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琉璃美人煞 By 十四郎 part 1

琉璃美人煞 By 十四郎 part 2

琉璃美人煞 By 十四郎 part 3

 

第三卷 無心璇璣 第一章 變(一)

  簪花大會的名額很快就定下了,由於今年沒有軒轅派的加入,五大派的比賽只剩下四大派,各方不得不將參賽年齡限制進行修改,各自又加了三人進去。這樣一來,許多還未滿十八歲的弟子也有機會參加今年的簪花大會了。

  這日一早,璇璣和禹司鳳就被叫到了正廳,被告知今年簪花大會,他二人也在參加弟子的名單里。

  褚磊一面在名單上添加名字,一面道:「今年是個例外,就算參加了,也不用報著必勝的心態,權當體驗一下罷了。」

  說完,他抬頭看了看璇璣。果然不出所料,她先是一愣,緊跟著就露出不耐煩的神態,嘰嘰咕咕,「我也要參加?可是我一點也不想……」

  「不想也不行。」褚磊嘆了一口氣,「我說過,不在乎輸贏,關鍵是體驗一下大會的氣氛,對你們修行有好處。」

  打架和修仙有聯繫嗎?璇璣想不通,可是大家好像都很喜歡的樣子,明明都是湊熱鬧。

  「你姐姐玲瓏的名字我也報上去了,」褚磊低聲說著,頓了頓,又道:「如果……他們還能回來。」

  璇璣心中一沉,頓時難過的什麼都不想說了。

  褚磊心中也是一陣澀然,良久,才揮了揮手:「你先去吧,也不用太擔心。」

  璇璣見爹爹雖然表情平靜,可是眼底有深深的黑影,鬢邊的白髮也驟然多了幾根,這才明白他心中其實是最焦慮的,可是身為一派之長,又不能輕易亂了方寸,不過強忍罷了。

  她咬著唇,忽然輕道:「我再去高氏山找找!」

  說罷轉身就走,褚磊急忙攔住:「你不要衝動!去了也沒用,如今情況撲朔迷離,不可再涉險!」

  「說不定他們還在高氏山的某個角落裡等我們去找呢!」

  璇璣一想到玲瓏和鍾敏言他們幾個衣衫襤褸,興許還受了重傷,生命垂危地等著他們,心中就好像有一把刀在狠狠切割。其實她也明白再去也是枉然,那天她和禹司鳳早已把整個高氏山從頭到尾翻了個遍,但心底到底還是存著希望的,只盼在某個沒人發現的山洞裡,還留著他們的痕迹。

  褚磊嘆道:「隔了這麼久,天大的傷也好了。你不要擅自行動!」

  他倆的爭執很快就引起了旁邊人的注意。副宮主正在和禹司鳳說給他參加簪花大會的事宜,只回頭淡淡看了一眼璇璣,沒有說話。容谷主和東方清奇都紛紛來勸。

  「小璇璣,聽你爹爹的話。你這一去吉凶未卜,難道叫你爹爹一下子丟掉兩個女兒?」

  東方清奇拍了拍她的肩膀,暗暗搖頭。

  容谷主沉聲道:「高氏山的妖孽已除,應當沒有危險。他們這會想必已經在趕來的路上,這當口,莫要節外生枝。」

  璇璣怔怔望著褚磊手裡的硃砂筆,半晌,忽然道:「為什麼你們都要裝作不知道定海鐵索的事情?那些妖……能把神器毀了,還帶著畢方鳥,四處作亂……說不定就是他們把玲瓏給……」

  她不敢說出那個字,那樣會凌遲她的舌頭。

  眾人都是默然,東方清奇尷尬地咳了一聲,笑道:「小璇璣,這些事不是凡人能插手的……」

  話未說完,卻聽副宮主咯咯怪笑起來,嬌滴滴地說道:「島主謙虛了,修仙者怎麼也算不上凡人。褚小姐,不如我告訴你為什麼他們要裝作不知道,因為事情關係到五大派的根基……」

  「胡鬧!」容谷主驟然發怒,起身將袖子一拂,厲聲道:「還請副宮主不要擾亂人心,口下積德!」

  他這話可以說厲害之極,幾乎就指明了他在妖言惑眾,一時間眾人都無話可說,場內氣氛沉悶之極。璇璣看看這個,看看那個,不知這當口適不適合再繼續問下去。

  副宮主被他這麼一嗆,倒也不惱,只拍手笑道:「容谷主說得有道理,本座不過是放屁而已,不值一聽。褚小姐就當什麼也沒聽見吧。」

  他嬉皮笑臉,毫無正經,惹得容谷主對他怒目而視,哼了一聲,拂袖而去。

  「哎呀,怎麼走了?莫非是被本座的屁給熏跑了?」

  那副宮主還在發瘋賣痴,褚磊暗暗搖頭,東方清奇低聲勸他:「副宮主,言重了。」

  副宮主咯咯笑道:「言重的總是本座,以後乾脆捏緊鼻子做人,順便把屁眼也緊緊,該放屁就放,人家不高興,就趕緊縮回去嘍!」

  眾人見他身為天下大派中有頭有臉的人物,說話居然如此粗俗,不由都無言以對。他一面笑,一面起身,把袖子一拂,學著容谷主的模樣,掉臉走了出去,一面又道:「司鳳呀,你留下陪他們吧,本座先走一步,省的留下來惹人討厭。」

  禹司鳳啼笑皆非,又不好介面,只得胡亂應一聲。

  東方清奇忍不住說道:「副宮主,得饒人處且饒人,你老何必說那麼多。」

  副宮主走到門口,還在笑:「本座說的多嗎?說得多好啊,說得多好。總比一聲不響做很多的人來得真小人一些。眼下這時候,還死守秘密,以為暗地就能解決一切,等真相大白的時候,那才叫滑天下之大稽。哈哈!哈哈!」

  褚磊與東方清奇見他如此口無遮攔,不由相顧駭然,他人卻早已消失在門外了。

  到後來璇璣還是什麼都沒搞清楚,回頭見禹司鳳朝她微微點頭,她也跟著頷首,對褚磊說道:「爹爹,我和司鳳還是想去高氏山查看一下。很快就回來,您不用擔心。」

  褚磊正想著心事,竟沒聽她說什麼,只點了點頭。璇璣不由大喜,立即和禹司鳳跑了出去。

  「司鳳你也要參加簪花大會吧?」她邊跑邊問。

  禹司鳳點了點頭,「派中弟子年紀大的都已參加過,年輕弟子又不好挑選,副宮主便讓我試試。不過……」

  「不過什麼?」

  他微微一笑,「不過我覺得贏不了,不可小看了師兄們。」

  「你想贏?」璇璣很好奇,「可是我一點都不想,而且我也不想參加簪花大會,和幾個人打來打去,有什麼意思。」

  禹司鳳笑道:「不想歸不想,但既然參加了,就要盡自己的力量做到最好,否則毫無意義。」

  璇璣愣了一下,頓時覺得他說得有道理。抱怨歸抱怨嘛,既然無法避免要面對一件事了,那就該儘力做到最好,不然就是對不住自己的時間。

  「嗯!司鳳說的總是對的!」她點頭,「那我也盡全力好了。打架我應該不會輸。」

  那不叫打架啦……禹司鳳失笑。

第三卷 無心璇璣 第二章 變(二)

  兩人跑到浮玉島大門,卻見門前站了足有兩三排弟子,個個都腰配寶劍,警惕地望著周圍的情況,與先前他們來時的悠閑神態完全不可同日而語。

  禹司鳳與她互看一眼,狐疑地走過去,拱手道:「世兄,請問是發生了什麼事嗎?」

  那些人一面回禮,一面道:「倒也沒什麼事發生,不過掌門吩咐下來,這幾天要多派人嚴守大門,不得擅自放人入內。」

  果然是有什麼事情瞞著他們,莫非與定海鐵索有關?

  禹司鳳想了想,又道:「我們有些事情要暫時離開,還請世兄放行。」

  那些人搖頭道:「不可,掌門交代下來,任何人要出入浮玉島,都必須攜帶令牌。沒有令牌,我們可不能放人。」

  璇璣奇道:「可我們不是浮玉島的人啊,難道也要令牌才能出去?」

  那些人倒有些為難了,的確掌門的交代不可不聽,但這二人不是浮玉島弟子,只是客人,從來也沒有過不讓客人離開的道理。

  為首的看門弟子沉吟半晌,才道:「這樣吧,我去問問掌門。你們先在這裡等一下。」

  「等等……」禹司鳳喚住他,「島主如此戒備,是不是有敵人要來?」

  那人為難道:「這位少俠莫要為難我們,此為浮玉島的事情,與兩位……沒什麼關係。」

  什麼叫沒關係?沒關係還不讓人走,這裡的事情怎麼也變得詭異起來。

  「我們只是想幫忙,五大派同氣連枝,若是浮玉島遇難,不可說無關。還請世兄告知詳情。」

  禹司鳳說得不卑不亢,但那人還是搖頭,「不可。少俠莫要為難我。既然是要出去,還等我請示過掌門再說,請二位少待……」

  璇璣上前一步,正要找其他人再繼續問個仔細,忽覺頭頂上有什麼密密麻麻的東西急速墜落,周圍頓時暗了下來。

  眾人急忙抬頭,只覺渾身猛然一震,險些摔倒,緊跟著周圍灰塵飛揚,好像有無數個炸藥在身邊齊齊炸開,爆裂聲不絕於耳。眾人都被這驚變給嚇呆了,怔怔地站著動也不動,璇璣見十幾個黑色的拳頭大小的炸藥朝門口這裡掉下來,立即抽出崩玉,用力往空中揮出,銀光猶如鳳凰一般展翅飛起,帶著泠泠的風聲,一瞬間就吞沒了那些不知何處而來的炸藥。

