃獃地看著手裡的崩玉,不知想什麼。「這劍怎麼了?一直在叫呀。」紫狐見崩玉發出的鳴聲十分清朗,忍不住問道。璇璣摸了摸腦袋,遲疑道:「我……好像知道,是在警告我不能在這裡用神力。奇怪,上次也沒有的……」

  騰蛇嗤笑道:「傻瓜!上次你還是個懵懂的凡人呢!這次來可與上次不一樣啦!」

  璇璣知道他指的什麼,可是她也只是想起了前世的一些片段,比如她怎樣戰鬥,最後怎樣被貶下界,後面的幾個輪迴里她怎樣歷經苦難,最後自刎而死。大概的東西她都記起來了,但還有一些東西,她怎麼也想不起來,比如她究竟是從哪裡來的,到底犯了什麼罪,為什麼她永遠是一個人戰鬥,懵懵懂懂。

  雖然想起這些,卻並沒什麼真實的感覺,褚璇璣就是褚璇璣,即使背負了這許多沉重的過去,她也還是褚璇璣,不會是另一個人。她覺得那是另一種回憶,與她有關,但並不是她。這是一種十分奇異的感覺,像是從內部分裂成了兩個,但它們又奇異地融合在一起,沒有絲毫不適。

  「神荼鬱壘在這邊守著吶!」騰蛇朝遠方努嘴,「不要說你,我也不能用神力。不周山是死地,陰間的地方,可輪不到咱們耍狠。天帝對后土大帝也要給幾分面子。唉,不然我早就想和那兩個看門的打一場了,聽說他們身手了得!可惜,可惜……」

  他的感嘆很快就被烏童打斷,他笑問:「看你一臉苦大仇深的模樣,怎麼,少陽派都死光了吧?」

  璇璣冷冷看著他,道:「很抱歉了,沒人死,除了你派去的那麼多妖魔。」

  烏童似是有些意外,眉毛斜斜挑起,笑問:「此話當真?那可是數千妖魔啊,比你們整個少陽派的人加起來都多。」

  璇璣哼了一聲,說:「再來十倍也是死。」

  烏童見她的神情不像是說謊,便低聲道:「真想不到……呵呵……呵呵……」他笑得十分詭異,令人渾身發毛。紫狐大聲道:「你笑什麼!你和離澤宮那些變態是一夥的吧?!你這招聲東擊西玩的不錯呀!可惜屬下都被你白白拿去送死了!你就等著離澤宮的人來把你五馬分屍吧!」

  烏童一面笑一面點頭,道:「不錯!不錯!哈哈哈!你們幹得真好,這下我烏童真的被逼上死路啦!很好!很好!」

  紫狐見他這種奇詭的模樣,不由毛骨悚然,回頭無措地看著璇璣,她倒是十分鎮定,只是定定看著他,一言不發。

  烏童緩緩收住笑聲,嘴角倒還掛著笑容,然而眼睛裡絲毫笑意也無,比冰雪還要寒冷。他悠然說道:「你說謊,倘若沒死人,你怎會千里迢迢跑來不周山?嗯,你就不怕這次再有人吹滅你們的蠟燭?」

  璇璣淡道:「不怕,因為這次根本不用蠟燭了。」她抬起手腕,手指上赫然一個黑鐵指環,旁邊的紫狐也得意洋洋地把指環亮給他看,一面笑道:「傻了吧,你?鍾敏言和那個什麼若玉都帶著指環離開的。若玉的指環一出去就給鍾敏言了,眼下都給我們用啦!」

  烏童難得吃了小小一驚,輕笑道:「原來如此!這倒是我疏忽了。」他朝騰蛇那裡看了一眼,只有兩個指環,讓璇璣和紫狐進來,這個男人沒指環怎麼進來的呢?他的模樣這般古怪,銀髮黑眸,滿身凶煞,竟有點眼熟,莫非是天上某個凶星?

  他並沒多想,因為多想也已經沒用了。血洗少陽失敗,看起來血洗浮玉島也失敗了,上面兩個堂主都沒回來。也好,他們回來,他真的有可能要被五馬分屍。他微微一笑,竟不覺得恐懼。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或許他也不得不開始相信這句話。

  他低聲道:「說吧,少陽派死了誰?讓你這樣風塵僕僕趕來……我猜猜,是你那個英明神武的爹?還是沒用的娘?哦……莫非是你的親親六師兄?還是說……是你姐姐——玲瓏?」

  他每說一個人名,璇璣的臉色就沉一分,說到玲瓏兩個字,她眉尖突然一挑,毫無預警地揮劍而上。烏童連頭髮梢也沒晃一下,周圍的侍衛早已搶上去擋住。璇璣這時哪裡還管什麼不給用神力的狗屁規定,任憑崩玉在手中叫得嗡嗡響,她只當沒聽見,劍身乍然一亮,三昧真火焚於其上,鏗鏗數聲,將眾妖手裡的劍全部斬斷。她足尖一點,直直朝烏童刺去,旁邊失了兵器的侍衛還要攔,惹得她好生不耐煩,劍光飛舞,一瞬間就將那幾個侍衛斬成了好幾截。

  烏童定定看著她將劍刺過來,忽然低聲道:「玲瓏死了,對嗎?」

  璇璣手腕微微一顫,厲聲道:「她永遠也不會死!要死的人只有你而已!」說罷手起劍落,撲地一聲,硬生生砍進他肩膀里。她原以為他至少會反抗一下,上次他施展的怪風也曾讓她手足無措。誰知他靜靜站在那裡,像一個什麼也不會的普通人,任由她刺殺。

  這種情形反而讓她有些下不了手,一時愣在那裡。她身上全是血,都是方才那些侍衛身上的,烏童身上也全是血,但都是他自己的。他只是眯著眼睛,低聲問:「她死了,是嗎?」

  璇璣嘶聲道:「你明知故問!你明知道我六師兄和她青梅竹馬,將來總要結為夫婦,你卻派人去暗殺我六師兄!他死了,玲瓏怎會獨活?!你居然還敢這樣問我!」

  烏童微微一愕,似是不敢相信,緊跟著眼睛卻驟然一亮,哈哈大笑起來,「死的人是鍾敏言?哈哈哈!哈哈!死得好!死得好!殺得好啊!」

  「你還裝傻!」璇璣怒極,拔劍再刺,他終於忍不住悶聲一哼,緊跟著又歡暢之極地笑起來,那笑聲里竟有一種凄厲的味道,令人毛骨悚然,「不錯,是我叫人去暗殺鍾敏言那小賊!他死了,我真是快活!」

  璇璣正要一劍將他的腦袋斬下,忽聽後面紫狐驚叫一聲:「璇璣!那兩尊門神……朝這裡來了!」

  她一驚,急忙回頭,只見神荼鬱壘兩神果然目光灼灼看著這裡,似是發覺了什麼不對勁,正快步走過來,每一步都是地動山搖。紫狐最怕這兩個門神,當即一溜煙縮到璇璣身後,只露出兩隻眼睛盯著他們看。

  騰蛇突然跳起來,一付打了雞血的樣子,叫道:「他們過來了!是要干架?!好極好極!回頭白帝問我,我就說是他們先動手的,可不是我惹麻煩!」

  璇璣正要說話,只聽烏童陰惻惻地笑道:「我可要走了,你有本事就追上來!」她又是一驚,耳旁風聲拂過,烏童渾身浴血,居然輕飄飄地御劍飛起,就像沒看見那兩尊巨大的門神,當頭朝他們撞了過去。

  紫狐驚惶中叫了一句什麼,再看璇璣已經不在原地,身形像一道白色閃電,眨眼就追了上去,她急得又是跺腳又是尖叫,不知怎麼辦才好,眼前刺溜一下又竄出一道影子——騰蛇也興緻勃勃地跟著衝上。紫狐呆了半天,只得把辮子一甩,大叫:「等等我嘛!我也一起!」

第五卷 鳳凰花開 第四章 與君共墜黃泉(四)

  就像天界諸神每人都有自己的職責一樣,神荼鬱壘的職責便是看守不周山,不允許任何異常現象出現。當璇璣手裡的崩玉發出鳴聲的時候,他們立即意識到又是那個戰神將軍過來搗亂了。

  這是個很令人頭疼的人物,並不是他們的力量能約束的,所以眼見璇璣衝過來的時候,神荼鬱壘心中還存著一絲僥倖,只盼她別貿然出手。神荼甚至清了清嗓子,打算以理動人。誰知璇璣打了個轉就繞過他們,直奔不周山中間裂開的陰間大門而去。

  擅闖陰間才是更大的罪名,兩人急忙厲聲喝止:「將軍大人!死者之境不得擅入!」

  話音未落,只聽一人在下面哈哈笑道:「神荼!鬱壘!你們兩個老小兒要不要和老子耍耍呀?」

  兩人都是一愣,鬱壘乖覺一些,立即發現了趾高氣揚的騰蛇,心中大叫不好。來一個戰神就夠讓人頭疼的了,如今再加上一個唯恐天下不亂的騰蛇——做門神真是命苦,管也不是,不管也不是。

  神荼皺眉道:「就算是騰蛇大人……大人應當知道規矩,何苦讓我等為難!」

  騰蛇叫道:「呸!半點血性都沒有的東西!成天就是規矩規矩!」

  鬱壘嘆了一聲:「做人做神怎能沒有規矩,騰蛇大人高居上位,更應當明白這個道理……不過為何大人會與將軍大人一同來此?」

  騰蛇懶得解釋,既然他們不敢陪自己打架,逼著人家也沒意思。他見那陰間大門敞開,裡面黑不隆冬,心中突然靈光一動,笑道:「我們來嘛,自然是有事情要辦。就是……你們也知道,那人不是被關在陰間嗎?」

  神荼鬱壘立即變了神色,急道:「那人怎麼?!天帝可是有什麼指示?」

  騰蛇笑道:「讓我們來看看,帶兩句話給他。」

  鬱壘不願惹事,聽說是天帝帶話,當即轉身放行,神荼卻是個死腦筋,只道:「既然是天帝有命,應當有信物。口說無憑。」

  騰蛇哼了一聲,冷道:「豬腦袋!難怪你只能做門神!要是正大光明的帶話,用得著從你們這裡走嗎?老子直接上邑都去了!」

  神荼聽他說的也有道理,但至於為什麼是不「正大光明」的,他見騰蛇凶神惡煞的樣子,也不敢問,只得拱手讓開。

  嘿嘿,兩個傻瓜!騰蛇得意洋洋大搖大擺,從兩尊門神中間飛過去,紫狐充滿崇拜神情地跟著他,一面低聲問:「騰蛇大人真的是要去陰間看無支祁嗎?」

  騰蛇翻她一個白眼,哼道:「笨!我怎麼可能……」話說到這裡,突然心念一轉。他下界原本就是為了去陰間看無支祁,既然神荼鬱壘都放行了,他幹嘛不趁著這機會真的去陰間走一趟呢?先前他說什麼天帝帶話,都是胡謅的,沒想到真能騙過他倆,此等機會千載難逢,他要不把握住才是遺恨終生!

  「我、呃,我怎麼可能不去!」他硬生生改了話頭,嘿嘿笑道:「去!馬上就去!臭小娘呢?」他四處打量,忽見一道白色身影從下面猛然竄上,他立即開心地叫道:「喂!你殺完了沒有?咱們去陰間呀!」

  璇璣正全神貫注追著烏童,根本沒聽見他嚷嚷什麼。烏童雖然被她砍了一劍外加刺個窟窿,動作卻快得驚人,顯然他對不周山這裡的地形比她熟悉多了,這邊繞一下,那邊轉一圈,璇璣追得不耐煩起來,厲聲道:「你給我停下!」

  話音一落,誰想他真的猛然停住。這人好像總是做一些出乎意料的事情,璇璣不管他有什麼詭計,乾脆撲上去抓住他的衣領,陰謀也好詭計也好,總之她就是不放手。

  烏童給她抓住,還是笑吟吟地,他臉上又是汗水又是鮮血,看上去極為可怖,然而聲音卻無比溫柔:「我是要死啦,多謝你帶來的消息,讓我真是歡喜!」

  璇璣一愣,頓時明白他是指鍾敏言和玲瓏的事,當即冷道:「讓你失望了,誰也沒死!你真是機關算盡,可惜一個也沒成功!」

  烏童渾身劇痛無比,意識已然模糊,他似乎沒聽見璇璣的話,還是笑,吃吃的笑,低聲道:「眼下我明白了……活著沒什麼好追求的東西,我要的東西死了以後才能得到……」

  璇璣見他似笑非笑眼神散亂的樣子,心中有些駭異,正要將他推開,忽聽頭頂傳來神荼鬱壘吟唱的聲音,緊跟著空空數聲巨響,他們似是要將不周山合上——到了陰間大門關閉的時間了!

  她正要轉身離開,誰知烏童一把死死抓住她的手腕,他的手冰冷徹骨,像兩個鐵環緊緊箍在手腕上,痛得她一個驚顫。烏童低聲道:「你……你別想走……和我一起去黃泉吧!玲瓏……」

  什麼?璇璣倒抽一口氣,沒來得及告訴他自己不是玲瓏,忽覺對面一股不可抵抗的吸力傳來,兩人的頭髮衣服都被那股怪異的吸力拉直,颯颯作響。後面無數惡鬼哭喊著,叫嚷著,被陰間大門裡的吸力給抓回去——自由時間已經過了,到了回去的時候。

  他兩人一瞬間被那股吸力抓得朝裡面飛了好遠,最後還是璇璣勉力用腳勾住石壁上的一個洞,才稍稍停了下來。顯然那股吸力越來越大,是要將先前放出來的惡鬼通通抓回去。璇璣雙腕被烏童死死扯住,她勾不動兩個人,漸漸吃力無比,眼前只有漆黑寬廣又深邃的洞穴,陰風號哭,周圍數不清的惡鬼被吸了進去。前面就是陰間!她嘶聲大吼:「放開我!」說罷用另一隻腳狠狠踹他,然而這一番動作害她再也鉤不住,又朝前飛了數尺,好容易才再勾住一個凸起。

  從陰間里傳來的吸力越來越大,伴隨著隱隱約約的哭泣和慘叫,偏偏對面只有巨大的黑暗,什麼也看不見,這種情景讓人毛骨悚然。璇璣的頭髮盡數被拽得披在臉前,模糊了視線。她勉力沉聲道:「我、我不是玲瓏!你快放手!」

  烏童整個身體都被那股吸力拉扯得橫了過來,可是他的兩隻手死死拽著她,就是不放。聽見璇璣這樣說,他哈哈大笑起來,染滿鮮血的臉,露出兩排白森森的牙。他凄聲道:「我死也不放手!」

  說完,他漸漸斂了笑容,現出一股如夢似幻的神情,喃喃道:「不錯,不放手。這次我再也不放過你啦……玲瓏、玲瓏……你這傻孩子,還不明白嗎?」

  他面上忽又現出猙獰之極的表情,似是絕望、狂喜,又像極度的憎恨,厲聲道:「和我一起死吧!」

  璇璣只覺後面有什麼東西大力撞上來,她再也勾不住那個凸起,為他死死拽著,兩人一瞬間就被吸進了深邃的洞穴,不周山轟然合上,再也沒有一點聲音。

  ※※※

  醒過來的時候,璇璣還有些懵懵懂懂,不知自己究竟身在何處。周圍什麼也沒有,只有一團黑,深邃的漆黑。從那漆黑里還透出暗暗的紅,像遠方映來的火光。她身體下面硬邦邦,好像有人硌著,一下子想起烏童那張染滿鮮血的可怖的臉,她急忙跳起來,一腳踩在那人身上,只聽「哎喲」一聲,緊跟著那人毫不客氣地罵了起來:「誰踩老子!不長眼睛的東西!」

  是騰蛇?璇璣趕緊移開腳步,四處看看,這裡是一塊荒蕪的土地,除了暗黑的天空,焦黑的土地,什麼也沒有。遠方的天空泛著暗紅的色澤,像是有火在燒,只看不真切,這裡的一切都是模糊。

  騰蛇從地上跳起來,揉了揉腦袋,奇道:「這裡就是陰間?怎麼這樣寒磣!無支祁在哪兒?」

  璇璣搖了搖頭,她非但不知道無支祁是誰,在哪兒,連烏童和紫狐都不見了。他們應當都被那個洞穴給吸進來,烏童還死死抓著她的手,可是最後卻只剩騰蛇與她一起。璇璣茫然走了兩步,一時分不清東西南北——這裡就是陰間了?怎麼……和她想像中差了好遠,邑都呢?陰差和小鬼呢?

  「啊啊啊!那邊有火!難不成這邊是地獄?!怎麼跑到這鬼地方來了!」騰蛇大呼小叫,突然反應過來,「對了,這邊是惡鬼們要回去的地方,果然是地獄沒錯。無支祁那老小子應當還在下面幾層……」

  他見璇璣還在發獃,乾脆過去狠狠敲了她一下,道:「呆什麼呆!走啦!要讓判官他們發現了,才會出大事。」

  「走……去哪裡?」璇璣怔怔問著,被他拖著往前飛快地走。

  「去找無支祁!看他有沒有死。」

  無支祁三個字再次砸上來,璇璣突然有一點觸動,只覺蠻熟悉的名字,一時卻想不起前因後果。奇怪,有些東西她一想就通了,有些回憶卻怎麼也想不起來。無支祁……無支祁……到底是誰?

  騰蛇還在絮絮叨叨:「他被關在下面也有快千年了吧!那會他還真是鬧了個驚天動地,險些發大水把天庭給淹了。應龍總說,明槍易躲,暗箭難防。要不是白帝找人收買了他身邊的心腹妖魔,知道了他的弱點,只怕他還真能殺到天上去,大鬧一通。我一直想找他打一架,看誰厲害,可白帝總不讓我下來。嘿,這次我找來陰間,先打了再說!白帝可拿我沒轍了。」

  他顯然高興壞了,想到有架可以打,還是個驚天動地的大妖魔,這比世上所有美食丟在他面前都要讓他更興奮。

  璇璣還在努力思索無支祁的事情,聽他說什麼發大水,弱點,只覺很熟悉。印象中依稀真有這樣一個大妖,不服天地,鬧得一塌糊塗。她喃喃道:「所謂的弱點……是不是好色?」

  騰蛇一跳,瞪圓了眼睛:「你聽誰說的?」

  璇璣搖頭道:「不知道,但好像有印象。」

  騰蛇嘆道:「其實我也不太清楚當年的事。下面雖然鬧得一塌糊塗,可是天帝下令上界不許談論此事,白帝又不給我下去找他打架,我也只能聽旁人說了。應龍說他確實好色,而且完全沒救的好色,看到有一點姿色的女人就走不動路。」

  雖然這種愛好在騰蛇看來很無聊,他覺得無論什麼姿色的女人都不如打架或者吃飯來得痛快,不過既然是無支祁的弱點,那也沒什麼辦法。

  「說起來也奇怪,你當時在天界也算一號人物了,長的也算美貌,正對他胃口,怎麼沒讓你下去對付他呢?」

  不單騰蛇覺得奇怪,璇璣自己也覺得奇怪。是呀,為什麼沒人讓她下去對付無支祁?要不,讓她對付了,結果她卻不記得?

  不過眼下不是考慮這個問題的時候,兩人往前飛了一段,突然發現前面火光越來越亮,將陰暗的天空映成了橙紅色,而下面的路也早已斷開,原來他們是落在一個懸崖上,懸崖下面是大片大片望不到盡頭的火海,難怪他們覺得有火光明亮,敢情那不是火,而是氣勢洶洶的火海。

  翻騰的火焰之浪將下面的石頭烤成了赭紅色,而他們所處的懸崖不是唯一的一個,火海中隔三差五就立著一座巨大的石山,上面似乎還有許多人在哭喊叫嚷,哭聲隨著熾熱的風被吹過來,令人心有戚戚。

  璇璣和騰蛇雖然都是上界的神,然而都只聽過地獄慘烈,卻從未親眼見過,如今見火海中無數石山上都爬滿了人,道上更有許多陰差小鬼揮著鞭子將他們一一往下趕,趕到最後無路可退,他們只得一個個像餃子一樣噗通噗通跳下去。然而活人被火燒一下就會死,死了也沒知覺,還算幸運,地獄裡可完全不同,這些人都是生前做了惡事,被處以火海地獄作為懲罰的,跳下去也不得死,硬生生在火海里翻騰著,被燒得面目全非,連骨頭也成了渣,最後被蹲在岸邊的小鬼們用鏟子挖上來,擱在岸上,陰風一吹,又恢復了皮肉相貌,再被用鞭子趕著爬上石山,繼續往下跳。

  「這可真夠慘的……」騰蛇看得目瞪口呆,喃喃說了一句,「無支祁那傢伙不會這麼沒用,被這些小鬼們欺負吧?」

  璇璣輕道:「我知道,書上有說過,地獄分十八層,這是火海地獄,應當還有油鍋啊,刀山啊,拔舌啊什麼的……」

  「什麼油煎舌頭……能吃嗎?」騰蛇很顯然聽得一點都不專心,「這麼多層,難道我們要一層層找?」這樣找過來,后土大帝一定老早就發覺他們了。

  璇璣搖了搖頭:「往前飛吧……估計還在下面呢。」

第五卷 鳳凰花開 第五章 無支祁(一)

  很多人都說地獄有十八層,每一層都有不同的殘酷刑罰,用以懲罰前世的罪孽,而且越往下,受的刑罰越重。比如刀山啊,火海啊,油鍋啊……無一不是慘酷之極的刑罰。不過很可惜的是,璇璣和騰蛇在空中飛了又飛,除了大片望不到盡頭的火海,什麼刀山油鍋都沒看見。

  本著學習參考的精神,兩人本想見識一下傳說中的地獄,結果大失所望。五花八門的酷刑沒見識到,連無支祁也不知究竟在哪裡。騰蛇來來回回飛了好幾趟,終於不耐煩地落在一座石山上,厲聲道:「不是十八層嗎?!其他十七層到底在什麼鬼地方!」

  他本來是自己發脾氣,結果聲音太大,惹得下面許多陰差小鬼都抬頭看過來,一見是兩個陌生人,都呆住。排在前面要受火海刑罰的那些惡鬼更是張臂號呼,亂作一團。他們從來也沒見過地獄裡出現過外人,受盡了折磨的惡鬼們只想抓住這麼一絲異動,逃離這片火海。

  「被發現了!」璇璣瞪了騰蛇一眼,不過並沒什麼責怪的意思。她和騰蛇兩人一樣,在某些方面也是很膽大妄為的,反正一件壞事已經開了頭,那就索性做到底,中途放棄不是他們的作風。

  兩人從懸崖上跳了下去,落在離火海最近的岸上。腳下的石頭被燒得通紅,鞋子踩在上面滋滋作響。不過他倆看上去倒是一派神清氣爽,面對氣勢洶洶的火海,眉毛都不動一下。璇璣抱著胳膊,好奇地掃過面前諸人:青面獠牙正在發傻的陰差、頭上長著可笑肉瘤齜牙咧嘴的小鬼、鬧成一團鬼喊鬼叫的受刑惡鬼們。

  她很客氣地問道:「這裡是地獄吧?」

  眾人呆住,傻傻地點頭表示同意。第一次有陌生人闖進火海地獄,還不知道這裡是什麼地方,一本正經問問題,璇璣大約是古往今來第一人了。

  「那,請問我們要去其他十七層,應當怎麼走?」她繼續客客氣氣地問著。

  一個頭上長肉瘤的小鬼本能地介面:「各層是單獨分開的,你要去其他地方,須得先找判官要令牌……不對!你們是什麼人?!好大膽!竟敢擅闖地獄搗亂!」他終於反應過來,厲聲喝問,頭頂肉瘤跟著一顫一顫。

  璇璣出於本能,抬手去抓那個肉瘤,好像那是個很好玩的東西,嚇得那小鬼連滾帶爬跑到一旁,尖叫道:「刁婦!你要做什麼?!」璇璣很可惜地望著那肉瘤,小聲道:「好好玩,不能摸一下嗎?」

  「胡鬧到此為止了!」旁邊有人大喝一聲,緊跟著許多陰差小鬼聚集起來,將他倆團團圍住。為首說話那人,是一個腰懸朱紅令牌的陰差,想必是這裡的什麼小頭目,面沉如水,定定看著他倆。

  「我看二位不像是凡人,此地乃死者之境,輪迴中轉受難之地,無論什麼人都不得擅自闖入。還請二位趕緊離開!」

  璇璣和騰蛇互看一眼,道:「那你先告訴我們怎麼出去?」

  那陰差臉色更沉,說道:「看樣子果然是擅自闖入的!此事不能罷休,我要通報判官大人……」

  騰蛇怒道:「老子最煩你這種拿著雞毛當令箭的小鬼!你去通報啊!叫你家閻王老爺來迎接我們!親自把我們送到無支祁那邊!」

  眾人一聽無支祁三個字,都是大驚失色。那陰差神色複雜地看著他們,並沒有說話,只從懷裡取出一張符紙,夾在指間輕輕一晃,那符紙「卒」地一下燃燒起來,眨眼就變成了灰。璇璣和騰蛇還不知他要搞什麼鬼,忽覺頭頂天空乍亮,似是夜幕突然被人撩開一樣,金燦燦的光芒從那被撥開的縫隙中透露出來。無數個惡鬼們尖叫起來,倒頭便拜。

  緊跟著,頭頂傳來一個聲音:「何事如此驚惶?」

  璇璣猛然聽到那聲音,心中咯噔一下,只覺好生熟悉,不由急急轉頭望過去,卻見金光中站立著好幾人,當頭那人穿著寬袖長袍官服,眉清目秀,頷下幾綹山羊鬍子,委實眼熟異常。

  她呆了半天,試探性地叫了一聲:「判官?」

  那人見到璇璣,目光微微一動,卻喜道:「原來是你!璇璣如今體悟大道,回歸天庭了嗎?」

  他果然認識她!璇璣低聲道:「判官……師父?」

  那人果然是判官,當年璇璣留在地府便是跟隨他學習了幾個月,兩人頗有一些師徒的情分。他見璇璣似明非明的樣子,便輕嘆一聲,道:「原來還未悟……這位是騰蛇大人吧?你二位擅闖地府,所為何事?」

  騰蛇還沒來得及講話,一旁那陰差早已絮絮叨叨將事情搶著說了出來,一會是什麼擅闖地獄,一會是什麼威脅陰差,一會又是干擾刑罰,只恨不得把他倆說得罪大惡極,立即拖出去斬首了事。

  騰蛇大怒道:「放屁放屁!你不會說話是吧?老子馬上教你怎麼說話!」他把袖子一捋,衝上去就要揍人,那些小鬼陰差早已嚇得鬼哭狼嚎,掉頭就跑。璇璣一把拉住他,低聲道:「別鬧啦,這位是我師父呢,以前在地府教過我很多道理。」

  騰蛇哼了一聲:「小小判官能有什麼道理交給你!」

  判官並不惱,只笑道:「璇璣倒是想起了一些往事,我見你戾氣消了許多,真是可喜可賀,或許再過一些時日,真能體悟大道了。」

  璇璣搖頭道:「我……不知道什麼大道小道。司鳳說,做人就應當活在眼下,眼前的一切才是最重要的。就算我想起了前世的事情,那……也只是前世,和我今生無關。」

  判官皺眉道:「沒有前緣哪裡來的後果,這是稚子的荒謬之論。更何況,你口說前世與今生無關,那為什麼還要由著自己使用前世的神力?今生不是與前世完全兩樣嗎?」

  璇璣低聲道:「是啦,我還沒有全部想明白,很多事情我還不知道。可是我也不願讓這一世變成一個劫,僅僅為了圓滿作為戰神將軍的一切。我希望這一世是開心的,值得回憶的經歷,能學會很多我從前不知道的東西。判官師父,就算你說這是錯的,我也不想回頭啦。」

  判官沉吟半晌,突然露出一個笑容,柔聲道:「不……我覺得很有趣。璇璣有這樣的想法,證明你長大了。」

  她沒想到會被他讚揚,不由又驚又喜,卻聽他又道:「你們這次來,是為了無支祁的事情?」

  兩人都是一愣。無支祁是被關在陰間的作亂妖魔,他們和陰差可以放狠話,但總不能對著判官也胡謅,一時倒想不起什麼託詞。只聽判官說道:「其實,我們早知會有這麼一天。這也是你們的因緣後果。你們若是要見他,我可以帶路,不過,我有一個要求。」

  兩人齊聲道:「什麼要求?」

  判官但笑不語,轉身道:「兩位先跟我來吧。」忽又想起什麼,對身後的侍從擺了擺手,「將那人帶過來。」

  後面的陰差們很快推上來一個五花大綁的黑衣人,渾身是血,然而面上卻露出孩童一般懵懂無知的神情。璇璣一驚,居然是烏童!他原來被判官捉住了!那紫狐呢?莫非也落在了他們手裡?

  判官說道:「這人也是擅闖地府,剛好落在忘川河岸旁,為陰差們捉住。本是要好好審問一番,不過他立時便氣絕身亡。我命人查了他的命格,發現煞氣極重,儼然生前做了許多惡事。因他死後魂魄凝聚,怨氣衝天,所以給他灌下了忘川之水。我想問問,這人是你們的舊識嗎?」

  璇璣見烏童那狼狽的模樣,縱然成了鬼魂,也還是滿身鮮血,曾讓她恨之入骨的臉上,卻掛著不明世事的茫然神情。這種神情她並不陌生,只有飲下忘川水,忘記前塵種種的人,才會有如此表情。他口中喃喃說著什麼,只是一切都成了模糊,化作過眼雲煙。

  他靈魂深處一直想著的那個少女,永遠也沒機會知道,也永遠也不會聽見。

  璇璣看了他一會,才低聲道:「不……我們不認識他。」

  判官點了點頭,吩咐道:「你們帶他下去,按照生前所做的各類事情,看該如何處置。」

  那幾個陰差立即答應著,將烏童帶走了。

  判官對璇璣微微一笑,道:「走吧。我帶你們去見無支祁。」

第五卷 鳳凰花開 第六章 無支祁(二)

  璇璣和騰蛇跟著判官一路回到邑都,那裡的景色半分也沒變,城門外的忘川河依舊斑斕欲溶,兩岸的彼岸花開得如火如荼,好似鮮血拚成的地毯,鋪開很遠很遠。璇璣覺得既熟悉,又懷念,忍不住微笑起來。

  判官也跟著笑道:「還記得當時你成日流連在忘川河畔的景象嗎?」

  璇璣點頭道:「嗯,有印象。可是我想找的東西,一直找不到,現在也是模模糊糊的。」

  判官低聲道:「是造化,是劫難,便看你自己了。以後總會知道的。」

  騰蛇聽他倆一路唧唧咕咕,說的都是莫名其妙的話,不由好生不耐煩,大聲道:「少說廢話行不行?無支祁呢?難不成他被關在邑都?」

  他這樣一大吼,璇璣和判官倒還好,只把兩旁的小鬼和陰差嚇得簌簌發抖。邑都里的人見識自然多一些,曉得璇璣和騰蛇的真實身份,有識趣的早早就躲了老遠,不小心撞上的,也急忙抱頭鼠竄。路上幾個小鬼見璇璣的目光一直流連在他們頭頂的肉瘤上,顯然徵兆十分不妙,只得用手悄悄捂住肉瘤,低頭找地方躲起來。

  判官笑道:「你走了這麼些日子,餘威仍在。把這裡人嚇得不輕。」他竟不理會騰蛇的焦急,領著他們走到一座華美的樓台前,那高翹的屋檐猶如鳳凰展翼,當真是飛閣流丹,層樓疊翠,凡間再也見不到這般氣勢的高樓。

  「我須得向后土大帝稟明此事,由他許可。否則連我也等閑不能見到無支祁。二位請隨我來。」

  硃紅色大門緩緩被人打開,判官領著他二人進去,一路穿堂過屋,那種種華麗氣派自也不必多說,走到最後,連騰蛇都有些花了眼睛,暗暗咋舌,果然先前不該小看地府,從外面看不過是個尋常的小樓,哪知裡面這麼多玄機。

  判官停在一扇門前,說道:「二位隨我進去拜見后土大帝嗎?」

  騰蛇從未與后土大帝接觸過,他此番私自下界,又鬧到地府來找無支祁,白帝必然要說他胡鬧,想來后土大帝也不會放棄嘮叨他。他急忙搖頭:「我不去了,在外面等著。」他最怕被人嘮叨,特別是這些高高在上的,聽也不是,不聽也不是。

  判官並不強求他,當即帶著璇璣走進了那扇門內。這是一個不大的屋子,牆角放著屏風,對面安置著幾把椅子,奇怪的是椅子對面那扇牆,是用一整塊暗色帷幕從上到下籠罩起來,半點縫隙也不露。璇璣從進來之後,就一直盯著那帷幕看,直覺那後面似乎藏了一個很不尋常的人。

  「屬下見過后土大帝。」判官對著那帷幕下跪行禮,璇璣手忙腳亂,也只得跟著抱拳彎腰,那一跪,是無論如何也跪不下去的。

  帷幕後傳出一個非男非女的古怪聲音,卻十分柔和,道:「璇璣,你是要見無支祁?」

  璇璣聽他不用問就念出自己的名字,不由得一呆,突然想起好像這名字還是當時后土大帝賜給自己的,於是說道:「嗯,是的。其實我並不是很想見他,不過我有幾個朋友一定要見……」

  后土大帝道:「因緣巧合,往來如是。當日你將他擒住,又擅自放走,從而遭致大罪,種下了因。今日你歷劫來此,與他重逢,此為結果。一因一果,不若如是。寡人許你去見他,你們的因果,今日要親自了結。」

  他這一番文縐縐的話令人頭暈目眩,璇璣怔了半天,才道:「什麼親自了結?我要怎麼了結?」

  判官惱她無禮,一個勁朝她使眼色,璇璣卻沒發覺。后土大帝並不在意,只是柔聲道:「無支祁犯下滔天大罪,本應有這千年的囚禁之劫。而為他了結此劫,送他去輪迴的人,非你莫屬。寡人聽聞凡間有許多妖魔蠢動,試圖救出無支祁,再掀風浪,可惜一切因緣都有因有果,今日你來此,便是天意。」

  這下璇璣總算明白了,原來離澤宮也好,不周山也好,天界的人都知道,他們卻偏偏不出手,由著他們胡亂殺戮,就為了等一個什麼勞什子因果。原來柳意歡嘴裡所謂的天道不可違背,指的是無支祁最後應當由她來到陰間剷除,這是他們之間的因緣,就是所謂的天道。

  她冷道:「我已經不認識他了,前世發生了什麼事,也和我這輩子沒關係,我為什麼要殺他?你們就為了等我來殺他,了結這段因緣,所以放手不管凡間那些妖魔作祟,由著他們亂殺人!這是什麼道理?!我不能明白!」

  「璇璣!」判官低聲喝止。后土大帝似乎並不責怪她的失禮,只說道:「世間千萬種道理,你能真正明白的又有多少?你與他有此因果,否則今日你怎會站在寡人面前?妖魔肆虐凡間,自然也是有因有果,擅自插手,實非善舉。今日你不了結此因果,他日事情便會發展到不可預測的地步。你不想知道自己真實身份的秘密嗎?不想得回被抽走的記憶嗎?你若是殺了他,寡人便立即讓你明白一切。」

  這……簡直是誘拐啊!璇璣不可思議地瞪著那帷幕,喃喃道:「這也太誇張了,為什麼非要我去殺他……你們隨便派個人不就能了結他了嗎?何必非要等我……」

  后土大帝並沒答話。璇璣心中念頭忽轉,失聲道:「啊!難道是因為除了我沒人能殺得了他?所以你們才非得等我來,對不對?」

  她看不見帷幕後的后土大帝什麼臉色,便去看判官的神情,見他帶著三分惶恐,三分震駭的模樣,登時知道自己說得十有八九沒錯。她眉頭一皺,說道:「我和他無怨無仇,下不了殺手。」

  后土大帝柔聲道:「若是沒有他的緣故,你又怎會來到地府?凡間又怎會遭這許多劫難?寡人說過,這便是你與他的因果。你不用急著一時決定,等想好了,再去見無支祁吧。」

  意思就是她如果不同意殺了他,就別想見到他,還得在地府里乾耗著。璇璣想了想,說道:「我……有個朋友,是紫狐。她也跟我們一起來了陰間,我想知道她現在在哪裡。」

  后土大帝笑道:「她自然也有她的因果,她沒有事,你不用擔心。」

  璇璣深深吸了一口氣,其實她心裡對無支祁這個妖魔也十分好奇。和他之前有什麼恩怨,她根本也想不起來,所以貿然讓她去殺他,簡直是匪夷所思之極。但,她不答應,就別想出地府,爹爹娘親他們一定還在少陽峰等著自己。

  想到這裡,她忽然道:「好,我去殺他!雖然我現在什麼也想不起來,不過,可能見到他之後能想起一點什麼來。」

  帷幕後的后土大帝似是輕輕笑了一聲,判官從地上站起來,道:「隨我來。」

  ※※※

  紫狐被那古怪的吸力吸進洞穴之後,昏昏沉沉,似乎被拖著經過許多地方,最後終於停下來,卻一頭撞在一個硬物上,當場暈了過去。

  她是在一片水汽氤氳中醒過來的,睜開眼,茫然地眨了眨,四處看看,除了白霧,她什麼也看不到。紫狐惶惶然跳起來,四處跑了兩步,小聲叫道:「璇璣?騰蛇大人?……你們在附近嗎?」

  一連叫了好幾聲,周圍沒半點反應。她更覺得悚然,不知這裡是什麼地方,她雖是一心想找到無支祁,但要是跑錯了地方,反而白白賠上一條命,那才是真正讓人不甘心之極。

  雖說陰間沒有白晝,永恆黑夜,然而這地方卻有些不同,這裡天是亮的,只是籠罩了一層厚厚的白霧,什麼也看不清。紫狐在霧裡來回走了一圈,見周圍沒有一個人,膽子也漸漸大了起來,最後把手攏在嘴邊,放聲大叫:「有人嗎?!這裡是什麼鬼地方啊啊啊啊!」

  迴音裊裊,傳了好遠,忽聽遠遠地,似是有人笑了一聲。紫狐如遭雷擊,暴跳起來,掉臉就朝聲音發出的地方狂奔而去。

  白霧漸漸散開,前面隱約露出一個小茅屋,茅草濕漉漉地耷拉在上面,似乎還在往下滴水,屋門虛掩著,裡面依稀有人影晃動。紫狐嗅到一股熟悉之極的味道,那個她思念了千年的味道,夢裡也忘不了的,就算死也忘不了的——

  她顫抖著走過去,輕輕推開房門,小小的茅草屋裡,站著一個身材高大的男子,正對著屋子裡唯一的銅鏡,在努力收拾自己破爛的衣服。他從頭到腳,四肢上都系滿了鐵鏈,足足有八根。

  但奇怪的是,鐵鏈栓在他身上,一點也不讓人覺得狼狽,彷彿天底下再狼狽污穢的東西放在他身上,都不會讓人覺得討厭。

  紫狐只覺眼淚都要奪眶而出,全身因承受不住那種巨大的幸福而劇烈顫抖著,她張開嘴,正要輕聲呼喚這個令她愛慕之極的人,突然,他飛快轉身,面上帶著一道長長的血紅色的疤,猙獰之極。

  他的頭髮很長,隨意結了一根辮子拖在後面,身上衣服雖然破爛不堪,然而臉和手卻很乾凈,臉上的疤雖然有破相的嫌疑,但放在他臉上偏生不讓人這樣覺得。他修眉星目,高鼻黑膚,委實是個儀錶堂堂的漢子,渾身上下自有一股不羈豪放的氣息,然而他的笑容里又帶了三分孩子氣。

  這是一個足以讓女人為之無奈、尖叫、發瘋、如果得不到便恨不得殺死的危險男人。

  可是他現在面上帶著色迷迷的笑,兩眼發亮,彷彿禁慾了一千年終於嗅到一點女人氣一樣,饑渴無比,回頭亮晶晶地看著紫狐,驚喜道:「美女姐姐!你是來看我的嗎?」

第五卷 鳳凰花開 第七章 無支祁(三)

  紫狐滿臉驚喜幸福的笑容凝固起來,怔怔看著闊別千年不見的心上人,一時竟半個字也說不出來。

  無支祁咳了一聲,古銅色的面上居然泛起一抹害羞的紅,低聲道:「噯呀噯呀,太久沒見到女人了,失禮……美女姐姐請進,美女姐姐請坐,美女姐姐喝茶。」

  紫狐越看他越覺得像一個人,好像和記憶中那個跳脫不羈的壞孩子完全不同。他怎麼、怎麼——和柳意歡那淫賊一個德性了?!

  她獃獃地走進去,坐下——只有一張破爛的茅草鋪成的床,喝茶——就是一個破瓷碗裝了一點茅草上滴下的水。一切都是如此簡陋,簡陋到讓人不敢相信,這個曾經叱吒風雲的大妖怪,居然一個人在這裡被折磨了千年。紫狐低低咳了一聲,想到他曾經的威風模樣,眼眶慢慢紅了。

  「水不好喝嗎?唉唉,這可沒辦法了。我這兒也沒更好的……」

  話還沒說完,紫狐突然一把撲進他懷裡,緊緊抱住他,嚶嚶哭了起來。這一下真正讓無支祁慌了手腳,想找一塊手帕給她擦眼淚,結果他只有身上的破布衣服,好生尷尬,於是只得柔聲勸慰:「別哭別哭!這地方確實沒什麼好玩的,我一個人住了有一段時間啦。雖然不曉得你做了什麼壞事被關來這裡,不過以後有我們兩個,好歹不寂寞……」

  紫狐哭叫道:「死猢猻!死猢猻!才千年不見,你怎麼不認得我了!」

  無支祁猛然一呆,緊跟著突然抓住她的肩膀,用力扯開,低頭細細打量她,越看越驚訝,最後驚奇道:「天啊……你、你是小狐狸?!你怎麼變成美女姐姐……」

  紫狐一面哭一面跺腳:「一千年啦!我又不是笨蛋,當然是修成人形啊!」

  無支祁尷尬地抓了抓頭髮,呵呵笑道:「好、好像確實啊……原來是你……原來是你哦……」他意興蕭條地放開紫狐,眼裡亮晶晶的光芒頓時消失了,失去了這種花痴般的神情,他看上去倒有一種別緻的憂鬱。也是,任何人在這樣一個地方被關了一千年,不發瘋都算好的了。他這樣一個曾經如同太陽般耀眼的妖魔,也被折磨得失去了往日的光芒。

  紫狐不管不顧地撲上去,死死抱住他,哽咽道:「我一直想著你!今天總算見到你了!這不是做夢吧?無支祁!你還好好活著!」

  無支祁微微動容,抬手輕輕拍著她的腦袋,就像以前一樣,帶著一些疼愛寵溺,她像自己養的任性又可愛的寵物,發脾氣的時候只要拍拍她的腦袋,那麼她無論多大的怨氣都會消失。

  好容易等她哭了一陣子,慢慢平靜下來,無支祁才問道:「你怎麼會來這裡?也是犯了彌天大罪嗎?」

  紫狐搖了搖頭,將自己千年來怎麼修鍊成人形,怎樣認識了璇璣他們,最後怎樣來到陰間的事情簡單說了一遍,最後低聲道:「你知道嗎?離澤宮那些人,一直為了救你出來而努力呢。所以……你別急,總有一天他們一定能把你救出去!眼下我來啦,我絕對不走,就在這裡陪著你。」

  無支祁眉頭一皺,奇道:「離澤宮?是什麼人?我出事幹嘛要他們來救?」

  紫狐輕道:「你不認識海外的金翅鳥一族?離澤宮裡都是這些妖魔。」

  無支祁臉色劇變,厲聲道:「金翅鳥?!他們居然膽大包天打著救我的名號?!」紫狐見他神色不對,便奇道:「怎麼?你幹嘛這麼大反應!」無支祁厲聲道:「那個卑鄙小人!當時若不是他幫著上界,我又怎會……」

  話未說完,他立時閉嘴,將紫狐從床上拉起來,低聲吩咐:「你在這裡,別出聲。有人來了!」

  紫狐乖乖點頭,靠在他寬闊的背上,見他衣衫襤褸,頭髮也結的不成樣子,心中不由一陣酸澀,張開雙手輕輕抱住他,只覺他沒有反抗,心中又是一甜。她就這樣靠著他,一會澀然,一會兒狂喜,對前塵後事竟一絲半點也不在乎。反正已經找到他了,和他在一起,哪怕馬上死掉,她也毫不在乎。

  茅草屋的門吱呀一聲,被人從外面輕輕推開,半天,一顆腦袋從門外試探性地伸進來。那是一張瑩白的小臉,黑髮軟軟地垂在上面,兩隻眼珠猶如黑水晶一般,轉了一圈,停在無支祁身上,似乎是在默默打量。

  無支祁萬萬沒想到進來的又是一個漂亮小姑娘,方才的滿臉殺氣一瞬間就變成了桃花滿面,微笑著朝她招手,柔聲道:「不用怕,這裡沒壞蛋,進來呀。」話未說完,只覺紫狐在他背後狠狠掐了一把,他吃痛,險些跳起來,卻見紫狐繞過他,笑道:「璇璣!你也來了!快進來,這就是無支祁了!」

  璇璣在門外點了點頭,正要推門進去,忽覺後面一股大力襲來,騰蛇一腳踹碎了那可憐單薄的門,厲聲道:「無支祁!老子總算見到你啦!有種的出來和老子干架三百回合!」所有人都在他的大吼下怔住了,無支祁驚奇地看著他,最後摸摸腦袋,問了一句:「你誰啊?」

  騰蛇咳了兩聲,頓時有些尷尬。不錯,當年無支祁在下界鬧得一塌糊塗的時候,他也想下去找他打架來著,奈何白帝他們攔著死活不給,最後終於見到他,卻是他被抓住之後帶上天界審問判罪。他隔著人牆,看了一眼這個落魄妖魔,當時便有些被震住。

  他從來沒見過被天界抓住之後還那麼神氣的妖魔,他的眼睛不會說謊,那不是狡詐惡人的眼睛,那雙眼像烈火一樣,充滿了對人生的渴望和愛好,彷彿一切於他都是好奇,都是新鮮。他並不是落敗在他們手裡,他只是暫時累了,找個地方歇息一下,養足了精力——再戰。

  騰蛇從那時起就有了個想法,無論如何,總要找他打上一架,他才能甘心。對騰蛇來說,打架便是交流的最好方法,更甚於言語。

  「這是騰蛇大人,無支祁,我們一起來的,剛才告訴你啦,你忘了嗎?還有這位,是璇璣,她前世可厲害啦!是……」紫狐忙著打圓場。

  「我知道,是戰神將軍么!呵呵。」無支祁突然呵呵笑起來,打斷了她的話。璇璣剛進來的時候,他只覺眼熟,一時沒想起來,只因璇璣雖然轉世後容貌沒有大變,但畢竟稚齡,容貌氣質與當年鼎盛時期的戰神還是有一定的區別。但他很快就發覺她的真實身份了,因為那雙盯著自己看的,猶如黑水晶一般的眼睛,他以前看過,看過一次,就再也不會忘記這種眼神。

  當年,她也是這樣看著他,像是有點茫然、漫不經心似的,偏偏又犀利無比。高高舉起的定坤,他以為下一刻就會將自己劈成兩半,但她最後卻緩緩收起劍,低聲道:「算了,你走吧。」說罷,她自己卻先轉身走了。

  他在後面大聲問她為什麼,當時的她回頭,很認真地想了想,最後帶著一絲憂鬱說道:「你說得有道理,天界並不是什麼時候都是正確的。」

  他第一次遇到這種人,像是用琉璃雕琢出的人物與心肝,離著遠一些,只覺她充滿了寒光,銳利無比,令人不敢靠近。可是稍稍走近一些看,才會發覺,她這樣矛盾。既天真又老成,既單純又憂鬱,實在不可捉摸。

  最關鍵的是,她是個美人。無支祁一時興起,叫道:「美女!等等別走!你看……你既然不想殺我,我也捨不得和你動手,要不咱們乾脆化干戈為玉帛,做個朋友好了,怎麼樣?」

  他眼巴巴地瞅著她晶瑩的臉龐,生怕這顆精緻的腦袋搖上一下,或者突然反悔了又來殺自己。她猶豫了一會,突然問了一個他再也想不到的問題。

  她問:朋友是什麼?可以吃嗎?

  這個答案讓他愣了半天,跟著哈哈大笑起來,怎麼也停不住。

  他們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上,做朋友之類的,完全是玩笑話,以後也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見面,不過他還真是蠻欣賞她的,一個女人呀,做到戰神這一步,不管怎麼說都是不容易的。他簡直要拿她當作兄弟來看。

  兄弟最後當然是沒當成,他被心腹出賣,天上那幫子烏煙瘴氣的神仙居然用美人計,又把這戰神將軍給派來了。他承認,自己對美人就是沒轍,又輸在她手上,結果她又沒殺他,只告訴他:「嗯,我知道朋友是什麼了。咱們做朋友也不錯。」

  這句話差點讓他下巴掉下來,一慌神之間,他被其他神仙給抓住了,再也動彈不得。

  以後的事情便是審問啊,拷打啊,刑罰啊……最後他被關在陰間這塊濕漉漉的破地方,一關就是一千年。

  這一千年來他回憶往事,曾經自己多麼風光氣派,險些就用大水淹了天庭,然而這些想多了終究傷神。除了這些,他想得最多的,卻是戰神最後的那句話。她是當真的嗎?還是配合天界耍了個小把戲,根本是騙他的。

  無支祁嘿嘿笑著,見璇璣定定看著自己,和一千年之前一樣的眼神,黑水晶一般明澈。

  他咳了兩聲,一本正經地說道:「美女,咱們做個朋友怎麼樣?」

第五卷 鳳凰花開 第八章 無支祁(四)

  璇璣怔了一下,似是想起什麼,輕道:「奇怪,這句話以前你好像也問過我?好熟悉的感覺……我們、嗯,以前見過嗎?」

  無支祁嘿嘿笑了幾聲,並不回答。紫狐在後面使勁掐他,疼得他臉色都變了,始終想不起自己到底什麼事情得罪這隻任性的小狐狸。奇怪,以前小狐狸還是很可愛聽話的,一千年不見,果然變了不少。

  紫狐發泄般地掐了他一會,自己突然又心疼起來,牽著他破爛的衣角開始哭。無支祁被她一會哭一會笑的招數搞得束手無策,他平時是個跳脫不羈的性子,只有看到美人才會稍稍安靜下來,擺出溫文爾雅的模樣接近。不過他這種溫文爾雅在紫狐面前完全用不上,在他心裡,紫狐和美人兩個字完全搭不上邊,狐狸就是狐狸。

  於是他急道:「你怎麼一會哭一會笑!發燒了不成!」說罷在她白嫩的額頭上重重拍了一下,「啪」地一聲。哇,他絲毫不知道憐香惜玉四個字的意思啊……璇璣默默看著他倆,心裡突然有些同情紫狐,她喜歡了一千年的傢伙,原來是這德性。

  紫狐撅嘴道:「人家見到你歡喜得哭了,不行嗎?好沒良心的臭猢猻!我想了你一千年,你大概是一刻也沒想過我吧?!」

  無支祁懶得與她在這種小兒女情長的問題上糾纏,轉頭對璇璣說道:「以前的事你好像都忘了。你以前在天上不是榮光的很嗎?怎麼也淪落到下界歷劫了?是犯了什麼罪?」

  璇璣搖了搖頭:「我不知道,想不起來了。」

  無支祁憐憫地看著,抬手很義氣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嘆道:「安啦!以前的事也不用再想,以後我罩你。有啥困難叫我一聲就成。」

  他似乎完全忘記自己是被關在陰間,身上捆了八條定海鐵索,豪氣絲毫不減。璇璣懵懂地點了點頭,正要好心提醒他,他被囚禁的事實,忽聽騰蛇在後面吼道:「廢話說完了沒有?!都沒人看到老子在這裡嗎?!」他被忽視得太久,終於爆發了。

  無支祁皺起眉頭,冷道:「你誰啊?嚷嚷什麼!」

  騰蛇為他冷酷的態度氣結,他等了一千年,一千年里也到處找人問,無支祁究竟被關在哪裡,就為了和他打一架,誰知見面之後他居然是這種態度,騰蛇高貴的自尊立即被刺傷了,顫抖著把手指指到他鼻子上,厲聲道:「出去!和老子打一場!」

  無支祁伸個懶腰,對他衝天的殺氣視而不見,淡道:「啊,抱歉,沒興趣。你左手和右手打吧。……來來,戰神將軍,咱們好好敘舊,真是……噯呀,千年不見了呢!你越來越年輕漂亮了……」一看到美女,他冷淡的神情立即變成殷勤,說話聲音都變了。

  騰蛇氣得渾身發抖,抬手去抓他肩頭,叫道:「我看你是沒膽子和我比!千年沒動彈過,怕被我打趴在地上吧!」他的手指正要抓到無支祁的肩膀,只覺他身形突然一動,快若閃電,他竟抓了個空,緊跟著手腕一緊,竟是被他攥在手裡。他身上拴著八條粗大的定海鐵索,手勁居然絲毫不減,騰蛇被他抓住,一絲一毫也不能動。

  他又驚又喜,急道:「如何?!要和我打?」

  無支祁丟垃圾一樣把他丟開,拍手道:「不打!再說了你到底是誰啊?誰給你進來的?我的地盤只歡迎美女姐姐,你個死男人快滾開!」

  「你……」騰蛇第一次對一個人無語到要抓狂的地步。紫狐見他氣得臉都發紫了,急忙出來再次打圓場,「這位是騰蛇大人啦!無支祁你被抓起來也沒人告訴我,要不是我到處找你的時候遇到了騰蛇大人,他告訴我你被人抓住,我可能到今天還在找呢!你別這麼不客氣嘛!騰蛇大人這些年也一直在找你,出了很多心力呀。」

  無支祁嘿嘿一笑,道:「找我?只怕找我是沒安著什麼好心吧,他不是神仙么?」他鄙夷地把騰蛇從頭看到腳,那種神情好像是說:他是神仙,真讓人看不起,神仙都沒什麼好東西。

  騰蛇的臉色極難看,似是馬上就要發作的樣子,紫狐急忙又道:「你……你不要這樣啦!騰蛇大人不一樣的,他真是個好人。……對了,璇璣,你們是怎麼找來這裡的?沒遇到別人嗎?那個烏童呢?」

  她怕這兩個男人鬧得不可開交,趕緊找璇璣岔開話題。璇璣嗯了一聲,說道:「我們一開始是去了火海地獄,後來遇到了判官,烏童被他們帶走了,好像是生前做了許多惡事,要等候刑罰什麼的……我和騰蛇說要見無支祁,判官就帶我們去見后土大帝,然後我們就來了。」

  「后土大帝?」無支祁面上輕浮的神情漸漸褪去,雙目猶如冷電,釘在璇璣臉上,半晌,沉聲道:「他讓你們來做什麼?」

  璇璣並沒有閃躲他銳利的眼神,在一片死寂下,輕聲道:「他讓我來殺了你,了結所謂的因緣。」

  話音未落,紫狐便驚叫起來,一把扯住她的袖子,急道:「璇璣!你不要嚇我!你是開玩笑的對不對?!」

  璇璣靜靜搖頭,「不是玩笑,是真的。」

  紫狐尖聲道:「你怎麼能殺他?!你和他……從來也不認識,為什麼好好的要你來殺他?!」

  璇璣無話可說,無支祁突然笑道:「怎麼會不認識,小狐狸你閃邊啦。這是我和她的事情,我來和她說個清楚。」他把紫狐輕輕推開,往破爛的茅草床上一坐,做出一付沉思狀,半晌,才道:「咱們只見過兩次,不過我一直也忘不了你。」

  這句話說得極為曖昧,不單璇璣愣住,騰蛇皺眉,紫狐更是暴跳起來,臉色蒼白地指著他,嘴唇顫抖,一個字也說不出。無支祁正色道:「你這樣的人,見過一次,誰也忘不掉的。不過咱們可不是朋友,也沒任何關係。你當時奉了上面的命令來殺我,我當然不會那麼傻真送給你殺。嘿,你這樣一個美女,我怎捨得下狠手,我只一直叫嚷著,說那些神仙的壞話,誰知道最後居然把你給說動了。當時我就想呀,這美女漂亮是漂亮,厲害也很厲害,就是腦子不太好使,胡言亂語她也能相信……」

  璇璣咳了一聲,低聲道:「你這不是擺明了耍人玩么?」

  無支祁搖頭道:「不,我的大小姐,你可完全錯了,你那麼強,完全是你耍著我玩呀!說殺就殺,說不殺掉臉就走,我可沒你這好本事。反正我看你真被我胡謅的話給說動了,就覺得其實你人還不錯,又很厲害,於是有了惺惺相惜的意思,嗯,加上你又很漂亮……」

  紫狐聽他一直說很漂亮很漂亮,額上青筋不由亂蹦,森然道:「有屁快放!少說廢話!」

  無支祁又無辜地看她一眼,只得繼續說道:「然後我就想,就當交個朋友好了!誰知你這威風凜凜的戰神將軍,居然連朋友是什麼都不知道,差點讓我把眼珠子嚇掉出來!」

  當時他是大笑了一場,然而事後回想,卻覺得好笑中帶了一絲澀然。他雖然被很多神仙蔑稱為野猴子,死猢猻,然而他的朋友卻遍布天下,隨便到哪裡提到無支祁三個字,沒有行不通的。他天性中就帶了一絲不羈的豪氣,什麼三教九流的人都能稱兄道弟,所以從來也不知道,天下居然有人連朋友二字是什麼意思都不知道。

  枉她這般花容月貌,身懷絕技,卻是孤零零的一個人,平日里連可以說話的人都沒有,日子究竟要怎麼過?他真是想像不出來,偶爾想起當時與她連戰三天三夜的事情,突然明白她為什麼在激烈的廝殺中仍然能冷靜自持,毫不動色。

  因為她孤獨太久了。

  「後來嘛,天上那些神仙打不過我,就想了卑鄙的法子,收買走我的心腹。然後咱們第二次見面了。」

  無支祁突然抬頭,雙眼亮晶晶,對她一個勁笑,「我有個問題,憋了一千年,就等著見到你本人問問你。眼下,你可算來了,務必要回答我。」

  璇璣道:「好,你問。我要是知道,一定回答。」

  他慢悠悠地說道:「那天你見到我,說和我做朋友也沒什麼不好的,是當真還是騙我上當?」

  璇璣想了很久,無比認真,專註得睫毛都不動一下。很久很久,等得紫狐幾乎要窒息,她突然開口道:「是當真的。」無支祁輕聲道:「真的嗎?我並不相信神仙。」

  她淡道:「真的,因為我從來不撒謊。」

  無支祁孩子氣地瞪圓了眼睛,定定看著她,他的眼睛裡彷彿藏了兩個小太陽,再也沒見過似他這般毫不遮掩、直率又明亮的眼睛了。他突然哈哈大笑起來,笑聲嗡嗡,震得這簡陋的茅草小屋幾乎要倒下去,笑到後來,他又開始翻跟頭,在原地一個勁地翻著跟頭,一個接一個,歡喜得像一個孩子。最後,他猛然停下,氣喘吁吁地躺倒在茅草爛床上,笑嘆:「我果然沒看錯人!」

  紫狐又是歡喜又是難過,走過去輕輕拉住他亂糟糟的辮子,用手理了理,忽然抬頭道:「璇璣,我求你,求求你,不要殺他。」

  這話一出,方才剛剛輕鬆一點的氣氛又陷入了死寂。無支祁漫不經心地坐起來,扯了扯她的袖子,笑道:「小狐狸,一臉死晦氣樣!我的事你別管。」

  紫狐搖了搖頭,柔聲道:「對你來說,我就是一隻小狐狸罷啦,高興的時候摸摸弄弄,有事情了就丟到腦後。不過對我來說,你是我所有的一切,比自己的命還重要。我絕對不要你死掉。一千年前,我還是狐狸,你被抓走我也無能為力,眼下我終於成人了,這一次應當可以為你做點什麼?」

  她的語氣雖然淡淡的,說得波瀾不驚,然而其中蘊藏的深情當真不可估量。無支祁整個人都愣在那裡,好像完全不認識她一樣。

  紫狐低聲道:「璇璣,作為好朋友,我不該讓你為難。不過你如果一定要殺他,請你允許我與他一起死。我的心意,你應當再明白不過了。」

  不錯,她確實很明白。同生共死,很簡單,四個字而已。

第五卷 鳳凰花開 第九章 無支祁(五)

  璇璣別過臉,不去看她的表情。半晌,她才道:「其實他說的事情,我很多都記不起來。所以有什麼恩怨糾葛,我並不清楚。我只是……如果不殺他,我便回不去。另外,無支祁,你以前是個大妖魔,一定做了許多壞事吧?做下惡事,難道還不想受到懲罰?」

  紫狐急道:「他沒有做過壞事!你什麼也不知道!」

  璇璣淡道:「做惡事的人,總會有許多法子為自己辯解,然而無論如何辯解,事實只有一個。他要是不害人,怎麼會被囚禁?」

  紫狐臉色蒼白,怔怔說道:「沒錯,事實只有一個,但對錯沒有絕對。你不能聽信天界一家之言,就過來打抱不平。」

  這話似乎有些耳熟,曾經也有人和她說過,世上沒有絕對的黑與白,誰能輕易下斷言。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黑與白,所以每個人眼裡的事實都是不同的。璇璣一直堅持自己的觀念,從不認同其他人的對錯,大師兄那時候說,這樣不好,容易鑽進死胡同。可她那樣意氣風發,淡淡給了他一句:別人也不要用自己的想法強加於我。

  可是,她現在年紀大了一些,看了更多的人,更多的事,漸漸明白固執己見是多麼可怕的東西。人不能一直生活在自己的世界裡,她為這樣的自己付出了很大的代價,讓司鳳黯然離開,此時再想挽回,他卻已經不在身邊了。

  璇璣吸了一口氣,垂下頭,輕道:「我什麼也記不得……」

  話未說完,無支祁突然插嘴:「什麼也不記得,那你剛才說的話是騙人?」

  璇璣一愣,頓時明白他說的是做朋友的事情,於是說道:「不是騙人……你這樣的人,誰會不願意和你做朋友呢?」

  無支祁嘿嘿笑了起來,從床上一跳而起,朝她走過去。紫狐急忙扯住他的衣服,輕叫:「無支祁,你別……」他拍了拍她的腦袋,聲音變得十分溫柔:「好啦,小狐狸。乖乖坐下,回頭我再找好吃的葡萄喂你。」

  紫狐眼圈一紅,他還記得她喜歡吃葡萄。他們剛認識的時候,就是因為她嘴饞,爬到架子上偷吃人家的葡萄,結果那葡萄是他種的。她不甘不願地被擒住,想了幾百個法子要逃走,卻怎麼也逃不出他的掌心。後來他終於要放她離開,她自己卻捨不得走了。

  一直以來都是他遠遠地走在前面,偶爾回頭看一眼,也是神采飛揚,並沒有將她看在眼裡心裡。是她自己捨不得走,怨不得他。不錯,她誰也不怨,只要他還活著,還能看到他,那就是世上最幸福的事情了。

  無支祁走到璇璣面前,摸了摸亂七八糟的辮子,笑道:「走吧,既然是朋友,我也不能讓你為難。不殺了我就不能回去對不對?咱們現在就動手,再來一場,是死是活,就聽天由命吧!」

  他這樣瀟洒,發怔的人倒成了璇璣。半天,她才喃喃道:「我也有個問題,請你一定要回答我。」

  「好啊,你問。」無支祁聳聳肩膀,一派輕鬆。

  璇璣正色道:「為什麼要造反鬧事?」

  無支祁摸了摸下巴,想了一會,笑道:「造反嘛……完全談不上,是他們欺人太甚,看見有自己不能鎮住的妖魔就要剔除。說起來……」

  他兩眼亮晶晶地看著璇璣,帶著十分的孩子氣,頑皮地問道:「你不覺得上面那些神仙有時候也蠻討厭的?」

  這個答案果然是標準無支祁類的。璇璣呆了半天,突然格格笑了起來,無支祁也跟著哈哈大笑,兩人面對面笑了好久,笑得紫狐和騰蛇都莫名其妙。最後璇璣點了點頭,道:「不錯,有時候……真是很討厭。」

  無支祁懶洋洋地捏著胳膊,道:「那……問題問完了,走吧,開始了。」

  璇璣突然搖頭,說道:「不打了,我不想殺你。我不會殺自己的朋友。」

  無支祁對她這個答案也完全不驚訝,只斜著眼睛道:「不殺我你可回不去哦?只能和我一樣被關在這裡。」

  「就算回不去我也不殺你,而且,就算他們不送我回去,我也一定能找到辦法出去。」

  無支祁摳了摳臉皮子,伸了個大大的懶腰,笑道:「好,可惜我不能送你出去。」

  璇璣問道:「你身上這八根鐵鏈,就是定海鐵索?」

  「咦,你也知道啊?對了對了,我還沒問你呢,你怎麼會轉世歷劫?戰神將軍當年可是聲勢浩大,立功無數呀!難道天帝他老人家也看你不順眼了?」

  璇璣老老實實搖頭:「我也不知道。有些事情能想起來,有些事情卻怎麼都想不起來。」

  「你不知道的事情可真多……」無支祁喃喃說著,想了想,道:「大概是你的記憶被人抽走了,天上那些神仙同僚應當有知道的吧?怎麼不問問……哦,這位,叫什麼蛇的?問問他呀。」

  他指著騰蛇,從騰蛇進門開始,他這才是第一次真正注意到他,居然還是不肯和他說一句話。騰蛇怒得臉色鐵青,居然沒和他吵,只沉聲道:「我知道的也不多。依稀知道她當年是犯了事,具體是什麼罪名,只有上面幾個老爺子才清楚。」

  無支祁眼睛一亮,「哦哦!你叫他們什麼?老爺子?你這人有趣的緊嘛!」

  騰蛇冷冷看他一眼,淡道:「正好相反,天下聞名的無支祁讓我覺得十分無趣。」

  無支祁一點也不惱,只哈哈笑道:「不就是打架嘛!有什麼好抱怨的!騰蛇是吧?我記得你了,回頭陪你打個十天十夜!別叫苦就行啦!」

  要不怎麼說騰蛇單純,眼睛登時就亮了,急道:「現在就打!」

  無支祁揮著身上八根沉重的鐵索,似笑非笑:「你也真好意思呀,和我這個被捆住的人打架。」

  騰蛇毫不在意,蹲在他身邊,抓起一根鐵鏈,道:「這有何難,我馬上替你把這鐵鏈給燒了。」他立即便要放火,璇璣急忙拉住他,搖頭道:「不行!你放了他,我們怎麼和判官師父交代?」

  「交代個屁!」騰蛇才不管三七二十一,咔噠一聲,天下聞名的定海鐵索立即被他燒掉一條。

  無支祁揮手攔住他的動作,笑道:「不用不用,我還在這裡等人,眼下不想出去。打架的事情我記下了就是記下了,絕不會食言。等我出去之後,一定會去找你,騰蛇。」

  騰蛇當即點頭:「那好,君子一言……」

  「快馬一鞭!」

  兩人擊掌為誓,互相輕笑。

  看起來不管是猴子還是神獸,只要是雄性的,友情都是來得奇快無比。

  璇璣說道:「你是在等離澤宮的人吧?好教你知道,定海鐵索已經被他們破壞了好幾根啦,連鐵索的鑰匙都被他們找到了,估計很快他們就能把你救出去。你……」

  她欲言又止,無支祁卻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將手指一搓:「知道啦!地府那幫混賬,我一個也不碰!」

  璇璣笑了笑,「那我們走了,你一個人要保重。我等著在凡間再與你相逢,請你喝酒。」

  無支祁呵呵笑道:「你一個小女娃能有什麼好酒……罷了,多謝盛情!一定一定。」說完忽又皺了皺眉頭,「不過要等我找那幫什麼宮的妖怪,把舊賬算了再說!」

  璇璣本想問問他,和離澤宮有什麼恩怨,不過看他的神情,似是不願說,於是點了點頭,轉身便走。一直走到門口,突然發現紫狐沒跟上來,她低聲道:「紫狐……你是要留下嗎?」

  紫狐柔聲道:「嗯,璇璣,騰蛇大人,謝謝你們。我……」

  「小狐狸留下啦,我一個人被關了一千年,你這麼遲才找過來,這就想走?可沒那麼容易!」無支祁笑嘻嘻地勾住她的肩膀,使勁晃了幾下,「不許說要走!你必須留下陪我!」

  紫狐笑了笑,緩緩點頭,甜甜說道:「是呀,我要留下來陪無支祁。璇璣,騰蛇大人,以後我們一定還能再見的。」

  她的表情那樣幸福,儼然是心滿意足。因為那裡有無支祁嗎?因為和他在一起,就算睡在爛稻草上,沒東西吃,只能喝露水,她也比什麼都幸福。

  璇璣回到邑都的時候,一直在想著這問題。

  如果是禹司鳳,她是不是也能像紫狐那樣拋開一切,只要與他一起,便覺得幸福?她想像不出來,他不在身邊。其實他只離開了一兩天而已,為什麼她卻覺得他們已經分別了一生?好漫長的一生,蕭索的一生……

  見到判官的時候,他臉上的神情清楚地告訴璇璣,他什麼都知道了,她沒殺無支祁,甚至還縱容騰蛇燒壞了一根定海鐵索。

  璇璣一個字都沒說,她也不知道該說什麼。良久,判官才長長嘆了一口氣,低聲道:「璇璣……有些事,走錯一步,就再也無法挽回。」

  「我沒錯。」她同樣低聲回答。

  「興許你再也回不到天庭了,甚至不停的轉世輪迴歷劫,真正成為天界的罪人。你也不後悔?還說自己沒錯?」

  璇璣搖頭道:「判官師父,我的事情,我自己決定!決定了,就不後悔!」

  判官凝視她良久,最後輕喟一聲,道:「罷了,我送你們回去吧。」

第五卷 鳳凰花開 第十章 追鳳行動

  回到少陽峰之後,璇璣還不敢相信,判官和后土大帝這麼輕易就放過了自己,還把她準確地送回少陽派大門前,一分一毫也不差。

  他們讓她殺了無支祁,了結這段因緣,她非但沒做到,還和他成了朋友,約好了等他出來一起喝酒。這事現在想想,簡直荒唐。她連無支祁當年為什麼要造反鬧事的具體理由都沒搞清楚,可就是無條件地選擇了相信他。

  他的眼睛那樣明亮率直,那絕不會是壞人的眼睛。她願意相信他。

  為了這份信任,她甚至做好了和后土大帝他們力爭一番的打算,可他們卻什麼也沒說。這是為什麼呢?

  她這一去不周山,就是兩天,少陽派上下已經收拾整理得差不多了,何丹萍天天在峰頂盼著她回來,眼睛都哭紅了,終於見到璇璣冉冉降落,她激動得將她死死抱在懷裡,璇璣說了許多話,她都沒聽進去,始終只念叨著一句:回來就好!

  少陽派這次被妖魔突襲,出乎意料,死傷居然並不慘重。大抵還是因為眾人反應迅速,並沒有以卵擊石,倘若不顧一切和妖魔硬拼,想來真會遂了烏童的心愿,上下全滅。璇璣最記掛玲瓏和鍾敏言的傷勢,由於鍾敏言吃了不死果的汁水,所受重傷居然比玲瓏好得還快,上午已經能睜眼說話,第一句話問的就是玲瓏。

  這一遭雖然少陽上下並沒有大損傷,然而在人心上卻印下了不可磨滅的痕迹。妖魔的強勁,凡人面對妖魔時毫無抵抗能力的軟弱,令他們終於意識到這個慘痛的事實。修仙者並沒有他們自己想像得那麼厲害,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是時候收拾起曾經的驕慢傲氣,重新悟道了。

  柳意歡說過,做神就要有神仙樣,做妖怪呢,也要有妖怪的樣子,於是做人也當有做人的模樣。連人也做不好,怎麼修仙?褚磊對這句話深有感觸,回首少陽派數百年的基業,竟全與這句話背道而馳,因一點成就而沾沾自喜,進而忘本,今次的打擊不光是他一人的,也是對少陽派數百年的根基做了一個大震撼,有些觀念,是時候更改了。

  少陽派上下如何破舊出新,並不是璇璣關心的事情,她眼下最關心玲瓏的傷勢,每天都守在她床邊,等她醒過來,哪怕她還不能說話,兩個人用眼神看著,互相微笑,也是極好的事情。

  不過自從鍾敏言能下床走動之後,璇璣便不再每天陪著玲瓏,他們兩人從生到死一瞬間齊齊經歷過,自然有無數話要說。只可惜玲瓏抹脖子那一劍太狠了,大約是傷到了喉嚨,說話聲不復從前的甜脆,變得沙啞粗嘎,她自己覺得難聽,常常落淚自怨自艾,鍾敏言少不得溫言撫慰一番,只將她哄得破涕為笑才行。若放在從前,玲瓏使些小性子,他歡喜的同時也會覺得厭煩,但現在當真是甘之如飴,巴不得她多使性子,要他撈月亮也好,摘星星也好,只要她活著,兩人的手牽在一起,當真要他摘星星也是沒問題的。

  這日璇璣又去玲瓏房裡看她,走到門口,只聽裡面有人說話,似是鍾敏言的聲音,她微微一怔,一時倒不好進去,只怕打擾了他們,正轉身要走,卻聽鍾敏言說道:「你也別總操心璇璣和司鳳的事,璇璣是個自己有主意的人,她雖然嘴上從來不說,但心裡很有數。你只管安心養傷,傷好之後,她才能放心離開。」

  璇璣心中一動,只聽玲瓏低聲接道:「其實好的也差不多了,就是這嗓子……你說,咱們和她一起去找司鳳好不好?」

  鍾敏言笑道:「他們兩人的事情,咱們不好插手,要是一幫子人都跟著去,讓他倆怎麼說話呀?我看司鳳是個悶悶的性子,說不準就又惹惱了他,不肯見璇璣呢。」

  璇璣聽他們絮絮叨叨低聲說話,說得都是她和司鳳的事,不由有些臉紅,然而想到萬一禹司鳳真的不肯見她,躲起來,那可怎生是好?正想的焦頭爛額,忽然肩上被人一拍,她吃了一驚,卻見楚影紅和亭奴柳意歡他們幾人站在後面,對她呵呵笑。

  「怎麼不進去,在外面偷聽他們說話?」楚影紅笑吟吟地打趣,「是不是看人家兩個小情人甜甜蜜蜜,自己難受?」

  璇璣急忙辯解:「我才不是……」

  「好啦好啦,你們那點小心思,紅姑姑怎麼不清楚。」楚影紅拍拍她的腦袋,道:「司鳳那孩子傲氣十足,只是年紀還小,難免有些事想不通。以後就會想通了。」

  璇璣怔了一會,嘆道:「他……是妖怪,爹爹和娘一定不喜歡。」

  楚影紅笑道:「這孩子越發沒長進了!你自己喜不喜歡才是最重要的。再說了,妖怪怎麼了?人就比妖怪好嗎?我看那烏童比妖怪還可惡一千倍呢!你爹娘要是反對,紅姑姑就幫著你!」

  璇璣低聲道:「我也不是介意這些啦,就是怕他們不開心。」

  楚影紅正色道:「你爹娘可不是食古不化的老頑固,兒女都大了,他們自己的想法才重要。做父母的,豈能擅自用自己的想法強加在孩子身上?以後過日子的可是你們自己。」

  璇璣笑了笑,沒說話。柳意歡哼了一聲,道:「說來說去,你反正就是對不起小鳳凰,遇到你這樣的女人,算他倒霉……」他始終覺著是璇璣把禹司鳳給氣走的。

  亭奴柔聲道:「璇璣,接下來你有什麼打算?」

  這問題倒有些問住了她,烏童也死了,無支祁她也見過了,前世的事情她也不打算追究,接下來……接下來她要做什麼?璇璣想了想,才道:「等玲瓏的傷好了,我就下山去找司鳳,這次不管離澤宮的人怎麼挑釁,我也不生氣了,絕不打架,和和氣氣地和他們談。」

  柳意歡笑道:「傻子!你肯和和氣氣地,人家肯嗎?再說了,小鳳凰肯嗎?」

  璇璣淡道:「他不肯,我就一直等著,等到他肯為止。離澤宮也挺大的,我就在那島上住下,他一年不出來,我就等一年,一輩子不出來,我就等一輩子。」

  柳意歡「嗤」地一聲笑出來,道:「他也未必在離澤宮,你乾等著有什麼意思?不過似你這樣千里追夫,倒也算個佳話。」

  璇璣孩子氣頓發,笑道:「不是千里追夫……嗯,這是我一個人的行動,我給它取名追鳳行動!天涯海角,總是要把他追到才甘心!」

  話音一落,玲瓏房間的門吱呀一聲開了,鍾敏言笑問:「什麼行動?就聽你在外面說話聲最大。」他見楚影紅他們也在,急忙行禮,將他們請進屋子。玲瓏脖子上纏著一圈白布,還有些虛弱,撐著床邊要下來行禮,早被楚影紅攔住。

  「我們來得可不巧了。」她打趣,「早知道有他在,咱們應當晚些再過來。」

  說得兩個年輕人都有些不好意思,玲瓏嬌嗔道:「紅姑姑你就喜歡打趣這些!」楚影紅哈哈笑道:「這可不是打趣了,有人動作比我說的還快呢!你不信問問他,昨天晚上是誰在掌門房前跪了大半夜,求他把女兒嫁給自己?」

  原來鍾敏言是個急性子,等不得玲瓏和自己傷勢痊癒,早早就跑去和褚磊提親,又怕他不同意,畢竟自己是少陽棄徒,所以乾脆跪在褚磊房前等他回來。誰知昨天褚磊偏偏忙於事務,與何丹萍回屋的時候才發現他,彼時他已經跪了大半夜,差點站不起來,結果又被褚磊大罵一通不愛惜身體。

  幸運的是,罵歸罵,兩人還是同意了玲瓏的婚事。鍾敏言是他們看著長大的,像半個親生兒子,雖然他行事莽撞,不太穩重,但畢竟還只是少年人,未經歷過大風浪。這次事情一過,相信他也成長了不少,加上他和玲瓏青梅竹馬,從小就情深義重,兩人也早有玉成之意,今次鍾敏言自己誠懇相求,他們也就順水推舟地答應了。只等玲瓏傷愈之後選擇一個吉日,先行文定之禮。

  鍾敏言還沒和玲瓏說提親的事,眼下被楚影紅戳破了,不由鬧了個大臉紅,偷偷朝玲瓏那裡看去,只怕她臉皮薄,發脾氣。誰知她只愣了一下,緊跟著卻暈紅滿面,啐了一口,喃喃低聲道:「別……別說啦!大白天的,說這些幹嘛……」

  眾人忍不住都樂了,笑了一通他倆的小兒女情態,又說起定海鐵索的事情。璇璣將在陰間遇到無支祁的經過大概說了一下,至於無支祁和離澤宮那些人曾經有什麼恩怨糾葛,唯有他們自己才知道了。

  鍾敏言聽她提到離澤宮,便說道:「我一直沒找到機會和師父說,那天若玉殺我之前,說了許多離澤宮的事情。」他將若玉的話一一重複出來,最後說道:「司鳳是大宮主的兒子,所以我想他絕不會有什麼危險。他們這一族的目的就是破壞鐵索,放出無支祁。先前不知道無支祁是什麼妖魔,做了什麼惡事,但聽璇璣說他不像是壞人,我想這事也不用過於擔心。大宮主想滅了修仙門派,光憑他一人之力,也掀不起大風浪。」

  柳意歡臉色有些難看,喃喃道:「那小子怎麼知道這樣多!還到處亂說!真要傳開了,對小鳳凰可沒好處。」

  鍾敏言忙道:「我不會說出去的!今天只是在這裡提了一下。」

  「知道沒你的事!」柳意歡翻他一個白眼,「也就你這樣的傻子才會被他給騙了!還兄弟!兄弟會捅你一劍?」

  鍾敏言臉色有些難看,半晌,才道:「他……自有他的苦衷吧……他妹妹那樣……」

  「還妹妹!你居然還相信他!真是無可救藥!你怎麼知道他妹妹的事是真的?!再說了,就算真有妹妹如何,也不能改變他騙你,從未真心待你的事實!你的同情心用得未免太不是地方!」

  鍾敏言乾脆不說話了,柳意歡發了一會脾氣,騰地站起來,掉臉就走,一面道:「我有急事,先離開少陽派,大妹子你替我和褚掌門說一聲,我就不去和他告辭了。」

  楚影紅急忙答應一聲,問道:「柳兄不如吃了晚飯再走吧?」

  話才問完,他人已經消失了。

第五卷 鳳凰花開 第十一章 鳳凰于飛(一)

  柳意歡氣呼呼的走了,其他人也有些坐不下去。楚影紅笑道:「罷了,這位柳先生就是個直脾氣,不過他說得也有道理,敏言,防人不可無,你要注意一些。我也得走了,你好好照顧玲瓏。」

  鍾敏言點頭稱是,將她和亭奴送出去。璇璣正準備走,袖子卻被玲瓏扯住,她心領神會,當即坐到床邊,握住她的手,柔聲道:「什麼事要和我說?」

  玲瓏抿緊唇,半晌沒有說話。她方才因為喜悅而暈紅的臉,如今看來竟有些蒼白,眼神更是深得望不到底。璇璣微微心驚,低聲道:「玲瓏?」

  她眨了眨眼睛,才輕聲說道:「你說……烏童已經死了,是真的嗎?」

  璇璣喉頭哽了一下,想起她曾被烏童囚禁的那段日子。她真傻,雖然玲瓏不說,然而看烏童臨死時的情態,加上眼下玲瓏心神不寧的樣子,她立即明白這兩人之間一定發生了什麼事情。

  「他……怎麼死的?」玲瓏問得很低聲。

  璇璣嘆了一聲,輕輕將當時的情況一絲不漏地說給她聽。或許她應當編個謊話,告訴她烏童被自己砍死了,不將他最後發狂的樣子說出來,可是不知為什麼,她竟就這樣直白地全講了出來。

  玲瓏臉色蒼白,聽到後來烏童拽著璇璣的手腕,卻叫她玲瓏的時候,她的嘴唇都哆嗦了起來。璇璣見她神態有異,立即住嘴不說。玲瓏怔了很久,才輕道:「嗯……就這樣死了、也好。死了也乾淨……」

  璇璣沒說話,這是她與他的事情,她根本插不上嘴。

  玲瓏慢慢抬起手,按住胸口——那裡跳動得十分激烈。她甚至分不清自己這一刻到底是感到極度的暢快,還是極度的震驚。又或者那暢快中還夾雜著連她自己都不願承認的傷心,震驚里混雜了一星半點的無奈。

  這樣複雜的感情,她不知如何作想。她生命中所有強烈的情感只分給了兩個人,一個是愛到極致的鐘敏言,還有一個是恨到極致的烏童。如今乍然失去一個,她有一種說不出的空虛感。

  「你沒事吧?」璇璣低頭看她。她搖了搖頭,半晌,神色終於漸漸平靜,輕道:「沒事,只是突然聽到他死那麼慘,有點震驚……」她忽然微微一笑,笑容雖然依舊明媚耀眼,卻不再是以前那般天真無邪,眉宇間竟染上一股清愁,「我沒事。就是累了,想睡一會。」

  璇璣替她掖好被子,輕輕推門走了出去,沒走幾步,便在拐角處見到了鍾敏言,他靠在柱子上,望著高遠的天空,不知想些什麼。她慢步走過去,只聽他叫了一聲:「璇璣。」

  她停下,站在他身邊,沒有說話。鍾敏言低聲道:「我應當謝謝你……很多事。」

  她淡淡笑道:「六師兄怎麼突然客氣起來了,大家都是同門,你們的仇就是我的仇。」

  其實褚磊還未重新收鍾敏言回少陽派,然而在璇璣心裡,他始終是那個從來不給她好臉色、急躁卻很善良的六師兄。

  鍾敏言也笑了,忽然回頭看著她,認真說道:「還有——對不起,一直以來都沒給你好臉色。都是我自己的問題,其實與你無關。你是個好姑娘。」

  璇璣冷不防他突然這樣和自己說話,不由漲紅了臉,啞口無言地瞪著他。鍾敏言繼續說道:「我只想告訴你,其實我沒有討厭過你。」

  璇璣「啊」了一聲,垂下頭,小聲道:「真的嗎?我以為……」她一直以為鍾敏言很討厭自己,恨不得她趕緊消失。原來不是這樣嗎?那他為什麼……

  「真的。因為……我是個傻瓜。」他笑了一聲,見她一頭霧水,茫然地看著自己,便拍拍她的肩膀,道:「嗯,沒事了。你是不是要下山去找司鳳?等我和玲瓏文定之後再去吧,我們也幫你找。」

  璇璣還搞不清楚他到底是怎麼回事,怔怔地看著他似是放下什麼心事一般,一身輕鬆,吹著口哨轉身走了。他倒是了結一樁心事,只是鬱悶了璇璣,苦苦思索一晚上,還是不明白他到底什麼意思。

  雖說眾人都挽留璇璣等玲瓏和鍾敏言的文定之禮辦過之後再走,然而她還是找了一天晚上,帶著騰蛇,靜悄悄地下山了。

  柳意歡離開了少陽派,不知去了什麼地方。亭奴似乎很喜歡少陽派的氣氛,加上妖魔突襲,少陽派死了兩位長老,傷了一個和陽,目前急需一個能人指點迷津,長老們對亭奴都是十分佩服,他便留在了少陽派。

  璇璣本來也沒打算和他們一起去找司鳳,對於她來說,這是她和禹司鳳兩個人的事情,不想牽扯許多人,她要一個人找到他。唯一可惜的是,她看不到玲瓏的文定,不過也沒關係,爹爹說要等玲瓏到了十八歲,才能正式成婚,到時候她會帶著司鳳一起去看穿著嫁衣的玲瓏。

  彼時月色如水,璇璣帶著騰蛇御劍靜悄悄飛下山,從後山小路走出去,樹林里安靜無比,偶爾有夜梟叫幾聲,涼風颯颯,樹葉樹枝都為月色鍍上一層暗暗的銀色。這一去,不知要多久才能回來看到這熟悉的景緻了。璇璣有些感慨,抬手輕撫樹榦,回頭見騰蛇靜靜站在旁邊,一反常態,並沒有嚷嚷。事實上這幾天他都特別安靜,也不知有什麼心事。

  璇璣笑道:「難得,你肯這麼安靜和我走。不是捨不得那些美食嗎?」

  騰蛇從鼻子里哼出一股氣,說:「你煩不煩!男人的事,你個女人懂什麼!」

  璇璣取笑他:「你算什麼男人了,充其量是個雄性野獸。你是不是在想和無支祁約定打架的事情啊?」

  騰蛇被她說中心事,更是煩躁,急道:「和你沒關係!我可告訴你,不許你插手!」他像個好容易搶到寶貝的小孩,生怕再給別人搶走了,如今這別人不是誰,正是璇璣。他惡巴巴地瞪著她,充滿了一種你要敢和我搶我就和你誓不兩立的氣勢。

  璇璣懶得理他,切了一聲,悠然道:「我才懶得插手,兩個臭男人打成一團,很好玩么?」她轉身往山下走去。騰蛇見她這種悠哉悠哉的樣子,倒好奇起來,趕緊追上去,連聲道:「打架很好玩,你真的不想來?要不和他打之前,咱倆先練練?」

  「才不要。」璇璣擺擺手,笑道:「我才不和野獸打架。」

  騰蛇使勁誘惑:「很好玩的,來吧!來嘛來嘛!」

  璇璣在他腦袋上用力一拍,「來你個頭啦!快走!成天不是打架就是吃飯,以後出去不要說你是我的靈獸!」

  說到這裡,她突然想起騰蛇說過,要她答應以後不管什麼時候,他要求撤銷契約,她都必須聽從,不由說道:「對了,你以前不是說要撤銷契約嗎?這契約到底怎麼撤銷才能成功?」

  騰蛇愣了一下,臉色突然鐵青,冷道:「幹嘛,你要撤銷契約?好啊,老子求之不得!撤銷就是了!」

  璇璣被他沖得哭笑不得,「我……就問問而已,何況明明上次是你自己說……」

  「怎麼了?老子這麼盡心儘力幫你,你真不識好歹!」他簡直強詞奪理。

  璇璣乾脆閉嘴不說話,安安靜靜走路,騰蛇卻憋不住開始嘮叨,一會說她冷酷無情,一會說撤銷契約他是求之不得,反過來倒過去不知說了多少遍,聽得璇璣耳朵里幾乎要出老繭。她突然抓住他的手,回頭一笑,道:「好啦,別嘮叨了。我可不會撤銷契約。」

  騰蛇怒道:「誰管你撤不撤銷!反正我……」

  「好啦,是我捨不得撤銷,可以嗎?騰蛇你這麼能幹,我怎麼捨得撤銷契約呢?」

  力辯不成,她開始溫柔撒網,騰蛇果然是吃軟不吃硬的傢伙,被她這樣一番溫言軟語,立即沒了脾氣,嘿嘿笑道:「這還差不多。哼哼,是你捨不得我哦,我勉為其難再幫你一陣子吧。」

  璇璣偷偷笑了起來,拽著他的手,走下山坡。

  前路雖然茫茫,不過,司鳳,你等著,我一定很快把你找回來!

  ※※※

  已經一連下了五六天的雨,風從海上吹來,帶著纏綿濕潤的涼意。這種連續的陰雨是離澤宮弟子們最常見,也最不喜歡的。海岸上只有零零星星幾個弟子,也都是被凜冽的海風吹得瑟瑟發抖,跑了幾步就往回趕。

  遠遠地,彷彿是有人在彈七弦琴,琤琤琮琮的聲音,錯落有致。像是隨手談就,沒有章法,然而那七弦聲纏綿宛轉,似要勾起無限愁腸,相思濃得化不開。曾經聽過許多美妙的曲子,他也會由衷地讚歎是天上仙曲,凡間聽不見。可是,錯了,錯了。那分明是紅塵中的樂曲,只因曲中有情。

  修長的手指緩緩撥動著七弦,低婉的宮調,像她一垂首的瞬間,粉荷滴露;高亢的羽調,是她舞劍時纖腰楚楚,風回雪舞;錯落分致的徽調,是風拂起她柔軟的黑髮,一根根流光溢彩;平和中正的角調,是她微笑時黑白分明的雙眸,靜靜看著自己;忽隱忽現的商調,是她唇角隱約的梨渦,那樣俏皮可喜。

  宮商角徽羽,他將她一整個人在指間細細摩娑,一點一點勾勒出來。

  他已經在窗前坐了很久,細細的雨點從外面撒進來,打濕他垂在胸前的長髮,他秀長的睫毛上也沾染了一些水汽,微微顫動,像受驚的蝴蝶翅膀。

  他還在回想——或許也不是回想,她的一顰一笑,閉上眼就十分清晰,就好像她活生生站在眼前一樣。他似乎想到什麼喜悅的地方,手腕微顫,七弦琴發出極纏綿的音色,似水面波紋微瀾。

  一陣腳步聲打破了這一刻的婉約,緊跟著,門被人推開,一個低沉的聲音說道:「司鳳,在離澤宮裡不要彈奏靡靡之樂!」話音未落,只聽「噌」地一聲,斷了一根弦。禹司鳳起身,將七弦琴放在一旁,回頭淡道:「是,師父。」

  來人正是大宮主,他面色鐵青,雙眉緊蹙,顯然心情極其不好,走到案旁,將手裡一疊紙往上面狠狠一砸,厲聲道:「這烏童,好大的膽子!不周山的兵馬是專門為他驅使的嗎?!」

  禹司鳳一聲不響,將那疊紙拿起來,上面的東西讓他的眉頭微微皺了起來。原來不周山藏著離澤宮準備的許多人馬,打算日後時機成熟,攻進地府,救出無支祁。而讓大宮主發怒的原因,是烏童擅自調用了這些人馬,去攻打少陽派,然後全軍覆沒,根據留守不周山的手下線報,烏童畏罪逃走,中途遇到了前來報仇的少陽派弟子,雙方一起殺入陰間大門之內,至此不知所蹤。

  他甚至不用猜就知道所謂來報仇的弟子是誰,有誰能輕而易舉來到不周山?將烏童逼進陰間?

  璇璣!他手上一顫,紙張散落在案上。禹司鳳不動聲色地重新收拾好,只聽大宮主說道:「損了那麼多人馬,卻連人家的皮毛都沒傷到,這烏童,他死了倒是便宜,若還活著,非得讓他嘗嘗離澤宮的手段。」

  禹司鳳道:「人既然已經死了,師父也不用過於掛心。我一直有個問題,當年五大派通緝烏童,他後來怎會為離澤宮所用?」

  大宮主笑了一聲,悠然道:「不過是湊巧,見到一隻快死的狗,救了他,他便纏了上來。可惜,狗到底是狗,最後還是被他反咬一口。」

  他看了禹司鳳一眼,又道:「你莫擔心,那姑娘命大的很,死不了的。」

  禹司鳳沒說話,半晌,才道:「師父接下來要怎樣做?」大宮主道:「只有我親自去一趟陰間了……」

  話未說完,只聽門外有人報道:「丹牙台火柱點燃,副宮主回來了。」

  大宮主面色一沉,起身便走,忽然想起什麼,回頭道:「司鳳,你也一起。你也到了該參與這件事的年紀了。」

第五卷 鳳凰花開 第十二章 鳳凰于飛(二)

  離澤宮分為兩重宮闕,一重樨斗宮歸副宮主,二重金桂宮由大宮主執掌。兩重宮闕之間隔著一座巨大的石台,上下塗滿硃砂色,名曰丹牙。每逢有重要事情需要兩位宮主一起磋商,丹牙台上火柱便被點燃,作為訊號。

  禹司鳳和大宮主趕到丹牙台的時候,副宮主早已等在那裡,他迎風站著,青袍颯颯作響,若玉垂頭站在他身旁,見到大宮主,立即下跪行禮。

  「這些日子你又不知所蹤,眼下居然還有臉回來。」大宮主冷冷說著。

  副宮主咯咯笑了兩聲,轉頭柔聲道:「大哥待我何以這般刻薄,總算大家都是齊心協力辦這件事,我可不能一直呆在宮裡。」他見禹司鳳站在後面,聲音忽而放得更柔,笑道:「大哥,你怎麼帶他來了。當年不是和柳意歡定下誓約……」

  「不要說廢話。」大宮主眉頭微微一蹙,「你點了丹牙台的火,有什麼重要事?」

  副宮主笑道:「若玉,把鑰匙給我。」若玉立即從袖子里掏出一個絲袋,恭恭敬敬地放在他手裡。「這事不但重要,還很好。大哥你可知,這是什麼?」他從絲袋中取出一個物事,纖細蒼白的手指輕輕捻著——那是一串八根玄鐵鑰匙,大約有人的手指那麼粗,手掌那麼長,在他手裡輕輕撞擊著,發出悶悶的聲響。

  大宮主一眼看去,頓時吃了一驚:「這是定海鐵索的鑰匙?!你從何處弄到的?!」

  副宮主微微搖晃著那串毫不起眼的鑰匙,呵呵笑道:「大哥你總覺得我什麼都不會,就應當在你後面跟著,什麼都聽你的。我可不願做這種傻瓜。鑰匙怎麼弄到的,你可以問問這孩子,他很清楚。」他下巴朝禹司鳳那邊指了指。

  大宮主不無懷疑,定定看了他一會,才將眼光移到禹司鳳身上,問道:「司鳳,怎麼回事?」

  禹司鳳說道:「是在浮玉島上得到的。浮玉島下沒有定海鐵索,卻藏著定海鐵索的鑰匙,副宮主大約是買通了島上的歐陽管事,將鑰匙偷了出來。那歐陽管事也是妖,由於東方島主對他有恩,所以留下報恩的。」

  副宮主笑道:「不錯,不過你說錯了一點。歐陽不是我買通的,他一直都是我的手下。當年他向我告假,說要去報恩,解釋了前因後果,我便有此計謀,要求他報恩之後就設法將鑰匙偷出來。本來我還怕他不忍,此人倒真是條漢子,恩怨分明,報完恩立即就成了陌生人,連我都有些佩服呢。」

  大宮主冷笑道:「是啊,真是條漢子。我竟不知道你手下有這許多能人義士,了不起!什麼時候開始搜刮人才的?連我這做大哥的都被蒙在鼓裡。」

  副宮主嘆道:「我就知道大哥會疑我,你我是兄弟,又何必如此,難道我還會害你不成?我的手下不也等於你的手下么?我也是為離澤宮辦事呀。呵呵,再說了,大哥你也說過,我有什麼小心思,你心裡都明白著吶,我哪裡還敢有妄念?」

  大宮主並不說話,只是冷笑,笑聲令人渾身毛骨悚然。半晌,他才止了笑聲,淡道:「既然鑰匙已經到手,那便萬事俱備,只等陰間大門敞開,進去救人便好。」

  副宮主道:「只是這人選難抉擇,要能做大事的,還要穩重、禁得起風浪、身手不凡……最關鍵的,得是心腹之人。不知大哥可有好的人選?」

  大宮主淡道:「你手下都是能人,何不先提供幾個?」

  副宮主似是早知道他有此一說,便吩咐道:「若玉,你願意去陰間跑一趟嗎?這是九死一生的活,想想清楚再回答。」

  若玉立即跪下,沉聲道:「弟子萬死不辭!」

  副宮主笑道:「大哥,你看這孩子如何?」

  大宮主未置可否,只上上下下打量他,目光猶如冷電一般,若玉心中驚悚,不由自主垂下頭。過了一會,只聽頭頂有人笑了一聲,聲音卻比冰雪還要寒冷:「原來你就是若玉。嗯,若玉,若玉……那個會殺同門的若玉!」

  他心中一寒,頭頂風聲響起,他知道是大宮主的掌風,他是要一掌拍死他為禹司鳳胸口那一劍報仇!那一個瞬間,他胸中轉了無數個念頭,最後卻變成了一片虛無,萬念俱灰地閉上眼睛等死。

  副宮主急道:「大哥手下留情!」說罷在他手腕上一架,將他的掌力化去了大半,然而那一掌到底還是拍在了若玉背上,他身子微微一顫,雙手猛然撐在地上,劇烈喘息著,慢慢地,有鮮血從他面具下滲透出來,滴在地上。

  大宮主森然道:「如此狼子野心,殺戮同門的人,豈能委以重任?!豈能留在宮中?!」

  副宮主柔聲道:「大哥,你要是生氣,直接來找我罷了,何必對著一個孩子遷怒?」

  大宮主甩開他的手,冷道:「你的膽子越來越大了。」

  副宮主笑道:「我的膽子其實不大,從小到大都不敢做任何出格的事,哪裡比得上大哥你,瞞著這許多人,居然還穩穩噹噹地做著大宮主,人人都誇讚你,倘若他們知道你當年……」

  他的話並沒說完,因為大宮主的目光冷若玄冰,定定望著他。雖然他不說話,但那種目光很明確地提醒他:如果說下去,他會毫不顧忌任何兄弟感情,出手對付他。副宮主於是一笑,輕道:「大哥,他走便走了,你又何苦將他帶回來。又要護著他,又要操心無支祁的事,你也太辛苦啦。」

  大宮主嘿嘿兩聲,說道:「罷了,此等廢話如今說來還有什麼意思。你那裡當真沒有好人選嗎?」

  副宮主聳肩道:「我選了若玉,可是你眼下把他給打傷了。」那語氣,竟似是在怪他。大宮主沉吟半晌,其實他原本就打算親自去陰間救人,這事交給任何一個別人,他都不會放心。他正要開口說出自己去的意思,忽見副宮主垂下眼睫,一副漫不經心的模樣。

  這種模樣他很熟悉。大宮主始終認為一個人要做到對任何事都不動聲色,才能真正成功。所以他對副宮主並沒有太放在心上,便因為他有個很大的弱點——只要他想騙人,出壞點子的時候,必定會垂下眼睫,做出一副無辜的模樣。

  這一刻,他又垂下了眼睫,儼然是打著小算盤。大宮主到了嘴邊的話又吞了回去,轉念一想,隱約有些明白。他必定是趁著自己這次去陰間救人,要對司鳳不利。若玉作為一個小弟子,哪裡來的膽子刺殺司鳳?顯然是後面有人吩咐。

  不錯,金翅鳥一族很難出現十二羽的血統,一般來說也只有十二羽的血統能當上宮主。他這個大宮主以後也是要把位子讓給禹司鳳的,因為他是除了他之外唯一擁有十二羽的金翅鳥。所以,先讓他去陰間九死一生,再趁他去陰間的這段時間將稚嫩的禹司鳳除掉,這樣宮主的寶座便穩穩地屬於他了。

  這計謀會是他心中的策劃嗎?大宮主不動聲色地看著對面的副宮主,心中也有些猶豫不決。不、不,他應當不會這樣淺薄,他要的,應當不止這些……難不成,離澤宮最大的那個秘密,給他知道了?

  他一瞬間轉了無數個念頭,然後說道:「嗯……人選問題我也要仔細想想。鑰匙先放你那裡吧,等我找齊了人選再說,此事籌划了許多年,也不急在這一時了。越是到了關鍵時候,越要穩住。」

  他轉身便走,陷入沉思中,連一旁禹司鳳若有所思的表情都沒注意到。禹司鳳遠遠跟著他走了幾步,忽然袖子被人一扯,副宮主貼著他的耳朵,笑吟吟地說道:「你欠我一個人情,我替你將情敵殺了。司鳳,你怎麼感謝我才好?」

  禹司鳳猛然一愣,緊跟著立即反應過來,臉色登時煞白,不可思議地瞪著他,顫聲道:「你將敏言殺了?!」

  副宮主哈哈大笑,冰冷的手指划過他的臉頰,輕道:「你果然是個明白孩子,一說到情敵你立即明白是誰。不過在有些事情上,你怎麼又傻了?」

  他指的是什麼?禹司鳳定定看著他,沒有說話。大宮主在前面喚他:「司鳳,走了。」他答應一聲,看了副宮主最後一眼,這才滿懷心事轉身走了。

  到了晚上,大宮主突然說了一句話:「那小子沒死,你可以放心了。」十分沒頭沒腦,簡直不曉得他到底在說什麼,禹司鳳卻點了點頭,心中終於稍稍欣慰了一些,然而很快,他又陷入另外一種沉思,整晚都默默不語。

  ※※※

  離澤宮的作為,禹司鳳並不贊成,但也不想插手。眼下聚集在不周山那裡的人馬遭到全滅,短期內大宮主想顛覆所有修仙門派的心愿不可能實現,更何況,宮裡還有個行事詭異的副宮主,有他的牽制,相信大宮主無法任性妄為。

  當日在浮玉島,副宮主說的那番話,他一直在心頭反覆琢磨。他說大宮主年輕時曾犯下不可挽回的大錯,然而到底是怎樣的大錯,他言辭含糊,也分辨不出大概來,何況離澤宮鐵律如山,犯下重大過錯的人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執掌宮主之位——他忽而靈光一動,不對!歷代離澤宮只有一位正宮主,到了這一代才分成正副兩個,分管樨斗宮與金桂宮。難道說,老宮主也是因為大宮主犯過錯,所以才將至上的權力位置分成了兩個,好讓副宮主牽制他?

  不錯,大宮主擁有珍貴無比的十二羽血統,他得到宮主的位置簡直是毫無懸念的,但正由於他犯下不可饒恕的過錯,所以老宮主才在臨終前又任命了副宮主,很顯然是從另一方面表達他內心對大宮主繼位的不滿。

  大宮主曾經究竟犯過什麼錯?

  這個問題一旦從腦子裡蹦出來,他就再也無法抑制,流水般地想了下去。情人咒發作的時候,他痛不可當,但耳朵可沒昏迷,柳意歡和大宮主的對話他聽得很清楚,也因此產生了懷疑——他的親爹到底是誰?

  大宮主曾說,他的娘早早死了,他爹是個惡男子,拋妻棄子,沒有想念的必要。但事實想必並非如此,很多事情,很多跡象,都讓他有一種了悟,大宮主與他的父親之間,有著某種聯繫。

  難道說,大宮主也犯下和柳意歡當年同樣的錯誤,有了私生子?離澤宮許多弟子都有自己的家人,每年來宮裡探望他們,可禹司鳳從來不曉得家人是什麼,唯一對家鄉有的印象,便是一望無際的藍天,颯颯的風聲,他生命中第一次張開翅膀緩緩飛翔。

  他曾和璇璣說過自己的家鄉,說的時候好不懷念傷感,但實際上家鄉是什麼樣的,他心底根本沒有任何具體印象,真正記事開始,他便已經在離澤宮了。

  或許,大宮主真是他父親?那他娘是怎麼回事?為什麼皓鳳的名字如此耳熟?為什麼他獨獨少了一年的回憶?

  許多疑問令禹司鳳輾轉反側,難以入睡。直到天色蒙蒙亮,他才沉沉睡去,沒睡一會,只聽門吱呀一響,被人推了開來。他下意識地睜開眼,卻見大宮主站在床前,靜靜看著他,手裡還捧著一個打開的食盒,裡面葯氣氤氳,泛出一股濃香。

  「師父……」禹司鳳低喚一聲,不明所以地從床上坐起。

  大宮主看了他一會,才長嘆一聲,將食盒往桌上一放,沉聲道:「司鳳,這是情人咒的解藥。早些喝了它,了卻我這樁心事,離澤宮才能放心交給你。」

  禹司鳳不由微微一驚,急道:「師父!你怎麼……」

  大宮主低聲道:「這情人咒的解藥成分甚是複雜,有幾味甚至不是凡間之物,所以珍貴無比,你莫要問東問西,先喝了再說。」

  禹司鳳輕輕從食盒裡取出那碗葯,只見其色猶如湛藍的海水,清澈美麗,熱氣蒸騰氤氳,散發出一股極濃極甜的香味。他正欲送進口中,忽然起了疑心,手腕一停,抬頭問道:「師父先前不是說情人咒沒有解藥嗎?」

  大宮主淡道:「世上不存在沒有解藥的毒咒,只不過要解毒,需要付出不同代價罷了。情人咒既然因情而生,這解藥自然是破除迷障,令你忘卻所有痛苦回憶的物事。你中了那姑娘的魔,用情既深且專,於是我一直顧慮著,怕你日後怪我,但如今時間不多了,正事要緊。你喝下解藥,我有事要交代。」

  禹司鳳怔在那裡,心中百味交雜。原來不是沒有解藥,所謂的解藥,便是忘卻一切。喝下它,他便不會再為情所苦,心中沒有那個人,情人咒自然也煙消雲散。

  只是,他如何能忘?

  他緩緩將葯放下去,搖頭道:「我不能喝,不想忘。」

  大宮主沉聲道:「你還在犯傻!是要我死也不放心你嗎?!」

  禹司鳳大吃一驚,驚疑不定地看著他,大宮主低聲道:「自古以來,權力之爭最為可怕。昔日老宮主恨我違背鐵律,故將宮主拆成一正一副,用以壓制我。如今大事將成,我必須親自去陰間一趟,這一去離澤宮便無人護你,你情人咒纏身,難免令我掛心。司鳳,你聽好,離澤宮絕不能交給副宮主!就算我這一去失敗了,你也莫要傷心,替我守好離澤宮!宮主的位置是你的,誰也別想染指!」

  一席話說完,屋內陷入死寂。良久良久,禹司鳳蒼白著臉,將手指一扣,略帶疲憊地輕道:「師父太過厚愛,弟子感激不盡……只是有一事弟子心中不明,請師父告知……當年你犯的戒律,莫非是與柳大哥一樣的?……爹?」

  最後那一聲爹輕描淡寫地叫出來,砸在大宮主耳朵里,卻不亞於石破天驚,雙手劇烈一抖,將桌上的食盒狠狠揮倒在地,發出清脆的碎裂聲。

第五卷 鳳凰花開 第十三章 鳳凰于飛(三)

  過了很久,屋子裡還是一片死寂,沒有人說話,只有大宮主粗重壓抑的喘息聲,一陣一陣。禹司鳳靜靜看著他,微藍的晨光下,大宮主的臉模糊隱約,下頜處輪廓分明,他微微側著臉,鼻樑挺直。

  禹司鳳低嘆一聲,輕道:「我真是個傻子,爹,你我的側臉豈不是一模一樣么。我竟到現在才發覺。」

  大宮主一掌拍在桌上,跟著桄榔一陣巨響,桌子硬生生被他拍成碎片,散了一地。他厲聲道:「是柳意歡那老賊告訴你的?!他違背了誓約!他什麼都說了?!」

  禹司鳳低聲道:「不,他什麼也沒告訴我,是我自己猜的。我猜對了,是不是?其實……你是我親爹。」

  「不要說了!」大宮主厲聲喝止,深深吸了幾口氣,終於漸漸恢復平靜。半晌,他才低聲說道:「這事你以後也不許再提,今天我就當作沒聽見。解藥我放在這裡,要不要喝看你自己。你現在已經長大了,也到了應當承擔責任的時候,好好想想什麼才是自己應當做的,不要讓我失望!」

  他轉身就走,禹司鳳在後面急道:「爹!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你不能告訴我么?」

  大宮主頓了一下,又徑自往外走,一面沉聲道:「不要叫這個字!莫忘了這裡是離澤宮,你是我的徒弟,如此而已!」

  禹司鳳吸了一口氣,在床上怔怔坐了半晌,緩緩低頭看放在案上的葯。天色已然大亮,葯汁在晨光中泛出一種珠寶般暈目的光芒,寶石一樣的藍色,漂亮得像一個夢——讓他忘記所有情仇愛恨的夢。

  其實大宮主說得對,他已經到了應當承擔責任的年紀,很多事情不可以隨著喜好來任性。離澤宮等於是他的家,他可以因為自私,拋棄整個家庭嗎?要做自己喜歡的事情,永遠開開心心,那是璇璣的孩子話,人活在世上,本來就不可能事事開心。

  他輕輕捧起那個碗,葯汁緩緩搖晃,其色溶溶,不知為何令他想起許多前塵往事。與她相識、相伴、相離,不過是短短五年的事情。可,五年彷彿就度過了他的一生,他生命中所有能夠燃燒的力量和感情,都在五年里燃燒殆盡。

  禹司鳳將葯汁送到唇邊,正要狠心一飲而下,眼前突然浮現出璇璣的臉,笑吟吟地看著他,柔聲道:司鳳,我們會永遠在一起的。

  他心中忽然一痛,像被蠍子蟄了一下,麻麻的痛感一圈圈蔓延開。那其中似甜、似苦、似酸、似愛、似恨、似怨……竟是萬種味道橫陳。他曾謹慎又羞澀地告訴她:世上還有更好的人。可是現在他卻要選擇離開她。

  他們兩人,究竟是他對不起她比較多,還是她對不起他,此刻已經是糾纏不清,分不出輸贏。

  禹司鳳想了很久很久,終於還是開窗,將葯汁盡數潑了出去。

  他的一生,真的是入魔了,慘敗在她手裡,一絲一毫餘地也沒有。長嘆一聲,取過窗邊的七弦琴,他又開始緩緩撥弦,鳳求凰,斂雲操,曲破九天之外——她可曾聽到一絲半點他心中的憂鬱苦楚?