  只聽半空中驟然響起劇烈的爆炸聲,氣浪和巨大的聲浪將地下的眾人都衝擊得無法站立,璇璣一個踉蹌,眼看就要摔倒,禹司鳳急急抓住她的胳膊,厲聲道:「我們上去看看是什麼人搗亂!」

  旁邊終於有反應過來的弟子,扯住他們,急道:「不可!浮玉島上方密布劍網,人無法通過!」

  他們這才想起當時陸嫣然在海碗山布劍網,人和妖都過不去,但是沒有生命的死物就毫無問題。想來上面是有人摸透了劍網的弱點,竟然投了無數的炸藥下來先亂他們的陣腳。

  眼看前一批炸藥將這裡炸得千瘡百孔,空中又暗了下來,第二批炸藥接踵而至,如果再這樣炸下去,好好的浮玉島就會變成爛玉島了。

  禹司鳳拽著璇璣,衝出前方弟子的封鎖線,在白玉台上御劍而起,瞬間就飛到了高空,卻見遠遠地,有許多人在那裡纏鬥,想必正是前來鬧事的人與浮玉島看守弟子發生了衝突。

  他二人急忙趕去幫忙,只見對面圍了密密麻麻一圈穿著黑衣,腰上掛白鐵環的蒙面男子。璇璣心中一驚,這些人的服飾,正是在高氏山毀壞定海鐵索,並把他們打傷的妖!他們腳下也沒有劍,居然凌空飄浮不會墜落。每人手裡都提著兩個大箱子,正往下面投擲炸藥。圈子裡有好幾個人正在揮劍發招,然而被敵人團團圍住,縱然再厲害的招式,也沒什麼作用,眼看包圍圈越來越小,那幾人應付起來也漸漸吃力,璇璣將崩玉在手中輕輕一轉,劍身立即發出淡淡的銀輝,她捏個劍訣,劍氣激射而出,前面圍成圈的黑衣人毫無防備,一瞬間就被她撂倒數人。

  禹司鳳趁他們還沒反應過來,身形如電,劍如游龍,在那圈子外圍飛速地一轉,痛呼聲登時不絕於耳,包圍圈一下子被他們強行打開了個突破口,禹司鳳用劍逼開攻上來的黑衣妖,一面高聲叫:「裡面的人快出來!」

  被包圍在圈子裡苦苦支撐的幾人反應倒是極快,一見有人來助,不等他說完,便強行從突破口沖了出來,還有人在大聲道謝:「謝謝啊!兄弟!快去通知東方島主!」

  禹司鳳聽那聲音耳熟,不由急忙回頭,雙方打個照面,不由同時驚叫起來!

  「司鳳!」

  「敏言!若玉……你們……」身後忽然利風劈下,禹司鳳來不及說完,揮劍去擋。周圍的黑衣妖越圍越多,每個人都是身形快如鬼魅,應付起來吃力無比,顯然他們是要新做一個包圍圈,將他們幾人再次困在裡面堵死。

  「這裡我們應付,你先去通報島主!」鍾敏言渾身是汗,臉上還濺了無數血跡,看上去狼狽之極。更不可思議的是,他背後好像還背了一個人,所以行動不如往常敏捷,剛剛抵擋了兩下,很快就被潮水一般的黑衣妖給逼得退了回去,身上也不知掛了多少彩。

  璇璣揮劍砍了半天,見怎麼也砍不完,自己卻漸漸被那些妖給圍在當中,什麼也施展不開,心中不由一陣煩悶,乾脆把劍一收,捏著手印要放仙法。

  禹司鳳厲聲叫道:「璇璣!不要用御火術!他們身邊帶著炸藥……」

  還沒說完聲音就斷開了,想必他也被困得很無奈。

  御火是她最擅長的法術,其他的比如水箭啊,天雷啊,效果都不怎麼的,不能用御火術,那就只有乖乖等死了。

  璇璣暗暗一咬牙,管他三七二十一,炸藥炸了再飛走就是了!

  禹司鳳只覺一股滾燙的炙風擦過後頸,他駭然回頭,只見數條火龍猙獰而起,帶著漫天火星,在空中瘋狂地搖頭擺尾。

  他暗叫不好,急急揮劍逼開面前攔路的數妖,搶先一步飛離包圍圈,回頭用盡全力大吼:「快逃!」

  話音一落,只聽「轟轟」無數聲巨響,半空中突然開出無數朵黑煙的花,黑的發亮的炙風,卷著青煙,劈頭蓋臉砸了過來。人在那劇烈的氣流中,簡直就像一片破葉子,毫無控制能力,一瞬間就被衝散開來。

  禹司鳳只覺頭昏眼花,耳朵和鼻子里都是劇痛無比,想必是被聲音巨浪給撞傷了。他在空中翻了不知多少個筋斗,若不是死命咬牙憋住一口氣,只怕早就從劍上摔了下去。

  最後那滾滾的熾熱的氣浪終於漸漸平息下來,他大口喘著氣,滿臉是血,絕望地抬頭看向半空,那裡除了滾滾的濃煙,一個人也沒有,那些黑衣妖只怕早就被自己帶來的炸藥給炸爛了。

  但他關心的不是這個。

  「璇璣!敏言!」他啞著嗓子,再也叫不高,卻不放棄,一直一直叫著他們倆的名字。可是除了面前的濃煙,沒有一個人回答他。

  胡鬧……太胡鬧!他簡直不知怎麼辦才好,不敢想,如果他們都死了……

  一瞬間,只有一瞬間,怎麼會……

  「喂!司鳳你沒事吧?!」前面突然傳來鍾敏言的大嗓門,緊跟著好幾人突破了煙霧,御劍飛到他面前,禹司鳳眼怔怔地看著他們,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

  鍾敏言渾身都是傷,連額頭也被炸得鮮血淋漓,靠在同樣狼狽的若玉身上,血淋淋地朝他咧嘴大笑。

  而若玉身旁還有幾個穿浮玉島服飾的女弟子,個個都受了傷,當頭那女孩子面容姣美,兩眼亮晶晶地望著他,嘴裡一個勁叫:「司鳳!司鳳!」

  居然是陸嫣然。

  禹司鳳獃獃地看了一圈,最後在最邊上看到了渾身都被熏成黑色的璇璣,她連臉蛋都成了黑色的,見他望過來,她興奮地對他揮手,一面飛過來抓著他的胳膊,大叫:「你看,我成功了!司鳳你看到了嗎?」

  說完她又回頭對鍾敏言招手:「六師兄!若玉!你們沒事吧!」

  俗話說,人不可貌相,璇璣就是個不可貌相的典型,看上去最乖,其實最能胡鬧。

  禹司鳳終於回過神來,苦笑一聲,只覺手腳都被嚇得發軟了,最後抬手在她腦袋上一拍,嘆道:「先下去再說。」

第三卷 無心璇璣 第三章 變(三)

  東方清奇早已帶著諸多弟子趕來查看情況,見到這幾個孩子狼狽的模樣,立即上前攙扶,一面問道:「什麼人在搗亂?」

  陸嫣然他們幾個出門歷練剛回來的弟子先給他行禮,這才說道:「我們也是剛剛回來,見這裡圍著許多陌生人,便上來查問,誰知他們一言不發先攻了上來。弟子們不查,被他們困在其中。後來鍾世兄和若玉大哥也到了,還是不敵。若不是司鳳和璇璣幫忙,只怕……」

  東方清奇聽見爆炸聲立即就追了出來,浮玉島上方的劍網只能擋住活物,卻擋不了死物,這個弱點他很清楚。只不過他也沒想到居然當真有人膽敢帶著大批的炸藥,送死一般地過來炸。

  「搗亂的人呢?」

  陸嫣然看了看璇璣,很有點讚歎佩服的味道:「璇璣用火龍引爆了他們的炸藥,想來都炸得沒痕迹了。」

  東方清奇又驚又喜,「這孩子太魯莽!這可是在空中,萬一受傷,可是要命的!」

  璇璣只是傻笑,大家不都還好好的么,都躲得很快呀。

  東方清奇見鍾敏言受傷最重,額頭上的鮮血還在滾滾而下,急忙命弟子取葯,親自替他擦拭傷口,包紮好。忽見他背後背著一人,是個年約三旬的男子,雙目緊閉,臉色蒼白,鮮血從人中一直流淌到下巴上,正不省人事,不由奇道:「這人是誰?」

  鍾敏言痛得齜牙咧嘴,勉強笑道:「這位大哥說要來浮玉島找親人,我見他體弱多病,不好長途跋涉,便帶著過來了。路上,他對我們照顧良多……唉,不過被炸藥的氣浪一衝,不知他能不能挺住。」

  眾人多多少少都受了傷,此處也不是個說話的好地方。東方清奇命弟子們帶眾人回島上,自己又帶了一些人四處巡邏,看有沒有漏網之魚。

  褚磊他們早已焦急地守在大門外觀望,終於見到璇璣他們回來,雖然受了傷,但於性命無礙,眾人都甚是欣慰。褚磊本想冷臉斥責一番璇璣的胡鬧,方才居然趁他不備偷偷逃了出去,但見女兒立下大功,又被熏成了黑炭人,再多的責備到了嘴邊也變成了撫慰:「……沒事吧?爆炸震蕩不小,可有什麼地方不舒服?」

  璇璣搖頭:「我沒事,不過六師兄他們都受了傷。」

  鍾敏言見到師父師兄他們,顧不得身上傷口疼痛,激動得一個箭步上來跪拜在地:「弟子參見師父師兄!」

  褚磊急忙把他扶起,仔細看了看傷口,確定沒事,這才安慰了兩句,忽見只有他一人來,心中不由一驚,急道:「玲瓏沒有和你一起嗎?」

  鍾敏言呆了一下,「璇璣他們也沒找到玲瓏?」

  聽到這番對話,眾人心頭都涼了大半。誰也沒找到玲瓏,她孤零零一個女孩子,想必早已遇到了不幸。

  褚磊臉色煞白,一個字也說不出來,璇璣他們幾個也是呆若木雞。一旁的陸嫣然雖然搞不清楚狀況,但她也發覺了玲瓏沒在人群里,想來一定是遇到了危險。想到當時和她冰釋前嫌,約定以後在浮玉島相見,誰知竟是這樣的結果,她一時忍不住流下淚來。

  鍾敏言捏緊拳頭一言不發,顧不得傷口劇痛,轉身便走。禹司鳳急忙扯住他,「你要做什麼!」

  「找玲瓏去。」

  鍾敏言和若玉一路艱難,好容易到了浮玉島,只盼禹司鳳他們找到了玲瓏,誰想對方也在期盼自己帶著玲瓏……玲瓏玲瓏,怎麼獨獨丟了她一個人?!

  禹司鳳拉他不住,只得放手。褚磊怔了半晌,忽然沉聲道:「誰也不許去!」

  鍾敏言急急回頭,眼中已有淚光閃爍,硬是被他咬牙忍住澀意,低聲道:「師父,弟子沒照顧好師妹,非死不能抵過!」

  褚磊疲憊地擺了擺手:「不是你們的錯!都去正廳,把經過好好講一遍!」

  原來鍾敏言和若玉在當晚也遭遇了那幫黑衣妖的突襲,那些人看起來像是一個有嚴謹規範的組織,統一穿著黑衣,腰上掛白鐵環,為首的那隻妖,也帶著畢方鳥。

  「畢方是上古妖魔,他們居然能抓得那麼多相助?!」褚磊也忍不住震撼。

  鍾敏言揉了揉額角,繼續道:「我和若玉都被打傷,無路可逃,只好跳進洪澤湖,被湖底的暗流沖了很遠,第二天才勉強能上岸,在山下一戶好心人家裡養傷……哦,就是這位大哥的家。」

  他指向躺在對面長凳上的那個男子,那人還處於昏迷狀態,鼻子不停地流血,幾個浮玉島弟子正悉心照顧他。

  「等傷差不多快好的時候,我們就開始在高氏山以及附近的地帶搜尋,想找到璇璣玲瓏他們的蹤影。可是找了好幾天都沒找到,後來我們就想或許他們帶著玲瓏先到了浮玉島。這位大哥聽說我們是去浮玉島的,便央著一起來,說他有個弟弟在浮玉島做事,許多年都沒見了。如今他們的老母親已經病逝,自己也體弱多病,無人照顧,只能來浮玉島投奔弟弟。所以便帶著一起來了……只是還要麻煩諸位世兄,查找一下這位大哥的弟弟,也好讓他們兄弟團聚。」

  鍾敏言慢慢說完,只覺累極,撐著頭難過的一個字也不想再說。

  一旁的若玉拍了拍他的肩膀,嘆了一聲。誰也沒想到,管了高氏山的一場閑事,代價就是丟了玲瓏,早知如此,那山上就是住了十個八個仙姑,每年娶百八十個男子,他們也不插手了。

  眾人也都是默然,不知說什麼好。璇璣呆了半天,才道:「玲瓏肯定是被那些黑衣服的妖怪抓走的!他們的目的是破壞定海鐵索!爹爹,你明明知道定海鐵索的事情對不對?你們這些大人都知道!為什麼不說?我們應當趕緊把玲瓏救回來啊!」

  褚磊臉色鐵青,不說話。一旁的容谷主嘆道:「褚小姐是傷心過度了,定海鐵索一事未必與你姐姐失蹤有聯繫。何況我們確實也不清楚……」

  「騙人。」璇璣定定看著他,低聲道:「你們知道,但不想說。」

  容谷主被她這樣一岔,頓時有些無言。

  「璇璣,不要胡鬧!」褚磊沉聲斥責,他看上去也是心力憔悴,嘆道:「倘若玲瓏是個有福之人,應當會化險為夷……在這裡擔心也沒用。你們都受了傷,下去休息吧。不要再說廢話。」

  璇璣默默看了他一眼,轉身便要走,忽聽旁邊躺在長凳上那人呻吟一聲,緩緩睜開了眼,茫然地看了看周圍,喃喃道:「這……這裡是?」

  鍾敏言一見那人醒了,急忙湊過去,「歐陽大哥,你沒事吧?這裡是浮玉島,我們已經到了。這便委託他們將你弟弟找來。」

  原來這人也姓歐陽!璇璣和禹司鳳心中都是一動,莫非正是歐陽管事口中的那個體弱多病的大哥?

  那人虛弱地一笑,握住鍾敏言的手,輕道:「你……怎麼又把自己搞得一身是血。須當小心些才對。」他抬手用袖子把鍾敏言流到下巴上的血給擦了,頗有些長輩的慈愛風範。

  鍾敏言眼眶一紅,顫聲道:「大哥……玲瓏她……我還是沒找到玲瓏!」

  那人憐憫地看著他,嘆著氣,拍了拍他的手,柔聲道:「別擔心,不會有事的。先把傷養好了,再去找。只要不放棄希望,總有相逢的一天。」

  鍾敏言竟然極聽他的話,當下點了點頭,把眼淚逼回去,親自將巾子擰乾了,替他擦去鼻子下面的血。

  對面有弟子聽說這人姓歐陽,早早便去通知歐陽管事了,過得一會,歐陽管事急沖沖地趕來,一見到長凳上躺著的那人,先是一愣,跟著便叫了一聲:「大哥……你怎麼會來。」

  果然是歐陽管事的大哥!

  他過來將那人扶起,見他臉上滿是血,立即回頭向弟子們要冰袋。

  那人輕道:「我若是不來,你便打算一輩子不回家了,是不是?」

  歐陽管事怔了一下,低聲道:「我正打算將島上雜事處理完畢,便回家。」

  「你不用回去了……」那人閉上眼,臉色蒼白,「娘已經走了,至死也沒能看到你最後一眼。」

  歐陽管事咬了咬牙,面上露出悲戚的神色,不知說什麼好。那人又道:「我原先也不想來,但娘交代過讓我替她看看你最近過得如何。我看你臉色紅潤,想必也不會吃苦,娘的心愿也了。你且留下吧,不用回家了。」

  歐陽管事猶豫了一下,「那……大哥你呢?」

  那人微微嘲諷一笑,輕道:「我自然是從哪裡來就到哪裡去,不勞你操心。」

  歐陽皺眉道:「此事從長計議,娘既然已經去世,那以後就只有我兄弟二人。大哥身體不好,我應當照顧。你先好好養傷,別的不用煩心。」

  那人怔怔望著他,半晌,喃喃道:「你……果然變了不少,這些年怎麼……」

  歐陽臉色有些微妙地一變,正要說話,忽聽門外有人輕輕吹著口哨,他起身道:「大哥只管養傷,不要胡思亂想。晚間我再來探你,保重。」

  說完他便走了,留下那人獨自發獃,鍾敏言有些看不過眼,低聲道:「他怎麼這樣!大哥受了傷,又千里迢迢趕來看他,有什麼急事也可以放下了吧!」

  那人搖了搖頭,有些疲憊,輕道:「他變得越發多了……敏言,我累得很,想睡一會。你和你的師兄妹們說說話吧。」

  鍾敏言見他閉目養神,便不再打擾他,回頭見禹司鳳他們正定定看著自己,他咧嘴苦澀一笑,招手讓他們一起出去說。

  「總是要找到玲瓏的。」

  鍾敏言蹲在正廳外花台下,用手指使勁扣著下巴上乾涸的血塊。他比先前要冷靜了許多,然而語氣卻堅決依舊,看上去更有一種令人不敢拒絕的決絕。

  「眼下師父他們都在忙著調查襲擊浮玉島的事,應當沒功夫管咱們。咱們把傷趕緊養好,找一天偷偷溜出去,回高氏山再找找玲瓏。」

  他說著,一面坐了下去,誰知花台那裡被炸得坑坑窪窪,他沒扶穩,一屁股坐塌了下去,甚是狼狽。眾人想笑又不敢笑,好在炸彈只炸在靠近大門這裡,裡面的部分倒是絲毫沒有損壞,否則就可惜了如此美景。