  迷濛中,像是有人在殷殷叫他的名字:司鳳,司鳳……你聽見了嗎?他突然一驚,琴聲頓止,窗外陣陣喧囂,有許多人在奔跑,低聲交談,噪雜聲中還夾雜著一個嚷嚷:「司鳳!禹司鳳!你個死小子快給老子滾出來!」

  是柳大哥的聲音!禹司鳳一個激靈從床上跳起,披上外衣就推門跑了出去。

  ※※※

  當日柳意歡聽到鍾敏言複述若玉的話,便立即明白禹司鳳身份的事在離澤宮是瞞不住了。當年大宮主有了私生子的事情,他開始也被蒙在鼓裡,老宮主去地牢看他的時候,含含糊糊帶過去,於是他只知道禹司鳳是大宮主的兒子,至於他娘是誰,兩人怎麼認識的,他是完全不知道。

  由於他是下任宮主之尊,身負十二羽,生了個孩子也是十二羽,所以違背離澤宮鐵律的事情絕不能外傳出去,比他柳意歡當年出事封口還要嚴厲。老宮主一死,當年幾個師兄也走的走散的散,留下來的也都是被大宮主管得服服帖帖,誰也不會把這秘密說出去。

  知道這個秘密,並且有膽子說出去的,想來只有那妖妖挑挑的副宮主了。離澤宮本來沒有正副兩宮主一說,純粹是因為老宮主恨大宮主違背戒律,才硬生生把宮主拆成兩個,分給他兄弟二人。

  柳意歡對這兄弟倆了解並不多,和大宮主因為禹司鳳的事情接觸過幾次,只覺他深藏不露,但並不是十分穩重之人,某些方面更可以用毛躁來形容,急功近利,這點從他這次派人去浮玉島搗亂便能看出來,計謀是好的,只可惜太沉不住氣。倘若他能再忍得片刻,將褚磊他們幾個修仙門派掌門人帶到僻靜的地方再下手,璇璣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救不得。

  至於副宮主,他見到他第一反應便是厭惡,不願意接近。副宮主給他的感覺十分不好,如果說大宮主像深潭裡的水,看似平靜深邃,裡面卻是暗潮洶湧,那麼副宮主便是一團水霧,朦朦朧朧,虛虛實實,完全摸不透。

  這個人要是有野心,對大宮主來說還真挺頭疼的。禹司鳳這次回去離澤宮,身邊有這樣一個人,根本就等於掉進了龍潭虎穴。何況雖然當年大宮主答應他不讓禹司鳳參與救無支祁的事情,不過那副宮主要是逼得緊了,難保大宮主不會病急亂投醫,把禹司鳳牽扯進去。作為禹司鳳的半個爹,他是絕對不能同意這件事的。

  他離開少陽峰,立即便朝離澤宮趕來。這次沒有璇璣那個厲害的戰神將軍助陣,他一個人難免勢單力薄,停在離澤宮上空不敢下去,坐在大石劍上一個勁嚷嚷,試圖用喊功把禹司鳳給咒出來。

  禹司鳳跑出來的時候,看到的景象就是離澤宮大門口亂成一團,許多年輕弟子在海灘上指指點點,議論紛紛,而半空中飄著一根巨大的石劍,柳意歡坐在上面,手裡抓著一本書,攏成圈靠在嘴邊,大聲叫嚷:「禹司鳳!你個死小子快給老子滾出來!」

  他哭笑不得地走過去,叫了一聲:「大哥,你怎麼來了?」

  柳意歡一見到他,眼睛登時一亮,把書一丟,對他招手:「小鳳凰!快過來快過來,讓大哥看看你!瘦了呀!這才幾天沒見,你家師父是不是根本不給你吃飯?」

  禹司鳳笑道:「大哥你倒還是老樣子,為什麼坐那麼高?不下來嗎?」

  柳意歡連連搖頭:「不可不可!你那師父太凶了!我怕他突然出手,還是留在上面比較好,逃跑也比較快!對了,小鳳凰,你過來,我問你,你師父有沒有和你說什麼……嗯,暗示性的話?」

  禹司鳳愣了一下,慢慢垂下眼睫,沒有說話。柳意歡怒道:「該死的東西!他果然違背誓約!罷了,你跟老子走!不要留在這鬼地方!馬上和我走!」他彎腰去拉禹司鳳,他卻猶豫了一下,低聲道:「不,大哥,我爹他……我還不明白……」

  柳意歡急道:「大哥來找你吶!你要真留在這鬼地方才是什麼都不明不白!你老爹根本是個瘋子……」

  話音未落,只聽前面傳來一聲厲喝:「柳意歡!」卻見離澤宮大門敞開,裡面黑壓壓湧出許多人,當頭的便是方才大喝一聲的大宮主,離澤宮五名長老十四名堂主都站在他身後,那氣勢,明顯是不打算放過他了。

  禹司鳳一驚,急道:「大哥,你先走吧!」

  柳意歡冷笑一聲,坐直了身子,大聲道:「你這個小宮主,帶了許多人來,是要嚇唬我嗎?老子可不吃你這套!正好人都在這裡,不如讓他們都來聽聽你這英名神武的宮主年輕時做下的好事吧!也好讓他們瞻仰學習!」

  大宮主臉色鐵青,沉聲道:「柳意歡,你不要得寸進尺!」

  「得寸進尺的人是你才對!」柳意歡呸了一聲,「當年的誓約怎麼說?你眼下要把小鳳凰怎麼樣?!違背誓約的人是你吧!」

  大宮主深深吸了一口氣,半晌沒有說話。後面有幾個長老低聲道:「宮主,這人向來放蕩不羈,行事癲狂,留著總是個禍害,不如今日就將他拿下?」

  他緩緩搖頭,突然吩咐道:「你們都進去,把弟子們也帶走。我有話要單獨和他說。」

  眾人都是大驚:「宮主!留下此人後患無窮啊!」

  他搖了搖頭:「快去!」眾人只得將弟子們撤回大門內,將宮門合上,海灘上頓時空空蕩蕩,只有蕭索的風聲不斷,綿綿細雨打在身上,冰冷的。大宮主站了一會,才說道:「我也有苦衷,司鳳作為離澤宮弟子,有義務承擔他的責任,逃避永遠也不是辦法。」

  柳意歡冷笑道:「借口!你有屁的苦衷!還不是指望把無支祁救出來,求他把均天環還給你們罷了!這事離澤宮那麼多人,誰不能辦?干小鳳凰屁事啊!」

  大宮主臉色微變,似是驚奇:「你也知道均天環的事!」

  「你以為老子是傻瓜?不要岔開話題,眼下在說司鳳的事。當年的誓約,你是決心詆毀了?」

  大宮主沉吟半晌,才道:「大局為重,這等私人誓約,自然放在最後。司鳳身負十二羽,將來宮主一位非他莫屬,離澤宮的事情他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撇清。我言盡於此,你如何想,是你自己的問題。」

  柳意歡呵呵笑了兩聲,「這樣說來,誓約便算取消了。很好,很好!司鳳,你想必也知道了吧,你爹就是這個大宮主。他年輕時膽子可大的很吶!」

  他見大宮主神色陰晴不定,知道他是尋找時機下手對付自己,便又道:「你要殺我自然是輕而易舉,不過眼下趁著四周沒人,何不將多年的秘密說給他聽呢?司鳳雖然是你的孩子,但他現在也大了,總有權力知道自己的身世吧?」

第五卷 鳳凰花開 第十四章 鳳凰于飛(四)

  大宮主還是不說話,柳意歡見他如此固執,心中有火,冷道:「好,你不說,不如我來替你說!也讓司鳳知道自己爹到底是個什麼貨色!司鳳,你聽好了,當年你爹出門歷練……」

  大宮主突然揚手,柳意歡立即警戒地護住身前,喝道:「幹嘛?要動手?!」

  大宮主將袖子一拂,森然道:「不要胡言亂語!你什麼也不知道。」

  「不錯,我確實什麼也不知道。」柳意歡笑了笑,「知道的人永遠不說,不知道的人便以訛傳訛,與其讓你兒子自己亂想,不如你自己說出來,一了百了。你忍心把離澤宮的爛攤子甩給他,然後什麼也不告訴他?」

  大宮主沉默不語,忽然看了看一旁同樣沉默的禹司鳳,半晌,才低聲道:「司鳳,你……想知道爹娘的往事嗎?很多事情,不告訴你,也是為你好。」

  禹司鳳臉色蒼白,不知在想什麼心事,良久,他轉身靜靜看著大宮主,輕道:「請……請告訴我,娘的事情。」沒有一個人不想著自己的爹娘,他也不例外,雖說從小在離澤宮,大夥一起孤零零地長大,但聽見旁人提起父母時,自己的茫然無措,到今天還像夢魘一樣抓著他。他再也不想重溫這種感覺,一點也不想。

  大宮主長嘆一聲,垂下眼睫,緩緩回想往事,過了很久,柳意歡幾乎要開口再催促的時候,他突然說道:「我第一次遇到你娘的時候,比你現在的年紀還大了幾歲……」

  那時候離澤宮的規矩還沒現在這麼嚴,年輕弟子還是可以任意出宮,四處歷練,除了謹記不許摘下面具,不許與外界女子通姦之類的鐵律,其他規矩大多還沒建成。那是他第一次見識到人世間繁華景象,處處歌舞昇平,青山碧水,離澤宮較之,簡直就是個可怖的牢籠。

  他和無數師兄弟一樣,被這旖旎的景象吸引住了,流連忘返,不同的是,他們很多人都選擇離開離澤宮,悄悄找個繁華的地段住下,與凡人多情女子相戀,生子,成家。他卻抵制住了這種誘惑,師父的教誨他一直記在心上:紅塵再好,也是到處陷阱。做人並沒有那麼容易,開頭甜蜜,結尾永遠是苦澀的,所有事情,看看就好,要做到心如止水。

  「那天晚上是元宵節,大街小巷都掛滿了彩燈,鎮子上還有彩燈廟會。我和幾個師兄去逛廟會,廟會上人很多,你推我我擠你,我和他們很快就走散了。我不認得回客棧的路,只能慢慢找,後來見路旁有許多燈謎的攤子,讓人猜燈謎,猜中了有各種獎品贈送,我便湊過去看,隨手拿起一個彩燈,上面寫著『女子也好馳馬』,打一個詞牌名。我猜了許多答案,卻都不對,但始終捨不得放棄,因為那是第一次玩燈謎。後面有人等得不耐煩,便將我的彩燈一把搶走,直接將謎底報出來。我回頭一看,那是個十六七歲的年輕姑娘,穿著白衫子,腰上掛著劍。她見我看著她,便發狠瞪了我一眼,取了獎品掉臉便走。那就是你娘了,這是我與她第一次見面。」

  彼時滿街彩燈紛然,熒熒流火,那白衫子的姑娘臉頰如玉,被他這樣直愣愣看著,臉上頓時紅一片,惡狠狠地瞪他一眼,他卻覺得就連那一眼都是美的,是一種極鮮活靈動的感覺。

  那燈謎的謎底是「字字雙」,於是他追上去,笑道:「姑娘怎麼搶了我的燈謎,我還未說出答案呢。」那姑娘似乎對他這個戴著猙獰面具的年輕男子沒有任何好感,惡巴巴地說道:「尋常人說三個謎底不中便該自己退讓了,你足足說了五六個,既然沒文采,何必出來現丑!」

  他心中也有些惱火,她未免太不客氣,見她掉臉又要走,他不知從哪裡生出一股執拗的火氣,硬是跟在後面,一直跟到鎮子外面,她突然拔劍相向,他慌忙抵抗,誰知她只是虛晃一招,一眨眼人就御劍飛在半空,低頭沖他笑,一面將得到的獎品丟給他,道:「得了,給你!沒見過這麼小氣的男人!」

  獎品是一根十分精緻的簪子,分明是女子用物,他要來也沒用,此時不由後悔自己魯莽的行徑。他追上來做什麼?真是好沒意思。於是他將簪子扔還給她,淡道:「不用了。我只是……」只是什麼,他卻說不上來,一口氣憋著,乾脆轉身走了。

  那姑娘在後面笑道:「是給你心上人的簪子吧?好啦,拿去!大男人應當痛快些才是!」

  他回頭,見她笑顏如花,映著滿城的燈火,明媚嬌艷,忍不住脫口道:「女子也好馳馬,你怎麼不騎馬,飛在空中豈不是粗野之極?」

  她登時火了,把簪子朝地上一丟,嗖地一下飛了老遠,再也不見人影。他待要追上去,一來天色陰暗,二來再也沒什麼道理,只得訕訕地把簪子撿起來收好,一個人摸索著回客棧了。

  隔了兩天,師父突然出現,將他們痛罵一頓,說他們不歷練,卻貪戀人世奢靡,於是他們不敢多做耽擱,聞說北方點睛谷那裡有定海鐵索的消息,立即動身前去。

  誰知在龍候山下又遇到了那姑娘,她不知與何人鬥武,弄得渾身是傷,倒在路上。他救了她,悉心替她療傷,溫柔地撫慰她。她後來認出他就是那晚的少年,當時他正替她處理傷口,她疼得咬牙切齒,他便叫她忍著疼,她玩笑道:「見到你臉上那鬼面具,疼也不疼了。一睜眼看到你,我還以為自己死了,在陰間看到陰差小鬼呢!」

  他照料了她一段時間,之前所有的誤會自然冰釋,某日她看到他藏在袖子里的那根簪子,於是取笑他:「還沒將簪子送給你心上人?」

  他一言不發,只是將她的長髮散開,重新盤好,親自將那根簪子替她簪上。之後兩人都是相對無語,她紅著臉吃吃地笑,忽然一抬手將那根簪子拿下,放在手裡細細端詳。雖說是燈謎贏來的獎品,倒是一件精緻物事,簪頭那裡雕著一隻鳳凰,展翅欲飛,栩栩如生。

  她笑道:「這鳳凰倒是精緻。」

  他默默替她重新綰好頭髮,再次簪好簪子,輕聲道:「那不是鳳凰,是金翅鳥。」

  指尖觸到她的臉頰,只覺燙如火,他喉頭一緊,不由伸臂將她攬進懷裡,低頭想去吻她,可恨臉上面具礙事,他正猶豫間,卻被她一把將面具摘了,勾住他的脖子,主動送上櫻唇。

  所有的愛情開始有要有一個理由,就算是最老套的英雄救美,也能開出美妙的愛情之花。終於在她揭下他面具的那一刻,他再也不能逃避,決心叛離離澤宮,與她共結連理。

  她叫皓鳳,他是十二羽的金翅鳥妖,洞房夜,他戲稱:鳳凰于飛,翙翙其羽。望他們永結同心,此生永不分離。

  「我要與你娘一起的事情,開始瞞得很好,誰也不知道。我們住在龍候山附近的小鎮子上,她並不是很喜歡那裡,因為離她師門太近了,可是當時她有了身孕,臨盆在即,不好長途跋涉遷移到遠方,只得暫時留下。在那個小鎮子上,我和你娘度過了一生中最美妙的時光,可是就在她臨盆那一天,一切都被毀了。我弟弟將我的事情全部告訴了老宮主,他勃然大怒,千里迢迢帶著幾位長老找上門,可惜那時候我不在家裡,你娘有些難產,我出門找穩婆去了。回來的時候,孩子已經生下,那就是你。老宮主本想當場殺了你,可是見到你背後的十二羽,立即改變了主意。他同意留下你和你娘的性命,卻逼著我回離澤宮,要我一生不得與她再見。我跪在雪地里,渾身都要凍僵,苦苦哀求,最後連長老們也動容,替我說情,老宮主總算勉強答應我留在鎮上照顧你們母子幾年。」

  說到這裡,大宮主忽然笑了起來,禹司鳳卻是越聽越心驚,顫聲道:「既然……老宮主都同意了,為何……為何……」

  不要說他,就連柳意歡都吃驚不已,當年他出事,老宮主可沒這麼仁慈啊!居然會同意他留下照顧他們母子!

  大宮主輕聲道:「是啊,司鳳,我們在這些修仙門派眼中就是妖魔鬼怪,他們看不起我們,認為我們殘忍好殺,無情無義。可是,老宮主卻同意了讓我們在一起,你說,這當真是殘忍好殺嗎?我和你娘情深似海,又怎麼會是無情無義了?其實真正殘忍無情的是這些修仙者,將自己放在至高的位置上,輕易判斷對方的對錯,輕易地就定下別人的生死。老宮主他們走了之後,你娘也知道了我真正的身份,可是她一點也沒有怪我,我們商量好了以後的生活,充滿了希望。可是,第二天,修仙門派的人找來了。原來你娘分娩的時候,生下一個帶翅膀的小孩兒,這事被穩婆說了出去,一晚上就傳遍了,認為她是妖孽。點睛谷靠的那麼近,他們立即便招人趕來除妖,見所謂的妖孽是你娘,又看到了襁褓中的你,他們便逼她說出孩子的父親是誰。你娘為了護著你和我,便給她師父一劍殺了。」

  「我永遠也忘不了那天回到家裡,滿地的鮮血。點睛谷,少陽派,浮玉島……許多人都等在屋子裡,這許多人就為了等到所謂的妖孽,將他殺了除害。我紅了眼睛,當即就衝進去將他們所有人都殺了。可是全殺了也沒用,你娘已經死了,一劍穿心,臨死的時候懷裡還緊緊抱著你,護著你不讓那些惡人傷害。孩子,你明白了嗎?所謂修仙門派,其實都是自高自大,豬狗不如的東西,我要殺他們,真是一點也不會感到愧疚。你眼下明白爹的用心了吧?你說,他們該不該殺?」

  禹司鳳渾身微微發抖,臉色蒼白如紙,竟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大宮主森然道:「你說!他們該不該殺!」

  話音剛落,只聽宮門那裡傳來一個陰柔的聲音,笑道:「不該殺!」三人都是一驚,齊齊回頭,卻見宮門緩緩打開,副宮主從裡面款款走出,雙手攏在袖子里,搖搖晃晃地走到大宮主面前,笑了一聲,道:「大哥,這麼些年都過去啦,你還在做美夢呢?事實到底是什麼,你還不願意承認?」

  大宮主陰惻惻地瞪著他,低聲道:「你這樣說,是什麼意思?」

  副宮主笑道:「我的意思是,你和那女弟子於皓鳳之間的事情,根本與你說的是兩個樣子。你自欺欺人也該是個頭啦。」

第五卷 鳳凰花開 第十五章 鳳凰于飛(五)

  大宮主低聲道:「妖言惑眾!我的事情,你又知道什麼真相!」

  副宮主一派輕鬆,柔聲道:「大哥,別急著罵我,這些年你也應當罵夠我了,為了照顧你,我聽從老宮主的吩咐,可是做了許多年的冤大頭,白白擔上個出賣兄長的惡名。其實這件事很簡單,你看看司鳳就能明白了。他的面具也是被人摘下,為什麼他會受到情人咒的反噬,而你沒有呢?情人咒這種東西,可從來沒有例外過。」

  大宮主冷笑一聲,根本不屑與他說話,倒是柳意歡說道:「他既然與司鳳他娘兩情相悅,又哪裡來的情人咒!你這話問得好蠢!」

  副宮主並不惱,反而拍手笑道:「不錯!就是兩情相悅!只有兩情相悅,不離不棄,那情人咒才會解開。大哥,你的情人咒真的解開了嗎?」

  他這話問得更笨了,連柳意歡都冷笑一聲,懶得搭理他。倒是禹司鳳聽出了一些端倪,輕聲道:「副宮主,你的意思莫非是,情人咒……沒解開?」

  副宮主笑道:「還是你聰明,我大哥只是假聰明,想不到他兒子倒是真正聰明的人!不錯,其實情人咒根本沒解開,只是他以為解開罷了。不如讓我來說說,十八年前的真正經歷吧。」

  大宮主冷道:「好!我倒要聽聽你狗嘴裡能吐出什麼象牙來!你說!」

  副宮主道:「大哥你也別惱,當年這一切都是老宮主吩咐的,我不過是照辦。一切都是為了離澤宮著想,哪裡能容你任性放肆。你方才的故事活脫脫是個才子佳人,英雄救美的俗套劇情,事實上你既不是才子,那於皓鳳也不是什麼佳人。你出宮歷練,確實是遇到了那個於皓鳳,那簪子的事也確實是真的,不過和我知道的,可是完全兩回事。」

  「其實你出宮之前,老宮主便吩咐我要看緊你。他給你的評價是:聰明卻妄為,自負且毛躁,平日里你是誰也看不上,仗著十二羽在身,宮裡人人都讓著你,你這種人要是真看上了誰,那就是不得了的大事,不得到手絕不罷休的。那可憐的於皓鳳,清清白白一個姑娘,就被你看上了,成日跟著她,人家御劍你也御劍,人家吃飯你也吃飯,人家睡覺你就在門口守著,把人家姑娘嚇得都要生病。」

  他還未說完,大宮主便厲聲道:「胡扯!我警告你,不要再亂說!」

  副宮主笑道:「我是胡扯嗎?就當我胡扯吧,你且聽我說完。那於皓鳳也是出來歷練的,不幸和同門失散了,一個人在附近徘徊,等她的師兄弟。結果你纏著她,嚇得她到處跑,從格爾木一直逃到龍候山,怎麼也甩不掉你,人家打也打不過你,罵你你反而更開心,活脫脫是個登徒子。最後她火了,和你拚命,大約是罵得難聽了,你也不和她客氣,下狠手把人家打傷,動彈不得,又借著養傷的名義將人家軟禁在龍候山附近的小鎮子上。」

  「那於皓鳳是個烈性女子,醒過來之後見是你,當即便要自殺,結果自殺未成,反而被你給姦汙了。大哥,我知道你愛極那個女子,偏偏又不知道怎樣去愛,她只要一躲你,一罵你,你便難過得不行,但你不知道退縮,反而變本加厲地折磨她,這樣只有讓她更恨你。她為你姦汙,那段日子就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她才是個十六七歲的女孩子,被你逼得強顏歡笑,一直在找機會逃走,誰知你看她看得極緊,就連沐浴如廁都不許她一個人。大哥,你在她面前簡直就是個瘋子,你說她會愛上你這種瘋子嗎?你根本不知道怎麼去愛人,那簪子根本不是什麼定情信物,你雖然送給了她,最後她臨死時還是拔下來還給你了。呵呵,大哥,她從來也沒愛過你,你卻認定了她,還讓她摘下你的面具,那情人咒如何能不反噬?」

  「那天你情人咒反噬,動彈不得,她便趁機逃走了。你忘了嗎?那天我和老宮主在鎮子上找到你了,你哭得十分傷心,情態張狂,老宮主怕你出意外,便命我看著你,自己去追那女子,只盼她給你個交代,因為你告訴我們的是你自己臆想出的故事,老宮主寵你,不忍見你難過,追上那女子之後,便要將她帶回來。那女子便哭著求老宮主放過她,將與你相逢之後的實情說了一遍,你可以想像當時老宮主有多憤怒!可他還是將於皓鳳帶回來與你當面對質。我可都是親眼看到了,大哥!於皓鳳一見到你便嚇得渾身發抖,縮在角落裡不敢動彈,你的樣子像是要殺了她,結果把她嚇得暈了過去。我和老宮主這下便明白真相了,便商量著將你帶回離澤宮,誰知於皓鳳被你一番驚嚇,下身流紅,我們才知道她已經有了孩子,急忙請了穩婆過來看她,照料一番。」

  「老宮主的脾氣你是知道的,他根本不會允許那孩子出生,但你當時已經狀若瘋狂,半點相反意見都會讓你更衝動。老宮主有事在身,不能久留,便讓我留下照料你們,自己先回離澤宮。我照料了你們半年有餘,於皓鳳生下司鳳那天,老宮主又帶人來了,見司鳳是十二羽血統,立即動了惻隱之心,捨不得殺他。可是他又不能殺於皓鳳,她不肯喂司鳳,這孩子生下來便餓得哇哇大哭,老宮主只得將司鳳帶到海外,將司鳳暫且寄養給一對金翅鳥夫婦。我料想老宮主這次再回來,是鐵了心要殺於皓鳳的,她成日只是哭,要麼就是發獃,我看了也於心不忍,於是趁大哥你睡著的時候,偷偷將她放跑了。後來的事我也沒想到,她回到自己的門派之後大約遭遇了一番流言蜚語,最後承受不住壓力自己自殺了。你聽到這個消息之後,連夜趕到點睛谷,殺了他們幾百號人,將於皓鳳的屍體搶回來,埋在龍候山下。老宮主趕回來的時候,你已經被情人咒反噬,只剩一口氣了。」

  「後來的事,便像你說的那樣。如果一直糾纏於現狀,你肯定會被情人咒給咒死,你身負十二羽,是離澤宮未來的宮主,卻如此任性妄為,老宮主對你也是失望透頂,他無奈之下對你下咒,令你以為自己臆想的那個故事才是真實的,這樣情人咒才沒有繼續反噬,你的一條命也留了下來。呵呵,你一直以為老宮主是恨你犯了戒律,才將宮主之位拆成兩個,其實是你自己令他太失望了。身為宮主,如此任性剛愎,他如何能放心將離澤宮交在你手上?這個秘密在我心裡藏了十幾年,眼下司鳳也大了,是時候將真相告訴他。你也不要再自欺欺人,你自己是什麼性子,自己最清楚吧?好好想想究竟誰說的話才是真實。」

  這一席話說完,海灘上頓時一片死寂,沒有人吭聲,只有海浪刷刷地拍打著海岸,淅淅瀝瀝的小雨漸漸變大,撲簌簌落在地上,在沙地上戳出一個個小洞。禹司鳳渾身盡濕,長發粘在腮邊,他的臉慘白猶如死人,然而一雙眼卻熠熠閃亮,神情極是詭異。他動了動嘴唇,似是想說話,然而最後還是沒能說出來,只低微地笑了一聲,極盡苦澀。

  大宮主卻陡然大笑起來,笑得幾乎要背過氣去,指著副宮主的臉,手腕微微顫抖。

  「說謊!你這姦猾的小人!我早知你有預謀,卻沒想到是這麼一番荒唐言語!你以為我會相信嗎?我是相信你,還是相信自己?」

  他大口喘息,雙目赤紅,神情猙獰之極。

  副宮主柔聲道:「大哥,就當是我騙你吧。你彆氣壞了身子,大事未成呢。」

  大宮主眼怔怔望著他,喃喃道:「不錯,你是騙我,你在騙我……都是說謊……」他臉色忽白忽紅忽青,儼然是情緒異常變幻之故,柳意歡心下駭然,大聲道:「喂!喂!振作點!他這種人的胡言亂語你怎麼能相信!他是故意氣你吶!我在離澤宮那麼多年,可從來沒聽說過什麼可以改變記憶的咒術!」

  副宮主呵呵輕笑,柔聲道:「大哥,我是騙你玩吶。你說的都對,鳳凰于飛,翙翙其羽,你和於皓鳳真是兩情相悅,看得我們好生羨慕呢。她其實也沒死,你回頭看看呀,她就在你身後站著吶,對你笑呢……」他這番話說得柔言細語,卻令人毛骨悚然,柳意歡厲聲道:「你說夠了沒有?!給老子閉嘴!」

  大宮主恍若不聞,只怔怔站在那裡,半晌,輕輕叫了一聲:「皓鳳!」一行細細的鮮血從他慘灰的嘴角緩緩滑落,他頹然垂下雙肩。鳳凰于飛,鳳凰于飛……其實只是他自己幻想出來的么?真是這樣嗎?眼前彷彿浮現出那明眸流睞的美貌少女,對他微微含笑,那笑容忽然變成刻骨的仇恨,陰森森地瞪著他,鮮血從她頭頂滑落,染滿了她白玉般的雙頰。她陰惻惻地說道:「我寧可死了,也不會與你一起!」

  他胸中劇烈一痛,忽而狂噴一口鮮血,身體一晃,狠狠摔倒在地。禹司鳳搶步上前扶住他,急道:「爹!」他睜開眼,恍恍惚惚地看著他,抬手在他面上輕輕一撫,低聲道:「司鳳,你快走吧。走得越遠越好,不要留下了。爹護不了你。」

  禹司鳳急急搭住他的脈搏,心中猛然一驚,他的脈搏忽快忽慢,快若擂鼓,慢若遊絲,顯然是極危險的徵兆,加上他神情痛苦,這明顯是情人咒發作的徵兆!他心中難過,顫聲道:「爹!你、你真的……」

  大宮主吸了幾口氣,手指忽而加力,死死扣著他的手腕,禹司鳳吃痛,卻不敢甩開,只聽他低聲道:「皓鳳!皓鳳!你要去哪裡?」禹司鳳只覺喉中滿是苦楚,待要開口相勸,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他的身世原來是這般,他的娘,他的爹,原來是這樣。竟然是這樣。

  身後突然響起細碎的腳步聲,禹司鳳猛然起身,冷冷轉過去,卻見副宮主停在身旁,犀利的目光透過面具,釘在他臉上,良久,他才說道:「還不快將你爹扶起來,進宮療傷。還等著他去陰間取均天環呢。」

  禹司鳳冷道:「你故意說了這些話,此刻卻來做好人,是要如何?莫要以為我不清楚,你故意讓我爹心神不寧,情人咒發作,如此便可來對付我了。」

  副宮主駭然笑道:「你這孩子,亂說什麼!」

  禹司鳳並不理他,只轉身道:「你先別得意,不要以為離澤宮除了我爹爹之外,便是你一人的天下了。長老們都在門後看著呢,你以為他們是幫我還是助你這普通的六羽金翅鳥?」

  副宮主不說話了,或許他也沒想到眼前的少年如此倔強難纏。不能等他再長大了,再長大,便是個比他爹爹還棘手的人物,如果可以,現在就應當除掉他。他剛剛動了殺機,卻聽禹司鳳冷冰冰地說道:「你是想乾脆現在就殺了我,省得以後我會與你作對,是不是?」

  他心事又被點破,只得訕訕地笑,倒再也下不了手。禹司鳳淡道:「你是個聰明人,應當知道現在殺了我是沒什麼好處的。不如這樣,我們談個交易,你許諾,好好照顧我爹,離澤宮一切現狀維持,你照樣做你的副宮主,我爹照樣是大宮主。那麼我可以跑一趟陰間,將均天環取回來,另外向你承諾,永遠不回離澤宮。你看成嗎?」

第五卷 鳳凰花開 第十六章 鳳凰于飛(六)

  副宮主微一沉吟,柳意歡卻急了,跳起來叫道:「不行!我不同意!這事和你沒關係,司鳳!你別犯傻!陰間是隨便亂去的嗎?!」

  禹司鳳搖了搖頭,沉聲道:「我決定了,大哥。」

  「司鳳!禹司鳳!」柳意歡氣急敗壞地在石劍上大吼大叫,「你給老子清醒點!你老子那樣,和你可沒半點關係!你別卷進離澤宮這些污七八糟的事情里去!」

  禹司鳳不再與他說話,回頭定定看著副宮主,等他答覆。良久,副宮主笑了一聲,輕道:「司鳳的勇氣讓我佩服,不過你年紀還小,均天環的事情交給你,我如何能放心?萬一你沒成功,又待如何?」

  禹司鳳低聲道:「既然我許諾了,那麼除非我死,否則一定能將均天環取回來!」

  副宮主似有些觸動,柔聲道:「你這孩子……不要動不動就說死。你年紀也大啦,離澤宮的大業也是你的責任,既然你這般有決心,那麼均天環的事情交給你也好。我和你爹在離澤宮等你回來。」

  他說完,彎腰想扶起大宮主,誰知禹司鳳卻伸手攔住,他疑惑地看著他,禹司鳳並不說話,只靜靜盯著他的眼睛。副宮主沉吟一會,才道:「好,那麼我也答應你,除非我死了,否則誰也不能改變離澤宮的現狀,你爹是大宮主,我一根寒毛也不動他,只等你回來。」

  禹司鳳淡道:「起誓吧。」說罷,他忽而擺了個詭異的姿勢,一手點額,一手點胸,閉上眼。這個動作讓副宮主渾身微微一震,這是離澤宮特有的起誓方法,向天地起誓絕不違背自己的話,否則流干身上所有的血而死。古老的起誓儀式令人恐懼,只因這儀式中含有未知的神秘力量,像某種信仰,誰也不敢違背它。禹司鳳用了這招,顯然是不相信他。

  副宮主看了他半晌,才擺出同樣的姿勢,沉聲道:「蒼天在上,黃土在下,如果違背今日誓言,令我全身鮮血流干而死!」

  他放下手,笑道:「如何,安心了嗎?」

  禹司鳳沒回答,只朝他伸手:「給我鑰匙和指環。」

  副宮主將兩件物事交到他手上,這才彎腰將大宮主扶起來,大宮主晃了一下,似是有些清醒,低低叫了一聲:「司鳳……你走吧。」副宮主笑道:「大哥你放心吧,他馬上就要走啦。」大宮主怒道:「你……你放手!要將他如何?!」副宮主柔聲道:「大哥,你身上有情人咒呢,不要太激動。先回去好好休息吧。」

  大宮主又急又氣,險些又要暈過去,忽然橫里插過一隻手,勾住他肋下,轉頭一看,正是禹司鳳。他臉色蒼白,面上卻掛著一絲笑,低聲道:「爹,我來送你回去吧。」

  他迅速將大宮主送回金桂宮,副宮主一直跟到丹牙台,才說道:「司鳳,我這個做叔叔的很不盡職。既然一直以來都不盡職,那也不差這最後一次了。我希望你無論取不取得到均天環,都不要再回離澤宮。不是還有個姑娘一直在等你嗎?呵呵,做人豈不比做妖來得逍遙。」

  禹司鳳停了一下,沒說話,徑自扶著大宮主走遠了。一直回到卧室,禹司鳳將大宮主放在床上,低身輕道:「爹,情人咒的解藥你還有嗎?」大宮主沒有說話,或許他也說不出來了,他只能死死抓著禹司鳳的手腕,目中淚光閃爍。

  禹司鳳掰開他的手指,轉身在他房內四處尋找。他早上既然能準備了一份情人咒的解藥,那麼藥方和藥材應當還有剩下的。大宮主的房間很有些雜亂,許多東西都堆在案上床上。他在案上翻了半天,終於找到一張揉爛的廢紙,上面赫然寫著情人咒解藥。

  卧室後面有個裡間,放著各種珍貴藥材,藥方上寫著好幾種藥材都不是凡間的東西,譬如麒麟角,龍心弦,簡直是聞所未聞。不過好在大宮主先前為了給他配置解藥,東西都準備好了,還有剩下的。

  他在屋中架起爐火,將房門窗戶全部關嚴,細細熬藥。沒一會,濃濃的甜香便瀰漫出來,正是早上那解藥的味道。禹司鳳此刻才真正鬆了一口氣,回頭去看大宮主,他不知何時已經坐了起來,目光閃爍,怔怔看著他。

  禹司鳳也不知該說什麼,和他互相對望,只覺爹這個稱呼忽然有些叫不出口。

  良久,大宮主才長嘆一聲,輕道:「情之一事,誤我半生。司鳳,情這種東西,對我們來說太奢侈了。不沾則已,一沾便是粉身碎骨。」

  禹司鳳嘴唇微微一動,低聲道:「入魔的人,是你。」

  他總是說他入魔了,一生便要毀在璇璣手裡,現在想起來,他竟是在說自己。大宮主默然,最後慘然一笑,躺倒下去,輕輕說道:「鳳凰于飛……皓鳳、皓鳳呀……」

  解藥終於熬好了,禹司鳳端到大宮主面前,說道:「爹,喝下解藥。我一直都任性得很,到了現在,你就讓我最後任性一次,讓我做點什麼吧。」

  大宮主閉著眼睛,睫毛微微顫抖,顫聲道:「喝下去……什麼都會忘了,連你也記不得……」

  禹司鳳唇角微微一勾,輕聲道:「記不得便記不得吧,師父。」

  不管是自欺欺人的美好,還是真實景象的慘酷,都忘記了多好,一片空白,都歸於零。他與她,從來都沒有開始過,到底她有沒有愛過他,有多麼恨他,這些惱人的問題也全部消失。

  沒錯,情之一事,對他們來說是太奢侈的東西。甜蜜的要不起,痛苦的承受不起,那還是忘了吧。做人本來也是很辛苦的事,要將翅膀封起,挺直了腰身,說那些似是而非的話,面具換一張又一張。還是忘了吧。

  什麼都忘了。剛剛認了身份的父子,滿懷的希望還未成熟便盡數冰冷。就當他從未有過父母,從未想念過。

  柳意歡在海灘上等了很久,終於看到那一抹修長的青色身影從宮門裡走出來,一直慢慢走到他面前。

  「好了,大哥陪你去陰間。」他沉聲說著,「大哥可不會丟下你一個人不管!」

  禹司鳳默默點頭。

  柳意歡在他腦袋上重重一摸,柔聲道:「上來吧。傻孩子,不要哭!」

  幾顆豆大的淚珠從禹司鳳臉上滑落,也或許那是雨水,最後都是落進沙地里沒有聲息。他縱身跳上石劍,低聲道:「走吧,大哥。」

  ※※※

  璇璣帶著騰蛇慢慢悠悠晃到離澤宮的時候,禹司鳳已經走了半個月了。不過她並不知道,還沉浸在與他見面之後應當說什麼的想像中無法自拔。與他分別其實並不太久,可在璇璣心裡,卻像已經分別了一輩子。

  他會不會變了一些?瘦了?高了?會不會不願見她?會不會見了之後冷冰冰地不理她?璇璣想得一個頭兩個大,最後下定決心,不管他變成什麼樣,反正她見到他第一件事就是緊緊抱住他,死也不放手。

  騰蛇見她臉上似笑非笑的神情,不由覺得一陣肉麻,沒好氣地說道:「到啦!還發什麼呆!要發春也等見到他再發好不好?」

  璇璣心情好,懶得和他啰嗦,直接降下雲頭,落在離澤宮海灘上。出乎意料,海灘上居然沒有半個人,她上次來的時候可是有許多年輕弟子在這裡玩水呀。

  璇璣茫然地四處看看,果然沒半個人,宮門緊緊閉著,天氣陰陰的,濛濛細雨落在身上,涼滲滲地。她只得過去敲動宮門上巨大的銅環,敲了十幾下,門才吱呀一聲開了,一個年輕弟子探出頭來,一見外面站的是璇璣,他還記得以前她來離澤宮搗亂的事情,嚇得趕緊縮回去,抬手就要關門。

  璇璣用崩玉卡在門縫裡,叫道:「別跑!我不是來打架的!」

  那弟子死死抓著宮門,連聲說道:「姑娘、姑娘要是來找禹司鳳……他、他早已不在宮裡了!請回吧!」

  璇璣奇道:「他去哪兒了?……你騙我!」

  那人嚇得面如土色,急道:「沒、沒騙你!他真的不在宮中!」

  「我自己看!」她用力推開宮門,那人攔不住,摔坐在地上,爬起來掉臉就跑,一面狂呼大叫:「有外人闖入!外人闖進來了!」

  璇璣往前走了幾步,只見四周一瞬間湧上許多離澤宮弟子,人人執劍,默默攔住她。璇璣這次是下定了決心不打架,當即收起崩玉,朗聲道:「我只是來找禹司鳳!請讓他出來和我說幾句話!」

  人群一陣沉默,半晌,才有人說道:「禹司鳳半個月前就離開離澤宮了。兩位宮主都已經下詔令,從此他不算是離澤宮的人。姑娘請去別的地方尋人。」

  璇璣大吃一驚,急道:「他真的走了?!可是他身上還有情人咒沒解開呀!……不行,我要進去找!」

  她才說完,呼啦啦,所有人都把劍尖舉起來對著她,大有要與她拚命的氣勢。璇璣急得直跳:「我又不是來打架的!」

  人群後忽然傳出一個輕柔的笑聲,緊跟著,那聲音說道:「小璇璣,你居然真的又找來了。」

  璇璣定睛一看,人群後站著一個青袍男子,手裡抓著一把羽毛扇,悠哉悠哉扇著,正是那個妖妖挑挑的副宮主。她對此人充滿惡感,當即皺眉道:「我要見禹司鳳!不想打架,你們不要逼我出手!」

  副宮主笑道:「你就算髮威將離澤宮的人全殺了,也找不到他。他真的走啦,半個月前就離開了。」

  璇璣還有些將信將疑,副宮主晃了晃羽毛扇,人群呼啦一下分開,他笑道:「不信的話,你自己進來找。若是能找到,離澤宮任你處置,要是找不到,抱歉,此事我會找少陽派掌門討個公道。」

  璇璣一聽他提到爹爹,一肚子火氣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是了,她出來蠻幹,別人沒辦法拿她怎麼樣,倒霉的卻是少陽派。她是掌門人的女兒,在外面不能亂做有損門派名聲的事情。

  她喃喃道:「他怎麼會走呢?他去了哪裡?情人咒解開沒有?」

  副宮主柔聲道:「人長大了,總是要離開的。他也到了離開的年紀啦,以後他的事情與離澤宮無關,請你去別處找他。至於情人咒,是你應當替他解開的,靠外力可沒辦法。」

  璇璣沉默良久,才緩緩抱拳,「抱歉,打擾了貴派清凈……還請副宮主指點,禹司鳳究竟去了什麼地方。」

  副宮主顯然很滿意她如今客氣的態度,低聲道:「此事不必放在心上。司鳳究竟去了哪裡,我也不清楚。不過當日他是和柳意歡一同離開的,你不妨先找到柳意歡問個究竟。」

  璇璣怔了一會,才慢慢轉身離開。騰蛇疑惑地跟著她,連聲問:「呃?不打架嗎?真的不打?」她搖了搖頭,「不……我去找司鳳。我一定要找到他!」

  可是,他究竟在哪裡?璇璣在這一刻終於深刻體會到了世界的廣大,緣分將兩個人聯繫在一起的時候,一點也不會覺得,一旦分開,前路茫茫,她居然再也找不到他的蹤影。

  為什麼當時不珍惜呢?

  她反覆問自己,但就算知道答案了又能如何。很多時候,只有失去了才知道失去的東西是多麼寶貴,幸運的人回頭還能找到它,不幸運的,也只有在嗟嘆中度過一生。

  她帶著騰蛇離開了離澤宮,踏上千山萬水的尋人路途。

  這一尋,便是一年多的時間。

第五卷 鳳凰花開 第十七章 眾里尋他千百度(一)

  冬去春來,此時正值五月盛春,官道兩旁鳳凰花林如染,紅艷似火,層層疊疊,似要鋪開到天盡頭一般。雖說才五月,但今年熱得似乎很早,烈日當頭,火辣辣地,竟已經有了盛夏的味道,道上趕路的商者行人都是揮汗如雨,恨不得肋下立即生出雙翼,馬上飛到遙遠的客棧。

  道旁獨有兩人悠哉悠哉,一人騎著一頭毛驢,慢吞吞地在烈日下前進。兩人頭上都戴了斗笠,看不清容貌,其中一人腰肢纖細,身上還配著兩把寶劍,牽著韁繩的手十指纖纖,瑩白如玉,竟是個少女。

  這便是璇璣與騰蛇兩人了。這一年多時間裡,兩人幾乎走遍了東南西北各大小城鎮,光慶陽就去了不下十次,但禹司鳳和柳意歡兩人就像從人間蒸發了一樣,半點痕迹也沒有。

  這樣的長途跋涉實在很辛苦,不過好在兩人都有道行,冬不懼嚴寒,夏不懼酷暑,尤其這般到處奔波,各地美食對騰蛇來說是無比的誘惑,故而一年多來他竟一句怨言也沒有,陪著她東奔西跑,不亦樂乎。

  由於中土這裡找不到禹司鳳,璇璣便猜想他會不會是到了海外。常聽人說海外妖魔作祟,民情怪異,風俗人情與中土大有不同,雖說她以找禹司鳳為主要目的,但這一年多來獨自走遍名川大山,見識又與以前大不相同,心中對那神秘的海外也感到十分好奇,忍不住想過去一探究竟。

  於是二人便來到了這名為西谷的邊陲之鎮,聽聞這裡有渡口,可以橫跨海洋,到達海外荒地。兩岸偶有通商,都是從這裡過。一路上過來,雖然沒見到什麼海外怪異的人種,但路邊行腳商賣的東西倒是璇璣從未見過的,據說便是從海外帶過來的。

  璇璣一面聽那行腳商大吹特吹海外的奇特風俗,一面驅使著毛驢緩緩往前走,不一會就來到了客棧。邊陲之地,客棧自然也簡陋的很,不過是一棟兩層小樓而已,裡面的客房大約十個手指也能數得過來。而且這一年走了許多地方,璇璣知道,越是這種破爛小地方的客棧,要價反而越高,高得離譜,一般人還住不起,反正方圓百里就它一家能住人的客棧,就那幾個房間,你愛住不住,因此許多人寧可露宿也不願花冤枉錢住客棧。

  璇璣跳下驢背,摸了摸腰間的荷包——癟癟的,只怕沒幾兩銀子了,看來她又得找點降妖驅鬼的活來干,否則這些錢還不夠騰蛇吃三天的。

  騰蛇一落地就嚷嚷著口乾肚子餓,直接朝客棧里沖,誰知那客棧外面圍了許多人,在指指點點著什麼,而客棧大門則是緊緊關閉的。他也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只得使勁朝裡面擠,把兩旁的人推得七倒八歪。

  一直擠到大門口,卻見上面貼著一張大紅色的告示,寫道:【本店近日鬧鬼,被迫關門。另高價聘請能人前來驅鬼。】他一見,立即叫道:「璇璣!你過來看看!生意上門啦!璇璣!快點過來呀!」

  眾人一來見他力大無窮,二來見他斗笠下露出滿頭銀髮,甚是怪異,便紛紛避讓開,竟不敢與他太靠近。正喧囂時,卻聽後面一個嬌嫩的聲音問道:「什麼生意?你就愛叫嚷。」說罷只見那苗條的人影走上前,抬手揭了斗笠,眾人眼前都是一亮。原來那真是個芳華少女,穿著一身碧綠的衫子,膚色白得猶如透明一般,眉眼卻是漆黑的。那五官說不出的靈氣清秀,更兼唇邊掛著一抹笑容,竟讓人有如沐春風的感覺。

  她一走近,人群呼啦一下散得更開,空出一條路給她走,璇璣抱歉地對眾人笑笑,絲毫不忸怩,大大方方地去看那告示,一看到「驅鬼」兩個字,她眼睛登時一亮,抬手就把它揭了下來,喜道:「銀子來了!」

  眾人見她揭下告示,又是一陣喧嘩,有熱心的人便道:「姑娘不要小看此事。這客棧鬧鬼已經有五六天啦,請了多少高人來,都是有去無回。你小小年紀,生得弱不禁風,哪裡來的本事驅鬼?」

  璇璣笑道:「沒事,交給我就行了。」她抬手去敲客棧的門,周圍的人大多是路經此地的行腳商,也有附近的農家人,過來擺攤子賣涼茶衣物的,見她嬌怯怯的一個少女居然要驅鬼,都忍不住留下來看熱鬧,還有人跑去叫熟人過來看,一時間客棧前面擠滿了人,個個伸長了腦袋。

  沒一會,客棧的門吱呀一聲開了,從裡面慢吞吞伸出一顆腦袋來,垂著長長的辮子,又是一個年輕少女,大約十六七歲的樣子,眉清目秀,不過臉上的表情很是不耐煩,不太客氣地上下把璇璣打量一番,才脆聲道:「沒看到外面的告示嗎?關門了!」

  璇璣也不惱,把告示一揚,笑道:「我知道,所以我是來驅鬼的。」

  那少女壓根不相信她,搖頭道:「別開玩笑,你以為驅鬼是什麼遊戲?快走快走!」說罷便要關門,璇璣把手輕輕按在門上,那少女推了幾次都關不上,不由詫異地抬頭瞪著她,璇璣柔聲道:「我真的是來驅鬼的,讓我進去看看。」

  那少女猶豫了一下,忽聽裡面有人叫道:「蘭蘭!你在幹什麼?不是叫你別開門嗎?」

  蘭蘭正要說話,璇璣立即朝裡面高聲道:「您好!我看到告示了,是來驅鬼的!能讓我進來嗎?」

  客棧里傳來一陣腳步聲,緊跟著一個中年婦人走了過來,同樣用懷疑的眼神上下打量著璇璣,不過她還是客氣地點頭了:「這……姑娘如果能驅鬼,我們感激不盡。」

  那叫蘭蘭的少女只得不甘不願地把璇璣放進來,跟著用力關上門,咣當一聲巨響。

  她是對她有敵意嗎?璇璣不明所以地看著她,自己難道做了什麼惹她不高興的事?蘭蘭轉頭對那中年婦人抱怨道:「娘!不是說好了要等翼公子來驅鬼的嗎?怎麼這麼沉不住氣啊!惹他生氣怎麼辦?」

  翼公子?璇璣更是一頭霧水。只聽那中年婦人嘆道:「翼公子行蹤不定,誰知道他今天能不能來?咱們總不能為了等他,就關門大吉不做生意呀!都多少天沒生意了,接下去你要喝西北風?」

  蘭蘭撅嘴道:「他昨天明明收了咱們的信,說好今天午時來的!」

  「噯呀我的小祖宗!現在都快申時了!娘知道你盼著他來,不過他那種人,神神秘秘的,對誰都沒好臉色,咱們不能熱臉貼人家冷屁股呀!」

  說得那蘭蘭狠狠跺腳,跑到後面去了。那中年婦人嘆了幾聲,見璇璣獃獃望著自己,不由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家女被寵壞了,任性的很,姑娘別介意。」

  璇璣搖了搖頭,四處打量這客棧,果然和她想像中一樣破舊,不過還算整潔,一共兩層,下面是大廳,擺著幾張桌椅,上面是客房,奇怪的是,這一圈所有客房中都是暗的,唯獨一間裡面亮著燭火。

  她問道:「怎麼,鬧鬼還有人住?」

  那中年婦人臉色一變,扯住她的袖子,低聲道:「小聲點!就是那間屋子!平日里都亮著燭火,人一靠近裡面就會有鬼哭,到了晚上裡面又好像有人砸東西,光光響。以前不知道,還讓客人住那間,誰知住過那房間的客人都消失不見了。後來漸漸發展到住在其他客房的客人也消失,我才知道是招惹了不幹凈的東西。這幾日請了無數法師高人,都是有去無回,姑娘你年紀輕輕,我勸你一句,還是不要貿然涉險吧!」

  璇璣點了點頭,吸上一口氣——果然有妖氣,味道還挺重,看起來有點道行了。她看一眼騰蛇,他正無聊地打著呵欠,可見對手根本不值得他在意。璇璣問道:「客棧里只有你們母女嗎?為什麼你們在這裡沒事?」

  那老闆娘嘆道:「我丈夫早些年生病死了,就剩下我們孤兒寡母的。就算這裡鬧鬼,我們又能去哪裡?這兒就是咱們的家了,好在只要不靠近那屋子,一切都平安無事。我們都住在後面小院子那塊。」

  璇璣朝後看了一眼,卻見蘭蘭趴在後門那邊眼怔怔地看著自己,那神情,儼然是希望她趕緊走人,不要留在這裡礙事。她心中好笑,脫口問道:「請問翼公子又是什麼人?」

  一提到這個名字,這對母女眼睛都是一亮,那老闆娘忙不迭地說道:「說起來話就長啦!那位翼公子是一年多前來到咱們這兒的,年紀輕輕,又生得一付俊雅好人品,最了不得的是他有一身法力,驅鬼除魔什麼的,眼睛也不眨一下,抬手就完成了!平日里他還替人看病療傷,真真有起死回生的本事!都說他是活神仙,咱們這兒有女兒的人家,誰不想和他結親?不過這人雖然厲害,脾氣卻古怪,從來也不和人親近,冷冰冰的,還經常出門,一去就是好幾天。要不是這次咱們這兒鬧鬼,正趕上翼公子不在家,這麻煩早就除啦!昨天蘭蘭又試著去找他,誰想他回來了,結果給他遞了信,答應了今天午時來,到現在也沒來。既然姑娘你有神通,那拜託你也是一樣。只是要小心,那鬼會吃人!」

  那蘭蘭聽到這裡,在後面急叫一聲:「娘!他說了會來一定會來啦!安心等著就是了,何必再讓這姑娘上去送死!」

  璇璣介面笑道:「放心吧,我馬上就辦好。」她抽出崩玉,三步兩步上了樓,推開那亮著燭火的屋門,只聽裡面傳來一陣詭異的哭聲,令人毛骨悚然,璇璣反手把門一關,哭聲頓時斷開了。

  那母女兩人在下面提心弔膽地等著,只盼傳來一些打鬥聲,好判斷璇璣沒事,可那屋子裡什麼聲音也沒有,倒是燭火粹然熄滅,裡面黑不隆冬,安安靜靜。老闆娘等得心急如焚,回頭見騰蛇坐在椅子上打呵欠,不由陪笑道:「這位官人,那姑娘……去了這許久,莫不是被吃掉了?」

  騰蛇切了一聲,沒好氣地說道:「等著吧!誰吃誰還不一定呢!」

  話音剛落,那房門吱呀一聲開了,母女倆都是一個驚顫,轉頭一看,璇璣一臉輕鬆地走了下來,手裡提著一個毛茸茸的東西,被她當作風鈴甩來甩去。

  「姑娘……」老闆娘顫巍巍地迎上去,卻見她將那東西送到眼前,笑道:「就是這個啦。不是鬼,是一隻快成精的黃鼠狼。」老闆娘見那隻黃鼠狼又肥又大,比尋常的要大上兩三倍,身上被璇璣戳了好幾個洞,鮮血撲簌簌滴在地上,不由感到一陣眩暈,急忙後退數步,顫聲道:「多……多謝姑娘!當真是這……這東西作祟?」

  璇璣點頭道:「是啦。它是來報復的,說三年前你們用油燙過它,所以它過來搗亂。不過它吃了許多無辜的人,可不能饒它。老闆娘,屍體你要嗎?」

  老闆娘急忙搖頭:「不用不用!姑娘你帶走它就好!……說起來,三年前確實有東西住在廚房裡,偷吃養在院子里的雞,我不曉得是什麼,用熱油潑過,原來竟是它……」

  璇璣把那隻肥大的黃鼠狼丟給騰蛇,吩咐:「你餓了就把它烤了吃吧!皮留著,弄乾凈了還能做圍巾呢。」騰蛇痛快地答應一聲,跑到廚房裡去整理這頓午餐了。

  蘭蘭見他們要吃那東西,不由一陣噁心,急忙追上去,想讓騰蛇別在廚房裡做那隻黃鼠狼,忽聽後門被人敲了兩下,一個低柔的聲音說道:「我是翼公子,抱歉,來遲了。」

第五卷 鳳凰花開 第十八章 眾里尋他千百度(二)

  蘭蘭幾乎要驚叫出來,飛快拉開門,果然見到門外站著那長身玉立的年輕男子。她歡喜得心臟噗通噗通亂跳,臉上紅了一片,連聲道:「快、快請進!」

  翼公子走了兩步,忽然停下來,抬眼朝客棧二樓望去,輕道:「有人除過妖了?」

  蘭蘭在心裡也不知把璇璣罵了多少遍,恨她多事,急道:「是、是呀!不過是個外地的年輕姑娘,我們不太放心呢!翼公子你再去看看好不好?」

  翼公子搖頭道:「沒必要,那妖已經除了。」

  蘭蘭見他轉身要走,急得手足無措,恨不得撲上去攔住他,可又怕他生氣。邊陲之地,年輕姑娘們沒有中土那些忸怩的作風,喜歡他,便立即說出來,可是在他面前,蘭蘭竟有些不敢透露心事,或許是他那種冷淡的態度,完全拒人千里之外的味道。

  於是她只有叫:「翼公子!那個……總不能讓你白跑一趟……要不留下吃個飯吧?」

  話未說完,老闆娘就在後面問道:「你和誰說話呢?」

  蘭蘭急忙回頭:「是翼公子來了!」

  老闆娘四處看看,皺眉道:「哪裡來的翼公子,外面根本沒人,大白天的也見鬼?」

  蘭蘭趕緊轉身,跑出後門一直追到大街上,果然不見翼公子的身影,他來的突然,走的也突然,眨眼就不見了。她失望之極地回到客棧,只把一肚子悶氣撒在璇璣身上,正眼也不看她一下,老闆娘叫了她好幾聲,讓她道謝,她都和沒聽見似的。

  「這死丫頭,越來越沒規矩了!」老闆娘罵了幾聲,回頭對璇璣陪笑道:「姑娘你大人有大量,別和這死丫頭一般見識!」

  璇璣摸著飽鼓鼓的錢包,早就眉開眼笑了,哪裡還會管其他人什麼態度。正好騰蛇已經把那隻黃鼠狼給拆解下肚,拍著肚子笑嘻嘻地走出來,手裡還抓著一塊血淋淋髒兮兮的毛皮,道:「味道不錯!喏!你要的毛皮!」

  璇璣見那麼臟,皺眉道:「你怎麼不洗洗!別給我,臟死了!」

  騰蛇瞪著她:「你自己怎麼不洗!又不是我要的東西!」

  那老闆娘急忙陪笑道:「這東西不能用水洗,我知道前面村子裡有個李裁縫,姑娘要想做圍巾,就把皮毛給他,兩三天之內就做好啦。」她回頭見蘭蘭還在那裡生悶氣,曉得她為了翼公子的事情煩心,便又道:「蘭蘭,正好這姑娘要去前面村子,你給她帶路吧。順便給翼公子帶一罈子桂花釀去。這事雖然沒勞他動手,但人家好歹跑了一趟,總不能叫他空手回去。」

  蘭蘭臉上登時泛出光彩,歡喜地答應了一聲,趕緊去地窖里提了一壇桂花釀,這下看璇璣也覺得順眼多了,笑吟吟地說道:「走吧,姑娘,我給你帶路!」

  璇璣見她喜笑顏開的,心事全部寫在臉上,不由好笑,問道:「那翼公子很厲害嗎?剛才為什麼不進來?」

  蘭蘭說道:「他自然很厲害的,是世上最厲害的人啦!剛才他說有人除過妖了,掉臉就走。唉,他什麼都好,就是脾氣古怪,從來不笑的,冷冰冰像個石頭。」

  「他這麼古怪,你為什麼還要喜歡他?」

  蘭蘭臉上一紅,但也不羞澀,大大方方地說道:「這裡哪個年輕姑娘不喜歡他?男人嘛,就應當像他這樣,正正經經,有本事,不苟言笑。再說了,他對外人冷冰冰,未必對自己妻子會這樣啊。我還就喜歡他這種樣子。」

  璇璣奇道:「他有妻子了?」

  蘭蘭趕緊搖頭:「沒有沒有!他就一個人住在前面村子裡,開了個小藥鋪,給人看病抓藥。」說完,猶豫了一下,又道:「我的意思是……嗯,或許他會有那麼一點點喜歡我?哎呀,我知道你一定會笑話我,不過我才不怕。我喜歡他,想做他妻子。男未婚女未嫁,我又不是沒機會!」

  她見璇璣怔怔看著自己,不由懊喪道:「你……真的看不起我?你們外地的女孩子,都矜持的很,大概會覺得我們這兒的姑娘輕浮吧……」

  璇璣笑了笑,搖頭道:「不是。我是覺得……你說得很對,我很羨慕你這麼大方。」

  假若當時,她也能這樣大膽而直率,結果會不會不一樣?不過這世上從來也沒有「假如」的東西,過去了,便過去了。

  蘭蘭很熱心地把璇璣帶到了李裁縫那裡,交代了一番,便歡天喜地的提著酒罈子出去了。正好當日李裁縫沒生意,便直接處理起璇璣那塊毛皮,讓她在外面等著。

  璇璣在外面等了半天,漸漸無聊起來,乾脆出門順著小路慢慢走著,閑看這裡的鄉村風景。雖說西谷是邊陲之地,但氣候溫暖,五穀繁盛,民風也甚為樸實。這村子被群山環繞,但都不是高山,遠遠望去,青翠層疊起伏,景緻甚是奇妙。山下民居星星點點,閑閑散散地分布著,一派與世無爭的悠閑景象。

  走了半日,前面忽然出現一大片池塘,裡面青蛙呱呱亂叫,騰蛇跑去捉青蛙玩了。璇璣又走了一段,忽見前面一圈竹籬笆,籬笆里是兩間青瓦大屋,整理得乾乾淨淨。屋後有許多株鳳凰花樹,滿樹紅艷如火,景色美麗之極,蘭蘭姑娘正提著桂花釀站在籬笆前面叫著什麼。

  她好奇地走過去,問道:「這裡就是翼公子的家?」

  蘭蘭嚇了一跳,回頭見是她,便拍著胸口道:「噯呀,你怎麼來了?」璇璣笑道:「隨便走到這裡的。你忙吧,我走了。」這大膽的女孩子一定不喜歡兩人獨處的時候多一個人出來,她很識相地掉臉就走。

  只聽蘭蘭推開籬笆門,輕輕拍著青瓦大屋的門,叫道:「翼公子,翼公子你在家嗎?我是客棧的蘭蘭呀,給你送了一點桂花釀過來。」

  跟著吱呀一聲,是門打開了,一個男子的聲音說了句什麼,璇璣沒聽清,可是那聲音卻彷彿在她腦子裡炸了一個霹靂。那聲音!那聲音!她急轉身,衝到屋前,卻見屋內打開,一個穿著藏青長袍的年輕男子站在那裡,在和蘭蘭說話,一見到她,也是一愣,怔怔看著她。

  那烏黑的長髮,那蒼白的臉色,那清俊又傲然的面容,那雙眼,那兩片唇……璇璣只覺渾身從上到下從裡到外都在發抖,那一瞬間,一種極致的幸福攫住了她,同時伴隨的還有一陣極致的惶恐——她一直在找他,一直找一直找,找了一年多,心中始終抱著一定能找到他的想法。可是,今天真正看到他了,她卻不能夠像想像中那樣,撲上去,抱住他,嚎啕大哭。

  她,居然只能獃獃站在這裡,和他沉默對望。

  禹司鳳定定看了她一會,很快恢復了冷靜的神色,輕道:「你來了。」

  璇璣居然點了點頭,道:「嗯,我來了。」她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會這麼冷靜,就好像她根本沒有為了這樣一個人肝腸寸斷地度過一年多的時間,沒有千辛萬苦地在世界每一個角落裡找尋他。

  她心中明明一陣冷,一陣熱,像是不停有冰水和沸水在澆灌,連手指尖都在瑟瑟發抖,可是她居然能這樣冷靜,腦子裡似乎有什麼東西麻木了,承受不了突如其來的驚喜衝擊,無法思考。

  蘭蘭疑惑地看著他倆,問道:「你們……你們認識?」

  禹司鳳很快答道:「嗯,是……舊識。另外——這酒麻煩姑娘帶回去,無功不受祿,我不會收下的。」

  蘭蘭急道:「不……不是……什麼功什麼祿我不明白,只是我想送給你喝,一點心意罷了!」

  禹司鳳搖頭道:「不用,姑娘請回吧。」

  蘭蘭還想再說,可是他身上的氣息如此冰冷,充滿了拒絕她繼續呆在這裡的意味。她動了動唇,只得委屈地低著頭,飛快跑出籬笆門。

  屋前只剩下璇璣和禹司鳳兩人,互相對視著,良久,禹司鳳推開門,輕道:「要進來坐坐嗎?我這裡有新茶。」

  璇璣點了點頭,怔怔地走進了他的屋子,只見正堂里空蕩蕩,十分簡潔,只有一張烏木桌子,兩把椅子。牆角支著一個架子,上面放著一隻陶制的簡陋花瓶,裡面卻空空的,連根草也沒有。旁邊兩面牆上都掛著竹門帘,那是他住的地方。對她來說,好像已經成了不可靠近的禁地,他們以前是多麼親近,可是現在,他親近隱私的地方,好像也對她關上了門,拒絕她的進入。

  禹司鳳挑開帘子進去燒水,她便坐了下來,慢慢把手按在心口——那裡在劇烈地跳動著,幾乎要喘不過氣來,耳朵里似乎再也聽不見其他聲音,只有「咚咚咚咚」的心跳聲,它簡直像要從喉嚨里蹦出來一樣。

  怎麼辦?見到他了,見到他了!她要怎麼說?怎麼做?這些問題,她在無數個夜晚都細細構思想像過,可是一旦真的見到他,所有的構思頓時裂成了碎片,她只剩一片空白。

  或許是他的冷淡令她感到失望難過,哪怕他掉臉關門,閉門不見,或者像臨走時那樣,說一些無情的話語來傷害她,都比現在雲淡風輕的樣子來得好。她……她要怎麼辦?璇璣第一次感到如此無助,心中一忽兒苦楚,一忽兒甜蜜,竟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禹司鳳很快挑了帘子出來,端了一個茶盤出來,裡面放著一個紫砂壺,兩個紫砂茶杯。杯中茶葉細長如針,發出撲鼻的清香。鬼使神差地,她說了一句:「好香,是碧針茶?」

  禹司鳳微微一笑:「你也認得,這是慶陽特產。」

  璇璣莫名其妙地介面:「是啊,我爹以前喝過這種茶,他說這茶外面傳聞一兩茶葉一兩金,十分名貴。」

  禹司鳳點了點頭,道:「不錯。不過這還不算最貴的茶葉,回頭讓你嘗嘗我珍藏的好茶。」

  璇璣乖乖點頭,心中卻在狂喊,為什麼他們在說如此無聊的話題?!難道他們之間也到了需要客套寒暄的地步?!可是,為什麼明明她知道這樣不對勁,卻還是無法阻止自己說廢話的衝動?

  可是如果不說話,場面就會陷入極度尷尬的沉默里,尷尬得甚至令她坐立不安,想逃離這間屋子。她端起茶杯,猶豫了很久,才道:「那個……你的情人咒解開了嗎?現在好些了沒有?」

  禹司鳳沉默了片刻,才淡道:「沒有。不過已經沒什麼大礙了,只要你別出現在我面前。」

  璇璣心中一顫,手裡的茶杯頓時抓不住,嘩啦一下,裡面滾燙的茶水盡數潑在腿上。她竟好像一點也沒察覺,只是臉色蒼白地看著他。忽覺他沖了過來,將她手裡的茶杯搶過去,然後厲聲問道:「如何?燙傷了沒有?!」

  璇璣只覺整個人好像一瞬間被拋到很遠的地方,對屋子裡的一切反應都慢到了極致。禹司鳳見她不說話,只是瑟瑟發抖,只當疼得厲害,心中大急,一把扯掉她的鞋子,要去卷她的褲腳。

  手上忽然落了幾點水,他的動作慢下來,然後,緩緩抬頭。她滿臉淚水,那淚水像沒有盡頭一樣,大顆大顆地落下來,她卻一聲不吭。

第五卷 鳳凰花開 第十九章 眾里尋他千百度(三)

  她料想過很多他們相見時候的情景,也想過千萬種他的反應,卻唯獨沒想到他會說這句話。那一瞬間,她只覺這一年多尋尋覓覓的日子,像琉璃一樣清脆裂開,變得毫無意義。就連她這個人的存在好像也變得十分多餘且礙事。

  璇璣深深吸了一口氣,起身想走,可是她馬上想到了這快兩年的時間裡,自己的隱忍和寂寞。一直找一直找,卻總也找不到。

  不,她不會再像十六歲的時候那樣,眼睜睜看著他離開自己。她不能讓這麼長時間成為流水般無意義的事情,她也絕不會輕易放開他的手。

  「你說謊。」她低聲說著,「你在故意惹我生氣,對不對?」

  禹司鳳怔了許久,才發出一聲嘆息樣的聲音:「璇璣……我並不是……」他的手慢慢攀升,撫向她的臉頰,替她擦掉眼淚。

  璇璣慌亂地別過腦袋,低聲道:「不是什麼?」她心中緊張,忍不住換個坐姿,誰知剛動一下,腿上被燙傷的地方頓時劇烈疼痛,火燒火燎一般,疼得她渾身雞皮疙瘩一個個都鑽了出來。她一下子出了滿身冷汗,臉色劇變。

  這燙傷來得真不是時候!

  禹司鳳立即要替她查看傷勢,卻被她慌忙掩住。他輕道:「我只是看看燙傷的情況如何,別捂著,會更嚴重的。」

  璇璣紅著臉使勁搖頭,自己站起來手足無措地走了幾步,那模樣實在是害羞驚惶得可愛。禹司鳳並不相強,替她拉開竹簾,吩咐:「左手第二個柜子,從右邊數第三個抽屜里有燙傷葯。」

  她逃命一樣鑽進去,先揭開衣裙查看傷勢,那燙傷真不是個好位置,左邊大腿靠近腿根紅了一大片,右邊也有燙傷痕迹,有要起水泡的趨勢。她方才完全慌神,哪裡還記得他吩咐的什麼傷葯在哪裡,好在身上帶著少陽派的金創葯,先將水泡一個個小心挑破,再厚厚塗上藥膏,包紮完全。

  直到這會她才回過神來,想到自己居然會被茶水燙傷,簡直像個傻瓜,不由深感丟人,有些不敢出去。她四處望了望,這裡應當是司鳳的卧室,她坐在身下的應當就是他的床了。璇璣急忙跳起來,像又被燙了一次一樣。

  他的卧室也和外面一樣空蕩樸素,大約是自己劈的木頭搭好了床,什麼打磨雕花也沒有。床上被褥疊得整整齊齊,清一色的藏青。床頭上掛著一隻七弦琴和他的幾把佩劍,牆角擺著好幾個大柜子,另一面則放著書櫃,上面擺滿了書。窗前放著一張小案,上面放著筆墨和幾張箋紙,紙上似有墨跡。

  璇璣慢慢走過去,拿起那一疊箋紙,卻見上面寫著各類藥方並人名,字跡清俊端正,看來蘭蘭說他平時開藥鋪幫人看病抓藥的事情是真的,旁邊那一棟青瓦大屋應當就是他開的小藥鋪了。

  她將那幾張箋紙貼近臉龐,深深吸了一口氣。濃濃的墨香,還有一股清朗的大海的氣息——是他的味道,是司鳳的味道,這裡是他的屋子,真的是他,她終於找到他了。

  她心中有千萬種感慨,幾乎要落下淚來,忽聽外面一人大叫道:「這條死蛇是怎麼回事?!你怎麼會在這裡?!」正是騰蛇的聲音,她趕緊拉開竹簾跑出去,就見騰蛇在門外橫眉怒眼地站著,手裡抓著一條銀光閃閃的銀蛇——小銀花。一年多沒見,它又長大了不少,已經有她半個小腿那麼粗,它的腦袋被騰蛇抓在手裡,身子軟綿綿地纏在他胳膊上,不管他怎麼甩、拉、扯、拽,都弄不下來。顯然對小銀花來說,這也是一次激動人心的久別重逢,它賴定了騰蛇,死也不走。

  禹司鳳走過去,在小銀花身上輕輕一拍,它這才不甘不願地從騰蛇身上滑下來,鑽進主人的袖子里,順著衣服滑到他肩頭,從衣襟里透出一顆亮閃閃的腦袋,對騰蛇親熱地吐著信子。

  「咦?你原來在這裡!」騰蛇見到禹司鳳,小小吃了一驚,跟著卻立即放鬆神態,毫不客氣地走近屋子,叫道:「有水沒有?剛才吃的那小妖怪火氣足的很,嘴裡難受。」

  禹司鳳指了指桌上的茶壺,騰蛇端起來一通灌,眨眼就把一壺茶水喝光了,一面皺眉乍舌:「苦死了!不好喝!」跟著坐在椅子上,四處看了看,又道:「你一直住這破爛地方?怎麼不回離澤宮?」

  禹司鳳進廚房又燒了新的熱水,換上新茶端過來,這才答道:「我已經不是離澤宮的人了。」

  「少來啦!」騰蛇擺擺手,「我都膩了你們那套。今天說不是那兒的人,明天又回去!」

  禹司鳳淡道:「這次真的不回去了。我已經決意在西谷這裡定居,開個小藥鋪,替人看病,種點藥材,這樣清閑的日子很好。」

  他見璇璣從卧室走出來,腳步有些蹣跚,便柔聲道:「燙傷的厲害嗎?柜子里那葯猛了些,可能會疼。待會我去采幾味藥草加在裡面,疼痛會緩解一點。」

  璇璣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我……沒記得你說的是什麼葯,所以用的是少陽派金創葯,可以嗎?」

  禹司鳳搖頭道:「金創葯和燙傷藥性質不同,如果想傷口好得快,晚上還是換上新藥膏吧。」

  騰蛇插嘴道:「晚上?我們住這裡嗎?對了,璇璣,以後要去哪兒啊?人都找到了,你該不會要留下來吧?」

  這話問得璇璣滿臉通紅,她沉默半晌,才摸索著坐到椅子上,輕道:「司鳳,以後你有什麼打算?真的一直住在這裡嗎?」

  禹司鳳卻似在想心事,她連問了兩遍,他才反應過來,笑了笑,「嗯,這裡不錯。有可能的話,我會一直住下去。」

  那她呢?她怎麼辦?璇璣沒有問出口。其實從這房子的布置就能看出來,他根本沒有和別人一起住的打算,也從來沒想過她會來找到他。她頓了頓,道:「我是出來找你的,找了大約有一年多的時間。因為中土一直找不到你,所以我想去海外碰碰運氣,沒想到在這裡就遇到你。」

  禹司鳳淡道:「何必……找我呢?」

  璇璣垂頭,半天沒說話,他那種淡然的語氣神態,令她十分惱火。這快兩年的時間,她吃了多少苦,跑了多少地方,幾乎每一夜都要夢見他離開自己,淚染枕巾,結果他卻這麼淡淡的樣子。這樣的話,她豈不是像傻瓜一樣,白白忙碌一場?

  這樣的結果真讓她不爽,十分不爽!

  禹司鳳沒有說話,隔了一會,他忽然起身走到門口,道:「你們在這裡休息一下,我去山上采些藥草。要是餓了,廚房裡有村民昨天送來的點心。」

  騰蛇一聽有點心,忙不迭地跑去廚房,一手抓一把,吃得津津有味。璇璣突然也起身,道:「我也去。」禹司鳳搖頭道:「你不要動,燙傷不是小事,弄不好會留下傷疤的。」

  「傷疤也是我自己的事。」璇璣給了他一個軟釘子。

  禹司鳳默然,只得做個隨君喜好的手勢,轉身走了。璇璣忍著疼,咬牙跟上去,騰蛇也趕緊湊熱鬧跟在他們身後。

  西谷這裡的山都不高,矮小玲瓏,將這個小村子簇擁在其中。翻過山頭,後面便是茫茫大海,渡過大海,便是傳說中的海外,那裡究竟是什麼樣的,很少有人知道。雖然兩邊有貿易往來,但並不是所有商人都有那好運氣能順利到達海外,許多人都會在海途中喪生。儘管如此,每個月還是有許多商人從西谷這裡走渡口,冒險去海外,一圓發財夢。

  三人在山間小路緩緩行走,金燦燦的日光透過枝葉撒下來,像碎金屑一樣。山風拂在面上,混雜著泥土青草的澀然芳香,還帶著海風特有的微咸,不由令人精神一振。

  荒山野嶺,自然沒有什麼人文景觀,不過長了許多稀奇古怪的樹木,都是前所未見的種類。禹司鳳一株一株指過來,告訴他們這個是穗木,會結大米一樣的果粒,可以做飯,味道分外香甜;那個是銀鉤樹,樹枝長得像銀鉤而得名,而地上大片大片鮮紅的小草則叫酸漿,拿來做湯可以明目清火。

  璇璣見這裡沒見多的東西十分多,不由興趣大增,一肚子惱火好像也消失了不少。待上了一個坡子,拐彎便看見一圈竹籬笆,籬笆里種了許多藥草,東邊一片黃,西邊一抹綠,各式各樣的,有他們認得的,也有許多不認得的。璇璣奇道:「我先前竟不知道你也了解醫道,這些都是你種的?」

  禹司鳳的心情似乎也愉快了許多,笑道:「我本來是一竅不通的,不過當日我受了重傷,是和陽長老將我救活,從那時候起,覺得醫道很有用,便有興趣去學。在少陽派住的那段日子,我問和陽長老借了許多醫書,你不知道么?」

  她確實不知道,她以前只知道依賴著他,從來也沒關心過他喜歡什麼。眼下見他侃侃而談粗淺的藥草知識,黑寶石般的眼睛熠熠生輝,與以前似乎完全不是一個人。司鳳一直都是略帶憂鬱的,她現在才知道,原來他也可以這樣專註而且平靜,甚至喜悅地做一件事。看著他認真選草藥,細細訴說每一種藥草的作用,璇璣心中又是歡喜又是失落。

  禹司鳳采了幾株藥草,細細拂去上面的泥,舉起來對著太陽看了一會,指著葉片上螺旋狀的花紋說道:「看,這種草就是普通的玉枝草。只有成熟之後,葉片上才會有螺旋花紋。」他說完,突然覺得有些不對勁,轉頭去看璇璣,低聲道:「抱歉,你大概不感興趣。」

  璇璣急忙搖頭:「不!很好玩!你繼續說吧!」

  禹司鳳只是微微一笑,將那幾株藥草放進布袋裡,說道:「好了,回去。你滿臉是汗,一定疼得厲害吧?」他用手抹去她額頭上的冷汗,觸手只覺她的肌膚柔滑細膩,心中猛然一動,急忙又縮手。

  兩人頓時都有些無言。璇璣怔了半晌,才道:「司鳳,你還在怪我嗎?」

  他垂下眼睫,輕道:「不,我從來也未怪過你。」

  璇璣喃喃道:「這一年多,我一直在找你。去了離澤宮,大家都說你和柳大哥一起離開,誰也不知道你們去了哪裡。你這一年多,一直呆在西谷嗎?為什麼突然離開離澤宮?情人咒還沒解開,你怎麼就……」

  禹司鳳淡道:「這些也沒什麼好說的,先回去吧。」

  璇璣登時急了,「怎麼叫沒什麼好說的?對我來說很重要!我找了你快兩年,可不是來聽你說什麼不重要的!」

  禹司鳳忽然抬頭看著她,那目光,竟令她心中發顫,不由自主想退後。他低聲道:「第一,我並沒有叫你來找我;第二,我的事情,我不想多說。」

  他冷漠得簡直像一塊千年玄冰。璇璣知道他性子里有一股冷酷的味道,但他對她從來都是和顏悅色的,如今他這種拒人千里之外的冰冷突然用在她身上,幾乎要將她凍僵,從心口到喉嚨都在顫抖。

  禹司鳳看了她一會,又道:「走吧,太陽快落山了,夜裡涼。」

  璇璣吸了一口氣,眼淚幾乎要出來,突然悶哼一聲,摔倒在地上,瑟瑟發抖。禹司鳳回頭見她如此可憐模樣,心中登時軟了,快步走過去,柔聲道:「怎麼了?是傷口在疼?」

  她咬著嘴唇不說話,禹司鳳嘆道:「不能走路了嗎?說了讓你別逞強跟來的。」他攔腰將她小心抱起,冷不防她抬手死死抱住他的脖子,腦袋埋在他胸前,還是一言不發。他默默站了一會,輕嘆一聲,說道:「璇璣……這樣很辛苦。」

  她哽咽道:「我、我更辛苦!」

  他胸前的衣裳很快都被她的眼淚打濕了,一會熱一會冷。懷裡的少女是真實存在的,或許在他最隱秘的夢中,會夢見這樣的場景,她千山萬水尋覓過來,這樣抱著他,怎樣也不鬆手。但,夢是夢,現實是現實,她真的來了,他卻完全不知所措。

  真的沒有怪她嗎?他心裡若沒有恨,又怎會用言語的利刃刺傷她,然後再反過來刺傷自己。他不得不承認,他對她又愛又恨。恨她不懂愛,任性地留住他,又任性地看著他走,這會繼續任性地追上來。

  他的生命被她打擾得一塌糊塗,她的笑容令人如沐春風,但她其實是殘酷的颶風,他退一步,她便前進一步,撕裂他全有的一切,不容他喘息。她會撕碎他,吞噬他,完完全全擁有他。

  禹司鳳沉默了很久,才扶住她的後腦勺,將她緊緊抱在懷裡,嘴唇涼涼印在她的額頭上,低聲道:「你為什麼要來呢?」

第五卷 鳳凰花開 第二十章 眾里尋他千百度(四)

  晚上吃飯的時候,騰蛇嚷嚷著要用穗木的果粒來做米飯。他一下午別的都沒幹,就忙著在樹低下撿米粒,足足撿了兩個小布袋。禹司鳳拗不過他,只得把舊飯盛在別的地方,煮那穗木的米粒。

  他倆在廚房裡吵吵嚷嚷,璇璣就在卧室里換藥。禹司鳳新采了幾味藥草加在原先的燙傷葯里,抹上去果然不覺得疼痛,隱約還有清涼的感覺。只是那兩塊燙傷委實慘不忍睹了些,新出來的水泡磨破了,又腫起好高,最關鍵是燙傷在大腿上面,最嫩的地方,塗藥的時候疼得她一身冷汗。

  她今天還真像個傻子。璇璣在心中自嘲地想著。盼啊盼,找啊找,終於見到了,卻是這麼個局面,果然是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禹司鳳抱著她從山上下來,再也沒說過一句話。她那會也只顧著傷心難過,哭得一塌糊塗。可是,無論如何,她終於見到他了,緊緊地擁抱他了。他似乎又長高了許多,也結實了許多,已經完全不是曾經纖瘦的少年,想來在他眼裡,自己也變了許多,畢竟快兩年的時間沒見了。

  以後要怎麼辦呢?她不知道,不如走一步算一步,先在這裡把傷養好。追鳳行動可不是找到他就結束的,褚璇璣,你得加把勁,玲瓏和六師兄都已經文定之禮,馬上就要大婚了,你這裡還磨磨蹭蹭,回頭一定要被玲瓏笑話。

  不管怎麼說,先賴在這裡不走是正經!

  璇璣把換下的繃帶收拾了一下,忽聽門外有人叫喚翼公子,她拐著腳奔出去,就見籬笆外站著一個長辮子少女,正是蘭蘭。這女孩子先前就對她沒好感,這會見她呆在翼公子的屋子裡,儼然和他是舊識,不由更是惱怒,直截了當地問她:「你怎麼能隨便進他家!他都是一個人住的!」

  璇璣愣了一下,似乎有些反應不過來翼公子是誰,突然靈光一閃,明白她是說禹司鳳。哈,他怎麼想起取這麼個怪名字,不過還真挺符合他的身份,他是十二羽金翅鳥,翼公子這三個字,再合適不過了。她先前居然沒留意。

  她說道:「我和翼公子……嗯,是多年的老友啦。沒想到他住在這裡,正好也有一段時間沒見,於是暫住幾天。蘭蘭姑娘找他有事嗎?這會他在做飯呢。」

  蘭蘭跺腳道:「你怎麼能讓他這樣的人做飯!你……你真是!」她彎腰把手裡提著的東西放在地上,原來那是一籃雞蛋,她又道:「這是我家母雞新下的蛋,娘叫我送來給翼公子嘗嘗。你……你要在這裡住幾天?」

  璇璣想起這小姑娘對禹司鳳很有好感,難怪對她這麼咄咄逼人。她笑道:「多謝啦。我還不知道會住幾天,反正暫時不會走。」

  蘭蘭咬了咬嘴唇,半晌,才低聲道:「真沒想到,你和他居然是舊識……你能不能告訴我,他以前……」說到這裡,她突然猛地搖頭,「不不,還是算了!你別告訴我。他那樣的人,又有你這麼厲害又漂亮的女俠做朋友,一定身份不凡,說不定還是什麼王公貴族,難怪看不上尋常人家的小女子……」

  璇璣正猶豫著要不要告訴他禹司鳳以前還是慘綠少年時候的往事,什麼王公貴族都是瞎猜,忽聽後面騰蛇叫道:「誰在那兒嘀嘀咕咕?」說著他就從廚房裡鑽了出來。蘭蘭一見他滿頭銀髮,凶神惡煞的模樣,嚇得幾乎僵住。騰蛇的目光只在她身上停了一下,立即看見了放在地上的雞蛋,趕緊提起來,笑道:「啊,送雞蛋的!多謝啦!」說罷掉臉又跑進廚房,叫道:「司鳳!晚上再加一道炒雞蛋!」

  廚房裡有人說了兩句什麼,緊跟著禹司鳳走了出來,見到蘭蘭,他微微一愣,跟著點頭道:「原來是這位姑娘,多謝你的雞蛋。」

  蘭蘭臉上頓時紅得幾乎要燒起來,小聲道:「不、不……不用客氣。翼公子有客……是我、我魯莽了……」

  禹司鳳又點了點頭,過去輕輕扶住璇璣,柔聲道:「有燙傷有不要亂走了,進屋吧,馬上吃飯。」璇璣點點頭,兩人並肩往裡走去,蘭蘭見他二人親密含笑,情態自然,儼然是一對情深愛篤的情侶,心中不由萬分難過。

  她突然在後面大聲道:「翼公子,收了雞蛋,可不是什麼功什麼祿啦!明天……明天我再來!」說完她掉臉飛快跑走了。

  璇璣看著她的背影,輕道:「那女孩子很喜歡你呢,翼公子。」

  禹司鳳聽她故意叫自己這個名字,不由抬手在她腦袋上輕輕一敲,似笑非笑:「不要亂說。」

  璇璣格格笑道:「這可不是亂說,今天在客棧人家親口告訴我的,說你人品好,又厲害,這裡有女兒的人家都巴不得把女兒嫁給你。翼公子,好厲害,好風流。」

  他又是輕輕一笑,並不解釋,過了一會,忽然問道:「今天在客棧除妖的是你?」

  「是我。其實那也不是什麼厲害的妖,不過一隻來報復的快成精的黃鼠狼……啊!對了!我的圍巾!」璇璣大叫起來,這才想起把皮毛給了李裁縫,結果天都黑了她還沒去取,要是拖到第二天,便要多付一天的工錢了。

  禹司鳳問明緣由,很快便幫她將圍巾取回來。璇璣見先前那髒兮兮的毛皮給弄得甚是乾淨,圍巾款式也很大方,拿在手裡看了一會,忽然對禹司鳳招手:「司鳳,過來。」

  禹司鳳不明所以地走過去,不防她忽然抬手,將圍巾系在他脖子上,左看右看,滿意地笑道:「是啦,還是給男人戴著比較合適。就送給你吧。」他默然低頭摸了摸那光滑的皮毛,然後露出一個笑容:「那謝謝了。」

  飯畢,禹司鳳在卧室里收拾了一些自己的雜物,搬到另一間瓦屋去睡。山野之中,夜晚分外涼,白天的熱辣被月色一洗而光。璇璣在床上翻來覆去,怎麼也無法安睡。一來這張床實在睡得難受,二來想到這裡是司鳳住了一年多的地方,她的心跳就忍不住加快,只覺鼻子里嗅到的都是他的氣息,三來她想起曾經與他一起渡過的那些日子。

  他們曾經多麼親密,同床共枕,蒙著被子說許多廢話,最後她困了,縮在他懷裡睡著,第二天起來的時候兩人的長髮纏在一起,要弄半天,又好氣又好笑。璇璣曾以為,就算過去十年二十年,他們之間也不會有任何改變,何況是短短的一年多。

  可是她錯了。

  真的,有些事情過去就是過去,他們永遠也不會變回曾經無憂無慮十六七歲的少年男女。她也不會再纏著他,要他陪自己睡,更不會任性地哭著說一些傷害他的話。有一些東西在悄悄改變,那究竟是好還是壞,璇璣並不知道。

  兩年的空檔,他們兩人都需要適應一下互相的變化。

  眾里尋他千百度,她找了很久,以為終於找到了他。可是他已經不是那個「他」,她也不是他印象里那個「她」。奇怪的是,她並不因為這種轉變而感到沮喪,她甚至帶著一種好奇的探究心態,想知道他這兩年的生活細節,想了解他更多更多,好像重新認識一個人,一切從頭開始。

  他會不會也是這樣想?他會不會還不相信她?不想見她?

  不不,這些惱人的問題,留到以後再想吧。她眼下只要留在這裡就好,只要留在這裡……璇璣漸漸倦極睡去,墜入夢鄉前隱約聽見纏綿的琴聲,很遠,又好像很近,有人在輕輕彈奏七弦琴。

  琴聲像宛轉的耳語,摟著她,哄著她,貼著她每一寸肌膚,一切都是暖融融的。

  ※※※

  璇璣很快就領略到西谷少女的熱情奔放,比如蘭蘭,她完全不因為璇璣的存在感到氣餒,風雨無阻,每天有事沒事都跑過來。她開始是打著送東西為借口,本來禹司鳳一個人住,什麼也不收,就像一面銅牆鐵壁。但自從騰蛇這吃戶來了之後,銅牆鐵壁的效用就完全消失了。

  只要是送吃的,他都毫不客氣一股腦兒搜過來。這惡習被村裡人摸透之後,就不斷地有別家的女孩子送好吃的來,騰蛇絲毫不明白這些女兒家的心理,他反正有吃的就開心。不過俗話說,吃人嘴短,拿人手短,收了人家這麼多東西,禹司鳳也不好意思再擺著冷臉拒人於千里之外,於是蘭蘭又從送吃的變成每天過來幫忙曬草藥,整理凌亂的藥鋪,成了常客。

  這女孩子有一股可怕的韌勁,像鋼絲繩一樣,無論禹司鳳怎樣的冷臉,她都毫不在意,甚至投其所好,下了狠勁來鑽研藥草,遇到不懂的便去問他,以此為借口和他多說兩句話。禹司鳳在這方面倒並不吝嗇,有問必答,完全是一副好老師的樣子。

  這一日,璇璣跟著禹司鳳上山照料那些藥草,她的燙傷好的差不多了,這幾日總是覺得癢,又不敢用手抓,於是他說再配幾幅新葯進去止癢。兩人起了個大早,才背上藥簍,蘭蘭就來了,聽說他們去山上,便說要去見識一下沒見過的藥草。

  說實話,璇璣對這女孩子並沒感到討厭,從某方面來說,她甚至覺得挺好玩,何況司鳳受歡迎,對她來說倒是個值得自豪的事情。大約是因為她從心裡一直篤定著,禹司鳳不會對其他任何女子報以青眼,所以才能這般放鬆自然。

  不過今天的情況很有些不一樣,一路上蘭蘭問東問西,禹司鳳有問必答,摘藥草的時候她也很認真地詢問每一種藥草的功用,禹司鳳說到了興頭上,乾脆把每一種藥草都指給她看,一一解釋,璇璣在旁邊站了一會,沒人理她,她對藥草一竅不通也插不上嘴,突然覺得自己像個多餘出來的人。

  這種感覺她並不陌生,從小到大,她一直都在體驗這種疏離感。所有人都在笑,在說話,可是沒有人理她,在乎她。她孤零零地站在一旁,像畫中多出的一抹敗筆之色。她一直在尋找自己存在的位置,可是沒有人願意給她。

  這感覺實在是糟糕透了,璇璣半點都不希望在這種時候重溫。她默默看著禹司鳳,他和蘭蘭正蹲在田裡熱火朝天地說著那種草能止血,那種草能止癢。她正打算找個地方坐一會,撓撓癢,燙傷的地方癢的實在讓她受不了,忽聽樹林中傳出一陣清脆的啼鳴聲,緊跟著枝葉撲簌,一隻渾身雪白的大鳥衝破樹頂,高高飛了上去。

第五卷 鳳凰花開 第二十一章 花開萬景(一)

  璇璣玩心頓起,拔腿就追,一直追到林中,御劍閃電般飛起,眨眼就飛到了那隻大鳥身後,抬手就去抓它。誰知這隻鳥居然十分靈活,翅膀一揚,竟斜斜讓了過去。璇璣見它渾身雪白,一雙眼卻像紅豆一樣,紅得異常,而且——這根本不是什麼鳥!她靠近了看才發現,這根本是一隻長了肉蹼能飛的雪白大老鼠!

  她在萬妖名冊上見過這種東西,叫做火浣鼠,據說平時生活在火里,屬於十分罕見的奇珍異獸,最奇特的是,如果能用它身上的毛皮做衣服,不用水洗,哪裡髒了,只要丟在火里燒一會,再拿出來,便乾乾淨淨像新的一樣。

  這隻火浣鼠看起來應當不大,只是不曉得怎麼會出現在這裡。璇璣來不及想那麼多,見它斜斜飛了出去,反手又是一抓,這一下倒是碰到了,然而只扯下一把毛,火浣鼠動作快得驚人,吱吱一叫,眨眼就竄飛出去十幾丈。

  璇璣捨不得用劍刺它,只怕將毛皮弄壞了,可這東西不怕火,用火越燒它越精神。她忽然抬手摸了摸腰間,上面掛著一隻水袋,頓時有了主意,雙手結印,細細放出兩條小火龍,將那火浣鼠圍在中間,繞著它上下盤旋。

  那火浣鼠果然半點也不怕,在火里越發精神起來,越飛越快。那兩條火龍也緊緊跟著它,並沒有任何傷害它的意思,像雙龍戲珠一樣把它裹在當中。璇璣疾追上去,兩指合攏撤了火龍,隨即解下水袋,當頭朝它潑去。

  那火浣鼠避讓不及,滿滿一袋水把它潑個正著,吱吱叫了兩聲,便直直從天上摔落,為璇璣一把撈在手裡,得意洋洋。原來萬妖名冊上記載,火浣鼠用尋常方法殺不死,就算死了,過一會也會復活逃跑。只有先放它在火里燒,等它從火中出來之後立即用水潑它,一潑就死。

  想不到這下給她歪打正著捉住一隻珍貴的火浣鼠,它的皮毛如果放到外面買,可是值錢的緊!璇璣提著火浣鼠,興緻勃勃地落在地上,轉頭見禹司鳳青色的身影在林邊晃悠,似是著急地尋找著什麼,她趕緊揮手大叫:「司鳳!你快來呀!看我捉到了什麼!」

  話音剛落,他便瞬間奔來,臉色鐵青,雙眼似墨一般黑,也不說話,只是定定地看著她。璇璣被他這種神情震住,嘴角咧開的笑容不由自主收斂起來,指著火浣鼠喃喃道:「你……你看,這是……火浣鼠……」

  禹司鳳深深看著她,半晌,才道:「你……一個人跑走,招呼也不打,就是為了捉這東西?」

  璇璣茫然點了點頭,她心中有些不好的預感,可卻摸不清源頭——他在生氣,而且很生氣,但關鍵的是她搞不清楚他為什麼要生氣。

  禹司鳳看了她一會,突然低低笑了幾聲,轉身就走。他真像個傻瓜,不是嗎?狼狽得幾乎無地自容。他並不是故意冷落她,只是等反應過來的時候,她已經不在原地了。他以為她是見到自己和蘭蘭說話,心裡不舒服,於是趕緊出來找她。可,他又錯了,原來她根本不在乎,原來她還是那樣……沒心沒肺。既然這樣,為什麼還要辛辛苦苦找來,告訴他自己找了快兩年,讓他快變成死灰的心重新燃燒?

  他很早就明白,不管自己怎樣做,她都不會把自己放在心上。反正只要他陪著她,好讓她不至於一個人孤孤單單就好。她是千萬縷甩不開掙不脫的柔絲,沒有目的,不懂愛,只知道纏著他、抱著他,要將他拉近深淵裡。

  她簡直是他的魔,讓他活著就像死去,希望盡數變成絕望。

  「司鳳!」她又這樣軟綿綿地叫他,無助地纏上來。

  他像見鬼了一樣,想要閃躲,可是胸中突然劇烈一痛,一行滾燙的腥澀液體從嘴邊滑落,再也站不住,反身倒了下去。耳邊聽得她大叫一聲,然後他落進一個溫軟的懷抱中,苦苦掙扎兩下,只覺她兩條胳膊緊緊抱著自己,臉貼著他的臉,咸澀的淚水落在他唇上。

  他反手扣住她的手腕,顫聲道:「我……不想再見你……你快走!」說完,眼前一黑,頓時不省人事。

  ※※※

  禹司鳳起初覺得十分冷,彷彿赤身露體站在冰天雪地里,凍得他渾身僵硬,全身血液都要結成冰一般。過了一會,漫天的風雪忽然又變成炎炎夏日,驕陽似火,烤得他肌膚幾欲乾裂,身體里像有一把火在燒著五臟六腑,苦不堪言。

  恍惚中,似乎見到大宮主站在對面,對他微微而笑,柔聲叫他:「司鳳,到爹爹這裡來。那女子是你的魔,放棄她!爹把一切都給你,你要好好的!」

  他滿心感慨,上前叫了一聲爹,大宮主臉色突變,就像當初他喝下情人咒的解藥那樣,用完全陌生的眼神看著他,冷冷說道:「你是誰?誰准許你進來的?」他微微一驚,眼前的人影忽又變化,身形窈窕,然而面容模糊之極,秀髮上簪著一根金翅鳥的碧玉簪子。

  那女子對他張開雙臂,柔聲喚道:「司鳳,過來,讓娘看看你。」

  他伸手欲去抓她,指尖剛觸到她的衣袖,她卻如同青煙一樣散開,再無蹤影。他焦急地四處張望,大聲呼喊,周圍卻只有茫茫的霧氣,什麼也看不到。他的胳膊突然又被人用力抓住,手勁之大,痛得他一個驚顫。

  眼前浮現出一張俊逸英武的臉,臉上有一道血紅的長疤,令那人看上去很有些猙獰。那人把玩著自己的獨辮子,忽而抬眼望他,目光猶如冷電一般,沉聲道:「哼!均天環還給你們也無妨!只是千年之前的帳,老子遲早要和你們算個清楚!」

  話音一落,眼前一切都變成了空白,四下里寂靜無聲。他茫然站了許久,忽然聽見遠方有人在嚶嚶哭泣,緊跟著,他似乎被人抱在懷裡,鼻端嗅到一股淡淡的熟悉的幽香。眼前的空白如潮水一般褪去,禹司鳳動了一下,緩緩睜開眼,入目是自己卧室的青色蚊帳頂。

  他真的被人抱在懷裡,腦袋枕著那人的腿,臉上濕漉漉地,還有水滴不停地落下來。他勉強抬高腦袋,就見璇璣雪白的臉近在咫尺,她的兩隻眼睛都哭紅了,還在不停地哭。一見他醒過來,她慌得臉色都變了,顫聲道:「司鳳!你、你怎麼樣?哪裡還疼嗎?」

  禹司鳳默默看著她,回想起前塵往事,只覺無比疲憊,半晌,才低聲道:「為什麼不走?何必留下來。」

  璇璣顫聲道:「我不走!絕對不會走的!我找了這麼久,終於找到你了,我死也不會走!」

  他苦笑一聲,輕道:「你不走,死的人只會是我……」

  璇璣只覺渾身一陣熱一陣冷,一顆心也是一會攀上高峰,一會沉入深淵,她從未有過如此深沉的痛楚與茫然。一年多的時間,五百多個日日夜夜,換來的居然不是幸福相守,或許他也從未期待過她的出現。她還是那麼天真,以為排除萬難就可以快樂地在一起,只要她找他,他就一定會回來。

  她錯了,完全錯誤。

  她從未真正了解過他這個人,只憑著自己的喜好去判斷他,要求他。他居然有著最深沉極端的個性,一旦受傷,就將她排斥在千里之外。他倆之間,是他主動慣了,但真正的禹司鳳,並不是百折不撓的性子,除非她給予完整,否則他必定要退縮,避讓。

  璇璣慢慢捏緊拳頭,低聲道:「如果你要死,我也會跟著你。禹司鳳,你不要想逃開我。」她突然飛快抽出崩玉,霍地一下,在自己胳膊上用力劃一道,鮮血猶如泉水一樣噴涌而出,大團的鮮血落在他臉上,他的神情震驚到了極致。

  璇璣勾起唇角,輕聲說道:「你的情人咒發作一次,我就在自己身上砍上三劍,看看誰死的快。」說完將崩玉一橫,在另一隻胳膊上也狠狠劃一道,完了還要在大腿砍上一劍,卻被他用力抓住劍柄,阻止這種可怕的行為。

  「你給我住手!」他臉色慘白,將崩玉搶過來丟在地上,嘶聲道:「不要把生死當作兒戲!」

  璇璣低聲道:「我沒有當作兒戲!不認真的是你才對!你從來也不相信我,自以為是地給我下定論,我做的努力你全部視而不見,可是我只要有一點鬆懈,你就會抓住不放。該長大的人到底是誰?!」

  禹司鳳怔怔看著她,好像她是個陌生人。璇璣又道:「我一直都是一個人,從小到大,從前世到今生。後來終於有一個人讓我覺得孤獨是十分可怕的事情,我想與他一起成長,一起直到永遠。我找了五百多個日夜,如果還不能讓你稍稍動容,那麼你可以再離開,我會繼續找,找十年,二十年!要多少年你才會滿意?到底要多久你才會和我說一句你辛苦了,我等你好久?!」

  她的眼淚忽又落下,雪白的腮上染著幾點鮮血,混合著淚水,順著下巴往下滴。她忽然捂住臉,顫聲道:「還是說,其實你真的一點也不想見我?那你和我說一句:褚璇璣,我煩死你了,你快給我滾。我會乖乖消失,以後再也不煩你。」

  她捂著臉哭了很久,只覺整個人都有些昏昏沉沉地,腿上的燙傷,胳膊上的劃傷,突突跳著,疼得她背後滿是冷汗,幾乎要將衣服浸透。她有些支持不住,緩緩往後靠去,忽然一雙胳膊抄過她肋下,她被對面的男子緊緊抱在懷裡,緊得幾乎要窒息。

  「傻子……」他貼著她的耳朵,柔聲說著,「我等你很久了,你來得很遲,我很生氣。」

  璇璣只覺身在夢中一般,忽然反應過來,反手死死抱著他,急道:「你怎麼才說!你這個壞人!先前為什麼說不想見我,為什麼說那些難聽的話?!」她的眼淚大串大串地落下來,想到先前受的委屈,她的心都要裂開。

  他按著她的後腦勺,低頭在她額上面上細細吻著,手指將她的眼淚都輕輕擦掉,最後低聲道:「因為我怕……璇璣,我也會害怕。」

  怕她再一次輕易放手,也怕她根本不懂什麼是愛。與其那樣,還不如徹底和她斷了聯繫,長痛不如短痛。

  他緊緊抱著她,那樣緊窒的擁抱,令她無法喘息,她閉上眼,喃喃道:「司鳳……我們永遠也不分開,好不好?只有……我們倆。」他眼眶一熱,顫聲道:「好,我們永遠也不會分開。」

第五卷 鳳凰花開 第二十二章 花開萬景(二)

  璇璣這時才真正鬆懈下來,長長出了一口氣,身上各處的傷口疼痛頓時加劇,她不由「嘶」地倒抽一口涼氣,禹司鳳急忙放開她,低聲道:「你太任性,快把傷口給我看看。」

  璇璣捋起袖子,兩條雪白的玉臂,一邊一條長長的血痕,還在往外冒血。禹司鳳急忙給她止血包紮,璇璣見他動作靈活,面色雖然蒼白,卻不像先前那樣發青,不由問道:「你……沒事了吧?剛才你吐了好多血……現在胸口還疼嗎?」

  禹司鳳搖頭道:「沒事,情人咒只是一時的勁。眼下……以後也沒事了。」他笑了笑,見璇璣臉色蒼白,似在咬牙忍痛,不由柔聲道:「怎麼,傷口疼得厲害?我在葯里加了止痛的藥草,過一會就好了。以後不許這麼任性,明白么?」

  璇璣苦著臉點頭,其實她疼的不是胳膊,而是大腿那邊的燙傷。剛才他情人咒反噬,折騰得她六神無主,扶他上床的時候,大腿狠狠撞在桌子上,痛得她險些尖叫出來。本來快好的傷口,估計被這麼一撞,又破皮了,指不定破成什麼樣子。

  她坐立不安,一會盼著禹司鳳趕快離開,她好查看傷勢,一會又捨不得他走,哪怕傷口疼一點,和他在一起多一刻也是好的。

  禹司鳳見她額上全是冷汗,兩隻手都捏成了拳頭,放在腿上微微顫抖,頓時明白她痛得不是胳膊。他皺眉道:「是燙傷的地方疼?」璇璣只得又點頭,哽咽道:「司鳳……你、你先出去吧,我疼得不行了,要看看到底破成了什麼樣子……」

  他急急起身,去牆角柜子里翻了半天,翻出一個黑色小瓷瓶,打開仔細聞了聞,這才轉身道:「把褲子脫了,我看看傷勢。」

  璇璣急忙搖頭:「不、不要!你出去啦!」

  禹司鳳不由分說,一手按住她的胳膊,不顧她的尖叫,一手飛快扯下她的褲子,只見繃帶那裡大片的血痕溢出來,顯然破皮嚴重。燙傷是最難痊癒的,尤其是在大腿內側這等肌膚嬌嫩的地方,在表皮長好的階段千萬不能抓撓,更不用說用力碰撞,否則前功盡棄,還會留下傷疤。

  他見璇璣渾身發抖,只當是疼得厲害,便柔聲道:「好了,不怕,我給你換藥。馬上就不疼,以後千萬小心,不要碰到傷口。」

  他小心換下繃帶,用一根打磨光滑的木頭小杵從瓷瓶里沾了藥膏,細細塗在她的傷口上,然後再重新包紮。鼻前忽然嗅到一陣幽香,他心中一動,彷彿突然發覺有什麼不對勁。她光著腿,坐在自己對面……指尖觸到她腿上的肌膚,嬌軟滑膩,日光從帳子外面透進來,她一雙腿修長筆直,粉光緻緻,像玉琢出來的。

  禹司鳳忽然有些心猿意馬,替她包紮繃帶的動作慢慢停了下來,抬眼去看她,只覺她臉上紅得幾乎要燒起來,滿面嬌羞。他幾乎忍不住要抬手撫上去,只得強自鎮定心神——此刻他是大夫,她是病人,起任何歪念都是有辱醫道的行為。

  璇璣一顆心幾乎要跳出胸腔,心裡隱約盼望他能做點什麼,親密些的。可是他身子離得遠遠地,完全一副正經八百的大夫模樣,她有些失望,不過她膽子再大,也不敢主動,兩人只得各懷心思,陷入詭異的沉默中。

  不知過了多久,那簡單的包紮繃帶動作終於完成了。禹司鳳急急縮手,起身一本正經地吩咐:「這幾天傷口不許碰水,不可吃辛辣的東西。每天換一次葯,我待會再開個藥方內服——每天都要吃藥,直到傷口痊癒為止。」

  他說得這麼嚴肅認真,自己都覺得有些好笑,咬了咬嘴唇,反手放下帳子,道:「把衣服穿好吧。我去配藥。」

  璇璣趕緊穿好褲子,他用的葯還真神奇,塗上去之後劇烈的疼痛緩解了不少,傷口的部位變得有些麻木。她在床上整理一下儀容,這才起身下床,冷不防腳底一麻,她頓時站立不穩,噯呀一聲又要摔下去。

  禹司鳳急忙扶住她,連聲道:「怎麼了?還疼嗎?」

  璇璣臉紅抬頭解釋:「不是啦……好像……剛才姿勢不對,兩條腿都麻了……」

  禹司鳳忍不住抬手在她艷紅的臉蛋上捏了一把,正要說點親密的話,忽聽窗欞下「砰」地一聲,兩人吃了一驚,急忙推門出去,只見蘭蘭的身影狂奔而去,推開籬笆門,眨眼就跑得沒影了,窗下倒著一個葯簍,正是他們今天上山的時候帶上去的,由於禹司鳳情人咒發作,他倆都把蘭蘭忘在了腦後,想來她在山上等了好久,不見他倆,這才回來尋找,方才她一定見到了他倆親密的模樣,所以才大受打擊跑走。

  璇璣嘆了一口氣,這個充滿韌勁的少女,想必一定是傷心欲絕了,而罪魁禍首就是身邊這個年輕男人——她抬頭看著禹司鳳,他無辜地看回來,兩人都有些無語。隔了半天,禹司鳳才道:「你進去吧,好好休息,別再亂動了,總教人為你操心。」

  璇璣乖乖點頭,轉身走進卧室,回頭依依不捨地看他,卻見他也怔怔地在門口看著自己。她不由撲哧一笑,朝他揮揮手,道:「小色鬼快去忙吧!」

  禹司鳳聽她將陳年舊綽號叫了出來,不由一陣好笑,好笑之後卻又覺得無比溫馨,只覺心中喜樂無限,胸口多年鬱結的東西彷彿也豁然開朗,無牽無掛。兩人看了半天,心中都捨不得在這會分開,禹司鳳乾脆把什麼藥鋪藥草的事情全部丟在腦後,轉身走回去,握住她的手,柔聲道:「給我說說,這一年多的時間裡你都去了哪些地方吧。」

  璇璣正求之不得,兩人並肩坐在椅子上,喁喁細語,璇璣想到哪裡說哪裡,說得亂七八糟,可誰也不當一回事,最重要的人就坐在身邊,那麼誰還會管這些細節問題呢?她把頭枕在禹司鳳肩膀上,輕道:「我可真是去了不少地方,有名的沒名的,都找遍了。以後再去什麼地方,再不需要地圖啦,我就是活地圖。」

  禹司鳳心中感動,低頭在她面上輕輕一吻。璇璣格格笑起來,「光是慶陽我就去了不下十次,結果柳大哥是沒找到,那裡的特產碧針茶倒是喝了一堆。起先我出來的時候,還擔心銀子不夠花,騰蛇又那麼能吃,不過好運的是,到處都有小妖出來作祟,我替人除妖驅魔來賺錢,錢還不少呢,都被人尊稱為大師啦!要不是每天都想著你,辛苦的很,其實這一年多時間還是挺有趣的。」

  她見禹司鳳不說話,不由抬頭捧住他的臉,低聲說道:「你會不會覺得我活該?都是自作自受?」

  他搖了搖頭,伸出手指勾勒她嬌美的線條,柔聲道:「我是想不到,太驚喜了……」

  璇璣抱住他的脖子,笑吟吟地說道:「我說完啦,換你說。為什麼要離開離澤宮?在西谷這裡過了一年多,有什麼好玩的事情?最關鍵的是……是……嗯……」她不太好意思問出口。禹司鳳笑了笑,低聲道:「每天都會想。想你在做什麼,是哭還是笑,是不是遇到比我更好的人。」

  璇璣貼著他的額頭,閉眼低語:「最好的人我已經找到啦……」

  他也閉上眼,沉默一會,才道:「我……我的事情,以後找個時間再仔細告訴你吧。快中午了,再不做飯,騰蛇會跳腳的。」

  璇璣吃吃笑起來,眯著眼睛道:「讓他跳腳就是了!餓死他!」

  話雖然這樣說,她還是起身,兩人拉著手,一起去廚房做飯。

  ※※※

  接下來好幾天,蘭蘭都沒有再來。她不來,別人還好,騰蛇反應最大。因為她每次來都會帶許多好吃的,騰蛇一天中最開心的時刻就是等她提著好吃的推開籬笆門,然後他晚上就能吃到一頓豐盛的晚飯。她不來送東西,晚上就是最普通的家常便飯,炒個雞蛋都算非常好了。

  終於有一天,他忍不住了,扯著璇璣一本正經地問她:「你是不是不打算走了,就留在這裡?」

  璇璣愣了一下,想了想,道:「我也不知道,反正暫時不會走。怎麼,你不喜歡這裡?」

  騰蛇臉色黑如炭,大叫道:「當然不喜歡!什麼好吃的都沒有,禹司鳳那人小氣的要命,沒酒沒肉,天天就給我灌苦茶,是不是打算餓死我啊?!」

  璇璣倒沒想到騰蛇有這樣的抱怨,想想也是,騰蛇第一愛打架,第二愛美食,美食里最愛的就是酒肉,這裡是偏僻小鎮,就是有肉也不過是山裡的野味,難得吃上一次,對他來說確實苛刻了。於是她很大方地取出自己的荷包,遞給他:「喏,你喜歡吃什麼,自己去鎮子上買吧。小心別把錢花光。」

  騰蛇眼睛一亮,趕緊接過來,突然想起什麼,臉又垮了下來:「不行,你我定了契約,不能離開太遠,我不好去鎮子上,除非你和我一起。」

  璇璣嘆道:「這裡又沒什麼危險,你管什麼契約。我的燙傷還沒好呢,不能走遠路,你自己去就是了。」

  騰蛇道:「那好,你說一句,允許我離開,三日之內必回,這樣我就可以自己到外面買吃的了。」

  璇璣只得照樣說了一句,說完問他:「這什麼意思?」

  騰蛇兩眼放光,把荷包往懷裡一丟,笑道:「意思就是——我以後可以離開你三天的時間!安啦,我看你和禹司鳳也蠻不容易的,憋得真辛苦,老子我好心離開幾天,給你們自己耍耍!走了!」

  「你胡扯什麼啊!」璇璣又羞又惱,正要追上去揍他兩拳,騰蛇卻早已騰空飛起,眨眼就消失不見了。

  當然,如果他知道當天晚上蘭蘭就又鼓足勇氣提了兩大籃好吃的送過來,不知會不會懊悔走得太早。說實話,璇璣對蘭蘭的韌勁實在是佩服得五體投地,能在禹司鳳冷臉的銅牆鐵壁下,還卯足了勁,削尖腦袋往裡鑽,那是什麼樣的一種精神!