  「這……娘養的……」鍾敏言本想罵句髒話,宣洩一下憤懣的情緒,礙於在場有璇璣她們幾個姑娘,只得含糊不清。「那些妖怪到底是怎麼搞的!毀壞定海鐵索就罷了,還抓走玲瓏,襲擊我們,這會更跑來浮玉島鬧事了!是不是和咱們幹上了啊!」

  禹司鳳把他從地上拉起來,道:「此事只怕還沒這麼簡單。我看幾個掌門人都支支吾吾言辭閃爍,想必裡面還有什麼內幕……」

  說到這裡,他腦中忽然靈光一閃,電光火石一般地,有一個想法就這麼跳了出來。

  「什麼內幕?」鍾敏言急得一個勁問。

  他搖了搖頭,轉頭問璇璣:「你身上帶著地圖嗎?拿出來看看。」

  璇璣把地圖鋪在地上,眾人圍上去,就見禹司鳳的手指在地圖上比划了半天,從正北的點睛谷,一圈下來,停在正南的南山軒轅派。

  「你們看,咱們五大派都在這個圈裡。」他取出一支炭筆,在上面畫了個巨大的圈,將東西南北四方的大派都圈在其中,中間卻是首陽山少陽派。

  「什麼意思?」若玉和陸嫣然看了半天也沒明白,鍾敏言卻有些悟了,當即用手把那一圈中,自己去過的地方都報了一遍:「東南的望仙鎮海碗山,正東的鐘離城高氏山,東北是浮玉島,正北便是點睛谷……」

  他越說越小聲,眾人也在瞬間明白了他的意思。海碗山高氏山都埋著定海鐵索,而定海鐵索又是以先天八卦的格局設下的,意味著四面八方都會埋有一根。東北這裡是浮玉島,從那些妖魔的行徑來看,第三根定海鐵索,必定是在浮玉島這裡了!難怪那些大人們提到定海鐵索如此言辭閃爍,他們根本是知道這件事的!興許定海鐵索是祖上千百代之前傳下的需要鎮守的神物,所以眾人才萬分謹慎,輕易不談。

  「軒轅派這次沒派人來談簪花大會的事,而且大門緊閉,無人出入,你們說,會不會是被那些妖魔……」

  璇璣一下想到了軒轅派,最糟糕的結果,就是軒轅派被那些厲害的不知從哪裡聚集起來的妖魔給滅門了,定海鐵索也被毀壞。所以……浮玉島門前派了那麼多看守弟子,所以……爹爹他們在浮玉島待了那麼多天,所以,那些人要來襲擊浮玉島。他們的目的是要破壞浮玉島這裡的定海鐵索!

  想到了這一層,眾人都是相顧駭然,這樣說來,不單是浮玉島,就連點睛谷,離澤宮也不能幸免於難!

  「可是……少陽派在中間啊……也不在先天八卦的格局上,那裡大概沒有定海鐵索吧。」

  璇璣點著地圖上的首陽山,喃喃說著。

  禹司鳳皺眉想了一會,「會不會……他們說的那隻妖魔,就在……」

  他支支吾吾,鍾敏言立即幫他把話說完:「就在少陽派下面?!不可能吧!我從來也沒聽說過這種事!」

  禹司鳳低聲道:「到這裡都只是我們的推測,事實是否如此還不能確定。想來那隻妖魔當真那麼厲害,上古的神明應當會將他鎮壓在靈氣充沛的地方。天下仙靈之氣最充足的,非昆崙山莫屬……罷了,此事不是你我能蠡測的。眼下最重要的還是回一趟高氏山,把玲瓏找到是要緊。」

  陸嫣然急忙道:「我也去找!我和你們一起,多一個人也多一份力量!」

  禹司鳳見她剛風塵僕僕地趕回浮玉島,就要離開,也是個重情義的姑娘,心中對她的厭惡不由去了大半,溫言道:「先養傷,各自休整。過兩天再走。」

  陸嫣然起身笑道:「那天分別的時候還說呢,下次你們來浮玉島,我帶你們玩,誰知你們都比我到得早。這樣吧,晚上我請客,鎮上有一家很棒的食肆,咱們去吃點好的。下回等把玲瓏帶回來了,再好好玩。」

  眾人都下定決心要去找玲瓏,到底人多力量大,心裡都不再那麼鬱悶,各自回房休息不表。

第三卷 無心璇璣 第四章 變(四)

  經過這次突襲,浮玉島的戒備足比先前強了百倍。東方清奇帶著子弟們在周圍方圓百里御劍飛了許多來回,確定再沒有可疑人物,這才回島,又將島內弟子編成小隊,輪流在外巡視,一旦發現可疑情況,立即回報。

  褚磊幾個他派掌門人也不曾歇著,幫忙視察島上人員傷亡,清點人數,忙得連飯也不曾吃。

  璇璣他們幾個都或多或少受了傷,故而沒人委派任務過來。好容易挨到傍晚,各自逃過島上嚴密的監視,御劍飛往浮玉鎮。

  年輕人聚在一起,縱然各自受傷,又為玲瓏和定海鐵索的事情掛心,到底還是有說有笑的,很有一番熱鬧。

  原來陸嫣然回來這麼遲,是因為在路上尋找同門耽誤了不少時間。本以為同門是在太華山逗留,誰知自己一直找到了南山附近,才把他們追到。聽說是因為沿途聽到軒轅派的一些事,同門便去打探消息的。

  「我看啊,那個軒轅派只怕真是出大事了。」陸嫣然喝一口酒,臉紅紅的,說話也大膽了許多,「聽附近的人說,幾個月前那裡動不動就有大批的人進出,像搞什麼慶典似的。誰知沒兩天派里就沒人了,成了個死城。我們本來說要進去看看,但又怕惹來是非,只在門口待了幾天,竟然真的沒半個人出入,裡面也沒一點聲音。我看……只怕和這個什麼定海鐵索的事脫不開干係,凶多吉少呢!」

  禹司鳳搖了搖頭:「軒轅怎麼說也是天下大派,不可能無聲無息就被人滅門。這個門派從上到下都有點詭異,不是好兆頭,要小心。」

  陸嫣然笑吟吟地丟他一個媚眼,可惜他卻像個瞎子,壓根沒看見,回頭替右手受傷的璇璣夾菜。

  璇璣右手一根手指的骨頭被震裂,包的嚴實,連筷子都不好抓,只能用左手勉強「戳」點東西來吃,基本上吃不到美食對她來說不亞於酷刑,這頓飯更是吃得愁眉苦臉。

  不過比起對面滿頭都包滿繃帶,吃飯還要把繃帶往下拉的鐘敏言,她卻悠閑多了。

  浮玉鎮靠海,陸嫣然更是點了許多他們從未吃過的海鮮,有些連若玉他們這些也在海邊長大的孩子都沒見過。酒過三巡,老闆又端上來一大盆清蒸海蟹,通紅的殼子,前面的大鉗子看上去像剪刀一樣。

  禹司鳳小心剝了一根腳遞給璇璣,她接過來,卻不吃,只是盯著發獃,半晌,忽然嘆了一口氣,輕道:「要是玲瓏在,可不知有多開心。她就喜歡吃螃蟹……」

  她忽然提到玲瓏,別人也罷了,鍾敏言剛送到嘴邊的蟹肉再也吃不下,慢慢擱在一邊,心中酸楚無比。

  陸嫣然見狀急忙打哈哈,笑道:「等她來了,我便請她吃更好的!這次嘛,就當咱們偷偷背著她吃嘍!」

  鍾敏言勉強笑了兩聲,忽然不知從那裡生出一股豪氣,捏緊酒杯大聲道:「我鍾敏言若是找不到玲瓏,一輩子也不回少陽派!」

  說罷將杯里的酒一口喝乾,催著陸嫣然趕緊再添。眾人紛紛叫好,陪他一起喝乾,正是熱火朝天的時候,鍾敏言肩上忽然被人一拍,眾人急忙抬頭,只見杜敏行和陳敏覺二人戴著斗笠,笑吟吟地站在後面。

  「咦?大師兄二師兄你們怎麼也來了?是要喝一杯嗎?」

  鍾敏言把自己的杯子遞過去,杜敏行笑著推開,道:「師父有命,讓我和敏覺先回少陽派,通知上下加緊防範,只怕那些妖魔四處流竄作亂,跑去少陽派撒野。」

  眾人心中都是一動,鍾敏言急忙道:「那……師父還交代了什麼沒有?那些妖到底是什麼身份……還有那個定海鐵索……」

  陳敏覺倒是不客氣,搶過他的杯子喝酒,一面道:「這個誰知道!定海鐵索的事師父不是說咱們不好插手嗎?偏你有這樣多的問題!」

  他又挑了根蟹腿,笑:「你們幾個,受了傷也不安分,還背著人出來喝酒。等我回少陽峰,再和師父師母告你倆的狀。」

  眾人都拉他二人坐下喝酒吃螃蟹,勉強勸了幾杯,杜敏行擔心師父的命令,便催著陳敏覺先走了。幾個年輕人又吃了點螃蟹,只覺酒足飯飽,心情也舒暢了許多,又怕回去之後被人聞出酒氣,問老闆要了許多茶葉,放在嘴裡一通嚼,這才偷偷回到浮玉島。

  璇璣喝了不少酒,回到屋裡倒頭就睡著了。睡到半夜,只覺外面風聲越刮越大,隱約有種讓人無法安心的波動在蔓延,她被驚醒,發覺半邊窗戶被風吹開了,外面樹影幢幢,隨風搖擺,發出沙沙的聲響。

  夜半醉酒驚醒,最是口乾,她揉著眼睛下床倒水,夜風撲面而來,她猛然一驚——妖氣!