  於是當蘭蘭提著兩個籃子,站在籬笆牆外面叫門的時候,璇璣看她的眼神簡直是閃閃發亮,可惜對面這位姑娘並不開心,她咬著嘴唇,哀怨地看著璇璣,喃喃道:「我能和翼公子單獨說兩句話嗎?」

  璇璣想了想,搖頭道:「不,還是算了吧。蘭蘭,你真想學醫術,我們都歡迎你每天來,不過若是抱著其他心思,我覺得你還是不要再來比較好。」

  蘭蘭沉默半晌,有些怨毒地看著她,低聲道:「都是你不好,你來了之後,全村的姑娘都傷心得不行!你為什麼要來這裡?!把我們的希望都弄沒了!」

  璇璣有些啞然,隔了半天,才道:「你知道嗎?我為了找一個人,找了快兩年。我和他從小就認識了,不過那時候我不懂事,把他氣跑了,後來我後悔了。世上可沒後悔葯賣,我就出來找他,終於在這裡找到了。我是很幸運的,因為很多人大概一輩子都找不回以前的遺憾。你說,一旦我找回來了,還可能再放手嗎?」

  蘭蘭呆了半晌,突然把腳一跺,狠道:「我討厭死你了!」說罷掉臉大哭而跑,不過她還算好心,兩籃子好吃的沒帶走。璇璣端進來翻了翻,有熏肉有雞蛋,還有兩罈子桂花釀,都是好東西。不過估計蘭蘭以後也不會來,這些好東西以後可不會再有了。

  她提著籃子搖搖晃晃走進廚房,把籃子朝地上一放,笑道:「司鳳!晚上我要吃炒雞蛋!」

第五卷 鳳凰花開 第二十三章 花開萬景(三)

  小山村的生活既平靜又緩慢,外界的驚濤駭浪一點也影響不到這裡,最大的事情大約就是小妖來作祟,要麼就是今年收成不如往年。

  午後璇璣在屋中小睡一覺,醒來後已近黃昏,渾身薄汗。天氣越來越熱了,才剛剛進入六月而已,卻好像到了三伏天。大腿內側燙傷的地方又開始發癢,汗水腌在上面還疼,這種又疼又癢的滋味絕對不好受,不過有過一次教訓,她再也不敢用手去抓撓,只隔著衣服輕輕按兩下,稍稍緩解也是好的。

  窗外好像有人在說話,璇璣以為又是蘭蘭來了,顧不得披外衣,光著腿跳下床,把窗戶推開一點點,隔著縫隙往外面偷窺——這行為實在是孩子氣的很,還帶著一點小女人患得患失的味道,她想看看她不在身邊,禹司鳳和別的女孩子怎麼相處。

  誰知外面只有兩個人在喝酒聊天,居然是禹司鳳和三天沒見的騰蛇。小小的庭院里放著兩把椅子,一張廢木料拼成的桌子,看上去隨時會倒,不過環境雖然簡陋,倒沒減了他倆喝酒的興緻。桌上放著兩壇酒,正是那天蘭蘭帶回來的桂花釀,禹司鳳居然還破天荒地去鎮上買了點下酒菜,鹵牛肉白斬雞之類。

  璇璣立即要推窗跳出去,和他們一起喝酒吃菜,忽聽禹司鳳低聲道:「事情已經變得這樣嚴重了?」她不由一愣。

  騰蛇嘴裡不三不四地叼著酒杯,眼怔怔地望著天邊如火如荼的晚霞,他銀絲般的頭髮也染上一抹嫣紅,臉上神情有些怔忡,最奇怪的是,小銀花黏在他身上,噝噝吐信子,他居然也沒拉下來發脾氣,而是由著它纏來纏去,一手還捏著它的腦袋,感情好的很。

  半晌,他腦袋一仰,咕咚一聲將杯里的酒灌下去,抬手把杯子放在桌上,沉聲道:「嗯,老頭子們生氣了,只怕是當真的。」說完他突然抬眼望向隔著窗縫偷聽的璇璣,大聲道:「偷聽的人沒酒肉吃啊!讓你再偷聽!」

  璇璣被揭穿了,有些不好意思,趕緊推開窗戶跳出去,笑道:「好嘛,不偷聽了。你們喝酒居然不叫我。」她匆忙出來,沒穿外衣,只披了一件勉強遮住膝蓋的白衫子,光潔纖細的小腿露在外面。好在天色已近黃昏,否則讓別人見到她這種不修邊幅的模樣,只怕背後還不知說成什麼樣,年輕女孩子露胳膊露腳露腿都是不允許的,天氣再熱也不可以。

  禹司鳳果然皺了一下眉頭,不過卻沒教訓她,手指在桌子上一敲,笑道:「過來吧。不過沒椅子了,自己把躺椅搬過來坐著。」

  璇璣果然把屋裡的躺椅搬出來,哧溜一下躺在上面,騰蛇早給她斟酒端過來,她仰頭喝了一口,桂花釀入口甘甜,沒有任何刺激的味道。她舒服得伸個懶腰,枕著胳膊,學他們的樣子看著天邊絢爛的晚霞,問道:「騰蛇,這三天你去哪裡?吃了什麼好東西?」

  騰蛇「嗯」了一聲,有點心不在焉,「就是去了這裡那裡,吃了這些那些。」

  「這算什麼。」璇璣吃驚地笑起來,不過她並沒追問。天邊的紅霞鍍在她身上,一層薄暈的紅光,四下里突然起了一陣涼風,屋後的鳳凰花樹被吹得颯颯作響,嫣紅的鳳凰花撲簌簌隨風落下,恍然猶如流火。

  她輕輕嘆息了一聲,「真漂亮,看啊,像在落天火。」

  騰蛇不由眯眼抬頭,屋後的鳳凰樹艷紅絢麗,紛然如火,彷彿是在熊熊燃燒一般,紅得幾乎有凄厲的美感,像最濃的鮮血,像最烈的火焰,一直鋪到最遠的天盡頭。他又「嗯」了一聲,端酒一口喝乾,突然說道:「給我解開契約吧,將軍大人。」

  璇璣微微一怔,猛然回頭看他,像是沒聽清,更是不明白。

  「你說什麼?」她懷疑自己聽錯了。

  「我是說,」他一個字一個字,吐詞緩慢而清晰,「給我解開契約,我不想再做你的靈獸了。」

  璇璣呆了半天,突然從躺椅上跳起來,按住他的額頭,奇道:「沒發燒啊,怎麼開始說胡話了?」

  騰蛇一把扣住她的手腕,低聲道:「別裝了,快點給我解開契約。」

  璇璣直到這時才真正反應過來,心中彷彿有什麼東西狠狠落下,失聲道:「為什麼?我、我哪裡又惹你不爽了?還是……附近沒有好吃的?沒人陪你打架?」

  騰蛇額上青筋暴露,咬牙道:「老子在你眼裡就是個貪吃暴躁愛打架的廢物?!」

  差不多吧……不過她沒敢說出來。隔了半天,她才柔聲道:「騰蛇,到底是什麼事讓你不開心?就算不開心,你可以說出來呀。別……別動不動就說解開契約,這樣很容易讓人寒心的。」

  他「嗤」地笑了一聲,道:「寒心?你一個沒有心的人,有什麼東西可以寒心?」

  這話說得重了,璇璣沉下臉,冷道:「你到底什麼意思?痛快點!」

  騰蛇站起身,背過去沉聲道:「那我告訴你,老子不願意再陪你在這個荒山野嶺過下去。不錯,你是戰神將軍,做你的靈獸我也是沾光,但老子現在明白了,你連個完整的人都算不上,不知道算個什麼東西!老子堂堂的神獸騰蛇大人,豈能給你這怪物做靈獸?煩請你快快解開契約,讓我離開這等深厚恥辱,省得日後被人笑話!」

  璇璣臉色蒼白,顫聲道:「什麼……不完整的人!你到底想說什麼?!為什麼突然變成這樣?」她完全不明白,他突然口吐傷人的話語。騰蛇不應當是這樣的,他或許平時是口無遮攔,像個壞脾氣的小孩,故意說狠話讓她生氣,但絕不會說這麼刻薄惡毒的話語。

  這一年多來,他和她兩人走遍名川大山,日夜相伴,在璇璣心中,他早已是親人一樣,感情親厚,從來也談不上分別。

  騰蛇冷道:「我的意思早就告訴你了,趕緊解開契約!我已經不想再做你的靈獸,不屑再做,你還拖著我不放,是什麼道理?」

  璇璣猛然上前扯住他的衣服,硬生生將他轉過來,瞪著他的眼睛,低聲道:「你再說一遍!」

  他毫不畏懼,冷冷看回來,慢慢說道:「我不屑再做你這種怪物的靈獸,請你趕快解開契約!」

  璇璣吸了一口氣,只覺喉嚨里像被什麼東西堵住一樣,痛得眼淚都要出來。她顫聲道:「你不要忘了,我們為什麼會訂下契約!」

  「是你把我打敗了,我記得很清楚。」他推開她的手,整了整衣領,森然道:「可是天底下沒有強迫別人做自己靈獸的道理。你要是不服,儘管再打敗我一次好了,甚至用九天玄火把我燒成灰。告訴你一句,老子不願就是不願!你他媽的煩不煩?!快點解開契約!」

  「我不知道怎麼解!」璇璣也怒了,抬腳狠狠踹上他的小腿,「你現在就可以滾!滾!我也不要你做靈獸!」

  騰蛇默默看她一眼,低頭撣了撣褲腿上的灰,淡道:「好,我馬上就滾。」他抄起一壇桂花釀,仰頭一氣喝乾,將罈子往地上一砸,厲聲道:「以後橋歸橋路歸路!褚璇璣,你如果再反悔,老子就從腳底板瞧不起你!」

  他將小銀花用力扯下丟在地上,轉身就走,在門口突然騰空而起,眨眼就消失在茫茫蒼穹中,再也看不見蹤影。

  璇璣氣得渾身發抖,抬腳將他方才坐過的椅子踢去,鏗地一下,椅子被她踢成了碎片,散落一地。「走就走!你要再回來,我也不認!」她一屁股坐在躺椅上,鬱悶地端起另一壇桂花釀,深深喝了一大口。

  心裡彷彿有火在燒,她不明白,一點也不明白。起初一切都很好,為什麼後來會變成這樣。不管他!要走就走!誰離開了誰,難道就活不下去嗎?

  她再喝一大口桂花釀,目光掃過眼前種種事物。天邊濃墨重彩的霞光,煙雲渺然,暮色四合,那黑色的烏雲邊緣還殘留著艷麗紅光,像騰蛇火翼上灼灼烈焰。他走便走,有什麼了不起?屋後鳳凰花熱烈如焚,滿山遍野都燒了起來,像他恣意點燃的。

  一滴眼淚突然從她臉上滑下,落在手背上,緊跟著又落下許多。她用手賭氣似的抹去,肩上忽然被人扶住,她回頭一看,禹司鳳目光灼灼看著自己。璇璣再也忍不住痛哭出聲,扯著他的衣角,喃喃道:「司鳳……你說他為什麼要這樣?」

  禹司鳳蹲在她身邊,抬手替她擦掉眼淚,柔聲道:「他大約是有些事情想不通,很快就回來了。」

  璇璣哽咽道:「他真可惡……可惡極了……」她方才賭氣喝酒太急,這會情緒激動,幾乎是立即就上頭了,手腕微顫,酒罈子一歪,半瓶桂花釀全部撒在身上。禹司鳳急忙拉開她的手,皺眉道:「弄到傷口上怎麼辦?」

  璇璣往他身上軟綿綿地歪去,嘴裡喃喃地說著什麼,都是痛罵騰蛇的話。禹司鳳又好氣又好笑,小心揭開她的白衫子,見酒液還是弄濕了腿上的繃帶。他只得小心解下,只見燙傷的地方已經好了大半,只是新長出的肌膚十分嬌嫩,顏色和周圍的肌膚不太一樣。他鬆了一口氣,小心用干布擦去上面的酒,抬頭見她醉得臉色酡紅,便柔聲道:「璇璣,睡這裡會受涼,進去吧?」

  她嘴裡不知咕噥了一句什麼,眼睛一眨,又是大串的眼淚滾下來。禹司鳳將她打橫抱起,只覺她隔著白衫子什麼也沒穿,滑膩的肌膚在裡面猶如火燒般熾人。他喉頭一緊,低頭輕聲叫她:「璇璣,璇璣?」

  她突然睜開眼,怔怔望著他,忽然抬手指向他身後,呢喃:「火……火在燒……」他跟著回頭,卻見屋後鳳凰花開得熱烈,真像火一樣。他轉身正要走,不防她勾住他的脖子,臉貼上他的臉頰,吐息甘甜:「你也要走?」

  禹司鳳扶住她的後頸,輕道:「不,我不走。我送你進去。」

  她「嗯」了一聲,突然慌亂地在身上翻找,急道:「崩玉呢?崩玉去哪裡了?快給我!你要是也敢走,我就先砍死你,再砍死自己算了。」

  禹司鳳又吃驚又好笑,只得連聲答應:「好,好,不走。崩玉在屋子裡,我帶你去拿。」

  他用腳撥開門上竹簾,將璇璣抱到床邊,小心放下,轉身正要打水給她洗臉,不防她又使勁拽住他,大叫:「你真的要走?!」禹司鳳只得折回去輕輕拍著她,「不,我打水而已。乖,你醉了,好好睡著。」

  璇璣哪裡肯聽,滿床使勁折騰,要找崩玉砍人。禹司鳳的衣服險些被她扯壞了,他又不忍大力制住她,只是伸手攬她入懷,柔聲安撫,誰知她扯著他,只是哭,先是嚎啕大哭,像個小孩兒,最後卻慢慢低聲下去,似是累了,終於鬆開他,反身倒向床頭,沉沉睡去。

  禹司鳳被她折騰得滿頭汗,好容易鬆一口氣,先去打水,擰乾了帕子替她擦臉,誰知她突然抬手抓住他的衣領,用力一扯,禹司鳳一時不防,一頭栽倒在她身上,只覺她兩條胳膊死死抱著自己,嘴唇貼著他的耳朵,低聲說著什麼,他聽不清,不由低聲問她。

  璇璣忽而宛轉相就,狠狠吻上他的唇。天旋地轉,他竭力剋制,顫抖地伸手要推她,可是指尖觸到她細膩的頸項,卻忍不住細細摸索下去,輕輕解開她的衣帶。

第五卷 鳳凰花開 第二十四章 花開萬景(四)

  璇璣先是覺著熱,無比的熱,跟著卻慢慢涼下來,彷彿有風吹在赤裸的肌膚上,還有輕柔的吻落在身上。她半睡半醒,抬手去撈,卻抓住了一把長發。

  身上有人發出「嘶」地一聲低呼,跟著那人卻低低笑道:「醒了?」她動了動,別過腦袋咕噥一句什麼,繼續陷入昏睡。那人似是不打算放過她,細密地在她滑膩的頸項上吮吻,有力的指尖,拂過她的肌膚,所到之處,像有火點流竄。

  璇璣呻吟一聲,忽覺自己被人緊緊抱在懷裡,赤裸的肌膚相貼,熱度驚人,那人貼著耳朵和她說著話,喃喃念著她的名字,讓她快些醒來。她微微一驚,有一瞬間的清明,睜開眼來,正對上禹司鳳黝黑的雙眼。

  他那樣深深地看著她,眼睛裡倒影出兩個小小的她。長發凌亂在枕畔,拂過她的臉頰,又涼又癢。她忍不住用手抓住他的頭髮,放在唇邊吻了一下,喚他:「司鳳……」他「嗯」地答應了一聲,捧著她的臉,纏綿而又熱烈地吻上去。

  她似乎又醉了一次,從身體到內心,完全是柔若無骨的,什麼都給他,全部交給他。世上只有他可以。切切糾纏著的或許不只是身體,還有她的心和魂魄,與他嚴密地交纏在一起,誰也不想分開。

  如果不是那種可怕的疼痛,她會以為自己是在做夢。璇璣疼得滿身冷汗,突然就清醒過來,抬手用力推他,可她居然半點力氣也沒有,發出的聲音也嫵媚得令她吃驚:「好疼——是傷口……傷口又破了?」她以為是燙傷的地方又不小心弄破,不過很快她就發現完全不是。隨著他的動作,那種疼痛越發劇烈,簡直像要尖銳地刺入魂魄深處一樣。

  她無助地撕扯著被褥,撐不住痛哭失聲。他要侵入她的魂魄,窺看她最深沉的秘密,那種無措又倉皇的感覺是如此可怕,她好像馬上就要失去什麼,再也找不回來的。

  只有抓著他的肩膀,低聲哭泣,狂亂地低呼他的名字。她好像找不到他了,如今在眼前的人或許不是他,而是另一個陌生人,因為那種疼痛如此難堪隱秘,一生從未體驗過。禹司鳳柔聲安撫著,「噓……別哭……好啦,我在這裡,璇璣……在這裡。」他撫在她臉上的手略帶顫抖,緩緩滑下來,抄過她肋下,緊緊將她纖柔的身體抱在懷裡。

  一切都是那樣新奇、神秘,像一個追逐的遊戲,她在跑,他在後面追。一直奔跑,跑向斑斕璀璨的夜空,漫天的煙花轟然綻放,流熒如雨,紛然墜落,他們好像也化成千萬點熒光,在風中蕩漾飄浮,隨著莫名的律動漣漪一圈圈擴展,擴展……互相看到了對方魂魄的最深處,互相撫慰擁抱。

  是誰說過,不離不棄,生死與共。簡簡單單的八個字,璇璣彷彿在一瞬間突然就明白了其中的真諦。世上原來只有這樣一個人,你會甘心將一切都給予他,毫不吝嗇。原來是他,真的是他,她如夢初醒。

  又不知過了多久,她從昏睡中醒過來,耳邊彷彿有人在低聲說話,語音模糊,吐詞怪異,她微微一動,才發現自己被人抱在懷裡,那人正輕柔地撫摸著她的頭髮。璇璣也不嫌熱,往他身上又靠得更近,和他面對面枕在枕頭上。對面的禹司鳳眼神溫柔,笑吟吟地看著她,長發和她一樣散亂在被褥上。

  「你在說什麼?」她問,撈起他的一綹長發,細細編織。

  禹司鳳想了想,笑:「我在說,原來就算知道許多東西,真正做起來卻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

  什麼意思?璇璣一頭霧水地看著他,他笑得很有點不懷好意。過了一會,他又道:「你喝醉了,我大約可算趁人之危。」說罷苦笑一聲,如果褚掌門他們知道,只怕他會被大卸八塊,想想就有些發寒。

  璇璣眯起眼睛,也笑,像一隻使壞的貓,慢慢說道:「我若是不醉,你敢么?」

  禹司鳳微微一怔,跟著卻吃驚地笑了出來,抬手在臉上抹了一把,笑嘆:「你這死丫頭……故意的……真是好大的膽子!」他佯做動怒狀,在她腦門上用力一彈,璇璣還來不及呼痛,他的唇便蓋在了痛處。

  「是我不敢走,因為我怕你用崩玉砍我。」他一本正經說著。

  「你以為我真會用崩玉砍你嗎?」她也一本正經地反問。

  禹司鳳一愣,她卻笑道:「我會把你敲昏,然後捆起來。」

  禹司鳳「嘖」了一聲,捏住她的下巴,輕道:「捆起來……你要做什麼?」璇璣低聲道:「那自然是……想做什麼就做什麼……」

  其實她根本是瞎說,可是當他再次俯身而上的時候,她突然後悔了,在他急切的親吻下勉強顫聲道:「不……我、我是騙你的……」他恍若不聞,她很快就再也說不出話,渾身都燒了起來。

  ※※※

  不知是今晚月色太美,還是兩人心中喜悅,過了很久很久,他們都毫無睡意。好在下午禹司鳳去鎮子上不光買了熟菜,還新買了兩壇酒,原先是打算給騰蛇喝的,誰知他卻走了。

  兩人把東西放在床上,毫不客氣地大快朵頤。鎮子上買的酒自然沒有桂花釀甜美,苦中帶澀,璇璣喝了一口便皺眉,齜牙咧嘴地說道:「騰蛇那傢伙倒會挑好的!不喝這個,反而把桂花釀喝光了!」然而提到這個名字,她生氣的同時又覺得傷心,咬著唇突然沉默下來。

  禹司鳳喝了一口酒,倒沒覺得難喝,只淡道:「下午……他回來的時候,你還在睡。他說有事想和我說,一時半會說不清,我以為他只是想吃肉喝酒,才買了這許多。沒想到,他居然還真的有事。」

  「什麼事?」璇璣問道,突然想起自己趴在窗口偷聽到的那兩段對話,沒頭沒尾,卻教人疑心大起。

  禹司鳳搖頭道:「其實我也不清楚,他說得很含糊,依稀是天界有點麻煩,牽扯到他身上,他不得不回去……所以我說,你不要怪他,雖然他說話很傷人,不過未必是有心的,他在天界的事情,你我又清楚多少呢?」

  璇璣默然不語,不錯,騰蛇在天界如何,她確實是不知道。從他以前的話語里,能聽出他很崇拜白帝,和應龍關係也不錯,而且好像還蠻受寵的。應當沒事吧……她想,也許再過一段時間他就能回來。

  她低頭再斟一杯酒,正要喝乾,卻被禹司鳳攔住,他溫言道:「不要這樣急著喝,很快又要醉。這酒不比桂花釀,上頭是要吐的。」

  璇璣笑道:「我習慣了,這一年多每天都要喝酒才能睡著,不然總覺得心裡有事。」

  她以前絕對是個能睡的性子,走路都能睡著,沒想到也到了遭遇失眠的年紀,那是因為誰,兩人心裡都很清楚。禹司鳳嘆了一聲,不再勸她,自己也喝乾杯中酒,良久,低聲道:「璇璣,我去了一趟陰間。」

  她猛然一驚,瞪圓了眼睛:「你去陰間做什麼?見了誰?」

  禹司鳳微微一笑,「你也認識的,沒想到你與他也有一段淵源。」

  「無支祁?」她差點跳起來,突然覺得不對,急急問道:「你好好的去陰間幹什麼?啊……你是離澤宮的人!是去救他的嗎?救出來了?」

  禹司鳳低聲道:「我為什麼去陰間……具體原因真的不想多說,不過確實有救他的意思,可惜他和紫狐都不想承這個情。我已將他身上的定海鐵索解開,他想出來隨時都可以。不過說實話,這個驚天動地的大妖魔和我想像中完全不同……」

  他原以為他必然是張狂充滿野心之輩,或者是豪情萬丈的妖魔,畢竟他曾發起滔天洪浪,險些淹了天庭,做出這等逆天大事的人,一定不是泛泛之輩。誰知見了他之後,他才發覺世人多毀謗,真實的無支祁居然是那樣的。

  他當時報明身份,無支祁一言不發,只冷冷看著他。直到他解開了定海鐵索,這英武的男子才沉聲道:「金翅鳥一族沒落成這樣了嗎?居然讓一個乳臭未乾的小子和失去妖力的金翅鳥來救我。」

  柳意歡當場就怒了,扯著他掉臉就走,丟下一句:「愛走不走!」

  紫狐因念著璇璣,只得過來打圓場,解釋了這兩人和璇璣的關係。無支祁聽完之後很有趣味地看著禹司鳳,上下打量一番,哈哈大笑:「是這小子?唔唔,真看不出來!哈哈哈哈!那丫頭原來看上的是他!」

  禹司鳳知他話語中多諷刺意味,便說道:「我無意了解離澤宮與你的恩怨,我的任務只是將你救出陰間,取回均天環。並不包括為你羞辱。」

  他以為無支祁會發怒,或者沉下臉,誰知他只是一愣,跟著卻連連點頭:「不錯!你說得很對!想不到金翅鳥里也有你這樣的人,那丫頭眼光真不錯。不過嘛,就憑你一句輕描淡寫的話,就要我把均天環給你,未免太輕易了吧?」

  禹司鳳說道:「那你想要什麼?」

  無支祁只是笑,半晌,才道:「你知道均天環是做什麼的嗎?」禹司鳳倒被他問住了,他確實不知道,雖然他是被吩咐取回均天環,但他的心思並不在上面,也不想了解。

  「我這樣說吧,均天環這玩意對我是沒半點作用,不過對你們卻是極有幫助的寶貝。你們金翅鳥在千年之前可是囂張跋扈的種族啊,多虧了均天環在身邊,將你們的妖力提升到可怕的地步。所以你們才目空一切,覺得在地上稱王稱霸不夠,妄想混上天。你家有個祖宗,叫元什麼來著的,名字我已經忘了,當年我和他也算是至交好友,結果就為了天上一個爵位,把我給出賣了。嘿嘿,我無支祁的弱點,其實全天下都知道,可從來不會隱瞞,何況我最後也不是栽在這上面的。他出賣我,我自然也不會給他好日子過,動手把均天環給搶了過來。這下真是捅了大紕漏,你們一夜之間就失去了大半的妖力,加上天庭那幫神仙出爾反爾,拒絕給你們爵位,你們在中土惹了不少事端,最後只能躲到西邊的孤島上。嗯,想不到千年下來,捲土重來,和修仙門派搞到一起去了,還取個離澤宮的名字,真是好笑!你們這樣處心積慮地要救我,急著討好我,不就是為了均天環么?還做著上天做神仙的美夢?省省吧!人家才懶得管你們這些小螞蟻。」

  禹司鳳沉默片刻,說道:「你說了這一堆,我都是第一次聽說。不過我也不想知道這些前緣,我只問你,均天環如何才能還給離澤宮?」

  無支祁嘿嘿一笑,突然起身抓住他的手腕,手勁之大,令他痛得一個驚顫,他厲聲笑道:「好!就當給戰神將軍一個面子!均天環會還給你們,不過老子和金翅鳥千年的恩怨,總是要算個清楚的!」

  接下來他也沒將均天環拿出來,只說以後什麼時候想出去了,便自己去找離澤宮,把均天環還給他們。這任務到底算不算成功,禹司鳳到今天也不知道。

  原來他和無支祁之間也有這樣一段過往。璇璣聽得幾乎呆住,想問均天環的事情,但又怕事情涉及他門派隱私,禹司鳳現在也不是離澤宮的人了,於是她乾脆閉嘴不問。

  「後來我和柳大哥離開了陰間,他讓我與他一起留在慶陽,我拒絕了。四處漂泊,然後來到西谷。本來也和你有一樣的打算,想出海,去看看海外,尋找散落在海外的金翅鳥族人。不過心中總是捨不得離開,因為一旦離開中土,或許是一輩子也不會回來了。大約在我心裡,也是盼著最後你能找來吧。」

  禹司鳳自嘲地笑了一聲。璇璣忍不住握住他的手,低聲道:「那我來了,你為什麼還要說那些傷害我的話?」

  他臉上有一抹可疑的紅,支吾半天也不知所以然。或許是因為他可恨的男人的自尊心?還是因為恨她恨得牙痒痒,想給她點苦頭嘗嘗?總之,肯定不會是什麼好心思。

  璇璣忍不住張口去咬他,「你這個壞蛋!要是把我氣跑了可怎麼辦?」

  禹司鳳反手勾住她,雙手扣在她光裸的背上,柔聲道:「你若真的跑了,我大約還是會追上去的。真是個可悲的男人。」

  璇璣依偎在他懷裡,忽然想起什麼,問道:「為什麼我去了慶陽十幾次,都沒遇到柳大哥?」

  他笑道:「你莫忘了,他有天眼。是我讓他別告訴你我在什麼地方的,他一定知道見了你肯定瞞不住,於是每次你一去慶陽,他就趕緊跑走,直到你走了才回去。我雖然住在西谷,但也經常去慶陽看他,他每次都不瞞我,你到處找我的事情。」

  璇璣這才明白為什麼他看到自己出現在西谷的時候那麼鎮定,原來他早就知道她在找他!這個男人,當真其心可誅,可惡之極!她簡直是被耍的團團轉!正要一怒之下推開他,不防他將被子一掀,連人帶被子壓了上來,一時間天昏地暗。

  以後再和他算賬好了。璇璣迷迷糊糊地想著。

第五卷 鳳凰花開 第二十五章 花開萬景(五)

  結果璇璣還是不知道禹司鳳為什麼離開離澤宮,他顯然並不想討論這個問題。每個人都有心中的一段傷,即使是最親密的人,也不願暴露。他既然不想說,璇璣也不再問。

  她最近倒是每天都在算騰蛇離開的日子,只盼他是說氣話,走個幾天就回來。

  在契約沒解的情況下,他只能離開自己三天的時間,之後就一定要回來。璇璣並不知道如果不回來他會怎麼樣,但騰蛇從來沒有主動離開過自己,他雖然一直抱怨著,但其實是個十分盡職的靈獸。

  第一個三天過去了,璇璣在村子口等了一天,騰蛇沒回來。

  第二個三天過去了,璇璣又去村子口等,騰蛇還是沒回來。

  第三個,第四個……

  一直到第二十個三天過去,騰蛇還是沒一點蹤影,璇璣終於徹底死心,知道他再也不會回來了。

  她直到現在也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哪裡得罪他了,為什麼說走就走,而且臨走的時候還說那樣傷人的話。她不止一次回想那天下午他和禹司鳳的對話,卻總也不明白到底是什麼意思。

  不過既然事實已經如此,再想不開也沒有什麼意義,禹司鳳說得對,騰蛇也有自己的想法,大約他有自己想過的生活,就算成為靈獸,他也絕不可能是小銀花那種類型的。

  說到小銀花,自從騰蛇離開之後,它每天都無精打采,鬱郁不歡,連最喜歡的米果子也不想吃了,成天只是窩在禹司鳳袖子里睡覺。璇璣去逗過它幾次,它雖然很給面子地出來吐信子當作打招呼,但玩一會就又鑽回去,不管她怎麼逗也不出來了。

  據禹司鳳說,它是患了相思症。誰聽過一條蛇也會患相思症?不過對它的情況,兩人都是束手無策,也只能裝作看不見。

  那一夜之後,禹司鳳便把床鋪被褥又搬回原來的卧室,兩人真正住在了一起,過起了小夫妻的生活。璇璣的到來讓西谷少女們從憤怒發展到嫉妒,再從嫉妒發展到默然習慣,最後大家都承認她和翼公子這一對了。畢竟方圓百里之內,再也找不出像璇璣一樣出色的少女,容貌既美,身手又高超,脾氣還好。

  蘭蘭後來還是每天跑過來送東西,不過她這次是專程來學醫術的,這女孩子很有些遠見,不願守著小客棧過一輩子,於是和禹司鳳學習醫術,打算以後做個女大夫。可惜她認不得多少字,於是往往是上午跟著璇璣學認字,下午跟著禹司鳳念醫書。所喜她天資聰穎,一教就會,而且對醫術還有熱情。

  禹司鳳說過,再聰明的人學東西,也不如有興趣來得重要,蘭蘭跟他學了不過三四個月,居然已經頗有大夫的架勢,在客棧里偶爾有客人傷風患病,她也能摸索個大概,藥到病除。

  山野小村的生活雖然十分祥和,但也十分單調,璇璣和禹司鳳到底是年輕人,住久了就有點膩味。禹司鳳以前能在這裡心如止水地住上一年多,完全是因為心中失落,如今璇璣陪在身邊,他哪裡還能找到一絲半點的憂鬱。他從小在離澤宮就是個特殊身份的,其他年輕弟子都不能隨便外出,唯獨他,可以不通報就出宮到處走動,當然,這是柳意歡和大宮主訂下誓約的緣故,但也養成了他喜歡到處跑的個性。

  本來璇璣捉住了那隻火浣鼠,把皮毛賣了之後得了許多銀子,是打算用來擴建瓦屋的,不過兩人都有想離開的意思,於是乾脆把那銀子作為旅費,去海外遊歷一番。誰知日常雜事諸多,一直拖了小半年還沒動身。

  眼看秋去冬來,西谷這裡夏天來得早,冬天居然來得也早,十一月初便下了好大一場雪,漫山遍野都是銀裝素裹,景色雅緻。蘭蘭昨晚便託人帶信,請假三天,因客棧老闆娘得了痢疾,璇璣和禹司鳳便打算趁著這三天的空閑,去慶陽看看柳意歡。

  「這次我再去,他不會跑了吧?」璇璣突然想到自己每次去慶陽柳意歡都會事先跑走,不由沒好氣地問著。

  禹司鳳笑道:「應當不會吧……除非你惱火他,要用崩玉砍他。」

  自從那晚之後,「用崩玉砍」就成了禹司鳳的口頭禪,大約是因為這句兇狠的話從醉醺醺的璇璣嘴裡說出來,分外好笑的緣故。璇璣抬腳要去踩他,卻被他笑著攬住肩膀,推門走了出去。

  地上積雪深厚,踩在上面咯吱咯吱響,寒風嗖嗖地刮著,時不時還有細細的雪片落在臉上,路人們都恨不得把頭縮進脖子里,這兩個年輕卻衣著單薄,絲毫不懼嚴寒,有說有笑地朝村口走。禹司鳳脖子上倒是掛著一條皮毛圍巾,就是璇璣送給他的。說實話,從來沒人拿黃鼠狼的皮毛來做圍巾,那毛色看上去也蠢極了,若不是禹司鳳生得俊雅清貴,這圍巾要給別人戴著,只怕大牙也要笑掉。他倒是毫不在意,莫說是黃鼠狼的皮毛,就算璇璣送他一個烏龜殼的帽子,他也會乖乖戴腦袋上。

  二人出了村口,正要朝旁邊的山路上行去,忽聽空中傳來一陣悅耳的啼鳴,璇璣心中一動,急忙抬頭尋找,只見一道紅光閃電般划過天空,似是發現了他倆,立即急衝下來,璇璣胳膊一抬,它穩穩落在上面——是紅鸞!

  「你怎麼會找來這裡?」璇璣又驚又喜,「一定跑了不少路吧?真是太辛苦了。」她摸了摸紅鸞的腦袋,從它腳踝上抽出信紙看。紅鸞得意地叫了兩聲,翅膀一拍,掉頭朝禹司鳳身上撲去,停在他肩膀上,尖隼在他袖子上摩擦著,唧唧咕咕地就盼著和小銀花玩。

  小銀花早就躲得沒影了,禹司鳳從袖子里取出米果子喂紅鸞,它張嘴吃了兩顆,又把腦袋朝他身上蹭了幾下,顯然十分親熱。

  璇璣突然大叫一聲,禹司鳳吃了一驚,急忙問道:「怎麼?少陽派出什麼事了?」璇璣興奮得臉色通紅,使勁抓著他的袖子,笑道:「玲瓏過兩天就要大婚啦!爹爹叫我們回去呢!」禹司鳳這才放鬆下來,笑道:「真是好消息,是和敏言嗎?」

  「肯定是六師兄啦!」她指著信紙上新郎鍾敏言五個字,笑得合不攏嘴。

  禹司鳳輕道:「走吧,咱們先去慶陽接柳大哥,然後一起回少陽派。」

  璇璣突然想起什麼,猶豫了一下,低聲道:「等等,司鳳……你、你想去嗎?你會不會……」他是妖的身份,少陽派從上到下都知道了,她並不認為爹爹和娘親能開明到允許她和妖在一起。萬一到時候去了少陽派,反而讓司鳳心裡不痛快,那她是寧可陪著他也不回去的。

  禹司鳳搖了搖頭,淡道:「不,我去。」他勾起嘴角,笑了笑,「去向你爹提親。」

  璇璣刷地一下漲紅了臉,垂頭亂七八糟地玩著衣角,囁嚅道:「其實……這樣……也挺好。我……我也不在乎啦。」

  他在她腦袋上輕輕一拍,低聲道:「我在乎。」

  ※※※

  一如禹司鳳所說,這回兩人再去慶陽,柳意歡便好端端地坐在妓院里喝他的花酒,一根頭髮也沒少。找到他的時候,他正摟著兩個妓女手裡不規矩,抬眼見到璇璣發白的臉色,他「喲」地一聲,笑道:「這下是真做了夫妻罷?氣色不錯!小鳳凰滋潤有功!」

  璇璣上前一步,很有衝動拔出崩玉在他可惡的臉上砍那麼幾下,可惜沒嚇著正主,倒將那兩個妓女嚇得尖叫而逃。

  柳意歡叼著酒杯吃吃笑,沖他們擺手:「坐。我就說大半年沒見著小鳳凰往我這裡跑,肯定是被小璇璣找著了。你倆第一個倒想著來見我,我這半個老爹當得也不冤枉。」

  禹司鳳拉著璇璣坐在矮腳案旁,斟了酒,三人寒暄一番,都是撿一些閑雜小事來說,並不提這對小情人重逢歡好之事。在柳意歡心裡,他二人一定是會在一起的,那過程自然不必冗敘。

  最後說到玲瓏鍾敏言大婚之事,禹司鳳的意思是大家一起去少陽派,柳意歡聽了卻笑著搖頭,連聲道:「不去了不去了。老子見不得喜氣洋洋的事情,見了就要喝酒,喝酒就會鬧事,在那大喜的日子鬧出事端,大家面子上都不好看。你倆去就行了。」

  禹司鳳並沒想到他會拒絕,不由愣住。璇璣還想著他先前戲耍自己的事情,沒好氣地說道:「喝醉了有我和司鳳呢!柳大哥怎麼突然生分起來?」

  柳意歡只是搖頭,兩人勸了半天他都不答應,最後摸著額頭,道:「別勸了,我不會去。最近應當快到時候了,我也有自己的事情要辦,養精蓄銳呢。」

  禹司鳳知道他有天眼,看事情比常人遠了數百倍,便問道:「什麼事情?莫非是與你偷了天眼有關?」

  柳意歡嗤地一笑:「天眼都偷了十幾年啦,天界要找我算賬,老子早就屍骨無存了,哪裡還能活到今天!不是!」

  說罷,他卻乜著眼睛看向璇璣,淡道:「那毛躁的銀髮小子呢?怎麼沒一起來?」

  他一提騰蛇,璇璣的臉就垮了下來。柳意歡不勸反而大笑起來,拍手道:「是走了?哈哈!看不出他倒是個有血有肉的漢子!走的好!走的妙!」

  璇璣神情不虞,冷道:「柳大哥是喝多了吧?」

  柳意歡呵呵一笑,寬大的袖子在矮案上一揮,酒壺酒杯水晶盤子一股腦砸在地上,乒乒乓乓一陣巨響。他趴在案上,醉眼朦朧,含糊道:「哈……確實喝多了……醉了啊……人生難得幾回醉……以後想醉也醉不了了。」

  璇璣和禹司鳳互看一眼,心中驚疑,都不知他今日這番古怪態度是怎麼回事。忽聽他喃喃吟唱道:「……天地為爐兮,造化為工;陰陽為炭兮,萬物為銅。」那調子,倒是十分熟悉,昔日初見騰蛇,他也是唱著這首歌。

  柳意歡唱了幾句,便酒醉得沉沉睡去。璇璣和禹司鳳無法,只得將他背回那個豬窩一樣的家,禹司鳳正要取點水來給他抹臉,忽然袖子被他扯住,低頭一看,柳意歡雙眼猶如深潭一般,定定看著自己,哪裡有半點醉意!他吃了一驚,只聽他低聲道:「司鳳,大哥喜歡慶陽城外三里外的牛脖子山。那裡有個無名的小墳墓,哪天大哥要是不行了,記得把大哥葬在那墳墓旁。」

  禹司鳳這一驚非同小可,急忙問原因,誰知柳意歡合眼便睡,無論他怎麼推都裝死不說話了。

  兩人見柳意歡這裡情況詭異,他又死活不肯一起去少陽派,實在無法,璇璣只得讓紅鸞留下陪柳意歡,一旦發生意外,紅鸞飛得快,可以及時回來報信。

  臨走的時候,璇璣問道:「牛脖子山的無名墳墓是什麼?」

  禹司鳳沉著臉搖頭,半晌,才道:「或許是他女兒的墳墓吧。我聽說當年柳大哥是被老宮主從慶陽抓回來的。」

  璇璣不由默然。

第五卷 鳳凰花開 第二十六章 花開萬景(六)

  今日便是玲瓏與鍾敏言的大婚之喜,少陽派從上到下都掛滿了紅色的綢帶,連幾個演武場都不例外。畢竟這是掌門人愛女的喜事,何況玲瓏從小到大都是被眾人當作明珠捧在手上愛護長大的,她要成婚,自然要辦得熱鬧點。

  鍾敏言先時犯了大錯,被逐出師門,然而一來他畢竟是褚磊夫婦一手撫養長大的,二來經過這許多事,他畢竟穩重了不少,竟能幫著褚磊處理一些派中事務,年輕人的想法思維更加活絡些,辦了幾件事連和陽和楚影紅都忍不住贊他終於是長大了,於是褚磊下定決心將他重新收回師門,仍然算做少陽派弟子。

  一大早玲瓏便被女眷們從床上拖起來開始打扮,嫁衣是請的山下最好的裁縫做成,掛在烏木的架子上,遠遠望去像一團火。楚影紅手巧,按著玲瓏的腦袋給她盤複雜的髮髻,痛得她一個勁叫喚,眼淚都跑出來了。

  楚影紅取笑她:「當新娘子的人不許哭,只能笑。以後可是大人了,別再咋咋呼呼的。」說罷手下又用勁,玲瓏哪裡忍得,叫得和殺豬一樣。她覺得再扯下去,自己頭髮一定會被扯光,做個禿頭的新娘。

  從鏡子里望見何丹萍心神不寧地看著窗外,玲瓏急忙說道:「娘,璇璣還沒回來嗎?她會不會趕不上啊?」

  何丹萍心中也不清楚,其實璇璣是生是死她都不曉得,但大喜之日她不願讓玲瓏擔心,便強笑道:「一定會來的,你爹用紅鸞送信呢。別擔心,待會就來啦。」她走到近前,見楚影紅的髮髻盤的差不多了,便親手挑了一根大紅的珠釵簪在女兒髮髻旁,紅顏烏髮,當真是美得驚人。

  「成婚了就是大人了,以後不許和敏言再沒大沒小的,他是你夫君,他說的話你要好好聽,明白嗎?」

  玲瓏雖然心中甜蜜喜悅,卻還是忍不住撅嘴道:「他說的也未必全是對的,他也應當好好聽我的才對。」

  何丹萍笑著替她抿了抿鬢角,柔聲道:「別孩子氣。敏言眼下可比你穩重多了,做人家的妻子,最關鍵是溫柔體貼,女人若是踩在男人頭上指手畫腳,不但他心裡不舒服,別人也會笑話他的。」

  玲瓏點了點頭,她已經得償心愿,與鍾敏言成為夫婦,這時候要她百依百順都沒問題。

  楚影紅又替她畫了額間的梅花妝,正要取嫁衣,忽聽門被人推開一道縫,幾個文字輩的小女弟子好奇地探頭進來,小心翼翼地問道:「師叔,掌門夫人,我們可以進來看新娘子嗎?」

  楚影紅笑道:「你們幾個小鬼頭,進來只是搗亂,別把新娘子給弄亂了,花了好久才弄好的呢!」

  那幾個女孩子歡呼著跑進來,只圍著玲瓏嘖嘖讚歎,羨慕地看著她披上火紅嫁衣,那烈焰般的嫁衣居然也壓不下她的明媚顏色,更襯得唇紅齒白,幾乎要令人窒息。眾人在屋中說笑一會,忽聽門外又有動靜,卻是其他與玲瓏交好的女弟子來看她。

  年輕女孩子們聚在一起,自然是嘰嘰喳喳說個不停,只苦了玲瓏,她平日里最愛聊天,今天脖子上卻壓了千斤重的黃金髮釵,加上不敢弄亂臉上的妝和嫁衣,她只有呆坐著不動。

  眼看吉時快到,楚影紅將大小一乾女子通通帶出房門,只留何丹萍和女兒說些貼心話,再過得一會,只聽遠處傳來鑼鼓絲竹聲,紅綢翻卷,儼然是花轎到了。場面一下子就沸騰起來,喜氣洋洋的嗩吶,唧唧呱呱的看熱鬧的年輕弟子們,還有被一群人簇擁而來的巨大花轎。

  玲瓏被人扶上花轎,一行人吹吹打打,比過年還熱鬧。

  正廳里也是熱鬧非凡,點睛谷浮玉島連同其他交好的修仙門派都來人慶賀,光酒席就擺了三十幾桌,褚磊紅光滿面,與眾客人寒暄,和陽等幾個長老也忙著招待客人。鍾敏言胸前掛一朵大紅花,笑得像個傻瓜——他在外面等著花轎到,也不過是一時半會的事,他居然等得心焦無比。

  當然,等花轎到了,楚影紅將紅綢帶送到他手裡的時候,他不光笑得像傻瓜,而是真的成了傻瓜。正要帶著玲瓏小心進大廳拜天地,忽聽頭頂風動,緊跟著何丹萍驚呼一聲,眾人都唬了一跳,以為有人來搗亂,出去定睛一看,卻見何丹萍緊緊抱著一個年輕女孩兒,那少女身後還站著一個年輕人,正是禹司鳳和璇璣兩人。

  他倆因為擔心柳意歡出狀況,一直陪著他,方才剛剛御劍往少陽派急趕,好巧不巧正趕上拜天地前夕。璇璣抱著娘親說了幾句安撫的話,這才笑吟吟地大聲道:「玲瓏!六師兄!我們來啦!」

  玲瓏激動得一把揭了蓋頭,紅雲一樣撲上去,死死抱住她,眼淚汪汪地叫道:「死丫頭你可算來了!我還以為我這種日子你也忍心不回來呢!」璇璣趕緊用袖子小心給她擦眼淚,笑道:「新娘子可不能哭,看看,妝都哭花了。」

  鍾敏言心中難抑激動,走過去和禹司鳳用力握手,低聲道:「你終於來了!司鳳。」

  禹司鳳笑道:「來的匆忙,沒準備賀禮,實在是抱歉。只有口頭祝你們永結同心,早生貴子。」

  鍾敏言哈哈大笑,抬手在他肩上使勁一拍,眉頭微挑:「兄弟,你也一樣!加把勁。」

  玲瓏激動之下扯了蓋頭哭花了臉,可是大大的不守禮儀,不過在座都是修仙人士,不太講究這個,因此大家不過一笑了之,甚至覺得十分有趣。褚磊見璇璣回來了也是心神激蕩,不過眼下玲瓏的大婚儀式更加重要,便朝璇璣點了點頭,示意她過後再敘。

  璇璣牽著禹司鳳的手,排在人群里,滿心感慨地聽吉官高聲叫道:「吉時到!一拜天地——」

  那一對新人盈盈下拜,從此成就一段姻緣佳話。禹司鳳見璇璣又是羨慕又是讚歎,便柔聲道:「我們也會有這一天的。」璇璣面上微微一紅,心中卻不知為何有些惶恐,握緊他的手,低聲道:「真的嗎?」禹司鳳輕道:「一定會有。不管要我求多久,也要求得你爹娘同意將你嫁給我。」

  璇璣吸了一口氣,眼見玲瓏和鍾敏言幸福的模樣,居然在這一刻覺得委屈且心酸。

  「司鳳,」她聲音微微顫抖,「你別提親了,我們就這樣……不是很好嗎?我不在乎嫁衣儀式,只要在一起就行了。你別提親,我心裡害怕……」

  禹司鳳在心裡長嘆一聲,握住她的手指,柔聲道:「不管怎樣,咱們絕不分開。」

  璇璣微微點頭,不錯,不管爹爹他們同不同意,反正她和司鳳是再也分不開的,就算無法像玲瓏一樣得到長輩的祝福,她也不願分開。其實她已經能感覺到在場諸人對禹司鳳的那種看不見的排斥與隔離,甚至對她也有那種排斥,雖然沒人說出來,甚至那種感覺也十分輕微,但她心中還是很難過。

  他們兩人已經成為許多人眼中的異類了。

  拜完天地之後,玲瓏便被送進洞房,臨走時她對璇璣招了招手,璇璣立即會意,是要她跟著去洞房,有話想和她說。她看了看禹司鳳,他笑道:「去吧,不用擔心我。還要和敏言喝酒呢。」

  璇璣這才跟著一群女眷朝洞房走,走了兩步,不防有人在後面握住自己的胳膊,她回頭,卻見何丹萍滿臉慈祥地看著自己。她叫了一聲:「娘。」依戀地靠在她身上。

  何丹萍挽著她,一路只問這兩年她在何處,經歷了什麼事,吃的好不好,有沒有累到。一直走到洞房門口,她才突然說道:「你和司鳳……你們是不是已經私定終身了?」璇璣沒有猶豫,她早知道會有這一問,當即點頭。

  何丹萍神色黯然,低聲道:「爹娘都知道你喜歡他,不過他是妖,當日許多人都親眼看見了的,你又是少陽派掌門人的女兒,若是與一隻妖在一起,豈不是讓天下人笑話你,更加笑話整個少陽派嗎?」

  璇璣深深吸了一口氣,良久,才沉聲道:「娘難道以為我就是普通人而不是怪物嗎?」

  何丹萍一下子被堵住,再也說不出話來。璇璣推開洞房門,又道:「不管他是妖還是人,我只知道他是禹司鳳。不會因為他不是人而笑話他,那等於是笑話過去的自己。」

  門輕輕關上了,何丹萍在門外怔了許久,才緩緩搖頭,長嘆而去。

  璇璣走進洞房,只覺入眼的全是喜氣洋洋的紅色,方才送玲瓏進來的女眷們應當已經散了,她那今天做新娘子的姐姐正倚在床頭髮呆,蓋頭揪在手裡,臉上居然有淚痕。

  璇璣微微一驚,急忙過去握住她的手,柔聲道:「哭什麼?誰欺負你了?」

  玲瓏搖了搖頭,反手輕輕抱住她,顫聲道:「璇璣,我……我有許多話想和你說,兩年沒見了……很多話除了你我都不知說給誰聽……可是,現在見到你了,我卻不知怎麼說……」

  璇璣吃驚地看著她,半晌,玲瓏才垂淚道:「我……我這兩年幾乎每天都會夢到那個……那個烏童……很可怕,我簡直不知怎麼辦才好。夢裡我覺得他好可憐,心中無比後悔,醒來之後又覺得這一切太荒謬可怕……」

  「你……夢到他什麼?」璇璣輕聲問著。

  玲瓏輕道:「每次都是一樣的場景,我在一個湖裡洗手,他從水裡竄出來拉我下去……無論我怎麼掙扎都沒用。你說……你說他會不會是陰魂不散纏著我?」

  璇璣安撫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柔聲道:「放心,不會的。我上次去陰間,他早就被判官斷刑啦。你只是心神不寧一直想著他而已。時間長了你一定會忘記他的。乖,別哭了,新娘子哭起來就不好看了。」

  她替玲瓏擦掉眼淚,忽聽她輕聲說道:「罷啦,不管他是纏著我也好,我對不起他也好,都是孽緣。我當年不該……如果早早自殺,也沒如今這麼多煩惱。」

  璇璣無話可說,半晌,玲瓏又道:「白天我腦子裡只想著小六子,晚上做夢卻只想著烏童,我真是個壞女人。」

  「別這樣說……」璇璣還想再勸,忽聽門外一陣喧囂,看樣子是新郎和眾多賓客進來鬧洞房了。她捏了捏玲瓏的手,低聲道:「我一定會把這事弄清楚,如果是烏童纏著你,我替你解決!乖乖做新娘子,不要想那麼多!」

  玲瓏點了點頭,把蓋頭蒙上,璇璣急急推門出去,卻還是遲了,和走在最前面紅光滿面的鐘敏言撞在一處,她險些摔倒。鍾敏言急忙扯住她,滿身酒氣就笑問:「如何,悄悄話說完了?我們可以進去了?」

  璇璣趕緊點頭。鍾敏言在她肩上一拍,又笑:「不知何時能喝到你和司鳳的喜酒?趕緊吧!」他簡直是春風滿面,笑吟吟地進了屋子,後面的賓客也適當地進去鬧一鬧,增加氣氛。璇璣見禹司鳳站在屋外看著自己,便微笑著走過去,問道:「司鳳,上回你們去陰間的那個指環還有吧?回頭再陪我去一趟陰間,好嗎?」

  禹司鳳沒問緣由,直接點頭。

  她要好好看看那烏童到底是怎麼回事。

第五卷 鳳凰花開 第二十七章 花開萬景(七)

  正廳那裡觥籌交錯,正是火熱朝天的時候,一干年輕人都跑去鬧洞房了,褚磊這些老一輩的便在席上飲酒暢談。見璇璣和禹司鳳來了,東方清奇第一個揮手:「小璇璣!司鳳!來坐!你這小丫頭,膽子可真大,一聲不吭跑出門,一去就是兩年,你爹娘擔心的頭髮都白了!」

  璇璣有些不好意思,端著酒杯只是笑。東方清奇又道:「今天你姐姐大喜,咱們撈著一杯喜酒喝。啥時候能喝到你和司鳳的喜酒呀?」說罷眾人都笑了起來。璇璣臉紅不答,偷偷那眼去看褚磊,不知他有什麼反應,見他面上波瀾不驚,既不笑也不惱,心頭頓時涼了大半。

  看來司鳳是妖的事情,他們還不能接受。旁人無關痛癢,自然能拿來開玩笑,但爹娘肯定不會贊成自家女兒和妖怪混在一起。想到這裡,她不由如坐針氈,渾身都不舒服起來。

  那有眼色的見褚磊的神情,便明白了,當即紛紛離開酒桌去別桌敬酒,給他們父女二人一點單獨說話的空間。褚磊端起酒壺,替禹司鳳斟了一杯酒,兩人默默無言地對飲了一杯,良久,褚磊才低聲道:「司鳳,離澤宮那裡……」他的話沒有說完,但傻子也明白他的意思。

  禹司鳳輕道:「晚輩已經不是離澤宮的人。以後也不會是。」

  褚磊沒有說話,半晌,又道:「你以後有什麼打算?年輕人,就一直孤零零地漂泊下去?」

  禹司鳳淡淡一笑,柔聲道:「晚輩於藥石一道頗有興趣,立志做個大夫。」

  褚磊搖了搖頭,嘆道:「年輕人應當胸有大志,就算不能成就大業,至少也應當闖出個名堂來。與世無爭說穿了就是懦弱。」

  這話說得甚是刺耳,璇璣險些把酒杯給捏碎了,臉上一陣紅一陣白,褚磊卻彷彿沒看到她一樣,完全不在意她的反應。禹司鳳在桌子下按住了她的手,輕輕拍兩下,以示安撫,面上卻不卑不亢,說道:「縱然是百年霸業,亦有油盡燈枯的時候。晚輩斗膽,竊以為人生在世,圖的不過是逍遙二字。晚輩並沒有雄心壯志開創第二個離澤宮,以後也不會有。」

  褚磊若有所思地看著他,低聲道:「司鳳,我曾以為你是個能做大事的人。」

  禹司鳳笑道:「前輩謬讚,大事小事,百年之後都是過眼雲煙而已。」

  褚磊似是有所觸動,想了一會,才道:「亭奴先生也是這樣說的,你小小年紀,卻這樣豁達,也不容易。」

  說到亭奴,璇璣終於忍不住插嘴:「爹,亭奴在哪兒?怎麼沒看見他?」

  褚磊說道:「他一年前便離開了少陽派,據說是回歸東海之濱。我們見他去意已決,便沒有阻攔。」

  東海之濱?是亭奴的家鄉嗎?原來他也走了。璇璣忽然感到一陣奇異的寂寞,騰蛇走了,亭奴走了,柳大哥也不願來,看那怪異的樣子,大約也快失蹤到不知什麼地方去。所謂大家永遠在一起,真的只是個夢想而已。

  就像眼下熱熱鬧鬧的喜宴,無論大家怎麼鬧,怎麼歡暢,最後都會散席,回到自己的世界。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天地,她的天地呢?璇璣抬頭看一眼禹司鳳,他正微笑地和褚磊說話。是了,她的天地就在這裡,就是他。

  她的心情突然又變好了,正要自斟自飲,忽聽褚磊說道:「璇璣,這次回來就不要走了吧。如今少陽派損失兩位七峰長老,派中其他人暫時沒有資質能夠頂替,我和其他幾位長老商量了一下,覺得你能力出眾,完全可以擔任七峰長老之一。你考慮考慮。」

  璇璣驚得險些把酒杯給打翻了,指著自己的鼻子,不敢相信:「爹……你你是說我?我做七峰長老?!」

  褚磊點頭:「你身負絕技,日後少陽派交給你我也放心。除了你,還有更合適的人選嗎?」

  璇璣囁嚅道:「不……可是……我從來沒想過做長老……我、身負絕技什麼的……我想自己根本不適合做長老……」她簡直不知道怎麼說,說得亂七八糟。

  褚磊道:「處世做人可以學,功力和天賦卻是學不來的。你出生前夜我做的那夢,果然預示著你身份不凡,將來必然有所大成,少陽派自然是要交給你才好。」

  璇璣吃驚得話也說不出來。她要做七峰長老?成為少陽派的領袖人物?四處看看,這偌大的少陽派,以後由她來執掌?鬧洞房的那些年輕人回來了,很多人都在偷偷看著她和禹司鳳兩人,眼神怪異,目光一和她接觸,立即低頭或者轉身,裝出不在意的模樣。唯有杜敏行對她微微一笑,眉眼間甚是慈和。

  在許多人心裡,禹司鳳是妖怪,她也不是人。雖然他們都不說,但那天妖魔來襲的時候,她縱火禦敵,不慎燒死了一個同門弟子是事實,無數人都親眼目睹的。人們總是會對擁有超凡力量的人產生畏懼排斥的心理,尤其是殺人者。縱然親密的人不會在意,但其他人一定會不舒服。

  她不想被當作一個怪物,更不想禹司鳳在眾人怪異的眼神中過活。

  於是璇璣搖了搖頭,低聲道:「爹爹,對不起,我不能……」

  話音未落,忽聽外面傳來一陣呼喝之聲,三人都是一驚,卻見廳內的賓客都朝外跑去,而方才還藍天白雲的晴朗天氣,一瞬間竟變成了烏雲密布,雷電交加。璇璣見那閃電似血一般紅,心中突然升起一股不好的預感,拔腿便奔出去,褚磊和禹司鳳急忙跟上。

  出的廳門,只覺狂風亂石撲面而來,那血紅的雷電夾雜著颶風,在峰頂肆虐。褚磊急忙吩咐弟子們將賓客請進大廳,將廳門關閉,另派其他弟子結成小隊,在七峰巡邏,一有可疑情況,立即前來通報。

  匆忙間,雷電已經劈到頭頂,刺刺啦啦,好似聚集力量,在半空中閃爍,遲遲不落。璇璣眉頭緊蹙,盯著頭頂的烏雲,它們驚惶地旋轉著,突然被無形的大手撕裂,露出藏在烏雲後的一隻天眼。又是天界的人來監視她?!璇璣正要御劍升空,袖子卻被褚磊扯住,他沉聲道:「別去!璇璣!不要和天作對!」

  她吃驚地看著他,他又道:「不要和天作對!」

  璇璣抽出手,低聲道:「我不作對,只是看看。」話音一落,人已經飛至半空,崩玉在手上一晃,作勢要拋上去,那天眼果然瞬間便消失了。膽小鬼!她在心裡罵了一聲,忽見四周雷電穿梭,好似一張血紅巨大的電網,將她網在中心,巨大的閃電蓄勢待發,一旦劈下,下方的正廳只怕立即便會煙消雲散。

  璇璣大聲道:「是誰來找我麻煩?用凡人來做威脅,太卑鄙了!」

  話剛說完,只聽頭頂一個陰沉的聲音冷道:「天帝聖旨到,罪人!還不速速跪下接旨?!」璇璣急忙轉頭,只見周圍瀰漫的烏雲漸漸褪去,露出後面一個金甲巨人,橫眉冷目,威武不凡,手裡端著一個金色的捲軸,想來就是聖旨了。

  璇璣本想質問他,在凡間又是雷又是電又是颶風,到底想逞什麼威風。然而褚磊的話突然在耳邊響起:不要和天作對!她心中一凜,他到底是不同,竟猜到了她下界輪迴的理由。不要和天作對,是要她這一世順從一些嗎?

  她膝蓋一曲,跪在劍上,低聲道:「璇璣……接旨!」

  那金甲巨人卻不念,傲慢又矜持地說道:「罪人!你的黨羽呢?速速叫來,一同接旨!」

  璇璣有些惱火,一直被他罪人罪人的叫,不過她還是壓抑了怒火,沉聲道:「我沒有什麼黨羽!一直都是一個人,你念吧!我聽著呢。」

  那金甲巨人冷笑一聲,「鼠輩也敢與天斗!罪人接旨!茲有罪人褚璇璣,擾亂陰間秩序,勾結同黨,意圖謀反,即刻捉拿回天庭審問!並有金翅鳥柳意歡,鮫人亭奴,一犯下盜竊天眼之重罪,一犯下連坐之罪,即刻帶回天庭一併審問!」

  璇璣大吃一驚,失聲道:「什麼意圖謀反?!誰謀反?」

  那金甲巨人將聖旨收回袖子里,傲慢地說道:「這個你得問問自己了!廢話不多說!好生上天庭辯解吧!」他取出捆仙繩,正要套住璇璣,不防她手中寒光一閃,快得驚人,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脖子上已經冰涼,被她用劍抵住。

  他吃驚地瞪圓了眼睛,大約是從未遇到膽敢違抗上諭的人,臉都綠了,顫聲道:「罪人!放下劍!你好大的膽子!想被打入無間地獄嗎?!」

  璇璣深深吸了一口氣,調整紊亂的思緒,她現在腦子裡簡直是一團亂七八糟的漿糊。天地良心!她什麼時候謀反了?難道說沒有殺死無支祁,甚至和他有說有笑就叫謀反?柳意歡偷天眼的事情就更奇怪了,怎麼過了十幾年才開始算這筆賬?至於亭奴的連帶罪就最莫名其妙,他做了什麼事情又是連帶罪?

  她突然想到騰蛇的異常離開,心中有如電光閃過,大聲道:「你告訴我,騰蛇怎麼樣了?!」

  那金甲巨人臉色難看,厲聲道:「大膽妖孽!居然敢質問本官!」然而脖子上的劍又貼緊了幾寸,他深明定坤的厲害,只得說道:「……騰蛇與你有契約,自然早早就服罪了!他自己主動認罪,白帝又替他求情,死罪可免,活罪難逃!你休得意,與上界作對,抗旨不遵是什麼後果,你很快會知道!」

  璇璣的臉色一瞬間變得比他還難看。騰蛇那卑鄙小人!果然是嗅到危險的風聲,自己先逃走了!她從來不承望他能與自己共患難,不過遇到災難居然自己先跑,也委實太讓人寒心!

  那金甲巨人見她半天不說話,又道:「對了,下界的時候,白帝讓本官給你帶話,你身為上界戰神,不得有私慾。此刻幡然醒悟也罷,倘若執迷不悟,金翅鳥禹司鳳也要一併問罪!」

  誰知話未說完,璇璣卻冷笑一聲,他脖子上驟然一松,卻是她放開了他。崩玉在她手中飛速轉了起來,為她輕輕一拋,清叱:「起!斷!」它登時閃電般竄了出去,飛到半空,猛然伸長,「呼」地一聲,將困在她身體周圍的電網削斷。

  金甲巨人見她如此厲害,駭得倒退數步,眼看便要隱入雲端,誰知她忽而搶步上前,脖子上又是一涼,被她用劍抵住。他吞了一口口水,色厲內荏地問道:「大膽!你要做什麼?!」

  璇璣想了想,仔細整理了一下思路,才道:「我不會殺你,也沒有謀反。我想這事大概是個誤會。麻煩你回去通報一下,不用派人來捉我,也不需要用別人來威脅我。假以時日,我一定回天庭說個清楚!」

  說罷將他一推,那金甲巨人就是再託大,也不敢逗留在此地了,立即收走雷電風暴,眨眼便消失在空中。

第五卷 鳳凰花開 第二十八章 均天策海(一)

  璇璣降下雲頭的時候,發現正廳門口圍了許多人,見她下來,紛紛避讓後退,二師兄三師兄他們甚至低頭避開她的眼神,神情尷尬。她心中難受,咬了咬嘴唇。褚磊早已急問道:「什麼事?!你怎的將天神趕走了?」

  她本想講實話,忽而轉念想到這實話一說,只怕爹娘都要嚇個半死,在他們眼裡,上界是永不可忤逆的,她不但抗旨不遵,還把傳旨的神官給趕回去,真正是大逆不道,於是話到嘴邊就成了:「……也沒什麼,天神下界視察而已……」

  褚磊明顯不相信,但她咬死牙關不說,他也沒辦法。正亂糟糟的時候,卻見鍾敏言和玲瓏兩人驚慌失措地跑來,連聲詢問發生了什麼事。他倆在洞房花燭這等旖旎時刻遇到天神下凡,委實不容易了些,大煞風景。

  璇璣忍不住「哧」地一笑,道:「沒事啦!雞毛蒜皮的……小事而已。」

  這當然不會是小事,簡直是大過頭的禍事,她自己都不知道把神官趕回去之後,天帝會不會勃然大怒,立即派上一群天兵來抓她,這一夜委實過得提心弔膽。

  她在床上翻來覆去怎麼也睡不著,汗流浹背,一時忍不住想提劍守在半空,來一個她殺一個,一會又恨不得時光倒流,她乖乖跟著那神官去到天庭,省得給爹娘帶來無妄之災。今夜烏雲瀰漫,沒有月光,屋子裡漆黑一片,這種黑暗簡直令人窒息。她將手指放在嘴裡,用力去啃,完全無措。

  窗欞上突然被人輕輕一敲,那一聲如此輕微,然而聽在她耳里卻像打雷一樣,她噌地一下跳起來,握緊崩玉,手心裡汗水淋漓,心跳得幾乎聽不見呼吸聲。外面那人低聲道:「璇璣,你睡了嗎?」是禹司鳳的聲音。

  她一聽到他說話,全身猶如虛脫一般,頓時軟了下來,掙扎著奔過去推開窗戶,不等他跳進來,便狠狠撲進他懷裡,顫聲道:「司鳳!司鳳!」

  禹司鳳緊緊抱住她,反手關上窗戶,將她抱上床,撫上她的臉,只覺她額頭上全是汗水。他低聲道:「是天界出事了?我看今天來的那金甲巨人是傳令官,官司傳旨報令,上界有什麼旨意?」

  璇璣心亂如麻,不知如何訴說,良久,才結結巴巴地將事情說了一遍,說到後來,忍不住哽咽失聲,輕道:「怎麼辦?司鳳!我、我一個衝動就把他趕回去了!他們……他們會不會派天兵來抓我?我家人……會不會也連坐罪?」

  禹司鳳將她的腦袋緊緊靠在胸前,柔聲道:「不會的,別亂想。上界不會胡亂懲罰凡人,你不用擔心少陽派的事。」

  璇璣深深吸了好幾口氣,顫抖的呼吸才漸漸平靜。禹司鳳又道:「看起來,竟有點秋後算賬的味道,連亭奴也不放過,莫非是無支祁捲土重來了?」

  璇璣搖頭道:「我……不清楚。無支祁不是還呆在陰間沒出來嗎?」

  禹司鳳沒說話,不知想些什麼,璇璣也不知該說什麼,靠在他胸前,聽著他胸膛里穩重有力的心跳,似乎就是最大的安慰了。良久,他突然問道:「璇璣,自己前世的事情,還記得嗎?」

  她愣了一下,點點頭,跟著又搖頭,最後低聲道:「有時候很清楚,想也不用想便知道來龍去脈。可是有時候又覺得完全是陌生人的事情,和我沒關係……說不出是什麼樣的感覺。倘若我不去想,它便藏在裡面,好像從來沒存在過。一旦去想了,便再也擋不住……那感覺……像……像……」

  像決堤的洪水,無論如何也擋不住,一直衝過來,衝過來,將她這半生的回憶全部洗刷,她好像不是她,不知道是誰,有一種壓抑不了的蒼茫和暴戾的感覺,就像在身體里藏了一把鋒利的冷刃。於是她只有不去想,裝作不在意,一直告訴自己那是前世,那不是她褚璇璣,那些與她無關。

  禹司鳳抓著她的肩膀,低聲道:「你記不記得自己當初為什麼會突然犯錯被罰下界歷劫?」

  璇璣努力地想了很久,終於搖頭:「不……我不記得。好奇怪,有些東西一下子就想起來了,有些卻怎麼也想不起來。」

  禹司鳳沉吟道:「我猜事情大約與你被罰下界有關。你不是說后土大帝他們一直等著你去殺無支祁嗎?了結這段因緣。可是你卻違背了天意,不知造成了什麼嚴重後果,於是才有旨意來抓你。」

  璇璣黑白分明的眼睛怔怔看著他,似是在努力回想,卻怎麼也想不起來。禹司鳳摸著她的長髮,柔聲道:「不用去想了,時候應當還未到。就算你這次抗旨不遵,上面也沒那麼快來捉你。何況騰蛇在上面……」

  話未說完,璇璣便沉聲道:「別提這個名字!我寧可從來沒認識過這麼無情無義的人!」

  禹司鳳有些默然,過了一會,才道:「他不是這樣的人,你應當比我清楚。」

  璇璣又委屈又激動,想起騰蛇一聲不吭自己跑回天上認罪,將她撇下不管,連個警告都沒有,不由怒從中來;然而不知怎麼的又想起他這兩年沒有任何怨言地陪她東奔西跑找禹司鳳,她失落迷茫的時候,都是他陪著自己,卻又恨不起來。

  良久,她才恨恨出聲,嘆道:「算了……不管他是什麼樣的人……反正他已經走了……」

  禹司鳳突然想起大半年前那個火燒雲的黃昏。騰蛇面色猶如冰雪,從認識以來,他從未有過如此正經的表情。進門劈頭第一句話就是:「老子要走了。」

  禹司鳳以為他又打算出去找吃的,只隨意點了點頭,誰知騰蛇又道:「以後能不能見,還看天意。善自珍重吧。」

  他這才品出點不同的味道,奇道:「你要去哪裡?」

  騰蛇一本正經地說道:「上面要出事,我得回去拖上一拖。只不知能拖多久,你們莫要管我。」

  禹司鳳那時並不知道他指的是什麼,以為是他自己私自下界被人捉住把柄,他又不喜歡過問旁人的私事,只點頭道:「事情已經這般嚴重了嗎?」

  騰蛇當時一定是猶豫著想說出來,然而不知什麼原因,他卻沒說,只道:「老頭子們生氣了,大概很嚴重。」後來璇璣出來了,他便沒有繼續這個話題,再後來,他執意要離開,把璇璣氣得大哭一場。

  如今回想這些事,終於為他捉住一些蛛絲馬跡。騰蛇當時一定是先知道了上界要捉拿璇璣的事情,就在他離開璇璣去鎮子上找吃的那三天,變故一定發生在那三天。想來他一定是遇到了傳話的人,以為這事自己能擺平,便不打招呼自己回去了,誰知結果卻是當作同黨被抓。那傳達旨意的金甲巨人故意提到騰蛇,一定是為了震懾璇璣,結果她氣急敗壞之下居然抗旨,大約也是上界想不到的反應。

  「璇璣,睡了嗎?」禹司鳳低頭輕喚懷裡的少女,她半天沒說話,鼻息漸沉,像是睡著了,被他叫了一聲,立即睜開眼睛,迷迷濛蒙還要裝出清醒的樣子,大聲道:「沒睡!」

  禹司鳳不由笑了起來,在她鼻子上一捏,低聲道:「先別睡了,咱們準備走吧。」

  璇璣揉著酸澀的眼睛,喃喃問道:「去哪兒?」奇怪,剛才她一個人死活睡不著,禹司鳳一來她就全然放鬆,瞌睡蟲也跑了出來,只覺目餳骨軟,困得不行。

  禹司鳳替她披上外衣,整了整頭髮,跟著一把抱起,道:「我們得離開少陽派,如今上界要捉拿的人是你,你不能留在這裡,省得給他們找麻煩。」

  璇璣頓時驚醒,所有瞌睡蟲一飛而光,掙扎著跳下地,飛快收拾了一個小包袱,趁著暗夜深沉,再一次偷偷溜下少陽峰。她覺著自己簡直成了做賊的人,每次都是靜悄悄地來了又走,連招呼也來不及打。

  一直下了山,她回頭眷戀地望著黑暗中高聳入雲的少陽峰,低喃:「才來了一天不到,玲瓏剛剛大婚,明天他們找不著咱們,可得多傷心……」

  禹司鳳攬住她的肩頭,道:「以後若有機會……還能回來的。」

  若有機會……他們真的還有機會嗎?兩人都不知道答案。

  按照禹司鳳的說法,盡量往人多噪雜的地方投宿行走,這樣天界的人就不方便隨便抓人,畢竟任何事情牽扯到凡人,都是麻煩。

  當他們大白天投宿在山下一家客棧中的時候,璇璣倚著他的胸膛,快要睡著,睡前喃喃說著:「司鳳……司鳳我絕不會讓他們把你抓走……」

  禹司鳳嘆了一聲,輕輕拍了拍她的臉頰。

  「咱們先去慶陽找柳大哥,只但願不要去遲了。」他說。

  結果這句話讓璇璣的瞌睡蟲再次跑光,說什麼也睡不下去,兩人只得匆匆忙忙結了帳,急急朝慶陽趕去。

第五卷 鳳凰花開 第二十九章 均天策海(二)

  出乎意料,兩人連口水也沒來得及喝,十萬火急地趕到慶陽,卻在妓院里輕鬆抓到正在喝酒調情的柳意歡。他見到風塵僕僕狼狽不堪的兩人,半點也不驚訝,居然拍著桌子哈哈大笑起來。

  禹司鳳臉色發白,走過去急急抓住他的袖子,沉聲道:「大哥!天界有派人來找你麻煩嗎?」

  柳意歡也不知喝了多少酒,完全的醉態可掬,兩眼發直地瞪著他,半晌張嘴打了個大大的酒嗝,抬手用力拍著禹司鳳的肩膀,笑道:「小鳳凰又回來了!來,喝酒……喝、喝酒!」

  禹司鳳見他醉得厲害,只得胡亂答應幾聲,被他死乞白賴地灌了一杯酒,嗆得險些噴出來。璇璣見他還要折騰,毫不客氣,上前在他後頸上一個手刀,柳意歡哼也沒哼一聲就暈倒在地。

  「璇璣!」禹司鳳哭笑不得,她卻撥了撥頭髮,說道:「走!去客棧!」他兩人一天一夜沒睡,就在少陽慶陽兩遍奔波,加上天界的事情,撐到現在已經是極限,眼下見到柳意歡平安無事,心裡懸著的第一顆大石頭總算落地了,那一瞬間,兩人都覺得腿軟,互相看一眼,苦笑起來。

  禹司鳳將柳意歡扛在肩上,兩人從妓院二樓窗口跳了下去。到了客棧,兩人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柳意歡用繩子從頭捆到腳,省得他酒醒了就跑,跟著倒頭就睡。這一覺足睡到月上中天,半夜三更才醒。

  禹司鳳最先醒過來,起身第一件事就是轉頭看捆在躺椅上的柳意歡。屋裡沒有點燈,陰沉沉的,隱約見到躺椅上人影幽幽,他鬆了一口氣,回頭見璇璣縮在床的角落裡,睡得正香,他替她掖好被子,徑自下床洗了把臉。

  躺椅上的柳意歡一動不動,彷彿連呼吸聲都沒有了。禹司鳳忽然覺得心驚,走過去低聲道:「柳大哥……」

  良久,黑暗裡才傳來一聲嘆息,柳意歡的聲音聽起來很遠,很輕:「你們不應該回來。和天界較勁,說到底吃虧的會是誰?倘若你二人找個地方躲起來,我還安心些。」

  禹司鳳沉默片刻,低聲道:「凡事不是躲起來就能解決的,就算我和璇璣真的能躲開天界追捕,大哥是要我們以後一輩子就活在內疚悔恨中嗎?」

  「內疚個屁!」柳意歡突然發起火來,「老子從小就告訴你,做人要自私冷血!你他媽都學到哪裡去了?!要學人家玩要死死一起的招數?你以為老子喜歡這招?我告訴你,如果今天咱倆位置對調,老子鳥都不鳥你!早走人了!」

  禹司鳳無話可說,柳意歡喘了幾聲,又道:「眼下不是玩什麼同生共死的時候,跑一個是一個,都留下來,就都他媽的玩完!是啊,你是十二羽,那丫頭是戰神,放到天界是什麼?屁都不是!你們哪裡來的狗膽在這風口浪尖跑來找我?老子的臉都給你丟盡了!」

  他罵得實在難聽,禹司鳳嘆道:「大哥……」

  「誰是你大哥?!」柳意歡難得發一次狠,簡直比褚磊發怒還厲害。

  「逃走可不是我的個性!」床上突然傳來另一個聲音,跟著案上的蠟燭被點亮,璇璣笑吟吟的臉映在燭火後面,眉目如畫。柳意歡和小女孩不曉得怎麼說狠話,只得不理。璇璣笑道:「要說話,怎麼不點燈?黑漆漆的,很好玩嗎?」

  她起身將桌上的燭台也點亮,屋裡頓時亮堂不少,三人的樣子看上去都有些狼狽,衣冠不整,披頭散髮,好像剛和人幹了一大架。璇璣坐在柳意歡身邊,說道:「柳大哥,我明白你的意思。不過要怎麼做,是我的事。可不是為了你或者是誰去死,就算死,也是我自己選擇的。」

  柳意歡面如死灰,嘴唇抖了兩下,輕道:「年紀輕輕,不要說死!」

  璇璣低聲道:「不,不管是什麼年紀,都不該輕易說死。你們都要我不可以和天斗,可我從一開始就沒有和他們對著乾的想法,一點都沒有。所以,我也不會乖乖接受他們栽贓給我的罪名,這件事,我一定要說個清楚。」

  柳意歡「嗤」地笑了一聲,淡道:「說清楚?和誰說?你以為天界的那些神仙會耐心聽你說理嗎?」

  璇璣說道:「不試試怎麼知道?就算最後他們還是要殺我,至少我們曾經拚命努力過,我不想莫名其妙就死掉,或者繼續受什麼懲罰,我不願意那樣,柳大哥。」

  柳意歡抿緊嘴唇,不說話了。禹司鳳忽然說道:「不錯,我和璇璣的想法一樣。什麼努力也不做,獃獃縮著腦袋等別人來砍,我無法接受。」

  屋子一時陷入奇異的沉寂中,不知過了多久,柳意歡突然清了清嗓子,沒好氣地說道:「你們倆到底要把我捆到什麼時候?老子腿腳胳膊全麻了!」

  禹司鳳趕緊給他解開繩子,想到他倆當真是膽大妄為,就算柳意歡再怎麼沒大沒小,他也算是個長輩,他們居然做出捆綁長輩的行為來,委實可怕,然而不知為何又那麼好笑。

  柳意歡見他嘴角有一絲笑意,便翻了個白眼,「給我端點水和吃的過來!要餓死老子嗎?」他現在儼然成了老爺,指使兩個小輩給他忙上忙下,好容易伺候他梳洗吃喝完畢,兩人也稍稍整理一下,璇璣正打了水洗臉,忽聽柳意歡說道:「我這天眼,也到了該還回去的時候。放在我身上,漸漸不能控制了。」

  什麼叫不能控制?兩人都詫異地看著他。柳意歡緩緩摩挲著額頭上那個小肉縫,不知想些什麼,過了一會,才又道:「天眼能讓我看到許多前因後果,只要是我見過的人,無論是否萬里之遙,我都會知道他即將遭遇什麼,曾經遭遇什麼。幾乎沒有我看不到的事情,但,只有幾件事我看不穿,知道是什麼嗎?」

  他定定說道:「我看不到自己的過去和未來,也看不到璇璣你的過去與未來。這說明天眼也不是萬能的,天眼自然出自天界,那麼對天界便沒有一點作用。所以,關於這件事的結尾,我也看不到。」

  說到這裡,他似乎猶豫了一下,搖了搖頭:「不,也不能說完全看不到。我說的失控,便是指這個了。我有強烈的不祥預感,天眼偶爾會在夢境中透露一些事情給我,譬如我會被天界抓起來,處以極刑,但真切的東西卻看不見。它不聽我的使喚,在夢境中向我發出警告,我無法控制它。而且,我的妖力一年不如一年,想來擁有天眼是要付出代價的,擁有它多久,便要付出多少代價,我的妖力被索要光之後,剩下的只有我的健康和生命了。於是我想,是時候將它取下了,我至少還得留著一條命去看女兒的轉世……」

  禹司鳳聽他提到女兒,便低喚了一聲:「大哥,你女兒還沒轉世吧……至少等她轉世……」

  柳意歡低聲道:「或許等不及了,說到底我還是個自私的父親,每每都是為了自己的事情棄她不顧,就算她轉世,我也沒臉面去照顧她。」

  他嘆了一聲,抹了抹臉,又道:「天界這次的事,我用天眼沒法看,也和你們一樣莫名其妙。不過既然發生了,不如給你們說說大天眼和小天眼的區別吧。我這個就是小天眼,知悉萬物的因緣結果。還有一種大天眼,璇璣你應當見過,那次在少陽派,那天上裂開的,便是大天眼了。諸神有事沒事就用它來看看凡間或者陰間,那是無論相隔多遠,都可以一瞬間看到下界情況的大天眼。既然用上了它,我想上界一定有人隨時監視你們,不管去什麼地方,大天眼都能看見,所以我說……讓你們逃,其實也沒有意義。」

  他苦笑起來。

  禹司鳳沉吟半晌,突然說道:「我倒有個主意,眼下再趕去東海之濱,只怕也來不及了,何況東海太大,鮫人生活在水裡,一時根本找不到。不如咱們直接去陰間找無支祁,他應當還沒出來,否則離澤宮那邊不會沒動靜。倘若他肯幫忙,那再好不過,請他照看柳大哥和少陽派,順便去東海找亭奴。我和璇璣,就去昆崙山。」

  柳意歡一聽無支祁的名字,臉色頓時一黑,哼了一聲:「他肯幫忙?石頭也會開花!還嫌不夠麻煩?非要扯上這麼個會來事的人物!」

  禹司鳳笑了笑,「大哥對他有偏見,我倒覺得他是個有情有義的漢子,他和璇璣前世也有一定牽扯,璇璣被罰下界歷劫,說不定便是因為他,於情於理,他都不會虧欠她。他若肯幫忙,倒真是了卻最大的心愿了。」

  柳意歡只是冷笑,並不說話。璇璣急忙說道:「好啊!這個主意好!我同意!咱們馬上就去陰間!」說罷她從自己的袖袋裡掏出兩枚玄鐵指環,道:「這是上次我和……騰蛇去陰間時留下的,就是以前六師兄在不周山做眼線的時候帶回來的。司鳳那邊應當也有兩枚吧?你和柳大哥也去過了陰間。」

  禹司鳳也掏出兩枚指環,想了想,皺眉道:「只有四枚,如果無支祁答應的話,咱們這邊可是五個人啊,加上紫狐。」

  柳意歡又哼了一聲:「那死猴子若沒有點本事,怎麼會讓天界那幫神仙如此忌諱?小小不周山哪裡能困住他!神荼鬱壘到時候怎麼死的都不知道!眼下均天環和策海鉤都在他手裡,要不怎麼說那幫神仙柿子撿軟的捏?不去找他,反而來找咱們的麻煩。」

  「策海鉤?」璇璣耳朵尖,「那是什麼?」

  「聽說是這兩樣都是不得了的神器,均天環以前被金翅鳥當作聖物,用來提升妖力,那策海鉤嘛,就是無支祁本人持有的東西了,沒人能逃過策海一鉤,那玩意很不得了。」

  璇璣「哦」了一聲,回想那次在陰間見他,好像沒看到他身上有什麼鉤子,他藏在了什麼地方?

  柳意歡突然一皺眉頭,又道:「我很早以前聽過一個傳說,均天策海本是一個天神的寶物,不過後來那天神不知為何失蹤了,寶物卻留了下來,過了很長時間不知怎麼的又流落到凡間,被人拿走。那傳說究竟是不是真的姑且不說,均天策海卻是真正存在的,到底不是下界之物,離澤宮想要回均天環,只怕後患無窮。」

  璇璣拍手笑道:「柳大哥,你別再啰嗦啦!再說下去天都亮了,咱們快走吧?先去陰間,回頭我和司鳳還得去昆崙山呢!……對了,為什麼要去昆崙山?」

  禹司鳳眉頭微微一挑:「那是天帝在下界的花園,天光開闔的時候,有天梯可以去天界。這事總要找上面的人說個清楚。」

第五卷 鳳凰花開 第三十章 均天策海(三)

  俗話說的好,孤男寡女,同處一室,乾柴那個烈火,天崩那個地裂……這等套戲雖然惡俗,但紫狐無時無刻不在心裡盼望著它會發生。從無支祁大大方方開口讓她留下來陪他開始的那一刻,她就一直用如狼似虎的眼神窺視他。

  倘若他下一刻就上來抱住她,貼著耳朵說一些甜蜜的情話,跟著解開她的衣裳——噯呀,這可怎生是好?她簡直期盼得口水都要流出來。眼下她可不是以前那毛茸茸的狐狸了,無支祁喜歡美人,她正投其所好。就這樣嬌怯怯地站在一旁,楚楚可憐地看著他,不信他不動心——這不,他不是走過來了嗎?

  「小狐狸。」他溫柔地抱住她,吐息在她面上,令人陶醉。紫狐故作嬌羞地抬頭看他,欲言又止,他也是欲語還休,半晌,才道:「你眼皮抽筋了嗎?怎麼一直在眨。」

  紫狐呆住。

  他又道:「還是喜歡你毛茸茸的樣子,多可愛,抱著睡覺一定暖和極了。你不能變回去嗎?」

  她還是呆。

  他還在說:「這鬼地方又陰又潮濕,呆了千年,真是風濕病都要出來。快,用你的皮毛給我暖暖。」

  紫狐吞了一口口水,艱難地開口:「等……等等。無支祁,你不喜歡我變成人的樣子嗎?」她不信他有眼無珠,趕緊扭著腰身轉一圈給他看:「看!細腰長腿美貌如花,你沒長眼睛?!」

  「哦,一般般啦。」他摳著鼻孔,一副勉強勉強的樣子,「我更喜歡你毛茸茸的樣子。」

  「你這蠢貨!」紫狐勃然大怒,一腳踹上他的面門,將他踢翻在地,跟著賭氣跺腳跑出去。外面還是老樣子,白霧繚繞,什麼也看不見。紫狐蹲在地上,抱著自己的胳膊,心中一會委屈一會憤恨。

  反正他眼裡永遠不會有她,世上怎麼會有這麼可惡的男人啊啊啊啊?!她磨嘰了半天,沒人理她,只得偷偷轉頭瞄進屋子,無支祁還維持著方才被她踹倒在地的姿勢,動也沒動一下。

  這樣的時刻,他會想什麼呢?

  紫狐走了回去,一直走到他腦袋旁,輕輕坐下,毛茸茸的大尾巴「唰」地一下,甩在他臉上——她果然還是變回了狐狸。「我……不是故意的啦。」她見無支祁一直不說話,以為他生氣了,只得委委屈屈地道歉,「也沒用勁啊……疼嗎?你、你別不理我……」

  尾巴突然被他一把抓住,紫狐尖叫一聲,天翻地覆,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被他哈哈大笑地摟進懷裡了,他的臉貼著她緞子一樣柔軟光滑的皮毛,左右蹭,一面叫:「還是這樣好!真暖和!」

  某些時刻來看,他真的像小孩子。

  紫狐掙扎了幾下,終於找到一個舒服的姿勢,下巴貼在他胸口上,不動了。停了一會,兩人就像以前一樣,天南地北地胡聊起來,千年的障礙彷彿一下子變得不存在,她還是他可愛的小狐狸,他也還是她心中偷偷仰慕愛極的男子。

  是誰說過,兩個人的關係中,誰先愛上了,誰就要多吃苦。為了那個人,會一再地降低自己,最後一直埋進泥土裡去,他會成為自己的整個世界。雖然這樣的事實令她無奈,但只要能在一起,什麼都可以不在乎。

  她再也沒有變成人形,知道他不喜歡。全天下所有女子在他無支祁眼裡都是美女姐姐,要親要抱要蹭在一起,唯獨她紫狐不是。從某方面來說,雖然令人絕望,但再反過來思考,在他心裡,她也算獨一無二的,她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呢?

  南山有烏,北山張羅。烏既高飛,羅將奈何!命之不造,冤如之何?她等了千年,想要的結局並不是如此,可是兜轉了一圈,還是回到原點,這便是她的緣法了,強求不得。

  兩年的時光很快就過去,在紫狐眼裡就像只過了兩天,或者兩個時辰,一晃眼便流逝掉。就像她昨晚做的夢,夢裡與他攜手千年,恩愛甜蜜,開花結果——也不過是一場夢的時間,睜開眼,一切都不同。

  每天早上紫狐醒來第一件事就是在無支祁衣服上把口水蹭掉,今天也不例外,用力伸個懶腰,尖尖的嘴巴朝下面一蹭——嗯嗯?怎麼是一堆濕漉漉的茅草?她嗖地一下跳起來,吐出蹭進嘴裡的茅草,左右看看,卻見屋門大開,無支祁抱著胳膊站在外面仰頭望天,神情很是嚴肅。

  她幾步就竄上了他的肩頭,毛茸茸的尾巴勾住他的脖子,嬌滴滴地問道:「你在看什麼?」

  「哦,我在夜觀星象。」他說得可正經了。

  夜觀?星象?紫狐抬頭看看灰濛濛白茫茫布滿霧氣的天空,這裡除了霧什麼也沒有,哪裡來的星象給他看?

  「現在是白天吧,你就會裝模作樣。」紫狐舔著自己的爪子,她是愛乾淨的好狐狸。

  「笨。」無支祁指著自己的心口,道:「用眼睛就是花上一萬年也看不到,用心去看。……我有預感,那幫神仙要做一番事情了。」他肩胛處似有東西在灼灼跳動,隱約竟拉扯出一絲疼痛,「均天策海也有反應了。」

  紫狐瞪圓眼睛看了半天,除了霧氣還是啥也看不到,她嘆了一口氣,跳下無支祁的肩頭,回頭道:「用膝蓋用鼻孔也看不出什麼,算了。回去啦,這裡陰沉沉的,有什麼好看。」

  無支祁回手扯住她的尾巴,道:「回哪裡?咱們得準備走啦。」

  「走?」紫狐掙不脫他的魔手,氣急敗壞地大叫:「放開我!尾巴也是你能拽的嗎?!」

  無支祁硬是把她拉回來,勾在胳膊上掛著,笑道:「走啦走啦!是時候離開這鬼地方了。千年都沒吃什麼東西,嘴裡淡出鳥來!小狐狸,咱們出去喝上一千杯美酒再說!」

  啊啊?真的要走?紫狐這才真正反應過來,抬頭問他:「走去哪裡?離開陰間嗎?可是……他們……」

  「誰管他們!老子要出去,誰敢攔?」他露出一口白牙,笑得張狂放肆,「老子出去,欠債的還錢,欠人情的還人情,該怎麼逍遙怎麼逍遙。攔我的,都別想活。」

  語畢,他縱身一跳,眨眼便消失在茫茫白霧中,只剩身後的小茅屋孤零零地矗立在荒野里。不知過了多久,兩個人影緩緩浮現在茅屋前,一人貼著門縫看了一會,似是確定人已經走了,低聲道:「就這樣放他出去,不知又要鬧出多大的事端來。神荼鬱壘只怕要遭殃。」

  另一人並沒答話,半晌,方壓低嗓子道:「無法,舊緣法已盡,這新緣法究竟如何,上天也不知道。且看他們如何做吧。」

  「那猢猻不是個省事的,若再次搗亂,又當如何?若他二人聯手,又該如何?」

  那人沉默良久,道:「殺。」

  只此一字,便道盡所有。

  ※※※

  將翱翔天空的蒼鷹囚禁起來,有朝一日突然放開鎖住它的鎖鏈,它會有怎樣的反應?紫狐一直認為人的傲性是會隨著時間與經歷的推移而漸漸磨損的,起初無論怎樣稜角分明的性格,最後都會被打磨成光滑的面子。被擒獲的蒼鷹,會有大半寧可留下吃現成的,選擇忘卻流連天空的自由快感。

  可是再見到無支祁臉上那熟悉的光芒時,她突然發現,時間在他身上幾乎是停止不動的。無論他被囚禁多久,都無比渴望自由,他眼裡那奪人魂魄的神采,到今天也沒有褪色,令她神魂顛倒。

  和所有陡然重獲自由的人一樣,他在天地間歡暢地跳躍吼叫著,彷彿浩蕩天地間,只有他一個人,都屬於他一個人。他也不知翻了多少個筋斗,最後哈哈大笑,將她一把撈起,縱身便跑,足尖在地上一點,飄飄欲飛。

  他們到底是怎麼出陰間的,她也說不清楚,只是眼前原本霧氣瀰漫,突然就變成了黑夜漫漫,腐朽氣味的風拂在面上,那是真正的地獄的味道。「這是什麼地方?」紫狐死死咬住他的頭髮,防止被他顛下來,模糊地問著。

  不像是不周山,不周山雖然不分晝夜,永遠是暗夜,但絕沒這麼黑,黑的伸手不見五指。周圍沒有一點聲音,只有腐爛的氣味悄悄蔓延。呆久了,簡直要讓人發瘋。若不是無支祁就在身邊,她真是忍不住想尖叫。

  無支祁笑了笑,「這裡是最底層的無間地獄,到了最後,就沒有肉體上的刑罰了。任何人往這地方一丟,無論多麼強韌,最後都會無止境地發瘋,痛苦不堪。」

  紫狐不由毛骨悚然。

  「沒有希望——這才是世間最殘忍的事,不是嗎?」他笑著。

  他住的小茅屋就在無間地獄的最頂端,好在那裡還有白蒙蒙的光,對任何人來說,有光明,就有希望,所以他還沒發瘋,還活得嬉皮笑臉。

  「那幫神仙對我也算仁慈啦。」他將紫狐丟下去,她嚇得尖叫起來,張口死死咬住他的褲子,眼淚鼻涕一起流出來,「你要幹什麼?!」她吼得聲嘶力竭。

  無支祁蹲下來拍拍她毛茸茸的腦袋,柔聲道:「抱歉,委屈你一下。退開些,別靠近,我有點事要做。」

  紫狐使勁搖頭,咬著他的褲腳就是不放。無支祁只得放棄,站了起來,突然抬手在左邊肩胛處狠狠一抓,霎時間,萬道光芒從他心口處綻放出來,猶如飄浮的綢帶一般,緩緩旋轉,像黑夜裡璀璨盛開的光之花。

  那刺目的光芒立即引起周圍的躁動,深沉的黑暗裡似乎有人在窸窸窣窣地說話,走動,靠近。紫狐嚇得瑟瑟發抖,那些看不見的東西是最讓人恐懼的。恍惚中,只覺有冰冷的手摸上她的脊背,她終於忍不住放聲大叫,就在她尖聲大叫的同時,無支祁的手上多了一團劇烈閃爍的光芒,晃一下,頓時長了一人多高,隱約像一根彎曲的鉤子。

  他漫不經心地笑著,將那鉤子提在手裡,耍兩圈,瑩瑩流光飛舞,然而再強烈的光芒,也無法突破無間地獄裡深邃的黑暗。他嘿地一笑,陡然大喝一聲,縱身而起。

  紫狐只見到一道巨大的光芒在空中閃爍,像一條矯健的銀龍。緊跟著,一聲劇烈的轟鳴,彷彿天地在一瞬間裂開一般,整個世界都開始震顫,那道光芒越拉越長,簡直像橫亘在黑暗裡的一根柱子。地面像陡然沸騰的湯鍋,翻滾扭曲,她不管怎麼用爪子抓緊地面,都會被摔得七葷八素,滾來滾去,像油鍋里的豆子。

  「刺啦」一聲巨響,緊跟著是轟隆隆,空空空,紫狐在地上不停翻滾,幾乎要被那劇烈又可怕的聲響炸聾了耳朵。她死死捂住耳朵,在最後一刻絕望地抬頭——那道光芒撕裂開了整個黑暗!像初升的旭日,從一個月牙尖變成了輝煌萬丈。光芒覆蓋下,深邃的黑暗裡伸出無數只蒼白的手,無助地揮舞,是乍見光明的狂喜?還是畏懼?

  她閃過最後一個念頭,再也受不了地面劇烈的震蕩,暈了過去。恍惚中有人將她一把抱起,臉貼著她柔軟的皮毛,又叫又笑,像個孩子:「小狐狸!你看!耍了好大一場!」

第五卷 鳳凰花開 第三十一章 均天策海(四)

  他用策海鉤幹了什麼,紫狐是不曉得,反正她醒過來的時候,已經出了陰間。高聳入雲的不周山,就在身邊。陰冷的風,將遠處的說話聲送了過來,依稀是無支祁在和人唧唧咕咕說著什麼。

  紫狐刺溜一下跳起來,只見身後不遠處站著兩個金甲神人,那姿勢,那神態,那氣勢,怎麼看怎麼像鎮守不周山的兩個神將神荼鬱壘。不過神荼鬱壘一直都是以萬丈高大的形象出現,這兩個金甲神人……好像比普通人大不了一圈。

  無支祁抱著胳膊笑嘻嘻地站在兩人對面,歪著腦袋不知說些啥,紫狐三步兩步跑過去,竄上他的肩頭,尖尖的鼻子畏縮地躲在他脖子後面,低聲道:「無支祁……你、你在和誰說話?」

  無支祁反手拍了拍她光滑的皮毛,並沒答話,只說道:「關了老子那麼多年,老子沒傷你們半根毫毛,不過小小打裂了不周山,不算什麼大事吧?做神仙呢,不能太過分,否則老子會怒的。老子一怒,自己也不知會做出什麼事來……你們明白的。」他笑得雲淡風輕,一副我們是老哥們了你們都明白的樣子。

  神荼怒道:「做妖呢,不能太囂張。你要搞清楚自己是個囚犯,你現在是逃命!搞得驚天動地不是挑釁是什麼?不周山是說打裂就打裂的嗎?!」

  無支祁眼睛一亮,摸著鼻子笑道:「哦?你的意思是我搞得靜悄悄一些,就可以走了?」

  神荼漲紅了臉:「胡說!你眼下是囚犯!速速回去等候后土大帝的審判!不要再胡攪蠻纏!」

  「嘖,真煩。」無支祁搖了搖頭,胳膊突然一揮,大喝一聲。神荼鬱壘只當他要發難,嚇得倒退好幾步,險些摔倒,誰知他在原地一動不動,哈哈大笑起來。兩人驚疑不定地看著他,不知他玩什麼花招。

  「好啦,老子沒空陪你們玩。」無支祁笑著,將亂七八糟的辮子朝後一甩,道:「又不想和老子打,又不給老子走,你們是專喜歡用嘴巴來打架的長舌婦嗎?」

  「你……」神荼臉紅得像燒起來一樣,不知是羞是愧,正要和他再爭辯幾句,卻被鬱壘扯住,「我們確實打你不過,但既然身為鎮守不周山的神將,恪守職責便是第一。哪怕為之戰死,亦是職責。閑話說到這裡,動手吧!」他鏗地一聲抽出腰間佩劍誅邪,下定決心,拚命也要攔他一攔。

  一旁的神荼也抽出驅魔劍,兩人擋在無支祁面前,再也不說話。

  紫狐見他們三個劍拔弩張,只怕是要打上一架,她一定是拖後腿的那個,乾脆悄悄從無支祁身上爬下來,回頭去看不周山。只覺那山體上似乎是被人打了個弧長的裂縫,陰冷腐臭的風從裡面呼嘯而出,帶出無數號哭尖叫的聲音,令人毛骨悚然。原來方才無支祁是用策海鉤硬生生將不周山劈壞了!不過這確實符合他的作風,無支祁一向是蠻幹的很。

  她搖搖耳朵,再去看無支祁,他還是抱著胳膊,悠哉悠哉,笑道:「來啊,老子赤手空拳陪你們耍耍!」

  那兩個可憐的神將,被他氣得臉色一會紅一會白一會綠,然而實在是忌諱他。雖然過了一千年,但他當年水淹天庭的威勢猶在,二十八星宿多麼強悍的神將,硬生生被他殺光大半,最後連玄武都重傷不治而死,朱雀的右胳膊也被他砍斷——誰有膽量與他鬥上一斗?

  神荼喉頭微動,一顆冷汗順著鼻樑流下來,鬱壘沒有動,無支祁也沒有動——他忍不住了,先下手為強!驅魔光芒大盛,正要發招,忽聽紫狐大叫道:「天啊!你們怎麼來了?!」

  在這千鈞一髮的時刻,她尖叫一聲,比晴天霹靂還可怕,神荼手腕不由自主一抖,驅魔連個蒼蠅也沒劈中,咣當一下砍在地上。他頓時羞愧難當,臉上漲紅一片,偷偷拿眼去瞅無支祁,只盼他沒發覺,誰知他扯了一下嘴角,冷笑:「還是那麼沒用!」

  神荼恨不得立即在地上挖個洞鑽進去,鬱壘見同伴受辱士氣大損,自己再不動,今日便真的要被這頭猢猻踩在腳底,當即大吼一聲,上前沒命地揮舞著誅邪,沒舞兩下,只聽後面一個嬌嫩的聲音問道:「這是在做什麼啊?」他一聽那聲音,心中又是大驚,誅邪脫手而出,丟了老遠,這下,他的臉比神荼紅的還厲害。

  無支祁百無聊賴地回頭,突然眉頭一挑,笑嘻嘻地露出一口白牙,道:「喲!怎麼又是你們?來找我的嗎?真是巧呀!」

  對面站著的,正是璇璣三人。他們剛來到不周山,老遠就見到神荼鬱壘身上的萬丈金光。由於他們今次沒有放出萬丈神相,柳意歡非說那金光是金子,硬把璇璣和禹司鳳拉過來撿金條發大財,誰知靠近了才發現是神荼鬱壘,他倆正擋著無支祁,雙方劍拔弩張。

  璇璣走過去,見神荼鬱壘臉上一會慘白一會血紅,而兩人的兵器一個插在地上,另一個丟了老遠,回頭再看看無支祁,一臉輕鬆,當即皺眉道:「你真過分!不是答應了我不傷害地府的人嗎?幹嘛打他們?」

  無支祁無辜地瞪圓了眼睛:「我?打他們?冤枉啊!我連根手指都還沒動呢!」

  璇璣懶得理他,過去替鬱壘將誅邪劍撿回來,遞到他面前,柔聲道:「對不起,總是讓你們提心弔膽的。我們馬上就走。」

  鬱壘怔怔地接過誅邪劍,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旁邊的神荼也是一個字都說不出來——這種時候,他們能說什麼呢?一個戰神,一個驚天動地的妖魔,若不想死,最好是一個字都不說。

  無支祁笑道:「原來真是過來接我的!多謝多謝!」

  柳意歡冷笑一聲,走到一邊去,嘴裡也不知嘀咕些什麼。禹司鳳說道:「你這兩年沒有出去過?一直待在下面?」

  無支祁聳了聳肩膀,「好久沒見到小狐狸了,陪她說說話咯。出去肯定有一堆事,顧不上理她,回頭她一定又和我哭。她哭起來真是煩死了。」

  紫狐正親熱地趴在璇璣肩膀上舔著她的臉,聽他這樣說,氣得竄回去在他手上重重咬了一口,叫道:「你才是煩死了!臭猢猻!」無支祁笑了起來,哎喲哎喲地叫著,將她的尾巴一抓,反手將她甩在自己肩頭,用手按住,跟著在她毛茸茸的大尾巴上一親,笑道:「彆氣彆氣,小狐狸最可愛。」

  禹司鳳又道:「我以為你早早便出去將均天環還給了離澤宮。」

  無支祁「嘖」了一聲:「急什麼?都等了一千年,還急在這一會?走走,先離開這鬼地方,陰森森的,真不舒服。」

  說罷他抬頭就走,璇璣急忙叫道:「等等!無支祁……有點事,想讓你幫忙……」她說得猶猶豫豫,像是不知怎麼開口,無支祁滿臉欣喜地跑過去抓住她的手,柔聲道:「說吧!戰神姐姐有什麼差遣,小的赴湯蹈火也在所不惜。」

  紫狐在後面也不知咬了他多少口,他都混不在意。璇璣見他這麼熱情,頓時覺得他是天下第一好人,倒豆子似的將近期一系列變故說了出來,最後說道:「我……我想請你幫我去東海找亭奴,然後……照顧亭奴和柳大叔,別讓天界的人把他們抓走。可以嗎?」

  無支祁眯起眼睛,彎彎的,笑道:「你自己為什麼不去?你難道比我差嗎?」

  璇璣搖頭道:「我得去昆崙山。無緣無故背上造反叛亂的罪名,我可不甘心。」

  無支祁攤開手:「這麼好玩的事你自己去,居然不叫上我!我也要去天界!乾脆帶著那什麼柳的,一起去天界就是了!昆崙山我可熟的很。」

  璇璣急道:「不行!那亭奴怎麼辦?再說,我這次是去找人說理,又不是打架,你和騰蛇一樣,動不動就要打架,我才不帶你去!」

  「喂喂!」無支祁鬱悶了,「不要把我和那個銀頭髮的混為一談好不好?……對了,他人呢?不是說出去要打架嗎?他怎麼沒來?」

  璇璣眉頭一皺,還沒說話,卻聽鬱壘在後面說道:「騰蛇大人已經為白帝軟禁,三百年之內不許下界。至於那鮫人,我聽聞已經被應龍大人捉去了天界。他千年之前就因為連坐罪被罰下界,下界之後更不知悔改,再次犯錯,天帝的意思是嚴懲,紀律朝綱,想來不日是要處以極刑了。」

  眾人聽說都是大吃一驚。璇璣顫聲道:「連坐……怎麼又是連坐!連坐到底是個什麼罪?」鬱壘看了她一眼,低聲道:「他既為將軍大人的密友,將軍大人出了什麼事,他自然也……」璇璣茫然地看著他,確實,她身邊的人好像總是會倒霉,司鳳,柳大哥,亭奴……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無支祁笑道:「幹嘛,剛才還劍拔弩張的,這會又過來討好賣乖,怕你們的將軍大人一劍把你們劈成兩半?」

  鬱壘臉上一白,跟著卻說道:「不。我們不過是鎮守不周山的神將罷了,在天界並無說話的權利。但將軍大人有沒有謀反,我們卻明白。她這樣的人……絕不會是大逆不道的謀反之人,和那些張狂跋扈的妖物完全不同。」

  「哈哈!」無支祁大笑起來,「嗯,張狂跋扈,不錯!這個形容很好,我喜歡!」

  鬱壘又道:「將軍若要去昆崙山,不妨兩個月之後再去。屆時天帝去下方花園玩賞,不用上天界便可以見到他。您現在……一介凡人,擅闖天界是極大的罪名。」

  璇璣急道:「兩個月!那亭奴早就死了!」

  神荼忍不住說道:「死便死了,一個鮫人而已!你若執意現在去,本來不是死罪也會被定成死罪,根本不值得!」

  璇璣臉色蒼白,怔怔看著他,神荼被她的眼神看得毛骨悚然,退了兩步,結結巴巴地說道:「我……我不過是好心提醒你而已。什麼時候去,是你自己的事!反正和誰作對都別和天帝作對。你、你自己看啦!」

  無支祁在璇璣肩上一拍,道:「罷了,走吧!兩個月就兩個月,正好均天環的事情也要解決一下。」

  可是……璇璣搖了搖頭,她怎麼能眼睜睜看著亭奴莫名其妙死掉?

  「他不會那麼快死的,在抓到你我之前,他不會死。天界定罪名喜歡一起定,兩個大頭沒逮住,他一個連坐,怎麼也不好定罪。你就放心吧。」

  無支祁扯著她的袖子,璇璣終於點了點頭,將信將疑,跟著諸人離開了不周山。沒走兩步,卻聽鬱壘在後面說道:「將軍!望你早日恢復神識,恪守嚴明,不要與妖類同流合污。謹記謹記!」

  璇璣心中一顫,回頭再看,那兩員神將已經消失不見。她忽然覺得有件事很不對,十分不對,但一時怎麼也想不起來,為什麼不對。

  不對勁的,到底是什麼?