  看起來下午果然還是讓一些妖魔趁亂混進了浮玉島。

  璇璣披上外衣,提起崩玉從窗台上跳了下去。今夜的風很大,烏雲一團團,把月亮遮在後面,四下里安靜無比,只聞風聲。那風吹得人眼睛都有些睜不開,妖氣時隱時現,捉摸不透,璇璣只得一點一點往前找。一直走到對面的庭院,忽見幾人坐在樹下談天,抬頭見到她,那三人也都是一愣。

  「璇璣,」禹司鳳急忙走過去,「這麼晚了你怎麼還不睡?」

  璇璣愣了一下,「呃……我……你們不是也……」

  原來禹司鳳他們三個少年男子隔了許久沒見,自然有許多話要說,只覺在那食肆里有女人在旁邊,聊得不痛快,故而又偷偷帶了酒,回浮玉島繼續聊。

  鍾敏言翻著白眼,「問你吶!你問我們幹嘛?」

  璇璣摸了摸鼻子,輕道:「我好像感覺到有妖氣,所以順著味道找過來。你們什麼也沒看見嗎?」

  禹司鳳搖了搖頭,鍾敏言嘆道:「又是妖氣……浮玉島怎麼會有妖氣?你到底是從哪裡聞到的……」

  若玉卻說道:「說起來,我好像剛才聽到一點什麼動靜,不過以為是風聲,所以沒在意。既然璇璣這麼說了,咱們不妨找找,萬一真有妖類混進來,也好提醒大家警戒。」

  鍾敏言正喝著酒聊著天,很痛快,突然被打斷,也只得悶悶地進屋拿劍。

  「喂,要是沒有妖,你可得賠我三壇好酒。」鍾敏言瞪了璇璣一眼,忽又想起那些他不願意想起的回憶,神色微微一變,後面的話也說不出來了。

  璇璣抓了抓垂在肩上的小辮子,為難地看著他,若玉笑道:「璇璣不要理他,他這人就是小孩兒脾氣。敏言,回頭我買幾壇好酒給你就是了,不要對女孩子這麼凶。」

  鍾敏言撇了撇唇角,有些煩躁,提著劍走在第一個,道:「好了,走吧走吧!妖氣在哪裡?璇璣你來帶路!」

  璇璣點了點頭,正要走,忽覺頭頂上方的天空亮了起來,橘紅色的光映在對面鍾敏言的臉上,他臉上的表情是驚詫的。

  「又是……什麼?」他抬頭,指著上方火紅的光芒,星星點點地落下,遙遠得像是夏天的螢火,但明亮的卻像燃燒的星星。

  眾人都是茫然地看著那些橘紅色的光芒緩緩落下,直到西北角火光衝天,一陣陣激烈的敲梆子聲響起,有人在大叫:「著火了!快取水!」

  禹司鳳第一個反應過來,撒開腿就跑,一面急道:「不好!又有妖來襲擊了!」

  這回投的不是炸彈,是無數根燃燒的箭頭。

  眾人終於反應過來,齊齊朝大門那裡跑去,老遠就見到東方清奇和褚磊幾人站在那裡,他們要躲也來不及了,只得硬著頭皮走上去,只聽東方清奇有條不紊地吩咐弟子們滅火,他忙了一天都不曾休息,眼裡滿是血絲。

  交代完畢之後,他自帶了十幾名大弟子御劍上去除妖,卻被褚磊拉住,嘆道:「我和容谷主去,你留在島上,別讓孩子們驚慌。」

  東方清奇正要反對,卻見守在大門外的眾弟子驚慌失措地奔過來,許多人後襟都著火,瘋了一般亂跑,一面嘶聲叫嚷:「掌門!那些妖攻進來了!」

  他心中一緊,被褚磊推了一把:「留下!」定睛再看時,褚磊已和容谷主帶著那十幾名大弟子御劍飛遠了。他沉默半晌,抬手扶住一個後背滿是火焰的弟子,痛心疾首地叫道:「來人!取水來!」

  話音一落,後面早有弟子們捧了水桶過來,嘩啦啦當頭淋下,那些人身上的火焰頓時熄滅了,然而燒傷不可避免。

  東方清奇抹了一把濕漉漉的臉,抽出腰間寶劍,厲聲吩咐:「真蘭,潤月!你們這一隊照顧受傷的師兄弟!翩翩,玉寧,你們這隊與我死守大門!」

  話未說完,大門那裡早已潮水一般湧進無數穿黑衣掛白鐵環的妖,當前一隊不等他們攻上,齊齊蹲下拉弓,弓上架得都是點燃的火箭。嗖嗖幾下,剛好順風激射過來,浮玉島眾弟子只得揮著劍將那些火箭掃落,落在地上又要燒起來,一時顧不得取水來滅。火是見風就長的,今夜風急,四下里一吹,火苗猛然竄了有一人多高,頓時讓眾人亂了陣腳。

  群妖一齊攻了上來,與浮玉島弟子們纏鬥在一起。東方清奇肩上中了一箭,衣服被燒開一個洞,他揮劍斬斷箭尾,咬牙將眼前數個妖魔斬倒在地,一旁有弟子被火燒著,鬼哭狼嚎一般地,撕心裂肺,他渾身都忍不住驚得發抖,嘶聲道:「守住!都守住!」

  背後忽然有數人急急竄上,禹司鳳急道:「島主,我們來幫忙!」

  他五人一圈排開,劍氣激射而出,立時將群妖衝進來的勢頭緩了一緩。東方清奇見是他們,心中一寬,咧嘴笑道:「不錯!謝謝了!」

第三卷 無心璇璣 第五章 變(五)

  先前被那些妖魔狂攻猛燒的浮玉島弟子們,終於也漸漸回過神來,不再像先前一樣亂作一團,不斷有更多的弟子從島上四面八方趕來相助。漸漸地,攻進來的妖魔們吃不住力,紛紛撤退。

  「留下三十人,其餘的人守在後面,不要在大門附近逗留!」

  許久未曾見的翩翩發話了,他依舊是紅衣紅劍,比先前看上去更是穩重不少,在他周圍倒了一圈妖魔,個個都是一劍致命,可見其劍法這些年越發精妙了。

  眾弟子很聽他的話,正好大門附近的妖魔也已擊退,便有條不紊地自己組隊去各處巡邏救火,獵殺漏網之妖。

  東方清奇見天上還不斷有火箭射下,數量雖不如先前那麼多,但今夜有天助,風急雲涌,火箭一落在地上,見風便長,若不及時撲滅,很快就會釀成巨大火災。想來褚磊和容谷主雖然御劍上去除妖,但對方一定數量眾多,一時膠著難以除盡。

  「玉寧,你再帶一些弟子上去!」他回頭對正指揮弟子們取水滅火的那個白衣女子吩咐著,她急忙稱是,當即清點了十餘人,一路從大門那裡殺了出去。

  這時陸嫣然這些年輕弟子們也滿頭大汗地趕來,被翩翩飛快編成十人一組的小隊,取水滅火,總算暫時把火勢給壓了下去。第一批攻進來的妖也被璇璣他們追殺得差不多了。這一場變故,當真是突如其來,令人防不勝防,年輕人們還有些反應不過來,互相看著對方狼狽的模樣,有的笑有的呆,有的捂住臉大哭起來。

  東方清奇見對方攻勢已弱,上方落下的火箭也越來越少,當即便吩咐:「快把受傷的弟子們抬去玉水院!請歐陽管事照料!」

  所喜被燒傷的弟子不是很多,只有一兩個人處於昏迷狀態,其餘傷者還可以勉強支撐著離開。陸嫣然和幾個師姐們把人帶走,沒一會,又驚慌失措地跑來,急道:「掌門,找不到歐陽管事!」

  東方清奇微微皺眉,「四處都找了?」

  「是的,大家……都沒見到歐陽管事。」

  東方清奇一擺手:「請你們的師娘照料!」

  陸嫣然又飛快跑走,沒一會,更加惶恐地跑來,滿臉是汗,顫聲道:「掌門!掌門夫人她……也找不到!」

  東方清奇沉默片刻,「罷了,你們幾個不用再來,都留在玉水院照看傷者。」

  火光漸漸暗了下去,暗橘紅色的天空陰沉沉。慢慢地,那暗橘紅色也褪了下去,恢復成墨藍的夜空。所有人心裡都明白,褚磊他們已經把劍網上方盤踞的妖清除了。果然很快褚磊他們就帶著諸弟子回到大門那裡,兩位掌門人還好,其餘弟子都或多或少受了傷,連玉寧的頭髮和衣服也被燒得不成樣子。

  褚磊手裡提著一個重傷的妖魔,看了看周圍,道:「這裡情況如何?」

  東方清奇搖頭:「無甚大礙,只是受傷弟子眾多。這個是……?」

  褚磊將手裡重傷的妖丟在地上,淡道:「活捉回來的,已經下了軟香酥,一根手指也動不了,想自殺更是絕無可能。可以好好問問。」

  璇璣見那隻妖魔臉上的黑布已經被人摘下,露出下面野獸般的臉,上面鮮血淋漓,猙獰之極。此妖雖然動也不能動,但氣勢上居然絲毫不輸,目光灼灼,惡狠狠地瞪著眾人,那模樣讓他們一下想起了海碗山那隻被他們殺死的妖,心中都是一緊。