第五卷 鳳凰花開 第三十二章 均天策海(五)

  一直出了不周山,璇璣突然把手一拍,叫道:「不好!我答應了玲瓏去陰間看看烏童的情況!結果給忘了!」她掉臉又要回去,禹司鳳攔住,皺眉道:「你去看烏童做什麼?玲瓏怎會讓你去看他?」

  璇璣猶豫地看著他,不知該怎麼說。禹司鳳又道:「原來你先前說要來陰間,竟是為了此事。玲瓏出什麼事了?」

  璇璣只得將玲瓏每天做噩夢的情形說了一遍,懷疑是烏童陰魂不散,纏著她。禹司鳳聽完皺眉不語,倒是無支祁摸著下巴笑道:「別胡扯了,人都進了地獄,哪裡來的本事騷擾陽間的人!不然老子這一千年早就託夢無數啦!我看這事和陰魂不散無關,分明是心病嘛!」

  「應該不會吧,玲瓏看上去很怕的樣子,說不定真是烏童搞得鬼。你們先走,我去看一下,馬上回來。」璇璣擺擺手,誰知又被禹司鳳攔下,他沉聲道:「不要去,浪費時間。」

  「什麼叫浪費時間!」璇璣有些惱了,漲紅臉瞪著禹司鳳。他欲言又止,只皺眉猶豫,紫狐在一旁沉吟道:「璇璣,依我看,這事真和烏童無關。真正陰魂不散的人不會只是託夢,被關入地獄受罰的魂魄更沒有託夢的能力,何況你看,神荼鬱壘守在這裡,地獄裡更是每層都有陰差守衛,烏童又不是無支祁這樣厲害的人,根本不可能逃出來。俗話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我覺得是玲瓏想太多了。無支祁說得沒錯,那是心病。」

  「可是……」璇璣還有點想不通,禹司鳳握緊她的手,道:「先去找客棧住下,晚上我給你說。」

  眾人都不支持她再回去,璇璣只得乖乖跟著他們離開。

  無支祁被關了一千年,出來看一棵樹一根草都是新鮮的,還在荒野上就開始大叫大嚷,喜得抓耳撓腮,就沒一刻是安靜的。等到了鎮子上,看到熙來攘往的人潮,櫛比鱗次的建築商鋪,眼睛都要看直了,反而安靜下來。

  進了酒家,璇璣信守承諾,買了三四壇好酒,朝無支祁面前一丟,笑道:「來,咱們喝酒!」

  那一瞬間,他的眼睛簡直比太陽還亮。

  無支祁雖然嘴饞,但並不像騰蛇那樣往死里塞,相反,無論是喝酒還是吃菜,他都顯得十分悠閑,眾人說說笑笑,談談外面變化的事物,很快就喝乾了一壇梨花釀。無支祁端著酒杯,斜靠在二樓欄杆上,望著下面喧囂的市集,笑嘆:「外面真是變了不少,一千年前,哪裡來的這等醇厚好酒,更沒有這麼精緻的小樓。房子都是石頭搭的,上面都用人臉做花紋……」

  說罷又捻起一塊細緻糕點,丟嘴巴里大嚼特嚼,一面唔唔道:「唔……好吃!想不到啊,一千年後出來,這日子比天界還舒服!天帝老兒想必在天上又羨又妒,賤民們都比他會享受了。」

  「咦,你在天庭住過?」璇璣很好奇。

  「那可不是!」無支祁哈哈笑起來,「住了蠻久呢!每天都有人送吃的過來,怕我發火,每天換著花樣給我好吃的,可惜都沒啥味道!」

  真的嗎?璇璣看他的眼神已經變成崇拜了。紫狐哼了一聲,翻白眼道:「你聽他吹牛!肯定是被關在天牢的那段時間。天界的人沒殺他都算好的了,還養著他?」

  「唉,我跟你們說,天界還沒昆崙山好看呢。也苦了那些神仙,還得裝出正經八百的樣子來,心裡肯定都要叫苦。回頭見到天帝老兒,就拿這話問他:每天思凡下界的神仙有多少,您老知道嗎?保管給他難堪!」

  眾人吃喝一番,酒喝到酣處,連柳意歡都不再綳著臉,和無支祁兩人你一杯我一杯乾起來。一場酒喝得大醉一番,嘻嘻哈哈互相攙扶著去投宿客棧。璇璣酒勁上頭,在屋裡呆著也覺悶熱,正下樓去取水來洗臉,卻聽紫狐在後院那裡咯咯笑,聲音極是甜蜜。

  她今天喝得最多,因為到了人間,不好維持狐狸樣,又化身成紫衣美人,喝到後來狐狸耳朵和尾巴都跑了出來,險些被人看見。璇璣擔心她喝多了難受,便推門走過去,忽見紫狐猶如八爪魚一般纏抱著無支祁,青絲凌亂,面色酡紅,帶著醉意的媚態,委實令人心跳難耐。

  璇璣趕緊退回去,只怕打擾到他倆談情說愛。紫狐咯咯笑了一會,忽然柔聲道:「無支祁,我變成人美不美啊?」聲音嬌滴滴的,彷彿能滴出水來,隔著老遠,璇璣都覺得臉紅心跳。

  無支祁笑道:「美,我家小狐狸自然是很美的。」

  紫狐笑得花枝亂顫,突然勾住他的脖子,媚眼如絲,輕聲道:「那你親親我,你不喜歡我嗎?」

  璇璣只覺自己不便待在這裡,轉身正要離開,忽聽無支祁低聲道:「你醉了,快去睡吧。」聲音清冷如水,沒有半點被迷惑的跡象。紫狐還是笑,笑了很久,才輕輕說道:「你親我一下,我就去睡。」

  「別胡鬧。」無支祁拍了拍她的腦袋,像對待一個任性的小寵物,「快上去睡覺。」

  紫狐收斂了笑容,緩緩鬆手,站定在他面前,靜靜看著他。無支祁不動聲色,與她對望,眉頭也不皺一下。半晌,她突然勾起唇角,柔聲道:「好,我去睡了。無支祁,你也早些休息,做個好夢,記得要夢到我喲~」

  無支祁擺擺手:「去睡!哪裡來這麼多廢話。」

  紫狐這才咯咯笑著,搖搖晃晃地跳上牆頭,推開窗子跳了進去。

  他倆這情況,很不對勁啊。璇璣默默回到自己的屋子,坐著發獃。一直以來,她聽紫狐單方面地訴說她與無支祁的感情,還以為這兩人是一對呢。那次他們去陰間,也是無支祁自己開口要紫狐留下,原來根本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

  紫狐那麼好看,為什麼無支祁不喜歡呢?

  房門突然被人推開,禹司鳳端著一個茶盤走了進來。見璇璣沒睡覺坐在床沿發獃,他不由笑道:「怎麼,還在為玲瓏的事生我的氣?」

  璇璣跳起來,撲上去勾住他的脖子,猶豫了一下,才仰頭道:「司鳳……你親我一下。」

  禹司鳳手裡還端著茶盤,被她的要求弄得哭笑不得,似笑非笑地說道:「原來沒有生氣,是在思春。」話音未落,卻已消失在交纏的唇間。他很熱情地給了她一個吻,雖然這結果很讓她滿意,但——

  「別……天還沒黑啦!」璇璣手忙腳亂地抓著他不規矩的手,氣喘吁吁,好容易才讓他安分下來。禹司鳳將茶盤往桌上一放,將她攔腰抱起,苦笑:「有你這樣折磨人的嗎?」璇璣慚愧地勾著他的脖子,低聲道:「好啦,晚上……晚上再說嘛。」話語到後來,已是微不可聞,羞得滿面通紅。

  禹司鳳低頭在她額上一吻,將她抱到床沿,兩人並肩坐下,倒了茶來喝。璇璣怔了半天,才道:「司鳳,你說,不喜歡一個人,是不是就不會願意去親近她?」

  禹司鳳何等聰明,見她的神色便知道她指的是什麼,便笑道:「紫狐是很好,但誰也不會因為對方很好就愛上。或許他們認識了太久,太過熟悉,所以反而無法成為情人。」

  「誰說的?玲瓏和六師兄從小一塊長大,他們不是已經大婚了嗎?玲瓏心裡只有六師兄,六師兄心裡也只有玲瓏。」

  禹司鳳放下茶杯,把玩著她纖白的手指,低聲道:「敏言心裡是不是只有玲瓏,我不清楚。但玲瓏心裡一定不是只有敏言。」

  什麼意思?璇璣疑惑地看著他。

  他笑了笑,又道:「別人的事,不好插手。不過女人的心思一向細密敏感,她怎樣想的,也只有她自己最清楚,所以她和烏童之間到底有什麼,導致了她的心病,那也是她自己的事情。」

  「我、我還是不明白。」璇璣喃喃說著,「你的意思難道是說玲瓏喜歡烏童?不可能吧?他根本是個壞蛋。」

  禹司鳳將她的手抓起,柔聲道:「璇璣,你看,手有手心手背,和人一樣,分成表層和裡層。我們的表層大多遵循著理智走,什麼是對什麼是錯,世界早已定好。敏言對玲瓏來說,就是表層最好的選擇,一起長大,青梅竹馬,無話不說,又互相喜歡,除了他,還會有更好的選擇嗎?」

  璇璣搖了搖頭。

  「可是裡層的心是不受理智控制的,甚至不受我們自己控制。它完全自由,將我們內心最陰暗,最隱諱的念頭暴露出來。烏童,就存在於玲瓏的裡層世界。她對他完全不熟悉,一切都是神秘。或許囚禁的時期還發生了一些我們不知道的事情,令她產生異樣的情感——她會清楚地知道這個男子與敏言完全不同,這便是另一個選擇了。一旦表層和裡層發生衝突,所有人的反應便是掩飾裡層,因為表層有無數規矩死死鎖著,反抗的人沒有好下場。一面是青梅竹馬的戀人,一面是神秘莫測的敵人,她該選擇哪個?」

  璇璣還是搖頭。

  禹司鳳輕笑道:「璇璣,我告訴你,無論她選擇哪個,都會後悔。世界很殘酷,往往把兩個擁有同等誘惑的東西放在你面前,選擇其中一個,就必須丟掉另外一個。現在,是她裡層的心在為烏童哭泣,所以,那不是我們能插手的事情,更和烏童無關,完全是她自己的心病。」

  「那……我該怎麼做?」璇璣在他懷裡仰頭虔誠地看著他,黑白分明的眼睛,彷彿是看著自己世界裡的神,全身心的信仰愛戀。

  禹司鳳忍不住低頭吻下去,喃喃道:「你什麼也不用做……時間是最好的良藥……抱緊我,璇璣。」

  他的吻令人意亂情迷,忍不住反轉過去,抱著他的脖子,觸手已是光裸熾熱的肌膚。她在恍惚中還是沒搞明白,衣服究竟是什麼時候被脫掉的,然後,天還沒黑……她欲脫口而出的話,盡數折翼在他燃起的火焰下。

第五卷 鳳凰花開 第三十三章 均天策海(六)

  本來禹司鳳的意思是,既然天帝還有兩個月就去昆崙山,那麼在此期間他們一行先去一趟離澤宮,將均天環的事情解決了,也了卻一樁心愿。誰知這提議還沒說完,就被無支祁一口否決。

  「難道還要老子親自送上門嗎?」無支祁問得十分囂張,禹司鳳頓時無話可說。

  「想要拿回自己的東西,就自己找過來吧。我倒看看他們有什麼本事。」

  璇璣見柳意歡和禹司鳳都不說話,便問道:「無支祁,你以前說過離澤宮的人背叛過你,到底是怎麼回事?」

  無支祁好像並不太願意回答這個問題,撐著腦袋想了半天,最後還是紫狐推了他一把,他才懶洋洋地說道:「你這一世有個姐姐吧?我問你,如果你姐姐某天為了得到你的一個寶貝,將你出賣給你的敵人,你心裡會有什麼感覺?」

  璇璣愣了一下,囁嚅道:「玲瓏怎麼可能做這種事……」

  無支祁把肩膀一聳:「我以前也覺得不可能,我和那人情同兄弟,同甘苦共患難,從來也沒想過不信任的問題。那會有謠言,盛傳天界寶庫中存著一位天神遺失的寶物,我倆野心勃勃,覺得自己各方面都不輸天上那幫神仙,憑什麼他們能囤積寶貝,我們卻屁都沒有。然後我便去了昆崙山,趁著天光開闔,偷偷上到天界去偷那寶物……呵呵,你們也知道了,所謂寶物就是均天策海。到底是哪個天神留下的,我也不清楚,反正我是一股腦偷了過來。」

  「那均天環對我沒任何用處,對我那兄弟卻有百般妙用,而策海鉤又令我愛不釋手,所以我便將均天環分給了那個兄弟。我猜分歧大概就是那時候開始的。」

  禹司鳳問道:「莫非你的那個兄弟想兩件寶物都據為己有?」

  無支祁搖了搖頭,笑道:「那倒也不是。他見一個均天環便能大幅提高自己的妖力,自然喜不自禁,認定了神器是好東西。偷東西的行徑是我一個人乾的,他沒去,所以疑心我還藏了其他好東西不給他。說來也巧,我偷東西的事情很快被天上神仙發現了,派人下來抓我,我第一次用策海鉤,只鉤了一下,下來抓我的神將便死了大半,那東西委實霸道的很——當然,這一戰之後我的威名也上達了天界,成為他們的眼中釘,處心積慮要除掉我,後來才會發生那麼多事……這些是以後的了,先說我那兄弟見策海鉤這麼厲害,更加認定我是藏了好東西不給他分享,我倆第一次大吵一架,我一怒之下把策海鉤丟給他,讓他比劃。不過他拿著策海鉤,連棵樹都鉤不斷,證明這神器確實不適合他用。我以為這樣他就能死心了,誰知他表面是與我和好,內心卻認定我還藏著其他東西不肯分給他。唉,其實認識他的時候,我就知道他是個喜怒不形於色的人,有什麼齟齬都藏在肚子里,像毒蛇一樣,等待最後時機給予致命一擊。」

  「我殺了許多神將的事情讓天天界為之震怒,從那之後我就沒過過一天消停日子,不是這個來追殺就是那個來叫陣。在我殺了數不清的神將之後,那天帝老兒大概後悔了,他人倒是不錯,認為我是個人才,有招安的意思,說只要我將均天策海還回去,一定不追究我的偷竊殺戮罪,還封官加爵。回頭我就和那兄弟商量,乾脆把東西還回去吧,咱們兩不過是妖魔,仗著神器厲害,但和天界作對確實不是我所欲,一來麻煩,二來我總覺著這事是我犯錯在先,後來還殺了那麼多神將,心裡很有點過意不去。我也不要做什麼官,老子還是喜歡自由自在的日子,招朋呼友,每天喝喝酒吹吹牛,這日子才爽。結果被我那兄弟大罵婦人之仁,我倆又大吵一架,差點打起來。」

  「見我遲遲不給答覆,天帝便認定我們決心謀反逆天,更不會手軟了,派了大批人馬來殺我們。他們下了殺招,我們也不可能伸著脖子給他們殺,我在下方朋友多,又都是熱血之輩,不問緣由便來幫我對付天界,到後面事情就越鬧越大。在我一怒之下發大水去淹天庭之後,我突然發現事情發展到這一步,已經無法控制了。我做的一切都不是自己喜歡的,無非是為了賭一口氣,而且毫無道理。天界死了不少神仙,可我也死了不少好友,他們的死也都因為我們的任性變得毫無意義。那天我便決定將寶物還回去,天界要殺要刮,都沖我一個人來好了。我趁那兄弟不注意,將他的均天環偷了過來,正準備找個時機送還給天界,就遇到了戰神將軍——」

  璇璣正聽得聚精會神,見他突然提到自己,不由一愣,用手指指著自己的鼻子。無支祁哈哈大笑起來,點頭道:「沒錯,遇到了你。嗯,遇到你之後,我突然有一種不好的預感。要說你的本事嘛,確實挺強,但我也不至於那麼快就輸給你——自然,我不否認,我喜歡美女,捨不得下重手,這也是你能贏我的重要原因。不過天界那幫人怎麼會想到用美女將軍來和我對戰呢?那時候我便隱約覺得大約是有人出賣我,將我喜歡美女這個弱點抖了出來。不過嘛,喜歡美女乃是人之常情,我從來也不隱瞞,所以一直沒當回事。結果那天被你一攔,我沒能把神器送回去,卻被我的兄弟發現我把他的均天環拿走了,他那次發的火可真夠嗆,直接與我決裂。但他再管我要均天環,我自然不可能給他了,那本來就不是我們的東西,乾脆還給天界,所有罪孽我都一人背了,他還磨嘰什麼?」

  「隨後我們狠狠打了一架,他沒有了均天環,自然不是我的對手,恨恨離去。當我想再次把東西還回去的時候,戰神第二次出現在我面前。結果我一分神之下,被天界擒住。之後當然就是拷問啊,判刑啊。嘿,老子到底遲了一步,本來說要先還東西,後來見天界那麼惡霸霸地,我偏就不還了,氣死他們最好。均天策海放在我體內,他們要取,除非殺了我。但天界自詡慈悲為懷,說了不殺我,就真的不殺,只將我囚禁在無間地獄最裡面的那個小茅屋裡,一關就是千年。後來嘛,就遇到了你們,事情差不多就是這樣吧。」

  無支祁說完,喝了一口茶水,滿面感慨。他的這段經歷,也算曲折跌宕,令人熱血沸騰了。很多驚天動地的大事,起因卻不過是一件細微的小事,他去天界偷均天策海的時候,可曾想過有朝一日自己成了震撼天庭的大妖魔?世事發展,真令人唏噓。

  禹司鳳沉吟半晌,說道:「出賣你弱點的,便是你那兄弟了,對嗎?天界大約是許了他什麼好處,結果均天環被你偷走,他的能力不足以上天庭,所以被迫留在凡間。可他又不甘心,於是組織了族人,打著營救你的旗號,成立了離澤宮……我小時候只知道離澤宮要辦成一件大事,卻沒想到大事指的並不僅僅是救你,其實真正目的是為了取回均天環。難道他們還想著上天庭做神官嗎?」

  「這個嘛,老子怎麼知道?」無支祁摳了摳鼻孔,「算是老子識人不清,不過看在他們東奔西跑一千年,最後解開定海鐵索的面子上,均天環我會還給他們。不過千年之前的帳,咱們也得算個清楚不是?」

  禹司鳳猶豫了一下,低聲道:「……已經過了千年,你昔日的兄弟早已不在人世,或許是死在營救你的征途中了,留下的不過是後人,與你無怨無仇,還請你不要大開殺戒。」

  無支祁呵呵笑了起來,在他肩膀上一拍,順勢將鼻屎抹在上面,道:「做人呢,是要有點良心,但人家對不起你的時候,還講良心,那就是傻冒,人可不是這樣做的。你都被那個什麼副宮主逼得有家難歸,也不算離澤宮的人了,還和他們講義氣,那不是傻冒嗎?」

  禹司鳳沒有說話。良心嗎?或許吧!但他只是不忍心,離澤宮的存在,是他曾經擁有過根的證明,何況,那裡有他的父親,雖然他已經完全忘了自己。斬斷它,他真的就是浮萍之人了。即使他不能再回去,那裡也曾是他的家。

  他把那顆鼻屎捏下來,拍回無支祁頭髮上,淡道:「隨你吧。」

  「生氣啦?」無支祁笑嘻嘻地看著他,那顆鼻屎無處處理,他乾脆抹在桌子下面,「你不同嘛,你是朋友,我可從來不做對不起朋友的事。」

  禹司鳳哼了一聲,跟著卻也笑起來,正要說點輕鬆的話題,忽聽柳意歡悶哼一聲,緊跟著「咣當」一聲脆響,他手裡的茶杯狠狠砸在地上。眾人都吃了一驚,急忙轉頭去望,卻見他緊緊捂著額上的天眼,額頭周圍的皮膚陡然皺起,下面似有無數青筋在攢動,幾乎按不住。

  無數血珠子從他指縫裡滲出,他的掌心彷彿握住一個劇烈跳動的小心臟。柳意歡猛然跳起,上身蜷縮成一團,厲聲道:「有……有人來了!小心!」

  一言未了,他身子猛然一歪,狠狠摔倒在地。禹司鳳急忙過去攙扶,他卻已經暈死過去,只有額上的天眼,簇簇跳動,整個額頭的肌肉都在攢動抽搐,而不停有血珠子從閉合的天眼縫隙中流淌而出,柳意歡整張臉很快就被染滿了鮮血,其狀極為可怖。

  眾人正是慌亂時刻,忽聽門口有人朗聲道:「無支祁前輩已經從陰間脫身,晚輩們未能迎接,失禮之處,還乞見諒。」

  眾人趕緊回頭,卻見客棧里眾客人與小二不知何時全部躲了起來,而門口密密麻麻站了許多青袍男子,面上都戴著修羅面具,正是離澤宮的人。當頭那人,手裡拿著一把不倫不類的羽毛扇,款款搖動,不是副宮主是誰?

第五卷 鳳凰花開 第三十四章 均天策海(七)

  璇璣和禹司鳳互看一眼,都有些驚疑不定。他們這一路行來,完全沒有規律可循,離澤宮是怎麼找到的?難道一直有人跟蹤他們,他們居然沒發覺?

  思忖間,離澤宮眾人已經陸陸續續進了客棧。這客棧並不寬敞,沒一會就人滿為患,黑壓壓一片人頭。副宮主呵呵笑著,不慌不忙走過來,客氣地朝無支祁拱手:「晚輩見過無支祁先生。」

  無支祁從鼻孔里發出一個古怪的聲音,勾勾嘴角,表示聽到了。副宮主又笑道:「無支祁先生如此尊貴的身份,怎麼屈居在這破爛的小客棧里。不知先生可願隨晚輩去離澤宮一坐,家兄掃榻恭候。」

  無支祁皺眉道:「你一進來就文縐縐地說這些屁話,不會說點直白的嗎?你會不會說人話?」

  他這話說得十分不客氣,半點面子也不給,換作常人早已發作,副宮主卻只笑了兩聲,從容謙然,說道:「前輩教訓的是。這小客棧如此破舊,也不懂得待客之道,客人來了這許久,怎麼也沒人來招呼上茶?」

  話說完,過了好久,人群里才擠出兩個灰頭灰臉的人,看那樣子正是掌柜和小二,戰戰兢兢地上前伺候。副宮主又道:「這種小地方,料得也沒什麼好茶。你們便上個二品碧針吧。」

  無支祁突然道:「老子不喝茶。你有話快說有屁快放,磨磨嘰嘰,讓人討厭。做了一千年的人,別的本事沒學到,這虛應廢話的本事倒學得像模像樣。」

  副宮主還是不動怒,笑吟吟地說道:「前輩教訓的是。那麼給我一杯白水即可。」

  無支祁見他繞來繞去,就是不肯說正題,好生不耐,正要拂袖而去,心中突然一動,眼珠子轉了轉。此人這般氣定神閑,肚子里不知在打什麼鬼主意,倒不如留下,看他做什麼耍子。想到這裡,他笑嘻嘻地又坐了回去,兩腿一盤,道:「千年不見,你們這些金翅鳥扮人真是越發像了,身上居然連妖氣都被隱藏,你若不自報身份,走大街上我可認不出來呢。」

  副宮主含笑道:「前輩謬讚,既然要做人,就該天衣無縫。否則人不人,妖不妖,那算怎麼回事呢?」

  此人嘴巴很厲害。無支祁假裝沒聽懂他的諷刺,哈哈笑了幾聲,撈起肩上的辮子,在手指上繞來繞去,道:「是為了均天環的事情吧?」

  副宮主喜道:「晚輩早知前輩深明大義。先祖曾經留下兩個遺願,一是說他有個至交好友因觸犯天條被關在陰間,離澤宮存在的目的便是為了營救前輩,如今前輩安然現身,先祖的遺願可算圓滿。二是早些年他寄放在前輩處的均天環一直沒機會要回,眼下前輩脫離牢獄苦海,還請將均天環物歸原主,也好了卻先祖最後一個願望。」

  無支祁嘿嘿笑了起來,喃喃道:「物歸原主,物歸原主……物歸原主的話,那玩意可不是你們的啦。」

  副宮主說道:「神器本也無所謂原主,誰能使用誰便是主人。比如前輩你的策海鉤,抑或者是其他你能使用而別人不能用的神器,說到底,都是屬於前輩你的東西。」

  無支祁回頭看他一眼,目光如電,就連旁邊的璇璣和禹司鳳都覺得悚然。副宮主微微朝後靠了一些,輕聲道:「前輩?」無支祁垂下眼睫,笑道:「那小子到死都認定我拿了別的好東西沒給他,居然還讓後代把這種無聊話當作圭臬一般供起來,當真可笑!」

  「前輩何出此言。」副宮主欠了欠身,又道:「策海鉤身為神器,放著也是放著,給前輩用,才真正是如虎添翼。而均天環前輩用來也不順手,何不歸還給原主呢?」

  無支祁手指在桌上一敲,冷道:「你是在激我?老子用了策海鉤,你們眼紅?不服氣?」

  副宮主淡道:「前輩言重,晚輩縱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頂撞前輩。那均天環乃是拖了千年的債,前輩難道不覺得早點解決早點安心嗎?」

  無支祁冷笑道:「不覺得,老子沒做過虧心事,吃得香睡得好,從來沒有不安心的事。倒是你這小子,咄咄逼人。什麼前輩晚輩!裝模作樣,其心可誅!說到底,均天策海都是老子一個人從天界偷出來的,我送給你們先祖,那是情分,我收回來,他無話可說才是本分!居然還好意思說什麼拖了千年的債!老子欠了你們什麼?你有膽子再說一遍!」

  副宮主將茶杯輕輕放在桌上,抬起頭來,目光灼灼,透過面具直射在他面上。一時間客棧里的氣氛彷彿凍結了起來,沒人說話,離澤宮人人都悄悄將手放在佩劍上,緊張地等待著號令。

  半晌,副宮主才道:「前輩這等厲害人物,何苦用狠話來威脅我們這些小輩。你便是怒了,一根手指頭也能壓死離澤宮,又何必色厲內荏?」

  他緩緩起身,走了兩步,突然說道:「司鳳,臨行前還記得你發過什麼誓嗎?」

  千鈞一髮的時刻,他突然岔開話題,問到毫不相關的禹司鳳頭上,在場所有人都是一愣。

  禹司鳳臉色微微發白,說道:「取不回均天環,便死。」

  副宮主笑道:「不錯,那你怎麼還不去死?」

  璇璣驚得跳起來,厲聲道:「你才去死!」她正要拔劍相向,卻被禹司鳳攔住,他搖了搖頭,道:「不關他的事,是我自己發了重誓。」「你好好的發這種誓做什麼?!」不止璇璣,連紫狐都吼了起來,「他根本是故意的!要把你往死路上逼!」

  禹司鳳深深吸了一口氣,突然問道:「我師父呢?為什麼他沒來?」

  副宮主柔聲道:「大哥他是一宮之主,怎能輕易出宮。你放心吧,我和你不同,我從來不會背棄誓言。」

  禹司鳳臉色又開始發白,他那會起這個誓言,純粹是自暴自棄,用性命來賭博,如今佳人在懷,傷痛平復,要他再抽劍抹脖子,一千一萬個做不到,而均天環是無支祁的東西,他也不好說什麼,饒是他機智多謀,這會也有手足發軟,茫然無措的感覺。

  「無支祁!」紫狐回頭一口用力推了他一把,叫道:「那什麼環啊璫啊,你趕緊還給人家就是了!你留著有個屁用啊?!你要司鳳死掉嗎?」

  無支祁被她推得險些從椅子上翻下來,無奈地看著她,最後咳了一聲,道:「罷啦罷啦!誰讓老子是義氣為重的人!還給你們便是了!」

  說罷,他伸手入懷,掌心突然放出一團瑩瑩的光芒,耀眼卻又柔和,十分美麗。所有人都定定地看著那團光芒,看著它緩緩從他胸口顯現,帶著萬道光華,最後為他合掌托出,呈現在所有人面前。

  那果然是一個環,不知是什麼材質做成,非金非玉,有些半透明的感覺,其上雖有光華萬丈,卻十分柔和。看起來,那有點像女子所戴的臂環,但更粗一些,大一些。這就是名聞天下的均天策海中的均天環了,不知為何,璇璣看了一眼,心中彷彿被什麼東西狠狠敲了一下——奇怪!很熟悉的感覺!

  她心頭砰砰亂跳,自己也不知是什麼緣故,目光居然離不開,膠著其上,怎麼也看不夠,像入魔一樣。周圍的噪雜聲,異常的現象,她全部都不知道,她的眼睛離不開,真的離不開……

  「均天環……」副宮主發出一聲類似感慨的聲音,光是靠近一些,都可以感覺到其中充盈的力量!他忍不住上前,抬手要去拿——「等等。」無支祁把手一縮,抬眼笑吟吟地看著他,「千年之前,你們的先祖對我可真是有情有義啊!這樣容易就把東西還給你們,怎麼就是覺著不甘心呢?」

  副宮主恍然回神,道:「那……前輩的意思是?」

  無支祁笑道:「總要讓我殺幾個金翅鳥來泄憤吧?千年的牢獄,把殺氣都磨出來了,今日有些手癢!」他定定地看著副宮主,就連白痴都能感覺到他身上濃厚的殺氣,店裡其他的凡人早已嚇得瑟瑟發抖,趴在地上不敢動彈。

  副宮主呵呵乾笑兩聲,突然狠狠心,道:「那隨前輩喜好便是!除了晚輩我,前輩愛殺幾隻就殺幾隻!」

  「副宮主?!」離澤宮眾弟子萬萬想不到他居然會說出這等話來,紛紛震驚。副宮主淡道:「離澤宮養了你們那麼些年,也該報答養育之恩啦!前輩,請便!」

  無支祁哈哈大笑,道:「果然是冷血無情的金翅鳥一族!事先說明,這均天環只能讓一人得到無上的妖力!你拿走了,其他族人可沒好處!你是打定主意要獨佔了?」

  副宮主拱手低聲道:「還請前輩成全!」

  無支祁笑得直打跌,將均天環朝腕子上一套,捋起袖子,道:「那好——等我殺個痛快!」副宮主並不阻攔,後退一步,讓出路來給他。那些離澤宮弟子見勢不好,慌得奪路而逃,跳窗的跳窗,推門的推門,亂做一團。禹司鳳於心不忍,正要開口阻攔,忽聽躺在地上暈死過去的柳意歡又哼了起來,他急忙低身扶住他,輕道:「大哥?你怎麼樣?!」

  柳意歡眼睫微顫,忽而抬手用力捂住流血不斷的天眼,發出一聲痛呼,全身蜷成一團,瑟瑟發抖,其狀甚慘。禹司鳳和璇璣急得不知怎麼辦才好,紫狐急道:「好像是天眼對什麼東西產生了反應?!」

  話音未落,只聽柳意歡厲聲道:「有人來了!」

  有人來了?禹司鳳微微一怔,他先時也說過同樣的話,他們都以為是指的離澤宮的人,難道竟然還有旁人嗎?

  忽聽逃出門外的離澤宮弟子發出一陣陣驚呼,緊跟著又流水一般地跑回客棧。眾人轉頭去望,只見門外突然起了一層血紅的大霧,連街對面的店鋪都看不見了,而跑得慢的離澤宮弟子,一沾上那血霧,立即慘叫著被腐蝕成白骨,那叫聲和慘狀,令人毛骨悚然。

  很快,濃濃的血霧就包裹住了整個客棧,每個人面上都被鍍上一層紅暈,神情扭曲怪異。

第五卷 鳳凰花開 第三十五章 均天策海(八)

  無支祁好像也有點茫然,他停下追趕的動作——實際上他本來也沒打算真的殺人,不過是玩心頓起,嚇唬人罷了。眼看那血霧停在門框處,分毫不差,既不進來,也不褪去,像活的一般。他忍不住推開窗戶,抬手伸出去試探。手指沾到那血霧,便是「滋」地一聲,指尖火辣辣地疼,像是被什麼東西腐蝕了一樣。

  他若有所思地轉身,將手指放在嘴裡輕輕舔。紫狐抱住他的胳膊,露出恐懼的神色,低聲問道:「那是……什麼?」他將她輕輕推開,道:「你和璇璣他們一起,別過來,危險。」說罷,忽地朗聲道:「千年不見,你裝神弄鬼的本事還是不小哇!既然來了,幹嘛不幹乾脆脆地出現?搞個什麼血霧,你看看死了多少無辜的人?」

  話未說完,只聽門外有人惱道:「閉嘴!」緊跟著,血色的濃霧裡出現一個高大的人影,緩緩走進客棧里。一時間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此人身上——他穿著鮮紅的盔甲,身量高大,滿頭長發打理得油光水滑,英氣十足。甫一進屋,此人誰也不看,只提劍指著無支祁的鼻尖,喝道:「兀那猢猻!膽敢擅自逃離牢獄之刑!還不快速速束手就擒?!」絕對的威風,絕對的氣派。但不知為何,眾人很有發笑的慾望。

  那人見無支祁摳著鼻孔不理他,不由更怒,厲聲道:「兀那猢猻!本將與你說話呢!」

  紫狐忍不住「撲哧」笑了出來,發現這人臉色難看,趕緊捂住嘴巴,悄悄後退幾步。無支祁翻著白眼,說道:「拜託,一千年了,你怎麼一點長進都沒有?這裡又不是戲檯子,你拿腔拿調的是唱得哪一出啊?」

  「放肆!你是不要命了!」那人還在唱戲一般地吼,結果連禹司鳳都撐不住低聲笑了兩下。細細打量那人,雖然身量高大,氣度英武,右胳膊那裡卻空了一塊,袖子空蕩蕩的。他心中一動,想起無支祁在喝高的時候說過,他殺過玄武,更斬了朱雀的一條膀子,那麼,這個渾身火紅的男子不是別人,正是天界神將朱雀了?

  無支祁哈哈笑了幾聲,把手一拱,學著朱雀拿腔拿調的語氣,怪聲道:「咄!兀那神仙!你是要再斷一條胳膊嗎?」

  他的神態實在太滑稽好笑,一時間客棧里人人都忘了危險,只覺如今情形詭異又逗趣,都忍不住暗暗發笑。朱雀臉色一陣紅一陣白,良久,才咬牙道:「你是拿老子做笑料?!」這句話倒說得十分正常,陰惻惻地,看來他只有生氣的時候才會恢復正常語調,真是個怪人。

  無支祁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繼續摳鼻孔,含含糊糊地說道:「好啦,廢話夠了。你下來幹嘛?天帝老兒叫你把我抓回去?還是把戰神他們抓回去?」

  朱雀冷道:「非也!本將此次下界乃是受了白帝的指示,將均天環收回天宮,不可再流落下界。」

  「哦?」無支祁有些驚訝,奇道:「只要均天環?沒說策海鉤?白帝還蠻大方嘛!真打算把策海鉤送給我了?」

  「放肆!」朱雀又吼了起來,「你三番四次挑釁,又犯了偷竊大罪,本該將你處以極刑!若不是上天有好生之德,天帝憐你孤勇,你早已死了十次也不止!居然還敢討價還價!速速將均天環拿來!」

  無支祁把均天環褪下來,用一根手指甩來甩去,笑道:「我就不拿!有本事你來搶,搶到了我二話不說連策海鉤也還給你們!」

  朱雀神色微微一動,似是打算出手,忽聽後面一個妖妖挑挑的聲音說道:「慢著!既然是神將大人,那麼小可有幾句話相問!」他回頭,卻見一個帶著修羅面具的青袍男子站在那裡,正是離澤宮副宮主。朱雀感覺不到他們身上的妖氣,只當是凡人,便道:「你問!」

  副宮主森然道:「敢問神將大人,離澤宮可是犯了什麼逆天罪行?為何要用如此殘酷刑罰來折磨我們?!」他指向在門口哭喊的離澤宮弟子,都是方才逃出大門,卻被血霧所傷的人,更有幾個人半邊身體都腐蝕沒了,一時卻死不得,只是在號哭,慘酷之極。

  朱雀臉色變得十分難看,半晌,才抓了抓油光水滑的頭髮,懊惱道:「本將……也沒想到他們會突然出來……這個,本將……」他支支唔唔,說不出個道理,急得滿頭是汗。他和騰蛇那種蠻幹的傢伙可不同,他不願意隨意殺生,不過是弄了點血霧,搞個神秘氣氛,順便將這客棧籠罩在結界里,不與外界連通,誰想居然弄死那麼多人。

  他後悔了半天,最後還是長嘆一聲,道:「罷了,這次是本將的錯。給你們賠個不是,等回到天庭,本將自會向白帝請罪,那些枉死的人,來生都會有福澤,你且安心。」

  朱雀在天界算是最老實的神仙之一,和一肚子花花心思的應龍不同,和暴躁蠻幹的騰蛇也不同,他答應的事情,絕對會貫徹到底。他說要請罪,必然會請罪,這點無支祁是十分相信的,於是他笑道:「還是那麼老實!看到你這樣,老子都不忍心和你動手了!罷啦,均天環就還給你!」

  他將均天環高高拋起,擲向朱雀,不料旁邊閃電般竄過一個青影,硬生生從中途將均天環截下。朱雀大喝一聲,拔劍上前,抵住那人的脖子,一見是先前發問的副宮主,他微微一愣,冷道:「這是神器,不容褻玩!速速拿來!」

  副宮主手裡緊緊攥著均天環,只覺掌心一片熾熱,無窮無盡的力量在四肢百骸里流竄,他大笑道:「均天環!真的是均天環!」他見朱雀抬手要來搶奪,腳下一點,輕飄飄地離地三尺,飛了起來,一面笑道:「神將大人!你莫忘了千年之前曾許諾過金翅鳥一族什麼!如今我的力量,難道還不足以上天界嗎?!」

  話音剛落,只聽一陣衣衫碎裂之聲,他上身的衣物盡數碎了開來,一片片落在地上,露出肋下漆黑的兩排珠子。他將均天環套在手上,反身閃過朱雀的長劍,雙手微張,似一雙張開的翅膀,飄然滑了很遠,緊跟著叮叮噹噹數聲,肋下的黑色珠子齊齊掉在地上。璇璣和禹司鳳一見到這情景,不由互相握緊了手——他們都想起兩年前在浮玉島的那段痛苦回憶,好在,都已經過去了。

  朱雀追了兩步,突然發覺不對勁,猛然停住腳步,厲聲道:「你不是凡人!是妖!」

  副宮主渾身上下都被熾烈的金光包裹,力量猶如澎湃的大海在經脈里流竄。他扶住手上的均天環,身後的六片金翼張開足有兩三丈長,扇動中,慘叫聲不絕,無論是離澤宮弟子還是那些縮在角落裡不敢動彈的可憐凡人,稍稍為那翅膀擦刮一下,便是斷手斷腳的慘痛。副宮主毫不在意周圍的慘呼,他已經完全沉浸在蓬勃力量的喜悅里了。

  「神將大人!什麼是妖,什麼是人,什麼是神,何必分那麼清楚?只要有能力,忠心為天界效力,妖又如何?離澤宮……不!我已經等了一千年!來!速速將我領上天庭!我願意為天帝效力!征伐妖魔!」

  朱雀皺眉道:「似你這樣濫殺無辜,完全被妖力牽著鼻子走的妖,談什麼為天帝效力!本將再說一遍,均天環是天界神器!快點歸還!否則休怪本將不客氣!」

  話未說完,忽覺肩上被人重重一拍,他猛然回頭,卻見無支祁雙眼晶亮,死死盯著副宮主。「大膽猢猻要做什……」還沒喊完,無支祁就捂住了他的嘴,調皮一笑,輕道:「別嚷嚷,瞧我發現了誰!元朗,你原來沒死?」

第五卷 鳳凰花開 第三十六章 均天策海(九)

  此言一出,眾人皆驚。元朗便是先祖的名號了,副宮主怎麼也叫這個名字?禹司鳳雙手微微發抖,不可思議地看著浮在半空渾身金光的副宮主。他怎麼會是元朗?他分明是師父的弟弟!親生弟弟!

  副宮主緩緩抬手,將臉上的修羅面具摘下。他的容貌第一次呈現在世人面前,與他平日里妖妖挑挑的作風不同,他身材雖然纖細,一張臉卻生得濃眉大眼,極有男子氣概。他目光灼灼,看著無支祁,冷笑道:「猢猻!到最後均天環還是屬於我的!你休想奪走!」

  無支祁吸了一口氣,奇道:「怪了,你那張臉不是元朗啊!你到底是誰?」

  副宮主低低笑了一聲,輕道:「蠢材!你還是那麼蠢,無支祁!」

  無支祁摸著腦袋,果然是百思不得其解。禹司鳳喃喃道:「莫非……和璇璣一樣?轉世輪迴?!」他仔細將前事想了想,漸漸確信此人確實是元朗的轉世。否則他怎會將大宮主的私事和盤托出?何必將自己趕出離澤宮?原先他們都以為副宮主是想得到離澤宮的實權,但他們錯了。離澤宮再強大,也不過是凡間一個修仙門派,何況建立離澤宮也不過是為了元朗的私心——他想奪回均天環,獲得強大的妖力。

  他私下裡做的那些拙劣的小動作,無非是想讓別人都認為他的目的是奪權。誰能想到,他就是元朗?所以他吃定了無支祁的性格,嘴硬心軟,所以先前那樣氣定神閑。原來他對璇璣說的那些勸告、將大宮主氣得吐血、誘使他去陰間取均天環、誘使他發下那個毒誓——一切都是算好的!他早已知道就算不求無支祁,他也會因為璇璣的面子將均天環給自己!

  朱雀的出現想必是打亂了他原先的計劃,於是他厲聲發問,目的不過是亂了這老實人的心神——以他對無支祁的了解,知道他一定不會繼續為難,均天環必然要還給天界。要搶奪均天環,就只在那一瞬間!

  這樣一步步走過來,他才駭然發覺此人的城府有多深。先前只覺得副宮主怪異,做的很多事都讓人摸不著頭腦,好像一會好一會壞,原來真相是這樣!他終於明白了!

  禹司鳳上前數步,厲聲道:「你把我師父怎麼了?!」

  取均天環是何等大事!大宮主怎可能不來?他不來,唯一的可能就是被元朗陷害了,甚至死了。

  元朗笑吟吟地看著他,讚歎道:「金翅鳥族人中居然出了一個你這樣的聰明人!果然不讓你繼續留下是對的。你爹沒死,好歹這一世他也是我兄弟。今日我好心點,說給你聽,好教你知道那情人咒的解藥是我給配的方子,不但消除那些回憶,大約連妖力也是可以消除的。你還是別在這裡磨蹭,趕緊回去看看吧,不然你爹在地牢的臭水裡泡久了,會出什麼事,我可不能保證。」

  禹司鳳恨了一聲,掉臉就要出門,卻被那血霧攔下,急得臉色煞白。紫狐急忙拉住他,勸道:「司鳳你別急!璇璣!你快過來勸勸他呀!璇璣?」她回頭,卻見璇璣只死死盯著元朗手腕上的均天環在看,對周圍的事情絲毫不放在心上,像入魔一樣。紫狐急得大叫道:「這都怎麼了!無支祁!你別光顧著耍嘴皮子!快點動手啊!」

  無支祁笑道:「好吧,小狐狸叫我動手,我就動手了。元朗,別以為套個環子老子就對付不了你!前世你他媽是個陰暗的窩囊廢,這輩子你他媽還是窩囊廢!老子居然和你這種人稱兄道弟,真是丟人到家!」

  話音一落,他身體猛然前傾,胳膊一揮,卻是一道閃亮的銀光射出,與紫狐在無間地獄見到的那道光一模一樣。他手裡攥著一根一人多高的銀色鉤子,造型十分詭異,居然是一截一截的,像是用鋒利的骨頭扎在一起做成的鉤子。那道銀光,便是這策海鉤射出的了。

  只聽「嗚」地一聲巨響,整個客棧開始劇烈搖晃起來,粉塵四落,原本蹲在地下的那些客人和夥計們嚇得又哭又叫,無路可逃,緊跟著頭頂乍然一亮,原來這客棧上面半截都被策海鉤給鉤沒了,沒入濃厚的血霧裡,眨眼就沒了影子,那些血霧立即壓了下來,離頭頂只有兩三尺的距離。這下眾人哭都哭不出來,只是獃獃看著,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元朗朝上一衝,觸到那些血霧,顯然也有些顧忌,只得落在地上,冷笑道:「你是朝哪裡砍呢?!」

  無支祁把策海鉤朝肩上一扛,也笑道:「怎麼,我沒砍對嗎?」

  元朗臉色突然一變,猛然低頭,卻見套著均天環的那截胳膊居然被削斷了!策海鉤實在太快,以至於他根本沒有感覺到痛楚,連血都還沒來得及滲出來。他慘叫一聲,死死抓住斷臂,發了瘋一般地在地上找著自己的斷手。

  無支祁舉起手裡的一截斷手,笑問:「元朗,你是在找這個?」那斷腕上赫然套著金光燦燦的均天環,元朗嘶聲道:「還給我!」直撲上來,沒命地要搶。無支祁退了一步,將均天環扯下來,把斷手丟到他臉上,笑:「還給你嘍!」

  元朗拍掉那隻斷手,嘶聲吼道:「無支祁!你這個不要臉的小人!自己有了策海鉤,卻三番兩次從我手裡搶奪均天環!神將大人呢?你們為什麼不抓他?抓住他!用極刑!東西都是他偷的!和我沒關係!」

  無支祁面無表情地看著他的狂態,並不說話。朱雀從後面一把扯住元朗的胳膊,將他制住,厲聲道:「安靜!你好大膽!可知自己犯了什麼罪?!」他這一番問話正氣凜然,大有唱戲的味道,倒讓無支祁又勾起了嘴角。

  「試圖搶奪神器是一大罪,故意賣弄妖力傷害凡人又是一大罪!不過……你最大的罪,便是擅自輪迴!元朗!本將想起你了!當年向天界討好賣乖的那隻金翅鳥!如果本將沒記錯,判官的生死簿上,元朗還未到下界輪迴的日子吧?!」

  無支祁奇道:「怎麼?你的意思是,他還沒到可以輪迴的日子,就自己……他娘的輪迴了?」

  朱雀點頭道:「不錯!天地輪迴自有法,脫離法度擅自輪迴下界都是重罪!元朗,本將要將你押上天庭,由白帝審問!」

  元朗為他制住,又失去了均天環,澎湃的妖力頓時消失無蹤,絲毫也動彈不得,加上斷臂處痛徹心扉,他忍不住凄聲道:「天道不公!犯錯的人並不是我!為何三番兩次要將無支祁的罪名扣在我頭上?!你們答應的封官加爵在哪裡?!誘使我叛變時的和顏悅色又在哪裡?!原來天界也會玩虛以委蛇的招數!早知如此,我……」

  「早知如此,你就不背叛我了,對不對?」無支祁摳著鼻孔,慢悠悠地說著,最後將鼻屎摳出來,笑嘻嘻地彈到他臉上,說道:「你可別再做夢了,把我當傻子呢?嗯,我本想親手殺了你,了結這千年的憤懣,不過眼下我突然改變主意了。幹嘛要你死那麼痛快?活著才是受罪嘛!我告訴你,無間地獄很好玩的,你去坐坐,保准不會後悔。」

  朱雀沉聲道:「元朗!要上界成仙是需要緣法的!你前世沒有仙緣,故此特特令判官早早將你勾魂,等待下個輪迴。你若耐心等待,走正常的輪迴,這一世本可上界成仙!誰知你這般鼠目寸光,果然是與天界無緣。」

  元朗臉色猶如死灰一般,怔怔看著他,嘴唇顫抖,這下,他真的再也說不出一個字了。是誰說的,天做孽,猶可活,自做孽,不可活。他這不正是自做孽嗎?

  朱雀朝無支祁伸手:「拿來!」

  無支祁裝傻,摸著腦袋笑問:「什麼拿來?」

  「均天環!」朱雀大眼一瞪,氣呼呼地說道:「猢猻別想耍花樣!你私自逃離牢獄的事情,遲早會找你算賬!你想罪狀上再加一條嗎?!」

  無支祁想了想,將均天環拿出來,在元朗面前一晃,柔聲道:「傻子,你為了這麼個東西,居然變成了瘋子。以前秉燭夜談,把酒言歡的情分,真的忘了嗎?」

  元朗嘴唇還在顫抖,依舊說不出話來。

  無支祁淡道:「你我到底是兄弟一場,待我祭你一程!」說罷,他雙手抓住均天環,用力一掰——喀嚓一聲,那天下聞名的神器,居然在他手裡硬生生裂成了碎片!

  眾人都是齊聲驚呼,無支祁微微一笑,將那碎片拋灑在空中,低聲道:「東西沒啦!下輩子……如果你還有下輩子,希望你不要再追求那些虛幻的東西!」

  「無支祁!」朱雀驚得頭髮都要豎起來,指著他的鼻子,手指微微發抖,再也想不到他居然這般膽大包天,居然當著自己的面將均天環給弄碎了!他正要發作,忽聽紫狐尖叫道:「璇璣!璇璣你怎麼了?!」

  禹司鳳大吃一驚,急急回頭,卻見璇璣雙目緊閉,臉色慘白,暈死在紫狐的懷裡。

第五卷 鳳凰花開 第三十七章 均天策海(十)

  人常常會有很多奇怪的感覺,譬如某日遭遇了什麼事情,下意識會覺得這場景似曾相識,不知是夢過,還是曾經經歷過。再譬如,突然遇到一個東西,覺得無比熟悉,無比親近,可就是想不起那到底是幹啥的。

  從無支祁亮出均天環的那一刻起,璇璣就陷入這樣一種奇妙的感覺里無法自拔。她似乎忘記了身邊的一切,只能緊緊盯著它,費盡所有的心神去回憶究竟在什麼地方見過它。直到他又亮出策海鉤,那種感覺越發強烈。

  真的很熟悉!不是膚淺的熟悉,而是深入魂魄最裡層,與她血肉相連的那種熟悉!像是隔了很久很久,終於又找回什麼的熟悉。

  眼前似乎浮現出許多畫面,模糊不堪,還有許多聲音。一個聲音像是貼在她耳邊,低聲道:「換了吧,這樣子實在是太難看。做個琉璃美人如何?」

  她側過腦袋,想聽得更清楚,忽聽無支祁大喝一聲,手裡的均天環「喀嚓」一聲裂成了碎片。她心裡彷彿也被什麼東西狠狠一砸,清脆的碎裂聲在耳朵里嗡嗡直響,緊跟著所有的聲音全部偃旗息鼓,她的身體彷彿突然掉進一個深淵裡,不停下墜,下墜……

  禹司鳳抱住她的身體,低低叫了她幾聲,她一點反應也沒有,雙目緊閉,儼然是暈死過去。他心裡亂成一團,突然將她攔腰抱起,回頭厲聲道:「我不管天界有什麼紛爭!現在請你立即收了血霧!放我們出去!」

  朱雀被他吼得沒脾氣,血霧這東西是他理虧在先,只得抿緊嘴唇,左手在空中一招,大團大團血紅的霧氣開始蠕動,靠這樣近觀察,那蠕動的霧氣簡直像一團團蠕動的血肉,著實噁心又猙獰。

  無支祁還掛著滿不在乎的神情,好像他剛才根本沒有把一個著名的神器給弄碎,只是不小心打碎一個瓷碗一樣,笑嘻嘻地說道:「你也別怪這笨鳥,這血霧與他形影不離,離不得,還可算作結界,與外界隔離開。這人喜歡裝模作樣,到哪裡都喜歡先放霧氣搞個氣氛,和放屁似的。其實就是個蠢貨罷了!」

  朱雀因血霧傷了不少人,心裡很不是滋味,被他這樣冷嘲熱諷一番,居然也不還嘴,手腕微微一轉,血紅的霧氣顏色漸漸變淡,最後化成了純然的白色,他的整個身影也被包裹在白色霧氣里,影影綽綽。

  「猢猻!你等著,損壞神器的大罪,遲早會與你算個清楚!」他在霧氣里惡狠狠地說著,接著,霧氣慢慢褪去,紫狐兩腿發軟,不由自主坐了下去,恍然間,周圍一切都恢復了原樣,熱熱鬧鬧的客棧,被策海鉤削掉的上半截也不知何時安了回來,接的天衣無縫,凌亂的桌椅也變得井井有條,倒在地上不停呻吟的離澤宮弟子和那些客人們都一臉茫然地站在客棧里,身上乾乾淨淨,一點傷也沒有,遭受血霧腐蝕的那些人彷彿也隨著霧氣的消失而化成了灰燼——一切都變成了朱雀來之前的樣子,街上陽光燦爛,行人熙來攘往,誰也沒朝客棧里望一眼,好像一切都沒發生過。

  客棧里突然爆發出許多怪叫聲,卻是先前被困在裡面無法出去的客人以及夥計掌柜的,眼看現下一切都恢復原樣,他們再也不敢待在客棧里,慌不擇路地一起朝外面跑,逃命是要緊。剩下的離澤宮弟子們只覺恍若隔世,互相怔忡地看了半天,誰也說不出話來。

  無支祁咳了兩聲,手指在桌上一敲,笑道:「你家副宮主都被抓走了,你們還不走?留著等老子來殺嗎?」

  他們這才「嗡」地一聲,驚慌失措地散開。禹司鳳在後面叫道:「等等!你們是要回離澤宮嗎?」那些弟子默然點頭,禹司鳳又道:「回去了,要怎麼交代?」眾人都沉默。均天環被弄壞了,副宮主又是那樣的人……離澤宮的存在就是為了均天環,它碎了,他們的存在還有意義嗎?怎麼和大宮主說清楚這件事?

  「一起回去吧。」禹司鳳沉聲道,「大宮主如今被副宮主陷害,生死未卜。我和你們一起回去,處理此事。」

  他身為十二羽,離澤宮本來人人都敬畏他,眼下正是群龍無首,一鍋亂粥的時候,他出來說話,效用奇大,眾弟子紛紛點頭答應。禹司鳳轉身將璇璣輕輕放在椅子上,在她臉上輕輕撫了一下,輕道:「紫狐,無支祁。柳大哥和璇璣就拜託你們照顧了。我去一趟離澤宮,很快就回來。」

  無支祁正要說話,突然警覺地抬頭,低聲道:「噤聲!不對!還有東西在!」話音剛落,眾人只聽見半空中有人冷笑一聲,依稀像個女子的聲音。無支祁猛然跳起,抄起策海鉤便要勾上去,紫狐急道:「不要啊!這下再鉤壞了客棧,可沒朱雀來保護了!」

  他的動作猛然一停,猶豫了一下,只這一個瞬間,憑空突然出現一隻人手大小的青色爪子,爪鉤尖銳,其上布滿青色的鱗片。那爪子快若閃電,在柳意歡的額頭上一撈,他縱然在暈迷中,也是痛得慘然大呼,整個身子蹦了起來,鮮血從他額上飆射而出。

  他額上的天眼居然被那爪子硬生生摳了出來!

  無支祁將身體一縱,跳起三四尺,五指如爪,去抓那青色的爪子,不防它突然消失在眼前,只留幾滴柳意歡的鮮血滴在他面上。無支祁忽聽耳後風動,下意識地用手一擋,手背上劇烈一痛,像是被什麼利器剮傷,痛得他一個驚顫,翻身跳了下來,回頭再看,又是一隻青色爪子緩緩消失在半空!

  他手上鮮血淋漓,傷口足有半尺長,深可見白骨。無支祁心頭惱火,厲聲叫罵道:「操你娘!是青龍這臭娘們?!你個醜女長著爪子抓什麼抓?小心老子把你的爪子都給剁了!」

  空中傳來一個冷若冰霜的女聲:「天帝有令,收回神器天眼。任務完成,本座回去了!」言下之意對他的挑釁完全不放在眼裡,無支祁氣得臉色發青,可是身在客棧里,他又不能胡亂揮動策海鉤,省得這鎮子上的人都被鉤死,怒得只是捶打無辜的桌椅,乒乒乓乓數聲,大廳里的桌椅眨眼就被他砸成了碎片。

  柳意歡臉色青白,渾身都是血,氣若遊絲,眼看是快活不成了。禹司鳳急急取出藥粉撒在他額頭的傷口上,可出血太多,鮮血像無窮無盡一樣噴涌而出,藥粉撒多少便沖開多少。他只急得五內如焚,顫聲叫道:「大哥!」一面用手狠狠按住那傷口,眼中一陣熱辣。

  無支祁神色凝重地蹲下去看著他,摸著下巴嘆道:「唉,是我疏忽了!這青龍是最喜歡神出鬼沒的一個,先前他額頭冒血,必然是她搞得鬼,我居然沒想到!」他見禹司鳳臉色慘白,目中淚水晃動,卻強忍著不落下,心中也是惻然,突然想起什麼,轉身在地上摸索尋找。

  紫狐悄悄走過去,低聲道:「你幹什麼呢?快想想辦法呀!這時候還顧著玩?」

  無支祁也不理她,在地上摸了半天,一粒一粒地撿著什麼,最後全部用衣兜兜著,送到禹司鳳面前。「喏,別哭。快找東西把這些碎片包一些放到他身上,過一會血應該會停。」他將衣兜里的東西抓了一把塞到禹司鳳手裡。

  那是一些玉白色的碎片,非金非玉,也不知是什麼材質,正是先前被無支祁捏碎的均天環。神器成型的時候,還散發著光芒,碎開便失去了那種光芒,但那些碎片捏在禹司鳳手裡,隱約還蘊含著未知的力量,只那一瞬間,他覺得身體里的妖力洶湧澎湃,竟比先前多出無數倍。

  禹司鳳微微一驚,頓時不敢耽擱,扯下袖子將碎片包起來,放進柳意歡的懷裡,果然,過了一會,他額上的傷口停住了流血,面色也不像先前那麼難看。天眼被挖去的那塊肌膚,呈現出一個深邃的血洞,看上去甚是猙獰。

  他撒了一些藥粉上去,用繃帶將他的腦袋包了個嚴實,耳邊聽得柳意歡微微呻吟一聲,斷斷續續地說道:「我……死了?」禹司鳳低聲道:「大哥,你沒死,就是受了傷,好好躺著別動,很快就好啦。」

  柳意歡輕道:「天眼……天眼沒了……是不是?」

  禹司鳳猶豫了一下,跟著點頭。無支祁皺眉道:「留著命都算好的了!還管什麼天眼!你連妖力都沒了,還想和天界斗嗎?」

  柳意歡輕聲道:「不……沒了、沒了也好。我的心結……是自己放不開……她的下輩子……和我又有……什麼關係呢?」

  說罷,腦袋一歪,沒了聲息。

第五卷 鳳凰花開 第三十八章 重振雄風(一)

  禹司鳳驚得神魂俱滅,顫聲道:「大哥?大哥!」手放到他鼻前,還好,呼吸還在,很平穩,原來他只是睡著了。他鬆了一口氣,全身都要虛脫一般,手腳都在發軟。

  無支祁將衣兜里剩餘的大半碎片全部遞到他面前,道:「這東西雖然碎了,但好像功效還在。對我也沒用,你拿去吧。以後要去昆崙山,就你現在的功力,遠遠不夠。」

  禹司鳳並不推辭,撕下袖子,將大半的碎片包裹起來,分做兩份,放在懷裡,一時間只覺渾身都充滿了用不完的力量,那種感覺,實非言語所能描述。回頭見離澤宮弟子們都默然看著自己,他微微一笑,說道:「這東西是屬於整個離澤宮的,先借我用一段時間,回來之後,就分給你們。」

  誰知那些弟子紛紛搖頭道:「不!禹……你太客氣了,此乃神器,我們沒有這等仙緣,也不敢要。你留著就好!」原來他們見為了這東西,副宮主發狂的樣子,最後又被天界神將抓走,不由都冷了心,若不是掛心大宮主,只怕他們早就散了。

  禹司鳳嘆了一聲,起身道:「我走了。拜託你們,照顧璇璣和柳大哥。」

  無支祁忽然說道:「等等,得找個人一起。」

  他走過去,在禹司鳳肩上一勾,低聲道:「那個青龍神出鬼沒的,說不準什麼時候就來加害,你別忘了自己也是被天界盯上的人,一個人出去太危險了。要麼咱們一起,留下戰神,要麼你和戰神一起,好歹都能和天界抗一抗。」

  禹司鳳回頭看一眼,璇璣還暈死在地上,動也不動,於是搖頭道:「她……還不知什麼時候能醒過來呢。」

  無支祁笑道:「急什麼,看我的。」他從懷裡掏出一個小瓶子,帶著惡意的笑,拔開塞子,朝璇璣鼻子前一揮,跟著趕緊捂緊自己的鼻子,跳開老遠。

  璇璣眉頭突然一皺,跟著打了幾十個噴嚏,涕淚交流地醒了過來,揉著鼻子茫然地起身,看了一圈,最後定在禹司鳳臉上。「出什麼事了?」她鼻音濃重地問著,忍不住又打了好幾個噴嚏,只得用手絹死死捂住口鼻。

  紫狐一見她醒了過來,喜得趕緊扶起她,唧唧呱呱將她暈倒之後的事情說了一遍。璇璣皺眉捂著鼻子,輕道:「無支祁,你用什麼東西給我聞?好難聞!我的鼻子都聞不到別的味道了!」

  無支祁哈哈笑道:「這玩意叫青龍鱗,就是青龍那醜女蛻皮的時候換下的舊鱗片,夠臭吧?長的丑也罷了,渾身還發臭,叫她醜女都算便宜了她!」

  璇璣瞪了他一眼,低頭去看柳意歡,他額上的傷口不再流血,臉色也慢慢變得紅潤,想來已無大礙。她擤了擤鼻涕,又打了個噴嚏,這才說道:「走吧,司鳳,我陪你去離澤宮。」說罷朝他走去,一靠近他,只覺先前那種熟悉的感覺又回來了,她微微一愣,有些失神,低聲道:「好古怪,我怎麼覺得均天策海那麼熟悉?」

  禹司鳳掏出一包碎片遞給她,璇璣用手撥弄著那些玉白的碎片,百思不得其解,想起暈倒之前,耳邊響起的那句話,她更是茫然。無支祁笑道:「你是不是還想再看看策海鉤?」璇璣輕道:「可以嗎?借我看一下就給你。」

  無支祁二話不說,將策海鉤從左肋下抽出,遞到她手上。那是一根足有一人多高的武器,從上到下散發著悅目的銀光,鉤子像是一塊塊骨頭拼起來的,怎麼看,怎麼像人的脊椎。她用手在上面緩緩撫摸,心中栗六,一時也不知該說什麼。

  無支祁說道:「你也覺得像骨頭吧?」

  她點了點頭,忽然又搖頭道:「神器可能都是……這麼古怪的吧。」她把策海鉤還了回去,定定神,道:「好了,走吧!」

  ※※※

  這是璇璣第三次來到離澤宮,前兩次來,都是為了找禹司鳳,沒想到第三次來,卻是為了救人。離澤宮還是和以前一樣,連綿數里的巨大宮殿,造型古樸渾厚,和往常不同的是,眾人在宮中奔跑了許久,也沒遇到半個人,戒備森嚴的離澤宮,如今竟成了無人之境。

  眾弟子在樨斗和金桂兩個宮中搜了個底朝天,沒找到半個管事的長老,倒是將其他留在宮中的年輕弟子們給驚動了,紛紛出來詢問。禹司鳳問道:「怎麼沒人看守大門?長老們呢?大宮主呢?」

  那些弟子奇道:「副宮主說近日有變故,讓我們通通留在屋內不許出來。長老們難道不在屋裡嗎?大宮主不是在閉關修鍊嗎?你怎麼……你們怎麼……?」

  禹司鳳心急如焚,沒時間和他們解釋,擺了擺手,自己朝地牢那裡跑去。剩下那些弟子給留在宮中的人解釋發生過的事情,自然是人人震驚憤慨。

  離澤宮的地牢建在丹牙台下,一進去便聞到一股騷臭味,璇璣跟在禹司鳳身後,捂住鼻子,低聲道:「會不會他們都被副宮主關在了地牢里?」禹司鳳搖了搖頭,「我、不知道。噓,別說話!前面好像有聲音!」

  兩人同時閉嘴,只聽地牢里遠遠地傳來許多叫罵之聲,聽那聲音,竟像是宮中的那些長老,他們果然是被副宮主用計關在了地牢里。羅長老罵得最響最惡毒,幾乎把副宮主從頭到腳罵得一錢不值,居然還沒一個字重複的,璇璣聽著聽著竟然覺得很好笑,忍不住咯咯笑了一聲。禹司鳳急忙伸手捂住她的嘴,結果還是遲了,裡面的人聽到有人發笑,罵得更厲害,什麼王八羔子小兔崽子都是小意思了。

  禹司鳳拉著她的手,踩著地上漆黑的臭水朝里走。狹長深邃的地道,兩排都是鐵欄杆,牆壁上幽火跳躍,欄杆後面大多是枯骨腐屍,地牢里的氣味難聞之極。璇璣壓低了聲音輕道:「你們關了這許多犯人?都犯了什麼錯?」

  禹司鳳低聲道:「都是試圖叛逃離澤宮的金翅鳥,全部被老宮主抓了回來。老宮主是歷代最鐵腕的宮主,寧可殺了他們,也不給他們逍遙。」

  兩人走了一會,地道到頭了,卻是一扇鐵門。這裡地勢高出一塊來,地上囤積的臭水沒有淹到這裡,禹司鳳打開鐵門,輕道:「鐵門後關的都是厲害的叛逃者,當初我也是在鐵門後的一間牢房裡見到柳大哥的。」

  他將鐵門一推,吱呀一聲響,裡面的叫罵聲越發清晰了,在地道里來回震蕩,吵得人頭疼。禹司鳳快步上前,果然兩旁的鐵欄後面都關著兩三名長老,每個人身上都被鐵索牢牢鎖住,動彈不得,一見來的人是禹司鳳,他們都有些發怔,一時倒也罵不出口。

  禹司鳳急道:「我師父呢?」

  一個長老恨恨地說道:「你師父?!兩個宮主自然是蛇鼠一窩!為了獨吞均天環,把咱們都迷倒了關在這地牢里!離澤宮竟出了這等畜生之人!實在令歷代先祖顏面盡失!」

  禹司鳳見他們群情憤慨,也顧不得解釋,沿著地道朝裡面跑去,一面回手把鑰匙丟給璇璣,道:「璇璣,你幫我把這些長老們都放出來!把事情解釋給他們聽!」

  璇璣趕緊答應一聲,飛快地打開牢門,將這些長老身上的鐵索一一斬斷,一面將副宮主搶奪均天環的事情一五一十說了出來,她口舌不甚伶俐,但說得一板一眼,半點虛字也無,不由得讓人不信,最後,又道:「那副宮主應當就是元朗的轉世。我看他好像也沒什麼本事,怎麼能把長老們都關在地牢里?」

  羅長老長嘆一聲,道:「想不到!他居然這般狼子野心!先祖他……他原來……唉……」眾人都唏噓一番,這才解釋道:「當日禹司鳳離開離澤宮,說去陰間取均天環之後,大宮主就再也沒出現過,副宮主說他是閉關修鍊去了。他二人乃是親兄弟,誰能想到副宮主竟會加害與他?這一閉關就是兩年,兩年里都沒見到大宮主,自然有人質疑,但副宮主從來不解釋,正好那日他喜形於色,召集了離澤宮所有的人,說無支祁已經被救出,取回均天環指日可待。這等喜事一出現,誰還顧得上大宮主的事情?於是當晚副宮主擺了酒宴,預祝均天環順利到手。哪知他居然在酒菜里下了葯!酒過三巡,我們全部被迷倒,醒過來便被關在地牢里了。」

  眾人想起離澤宮成立近千年,發展到如今,頗有威名,誰想起因不過是一個人的貪慾,這一千年的時光,當真是可笑且可悲。被他們奉為圭臬的目標,更是成了個天大的笑話,怎不令人心灰意冷?

  羅長老問道:「那大宮主並不知道此事了?他也被關在地牢里?」

  璇璣遲疑著點了點頭:「說不定已經被關了兩年,他喝下那個情人咒的解藥,不但失去了先前的記憶,好像連妖力也沒了——我是聽那個元朗說的,不知是不是真的。」

  羅長老驚道:「他若是失去了妖力,豈不和普通人無異?地牢這裡瘴氣十足,毒蟲出沒,他只怕性命不保!快!咱們一起去找!」

第五卷 鳳凰花開 第三十九章 重振雄風(二)

  禹司鳳焦急地在地道里摸索尋找大宮主的身影,一直走到最後一個牢房,卻不見他。離澤宮地下牢房雖然大,卻並沒什麼機關暗道,他又找了一圈,毫無所獲,只得折回去,卻見璇璣和長老他們都朝這裡走來。

  羅長老劈頭便問:「找到大宮主了嗎?」他頹然搖頭,低聲道:「長老們吃苦了,沒想到副宮主竟然藏有那麼大的秘密。」

  眾人紛紛嘆息,卻沒時間感慨,只擔心大宮主不知被那元朗弄成什麼樣了。一個長老似是想起什麼,說道:「不如咱們去副宮主的卧室看看。我記得上回有個小弟子因為擅闖副宮主的寢室,不知發現了什麼,出來只是亂嚷,結果被副宮主斬死在劍下,說他犯上。說不定大宮主就是被他囚禁在寢室里。」

  禹司鳳不及說話,掉頭就奔出地牢,長老們跟在後面,一出去,便見許多年輕弟子聚集在門口,見長老們安然無恙,弟子們都是喜極而泣,說起前塵後事,無比唏噓。世上最難堪的事情,莫過於自己畢生的嚴肅信仰成了他人心裡的笑話,這件事對離澤宮打擊有多大,璇璣簡直想像不出來。他們這樣難過,想必不願見到自己一個外人在旁邊看著,她遠遠站在一邊,抱著崩玉等待禹司鳳把大宮主找到。

  副宮主的寢室在樨斗宮最裡層,禹司鳳猛然推開門——他雖然在離澤宮長大,但從未進過副宮主的房間,此人平生十分神秘怪異,不與人親近,他的房間果然也是古怪的緊,推門一看,四面牆上別的沒有,只掛滿了面具。與離澤宮的修羅面具還不同,這些面具更大一些,有的哭有的笑有的怒有的樂,然無論輪廓還是神態,都十分像一個人。

  他怔怔走進去,抬手取下一個面具,將上面的灰塵拂去。這張面具雕刻得栩栩如生,雙眼晶亮,顧盼有神,唇角似笑非笑,分明和無支祁一個模子——這滿屋子的面具,無論是哭是笑,都與無支祁一模一樣!

  禹司鳳有些恍惚,捏著面具,在屋中緩緩走了幾步,忽聽牆角那裡傳來「砰砰」的撞擊聲,十分沉悶。他微微一驚,急忙回頭,卻見牆角是一張青帳大床,聲音正是從床下傳來,聽起來像是有人在下面用力敲擊床板。

  他快步上前,抬著床板猛地一揭,一股惡臭撲面而來。床板下有個很小的空間,只能容納一個人蜷縮著身體蹲在裡面,而現在那裡果然蹲著一個人,身上的衣服已經看不出顏色了,惡臭從他身上散發而出,令人作嘔。

  那人見床板被打開,光亮猛然刺進眼裡,頓時一陣劇痛,緩緩流出淚來。他試著想伸直腰身,卻無論如何也不能。禹司鳳震驚地看著他,突然像被針扎了一下似的,不顧腌臢,撥開他結成餅的亂髮,其下是一張同樣看不出顏色的臉,鬍鬚拉雜。他吸了一口氣,從喉嚨里發出一個古怪的聲音:「……爹?!」

  那佝僂著身體,又臟又臭的人居然是大宮主!看來他真的在這麼個小地方被關了兩年!禹司鳳急忙把他抱出來放在床上,輕輕拍著他的臉,哽咽道:「爹!你怎麼樣?!」大宮主渾身微微顫抖,眼皮也在顫抖,口中含糊地說著什麼,無論如何也聽不清。禹司鳳從懷裡掏出均天環的碎片,放在他胸口,低聲道:「怎樣?好些了嗎?」

  大宮主喘了幾聲,似是終於提上來一口氣,乾瘦的手死死扣住禹司鳳的手腕,嘴唇微顫,喃喃道:「你……你是誰?副、副宮主呢?」

  禹司鳳這才想起他喝了情人咒的解藥,關於於皓鳳和自己的一切都忘記了,他立即改口道:「師父,我是你的弟子。副宮主他……說來話長。你先歇一會,我馬上替你把脈治療。」

  大宮主死死扯住他的手腕,低聲道:「等等……你、你叫什麼名字?」

  禹司鳳哽了一下,半晌,才道:「我叫禹司鳳。你大約不認得我。」

  大宮主睫毛微微顫抖,輕道:「不……不,很熟悉的名字……我好像……我好像忘了什麼?你叫司鳳……司鳳……唔……」

  他陡然睜開眼,目中似明非明,依稀是想起了什麼。禹司鳳見他神情有異,雖然有均天環的碎片放在胸口,卻仍然虛弱不堪,半點妖力也提不起來,副宮主說情人咒的解藥不但能讓他忘記和於皓鳳的事情,更可以化解他的妖力,當時的情形一定是他走了之後,副宮主立即將大宮主囚禁了起來。大宮主已經失去妖力,自然無法反抗,硬生生為他鎖在床板下面,關了兩年。

  不要說他妖力盡失,就算他還保留著十二羽的妖力,在這樣一個狹窄暗無天日的地方關個兩年,精神也會受到極大的折磨。眼看昔日英偉的人物成了如今的模樣,禹司鳳心中不由一陣酸楚,柔聲道:「想不起來,就不要想啦。來,我替你把脈。」說罷抓起他的手腕,搭了兩根手指上去。

  大宮主眼怔怔地看著他,不知想著什麼。禹司鳳只覺他的脈搏忽快忽慢,漸漸式微,儼然是到了燈盡油枯的地步,本來他繼續被關在床板下,應當還能再活個數月,可是如今重見天日,對他的身體卻又是一次不小的損傷,縱然是均天環在身邊,對他也沒什麼作用了。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將喉間酸澀的感覺強壓下去,微笑道:「……沒事……沒事,爹,很快就好了。你現在想起來了嗎?」

  大宮主輕聲道:「你叫我什麼?」

  禹司鳳緊緊握著他的手,哽咽道:「叫你爹,你是我爹。」

  恍然間,似乎有無數畫面流水一般從大宮主眼前流淌而過,他劇烈地抖了一下,眼睛陡然睜大,顫聲道:「你……你是司鳳!司鳳!」

  他激動起來,彌留之人,手勁居然變得奇大無比,扯著他的手腕,十分疼痛。禹司鳳展開眉頭,柔聲說道:「是了。我是司鳳,爹,你終於想起來了。」

  大宮主急急喘了幾聲,道:「副宮主他……他在哪裡?!」

  「他死了。」禹司鳳不願將事實告訴他,大宮主一向是高傲的性子,倘若知道整個離澤宮的存在不過是為了元朗的貪慾,一定會難過。他快死了,臨死的人還是許他一些仁慈吧。

  大宮主吁出一口長氣,臉色漸漸發白,低聲道:「死了!你殺的?」

  禹司鳳默默點頭。忽聽外面傳來一陣噪雜,許多人叫著大宮主,齊齊撞門沖了進來,一見到他躺在床上的佝僂狼狽模樣,許多弟子們都流下眼淚。羅長老疾步上前,哽咽道:「大宮主!我們……唉,那個副宮主……他……唉!我們居然沒早些發現!」

  大宮主艱難地喘著氣,良久,才低聲道:「我不行了……以後離澤宮就交給……司鳳來執掌。他雖然……身負十二羽,年紀卻太小……還需要長老們的扶持。若不能服眾……就讓他……離去吧!」

  禹司鳳驚道:「爹……師父!我不想……」話說到一半,對上大宮主祈求愛憐的眼神,頓時說不下去。大宮主握住他的手,低聲道:「司鳳,我這一生,做什麼都很失敗。宮主也好,父親也好……甚至還害死了心愛的女人……你千萬不要學我。好孩子,你聰明又穩重,離澤宮交給你……我十分放心。只是……苦了你……」

  禹司鳳流下淚來,只覺他的手漸漸收緊,聲音也變得十分細弱遙遠:「……再……叫我一聲爹……」禹司鳳哽咽得幾乎說不出話來,低低地連聲叫著:「爹,爹。」最後一聲尚未叫完,只覺他的手腕一沉,終於是死去了。

  身後傳來一片哭聲,眾人齊齊跪伏在地上,痛哭流涕。禹司鳳深深吸了幾口氣,想起自己的身世,從此以後真的是孤零零一個人活在世上,無父無母,一時間,只覺全世界都將自己摒棄在外面,幾乎要透不過氣來。

  不知過了多久,有人將他緊緊摟在懷裡,那懷抱十分溫暖安詳。他忍不住反手緊緊抱住,低聲道:「娘……」頭頂傳來璇璣的聲音,輕道:「司鳳,你好些了嗎?」他一怔,抬手抹去臉上縱橫的淚水,仰頭去看,果然是她抱著自己。想到自己剛才恍恍惚惚居然叫她娘,他不由漲紅了臉,囁嚅道:「我……沒事。你剛才……沒聽到……」

  璇璣柔聲道:「嗯,什麼也沒聽到。你沒事就好。」

  他坐起身子,這時才發覺天色已然暗了下來,床上的大宮主已經被人梳洗乾淨,換上了壽衣,闔目抿唇,像是在熟睡,似乎推他一下便會醒過來。他忍不住用手去摸他的臉,低聲道:「真的死了,看上去卻像睡著一樣。」

  璇璣用手指替他將凌亂的頭髮梳理整齊,一面道:「你剛才暈了過去,長老要我傳話,讓你醒來之後去金桂宮正廳,他們有要事和你商量。」

  禹司鳳點了點頭,起身整了整衣服,璇璣又遞上一塊濕巾子給他擦臉,難得她安安靜靜,居然什麼也沒問。他握住她的手,柔聲道:「沒什麼想問我的嗎?發生了這樣的事。」

  璇璣搖頭道:「不知道怎麼問,也不想問,因為你不想說。總之……我大約也幫不上什麼忙,你別太傷心就好,也別說自己是孤零零一個人之類的話,我還陪著你呢。」

  禹司鳳輕輕抱了她一下,然後轉身推開門,道:「過一會我就回來,如果遲了,你就先睡,不用等我。」

  長老們找他有什麼事,他心裡大約有數,不是商量著要他執掌離澤宮,便是談解散離澤宮的事情。他一路上盤算著將要發生的各種情形,自己將如何應付,那一瞬間,他彷彿又成長了不少,只因肩上的擔子重了。

  走到正廳,推開門,卻見十幾位長老全部跪在地上,齊聲道:「恭迎新宮主!」

第五卷 鳳凰花開 第四十章 重振雄風(三)

  禹司鳳深深吸了一口氣,他不是沒有想過這樣的情形,可是一旦真正發生,他還是感到沉重的壓力。他站在正廳中央,想了想,才道:「長老們先請起,關於離澤宮的事情,我想應當慎重地討論一下。」

  羅長老說道:「雖然均天環的事情沒有了指望,但我這個老傢伙可不認為離澤宮存在的唯一目的就是均天環!一千年下來,就連石頭都能被水滴穿,何況離澤宮的初衷呢!」

  其餘長老紛紛點頭同意。禹司鳳朗聲道:「羅長老說得對!我個人也認為離澤宮不應當僅僅為了均天環而生。我記得從前離澤宮要招攬新弟子,都是去海外強行搜刮有材質的族人,以至於在許多族人眼裡,離澤宮便是個地獄般的所在。我想,第一步應當是扭轉族人對離澤宮的看法。」

  眾人聽到他表態,不由喜不自禁,不料他又道:「至於做宮主的事,我想從長計議……一來我還年輕,不能服眾,二來我天性懶散,不喜受到拘束,只怕宮主這個位置做不好。不如從諸位長老中選一個才德服眾的,做離澤宮的新宮主,各位意下如何?」

  長老們頓時慌了,羅長老急道:「宮主何出此言!離澤宮新任宮主除了你還有誰能擔任?你要列舉例子,那老夫也能列舉,一來是前任宮主親口指定你做宮主,二來宮中只有你一人身負十二羽的尊貴血統,三來你雖然年輕,但平日里宮中誰敢小覷你?宮主何必妄自菲薄!」

  他見禹司鳳猶豫不答,便又道:「宮主說自己性子懶散,不喜受到拘束,言下之意便是離澤宮規矩眾多。但我們這些老傢伙商量了一個下午,決心破除先前所有的規矩,重建一個嶄新的離澤宮,不再有那麼多鐵律。最關鍵的是……宮主休怪老夫失禮,年輕人,不可以逃避自己的責任!尤其是非你莫屬的責任!將一個大攤子丟下,自己離開,宮主心裡會好受嗎?」

  他最後幾句說得甚是嚴厲,禹司鳳心中慚愧,垂頭道:「羅長老說得是,是我魯莽了。」

  眾長老都笑道:「羅長老不愧是戒律堂的人,總算將宮主說動了!」

  禹司鳳溫言道:「諸位長老先坐,承蒙大宮主和諸位長老的厚愛,宮主之位小子厚顏承擔。關於如何建立一個新的離澤宮,我想聽聽諸位長老的意見。」

  早有人將厚厚的一沓紙遞了上來,上面密密麻麻寫的全是諸人的方案。他粗粗翻看了一下,只覺熱血沸騰,原來他的想法竟與諸長老不謀而合,譬如重振修仙門派的聲威;廢除先前的一切律條,重新定了十條戒律;開放入門限制,不再強行拉人進來;現有弟子若想離開離澤宮,不得阻攔等等。

  他看得竟有些入神,半天,才笑道:「長老們原來早有改革之心?」

  善濟堂的長老答道:「不瞞宮主,昔日離澤宮鐵律之下,委實死了不少弟子,令人心寒。鐵腕老宮主之後,又是兩個蠻幹的新宮主。大宮主的心思根本不在建立離澤宮上,副宮主又私下裡諸多小動作,一心想著均天環。當日大宮主血洗浮玉島歸來之後,我們便暗地裡商量著改革之事,誰想遞上去之後杳無音訊,想來此事並不討兩位宮主歡心,只得暫且擱置。宮主你若有心於此,實在是離澤宮的福分。」

  禹司鳳點了點頭,望向羅長老,想起他一直是個冷麵嚴厲的人物,上回還和柳意歡起了大衝突,不由笑問:「羅長老,晚輩失禮,依您的性格,改革一事您應當首當其衝反對才是吧?」

  羅長老正色道:「宮主說得是,起先周長老他們幾個商量的時候,老夫是堅決的反對派。可是後來看到兩位宮主的任性妄為,想到離澤宮千年下來的基業,不可單單為了個均天環而敗壞。事實上,老夫經歷了這兩代的宮主,發覺均天環已經成了一種執念,老夫時常想,難道我們辛辛苦苦做人,意義只在於那個神器嗎?滅絕了一切思想靈性,純粹成為私人慾望的犧牲品,老夫想起便會覺得心寒。老宮主那套滅絕人慾的做法,傷到的何止是你與柳意歡!地牢里無數的屍骨,都是鐵律下的產物。老夫不希望下一代的年輕人繼續遭受這種摧殘!」

  禹司鳳禁不住有些感動,看著廳中這些或白髮蒼蒼,或神情凝重的長老,那一瞬間,他竟有種溫暖的,找到家的感覺。他將那疊紙小心翼翼放進袖子里,起身笑道:「改革的事,我明天會給出最終的計劃。小子不才,願與諸位長老共建一個新的離澤宮!還麻煩諸位長老指點!」

  眾長老齊齊起身,連聲道:「宮主太客氣!」

  禹司鳳又道:「時候不早了,諸位先去休息吧。明早在丹牙台聚集所有弟子,詢問意願,願意留的便留下,願意走的,便離開,全憑個人。」

  羅長老笑道:「宮主不用擔心,下午我們都問過了,弟子們沒有一個願意離開。不知他們在外遭遇了什麼,都對宮主十分敬仰呢!」

  禹司鳳靦腆地笑了笑,突然想起什麼,從懷裡掏出一個布袋,遞過去:「這是均天環的碎片,雖然碎了,但好像效力還在。柳大哥那裡還有一份,待他傷好之後自會歸還,我這裡還有另外一份,待我將天界的事情處理完畢之後,也一併歸還。長老們看應當怎樣處理吧。」

  眾人齊聲道:「都是為了此物,離澤宮才變成如今的地步。還請宮主將它鎖入金桂宮祠堂之中,供奉起來便是。」

  ※※※

  禹司鳳回到副宮主的寢室時,已經是三更時分了。大宮主的屍首已經被弟子們抬到金桂宮的靈堂里,長明燈點燃,隱約有哭聲幽咽,隨風而至。璇璣坐在椅子上,已經睡著了,不過睡得不太沉穩,睫毛微微顫動。

  禹司鳳嘆了一聲,走過去將她抱起,璇璣立即醒了,勾住他的脖子,含含糊糊地說道:「你回來了……我可沒睡,等著你呢。」禹司鳳輕笑一聲,低頭在她鼻子上吻了一下,將她抱上床——床上的被褥帳子全部換成了新的。他拉過被子蓋住她,柔聲道:「我回來了,不過有點事要忙,你先睡吧,別擔心。」

  璇璣確實困得不行,只捨不得放手,勾著他的脖子,軟綿綿地說道:「你看牆上那些面具,像不像無支祁的臉?我盯著看了一晚上,越看越覺得涼颼颼……你說那個元朗到底有沒有把無支祁當作過好兄弟?」

  禹司鳳默默搖頭,那些面具大多光滑閃亮,顯然是時常被人撫摸的緣故。他低聲道:「他們倆之間的事,誰也說不清。我看無支祁是個聰明人,如果那元朗當真是個猥瑣小人,他一定也不會與他稱兄道弟。想來那元朗,以前必然也是個人物吧……只是被貪慾蒙蔽了眼睛。」

  話說完,璇璣卻沒聲音了,低頭一看,她早已沉沉睡去。禹司鳳輕輕推開她的手,替她掖好被子,自己點了燈去外間看那份改革計劃,一面用筆在新的玉版紙上羅列下來,加上自己的想法。

  這其中有一條,他覺得十分有意思,原先離澤宮是不允許嫁娶的,甚至要戴上面具不與世人接觸。如今這條被廢除,周長老換成了不戴面具,允許嫁娶,更年輕一些的唐長老甚至希望離澤宮將來招收的新弟子不單是金翅鳥,若是凡人慕名而來,抑或者是其他想修仙得道的誠心之妖,都大開方便門。這條建議當然好,但不適宜在眼下的階段實行。

  他在玉版紙上用硃砂筆在這條後加上批註:善,然眼下不宜,五年後再做詳細打算。

  離澤宮原本有四大長老輔佐宮主,四長老下面是太老閣,共有十名長老掌管宮內五個堂,各堂之中另有司職高低的靈官,由宮中年長弟子擔任。原本五堂之中有戒律和暗行兩個堂專門用來懲罰監督弟子們的言行,一旦犯戒,先由暗行堂指證,然後直接交給戒律堂定罪,故此人人自危,生怕得罪了暗行堂的人,遭到報復。

  禹司鳳將暗行堂改名為督察司,取消了暗中監督的職責。另為其他四堂重新命名為善濟司、戒律司、內務司、寅武司,分別執掌不同的職能。曾經的善濟堂幾乎就是擺著好看的,雖說大宮主常說善濟堂是用來接濟落魄的妖類,但實際上幾乎就沒執行過這項職能。他這次不單要善濟司開始接濟落魄的妖類,還要接濟落魄的凡人,司內再加一個藥石房,專門種植藥草,修行醫術——當然,這個計劃難免有他私人的喜好在裡面,不過十分有用。

  離澤宮裡別的不多,金翅鳥一族囤積著無數寶石明珠美玉,這與他們這一族喜歡華美的東西有關,故此錢財方面從來也不是難題。

  禹司鳳做完初步預算的時候,天已經蒙蒙亮了。他揉了揉酸疼的脖子和肩膀,伸個懶腰,走到床邊去看璇璣。她睡得正香,手指拽著他的外衣,纏在一起,十分眷戀。

  他忍不住想抱抱她,親親她紅潤的臉頰,然而時間不夠,他眼下成了宮主,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樣想睡到什麼時候就睡到什麼時候,也不能任性地只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情。他只有輕輕摸了摸她的秀髮,留了一張字條給她,自己帶著徹夜不眠趕好的改革計劃,朝金桂宮的靈堂走去。

第五卷 鳳凰花開 第四十一章 重振雄風(四)

  上丹牙台之前,禹司鳳將徹夜修改好的改革計劃交給了羅長老,眾人見嶄新的玉版紙上密密麻麻寫得整整齊齊,重要之點都用硃砂筆特別註明,每一條都細緻周到,方才真正信服,知道他是為了離澤宮的事情費盡心力。

  禹司鳳望著丹牙台下無數年輕弟子,他們都聽從長老的吩咐,將面具摘了下來,陽光下,每張臉都那麼蒼白孱弱,刻板畏縮的表情——每個人都是離澤宮鐵律下的產物,以前的禹司鳳也不例外。

  「宮主,要和弟子們說什麼嗎?」長老們含笑問他。

  禹司鳳點了點頭,向前走了一步,海風將他寬大的袍袖吹得颯颯作響,他吸了一口氣,朗聲道:「我想先問大家一個問題,請如實回答我,沒有任何好顧忌的!以前的離澤宮,你們有恨過嗎?」

  台下傳來一陣噪雜聲,羅長老低聲道:「宮主,這些事還是不要當眾……」話未說完,便被禹司鳳用手勢止住。他說道:「大家什麼也不用擔心,儘管說便是!要不我先說一個,我恨過離澤宮,特別是那個要整日戴面具的規矩。有時候,甚至有衝動把面具踩在腳底踩碎它。我想要建一個完全不同的離澤宮,所以第一件事便是廢除戴面具的鐵律。人與人之間,心無法靠近,連臉上也要套著面具,不是很可悲的事情嗎?所以今天要大家都脫下面具,坦然面對,無論心裡有什麼疑惑和痛恨,都痛快說出來!大家都是離澤宮的人,這裡是我們的家,在家裡說話,難道也要猶豫嗎?」

  他這番話說完,場內一片寂靜,很久,都沒有一點聲音。羅長老怕禹司鳳難堪,正要打岔化解這一場尷尬,忽聽台下有人怯生生地說道:「我……我恨過。進來之後就像關在大籠子一樣,說是一年可以回家鄉一次,其實都是虛設!我……已經快五年都沒見到親人了!」

  有人起頭,後面的人立即打開了話匣子,有抱怨不許出宮的,有抱怨不許嫁娶的,還有抱怨說根本不曉得均天環是什麼東西,有什麼作用,卻白白成了這玩意的奴隸。說到最後,有一個年約二旬的弟子越眾而出,拱手道:「宮主請恕弟子逾越,弟子愚見,那暗行堂一直令人忌諱,無論出宮還是在宮中,人人自危,將他們捧得極高,誰也不敢得罪他們,生怕有朝一日無辜被戒律堂關入地牢。弟子曾有一個兄弟,只因言語上稍稍得罪了暗行堂的一個人,隔了不到半月便被栽贓與凡人女子有染,戒律堂甚至沒有取證,便將他打入大牢,不出一個月便死了。宮主雖然與我們一樣是年輕人,但我們也十分敬重愛戴,不敢有絲毫不敬,不過倘若改革離澤宮只是一句虛言,還留著那些鐵律,還留著暗行堂,那麼哪怕今日宮主要殺了弟子,弟子也斷不會留下來!」

  眾人本來還有些畏縮,但見他這般坦然慷慨,絲毫不懼,頓時高聲呼好,一時間丹牙台人聲鼎沸,吵得遠在樨斗宮最裡面的璇璣都醒了過來。

  眾人叫嚷了許久,禹司鳳終於把手一抬,做一個安靜的姿勢,等眾人漸漸平復下來,才道:「你們的答案,我都知道了。」他停了一下,掃視眾人,人人的表情都十分複雜,眼怔怔地看著他,似是恐懼,又似含著希望。

  「暗行堂已經撤銷。」這句話令所有人都激動起來,禹司鳳笑著又道:「離澤宮是一個很特殊的地方,雖然我們每個人或多或少都對它有些仇恨,但最後我們還是選擇留下,對它充滿希望。作為一個弟子,我想說,大家都是好樣的!作為宮主,我卻想說,我年紀不大,經驗也不足,以後還請多指教。」

  他合攏袖子,彎腰行禮,台下眾人齊齊下跪,朗聲道:「參見新宮主!」

  從此刻開始,禹司鳳身為離澤宮的新宮主,已成定局。

  當上了宮主之後,本來說要找個吉日舉行祭天即位大典,但新當上宮主的禹司鳳幹勁十足,每天都忙的不見人影,這大典的事情也只有一拖再拖,不知不覺就過去了十天。

  這種沉重的擔子一旦挑上,就很難再甩開,禹司鳳在百忙之中,有時候會想到天界的事情,無支祁他們還在很遠的地方等著他們回去,然而也不過是一瞬間的念頭,他的事情實在太多,天界的那些事如今看來竟像上輩子發生的,那麼不真實。

  璇璣倒是對他的這種忙碌沒有任何怨言,司鳳終於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他再也不會說自己是浮萍之人,然後露出落寞的神色,如今的他,雖然每天都累得雙眼血紅,但卻神采飛揚,少年青澀浮躁的氣質越來越少,漸漸出落得沉穩內斂。

  經常禹司鳳挑燈夜讀,她就撐著下巴坐在旁邊獃獃地看著他,尋找他身上每一處和以前細微的不同。離澤宮的弟子們對這個未來的「宮主夫人」十分恭敬,當然,那恭敬的成分里也摻雜了別的情緒,畢竟她兩次來離澤宮鬧事,令人印象深刻,有一段時間,弟子們為了他倆的關係還爭辯得臉紅脖子粗。

  一邊堅持認為是禹司鳳先追求的璇璣,一邊卻反駁說每次都是璇璣過來找禹司鳳,所以是她追求在先,最後到底誰對誰錯是沒爭辯出個結果,據說此事被某長老封口,不許他們再談,便不了了之了。

  不知不覺,又過去了十天,禹司鳳依舊每天忙得像陀螺,縱然是鐵打的身子,也吃不消這樣的折騰,晚上批閱長老們遞上的各種開銷計劃的時候,他竟撐著下巴睡著了。

  恍惚間,只覺有光影在面前晃動,他倏地驚醒,睜眼一看,正對上璇璣黑白分明的雙眸。

  「累了嗎?要不我來幫你?」她替他把額前亂髮撥開,柔聲問著。

  禹司鳳嘆了一聲,張開雙手伸個懶腰,輕道:「這些瑣碎的東西你一定不愛做。」

  璇璣把他面前的玉版紙拿起來,看了看,笑道:「每個人的意見你都要加上那麼長一串自己的看法嗎?有些東西嘴巴說就行啦。我跟你說,爹爹曾說過,居於上位者,最好不要事事都抓在手裡,這樣不單累,下面的人還會偷懶,要選擇良才,試著把權力放出去,每個人都要發揮作用嘛,不然你這麼能幹,讓那些長老啊弟子啊做什麼?我爹就從來不會像你這樣忙得要死。」

  禹司鳳摸了摸下巴,思索片刻,點頭道:「褚掌門說得對,我總是擔心他們做不好,很多事都得自己做了才放心,但這樣反而會讓他們更加懈怠。看來做掌門人也需要學習。」

  璇璣微微一笑,低聲道:「你、你還叫他褚掌門嗎?」

  禹司鳳心中一動,握住她的手,輕道:「上回急匆匆離開少陽派,沒來得及向你爹提親。這岳父大人四個字,我怎好意思說得出口。」

  「有什麼不好意思的……」璇璣自己嘀咕著,「這回爹可再沒什麼理由來擠兌你了,什麼不務正業啊之類的……」

  禹司鳳笑問:「你一個人嘀嘀咕咕說些什麼?」

  「沒有啦。」璇璣打了個呵欠,「我困了,要去睡覺。你也早點休息吧,別忙生病。」

  禹司鳳急忙拉住她的袖子,笑吟吟地問道:「璇璣,想去外面走走嗎?離澤宮後面的林子里有一個銀泉,晚上會發光的,我以前經常去那裡玩。」

  璇璣瞪圓了眼睛:「那……你不是還有很多事沒做……」

  「回頭我都交給長老們操心,偶爾偷懶一下滋味也不壞。」

  「你不困嗎?」

  「現在不困了。」

  可是我很困啊……璇璣在肚子里抱怨著,拗不過他,只得苦著臉被他拽出門,兩個人像做賊一樣,輕手輕腳繞過守衛,一直跑到後面的小林子里,才哈哈大笑。

  「我小時候經常做這種事,夜裡睡不著跑出來玩。有一次被師父發現了,狠狠打了我一頓屁股,可是越打我越想出來。那時候能到銀泉這裡來玩,就已經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事了。」

  禹司鳳牽著她的手,兩人在林間慢慢走著。璇璣笑道:「我也有過。我小時候可討厭練功了,每次爹派人來抓我,我就躲起來,師兄們找不到我,只好回去被爹罵。他們都特別恨我,可我那會看到他們被訓了之後,心裡就特別高興。」

  「你從小就是壞孩子。」禹司鳳在她腦袋上輕輕敲了一下。璇璣搖了搖頭,「不是啦……因為他們平時都把我當做空氣,只有被爹罵了之後才來找我說話。有人和你說話,難道不是一件開心的事嗎?」

  孤獨,永遠是世上最可怕的東西。

  禹司鳳沒有說話,只抓著她的手捏了捏。

  離澤宮這裡難得有晴天,此時月亮從海上升起,猶如冰輪一般,映得整片小樹林都散發出淡淡的銀輝。遠處隱約有水聲淙淙,走得近一些,只覺前面樹林里還藏著第二顆月亮,銀白的光線從下面照耀上來,映得樹頂都亮堂堂的。

  想來那便是會發光的銀泉了。禹司鳳拉著她的手,正要跳過攔路大石,忽聽前面「簌簌」兩聲,像是有什麼東西被驚動了,從樹叢里飛竄出來。兩人先只當是島上的小動物,然而銀泉有光亮,順著響聲,一道黑影迅速沒入前面的樹林中,看那背影像是人。

  禹司鳳立即追了上去,他此時帶著均天環的碎片,妖力大增,幾乎是一個縱身便攔到了那人面前,那人一見他倆追的這麼快,便放棄了逃跑,定定站在那裡。月光撒在他面上,赫然是一個修羅面具——由於離澤宮改革,宮裡已經沒人戴面具了,所以他這個面具出現得非常突兀。

  「你是……」禹司鳳略帶疑惑地看著他,突然一個名字從舌尖冒了出來:「若玉!」

第五卷 鳳凰花開 第四十二章 重振雄風(五)

  璇璣一聽到這個名字,渾身的寒毛便本能地豎起來。此人做過的事情,簡直令人髮指,先是差點殺了司鳳,後來又差點殺了鍾敏言,雖然最後兩人都痊癒了,但在她心裡,若玉就等於殺人兇手。

  她幾乎是立即便動手了,若玉只覺眼前寒光一閃,森冷的劍已到面前。他並不躲避,定定看著那劍鋒停在眼前不到三寸的地方——璇璣的手腕被禹司鳳捉住了。幾綹被劍氣削碎的頭髮順著他的面具滑下來,他利落地下跪,朗聲道:「弟子參見宮主!」

  「無恥!」璇璣恨恨罵了一聲,甩開禹司鳳的手,氣呼呼地抱著胳膊站在旁邊,不說話了。

  禹司鳳皺眉道:「你該跪的並不是我吧?可惜副宮主已經被天界的人抓走了,只留下你一人,你當向他下跪才是。」

  若玉垂頭不語。禹司鳳又道:「你怎麼會在這裡?之前你在哪兒?」

  若玉淡道:「弟子一直在離澤宮,宮主並未在意罷了。弟子見這月色十分美,便出來散心,不想衝撞了兩位,正要避開,結果還是沒避開。」

  禹司鳳笑道:「當面說謊!你若一直在離澤宮,為何還戴著面具?」

  「弟子以為去除面具只是宮主的說笑之詞罷了,既然宮主在意,那弟子馬上就除下。」他不等禹司鳳說話,抬手便摘了面具。璇璣雖然惱他,但也好奇他究竟長什麼樣,誰知面具摘下之後,露出一張滿是巨大傷疤的臉來,那些傷疤一看就知道下手的人十分狠毒,幾乎是致命傷,他的五官已經亂成一團,猙獰猶如鬼魅,兩人都是大吃一驚。

  禹司鳳道:「你……你的臉怎麼回事?你以前可不是這樣……」

  若玉眼神平靜,將面具又戴了回去,低聲道:「嚇到宮主,是弟子的不是。」

  禹司鳳皺眉道:「什麼弟子宮主!你先起來,告訴我是怎麼回事。如果我沒猜錯,你是為副宮主辦事的吧?這是他做的?」

  若玉緩緩起身,扶了一下面具,聲音清淡:「過去的事情,何必再說呢。你也不需要對我表現出你的寬宏大量,我既然當日能下狠手,便從未想過你們能原諒。」

  他居然還變得有理了!璇璣臉色鐵青,殺氣騰騰地瞪著他,若不是禹司鳳方才的阻攔,她真的想將他一劍劈成兩半。禹司鳳想了想,道:「你既然不肯說,那不如我來猜猜。我雖然不知道副宮主為什麼叫你去殺敏言,但無論如何,你還是去了。敏言說,你殺他之前,說了許多離澤宮的秘密,還將面具摘下。莫非,你其實並不想殺他?」

  若玉沉默良久,才道:「你當真不明白為什麼副宮主要我殺敏言嗎?他是普通的六羽金翅鳥,一輩子也不可能當上真正的宮主,下面還有個你這樣的十二羽。他先是想殺了你,結果你命大,沒死掉。後來為他看出破綻,你喜歡褚璇璣,連命都可以不要。他便想著撮合你倆,讓你自己離開離澤宮。而你倆在一起的最大障礙,就是敏言了吧?」

  這話一問出來,禹司鳳發怔,璇璣漲紅了臉。她偷偷喜歡過鍾敏言的事情,一直以為是個秘密,誰想居然人人都知道!柳意歡那個人精也罷了,禹司鳳那麼細緻的人知道也罷了,為什麼副宮主也知道?!

  若玉又道:「何況他去過不周山,知道那裡的情況,留下來也是個麻煩。對我來說,沒有想殺或者不想,只要副宮主有吩咐,我就會去做。」

  「是因為你有個妹妹在他手上做把柄嗎?」禹司鳳低聲問著。

  若玉淡道:「是又如何?你要同情我?來一套情有可原的陳詞濫調?還是說,你也想用她來要挾我,讓我為你做事?」

  禹司鳳沒有理會他的挑釁,繼續說下去:「副宮主脾氣不太好吧?要你去殺一個人,你卻磨磨嘰嘰與他說了許多機密,難怪他生氣。你臉上……就是那時被他傷的?」

  若玉沒有說話,慢慢垂下頭,思緒彷彿飄回了那個下午。他恍恍惚惚殺了鍾敏言,恍恍惚惚地跟著副宮主離開少陽派,後面的很多細節他已經記不起來了。他早已經是一具行屍走肉,從妹妹被囚禁起來之後,要他殺誰,他絕不會過問,一劍下去,一了百了。很長一段時間裡,他對這樣的日子感到很安心,很習慣。

  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感到那種深度的茫然了,從鍾敏言倒在他劍下之後,他就覺得茫然。是劇痛令他回過神來,眼前血紅一片,副宮主用匕首在他臉上胡亂砍刺,一面冷笑道:「這會怎麼露出一付有良心的樣子了?!你的良心還值幾個錢?!」

  「摘下面具是幹嘛?剖白心聲?真讓人感動啊!啊……抱歉,我好像把你的臉弄花了,下回你的敏言好兄弟若是看到這張怪物臉,該嚇成什麼樣?對哦,我忘了,他已經死啦!可惜,他死前沒看到你現在的臉。」

  不知為了什麼緣故,總之這件事大約是刺動了副宮主的痛處,他下手狠而且毒,幾乎把他的臉弄成了鬼。他在劇痛中也不敢反抗,最後跪在地上暈死過去,又被一桶冷水從頭淋到腳,副宮主拿了葯,溫柔地替他敷上——他這個人簡直是喜怒無常,生氣的時候比惡鬼還可怕,可若是溫柔起來,卻也要人的命。

  「若玉,兄弟都是不可靠的東西,只有拿來利用的用處,明白嗎?」這是他與他說的最後一句話。他受了傷,傷口化膿,差點就死掉,難免耽誤了副宮主的行程,他就將他一個人丟在路上,自己走了。

  從某方面來說,他若玉還真的像一條死忠的狗,好容易從鬼門關撿回一條命,他第一件事還是趕回副宮主身邊——若是去得遲了,妹妹會沒命。然後他便得到了一個任務:暗處監視禹司鳳。

  「我猜他不是讓你便是讓別人來暗處監視我和璇璣,所以當我們和無支祁會合之後,他那麼快就趕來了。我說得對不對?」

  有時候,若玉簡直對禹司鳳的這種聰明感到恐懼,他具有那種能看透事件本質的特質,一語中的。這樣可怕的人,難怪副宮主三番四次想找機會除了他,他若年紀再大一些,絕對是棘手之極的人物。

  他說得不錯,副宮主一旦得到無支祁出現的消息,立即就趕了過去,而他則被打發到了別處待命,等了三天,沒有任何消息,試著回到離澤宮,才發現天翻地覆。兩個宮主,一個被天界擒拿,一個被迫害至死,而禹司鳳眾望所歸,成了新宮主,大肆改革。

  「如今副宮主已經被擒拿,你已經自由了,為什麼還留在離澤宮?正如你說的,我並沒那麼大度,能寬宏大量地接受你。你現在必須給我一個出現在這裡的理由。」

  禹司鳳淡淡說著,神色肅然,「若不能讓我滿意,我不介意將你掌斃於此。」

  若玉沉默了很久,才道:「妹妹她……是被囚禁在這裡。」

  禹司鳳眉頭微微一皺:「這裡?荒謬,銀泉附近怎會有地牢!」

  「我沒騙你的必要。」若玉轉身走向銀泉,泉水的反光將他映得一身銀白,「銀泉下有一間密室,是先祖們留下的,不知是用來做什麼的。副宮主也是一年多前才發現這麼個地方。他將妹妹囚禁在這裡,我來看過一次。」

  禹司鳳嘴唇微微一動,似是想說什麼,卻沒說出來,過一會,才道:「那好,我們一起下去。如果你妹妹當真在,那你就帶走她吧,和她一起回家,不要留在這裡了,這裡沒有人願意見到你。」

  若玉沒有回答,縱身跳進水裡,很快就潛了下去。璇璣低聲道:「好可憐,他妹妹真的被關在下面嗎?就算下面有密室,關上一年,也會死人的吧?」禹司鳳搖了搖頭,輕道:「可能已經……罷了,跟下去看看吧。」

  兩人一起跳下銀泉,離澤宮雖然是海中一座孤島,奇特的是這銀泉居然不是鹹水,水裡也不知有什麼奇特,閃閃發亮,潛下去之後光線更亮,入目儘是銀白之色。一直潛了十幾尺,果然見到洞壁上有一道小黑門,門開著。兩人齊齊遊了進去,奇異的是,門雖然開著,水居然就停在門口,一滴也沒滲透進來,簡直像門上被安置了一層結界似的。

  門後黑漆漆地,什麼也看不到,一股咸濕的臭氣撲面而來,璇璣急忙取出崩玉,手指輕輕拂過其上,劍身立即發出明亮的火光之色,這銀泉中的密室頓時映入眼帘。門後原來只是一條極窄極短的過道,左面牆上只有一扇門,除此之外什麼也沒有。此刻那扇門開著,若玉溫柔的聲音從裡面傳出來。

  「妹妹,我來看你了。這次大哥終於可以帶你出去了,咱們一起回家。你開不開心?」

  他從未有過如此溫柔的聲調,溫柔得幾乎令人心碎。兩人慢慢走進去,璇璣舉劍一照,卻驚得險些尖叫出來。密室里只有一張鐵床,床上斜靠著一具腐爛到只剩白骨的屍體,若玉將那白骨攬在懷裡,溫柔說笑。

  這幅情景自然是十分詭異的,璇璣退了兩步,不可思議地看著他。他懷裡的白骨不像人,長長的頸椎,尖隼長翼,分明是一隻巨大的鳥,果然便是金翅鳥了。璇璣顫聲道:「你……你……那是你妹妹?」

  若玉回頭嗔怪地看著她,低聲道:「小聲點,不要嚇著她。妹妹膽子小。」

  璇璣張大了嘴,不知該說什麼。禹司鳳輕聲道:「好了,找到你妹妹了,這地方潮濕,先出去吧。」若玉點了點頭,將那團骸骨抱在懷裡,小心翼翼,生怕驚動她似的,笑吟吟地走了出去。

  「他是不是瘋了?」璇璣在後面扯住禹司鳳的袖子,小聲問,「還是在騙人?」

  禹司鳳低聲道:「他以前喝醉的時候說過,自己是被強行搶進離澤宮的,父母在搶奪過程中都被殺了,只留下他一個小妹妹。副宮主答應了要照顧她,不知為何……看那骸骨的樣子,應當死了不止一年,他自己應當早就知道的。」

  那莫非他是專程來收集骸骨的?那也不對啊,既然他早知道妹妹死了,那為什麼還要為副宮主做事?璇璣百思不得其解,只得跟著禹司鳳又回到岸上。若玉正用濕淋淋的袖子擦著同樣濕淋淋的白骨,那白骨的骨翼上套著一個玉環,式樣奇特,應當是當時鐘敏言送他的了。

  「眼下找到家妹了,我信守承諾,馬上就離開,永遠也不會回來。」他回頭說著,臉上的面具大約是被水流沖走了,露出扭曲猙獰的臉,目光卻十分柔和滿足。

  禹司鳳默默點頭,見他抱著白骨就走,忍不住說道:「你……你就這樣抱著她?不需要……找東西裝一下嗎?」

  若玉笑道:「你在說什麼呀,裝?她倒是需要買一件新衣服了……嗯。乖,大哥馬上帶你去市集買衣服和吃的。」

  禹司鳳終於不說話了,靜靜看著他走遠,心裡也不知是什麼滋味。

第五卷 鳳凰花開 第四十三章 重振雄風(六)

  若玉的事情,讓兩人好幾個晚上都沒睡好,正巧由於禹司鳳將權力分散出去,不再事事親歷親為,那些繁瑣的事情反而處理得極快,終於有了幾天的空閑,長老們便商量著大典的事情。雖然禹司鳳的意思是一切從簡,但長老們堅持認定這是一件重要的大事,從簡不得,光是丹牙台的重新修葺就花了三天時間,銀子像流水一樣地花出去。

  從禹司鳳放心把事情交給下面的人處理之後,他忙成陀螺的日子好像也到頭了,每天輪到他和璇璣無所事事,在宮裡閑逛。終於,在他們回到離澤宮足足滿一個月之後,某個早晨,守衛的弟子來通報,說柳意歡他們來了。

  兩人又是歡喜又是驚訝,連忙迎出去,遠遠地,就見大門那裡走進三個人,正是柳意歡、無支祁,還有紫狐三人。無支祁見到禹司鳳,劈頭第一句話就是:「靠!老子還以為你們被天界抓走了呢!怎麼也不寫個信通知一下?」

  禹司鳳歉意地笑道:「不好意思,原以為兩三天就能處理完,沒想到事情越來越多。你們來了也好,大哥,我做宮主了。」

  柳意歡腦袋上裹著一條巾子,看上去滑稽又怪異,一聽他說要做宮主,吃驚得險些下巴脫臼,當即叫道:「你老爹呢?!怎麼把個爛攤子就甩給你?」

  禹司鳳笑著將他們領入金桂宮,花了一上午的時間將這一個月發生的事情詳細說了一遍,包括對離澤宮的改革計劃,聽得柳意歡嘴巴張得幾乎能塞個鴨蛋,過了好久才能反應過來,連聲道:「看不出來……你這小子!居然、居然真有點本事!你吃什麼長大的?哪裡來的這麼多稀奇古怪的想法!」

  禹司鳳笑道:「大哥,我正愁督察司沒有合適的人選擔任長老,你願意來幫我嗎?」

  「別!別!這種事不要找我!」他趕緊擺手,「再說了,我和那個羅長老很有點齟齬,兩看兩相厭。要是有個人每天在耳邊嘮叨什麼可以做什麼不可以做,煩也煩死。」

  說罷,他突然嘆了一口氣,「你老爹他……唉,真沒想到,他曾經多風光的一個人,身負十二羽,曾把誰看進眼裡過?可惜這樣的人偏偏一生多舛,死得可真狼狽。」

  禹司鳳微微一笑,沒有說話。紫狐使勁拉了拉柳意歡的袖子,示意他這話說得不看時候,勾起禹司鳳的傷心事,柳意歡趕緊打著哈哈:「不過嘛,眼下你當了宮主,可比什麼都強!均天環嘛,也壞了,舊的離澤宮也該淘汰了。大哥對你有信心!離澤宮在你手上,一定能發揚光大!」

  璇璣見他頭上不倫不類地裹著巾子,不由奇道:「柳大哥,你的傷好了嗎?怎麼還裹著布啊?」

  柳意歡把巾子朝上一捋,露出額頭上的傷疤,由於天眼被青龍硬生生摳下,那塊地方便凹進去一塊,雖是痊癒了,但依舊是個紅彤彤的血洞,看上去怪嚇人的,難怪他要用巾子遮住額頭。

  「唉,這玩意,當初裝上的時候沒啥感覺,等取下卻差點要了我半條命,比挖肉還疼!」

  璇璣輕聲道:「柳大哥,沒了天眼,那你女兒的事……」他搖了搖頭,說道:「我想通啦,下輩子她就是另一個人了,和我可沒半點關係。做人嘛,不能這麼自私,用前世的東西來束縛她。她死的時候還是個小女孩,來世一定會有福澤,只要她過得幸福,我看不看,都不要緊。」

  她默默點頭,聽見他說不能用前世來束縛今生,她心中似有觸動,可是這句話說出來容易,對她而言,真要做起來,卻比什麼都困難。

  無支祁問起天界的事情,原來他們近期沒有任何動靜,紫狐三人也是在鎮上等得無聊了,百無聊賴之下才跑來離澤宮找他們,沒想到正巧趕上禹司鳳繼位大典的儀式。

  「說起來,原來這裡就是離澤宮,我還是第一次看到……呵呵,比我想像中還有氣勢。元朗那傢伙!到底是怎麼囤積了那麼多人的!」無支祁在正廳中走來走去,這邊摸摸,那邊碰碰,最後推開窗,望著遠方蔚藍的大海,又笑:「景色不錯啊!嗯,倒是那傢伙的風格。」

  璇璣突然想起副宮主的房間里,牆壁上掛滿了無支祁的臉,這事估計他是完全不知道,她也不知道該不該說,回頭看一眼禹司鳳,他微微搖頭,示意她不要說。誰知下一刻無支祁自己提出來了:「元朗那傢伙平時住哪裡?帶我去看看。」

  禹司鳳猶豫了一下,待要拒絕,卻找不到好借口,只得點點頭,起身帶路。他有些後悔,當初為什麼沒把副宮主房間里的那些面具給清理掉,無論元朗出於什麼目的掛滿了面具,他畢竟等同於是無支祁親手交給朱雀銬走的,無支祁若是見到那些面具,心中必定不好受。

  到底是誰虧欠了誰,誰對不起誰,有些時候,真的說不清。

  門被輕輕推開,輕塵瀰漫,陽光穿過敞開的大門,將陰暗的屋子照亮。禹司鳳指著裡面,道:「就是這裡了。」無支祁靜靜望著牆上滿滿的面具,每一張表情都不同,有的皺眉,有的大笑,目光靈動,栩栩如生。

  所有人都看著他,不知他會作何反應,他卻只是眨了眨眼睛,一言不發,緩緩走了進去。「啪」地一聲,他粗魯地摘下一張齜牙咧嘴的面具,放在臉龐,回頭做了個一模一樣的鬼臉,大笑道:「如何?像不像?」

  紫狐柔聲道:「很像,簡直是神似。」

  無支祁笑嘻嘻地把面具隨手掛回去,在屋中轉了一圈,笑道:「真是似真似假,如夢如幻,虛虛實實過了這千年,又是何必。」說罷兩手一拍,屋子裡「嗡」地一聲,牆上面具撲簌簌地掉了下來,像下雨一樣,清脆地摔成了碎片。

  煙塵四起,他默然站在當中,也不知想些什麼。璇璣低聲道:「你何必……」話未說完,卻被紫狐輕輕拉住,她微笑著搖了搖頭,跟著卻大聲道:「啊,我要去你倆的寢室看看!走啦!帶我去嘛!」其餘三人被她硬是推啊拽啊,拉著走遠了。

  元朗寢室的門輕輕合上,再也沒一點聲音。紫狐走了幾步,輕道:「還缺一壇好酒。」禹司鳳笑了笑:「不會缺的,已經送進去了。」紫狐頷首一笑。璇璣莫名其妙看著他們打啞謎似的,奇道:「你們到底在說什麼?怎麼把無支祁一個人丟在那裡?」

  三人都笑了起來,柳意歡抬手捏了捏她粉嫩的臉頰,調侃道:「問那麼多,不懂的還是不懂。走啦,小丫頭!」雖然璇璣已經十八歲,但他還把她當作那個懵懂的小丫頭。

  四人回到正廳,閑聊了一會,紫狐道:「無支祁和元朗稱兄道弟的時候,我剛認識他。那會他倆感情可真好啊,就差同穿一條褲子了。元朗看上去並不是那麼偏執可怕的人,他和無支祁一個靜一個動,一個斯文一個狂野,完全不像,可偏偏是最好的兄弟。只是元朗這個人城府很深,你們見過從來不生氣的人嗎?我一直覺得,喜怒不形於色的人,若不是白痴,就是精明到底的人。元朗顯然屬於後者。」

  她喝了一口茶,想了想,又道:「他會和無支祁做兄弟,也真讓人想不到。無支祁和他不同,完全是個琉璃腸子,想什麼說什麼都不拐彎的。後來無支祁偷到均天策海,要把均天環給元朗的時候,我本來想阻止。我一直覺得元朗這個人很危險,多疑、心眼小、城府深,面上一直平靜無波。若是把均天環給他,他難免會肖想策海鉤,得不到的東西才是最好的。可惜無支祁對他掏心掏腹,第二天就把均天環丟給他了。」

  「後來的事情果然不出我所料,無支祁那傻子,不說讓他選,不單把均天環給他,還把自己的策海鉤拿出來炫耀,元朗心裡一定會有想法——換個人也會這樣想,好東西肯定是無支祁自己拿著,不要的才給自己。從那時開始,大概元朗心裡就有看法了。加上看到無支祁用策海鉤比自己用均天環厲害千倍,他肯定更不舒服。」

  她嘆了一聲,繼續說道:「我曾以為,元朗從頭到尾就沒把無支祁當過兄弟,不過看到那麼多面具,我明白啦。我錯看了他的高傲,他和無支祁一樣,都是一付琉璃腸子,只不過無支祁沒心沒肺,他卻脆弱的一砸就碎。認定了兄弟藏私,這個兄弟當起來自然是沒什麼意思了。你們金翅鳥這一族,在某些方面還真可怕,對方給的感情也好,友情也好,若不是絕對的全部,你們就會從頭到尾否定掉,自己在一旁恨得牙痒痒,躲在暗處看著、念著、怨著,怨到了極致就會開始報復,傷人且傷己。多可悲的一族……」

  禹司鳳無話可說,他找不到反駁的詞。他何嘗不是這樣呢?他爹……又何嘗不是這樣?