  容谷主袖袍一展,放出捆妖繩將他從頭到尾緊緊縛住,這才低聲道:「妖魔向來居無定所,從不成群結隊。你們是從哪裡來的?受何人指使?」

  那妖冷笑一聲,卻不說話。容谷主一腳踏上他的胸口,足下用力,直將他的肋骨踩得咯吱咯吱響,璇璣聽得背後一陣惡寒,不由自主抓緊了禹司鳳的衣服。

  「你不用與我倔,我自有無數法子炮製你。痛快點說了,我便痛快點了結你。」

  容谷主的聲音一向平板無起伏,平日里聽來甚是穩重溫和,但在這等場合下說來,竟讓人有毛骨悚然的感覺。

  那妖受不得,嘴角流下鮮血,低聲道:「此事本沒有你們凡人插手餘地……你們卻偏要爭強上位……白白、留了笑柄。若是與群妖作對,還得看自己有沒有……那個本事。若不是我們相讓,十個浮玉島也……」

  聲音驟然斷開在痛呼里,他的肋骨被人生生踩斷數根,一口氣上不來,竟暈了過去。

  容谷主面不改色,回頭吩咐:「拿水來。」

  幾個年輕弟子戰戰兢兢地取了一桶水,潑在那妖臉上。在場都算是名門正派的弟子,雖然以除妖平亂為己任,但從來也未曾見過殘酷的拷問,更兼在他們心目中,妖魔是沒有人形不會說話的厲害野獸,眼前這隻妖和人幾乎沒有兩樣,看在眼裡難免不忍。連鍾敏言也皺起眉頭,心中很是不舒服。

  那妖被冷水一潑,又驚醒過來。容谷主蹲下身子,定定望著他慘綠的眼睛,沉聲道:「其實你就不說,我們也知道。我聽聞西方大荒地不周山附近有群居之妖,那裡連通陰間之所,常人從不輕易前往。你們是想破壞了鐵索,闖入陰間去救那人,對不對?」

  他這話說的甚低,只有那妖能聽見,果然他聽了之後渾身一震,卻沒有破口大罵,只是嗤笑一聲,道:「蒼鷹之事,螻蟻也敢插手!關押他的是神明,與他同類的是妖,與你們凡人何干?」

  容谷主眉頭一皺,褚磊冷道:「妖孽之輩,人人得而誅之!何況你們作亂人間,害了多少無辜之人!還在這裡誇口!」

  那妖低聲道:「上古起,你們這些凡人就人心不足蛇吞象,造了天梯天樹,妄圖向上爬……如今又來干涉神明之事……不怕、再遭報應?」

  話音一落,卻聽後面有人咯咯怪笑道:「這話說得好,好呀!人心不足蛇吞象……但你們害了許多凡人是真,現在說這些話,不嫌牙酸?」

  眾人急忙回頭,卻見一直不見蹤影的副宮主搖搖晃晃走了過來,手裡還拿著一把羽毛扇,從頭到腳又乾淨又整齊,和這裡的狼狽景象簡直格格不入。

  容谷主哼了一聲,將那妖提起,道:「清奇,把這妖關在你島上的地牢中,改天細細審問!」

  副宮主又笑道:「還地牢!地牢早就空啦!你們仔細算算,莫要著了人家的道!」

  東方清奇心中一驚,深深看了他一眼,回頭吩咐翩翩幾句,他立即會意,轉身便走。過得片刻,紅影一閃,又趕了回來,驚道:「掌門!地牢大門不知被何人打開……裡面……空空如也!」

  此話一出,年輕弟子們還好,三位掌門人都是悚然變色。容谷主從懷中取出一面銅鏡,抬手一拂,整座浮玉島的景象立即映在其中。他額上滿是汗水,似是在艱難地找著什麼。

  副宮主又道:「依我看嘛,大門這裡都是人,他們肯定是朝其他可以離開浮玉島的地方走嘍!」

  東方清奇拂袖便走,他自然知道所謂別的出口是什麼地方——北面的山坡!四面是茫茫大海,要進島絕無可能,但要從那裡出去,只要熟悉地形,繞過看守弟子,輕而易舉便可逃離浮玉島!

  誰又熟悉浮玉島地形?

  歐陽!東方清奇恨了一聲。褚磊立即隨他趕往北面山坡,璇璣他們互相看了看,也跟著跑去,只留下容谷主,慢慢收了銅鏡,一掌劈中那妖的胸口,將他打得狂噴鮮血,暈死過去。

  「副宮主,你知道的東西可真不少。」他冷冷說著。

  副宮主打了個哈哈,抱拳道:「不敢不敢,本座一向孤陋寡聞,怎比谷主見識廣博,連那人押在陰間都知道……」

  容谷主哼了一聲,拂袖而去。

  ※※※

  東方清奇一行人朝北面山坡狂追過去,一路上卻沒看見半個人影,最後齊齊停在山崖邊。

  「掌門,這裡沒人。」翩翩四處看了一下,立即給出結論。

  東方清奇眉頭緊鎖,盯著兩旁濃密的樹林,似乎要將它們瞪穿了,將藏匿於其中的人找出來。

  海風卷著山風急急吹過,眾人的衣衫都被吹得獵獵作響,璇璣忽然捂住鼻子,指向林中,輕道:「那邊……有妖氣。」

  她一個小女孩兒的話,本來也沒人聽,何況妖氣這種東西也不是說聞到就聞到的。褚磊皺起眉斥責她:「你不要搗亂!什麼妖氣!」

  璇璣眨了眨眼睛,低聲道:「是妖氣!動作很快!要到山崖邊上了!」

  她猛然抬起手指,指向林中黑暗的地方。東方清奇回頭道:「給我一把弓!」後面立即有弟子把長弓鐵箭遞了上來,他運足真氣,長臂拉開弓弦,手腕穩如鐵,一面道:「小璇璣,在哪個方向?」

  璇璣抬手一指,他箭尖對準那個方向,灌注真氣於鐵箭,手指驟然一松,只聽破空之聲乍響,那根箭激射而出,林中果然聽見有人悶哼一聲,緊跟著又傳來女子的驚呼,風聲盪過,樹頂簌簌幾聲亂響,兩團黑影輕飄飄地從樹頂飛了起來。

  「想跑?!」東方清奇抽出另一根箭,拉滿,嗖地一聲,正中其中一團黑影,扎手紮腳地摔了下來。

  眾人急忙追去,跑到林中,卻見對面也急急跑來一人,穿著黑衣短打,背後還背著一個包袱,面容清麗絕俗,居然是東方夫人!她一見到眾人,臉色登時蒼白,不過看上去倒不怎麼害怕,只停在那裡,定定地望著東方清奇,只當他要說點什麼。

  出乎意料,東方清奇似乎早就知道她會出現在這裡,什麼也沒問,只一擺手:「看住,不許讓她跑了!」

  幾個弟子雖然詫異莫名,但也不敢不聽師尊,只得過去將她圍住。東方夫人臉色一會紅一會白,半晌,才道:「老爺,你這樣對我!」

  東方清奇彷彿沒有聽見,自去林中將受傷掉落的兩個人縛了過來,果然其中一個便是穿夜行服的歐陽管事,他背後中了一箭,臉色猶如白紙一般,倒也硬氣,一聲不吭地被他拽過來,身後還跟著一個全身上下裹著麻布的人,看不到臉。

  眾人萬萬想不到內賊居然是自家人,而且一個是掌門夫人,一個是島上的大管事。大管事平日里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模樣,誰想他竟然藏的極深,方才那騰空而起的輕身功夫,就連島上修鍊十餘年的大弟子也做不到。

  東方清奇定定地望著兩人,良久,將手裡的弓箭丟在地上,道:「你們……瞞的我好啊。」

第三卷 無心璇璣 第六章 變(六)

  歐陽管事垂頭不語,那東方夫人被弟子們團團圍住,雖然沒人敢動她一下,但也休想離開半步,不由急道:「老爺!你怎麼這樣對我!」

  東方清奇彷彿沒有聽見她的訴苦,只是看著歐陽,低聲道:「我把你當作兄弟,你卻背後插人一刀。不如把前因後果都講一遍,告訴我,為什麼?」

  歐陽沉默半晌,才輕道:「人妖殊途,哪裡來的許多為什麼。十二年前你救了我,我為你盡心做事,還了這份恩情。如今恩已還完,你我從此再無干係。」

  「你是妖?!」不光是東方清奇,所有人都大吃一驚。

  歐陽淡道:「怎麼,知道我是妖,就覺得一切理所應當?我搶了你妻子,還帶走要犯……就因為我是妖……這個結果你應當能接收吧。」

  「歐陽先生!你不要……」翩翩忍不住插嘴,卻被東方清奇揮手打斷。

  「我記不得曾救過你,所以對你也談不上什麼恩情。倒是你盡心儘力為我浮玉島做事,這十年我很感激。今次我可以放你走,但此人不得帶走。」

  東方清奇指向那個佝僂著身子縮在歐陽身後的那人,他渾身上下裹著麻布,什麼也看不到。

  歐陽摸索著後背的傷勢,一咬牙狠狠拔出了那根鐵箭,丟在地上,灑了一地的血。東方夫人在後面忍不住發出一聲驚呼,甚是憐惜地喚了他一聲:「桐郎……不要緊么?」

  歐陽靜靜望著東方清奇,淡道:「他被你們世世代代押了這麼多年,也該重見天日了。按你們凡人的道理,你對我有恩,我本不該做對不起你的事。但你的恩情我已經用十年還完,如今等同與陌生人,我自是要將他帶走,而你要殺要剮,也是你的自由。」