  紫狐端起杯子,放在唇邊,睫毛微顫,喃喃道:「無支祁,這回你……會和他說什麼呢?」

第五卷 鳳凰花開 第四十四章 重振雄風(七)

  無支祁並沒有說話。他端著酒碗,高高舉起,像是在發獃。

  地上滿是面具的碎片,日光透過門上的花紋縫隙,點點撒在其上。很久之後,他突然嘆了一聲,手腕一斜,將碗里的酒傾灑在面具之上。「昔日你我何等逍遙……」他喃喃說著,「豈知做人居然如此辛苦。」

  說罷,將酒碗輕輕一拋,咣地一聲砸碎了。他反手抓起酒罈子,一股腦兒自己灌了下去,不過是眨眼功夫,一壇酒便被他喝得一滴不剩。無支祁笑嘻嘻地把嘴一抹,利落地推門走了出去。

  隔日便是繼位大典,流水價的祭天、禱文、列隊。璇璣他們幾個先時還興緻勃勃在旁邊看,到後來一個個都無聊到快睡著。無支祁更誇張,明目張胆地趴在欄杆上打起了呼嚕,璇璣嘆道:「這大典什麼時候能結束,從早上到現在,都沒停過,也沒吃東西,我快餓死了。」

  柳意歡嘿嘿笑著,眼見禹司鳳身著黑袍,站在丹牙台上,他們這些觀看的都吃不消,何況他這個當事人,隔了老遠都能見到他頭上豆大的汗水,忍耐的神色。

  「沒辦法,多少年下來的規矩了。這還算好的嘍!當年大宮主和副宮主繼位,大典足足辦了三天,一套儀式下來,不能吃不能喝不能睡,個個都面無人色。」

  「三天不吃飯?!」璇璣震撼了,她偷偷摸摸站起來,轉身想溜,柳意歡扯住她:「你幹嘛?」璇璣囁嚅道:「我……我悄悄離開一小會,去鎮子上買點吃的……」她的肚子都快餓扁了。

  「哪有儀式中途離開的道理!」柳意歡硬是把她按得坐下,「好啦,馬上不就結束了!看,小鳳凰要點火開印了!待會火龍上天,他從那火龍肚子里鑽出來,就完結啦!放著離澤宮的美食不吃,跑外面多浪費!」

  話音剛落,果然聽丹牙台上「轟」地一聲巨響,一條火龍張牙舞爪地竄上半空,盤旋不休。眾人齊聲喧嘩,所有目光都凝聚在台上禹司鳳身上,他已脫下上身的黑袍,跟著是中衣。璇璣見他一件件把上衣脫掉,不由輕道:「是要開印?」

  禹司鳳肋下有兩排黑色珠子,正是封印。她有時候興起,會去偷偷摸,偶爾試著去拔,但它們紋絲不動,弄得重了,禹司鳳就會故意板臉,去掐她臉上的肉。據說那東西是鎖住翅膀和妖氣的,離澤宮曾有規定,不得輕易開印,當時他受了重傷,自己開了兩個印,大宮主說要懲罰他,結果卻沒動靜。

  眼下他又一次開印,肋下的珠子叮叮噹噹掉在了地上,整個人幾乎是一瞬間便被金光包裹住。他縱身而起,巨大的金翼猛然張開,果然是美麗絕倫的十二羽,帶著瑩瑩的流光,如夢似幻。

  無支祁也醒了過來,眾人齊齊看著他飛進火龍身體里,在其中盤旋打轉,最後發出一聲清啼,火點像下雨一樣落下,那條火焰之龍一瞬間碎開,變成淅淅瀝瀝的火雨,緩緩墜下。人說鳳凰會浴火重生,百鳥都仰慕其萬丈光華,故而浴火竟成了金翅鳥的繼位儀式。禹司鳳順利又瀟洒地完成了這個大典,台下傳來一陣陣巨浪滔天的歡呼聲,眾人齊齊下跪,正式接受他為離澤宮新宮主。

  好容易挨到大典結束,眾人見到酒席就像餓死鬼一樣,什麼形象也顧不得,無支祁抓起一隻兔子腿就朝嘴裡塞,另一手還忙著倒酒,奈何他只有一張嘴,否則他一定會一邊吃肉一邊灌酒。

  禹司鳳身為宮主,自然不能和他們同桌,遠遠地和長老們坐在一起,不知說些什麼,時不時回頭朝這裡看——這傻小子肯定是想看璇璣。柳意歡嚼著嘴裡的肉,瞥了一眼璇璣,她埋頭吃得正歡,半點情趣也沒有,就算這會天皇老子深情脈脈地看著她,估計她也顧不上了。

  「你怎麼就不能長大一點!」他不曉得從哪裡冒出一股怒氣,在璇璣頭上狠狠敲了一下。

  「啊!」璇璣筷子上正夾著一顆丸子,被他一敲,頓時掉在了地上,她忙不迭地要去撿,紫狐早就笑吟吟地給她夾了新菜,一面笑道:「你這個柳意歡,就撿軟柿子捏。一整天都沒吃飯了,這會你還逼著她有什麼柔情蜜意?」

  話雖然是這麼說沒錯,但他每次看到禹司鳳深情款款,璇璣呆若木雞,那氣就不打一處來。璇璣嘴裡塞滿了飯,含糊不清地說道:「我、我知道啦……早就和司鳳商量好了,晚上我單獨給他慶祝。」

  無支祁「嗤」地一笑,斜著眼睛調侃:「聽到沒,你這色鬼。人家小夫妻的事,你操心那麼多幹嘛。人家要『單獨』慶祝呢!」

  本來沒什麼的事,被他這樣一說好像就有什麼了,璇璣本來想害羞一下,奈何一害羞菜就要被他倆掃蕩光了,她趕緊搶過一個盤子,把菜一股腦倒進自己碗里。一旁的紫狐只是吃吃笑,半晌,突然輕道:「你真好,璇璣。這樣真好。」

  什麼意思?璇璣茫然地看著她,紫狐抿唇一笑,再也沒說話。夜幕低垂,丹牙台上火光分明,她側面的曲線姣好柔媚,睫毛低低地垂下,像兩片心神不寧的小扇子,有一種淡淡的落寞,還帶著一絲決絕。

  「紫狐……」璇璣突然吃不下飯了,怔怔看著她。

  紫狐淡淡一笑,抬手在她腦袋上輕輕一摸,柔聲道:「吃飯吧,吃飽點,咱們還要去昆崙山呢。」

  很久很久以後,她都忘不了這天晚上紫狐面上的笑容。譬如她當時不懂那笑容的意味,後來終於懂得了,回味起來,竟覺得澀然而且絕望。

  可現在,她還是有些懵懂,暗自猜測了很久,也不敢輕易說話,怕驚到她面上那種薄弱的美麗。晚上回到卧房,她還在想,怎麼也不明白。禹司鳳替她脫了鞋子,見她像個大頭娃娃一樣呆若木雞,便在她鼻尖上輕輕一彈,笑道:「怎麼,累得呆了?」

  璇璣勾住他的脖子,輕道:「司鳳,你說紫狐一直跟在無支祁身邊,算什麼呢?他又不喜歡她。」

  禹司鳳萬沒想到她冷不丁冒出這麼個問題,不由失笑:「這個問題呢,咱們慢慢說。浴池裡水要冷了,先去洗澡吧。」

  璇璣點了點頭,光腳踩地上,脫了外衣,回頭見禹司鳳點燈要看書,突然一笑,勾住他的胳膊,輕道:「當上了宮主,我可得給你個禮物。咱們一起洗吧。」

  禹司鳳猛然一顫,手裡的燭台咣當一下掉在地上,燭火撲滅。黑暗裡,只覺她微帶顫抖地抱上來,嘴唇軟軟貼上他的臉頰。他攬住她纖瘦的腰身,四唇糾纏在一起,彼時誰也想不起洗澡的事情。暗無光線的屋子裡,格外的有一種奇異的誘惑漩渦,似要將兩人拉扯下去,直到最深處。

  璇璣原是鼓足了勇氣勾引他的,沒想到他反應這般劇烈,整個人幾乎要被他的雙臂箍斷,慌亂地,驚惶地,不知找了何處來銷魂,衣衫一掃,嘩啦啦散了一地的雜物。她猶如藤蔓一般纏住他,這暗沉的黑夜裡,兩人身上彷彿都散發出一層暈藍的光芒。

  她從舌尖上吐出顫抖的呻吟,突然緊緊抓住他肩上結實的肌膚,顫抖著低聲道:「司鳳……你、你喜歡我嗎?」他汗濕的雙手緊緊抓住她的腿,留下淡淡的痕迹。「我愛你。」他低頭,兩人激烈地吻在一處。

  很久很久之後,璇璣終於回過神來的時候,兩人已經一起泡在浴池裡了。她背靠著他光裸的胸膛,為他捉著胳膊,細細擦洗。

  「去過昆崙山,我便去和你爹提親,這次不管怎樣,也要磨得他答應。」感覺到璇璣醒了過來,他便低聲說著。

  去過昆崙山……她心中突然有些酸澀,仰頭靠在他懷裡,輕道:「咱們……真的能活著回來嗎?」

  禹司鳳沒有回答,過了一會,又道:「離澤宮的事情我暫時無法放下,只有委屈你陪我在這裡呆幾年,等走上軌道了,咱們就回西谷,到海外去玩。我聽說海外有許多風景絕佳的仙山,蓬萊,方丈……一年四季都是春天,島上有許多花樹,風一吹過,像下五彩的雨。你喜歡唱歌還是跳舞,舞劍還是耍拳,都隨你。」

  璇璣「咯」地一笑,「你才舞劍耍拳!我又不是賣藝的猴子。咱們去偷仙桃吃才是正經。」

  「饞鬼。」他捏了捏她的鼻子。

  璇璣躺了一會,只覺渾身暖融融地,從發梢到腳趾尖好像都軟了下來。不知為何,突然想到方才紫狐落寞的神情,心中有些澀然,低聲道:「紫狐她……」

  話到嘴邊,卻不知該怎麼說了。禹司鳳搖了搖頭:「他們的事,我們幫不上任何忙。一千年下來了,該結果的早就結果,沒結果的,也是沒有緣法。」

  「可是,既然無支祁不喜歡她,為什麼不幹脆拒絕她?這樣拖著,對誰都不好吧。」

  禹司鳳輕道:「是她自己不願意看開,何況,難道一定是男女間的喜歡才叫喜歡嗎?無支祁應當是喜歡她的,只不過不是男女之情。」大概就是把她當作寵物一樣來對待吧……無論是妖是人,相處起來,一旦對對方有所要求,難免會痛苦,只因要不到自己想得到的。

  或許一生中可以得到許多東西,但最想要的那個得不到,這一生都會覺得悵然若失。

  月上中天,紫狐一個人靜靜坐在金桂宮最高的那層閣樓頂上,看著夜色中安靜的大海。月光在海面粼粼,四下里起了一陣涼風,帶來莫名清甜的花香,也帶來一陣腳步聲。

  腳步聲停在她背後,一個睡意朦朧的聲音響起:「小狐狸,這麼晚了你還在玩什麼啊……叫我來這地方幹嘛。」

  紫狐回頭看著他,無支祁滿臉睡意,不過還是很準時地來了。晚上宴席結束的時候,她便約了他三更時分在這裡相會,看起來他先睡了一覺,然後不情不願地過來了。「有什麼話明天可以說,非要三更半夜的,搞什麼鬼。」無支祁嘆了一口氣,蹲在她身邊。

  「說吧!什麼事?誰欺負你了?」

第五卷 鳳凰花開 第四十五章 重振雄風(八)

  「一定要有人欺負我,才可以找你單獨訴苦嗎?」紫狐的聲音淡淡的,好像還帶著一絲無奈。

  無支祁「唔」了一聲,乾脆一屁股坐下來,咣地一下狠狠躺下去,險些把琉璃瓦給躺碎了。「說吧。」他也風輕雲淡,半眯著眼,仰望星空,「有什麼事……都可以說。」

  有什麼事都可以說。紫狐心中一顫,突然感到一種深刻的絕望與難受。他們之間,相處得淡然,各自小心翼翼不讓底下的激流戳破那種平靜恬然。他總是這樣一句話,有什麼都可以說,可是她從來不說,因為說出來他肯定就要跑了。

  和他一起,這樣快樂,這樣痛楚。太辛苦。

  紫狐站了起來,一直走到屋頂邊緣,晚風將她的長髮拂起,猶如波浪。她輕輕說道:「無支祁,我在你心裡,永遠是可愛的小狐狸吧?」

  無支祁眯著眼,懶洋洋地笑:「嗯,是啊,當然。」

  她很久都沒有說話。他也不問。

  不知過了多久,身後傳來無支祁打呼的聲音,他居然睡著了。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淚水在眼眶裡打轉,突然低聲道:「無支祁,就算我馬上從這裡跳下去摔死了,你也不會喜歡我,對不對?!」

  打呼聲沒有停,他睡得很香。

  紫狐覺得自己快要瘋了。一千年,她等來的是什麼呢?註定要絕望的事,只有她還抱著希望。千年的時間很漫長,足夠讓她將絕望緩緩收斂,死灰重新復燃。有人說,星星之火,足以燎原,她那一點希望的火焰,只燃燒了自己,情熱如沸,他是一絲半點都不曉得。

  重燃的死灰再次被撲滅,比從未給過希望還要來得痛苦。

  不如乾脆一刀兩斷!

  她下了狠心,猛然轉身,要對他說出決絕的話,然而看到他熟睡的臉,那些話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他一定也知道,就這樣不好嗎?她是小狐狸,他是古靈精怪的大猴子,兩個人嘻嘻哈哈地過很久,她照樣饞嘴葡萄,他照樣對著美女們裝模作樣。兩個人,一直在一起,一直。

  紫狐蹲在他身邊,淚水潸然而下,輕道:「你、你若再不醒來,我便要親你了。」

  這隻沒心沒肺的大猴子,睡得那樣香,夢裡也不知在吃什麼好吃的,咂咂嘴巴,哼哼唧唧。紫狐彎下腰,要去吻他的唇,突然想到什麼,猛地直起身子,掉臉就跑,忽又停下,回頭顫聲道:「我恨死你了,無支祁!」

  他還是那麼香甜地睡著,彷彿她的掙扎痛苦,都與他無關。

  紫狐傷心欲絕地走了,也不知她是不是真的對他死心。夜風幽咽而過,屋頂上的打呼聲不知何時停了下來。無支祁眼睛瞪得溜圓,靜靜看著繁星閃爍的夜空,一直看著,直到夜色慢慢褪去,朝霞初上。

  離澤宮弟子們起來忙碌的聲音開始響動,新的一天又開始了。

  無支祁摸了摸臉,笑嘻嘻地站起來,一個筋斗翻下屋檐,落地之後伸個大懶腰,精神百倍地去覓食了。

  這一夜的事情,再也沒人提起過。他的小狐狸呀,大概已經決心離開了。無支祁搖頭嘆氣,一面推開偏廳的門,卻見璇璣他們都起來了,正在吃早飯,紫狐果然不在這裡。

  「無支祁,快來,今天廚房做的是你最喜歡的豆沙包子!」璇璣吃得滿臉都是豆沙,快樂地朝他揮手。

  無支祁眼睛果然一亮,「喔」了一聲,撲過去搶過最大的一個包子。「紫狐呢?」璇璣沒見到她,四處張望,平時她和無支祁都是形影不離的,難得今天沒看到她。「她啊……嗯,她……」無支祁咬著包子,考慮怎麼說才好,忽聽偏廳門被人打開,紫狐慵懶的聲音傳來:「我來了……好香!今天有豆沙包子嗎?」

  無支祁一口包子卡在喉嚨眼裡,噎得直翻白眼,背上突然被人狠狠一錘,那口包子終於順利咽了下去。他鬆了一口氣,喃喃道:「謝謝啊……」紫狐懶洋洋地說道:「不用謝。我要不在這裡,你被包子噎死了也沒人管。真沒用。」

  無支祁無話可說。紫狐見他手裡抓得都是最大的豆沙包子,趕緊搶了一個過來,嬌嗔:「好的都被你搶走了!快給我一個!」璇璣哈哈笑道:「就是!他可貪吃了,和騰蛇有一拼!」

  無支祁喝著小米粥,哼哼笑道:「你不提這名字,我都快忘了。差不多也該動身了吧?天界那邊還有一屁股債要收呢。」

  眾人都朝禹司鳳看去,他畢竟是宮主,宮裡一堆事情要忙。他笑道:「也好,我去和長老交代一下。咱們明天就動身。」

  據說昆崙山是天帝在下界的花園,奇景瑰麗,超凡脫俗,雖說是在下界,但凡人根本過不去。無支祁和柳意歡都曾通過昆崙山去到天界,對那裡的地形還算熟悉,兩人一晚上仔仔細細畫了一張地圖,第二天丟給眾人看。

  「知道凡人為什麼過不去嗎?因為周圍有弱水環繞,那水很古怪的,一根鵝毛也能沉下去,更不用說人了。過了弱水還有無業地獄火焚燒,那火自然比不上九天玄火,倒沒什麼值得擔心的。過了地獄火還有狂風亂石,足以把大象那種皮糙肉厚的東西切成碎片。咱們這樣的,一過去就成粉末了。」

  無支祁說得口沫橫飛,也不知激動個什麼勁。璇璣喃喃道:「這麼多火啊水啊,那我們怎麼過去?」

  柳意歡笑道:「聽他瞎扯!誰要你去淌弱水闖風沙啊!不是還有別的路可以走嘛!」

  他指著地圖上東面的位置,那裡用硃砂筆特地標明「開明」二字,「從這裡走就行。有無支祁和小璇璣在,誰還怕那個什麼開明獸!」

  「開明獸?」璇璣有些驚訝,「我聽過!是神獸啊!聽說有九個腦袋呢,輪流守衛,日夜不停。」

  無支祁嗤笑道:「那東西比驢還蠢,給它喝點酒就醉了,誰還管什麼守衛!」

  柳意歡瞪圓了眼睛,奇道:「不會吧,你上回就是帶著酒灌醉了他,然後去了天界?」他還以為無支祁大顯神通,把開明獸揍個半死,大搖大擺闖進去呢!

  「可不是!我幹嘛和它打?它有九個腦袋,怎麼看都是我吃虧。」無支祁摸著下巴笑,「別告訴我,你偷天眼的時候和它打了一架。就你那小身板,只怕一口就被它吃了。」

  柳意歡居然有點臉紅,支吾了半天,才道:「我……當然沒和它打,我摘了點果子,給它吃,騙它說我是剛得道的散仙,它就痛快放我過去了。」

  眾人都是無語。誰也沒想到,開明獸居然這麼蠢。半晌,禹司鳳才笑道:「看樣子咱們這回去,還得帶點美酒。」

  無支祁說道:「咱們呢,就順著赤水河走,走到頭,就是天帝昆崙山府邸的開明門了。那開明獸倒不值得擔心,主要是周圍有些難纏的角色,神鳥鳳凰和鸞鳥都盤踞在那塊,因為那邊有不死樹,天界至寶,可不能隨意讓人偷走。」

  璇璣趕緊道:「我知道鸞鳥!我爹就養了一隻靈獸紅鸞!」

  無支祁笑道:「凡間的鸞鳥不值一提!可別把靈獸和神鳥相提並論。金翅鳥夠厲害吧?見到鳳凰連頭都不敢抬的,那可是百鳥之王。」

  璇璣看了看禹司鳳,他默默點頭,道:「最好別遇到鳳凰,我們一族……對它有本能的恐懼。」

  無支祁又道:「鳳凰還不算什麼,最好是別遇到那幾個神巫。那些傢伙成天就想著煉藥,脾氣古怪的很,一個不順心就讓你神魂俱滅,連輪迴都免了。我和戰神將軍姐姐當然不用怕啦,不過咱們到底帶著一群沒啥本事的傢伙,小心點總沒錯。」

  他大有英雄捨我其誰的氣派,別人還沒來得及發作,璇璣早已撅嘴道:「什麼叫沒啥本事!司鳳比你可厲害多了!成天打打殺殺就叫本事嗎?」

  柳意歡冷笑道:「就是!只有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蠢驢才會覺得自己什麼都行!」

  無支祁無辜地眨了眨眼睛,結果被紫狐推了一把,才道:「好……好吧。我和戰神姐姐做前鋒,你呢,就是大軍師,那小子就是小軍師。」

  「那我呢?」紫狐叉腰橫眉問。

  無支祁認真想了半天,才伸出一根手指:「你是……吉祥物。」

  想當然耳,他被紫狐揍得很慘。

  初步路線和計劃就這樣定了下來,第三天眾人便收拾行裝,踏上了前往昆崙山的旅途。

  羅長老他們一直送到了很遠的地方,還捨不得離去,禹司鳳溫言道:「離澤宮的事情,有勞諸位長老了。我這一去,多則一年,少則兩三月,必定回來。」

  羅長老嘆道:「昆崙山無比艱險,宮主千萬要保重!不要忘了離澤宮所有人都等著你回來!」

  唐長老見他傷感,只怕惹來禹司鳳的愁緒,便笑道:「宮主可有什麼話要交代?」

  禹司鳳想了想,說道:「讓弟子們都知道……離澤宮再也不是過去的牢籠。」

  長老們齊聲答應,拱手送他們離去,直到他們走了很遠,再也看不到人影,還依依不捨地站在原處。

第六卷 我本琉璃 第一章 逃

  風和日麗的天氣,暖風習習,花香撲鼻,最適合喝點小酒,吃點小菜,再睡一小覺——這才叫人生,這才叫活著。但很可惜,這種純人間的享受在天界是沒有的。

  騰蛇睡了一覺起來,懵懵懂懂,抓起案上的酒水一口喝下——「呸,真難喝。」他隨手把杯子丟到窗戶外,誰知它又自己飛了回來,輕輕落在案上。應龍陰惻惻的聲音跟著響起:「白帝是讓你在這裡反省,可不是讓你嫌這個挑那個的。」

  騰蛇裝作沒聽見,又撈起一塊看相十足精美的糕點,塞嘴裡嚼兩口——「靠,難吃死了,一點味道也沒有,和泥巴一樣。」

  應龍輕飄飄走過來,坐在他對面,皺眉無奈道:「你就是貪戀口腹欲,才會犯了錯,被那些罪人抓住把柄來要挾。你又不是人,要靠食物來填飽肚子才能活下去。」

  騰蛇不屑一顧:「就因為不靠這個活下去才要求更高,不然活著還有什麼樂趣。」

  很顯然,他壓根就沒反省過,擺明了是來這裡過米蟲日子的。

  「天界的東西就只有這樣了,要享受,就去人間。不過你眼下被軟禁,起碼也要三百年之後才能再出去。這段時間就好好收心,省得白帝總為你操心。」

  騰蛇斜斜勾起嘴角,很可惡地笑道:「嫉妒了不是?白帝老兒待你難道不好?」

  應龍正色道:「你嘴巴放乾淨點,真是下界沒多久,就沾染上那些惡俗之人的臭氣,拿我開玩笑也罷了,白帝是能拿來亂說的嗎?」

  他見騰蛇不說話,於是自己也不說了。

  仔細打量他,會發現他變了很多。靈獸和契主有著密不可分的聯繫,靈獸的職責就是守在契主身邊保護他直到契約結束。超過契主允許的期限還不回去,靈獸的力量便會被大幅削弱,這是神仙也沒辦法插手的事情。

  騰蛇眼下就屬於仙力幾乎為空的狀態,一頭燦爛的銀髮也變了顏色,夾雜暗紅,看上去很是古怪。

  應龍忍不住又道:「你眼下就剩一張嘴能抱怨抱怨了。」

  騰蛇看他的眼神像個惡巴巴的小孩兒,蠻不講理,理直氣壯,天不怕地不怕,一付「我就這樣你奈我何」的流氓氣質。

  有時候,真想把他這張令人討厭的臉踩在腳底下。應龍吸了一口氣,冷冷笑道:「不如我來告訴你個好消息,聽說你的契主正朝昆崙山那邊趕,還帶著那個無法無天的無支祁。這回是真要逆天謀反了呢!天帝聽說了這消息,你可以猜猜他的反應如何。青龍朱雀已經被派過去鎮守天梯了,我聽到的消息是——格殺勿論。」

  「哦。」騰蛇的反應出乎他意料的冷淡,「殺就殺,和老子有什麼關係?她死了正好,老子也不用發愁契約的事情了。」

  應龍起身走出去,聲音和他的動作一樣輕飄飄:「你能說出這樣大義凜然的話,白帝聽了一定欣慰。只盼你別口是心非。」

  他走了很久之後,騰蛇才微微一動,換了個姿勢躺在椅子上。

  青龍和朱雀頂個屁用,派去不過是送死。事到如今,他只奇怪一件事,為什麼天帝會任由無支祁從陰間跑出來,而毫不作為,這實在不符合天庭一貫的作風,更何況他連不周山都打破了,按照神荼鬱壘的脾氣,和他拚命死了也不會畏懼,怎麼能眼睜睜看著他走呢?

  奇怪,太奇怪了。搞不懂天帝老兒心裡到底打得什麼算盤。

  他那會自己乖乖跑回來,是以為事情沒那麼嚴重,他在天界也算有點面子,白帝又寵他,只要說清璇璣根本沒打算謀反就行了,誰知他這個說客不但沒當成功,反而被勒令回歸天界,否則格殺勿論。他只得乖乖回來,跟著就被軟禁。

  難不成他們是真打算把璇璣和無支祁給殺了?這可怎麼辦,他和無支祁還有架沒打呢!何況……他一點也不想他們莫名其妙去死,一點也不想!

  他有些坐不住,突然又覺得不對勁。應龍好好的來告訴他這個幹嘛?那種篤定的樣子,分明是不把戰神與無支祁的組合放在眼裡。這兩個人都是曾經叱吒風雲的人物,隨便挑哪個都會讓天界吃上一頓排頭,他們怎麼能這麼篤定?

  騰蛇越發坐不住了,他這人一遇到想不通的事情就會抓狂,抓狂之後就會亂想解決辦法,想了半天,突然決定逃跑,先找到璇璣恢復仙力再說。

  如果被白帝發現……那他再耍賴好了!白帝疼他,肯定不會捨得罰他。何況神獸沒有仙力,他在天界還怎麼混?以後豈不是要被人笑死。

  騰蛇偷偷溜出了軟禁他的小宮殿,專挑小路走,生怕被那些蝦兵蟹將看見。他如今連個小兵都打不過了,雙方相遇,吃虧的是他。

  一直走到後門那裡,忽聽前面有說話聲,騰蛇趕緊躲在樹後面,拉長了耳朵聽。

  說話聲音聽起來像朱雀的,一貫的憨厚愚蠢:「昆崙山是何等神聖的地方,豈能容他們亂闖,你的提議我無法接受。」

  騰蛇撥開樹葉子,仔細打量,卻見後門那裡站著兩個人,一個盔甲錚錚,一個矮小纖瘦,正是青龍和朱雀。他見到這兩人就有氣,白帝雖然寵他,但就是不給他下界玩,每次什麼任務都派朱雀去,說他穩重。啊呸,他那個也叫穩重嗎?那根本叫蠢驢!

  至於青龍他根本是提都不屑提,這女人本來在天界就是人嫌狗憎的東西,常年不換衣服不洗澡,一身都是臭烘烘的,還特別喜歡貼近了和人說話,那賊眉鼠眼的樣子,若不看她是個女的,只怕也不知被揍了多少遍。最關鍵是她特喜歡玩陰的,比如打打小報告,背後說點壞話,偷襲之類的,找她准沒錯。

  找這兩個人去守天梯,虧天帝想的出來。

  青龍嘎嘎笑了兩聲,她的聲音冷若冰霜,又粗又啞,竟有幾分老鴰子的味道:「守株待兔是蠢驢才會做的事情。你怎麼能認定他們一定會從那條路走?」

  罵得好!騰蛇暗暗稱讚。

  朱雀沉聲道:「天帝如何吩咐,你我便如何去做,哪裡來的那麼多廢話!出了事情,誰來擔當?」

  青龍呵呵笑了起來:「所以說你是死腦筋,難怪上面都不喜歡你。你就死守在那邊,乖乖聽天帝的話吧,到時候被他們從別的路上到天界,我看你還敢說擔當的問題。」

  朱雀倒被她說動了,愣在那裡不知所措。青龍又笑道:「你的死腦筋,多少年了也不知變通。聽聽我的策略吧……如此這般……」

  她的聲音突然小了下去,騰蛇一個字也聽不到,急得抓耳撓腮,恨不得湊到跟前去聽。誰知她突然冷笑道:「就帶上這廢物,不信他們不上鉤!」說罷忽然轉頭,目光如電,一下子就攫住了躲在樹後的騰蛇。

  他大吃一驚,想要逃,奈何現在半點仙力也沒有,能往哪裡逃?這一猶豫,便覺她在身後拖了老長的青色袖子「嘩」地一下甩過來,身上一緊,竟是被她捆住了。袖子上傳來一股酸臭,騰蛇破口大罵:「臭婆娘!你他媽要把老子熏死了!再也沒見過你這種女人,比蚯蚓還臟!」

  青龍壓根不理會他的叫罵,輕輕一扯,他就狠狠跌了個狗吃屎,趴在地上不能動彈。

  「騰蛇?」朱雀驚訝了,責怪地看了一眼青龍,趕緊蹲下給他解開那又長又臭的袖子。奈何她的衣服從來也沒洗過,都是她身上的鱗片幻化出來的,不單惡臭,還堅韌厚實,像放在油里泡了幾千年,手解不開,刀也割不斷,倒忙的朱雀一頭汗。

  「青龍!放開他!」朱雀皺起了眉頭。

  青龍嘎嘎笑道:「怎麼能放開,他是我們捉住那幾個忤逆的關鍵呢!你不會是打算放過那些人吧?」

  朱雀猶豫了一下,道:「騰蛇與你我同輩……這樣,不好。」

  「沒什麼好不好的。」她居然還拋了個媚眼,兩人只覺雞皮疙瘩從腳底竄上頭頂,騰蛇的臉都綠了。「為了捉住要犯,必要時應當用些手段。何況這小子本來就因為和那些犯人有染,現在早已不是昔日風光的神獸騰蛇,便是白帝,也不能說什麼!」

  「聽你鬼扯!臭婆娘!你等著,老子遲早把你燒成龍肉乾……」還沒喊完,只覺惡臭撲面而來,她的袖子直接纏住了他半張臉,騰蛇再也憋不住,白眼一翻——被臭暈過去了。

  「白帝寵他,若知道你這般大膽,他必定會生氣。」朱雀還在苦口婆心。

  青龍哼哼一笑:「這事除了你知我知他知,還有誰知?到時候一口咬死了是他自己逃出來,試圖和謀反的犯人會合,白帝縱然再寵他,也不敢和天帝作對吧?」

  朱雀只覺腦子亂成一鍋漿糊,好像她說得都很有道理,但怎麼總覺著哪裡不對。眼看她將騰蛇拖在地上走遠,他只得跟上去,被迫和她成為迫害騰蛇的同夥。

第六卷 我本琉璃 第二章 開明(一)

  赤水河是通向昆崙山開明門的唯一一條河流。傳說中昆崙山高有八千丈,上有天帝在下界的府邸,諸神替他看守著這座神聖的宮殿。宮殿一共九扇門,正東方面臨朝陽的,便是開明門了,門前有九頭的開明獸守衛,更有陡峭山崖,尋常人根本無法攀爬上去。

  此刻眾人正站在大竹筏上,在赤水河中順流而下。璇璣極目眺望遠方,完全是水天一色,這條赤水河也不知有多長,他們已經順流漂了一整天,還沒到頭,連昆崙山的影子都沒見到。兩岸的景色也漸漸變得荒無人煙,大片大片的森林山川穿梭而過,人站在水上,一時竟不知究竟是景色如畫,還是自己身在畫間。

  當然,坐竹筏順水漂流的主意是柳意歡想出來的,本來他們這些修仙者根本也不需要如此費事費時,奈何凡人要去聖地,御劍飛到老也飛不得,非得腳踏實地一步步走過去,這大約就是神明們給凡人下的界限了,神與人之間,永遠有無法超越的鴻溝。

  紫狐呆得無聊了,纏著無支祁,非要他說個故事。這裡面活得最老的就是他,上古有什麼稀奇古怪的事,他一定曉得。

  無支祁便笑道:「嗯,那就說一個古早的傳說,我也記得不真切啦。傳說天界和修羅界紛爭不斷,阿修羅們都是驍勇好戰的魔神,天界那幫懦弱神仙哪裡能打得過他們!於是節節敗退,最後天界使了個計謀,擒住一個非常厲害的魔神。」

  他突然停住不說,只是笑問:「你們猜猜後來發生了什麼事?」

  所有人都獃獃地搖頭。紫狐試探著問:「殺了他?」

  無支祁哈哈笑著搖頭。

  禹司鳳沉吟片刻,才道:「如果是我,我方沒有驍勇善戰的天神,便會說服他為我方效力。天界沒有懲罰那個魔神,反而收為己用了?」

  無支祁難得露出欽佩的表情,朝他猛豎大拇指:「你個好小子!老子算服你啦!你的心是不是玲瓏水晶做的?怎麼什麼東西都是一猜就中?」

  「天界確實收服了那個魔神,可惜他不肯與以前的同伴發生衝突,天帝愛惜他的武力,也捨不得責怪,便將他好生養在天界,好酒好肉伺候著。後來……」

  「後來什麼?」眾人都忙著問。

  無支祁聳了聳肩膀,撇嘴道:「沒有後來了,那個魔神突然就消失了,再也沒人提過他。有人猜他還是想念修羅界,於是偷偷回去了。事實到底如何,誰也不知道呀。」

  「切!」眾人都發出噓聲,哪有他這樣說故事的!正到精彩處就沒了。

  竹筏漸漸滑向下游,河面陡然變寬,水流湍急,竹筏像要飛起來似的,一個勁朝前蹭。兩岸碧綠的森林好像也到頭了,前面一個陡峭的河道轉彎口,轉過去之後眼前豁然開朗,卻見兩岸均是陡峭石山,高聳入雲。真不敢相信這些巨大的石山是天然形成的,它們就像守在兩岸的偉岸侍衛,排列得極其有規律。倘若不是天然形成的,又有誰能這般鬼斧神工,造就這一場壯觀的景色?

  而最為奇異的不是這些排列規則的巨大石山,而是山體的顏色,微微發紅,像是染上了一層薄薄的霞光,越往後紅色越深,漸漸竟變成了鮮血般的顏色。

  「這裡不對勁。」禹司鳳突然開口,「拐彎之後我就沒再聽見任何鳥啼的聲音,河裡也沒有魚了。聽……除了水聲,什麼聲音也沒有。」

  無支祁輕笑道:「我真服了你,什麼異常的情況都逃不過你的眼睛。沒錯,因為馬上就要進入神的領域了,風水氣候自然與方才不同。鳥啊魚啊,都是凡間的生靈,又怎敢靠近這裡。」

  璇璣聽說馬上就要到昆崙山了,不由起身站在竹筏頂前面,極目眺望遠方。兩岸石山如血,流梭而過,天地間除了湍急的水聲,再無半點聲息。這種寂靜是莊嚴且肅穆的,亘古不變的靜默,天神在上界偷偷窺視下方,或者憐憫,或者艷慕,或者無情。

  天地在此,本能地令人感到畏懼。璇璣抿緊了唇,眾人都和她一樣,在這個地方,這一時刻,都不想說話,也不敢說話。

  河水也從先前的蔚藍清澈變作了暗紅的色澤,曲曲折折的河道,瀰漫著血色,竟像一條巨大的血管。

  無支祁在一片死寂中突然跳將起來,雙手攏在嘴邊,孩子氣地大吼數聲,所有人都被他嚇一跳,瞪圓了眼睛看他。他嘿嘿一笑,摸著腦袋,有點慚愧:「我就受不了這種死氣沉沉的地方,叫幾聲,舒坦些。」

  說罷又放開喉嚨開始吼叫,初時還只是單純地吼叫,到後來聲音竟漸漸攀升,猶如龍吟鳳嘯,清朗的嘯聲回蕩在如血的石山之間,像在歌唱,又好似放開心胸的號呼。璇璣也忍不住張開嘴大叫起來,跟著是紫狐,柳意歡,最後連最穩重的禹司鳳也開始胡鬧。五個人傻子一樣站在竹筏上,大喊大叫,手舞足蹈,狀若瘋癲。

  無支祁叫了一陣,又大聲道:「天帝老兒!你等著!老子過來找你喝茶啦!」

  聲音在兩岸來回徘徊,喝茶啦喝茶啦,敢情他一直把來昆崙山當作喝茶。迴音餘威尚存,卻聽岸邊一個蒼老冰冷的聲音說道:「何處妖孽,竟敢在昆崙山下放肆!」

  眾人一路過來,半個人也沒看到,此刻忽然聽到有人說話,都急忙回頭,卻見遙遠的岸邊站著一個藍衣人,隔著太遠,他的身影小得像一粒芝麻,然而他的聲音居然能傳這麼遠,絲毫不散,委實讓人讚歎。

  無支祁見竹筏漂得很快,料定他追不上來,便哈哈大笑道:「放肆嗎?那你告訴我,天帝老兒的茶好不好喝?」

  那人並不說話,冷哼一聲,竟徒步朝赤水河裡走來。眾人見他步態蹣跚,老態畢露,不由都擔心起來,紫狐急忙叫道:「老人家!他只是開玩笑而已,你可別當真!這河水很急,你別下來!會出事的!」

  那人恍若不聞,雙足踏在河水上,竟絲毫不沉,穩穩地朝竹筏這裡走來。眾人見他走在這麼湍急的河流上,居然如履平地,都吃了一驚。他走得其實一點都不快,步態蹣跚,很有點不穩的樣子,但不知怎麼的,竟是越來越近,方才芝麻大小的人影已經變成李子大小了。

  無支祁臉色微微一變,輕道:「不好!是神巫!娘的,他們不是躲在山裡嗎?今天怎麼就跑到這裡來了!」

  說話間,那人又走近了許多,身影已經清晰可見。但見他一身藍衫飄飄欲仙,頷下銀須足有尺余長,一頭白髮整齊地挽在腦後,手裡還抓著一根烏鐵的拐杖,最奇特的是,那拐杖撐在水上,居然也不陷進去。

  無支祁和柳意歡抄起船槳,使勁朝前劃,他們本來就是順流,這一划更快了,沒幾下又把那人甩在老後面。那人追了幾步,便停在那裡不動了,只冷冷說道:「我可想起你是誰了!無支祁,你當真膽大妄為!居然私自逃離陰間!」

  無支祁咧嘴嘲諷地一笑,道:「那可真抱歉啦,老爺子,我一點也想不起你是誰!難為你大把年紀了還記著我。」

  那人並不說話,只抬手將烏鐵拐杖朝水裡一丟,「噗通」一聲。柳意歡奇道:「壞了,老爺子發怒,把拐杖都丟了!無支祁,尊老愛幼你都不知道?!」

  無支祁也沒說話,只使勁劃著船槳,竹筏像飛起來一樣,急速前進。前方又是一道險要的河道拐口,奇特的是兩邊的石山居然在頂上聯合在了一起,看起來像是一道巨大的拱門,岩石的顏色也不再是血紅的,而是金光閃閃,白裡帶著金。

  無支祁回頭一看,那老爺子的身影又變成了芝麻,他定定站在那裡——用單腳。無支祁大叫一聲:「我可想起來啦!他是巫履!十個神巫之一!快!快走!過了龍門他就拿咱們沒辦法了!」

  話音未落,卻見巫履老爺子另一隻高高抬起的足狠狠踩了下來,赤水河頓時猶如滾開的水一般,劇烈震蕩起來,滔天的紅浪從後面高高升起,呼嘯著撲上,嘩啦一下,竹筏在巨浪中變成了一片沒用的小葉子,一下子就被推上了頂端。

  五個人趕緊抓住竹筏,試圖在巨浪中穩住它,誰知巨浪又是「嘩啦」一聲,竟從中間分了開來!竹筏狠狠從水的縫隙間摔了下去,這下饒是璇璣與無支祁有千般本事,也無可奈何,乖乖掉進赤水河,那分開的巨浪驟然合併在一起,將他們拍進深深的水底。

  璇璣在水底手忙腳亂地划動著,奈何水流的力道太大,無數個大小漩渦在周圍肆虐,她為漩渦的力道牽制住,一時竟沒辦法浮上水面。河水的顏色極暗,渾濁不堪,旁邊隱約有個黑影過來,在她胳膊上狠狠一拉,將她扯出最大的那個漩渦,璇璣手腳並用,總算浮了上去。

  河水依舊翻滾不安,像沸騰了一樣,璇璣四處張望,見禹司鳳就在離自己不遠的地方,朝自己招手,方才果然是他救了她。璇璣趕緊朝他游過去,這時無支祁抓著柳意歡和紫狐兩人也浮上了水面,五個人渾身濕透,狼狽不堪。

  回頭再找竹筏,早就被巨浪拍成碎片了,散在河面上,很快就被漩渦卷到了河底。五人緊緊抓住岸邊的石頭,防止被暗流拉扯下去。無支祁抹著臉上的水,苦笑道:「這個老爺子,真是好大一個見面禮呀!」

  柳意歡有氣無力地說道:「你不是能發大水淹掉天庭嗎?璇璣不是戰神嗎?一個糟老頭你們怎麼都對付不了。」

  無支祁怒道:「你不是說要尊老愛幼么!他一個老頭子,我怎麼好意思揪著打!」

  話音剛落,卻見不遠處又掀起滔天的巨浪,可怖的是,巨浪中彷彿隱藏著什麼巨大的東西,轟轟而來。

第六卷 我本琉璃 第三章 開明(二)

  柳意歡是個旱鴨子,掉水裡就不會動了,眼看那龐然大物氣勢萬千地衝過來,嚇得臉都發綠,死死扯住無支祁的衣服,恨不得手腳並用纏在他身上。

  「來了來了!」他亂七八糟地喊著。無支祁恨不得一巴掌將他打昏,然而現在情況緊急,他只得把柳意歡背在背上,左手勾著紫狐,右手使勁划水,像魚一樣朝前飛快地游。璇璣和禹司鳳也跟在後面,眼看那高高的龍門就在頭頂,偏偏到了這裡河水便突然分界成順逆雙流,他們卡在中間,怎麼也過不去。

  璇璣見後面滔天的白浪中,那龐然大物隱約有鱗片閃爍,背上魚鰭如玉,足有丈余高,竟是一條極大的魚。無支祁叫道:「是那老爺子的拐杖!它要過龍門了!」

  說話中,那條大魚已經游到身前只有丈余的距離,魚鰭破開河水,白浪翻滾,巨大猶如水缸般的腦袋上,有一大塊橘紅色的斑點。眨眼間,它已經衝到了眼前,魚尾一搖,鑽進了水裡。眾人生怕它從下面撞上來,這麼大的魚,還是仙品,被撞一下肯定要吃虧,當下齊齊朝岸邊游,攀住岸上的岩石,濕淋淋地就爬了上去。

  璇璣剛剛上岸,只聽河水發出一陣陣沸騰般的轟鳴聲,那條巨大的魚果然蓄力,從河底奮力躍起,淡橘紅色的身體,每一塊鱗片都比臉盆還大。它在空中一甩尾巴,河水猶如雨點一樣激烈地撒下來,看起來它並不是要攻擊他們,奇怪。

  龍門高高在上,那條魚的一躍之力雖然強,但離躍過龍門還差著那麼一段距離,剛剛觸到龍門的邊緣,便見式微,要摔落下來。巫履老爺子在後面罵道:「不中用的東西!一千年了還不能自己跳過龍門!」說罷右足在水上一頓,河水頓時鼓動起來,一道白浪猶如離弦的箭,嗖地一下飛了出去,在魚尾下輕輕一托,它借著這一點力氣,再次躍起,終於跳過了高高的龍門,噗通一聲摔進河水裡。

  紫狐見它掉進水裡就沒了動靜,不由奇道:「它……過了龍門,是不是要變成龍?」

  無支祁點了點頭,「原來巫履老爺子今兒是帶著自己養的鯉魚來跳龍門的,難怪會在這裡。不過那魚說到底並不是靠自己的力氣跳過去的,有外力相助,只怕也成不了上品龍。巫履急著讓它成龍,一定是想要它來對付咱們。」

  區區一條剛成形的小龍,他當然不會放在眼裡,只可惜了它千年的道行,剛成龍倒有點捨不得對它下手。

  正想著,卻見河面上浮起一道巨大的陰影,剛剛成龍的小龍在河水裡搖曳前行,突然探出一顆腦袋來,金光燦燦,鬚髮皆張,甚是漂亮神氣,原來它成了一條小金龍。金龍在水裡遊了一會,便飛了起來,在龍門上繞了一圈,飛回巫履那裡,親昵地圍著他繞圈,磨磨蹭蹭,神態親密。

  無支祁趁著巫履老爺子還沒發話,掉臉就跑,一面叫道:「走走!一個老頭一條小龍,傳出去還說我欺負人呢!才不和他們打!」

  跑了沒幾步,只聽巫履在後面說道:「你這隻猢猻,心倒好,竟沒想著傷害我。」

  無支祁懶得理他,只管埋頭朝前跑。巫履又道:「只要你不來鬧事,我也不來攔你。你去昆崙山到底做什麼?」

  無支祁大叫道:「不是早說了!跟天帝老頭討碗茶喝啊!」

  說完身後好久沒動靜,回頭一看,那條小金龍果然被巫履放了出來,張牙舞爪地飛過來,氣勢洶洶。無支祁哼哼笑道:「小東西而已!滾回去找你爺爺吃奶!」他手腕微微一翻,策海鉤為他從左肋下抽出,輕輕一划——河面上頓時翻起丈余高的白浪水牆,硬生生將小金龍給拍了回去。

  「無支祁!」後面傳來巫履老爺子氣急敗壞的喊聲,他哈哈大笑,將策海鉤塞回去。眼看龍門已經到了眼前,岸上的山岩也擋住了去路,要過去,只有跳進河裡。以龍門為界,河水分成順逆雙流,下方微微凹陷,彷彿一個巨大的縫隙,從上游過來的河水流到龍門這裡便便成逆流,最奇特的是,逆流而上。

  無支祁沒有一絲猶豫,噗通一聲跳了下去,手腳並用,硬是游過了那道縫隙,過了龍門。他抓住山岩,回頭招手道:「快,都過來!我拉你們!」

  其他的人都還好說,就是旱鴨子柳意歡最痛苦,一到水裡就不知道該怎麼辦了,最後還是禹司鳳將他負在背後,硬扔了過去。龍門一過,巫履老爺子也不好拿他們怎麼樣了,離昆崙山越近,這些神仙越不敢喧嘩,生怕惹禍上身,只得恨恨看著他們離開。

  「走啦!老爺子要保重,別隨便動氣,小心死得早!」無支祁快樂地朝巫履揮了揮手,仰面躺在水上,任由這些逆流而上的水把他朝上推。

  眾人見他故意氣那巫履,不由都有些好笑,然而不管怎麼說,到底是離昆崙山更近了一步。過了龍門之後,血紅的巨大石山也不見了,兩岸光禿禿地,是連棵小草都沒有的黑土平原。眾人游累了,便學無支祁躺在水面上,任由水流推著自己前進。也不知到底走了多久,平原又變成了青蔥鬱郁的高山,山巒連綿起伏,鍾靈毓秀,想來便是神巫住的地方了。

  當璇璣他們在赤水河裡漂流的時候,青龍和朱雀正帶著騰蛇在昆崙山的宮殿里到處亂跑,每個門都察看一遍。騰蛇醒了又被臭暈過去,暈了又被熏醒過來,在連續十八次暈了又醒之後,他終於受不了這非人的折磨,顫抖著伸出手指,氣若遊絲地說道:「別……別纏臉,我……不叫就是。」

  青龍笑了兩聲,到底還是依言把袖子移開了他的臉。騰蛇深深吸了一口氣,突然發現沒有任何臭味的空氣吸起來是多麼幸福!他嘆道:「你……好歹也是女人,怎麼不把自己收拾乾淨一點?髒兮兮的,誰敢靠近你?」

  青龍丟給他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媚眼,他慘然閉上眼,不願看她面上看不出顏色的皮膚和堆滿眼屎的眼角,更兼她頭上結成餅子的頭髮——他真的不想再看,只怕會把剛才吃下去的酒水糕點吐出來。

  「我犧牲了身為女人的一切,是想做個真正的神仙。」她平平常常說話的聲音倒不是很難聽,只是聲線一高就會破開,像破銅鑼一樣。

  騰蛇苦笑道:「拜託……你見天界有哪個神仙像你這樣……這不是女人男人的問題吧……」

  青龍淡道:「正因為如此,所以才沒人敢隨便招惹我,不是嗎?」

  騰蛇無話可說,很顯然,他們倆的理解能力不同,他根本聽不懂她在說什麼。

  「喂。」青龍倒像是很有興趣和他聊天一樣,居然又問道:「那你說,我要是弄乾凈點,會不會很漂亮?」

  你長得就和漂亮兩個字無緣!騰蛇在心裡痛罵,然而不敢說出口,生怕她又用臭烘烘的袖子來折磨自己,只得含糊其辭說道:「嗯……這個嘛……你得先把自己弄乾凈了給我們看……才能下結論……」

  青龍又去問朱雀:「我要是弄乾凈點會不會很漂亮?」

  朱雀是老實人,用一種大吃一驚的眼神上下打量她一番,最後勉強道:「這個嘛……青龍,我們是神獸,不在乎皮相美醜……」

  「很醜?」她的聲調陡然提高,像破鑼咣咣響起,油光水滑的袖子也有揚起的趨勢。

  朱雀和騰蛇趕緊連聲道:「美!美得很!」

  青龍這才嫣然一笑,露出一口黑牙,嬌滴滴地問道:「那你們說,我變美了之後,應龍會不會看上我?」

  騰蛇被口水嗆住,劇烈咳嗽起來,不知怎麼的,他突然同情起那個陰惻惻毫不討喜的應龍兄弟來。朱雀目瞪口呆,好半天才回神,他是老實人,不願在這等問題上多糾纏,只說道:「九個門都看了,那些人還沒來,咱們這會去哪裡?」

  青龍終於也停止了不正常的舉動,陰陰笑道:「有我們的騰蛇大人在這裡,你還愁他們不找過來嗎?隨便找個風景好的寬敞地方等著,他們只要有本事進得了門,必然能過來,輪不到咱們費勁。」

  卑鄙!騰蛇把她恨得牙痒痒,不過他倒不擔心璇璣他們,就憑朱雀和青龍兩人,連根毛也傷害不到她和無支祁。怕只怕天帝心裡到底打著什麼主意,誰也不知道。他用近乎放縱的態度對待無支祁,掉過臉來又用出乎預料的嚴厲對待他和璇璣亭奴,到底是什麼意思?

  想不通,真是想不通。

  朱雀是個沒主意的人,騰蛇相當於被挾持的人質,沒有說話權,於是這一路都由青龍指揮策劃。她找到了一片巨大的湖泊,那裡的風景自然是極妙的,山清水秀,如夢如畫。

  這種美麗的景色,適合絕色佳人輕顰微笑,笑語盈盈,美人美景,才是享受。

  騰蛇和朱雀一個扭頭看著別處,一個眉頭緊皺做出一付沉思的樣子,誰也不願去看在湖水前騷首弄姿的青龍。她在湖邊嬉水,笑聲如「銀鈴」——破了的銀鈴。騰蛇固執地相信,這整整一湖水也不能把她洗得乾淨點,大概洗完之後這裡就成臭水溝了,天帝來看到,一定會大發雷霆……

  正想到痛快的地方,忽聽青龍又嬌滴滴地問道:「應龍每次看到我都會掉臉離開,是不是害羞呀?」

  騰蛇突然覺得,還是寧可被她的袖子臭暈過去,這樣比醒著更舒服點。

第六卷 我本琉璃 第四章 開明(三)

  雖然早已做好心理準備,但在赤水河到了盡頭的時候,景緻還是讓璇璣咋舌不已。

  赤水河的盡頭是一大片望不到盡頭的水域,倘若不是它平靜無波,更兼其色如血,她真要把這裡當作大海。東面有一座鏡面一樣光滑的巨大石峰,千丈寬的瀑布從其上傾瀉而下,遠遠望去,就像從天空里落下一條紅龍,飛珠濺玉,響聲震天。這種千軍萬馬的氣勢,令人目眩神迷。

  璇璣望著那鏡子一樣光滑閃爍的石峰,不由吞了口口水,低聲道:「咱們……要爬上去?」這石峰平整的可以照見人影,往上看,看不到盡頭,根本沒有落腳著手的地方,他們又沒有壁虎的本事,怎麼爬?

  無支祁聳了聳肩膀,「那當然是爬上去。也花不了多長時間,大概一天一夜就能到了。」

  「不能飛嗎?」璇璣摸了一把石壁,光滑的連手都蹭不住,臉色更苦了。

  「傻瓜,飛上去是看不到開明門的。不信你自己飛飛看。」無支祁在懷裡摸啊摸,摸了半天,終於掏出幾把水淋淋的匕首,一人分了兩把,「用繩子把匕首栓在一起,將匕首釘在山壁之上,不就可以上了么。」

  他自己過去示範一下,先用一根長繩子把兩隻匕首栓在一起,單手一擲,一個匕首穩穩地扎在山崖上,他足尖在山壁上一點,借力縱身而起,穩穩落在那匕首上,反手一拽繩子,下面那根匕首飛起,釘在更高的山壁上,縱身再上,如此這般,反覆交錯,眨眼就爬了老高。

  禹司鳳問柳意歡:「大哥,當年你怎麼上去的?」

  柳意歡搖頭道:「我是用匕首挖了洞,一點點爬上去。後來發現這石壁有靈性,划出的痕迹不到一刻就自己消失了,吃力的很。我可是爬了三天三夜。」

  看起來還是無支祁的法子省事點。眾人只得拿著匕首投擲,飛身縱跳。無支祁就是一隻猴子,攀爬跳躍是他最擅長的,一面跳一面還有精力叫嚷:「金翅鳥的那個小子,千萬別圖省事開了翅膀飛啊!出了什麼問題,我也沒法子擔待!」

  禹司鳳點了點頭。

  雖說他們體力都比凡人要好許多,但長時間重複單一的動作,難免讓人容易覺得疲憊。特別是柳意歡,他天眼被挖了之後身體情況就大不如前,雖說有均天環的碎片揣在懷裡,但一來只是少部分碎片,二來他本身的妖力所剩無幾,因此爬了三個時辰之後終於力不從心,停在匕首上一個勁喘氣,頭上滿是虛汗。

  低頭朝下一看,滿滿的全是雲霧,他們已經爬了很高了。柳意歡嘆道:「乖乖不得了,要是從這裡摔下去,肯定要成肉餅。」

  禹司鳳見他遲遲不動,知道他體力已到了極限,便退回來招手道:「大哥,我背你吧!天快黑了,我不放心你。」

  柳意歡擺擺手,咬牙硬是撐了一個多時辰,最後終於精疲力竭,不得不讓禹司鳳背在身後。彼時夜幕已然低垂,墨藍的蒼穹中繁星點點,柳意歡靠在他背上,隨著他跳躍的動作微微起伏,突然想起什麼,低聲道:「司鳳,那離澤宮的宮主,其實沒什麼做頭。你幹個幾年也罷,別把一輩子都蹉跎在裡面。」

  禹司鳳猶豫道:「大哥,我既然承擔了這責任,便不能輕易放棄。何況現在的離澤宮也已經和從前不同……」

  柳意歡搖頭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但你想想天下多少修仙門派,開頭誰不是躊躇滿志?最後誰能真正長久不衰,與天同齊?更遑論修鍊成仙了。來人世一遭,不能到頭就成空,執念太深的人,一生都不會快樂。看看你爹,還有元朗……誰也不懂見好就收的道理。聽大哥的話,凡事差不多就行了,何況,小璇璣離鄉背井跟著你,你總不能冷落了她吧?」

  他提到璇璣,禹司鳳立時默然。他二人之中,看起來似是璇璣不通世事,任性妄為,其實剛好反過來,任性的是他才對。柳大哥說得沒錯,他憑什麼叫璇璣離鄉背井,陪他在離澤宮一住好幾年呢?他若忙起來,連人影也見不到,璇璣一個人孤零零地,豈不是委屈極了?

  「大哥說得對,我都明白。」禹司鳳點了點頭,「我也打算做幾年便放手。只是這幾年乃是離澤宮關鍵時期,懇請大哥助我。」

  柳意歡咂嘴道:「我和那羅長老有點不對付……唉,罷了,老子註定要為你操勞些,誰叫你是我兒子!」

  禹司鳳笑道:「大哥一直將我當作兒子來照顧的。」

  「那老子說的話兒子都得聽!」柳意歡把眼睛一瞪,拍著他的肩膀叫道:「老子命令你,趕緊往上爬!天亮之前到不了峰頂,老子就把你踢下去!」

  禹司鳳哭笑不得。

  然而到底是爬了一夜,到了第二天中午才爬上峰頂,饒是他們精力豐富,又是涉水又是爬山,這會也覺得吃不消。峰頂下有一塊小平台,眾人便在那裡先席地休息一會。

  無支祁也不知從哪裡掏出一隻山雞,還活蹦亂跳地,扯著嗓子咯咯直叫,被他一刀剁了腦袋,隨便扯毛開膛,用皮袋裡的水沖洗一下,就讓璇璣點火來烤。

  為了應付九頭開明獸,他們還特地帶了幾罈子美酒,柳意歡口水流了三尺長,趕緊拆開封條,風吹過來,把醉人的酒香一直吹到天邊,柳意歡顧不得其他人,先仰頭咕咚喝了一大口,臉上終於有了點人色。

  「可別都喝完了,還留著一罈子給那隻開明獸呢!」他雖然這麼說,但實際上他喝得最凶,山雞剛烤完,他已經把一罈子酒給喝乾了。

  「明明是你喝得最多!」紫狐瞪了他一眼,眼見那山雞烤的色澤金黃,便趕緊扯下兩條雞腿,分給無支祁和璇璣,她的偏愛性很明顯。

  禹司鳳喝了一口酒,蹙眉道:「這麼大的味道,會不會讓人發現?」

  無支祁滿嘴都是雞肉,含糊不清地說道:「怕什麼,發現了大不了分給他們一點,讓這些神仙知道什麼叫好味道,省得天天吃天上那些沒味道的東西……」

  話說完,突然覺得不對勁,抬頭一看,峰頂那裡不知何時探出一張古怪的臉,像獅子,又有點像大狗,最奇特的是這顆大腦袋周圍還環著一圈小腦袋,長得一模一樣,個個都瞪圓了眼睛,盯著他們手裡的美酒烤雞看,口水都要流下來的樣子。

  璇璣第一次見到這種怪獸,不由「啊」了一聲,小聲道:「九個腦袋!是不是開明獸?」

  無支祁沒答話,扯下半隻烤雞,晃了晃,那九顆腦袋也隨著烤雞不停的晃,目光一絲也捨不得離開。「想吃嗎?」無支祁笑嘻嘻地問著。最左邊的一顆小腦袋趕緊點頭,細聲細氣地說道:「想!」

  「就不給你吃。」無支祁大嘴一張,就差把半隻烤雞都塞嘴裡了。

  九顆腦袋,十八隻眼睛,頓時變得水汪汪,可憐兮兮,無聲地看著他,充滿了沉默的力量。璇璣覺得有些過意不去,便把手裡的雞腿拋上去,道:「喏,有點少,你們自己分。」

  最大的那顆腦袋眼睛一亮,張嘴叼住雞腿,嚼都沒嚼,囫圇吞棗咽了下去,心滿意足地眯起眼睛,粗聲粗氣地說道:「好味道!再來一點!」

  紫狐和柳意歡搶過無支祁手裡的烤雞,連同自己的份,一起丟了上去,九顆腦袋頓時大喜,一人搶一口,沒兩下就連皮帶骨頭都吞了下去,還有些意猶未盡,無支祁把兩個酒罈子丟上去,笑道:「接住嘍!」

  等烤雞吃完,酒也喝乾,那隻開明獸才打著嗝開始後悔,最大的那顆腦袋一邊搖一邊哼哼:「不好!不好!吃人嘴短拿人手短!這些人也不知道是幹嘛的,居然就吃了他們的東西!」

  最左邊那顆小腦袋委屈地叫道:「大哥你吃得最多!這會居然好意思說!」

  那顆大腦袋哼哼唧唧半天,才道:「你們是什麼人,來昆崙山做什麼?」

  無支祁見它居然不記得自己和柳意歡,不由好笑,說道:「我們只是過路的,餓了烤只山雞喝點小酒,卻被你們都搶走了,你說這事情該怎麼辦?」

  這等天大的難題,開明獸從來沒遇到過,九顆腦袋湊一起商量了半天,也沒個結論,最後那顆最大的腦袋怒道:「這等俗務不要來擾我清修!你們幾個解決便是了!休吵,我打坐去也!」說罷兩眼一閉,竟然裝睡去了。

  於是第二大的腦袋把這話同樣說給了剩下的腦袋聽,最後眼睛也一閉,跟著去睡覺。

  終於只剩下那顆最小的腦袋,它眼淚汪汪,似是要哭出來的樣子,委屈極了。璇璣於心不忍,便柔聲道:「我這兒還有點酒,你想喝嗎?」

  開明獸頓時大喜,爪子抓著岩壁就要下來,突然想起什麼,苦著臉道:「我不能下去,天帝爺爺知道了會打我!你們……你們上來好了。」

  原來果真如此順利。眾人互看一眼,好笑的同時,又有些愧疚,騙了這麼天真爛漫的一隻神獸,讓他們覺得自己好像突然變成了一群壞蛋。

第六卷 我本琉璃 第五章 開明(四)

  開明獸雖然只有一隻,但其實卻是個其樂融融的大家庭,家庭里有九個兄弟。大哥就是最大的那顆腦袋,暴躁急性,脾氣很不好。最小的弟弟就是唯一醒著沒去睡覺的那顆腦袋了。雖然天界人人都說它們是笨蛋,但大哥總自誇開明獸是天下最帥最聰明的神獸,所有說它們不好的人通通是嫉妒。

  任何謊話說上一萬遍都會變成真話,開明獸自始至終都相信自己是天界最好的神獸,從來不存在失職一說。

  當璇璣他們攀上崖頂之後,開明獸第一件事就是用鼻子在璇璣身上使勁嗅,試圖找出美酒和烤雞。紫狐見它那隻最小的腦袋眼睛水汪汪的,不像是哭,倒像是喝多了泛起的桃花色,不由輕道:「你……你別喝了吧,喝多了怎麼看守大門?」

  他們一定是世上最奇怪的入侵者和看守了,一定是……

  開明獸很跩地說道:「我是千杯不倒的神獸!區區幾壇酒,能奈我何?」

  璇璣掏出最後一壇酒送到它面前,也不見它怎麼動作,酒罈子一翻一轉,掉在地上的時候已經空了。她忍不住拍手稱讚:「你好厲害!喝得好快!」

  開明獸昂起腦袋——當然,只有最小的那顆腦袋,得意地說道:「這算什麼!大哥才厲害呢,它都不用動嘴就可以喝到酒,吸一口酒水就過來了。」說罷,打了個大大的酒嗝,酒氣熏天。

  禹司鳳見它醉得厲害,便好心道:「你這樣不太好吧?既然是看守大門,怎麼能喝醉。」

  開明獸搖頭晃腦,憨態可掬:「沒事!瞧,我才不會放任何人過去!我……我告訴你們一個秘密!這開明門的鑰匙……就是我們的尾巴。來……我給你們看怎麼開門……好、好教你們大開眼界……知道閑雜人等永遠也進不到宮殿里……」

  眾人互看一眼,無支祁趕緊做出一副「好神奇」的樣子,急道:「那……給我們看看!回去我也好和鄉親們吹噓天界開明獸的英姿啊!」

  開明獸哈哈大笑,身子一扭,道:「跟、跟我來!」

  它身子後面拖著一條形狀怪異的尾巴,像是寫毛筆字的人最後一撇沒寫好,弄花了的味道,頂端還凸起一個小球球,甩來甩去。璇璣對這種東西最沒抵抗力,總忍不住想用手去抓,好幾次伸手都被禹司鳳拍回去。

  走了不遠,眾人只覺眼前突然矗立起一道巨大的石門,簡直像橫貫天地間那樣巨大。很奇怪,先前居然沒看見,彷彿是一瞬間就突然出現在了眼前。石門是兩面合併在一起的,通體雪白無暇,渾然一體,紫狐偷偷用手摸了一下,手掌陡然一痛,她險些尖叫出來,低頭一看,掌心已經被灼焦了一塊。

  無支祁捉起她的手,飛快撕下衣襟包紮起來,低聲道:「不要隨便碰這裡的東西,仙家寶物,你這樣道行的小妖受不得。」

  紫狐委屈得眼淚汪汪,趁著他難得溫柔一刻,想撒嬌,然而這裡人太多,她放不下面子,只好撅著嘴用腳在地上一下一下戳著。

  「嗯,吃了你們的燒雞和酒水,就讓你們開一次眼界作為報答吧!」開明獸打了一個酒嗝,目光朦朧地看著無支祁,又道:「你回去可要記得好好把開明獸的英姿告訴給那些凡人聽!」

  無支祁皮笑肉不笑,連連點頭:「一定一定!」

  開明獸吸了一口氣,腰身一彎,身後那根古怪的尾巴「刷」地一下翹了起來,綳得筆直,像一根旗杆。眾人正不知它要怎麼開這個門,只見它用尾巴在門上一刷,「砰」地響了一聲,那兩扇通體雪白的大門發出難聽的吱呀聲,嗖嗖開了一道小縫。

  璇璣看得目瞪口呆,回頭小聲問柳意歡:「柳大哥上回來,它也是這樣開門的?」

  柳意歡點了點頭,「不過上回我騙它們說自己是剛得道的散仙,它們還特地為我跳了一段迎神舞。很……很獨特的舞。」

  開明門緩緩打開,裡面奇花異景,瑰麗難以描繪,隔著門看,竟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彷彿門後藏得不過是個美麗的夢。開明獸得意洋洋地晃著尾巴,那顆小腦袋左右搖,連聲問:「怎麼樣?我厲不厲害?」

  無支祁從懷裡取出一塊燒餅,送到它嘴邊,道:「開明獸大人的英姿,真是令人目眩神迷!來,這是小的孝敬給您老人家的,千萬不要客氣!」

  開明獸聞了聞,那燒餅裡面包著肉,雖然看相很差,但聞起來著實香。天界的食物好看是很好看,但完全沒有滋味,一切都是清清冷冷,開明獸哪裡受的了這種凡間食物的誘惑,當即張開大嘴一口吞了下去,一面吃一面還感慨地說著:「你真是個好人!好人真好呀!」

  話未說完,咕咚一聲栽倒在地上,嘴裡還含著半塊肉燒餅,就這樣睡著了。

  璇璣趕緊摸了摸它的腦袋,九顆腦袋一點反應都沒有,無支祁嘿嘿笑道:「下了點迷藥而已,不讓它睡著,我們怎麼進去?」

  開明門漸漸開得更多了,裡面如夢似幻,委實不能用言語形容。柳意歡讚歎道:「第二次來了,還是覺得這裡是凡間看不到的美景。誰說天帝不會享福呢?」

  璇璣的手突然被人握住,抬頭一看,正是禹司鳳。他低聲道:「見到天帝,你要怎麼說?」璇璣一呆,其實她雖然躊躇滿志地要去見天帝,但具體見了說什麼,還真沒考慮過。她猶豫了一下,才道:「大概……大概就是告訴他,我沒謀反……嗯,然後請他把亭奴放回來,天眼他也收回去啦,請他別找柳大哥的麻煩……最後……最後告訴他,這些事和你一點關係也沒有,咱們同生共死,沒做壞事。」

  「這算什麼……」他笑了起來,在她頭上一揉,笑道:「還是這樣孩子氣。難道提出那麼多要求,就認定天帝會答應嗎?」

  「他怎麼可以不答應!」璇璣急了,「我們誰也沒犯錯啊!好好的幹嘛要找我們麻煩!天帝就可以隨便給人家定罪名嗎?」

  她話剛說完,只聽頭頂一個乾巴巴的聲音說道:「天帝行事如何,不是爾等所能揣度的!」

  眾人都是大吃一驚,這一路過來,除了在龍門那裡遇到巫履,開明門前遇到開明獸,當真是半個人都沒見到!這人怎麼會突然出現?竟連無支祁和璇璣都能瞞過!

  璇璣和無支祁幾乎是同時發作,顧不得抬頭看個仔細,一個抽出崩玉一個抽出策海鉤,齊齊朝上攻去,忽見眼前白光大現,刺目之極,璇璣本能地微一迴避,耳邊只聽紫狐驚叫一聲,緊跟著白光霎時退去,門前只剩四人獃獃站在那裡,四下里毫無任何異常,開明門照樣開著,開明獸照樣在門前睡著,只少了一個紫狐。

  璇璣抬頭再看,半空中也是一個人影也沒有,方才那人竟是來無影去無蹤,硬生生從無支祁和她手裡將紫狐給搶走了!禹司鳳臉色有些發白,低聲道:「是巫履?」那聲音聽起來很有些蒼老,他第一個便想到了那養龍的老爺子。

  無支祁咬牙道:「不是巫履!應當是其他神巫!」他掉臉就要跳下石壁,柳意歡急忙拉住他,「你要幹什麼?門都開了!」無支祁一把掙開,皺眉道:「誰還管門不門!小狐狸被那幫神巫擄走,只怕凶多吉少!」

  他縱身跳下石壁,竟是一絲猶豫也沒有,聲音從下面傳上來:「你們先進門!我收拾那幫神巫一頓,回頭再來找你們!」

  柳意歡再要拉,哪裡還能拉得住,三人眼睜睜看著他的身影一瞬間變成小黑點。

  禹司鳳看了看四周,確實沒發現什麼異常的現象,只得道:「走吧,他說得對,咱們先進門。不要耽誤了正事。」

  誰知剛走兩步,卻聽璇璣厲聲道:「在這裡!」崩玉在空中划出一道好看的弧線,「噗」地一聲,果然是砍中了什麼,鮮血憑空流出,一個淡薄的人影出現在半空中,摔落在地。

  三人急忙上前圍住,卻見那人青袍白須,又是一個老者,想來便是神巫之一了。璇璣傷到了他的胸腹,他死死捂著傷口,神色又驚又懼。禹司鳳見璇璣想舉劍殺了他,便搖頭道:「不要亂開殺戒,你已經傷了他。走,咱們先進去再說。」

  璇璣恨恨地收起崩玉,轉身便走,誰知那老者在後面嘶聲道:「天帝有命,擅闖聖地者,格殺勿論!你們這些亡命之徒,藐視天地,死後要下無間地獄永不超生!」

  柳意歡忍不住說道:「你這老爺子說話好沒道理!只許你們栽贓陷害,不許我們辯解了?你哪隻眼睛看到我們像亡命之徒?!真要是亡命,早就把你那顆腦袋給割了做風鈴!」

  那老者雙目一凝,細細打量他三人,冷道:「一個前世的戰神,兩隻金翅鳥妖。老朽不會看走眼!」說罷突然抿唇,吹起口哨來,哨聲尖利刺耳,隨著那哨聲漸漸低下去,他整個人也漸漸變成透明的,再也看不見,只留下地上一灘血跡。

  三人不知他究竟打著什麼主意,都有些發怔。禹司鳳臉色突然發生了微妙的變化,轉頭望向西方的天空,那裡憑空出現一大片火紅的雲彩,紛紛烈烈,斑斕變幻,情景妙不可言。

  而在那雲彩正中,飛翔著一隻巨大的鳥,雙翼緩緩扇動,身後翎羽色澤變化莫測,像流動的虹光,在凡間活上一千年,也未必能見到這般瑰麗神奇的鳥。禹司鳳和柳意歡心頭如同遭到大擊,雙膝忍不住微微發軟,幾乎要跪下去。

  鳳凰。

  那老頭把鳳凰喚來了。

第六卷 我本琉璃 第六章 開明(五)

  鳳凰是百鳥之王,和龍一樣,在凡間是最為凡人所喜愛的神獸。百鳥朝鳳,龍鳳呈祥,無一不代表著凡人對富足美好生活的嚮往依戀。

  不過對妖來說,感覺完全不一樣。百鳥朝鳳,他們這些金翅鳥也是百鳥中的一隻,如何能例外?身體中從魂魄到血液,從骨頭到頭髮梢,都本能地存在著畏懼。鳳凰在他們來說完全不是什麼吉祥富足的標誌,見到鳳凰,就等於見到了死亡。

  禹司鳳還能勉強支撐著,一旁的柳意歡早已跪倒在地,匍匐蜷縮,滿頭冷汗,渾身被無形的壓力壓得動彈不得。「大哥!」他叫了一聲,伸手想扶起他,誰知自己膝蓋也是一軟,到了極限,不由自主跪在地上,連手指都無法動彈。

  璇璣急道:「不過是一隻大鳥!你們怕什麼啊!」

  柳意歡勉強道:「小、小璇璣,對你來說……它當然只是一隻大鳥,你願意想成大烤雞都沒問題……對我們來說……那就是天敵剋星……」

  璇璣這才想起他們是金翅鳥,世上的鳥無論有沒有修鍊成妖類,修成妖類無論有多麼厲害,看到鳳凰都會手足無措。那感覺,大概就是老鼠見到貓,不知怎麼才好。

  她微微咬牙,閃身擋在兩人身前,崩玉在空中結出一道火網,熊熊燃燒。柳意歡嘆道:「沒用,你沒聽過鳳凰浴火涅槃嗎?它怎麼會怕火!」

  說話間,鳳凰已經飛到近前,對那道火網顯然是不屑一顧,仰首清啼一聲,那一瞬間,猶如仙樂在瞬間奏響,青銅編鐘、笙、簫、笛、琴……無數種美妙聲音混合在一起,竟讓人有心曠神怡的感覺。難怪人說鳳凰啼鳴,猶如天籟,果然是天籟!

  璇璣把腳狠狠一跺,叫道:「燒不死它,我就砍死它!」

  她將崩玉一揮,火網頓時落下,罩在禹司鳳和柳意歡周圍——原來她還是心細了一次,生怕那神巫又趁機回頭來對付他倆,於是用火網將他們保護起來。禹司鳳見她殺氣騰騰地就要跳起來,當即急道:「璇璣!不要見了一個就殺一個!不要忘記我們來這裡的初衷!不是來屠殺的!」

  司鳳的意思她當然明白,但她不殺它,就要被它殺了呀!難不成還乖乖等著它來殺自己?璇璣御劍飛起,繞著那隻巨大的鳳凰打轉,它的身形如夢似幻,真的再也不會有比它更美的鳥了。

  她突然有些鬱悶,為什麼她就必須得不停殺殺殺?從前世殺到今生,誰攔著她和她作對她就毫不猶豫,第一念頭就是殺掉對方。難道不能有別的法子嗎?這樣殺來殺去,她就是殺到了天帝面前,又有什麼意義?

  禹司鳳的話她終於明白了。

  她一定得學會殺戮之外的方式。譬如面對著如此美麗的奇妙神獸,她為什麼就不能試著與它和平相處呢?用殺戮換來的臣服永遠不會是真心的,她可以為了禹司鳳袒露真心,又何必吝嗇這片真實的凡人的心意給其他人。

  璇璣收起了崩玉,也將心底的殺意收拾起來,努力用平和甚至欣賞的態度繞著鳳凰打轉,委婉地阻斷它試圖朝禹司鳳他們飛去的意圖。這樣繞了快有小半個時辰,鳳凰似乎終於被她的耐心打動,回頭關注這個一直圍著自己轉的姑娘。

  璇璣見它身後拖著長長的翎羽,忍不住用手去摸。翎羽上包裹著一層色澤變幻的火焰,所以才能如夢似幻。除了璇璣,大約也沒人敢徒手去摸鳳凰的翎羽了。鳳凰也幾乎從未被人這樣摸過,當下全身一震,昂首盯著她看,有些警戒,有些動容。

  璇璣傻兮兮地朝它露出一個笑容,聳了聳肩膀,說道:「手感……很好。你真是漂亮,所以忍不住就摸了……」

  鳳凰低低發出一聲啼鳴,似是珠玉輕輕落在琉璃盤裡,分外好聽。璇璣笑道:「別生氣,我沒惡意。我來這裡,只是想見天帝而已。」

  她也不管鳳凰聽不聽得懂,絮絮叨叨和它說了一串,無非是沒有謀反,想在人間好好享受生活,重新做一次真正的人之類的小女兒廢話。說到後來,鳳凰都有點不耐煩了,嘰咕一聲,掉頭想飛回去,懶得和這奇怪的姑娘再呆一起。

  璇璣大喜過望,忍不住跳到它身上,用力一抱,使勁蹭。鳳凰被她這個舉動嚇得渾身的羽毛倒豎,晶瑩澄澈的眼睛圓溜溜地瞪著她。瞪了半天,終於還是有些軟化,仰首高高地啼叫起來,翅膀一震,打了三個旋,輕輕把璇璣抖落下去,回頭看著她,微微點頭,最後遠遠地飛走了。

  璇璣回到地上的時候,還激動得兩腳發軟,撤了火網就死死抱住禹司鳳,叫道:「司鳳!你看你看!我沒殺它!我把它說服了!」

  她終於明白不用殺戮說服對方的感覺是什麼了,平和地,認真地,坦誠地,平等地……沒有誰高誰低,誰強誰弱,也不需要分出個你死我活。是的,坦誠,只有坦誠相處,才是真正的相處真理。

  像她和身邊所有的親人,和柳意歡,和無支祁,和騰蛇,和紫狐……她居然沒有一早發現!戰神將軍的力量縱然恐怖,可是她想做的卻再也不是那個冷酷無情的將軍。她想做褚璇璣,一個真真正正的人。只要她一天還在使用戰神的恐怖力量,她就永遠無法甩脫前世的陰影,她終於明白了。

  禹司鳳拍著她的脊背,緩緩撫摸,終於理順這隻貓的毛。兩人兩兩相望,都是笑吟吟的。柳意歡在旁邊重重咳嗽一聲,道:「光天化日啊!我是木頭人嗎?」

  這回璇璣居然沒有臉紅,轉過去又抱住他,柳意歡又慌又喜地扶住她的肩頭,失笑:「多大的孩子了,還這樣撒嬌!」

  璇璣笑吟吟地將兩人從地上拉起,笑道:「走!咱們進門去!我知道要和天帝說什麼啦!詞全都想好了!」

  柳意歡奇道:「什麼詞?你見到他老人家打算怎麼說?」

  璇璣正要說話,忽聽半空中又傳來一陣輕輕的笑聲,和方才那老頭子的聲音不同,是清朗的,柔和的。三人都是一愣,緊跟著頭頂突然罩下一道白光,將禹司鳳攏在其中。那光和先前帶走紫狐的白光完全不同,看上去竟像是從天頂落下的日光,禹司鳳身處其中,神色詫異,還沒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

  璇璣趕緊抬手去抓他,誰知那道光竟比銅牆鐵壁還結實,無論她怎麼拍打都無法打破,禹司鳳仰頭望天,眉間漸漸舒展開,帶著一絲訝異,一點驚奇,整個身體緩緩化成煙霧,就在兩人眼前消散開,再無一點痕迹。

  這下把璇璣和柳意歡都嚇得肝膽俱裂,兩人沒頭蒼蠅似的在大門前找了很久很久,可半點痕迹也找不到。璇璣顫聲道:「是……是那個神巫?!他把司鳳帶走了!」

  柳意歡見她神色有異,只怕是先前的欣喜,遭遇突變,會有點失常,趕緊說道:「不是那個神巫!我聽先前有笑聲,好像沒什麼敵意,估計是天上哪個神仙看司鳳順眼把他請過去喝茶來著。你別急!那孩子聰明著吶,絕對沒事!」

  他自己都不敢肯定,也擔心的要死,但他更怕璇璣出什麼異常。她要是再發作起來,殺到天帝面前,那先前的努力豈不是白做了?

  璇璣怔了半天,心頭突突亂跳,殺氣也是時隱時現。一會忍不住想爆發出來,不顧一切殺上去,一會又強行抑制,憋得雙手微微發抖,臉色一陣紅一陣白。

  不知過了多久,她深深吸了一口氣,臉色漸漸平靜下來。半晌,才道:「柳大哥,咱們去找天帝。司鳳一定是被他帶走了,咱們找他好好說清楚。」

  柳意歡鬆了一口氣,喜道:「你能這樣想,那再好不過了!璇璣,不要忘記司鳳和你說的話。」冷靜,坦誠,平和——她必須學會這三點,如果她想真正的成長,做一個真正的人,而不再是一個殺戮的工具。

  璇璣默默點頭,走了幾步,突然道:「柳大哥,你們說得我都明白。可是很多時候,我並不知道那些究竟是什麼樣的感覺。譬如遇到司鳳前,我永遠也不明白什麼叫鍾情。很多感覺都是模模糊糊……騰蛇說過,我是個沒有心的人,難道真的是這樣嗎?」

  柳意歡嘆道:「他的氣話,你何必當真。就算沒有心,你難道不能再造一顆嗎?」

  再造一顆?璇璣茫然回頭看著他,柳意歡對她擠眉弄眼,齜牙咧嘴,就是不說話。見她還是不明白,便搖頭道:「傻孩子,你從只會殺戮,到明白冷靜處世,不正是造就一顆心嗎?」

  她似懂非懂,想了很久,終於長長出了一口氣,輕道:「我會努力的,學習怎麼做個人。」

  柳意歡拍了拍她的肩膀,兩人終於繞過睡在門前的開明獸,走進了那扇巨大的開明門。進去之後,開明門轟然合上,緩緩消失在原地。

第六卷 我本琉璃 第七章 神巫(一)

  這裡便是昆崙山頂的天帝府邸了,諸神守衛的神聖宮殿。

  璇璣往前走了兩步,有點被眼前迷離的奇花異葩弄花眼,不知該往哪裡走。柳意歡扯了扯她的袖子,抬手指向遠方的天空,低聲道:「看到那裡了嗎?」

  璇璣抬頭一看,卻見遠方雲蒸霞蔚,天空中隱約浮現一座華美巨大的宮殿,心中有些感慨,難怪騰蛇說下界的景色不值一提。確實,凡間任何景色到了這裡,都成了爛瓦片爛木頭。

  「咱們往那裡走。天帝若是來昆崙山玩賞,必然住在那裡。」

  雖然柳意歡這樣說,但那宮殿遠遠浮在空中,天知道哪裡有路能通上去,兩人走了一段,那宮殿還是遠遠懸浮著,可望不可及。

  柳意歡沉吟道:「上次我來可不是這樣的情況呀,按說走了這些時候,便能看到上去的路,宮裡有天梯直通天界。奇怪,我沒走錯路啊……」

  他繞了半天,找不到原來的路,也急了,沒頭蒼蠅似的亂轉,見到高地就往上爬,最後爬上一個坡子,卻見那裡種滿了各類花樹,全是前所未見的種類,甚至說不出那是什麼顏色,只覺五彩斑斕,晃得人眼睛都發花。

  花樹林的邊緣是一汪碧藍清澈的大湖,湖對岸隱約有高山仰止,秀麗峰巒。風從開闊的湖面上徐徐吹來,帶著幽幽的清甜香氣,令人心曠神怡。

  兩人都是第一次見到如此美景,一時捨不得移開目光。

  璇璣忍不住向前走了兩步,抬手想去摸摸那些美麗得不似真的花朵,心中突然一驚,似是感應到了什麼。那是一種十分熟悉的感覺,有什麼東西……就在不遠的地方!

  「小璇璣?」柳意歡見她神色不對,不由開口相問。

  璇璣皺眉道:「我……我好像感覺到了騰蛇!他就在附近。」

  騰蛇是她的靈獸,在身邊的時候不覺得,一旦離開,她才發覺好像少了一樣什麼重要的東西。如今心頭襲上的那股熟悉感,除了騰蛇不做第二人想,一定是他!這是靈獸與主人之間特有的感應,不足為外人道。

  「在……在那裡。」璇璣指著某個方向,拔腿就跑。柳意歡叫了她好幾聲,她都不理,無奈之下,只得追上去。

  兩人沿著花樹林的邊緣一路狂奔,在湖邊繞了一大圈,忽見前面空出一塊平地,一隻毛茸茸的龐然大物正拿著鋤頭在空地上慢慢鋤地。兩人一見那怪物,都急急停下。

  柳意歡見那怪物足有三人高,雖然是人的身子,但渾身披滿了黃黑相間的皮毛,只在腰間不倫不類地系一條麻布裙子。從後面看,這怪物腦袋大如斗,完全沒有人樣,倒像是一隻野獸。他不由低聲道:「這東西……只怕不是善碴,小心點。」

  話剛說完,只聽一個瓮瓮的粗重聲音說道:「哪裡來的小子,竟敢隨意誣衊陸吾大仙!」

  兩人都嚇了老大一跳,只見那怪物丟下鋤頭,轉過身來,果然是人的身子,但卻是一顆老虎的腦袋。此刻腦袋上的一雙眼睛金光閃爍,正定定瞅著他倆,獠牙尖利,凶相畢露。

  「什麼人?誰借了爾等膽子,敢在昆崙山里亂跑撒野!」陸吾氣勢洶洶地問著。

  「老虎精!」璇璣吃驚極了,老虎也能成精,居然還在昆崙山當仙人!

  柳意歡咳了一聲,貼著她的耳朵低聲道:「這不是老虎精啦,他叫陸吾,是專門給天帝種花看守花園的仙人。」

  眼看璇璣那句老虎精又傷害了這位仙人高貴的自尊,他很有磨牙霍霍,要上前干架的意味,柳意歡趕緊陪笑道:「原來是大名鼎鼎的陸吾大仙!我們有眼不識泰山,千萬贖罪則個!我說怎麼方才見這裡瑞氣千條,祥光萬丈,原來是仙人在這裡清修。」

  俗話說,千穿萬穿馬屁不穿,什麼瑞氣祥光他們根本是狗屁都沒看到,但人抬人越抬越高,更何況是不通世俗的仙人,陸吾被他捧得頓時眉開眼笑,齜牙哈哈笑道:「爾等果然有眼光!是剛得道的小仙吧?嗯,最近已經很少有爾等這樣有前途的小仙了!」

  兩人趕緊點頭,柳意歡又道:「我們無意衝撞仙人的修行,只不過初次來到昆崙山,仙家寶地風景絕佳,我們一時看花了眼,故而迷失道路……」

  陸吾擺出一副「我很了解」的樣子,擺手道:「很正常!昆崙山的美景多著吶!爾等以前都是肉眼凡胎,第一次見到犯傻也是正常。今日遇上吾,亦是與爾等有緣,吾便為爾指明道路吧。」

  他回手指向後方:「順著這片湖水,朝南走。過了橋便可望見去神殿的道路。爾等新進的小仙不要誤了時辰,速速去登記名冊。」

  兩人萬想不到這樣順利,他不單沒發現他們的身份,反而還為他們指明了路。柳意歡趕緊又說了一通好聽話,簡直把他捧得天上有地下無。這隻陸吾仙人顯然很愛聽奉承話,柳意歡巧舌如簧,把他捧得通體舒泰,嘴都笑得合不攏。

  好容易一套說辭捧完了,柳意歡扯扯璇璣的袖子,兩人正打算悄悄轉身溜走,忽聽陸吾在後面說道:「不對!爾等別走!吾沒聽白帝說過近日有地仙得道上界,爾等當真是得道的地仙嗎?」

  兩人頓時僵住,陸吾走過來,低頭在他二人身上聞了聞,更加疑惑:「爾等身上沒有仙家氣息,倒有一股凡人的煙火氣!凡人擅闖昆崙山可是重罪!爾等速速將名號報上,隨吾去見白帝!」

  柳意歡心道糟糕,這隻該死的陸吾,聽了奉承話居然沒昏頭,他還是太輕視這幫神仙了。

  陸吾見他倆半天不說話,疑惑更深,金瞳深處流露出一絲凶光,森然道:「倘若爾等是擅闖昆崙山的凡人,休怪吾不顧情面,要將爾等拿下了!」

  說罷舉起尖利的爪子,殺氣騰騰。

  ※※※

  青龍繼續她的「嬉水」,破鑼似的嗓子居然還開始哼起歌來。騰蛇只覺腦門子突突跳著疼,實在忍耐不得,回頭去看朱雀,這才發覺這位難友早已用布條將耳朵塞住,閉著眼睛睡著了。

  狡猾!騰蛇暗罵一聲,朱雀果然沒義氣,居然不提醒他一下。他趕緊扯壞袖子,急急地要去塞耳朵,突然心頭一跳,一瞬間感應到了璇璣的氣息。

  她來了?!騰蛇竟愣在當場,心中一陣狂喜一陣暴怒,不知是什麼滋味。青龍那慘絕人寰的歌聲好像也影響不到他了。

  身為靈獸,因為脫離了主人的庇佑,所以神力衰竭,可她現在來了,而且就在附近!騰蛇只覺體內乾枯的神力正泉涌一般地恢復!他甚至顧不得避開青龍,直接衝到湖水旁,伴隨著青龍羞憤的尖叫聲,把腦袋朝湖面上一照。

  他暗紅色的頭髮正一根根恢復成銀色!他的力量真的回來了!

  騰蛇一躍而起,掉臉就要去找璇璣,忽聽耳後風動,他急急避開,誰知潑過來的不是暗器,卻是一捧水,他的後腦被淋了個濕透。青龍在後面一面使勁潑水一面使勁用破鑼嗓子尖叫:「色鬼!登徒子!去死吧!」

  沒兩下他身上就被潑濕了,騰蛇忍耐著回頭,怒吼:「你長得那寒酸樣子,誰要來看你!省省力氣吧!求老子,老子也不看!」

  話音驟然斷開,他瞪著水裡那個「佳人」看,眼珠子都快掉出來。

  水裡半蹲著一個含羞帶嗔的女子,膚光勝雪,狹長的丹鳳眼嫵媚動人,她身上貼著一層薄薄的青衣,雖然身材單薄了點,但倒也算得上纖細嬌小。

  貨真價實的美女,而且是大美女,既嬌媚又秀雅,完全不輸給傳聞中天界第一美人白虎。

  話說青龍和白虎一直是兩個極端,四隻神獸里兩個是女的,白虎漂亮得驚人,青龍丑得驚人。青龍暗自把白虎作為競爭對手已經有很多年了,奈何外表實在寒磣,不要說男仙人不願靠近她,就連女仙人也懶得和她說話。故而很多年下來,她一直都是輸給白虎的。

  青龍見騰蛇一直用一種天崩地裂的眼神看著自己,便弱弱地問道:「洗……洗乾淨了之後,好看嗎?你說……應龍看了我會傾倒不?」

  那破鑼一樣的嗓子,果然是青龍。騰蛇趕緊揉眼睛,使勁揉,揉完再看,還是那個美人。

  喀嚓一聲,他的下巴掉在了地上,見了鬼似的,反手去推朱雀,一面可怖地大叫:「喂!你快醒醒!見鬼了!」

  朱雀驚醒過來,猛然跳起,朗聲道:「哪裡來的魑魅魍魎?敢來昆崙山放肆?!」

  四處一看,什麼也沒有,他奇怪地看著騰蛇:「你方才說什麼?」

  騰蛇下巴朝青龍那裡指了一下,朱雀茫然回頭,彼時青龍已經含羞帶怯披上外衣走上岸,光著一雙雪白的腳踩在地上,像兩朵綻放的蓮花。咣當一聲,朱雀手裡的劍掉在了地上,他是個老實人,回頭就朝樹上撞去,喃喃道:「我還沒睡醒!」

  直把樹榦撞得凹進去一塊,他才放心回頭,一見到青龍那雙嫵媚的丹鳳眼,他驚得頭髮都要豎起來。

  「真的是見鬼了……」朱雀低聲說著。

  青龍把頭髮一撥,清麗的臉上,卻笑得猥瑣,問道:「好看嗎?」

  騰蛇和朱雀不得不點頭。好好的一個美人,能把自己糟蹋成那樣,也是一種奇蹟。

  青龍得意地笑道:「這下應龍看了我應當不會再跑了吧。」

  話未說完,忽覺騰蛇背後的火翼驟然張開,一邊捲住一個,將她和朱雀死死束縛住。

  騰蛇摸著下巴,嘿嘿笑道:「你這算什麼,老子恢復了神力,才真叫見鬼了。跟我走吧,去看看那丫頭到底在忙什麼。」

第六卷 我本琉璃 第八章 神巫(二)

  這個時候,柳意歡正絞盡腦汁思索如何對付陸吾的問話。璇璣在旁邊和陸吾大眼瞪小眼,這種事情壓根不能指望她,她獃頭獃腦的,不扯後腿就很不錯了。

  唔,到底該怎麼解釋?不如隨便找個借口,看能不能把他唬住。柳意歡清了清嗓子,正準備說話,璇璣突然說道:「你腰上的配飾,我好像在哪裡見過。」

  她指向陸吾腰間掛著的一塊小石頭,大約有半個拳頭那麼大,純正的月白色,那種幽靜透明的藍,令人望之即想起大海。她不會記錯,亭奴腰上也有個一模一樣的,紫狐沒事就喜歡捧著它嗅啊嗅舔啊舔,據說是很有靈氣的石頭。

  陸吾低頭一看,便「哦」了一聲,道:「這是從天界一個犯人身上取下的。白帝誇我花種得好,便賞賜與我……你怎麼會認識?莫非與那犯人是舊識?」

  他金光燦燦的眸子更加懷疑地瞪著她。

  犯人……看樣子果然是亭奴了。連飾物都被摘下,莫非他已經遭遇不測?!璇璣心頭登時涼了一片,直直盯著陸吾,低聲道:「那個犯人怎麼樣了?你快告訴我。」

  陸吾懷疑地看了她半天,突然露出一個恍然的神色,猶豫道:「你……等等!我認識你!你是不是那個……」

  話未說完,只聽身後一個粗獷的聲音打斷道:「你這隻蠢貨,不種花說什麼廢話呢!」

  陸吾嚇了一跳,趕緊回頭,卻見騰蛇抱著胳膊,狂態十足地站在後面。他背後伸出一雙美麗的火翼,將朱雀青龍兩人死死束縛住,連頭臉都包裹得嚴嚴實實,在哪裡使勁掙扎。好在騰蛇沒有傷害他們的意思,否則可惜了青龍剛洗出來的美人臉,還沒被應龍看到就要被燒成黑炭。

  「騰騰騰騰蛇大人!」陸吾頓時慌神了,雙膝一軟就要跪下去,突然轉念一想,自己沒做錯事呀,於是趕緊把膝蓋直起來,忙著打小報告:「騰蛇大人!你看!這兩人擅闖昆崙山!罪不可赦,屬下正對他們進行說服教育……」

  「嗯哼。」騰蛇從鼻子里哼出一聲,跩得要死:「你下去吧,這裡交給我就行了。」

  陸吾趕緊說個是,正要退下,突然又覺得不對勁,朝被捆住動彈不得的朱雀青龍看過去,嘴裡喃喃道:「不……不對啊。騰蛇大人您現在應當是被白帝軟禁……你後面那兩位……」

  沒等他說完,騰蛇的拳頭就毫不客氣賞賜在他臉上,硬生生把這頭種花的仙人打飛出去,鼻孔流血,一動不動躺在那裡,也不知是死是活。

  「啰嗦!」他把手一拍,轉頭瞪向發獃的璇璣和柳意歡,突然笑了一聲,淡淡說道:「怎麼,想通了,要來給老子解開契約么?」

  璇璣乍見到他,心中倒是狂喜多一些,然而見到他舊話重提,想起那個下午,又恨得牙痒痒,再見他鼻孔恨不得翹到天上的樣子,不由自主就扭起眉毛,狠狠說道:「你做夢!我才不會解開契約!你這壞蛋!」

  騰蛇不怒反笑,哈哈笑了半天,才道:「你沒變嘛!還是老樣子,就是……怎麼看起來那麼臟?」

  原來他們一路跋山涉水,蹭也不知多少泥在身上,看上去簡直像兩個泥人,所幸遇到的都是比較愚蠢的仙人,比如開明陸吾之類的,竟穩穩噹噹混到了這裡。璇璣在臉上抹了一把,發狠道:「你才臟!臟死了也不關你的事!」

  騰蛇還是笑,走過來攬住她的肩膀,道:「女人啊女人,三綹梳頭,兩截穿衣,神仙也好妖怪也好,是女人都一個樣。來來,你還要罵我什麼,索性痛快點罵出來,我好一併領教。」

  誰想她只是瞪著他,眼中似有淚水瑩然。騰蛇頓時慌了神,苦笑道:「喂,不要吧!你是主人我是主人?你哭什麼!好啦,都是我錯,你揍死我好了!哭屁啊!」他最瞧不得女人哭哭啼啼,簡直如坐針氈。

  璇璣哽咽道:「你……你這個壞傢伙沒事,亭奴他……他卻死了!」

  原來她不是亂髮脾氣,騰蛇這才鬆了一口氣,暗暗佩服禹司鳳,女人這麼頭疼的東西,他居然還能孜孜不倦追求那麼多年。他笑道:「你聽誰說的他死了?那鮫人不過是個連坐,怎麼可能讓他死。不是好好在天牢里關著么?」

  「可是那個陸吾身上有亭奴的飾物!」璇璣吸了一下鼻子,看騰蛇說得那麼篤定,她也有些疑心了。

  騰蛇切了一聲:「你見過哪個被關在牢里的人還能衣著光鮮?肯定是換上粗麻衣服的時候,被那些獄卒給摸走當作寶貝獻出去了唄!安啦,他肯定不會有事,你少操心。我說,你來這裡做什麼?殺氣騰騰的,不會真要謀反吧?」

  柳意歡呸了一口,「你少亂說!誰謀反啊?胡亂被人栽贓個謀反的罪名,還不許我們上來辯解了?」

  騰蛇吃吃一笑:「辯解?真是吃飽了撐的。這裡誰會聽你辯解啊?老天說你是錯你就是錯,對的也是錯的。乖乖找個地方躲起來就是了,非要巴巴趕來送死。你呀你呀……」

  璇璣搖頭道:「哪裡有這樣的道理。你做神仙太久,一定是糊塗了。我相信天帝不會胡亂定罪,我是認真過來說話的,不想殺人,不想動手,我就是要把一切好好的坦誠的和他說說。」

  騰蛇終於不再說話了,他用一種看白痴的憐憫眼神看著她,搖了搖頭。

  柳意歡見他那不屑一顧的樣子就來氣了,吼道:「大家都是一根繩子上的螞蚱,你跩什麼東西啊?那你說說還有什麼法子?謀反逆天!這是什麼罪名!認了就是個死,死後還去無間地獄煎熬。那我們幹嘛不幹脆拼一把,上來把話說清楚?你以為無間地獄很好玩啊?!」

  騰蛇皺眉道:「那好,你們去找天帝!辯解吧!求饒吧!我倒看看你們能折騰出個什麼東西來!」

  「我說你可別太過分……」柳意歡正要暴跳起來,卻被璇璣輕輕按住肩膀。

  「沒有一種暴政能維持住平衡。這是我爹以前說過的話,如果天界真如你說的那樣,天下早就大亂啦。我覺得天帝這樣做大約是有原因的,我來這裡也是因為這個。再說了,你還說我們謀反,看看你自己做了什麼事吧!你火翼里捆著誰呢?」

  騰蛇有些尷尬,嘴硬道:「關……關你什麼事!我抓了幾個壞人,生烤了吃,你有什麼不滿?」

  璇璣正要笑話他一番,忽覺頭頂有什麼不對勁,臉色一變,一把抓住還在發獃的柳意歡,縱身朝後跳去。只聽「空空」數聲,方才他們站立的地面驟然凹進去一塊,像是被什麼東西大力砸下去,最可怖的是居然不曉得是被什麼砸的。

  騰蛇也是一呆,冷不防一股大力朝自己腦袋上砸來,他下意識地朝旁邊讓過,誰知那股力道竟會轉彎,不偏不倚,正中他的左邊太陽穴,立時撞得他眼前金星亂蹦,耳朵里嗡地一下,頓時懵了。

  身後被他火翼束縛住的朱雀青龍只覺周身力道微微鬆開,立即抓住這個時機狠狠掙脫。朱雀一落地就惡狠狠地叫開來:「騰蛇你是反了!曉得自己在做什麼嗎?!」青龍被他的火翼悶得差點憋死過去,她一向是個陰狠的角色,連招呼也不打,伸出青光粼粼的爪子,朝他臉上抓下去。

  騰蛇被那股力道擊中太陽穴,昏昏沉沉哪裡避得開,璇璣還抓著柳意歡,一時顧不上他,眼看青龍的爪子便要將他抓得頭破血流,突然後面伸出一隻手提住他的衣領,朝後一扯,剛好避開了青龍的爪子。

  緊跟著,一個冷冰冰的聲音說道:「神獸之間互相鬥毆,不太好看吧。」

  在場眾人都有些發怔,此人竟是突然就出現在了場內,先前那番古怪必然也是他弄的,他們這麼多神獸,居然誰都沒發現。他一身白袍,面容冷峻,竟是個四旬上下的中年男子。朱雀見到他微微一驚,道:「是神巫?你是巫相!神巫可以隨便來昆崙山嗎?」

  巫相冷道:「不用拿你們那套死規矩來說我,若不是白帝吩咐,我怎會屈尊來解決你們這幫神獸的事情。你們讓開,我要和戰神說幾句話。」

  找她的?璇璣莫名其妙,喃喃道:「我……我不認識你。」

  巫相還是冷冷的:「你不需要認識我。白帝讓我帶話給你,識時務的,便速速回下界,昆崙山不是你們撒野的地方。與天爭理,可憐可笑。」

  雖說璇璣下定決心以後一定好好和人說話,開誠布公,但遇到這種鼻孔朝天的主,她也忍不住有氣,說道:「白帝又不是天帝!我也不是來找他的!而且我也不是與天爭理,沒有做過的事,我為什麼要承認?」

  巫相冷道:「你說話須得注意,白帝也好天帝也好,都不容你隨意誣衊。謀反一事不承認也沒用,無支祁被關在陰間,是誰推波助瀾放他出來的?你難道不知與反賊交好,等同謀反嗎?」

  璇璣口拙,呆在那邊空有一肚子委屈卻說不出來。柳意歡拉著她的袖子,低聲道:「到哪邊都是這個說法啦,我看咱們也別辯了,這理是說不清的。先走吧!」

  走?開什麼玩笑!司鳳還下落不明呢!還有亭奴!無支祁、紫狐、騰蛇!讓她就這樣走掉,她怎麼能甘心?

  巫相又道:「放出無支祁的是金翅鳥禹司鳳,柳意歡。其中柳意歡還盜竊了天界法寶天眼,犯下這許多惡行,你們還說自己是無辜的嗎?」

  壞了,就知道他要拿天眼來說事!柳意歡只得咳了兩聲,說道:「天眼已經被天界的青龍小姐搶走,不在我這兒了。要定罪就來吧,我早已做好準備了。」

  巫相回頭瞥了青龍一眼,她臉上有些發白,低聲道:「我……還沒來得及將天眼交給白帝。」

  柳意歡先時沒主意這個青衣女子,如今聽她說話聲音猶如破鑼一般,又是硬生生摳下天眼的元兇,忍不住看過去。誰知一看之下胸口如遭重擊,怔在當場作聲不得,長大的嘴巴里,隱約有口水要流出來。

  璇璣見他神色不對,緊張地問道:「柳大哥!你怎麼了?」

  他恍若不聞,獃獃地看著青龍,看著她嫵媚秀麗的容貌,纖弱的身段,半晌,才喃喃道:「天……世上竟有這等美人。柳意歡今天能看到她的嬌容,馬上死了也不遺憾。」

第六卷 我本琉璃 第九章 神巫(三)

  「柳大哥……」璇璣簡直對他無語。

  柳意歡咳了兩聲,想擺出正經的模樣,奈何眼光不由自主總是朝青龍那裡飄。

  太美了!簡直就是他理想的夢中情人!正好對上他最喜歡的那一型了,眉毛、頭髮、眼睛、嘴唇……甚至那破鑼一樣的嗓子他都覺得十分誘惑。

  青龍被他看得臉上一陣紅一陣青,以她陰毒的性子,居然沒發作,只跺了跺腳,轉身便走。一直走到騰蛇面前,面色一沉,出手如電,青粼粼的爪子一招就插進了他腹中。這下不止騰蛇痛極慘呼,周圍的人紛紛驚叫,就連一直面沉如水的巫相也震驚了,森然道:「你這是做什麼?!」

  青龍一招得手,立即閃身退到朱雀身後,陰惻惻地笑道:「我青龍做事,還輪不到神巫來質問。莫要以為白帝吩咐你來講幾句話,就可以騎我們頭上。他用火翼困了我多時,此仇不報,如何安心?」

  騰蛇被她那一爪子抓到了腹中最柔軟的內臟上,痛得臉色發青,額上滿是冷汗,最愛耍嘴的他竟然也罵不出來,可見有多痛。璇璣先前已經是按捺再按捺,這會見他重傷,跪在地上不能動彈,哪裡還能忍得,抽出崩玉就朝青龍那裡招呼過去。

  柳意歡「啊喲」叫了一聲,抬手在璇璣袖子上一扯,被她冷冷一瞪,嚇得又縮回去,小聲道:「她……心狠手辣……你、你也別殺了她……」

  璇璣手腕一轉,一道劍氣疾射出去,朱雀青龍同時閃躲開,一個叫:「戰神息怒!」一個喊:「臭丫頭要造反不成?」璇璣要的正是他倆分開,身形一動,瞬間便到了青龍面前。青龍雖然知道璇璣前世是戰神,但她一直以來都是不把任何人放眼裡,天下只覺得自己最厲害最聰明,想來那戰神什麼的,也是個沽名釣譽的丫頭罷了,誰知道她真的有一套,眼看崩玉劍對準頭頂劈下來,她竟來不及躲,當即閉眼等死。

  柳意歡大急之下,突然跳起來叫道:「不要殺不要殺!你忘了司鳳的話嗎?」

  果然一提到司鳳,璇璣立即停住,青龍抓准這個空隙,驚慌失措地踉蹌而逃,一把扯住柳意歡的衣服,縮在他身後不敢動彈。她算看出來了,這人在護著自己,戰神好像還蠻聽他的話,跟著他混准沒錯!