  說罷他抬手將那人提起,足尖在地上一點,居然輕飄飄地飛了起來,轉眼就拔地三四尺。東方清奇哪裡能容他在眼前逃走,當下抽出腰間寶劍,那劍名為驚鴻,可以任意長短,隨心而變,當年在鹿台山便是靠此劍傷了天狗與蠱雕。

  歐陽眼見背後一道寒光直刺過來,曉得厲害,不敢硬撞,當即在空中輕輕一旋,讓了過去。忽聽下面傳來東方夫人幽怨的聲音:「桐郎你是要拋下我一個人走嗎?你忘了答應過什麼?」

  他猛然一怔,動作在空中凝滯了一下,東方清奇立即瞅中破綻,手腕一轉,那劍猶如蛟龍擺頭,硬生生扭轉過來,歐陽待要躲閃已是不及,抓著那人的手腕被驚鴻刺中,手指頓時沒了力氣,那人直標標掉了下來,被翩翩一把撈住,跟著便是一愣——此人不叫不嚷也不動,而且身子重如生鐵,險些就要脫手而出。

  歐陽見人被奪走,立即落地來搶,東方清奇拔劍與他斗在一處,只覺他身子軟綿綿地,劍尖刺上去也是一滑而過,好像刺中一塊厚實的油皮。自己與他相處十年,直把他當作親兄弟一般,又憐他不會功夫,每每好意要教他,卻總是被婉拒。

  如今他也終於明白他為什麼要婉拒了。他身法輕靈柔軟,簡直比浮玉島的功夫還更軟上一層,一拳一腳毫不費勁,赤手空拳就擋去了他所有的攻擊。他明白這是在相讓,歐陽是妖,倘若當真發力,縱然是修行多年的修仙者也承受不得。凡人與妖魔神靈的差距,是天與地一般的,縱然拚命追趕,也大多是枉然。

  想到此處,東方清奇忽然覺得一陣心煩意亂。這世上還有什麼是可以完全信賴的?全心愛戀的妻子心有他人,直截了當地背叛自己;當作兄弟的那人瞞了自己十年,臨走還要將浮玉島最大的秘密搶走。自己修仙幾十年,天下五大派之一的掌門,何等風光耀眼!到如今才明白坐井觀天是什麼滋味。

  他心神紊亂,手下的招法也跟著亂起來,冷不防被歐陽一把抓住驚鴻劍,他大吃一驚,立即要抽回來,誰知他的手竟猶如鐵鑄一般,紋絲不動。褚磊見狀不妙,當即要上前相助,卻被他厲聲喝止,電光火石間,驚鴻被歐陽一把搶走,在眾人的驚呼聲中,刺入東方清奇的右胸。

  「得罪了!」歐陽鬆開驚鴻,右足在地上一點,輕飄飄地讓過褚磊的劍,回手用力抓向被翩翩扯在身前的那人。翩翩早已預備了他要來搶,打定主意就是死也不鬆手,緊緊攥著那人身上的麻布,誰知那麻布吃不住力,兩下里一用勁,刺啦一聲就裂開了,那人面目,終於也在月光下顯露崢嶸。

  他身材瘦小,佝僂著背,身上長滿了雪白的毛,連臉上都是,看不出是男是女,是老是小。不過最可怕的不是他的容貌,而是他手裡攥著的兩根漆黑有手腕粗細的黑鐵棍。兩根鐵棍分別釘入他的腳背,只能用手扶著,不然動一下便痛徹心扉。

  眾人也想不到麻布下裹的是這樣一個人,如此的慘狀,都呆住了。

  歐陽將那人一把撈起,躍上樹頂,道:「神明將定海鐵索的鑰匙封於他體內,將他與那人分隔萬里,永生不得相見,卻不是讓你們這些凡人用酷刑來折磨!他犯的罪,自有神明責罰,與凡人何干?人我今日帶走了!告辭!」

  「等……等等!」東方清奇捂住右胸,鮮血從指縫裡汩汩流出,他被刺穿了肺部,呼吸間疼痛無比,說話也變得十分吃力,「你……說酷刑折磨……然而此事……我並不清楚……浮玉島祖訓……地牢里關押的是上古神明責罰的要犯……誰也不得將他放走……但也決不許折磨……」

  歐陽沒有說話,沉默片刻,轉身要走,卻聽樹下東方夫人凄聲道:「桐郎!你答應過我什麼?!」

  他停了一下,半晌,才低聲道:「夫人,我負了你。然而你愛的到底是我這個卑鄙的妖,還是愛我可以助你修行,幫你永駐青春?」

  東方夫人萬萬想不到他有此一問,一時忍不住淚盈於眶,顫聲道:「你原來……從未信過我。你說的話……不過是騙我幫你找到這人……」

  什麼效仿神仙鴛鴦,從此永生不分離,山無棱天地合乃敢與君絕……那些風花雪月的浪漫,都只是她一人的空想。好大的一出獨角戲。她那樣喜悅地期盼著,小心翼翼地策劃著,幫他找到了這人,帶他們相會,從此與過去一切告別,知曉幸福的真諦……誰知她只嘗到了反覆無常的苦澀。

  歐陽低聲道:「我從不相信任何人。妖就是如此卑劣的,你儘管恨我好了。」

  他縱身而起,讓過褚磊和翩翩快若閃電的兩劍,在空中閃了一閃,再也找不到蹤影了。

  東方夫人眼怔怔地看著他的身影消失在夜空中,只覺自己整個世界也死了。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終不可諼兮。那纏綿的歌聲還留在耳邊,誰也不信她真的動了心,為一個沉默寡言的妖,簡直就是回到了少女懷春時代,為了他什麼都可以不要。

  這位君子卻輕飄飄地轉身走了,不要她,無視她,忘了她。

  是誰說過善惡終有報,她如今終於嘗到了苦果。她就是一個壞人,罪大惡極的壞人。

  可誰有說過,壞人就不可以愛上一個人呢?

  東方清奇右胸受了重創,終於不支倒地,旁邊的弟子們慌亂地過來攙扶。褚磊和翩翩追了很久,也沒追上歐陽和那隻古怪的妖,最後只得悻悻歸來,與眾人一起把東方清奇抬回房間,止血療傷。

  只是,誰也沒有看她,誰也不來招呼她,彷彿她就是一團空氣。

  她怔怔流了很久的淚,忽而又吃吃笑起來,慢慢地,轉身走了。

  誰也不知道她要去什麼地方,誰也……不再關心了。

  這一場妖魔鬧事,終是因為內奸而讓他們佔了上風。璇璣他們幾個也沒想到最後會是這樣的結果,原來浮玉島下面沒有定海鐵索,禹司鳳的那個推測不成立。地牢里關的是一隻老妖,體內封有定海鐵索的鑰匙……事情到這裡已經很明朗了,那些妖魔就是為了救出那隻上古的大妖魔,而且是不惜任何代價的。

  至於其他四派的情況,暫時還不好推測。從這些妖魔的厲害程度來看,軒轅派必定難逃此劫,十之八九是被滅門了。點睛谷,離澤宮和少陽派,三派中是否藏有定海鐵索,還是一個秘密。如今浮玉島元氣大傷,妖魔們想要的東西也已經搶走了,想必暫時也不會再來搗亂。

  不過歐陽管事的事情,還是給了浮玉島弟子們一個不小的刺激,誰也不知道他十年前來到島上,究竟單純是為了報恩,還是為了今日的行為?然而無論如何,他重傷掌門的事情不可否認,浮玉島弟子與東方清奇的感情極其深厚,不亞於父子,由於歐陽傷了掌門,自己又逃走,所以都是滿腹怨氣。

  這日一早,璇璣他們幾個跟隨翩翩來到浮玉鎮,將先前被東方清奇驅逐出師門的那些弟子領回來,並簡單說明了一下情況,那些弟子聽說掌門重傷,都是痛哭流涕,又聽聞驅逐出師門乃是事出有因,心中先前的那點怨氣哪裡還會存在,早已變成了滿腔的感激。

  璇璣見他們哭得厲害,便悄悄拉了拉禹司鳳的袖子,貼著他耳朵輕聲道:「他們還不知道是東方夫人的緣故呢。說起來,這幾天都沒再見東方夫人,你有見過她嗎?」

  禹司鳳搖了搖頭,「現在大家都避免提到她,你也別提了。我想她還有點腦子,就不會留下,想必這會早就離開了吧。」

  璇璣嘆了一口氣,「歐陽管事為什麼不把她帶走呢?我覺得她其實是很喜歡他的。」

  禹司鳳微微一笑,低聲道:「喜不喜歡,也不重要了。感情的事情,從來都是猜忌和多疑混雜在一起,尤其他們身份特殊,要全心去信任別人,不可能吧。」

  畢竟所有人都不想被感情傷害。

  璇璣撓了撓他的手心,軟綿綿癢酥酥,他心頭不禁一盪,只聽她低柔的聲音輕道:「如果喜歡一個人,就不要猜忌多疑吧……那樣很累,也不會快活。」

  他在心中暗嘆一聲,所謂的喜歡,從來都是一半痛楚一半甜蜜,因為過於在乎,所以患得患失。不知情之苦,便不能嘗情之美,然而知曉情之美,那其苦澀纏綿酸楚,便只有個人自己知道了。