  「英雄!英雄救命!」她花容失色,破鑼嗓子竭力裝出楚楚可憐的樣子,刺得人耳朵發痛。

  柳意歡眼見美人靠前,心中登時大樂,轉而看到騰蛇受傷血流滿地的樣子,卻也樂不出來,只好咳咳兩聲,亂七八糟地說道:「這個嘛……你做的不對……不過嘛,她也是衝動了。你們……那個,你們……」

  青龍抓住他的袖子輕輕搖兩下,嫵媚的丹鳳眼哀求地看著他,他那一顆英雄心啊,頓時化作繞指柔,傻傻笑著,不知該說什麼了。

  「柳大哥。」璇璣已經對他徹底絕望了,叫他一聲,他一點反應也沒有,眼睛都發直了。她無奈之下只得把劍收回去,大叫一聲:「柳意歡!」

  他微微一驚,萬分不舍地把眼睛從青龍臉上移開,「什、什麼事呀,丫頭。」

  璇璣指了指他身後的青龍,她那青粼粼的爪子都快抓到他喉嚨上了,他還渾然不覺,一臉傻笑。青龍見詭計被她識破,尷尬萬分,趕緊放手要逃開,不防柳意歡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柔聲道:「你別離我遠了,不然她要傷害你了。」

  青龍不可思議地看著這個男人,他雖然瘋瘋癲癲的,可眼神著實溫柔的很。她這個神獸做得其實沒啥意思,人人都嫌她臟,陰毒,都不願搭理她,難得遇到一個這樣的男人,她縱然再心狠,也有些觸動,紅著臉把手拽回去,瞪了他一眼,飄飄然走到遠處自己躲起來了。

  柳意歡的魂也跟著她飄遠了,璇璣嘆了一口氣,決定不再管他,眼下騰蛇的事最重要。她走到騰蛇面前,柔聲道:「怎麼樣?我這裡有金創葯,替你塗藥吧?」

  騰蛇疼得額上青筋亂蹦,冷汗涔涔,從齒縫裡憋出幾句話:「你……個臭小娘……見不到……老子傷得是內臟!金創葯……頂個屁用!」

  璇璣急道:「那要怎麼辦?」

  騰蛇顫聲道:「你……你渡力給我!」

  璇璣如今已經知道如何渡力了,當即抽出崩玉,正要念他的名字,忽覺右肩一涼,像是被什麼冰冷的東西刺了進來,她半邊身子頓時僵住,動也動不了,崩玉咣當一聲落在地上。頭頂聽得巫相冷漠的聲音說道:「你如今是帶罪之身,還要白白連累一個神獸嗎?還不快與他解開契約!」

  璇璣動彈不得,心下駭然,急道:「你用了什麼東西來鎮我?!」

  巫相沒有說話,騰蛇勉強抬頭,卻見他手裡攥著一把通體雪白的匕首,像是用冰雪鑄成,匕首尖正點在璇璣右肩上。璇璣與騰蛇都是性屬火的人,那隻匕首卻是水屬性的神器,立即就克住了她。騰蛇認得那東西,那是白帝隨身攜帶的一把匕首,他甚是鍾愛,片刻不離手,誰想今日居然給了巫相,讓他來鎮璇璣。

  柳意歡這會終於回過神來,一看場面上的情形發展到這種地步,他也傻眼了,一個勁敲自己的腦袋,不知怎麼辦才好。他如今除了一點妖氣,和普通人幾乎沒兩樣,壓根幫不上什麼忙,只能急得在旁邊直搓手。

  「快解開契約,莫要連累他!」巫相的聲音比玄冰還要冷漠。

  璇璣迫於無奈,只得顫聲道:「我不知怎麼解!」

  巫相淡道:「很簡單,你用哪只手與他訂了契約,把它斬斷,契約自然就消除了。」

  靈獸之於主人,有左臂右膀的作用,因此斷手也證明從此與靈獸斷了契約,再無聯繫。璇璣的臉比白紙還要白,隔了半天,才道:「我……不相信。」

  一直在旁邊的朱雀說道:「將軍,巫相沒有騙你,契約就是這樣解開的。不過,巫相,此事須得她自己願意,你怎可逼迫與她?」

  巫相道:「騰蛇也算你的同僚,你很樂意見到他為一個自己不甘願的契約送掉命?」

  朱雀無話可說,呆了半天,嘆了一聲,背過身去再也不看。

  璇璣怔怔看著自己不能動彈的右手,當時她是用這隻手與騰蛇訂下契約的。真要斬斷它?她以後就沒右手了?可是如果不斬斷,巫相說得也沒錯,她是在連累騰蛇。他本來被軟禁起來,什麼事也沒有,是她自己跑到昆崙山。這契約如果不撤銷,他身為自己的靈獸,大概也要和亭奴一樣,搞個什麼連坐的罪名了。

  她越想越不甘心,努力剋制的暴戾快要壓抑不住。

  憑什麼?她根本什麼都沒做,難不成他們要把所有和無支祁說過話的人都抓起來殺掉嗎?她心中殺意頓起,然而忽又想到禹司鳳的話,只得再勉力忍耐。已經到這裡了,她不能輕言放棄。

  她苦苦思索對策,忽聽對面的騰蛇說道:「老子不要她解開契約!你個神巫少管閑事!」

  璇璣獃獃看著騰蛇,天啊,這是從騰蛇嘴裡說出來的話?她沒聽錯吧?他剛才不是還嚷嚷著讓她解開契約嗎?

  巫相淡道:「契約一事你沒權利說話,全部由你主人決定。不過還是要提醒你,莫要總是辜負白帝對你一片慈愛之心。再怎麼寵愛,也會有盡頭。」

  「關你屁事啊!」騰蛇疼得滿頭汗珠子都滴了下來,嘴上還忍不住逞強:「快給老子滾!」

  巫相不再理會他,只對璇璣說道:「你決定好沒有?要不要解開契約?你若是不解開,那便不用廢話那麼多,我今日便在這裡替天帝將你這逆天的叛徒處死!」

  璇璣咬了咬牙,左手抓起崩玉,低聲道:「騰蛇,我反正也不是什麼好主人,到這會還把你拖累得連坐,我也會瞧不起自己。你那天……一直叫我解開契約,我沒答應你,眼下我答應啦。一隻手而已,也沒什麼大不了。那……就這樣!」

  她舉高崩玉,在柳意歡的驚呼聲中對準自己的右手砍了下去!

  騰蛇在那一刻不知從何處生出一股力來,當頭跳起,抄起傷口上的積血朝巫相身上投去。騰蛇的血比滾油還要燙,巫相深知厲害,不敢硬撞,只得飛快閃開,如此一來,他手裡的匕首就沒辦法再抵在璇璣身上。

  「傻姑娘!還不叫我的名字?!」騰蛇嘶聲吼著。

  璇璣半邊身體突然能動,此刻再聽他這樣說,頓時明白了他的意思,只是左手用力太大,一時收不回來,她右手一讓,崩玉劍咣地一聲劈在地上,她一把按住,隨即念動他的名字:「騰蛇!」

  騰蛇身後的火翼赫然張開,泛出蒼藍透明的色澤,刷地一下,便要將巫相包裹在其中。巫相將左手食指放在唇邊,也不知念動了什麼真言,另一手五根手指在左手背上輕輕彈動。璇璣和騰蛇陡然感到腳下地面開始抖動,立即縱身而起,只聽「空」地一聲,他們站立的地面又被什麼東西壓得凹了進去。

  方才擊中騰蛇太陽穴的也是這股怪力,想來應當是巫相的能力了。被他這麼一攪,騰蛇的火翼自然沒裹住他。九天玄火過於霸道,中者立即化成灰燼,他膽子再大,也不敢在昆崙山放肆地點燃九天玄火,當即就把火翼收了回去。

  璇璣瞅准了巫相的破綻,足尖一點,兔起鶻落,崩玉發出炫目的光芒,眼看便要將他罩在其中。誰知他右足在地上狠狠一跺,整個人竟像風一樣消散開,一瞬間就不見蹤影了,遠遠地還聽到他的聲音:「執迷不悟!小子無禮!」

  騰蛇見他走了,才鬆了一口氣,腹部的傷口又開始疼,他兩腳一軟,一屁股坐地上,開始長吁短嘆。

第六卷 我本琉璃 第十章 神巫(四)

  「你……沒事吧?」璇璣走到他面前,蹲了下來,猶猶豫豫地看著他。

  騰蛇捂著腹部,鮮血染了滿手,抬起來在她面前晃,一面笑:「你看像沒事的樣子嗎?」

  「那我馬上替你報仇!」她掉臉就要找青龍算賬,誰知青龍早就拽著朱雀不知躲到什麼地方去了,她肯定不是那種做了壞事還乖乖留在原地等人家找茬的類型。

  「哎,好啦!這種傷口過一天就會痊癒,沒什麼大不了的。」騰蛇把腿盤起來,撐著下巴笑得怪異,兩人對看了半天,都有點欲言又止的味道,璇璣倒有些不好意思起來,乾脆抱著膝蓋坐在他對面,半天,才道:「你……真的不要我解開契約嗎?斷一隻手,也沒什麼啦……」

  騰蛇臉色一正,握住她的右手腕,低頭看了半晌,輕道:「不,不需要。你就這樣,好好的。我不需要女人為我斷手,以後會做噩夢的。」

  璇璣「嗤」地一聲笑出來,騰蛇被她笑得莫名其妙,瞪圓了眼睛。她慢吞吞說道:「你現在看上去比較有人樣,不太像野獸了。」

  騰蛇「嘖」了一聲,仰高腦袋,哼道:「什麼話!老子一直是響噹噹頂天立地的好漢子!沒眼光的女人才會認為是野獸。」

  璇璣笑道:「是是,你是好漢子,先前大發脾氣逼著我解開契約的是誰?」她提到這個,神色有些黯然,又道:「你那天……說了很傷人的話。」

  騰蛇怔了半晌,才道:「我曾以為自己能把這事辦的很好,結果才知道其實什麼也做不了。」頓了頓,又道:「本來那天,天界就已經派了人來捉你。但不知怎麼的,又撤了回去,天帝老大不知道究竟想著什麼。我想了很久,也不明白他到底要幹嘛……」

  璇璣撅嘴道:「誰管你這些玄乎的東西啊。我是說你那天說話很過分,你應當給我道歉才對!」

  騰蛇睥睨地看著她,從鼻孔里哼出一聲氣:「道你個大頭鬼……」

  若不是顧忌到他身上有傷,璇璣真想把他狠狠揍一頓。

  騰蛇突然說道:「如果你指的是我說你沒有心的事,其實那話是別人告訴我的。」

  原來那天騰蛇得到了璇璣的首肯,跑到鎮子上去買東西吃,才吃了一兩口,立即感應到了天界的召喚。在職的仙人下界,只要天界有人催動真言,三刻之內必須趕過去,騰蛇自然也不例外。

  在他不甘不願地趕到催動真言之人的身邊,才發現來的人是應龍。當然,他是來勸他回去的,不單勸他回去,還帶給他一個驚天動地的消息:因為璇璣涉及謀反,天帝已經決定派人捉拿了。成天和璇璣待在一起的騰蛇當然對這件事情表示出了極度的不滿,應龍勸了半天也沒勸動,最後說道:「咱倆情如兄弟,我才特意下界來提醒你。這般好心卻被你當作驢肝肺,那麼不提也罷。你就繼續跟著那無心的怪物混吧!我等著看你是飛黃騰達還是身敗名裂!」

  騰蛇立即就上了心,追問:「你方才說什麼無心的怪物?罵誰呢?」

  應龍冷道:「那要問問你這頭蠢貨給誰做的靈獸了!放著神職的神獸不做,非要下來給個怪物做靈獸,你當奴才還當上癮了!居然還幫著她說話!」

  騰蛇顧不得理會他的侮辱之詞,只是問:「你把話說清楚,無心的怪物,是指璇璣?她怎麼了?」

  應龍陰森森地說道:「她是個只有殼子的怪物,再多的也不能告訴你。總之你好自為之,你今天若不跟我回去,以後再見,你就是謀反的犯人了。哼,大半輩子的交情,我也算仁至義盡。」

  說罷轉身便走,騰蛇急忙扯住他:「你等等!既然話已經說出來了,說完又何妨!你要我跟你走,可以!但你得把事情告訴我!」

  應龍甩開袖子,「你只拿這話去問她,不要來糾纏我!一句話,走還是不走?」

  騰蛇見情況如此嚴峻,自己確實不好獃在下面了,只得答應跟他回天界,自己向白帝請罪。他本來是打算上了天界之後,和白帝把這場誤會說清楚,誰知白帝見到他全無以前的慈愛,冷麵冷眼,若不是應龍幫著求情,他只怕早就給關到地牢里去了,哪裡還能享受軟禁的福氣。

  「應龍讓我拿話來問你,我問了,可你自己也糊裡糊塗。我估摸著,這事兒聽著就不像好事,大概是個機密。回頭你見了天帝,得好好問問他老人家。」

  璇璣沒有說話,她想起均天環碎裂之前,耳邊浮現的那個聲音。

  她總是在快要想起什麼的時候,又將想起的一切全部忘記。那滋味很不好受,就像噴嚏打不出來一樣。她是個沒有心的怪物?只有殼子?

  小時候她對什麼都沒興趣,一切都淡淡的,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發獃。所有人都會說她像沒有心一樣。原來這並不是假話,原來這居然是真的!她真的沒有心?那她到底是什麼?不是戰神將軍嗎?

  不不……戰神將軍又是什麼?天界那麼多驍勇善戰的人才,為什麼獨獨讓她一個嬌弱的女子去面對來襲的阿修羅?她是怎麼成為戰神的?每個神仙都有自己的過去,有的是修鍊成仙,有的是天地精華靈氣聚集而成的仙人,她是怎麼來的?

  無支祁說均天策海是一位天神留下的神器,可誰也不知道那是什麼天神。她又為什麼會對均天策海有那麼大的反應?

  璇璣越想越糊塗,腦子裡像有一隻手在使勁抓著,把所有東西都抓亂了,她找不出原因,想不起任何東西。

  戰神到底是怎麼來的?

  這個問題,她一點也回答不上來。

  騰蛇見她臉色難看,便道:「你自己想也想不出來,不如留著疑問去問天帝他老人家。眼下留點精神吧,青龍和朱雀兩個人肯定不會輕易放棄,按青龍那死女人的個性,肯定會時不時來偷襲。你到時候會被她逼得發瘋,不想打也不行了。」

  璇璣點了點頭,起身回頭叫了一聲:「柳大哥,咱們走吧……」可回頭一看,空蕩蕩的,哪裡還有柳意歡的影子!她頓時傻了,她才和騰蛇說了幾句話呀!怎麼人就不見了?

  「不好!肯定是被青龍抓走了!」璇璣立即有了推斷。

  騰蛇咳了一聲,道:「不……我看到他自己跟著青龍走掉的。這回……可不關青龍的事。」

  「你看到?!」璇璣跳了起來,「你看到怎麼不攔著他?!」

  騰蛇翻著白眼:「我幹嘛要攔他……再說,他魂都不在這塊了,我攔他不是浪費力氣嗎?我可是受了重傷。」

  當然他說得有道理,柳意歡大概是腦殼撞壞了,好像第一次看到美女似的,以前他也是色迷迷,可從來沒見他這樣失魂落魄過。這裡可不是慶陽,隨便他亂跑,猴子做大王。在昆崙山亂闖,他又是待罪之身,那不是自己找死嗎?

  「走啦!快點!」璇璣真是鬱悶的頭髮都要白了,一路過來五個人,沒多會功夫就變成她一個了。好在找到了騰蛇,偏偏他又受了傷。

  「你要幹嘛?」騰蛇沒好氣地問著。

  「找柳大哥啊!」這還用問嗎?無支祁和紫狐她攔不住,司鳳她也沒能抓住,這會再讓柳意歡跑掉,她真不如撞牆去算了。

  騰蛇嘆道:「你別找了,去見天帝才是正經,他老人家大概這兩天就要下來昆崙山了,下來之前百神都會在昆崙山遊盪巡邏,這裡這麼大,等你找到他只怕也被紮成蜂窩了。省點力氣吧!去正殿找個角落等著才是正道!」

  璇璣怎可能聽他的,兩人爭辯了半天,她正要伸手強行將騰蛇抓起來,忽聽後面傳來一陣腳步聲,兩人回頭一看,卻是柳意歡自己回來了。

  「柳大哥!你跑什麼地方去了?!」璇璣趕緊撲上去,將他拽過來。

  柳意歡臉上紅紅的,傻笑了半天,才道:「我和佳人去私定終身了。」

  什麼?!璇璣和騰蛇都嚇了老大一跳。騰蛇顫聲道:「等等!你嘴裡的佳人……不會是指青龍吧?!」

  柳意歡臉紅道:「原來你們都看出來了……嗯,就是她。」

  看著他含羞帶澀的樣子,璇璣只覺背後寒毛一根根都豎了起來,趕緊道:「你……你和她……私定終身?你們都說什麼了?」

  柳意歡呵呵笑了一聲,滿面陶醉,沉浸在自己的想像里不能自拔,直到璇璣和騰蛇快要受不了,打算出手揍他一頓的時候,他才開口說出方才的遭遇。

第六卷 我本琉璃 第十一章 神巫(五)

  原來他一見到青龍就無法自拔地迷戀上了,要怎麼解釋這種感情呢?他自己也不知道,總之他見到青龍那一瞬間,立即就明白了自己要的是啥樣的女人,也立即明白他要的就是她。

  他的目光就沒一刻離開過她身上,於是當她拽著朱雀偷偷開溜的時候,他也不由自主跟了上去。朱雀和青龍當然早就知道這人一直跟在後面,他顯然根本就沒打算隱藏。最讓朱雀奇怪的是青龍的反應,按照她的性子,應當是過去狠狠將這膽大包天的金翅鳥折磨一通,令他生不如死才對。

  誰知她居然臉上紅紅的,隱約還帶著羞意。這種神情看得他毛骨悚然,最後終於忍不住退讓:「那個……那人好像找你有事。你們聊,我先走了!」

  柳意歡追過來的時候,就見青龍一個人站在原地,背對著自己,那纖弱的背影,令他怦然心動。他輕手輕腳走過去,生怕觸動那種脆弱的美麗,一直走到她身後,他忍不住想抬手摸摸她的秀髮,突然青光一閃,她箍住了他的手腕,面冷如冰,陰惻惻地說道:「你一直跟著我,耍什麼詭計?!是要報復我挖了你的天眼嗎?!」

  柳意歡握住她的手,將她的手指放在自己的眼皮上,低聲道:「這兩隻眼睛也送給你,若你喜歡。你挖了,我只會歡喜,讓我去死也沒關係。」

  青龍活了那樣久,從來也未曾有人對她說過這般甜蜜的話,當即心跳如擂,手裡再也沒半點力氣,臉上紅得更厲害了。

  「你……你休想騙我……」她的語氣好像也硬不起來了。

  柳意歡將她按在自己眼皮上的手指往下按,輕道:「我就是死,化成一團灰,也不會騙你一個字。」

  青龍怔怔看著他的臉,她的手已經沒有半點力氣,如今似乎是他抓著她,和剛才的情況完全相反。

  「放開……我。」她喃喃說著。

  柳意歡立即放開了她的手腕,她倒退兩步,垂下頭,慌亂得像個小孩。柳意歡說道:「我叫柳意歡,若我還能活著離開昆崙山,請你一定要做我妻子。」

  青龍被他嚇了一跳,掉臉就想逃,柳意歡在後面叫道:「你若是心裡有別人,我也不在乎!我對小姐你敬若天人,心無旁騖!」

  青龍簡直被他搞得亂七八糟,跑了兩步,突然覺得不甘心,停下腳步,想了很久,才回頭道:「你……你若是有誠心……就在龍門那裡等著我,什麼時候會去我不知道……總之……倘若我去了,你卻不在,我……我便殺了你!」

  於是柳意歡就充滿夢幻表情地回來了,這就是他私定終身的過程。

  璇璣聽得呆住,好半天,才道:「那你、你不會是現在就打算去龍門吧?」

  柳意歡笑道:「當然是現在就去!我可一時半會也等不得了!小璇璣,天帝要派人來抓我就讓他抓吧,我回來就是和你們打個招呼,這就走了。」

  騰蛇扶住快要掉下來的下巴,不可思議地問道:「喂喂!你不會是當真的吧?!居然真的喜歡那臭婆……喜歡那青龍?!可別說我不提醒你,她能幾千年不洗澡不換衣服!」

  柳意歡搖頭道:「她就是臟成乞丐,我也不會嫌棄她。不說啦,我去也!」

  璇璣趕緊拉住他:「開明門都關上了,你怎麼去龍門?還是等咱們見了天帝之後再去吧!」

  「等不得了!」柳意歡心急如火,恨不得馬上給他一雙翅膀飛到龍門那裡。

  璇璣沒辦法,只得說道:「那……我們陪你去。你一個人太危險了……只是,柳大哥你真的不用再考慮一下?」

  「還考慮個屁啊!這種事情就是靠一股衝勁!都像你和小鳳凰那樣考慮來考慮去,所以才會鬧得一個被情人咒咒得半死不活,一個哭得昏過去!」

  柳意歡頗有一種「懶得和你們這些小屁孩廢話」的氣勢,擺擺手,轉身便走了。璇璣和騰蛇沒辦法,只得陪著他,將他送到龍門那裡再回來找天帝。

  ※※※

  紫狐幽幽醒轉的時候,發現周圍都是霧氣,白茫茫,望不到盡頭。

  她嗖地一下坐起來,試著小小聲地呼喚:「無支祁……璇璣……司鳳~~~柳意歡~~~」

  周圍沒半個聲音回答她,紫狐這下慌了,四處看了半天,除了霧氣什麼也沒有,她急得直跳腳,罵道:「這幫沒良心的!怎麼能把我一個人丟下!不是說好了大家一起行動嗎?!吉祥物也不能隨便被丟棄啊!」

  她罵了一陣,很快就發現就算叫破喉嚨也沒什麼用,於是乖乖閉嘴,在霧氣里四處走動,試圖找出這裡究竟是什麼地方。

  可是,走了一陣,她突然覺得不對勁——等等,這樣濕漉漉的霧氣,這樣的安靜……她怎麼這般熟悉?彷彿有了什麼感應一樣,她猛然回頭,只見遠處霧蒙蒙的地方,隱約有一個黑影,像是一間小小的茅屋。

  紫狐的心突然砰砰亂跳。不對啊,她怎麼又回無間地獄了?她明明是和無支祁他們一起離開了陰間,大家去了昆崙山……難道她被那道白光直接打入了無間地獄,連審問都免了?

  抑或者,去昆崙山,離開陰間,都是她做的一個夢。其實她和無支祁都還留在陰間那個小茅屋裡。

  是的,她倒寧願沒出去過。在這裡什麼都沒有,只有她和他,但這樣就已經完全足夠了。她很容易滿足,這樣就夠了。

  冥冥中,心裡好像有個聲音在問她:是不是覺得寧可留在那茅屋裡?永遠也不出來?

  她受了蠱惑一般,緩緩邁開步子,朝小茅屋走去。茅屋的門虛掩著,裡面依稀有人影晃動,她輕輕推開,卻見一個英偉的背影,亂七八糟的辮子拖了老長,那不拘一格的樣子,正是無支祁。

  紫狐有一句話哽在喉嚨里說不出來,不防他突然回頭,一見到她,他眼睛一亮,柔聲道:「紫狐,你跑哪裡去了?我等了你好辛苦。」

  「我……」她不知該怎麼說。

  無支祁走過來輕輕將她摟在懷裡,在她頭髮上一吻,輕道:「我想了你一千年,你可算來了。咱們再也不分開吧?」

  此等情狀,夢耶?幻耶?

  心裡有個聲音告訴她:這樣多好?她一直以來期盼的、渴望的,不就是這樣?她終於等到了無支祁的鐘情,一千年了,他一轉身就會發現她,醒悟她對他的感情有多深。

  紫狐不由自主地伸出手,緊緊抱住無支祁,喃喃道:「你……說得是真的嗎?」

  他的聲音在耳邊縈繞:「當然是真的,我終於明白啦,世上只有你對我最好。咱們以後再也不會分開,出去了,我就娶你,永遠都在一起。」

  她幾乎要流下淚來。

  或許在她最美好的夢境里,會出現這樣的幻想,但夢醒之後,她還是她,無支祁也還是無支祁。可現在這一切終於變成了現實,她再也不用為了這段苦苦糾纏的感情感到絕望,他就在這裡,在她懷裡,如此真實的,溫暖的,存在著。

  紫狐迷迷濛蒙地抬起頭,臉頰紅如火,輕道:「無支祁,你喜歡我嗎?」

  好像在很久之前她也問過這個問題,他是怎麼回答的……她怎麼忘了……啊,好像一切都變得模模糊糊,她什麼都想不起來,快要沉溺在他的懷抱里。

  「當然,這世上我最喜歡的就是你。」

  「那……你親親我。」

  那你親親我。

  她心中突然一凜,突然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這裡真的是無間地獄?懷裡這個人真的是無支祁?她似乎在很久之前也提出過這個要求,那時候的無支祁,是怎麼回答的?

  ……她想不起來?

  唇上驟然一涼,他吻了下來,給了她一個冰冷徹骨的吻。

  紫狐心念急轉,一瞬間無數畫面紛至沓來,她一把推開他,顫聲道:「不!不對……你不是他!這裡也不是無間地獄!」

  話音一落,眼前一切突然變成了扭曲的煙霧,紫狐揉了揉眼睛,這才發覺茅屋、無支祁、白霧,所有的幻象全部消失,她此刻站在一片樹林里,日光從枝葉間傾灑下來,點點斑斕。

  無支祁,正在她的對面。

  紫狐一陣狂喜,正要跑過去,突然發覺有些不對勁。他怔怔地站在那裡,雙目無神,動也不動,像一塊石頭。

  「無支祁?」她叫了一聲,誰知他沒有任何反應,從他身後突然探出一顆腦袋,面無表情地看著她。紫狐嚇了一跳,卻見無支祁身後走出一個渾身雪白的女子來,她從頭到腳都是白色的,連面目也被炫目的白光籠罩,一團模糊。

  紫狐緩緩退了一步,警惕地看著那女子。

  那女子彷彿沒有長腳,飄飄然繞過無支祁,一面低聲道:「為什麼要醒過來,留在那裡不是很好嗎?你想要的,都可以給你。」

  紫狐對這個女人莫名生出一股恐懼,原來那個幻象是她做出來的!她又怎麼會知道自己心裡渴望的是什麼呢?

  那女子緩緩搖著頎長的袖子,樹林中突然便起了一層淡薄的霧氣,霧氣里散發出甜蜜的香味,中人慾醉。她低柔的聲音也像醇酒一般:「回去吧,巫彭從不傷害人,巫彭只會給你最甜美的夢……」

  原來是神巫!紫狐只覺神智又開始恍惚,她抬手使勁拍著自己的臉,但顯然並沒什麼效果,她的腦袋又變得亂糟糟輕飄飄,好像什麼都忘了。

  紫狐拼著最後一點靈性,張嘴在舌頭上狠命一咬,鮮血一下子涌了出來,痛得她眼淚汪汪,但幸運的是這甜蜜的霧氣好像對她也沒什麼作用了。

第六卷 我本琉璃 第十二章 神巫(六)

  「無支祁!你快醒醒啊!」

  紫狐衝過去,抓著他的領口一頓推搡,奈何他簡直像被抽走魂魄的木頭人一樣,動也不動,兩眼瞪得猶如銅鈴一般,不知沉浸在什麼古怪的夢裡。

  紫狐抬手便想給他一巴掌,忽覺袖子被人輕輕扯住,巫彭猶如鬼魅一般站在她身後,貼著她的耳朵,輕輕說道:「別吵他,人都有做夢的權利。」

  她的吐息如此冰冷,令人不寒而慄。紫狐打了個寒顫,急忙回身推她,觸手只覺冰冷滑軟,巫彭腳不沾地飄遠了。

  霧氣漸漸變得濃厚,若不是靠著舌尖上一點劇痛,只怕紫狐此刻又要陷入那無止境的狂想中無法自拔。無支祁突然動了一下,紫狐又驚又喜,急忙叫道:「你醒了?!沒事嗎?」他並沒有答話,抬起頭來,神情依舊獃滯,忽而推開她的手,轉身便走,紫狐趕緊阻攔,卻哪裡攔得住他!

  巫彭影影綽綽出現在霧氣中,行蹤無跡,飄來盪去,一時間彷彿整個林子里都是她白色的身影。她似乎不能理解紫狐快要抓狂的行為,喃喃問道:「為什麼要叫醒他?為什麼要醒過來?真實不是很辛苦嗎?你們不是都很喜歡逃避嗎?」

  紫狐死死扯著無支祁的衣服,他的衣服都要被她扯破了也攔不住他,她簡直不知怎麼辦才好,耳邊還要聽這女人絮絮叨叨的說話,禁不住厲聲道:「你閉嘴好不好?!你那套鬼把戲早過時啦!快點讓他醒過來!不然我把你腦袋從脖子上擰下!」

  她情急之下突然想起罪魁禍首就是這個全身雪白的巫彭,只要把她打倒,無支祁自然就能醒過來,當即放開無支祁,紫色的身形閃電一般竄向林中的巫彭。她本以為神巫都是極厲害的人,故而這一抓絲毫也不敢懈怠,使出了全部的力氣,誰知那個巫彭連躲都不會躲,哆嗦了一下就被她抓住胳膊,手骨幾乎都要為她抓裂開,痛得嘶聲大吼。

  紫狐也是一愣,她叫得殺豬一樣的慘,害她情不自禁把手甩開,低聲道:「不會吧……你真的是神巫?你……難道不是應當很神氣地讓過去嗎?」

  巫彭委委屈屈地捂住手腕,身影縮在霧氣後面,顫聲道:「那些野蠻人才玩的拳腳遊戲,誰要學!」

  紫狐見她雖然沒有任何身手,但身形飄忽輕靈,一會不盯著就會躲到霧氣里,不由趕緊追上去,這次輕輕抓住了她的衣襟,微微用力將她半提起來,得意地叫道:「那你就別怪我不客氣!快!把霧氣收走!否則我就把你的眼珠子摳出來!」

  說罷把手指按在她冰冷的眼皮子上,作勢要去摳。

  巫彭嚇得渾身瑟瑟發抖,袖子一擺,片刻之間林中的霧氣全消,陽光燦爛,滿目清明。

  「我……我收了……別……別摳我眼珠!」她說話都不利索,舌頭一個勁打結,真的是在害怕。

  紫狐回頭一看,無支祁還是獃獃地一個勁朝前走,像一隻被人控制的木偶。她不由勃然大怒,尖利的指甲狠狠往下按去,巫彭的眼皮上頓時開始流血,她駭極尖聲大叫,叫聲猶如宰豬殺驢一般:「你不守信用!」

  紫狐厲聲道:「是誰不守信用?!他還沒醒過來!不是你作祟是誰?!」

  巫彭顫聲道:「他不醒過來我也沒辦法!我只能讓他陷入幻象,卻沒本事拉他出來!何況他自己也願意沉浸在幻象里,你有什麼資格去叫醒他!」

  「胡扯!」紫狐卡著她的脖子,恨不得掐死她:「那都是假的!誰願意要假的東西!我扯下你的腦袋給你換一顆木頭的,你樂意嗎?!」

  巫彭連連搖頭,生怕她脾氣上來真給自己換個木頭腦袋,那可是大大的不妙。

  紫狐吼道:「你還有臉搖頭?!那你還不快去叫醒他!」

  巫彭被她搖來晃去,頭暈腦脹,勉強道:「我……真的沒辦法……」

  紫狐再也按捺不住,抬手便要打得她臉上挂彩,頭頂突然白光一閃,有人厲聲道:「放肆!好大膽的妖孽!」

  她的胳膊突然呈一種不可思議的姿勢朝後扭去,緊跟著「喀嚓」一聲,紫狐痛得尖叫起來,踉蹌幾步跌坐在地上——她的胳膊被人生生扭斷了。

  一個渾身是血的青袍老者站定在巫彭面前,朝紫狐怒目而視,冷道:「什麼妖魔鬼怪都敢來昆崙山搗亂!巫彭,你如何?」

  巫彭縮在他身後瑟瑟發抖,那人見她滿臉是血,都是方才紫狐要摳她眼珠刮破眼皮弄出來的,他只當是紫狐傷了她,當即怒目圓睜,喝道:「鼠輩敢爾!」

  紫狐來不及辯解,只覺一股巨大的壓力撲面而來,她咬牙撐起身體,朝無支祁那裡飛奔。突然只覺背後被什麼東西撞了一下,五臟六腑一瞬間彷彿都變了位置,整個人嗖地一下朝前飛撞出去。

  這一下剛好擊中她的背心要害,紫狐幾乎要維持不住人形,咳出一行血來,獠牙漸漸現形,面容和手指也開始扭曲,不再是方才活色生香的大美人,看上去有點妖狐的猙獰了。

  巫彭死死抓著那人的袖子,見他身上有血,嚇得又急忙縮手,顫聲道:「巫凡也被人打傷了?!」

  巫凡面上青氣頓現,想到方才他發現有人入侵昆崙山,便親自跟上去調查,誰知只捉到一隻紫狐,隨後就被璇璣發現,險些丟掉命。神巫們都住在昆崙山外圍,對天界曾發生的事情不甚清楚,故而他們都以為是外敵來襲,毫不留情。

  眼見紫狐被打得趴在地上動彈不得,眼看是活不成了,他哼了一聲,轉頭去看巫彭臉上的傷勢,一面皺眉道:「怎麼只有你在這裡,巫陽呢?」

  巫彭眼淚汪汪,抖著嗓子道:「他……還在睡覺……就算醒著,他也不會幫忙吧!從來只會冷眼看別人死活的傢伙!」

  巫凡替她看了看傷口,才發現只是眼皮上有些劃痕,心中不由暗悔對紫狐出手太重,回頭一看,那狐狸居然還能爬起來,朝前面狂奔。他猶豫了一下,不知是該出手將她徹底打死,還是乾脆放她一條生路。

  巫彭抓著他的手腕使勁抖:「跑了!她跑了!前面還有一個男人!你快去捉住他們!要是讓天帝曉得咱們沒攔住,指不定怎麼責罰呢!」

  巫凡皺眉道:「傷成那樣,不死也只有半條命,何必再捉!真正肇事的都已經進了神殿,除了巫相,誰也進不去。」

  巫彭指著自己臉上的傷口,急道:「你看!她把我抓成這樣!話要是傳出去,讓那些凡人怎麼想神巫!連只小狐妖都打不過!」

  巫凡哼道:「丟人的是你!沒本事偏偏還要跳出來現眼!」

  話雖然這麼說,他還是帶著巫彭追了上去,遠遠的,卻見紫狐追上一直愣愣朝前走的一個男人,急切地說著什麼,那人卻好似什麼也沒聽見,只是一直走,一直走,不遠處便是懸崖,倘若他再走下去,就會失足墜崖了。

  巫凡看了巫彭一眼,道:「是你做的?」

  巫彭揉著眼皮上的傷,語氣很是自豪:「我不喜歡你們那些打打殺殺的蠢法子,用這樣的手段,惹得他們自己去死,豈不是清雅的多!」

  嘿,清雅!巫凡張嘴似是想說什麼,最後卻沒說出來。

  地上有大灘的血,他彎腰用手指沾了一點,放在鼻前輕輕一嗅,低聲道:「打斷了妖狐的心脈,她是活不成了。那男人只怕一會也會自己掉下懸崖,輪不到我出手。走吧!還看什麼!」

  他不顧巫彭的反對,硬是拉著她走遠了。

  紫狐只覺全身都疼得厲害,內臟彷彿有火在燒灼,有千萬把刀在活剮。她大口喘著氣,突然想起什麼,用已經伸出利爪的手狠狠在臉上按著,將凸起的狐狸嘴臉按下去。

  那模樣太丑了,她不喜歡。

  無支祁是很喜歡她做狐狸的,這麼多年,她一直婉轉柔順地從了他的意思,沒有半點忤逆,如今這最後一次,她不會再遂了他的心愿。

  他的身影就在眼前,還在發了瘋一樣地朝前走。

  紫狐著急的同時,卻也好奇,能讓他沉浸在其中無法自拔的夢境,究竟是什麼樣的呢?那裡面……會不會有她?

  紫狐伸出手,死死抓住他的腰帶,大叫:「無支祁!你這猢猻還要睡到什麼時候?!快給老娘爬起來!」

  這一聲喊好像還真起了點作用,他朝前走的動作陡然停了下來,木木地站在原地。

  紫狐大喜,急忙跑到他身前,抬頭去看,只見他眉頭微蹙,似是遇到什麼難題,有點迷惘,不能確定的樣子。紫狐抬手拍了拍他的臉,在他臉上沾了一大塊血跡,他也一點反應都無。

  「死混蛋,你快醒過來啊!」她破口大罵,禁不住有些哽咽。

  這個混賬,做什麼事都不把她放在心上,就連做夢都心不在焉,完全無視她的存在。

  「你再不醒過來,我就要親你了哦……」

  她張開雙手,緊緊抱住他。她當然知道,這句話對他永遠都沒有任何作用,無論他是醒著還是睡著。

  她輕輕抓起他的手,眷戀地放在臉上,低聲道:「猢猻,你這隻死猢猻。」

  突然,她張口在他手腕上狠狠咬下,無支祁大叫一聲,猛然從幻境中脫身而出,還反應不過來,低頭獃獃地看著紫狐。

  「啊?小狐狸?咦?……我這是……怎麼回事……」他迷惘地抓著腦袋,手腕上傳來的劇痛還在蔓延,他見紫狐還在發狠地咬,急得差點跳起來:「好啦好啦!我醒了!你別再咬!痛死我了!」

  紫狐鬆開嘴,抬頭望過去,雪白的腮上滿是鮮血,眼神也有些散亂。她突然微微一笑,哼了一聲,嬌滴滴地說道:「果然還是要讓你吃點苦頭,否則不認得老娘是誰。」

  無支祁捂著被咬得血肉模糊的手腕,哭笑不得,四處看看,又道:「奇怪……中了幻術嗎?慚愧慚愧,我竟半點也沒發現。」

  紫狐柔聲道:「你……在夢裡都看到什麼了?」

  無支祁摸著下巴回憶:「嗯……就是一大幫兄弟啦,一起喝酒,痛快的很……你怎麼了?!」

  他猛然抬手攬住癱軟在地的紫狐,觸手只覺她渾身軟綿綿地,半點力氣都沒有。胳膊上又是一痛,卻是她的爪子狠狠抓了上來。

  紫狐死死盯著他的眼睛,輕道:「沒夢見我?」

  無支祁怔怔看著她,半晌,突然沉聲道:「是誰做的?」

  紫狐咧開嘴,神情渙散,輕輕說道:「無支祁……無支祁你親親我。」

  他沒有再問是誰了,除了那些神巫,還會有誰?他將紫狐緊緊抱在懷裡,低頭慢慢在她唇上輕輕一吻,再看她,面上紅暈直可壓桃花,嫵媚的唇邊露出一絲笑。

  這下,千年的心愿可了。

  她貼著他的耳朵,悄悄問了一句什麼,無支祁沉默片刻,緩緩點頭。

  她笑了兩聲,身體急劇縮小,最後變成一隻紫色的狐狸,蜷縮在他懷裡,動也不動了。

第六卷 我本琉璃 第十三章 神巫(七)

  無支祁緩緩撫摸著她光滑依舊的皮毛。

  他的小狐狸,慢慢變得僵硬了。

  她再也不會用毛茸茸的尾巴來蹭他的臉,嬌滴滴地和他說一些犯傻的話,也不會哀怨又無奈地跟在他後面,只要一回頭便能看到她尖尖的嘴巴。

  她一直抱怨:無支祁,你心裡從來都沒有我,都不回頭看看我。追在你後面,真是累死了。哪天我要是不想追了,你大概也不曉得。你做猢猻很成功,一大幫兄弟,熱熱鬧鬧。不過做男人,真的很差勁!

  沒錯,他真是個很差勁的男人。

  這下,她真的不在了,哪怕再回千萬次的頭,也捉不到她一根狐狸毛。

  無支祁嘆了一口氣,那一聲嘆息都是若有若無地。他將紫狐抱在懷裡,站起身子,茫茫然看著周圍。所有的東西都沒有變,他還是他,昆崙山還是昆崙山,唯一不同的,只是她不在了。

  「小狐狸……」他喃喃說著,在她緊閉雙目的臉上輕輕撫了一把,「死猴子要替你報仇啦。你膽子小的很,一個人走黃泉路,萬一迷路了,那豈不是糟糕之極。我找幾個神巫陪著你走。」

  他從肋下緩緩抽出策海鉤,似乎是感應到他身上洶湧的氣息,策海鉤散發出衝天的銀光,猶如一道利刃,破開林中所有的陰霾。

  「我要這一座山都給你陪葬,如何,死猴子很大方吧?」

  他笑得猙獰。

  無支祁本來就是分外張狂的妖魔,一直以來信奉的觀念就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千倍償還。他平日里雖然說說笑笑,懶洋洋地什麼都不在乎,一旦觸及他的底線,換來的代價就不是慘痛所能形容的了,否則當年他也不會鬧得天界為之頭疼。

  他將策海鉤在手裡轉了幾圈,那沉重的武器在手中嗚嗚作響,渴望衝天一怒。

  突然,他把策海鉤高高拋起,大喝一聲:「去!」

  那一人長短的策海鉤頓時化作一道銀光,眨眼便消失不見了。四面八方撲來的風彷彿在一瞬間都亂了方向,尖銳地呼嘯著,在無形的夾縫裡互相摩擦碰撞,樹木被吹得東倒西歪,無數葉片被捲入氣流中,瞬間就被切割成了碎片。

  地面開始劇烈地震顫,令人站立不穩,遠遠地,只聽「颯」地一聲銳響,緊跟著便是空空轟轟的山體劇烈聲響,一條銀龍破空而來,帶著千軍萬馬的氣勢,銳不可當。

  無支祁縱身而起,胳膊一抬,那條銀龍穩穩地落在掌心——正是飛回來的策海鉤。

  他反手將策海鉤插在腰帶上,抱著紫狐,足尖在樹頂微微一點,利落地跳下了懸崖。

  在他身後,天崩地裂,神巫居住的昆崙山外圍一側山峰,轟然倒塌。他痛快利索地,為紫狐報了仇。

  而身在昆崙山的璇璣三人,一瞬間都感覺到了這劇烈的天地之變,紛紛變了臉色,回頭望去。西方有一道黑龍般的煙塵衝天而起,久久不散。

  「那是……」璇璣微微蹙眉,突然想起什麼,驚道:「那邊是神巫住的地方吧?難道無支祁和他們打起來了?」

  柳意歡眯著眼,望著那騰空而起的煙霧,心中不由感嘆,他玩了好大一票。這下,再談什麼都是假的,一旦動了手,那就是無可挽回的局面了。

  騰蛇眼睛一亮,叫道:「無支祁也來了?!走!我們去找他!」

  柳意歡不可思議地看著他,奇道:「喂,他已經動手了,把山都給削空了一塊,難道不是大禍臨頭?」

  騰蛇早就跑到了老前面,大叫道:「大禍留到後面再說!先和他打一架才是正經!」

  在他心裡,還一直念著要和無支祁打架,這才是頭等大事,其他的,全部靠邊站。

  這次有騰蛇帶路,出開明門簡直和吃豆腐一樣容易,門一開,九顆腦袋的開明獸還睡在那裡,動也不動一下,無支祁下的迷藥還真厲害。騰蛇見到它,便咧嘴笑開了:「是你們做的好事吧?這頭傻乎乎的開明,和狗似的,見什麼都敢吃,遲早要吃出大罪來。」

  璇璣道:「這次我們騙過它進了開明門,天帝會責罰它吧?」

  騰蛇聳了聳肩膀,「這個嘛,就要看它的運氣和天帝他老人家的心情了。它這種傻蛋,天帝肯定也懶得責罰它,最多就是個死罪可免活罪難逃,關地牢里一段時間給它反省罷了。」

  璇璣聽說不會讓它丟掉性命,心裡也舒服了點。無論如何,擅闖開明門,是他們不對在先,連累了這樣一隻挺可愛的神獸,心裡總是過意不去的。

  「見到天帝,我幫它求情吧。」

  騰蛇聽她這樣一說,便「哧」地一聲嘲笑出來,在她腦袋上重重一錘,道:「這個你也求情,那個你也要求,真當天界是你家後院?自己都自身難保,還管的了別人?做好人可不是這樣做的,你這種,就叫最大的傻瓜。」

  璇璣本來想反駁,但想到自己確實要求太多了,只得閉嘴不談。而且說真的,一來她能不能見到天帝是個問題,二來見到天帝她能不能記起自己到底要說什麼也是個問題。

  這些事情還是留著後面慢慢想,眼下先把柳意歡送到龍門那裡,再看看無支祁究竟做了什麼好事才是正經。

  三人出了開明門,騰蛇把柳意歡負在背上,齊齊跳下那道萬丈懸崖,這時誰還管不能御劍,璇璣在半空就御劍飛起,沿著赤水河一路飛行,遠遠地,便看見方才岸邊層巒疊翠的山峰被削平一大塊,煙塵還沒有平息,還漸漸有朝赤水河這邊瀰漫過來的趨勢。

  柳意歡看得咋舌不已,連連嘆道:「那隻死猴子!真是剎不住手啊!瞧瞧他都幹了什麼!回頭天帝老兒就是不責罰咱們擅闖昆崙山的罪,叫咱們賠他一座山頭,那光挑土就得挑個幾百年!」

  騰蛇望著那被削平的山峰,突然起了一種不詳的預感,失聲道:「那是神巫住的地方!削平山頭倒還是小事,他若把神巫們都給殺了,那才是真正的大不妙!」

  「怎麼個大不妙?」璇璣回頭問他。

  騰蛇卻不答,隔了一會,突然問道:「你男人呢?他怎麼沒來。」

  他指的當然是禹司鳳,誰知提起他,璇璣和柳意歡兩人面上都是一暗,璇璣嘆道:「他……不曉得被誰擄走了。紫狐是被一道白光擄走的,他卻是突然就消失了……」

  騰蛇冷道:「很好!那你等著為他倆收屍吧!你們真以為天界那麼好欺負,隨你們進出?天帝老爺子若不抓幾個人來牽制你們,他也不叫天帝了!」

  璇璣聽他這樣說,臉色都變了,柳意歡急道:「你不要在這裡亂說好不好?擾亂人心,其心可誅!」

  騰蛇道:「我怎麼是亂說?你們這次過來,若沒有鬧事殺人,他倆或許還能保住命。但無支祁那小子沒忍住,把神巫都給殺了,他倆還能有命在嗎?好好的,平白無故擄走兩個人算怎麼回事,你們都沒細想過嗎?」

  璇璣低聲道:「可是……我能感覺出來,帶走司鳳和紫狐的,不是一個人……帶走紫狐的那個神巫,是我傷到了他。但把司鳳帶走的……我連影子都沒發覺。」

  騰蛇本來還想說點難聽話嚇嚇她,但此刻見她臉色十分難看,那難聽話卻說不出口了,只得嘆了一聲,道:「罷了,走一步算一步。老子這條命,莫名其妙就搭在你手上了。」

  璇璣看著他,輕聲道:「我也不想連累你……要不你還是回去吧,別讓朱雀青龍在後面給你說難聽話。」

  騰蛇翻了她一個白眼,「放屁!你以後要是再說這種話,老子就一刀把你的腕子給割了,回家燉豬手吃!」

  璇璣本來還想辯白自己是人手不是豬手,忽見龍門就在不遠的前方,而龍門下正有一個人在慢慢往前走。柳意歡驚喜莫名,掙扎著就要從騰蛇背上跳下去,連聲叫道:「是她!是她!老天!她居然真的來這裡了!比我來得還快!」

  騰蛇撈住他的腰帶,定睛看了一會,才道:「慢。不是青龍!」

  三人落下雲頭,柳意歡一落地就迫不及待朝前飛奔,想確認究竟是不是心上人先到了。誰知跑了一半突然停下,疑惑地望著前面那個緩緩移動的人——顯然,他也發現那人並不是青龍。青龍又矮又瘦,那人卻又高又大,懷裡彷彿還抱著什麼東西。

  「無支祁!」璇璣眼睛最尖,一下就看到了他掛在肩膀上的長辮子,拔腿就迎了上去。騰蛇更是耐不得,聽到無支祁的名字就和打了雞血一樣,嗖地一聲竄了出去,眨眼就跑到了他面前,大聲道:「你做的好事啊!這回無間地獄也容不得你了,來來!在你死之前,趕緊和老子打上一架!了卻一段心愿!」

  他連說了兩聲,無支祁卻一點反應也沒有,騰蛇不由仔細望去,卻見他懷裡抱著一隻已經死硬了的紫色狐狸。他吃了一驚,倒退一步,喃喃道:「她……她?死了?」

  話說到這裡,璇璣二人也跟了上來,一見到紫狐的屍體,璇璣驚得猶如五雷轟頂,險些跪坐在地上。她渾身發抖走過去,抬手想摸一摸她的屍體,她怎麼也不能相信,紫狐居然已經死了。

  無支祁面無表情地望著眾人,淡道:「神巫是我一人殺的,與你們無關。天帝老兒若是要責罰,讓他沖著我一個人來好了。」

  璇璣忍不住落下淚來,顫聲道:「是神巫……把她殺了?」

  無支祁應了一聲,輕道:「我在選個好地方,將她安置起來。不過這附近總也找不到順眼的山水。」

  柳意歡見紫狐死了,無支祁也大異於往常,心中也不由慟然。他一時想不到什麼安慰的話,見到紫狐蜷縮成一團的模樣又覺心酸,想起她平日里的可愛刁鑽,也忍不住紅了眼眶。隔了半晌,才道:「不如……燒了屍首,帶著骨灰,等回到中土再找個山清水秀的地方埋了吧。」

  無支祁沉默半晌,終於點了點頭,將紫狐輕輕放在地上,看了良久,才道:「在陰間等著我,很快便會去找你。」

  騰蛇燃起血紅的火焰,一瞬間便將她的屍首吞沒。柳意歡見無支祁沉默不語,璇璣哭得傷心,只怕此事對眾人打擊極大,到時候心生怨恨,事情只會弄得更糟,便道:「塵歸塵,土歸土,她這便要去陰間了。都和她的在天之靈說幾句話吧……我先來。」

  他對著火中紫狐的屍體拜了三拜,柔聲道:「你生前是一隻可愛的狐狸,死後也是最可愛的狐狸鬼。人這一輩子活得都不長久,你先去地府難免寂寞了點,不過也沒啥,忍著點,大家百年之後,在地府相聚,又是一場熱鬧啦。」

  說完又是三拜,回頭望向璇璣,她只是搖頭,哭得說不出話來。柳意歡嘆了一口氣,望向無支祁,他怔怔看著熊熊火焰,眸中忽明忽暗,光彩炯然,不知在想什麼。

  過了很久,他才低聲道:「最後你問我的那句話,我沒有說謊。夢裡,真的有你。」

  怕寂寞的小狐狸,患得患失的小狐狸……這讓人煩惱又甜蜜的一切,終於也結束了。再見之時,她會說什麼呢?

  無支祁吸了一口氣,緩緩閉上眼睛。

第六卷 我本琉璃 第十四章 諸神降臨(一)

  很久很久之後,他才睜開眼,悲戚之色一洗而空。

  火勢漸漸小了下去,他將紫狐的骨灰仔細收拾起來,扯下一截袖子,細細包好,往懷裡一揣,道:「走吧,去找天帝老兒。該說的該做的,通通弄個痛快!」

  璇璣面上還帶著淚水,默默點了點頭。柳意歡見她神色不對,急忙說道:「等等,有點事我要事先說明。」

  眾人見他難得正經一次,於是紛紛望向他,不知他會說出什麼正經八百的意見。

  柳意歡正色道:「紫狐的事情,我們都很難過。但希望你們明白冤有頭債有主,是誰害了紫狐,誰已經吃到苦頭。去見天帝可不是去玩兒的,有天大的憤懣,也都給我忍著。璇璣,司鳳現在還不見蹤影,就算為了他,你也要冷靜。」

  璇璣怔了半晌,終於還是點了點頭。柳意歡心中一松,誰知無支祁突然笑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神巫的事,和天帝老兒沒關係,但那些神仙若想騎在老子頭上,就休怪老子不客氣!嘿嘿,除死無大事!」

  除死無大事,這五個字在璇璣心裡砸出好大的迴響,她突然覺得一陣輕鬆。

  是了,忍耐不等同於懦弱,她不可能一直忍讓別人的欺壓,在必要的時候,她也不會放棄用武力來解決問題。最大的懲罰,也不過就是死,這裡的人,誰會怕死?

  柳意歡嘆了一聲,「你這隻死猴子,專門和別人唱反調。罷了,你說得也對,除死無大事。大不了大夥為了爭個理,一起死在這裡也好,以後去地府,還有個熱鬧能湊。」

  無支祁沒有說話,他抬頭望向遙遠的昆崙山,雲藏霧遮的諸神宮殿,他們的命運彷彿也被雲霧給籠罩,完全看不到一點跡象。是死是活,就在這一天了。

  眾人轉身便走,無支祁見柳意歡留在原地不動,不由奇道:「你怎麼?受傷了?」

  柳意歡臉上發紅,囁嚅道:「我……我就不去啦。我等人呢。」

  「等人?還有誰要來?」無支祁有點摸不著頭腦。

  騰蛇冷笑道:「別管他!此人完全是色慾攻心,無可救藥了。他要等他的心上人呢!」

  「心上人?」無支祁更摸不著頭腦了。

  柳意歡急道:「噯呀呀,別管那麼多了。總之你們自去,我就留在這裡,是死是活,也是自己的命。」

  無支祁還是莫名其妙,騰蛇哼道:「你等著吧!等青龍過來把你的腸子都掏出來!到時候美死你!」

  柳意歡脖子一梗,根本沒聽進去,他直接用袖子掃掃地上的灰塵,一屁股坐了下去,一本正經。無支祁這回算是品出點味道來了,小聲問騰蛇:「他不會是看上青龍那臟女人了吧?」騰蛇「嗯哼」一聲,冷笑:「這就是俗稱的臭味相投!」

  無支祁驚駭又憐憫地看著柳意歡,最後摸摸腦袋,嘆道:「世風日下,人心不古。連那種女人都有人能看上了。」想起自己隨身攜帶的「醒神葯」——青龍的鱗片,那味道他一想起就忍不住要打寒顫。果然是世界之大無奇不有,居然有人會喜歡青龍。

  「走了走了!」騰蛇懶得和他啰嗦,掉臉就走。璇璣到底還是不放心,回頭道:「柳大哥,你一個人留在這裡要小心,有什麼異常,就放信號,我立即就會趕來救你。」

  柳意歡整理著自己的衣服,連連點頭,顯然根本沒聽進去。

  璇璣嘆了一聲,正要和他們一起走,忽聽遙遠的昆崙山頂傳來洪亮的青銅鐘聲,咚咚咚,震得人心口都發麻。一時間,整個天空都亮了起來,柔和的光線自天頂落下,映得一切都顯得模模糊糊。

  眾人齊齊抬頭,只見天頂無數道五彩祥光墜落,仙樂叮咚,那高聳入雲的昆崙山,彷彿憑空又多了一截——一截祥光搭成的梯子,直通天界。不用任何人說,所有人都明白,這是天光普照,天梯降臨。

  天帝下到昆崙山了。

  一時間,所有人心情都十分複雜,天帝降臨凡間,昆崙山九道門全部關閉,再也不能像之前那樣耍小把戲進去,見到天帝的機會,變得更加渺茫。除非他們合力在諸神之中殺出一條血路——這恰恰是他們最不想做的。

  無支祁看得有些發怔,輕聲道:「好大的排場……天帝老兒這次下凡,不知帶了多少神仙護在身邊……」

  騰蛇皺眉道:「幹嘛!你們不會真的打算殺進去吧?你管他帶了多少神仙!」

  「這個嘛……」無支祁咂了咂嘴,「好歹先有點心理準備不是……那幫神仙里很有些是以前老子的手下敗將,如今突然見到,他們心裡一不痛快,這場硬架也不能避免。」

  騰蛇叫道:「你和他們打,不如和我打!喂,我可是等你好久了!」

  無支祁笑了起來,「你又不是什麼二八佳人,等我做什麼?還要我憐香惜玉么?」

  「放屁!」騰蛇頓時惱了,正要找他好好理論一番,無支祁早就朝前走了老遠,一面道:「走啦!是福是禍,上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在這裡看著不過更恐慌!那誰誰,你要打架,總也挑不到個好時機,想來你我是無緣的。」

  騰蛇趕緊追過去,急道:「這回再不打,以後可沒機會了!我看你們上去送死的可能是百分百。看在我等這場架等了一千年的份上,趕緊解決了吧!」

  無支祁挑高眉毛笑:「可惜了你等我一千年,這份痴情我心領了。男人之間是沒結果的。」

  「放屁!」騰蛇是個急性子,被他逗得快要跳腳,兩人硬是一個走一個追,遠遠地跑沒了。

  ※※※

  這裡是一條長長的陰暗迴廊,牆壁上點著無數火把,但火把的光亮也刺不破那種陰沉灰暗。

  安靜,十分安靜,彷彿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

  禹司鳳睜開眼,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場景。他並不清楚自己怎麼會來這裡的,當時頭頂光束射下,他依稀是聽見有人說了一句什麼,然而聽得毫不真切。再一眨眼,人就站在了這裡。

  說實話,這裡看起來絕不是什麼好地方,有點像地牢。他不確定自己是不是被關起來了,因為他身上沒有鎖鏈,也沒有鐵門關著他。

  禹司鳳抬腳朝前走去,腳步聲在走廊里回蕩,聽起來令人心驚肉跳。

  牆壁的另一邊是無數道鐵門,裡面黑漆漆,看不清到底是不是有人。若是紫狐或者騰蛇那種咋咋呼呼的人,只怕這會已經大喊大叫起來了,但來的正是禹司鳳。

  他沒有叫,只是小心觀察著每一扇鐵門後面,確定後面都沒有人。

  他又走了幾步,牆壁上的火把突然「滋滋」跳了兩下,前方傳來一個陰柔的聲音:「過來,你過來。讓我看看。」

  禹司鳳微微一怔,只覺那聲音很熟悉,一時卻想不起究竟是誰。他走到一扇鐵門前,裡面還是黑漆漆,什麼也看不見,一張慘白的臉突然從黑暗裡浮現了出來,他大吃一驚,不由自主朝後退去,然而那張臉卻令他電光火石一般想起一個人。

  「副宮主?!」他失聲叫了出來。

  被關在鐵門後那張臉含恨帶怨,目光灼灼,正是副宮主元朗。見到禹司鳳,他一點也不驚奇,只是呵呵冷笑:「好!好!離澤宮的人都被關在這裡了!」

  禹司鳳輕道:「不……只有我。這裡是什麼地方?」

  元朗陰毒地看著他,還是笑:「這裡?當然是陰間地牢!原來只有你!……不錯!是你親自去陰間將無支祁放走的!還有那個柳意歡!哈哈哈!天界果然是睚眥必報,芝麻大的小事也毫不放過!」

  禹司鳳沒有說話,元朗笑了一會,終於也發覺不對勁了。他猛然朝前一撲,身後鎖鏈嘩啦啦響了起來,咣地一聲撞在鐵門上,恨不得從細小的縫隙里擠出來。

  「你!你為什麼沒被關起來?!大家都犯了罪,為什麼只有你……你們……你們都沒事,為什麼只關我?!你和無支祁才是犯人!」他吼得聲嘶力竭。

  禹司鳳靜靜看著他扭曲的臉,等他發泄了一通,才淡道:「是啊,天下人都有罪,唯獨你元朗沒有罪。你清明高貴,比天帝還正直,所有人都想著法子來害你——這樣說,你滿意嗎?」

  他不想與他多說,轉身想走,元朗被關在這裡已經很久了,沒吃沒喝沒人說話,都快憋得發瘋,好容易來了箇舊識,他怎肯輕易讓他離去,當即扯著喉嚨叫:「別走!你別走!留下來!告訴我無支祁怎麼樣了!是不是被天界的人抓起來五馬分屍了?」

  禹司鳳露出一絲笑,輕聲道:「沒有,他很好,自由自在,無拘無束。」

  又是「咣」的一聲巨響,是元朗恨恨地錘著鐵門,手上的鎖鏈撞在鐵門上,發出嗡嗡的轟鳴。

  他喉嚨里也發出野獸般的咆哮,令人毛骨悚然。

  禹司鳳見他這等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心中突然有些惻然,便放柔了聲音,說道:「你的眼睛總盯著別人的錯,從來看不到自己。這樣活著自然很辛苦。」

  元朗嘶聲道:「我本來也沒錯!錯的人都是他們!我沒錯!是你們對不起我!」

  禹司鳳嘆了一口氣,道:「你我相遇,如此機遇難得,你一定要和我說這些廢話嗎?」

  元朗的聲音猛然斷開,他怔了半晌,腦袋漸漸垂了下去,良久都沒說話。

第六卷 我本琉璃 第十五章 諸神降臨(二)

  「你怎麼會在這裡?」元朗隔了很久,才問。

  禹司鳳將眾人因何要來昆崙山的事情簡單說了一遍,還未說完,元朗就哈哈大笑:「冒犯天庭,膽大妄為!你活該被送來這裡!」

  禹司鳳淡道:「你若不說些酸話,只怕心裡不痛快。」

  元朗一頭撞在鐵欄杆上,狠道:「時不與我!否則我何止要說!早已將你們這些雜魚全部殺光!」

  禹司鳳靜靜看著他,也不知是憐憫還是憎惡。突然想起他在自己的屋子裡,滿牆掛滿了無支祁的面具,自古以來,口是心非第一人,非元朗莫屬。

  他低聲道:「你既然恨無支祁,又何必在屋中懸掛他的面具。」

  元朗臉色變了又變,最後才陰惻惻地說道:「仇人的面容,須得日日看,時時念,好教我一刻也不至忘了那等恥辱!」

  禹司鳳沒理會他這些亂七八糟的辯解之詞,只道:「無支祁也見過了。」

  元朗突然安靜下來。禹司鳳又道:「你心裡怨恨也好,不服也好,與我沒有半點關係。你獨獨為了自己一人,害了多少我金翅鳥一族的同伴,這件事我也不來找你算賬。總而言之,今日你是罪有應得,而我們所有人都樂見其成。」

  元朗還是沒說話,他彷彿沒聽見,慘白的臉上,肌肉在慢慢抖動,不知想到了什麼。

  昔日少年輕狂,鮮衣怒馬,把酒言歡,不承望演變到今天的局面。誰對誰錯,如今再探討,委實也沒了意義。大宮主說過,每個人心裡都有自己的對錯,他自己也曾拿著這個道理去告誡璇璣,誰知道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卻無比困難。

  世上又有誰人能真正做到為別人著想。一旦觸及自己的底線,立即跳起來反擊,心碎,互相折磨,多少誤解鬥爭從此而來。

  元朗怔了很久,才問道:「他……有說什麼嗎?」

  禹司鳳笑了一下,道:「什麼也沒說,只是把那些面具全部砸碎,然後對著碎片喝了一罈子酒而已。」

  元朗扯著嘴角乾澀地笑了幾聲。

  那一壇酒,權當兄弟之間最後的告別了。無支祁,世上再無人有他這樣懂他,他也從未這般刻骨銘心地恨過一個人。可一直到最後,他恨的到底是他這個人,還是別的,他自己也說不清。

  但,那一切都已經過去了。

  過去了,都過去了。

  元朗的手緩緩從欄杆上放下,腕上的鎖鏈叮叮噹噹響動起來,他整個人又要回到那令人窒息的黑暗之中。禹司鳳突然想起什麼,急道:「等等!有件事我要問你!」

  元朗冷道:「你與我說了這許多話,難道不怕外面的陰差發現你么?」

  禹司鳳搖了搖頭:「他們早也該發現了,不來抓我,想是有別的緣故,此事容後再論……我問你,若玉是怎麼回事?」

  元朗似乎對這個名字有點陌生,茫然地想了一會,才恍然道:「哦!他!那小子……我竟把他忘了,怎麼,他又改去投奔你了?」

  禹司鳳道:「他走了,走之前去了離澤宮一趟,取了他妹妹的……屍骨。從此再也不會出現在中土。」

  元朗露出一個嘲諷惡意的笑容,細聲問道:「怎麼……他沒發瘋么?沒有拔劍亂砍?」

  「是你搞的鬼!你將他妹妹怎麼了?」禹司鳳正了神色,問得嚴厲。

  元朗輕道:「那孩子,天生就是個瘋子呀……自己妹妹死沒死都搞不清楚,照樣任人擺布,豈不是天生做狗的材料。」

  禹司鳳皺起眉頭,厭惡地看著他。

  元朗神情悠然,像是想起什麼好笑的事,慢悠悠地說道:「他妹妹已經死了三年多啦。雖說金翅鳥很早就能現出人形,但那女孩子天生虛弱,十歲上現了一次人形,就再也沒現過,到死都是一隻鳥,髒兮兮,成天只會哭著叫爹叫娘叫哥哥,煩的很。」

  「你將自己的同族當作了什麼?」若不是有鐵門擋著,禹司鳳很想將此人的腦袋按在地上暴打一頓。

  元朗悠然道:「他人死活,與我何干?嗯,三年多前,剛好是我讓他去刺傷你,結果卻失敗的時候。那孩子聽話起來,比狗還聽話,那一劍下了狠手,他自以為得手,回來便求我,要去看他妹妹。那時我已經將他妹妹轉到了銀泉下方的密室,搬進去之前,那女孩已經只剩一口氣了,我還想,若玉這孩子挺能幹,若是知道他妹妹死了,以後再也不肯為我做事,很有點可惜。他下去的時候,我也很擔心呢……」

  「無恥!不要再說了!」禹司鳳掉臉想走。

  元朗又道:「我不放心,於是陪他下去看,結果便看到了他妹妹腐爛的屍體,那女孩一聲不響地就死啦。那天的事情我記得很清楚,若玉受了很大的刺激,拔劍就亂砍,他自然是砍不到我身上,倒差點把他妹妹的屍骨給砍碎。砍了一會,又開始大叫,這傻孩子,明明傷心的要死,居然一滴眼淚都沒流。我看這樣下去不太好,只怕要驚動宮裡的人,便將他擊昏了過去。」

  「說來也奇怪,他醒過來之後,就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還和我提出要去看妹妹。我倒要瞅瞅他究竟玩什麼把戲,便又帶他下去,這回他見到屍體半點反應都沒有了,自顧自說著話,還給她胳膊上掏了一個玉環,屍體都爛的不成樣子了,他居然還能抱在懷裡。我越看越覺得詭異,終於忍不住問他,沒看出來那是死人嗎?他回頭和我說,輕點說話,妹妹睡著了。於是我便知道,這孩子瘋啦。上去之後,我故意提出要他去完成任務,他居然也和以前一樣答應,絲毫不敢忤逆。我便誇了他幾句,說那玉環選得漂亮,小女孩子,應當多多打扮,我下回給她留意新衣新鞋。若玉便歡喜得哭了,一直到我讓他離開,眼淚也沒停過。」

  「你說,他心裡到底耍著什麼把戲心眼?我一見到他,便忍不住揣摩他到底在想什麼。用個手下人都要這樣費勁,實在不是我所喜,所以便把他派得遠遠地。嗯,倒是要多謝你帶來的這個消息,你不提,我都快忘了他啦。原來他是真的瘋了,不是裝模作樣。」

  他說到這裡,禹司鳳早已走到了走廊盡頭,盡頭處是一扇漆黑的門,居然虛掩著,彷彿是專門為他打開一般。

  「今天你說的這一切,都再三向我證實了,你完全是罪有應得!」禹司鳳握住門把,回頭厲聲道,「你就等著下無間地獄吧!」

  元朗哈哈大笑起來,笑聲凄厲猶如夜梟,禹司鳳拉開大門,將他凄涼的笑聲堵絕在門內,隱約中他似乎在唱歌,如泣如訴:「維此哲人,謂我劬勞。維彼愚人,謂我宣驕!」

  到死也不肯認錯的,也只有一個元朗了。

  門一打開,外面的景象一瞬間換了千萬,猶如夢境一般,禹司鳳一時竟有些不敢邁出去。身後的鐵門「喀嚓」一聲合上,他心中一驚,急忙轉頭,但見身後空空蕩蕩一片迷霧,哪裡還有鐵門的影子!

  周圍迷迷濛蒙,儘是霧氣,一條寬闊的河流截斷了霧氣,在黑暗中蜿蜒前行,岸邊紅花猶如血凝成的一般,妖嬈之中,還帶了一絲猙獰。

  許多人默默沿著河流朝前走,穿紅衣的陰差手裡拿著牌子,用繩索捆住這些死去的亡靈,將他們引向遙遠的邑都大門。一切都是如此死寂,沒有聲音,沒有希望,這便是生的終點——死亡了。

  禹司鳳不知該往哪裡走,其實他也搞不清楚自己為什麼會出現在陰間忘川旁。陰差們像沒看到他一樣,任由他在亡靈中轉來轉去。

  突然,長長的隊伍中有人嚶嚶哭了起來,還存在著生之希望的新鬼們,不敢相信自己真的就這樣死了,哭得好不聒噪。終於有陰差忍耐不住,從忘川中撈了一罐子水,掰開那幾人的嘴,硬是把斑斕溶溶的河水灌進去。

  哭聲漸漸平息下來,禹司鳳正是茫茫然之時,忽聽腦後一個清冷的聲音說道:「給我看看。」

  那聲音如此耳熟,令他心頭大震,轉身一看,卻見一個白衣女子,面容秀美,眉宇間煞氣出沒,面無表情地對著陰差們伸手——她要看忘川水。

  「璇璣?!」他失聲叫了出來,猛然抬手去捉她。她會出現在陰間,難道說,她已經死了?!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卻抓了個空,他抓不住這裡的任何東西!旁邊的人也壓根看不見他,對他的失態毫無反應。

  禹司鳳定了定神,細細打量那白衣女子,又覺得不太像璇璣。眉目五官倒是有九分相似,只是神態氣質完全不同於一人,此女子氣息如此冰冷滲人,絕不是璇璣。

  那幾個陰差因她的無禮早已發作,捋著袖子上前便要教訓她,卻急忙為她身旁牽著鎖鏈的陰差攔住喝止:「歇住!你可知她是誰?不可魯莽!」

  然後有人低聲告誡了那幾個陰差,倒將他們唬住了,任由那女子奪去瓦罐,急切地撈起忘川水,從中採擷一段段破碎的記憶。

  禹司鳳隱約覺得此事與璇璣應當有些關聯,不由自主追隨著她的身影,飄飄蕩蕩進了邑都大門。

第六卷 我本琉璃 第十六章 諸神降臨(三)

  誰知進了邑都,為人潮一衝,他卻再也找不到那女子的身影。恍惚中,只覺邑都與陽間城鎮並無什麼區別,眾鬼與陰差熙來攘往,甚是悠閑自在。禹司鳳茫然地走了一段,忽見前方一棟高樓拔地而起,屋檐一層層斜飛而上,猶如鳳凰展翼一般,便不由自主朝那裡走去。

  進得門,裡面無數陰差在廳中跑來跑去,極為忙碌,角落裡有幾個陰差在低聲討論著什麼。

  「按理說那人本不歸咱們地府管,以前哪次下來不是神氣活現,這次卻捆得如同粽子。若不是后土大帝有先見之明,先將她的神識給抽走,此人若是鬧起來,咱們地府可沒一天安寧的日子。」

  「是說那女子?奇也怪哉,以前可不是那模樣,頭次來的時候還是個……」

  「噤聲!此事不可說。」

  眾陰差四處張望,見沒有可疑的鬼來偷聽他們說話,這才稍稍放心,然而卻也不敢繼續說這個話題,閑聊幾句便散了。

  禹司鳳越聽越覺奇異,見那幾人各自散開,他想單獨找個陰差來盤問,奈何這裡的人都對他視而不見,自己也摸不到任何東西。有生以來,他還是頭次遇到這等怪事,只得到處亂走,穿過一個個華麗的廳堂,不經意間闖進一間屋子,其華美精緻自然不必多說,奇特的是三面牆皆正常,唯獨其中一面牆用巨大的帷幕遮住,無論他如何走,也無法走到幕後看清後面究竟藏著什麼。

  正不知如何處,忽聽門外傳來腳步聲,大門被人吱呀一聲推開,一個青衣中年男子頭戴判官帽,躬身進入,對著那帷幕跪下,恭恭敬敬地說道:「臣下參見后土大帝。」

  原來那帷幕後藏的居然是后土大帝,掌管陰間的帝王。禹司鳳吃了一驚,顧不得別人根本看不見自己的動作,立即屏息垂手退在一邊,不敢冒犯。

  幕後響起一個非男非女卻柔和之極的聲音:「周判官毋須多禮,寡人召你前來,乃是有一事交代與你。」

  周判是個聰明人,立即明白后土大帝的意思,沉聲道:「大帝可是說……那人?」

  他提到那人,竟有些畏懼。

  幕後的聲音微微含笑:「那人,這人——豈有這般稱呼別人的。她也早已不是先前那凶神惡煞的煞神,更未曾做下些許惡事,爾等何須如此懼怕?」

  周判微微頷首,沒有說話。

  后土大帝又道:「只怕她快到了。周判,寡人受天帝委託,有一番計較。昔日取了她的心,只盼從此她便為天界效力,誰想冥冥之中,她竟又生出自己的神識,才犯下那等滔天大罪。然此事說到底,乃是天界愧疚於她,幾番讓她下界歷劫,歷經苦難,盼她磨礪出一番新模樣來,誰知此舉竟又錯了。當日寡人與天帝對弈,棋面陷入僵局無法繼續。天帝便問吾,如何從那亂麻中揀出最初的頭,寡人便將那棋盤打亂,告訴他,剪斷了,重新再來。天帝感懷於此,便囑吾為她重新再來。寡人收了她的神識記憶,令其成為未開化的頑石。周判向來嚴明正直,不輸於人,只盼你能琢石為玉。」

  周判微一震動,俯首道:「臣下無德無能,豈敢擔此大任!」

  后土大帝笑道:「周判何須過謙,為人師表,乃是一大功德。不必再辭。」

  周判這才答應下來。

  禹司鳳在旁邊聽得似明非明,只知他們指的是璇璣,然而為什麼要說天界愧疚於她?什麼又叫重新再來?后土大帝說她曾經是煞神,但天界向來淡漠無爭,又從哪裡有過煞神?

  他想得出神,忽聽周判說道:「臣下斗膽,還請大帝為那人取一個名字,盼她受此吉兆,他日得道回歸天庭,也不枉天帝與大帝一番栽培苦心。」

  后土大帝沉吟片刻,方道:「羅睺計都本為煞星名,甚不雅觀。她既從頭再來,將來如何便成玄機……玄機……寡人贈予她一名璇璣,盼她來日光明通達,得大道矣。」

  說罷,幕後飄飄然飛出一張月白小箋,上面筆致圓柔雅緻,端正地寫著「璇璣」二字。

  周判恭恭敬敬地捧著小箋,放進了懷中。

  禹司鳳在那一瞬間頓時醒悟,璇璣此番下界既非歷劫,也非遭遇懲罰。她的命數即使是天帝也不明不白,所走的每一步都沒有天定,完全要靠自己走下去。是得道還是成魔,抑或者是碌碌無為地做一輩子凡人,都只看她自己。

  既然如此,那造反一事又如何說?難道天帝看出璇璣有成魔之兆,故而先下手為強?但此理更是說不通,他可算璇璣最親近之人,不要說成魔,她那種獃頭獃腦的德性,只怕做妖都難為了她。

  為什麼?

  他總也想不明白,想到天帝與后土大帝都有通徹天地的神力,他身在陰間雖然旁人見不到,但后土大帝必定是能見到的,不如去問問他。

  禹司鳳正要張口相詢,忽見那一面巨大的帷幕高高揚起,撲面而來,一瞬間就把他從頭到腳裹了個嚴實。禹司鳳大吃一驚,想要張口呼喚,那帷幕卻連口鼻一起掩住,掙扎間,只覺那帷幕又冷又滑又韌,不似尋常布料,纏在他身上,竟像是被一條巨大的蟒蛇纏住,絲毫掙扎不得。

  他漸漸覺得血衝上頭頂,窒悶得快要暈死過去,突然渾身一松,跌坐在地上,大口喘息。他驚恐地抬頭,發現不知何時竟已身處忘川河畔,對岸無數新死之鬼在陰差的驅趕下默默前行,一切又回到了先前的場景。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禹司鳳被莫名其妙的一切搞得一頭霧水,只得起身再朝邑都走去,誰知這回剛靠近忘川,立即有陰差發現了他,團團圍上來,厲聲喝問——這次他們又能看到他了。

  禹司鳳想解釋,卻不知如何解釋,那幾個陰差問了半天,見他猶豫著不說話,便毫不客氣地甩了鐵鏈來捆他。禹司鳳為眾陰差抓手的抓手,抱腿的抱腿,簡直哭笑不得,急道:「我不是鬼魂!」

  陰差們哪裡能聽他的,當即用鎖魂鏈朝他頭上一套——叮噹幾聲,鏈子從他身體里穿了過去,連根頭髮也沒套住。這下陰差們都愣住了,一人叫道:「晦氣!難不成是個活人?」說罷在他身上用力一拍,「當」地一聲脆響,絲絲縷縷的金光從他胸前散發出來,端妙無比。

  這下連禹司鳳自己都愣住了,胸口怎會發出金光?他低頭一看,卻見胸前閃爍著一個金光燦燦的字體,隔著衣服,在下面閃閃跳動,神聖異常。

  陰差們見到那個字,嚇得青白的臉色更加難看,急忙四下散開,連聲道:「原來是天帝下了印的人!得罪得罪!小哥千萬莫怪!」

  說罷大約是怕他發作,眨眼就跑得沒影了,只留下禹司鳳茫然地看著胸口那個閃爍的金字,不一會便金光退去,恢復如常。

  是天帝下的印?那就是說,這一切都是天帝安排的?

  他懵懂地朝前走動,陰差們都知道他身上有天帝的印,誰也不來招惹他,由著他到處亂走。禹司鳳本想回到邑都的那棟宮殿里,但自己如今不能隱形,人家都能見到他,此行也無法實現了。他回頭走了一會,想找出陰間的出口,忽見前方霧氣蒙蒙,有一隻狐狸破霧而來,甚是神氣活現。

  禹司鳳驚道:「紫狐!」

  那狐狸渾身紫色皮毛猶如錦緞一般,十分漂亮,聽到禹司鳳叫她,大耳朵一晃,趕緊回頭,見到不遠處的禹司鳳,她的眼睛頓時亮了,隨即忽又黯然下來,尾巴甩了兩下,哭哭啼啼地撲上來,爪子巴著他的衣服,鼻涕眼淚一股腦都抹在他身上。

  「司鳳司鳳!你也死了?!不會吧!」她尖尖的嘴巴不住顫抖,眼淚汪汪地看著他。

  禹司鳳急道:「你死了?」

  紫狐含著眼淚點頭,喃喃道:「沒死怎麼來這裡啊。你自己死沒死都不曉得嗎?」

  禹司鳳啼笑皆非,問了一句:「我死了?」

  紫狐滿頭黑線地從他身上跳下去,一晃眼,就變成了個紫衣的美人,抹著眼淚嘆道:「你比我好一些,自己怎麼死的都不知道。我死的時候才叫凄慘。」

  禹司鳳低聲道:「你……怎麼會死……」

  她揉了揉眼睛,道:「死都死了,還說這些幹嘛。走啦,正好我一個人無聊的很,有你在這裡陪著心裡舒坦多了。就盼璇璣知道了別吃醋。」

  禹司鳳搖了搖頭,輕聲說道:「你死了,無支祁他們一定十分難過……」那些人的脾氣他很清楚,紫狐一死,只怕壓抑的暴戾情緒再也憋不住,說不定便要鬧得不可開交。

  他轉身便走,紫狐趕緊追上去叫道:「哎!你去哪裡?不是要過邑都嗎?」

  他搖頭道:「我回去阻止他們!去得遲了,只怕他們要鬧出大事來!」

  紫狐使勁纏住他,急道:「你都死啦,還煩那麼多幹嘛!死後萬事都成空,這話你都沒聽過?」

  禹司鳳再一次感到哭笑不得,嘆道:「我沒死……只是不知為何來到這裡。」

  「是哦是哦!」紫狐根本不相信,「那我也沒死,只是莫名其妙就跑到陰間來了。」

第六卷 我本琉璃 第十七章 諸神降臨(四)

  禹司鳳見她不像是說笑,這才真正相信她是真的死了,一時心中又是難過又是感慨,竟不知該說什麼。

  紫狐說道:「咱們這一行人,躊躇滿志跑來天界,原本就做好了一起死的準備。你我不過是死在了前面,也算不得什麼。回頭大家在地府相逢,又是一場熱鬧。」

  這話本來是柳意歡在她屍首前說的,彼時她魂魄不散,還依戀在無支祁身邊不肯離去,直到柳意歡說了這一番話,她才釋然,幽幽來到地府。

  禹司鳳見識過那些陰差的厲害,壓根就是蠻不講理。俗話說閻王好見,小鬼難纏,陰差們做的就是這一行,管他什麼梟雄元首,神仙妖精,死了之後回歸地府都是眾生平等。一旦灌下忘川水,帶去殿上由各判官審問生前明細,施以懲罰,抑或者立即投入輪迴,福澤各不相同,誰也不能例外。紫狐運氣好,黃泉路上沒遇著陰差,倘若被陰差捉住,就算再來十個無支祁,她也會記不得前塵往事。

  見她要往前走,禹司鳳忙道:「等等,你這一去,便再也回不來的。那忘川水喝過,投入輪迴,來生便是另外一人了,地府中又談何相見熱鬧?」

  紫狐嘆了一口氣,幽幽說道:「我也知道這個道理,但做妖也好做鬼也好,總得留著些希望才活得痛快。說不定我便有那等運氣,能留在邑都等他們。邑都不是也有不願輪迴的老鬼嗎?」

  禹司鳳本想提醒她,他們一行擅自去了昆崙山,那是罪無可恕的罪行,十有八九要打入無間地獄,她想留在邑都,根本是痴心妄想。但見到她無辜的表情,這等殘忍的事實又說不出來了。

  他抓住紫狐的袖子,溫言道:「我送你去邑都。」

  紫狐笑嘻嘻地挽住他的胳膊,一如親昵的姐妹。禹司鳳想起曾被她用媚術所惑的往事,不由微微發窘,轉念想到她人已死,加上一路行來,眾人早已情誼非同一般,於是也不去在意,柔聲道:「你自己也說了死後萬事都成空,卻總念著大家一起來地府陪你玩,豈不是自相矛盾。」

  紫狐嘻嘻笑道:「天下說著容易的大道理太多啦!我拿來一個充門面也沒什麼大不了。眼下雖說他們都沒來,但你在也一樣,總好過我一個人,無聊的緊。」

  禹司鳳嘆道:「我……只怕也無法陪你許久。」

  紫狐瞪圓一雙眼睛,茫然地看著他,顯然不明白他已經死了,除了地府還能再去什麼地方。禹司鳳並不解釋,其實他也不知如何解釋。兩人一起往邑都大門行去,路上自然遇到不少新鬼並陰差,然而眾人都知道禹司鳳身上有天帝的印記,故而對他和紫狐都不敢相詢,默默讓開由著他們朝前走。

  紫狐並不知緣故,還當大家都是這樣各走各的黃泉路,走得搖頭晃腦,興高采烈,好像她馬上不是去邑都,而是去郊遊一樣。禹司鳳見她滿面喜悅,雙眼中射出欣喜之極的光芒來,嘴裡還哼著小曲子,完全沒有一點新死之人的死寂頹然,不由暗自稱奇,笑道:「你怎麼這樣高興?」璇璣他們還不知如何傷心呢,她卻高高興興的,若讓他們知道,只怕也要哭笑不得。

  紫狐臉上一紅,只想把心裡的話說出來,但面前的人不是璇璣,而是禹司鳳,她就算再怎麼不顧忌,也不好意思和一個男人討論心裡的諸般情動,憋了半天,才道:「我……我和你說,假如你追了很久的人……嗯,就是璇璣啦!她終於表示對你也有那麼點意思,你歡不歡喜?」

  這回卻輪到禹司鳳臉紅了,他和璇璣什麼親密的事都做過了,然而此人生性謹慎害羞,每次聽到人家提起他和璇璣如何,便要心虛臉紅。紫狐見他臉紅,便哈哈大笑道:「臉紅了臉紅了!你真是個悶騷的性子!」

  禹司鳳自己也覺得有些好笑,摸了摸下巴,隨即就明白了紫狐的比喻,果然還是很恰當的。「哦,無支祁和你表白了?」他問,突然想起她已經死了,無支祁說得未必是實話,心中又覺不忍。

  紫狐卻搖了搖頭,柔聲道:「這種彆扭的事,他怎可能做?若他真來和我表白,那也不是無支祁啦。我先前一直覺得他心裡沒我,現在才知道他心中還是有我的,這樣,死了也沒遺憾。」

  她想起無支祁說得最後一句話,其時火光將她的屍首吞沒,他面上的表情教人看了好生不忍。她本以為他會說一些傷感的話,誰想他卻說夢中有她,不是騙人。她臨死之時,如同著魔一樣,竟沒問他是不是喜歡自己,只糾結著那個夢境不放,彷彿那是她最後的心愿,得到他肯定的答覆,她縱然不信,卻也能安心走了。後來他竟承認說的是真話,豈不教她又驚又喜?

  當然,驚喜後面還有點懊悔,早知道就問他喜不喜歡自己了,他肯定也要點頭。何必要小家子氣地問他那個夢?笨蛋呀,紫狐!

  禹司鳳輕聲道:「你待他這般好,無支祁心中必定感動,又怎會無視你。」

  紫狐還是搖頭,道:「我可不要他的感動,一個人若是要做什麼才能感動對方,那對方心裡便存著愧疚的意思了,相處起來也沒勁的很。」

  她見禹司鳳沉默不語,立即明白自己說到了他曾經的痛處。他昔日便是對璇璣太好,她不得不對他小心謹慎。

  紫狐說道:「這只是我自己一個人的小小看法罷啦,做不得准。何況就算鍾情之人所作所為感動不了對方,至少會感動自己。咱們先一步愛上別人的,總是要吃點苦,這也沒辦法。」

  禹司鳳默然。

  兩人走進邑都大門,立即有陰差神將攔住,縱然禹司鳳身上有天帝之印,也不得不遵守陰間的規矩。後面匆匆忙忙趕來幾個陰差,將紫狐生平重要之事寫在牌子上,遞給守門神將。那神將大略一掃,正要挑眉說話,禹司鳳胸口突然射出一道金光。

  眾人乍見那道光,都慌得不知如何處,許多小鬼紛紛跪下,渾身發抖。紫狐詫異地看著禹司鳳,他自己也茫然不已,抬頭望向天空,彷彿是受到了什麼感應,胸口的金字迸發而出,紫狐躲閃不及,正被撞上,那金字穩穩嵌入她的左肩,光芒漸斂。

  禹司鳳低聲道:「我要走啦。紫狐,你保重。有天帝之印在你身上,陰差自然多加照顧,百年之後,地府再會。」

  紫狐還處於一片茫然莫名中,眼見他的身影漸漸變作透明的,驚得直叫:「你去哪兒?!喂!別走呀!司鳳!」禹司鳳不及答話,身影倏地一下便消失在陰沉沉的霧氣里,再也摸不著半點痕迹。

  眾陰差小鬼對空拜了幾拜,回頭見天帝的印記刻在了紫狐的肩頭,自然也不敢拿她當作尋常新鬼。那神將分外客氣地說道:「還請這位姑娘隨陰差走,到了判官那裡再生定奪。」

  紫狐還不肯走,在大門附近繞了好久,只盼能把禹司鳳找出來,眾陰差誰也不好來催她,只得由她去了。紫狐找了一圈,這才相信他真的沒死,不知是什麼機緣巧合,竟在這裡與他見了一面。

  旁邊的陰差小聲提醒她進邑都,紫狐只得點了點頭,規規矩矩地隨著陰差們去判官處。她身上有天帝下的印記,自然沒人敢把她如何,不要說無間地獄沒影子,就連忘川水的影子也沒見到。她成日就在邑都里遊盪亂逛,竟也交了一群朋友,漸漸地,便在邑都中住了下來。當然,此為後話,暫時不表。

  ※※※

  璇璣三人再次攀上開明門所在的懸崖時,睡在門前的開明獸已經不見蹤影。前方雄偉壯觀的開明門出乎所有人的預料,居然大大地敞開著,周圍白霧蒙蒙,誰也看不清裡面到底有什麼。

  騰蛇奇道:「怪了,天帝下界,所有的門應當全部關閉才對呀!這門怎麼開著?」

  說著朝前走了兩步,朝門內看了一眼,突地臉色劇變,僵在那裡不得動彈。

  「幹嘛,裡面有鬼?」無支祁笑問,跟著走過去,學著他的模樣也朝里看,一看之下,竟也僵住了,面上表情十分古怪。

  璇璣動作不如他倆快,這時才剛剛攀上懸崖,累得氣喘吁吁,埋怨道:「你們就走……那麼快!都把我丟在後面!」

  她見這兩人神情古怪,不由也奇怪起來,走過去在騰蛇腦袋上一拍,道:「幹嘛!門開著怎麼不進去?」

  騰蛇朝她噓了一聲,神情凝重,低聲罵道:「蠢貨!裡面全是神仙!」

  璇璣心中微微一驚,急忙抬頭定睛望去,只見迷濛霧氣中,開明門內密密麻麻站著無數人,祥光衝天,瑞氣千條,都是天上的神仙,個個都面無表情地守在門口,與他們三人對視。

  一時間,場面陷入奇異沉默的僵局。

  無支祁粗粗一瞥之下,頓時看清青龍朱雀白虎他們都在裡面,還有幾個都是當年自己的手下敗將。他不由反手握緊插在腰帶上的策海鉤,喃喃道:「嘩,這下可要大幹一場了。」

第六卷 我本琉璃 第十八章 諸神降臨(五)

  遙遠的神殿里傳來琤琮的樂聲,柔和優美,聞之令人心曠神怡,登時將場上肅然的殺氣沖淡了不少。

  無支祁笑了笑,手還捏著策海鉤動也不動,低聲道:「天帝老兒的架子不小,降臨下界有諸神護衛,還來點絲竹樂聲。嗯,宮調,中正平和,果然是天界作風。」

  門內諸神都是一片靜默,既不說話,也不動作,但無數雙眼睛就膠著在三人面上身上,被那麼多人一起盯著看的滋味當然不會很好受,璇璣額頭上出了一層薄汗,低聲問無支祁:「怎麼辦?真要殺進去?」

  無支祁沒來得及說話,騰蛇卻極度不爽地吼了起來:「看個鬼啊!不認識老子?!老子是罪犯?!」

  對面還是一陣靜默,過了一會,卻聽一個溫柔的聲音說道:「無支祁,千年不見,你還是髒兮兮的。上次你殺了玄武,二十八星宿也為你殺了大半,這次殺氣騰騰地過來,又要殺誰?」

  眾人定睛看去,卻見說話之人是個極美麗端莊的女子,額上墜著一點淚珠般的寶石,映得雙目如水。無支祁一見她,便覺全身暖洋洋的,忍不住笑了起來,柔聲道:「白虎姐姐,我殺誰,也捨不得殺你。」

  白虎也是微微一笑,眾人都覺全身溫暖舒適,彷彿一瞬間遍地開滿了春花一般。美人如斯,委實令人陶醉。

  她輕輕說道:「你不殺我,我卻要來殺你。還記得你怎麼殺玄武的嗎?他死的時候眼睛都沒有合上。這次我來替他報仇,將你身上的肉一片片割下來,割一刀,我便撒一些鹽,腌了你的猴子肉,你歡不歡喜?」

  她最後說得幾句話極為怨毒,聽得騰蛇背脊上一串雞皮疙瘩爭先恐後地冒出來。白虎人稱天界第一美女,平日為人也是溫柔端莊,極少見她這樣說話。騰蛇突然想起玄武與白虎二人兄妹相稱,玄武被無支祁殺死,白虎必定是懷恨在心,這次是打算為兄長報仇來了。

  提到報仇二字,騰蛇又是一身冷汗,看看對面那麼多同僚,個個都面無表情地望過來,看來真如無支祁所說,要干一大場了。那裡面有的是朋友被殺,有的是曾經敗在無支祁手下,千年不見,這筆賬果然到清算的時候了。

  他退了一步,極是為難。

  如果真打起來,他要不要出手?他要幫哪一邊?他不可能坐視同僚被無支祁殺害,但也不可能坐視這些同僚來把無支祁和璇璣殺掉。他要怎麼辦?

  無支祁對白虎那一番陰毒言語壓根沒往心裡去,嘻嘻笑道:「美人姐姐親自來割我的肉,我怎能不歡喜?只盼你慢慢的割,別割快了,好教我與你多親近一會。」

  倘若紫狐生還,看到他這般與別的女人調笑,只怕也要氣得再死過去。奈何喜歡美人乃是無支祁的天性,就是天帝來了,也拿他無法。

  白虎只是笑,再也不答言,旁邊突然響起一個破鑼般的聲音:「猢猻!你撒野撒到昆崙山來了!你喜歡被人割肉,很好!待我將你身上的肉一條條全撕下來下酒!」

  無支祁一聽那聲音就頭疼,勉強瞥了一眼,卻沒見到印象中那個髒兮兮臭烘烘的青龍。對面站著一個青衣美人,纖瘦嫵媚,可惜兩隻眼睛瞪得猶如銅鈴一般,破壞了形象。

  無支祁突然明白為啥柳意歡對青龍一見鍾情了,唔,她洗洗乾淨,果然也能算得上是美人。可惜曾經的第一印象太差,她就算立即變得比白虎還美,他也沒半點興趣,只笑道:「只怕猴子肉苦,你吃不下去。」

  「吃不吃得下是我說了算!」青龍大喝一聲,身形猶如鬼魅一般,眨眼就竄了過來,身後諸神急叫:「青龍不可!」話音剛落,她青色的身影已經竄到無支祁面前,變手為爪,朝他臉上抓去。

  無支祁輕鬆地退了一步,笑道:「哎喲!沒抓到!」

  誰想她身子微微一擺,青煙般地散開,緊跟著他背後突然一陣刺痛,卻是她的爪子突然現形,抓了上來。青龍就這般本事最讓人頭疼,她會隱身,不知躲在什麼地方,冷不丁來那麼一下子就十分夠嗆了,上回柳意歡的天眼也是這樣被她硬生生挖走的。

  無支祁背後微縮,誰知她的目的並不在抓他,而是朝策海鉤撈去。策海鉤為那爪子一撈,頓時飛了起來,無支祁心中一驚,急忙搶上前將策海鉤牢牢抓住,只聽耳邊風動,是她的龍尾甩過來,他腦袋一偏,一掌拍上去,卻拍了個空,好在策海鉤還是搶了回來。

  他笑道:「這東西得自己還了才叫誠意,給你們搶過去,豈不是大沒面子!」

  青龍的爪子從背後襲上,他身子朝前傾,笑道:「老招啦!老子的臉可不會再被你抓花一次!」原來他臉上那道長長的疤是當年被青龍抓花的。青龍此人極為狡詐姦猾,專好暗襲,躲在背後突然放那麼一個冷招,待人朝前讓過的時候,她便已候在前方,利爪抓下,十有八九抓的人開膛破肚,無支祁還算機警,讓過了要害,被她抓在臉上,眼珠沒破,但傷疤是在所難免的了。

  此刻他早知自己朝前讓,會有利爪等在前方,當下將策海鉤輕輕一甩,護在身前。哪知背後突然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的疼痛,這狡猾的青龍,根本沒等在前面,一爪子結結實實地抓在了他背上,當即撕下一塊皮肉,饒是無支祁再英勇,也疼得臉色劇變。

  無論對付怎樣厲害的對手,都不會讓人如此無措,看不見敵人的身影,這是最大的問題所在。無支祁捂著傷口,急急退後,奈何青龍緊追不捨,爪子猶如鬼魅,一時間他身上又被抓住許多血痕。

  騰蛇急得直跳腳,恨不得衝上前相助,但他自己也明白,只要一對青龍出手,自己立刻就會被當作謀反份子,這天界也不要想再呆了。

  正猶豫時,忽見璇璣從腰間取下水袋,丟了兩顆藥丸進去晃蕩,他急得大叫:「臭小娘!這當口還喝什麼葯!撐死你!」

  話音未落,卻見她揚手將水袋裡的水撒出去,破啦一聲,正灑在青龍腰腹之間。那藥丸也不知是什麼材料練成,整袋水都變成了黑色,黑色一沾上青龍的身體,她再也隱身不得,尾巴一縮便要逃跑,無支祁趁機一掌拍上去,正中那團墨黑,半空中只聽她尖叫一聲,青影一晃,一個纖瘦的人影摔落下來。

  無支祁正要將她搶過來當作人質,忽覺前方有什麼不對勁,漫天的血色霧氣撲面而來,他心知這是朱雀放出的殺手鐧,不敢與之相撞,只得翻身退後。血霧裂開一道縫隙,將青龍拽了進去,便團在開明門前動也不動了。

  那血霧腐蝕力極強,就算銅頭鐵骨進去,也能瞬間被化開,眾人以前都見識過這種厲害,誰也不敢硬撞,只得守在門口乾瞪眼。騰蛇還在著急,急得亂蹦亂跳,三人就屬他最活躍,璇璣知道他心中的為難之處,便道:「你別出手,看著就好。回頭天帝要是怪罪下來,就說是我挾持了你,沒你的事。」

  騰蛇萬沒想到她會說這種話,不由呆住,無支祁扯開衣服包紮傷口,痛得一個勁皺眉,嘴裡卻笑道:「是啦,誰讓你是天界的神獸,想必為難之處也很多。這場架,和你沒關係。」

  騰蛇憋了半天,突然怒道:「什麼叫沒關係!別小看老子!他媽的,打就打!誰怕誰!大不了一起死罷了!」

  無支祁逗他:「這樣不好吧?你是大有前途的神獸,和咱們這些造反作亂之人在一起,沒的耽誤了你。趕緊回去才是正道。」

  騰蛇果然不禁逗,把臉漲得通紅,一疊聲地叫:「你看不起我?!」

  璇璣替無支祁把傷口緊緊纏住,防止它裂開,才道:「騰蛇,這事兒你為難,我們都知道。你真的別出手,對同僚下手,心裡必定不好受。」

  騰蛇咬著嘴唇不說話,最後把心一橫,道:「罷了!除死無大事!一起去便是!」

  騰蛇有騰蛇的好處,他從不會雜七雜八亂想,讓自己陷入兩難的境地,一旦決定,那就不可能回頭,既然決定幫助璇璣這方,渾身頓時輕鬆下來,蹲著說道:「這血霧看似完美無缺,其實很好破,弄點大風過來吹散就行。再不濟,我用火來燒,燒它個三天三夜,就不信化不開!」

  無支祁搖頭道:「此事不急……哎,那臭女人的爪子還真厲害,抓得老子疼死了!我說,你剛才給她潑了什麼?」

  璇璣掏出幾顆藥丸,其色如墨,笑道:「這東西啦,少陽派自己煉的藥丸,拉肚子啊,腸胃不適啊,吃它很有效的。平日都是給我們生吞的,如果化在水裡,就和墨水一樣,顏色難看味道也難聞。我也是突然想到的,她雖然會隱身,但可不是真的變沒有了,不過是咱們看不到她的身子罷了。用有顏色的水潑上去,不就立即現形了嗎?」

  無支祁雖然疼得齜牙咧嘴,卻也忍不住伸出大拇指贊道:「厲害!你原來也挺聰明,我還當你轉世之後成了木頭腦袋呢!」

  說話間,神殿中仙樂依然不停,悠揚婉轉,委實好聽之極。無支祁嘆道:「天帝老兒不知在裡面享什麼福呢,咱們卻落得這般狼狽。」

  忽然之間,那曲調陡然上升,變得激昂悲涼,眾人都是一怔,只覺那編鐘幾乎是敲在心尖上,古琴錚然而響,鏗鏗數下,卻是變徵之聲,其凄涼蒼茫之處,足可令人落淚。

  無支祁喃喃道:「變徵是殺音。這般激烈,只怕升不到羽調便要破開!不祥啊。」

  說罷轉頭看那血霧,臉色微微一變,道:「不好,果然是殺音!」

  那些團團圍簇的血霧在蠕蠕而動,朝他們所處的懸崖邊上襲來,他們若不現在出手,下場只有兩個,一個是跳下懸崖,一個便是被那血霧腐蝕成一灘血水。

  無支祁咬牙起身,將策海鉤緊緊攥在手裡,手心滿是汗。

  他這一揮下去,開明門也要破碎,更不用提後面的諸神了,縱然能破開血霧,那也等於殺戒大開,真要和天界作對到底了,璇璣要找天帝好好談,便成奢望。是非成敗,只在策海鉤一鉤之間。

  眼看那血霧瀰漫而上,離他們不到一丈的距離,無支祁咬了咬牙,抬手便要將策海鉤揮出——那一揮,便要是驚天動地。

  他的手腕突然被人抓住,回頭一看,璇璣對他緩緩搖頭。

  她上前一步,朗聲道:「我是褚璇璣!求見天帝一面!絕無謀反逆上之心,萬望通融!」

  血霧還在向前瀰漫,沒有人答話,神殿里變徵之音錚然悲愴,彷彿亂雲洶湧,要將他們三人吞沒其中。

第六卷 我本琉璃 第十九章 諸神降臨(六)

  「廢話什麼!上啦!」騰蛇當即便要放火去燒,最後被天帝老爺子抓起來亂刀砍死,也好過被血霧悶死。化成血水是什麼死法?他才不稀罕!

  璇璣死死抓住他,低聲道:「讓我再試試!」

  她不想就這樣放棄。殺人是多麼容易的事情,一劍下去,血肉橫飛,一了百了。可是一路過來,紫狐死了,司鳳不見了,柳意歡也離開了,少陽派諸人還在山上快快樂樂地生活——都是同伴,她不能因為自己的衝動,就將所有至親之人推入火坑,遭受連坐,一個亭奴已經夠了。

  殺人只是最簡單的處世方法,也是她曾經的真理,如今她要拋棄過去的一切。

  老天可會給她機會?

  她單膝跪下,朗聲道:「褚璇璣求見天帝!」

  沒人回答她,血霧緩緩前進,眼看就要觸及她的鼻尖。三人面上都是汗水,近乎窒息地聽著遙遠的仙樂。

  變徵之聲,那琵琶猶如落地的玉珠,叮叮咚咚,一線往上攀升,好似一縷淡渺的青煙,裊裊升上天際。無支祁凝神去聽,只覺那悲愴之音像一根鋼針扎在腦中,動彈不得。

  霎時間,編鐘,竹笛,古琴……盡數奏響,像是攀至天盡頭的海浪終於落下,變徵之聲陡然破開,回歸徵調。無支祁大叫一聲,卡在腦中的那根鋼針好像也被人一下拔去,痛快的感覺無法言喻。

  血霧在璇璣面前陡然分開,裂出一條大道,門前有一人溫言道:「三位請進,天帝等候多時。」

  三人心中狂喜,一股腦全癱在地上,摸摸背後,汗水都把衣服給浸透了。互相對望,只覺每個人臉上都面無人色,卻又充滿了劫後餘生的喜悅。騰蛇聲音有些顫抖:「走……走,進去吧!」

  璇璣點了點頭,扶著無支祁,三人並肩,慢慢走進開明門,只見諸神秩序井然地分站兩邊,正對面站著一個白衣少年,丰神俊朗,眉間一點金印。觀其年紀,也不過十三四,然而目光灼灼,極為有神,璇璣竟有些不敢與他直視,看了一眼,便自然而然垂頭,掃過他的衣服,忽見他左手袖子空空蕩蕩,這樣一個俊美的少年,竟然沒有左手。

  騰蛇一見到他,便臉色蒼白,怔了半晌,才跪下叩首,低聲道:「參見白帝。」

  無支祁倒還好,他見過白帝,當時已經驚訝過了,於是他拱了拱手,當作行禮。璇璣卻吃驚得下巴險些掉下來,她想破頭也想不到白帝是個小小少年,瞪著他,完全不曉得該說什麼。

  白帝並不在意她的失態,只微微一笑,猶如春風拂過,說道:「將軍又回來了,寡人十分歡喜。」

  騰蛇見璇璣獃獃的沒一點反應,氣急敗壞之下在她腿上推了一把。璇璣如夢初醒,趕緊點頭道:「你……你好!」

  這是什麼狗屁行禮!騰蛇簡直鬱悶得要吐血,生怕白帝一個發怒,把他們再丟出去。

  白帝卻並不在意,溫言道:「前塵往事,將軍可還記得?」

  他指的是什麼前塵往事?璇璣茫然地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最後才道:「有些能記得,有些……記不得。」

  白帝微微頷首,卻不再問,只看向無支祁,笑道:「千年不見,無支祁也變了不少,溫柔多了。」

  無支祁一聽到這種溫柔的語調便要起雞皮疙瘩,當即苦笑起來:「白帝先生,您老莫要語含嘲笑,猴子我不通文墨,不懂你們那套文縐縐的東西。有話痛快點說出來,要打要殺,悉聽尊便就是!」

  白帝含笑道:「還是那麼多疑,但你開始會說好聽話了。任我們打殺,是真心話嗎?」

  無支祁擺手道:「慢!我醜話說在前頭,我們這次來,是說理的,本來也不想打架。那些神巫殺了我的……好朋友,我已經替她報了仇。人是我殺的,和這丫頭這小子沒半點關係,你們要顯擺天界的威風,沖我來就行,別把人家小姑娘的丈夫抓走,使那種下三濫的法子。」

  旁邊的諸位神仙連聲喝止,都覺得他這麼多年過去,狂態絲毫不減,在白帝面前也敢胡言亂語。無支祁白眼一翻,道:「怎麼,我說錯了嗎?」

  白帝笑道:「一回事歸一回事,不要混為一談。你將神巫居住的山頭毀去,再加上之前偷走神器、擅自逃離陰間的罪,要殺你也容易的很。神巫失手殺了那狐妖,則是另外一回事,究其根本,還是你們擅闖昆崙山引起的。」

  無支祁把眼睛一瞪,道:「天界好大的威風!說定罪就定罪,連個辯白的機會也不給人家,難道就白白被你們拷了去關起來?這是什麼道理!」

  白帝當真好涵養,半點惱怒都沒有,溫言細語地說道:「你說得也有道理,但辯白的方法有很多,你們偏偏選擇了最笨的那種。不過,事到如今,也無所謂了。」他望向璇璣,躬身道:「天帝在偏殿中等候,請將軍隨寡人前去。」

  璇璣「哦」了一聲,邁開步子便要隨他走,忽見騰蛇和無支祁都留在原地,她急忙停住,道:「等……等一下,我想和朋友們一起去,不行嗎?」

  白帝頭也不回,淡道:「天帝只見將軍一人,那二人已成謀逆,立即會拿下投入天牢。」

  什麼?!三人都是大吃一驚,站在兩旁的諸神一擁而上,將兩人圍在中間,騰蛇叫道:「白帝殿下!這算什麼!」白帝淡道:「寡人已給過你機會,沒有把握住是誰的錯?」騰蛇啞口無言,白帝寬大的袖袍微微一振:「拿下!」

  嘩啦啦,諸神紛紛抽出兵刃,對準了中心二人,只待他們有任何異動,便亂刀砍死在這裡。由於事出突然,連無支祁也沒有想到說動手就動手,一下子失了先機,也只有僵在那裡無法動彈。沉重的兵器壓在兩人身上,饒是騰蛇驍勇,無支祁悍猛,也被壓得半跪在地。

  無支祁攥著策海鉤,支撐著重量,以免被他們壓得趴在地上,那才叫一個糟糕。他笑道:「每次都是這樣!連著兩次啦,老子剛想把東西還給你們,你們就來個先下手為強。很好!很好!」

  白虎使的是十字戟,她用得力最多,一下便將無支祁打落在地,橫向的戈深深刺入他肩頭,低聲道:「殺了你再取回便是!」

  璇璣哪裡還顧得上去見什麼天帝,掉臉便往回走,急道:「不要動手!……要做謀逆,大家一起做!我也不去見什麼天帝了!」她抽出崩玉,縱身跳入人群之中,一劍便將白虎的十字戟挑開,只聽「喀嚓」一聲,卻是那十字戟斷開的聲音。原來崩玉——也就是定坤劍,過於鋒利,一下便將十字戟斬斷。

  白虎不由一呆,無支祁肩上最大的那股力道一松,立即得空發力,硬是頂著眾多兵器站了起來。角宿急叫:「戳他!快戳他!」說罷便拿手裡的刀朝無支祁身上招呼過去,眾神紛紛出招,然而人多手亂,璇璣三人又站在一起,這一下手便要把三人都戳成馬蜂窩了。朱雀叫道:「等等!住手!不要傷了將軍!」

  然而刀劍出手,豈是說停就停,更何況許多人對無支祁又忌憚又痛恨,對璇璣這個戰神將軍也沒什麼好感,誰管她死活,竟沒幾個人真停手。無支祁眼見刀劍刺上,冷笑一聲,策海鉤恍若與他心意相通一般,凌空划了一圈,眾人只覺眼前銀光閃爍,耳邊傳來「咔咔」數聲脆響,手裡頓時一輕,各人的兵器盡數為他斬斷。

  無支祁立即騰空跳起,一腳將角宿踢了個趔趄,捂著喉嚨趴在地上起不來了。諸神見壓他不住,曉得此人一被放出來就像出籠的猛虎,見誰咬誰,當下紛紛閃開,生怕被他弄上一下子。無支祁將策海鉤在手裡打了個圈,直朝朱雀的鼻子戳去,騰蛇急叫:「不可!」

  朱雀只覺一股勁風撲面而來,心頓時涼了半截,哪裡能閃的開,只能閉目等死。誰知那策海鉤只輕輕點在他鼻前三寸不到的地方,停了下來,他驚疑不定地瞪著無支祁,卻見這隻膽大包天的猢猻咧嘴一笑,慢悠悠地說道:「全都不夠看,也配老子出手?」

  眾人又驚又怒,竟無話可說。無支祁將策海鉤放在手裡把玩,悠然道:「丫頭,你跟白帝走。不用擔心。」

  璇璣有些為難,回頭看了一眼騰蛇,他也點了點頭,道:「你快去啦!廢話什麼!要死可沒那麼容易!」

  她只得點了點頭,說道:「無論最後結果如何,大家同生共死!」說罷掉臉便跑開,跟著白帝前往偏殿。

  無支祁眼見她跑遠了,這才回頭對臉色難看的諸神嘻嘻一笑,道:「如何,要陪我們耍耍么?」

  眾人都忌憚他手裡的策海鉤,誰也不說話。白虎森然道:「你不過是仗著手裡的神器厲害!我就不信,你放開它之後能與我們大戰十個回合!」

  無支祁又把策海鉤轉了個圈,笑道:「白虎姐姐這話說得也有道理,好——我就把這鉤子收起來吧!」說著,他居然當真作勢要將策海鉤塞回肋下,眾人都是大喜,失去了策海鉤的無支祁,也不過是稍微厲害些的妖魔罷了,他們未必鬥不過他。

  白虎看了一眼騰蛇,冷道:「你是打定主意和我們這些曾經的同僚作對到底了?」

  騰蛇臉色難看,半晌才道:「老子做不做都成了謀逆,這筆賬至少得討回來!」

  白虎點頭道:「好,很好!」好字還未說完,那斷了的十字戟便已送到了騰蛇面前,他微微一驚,急往後仰,忽聽耳後風聲響起,卻是武曲星君揮鉞劈上,兩相夾擊,騰蛇暗叫一聲晦氣,右手在地上一撐,橫著翻身飛出,誰知井宿氐宿也圍了上來,他縱然好漢,也難敵這許多手,拼著挨上一刀,霎時便放出了火翼。

  諸神曉得騰蛇之火的厲害,不敢硬撞,立即散開,由著他將火翼揮扇一圈,嗚地一下,地面頓時焦黑一片。氐宿刀尖已然觸上他的背心,來不及躲,被火翼一燎,燒去了大半的頭髮,臉皮子也給燎黑了,痛得哇啦亂叫。

  一時間眾人對他的火翼無可奈何,騰蛇霸道之處便在這裡,除非這裡有人能放九天玄火,否則只有被他燒的分。角宿捂著喉嚨從地上爬起來,痛極大吼:「去叫應龍來!」

  騰蛇一聽應龍的名字臉色就變了,水能克火,他放出天大的火來,遇到水也只有歇菜的本事。眼見井宿就要閃人去叫應龍,他急忙反手去抓,卻抓了個空,眼前銀光一閃,無支祁不知何時追了上去,策海鉤硬是把井宿給逼了回來。

  白虎急道:「你不是收回了策海鉤嗎?!說話不算話的東西!」

  無支祁笑嘻嘻地抓著策海鉤,對著她摳了摳鼻孔,漫不經心地說道:「我說收就收?那我還說要做天帝呢,誰給我做?白虎姐姐,做人別那麼老實嘛!哦,對了,我忘記你們不是人,是純潔的神仙……」

第六卷 我本琉璃 第二十章 諸神降臨(七)

  白虎氣得渾身發抖,卻也拿他毫無辦法。諸神都忌諱他的策海鉤,誰也不敢先動手,場面一時僵持在那裡,沒人說話,沒人動彈。

  騰蛇趁機摸了摸背上的傷口,方才氐宿的刀尖扎了一下,雖然刺得不深,但也痛得很,他染了一手的血,忍不住怒從中來,罵道:「不長眼的小賊!敢扎你老子!真是反了!」

  氐宿被燒得渾身痛不可當,躺在地上直哼哼,不過好在並不致命,聽到騰蛇罵他,一時也顧不得什麼敬上的規矩,還嘴道:「不長眼的獸!燒得老子都起泡了!天界的規矩在你眼裡是不是狗屁不值?!」

  騰蛇怒道:「這會你和老子拽什麼狗屁規矩!砍人的時候怎麼沒想到規矩!」

  「你睜大狗眼看清楚!是老子要砍你嗎?!明明是白帝吩咐的!」

  氐宿毫不示弱,吼得比他還響。

  他二人越罵越起勁,吵得不可開交。無支祁聽得好生想笑,咣地一聲把策海鉤倒插在地上,一屁股坐了下來,在懷裡掏啊掏,掏出一顆梨,大口咬著,吃得好不愜意。眾人獃獃看著他,騰蛇他倆連架都忘了吵。

  「嗯?」無支祁擦了擦嘴邊的汁水,無辜地抬頭,道:「繼續繼續啊!不用管我!吃梨子而已。」

  梨子清甜的香氣瀰漫開,對這幫天界的神仙來說,實比任何味道都來得誘人,蓋因他們從未吃過人間的食物。朱雀怔怔地盯著雪白的梨肉,眼睛也不眨一下,角宿捂著嘴,防止口水流出來,連最端莊的白虎也看得目不轉睛。

  無支祁只把梨子啃到不能再啃的小核,這才心滿意足地丟出去,摸了摸嘴。抬眼見眾人都眼巴巴地看著自己,他奇道:「怎麼,沒見過梨子?不會吧!天界就這樣貧瘠?!」

  騰蛇咳了一聲,低聲說道:「有……只是……都沒味道。」

  他一把拽住無支祁,厚臉皮跟他要果子吃:「還有沒有?分我一個!」

  無支祁被他纏得無奈,從懷中扯出一塊包裹布,骨碌碌掉出許多果子來,卻是桃子李子杏子……誰也想不到他懷裡居然裝了這許多果子,都看得呆住。騰蛇搶過一顆桃子啃起來,一旁的朱雀好不垂涎,喃喃道:「你……你們兩人,能把這些果子都吃完嗎?」

  無支祁唔了一聲,掃一眼那些嘴饞的神仙,笑道:「自然是吃不完的。怎麼,高貴聖潔的神仙們也管我這個罪人要果子吃了?」

  朱雀被他搶白了一句,有些惱火,掉臉過去再也不說話了。白虎也覺得一群人盯著人家吃東西的情景很不雅觀,於是撥了撥頭髮,打算坐一旁小憩一下,把自己剛才因為打鬥而顯得不太優雅的姿態調整過來。

  耳後突然有風聲響起,她急急抬手一撈——卻是兩顆鮮紅的大桃子,驚愕中回頭望去,無支祁沖她嘻嘻笑,露出滿嘴的白牙:「請你的,白虎姐姐。」

  我不要——她很想冷淡地回絕掉,維持一貫優雅的形象,但旁邊的騰蛇吃得太香,果子的清甜香氣簡直是她從未享受過的。難怪他們下凡之前,白帝都要囑咐他們不可貪吃凡間飲食,所有人都以為凡間的食物有瘴氣,於仙力有損,原來是怕他們禁不住這等誘惑。

  口腹欲,男女情慾,皆為凡人所經受的誘惑。男女之欲還不算什麼,倒是這口腹之慾,不像男女之防那麼明顯,不經意間就被誘惑了,反倒比男女之欲來得還可怕。

  白虎在眾目睽睽之下,忍不住動手把桃子皮撕了一塊下來,甜蜜的汁水頓時流了她一手,那種味道簡直是無法抵禦前所未有的誘惑。她慢慢咬了一口,只覺甜軟芬芳,再也忍不得,把整個桃子全塞嘴裡——當然,結果就是噎住了。

  朱雀見她面無人色手忙腳亂,趕緊在她背上狠狠拍了一巴掌,一顆完整的只被咬了一口的桃子從她嘴裡噗通一聲掉在了地上,白虎臉漲得通紅,隔了一會又變得慘白,這回她丟人丟大發了,竟僵在那裡不敢動。

  無支祁嘆了一口氣,道:「你又不是蛇,怎麼生吞啊?牙齒長著做什麼的?」

  白虎默然不語,把另一個桃子往朱雀手裡一塞,掉臉坐到老遠的地方,再也不過來了。朱雀受寵若驚,忙不迭地,連皮也捨不得撕,三兩口就把桃子給吃了。

  無支祁見他吃得香甜,不由哈哈大笑,把包袱皮一抖,果子骨碌碌滾了一地,道:「來!打架歸打架,吃果子歸吃果子!人手一個,老子很大方吧?」

  眾人都猶豫了一下,見騰蛇吃得香甜,朱雀也回味無窮的樣子,終於擁上來一股腦把果子給分了。無支祁笑道:「可憐可憐!連這些最平凡的果子都能吃得香甜,你們若是吃到凡間的美食,還不連舌頭都吞了?」

  角宿一邊啃杏子一邊奇道:「凡間有什麼美食?」

  這話正好問到了騰蛇的心坎里,他立即如數家珍般地將自己這幾年來吃過的美食說了個遍,一會是海貨之清淡鮮甜,一會是燉湯之精湛味美,只說得人人眼冒綠光,角宿繼續捂著嘴,防止口水流出來。

  「不過這凡間嘛,最好的東西還數美酒。和這裡沒味道的白水完全不是一個檔次的!你們枉做了那麼久的神仙,若連美酒的滋味也不知道,完全是白活了!」

  騰蛇說得口沫橫飛,在眾人的驚嘆聲中,打架的氣氛早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神仙妖怪叛徒清流坐在一起,對凡間的美食遐想連篇,恨不得立即就偷偷溜下界去嘗嘗那如夢似幻的美妙滋味。

  無支祁繼續在袖子里掏啊掏,竟給他掏出一個小酒罈來,把封口一拆,醉人的濃香立即隨風散開,霎時間,所有人的眼睛都盯了上去。

  他將罈子一舉,笑道:「帶著路上解渴的,極品女兒紅,誰想嘗嘗?」

  騰蛇第一個撲上去,被他一腳踹開:「滾開!本來就不多了,可沒你的份!」

  無支祁將酒罈子丟給朱雀,繼續笑道:「嘗一口。」

  朱雀猶猶豫豫地拿起來,仰頭小小喝了一口,只覺嘴裡像灌進了一團火焰,臉色劇變,險些噴出來。他僵直了脖子硬吞下去,正要破口大罵他倆騙人,誰知那火里卻彷彿藏著柔軟的棉花,下了肚便紛紛化開,一股醇厚火辣的感覺瞬間襲上腦門,這等滋味,生平未見,委實令人讚歎。

  他大讚一聲:「好東西!」跟著將酒罈子拋給遠遠坐著的白虎,「你嘗嘗!」

  白虎先前出了個大丑,本欲趁眾人不注意悄悄離開,誰知朱雀卻將酒罈遞給她,她只得仰頭喝了一口,滋味果然不壞。她不由展眉一笑,其色艷過春花,抬起皓腕將酒罈丟給躺在地上動彈不得的氐宿,道:「給你!」

  那一壇酒被這些神仙一人一大口,很快就喝光了,騰蛇好容易等他們每人都喝了一口,便伸手搶過來,仰脖子想把最後的酒液全部解決掉,誰知罈子翻過來之後,連一滴酒也沒流下來,全被他們喝光了。

  他沮喪地將罈子一丟,道:「你這猢猻很沒良心!好東西從來也想不到別人!」

  無支祁摸著下巴,笑得十分詭異,低聲道:「回頭你就知道,老子是天下第一好人。」

  果子吃完了,酒也喝完了,這些神仙紅著臉,打著酒嗝,繼續來找他倆的麻煩。角宿結結巴巴地說道:「無……無支祁,我們吃你的東西,喝了……你的酒,可別……以為這樣就算了!來來,咱們繼續……鬥上個三百回合!」

  騰蛇皺眉道:「吃人嘴短,拿人手短,吃飽喝足了,你也好意思說這些!」

  角宿瞪著眼睛,「一回事……歸一回事!不可混為一談!最多我先上,來車輪戰罷了!」他縱身跳起,雙掌一翻,便朝無支祁肩頭抓來。

  無支祁嘴角含笑,動也不動,就像是放棄了抵抗,隨他們捕捉了。角宿一陣狂喜,變拍為戳,五根手指並在一起,閃爍出金屬的冷光,一看即是極鋒利的利器,直直朝他心口戳下去。誰知戳到一半,他眼前突然一陣模糊,喃喃道:「奇怪……腦袋好暈!」

  話還未說完,只聽「噗通」一聲,他已經撲倒在地,暈死過去。

  諸神都是大驚失色,紛紛跳起來,緊跟著卻如同下餃子一樣,噗通聲不絕,沒一會,就倒了一片,只剩無支祁和騰蛇兩人坐在那裡。

  「咦?這是怎麼回事?」騰蛇又驚又喜,用腳踢了踢角宿,他被踢得翻過來,臉頰火紅,滿身酒氣,睡得十分香甜。倒下去的神仙們大多都是醉態可掬,不知做著什麼美夢。

  無支祁慢條斯理地站起來,將那個黑黝黝毫不起眼的小酒罈撈起來,擦擦乾淨塞進袖子里,悠然說道:「這個罈子叫做酒神爵,放一罈子清水進去,過一個時辰就自動變成天下最醇最烈的美酒,喝上一小口便要醉三天,方才我在赤水河裡裝了一罐子水,這會就變成美酒啦。不過他們是神仙,只怕醒得要快一些,所以我在裡面還加了一些藥粉,保證他們睡上個三天三夜。」

  騰蛇見不用動手便讓這些棘手的傢伙倒了一地,喜得抓耳撓腮,連聲道:「這種好東西你怎麼不早拿出來!從什麼地方找到的?」

  無支祁抱著胳膊,得意洋洋,「老子的寶貝多著吶!你以為只有一個策海鉤?當年我在南海遇到鮫人一族,和他們打了個賭,結果他們輸了,這玩意便是他們賠給我的。好東西嘛,自然是要留到最後,我若不放些花哨東西出來迷惑視線,他們怎會乖乖喝這天下第一美酒?」

  他將朱雀踢翻過來,看著他醉醺醺的樣子,又笑:「老子還有重要的事情要做,可沒時間伺候你們這幫臭神仙。天帝老兒不安好心,就盼老子殺個滿堂紅,老子偏不讓他遂意!就是不殺一人,瞧他能奈我何。」

  騰蛇這會當真是打心眼裡由衷地佩服他。都說無支祁本事大的很,原來他的本事不光在打架,腦子也很好使。他看他的眼神簡直是閃閃發亮,只覺千年之前執意要找他打架的決定沒有一點錯誤,英明之極,遠見之極。

第六卷 我本琉璃 第二十一章 琉璃(一)

  璇璣離開的時候是惶惶不安的,她追上白帝,默默跟在他身後,腦子裡想的卻只有離開自己的那些夥伴。

  見天帝當然是他們此行最大的目的,可是如果他們事先知道,只有璇璣一個人能見到他,其餘的人死的死失蹤的失蹤,還有被打成謀逆的,他們還會那麼急切而且充滿熱情地趕來嗎?

  褚磊說過,人在世上生活,每一件事都有規劃和預測。倘若順著規劃的足跡一直順暢地走下去,縱然平淡,卻未嘗不是一種幸福。誰也不知道未來會發生什麼,正如他們滿腔熱血地跑來昆崙山,行走的每一步卻都令他們感到悵然——但誰也不會因此而放棄。

  這條路是對還是錯,不走到最後是無人知道的。途中那麼多的人沖他們呼喝叫嚷,提醒他們已經走入歧途,再往下便是萬劫不復的入魔之道。那是一種欺騙,還是誘惑,璇璣已經不願意再想。

  既然已經選擇了一條路,便要昂首挺胸,一直走下去,走到盡頭為止——褚磊的話她一直記在心裡,瞻前顧後,患得患失,始終無法判斷怎樣才是對錯,為外界的聲色所擾,這樣的人,永遠也不知道什麼叫做盡頭。

  對與錯,黑與白,永遠是對立的兩個面。她也一直在做選擇,這一條路是對還是錯。

  不走到最後,誰也不知答案。

  你可以說它是善者的固執,亦可以稱它為惡人的頑固,無論是那種,貫徹到底都是它們的真諦。

  除死無大事,璇璣心想。不由得豁然開朗起來,壓在身上那麼多的無形壓力,彷彿也變得輕鬆了。

  「將軍似乎想通了一個難題。」白帝突然開口說話,聲音含笑,嚇了璇璣一跳。

  「呃?這個……也不是什麼……難題。」她瞪著白帝的背影,他空蕩蕩的左邊袖子隨風輕輕擺動,少年的背面,竟帶著一種蕭索。

  白帝下意識地撫摸著空空的左袖,放慢了腳步,輕道:「寡人已習慣只有一隻右手了。」

  璇璣心中有些驚訝,敢情他不是天生沒左手,而是被人砍掉的。當然,她自己也知道沒人天生就會沒有左手,更何況他是白帝,東方最崇高英明的帝王,有如晨星那般耀眼光輝,誰能把他的胳膊給砍掉?

  白帝緩緩回頭,目光灼灼地看著她,低聲說道:「不知將軍想通了什麼難題,寡人願聞其詳。」

  璇璣呆住,怔了半天才道:「不……我只是想,不知來昆崙山這一趟……不,或者說,我生下來到現在十八九年的日子,究竟是對是錯。」

  白帝笑道:「這問題卻難倒寡人了,對與錯,天也說不清楚,只在人心。將軍,重要的並不是結果,而是從過程中領略了什麼,你明白嗎?」

  璇璣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重要的是過程,並不是結果嗎?她想起這些年的生活,有歡笑,有淚水,有相聚,有別離,每一個經歷都是傾盡所有感情面對的,不知不覺中,她便長了這樣大,有了自己的想法,較之曾經的懵懂無心,可謂是天翻地覆的差別了。

  這一次,她誠心實意地點了個頭,道:「的確如此。」

  白帝輕輕撫摸著空空的左袖,露出一個笑容,溫言道:「將軍果然變了不少,昔日的銳利鋒芒,都收斂了起來。寡人十分欣慰,天帝見了,也必然歡喜。」

  璇璣心中存了好大一個疑問,連忙問道:「可是……你現在這樣誇我,那為什麼又要給我定罪,說什麼……謀反?」

  白帝笑道:「你見了天帝自然就明白。」

  她急道:「等一下!可是我的那些同伴們……」

  「各人自有緣法,將軍不必過多操心。」

  白帝的身形飄飄忽忽,一晃眼便過了燦爛的花叢,白色的長衫在日光下熠熠生輝。他走得並不快,可璇璣卻發現自己要費力用跑的才能跟在他身後不被甩開,到後面竟越來越吃力。他這般穿花拂柳,像是一綹輕煙,沒有任何凝滯,自己卻跑得氣喘吁吁,兩人之間的距離越來越大。

  璇璣叫道:「等等!你、你別走那麼快!」

  話音一落,眨眼間,他白色的衫子便消失在花叢中,只留一個含笑的聲音:「將軍,你如今還是肉眼凡胎,人與神的距離,還得自己跨過。」

  璇璣急忙循著聲音追過去,遠遠地,卻見他還在前面慢悠悠地帶路。她咬了咬牙,飛快追上去,只覺無論自己如何拚命奔跑,距離他的背影還是留著四五丈的距離。這般又狂奔了不知多久,忽聽白帝在前方低聲道:「一顆琉璃心子,如何能生出神識來?昔日你犯下那等大罪,如今看來,竟沒有半點錯嗎?」

  他的話十分深奧,令人費解,璇璣眨了眨眼睛,只見前方空蕩蕩一片,哪裡還有白帝的身影!她頓時慌了,四處張望,卻見身處一座華美宮殿前,雪白的欄杆台階正在腳下,只要一抬腳就能上去。

  這裡會不會就是偏殿?

  她抱著僥倖的心理,快步攀上台階,那白玉欄杆千迴百轉,繞了不知多少道,等終於找到大門,用力推開的時候,她只有癱在地上喘氣的份了。

  門後是一個寬廣的大殿,九根金柱錯雜排列,銀色的紗帳隨風舞動,帳後隱約有無數人影,焚香侍立,安安靜靜。璇璣倚在門上,怔怔打量著大殿里的景緻,卻見正前方的盤龍金椅上空空的,並沒有人。

  看樣子是找錯地方了。她搖了搖頭,正要轉身離開,忽聽殿內有人輕輕敲了一下編鐘,叮地一聲,清脆婉轉,緊跟著周圍的紗帳颯颯作響,從天而降,鋪天蓋地地撒了下來,一瞬間便將那龍椅層層遮住,再也看不見端倪。

  璇璣正猶豫間,只聽帳後傳來一個極柔和的聲音,喚她:「將軍,你要見孤?」

  她乍一聽那聲音,心中猶如打了個悶雷,震得眼前金星亂蹦——好熟悉的聲音!她分明聽過這聲音!不由自主令她敬畏的,真是久違了的聲音。

  彷彿直覺一般,她立即明白帳後的人就是天帝,當即快步上前,笨拙地單膝跪下,猶豫道:「天……參見天帝。」

  天帝柔聲道:「將軍不必多禮,請起。」

  璇璣惶惶然站了起來,先前仔細想過無數遍的見到天帝之後要說什麼做什麼,此刻竟然忘得乾乾淨淨,腦子裡空白一片,簡直成了傻子。

  天帝又道:「將軍下界歷劫未滿,此時闖入昆崙山要見孤,是有甚要緊之事?」

  璇璣喉頭一緊,唯唯諾諾,居然說不出話來。

  這樣可不行!她心中警覺,急忙在手心狠狠掐了一下,喚回迷離的心思,定了定神,滿肚子的話好像又跑了回來,她這才拱手道:「我……擅闖昆崙山是大罪,自己也明白,不敢求天帝寬恕。可是……有些事,我一定要來找您說清楚,否則再難心安。」

  「將軍請說。」

  璇璣低聲道:「您先前派人來捉拿我,我抗旨不遵……並非藐視天地,而是我自認並沒有謀反。無支祁的事,或許是我的錯,在天界眼裡,他是十惡不赦的罪犯,不應當與他接近,甚至說話。但我卻覺得,他是個不錯的人,是我朋友,與他交朋友,難道就等於謀反嗎?這個道理,我並不明白。」

  天帝「嗯」了一聲,淡道:「經查實,無支祁並非由你放出陰間,乃是金翅鳥禹司鳳與柳意歡犯下的罪行。」

  璇璣聽他提到禹司鳳,更是慌亂,急道:「不!他不是故意的!是有人逼著他們!」

  天帝輕輕笑了一聲,道:「將軍,孤問你一句,倘若孤要再次將無支祁關入無間地獄,禹司鳳柳意歡亭奴三人關押等候刑審,將軍是否打算再次忤逆天地,做出大逆不道的事情來?」

  什麼意思?!璇璣頓時警覺起來。他說再次!什麼再次?難道她以前真的做過什麼忤逆的事情?

  「將軍。」見她遲遲不說話,天帝便喚了她一聲。

  璇璣低聲道:「我……不知道。可是,對我來說,他們都是我重要的人,指導了我這一生的道路。我也堅信他們不是壞人,倘若天帝真的要處罰他們,那麼無論多少次,我也會向您求情,要我做什麼都可以。」

  天帝的聲音似乎有了一些興趣,笑道:「哦?那倘若無論你如何求,孤也不答應呢?」

  璇璣心中煞氣頓現,漸漸將拳頭捏緊。他擺明是在威脅她……不,警告她!天界根本沒有將他們放在眼裡,自高自大地裁定著一切。他說她曾經犯下忤逆的重罪,所以被打入下界歷劫,一定是他們做的太過分了!否則曾經的她又怎麼會謀反?

  她臉色蒼白,心中無數個念頭閃過,將這一切的前因後果想了個透徹。

  天界為什麼要懲罰無支祁?那是因為他犯錯在先,偷了人家的神器,還殺了大批的神將。

  為什麼要抓走禹司鳳?因為他放走了無支祁。

  為什麼要挖出柳意歡的天眼?因為那是他偷走的,原本不屬於他的東西。

  紫狐為什麼會死?因為他們擅闖昆崙山,有錯在先的是他們,並不是天界。

  璇璣不禁淚盈餘眶,顫聲道:「倘若無論如何懇求,天帝也無法答應璇璣,那也是他們有錯在先,璇璣無話可說,唯有陪他們一起去黃泉路罷了。但璇璣絕無謀反之意!此等罪名強加於人,委實不能接受!」

第六卷 我本琉璃 第二十二章 琉璃(二)

  天帝很久都沒有說話,璇璣也不知該說什麼,她腦子裡一團亂,眼淚擦了又冒出來,怎麼也擦不幹凈。

  她真沒出息,遇到這等難纏之事,便只有哭和發獃,永遠也做不到司鳳那樣口若懸河,擺出許多道理來服人。接下來,他會說什麼呢?是發火將她趕出去,還是立即叫人來抓她,與無支祁他們一起打入天牢,定下罪名?

  璇璣猜不到對方心裡究竟想著什麼,近乎窒息地等待著他下一句話。

  倘若他強硬到底,她會怎麼反應?這個問題璇璣並不知道,或許只有等一切塵埃落定,她才知道自己究竟要怎樣反應。

  天帝沉默了很久,突然問了一句完全不相干的話:「將軍對前世的事情,還記得多少?」

  璇璣呆了一下,吸了吸鼻子,不明所以地望著眼前起伏不停的紗帳,隔了半天,才道:「也……記不得多少。」

  「連自己為何被罰下界的緣由,也記不得了嗎?」

  璇璣搖了搖頭,見他突然岔開話題,心知此為不祥的徵兆,急道:「天帝陛下!關於我此行的目的……」

  「看來后土大帝真將你的一切都斬斷了。也罷,孤便讓你看看過去。」

  天帝說完,帳後突然沒了聲音。有風將輕飄飄的紗帳吹起,璇璣驚疑不定地偷偷往裡看,只見龍椅上空空如也,哪裡有人!

  她急急起身,拉開紗帳,誰知指尖剛觸到紗帳,那層層冰綃帳便猶如白雪一樣化開,滴滴答答,摧枯拉朽一般,眨眼間,整幅帳子便消失不見。更可怕的是,整間大殿也像冰雪搭成的一樣,陽光一照,便化成了雪水。

  璇璣大吃一驚,急忙縮手,誰知指尖上傳來不對勁的感覺,低頭一看,自己的身體彷彿也變成了雪塊,一點點融化開來。這一驚非同小可,她幾乎跳起來,一瞬間,只覺渾身都化成了雪水,撲啦一下落下來,恍恍惚惚,也不知是要去哪裡。

  耳邊聽得一個柔和的聲音輕輕說道:「明明只是一顆琉璃,為何會變成這樣?天界縱然尊貴,但冥冥中,竟也不是眾生的主宰。這樣的問題,孤要問誰去?」

  璇璣在迷濛中伸直了身體,緩緩落在實地上,渾身輕飄飄軟綿綿,像一團沒有形體的霧氣。她睜開眼,只見一片雲蒸霞蔚,華美的神殿浮在祥雲之上,奇景不可言喻。

  她飄飄蕩蕩而起,來到一座宮殿前。

  殿前站著兩個神將,正在低頭說話,她靠近一些,只聽其中一人說道:「……總算將那猢猻捉拿到了,這回折了許多神將,若不將猢猻剮成千萬段,如何能服眾?」

  她不由靠得更近,躲在一根盤龍巨柱後面,只聽另一人應道:「依我看,天帝一向仁慈博愛,未必會殺他。何況我聽說,是天界用了些手段,才將那猢猻捉住……不太光彩。」

  那人顯然來了興趣,壓低嗓子連聲問:「什麼手段?說來聽聽!」

  另一人左右看了看,確定周圍沒人,才貼著耳朵說道:「聽說那猢猻好色之極,唯有美人方能壓得住他。你記得不,先時還一個勁往下面派二十八星宿,玄武朱雀這些厲害的男神,結果折了大半,連玄武都給殺了。後來也不知是誰給上面的人獻計,要派美貌厲害的女神去降伏他,所以白虎被派了下去。結果她和那猢猻本事相距太大,縱然將他迷得七葷八素,卻還是沒能捉到。後來嘛,就派了戰神去,她去了兩次,果然就將他捉住了。」

  璇璣聽到戰神二字,心頭不由一陣亂跳,奈何那人說話聲音越來越低,她漸漸聽不清,乾脆從柱子後面閃身出來,那兩個神將果然看不見她,照樣說得上癮。

  「哦!是那個戰神去的?!」那人很有些驚訝,「不是說,只會將她用在對付阿修羅的戰場上嗎?天界也就她能和那些修羅戰鬥了。居然請了她才降伏無支祁?他果然還是有些本事。」

  另一個人撇嘴笑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無支祁離開了策海鉤那等神器,也不過是個厲害點的妖魔,豈能做成這些大事。這叫做……呃,凡間有句話怎麼說的?驢皮出在驢身上?那戰神本來也不是天界的神,是天帝他們使計哄騙過來的,哄來之後又怕她本事太大,降伏不住,便做了些手腳。策海鉤嘛,本來也是她家的東西。我和你說,這事兒是絕頂的機密,千萬不要和第二個人說!我也是當時給白帝當貼身侍衛,才知道了些皮毛。天界欠了戰神大筆的賬,她有朝一日來清算,咱們只有吃不了兜著走。」

  那人恍然道:「怪道我說那戰神成天恍恍惚惚,呆若木雞的樣子,原來如此!她的來頭不小哇!天帝也讓她三分!」

  「嘿,讓她三分嘛……也不見得,物盡其用才是真的吧!你看,她也算是個美女,本事又那麼大,無支祁那猢猻見到她就昏頭了,第一次讓他狡猾逃脫,第二次果然就捉到手了。這根心頭刺可算挑了出來,以後總算可以過太平日子了。」

  那神將聽完,猶豫了一下,才道:「你若不說是戰神去的,我還不明白吶。她這兩天很有些古怪,我好幾次見她在天泉邊上一個人嘀嘀咕咕,神色古怪,不知說些什麼。該不會和這次去捉拿無支祁有關吧?」

  另一個神將也皺起了眉頭,想了一會,才道:「天泉那裡養著鮫人吶,剛得道成仙的,她是和鮫人說話吧?說來也奇怪,我聽過一個傳聞,說戰神和無支祁之間黏黏糊糊,有點曖昧。當日跟著她一起下去捉拿無支祁的神將說,第一次雖說是無支祁逃脫,但也是戰神沒有追上去的緣故。第二次去的時候,她還和無支祁說了好久的話,依稀是說做朋友什麼的……這事兒可不會是真的吧?那也太荒謬了!哪有神仙和謀反的妖魔做朋友的?」

  那神將搖頭道:「誰知道!她一向古里古怪的。總之都小心點,她既然本來不是天界的神,那心裡就會打著些小算盤,不可不防。」

  兩人都點頭稱是,璇璣只聽得如痴如醉,手腕都在發抖。

  她好像明白了一些什麼,又彷彿什麼都沒明白。那些太過殘忍的事情,她不願去相信。她本來不是天界的神?天界虧欠了她?策海鉤均天環本來是她的?

  那她……到底是什麼?

  她來不及多想,只覺四下里突然起了一陣大風,隱隱含著殺意。那種凜冽冷酷的殺意,她太熟悉了——是她自己!璇璣猛然回頭,卻見遠方天空緩緩飛來一個黑點,越飛越近,身上的甲胄也越來越清楚。

  黃金甲,紫雲盔,英氣十足。然而在璀璨神氣的盔甲下,卻是一張猶如新雪般白皙秀美的臉,雙眸黑得仿似最深的暗夜,沒有一絲波瀾。她手裡攥著一把修長巨大的青色寶劍——定坤劍,正直直朝這裡行來,帶著漫天的殺意。

  璇璣不由捏緊了拳頭,喉頭微微發抖,聽見後面兩個神將驚惶的聲音:「戰神將軍!」

  話音一落,她已經踏上了神殿的白玉台階,靴聲橐橐,緩緩朝門前走來。那兩個神將急道:「將軍留步!請等候通報!」

  她淡淡開口道:「天帝在嗎?我要見他!」

  那二人道:「天帝不在此處,將軍請回!」

  她突然勾起嘴角,露出一個冰冷的笑。甚至不用想,璇璣都知道她下一刻會說什麼——「我自己進去看!」

  這樣張狂,這樣理所當然。她一直以來都是這樣的,什麼也不怕,不顧忌。

  那兩個神將頓時驚慌失措,抬手去攔吧,他們哪裡攔得住。但若不攔,天界的規矩放在那裡,怎能容她胡來!戰神雖然懵懂,但從來都很聽話,從未犯過什麼大錯,這回突然狂性爆發,還真讓人束手無措。

  果然,他倆只猶豫了一下,抬手作勢要去攔,眼前人影一花,她早已閃到二人身後,抬手去推門。那兩個神將急了,顧不得避諱,飛快去抓她胳膊,叫道:「放肆!不得無禮!速速退下!」

  話音未落,只見眼前火光大盛,二人都唬了一大跳,逃命似的退開,卻見她周身纏繞著熾烈的火焰,黃金甲在火中錚亮燦爛,散發出絢麗的光澤。她冷冷回頭,森然道:「我找天帝!若不給我進去,那我便放火燒了這裡!讓他自己出來見我!」

  那兩個神將再也不敢攔她,但也不敢離去,只退在火焰燒不到的地方,大叫道:「天帝不在這裡!眼下是白帝在這裡休憩!你敢放火,是要逆上作亂嗎?!」

  她恍若不聞,雙手一抬,周身的火焰頓時化作兩條火龍,刺啦啦沿著神殿兩旁蔓延出去,瞬間便將神殿包圍在火海里,熊熊火勢,令人膽寒。她在門外厲聲叫道:「天帝!你若不出來,我便進去了!」

  說罷用腳一踹,大門輕而易舉就被她踹開了,她閃身走了進去,只急得後面兩個神將上天無門下地無路,慌了半天,只得各自跑開去叫人通知天帝,戰神將軍今日突然發瘋,有謀反之意。

第六卷 我本琉璃 第二十三章 琉璃(三)

  大門踹開之後,狂風肆卷,將火焰卷得直衝九霄。璇璣顧不得許多,飄飄然跟著飛進去,只見戰神揮劍闖入,慌得殿中侍奉的玉女力士們尖叫連連,抱頭鼠竄。有那膽子大而且忠心的,便卯足了勁上前阻攔。然而定坤劍上火焰灼灼,熱度驚人,稍稍靠近一些便是燒灼之痛。

  戰神仗著天火在身,所到之處猶如利刃切入豆腐一般,所向披靡。那些衝上來欲阻攔的內侍,見她這等模樣,便覺膽寒,紛紛退開,由著她將琉璃盞打碎,點燃冰綃帳,推倒青銅燈,將殿里砸得一塌糊塗。

  「我要見天帝!」她的聲音還是那麼冰冷,回首望向殿內眾人,沒有一個人敢開口答話。

  璇璣見她這般狂暴姿態,心中突然有些觸動。是為了什麼事,能讓一個無心之人發作至此?難道說,從那時候開始,她就已經學會自己思考了?

  「讓天帝出來見我!」她又說了一遍,這回終於有一個縮在角落裡的玉女戰戰兢兢地答道:「天帝……不在這裡……這會兒是白帝在、在、在午休!」

  她似乎是想了想,便道:「那也一樣!讓他出來!」

  一個力士陪笑道:「將軍,只有臣下去覲見君王的份,就算將軍有萬夫不當之勇,這規矩……也沒有喝呼君王天帝的道理呀。」

  戰神冷道:「今日開始便有這個道理了!哼,臣下!誰是他們的臣下!我倒有幾個問題要好好問他們呢!」

  璇璣心中又是一驚——她知道!她那會一定是已經知道自己的由來了!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天帝和白帝會見她,將一切告訴她?

  不,他們一定是沒有告訴她,而且還大大懲罰了她,所以自己才會被罰下界,所以他們才說犯下忤逆之罪!

  這叫什麼天?這叫什麼地?如此天地,豈非讓人不齒?!

  璇璣深深吸了一口氣,此刻她雖然沒有身體,卻也感到全身猶如火燒一般,一陣熾熱一陣冰冷,眼前金星亂蹦。

  那戰神在前殿磨了一會,見始終沒有人出來,便抬腳向殿後的玉屏風踹去,只聽「咣當」一聲,那一整幅半面牆那麼大的羊脂白玉的精妙屏風,竟被她一腳踹成了粉末,嘩啦啦撒了一地。

  殿後的門虛掩著,她縱身躍過廢墟,氣勢洶洶殺向後門,誰知動作突然凝滯了一下,跟著便緩緩退了回來。璇璣定睛朝後門望去,卻見外面有人緩緩推開那扇門,其人一身白衣,丰神俊朗,額間一點金印,是個年未及弱冠的俊美少年——白帝。

  不知出於什麼心態,抑或者是直覺,她本能地望向白帝的雙手,他的左右手都在!

  璇璣心中又是一涼,隱約起了一種不好的預感。

  白帝頭髮還有些凌亂,衣襟也是匆忙扣上的,顯然方才正在午睡,被戰神的大聲勢給吵醒了。前殿眾內侍見到他,呼啦啦跪了一地,有的慶幸有的擔憂,不知他會發怎樣的驚天雷霆。

  他在殿內掃視一圈,見到那凌亂狼狽的景象,眉頭便是微微一皺,轉頭朝旁邊的戰神望去,帶著責備的口氣:「愛卿何故喧嘩?看看!將這裡弄成了什麼模樣!」

  她從鼻子里發出微微的哼聲,並不說話。白帝看了她一會,面有不愉之色,下面有那乖覺的內侍,便大著膽子彙報:「適才戰神將軍強行闖入,身上帶有天火。我等阻攔不住,驚動了白帝陛下……」

  話未說完,白帝便將手一揮:「你們退下。」

  眾人心中萬分不願,他們是今天值日的內侍,若白帝有個三長兩短,大家一起倒霉,輕的就被貶下界,重的就打入地獄受盡刑罰,苦不堪言。這戰神看上去殺氣騰騰的,萬一真要對白帝不利,他們便是有九顆腦袋,也玩不起。雖然他們都知道就算自己留在這裡也於事無補,但至少日後被人問起,也好給個交代。

  白帝重重一拍手:「還不退下!」

  眾人只得慢吞吞地退了出去,卻不敢把門關死,還留著一道縫,若情況發生變化,也好衝進去。

  白帝對戰神招了招手:「愛卿,你跟寡人來。」

  他領著戰神穿過殿後門,原來外面有一塊空地小花園,隔著一段才是休憩的內殿。

  白帝站在一株牡丹前,定睛看著她,半晌,才道:「愛卿是為了無支祁的事來找寡人?」

  不愧是白帝,一開口就問到了點子上。璇璣怔怔看著前世的自己,不知她會怎麼回答。

  「不光是他的事!還有關於我自己的身世……」

  「無支祁已被關入天牢,由刑官審問定罪。愛卿此役功勞不小,日後自有賞賜,前途光明,何必為了一隻膽大妄為的猢猻大發雷霆之怒。」

  彷彿是不願讓她提起身世的事情,白帝飛快打斷了她的話。

  戰神冷道:「前途賞賜都是虛的,我只問你們幾句話——為何我名為將軍,麾下卻無一兵一卒?為何我沒有名字?為什麼——我與別人有這麼多不同的地方!」

  她霍拉一聲扯開黃金甲,裡面只有一層薄軟的中衣,少女姣好的輪廓忽隱忽現。她完全不知羞,竟又扯碎了中衣,雪白的赤裸上身便猶如初開的花朵一般,顯現在日光下。她的肌膚瑩潤白皙,曲線纖柔,實在是美麗之極,然而在肩膀、脖子、肘彎、心口各處,卻有著明顯而且猙獰的傷疤,那些傷疤像一條條粗大血紅的蜈蚣,盤曲在她各處關節上,令人毛骨悚然。

  璇璣心口彷彿被人重重砸了一拳,眼前陣陣發黑,忍不住想抬手按住心口,她似乎忘記了自己沒有身體,這一按,自然沒有成功。

  當初璇璣剛剛出生,全身各處關節都有著明顯的血紅胎記,就如同眼前戰神的胴體一樣。何丹萍初見之時嚇了一大跳,和褚磊二人嘖嘖稱奇,兩人還開玩笑說自己這個女兒前世不知是什麼罪犯,死的時候大約是用了五馬分屍的刑罰,一塊塊倒也分得乾淨。

  後來她年紀漸長,胎記也緩緩變淡,到了今日,若不十分仔細去看,根本看不出她曾有那麼多胎記。她聽說胎記的事情,只覺有些觸動,但從未仔細想過,今日見到戰神的身體,各種猜想便再也壓不住,洪水決堤一般地冒了出來。

  白帝看著她少女的胴體,連一根眉毛也沒動一下,只淡道:「愛卿這樣赤身露體,成何體統,速速將衣服穿上。」

  戰神指著心口碩大的傷疤,低聲道:「回答我!這是什麼?」

  白帝道:「將軍長年征戰邊疆,沙場上的神將,誰沒有傷疤?你若覺得難看,回頭讓御醫替你上藥,去除了便是。」

  戰神按住心口的傷疤,慘然道:「你是不敢回答。」

  白帝沉默半晌,脫下身上的白衫,走過去披上她的肩頭,低聲道:「愛卿回去吧,你最近確實辛苦了。回頭寡人稟明天帝,求他放你幾日大假,好好休息才是。」

  戰神笑了笑,道:「你們對我,還有一絲一毫的愧疚嗎?」

  「將軍!」白帝終於沉下臉。

  她絲毫不懼,坦然道:「難道不該叫我羅睺計都嗎?」

  白帝皺眉不語,她自顧自地說道:「這個身體,每一塊,都是誰替我拼湊的?我將它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就是不成體統?昔日拼湊的時候,你們怎麼沒有說不成體統的話?」

  她手腕開始微微發抖,眼中射出奇異的光芒,繼續說道:「那天我在花園裡,聽到了兩個神將在說我的事情。原來所有人都知道我是什麼東西,從哪裡來的,只有我自己不知道。嘿,戰神將軍,好風光,好威風嗎?你們——整個天界,都利用了我!」

  「你不回答我的問題,也不要緊,我來回答你。我麾下沒有一兵一卒,是因為你們雖然要仰仗我的能力,卻又忌諱我,生怕我想起了什麼,領兵造反。我沒有名字……是你們不願提起那個名字!我之所以有那麼多與眾不同的地方,因為我根本不是我!你們就這樣篤定,認為我永遠任由你們擺布?」

  白帝不等她說完,淡道:「將軍,你累了,說了許多胡話,寡人體諒你征戰勞累,你下去吧。」

  她搖頭笑了起來,低聲道:「我沒有說胡話。這麼多年,我都渾渾噩噩過來啦!我從未像今天、此刻這般清醒過!」

  她拍了拍胸膛,發出砰砰的響聲,跟著露出一個詭異的笑容,喃喃道:「琉璃做的心就不會明白世事嗎?」

  白帝臉色陡變,突然高聲道:「吩咐刑官!今日便將無支祁處斬!丟入無間地獄,永世不得翻身!」

  他還在轉移話題!璇璣幾乎要尖叫出來,戰神果然成功地被他轉移了注意力,厲聲道:「不許殺他!」

  白帝森然道:「將軍是要與寡人討價還價嗎?」

  戰神臉色煞白,白帝先前披在她肩頭上的白衣隨風颯颯作響,很快就被風吹走了,落在地上。她沉默著,沒有說話。白帝放柔了聲音,道:「為何要為一個妖魔求情?」

  她隨口道:「因為我和他是朋友!我和你們不同!我知道朋友是用來做什麼的,朋友不是拿來利用的!」

  白帝說道:「寡人不殺他,你下去,今日的事以後不必再提!」

  戰神渾身猛然震動,抬頭瞪著他,那目光令人不寒而慄。白帝竟為那目光所懾,退了兩步,沉聲道:「下去!寡人不想說第三遍!」

  她定定看著他,喃喃道:「就是你!我想起來了!當日取了琉璃盞過來的人——就是你!」

  白帝臉色劇變,抬手似是要抓住她,不防耳邊傳來「鏗」地一聲銳響,眼前寒光閃過,他的左邊肩膀驟然一涼,鮮血猶如下雨一般落下。

  他的左手被硬生生斬斷,飛出很遠。

第六卷 我本琉璃 第二十四章 琉璃(四)

  白帝臉色蒼白,從喉嚨里發出一個悶哼,倒退數步,終於還是跪在了地上,右手死死按住左肩傷口,鮮血如泉涌一般,從指縫裡傾瀉而出。

  戰神眼怔怔地看著他,大口喘息,神色未定。半晌,她微微動了一下,轉身走了幾步,將他的斷臂拾起,用力砸進他懷裡,凄聲道:「還給你!你們待我如何,自己清楚!又豈是區區一個斷臂所能還得起的!」

  她說完,又從地上拾起他先前披在自己肩頭的白衫,頓了一下,當即套在自己身上,系好,又道:「一衣之恩,也是要謝謝的。」

  白帝額上滿是冷汗,沉默良久,忽而顫聲道:「你快走吧,不要留在天界!此番舉動乃大忤逆,若繼續留下,只怕死罪難免。」

  戰神輕蔑地笑了一聲,「不需要你假好心!你們對我的舉動便是仁義,我若不服,就成了忤逆?天下居然有這樣的道理!何況我逃出去了,你們就敢說不追究?惺惺作態,令人作嘔!」

  白帝低聲道:「寡人擔保無人敢來責你,此事乃天界有錯在先,你且下去吧,不要再回來!」

  戰神退了一步,還是笑,此番卻笑得風輕雲淡:「我若是害怕責罰,今日便不會大鬧一場。縱有天大的罪過,你們一併加在我頭上便是!我總是孑然一身,又有何懼。」

  她轉身便走,推開殿後的門,外面喧鬧不堪,想來門口早已聚集了眾多的神將前來緝拿她,只是礙於白帝先前的命令,誰也不敢擅自闖進來。她面上露出鄙夷的神色,低咒一聲:「鼠輩!」

  白帝知她一旦發作,那便是狂態畢露,倘若殺到天帝面前,便絕對是死路一條,自己無論如何保不住她,當下說道:「你且留住。你恨天界負你欺你,總是要報復的,對不對?」

  她轉頭,目光灼灼,未置可否。

  白帝咬牙站起,渾身戰慄不止,血流如披。他抬手在斷臂處按了兩下,使神力封住傷口,不再流血,跟著卻解開衣衫,露出胸膛,坦然道:「負你欺你皆是寡人一人所為,出謀劃策的亦是寡人,順手取了琉璃盞給你做心的同樣是寡人,與他人無礙。有昔日因,便有今日果,寡人日夜內疚,等的也許就是這一刻。你來,將寡人殺了,了結這段孽緣。寡人神識自會護你終生平安,不被天界所恚。」

  戰神沒有說話,只靜靜看著他。殿外喧嘩聲震天,那些神將顯然憋不住,打算衝進來了,他的血滴在地上,發出悶悶的聲響。這一切的聲音,聽在她和璇璣的耳中,竟是萬分驚心動魄。

  不知過了多久,戰神突然深深吸了一口氣,低聲道:「為何……想到將我化成這女子?昔日你我也算相識一場,務必要回答這個問題。」

  白帝慘然一笑,「你連你我曾相識一場都記起了?」

  她輕喟:「我雖身在修羅道,為修羅魔神,然感君雅達高潔,與君傾心相交,原以為得一摯友,誰想……罷了,這些舊事提它作甚,你且回答我。」

  白帝悵然道:「昔日我在天河畔長大,是姑姑將我撫養。她每日在桑椹樹下織布唱歌,最終化為河畔的青石,再無神識。我此生也忘不了她。」

  他提到古早的舊事,再也不自稱寡人,而用了「我」。

  這個回答令人出乎意料,戰神沒有說話。原來這容貌,是他一心挂念女子的模樣,看著她,便譬如看到了那人的音容笑貌,聊此為慰。原來他常常去天河暢遊,撿來稀世材料,眾人皆以為他專心此道,誰想竟是個幌子,采鑄劍材料是假,探望姑姑化身的青石是真。

  戰神長笑一聲,推門走出,道:「我可不是你姑姑!你這窩藏私心,擅自玩弄旁人的帝王!」

  白帝急道:「不可出去……」

  但話卻說遲了,門一推開,早已等得不耐煩的神將們一擁而入,眨眼就將兩人圍得水泄不通,自然也見到了斷手的白帝,與戰神手中染血的定坤劍。眾人都是大驚失色,居然敢動手傷害白帝,這是罪無可恕的逆行,足以將她立斃當場。

  然而見著她絲毫不懼,冷冷站在人群中的模樣,誰也不敢先動手,以免無辜成為她劍下的亡魂鬼。眾人只能將她圍堵起來,不放她走,另一些人過來扶住搖搖欲墜面無人色的白帝,場面一時尷尬之極。

  白帝自覺堅持不了多久,只怕馬上便要暈死過去,便喃喃吩咐道:「不得傷害她……且放她離去吧。」

  誰又敢聽他吩咐,事情已經鬧大了,白帝面子再大,也不能紙里包火,眾人只得喏喏稱是,應付過去,遠遠將他扶走。

  正慌亂時,忽聽鐘樓傳來噹噹的鐘鳴聲,祥雲四起,眾人都鬆了一口氣,知道是天帝來了,頓時膽量大增,包圍戰神的圈子也越縮越小。戰神冷笑一聲,當即拔劍相向,她今日已是擺明了態度,寧可死,也要討回這個公道,殺一些天兵天將,她又豈會顧忌。

  天界本沒有驍勇善戰的神將,縱然如青龍騰蛇之輩,已算佼佼者,然而面對眾多的阿修羅,也只有束手無措。戰神已一己之力面對無數魔神,毫不遜色,說要在天界叱吒風雲,也不會費多少力氣。定坤劍本是白帝從天河中尋來的珍稀材料打造而成,專為她的兵器,鮮少有兵器能與它匹敵,這把曾在沙場上飲盡修羅鮮血的寶劍,今日反過來屠戮天界的神,白帝當日若是知道此事,可還會自告奮勇替她打造稀世神器?

  力量的懸殊使得她只要一揮劍,便叮叮噹噹斷了滿地的兵刃,硬生生從密密麻麻的包圍圈中殺出一大塊空地,為劍器利風掃中的神將立仆倒地,命是留著了,然而傷筋動骨之痛卻在所難免。

  眾人正拿她毫無辦法之際,忽聽頭頂傳來「叮」地一聲脆響,像是什麼東西在器皿上輕輕一敲,戰神卻臉色立變,面露痛苦之色,手捂心口,撲倒在地,動彈不得。眾人先時還發愣,也不知是誰喊了一聲:「捆起來呀!」這才反應過來,一擁而上,將渾身癱軟的戰神從頭到腳捆了個結實,這下饒是她有驚天動地的能力,也乖乖不能動。

  戰神被眾人用兵刃架起來,勉強抬頭望去,卻見半空中停著一座巨大華麗的輦車,周圍祥雲籠罩,內侍林立。車前蒙著紫紗,隨風舞動。而紫紗後坐著一人,面容雖然看不清,但璇璣知道必定是天帝。

  此刻紫紗被天帝輕輕撩起,他的雙手抓著一樣物事,穩穩不動。

  璇璣一見到那東西,只覺全身像被巨錘狠狠捶中,再也動彈不得。很顯然,被人捆起來的戰神反應更加激烈,全身瑟瑟發抖,猶如篩糠一般。

  那並不是恐懼的發抖,而是一種……不明原因的激動,近乎原始的衝動。

  那雙手裡,捧著一隻三尺高的琉璃盞,盞角缺了一塊,切口十分光滑,像是被人砍下來了一塊。那又並不是普通的琉璃盞,因它光華萬丈,散發出烈烈火焰般的色澤,奪人神魂。就像盞中盛了一個寶物,靈動鮮活,見之忘魂。

  那雙手還抓著一根銅擊子,高高揚起,輕輕落下,敲在琉璃盞上,又發出「當」地一聲脆響。

  璇璣胸口如遭重擊,只覺眼前陣陣發黑,隱約只覺戰神發出痛苦的尖叫,然後漸漸地什麼也看不到了。

  耳邊依稀聽得天帝低聲道:「戰神忤逆犯上,押入天牢,等候審問發落。」

  於是,她便是這樣犯下了不可饒恕的大罪,關入天牢,被貶下界,歷經三四世,皆因怨氣不消,渾渾噩噩過了去,最後不是自裁便是孤苦一生,動輒殺人如麻,最後被拷到陰曹地府,由后土大帝出面,封了她先前所有的神識,要她猶如琉璃新生一般,重新過活。

  好一個重新過活!他們對她做的一切,也因此抹殺了。

  什麼睿智的后土大帝,什麼教導用心的周判!什麼雅達高潔的白帝!什麼博愛的天帝!

  他們竟全部選擇無視對她犯下的罪行,如今居然還高高在上的宣稱她有罪!

  璇璣猛然睜開眼,入目依然是那個偏殿,眼前冰綃帳,帳前青銅鼎,鼎中燒著莫名的香木,氤氳芬芳。帳後人影依稀,正是天帝。

  他低聲道:「將軍都看明白了嗎?」

  璇璣吸了一口氣,抬手在臉上輕輕一抹,全是淚水。

  她顫聲道:「是你們……騙了我!」

  天帝輕輕嘆息一聲,道:「天界有錯在先,確實不能辯解。」

  璇璣厲聲道:「你告訴我這些,就不怕我再次謀反行兇嗎?!還是說你先放低了姿態,便以為我會原諒你們?!」

  天帝默然不語,她忽又冷笑道:「我忘了,你有法寶在手,那琉璃盞只要敲一下,我便動彈不得。如今你就不打算用那個來對付我?」

  天帝柔聲道:「昔日用那物事,乃情非得已,如今將軍下界歷劫,心智通明,孤自然不會再用那物,相反,孤還打算將它還給將軍。」

  「花言巧語!」璇璣越想越惱火,一步上前,抬手便去扯那冰綃帳,厲聲道:「你隔著帳子,算什麼!」

第六卷 我本琉璃 第二十五章 琉璃(五)

  整幅帳子為她一扯之下刺啦一聲裂開,輕飄飄地摔落在地上,而帳後的景象卻讓璇璣大吃一驚——沒有人!那龍椅上半個人影也沒有,空空如也!

  龍椅前有一張案桌,上面放著一隻三尺高低的琉璃盞,光華灼灼,奪人神魂,就像裡面藏著一團無聲冰涼的彩色火焰。琉璃盞上缺了一個小角,切口光滑細膩,下手的人動作極快,斬下一個小角,竟沒在脆弱的琉璃上留下一絲裂痕。

  璇璣心中大震,喉頭微微發緊,死死盯著那琉璃盞看,彷彿暌違了千年,終於又找回了某件重要的物事。

  她伸出手,手指顫抖著,想輕輕觸摸一下琉璃盞,忽聽前方帳後又傳來天帝的聲音:「此物今日便還給將軍吧。」

  她又是一驚,急忙抬頭,只見四面全是紗帳,每一面後面都是人影幢幢,天帝的聲音從四面八方傳來,莫可捉摸。紗帳後還是紗帳,無論她撕扯多少幅,也見不到他的模樣,璇璣不由冷笑道:「狡兔三窟!連臉都不敢露出來!」

  天帝並沒生氣,只溫言道:「孤有千萬種形態,隨心而動,將軍希望見到孤如何模樣?」

  璇璣厲聲道:「我對你的模樣沒有半點興趣!我只問你一句——此事如何處?!」

  天帝嘆道:「事已至此,天界並無說話的立場,將軍欲如何?」

  狡猾!居然還把問題推給她!璇璣正要發作,突然想到柳意歡他們的事,心中一涼,急道:「你將司鳳亭奴扣住,是打算要挾我!」

  天帝說道:「將軍今世也終於有了重要的人,孤怎會扣住他們來要挾將軍。將軍不必擔心,孤很快便將他們毫髮無傷地送回下界。」

  「誰知你們對他們做了什麼手腳!當年你們將我強行定罪,打入下界,亭奴便是連坐之罪,這次又來這套,連坐的範圍都是我親密的人,其心可誅!你便不說,我也知道你們想要的結果是什麼,無非是希望把這些人全部還給我,什麼罪也不定,然後我便開開心心地帶著他們回去,繼續做個無心的傻子。你們先用謀反之名誘我自己送上門,等我來了又放低姿態,是要做什麼?乞求我的原諒嗎?哈哈!這事情說來不覺得好笑?」

  天帝柔聲道:「將軍可曾想過,孤可以選擇不讓你知道過去,正如你所說,花言巧語糊弄你一番,再讓你帶著眾人回去,你心中只怕還要感謝孤。」

  璇璣勃然大怒,不等他說完,鏗地一聲拔出定坤劍,只一揮,四面的紗帳盡數燃燒起來,九根盤龍金柱霎時斷了三四根,殿中一陣劇烈的搖晃,撲撲簌簌落下無數磚塊瓦片,點著香木的青銅鼎也為她踹倒在地,火星撒了一地,落在帳子上,濃煙直冒,好好的偏殿,一下子就燒了起來。

  璇璣在火光中揮劍亂砍,一言不發。她心中懷著最深沉的怒火,只覺若不發泄出來,便要爆裂而死。她面上被火光蒸騰,遍布淚痕。甚至連她自己也分不清她究竟是不是在哭,或許她不光是想將眼前的一切都毀滅,更想毀滅的是自己。那衝天的大火,最好立即將她吞沒了去。

  都忘了,所有的都是假的。回去吧,回去吧!只有她和司鳳,坐在西谷小鎮,笑看鳳凰花開了又落,漫天紛然似火。小聲談談過去的趣事,放眼想像一下明天的日子,要去什麼地方玩,日子猶如流水,眨眼便過去。他們變成白髮蒼蒼的老人,血紅的鳳凰花落了滿身。

  「將軍請息怒!」後面突然傳來一個喊聲,璇璣茫然轉身,卻見火光中一抹白衣分外顯眼,正是白帝來了。

  見到他,對璇璣來說不啻於火上澆油,她厲聲道:「好!你來了!今日取你頭顱以慰我心!」她揮劍便要上去,卻聽白帝慘然道:「將軍要殺寡人,寡人絕不抵抗,但還有些往事,想讓將軍了解。」

  璇璣將劍一偏,險險擦過他的耳邊,咣地一聲砸進柱子里,撲簌簌落下一串火星——偏殿已經被燒得快塌了,濃煙四卷,兩人的身影在火光中忽隱忽現。

  白帝低聲道:「將軍即使作為修羅魔神,也是一位英雄人物。對修羅們屢屢侵犯天界的事情自然也深惡痛絕,其實這法子是將軍自己提出的。」

  「你胡說!」璇璣只覺荒謬。

  白帝沉聲道:「是的,將軍當日其實是說的玩笑話,但寡人卻一直記在了心裡。在寡人心中一直存著僥倖,只盼將軍是自願的……其實那不過是自欺欺人,寡人這些年一直倍受愧疚之煎熬。但只盼將軍明了,出謀劃策,乃至動手,都是寡人一人所為,與他人毫無干係,天帝更是不明就裡。」

  天帝的聲音從四面八方傳來,清朗溫和:「愛卿何須將過錯全部推在自己身上。凡間有一句俗話,百聞不如一見,你我二人在這裡說得越多,對將軍而言反而越是不好。過往究竟如何,何不讓她自己去看一眼呢?」

  白帝叩首於地,哽咽道:「臣下膽大妄為,給天界帶來此等無妄之災,懇請帝降罪與我!所有罪過,臣下一力承擔。」

  天帝柔聲道:「愛卿起身,此事說到底還是天界對不起將軍。究竟如何,還是看將軍的意思。將軍,孤送你去看看當年的光景,可好?」

  璇璣低聲道:「看了……又如何?看了,這一切就可以當作沒發生過?」

  天帝說道:「非也,孤是想,將軍應當明白整件事的經過。」

  璇璣怔了半晌,才緩緩點頭。天帝朗聲道:「他日因,今日果,諸般恩怨,盡歸塵土。」

  話音一落,漫天大火的偏殿一瞬間火滅煙消,層層紗帳墜下,香風襲過,將她的長髮盤卷而起。琉璃盞中那團冰冷五彩的火焰灼灼跳躍,散發出奪人的光芒,像是要將人的神魂都吸進去一般,周圍一切都暗了下來,猶如濃墨的黑夜。

  璇璣極力想把眼神從琉璃盞上移開,然而那上面似有神力一般,無論她怎樣用勁,目光竟半點也移不開。恍惚中,只見一雙手從黑暗裡伸了出來,微微發著白光,像一隻巨大的白蝴蝶。那雙手裡抓著一根細長的銅擊子,高高揚起,作勢要敲下來。

  璇璣大驚失色,急道:「不可以敲!」

  她還是說遲了,那銅擊子輕輕敲落下來,剛好敲在琉璃盞的邊緣,發出清脆的「當」地一聲。她心頭一震,奇異的是,並沒感到任何痛苦,只覺眼前一陣狂風刮過,瞬時就迷了眼睛。她急忙抬手捂住臉,耳邊只聽風聲不絕,猶如鬼哭狼嚎。

  不知過了多久,風聲立絕,璇璣猶豫著放下袖子,眼前陡然大亮,卻見周圍景色十分奇特,一條銀光閃爍的寬闊長河將兩岸分開,河對岸是茫茫荒漠,霧氣籠罩,杳無人跡,她所在的另一邊卻是青山綠水,鳥語花香,分外美麗。

  那條寬敞的銀河更是奇異,其中的水竟然是凝滯的,遠遠地,河邊有一個木頭搭成的樁子,上面系著一葉扁舟。璇璣走過去一看,卻見那扁舟並沒有船底,就這樣輕飄飄地浮在凝滯的水面上,動也不動。

  這幅景象對她來說,有些熟悉,有些陌生。璇璣猶豫著走了一段路,只覺山路崎嶇盤旋,滿眼都是青翠之色,上了一段,忽然聽見有人說話,她急忙要躲,然而轉念想到這是過去的景象,沒人能見到自己,便放下心來,循著人聲走去。

  山路上建著一座玉白涼亭,寶光四射,璇璣一眼便看出那是用整塊玉石雕琢而成,典型的天界手筆,只有他們才會這般窮極奢侈。

  亭中兩人對坐,一人著白衣,丰神俊朗,神采飛揚,正是當年的白帝。另一人……璇璣揉了揉眼睛,只覺恍惚一片,怎樣也無法看清那人的模樣,隱約中,卻覺那人身量極高,遍體赭紅,十分猙獰,想來也不會好看到哪裡去。

  這一定是曾經的她了。

  當日她耳邊響起一人的聲音,帶著戲謔地問她:這模樣太丑了,不如做個琉璃美人吧?難怪那人有此一說,她委實難看的緊。璇璣苦笑一聲,眼中似乎又有淚水湧出,萬般不甘,千分委屈,最後還是擦了擦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氣。

  亭中兩人似是喝酒喝到盡興之處,不知笑談些什麼,白帝一口喝乾杯中酒,笑著笑著,突然嘆了一口氣。身邊那人心思玲瓏,立時便猜出他的心事,當即安撫道:「如今兩界交戰,君心中憂慮,何不與吾分擔?」

  璇璣聽那人聲音沙啞粗嘎,不男不女,難聽的緊,不由苦笑得更厲害了。難不成她曾經是個男人?不過據說修羅們是沒有性別的,這樣倒好,她真的成了不男不女的人妖。若是讓司鳳知道了,他會不會笑話她?

  白帝嘆道:「計都兄是修羅界的英雄,想必夾在中間,十分困難吧。倒是小弟連累了你。」

  那羅睺計都大笑道:「君太小看吾了!君與吾的交情,又怎會因為兩界交戰而有損!」說罷突然咂了咂嘴,皺眉道:「可恨他們都不聽從與吾,修羅道長久不打仗,便覺不如死了好。這回怎麼竟犯到天界這裡來了。吾從上到下都勸過,奈何叫戰呼聲太響,吾不得不避讓,來和君喝上一杯,聊以解愁。哈哈!來!幹了這杯!」

  他又斟了兩杯酒,兩人十分感慨,所談皆是兩界交戰之事。無論羅睺計都怎麼安撫,那白帝都是愁眉不展。

  無支祁曾說過,當年修羅天界交戰,那些阿修羅們都是驍勇善戰的戰士,對比那些軟趴趴成天只知道淡漠避世的天界神仙,壓根不是一個檔次的,天界被揍得很慘很慘……至於怎麼個慘,誰也不知道,後來戰神出現了,天界才就此揚眉吐氣,反過來把修羅們揍得很慘很慘。

  璇璣眼見兩人酒越喝越多,羅睺計都已經有了八分醉意,說話都開始含含糊糊,字不成句,白帝大約是因為心事重重,反而更清醒一點。不知想到了什麼,他突然笑道:「倘若計都兄是我天界之人就好了,以計都兄的神勇,那些修羅就是千軍萬馬地衝來,我等亦有何懼?」

  這自然是一句玩笑話,亦是一句醉話,若在平時說,只怕羅睺計都心中要嘀咕老半天,但這一回,他卻醉得一塌糊塗,非但沒生氣,居然還大笑起來,舉著酒壺一跳而起,朗聲道:「君這個主意倒是很妙!可惜吾生得這般五大三粗,不似爾等天界人美貌細緻,否則,吾就助君一把又能如何?!」

第六卷 我本琉璃 第二十六章 琉璃(六)

  羅睺計都再也想不到,這一句酒後的玩笑話,竟從此將他的命運完全改變了。

  兩人大醉一場之後,各自回去,那晚白帝便在榻上輾轉反側,前線不斷有戰敗的消息傳來,這樣下去,只怕不出一個月,整個天界都要被修羅們吞沒。那條寬廣鵝毛不浮的弱水河,本是隔開天界與修羅界的天險屏障,卻隔不開他們的兇猛進襲。

  當白帝得知修羅們是駕著無底的薄木船渡河的時候,不由驚出一身冷汗。

  這法子他只告訴過羅睺計都一人,還千叮嚀萬囑咐不可說出去,只因修羅界一直對天界虎視眈眈,多虧了有一道天險隔開兩邊,令他們無法得逞。

  白帝與羅睺計都交好,有金蘭之義,時常相約去下界喝酒。但羅睺計都為修羅,扮凡人不甚像,白帝亦不可能去修羅界與他相見,他去那裡等於是羊入虎口,好在羅睺計都並不忌諱這些,得到了渡河的法子,兩人便時常在那涼亭中飲酒笑談,倒也愜意。

  如今這法子竟然泄露了出去,所有的修羅都知道了,縱然白帝理智上提醒自己不可懷疑羅睺計都,然而感情上已經認定是他說漏了嘴。無論如何,他畢竟是修羅,所謂非我族類,其心必殊,面子上縱然交好,誰知他心中如何想?此為拓展疆土之大計,個人感情在其中,比螞蟻還小。

  白帝一直提醒自己不可這樣想,但這種念頭一旦興起,便猶如瘟疫一樣,迅速蔓延開,到最後,他幾乎認定就是羅睺計都說出去。

  他動了野心!他要吞併天界!

  白帝想到這些,背上登時密密麻麻出了一層冷汗。既然如此,他亦不能坐以待斃,須得想個法子才是。天帝對修羅界來犯並不甚在意,他是講究因果緣法之人,但他白帝絕不能也講究什麼因果緣法,難道眼睜睜等著修羅們將天界屠戮個乾淨?

  前線來報信的探子見他神色古怪,一陣白一陣綠,不由心中栗六,試探著張口問道:「白帝有何吩咐?」

  他怔了很久,額上冷汗涔涔而下,最後勉強定神,說道:「你去……秘密探查一下,是誰將渡河方法泄露出去的。」至少先從天界這裡排除,也可能是天界哪個神仙一時不小心說漏了嘴,讓那些修羅們知道了。

  探子答應一聲,匆匆離開。白帝再也睡不安穩,滿腦子都想著羅睺計都,他要吞併天界,他野心狂妄,一刻也不得安寧。

  羅睺計都是修羅界的英雄人物。那裡野蠻尚未開化,修羅們成日想的只有打架與侵略,群群烏合之眾聚在一處,合則來不合則散,並沒有天界這般嚴謹的尊卑秩序,誰強誰就是英雄,其未開化之處,連凡人也不如。

  故而千萬年里難得生一個羅睺計都這般神勇與智慧並存的阿修羅,自然是耀眼之極。他若是幫著自己的故土來侵略天界,天界便真的只有死路一條。

  白帝眉頭緊蹙,只覺心頭亂糟糟,不知為何,腦子裡突然想到那日與羅睺計都喝酒時說的玩笑話,他笑稱倘若羅睺計都是天界的人,那他便什麼也不操心了。羅睺計都的回答讓他眼前一亮,然而想到此計終不可行,後來便放棄了。

  但此刻他像著了魔一樣,腦海里不斷想著要如何將他變成天界的人,還不能讓他發覺。

  俗話說得好,你不仁我不義。他認定了是羅睺計都背叛在先,那自己無論做什麼,都不算有錯。甚至他拒絕去想那秘密不是他說出去的,大約是從本能上,他竟希望那秘密就是他泄露出去的,這樣他才好名正言順地打著反擊的旗號,將他為天界所用,自己也不會有愧疚感。

  多年之後,他回想起自己那一刻,只覺是心魔來襲,完全的墮落,為了他所謂的良心,放棄另一人的未來,他也曾試著安撫自己,這是為了天界眾生的安危,犧牲一個修羅,卻換來長久的安寧,這種犧牲自然是十分值得的。

  然而無論是怎麼樣的眾生,也沒有理由讓別人去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更何況,是用另一個多數生命的死亡來換取的安寧,被犧牲那人甚至完全不知情。

  沒錯,他騙了他,羅睺計都永遠也想不到,自己信賴的好兄弟在那個晚上轉過多少可怕的念頭,招招都是置他於絕境。

  白帝就那樣枯坐了一整個晚上,直到手背上的金印不斷跳動,他才陡然驚覺,待發現那是羅睺計都來聯繫他,他竟不自覺出了一身冷汗,遍體盡濕。

  他要來先下手為強了!白帝猛然從床上跳下,一把推開了門,門外站著許多內侍,還有守在天界沒有去前線的眾多神將。眾人見了他,都不說話,或許他們從來也沒見過這麼狼狽的白帝,頭髮散亂,衣冠不整。他們只有靜靜看著他。

  這一整個天界的擔子都扛在他肩上,所有人的眼睛都盯著他,充滿了希冀與信賴——白帝一定會有辦法!縱然修羅們的鐵蹄一再前進,但白帝一定能有辦法——他們的目光這樣告訴他。

  白帝在心中苦笑兩聲,那一瞬間,他恨不得大吼幾聲,抑或者衝到天帝面前抱著龍椅的腿痛哭一場。但他只是微微將嘴角抿起,淡道:「寡人要出去一趟,眾卿守在這裡,不得妄動。」

  他木然離開了眾神之殿,往平日與羅睺計都相見的那個小涼亭走去。他心裡藏了一個最大的秘密,可是面上居然沒有露出半點風聲。這便是白帝的性格了,一旦決定要做什麼,那不管對錯,他都會做到最好,並且絕不會瞻前顧後。或許就是性格中的那種穩,令他端坐白帝之位,掌管東方,人人稱道。

  羅睺計都早已等在涼亭里,一見他來了,便立即招手:「來得好遲!吾還以為君要事在身,今日來不得。」

  白帝悠然笑道:「小弟縱然有要事在身,計都兄的邀約,又豈敢不來。」

  他走進涼亭,突然發現羅睺計都腳下踩著一個人,身穿藏青袍子,觀其身形容貌,正是天界中的人,想來是被他胖揍了一頓,此刻滿面烏青暈死過去,動也不動一下。

  他神色微變,失聲道:「這是做什麼!」

  羅睺計都嘿嘿一笑,用腳將那人踢翻過來,道:「吾昨日聽聞修羅們知曉了渡弱水河的法子,大驚失色,詢問他們是如何得知的。原來他們擒了這人過去作為戰利品,誰想他貪生怕死,待眾人承諾日後攻陷天界也絕不殺他,他便將渡河的法子一股腦都說了出來。吾想這等叛徒留著也是禍害,便偷偷將他帶了出來,一頓好打。不過到底是天界的人,吾不好擅自殺他,便交給君處置吧。」

  「哦?原來是這樣。」白帝低頭去看那人,依稀辨別出那是看守西花園苗圃的一個守衛。西花園那裡靠近修羅界,是最先被攻陷的地方,他被抓了去,也是正常。

  白帝微微一笑,從袖中取出酒壺酒杯,滿滿斟了兩杯酒,端到羅睺計都面前,溫言道:「多謝計都兄!為我天界擒拿叛徒,一雪恥辱。」

  羅睺計都臉上突然一紅,低聲道:「吾……其實也沒什麼。總是要君來請喝酒,讓吾好生過意不去。」

  白帝笑道:「你我是兄弟,說這等話就見外了。計都兄,小弟敬你一杯。」

  那羅睺計都小心翼翼端著酒杯,啜了一口,突然笑了一聲,道:「吾今日來,除了送回叛徒,還有一事想告訴君。君素來雅達寬宏,想必不會笑話吾。」

  白帝心不在焉地說道:「計都兄又見外了,有何事,但說無妨。」

  羅睺計都澀然道:「為何總叫吾計都兄?吾莫非看上去比君大很多?」

  白帝倒是愣了一下,想不到他會問這等刁鑽問題,猶豫了一會,才道:「這是小弟的尊稱……並沒別的意思……你若不喜,我日後只喚你計都便是。」

  羅睺計都笑了一聲,似是對那聲計都好生歡喜,隔了半晌,又道:「吾等修羅沒有陰陽雌雄之分,兩情相悅之後,便可自行選擇牝牡,修羅界女子容貌艷麗……君應當有所耳聞。」

  白帝聽他絮絮叨叨儘是說些廢話,心中早已不耐煩,然而又不好置之不理,便只得微微一笑作為回答。羅睺計都見他似是不信,便又道:「吾亦可選擇牝牡,倘若身為男性,那這付容貌便沒有變化,倘若身為女性,吾在七七四十九天之後便要脫胎換骨……到時君還要與吾兄弟相稱?」

  白帝心中煩亂,隨口笑答:「到時便喚你計都妹妹也可。」

  羅睺計都爽朗大笑,起身道:「既然如此,那吾去了,七七四十九日之後,君自來涼亭,吾新生後來與君相會。」

  白帝沒想到他說走就走,當即急道:「四十九日之後,天界便已遭遇覆頂之災!生死都無法斷定,豈能再說來這裡喝酒談天?!」

  羅睺計都一愣,回頭見他神色陰鬱,滿腹心事的模樣,便明白先前的話他根本沒聽進心裡。他嘆了一聲,道:「君不必過慮,吾既然與君有生死契約,共同進退,自當相助於你。」

  白帝愴然道:「你要如何相助?莫非要用嘴巴去勸?修羅皆是未開化之野蠻種族,你能勸到什麼地步?」

  羅睺計都微微有些惱怒,冷道:「君何必苦苦相逼!君希望吾能怎麼勸?」

  白帝很久很久都沒有說話,場面一時陷入尷尬的沉寂里。不知過了多久,他突然抬頭對他微微一笑,溫言問道:「計都,你還記得上次喝酒,你說過什麼嗎?」

  羅睺計都又是一愣,上次他喝高了,與他說了也不知多少話,他哪裡能每句都記得。

  白帝慢悠悠說道:「計都答應我,要為天界效力。此等恩情猶如山高海深,小弟永遠也不會忘記,銘刻心中。」

  羅睺計都最後一愣,緊跟著卻見白帝寬敞的袖袍颯颯一展,眼前似有無數花瓣飄落,香氣氤氳。他心頭有根弦猛然抽緊,然而到底是不相信的,怔怔看著對面那丰神俊朗的少年,此人面沉如水,竟看不到半點心事。

  花瓣層層疊疊摔落,將他埋在最深處,羅睺計都高大的身體砰地一聲摔在地上,香甜地睡死過去。

  白帝抓著他的領口,將他提起,看了良久,面上突然露出一個古怪的笑容,又歡暢,又釋然。又好像——馬上就會流下淚來。

第六卷 我本琉璃 第二十七章 琉璃(七)

  那個笑容令一旁窺視的璇璣渾身毛髮倒豎,像是被一桶冰水從頭淋到腳,情不自禁想拔足狂奔離開。耳後傳來天帝的聲音:「將軍……」她像是被針刺了一下,陡然尖叫起來:「我不要看了!不想看了!」

  語畢,雙膝再也站不住,軟軟癱在地上,只覺兩隻手腕抖個不停,放在眼前,只見掌心中汗水淋漓,十根手指居然軟得無法握拳。她用力將手按在臉上,汗水與眼淚混雜在一起,沾染在唇邊,苦得喉頭髮緊。

  這就是白帝說的「她自己提議要幫天界」?明明是一句醉話,他居然就此記在心裡,可見城府之深。此人用心之毒辣,手段之殘忍,令人髮指。

  天帝溫言道:「將軍被白帝帶回了天界,立即有人將此事稟告於孤。孤思忖天界與修羅界此番結怨深厚,一時無法化解,若再對將軍不利,只怕此事永遠也無法了結,便囑咐白帝將你歸還。此事孤亦有錯,並未親臨勸解,待領悟白帝究竟有何為,已是木已成舟,為時晚矣。」

  璇璣沒有說話,只是微微發抖,精神似已完全崩潰。

  天帝見此情狀,便道:「既如此,將軍便隨孤回去吧,不要再看。」

  他正要撤了法術,不防璇璣突然低聲道:「別……我、我想繼續看下去。方才的話……當我沒說,我要看。」她在臉上抹了兩把,抬起頭來,臉上紅紅白白,狼狽不堪。只是先前那刻骨的仇恨似已消失了大半,變作了深深的哀傷。

  周圍景緻霎時變化,卻是一間陰暗小室,案上燭光如豆,輕輕跳躍著。牆上映出一團不成形的黑影,凝滯不動,只有在燭火跳躍時,才跟著詭異地攢動兩下。

  牆角放著一張玉石做成的長桌,羅睺計都靜靜躺在上面,睡得香甜,嘴角依稀還帶著笑容心滿意足的模樣。白帝執燭去看她,手裡抓著一隻硃砂筆,在她身上緩緩畫動,似在勾勒輪廓,無比專註,無比認真。

  璇璣的神情已經恢復平靜,靜靜看著這一幕。

  只是突然覺得心酸難言,那可憐的計都懷春,剛剛吐露女兒心事,像剛抽出花苞的嫩枝,尚未體驗過情愛之歡愉甜蜜,那正要脫胎換骨的身體,亦未曾嘗過心愛之人的觸摸,陡然之間便遭遇覆頂。

  只盼她永遠就這樣睡著,不要醒過來。想必夢裡沒有負心之人,亦沒有背叛之人,更沒有那些殘酷的殺戮,屠神殺魔。一切都美好,一切都那樣好,正如初見之時,露水正新。

  突然,璇璣的眼皮跳了一下,她本能地用手去按,用力按住,眼前金星亂蹦,陣陣發黑——白帝拿出一枚修長的匕首,晶瑩可愛,順著硃砂筆勾勒出的輪廓,細細划下去。

  門外突然傳來雜亂的腳步聲,他的動作頓時一凝,急急脫下身上白衫,將桌上的修羅蓋住,就像之後戰神大鬧天界之時,他脫衣為她披上那般,自然流暢。他放下匕首,冷著臉拉開屋門,門外的腳步聲頓時往這裡奔來,還夾雜著急急的叫嚷:「白帝陛下!天帝有口諭帶來!」

  緊跟著,一個全身墨黑的男子疾跑入內,此人年約二旬,甚是俊偉,只面生的很,先時開明門前諸神包圍,並不曾見到此人。

  白帝待他進屋,立即反手將門關上,道:「什麼口諭?」

  那人卻見到牆角桌上那白衫下起伏的輪廓,分明是個身材高大的人,臉色微變,急道:「天帝有諭:命白帝立即將捉來的修羅歸還,不得傷害。」說完,他卻突然又道:「白帝,那個……就是您捉來的修羅?」

  白帝躬身聽完天帝口諭,一言不發,待聽得那人相問,才淡道:「正是。」

  那人有三分恐懼,七分好奇,湊過去瞪了半天,問道:「白帝……我、我能看一眼嗎?」

  白帝勾起嘴角,帶著笑意:「玄武如今也到了可以上沙場的時候,怎麼,想知己知彼?」

  原來那男子便是後來被無支祁殺死的玄武,白虎的哥哥。他臉上一紅,囁嚅道:「我聽人說,阿修羅都是三頭六臂,周身火焰圍繞,很兇猛。所以……有點好奇。」

  白帝走到桌旁,將白衫一揭,說道:「三頭六臂是戰鬥時的模樣,他們私下裡不過面相猙獰身材高大,倒也沒什麼特殊。」

  玄武冷不防他說揭開就揭開,一下子看到羅睺計都詭異的面容,嚇得倒退數步,好容易才扶牆站穩,心有餘悸,顫聲道:「他……他不會醒過來?!」

  白帝並沒有回答,隔了一會,突然問道:「天帝的口諭是讓寡人將這修羅還回去?」

  玄武膽子漸大,拿眼偷看桌上的修羅,一面應道:「是啊,沒錯。天帝還吩咐您儘快送回去,最好不要傷害他。他說,以怨抱怨,永無寧時。六界眾生天界最貴,靠得正是與世無爭,淡泊養性。若因為一場戰爭便失卻平日的心態,那才是大大的糟糕。」

  白帝微微冷笑,低聲道:「以怨抱怨,永無寧時。難道要天界以德報怨,拱手把命讓出去,從此生靈塗炭?」

  玄武急忙說道:「當然不是!天帝的意思是不要用殺戮對抗殺戮,而要感化他們!再說應龍他們也上了前線戰場,咱們未必會輸,白帝您老人家先別放棄希望啊!」

  白帝沉聲道:「世間如有能感化的修羅,那修羅道還有甚存在的必要!你們應當知道,世上總有一些冥頑不靈的東西,若非以暴制暴,便永遠也不知後退。天界為六界最貴,豈能讓他人在頭上撒野!若不讓他們嘗到厲害,談何感化!」

  玄武見他神色有異,心中不由驚懼,正尋思著怎麼找個借口告退,忽聽白帝又道:「我天界幅員遼闊,人物俊雅,不擅戰鬥,故而如今節節敗退。寡人苦思數日,終於想到一個絕妙的法子,不損自身一兵一將,便可將修羅驅逐出去。」

  玄武又驚又喜,連聲問是什麼法子。白帝淡道:「這個修羅名叫羅睺計都,乃修羅界英雄人物,有驚天動地的能力。寡人慾將他改造一番,獲得新生,從此為我天界效力。」

  玄武委實想不到居然是這麼個刁鑽法子,也不知是歡喜還是恐懼,隔了半天,才猶豫道:「可是……他是修羅啊!您要怎麼改造讓他為天界效力?何況天帝有口諭讓您立即放了他……此事……還是先稟告天帝才好吧?」

  白帝臉色立變,忽而將手一揚,掌中握著一把尺余長的匕首,晶瑩鋒利,緊跟著手起刀落,只聽「咔」地一聲悶響,那修羅的腦袋竟被他一匕首斬斷,咕嚕嚕滾到了地上,雙目似是微微一眨,跟著便閉上再也沒了動靜。

  鮮血激射而出,噴得屋頂星星點點。玄武嚇得癱軟在地,什麼話都忘了。

  白帝將匕首在白衫上一擦,冷道:「寡人自有方法萬無一失,你且留住觀看,回頭再稟告天帝,天界多了一位……嗯,就叫她戰神吧!戰神有偷天換日的本領,用以對付修羅,實乃良策!」

  玄武哪裡還能說得出話來,篩糠似的縮在一旁,緊緊閉上眼,什麼也不敢看。

  不知過了多久,忽聽白帝又道:「修羅心原來是這般模樣,與魂魄糾纏在一起,怪乎如此強勁。」

  他心中好奇,將眼睛睜開一條縫,卻見白帝手中捧著一團五彩斑斕的物事,火焰一般灼灼跳動,光華絢麗,奪人神魂。

  白帝隨手取過案上一座琉璃盞,將那團火焰放進去,未幾,那火焰竟緩緩滲透了進去,再也取不出來。白帝低聲道:「不好!縱然能為她再造一個身體,然而無心之人豈能辦事!」

  他皺眉取過琉璃盞,細細看了半天,一籌莫展。此時燭火突然爆了一個花,屋中霎時大亮,燈火下只覺那琉璃盞光華轉動,妙不可言。白帝突然生出一計,回頭去看那殘缺的修羅身體,笑道:「這個模樣實在難看,你既要做女子,何妨做個琉璃美人?」

  他抬頭環視小室,見書櫥上放著一尊琉璃人像,卻是姑姑的容貌,容光艷極,秋波流慧,神態安詳寧靜,極為秀麗。他想起昔日天河畔的往事,不由心中感慨,回頭吩咐道:「你去將那琉璃人像取來,小心些,不要摔在地上。」

  玄武戰戰兢兢地上了書櫥,小心翼翼捧著人像端過來,顫聲問道:「白帝……以後如何向天帝交代?何況……琉璃做身體,豈不是一碰就碎?」

  白帝笑道:「寡人自有神力,你不必多慮。拿來,放到這裡。」

  玄武急急將人像放在案上,低頭忽見滿桌污血,那修羅屍首慘不忍睹,心下頓時一陣發毛,手上一軟,只聽「咣當」一聲,那琉璃的人像竟失手摔在地上,瞬間就四分五裂。他嚇得魂不附體,軟在地上只是磕頭,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白帝嘆道:「不能成事!讓寡人與天帝如何能將天界放心交給你們!」

  他抬手將琉璃盞切下一塊,修羅心早已融了進去,與琉璃盞不分彼此。切下的那塊有拳頭大小,顏色最亮,美麗之極。他將那物事與琉璃碎片放在一起,柔聲道:「計都的心愿是做女子,如今小弟替你完成遺願,以後生死契約,永不分離。」

  他以琉璃盞做心,琉璃碎片為身,施展神力,一時間屋內光芒大盛,不可逼視。玄武捂住眼睛,隔了一會,只聽白帝輕喟:「成了!從今日起,便做一琉璃美人吧!」

  他茫然睜眼,只見地上蜷縮著一個渾身赤裸的女子,秀睫烏髮,肌膚瑩潤雪白,正闔目安睡,神態安詳,甚是美麗。但全身關節各處都有血紅傷疤,乃是因為他失手打碎琉璃人像的緣故,不可避免,正是美中不足。玄武不由看得呆住,心頭亂糟糟,竟不知是何想法。

  白帝取過那襲白衫,罩在那少女身上,低頭端詳良久,方低聲道:「羅睺計都的名字,今日一拆兩半。你是計都,琉璃盞為羅睺。只盼你為我天界效力,驅逐狂徒,恢復樂土安寧。」

第六卷 我本琉璃 第二十八章 琉璃(八)

  彼時計都歸於白帝麾下,為其所用,居然沒有稟告天帝。玄武懾於白帝的威嚴,也自是一個字也不敢透露,只在鬱悶之時自斟自飲,醉話連篇,想來便讓手下人聽出了些端倪,自此謠言四起。

  事情一如白帝所料,計都在戰場上所向披靡,那些曾將天界逼到絕處的阿修羅們,根本不是計都的對手。初戰大捷之後,白帝大喜,親賜黃金甲紫雲盔,又花了大功夫自天河中尋得稀世材料,為戰神計都量身定做一把寶劍,名為定坤。

  這戰神莫名其妙出現,莫名其妙獲得白帝寵愛,除了幾個別微知內情的人,其餘人都紛紛猜測她的來歷。加上從玄武處傳出的謠言,一時間天界籠罩在流言蜚語之下,有人說她是天地間煞氣凝結而成的怪物,沒有神智,只知殺戮,須得在修羅之役後將其囚禁,以免連累天界;亦有人認出她的容貌是昔日天河畔化石織女的模樣,便認為是織女得知天界大難,故顯靈前來相助;更有人說戰神根本是天界上層秘密做出的殺戮人偶,沒有魂魄思想,專為解決修羅之劫而來。總之眾說紛紜,莫可一是,有那大膽的人去問白帝,他也但笑不語,更顯戰神的神秘。

  終於,在謠言到達最頂峰的時候,驚動了天帝,特召白帝與戰神覲見。

  那天陽光璀璨,戰神的黃金甲熠熠生輝。白帝在殿外替她系好紫雲盔的帶子,抬頭看她的臉,她一如平日的面無表情。這是他親手做出的戰神,以他最親密兄弟的血肉魂魄,糅合出的這樣一個人,便像他親生的孩子。

  「見到天帝,不用驚惶,看我眼色行事就好。」他柔聲吩咐,其實並不指望她能聽懂。

  她真像個木偶,什麼也不懂,什麼也不會,既不說話,也沒有表情,成日只是倚在欄杆前發獃,不知想著什麼虛無縹緲的心事。有時候夕陽的餘暉落在她眼底,浩渺煙波一般,反而折射出一種奇異的光彩,彷彿羅睺計都又復活在這女子體內,思考著那些白帝永遠也不明白的事情。

  此刻,那種神韻再次出現在她面上,這種神情讓白帝感到一種不安,他並不喜歡她露出這般神色,這會讓他想起一些不愉快的事情。為了天界的大計,犧牲任何一個人,都是值得的——他始終這樣想。

  大門輕輕打開,幽深的神殿緩緩呈現在眼前。關於戰神的事,無論天帝有什麼反應,白帝都已經打定了主意絕不反悔,無論如何,也要等到天界之劫過去之後,到時候有甚處罰,他一併領教就是。

  「進去吧。」他拍了拍她的肩膀,領她入內。

  她的手突然牽住他的袖子,意甚依戀,像是怕他走開。自從這女子新生之後,從未做出如此舉動,白帝有些吃驚,回頭握住她的手,柔聲道:「怎麼,卿害怕?」

  她垂下睫毛,朱唇微啟,低低地,緩慢地,略帶沙啞地說道:「心裡……慌。」

  這是她第一次說話,白帝大吃一驚,半晌也說不出一個字,怔怔看著她的臉,她的眼睛光彩流轉,似有千言萬語,令他心頭髮毛。她又道:「不想去打仗,心裡煩。」聲音嬌脆動聽,婉轉惹人憐。

  白帝面色一沉,冷道:「你的職責就是守衛邊疆,天界不養閑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職責,不可任性妄為!」

  她便抿嘴不說話了,白帝再審視她的神情,只覺幽深不可測,似是無心懵懂,又似在暗地觀察學習,很快便要靈犀展露。他心中更為不喜,然而此刻卻耽誤不得,只得先將她帶去見天帝。

  天帝自然是一眼就看破她的真實來歷,廷上沒有說什麼,只嘉獎了幾句,隨後卻將兩人帶到小書房,重重紗帳落下,屋內寂靜無聲,黯然無光。天帝隱在帳後,良久,方道:「你好大膽。」

  白帝驟然跪下,俯首於地,朗聲道:「臣下只一心為天界著想!自知此事乃大錯,不敢乞求帝上寬恕。但天界只此一人能與修羅對抗,萬望帝上延緩定罪!」

  天帝沒有與他說話,帳後目光灼灼,膠著在那女子面上,隔了一會,柔聲道:「你叫什麼名字?」

  那女子搖了搖頭,猶豫道:「戰……戰神?」

  計都這個名字,乃是白帝私下的稱呼,旁人不知道,她自己也更不知道。因她對抗修羅所向披靡,驍勇善戰,故此白帝為了打造聲勢,便當眾喚她戰神,這不倫不類的名號便被她當作了名字。

  白帝急忙接道:「她有名字,叫做計都。」

  那女子乍聽計都二字,眉頭一跳,露出思忖的神情。天帝溫言道:「戰神先回去吧,好生休息。」

  她也不知行禮,飄飄然轉身便走了。

  屋裡又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白帝額上冷汗涔涔,更不敢出一口大氣,不知過了多久,天帝突然長嘆一聲,道:「你……將孤瞞得好哇!」

  白帝唯俯首而已,不敢答一言。

  天帝又道:「計都之名以後休要再提,事已至此,是你的劫,亦是她的劫。孤見此女天分極高,聰穎剔透,只怕過去的名字會令她想起些許端倪,戰神這稱號便足夠了。孤再封她為將軍,領兵一萬,鎮守邊陲。既然你已將她變作了天界之人,便要以誠相待,萬不可欺她哄她,只盼她他日得道,光明通達。」

  白帝急道:「帝上萬不可令她領兵!」

  說罷卻將琉璃盞捧出,將如何把羅睺計都取心重生之事說了一遍,又道:「縱然她此刻懵懂無知,卻難免日後悟出前因後果,倘若其麾下有兵,到時領兵造反,遠勝修羅之肆!」

  天帝森然道:「你既然知道這般後果,當初為何膽大妄為!恣意玩弄其他眾生的命理運數,你捫心自問,是否配做白帝!」

  白帝凄然道:「此事乃臣下一人膽大妄為,她恨的也只有臣下一人。他日若要報復,臣下將引頸待戮,絕不做他待!」

  天帝道:「你此刻說得豪爽,待到那時,她便是殺了你,此等恩怨就永無消失之時。你殺了羅睺計都,從此與修羅界為敵,她再來殺了你,從此便是與天界為仇。仇上加仇,何日能消弭?」

  白帝背上汗水浸透,一言不發。

  天帝沉默良久,終於嘆了一聲:「罷,或許此乃天定劫數,縱然貴為天界之尊,亦無法掌控。便依你,不令她領兵,獨戰沙場。他日驟生詭變,天界亦雌伏,任她消氣,絕不反抗便是。」

  白帝驚道:「帝上何出此言!那今日所做一切,豈不成空?」

  天帝道:「世間萬物萬事,原本就是空。無中生有,陰陽反轉,相生相剋。天界本是空,修羅亦為空,你所中心魔,乃名看不開。」

  白帝默然不語,心中似有觸動,天帝嘆道:「你且下去吧……」

  白帝又道:「臣下還有數請,懇求帝上一聆。」

  「你說。」

  「縱然臣下所中心魔乃名看不開,但委實不能目睹天界滅於眼前。他日計都醒悟前事,臣下自會待他來殺,求帝上莫要追究其過錯。另……羅睺計都肉身為臣下所煉,化作神器為二,威力極大,請帝上賜予猛將,如虎添翼。」

  天帝道:「神器鎖入庫內,不得使用。他日之變,孤亦不能斷言,到時再說。」

  白帝無奈,只得退下。

  出了殿門,遠遠地,只見戰神立於高欄之後,摘下紫雲盔,秀髮如雲,隨風舞動,其形態婉妙,無言可喻。便如同昔日化石織女織佈於天河畔,天河中星光璀璨,蜿蜒而過,猶如流金碎玉一般。她雙頰堪比明珠寶玉,映著細碎的光點,令人迷醉。

  白帝心中感到一種澀然的悲哀,直到此刻,他方醒悟自己似是做了一件極大的錯事。

  天帝只說對了一半,他的心魔一半名為看不開,另一半名為私慾。

  他緩步走過去,與她一同展目眺望朝陽初升,日出如火,紛染絢麗。

  「我對不起你,計都。」他低聲說了一句,見她雙目澄澈,靜靜看著自己,他便輕輕一笑,在她頭上撫摸兩下,再也不說話了。

  ※※※

  璇璣猛然睜開眼,似是剛從悠長的夢境中脫身而出,還帶著一絲茫然。

  此時她躺在一座華美的宮殿里,與先前的偏殿布置完全不同,琉璃盞靜靜放在殿前案上,斑斕美麗。四下里安靜無比,風中帶著檀香的味道。她急忙爬起來,卻見四面垂著無數紗帳,白帝就站在紗帳前,面色蒼白,然而並無懼容,靜靜看著她。

  她心中一陣衝動,待要上前將他斬個粉碎,可不知為何,身體卻動不了,或許真正的羅睺計都是不願殺死他的。她嘴唇微微觸碰,未語淚先流。

  天帝在帳後說道:「將軍如今已知前因後果,該如何做,全憑將軍一人意願,孤絕無異議。」

  璇璣揉了揉額角,極力從那些可怕的過往中掙脫,聽到天帝這樣說,她難免驚異:「怎麼……你們又是威逼又是勸誘,把我弄到這裡來,就是讓我來做一個決定?」

  天帝道:「不錯。天界負將軍良多,白帝做下那等事,亦是孤教導不利,孤難逃其咎。將軍成為將軍那一刻開始,天界便早已不是高高在上貴為尊的眾生了。此為劫數,亦是破舊之兆,將軍有任何決定,孤絕無他言。」

  璇璣低聲道:「就算我現在將你們都殺了,就能回到過去嗎?可以當作一切都沒發生過嗎?我殺了同族的修羅,我肉身練成的神器也殺過天界的神。我還能去哪裡?我到底算什麼?」

  沒有人說話,她這個問題,誰也無法回答。

  過了一會,璇璣又道:「你們現在說得好冠冕堂皇,既然要引頸待戮,為何當初不實現諾言,而要將我打入下界?」

第六卷 我本琉璃 第二十九章 琉璃(九)

  天帝輕道:「孤亦有私心。興許孤說的話,將軍依然認為是狡辯,那也無妨。但請將軍仔細想想,將軍彼時空有一身怨怒,縱然將天界屠戮殆盡,報此深仇,隨後卻要如何?以將軍這般煞氣衝天的人物,去何處都只會帶來禍害,執念糾結愈深,最終結局也不過是痛苦了結自己生命,怨氣無法抒發。此事說到底,是天界一方愧疚將軍,不可連累六界其他眾生,亂了秩序。」

  璇璣冷道:「還是借口!你憑什麼料定我就會到處殺人,帶來禍害?!都是你自己臆測的!」

  天帝柔聲道:「將軍不記得了嗎?你前幾世為人,都是怨氣不消,為害一方,孤苦終老。」

  那又是誰害的呢?璇璣沒有說話,難道只許他們利用別人,卻不許別人懷有憤懣嗎?還是說,她應當對他們的利用感恩戴德,只因他們是天界,是神仙,最尊貴的一群,被他們利用,皮肉煉成了銳利的神器,心魂變作了殺戮的兇徒,這是她無上的光榮?

  天帝又道:「孤後來將你許拖給后土大帝,囑咐他悉心教導。將軍這一世聰穎通達,終於不再逞凶為害,也有了生命中更為重要的人,孤亦代你歡喜。將軍難道不覺得,這樣比只懂得屠戮的兇器好多了嗎?將軍先前問孤,你有何處可去,非神非修羅,天下再無容身之處,然而人間不是將軍依戀的故土嗎?體悟了做人的真諦,守護屬於自己的幸福,將軍難道真能抹煞在凡間的一切,寧可令自己沉溺在罪孽怒火中?」

  他問得懇切,情誼真摯,璇璣也有些動容,起身拱手道:「不敢,十八年人世生活,令我明白了許多以前未曾想過的問題,所得委實良多。璇璣感謝天帝這般安排。」

  說完,她忽然轉身,目光冷冽,看著白帝,又道:「但冤有頭債有主,縱然明白了許多事理,我也不能原諒某人對我的作為,以及天界後來的默許。天帝若說我還是怨氣不消,我也無話可說,但璇璣心中,只認這個理:沒有任何人有資格擅自擺布他人的生命!羅睺計都也好,褚璇璣也好,或許在天界眼中都不過是個卑微的生命,不值一提,有什麼恩怨,也可以用大道理令對方臣服,找不到仇恨的原因。不過,我的命縱然卑微,對我來說也是最寶貴的!應當由我自己掌控,不會交給任何人來玩弄!輕視別人,人也好神也好,都是錯誤的!我不能原諒!」

  她抽出定坤,或許是因為回到了天界,那定坤放大了數倍,青光幽然,冷冽逼人。她的雙眸映著可怖的青光,顯得十分陰森。她定定看著白帝,低聲道:「我不要你讓,也不要你引頸待戮!這些姿態對我來說都已經沒用了。你身為白帝,自然有一身神力,我們公平對陣一場!生死由命!」

  天帝嘆道:「將軍……」

  「我不叫將軍。」她坦然道,「我叫褚璇璣!」

  白帝臉色蒼白,緩步上前,對著帳後恭敬揖首,道:「臣下所犯之錯,萬死難以辭其咎。臣下最後懇請帝上,無論結果如何,都不要追究璇璣的責任,前因後果,都是臣下一人所為,苦果亦當由臣下一人承擔。」

  天帝長嘆一聲,低聲道:「他日因,今日果。也罷,孤亦有罪……璇璣,你說的不錯,冤有頭債有主,天界愧對與你,孤以天界至尊之位,與白帝二人一併承受你的憤怒,了結這段孽緣。」

  璇璣點了點頭:「很好!」

  她轉身將放在案上的琉璃盞小心捧起,貼近心口。長久以來,那種孤寂,彷徨在天地間不知如何自處的空隙,似乎被填補了一部分。是的,這琉璃盞里,便是她被人硬生生掏出來的另一個自己。

  昔日羅睺計都剛剛動情,便遭遇覆頂,倘若他還活著,七七四十九天之後變作了修羅的艷麗女子,又會是怎樣的一番景象呢?無論她是否與白帝在一起,也一定會比生不如死過得好。那樣,就沒有褚璇璣,也不會遇到今生那些又惱人又甜蜜的事情。

  做人的滋味,她窮其一生,也不會明白。

  璇璣按住琉璃盞,情不自禁落下淚來,低聲道:「我替你報仇了,羅睺。」

  她未曾體味過的幸福,便由她來繼續。無論多麼卑微的生命,亦有屬於自己的幸福,做人,又有什麼不好。

  天火隕落,星星點點,猶如西谷小鎮上的鳳凰花雨,風一吹過,漫天紛染絢麗。這絕美華麗的昆崙山神殿,霎時間奔騰在火焰之上,火光衝天,雲蒸霞蔚,一時間彷彿整個天空都籠罩在天火之下,燒出了熾烈的紅色。

  外面傳來驚天動地的喧囂聲,留守在昆崙山的諸神為天火墜落的景象嚇壞了,紛紛躲閃著沖向這裡,叫嚷著天帝和白帝的名字。可是無論他們怎麼衝撞,也撞不開神殿的門——這裡被天帝下了界,只能出,不許進。

  天火絮絮而落,降在房屋花草上,瞬間就燃燒起來,諸神無處可躲,抱頭鼠竄,然而跑了一段,突然發現那火對自己沒什麼效果,直直穿透身體落在地上,並不會傷及自己分毫,一時又都呆住,不曉得是怎麼回事。

  天帝低聲道:「璇璣心存良善,孤十分感激。」

  璇璣淡道:「這是你和白帝的過錯,和其他人沒關係,他們也不過是聽命行事,不分是非的小丑而已。你現在感激我,回頭一定會恨死我。」

  天帝先時不解,然而他畢竟有大神通,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原來她是要把昆崙山燒成禿山,讓這些神仙再也無法來到下界。那火越燒越高,順著天頂的祥光竄上去,一直燒到天界。看樣子,她還打算把天界也燒個稀巴爛。

  天帝又道:「你不傷性命,已是以德報怨,孤依然深深感激。」

  璇璣笑了笑,道:「我怎會不傷性命,你躲在帳子後面,火燒不到這個神殿,我也看不到你究竟是什麼模樣,就算想傷也傷不了你。你是天帝,我動不了你也罷了,但白帝的命,我怎會放棄!」

  她放下琉璃盞,執劍下台,一步步朝白帝走去,毫不留情,顯然是要將他斬死在劍下。天帝縱然不忍,卻也只能在帳後輕聲嘆息。修羅心有執念,認定的事情便是認定了,縱然她今世為人,這本能卻也改不了,天帝有心勸解,又豈能勸動她。

  璇璣一直走到白帝面前,定定看著他,道:「拿兵器吧!」

  白帝搖了搖頭,將衣衫一揚,跪坐在地上,低聲道:「寡人引頸待戮,絕不反抗。」他解開外套上的系帶,露出胸膛,又道:「卿是要斬首,抑或者是剜心,寡人絕不皺一下眉頭。」

  璇璣低聲道:「拿兵器!你是小看我,還是小看你曾經的兄弟?」

  白帝慘然一笑,道:「寡人昔日亦是用卑鄙手段來降伏計都,今日計都何須再談公平。」

  在幻境中,聽他叫計都這個名字,還不覺得如何,現在他當面又喚這個名字,璇璣本能地心中生出一股感慨。一直以來,所有人都說中了心魔的人是她,到最後,有心魔的人卻是白帝。倘若此刻站在這裡的人是曾經的羅睺計都,他一定會先問他一個問題,譬如:君到底有沒有將吾當作過兄弟?再譬如:在君的心裡,吾究竟是怎樣的地位?抑或者是:君有沒有後悔過對吾做得這一切?

  可是她什麼也不會問,她已經不是羅睺計都了,她是褚璇璣。

  「以前的一切都煙消雲散啦。」她輕聲說著,舉起手裡的定坤劍,「羅睺計都已經不是當日的他,你卻依然是當日的你。你這個可悲的人。」

  她手起劍落,便要用定坤飲盡仇人血,忽聽殿後傳來一個叫嚷聲:「哇!這裡沒火!萬幸萬幸!」

  璇璣不由一愣,急忙回頭,只見殿後飛快繞出兩個人,個個都是滿臉黑灰,狼狽不堪的模樣,當頭那人看到白帝,臉色頓時一變,再看到舉劍站在白帝面前的璇璣,突然瞪圓了眼睛,眼珠子險些滾出眼眶。

  「璇璣!」

  「臭小娘要做什麼!」

  兩個聲音同時吼起來,居然是無支祁和騰蛇兩人。外面火焰奔騰,他們渾身都發黑,看上去十分狼狽,但很顯然沒受到半點傷害。璇璣心中一陣狂喜,急道:「是你們!你們沒事嗎?」

  話音未落,突然見到騰蛇身後又繞出一個人,對比著無支祁和騰蛇的狼狽,那人顯得神清氣爽,連根頭髮也沒亂。

  這回輪到她的眼珠子要掉出來,慘叫一聲:「司鳳——」

  聲音沒停,人已經沖了過去,撲進他懷裡,定坤咣當一聲砸在地上,她哪裡還顧得。

第六卷 我本琉璃 第三十章 琉璃(十)

  禹司鳳也對在這裡遇到她感到十分驚愕,待得那個人撲進自己懷裡,本能地扶住她的肩膀,茫然喚了一聲:「璇璣?」

  不等她回答,他突然摸了摸自己的臉,奇道:「這裡不是陰間了?你們……都沒死?」

  璇璣又是激動又是歡喜,哪裡還聽得清楚他說什麼,一旁的無支祁笑道:「方才我和這白頭髮小子在這裡亂竄,要找天帝,誰知道天上突然開始落火,落人身上倒沒事,但周圍都燒起來,也難免要傷亡。我說咱們只顧自己,走人吧,這小子不肯,非要回去把他以前的同僚神仙們找個安全的地方放起來。回頭我們見其他屋子都在燒,就這裡沒事,這不,你看看,人都帶過來了。」

  他指著後面地上,果然橫七豎八躺著許多神仙,都被一張巨大的網網起來,騰蛇力氣大,拖著他們硬是一路走過來,居然面不改色。只可憐了這些神仙,昏睡中被他這樣粗魯地拖著,身上臉上也不知被撞出多少淤青紅腫。

  璇璣終於冷靜了一些,揉揉眼睛,問道:「你們……沒殺他們?」

  無支祁笑了笑,往白帝那裡翻了個白眼,道:「這些天帝啊白帝啊黑帝的,就盼著老子多殺幾個人,他們好給老子定罪。我偏不讓他們如意,還真以為老子是只靠蠻力的傻子嗎?」

  騰蛇在臉上抹了一把,結果黑的更黑,白的也黑了,他嘆道:「好在這該死的天火不會傷人,真要是下火雨,應龍那傢伙出現也沒用了,這火可不是他能滅的。不曉得是哪個傢伙沒事放天火玩!都燒到天界去了!」

  璇璣淡道:「火是我放的。」

  眾人聞言都是一驚,怔怔看著她,盼她解釋一下。璇璣想了想,又道:「一言難盡……你們和司鳳怎麼會在一起的?」

  無支祁道:「我和白頭髮小子剛闖進這個神殿,那鳥妖小子就出來了,看到我們也不吃驚,劈頭第一句就是你們也死了?真是讓人莫名其妙。」

  禹司鳳只好說道:「我當時被那束光送去了陰間……這個也是說來話長,和紫狐道別之後我以為會回到天界,誰知落地之後又是陰間地牢,那元朗還在喋喋不休地罵人,我便只好推門走出去,剛出來就遇到了你們……原來這裡已經是天界了?」

  他還帶著不可思議的神情,好像不太相信自己莫名其妙走了一趟陰間又毫髮無傷地回來了。

  無支祁聽他說到紫狐和元朗,眉頭連著跳了兩下,張口似是想問,結果卻沒問出來,只長長嘆了一口氣,朝殿上望去。見四周紗帳垂下,白帝形容凄涼,跪坐在那裡,平日的風采半點也沒有了,他也十分好奇,拉過璇璣低聲問道:「喂,我們來之前你到底幹了什麼好事?連白帝也給你打哭了?」

  璇璣沒有說話,在見到眾人都平安無事之後,她的殺氣似乎消失了不少。天帝說得也沒錯,她這一生已經有了更重要的人,懂得了珍惜與忍讓,司鳳也說過,前世與今生是不同的,糾結在過去的歲月里,只會讓人失去最珍貴的現在。

  或許從另一個令人傷感的角度來說,她也要感謝白帝的殘忍,否則羅睺計都永遠也不知道做人是怎樣的,也更不會有褚璇璣的存在。

  一個真正幸福滿足的人,是不會去抱怨哀嘆,斤斤計較的。以前她還不明白,如今卻懂了。她這樣一個特殊的存在,從修羅到戰神,從戰神到凡人,每一步都孤零零,充滿了血腥與背叛。所以她對自己眼下擁有的一切會無比珍惜,想到以後的生活,亦是感到一種滿足。

  這種滿足與溫馨,很容易就磨滅人的鬥志,那一瞬間,她真的想說,讓一切都過去吧。她可以當作什麼都沒發生過,過去的那些恩恩怨怨,放在心裡只是一個負擔。對的,錯的,何須那樣分明——想必羅睺計都也不希望自己曾經深愛過的人慘死。

  璇璣張口,正要說話,忽聽案上琉璃盞一陣微鳴,其中的斑斕火焰竟然穿透了琉璃盞,一躍丈余。眾人都是大吃一驚,璇璣更是第一次見到琉璃盞發生異象,腦中第一個念頭便是:羅睺大部分的魂魄與心都被鎖在琉璃盞里,莫非也已經生出了自己的意識?

  容不得她多想,那琉璃盞驟然飛起,像抽出劍鞘的寶劍,貫日的長虹,穿楊的利箭,快得幾乎令人看不清。白帝只聽頭頂一陣風動,抬頭看時,卻見那琉璃盞直直撞了上來,額角「砰」地一聲,被它狠狠砸中,登時眼前發黑,頭暈目眩。

  白帝本能地抬手撈住那琉璃盞,顧不得頭破血流,將它捧在手裡,低頭觀看。額上的鮮血一滴滴滴在琉璃盞上,那滿滿的快要溢出的斑斕火焰終於漸漸平靜下去,在琉璃中來回遊盪,像是怨氣漸漸得到了平息。

  白帝顫聲道:「計都,你原來在這裡嗎?」

  琉璃盞自然是不可能說話回答他的,只是裡面光芒變化萬端,竟真的生出一股靈性來,應和著他的話語。

  白帝禁不住熱淚盈眶,哽咽道:「小弟我……做了一件大錯事!」

  騰蛇見一向丰神俊朗的白帝居然變得這種狼狽模樣,臉上又是血又是淚,衣服也亂糟糟的,心裡十分難受。白帝一直寵他,犯了什麼錯也不會與他計較,像對待一個頑皮的晚輩,他心中實在是將他當作了一個可親的長輩,而不是階級森嚴的帝王。如今見他這般模樣,他忍不住上前要去攙扶,一面低聲道:「白帝,您先起來吧。」

  無支祁最靈敏,突然發現有些不對勁,一把扯住他的袖子,急道:「別過去!」

  那琉璃盞的色澤漸漸變得妖異,就連見識多廣的無支祁也從未見過變幻這麼頻繁劇烈的顏色,簡直就像一團迷離的怪夢,不可捉摸,無法靠近。白帝的鮮血與眼淚滴在上面,聚集在盞上一個花紋的凹槽里。那色澤變得更加激烈了,激烈到眾人都以為馬上就要幻化出什麼奇蹟,或許羅睺計都要復甦,抑或者是開口說話。

  璇璣心中也是迷茫萬分。當日白帝將羅睺計都拆開,琉璃盞做羅睺,她成了計都,事隔上千年,羅睺與計都才終於相見,而想像中的合而為一併沒有出現,興許是計都本能地排斥羅睺,也可能是羅睺察覺了今世的計都已非當年修羅,不予以相認。璇璣心中要殺了白帝,了結這段恩怨,而琉璃盞做出這麼大的反應,難道當真是不願她殺了他?

  她心中有些感動。修羅熾烈的感情,延綿了上千年也不曾消退,是不是她就算明白白帝的一切作為,也不忍心怪罪於他?她不過是將他的腦袋砸出一個洞,其實心裡大約已是愛多過恨了。

  白帝雙手顫抖,捧著琉璃盞,低聲道:「昔日與計都兄長醉涼亭,笑談風月的日子,只怕是再也回不去了。」

  琉璃盞當然還是不會說話的,只是色澤急速變化,如夢似幻,漸漸竟顯得十分雜亂,看久了只覺那光澤會勾人心魂。

  突然,那諸般天魔變幻霎時靜止,琉璃盞化作一片純粹的白色,緊跟著「咔嚓」一聲脆響,那琉璃盞輕輕裂了開來。白帝眼睫微揚,像是想去按住裂縫,然而那裂縫中細細冒出一綹五彩的火焰,輕輕靠在他的指尖上,下一刻,他整個人都被吞噬在驟然熾烈的五彩火焰中。

  騰蛇大驚失色,摔脫了無支祁的桎梏,撲上前想要搶救。無支祁硬是攔住他,最後乾脆一腳將他踹翻,踩在腳底,不讓他動彈。

  「你這傻瓜!上去送死嗎?那是修羅的報復!」無支祁厲聲說著。

  五彩的火焰妖異地將白帝整個人吞噬在其中,他先是渾身一顫,面露苦楚之色,緊跟著,卻漸漸化為安詳,雙手合於心口處,低聲道:「很好,我等這一日,也等了很久。」他掌心一揚,寒光微閃,手裡竟多了一把匕首,正是當日他用來斬斷羅睺計都腦袋的兇器。

  看起來他好像是打算用那把匕首了結自己,然而沒等他動手,那匕首便在火焰中化成了灰燼。白帝長嘆一聲,雙目漸漸合上,身上的衣物盡數化成灰燼,只有額上一點金印,閃閃發亮。

  無支祁忽覺肋下突突亂跳,像是有什麼東西要急著跑出來,還沒來得及反應,只見策海鉤驟然一亮,竟不知何時鑽了出來,在空中打了個卷,流星一般刺過去,從白帝頭頂灌入,將他釘在地上。

  眾人紛紛低呼,也不知是該上去救助,還是掩面不看這等殘忍的場景。鮮血在地上亂鋪,像無數條鮮紅的小河。白帝忽而展眉一笑,輕道:「我這便去了,六道輪迴,重新走過一遍,體悟大道。」

  言畢,他額頭上的金印突然便失去了光澤,整個身體也在一瞬間化作了黑灰,隨著火焰上下翻騰,糾纏不休,就像他與羅睺計都的相識相遇相離,個中恩怨情仇,豈是三言兩語所能說清的。

  眾人靜靜看著這驚心動魄的一幕,誰也沒有說話。不知過了多久,五彩的火焰漸漸熄滅,琉璃盞也早已被燒成了灰,被白帝拆出來的羅睺,竟然選擇了這樣一種方式來報復,委實出乎璇璣的預料。他們都以為羅睺計都選擇了寬恕,誰知千年下來,她心中依然藏著最深沉的怒火,終於還是讓仇人死於自己手中。

  殿外的天火也漸漸停息,不再落下,昆崙山與上方天界的大火卻依然熊熊,沒有半點熄滅的兆頭。璇璣怔了很久,終於慢慢走了過去,蹲下身體,在滿地的灰燼中輕輕摸索,不知是要找什麼。

  天帝在帳後發出一個幽幽的嘆息,輕道:「他們……都走了,誰也沒有留下。」

第六卷 我本琉璃 第三十一章 忘卻三生(一)

  璇璣彷彿沒有聽見,她還是在地上輕輕摸索著,喃喃道:「羅睺……也不見了?去哪兒了?我還沒有……還沒有……」

  她還沒有真正感受一下完整的生命,誰知羅睺計都被分開的兩個部分,再也沒有合併的那一天。她以後永遠只是一半的那個計都,而羅睺,從此與她無關了。

  她深深吸一口氣,只覺心中莫名感到無比酸楚,竟是恨不得痛哭一場。

  天帝道:「各自去輪迴,各自轉世,從此兩不相干。」

  璇璣搖了搖頭,忽覺肩上有人輕輕按住,回頭一看,卻是禹司鳳。他縱然對發生的一切都是一知半解,卻沒有多問,只低頭看她。璇璣只覺所有的委屈似乎找到了可以發泄的對象,叫了一聲司鳳,起身死死抱住他,淚如泉湧。

  到最後,還是羅睺自己報的仇,想必當時她靠近琉璃盞的時候,羅睺便已知道了她心頭的猶豫。她這一生已經有了太多需要顧忌的人與事,再也不能像做修羅或者小時候那樣隨心所欲,黑白分明。做人的可悲之處,或許便在這裡了,縱然無奈,卻也沒辦法。她也學會了說一些冠冕堂皇的話語來為自己打氣,內心卻已經知曉在乎是什麼。

  「我變了,可是羅睺你永遠也不會變。」她低聲說著。羅睺計都,做修羅的時候亦是快意恩仇,走到終點的時候也毫不拖泥帶水,修羅永遠也不知恐懼,只做自己想做的事,而她褚璇璣,從此刻起也徹底脫離了修羅的身份,成了一個真正的凡人。

  騰蛇大哭起來,完全沒有任何形象。無支祁也懶得理他,轉頭對帳後的天帝說道:「喂,天帝老兒,那時候偷走你家的神器是我不對,殺了天界那麼多神仙,也是我的錯。均天環已經被我捏碎啦,這又是一條罪狀,我本來是打算見到你,把策海鉤還給你,不過你也看到了,策海鉤被燒成了灰,這條罪狀可不是我的錯。你老人家要定罪就趕快定罪,這回再去什麼無間地獄油鍋地獄,老子也是伸頭一刀,再也不跑了。」

  他這話一說,璇璣他們都吃驚極了。璇璣急道:「你……你來這裡……就是要說這個?來自首認罪的?」

  無支祁咧嘴一笑:「廢話,不然你還真以為老子是要上來謀反的嗎?這等腌臢勞累的事,我可干不來!」

  天帝在帳後沉默良久,道:「廊下諸多神將,都是你與騰蛇相救的,好教他們免受天火焚燒,孤對你二人的大義,十分感激。」

  無支祁把手一擺:「好啦!別那麼多廢話,我頂不愛這套!快,要殺要剮,趕緊的!我這急性子可忍不得!」

  天帝又道:「此次你與騰蛇救人,昔日殺神將之過,可以抵消,然而偷取神器,毀壞均天環之過,仍是要追究。還要加上神巫居住的山頭為你所毀,所喜沒有傷亡,否則便要罪加一等。」

  無支祁先是搖頭晃腦地聽著,待聽到神巫沒死,不由瞪圓了眼睛,叫道:「沒死?!不會吧!靠,這回的買賣不划算了!居然沒死!」

  天帝道:「孤豈會任你在昆崙山行兇。那紫狐之死,乃是她的命數,縱然神巫不殺她,她備受情慾煎熬,道行皆損,也活不過幾年。孤亦知道你素來心高氣傲,此事只怕不會善罷甘休,雖然此事究其根本,乃是你們擅闖昆崙山導致,然而最先的原因還是孤與白帝的一個賭約,誘使你們找來,所以也怪不得你們。那擅自出手傷人的神巫已被關押起來等候審問,必然讓他受到懲罰,孤言出必行,你也不要再追究了吧。」

  無支祁倒也知道天帝委實是個言出必行的人物,於是點了點頭,又加一句:「要狠狠地懲罰!最好也把他一掌拍死了!不過……你說什麼賭約,是怎麼回事?把咱們誆到這裡,就是因為你們倆那什麼勞什子的賭約?」

  天帝沉吟片刻,才道:「璇璣,其實自你今世投生為人,孤與白帝便時常暗地觀察你。你的命數不在天定,孤也看不透你的未來。先時你怨氣衝天,孤便委託后土大帝將你回歸修羅道,只盼你回歸故土,怨氣稍解,誰知竟是大失誤,若不是當日孤與后土大帝詳談,只怕孤還看不明白糾結所在。今世讓你做人,一是緩解你的痛苦,二來孤亦有私心,只盼人間生活將你的怨氣沖淡,將來天界不至於遭遇報復覆頂。」

  璇璣嘴角微動,苦笑一下,沒有說話。但,到最後他們都看錯了,不是嗎?所有人都以為懷恨報復的人必定是她,誰知那放置了千年的琉璃盞,融了羅睺的魂魄與心,才是真正滿懷怨氣毫不猶豫的那個,只因她是最純粹的修羅。

  「孤亦未想到,那琉璃盞居然生出了靈性,可見天下萬物本都有靈,奈何如今天界……就連孤也一樣,都變得目光短淺,只知放眼在人身上。」天帝很是感慨,過一會,才道:「孤與白帝見你年紀越長,處事也愈加圓滑,只是獨處時,仍與做戰神之時沒有區別。白帝對這種情況十分心焦,他過於在乎天界安危,以至於中了心魔,加上你與無支祁走得太近,前世的記憶難免會被勾起。后土大帝雖然抽走了你的回憶,但人之心何等精妙,縱然是琉璃,也無法琢磨透,你對前世的事情接觸多了,總有一天會想起一切因果。白帝認為你一定會報復,孤卻認定你必然有所改變,於是二人便打了個賭,與其提心弔膽等你找來天界,不如將你召喚過來,所以白帝便派人下界傳旨,並將鮫人亭奴帶回天界,作為誘你上鉤的餌。」

  璇璣道:「不止這樣!你還派人去挖了柳大哥的天眼!害他差點死掉!還來搶均天策海!結果又害死了許多離澤宮的人!」

  天帝嘆道:「孤並沒有派青龍去取回天眼,青龍素來爭強好勝,某日聽說天眼被一凡人偷走,便念念不忘,時常來請命去取回天眼。當日她又來請命,剛好朱雀請命去取回均天策海,於是孤便讓她一同下界協助,誰想她居然將天眼挖出。那天眼命定是屬於柳意歡之物,否則天界寶物豈會由他拿走?不過挖出也好,他妖力有限,天眼放在身上,不出三年便要力枯而死,如今取出,還能再活十年以上。金翅鳥一事,孤亦已得知,朱雀青龍二人之罪,孤不日便要下諭處罰。」

  璇璣突然有點後悔自己嘴快了,柳意歡還等在龍門那裡呢!青龍要一被處罰,肯定沒個百兒八十年的不能下界,他最多活個十幾年就要死了,哪裡能等得到?不過轉念一想,青龍殘忍無賴,誰都不喜歡她,等不到最好,省得柳大哥和這麼討厭的女人雙雙對對,看著就沒意思。

  「起初孤與白帝的賭約是一盤玉棋子,他賭你必然會報復,孤賭你會放下恩怨,誰輸了,那玉棋子便歸誰。沒想到,勝負未明,白帝卻走了,這賭約,到頭來還是成空。」

  璇璣沒有說話,其實他們的這場賭約,是雙贏。她當時真的有放棄報復的想法,所以天帝贏了,然而最後報復的是成為琉璃盞的羅睺,羅睺計都本為一人,所以白帝也贏了。只是事到如今再看這個賭約,難免感到天界的那種盛氣凌人與高高在上,她非常不喜歡這裡,很想立即就離開,不過轉念想到自己發怒把昆崙山和天界燒了個大半,心裡到底還是舒坦些的。

  無支祁嘆道:「你們的賭約啊恩怨啊,說完了吧?到底什麼時候才來給我一個答覆?」

  天帝道:「孤說過,殺害神將之罪抵消,毀壞山頭之罪亦可抵消。你所犯之罪,便是偷取與損壞神器,外加擅自逃脫監管。孤念你一片英勇直爽,胸懷霽月,此次不再打入無間地獄,押入天牢關押兩百年,便可恢復自由。」

  無支祁摸了摸下巴,嘻嘻笑道:「那敢情好,天帝老兒果然厚道!不過我還有個請求……將我關在地府的牢房裡可好?這天界,呆得我渾身不舒服,吃飯也沒滋味……」其實他是聽說紫狐在陰間,想去看看。

  天帝笑道:「口腹男女乃為兩大欲,豈可輕犯。你聰明伶俐,只要下苦功修行,來日必成大道,何苦貪這二欲。」不愧是天帝,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小伎倆。

  無支祁嘆道:「老子生在這個世上,長著嘴是要吃飯,叫美女,來享受,才不稀罕做什麼神仙,你老人家不用操這份心了。」

  天帝道:「頑固不化,也罷,天界亦容不下你這等潑皮耍賴的人物,便依你,孤將你轉交給后土大帝,由他處置。」

  無支祁哈哈大笑,裝模作樣地對他一鞠躬,唱喏道:「多謝天帝!」

第六卷 我本琉璃 第三十二章 忘卻三生(二)

  一語未了,只聽殿門外喧嘩聲如山,諸守衛顯然是找來了這裡,發現一片廢墟中只有這座神殿毫髮無傷,狂喜之下紛紛叫嚷起來,奈何天帝設下了界,誰也進不去,只急得要撞門。

  璇璣臉色大變,瞪向帳後,不知這天帝是不是要食言,仗著人多將他們抓起來。

  天帝道:「無支祁,你且與他們去吧。孤囑兩員神將押送你至邑都,交由后土大帝發落。」

  無支祁答應一聲,利落地過去開門,手剛碰到門框,只聽「砰」地一聲,緊跟著咣當巨響,卻是那殿門被眾人從外面撞翻了,砸落在地,眾人和地上騰起的煙塵一樣,席捲而入,眨眼就把無支祁圍在當中,恨不得用兵器把他刺成馬蜂窩。

  「大膽猢猻!你敢對天帝做什麼犯上舉動?!」有人厲聲喝問他。

  無支祁只是笑,並不說話。眾人又發現了殿後躺倒一地的神將,眨眼又把璇璣和禹司鳳圍在當中,刀劍亮閃閃地,對準這幾個罪人。一人又叫:「天帝!您沒事吧?」

  天帝在帳後道:「撤開,不得傷害他們。將這些神將扶出去。」

  那些人半信半疑,猶猶豫豫地將倒在地上熟睡的青龍他們扶到外面,突然想起什麼,又問:「屬下們找遍了昆崙山也不見白帝的蹤影,是否與天帝在一處?」

  天帝聞言,卻嘆了一聲,聲音甚是沉痛,半晌,方道:「他……已自去輪迴,重新成道。白帝一職暫時空缺,明日孤自會昭告天界。」

  眾人大吃一驚,所謂去輪迴,就等於是死了。白帝死了——這是什麼兆頭?!騰蛇方才一直將驚痛憋在心裡,這會聽到天帝說他自去輪迴,重新成道,心中不由大痛,忍不住痛哭出聲,昔日里他對屬下的寬厚仁愛一一掠過心頭,他哭得幾欲暈過去。眾人先時還不敢相信,待見到騰蛇哭成這種樣子,又見地上一攤隨風散開的灰燼,瑩瑩絮絮,猶如一粒粒極細小的琉璃砂,靈性尚存,終於相信白帝是死了,那便是他的骨灰。一時間眾人都大哭起來,有人想到能用火將白帝燒死的,唯有璇璣一人,再也按捺不住,提戟便朝她刺去,天帝亦來不及阻止。

  璇璣猶在發愣,那方天戟刺到面前也沒反應,騰蛇突然暴起,抬手抓住那方天戟,沉聲道:「不要亂動!」話音未落,那方天戟早已被他掌心的火焰燒化,斷在地上。眾人知道他的厲害,也知道他現在是璇璣的靈獸,與謀反派是一類,只得在後面破口大罵,但誰也不敢擅自出手了。

  璇璣怔怔抬頭,只見騰蛇的側面,長長的睫毛上濕漉漉,淚水遍布。他並沒看她,也沒說話,事實上,她自己也不知與他說什麼。白帝之死雖然不是璇璣出手,但她此前亦有殺他之心。琉璃盞是羅睺,與她也沒什麼區別,原本都是一人。

  她低下頭,輕道:「騰蛇,你怪我吧。」

  騰蛇一愣,奇道:「怪你……為什麼?」

  璇璣也是一呆,「你……不知道那琉璃盞和我……我們是……」

  「是什麼?」騰蛇更奇怪了。

  「不……沒什麼……」原來他不知道,璇璣嘆了一口氣,道:「回頭我再和你仔細說。騰蛇,咱們的契約如果要解開,必須得斬了我一條胳膊,我心疼,想必你也不願。這樣吧,我允許你永久離開我身邊,想回來就回來,想走就走,不再受契約所累。」

  當時她給騰蛇規定的期限是三日,三日內不回到主人身邊,靈獸的神力就會漸漸枯竭,所以騰蛇的頭髮也變成了暗紅色,如今她說出允許永久離開,按照自己的心意行動,除非璇璣死,他這個靈獸也得跟著死,其他倒也和解開契約沒什麼兩樣。

  騰蛇心中煩躁,胡亂點了點頭。若在以前,他必然要開心得大叫起來,可是如今白帝死了,他只覺像是自己一個父輩過世,那種傷心無法言喻。做神仙的,除非發生修羅襲擊那種戰爭,否則便沒有生老病死之苦,他從來也沒有想過「死亡」,「輪迴」是怎麼樣的,那些屬於卑微的凡人,聽來就像遙遠的另一個世界,可以毫不在意,拿來說笑,甚至害死幾個凡人也不過是去「輪迴」,長久的生命是不會截斷的。

  如今他終於明白,生與死並不是那麼簡單冰冷的東西,一個死亡帶走的不單單是生命,還有親密之人所有的感情與遺憾,以及種種回憶。不可玩弄輕視生命——天帝的話曾被他當作耳旁風,任性妄為,現在終於明白其中沉痛的含義。

  「騰蛇!你幫著這些謀逆,殺了白帝!」方天戟被燒斷的那人,氣急敗壞地吼了起來。

  騰蛇不欲與他爭辯,只搖了搖頭,彎腰將地上的骨灰還有燒化的琉璃盞殘骸收拾起來,撕下衣襟包好,小心放在胸口。這個動作一下提醒了無支祁,趕緊舉手叫道:「哎哎,我突然想起來有點事,天帝,不好意思哈!能不能讓我先回一趟人間?我有點事要處理,保證馬上就回來!」

  天帝總是拿他這種憊懶的性子無法,只得問道:「何事?」

  無支祁拍了拍胸口,紫狐的骨灰還放在那裡,說道:「我有個朋友……就是被神巫殺死的那隻小狐狸,我想把她的骨灰埋了。」

  天帝居然沒生氣,反而贊道:「理應如此,凡人有情,你與她雖然身為妖類,多情之處,居然不讓人。孤許你下界安葬骨灰,一時辰之內便回。」

  無支祁對著帳子咧嘴一笑,道:「我便知道,天帝果然是個大好人。我去啦!在這裡等著我,馬上就回來!」

  說罷眨眼就消失在殿外,有人想阻,手剛伸出,他便如一陣風一樣,散了開去。眾人急道:「天帝!此妖向來跳脫不羈,如今好容易捉住,怎麼可以放他離開!何況白帝亦是死於這些人之手……」他們惡狠狠地瞪著璇璣三人,恨不得用眼神殺死他們。

  天帝道:「此事與他們無干,乃白帝自己心魔所致,孤心中傷痛,更甚於爾等,然不可以傷痛強加於人。」

  眾人又急道:「就算白帝之死與他們無礙,但昆崙山被焚燒,天界亦被燒得七零八落,此等大罪,豈可輕易饒恕!倘若傳出去,只說堂堂天界如此無用,竟被下界幾個狂人放火燒得一塌糊塗,天界臉面何存!」

  天帝突然放沉了語氣,似有責備之意:「昔日爾等便是太過注重所謂的天界臉面,才不將下界眾生放在眼裡,故而做下這許多錯事!莫非天界便高人一等,可以恣意妄為,卻受不得半點責罰?此次天火隕落,亦是一個警示!爾等速速放下尊貴為神的架子,嚴以待己,以免將來做下不可挽回之事!」

  眾人被他說得鴉雀無聲,只得灰溜溜地扶著昏迷的眾神將退出殿外,只留幾人看守殿內璇璣三人。璇璣猶豫道:「天帝……我、我們……」他們氣勢洶洶跑來昆崙山,誰也沒想到會是這麼個結局,縱然大仇得報,心中卻毫無快意。想來此件事中,最有快意的,竟然是化成琉璃盞的羅睺,他與白帝這一對冤家,共焚於修羅之火中,痛快淋漓,走黃泉路的時候,只怕也要大笑。

  做人縱然有千般好,可她還是不由自主羨慕並懷念這種洒脫,快意恩仇,赤條條來去無牽掛。這才叫真正的自由與恣意。

  禹司鳳一直在觀察,他來得遲了,並不清楚璇璣與天界的諸般糾葛,然而他向來聰明,從天帝的言行與璇璣的表情里,到底是看出了一些端倪,此事甚是尷尬,只怕多說無益,便上前一步,朗聲道:「天帝寬宏,此間事已了,再無牽掛。我等擅闖昆崙山,擾亂天界秩序,自知罪孽深重,還請天帝降旨定罪,絕不敢有異言。」

  他以退為進,看出天界對璇璣有愧疚,卻先放低了姿態,擺明是讓天帝放過他們。

  天帝卻微微笑道:「多年不見,星君依然伶俐聰穎。只是凡間繁華,如今便忘了天界之清冷?」

  這話一問,眾人都呆住。禹司鳳更是一頭霧水,茫然之極。

  天帝感慨道:「星君曾是天河畔黎明最早升起的一顆星,每日勤勉,從無懈怠。昔日天河畔曾有化石織女每日織布,星君惑於其美色,便化成少年與她相識——此段過往,星君業已忘記?」

  禹司鳳極為尷尬,萬萬想不到自己居然也有這麼一段過往,忍不住拿眼去偷偷看璇璣,只怕她不快活。誰知她面上突然一紅,先是欣喜,跟著卻是隱隱有些憤恨,最後又變成了淡然。

  這諸般情緒變化更讓他摸不著頭腦,只得拱手道:「我……我早已忘卻前世之事。」

  天帝笑道:「星君與織女的私情為人揭發,便罰了星君下界歷劫百世,今世卻是投胎做了金翅鳥,孤亦沒有想到,今日還能見到星君。」

  禹司鳳惶然道:「敢問天帝,在我身上下印,令我徘徊陰間是何用意?莫非與我前世有關?」

第六卷 我本琉璃 第三十三章 忘卻三生(三)

  天帝笑嘆:「星君下界歷劫百世,所經歷的自然比尋常人多數倍。當日將璇璣罰下界的時候,白帝突然提起星君你,星君對化石織女情深似海,每一世做人定要尋得面容與織女相似的女子才肯婚娶,因此世世孤獨。白帝言道,這一世你二人如有機緣巧合,遇上了不知是怎樣的情狀,誰想一句戲言成真,你二人遭遇纏綿悱惻,分分合合,這一世終於了卻星君之願了。」

  禹司鳳好不尷尬,化石織女也好,星君也好,他是半點印象也沒有,不過當日初見璇璣,便覺面善,日後朝夕相處,更是情思不可抑制,想來果真是因緣前定。那什麼星君,說他痴情,他卻獨獨愛織女的皮相美色,只要面容相似就好;若說他不痴情,何苦世世為人世世孤獨,這一樁情事,真是亂七八糟,莫可名狀。

  天帝又道:「星君此生為妖,擅闖昆崙山之罪比凡人還要嚴重,是必死的罪名。孤特將你轉移出去,一為愛護,二來,孤也想看看星君今世是怎樣的脾性。孤令星君窺得多年之前的往事,也意在提點,星君莫非忘記當日璇璣進入地府,星君上一世的生魂得以窺見,登時難以忘卻。星君歷劫日期將滿,本要回歸天庭,只因當日地府驚鴻一瞥,連天界也不願回歸,更在后土大帝面前起誓。誓言朗朗,未絕於耳,星君如今心愿得償,卻忘記了先前之事?」

  禹司鳳又是尷尬又是茫然,只得垂手道:「委實不記得了,卻不知當日我許了什麼誓言?」

  原來他在地府里見到璇璣上輩子的生魂,不是讓他了解其中的真相,而是讓他記起當年自己一見之下如何心馳神搖,從而不知拿什麼東西起誓,逼著人家再讓他跟著下界做人。這回事當眾說出來,實在丟人,縱然禹司鳳一向穩重內斂,這會也是臊得臉皮通紅,結結巴巴,不知如何自處。

  天帝笑道:「當日星君在后土大帝與孤面前起誓,再做十世人,世世都要娶得璇璣為妻。后土大帝於是戲問星君,無憑無據,何必要替你造因緣,又將璇璣前世種種事迹說與你聽,星君當時便起誓,娶不到璇璣為妻,寧可陪她墜身無間地獄,永不回歸天界。孤與后土大帝為星君痴心所感,故而令你二人托生在人間,同為修仙者。然而娶妻之事,全看緣法,不可人力強行為之,星君今日與璇璣締成姻緣,豈不是百世心愿得償?」

  禹司鳳轉頭去看璇璣,她似笑非笑,似嗔非嗔,此種情態,令人心醉。見他盯著自己,璇璣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也瞪回去,悄悄用手指在臉上颳了兩下,無聲地對他做口型,那意思,大概是說他原來是積年的老色鬼,貪戀美色,連前途都不要了。

  禹司鳳又好氣又好笑,想到自己前世這般趣事,其實和璇璣的身世毫無干係,但陰差陽錯之下,居然也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老色鬼」這三個字,想必要被他背上一輩子不得翻身了。

  天帝又與禹司鳳說一些他前世的事情,本來犯了男女之罪並不至於罰下界歷劫百世,但星君這個人怪就怪在這一點,他死活不肯認錯,覺得年少戀慕美色,雙雙對對乃是人之常情,卻不曾想過他和織女不是人,是神,人之常情這一句,豈能用在他們身上。他面對眾多責難坦然處之,毫不變色,此人的固執,和璇璣有一拼。

  既然不肯認罪,那自然就要加重懲罰,因此他被罰歷劫百世,從畜生道開始做起。天河畔的化石織女並不解情事,昔日星君化成少年來與她嬉戲,她也只當是解悶,後來發生了星君被罰之事,大約是將她嚇到了,從此更加沉默寡言,最後鬱鬱而終,化身成了天河畔的一塊青石。

  星君歷劫數世,死後生魂被拉去地府,得知化石織女神魂俱滅的消息,眾人都以為他會大鬧一場,抑或者痛哭流涕,不可開交,誰知他只長嘆一聲,道:「死了也好,做神仙的,誰又知道真正的死是什麼滋味。她始終比我幸運一些。」

  直到今天,地府與天界眾人也摸不透星君對織女究竟是怎麼樣的感情,此為諸神茶餘飯後必定閑聊的話題之一,眾說紛紜,莫可一是。

  璇璣見禹司鳳和天帝聊得投機,自己也插不上嘴,只得站在那裡發獃,不防胳膊突然被人輕輕一碰,騰蛇的聲音在頭頂響起:「你不是說有事情要和我說嗎?這會得空,說罷。」

  璇璣見他神情平淡,和往常大不相同,心裡便有點猶豫。騰蛇對白帝的感情,她略微知道一些,畢竟他們一個是靈獸一個是主人,相處了那麼久,不可能面對面不說話,騰蛇若是開口,不是說美食,必定就是談天界了。

  談到天界,白帝便是最多被提起的那個名字,在騰蛇的嘴裡,白帝就是完美光明,睿智冷靜,什麼都會,什麼都難不倒他。他是個淘氣的下屬,總是偷偷溜出來玩,故意違抗白帝的命令,那其中,多少帶著撒嬌的味道,像個頑皮的兒子,希望引起父親的注意。白帝也沒有讓他失望過,他縱然責罰他,斥罵他,但從來沒有真正惱過他,所有人都說白帝寵他,倒也不是毫無根據。

  這樣一個從來不會犯錯,高高在上的人,其實卻犯了最大的錯誤,藏著天下最可怕的秘密。這件事告訴騰蛇,他會不會難以接受?

  璇璣猶猶豫豫,花了兩柱香的時間,總算把前因後果大概說了一遍,說完抬眼偷看騰蛇,出乎意料,他面色如常,只是略顯得蒼白,並沒有任何激烈的反應。

  「……就是這些了?」他低聲問。

  璇璣點了點頭:「就是這樣,因為白帝對羅睺計都做了這麼過分的事,所以被困在琉璃盞里的羅睺便採取了報復,兩個都被修羅之火燒成了灰。」

  騰蛇跟著頷首,淡淡說道:「我明白了,果然,是白帝他……做錯了,錯得十分離譜……」一語未了,眼淚卻掉了下來,他用手狠狠捂住,肩膀微微顫抖。

  璇璣忍不住想拍拍他的肩膀,安慰兩句,然而想到自己的身份,她也曾想過要殺白帝,一時間卻也找不到什麼安慰的詞,只能長嘆一聲。

  騰蛇的肩膀被她一碰,驟然縮回去,他跳了老遠,躲開了璇璣的手。

  璇璣只覺尷尬又難過,無奈地看著他。騰蛇粗魯地用袖子抹臉,好容易將眼淚都擦光,睫毛上還沾著淚珠,低聲道:「我要留下來,你們走吧。」

  璇璣心中不舍,輕道:「你是想以後再也不見我們了?就這樣永別嗎?」

  騰蛇搖了搖頭,有些茫然:「我不知道,但我現在不想見你。」

  說完,他不顧天帝還在那裡和禹司鳳說話,飛快跑出殿外,眨眼就消失在遍地的廢墟里。璇璣忍不住想追,天帝卻嘆道:「隨他去吧,世上的道理,總要自己去體會,別人說得再多,其實也沒有用處。」

  禹司鳳拱手道:「天帝,我等擅闖昆崙山……」

  他是不想在這裡再待下去,所謂夜長夢多,畢竟是白帝死了,天界被燒了,天帝不追究也罷,天界其他人卻對他們恨之入骨,再待下去,總是不好。

  天帝未等他說完,便道:「也罷,你們下界去吧。此一番情事,何來罪,何來錯?都是昔日因今日果,天界自作自受。」

  禹司鳳等的就是他這句,當下拱手行禮,轉身想走,回頭卻見璇璣怔怔站在原地,他轉念一想,立即明白無支祁還未回來,這一別,此生做人是無法再見了,只有等死後回歸地府,做短暫的歡會。

  天帝低聲道:「璇璣,做人如何?」

  璇璣微微一怔,跟著卻展顏微笑,重生做人,十八年來苦澀甘甜彷彿一一掠過眼前。若說苦,自然也是極苦,人與人的相處,總歸是苦澀的。但正因為有這種種苦澀,或是猶豫不決,或是孤獨彷徨,或是被種種情誼絆住了腳無法瀟洒自我,所以做人的甜蜜才顯得分外醇厚難得。

  做人有做人的無奈,做神有做神的苦澀,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十全十美的事情,從來也不會存在。但至少,她從此不會再孤單了。

  她點了點頭,笑道:「做人很好,從未有過的好。」

  天帝亦安心道:「既然如此,那便去吧。」

  璇璣本想等無支祁回來再做一番話別,但眼下看起來,是等不到了。她只得和禹司鳳向天帝拱手道別,在天界諸神虎視眈眈的怒目下,在一片殘壁斷垣的廢墟中,離開了昆崙山。

第六卷 我本琉璃 第三十四章 忘卻三生(四)

  走到一半,璇璣突然大叫一聲不好,掉臉就往回跑。禹司鳳不知出了什麼事,只得惶惶然跟在後面,跑到神殿門口,那些神將見他們又回來了,登時橫眉怒眼豎起兵器,擺明了不會再讓他們進去。

  璇璣道:「我還有一件事忘了問天帝,請讓我進去。」

  那些神將誰來理她,她燒了美景如畫的昆崙山,上方的天界只怕也燒得厲害,加上白帝莫名其妙死了,若不是礙著天帝的吩咐,他們早已衝上來將他二人剁成狗肉之醬。

  璇璣急道:「讓我進去呀!真的有事要問他!」

  話音剛落,只聽殿門吱呀開了一道縫,一個殿前服侍的力士緩緩走出來,低聲道:「褚璇璣,你要問的問題,天帝讓我來轉告:鮫人亭奴早已放回東海之濱,並沒有關押進天牢。昔日請他上來,不過是為了了解將軍大人轉世後的脾性。所謂連坐,並不存在。」

  璇璣心中一松,卻也奇怪,問道:「天帝怎麼會知道我要問他這個?」

  那力士道:「天帝無所不知。你要問的問題已經回答了,速速離開昆崙山吧。」

  璇璣點了點頭,回頭走了幾步,忍不住回頭又問道:「亭奴真的被放回去了?沒被傷害?」

  那力士微微冷笑道:「天界如何會騙你。何況那鮫人也自有一些道行,他日只怕還要回歸天庭加官進爵,如此人才,天界怎會加以迫害。」

  言下之意,她來天界找麻煩都是無理取鬧,多虧天帝寬宏大量才沒追究她的責任,她眼下的追問都是不知好歹。

  璇璣並沒與他們計較,到了這種時候,也沒什麼可計較的了。

  回首他們氣勢洶洶,一行人天不怕地不怕地跑來昆崙山,最後七零八落,只剩得兩個人回來,起初的豪氣也因為諸多波折被磨損得蕩然無存。離開開明門的時候,彷彿是默契一般,璇璣和禹司鳳互相打量一番,都苦笑起來。

  「真是發生了許多事。」禹司鳳輕輕說著,替璇璣把額上的亂髮理順,「不過還好,我們都活著,還能一起回去。」

  璇璣眼怔怔地看著他,只是抿嘴笑,並不說話。禹司鳳在她光潔的額上輕輕一彈:「笑什麼?賊忒兮兮,一看就沒好事。」

  璇璣笑吟吟地走了幾步,慢悠悠說道:「只可惜我不是那化石織女,星君白白追隨了一場。」

  禹司鳳早知她必然要拿此事嘲笑一番,也不惱,淡道:「何苦執著那一場前世,與你我如今,又有何干。我既不會改名叫星君,你也不會改名叫羅睺計都,都已過去了。」

  璇璣又驚又喜,低聲道:「原來你已經知道我的前世了,那名字……你也知道了。」

  禹司鳳笑道:「我在地府倒是看到了一些好東西,回頭說給你聽。」

  璇璣點頭:「我在昆崙山也看到了一些有趣的東西,回頭咱倆一起說。」

  說罷,兩人又是一笑。當日一人在地府茫然徘徊,一人在幻境中苦楚無法自拔,誰也不曾想過真的還能回來,這一切真的可以過去。

  如今真的都過去了。

  兩人順著赤水河,肩並肩一路往下走,走到龍門那裡,果然見柳意歡還危襟正坐,動都不動一下,回頭見他二人來了,柳意歡的表情如同見到鬼一樣,暴跳起來,衝上前一把扯住禹司鳳的袖子,吼道:「回來了?!沒事?!」

  他在下面等青龍,等得也是心急如焚,又擔心璇璣他們出事,後來見到昆崙山燒了起來,火光衝天,心下更是黯然,只當以後大家真的要在地府團聚了,誰想他二人竟安然無恙地走了過來,他還當是自己在做夢。

  禹司鳳笑道:「沒事,好的很。」

  柳意歡心中一松,放開他的袖子,軟軟地坐回去,嘆道:「老子被你們嚇得又少了十年壽命。」

  璇璣撅嘴道:「你找青龍做老婆,才是有多少年壽命就被嚇得少多少年。」

  柳意歡白她一眼,咕噥道:「小孩子懂個屁……來來,小鳳凰,和大哥說說你們在天界幹了什麼好事……對了,無支祁和騰蛇呢?」

  他不提還好,一提這兩個人,璇璣的臉色都暗了下來。柳意歡頓時覺得不好,回頭驚愕地瞪著禹司鳳,他急忙道:「無支祁他自願服罪,繼續回陰間服刑。騰蛇……想必是白帝的死令他打擊很大,只怕短期是不會回來了。」

  柳意歡又鬆了一口氣,拍拍胸口:「老子又被你們嚇掉五年的壽命,你們這些小崽子,老子本來就沒幾年活了,這個嚇一嚇,那個唬一聲,老子的命都被你們給瓜分了。那白帝怎麼會死?」

  禹司鳳簡單將經過敘述了一遍,只是他對璇璣先前的遭遇並不十分清楚,加上他在地府的遭遇也有些離奇,故而都隱去不說。柳意歡越聽越離奇,眼睛瞪得老大,奇道:「那琉璃盞倒是厲害的很!俗話說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它可是隱忍了千年,君子中的君子!」

  說完又覺得奇怪:「琉璃盞好好的報什麼仇?不就是塊琉璃嘛,難不成以前被白帝失手砸碎了,就懷恨在心?」

  璇璣淡淡一笑,輕道:「因為……我就是琉璃啊。」

  柳意歡沒聽清,還在連聲追問,忽聽頭頂一人笑道:「喲,你們都走了?也不等等我。」

  眾人只覺眼前一花,無支祁眨眼就落在了地上,大約還特地洗澡換了衣服,頭髮也梳得整整齊齊,與以前那種邋遢的模樣不可同日而語。柳意歡忍不住吹了一聲口哨,玩笑道:「美男子,打扮這樣好,去陰間看情人嗎?」

  無支祁哈哈一笑,道:「嗯,邋遢了一千年,也該乾淨乾淨。以後還不知要再邋遢多少年呢。」

  璇璣依依不捨地看著他,輕聲道:「無支祁,其實你可以不回去的……」

  無支祁搖了搖頭:「大丈夫說一不二,老子可不幹那種背信棄義的事。」他見眾人都露出傷感的神情,依依不捨,便哈哈大笑起來,抬手在禹司鳳肩膀上狠狠一拍,咧嘴笑道:「少來這麼娘們的一套,老子可不愛看。以後總有相見之日,陰陽之隔,你我幾個又何曾懼怕過。」

  璇璣還想和他說一會話,他這一去,還不知多久才能見到,說不定只有等她和司鳳死了,到時候雞皮鶴髮地在陰間相見,未免不雅。

  無支祁抬頭看看天色,道:「不早啦,一個時辰快到了,我得回去了。」說罷縱身一跳,人已在數丈之外,利落乾脆。璇璣追上幾步,急道:「無支祁!」話到嘴邊,只覺千言萬語,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無支祁遠遠地朝他們擺擺手,朗聲道:「過去的事就過去啦,別再胡思亂想!回頭來地府玩,老子請你們喝酒!」

  一語未了,人已消失,再也不見蹤影。

  璇璣心中傷感,怔在那裡半天也緩不過來。禹司鳳挽住她的手腕,柔聲道:「他說得也對,過去的都過去了。咱們應當忘卻三生,看以後的日子。璇璣,咱們第一個孩子,你想是男是女?」

  他前面說的正正經經,後面突然問這樣一個問題,璇璣呆了半天,臉上突然一紅,把手抽回來,白他一眼,急道:「誰……什麼男啊女的!老色鬼說話總這樣討厭!」

  禹司鳳哈哈大笑起來,柳意歡也跟著笑,拍手道:「你們兩個小冤家,也總算混到這一日了。司鳳,我看你們也別等了,這便離開昆崙山,直接去少陽派,向褚掌門求親,早點把這事定下才好。」

  禹司鳳奇道:「大哥不和咱們一起去嗎?」

  柳意歡眼睛一瞪:「我還等你家嫂子呢!」

  禹司鳳默然無言,璇璣急道:「你也是個色鬼!青龍有什麼好?又壞又討厭,看到人家漂亮你就不管不顧。什麼嫂不嫂,我們才不認,你趕緊和咱們走!」

  柳意歡還想辯解,禹司鳳忽道:「不錯,而且那青龍只怕也來不了,她私自下界搶了你的天眼,可不是天帝的命令,回頭要責罰她呢,大哥在這裡也是白等,和咱們走吧!」

  「啊啊?不是天界的命令?」柳意歡還一頭霧水,後面璇璣怕他聒噪,嚷嚷著不肯走,早就一個手刀砍在他脖子後面,柳意歡哼也沒哼一聲,就軟了下去。禹司鳳一把撈起他,扛在肩上,回頭有些好笑地看著璇璣,道:「他醒來,還不知要怎麼鬧。」

  璇璣把鼻子一哼,「怕他不成!再說,你……你要找我爹,求……求那個什麼的,沒有長輩怎麼行。」她還不太好意思光天化日之下說出求親兩個字。

  禹司鳳笑道:「既然如此,那我還是要問那個問題,你要男還是女?」

  璇璣不等他說完,早已跑了老遠,禹司鳳笑吟吟地追上去,兩人又笑又說地走遠了。

第六卷 我本琉璃 第三十五章 忘卻三生(五)

  夏去秋來,首陽山小陽峰上的楓林盡數紅了,焚霞蒸火一般。年輕弟子們在刻苦修行後,最喜歡來這裡三三兩兩小聚談天,不過今日不知為何,半個閑人也沒有。

  幾個月下來,玲瓏微微有些發福,以前瘦削的下巴如今也變得飽滿了。她穿著一身淡紫衣裙,抬手去摘楓葉。楓葉紅如火,她的手腕皓白如霜,兩相映襯,格外好看。她摘了兩根枝子,反手遞了一根給身旁的綠衣少女,一面輕道:「才回來沒多久,你可又要走了。」

  那少女綠裙如雲,正是璇璣。當日她和禹司鳳商定好了求親日期,便自行回了少陽峰,隔了不到半月,柳意歡便充作媒人,替這兩個年輕人說親事了。褚磊得知如今離澤宮由禹司鳳執掌,大刀闊斧地改革,與往昔詭異作風大不相同,不由連連稱讚,在老一輩人的心裡,人總要有個歸處,不可能成天談風月,很顯然禹司鳳執掌離澤宮的事情令他夫妻二人十分滿意,當即便同意了婚事,商定好九月大婚。

  再過幾日,離澤宮的花轎就要抬上來,璇璣總算要風光地做一回新娘,再不用像上次那樣,羨慕地仰望著玲瓏的幸福。不過在她心中,這些其實都已經不重要,在昆崙山經歷了那麼多慘痛的回憶,有時候午夜夢回,她甚至會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褚璇璣還是戰神將軍,抑或者,是那個羅睺計都。

  那些傷痛過往令人脆弱,也更加體會到平凡度日是怎樣的一種幸福。

  「我又不是不回來了。」她笑,「只要我想,隨時都可以御劍飛回來看你和爹娘啊。等你生了寶寶,休養一段日子,也可以去離澤宮看我。如今離澤宮可沒有什麼女人不給進去的破規定了。」

  玲瓏聽她提起寶寶,不由低頭輕輕撫向自己的腹部。她已經懷孕兩個月了,鍾敏言得知妻子懷孕,每天就像被燒著屁股的猴子,不得安生,一會給她送吃的,一會陪她在軟榻上午睡,不要說御劍飛出去玩,就連走路走多了他都痛不欲生彷彿她馬上就會小產的模樣。何丹萍見鍾敏言這個樣子,只能嘆道:「他自己還是個孩子,卻要做孩子的爹了。」

  玲瓏想到好笑的地方,不由抿唇展眉,滿面春色。她從前跳脫的神采已經收斂不少,如今看上去真有一些少婦的韻味,令人陶醉。璇璣跟著笑道:「才兩個月,肚皮還沒漲起來呢,姐夫就急得不行,今天你和我出來散心,回頭他晚上肯定要嘮叨我不夠照顧你。全天下只有他會照顧你,我們都不行的。嘿,等你真生孩子的時候,姐夫只怕要急得上吊呢。」

  玲瓏嬌嗔地白了她一眼,昵聲道:「小丫頭沒大沒小,取笑他做什麼?回頭你要生娃娃,我就不信司鳳不在乎。」

  璇璣笑道:「司鳳再也不會這個樣子的。」

  「還沒過門就幫自己夫君說話。」玲瓏在她額頭上輕輕一點,甚是戲謔。

  姐妹倆又輕輕說了許多衷腸話,玲瓏到底是懷孕的人,站久了只覺腰酸,這孩子雖然沒怎麼折騰她,沒讓她上吐下瀉什麼的,但她往日的精力好像全沒了,很容易就覺得累,腰酸背痛。她捶了捶腰,埋怨道:「這野小子,還在肚子里就和我搶力氣,生出來還不知要折騰成什麼模樣。」

  璇璣奇道:「你怎麼知道是兒子?」

  玲瓏白她一眼:「你懷孕了就知道,這是做娘之人的直覺!」

  世上還有這種直覺嗎?璇璣覺得很不可思議。正說著,只聽外面傳來一陣笑語,卻是幾個年輕弟子過來楓樹林休息遊玩,抬頭見到璇璣和玲瓏站在楓樹下,不由都愣住,怯生生地行禮:「見過玲瓏師姐,璇璣師姐。」

  說完急匆匆轉身就想走,一個女孩子走得急了,腰間系著的玳瑁墜子被樹枝牽著掉在了地上,璇璣叫道:「你們等等。」上去將那玳瑁墜子撿起來,拍落泥土,遞給那女孩子,柔聲道:「不用急急忙忙的,拿去。」

  那少女眼見璇璣的手伸過來,只驚得臉色蒼白,身邊幾個同伴也是面露恐懼之色,恨不得拔腿就跑。璇璣道:「你的東西,拿去呀。」

  那少女戰戰兢兢地接過墜子,連聲謝也說不出口,掉頭就跑。一行人跑了老遠,隱約聽見有人說道:「沒被她碰到吧?墜子沒被燒爛?聽說她全身都帶火,以前燒死過好多師兄……連掌門都怕她呢,文雨師兄他們都說她是怪物……」

  「背後說些什麼屁話呢?!有種過來說!」玲瓏突然厲聲高叫,頗有當年巾幗不讓鬚眉的氣勢。那些孩子聽到她的聲音,早就一窩蜂散了,玲瓏氣得追上去幾步,罵道:「一群爛嘴巴的王八蛋!別讓我看到你們!明天就全部趕下山!」

  璇璣趕緊扯住她的袖子,小心翼翼地扶著她,輕道:「你可別亂激動,小心肚子里的娃娃,還一蹦一跳的!」

  玲瓏怒道:「派里不知什麼時候興起這些謠言,我們在的時候還不敢說,背後都傳爛了!不好好練功,成天胡思亂想,胡說八道!爹怎麼不管管!」

  璇璣毫不在意地笑道:「他們可也沒說錯,我的確是個怪物。」

  玲瓏使勁推了她一把,臉色一會紅一會白,厲聲道:「你別來說這種無聊話!沒得聽著就寒磣!什麼怪物?你是怪物,那我們一家子都是怪物了?!」

  璇璣還是笑:「我總是說不過你。」她回頭展顏望向楓樹林,滿目火紅的楓葉,如火如荼,放在平時,應當是遊人如織,到處歡聲笑語,她又道:「我一回來,許多孩子連覺都睡不好,你看,知道我來楓樹林,結果他們沒一個人敢來,看了我也要跑。爹還讓我做七峰長老,哪裡是這麼容易的事。」

  玲瓏急道:「話可不是這麼說!你做你的七峰長老,和他們有什麼關係?帶成見的都是些不中用的東西,回頭就把他們全趕走!看誰還敢亂說!」

  璇璣搖頭道:「今天趕了,明天還有人說,用這種法子堵人家的嘴,最愚蠢無比,還會寒了其他弟子的心,對少陽派不是好事。流言就是傳上一千年,真實也不會因為流言而改變,天知地知,那便夠了,何苦與那些不懂事的人生氣。再說,我也不想做長老,你也知道,我從小就是個懶惰性子,做了長老又要煩這個,又要顧全那個,哪是人過的日子。」

  她見玲瓏還是鬱郁不歡,便握住她的手,笑道:「你看看我,我哪點不如你?怎麼可能是怪物呢?明明是美人兒才對。」說著她自己笑起來了。

  玲瓏哧地一笑,在她臉上一擰,道:「我才是說不過你!算了,不和那些無知的東西計較!坐井觀天,目光短淺,以後有他們的苦頭吃呢!」

  兩人又說了一會話,忽見何丹萍與楚影紅分花拂柳地走了過來,一見璇璣,楚影紅便拍手笑道:「可算找到新娘子啦!新娘子,你家相公的人馬都來嘍!想不想偷偷去看他一眼呀?」

  何丹萍過來扶住玲瓏,也笑道:「璇璣,司鳳來了,準備一下,後天就大婚了。」

  璇璣自從回到少陽派等禹司鳳來提親,一等就是大半年,足有大半年沒見到他,心中自然是想念無比,她見眾人都笑吟吟望著自己,知道她們起了玩心,要教唆著她去偷偷找司鳳說話。這裡的風俗是大婚前男女不可以見面,但他們都是修仙者,所謂風俗也不過是拿來應景而已,並不會太當真。

  於是她說道:「在哪裡?我去看看。」

  三個女人都笑了起來,何丹萍道:「在少陽峰頂上的花廳里呢,正和你爹爹談大婚的事情。你這孩子,才半年多沒見而已,後天不就見著了?這就憋不住了。」

  話雖然這麼說,但她還是帶著三人偷偷上了少陽峰。兩個大人當然是不會做偷聽偷看之類的事情,只是站在窗下笑,玲瓏和璇璣兩人一人趴在窗邊一人趴在門前,就著縫隙朝裡面偷看。

  禹司鳳果然坐在花廳中,長袍烏帽,神采飛揚。俗話說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他們也不知隔了多少個秋天沒見了。璇璣本來是抱著玩笑的心態過來偷看,這會卻不知怎的,只覺心跳得厲害,突然發覺偷看一下也不錯。

  只聽裡面有人說了幾句什麼,聽不真切,跟著禹司鳳放下茶杯,突然抬眼,準確無誤地朝璇璣偷看的這個方向望過來,微微一笑。璇璣大窘,趕緊縮手想退開,誰知大門吱呀一聲被人打開,褚磊似笑非笑地站在門口,看著她們幾人。

第六卷 我本琉璃 第三十六章 忘卻三生(六)

  「兩個淘氣包。」他笑著說,在璇璣肩上一拍,卻回頭瞪著玲瓏:「有身子的人也跟著胡鬧!方才敏言去楓樹林找不到你,急得和陀螺似的,你還不趕緊回去?」

  玲瓏哼了一聲,撅嘴道:「讓他急著嘛!還能急死不成?一天到晚不給我這個那個,煩也煩死了。」

  褚磊瞪了她一眼,「胡鬧。」回頭對禹司鳳道:「司鳳你隨我來,為你安排客房。」

  禹司鳳答應一聲,緩緩走出來,褚磊故意走得很慢,似是留點時間給他二人說句要緊話,玲瓏她們幾個也躲在後面不出來。禹司鳳笑吟吟地經過璇璣身邊,忽然低頭在她耳邊輕輕說了一句話,跟著抬手在她腦袋上摸了摸,理順亂髮,這才轉身走了。

  玲瓏憋不住趕緊跑出來,扯著她的袖子連聲問:「他說什麼說什麼?」

  璇璣一頭霧水,喃喃道:「他說,後天看好戲……要我做好準備。」

  什麼意思?什麼好戲?完全摸不著頭腦。連楚影紅也搞不清這少年究竟葫蘆里賣著什麼葯。

  這個問題一直讓璇璣想到晚上睡覺,還是沒想明白到底什麼意思。後天是大婚,他要在大婚上搞什麼好戲呢?哎呀呀,真是想得腦袋都大了。她乾脆不想,倚著床頭看了一會書,擺弄一會架子上的鳳冠霞帔,好容易才沉沉睡去。

  恍惚中,只覺身入一個幻境,周圍光怪陸離,莫可名狀。自己變成了羅睺計都,在床上睡著,等白帝用匕首來斬首,剖腹取心放進琉璃盞。她又驚又懼又怒,百般掙扎,卻半點也動彈不得。再一個恍惚間,自己像是被人放進了琉璃盞,無法動作。白帝的雙手猶如撫摸情人一般,輕輕摸著琉璃盞,低柔的聲音徘徊在耳邊:做一個琉璃美人吧……

  她只覺喉中苦澀,幾乎要嚎啕大哭出來。

  她什麼也不是,不是人,不是神,不是修羅,連畜牲也不是。她只是用琉璃堆出來的怪物罷了,流離在六道之外,卻只想做個最普通不過的凡人。

  周圍彷彿有烈烈的火焰灼燒,火焰中現出一個人影,渾身是血,早已看不出容貌,只有額間一點金印閃閃爍爍。那人低聲道:「我已知道自己犯下大錯,當初為心魔所困,犯下這等罪狀,罪有應得。卿如今喜樂平安,甚慰。天帝曾諭:有心者,凡間即天庭。卿則可改為有心者,琉璃亦是血肉。保重。」

  語畢,火中似有修羅猙獰,生生將他抓了回去,生嚼活吞。那修羅目光灼灼,極為英武,觀其面目,竟有八分像羅睺計都。

  璇璣只覺驚心動魄,不防那修羅陡然抬頭望向她,大掌一揮,衝天的火焰朝她襲來,璇璣大驚失色,渾身猛然一顫,睜開眼,才發覺是一場夢。她渾身一陣冷一陣熱,汗水早已濕透了衣裳。

  是夢?非夢?那是白帝與羅睺死後在地獄裡的景象?

  璇璣惶惶然起身,此時晨曦微露,一夜竟然就這樣過去了。心口跳得極快,她忍不住用手按住,想到白帝說的:有心者,琉璃亦是血肉,不由微有觸動,靠在床頭感慨萬千。

  午後玲瓏又來找她說話,璇璣便問她:「你現在還會做噩夢嗎?」

  玲瓏倒是一怔,想了半天,才反應過來她問得是什麼。她面上一紅,低聲道:「早就沒有啦。你說的對,是我自己沒放開,所以每天都夢到……那個人。現在生活安逸,又有了孩子,我再也沒想過他。」

  她見璇璣不說話,便又道:「都會過去的,不管是什麼天大的事情,當時我們覺得好睏難,根本過不去,可是總有一天,慢慢地,等你突然想起的時候才發現早已把那過不去的坎丟在了後面。」

  不錯,時間慢慢流逝,天大的事情也會被時間的浪潮洗刷成碎片,再也找不到痕迹。今天笑,明天哭,後天覺得活不下去,一切都是那麼煩瑣,又是那麼平淡,這就是人生了。

  「誰沒有個刻骨銘心的事呢?不過再刻骨銘心,回頭總有一天也會忘掉。」玲瓏這樣說。

  璇璣突然發現自己要對這個姐姐刮目相看,姐姐果然是姐姐,她懂得道理還真的是很有道理。

  「玲瓏,我發現你越來越像睿智老頭了。」

  睿智老頭是山下鎮子上一個算命的先生,據說上通天文下知地理,奇門遁甲九宮八卦人文風俗,幾乎就沒他不知道的,所以人家背地裡都叫他睿智老頭,又親切又詼諧。

  玲瓏輕嗔薄怒,揪著璇璣的辮子急道:「亂說!我哪裡像那個長著大黑痣的老頭?!」

  璇璣趕緊笑著躲開,叫道:「是氣質!氣質啦!」

  「他有什麼氣質!敢和本小姐比!」

  兩人正在床上鬧得不可開交,忽聽鍾敏言在門外如喪考妣地叫道:「玲瓏!你不要亂來!小心碰著磕著!」

  說著他就趕緊推門進來了,忙不迭地要把她扶下床。玲瓏急得只叫:「我就只能在床上躺著睡著?這娃兒生著還有什麼意思?要我像木頭人一樣躺十個月不成!」

  「你肯躺著最好,傷了胎氣可不是小事。孩子事小,傷了你自己的身體才是大事。」

  鍾敏言自從知道自己要當爹之後,毛糙的脾氣一瞬間就改了不少,以前少不得要和玲瓏兩人對著干,如今竟是對她百依百順,合理的不合理的統統寵著捧著,比放在手裡的珍珠還呵護。

  璇璣咬著手帕只是笑,道:「姐夫索性用根繩把玲瓏捆在手邊,豈不是安心點。」

  鍾敏言以前見到璇璣不是沒好氣就是不知該說什麼的,如今從前種種心結都化解開,態度自然了很多,當即瞪她一眼,道:「你倒笑!等你做娘的時候就知道利害了。」

  玲瓏被他磨得沒辦法,只得下床走人,嘆道:「如今真是倒過來了,你還沒老卻成了老太太,比我娘還嘮叨。走啦走啦,讓妹妹看笑話!」

  鍾敏言心滿意足地扶著老婆走出門回家歇息去,突然想起什麼,回頭道:「璇璣,掌門讓我來問你一聲,那七峰長老的事,你當真不再考慮一下?如今少陽派正是收納新弟子的時候,老弟子還沒能力獨當一面,青黃不接,你還真打算袖手旁觀不成?」

  璇璣搖了搖頭:「我不想做長老。誰說少陽派沒人才,真字端字輩的師兄們怎麼就不能獨當一面了?是爹爹覺得他們習武不精,但輪到處世經驗,人家比我強了百倍也不止。做長老的,又不是選誰最厲害。」

  鍾敏言怔了一下,嘆道:「我聽說啦,司鳳是打算過幾年就不做離澤宮宮主,你們要離開中土渡海去海外。以後真不打算回來嗎?」

  璇璣笑道:「我們兩個都是懶人,玩一陣就膩了,肯定找個地方安頓下來,歇過勁了再玩。怎麼就說不會回來的話?這裡是咱們的家,我去哪裡也不會丟下家不管啊。」

  鍾敏言輕道:「這樣最好,也別讓掌門他們擔心。不過我看你,必然是走了就不回來的。」

  璇璣一驚,只聽他道:「你從小就是這樣,去哪裡,做什麼,都是自己拿主意。去陰間去昆崙山,你也是一聲不吭。這毛病可得改改了。」

  想不到,這個師兄平時對自己沒好氣,卻是派中最了解自己的人。其實,她真有打算離開中土,遠避那些過往,安安靜靜和司鳳兩人過日子的想法,原是說一些好聽話,不叫家人為自己擔心,誰想卻被鍾敏言看出來了。

  她笑了笑,道:「你都知道啦,何必再說。我總是會回來看看的,又不是明天就徹底消失。」

  鍾敏言嘆了一聲,搖搖頭,道了一聲保重,這才攬著玲瓏回自己的院落。

  他們都已經不是昔日懵懂的少年,為複雜的情思不安惶恐,如今他們成家的成家,生子的生子,曾經發誓要永遠在一起的誓言未絕於耳,今天卻就要分別;曾經痛苦迷惘的問題,今天已成過眼雲煙。

  永遠要在一起——真的是一句孩子話。

  璇璣為自己斟了一杯酒,想起年少時那些事情:第一次在鹿台鎮做英雄,第一次見到司鳳的真容,第一次對少年動心,第一次喝酒,第一次……太多的第一次,這許多的第一次後面都串著如珍珠般美麗的回憶。長大之後雖然再也不能擁有那種青澀萌動,卻可以緬懷它。

  有心者,琉璃亦可做血肉——她對空舉高酒杯,一飲而盡。

  她擁有了這麼多,期盼了這麼多,誰還會說她不是人呢?

第六卷 我本琉璃 第三十七章 忘卻三生(七)

  璇璣很快就知道,禹司鳳說的給她一場好戲是指的什麼了。

  大婚當天,當被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璇璣被眾人迎出院落的時候,只聽半空中劈劈啪啪一陣巨響,驚得新娘子頭上的紅布都掉了下來,抬頭一看,卻見一串極炫目的煙火划過天際,彼時已近黃昏,天色稍暗,但見天上時而彩鳳展翼,時而孔雀開屏,變化莫測,幻彩繚亂,委實是難得之極的景象。

  璇璣看得呆住,也顧不得蓋頭掉在地上,何丹萍與玲瓏手忙腳亂地要幫她重新蓋,忽聽那前方迎親的隊伍中傳出一陣吆喝,聲若裂石驚天,卻整齊無比:「百年好合!白首齊眉!百年好合!白首齊眉!」看熱鬧的人群里有膽子小的少女,紛紛嚇得花容失色,趕緊捂住耳朵。

  璇璣被他們吼得又好氣又好笑,遠遠見到禹司鳳騎著通體黝黑的駿馬走上山坡,何丹萍趕緊替她將蓋頭蒙上,玲瓏和鍾敏言早就衝過去和他有說有笑,提到他迎親的這種氣派,當真少見。禹司鳳笑道:「有意思的還在後面,只是難免放肆了些,卻也顧不得了。」

  玲瓏就等著看熱鬧,連聲問他到底還有什麼好玩的,禹司鳳但笑不答,一直走到璇璣身邊,這才下馬,何丹萍將紅綢遞給他,低聲道:「小心些,可別再弄出什麼聲響來,新娘子可不禁嚇。」

  禹司鳳笑答了個是,心中卻想只怕璇璣是世上最不怕嚇的新娘了,弄得越古怪,想必她會越開心。弱不禁風之類的詞,永遠也用不到她身上。

  他牽著紅綢,在一堆人嘻嘻哈哈的簇擁之下,朝正廳禮堂走去。紅綢在手裡抖啊抖,另一頭牽著的那個少女,有一種小鴿子般的溫軟,禹司鳳陡然從心底生出一股愛憐的味道,今天到底是他們的大婚,他的妻子,無論柔弱也好,強悍也好,在這一刻都是獨一無二的,一生只有這麼一次,不可魯莽,不可心急,不可搪塞,慢慢牽著紅綢,鄭重無比地走過這一遭,以後任何事情,都要兩人在一起,再也不分開。

  好容易拜了天地父母,成了禮,褚磊與何丹萍笑得滿面紅光,拉著二人囑咐了許多話。來觀禮的東方清奇少不得打趣他倆:「小璇璣這回可不怨你爹爹偏心了吧?嫁了個如意郎君,日後有的你開心。」

  璇璣被蓋頭蒙得氣悶無比,耳朵里聽著外面人說啊笑啊,熱鬧極了,她卻連頭都抬不起來,心中實在有千萬分恨不得將這可惡的蓋頭丟了,利利索索地說笑。正是鬱悶的時候,忽聽外面有人報送禮,這次她大婚,怎麼說也是少陽派掌門人的愛女,各門派早早就送了一堆禮物,奇珍利器,飛禽走獸,委實讓人大開眼界,所以聽到送禮二字,璇璣並沒有什麼反應。

  說起來,眾多禮品中,她最喜歡的還是東方清奇送的一隻白猿,據說它的血可以治百病,但小白猿咿咿呀呀的叫,形容又可愛又可憐,誰也捨不得傷它,權當寵物來養了。點睛谷容谷主依舊送的是神兵利器,一對鴛鴦匕首,雄匕首通體漆黑,黯然無光,然而吹毛斷髮,稍稍貼近一些便覺得寒意逼人,實在是不可多得的利器。雌匕首卻恰恰相反,通體粉紅,好似用水晶與瑪瑙打造而成,華美異常,但具體是否實用,還有待考證。

  褚磊聽說有人送禮,忙命請進來,心中卻也有些疑惑,這拜天地的禮都成了,居然還有客人未到場,當真從未遇過。

  過了一會,杜敏行捧著一隻檀木盒急匆匆走了進來,道:「師父,山下有個小孩說受人之託送來賀禮,弟子問不出所贈之人究竟是誰,也不敢擅自打開,還請師父決斷。」

  褚磊「哦」了一聲,接過那檀木盒,入手只覺沉甸甸的,盒子上鑲金嵌玉,刻著鯉魚嬉遊於蓮葉荷花之下,惟妙惟肖,工藝極為高超。盒子上隱隱還散發出一股淡淡的幽香,很顯然,這盒子本身也是十分名貴的寶物。

  褚磊不知是何人送的賀禮,一時也不知該不該打開,生怕有詐,便問道:「那孩子在哪兒?」

  杜敏行說道:「就是山下滷菜店的小瓶子,問他半天到底是誰送來的賀禮,他說是鄰鎮一個賣酒的大叔送來的,也是受了別人的委託。」

  褚磊又哦了一聲,心中疑團更大,低頭見那盒子上一把小巧的機關金鎖,盒底寫著幾行詩句,正是開鎖的口訣。這種機關鎖十分古老,通行於舊時貴族之間,用來傳遞貴重機密的東西,由於製造工藝十分繁瑣,早已淘汰了,想不到今日還能得見。

  他照著詩句上的提示,將那鎖左轉三圈,右轉兩圈,上下一撥,只聽「咔」地一聲,盒蓋緩緩開了一道縫。褚磊早已蓄勢以待,倘若盒中有甚機關利器,一觸即發,他也不會傷到絲毫。

  誰知盒蓋揭開,裡面既沒有毒藥也沒有毒針,眾人只覺眼前一亮,那盒中發出一陣柔光,映得褚磊面上也亮了許多。原來那盒中別無他物,只有幾十顆黃豆大小的珍珠,在場眾人也算見多識廣的,尤其禹司鳳,他離澤宮什麼寶物沒見過,尤其珍珠寶玉,數不勝數,但也從未見過如此光潔瑩潤的珠子,一時間人人都被那珠光寶氣逼得有些窒息,這份禮可算無價之寶了,只怕花多少錢,也買不來如此美麗的珍珠。

  褚磊撥開那些珠子,見盒底放著一張淡藍色小箋,上書【璇璣親啟】四字,便知必然是女兒在外結交的那些古怪朋友送來的,他把小箋遞給璇璣,笑道:「你看看是誰。」

  璇璣總算找到了個借口把蓋頭揭開,接過小箋打開一看,卻見上面墨跡淋漓,字跡圓柔,寫著一行話:永結同心,白首不離。卿之美滿,我之快慰。後面沒有署名,但璇璣立即知道了是誰送來的。

  她將那檀木盒子小心捧在手上,指尖細細划過那些美麗的珍珠,只覺觸感溫潤,心中不由感慨萬千。

  「是亭奴。」她低聲說著,捻起一顆珍珠,放進禹司鳳手中,「知道這是什麼嗎?」

  禹司鳳微微一笑,輕道:「鮫人的眼淚。」

  璇璣不由想起他們從昆崙山回來之後,自己曾跑到東海之濱,希望找到亭奴,看看他是否真的安然無恙,可是一連去了五六次,都始終找不到他。如今想來,是他在刻意迴避。亭奴對昔日戰神的感情,說不清道不明,他一直那樣溫柔地看著她,對待她,想必也是把璇璣當作了當時那個冷若冰霜的女子。

  不過她現在已經不是戰神,也不是修羅,她是一個名叫褚璇璣的凡人少女,今日大婚。所以他要迴避,所以他不願見。見了,又有什麼意義呢?就像他飄然而來,沒有任何預兆,如今他飄然而去,也沒有任何話語。

  只是一望無際的東海之濱,在滿月之夜,清輝撒滿海面的時候,這個鮫人會不會游曳在珊瑚之間,海藻一樣的長髮滴著水,輕輕吟唱著只有他能聽見的歌謠。那天籟一樣的聲音,她今生今世也聽不到了。

  璇璣把盒子輕輕合上,默默無言。禹司鳳笑道:「也是時候了,咱們走吧。」

  璇璣趕緊點頭,抬手就要把蓋頭放下來,繼續做她嬌羞的新娘子,禹司鳳哈哈一笑:「不用啦!蒙著臉,我還怎樣看你?」

  他握住璇璣的手,走出大廳,彼時天色已暗,夕陽只殘留一點餘暉,何丹萍急忙吩咐弟子們點亮燈籠,禹司鳳搖頭道:「不用。」

  話音一落,眾人只覺眼前突然一亮,像是平地里升出七八顆大太陽,灼灼其華,不可逼視,從地上縱身而起,在半空中閃爍搖曳。再定睛一看,只見空中停著一架硃紅色的長車,綉幔流蘇,隨風颯颯作響,而車周圍飛翔著八隻金翅鳥,長頸金翅,在空中發出珠翠般的啼鳴。

  眾人都是大吃一驚,雖說離澤宮諸人皆為金翅鳥妖已不是什麼秘密,但大庭廣眾之下亮出本相,果然還是驚世駭俗了,來賓中有那些古板的老頭子,早已開始議論紛紛,群情激昂。褚磊也十分意外,張口正要詢問,不防這對新人回身齊齊下拜,恭恭敬敬地對著自己夫妻倆磕了三個頭。

  禹司鳳朗聲道:「岳父,岳母,我夫妻二人這便告辭了。」

  褚磊這會才叫大驚失色,他還以為這一對新人要在少陽派逗留幾日才走,誰想剛剛成禮便要離開,做父母的連個心理準備都沒有。他忙道:「司鳳,你們不必這麼匆忙……」

  玲瓏登時哭了起來,叫道:「怎麼這樣早就走?妹妹,好歹留幾天!許多話還沒說呢!」

  璇璣笑吟吟地搖了搖頭,道:「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到這裡就很好了。爹,娘,玲瓏,姐夫,大師兄……我們總還會回來的,不用擔心。」

  說完轉身便走,腳步輕盈,一瞬間竟已走出大廳。眾人趕緊追上去,杜敏行神色複雜,輕輕叫了一聲:「小師妹!」

  璇璣回頭對他擺了擺手,那神情,儼然是小時候的模樣,笑得沒心沒肺,無憂無慮。他心裡一酸,眼中慢慢濕了。

  火,突然拔地而起,一衝數丈,好似一朵盛開的蓮花。璇璣為那火焰托著,輕飄飄地走進了長車裡。禹司鳳御劍飛起,穿過那熊熊火焰,再現身時,已是背後金翅璀璨,奪人神魂。八隻金翅鳥浴火飛起,一眨眼便消失在眾人眼界中,只殘留下瑩瑩絮絮的火光金屑,提醒著眾人方才這裡出現了多麼不可思議的美景。

  禹司鳳說的一場好戲,原來是指這樣。他是妖,她是修羅,誰也不顧忌這身份,大大方方地亮出來,這才是真正的大婚成禮。

  ※※※

  其後三年,璇璣夫妻倆每年都要回少陽派一次,探望親人。

  玲瓏的直覺出現錯誤,她生了個漂亮神氣的女兒,不是兒子。女兒八分像她,極少哭鬧,最喜歡笑嘻嘻地看著每個過來逗她玩的人。鍾敏言疼得一塌糊塗,只恨不能把寶貝含在嘴裡。禹司鳳替孩子取名:鍾雯君。隔年玲瓏又生了一個兒子,取名:鍾熹君。

  三年之後,禹司鳳將離澤宮宮主之位傳給唐長老,自己帶著璇璣,兩袖清風,身無外物,離開了離澤宮,漂洋過海,起初還互通音訊,漸漸便沒有了任何消息,一晃眼就是四年過去了。

  某年某月某日,海外某國某鎮正是風和日麗的好天氣,禹司鳳關了藥鋪的門,和璇璣兩人把藥材鋪在竹席上晾乾暴晒。白猿在屋頂上吱呀呀地笑,也不知抓了什麼好玩的東西,笑得開心無比。藥草剛曬了一半,璇璣就懶得動彈了,身子一歪,乾脆躺在竹席上曬太陽,周身暖洋洋的,只想打瞌睡。

  「司鳳,咱們多久沒回去了,你還記得嗎?」她的聲音也是懶洋洋的。

  禹司鳳見她偷懶,自己也懶了起來,坐在她身邊,漫聲應道:「大概……也有三四年了吧。」

  璇璣拍了拍自己隆起的肚皮,抬頭問他:「你看這個,咱們要不要找個時間回去讓爹娘開心一下?」

  禹司鳳抓住她的手,皺眉道:「什麼這個那個,這是小孩兒,你這樣拍,他哪裡受得了。」

  璇璣乾脆把腦袋枕在他大腿上,似睡非睡,喃喃道:「雯君今年得有七歲了,熹君也有六歲。咱們的孩子,還在娘肚子里睡大覺,回頭見到玲瓏,她指不定怎麼得意呢。說不准她這幾年又生了娃娃……哎,他倆可真能生。」

  禹司鳳笑出聲來,道:「還是等孩子生出來,再帶回去見外婆外公。你有身孕,還是不要長途跋涉,免得動了胎氣。」

  「你說胎氣到底是個什麼東西,說動就動?小孩在肚子里待得好好的,怎麼活動一下就會動什麼胎氣?」

  禹司鳳沒搭理她亂七八糟的問題。這種午後慵懶時光,縱然說話也都是廢話,最適合美美的睡上一覺。這般悠閑又無所事事的日子,是他二人的最愛。這幾年他們每到一個新地方就住上幾個月,禹司鳳做點草藥拿出來賣,換取路費,偶爾也幫忙降妖除魔什麼的。等住膩了,就拍拍屁股走人,繼續到下一個地方玩,玩夠了再住下。

  若不是這次發現璇璣有了身孕,他們便要回少陽派看看親人,四年沒聯繫,老人家肯定擔心壞了。

  兩人說了一會廢話,禹司鳳也忍不住歪在竹席上,睡眼惺忪。

  璇璣突然動了一下,把眼睛睜得老大,側耳去聽。禹司鳳奇道:「怎麼了?」

  她聽了一會,突然展顏一笑,飛快跳起來,笑道:「有人回來了。」

  有人回來?除了他倆,還有誰要「回來」?禹司鳳也跟著爬起來,兩人一起打開門,門外是一片一望無際的田野,碧綠青翠,風呼啦啦吹過,像翻起無數綠浪似的。

  田埂上有個人戴著斗笠在慢慢行走,風吹起綠浪,也拂起他背後銀白色的長髮。他在高聲唱歌:「天不可預慮兮,道不可預謀;遲速有命兮,焉識其時。且夫天地為爐兮,造化為工;陰陽為炭兮,萬物為銅……」

  兩人一起趴在門上看,相視一笑。此情此景,何等熟悉。璇璣笑道:「終於等到他了,這個壞蛋!」

  那人走到近前,摘下斗笠,銀色的長髮隨風舞動,揚高了腦袋,不可一世地說道:「老子要吃飯。」

  璇璣扯著他的袖子將他抓進來,禹司鳳輕輕把門關上,白猿在屋頂吱吱地叫。

  今天,又是一場團聚了。

  (全文完)

番外:忘不了

  找到工作的那天,玲瓏包了本城最高檔酒店的頂級包廂,放血請客。

  不能怪她這麼興奮。

  作為少陽保衛公司董事長的女兒,高學歷,容貌佳,身材好,偏偏為工作的事情煩神了大半年。她總說是因為對方仗勢欺人,不過就璇璣和鍾敏言對她的了解,一定是她自己的壞脾氣把人家得罪了,所以面試總是失敗。

  本來嘛,她不用找工作的,繼承老爹的位子就行了。但老爹近來對璇璣的男朋友禹司鳳很是青眼有加,大有把公司交給他的打算。加上妹妹璇璣已經成為天庭律師事務所內定的員工,前途無量,她做姐姐的怎麼能呆在家裡白吃白喝?

  「說起來,玲瓏,到底是哪家公司這麼腦殘,願意收你?」

  鍾敏言還沒問完,就被她一掌劈倒在地。玲瓏兇狠地掰著手指,惡狠狠地說:「你再說一遍?」

  鍾敏言捂住流血的鼻子,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璇璣趕緊打圓場:「姐,不要賣關子啦!快說啊!」

  玲瓏不可一世地翹起鼻子,從鼻孔里哼出氣:「是一家叫做定海鐵索的液化氣管道公司,黃金飯碗,勞保醫保住房公積金一應俱全。經理很賞識我呢,要我明天就趕緊開始上班。」

  「哇,好厲害好厲害!」

  液化氣……管道?眾人都是一頭黑線,不過為了配合她的洋洋得意,一起鼓掌歡呼。

  只有鍾敏言苦口婆心:「玲瓏,你涉世未深,不要被人騙了!那經理怎麼無緣無故這麼喜歡你?一定不安好心!你可要注意點……」

  話沒說完,被她一腳踹在臉上,再次KO。

  「你是嫉妒!嫉妒!」玲瓏感到十分憤怒,「烏經理一表人才,文質彬彬,又紳士又英俊,他怎麼會不安好心?你就希望我一直做個只會煮飯打掃衛生的小白罷了,對不對?!」

  一表人才?紳士?英俊?鍾敏言被打擊得臉色慘綠,垂頭喪氣。璇璣憐憫地拍著他的腦袋,像摸一隻小狗狗。

  「玲瓏,社會很複雜,總之你自己小心。」老爹褚磊發話了,一貫的官腔。

  正說著,忽然禹司鳳敲門進來,西裝筆挺,儒雅清秀。他扶了扶鼻樑上的無框眼鏡,一本正經地說道:「董事長,和離澤宮娛樂文化公司的合作項目已經談妥,文件放在您桌上了,明早請記得簽字。」

  褚磊讚許地點點頭,正要說話,璇璣早就一把跳上禹司鳳的背,勾著他的脖子,去捏他的臉,笑道:「司鳳司鳳!來吃飯還穿什麼西裝!好難看!」

  好難看好難看好難看……禹司鳳立即垮了。

  「璇璣!別總欺負司鳳!」母親何丹萍瞪了女兒一眼,愛憐地招呼未來女婿:「司鳳,快坐下吧。給你留了菜呢。」

  禹司鳳見桌上都是自己愛吃的菜,眼睛登時一亮,甩開膀子就吃,吃得撐死。

  玲瓏羨慕地看著妹妹和男朋友你儂我儂的親熱勁,妹夫又是個精明幹練的人才。回頭看看青梅竹馬的鐘敏言,他正捂著青腫的臉費力啃豬腳。

  一個天一個地。她暗嘆。

  玲瓏的真命天子啊,可不能是他。所謂真命天子,應當是瀟洒英俊風流多情多金專一才華橫溢青年才俊,絕對不是鍾敏言這等鄰家小哥哥的類型。

  對了,比如……比如那個烏經理!他就是典型的青年才俊。

  玲瓏想到他,只覺心口砰砰亂跳,臉蛋不由自主紅了。

  啊,新公司,新工作,再給她一個新戀人吧!

  玲瓏芳心大動的時候,烏童正坐在電腦前陰笑。

  嘿嘿嘿嘿,總算釣上大魚了。他閉上眼,想起四年前的往事。

  那時候他只是點睛谷桑拿休閑娛樂中心的一個小員工,勤勤懇懇,每個月爭奪優秀員工的小紅花就是他的終極目標了。誰知天有不測風雲,某天他負責值班,客人說丟了東西,賴在他頭上,他真是百口莫辯。

  正巧同時來的還有少陽保衛公司董事長一家子,他家兩個臭丫頭不知是撞邪了還是怎麼的,一口咬定看到是他偷的。最後總經理把他開除了。烏童含恨離去,摸清了褚磊的家,懷裡揣著一把西瓜刀,打算報仇。

  誰知還沒進門,就被他家養的兩條杜賓犬給咬得遍體鱗傷。

  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

  這次血的教訓太大了,他在醫院裡足足躺了兩個月,日夜冥思苦想,終於決定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先發憤圖強再說。

  他掏出幾年來所有的積蓄,賄賂一個遠方親戚,由他安排進入了定海鐵索管道公司。四年來兢兢業業,終於爬到經理的位置。

  真是老天開眼啊,當年誣陷他的兩個臭丫頭之一居然撞在了他的漁網裡。

  哼哼哼哼~~得罪他烏童是什麼後果,他會好好讓她知道的!

  他的陰謀,玲瓏自然是一點都不知道。第二天一早她就屁顛顛地跑去上班了。

  一到公司,烏童就招手讓她過來:「玲瓏,我有話要說。」說罷,還丟給她一個溫柔的笑,不讓她起疑。

  啊……他他他!對她笑了!玲瓏心裡的小兔子又開始蠢蠢欲動。

  好風流倜儻的笑容哦……

  她兩眼閃閃發亮撲上去,順手把辦公室的門上鎖,打定主意,如果他不霸王硬上弓,那就由她來吧!

  「事情是這樣的……」烏童咳了兩聲,清清嗓子,突然暴跳:「你怎麼坐我腿上!」

  玲瓏反手勾住他的脖子,大送媚眼,柔聲道:「人家等你說呢,經理~~」

  烏童溫香軟玉抱個滿懷,忍不住心猿意馬,定定神,繼續說道:「你還記得四年前,在點睛谷桑拿娛樂中心發生的事情嗎?」

  「啊,難道我們那麼早就認識了?!」這就是猿糞啊!猿糞!玲瓏又驚又喜。

  烏童冷笑道:「不錯!那時候我們就認識了!你可能已經不記得,不過我一直記在心裡!這一輩子都忘不掉!」

  「你……你原來這麼深情!」玲瓏大為感動。

  「我能有今天,都是拜你所賜!所以我……唔……」

  他的嘴忽然被人堵住了。玲瓏卯足了勁去親他,直把他的嘴唇給親得腫起來,這才依依不捨地放開他,含情脈脈地凝視,道:「我好感動……你……你還等什麼?快來吧!」

  烏童呆若木雞地看著她,好像看一個外星人。

  玲瓏嬌羞地看著他,喃喃道:「我知道這裡是辦公的地方啦,不過人家都不在意,你還管那麼多幹嘛?」

  她去解他的紐扣,如此饑渴。烏童嚇得臉色慘白,急忙用手擋住胸口,縮成一團,顫聲道:「你……你要做什麼?」

  「裝什麼!」玲瓏不耐煩起來,刺啦一下撕破他的襯衫。

  烏童大叫一聲,用力推開她,不可思議地後退,抱著自己的胳膊,無比恐懼,聲音還在顫抖:「你要幹什麼?!強姦是犯法的!」

  「那就犯法吧~」玲瓏張開雙臂,充滿桃色幻想地奔向自己的真命天子。

  烏童狼狽地奪路而逃,狂奔出了經理辦公室。

  事情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啊啊啊啊啊!

  烏童抱著腦袋在床上不停打滾,足足滾了一個多小時。突然靈光一閃:她一定是故意的!她早就發現了他的目的,所以用這招來對付他!

  沒錯!一定是這樣!

  烏童想得滿頭冷汗都冒了出來。不行!他得想辦法解決此事!不如……將計就計!

  他得意地躺回去,手撫嘴唇,想起她櫻唇滑嫩的滋味,不由怦然心動。閉上眼,她長長的睫毛便在眼前晃動,晃得他心猿意馬,一夜亂夢。

  這主意不壞呀……

  玲瓏回家之後一直沮喪著臉,飯也不吃,自己關在屋子裡聽悲情歌曲。

  璇璣進去的時候,她正扯著紙巾擦眼淚,CD機里放著哀怨之極的歌,男歌手聲嘶力竭地吼著:「你知不知道,我等到花也謝鳥~~」

  「姐,小六子給你的。」璇璣早習慣了她情緒的多變,眼皮都不顫一下,遞上一張CD。

  「啊!他怎麼把昨天借給他的CD還來了?!」玲瓏登時顧不得再哭,跳起來大嚷。

  璇璣聳聳肩:「他哭得好傷心哦,說你不要他了。又說他一個男人也要面子,被女人甩了絕不會糾纏。反正……就是這樣嘍~姐你真甩了他?」

  玲瓏嘆了一口氣,充滿傷春悲秋的哀怨,幽幽道:「他怎麼這麼傻,真的真的好傻……我怎麼會不要他?天下人都死光了,我也不許他死。」

  「喂,我們就這樣被你無情拋棄了?」璇璣很不爽。

  「咳,我不是那個意思啦!」玲瓏翻個白眼,「今天碰到一個男人,還以為是真命天子呢!切,膽子小的像老鼠。居然看不上老娘……還是小六子最好!」

  一想到鍾敏言的忠厚體貼,她心裡就覺得溫暖。我的小冤家呀~縱覽花叢,回首隻有他。

  璇璣無奈地看著她又開始發春,懶洋洋地說道:「他就在外面哦……你要是想見……」

  話還沒說完,玲瓏就跑了出去,只留下一陣風。CD機里還在唱「你知不知道~~」璇璣跟著哼「我等到花兒也謝鳥~」回頭找禹司鳳去玩了。

  第二天,烏童特意換上最擺的西裝,灑點古龍水,嗯,這是男人的味道~今天必然要將那冤家迷得神魂顛倒。

  他把頭髮梳了又梳,鞋子擦了又擦,在辦公室里擺出性感POSE,只等魚兒再次上鉤。

  不過他只等來了一封辭職信。

  「為什麼?!」他所有的形象啪啦一聲全碎了,問得聲聲血淚。

  「哦,因為我想換個新環境。」玲瓏摳著鼻子,白痴也知道她的回答很敷衍。

  「還有沒有機會?」他快哭了。

  玲瓏慘痛地閉上眼,哽咽道:「我們……有猿無糞,這樣下去……沒意義的。我已經有男朋友了,你忘了我吧。」

  「玲瓏!」烏童叫了一聲,她沒有回答,只留給他一個背影。

  事情又變成這樣了啊啊啊啊啊啊!

  烏童抱著酒瓶在卡拉OK的沙發上不停打滾。公司里的女同事都在偷偷笑他,不敢靠近。

  只有新近員工若玉很好心地把他扶起來,溫言道:「經理,點一首歌吧。」

  烏童的眼淚足比長城還長,抓著他的手,祥林嫂一樣嘮叨:「你說……我哪裡不好?她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腹黑的若玉趁機用油性筆在他臉上畫了許多烏龜,笑道:「因為她只是玩玩你。」

  事實就是如此了。烏童扶著額頭,心痛得快要裂開。

  他被一個女人耍了,耍一次不夠,還耍了兩次。

  可是……冤家呀,我就是忘不了你!

  他抄起麥克風,傷心欲絕,一字一句地唱著:

  「當初是打發了無聊她只是個目標

  Oh yes,I do,do,do I do and…

  怎麼越來越想要對她依靠我怎麼動了心想要和她一起變老

  動了心誰動心誰就輸了她會裝傻還是逃掉

  自尊雖然放得高遇到感情都不要

  做不到做不到那個吻我無法忘了

  忘也忘不了還要裝作是玩笑我的心情她並不明了

  只好笑著說女人全都不可靠忍住眼淚沒有人知道

  其實想要她說愛我到老卻怎麼會說成了就這樣也好……」

  唉,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庄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這一生,還這樣長。

  可是,已經結束鳥……(匪大,表怪我)

番外:驚鴻

  至今禹司鳳回想起和璇璣相遇的那一天,仍然覺得不可思議。

  每次想到這裡,他就會轉頭問她:「當時為什麼選我?還是說別的男人只要被你抓住了同意了,也都無所謂?」

  每次被他問到這個問題,璇璣永遠是笑而不答,問得急了,大約才說一句:「嗯……大概因為滿屋子的男人我只看你最順眼吧。」

  這種答案顯然不能讓他滿意,不過問到最後,都是以激烈的狂吻而結束。當他緊緊將這汗濕的少女的胴體摟在懷裡的時候,便忍不住回想起四年前與她初相識。

  他的乾爹叫柳意歡,算是叱吒風雲的人物,交遊廣闊,黑白兩道都吃得開。某天他語重心長地對禹司鳳說道:「你年紀也不小了,如今這世界,二十一歲的處男是會被人笑話死的。你不嫌丟人我都替你難受。後天乾爹家裡有聚會,晚上七點,務必要來。裡面有幾個名媛正是花季獨身,你丫要是不能搞定一個,以後就別來見老子。」

  這種威脅本來禹司鳳是從來不放在心上的,他乾爹就是刀子嘴豆腐心,今天說了明天就忘。不過不知道為什麼,那天的聚會他還是準時去了,或許作為一個孤獨的年輕男人,他的心總是有浮躁的一面。

  社交場合大同小異,都是衣香鬢影,觥籌交錯,人人說著似是而非的話。花花公子忙著獵艷,老謀深算的野心家忙著拉攏陣營,再年輕一些的,沾父母光過來玩的年輕人,便忙著對俊男美女心動,玩他們那個年紀的愛情遊戲。

  作為主辦人柳意歡的乾兒子,禹司鳳被灌了不少酒,饒是他酒量好,也禁不得別人白酒紅酒香檳酒混合著灌,趁自己還能維持儀態,他趕緊借口去洗手間,躲開一干敬酒人。

  隨後,他,在男洗手間角落裡,看到了,一個女孩子。

  禹司鳳第一反應是抱歉,掉臉就走,回頭想想不對啊,明明是男士專用的。於是他再繞回去,那少女還站在角落裡一動不動。她身形苗條纖細,穿著黑色小禮服,腰身幾乎不盈一握。他問了一句,她還是不動,好像沒聽見。

  於是禹司鳳第二個反應是見到女鬼了,當他正準備用水桶接水潑向妖孽的時候,那女孩子突然動了一下,緩緩回過頭來——睡眼朦朧。她,居然,站著就睡著了,還是在男洗手間。

  那少女明眸皓齒,膚色猶如牛奶般潔白,茫然地看著他,一直看著一直看著。禹司鳳被她看得渾身發毛,正打算掉臉就跑,她突然提著裙子飛奔上來,一把抓住他的領帶!

  「去你家睡一晚上要多少錢?」她慢悠悠地問著,聲音嬌嫩。

  禹司鳳駭然地笑了起來,直覺想把她使勁推開,可是理智卻不允許他對女性做出如此無禮的行為。他只有乾笑道:「小姐,你可能認錯人了……我們不認識。」

  她連眉毛都不動一下,淡道:「我沒認錯人,我也確實不認識你,不過現在不是認識了嗎?我叫褚璇璣,你叫什麼名字?」

  「我是禹司鳳。」他本能地介面,說完又後悔不迭。

  璇璣吸了一口氣,扯著他的領帶,將他輕輕拉到面前,低聲道:「那好,司鳳,我去你家睡一個晚上,要給多少錢?」

  亂麻撲面而來,他簡直不知道怎麼辦才好,駭笑:「小姐你一定是認錯人了,我不是牛郎,不收錢的……」嗯嗯?這話怎麼有點不對勁?他本來是想告訴她,他不是牛郎,可為什麼一說出口就不對勁了?到底是哪裡不對勁……

  他還在苦苦思索,只聽她說道:「我也不是織女……不收錢多不好意思,那就麻煩你了。」

  她放下他的領帶,禮貌地握住他的手,上下搖兩下。禹司鳳正要趁機甩脫她狂奔而去,忽見她面上有什麼東西一閃,亮晶晶的,卻是幾顆大淚珠掉了下來,順著她姣好的臉龐一直滑到下巴上。

  她哭了。

  而且哭得沒有一點聲音。

  當禹司鳳回到家裡為這位陌生的客人放洗澡水的時候,他還是忍不住痛罵自己,怎麼看到她哭得傷心,一個衝動就把她帶回來了?她看上去大概還沒滿十八歲,萬一怎麼的,他可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啊!

  出來的時候,璇璣已經自來熟地打開了他的音箱,CD機里放的是一首外文歌,相當性感激烈的曲調。薄弱的燈光打在她身上,她後頸一塊玉白,猶如上好的象牙,令他怦然心動。

  「Annie Lennox的歌。」她突然開口,回頭對他微笑,像春天裡一朵快要綻放的花苞,「我知道這首,Money Can't Buy It,原來你有CD,下次借給我聽吧,司鳳。」

  她神態如此自然,叫他名字的那一瞬間,就好像他們已經認識了很久,沒有一絲凝滯。

  他是怎麼了?禹司鳳點了一根煙,在陽台上吞吐著。她看上去沒有喝酒,也不像磕粉,長的那麼漂亮,乾乾淨淨,說話有條有理,更不會是神經病。可她做的一切都是那樣怪異,最可怕的是,連帶著他自己也跟著怪異起來。

  他將熄滅的煙頭塞進煙缸,轉身一看,璇璣渾身濕漉漉地,頭髮也濕透,只裹了一塊浴巾站在後面。他吃驚得差點從陽台上跳下去,「你這是做什麼?!」他差點把喉嚨給吼破,所謂做賊心虛,他還沒做賊心就開始虛,急急關上陽台門,生怕被人發覺屋子裡藏了個未成年少女。

  「借我襯衫和褲子。」她自然得像是問他要一杯水,「我沒可以換的衣服。」

  她不是普通人家的女孩子,說不定還是相當有來頭的,從她洗過澡不穿隔夜的衣服就能看出來。另外她雖然行為怪異,但舉止相當優雅,顯然是家教優良,最關鍵的是,能參加柳意歡這種層次的社交聚會,必定都不是一般人。

  禹司鳳洗完澡出來,用毛巾狠狠地擦著頭髮,一面思考著怎麼向她套話,問她跟著自己來的理由,最好能問到她的身世,今晚就把人送回去,否則得罪了誰都是件麻煩事。

  推門走了出去,屋子裡還放著那首歌,璇璣穿著他的襯衫和西裝短褲,衣服寬大的似乎還能再裝一個她,她坐在床上發獃,回頭見他來了,嫣然一笑。

  「來做吧。」她朝他勾勾手指。

  禹司鳳頓時陷入獃滯狀態,眼怔怔地看著她像貓一樣輕手輕腳走過來,冰涼的小手搭上他的肩膀——他猛然推開,臉色鐵青,怒道:「你究竟任性夠了沒有!以為自己很性感很叛逆嗎?好好照照鏡子!十五六歲的小丫頭玩什麼一夜情!」

  璇璣似乎被他嚇到了,吃驚地瞪圓了眼睛看他。禹司鳳眉頭緊鎖,又點燃一根煙,沉聲道:「換好衣服,告訴我你家在哪兒,我送你回去!」

  她既不害怕也不難過,別過腦袋,過一會,說道:「我已經十九歲了,不是未成年。」

  「那我也沒興趣!」他又吼了一句,好像這樣就能掩飾自己的心虛。

  璇璣微微一笑,低聲道:「真的沒興趣嗎?」她軟軟地坐在床上,解開皮帶,居然先脫了褲子,禹司鳳本能地拔腿想離開,可是不知為何,他腳下卻一動不能動。

  她的雙腿筆直修長,在暈黃的燈光下散發出珍珠般迷人的光澤。他是二十一歲的正常的年輕男人,有正常的需求,某種雜誌和小電影看了許多,可是,他發誓這雙腿是他見過最美麗的。

  沒有一絲瑕疵,帶著少女的青澀和女人的柔媚,粉光緻緻。他忽然覺得屋子裡冷氣失效了,溫度一個勁地在攀升,他大約是中魔了,目光居然不能離開她的身體。

  璇璣將長長的襯衫下擺掀起來——她連內褲也沒穿,少女最應當保護好不可讓人輕易窺見的隱私部位大大方方地亮給他看。不知是燈光的作用還是他的心理作用,他覺得她大腿內側有塊地方的皮膚顏色不太一樣,像是有傷?

  她手指指著那塊顏色不同的肌膚,笑問:「燙傷,記得是怎麼回事嗎?」

  他如同墜身夢境,緩緩搖頭。她沒有再問,只是一顆顆將襯衫紐扣解開,敞開,脫下,然後淡定自若地向他笑:「來做嗎?」

  禹司鳳將手裡的毛巾丟在沙發上,緩緩走過去,壓在她柔軟的身體上,她的雙臂柔若無骨,纏了上來,吐氣如蘭:「來嘛……」他垂睫細細打量她嬌美的臉龐,忍不住用手指輕撫,撫到她嘴唇上的時候,她忽然張口輕輕一咬,媚眼如絲。

  他忽然有些無法自持,捧起她的臉重重地吻下去,唇齒交纏間,她似乎在瑟瑟發抖,可是他已經顧不得那樣多了。他順著她的臉龐吻下去,只覺她肌膚細膩猶如絲綢,剛剛洗過澡,散發出沐浴乳的香氣,偶爾惡作劇一下,張口用力一咬,白膩的肌膚上立即出現一塊紅斑。

  唔,就當作一次一夜情,又有什麼不好?他迷迷濛蒙地想著,乾爹叫他不可再做處男,今天便可以讓他心滿意足了。他有些生澀地分開她的大腿,環在腰上,低聲道:「你真的十九歲了?不是騙人?」

  璇璣面色酡紅,默默點頭。

  就算真的是未成年他也剎不住車了。他握住她的腰,調整了一下位置,似乎有些不確定,忽然又低頭問她:「你叫什麼名字,再說一次。」

  她眼神像迷路的小貓一樣,朦朧可憐,喃喃道:「璇璣,我叫褚璇璣。」

  他點了點頭,腰上一沉,將自己用力擠進去。他也是第一次,沒什麼經驗,只覺她緊得簡直可怕,他的背部繃緊,撐在她身上,柔聲道:「放鬆……」或許最該放送的人是他才對。他不知該用什麼樣的力度才算準確,近乎蠻橫地刺穿她,那種溫暖緊窒的感覺立即將他包圍起來,好像全身都包裹在裡面一樣。

  她在下面發出細碎的呻吟,小腿微微顫抖,為他一把勾住,開始用力馳騁。第一次根本沒有多長時間,他一下就泄了,趴在她瑟瑟發抖的身體上大口喘息。良久,他的呼吸才漸漸平穩,有些懊惱地含住她的耳垂,輕道:「沒有套子,怎麼辦?」

  她似乎連聲音都變得慵懶,「吃藥吧……」她動了動,輕輕推開他。禹司鳳還留戀著那感覺,勾住她的腰將她拉回來,柔聲問:「去哪兒?」「去洗澡。」她黑白分明的眼睛靜靜看著他,竟帶著一種純白的潔凈。

  他起身將她打橫抱起,朝浴室走去,忽然發覺床上有些不對勁,轉頭一看,床單上赫然一片巴掌大的血跡。他大吃一驚,急道:「你是處女?!」璇璣慢條斯理地說道:「是啊,你是處男。咱們扯平了。」

  他吃驚得簡直說不出話來,不得不重新審視懷裡的少女。她簡直像一個謎團,妖嬈嫵媚的謎團,一上來就是黃色小電影的級別,根本輪不到什麼純潔的思想交流。她為什麼會找他?為什麼是他?

  璇璣勾住他的脖子,輕喃:「好冷,到底去不去浴室?」

  他沉默良久,突然搖了搖頭,掉臉走回去,把她往床上一放,抬手關了冷氣。璇璣無辜地坐在床上看著他,他目光深邃,竟完全看不透,她這時才覺得有些後怕,輕道:「你、你怎麼了?」

  他一把抱住她,壓在身下,低聲道:「再來一次吧。」

  這一次他卻不急著進入她身體了,雙手緩緩拂過她身體每一寸曲線,細細挑逗她。冷氣關了之後,屋子裡頓時熱了起來,兩人身上都出了一層汗。忽然,不知他碰到了哪裡,她聲音顫抖:「別……別碰……」他恍若不聞,手指仔細地翻開她的秘密花園,猶如要找什麼寶貝一般,細密地搜索著。

  她整個人彷彿就被他操控在指尖,要她呻吟便呻吟,要她喘息便喘息,她的身體突然不是自己的了,不知是誰的。他的唇順著她汗濕的額頭吻下來,最後張口含住她的耳珠,舌尖細細舔舐。她的身體像午夜綻開的蘭花,突然捲曲起來,掙扎著想逃離,卻為他從後面抱住,手掌滑過她平坦的小腹,覆蓋上那一片濕潤的妖嬈之地。

  那裡藏著一個寶物,細小敏感,被他小心地搜索出來,繞著畫圈。璇璣發出驚惶的叫聲,身體向後仰倒,為他另一隻手扶住下巴,兩人熱烈地吻在一處,唇齒交纏。她不知自己是怎麼又躺回床上的,一切都亂了,她完全失控。恍惚中只覺壁燈十分刺眼,她顫抖著伸手想去關掉,卻被他握住手腕抓回來,五指交纏。

  他的動作很輕柔,像是怕傷到她一樣,漸漸地才開始加劇,將她撞擊得腰身弓起,胸乳像小白兔一樣跳動著。她只覺自己馬上要掉入一個深淵,手足無措,只能攀著他,可是越靠近的結果是越墮落。

  她的手漸漸勾不住他的脖子,身體向後仰去,靠在冰冷的牆上,上下擺動,手指在牆上無助地摸索著壁燈的開關。禹司鳳按住她纖細的腰身,另一手將她攬回來,貼著她汗濕的額頭喘息道:「你要做什麼?」

  她顫聲道:「關……關燈……」

  「不要。」他輕易地將她纖柔的身體上下拋弄,換來一聲聲戰慄的呻吟,一顆晶瑩的汗珠順著她玲瓏起伏的曲線滑落,停在胸前那嫣紅一點上。他張口含住,細細吮吸,忽覺她的身體開始微微抽搐,雙腿猛然盤上他的腰。他立即停了下來,將她壓倒在床上,握住她的小腿,抬高。

  「關燈……求你……」她支離破碎地請求著,或許是這種姿勢太過可怕,超過了她的想像和接受限度,她的眼淚順著眼角落下。

  「不要。」還是簡短的兩個字。他是捨不得她如痴如醉的表情,那種夾雜著痛苦隱忍,卻又極端快樂的神情,實在是美麗之極的視覺享受。

  她再也沒有開口說話的空隙,每一聲喘息都變成了哭泣般的呻吟。好像是被潮水推上去,推上去,一直攀升、攀升。她沒有東西可以抓,只能抓住他的肩膀,一陣一陣的抽搐,像是遙遠的彼方襲來的浪潮,一圈一圈漣漪開來,最後變成星星點點的碎屑。

  終於,一切平靜下來,兩人四肢糾纏著躺在一起,好久,禹司鳳才懶洋洋地抱著她去浴室洗澡。

  他記得那天他們做了四五次,浴室里兩次,後來早上起來在廚房又做了一次。他們那會剛剛嘗到性愛的美妙,完全不懂得節制,什麼稀奇古怪的姿勢都敢用,一晚上就是翻過來折過去,最後終於動不了了才沉沉睡去。

  禹司鳳原本是抱著一場艷遇的心態,以後也不會再遇到她這樣的女孩子——他是這樣想的。當日的驚鴻一瞥,熱烈歡愛,還不能足夠發展所謂的愛情,雖然有些忘不了她,但是沒有緣分,那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他只知道她叫褚璇璣,她到底是什麼人,做什麼的,一概不知。

  於是也只好當作做了一場美妙的春夢。

  但所謂的有沒有緣分,並不是他說了算,而是老天爺說了算,第二次遇到璇璣,是在騰蛇的生日宴席上。騰蛇是商界老大的獨子,雖然脾氣暴躁,但相當有才幹,加上他直來直往的性子,朋友自然也不少。

  禹司鳳去的時候,第一眼就看到了坐在鋼琴旁的璇璣。世界真是很奇妙,全場那麼多人,穿著華貴服飾的淑女名媛,西裝筆挺燕尾服高雅的男士們,他怎麼能一眼看到的就是她?

  她今天穿著珍珠白的小禮服,長長的綢帶垂在地上,胸前戴著一朵百合花,清新得像清晨第一滴露水。禹司鳳和人寒暄的時候也一直捨不得離開視線,生怕一個疏忽她就像露水一樣消失了。

  終於,他走到她身邊,將金色高腳杯放在銀色演奏鋼琴上,示意請她喝。璇璣見到他只是笑,唇角兩彎梨渦,甜美動人。她彈得是一首很熟悉的爵士曲,他一時叫不出名字,那旋律悠緩清揚,像午後的林蔭小道,日光猶如碎金,細細撒在石子小路上。

  「你是琴童?」一曲彈了,他見她還翻動著曲譜,不由感到不可思議。

  璇璣想了想,最後抓起那個高腳杯,喝了一口,慢吞吞地說道:「嗯,就當我是琴童吧。」

  他突然覺得想笑,問她:「今晚有空嗎?」他的意思是請她吃飯。

  璇璣又想了想,「九點我有空,你能在那裡等我嗎?」她報了一個酒店的名稱,是本城最好的五星級。

  禹司鳳爽快地點頭。既然和佳人有緣,他一定要好好認識她,或許有機會能發展下去。

  九點他如約而至,在大廳里等了快半小時,突然服務生遞給他一張紙條,上面只寫著一個房間號。禹司鳳頓時反應過來,心中不由砰砰亂跳,也不知該不該去。

  他的本意並不是這樣。可是……算了。

  這一夜他們又放縱了無數次,他沒有開燈,黑暗裡與她抵死糾纏,只覺她纖細的身體在夜色中帶著蒙蒙的白光,令他想起她別在胸前的那朵百合。他翻身躺下去,將她抱著坐在自己身上。

  他喜歡在這過程中看著她,看著她跳動的雙乳,看著她奔騰的汗水,桃花色的肌膚,迷離的雙眼。那像是有別於性愛的另一種享受,帶給他完全不同的快感。

  她很快就掌握了如何在上面的技巧,腰肢細軟得像蛇一樣,他覺得自己都要融化在她體內了。他甚至不願想像,和其他女人做同樣的事情會是怎樣的情形,彷彿這世上只有她才是與他配對的,無論這是不是所謂的處女情結處男情結,除了她,別的都不行。

  想了解她,為什麼那一夜選擇的是他,為什麼她會哭,為什麼她的鋼琴聲像細碎的陽光。他真的想了解她,擁有她,除了性愛以外的。

  第三次見到她的時候,終於明白了她的身份,少陽集團董事長的兩位千金之一。這委實是個不得了的身份,意味著她根本是含著金匙長大的,從來沒有得不到的東西。

  那天是一個私人性質的聚會,他們一家人來的,禹司鳳遠遠坐在椅子上,看著她高高盤起的髮髻,和後面露出的一截酥白頸項,不知怎麼的,突然覺得他們隔了很遠。

  很遠,真的很遠。她要什麼都可以毫不費力地得到,他是不是也在她「想要」的範圍里呢?

  他們的身體曾做過最親密的接觸,可他們的心卻隔了十萬八千里。他一點也不了解她,她也一點都不了解他,這樣即使身體靠得再近,擁抱再緊,也沒有辦法拉近心與心的距離。

  禹司鳳放下酒杯,忽然覺得有些疲憊,他沒有打招呼,徑自走到外面的庭院去,點燃了一根煙。今晚是滿月,月亮大得嚇人,好像隨時會砸下來一樣。他噴出一口煙,忽然聽見身後輕微的腳步聲,甚至不用回頭,他都可以喚出她的名字:「璇璣。」

  那少女腳步輕盈得像精靈,笑吟吟地走過來,靠在他身邊坐下,抓起他的火柴盒把玩。

  禹司鳳看著她細白的手指,突然想到某個夜晚這雙手曾緊緊握住他,上下套弄,最後染了她滿手的液體。他喉頭一緊,忍不住抓住她的手指,低聲道:「你是褚董事長的千金,我剛知道。」

  璇璣笑得漫不經心,輕道:「是呀,我也剛知道你是離澤宮的太子爺。」

  他失笑道:「世上還有比我們更奇怪的人嗎?完全不認識,卻又那麼自然。」

  璇璣只是笑,並不說話。禹司鳳與她五指交纏,似是下定了什麼決心,說道:「明天有空嗎?我請你吃飯。」

  她很痛快地點頭:「好,沒問題。」

  禹司鳳柔聲道:「就當……我們今天剛剛認識,重新開始。我來追求你。」

  他滿以為這番浪漫的發言會換來佳人含羞的笑容,誰知她呆了一下,突然露出一個詭異的笑容,說道:「對我來說,一切很早就開始了,一直是我追的你。」

  什麼意思?禹司鳳完全不明白,事實上他一直到今天也沒弄明白。

  他是個笨蛋,自然不明白。璇璣含笑看他為這個問題發愁的模樣,不由想起某一個夏天午後,她錯誤地在飲料機前面選擇了滾燙的咖啡,只得坐在廣場上慢慢等它冷了再喝。

  某人突然從旁邊撞過來,咖啡灑了她一身,幾乎是立即燙傷,她疼得差點尖叫,正要起身討個說法,卻見那人衝到前面,扶起一個因為中暑而暈倒的老人。

  所謂的驚鴻一瞥大概就是這樣的吧?她並不明白愛情小說上所謂的一見鍾情是什麼味道,她只在一瞬間記下了他布滿汗水的臉,挺直的鼻樑,和堅定的眼神。

  反正上床是男女戀愛的最終結果,沒有例外,她懶得搞那麼多噱頭,直接進入最後階段。顯然璇璣自己並不覺得這有什麼了不起,先交往再上床,先上床再交往,字面上沒什麼不同,不同的只是排列順序而已。

  是的,不錯,對她來說,愛情是沒有固定順序的,最後開出的,都是一樣的花朵。

  就這麼簡單。

番外:花犯

  天陰沉沉的,山洞裡有水在滴,落到洞壁的火把上,便是滋地一聲。

  蠟燭在我手掌里抖動,光影舔舐著那少女熟睡的臉龐。她臉龐潔白瘦削,像個失去溫暖的孩子,微微蜷縮在角落裡,濃密捲曲的睫毛細細顫動——在這地獄般的人生里,她會做一個什麼樣藍天白雲的美夢?

  某天我隔著花影,窺探她的容貌,像玉那樣潔白,像陽光那樣燦爛。像一件精緻的瓷器。

  將燕子的翅膀剪斷,囚禁在自己的牢籠里,會不會很愉快?把一段日光困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密室里,有沒有很舒暢?

  蠟燭油滴在掌心,又熱又軟。我想摸摸她的臉頰,看著她明媚的眼睛睜開,她會用什麼樣的眼神望著我?

  我想她恨並且厭惡我,我們有著完全對立的人生與信仰。

  但此刻,我有衝動。

  我會點亮千萬隻火把,讓山洞變得亮如白晝,在她驚恐的某個瞬間,撕爛她的衣裳——嗯,她會哭叫掙扎。按住她,她的肌膚滑膩令人心醉,像上好的絲綢。她的顫抖猶如受傷的小獸,那樣可憐又可愛。

  聽,她會聲嘶力竭地罵我:禽獸,瘋子,不是人。

  我應當用行動告訴她,瘋子究竟是怎樣的。瘋子會捏住她的下巴,令她無法呼吸,然後吮吻她的櫻唇,恨不能將她的舌也咬斷。瘋子會盡情搓揉她的身體,將她胸前可愛的雙乳捏成各種形狀,蹂躪那兩顆無辜的殷紅。

  會在她瑟瑟發抖的時候將她折過來疊過去,迫使她美妙的身體擺出各種無恥銷魂的姿勢。會在她——大大敞開的腿間做出可怕的行為,令她潮濕不堪,輾轉哭泣。

  軀體的拍打聲從緩到急,動作從輕到重,慢慢再變得輕柔。這樣反覆地折磨她,令她變成為慾望感到無措的女人。一個力道的輕重,都可以令她的舌尖在火焰上舞蹈,將她完全掌握在手裡,由我來操控。

  我故意聽不見她的哭泣,可憐的哀求。

  想玩壞她,從至高的快感到劇烈的痛楚,隔著一條線。無論我給予哪一方,她都永遠也忘不了我。

  再也忘不了我。

  她只凝視著光明的雙眼,總會有那麼個角落留給我,無論歲月如何流逝,將人的心一遍遍的洗滌,她心中一定會有黑暗的位置,那是我為她扎的根。

  ——我真的想這麼做。

  蠟燭油滴在我的掌心,火苗微微一跳,她的睫毛動了一下,我想,她要醒了。

  無聲無息地把蠟燭滅了,走出山洞。

  烏雲四下裂開,金色的陽光從縫隙里毫不吝嗇地撒下來。這一刻,我在想,她方才做的夢裡一定不會有我。就像黑暗與光明,永遠也不會交集。

  淡淡的日光撒了漫山遍野,撒在年輕人烏黑的發上,撒在老傢伙們深刻的皺紋上,撒在碧綠的葉片上——某些時候,我甚至期許它們撒在我的肩頭,照亮養在心的深淵裡,那一頭貪得無厭又猙獰的龍。

  只是它太薄弱,不足以拯救,只能夠照亮。

  那亦是我不曾擁有的美麗。

  我將那團脆弱的靈魂之火攥在掌心,脈脈的跳動,是她生命的脈搏。回頭再看,她生動的臉龐變成了死灰,就像失去光明的螢火蟲,貼著夜的邊緣,飛走了。

  那團魂魄的火焰被我時刻戴在身邊,後來有人問我:那是什麼?

  我想了很久,從黑暗的洞穴里望出去,外面一片陽光燦爛。

  那是世上最好的女人,我說。

  ——The End——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陳小小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