  「你還小……還……不懂吧。」他低聲一笑。

  璇璣急忙道:「我、我不小了!我知道的!我喜歡玲瓏,六師兄,爹爹,娘親,師兄們……我從來也不會猜忌啊!好端端的,為什麼要多疑?」

  真是個傻瓜。他在肚子里偷偷罵。

  「不過……」她忽然小小聲說著,很有點羞澀的味道,倒讓習慣了她心不在焉作風的禹司鳳愣了一下,低頭看她,只見她臉色紅若朝霞,烏溜溜的眼珠在他臉上滾過,長長的睫毛微顫,最後扶住耳後那朵還未乾枯的玉簪花。

  「我好像更喜歡你多一些。」

  撲通一聲,他買來的烤肉麵餅全掉在了地上。璇璣嘿嘿一笑,忽然覺得有些慌,掉臉就走,只留他一人呆若木雞地站在原地,腳邊躺著可憐的烤肉和麵餅。良久,他才回過神來,抱起胳膊,想著想著有些痴了,禁不住一會笑一會嘆,轉身想找她,卻見那一抹白衣早就走了老遠,他竟有些不敢追上去,只得孤零零跟在後面,心中又是甜蜜又是酸楚,一時竟不知是什麼滋味。

  一行人回到浮玉島,鍾敏言本想找歐陽大哥再說一會話,誰知四處找不到人,只得拉住一個經過的弟子,問他:「世兄,請問歐陽大哥現在哪裡?」

  那弟子一聽歐陽大哥四個字,臉色登時巨變,用力掙開他的手,冷道:「我不知道!」

  鍾敏言見他神色不佳,不由奇道:「怎麼會不知道?就是先前我帶來的啊!還和歐陽管事認親了呢!」

  那弟子冷笑道:「歐陽那賊人傷了掌門,浮玉島上下恨不得生啖其肉!什麼管事!他也配?!」

  說罷他上下看了一番鍾敏言,又道:「那歐陽是個妖,他大哥也不是什麼好東西!想來也是個混進來做內奸的。容谷主早就派人將他關押起來,嚴刑拷問。你若是個好樣的,就別被妖言迷惑!」

  說完他拂袖而去,留下鍾敏言大驚失色地站在那裡。

  關押?!嚴刑拷問?!歐陽做了什麼事,和他大哥有什麼關係?他一路和歐陽大哥行來,他哪裡是什麼妖!分明是個體弱多病的人!

  想到這麼虛弱的人被嚴刑拷打,他心中忍不住抽痛。容谷主的拷問本事,那天晚上他就見識過了,歐陽大哥被他那麼一踩,哪裡還有命在!不行,他得找師父去說情!

  想到這裡,他趕緊轉身回客房,找褚磊去了。

第三卷 無心璇璣 第七章 變(七)

  鍾敏言,男,今年一十八歲,少陽派敏字輩最小的男弟子。

  基本上鍾敏言平時是個很隨和的人,當慣了小師弟,也習慣了笑嘻嘻地答應師兄們的吩咐命令,很少有人會知道,他本身性格有多麼固執。很多時候,他都是憑著自己的想法來斷定一個人,而且死不回頭。

  在他心裡,只要找到師父,那麼基本就等於萬事大吉。師父是世上最恩怨分明,公正磊落的人。

  可是事實往往令人失望。

  在他找到師父,並且把歐陽大哥的事情說了一遍之後,褚磊只是淡淡地皺了皺眉,甚至眼神都沒有從手裡的書卷中移開一下,「容谷主自有分寸,你不用操心。倘若他是個人,問清了並無嫌疑,自然將他安然無恙送回老家。」

  呃……不對呀。鍾敏言呆住了。難道師父不是應該點頭稱是,然後立即找容谷主求情嗎?

  他試著說服:「師父,歐陽大哥是個好人。我和若玉受了重傷,多虧他每天榻前熬藥照顧,若沒有他,弟子如今還不知傷重亡於何處。他是弟子的救命恩人,弟子不能……」

  「敏言。」褚磊終於把目光從書卷上移開,責備地看著他,「你涉世未深,如何輕易斷定此人是好是壞?退一萬步來說,他若是早有預謀,專程在高氏山等你落網,最後混進浮玉島……也不是沒有這種可能。」

  他又不是三歲孩子!一個人是好是壞,有沒有居心叵測,他難道看不出來嗎?

  可是多年的習慣讓他乖乖閉嘴,選擇沉默。

  褚磊見他兀自有不服的樣子,便又道:「咱們過兩天便要離開浮玉島。你老實些,不要胡鬧!」

  鍾敏言悻悻地走了。他只覺出來之後很多事情都變了,原本他以為是這樣的,往往結果出乎意料。小時候他整日盼望自己快些長大,快些看看外面的世界,成為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現在才明白,為什麼許多大人總是羨慕孩子無憂無慮。

  其實,世界還是那個世界,只是看的角度不同了。人們狡詐相爭多疑的心,讓這個世界變得無比複雜。所謂的成長,就是漸漸學會用同樣的心保護住自己,很久之後,也忘記真實的自己究竟長什麼樣。

  回到自己的客房後,他悶頭倒床上睡大覺,一會想起歐陽大哥一路的照顧,一會想起師父說的那些陰謀,只覺心中亂糟糟地。

  他很小的時候,爹娘就在瘟疫中死了,唯一的大哥也為了照顧年幼的他,餓死在逃離家鄉的路上。後來碰巧被師父救下,帶回了少陽峰,再也不用為衣食住行而煩惱,身邊又有許多同齡的師兄,不會覺得孤單。然而夜深人靜的時候,他也會想起自己在這世上是孤零零的,沒有親人,沒有人會發自真心的愛護他,照顧他。師父師娘雖然慈祥,但到底隔了一層敬畏,師兄師妹雖然親切,但畢竟存在相爭之心。他一人來了,最後還是一個人走,想到這裡,他往往感到一種深刻的孤獨。

  雖然後來有了司鳳若玉這些好朋友,但好朋友和兄弟的感覺是不一樣的。他在高氏山受了重傷,完全不能動彈的時候,歐陽大哥出現了。他細緻地照顧他和若玉,每天都鼓勵安慰他們,那種感覺,既熟悉又陌生。有一天,他終於想起,所謂的兄弟,大概就是這樣。歐陽大哥雖然不是他的親大哥,但在他的記憶里,大哥就是這樣的。

  現在一切突然顛倒了,有人說大哥是壞人,把他關押起來拷問,他那樣體弱多病的人,只怕沒打兩下就要死了。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鍾敏言想到鬱悶處,使勁用拳頭捶著床板,把床捶得咣咣響。

  若玉剛好推門進來,見他大白天的悶頭躺床上拿被子出氣,他何等聰明,早就知道為了何事,當下微嘆一聲,走過去說道:「敏言,這些事我們做小輩的不好插手。你也別煩了,如果歐陽大哥不是姦細,相信容谷主一定會把他放走的。」

  「哼,欲加之罪何患無辭!」鍾敏言猛地從床上跳起來,「現在所有人都因為那個歐陽管事的事情,對歐陽大哥恨到了骨子裡。什麼放走!我看是要把氣撒在他身上,讓他做個替死鬼!」

  他開始也不過說說氣話,但轉念一想,或許真有這個可能性。歐陽管事是個妖,居然在浮玉島藏了十年也沒被人發現,歐陽大哥是他的大哥,妖類的大哥自然也是妖。容谷主對人還會手下留情,但對妖,可是絕對狠辣!

  「若玉!」他忽然叫了一聲。

  若玉看著他,道:「你要怎麼辦?去救人?」

  鍾敏言咬緊下唇,他也不知怎麼辦,但要他坐等歐陽大哥被人拷打死,卻是一萬個不能。

  若玉眨了眨眼睛,低聲道:「我方才見到浮玉島弟子送飯去地牢,晚上應當還會送一次……」

  他的話沒有說完,但鍾敏言已經明白了他的意思。沉吟半晌,終於起身道:「好!我們晚上去!就算師父責怪,我也不管了!」

  若玉笑道:「你師父怎會責怪你,仗義救人,本是美德。他總會明白的。」

  鍾敏言下定決心晚上去救人,鬱悶的心情頓時一掃而光,只急得抓耳撓腮,坐立不安,恨不得一口氣把太陽吹下山,趕緊把人給救出來。

  「我去找司鳳!我們三人一起……」他轉身想走,卻被若玉一把抓住,「等等,人多反而不好。何況司鳳為了面具一事正被副宮主忌諱,此時他不宜再出任何過錯。你我二人就足夠了。」

  「面具的什麼事?」鍾敏言愣了一下,頓時想起這次再見,禹司鳳的面具確實沒了,副宮主一定是為了這事惱他,當即笑道:「我以為什麼事呢!當時情況緊急,誰還顧得上面具!也不是什麼嚴重的事情吧,上回宮主也沒罰他。」

  若玉笑了笑,「那是他用永不得回故土的懲罰換來的……」

  「什麼?」鍾敏言沒聽清,他卻搖了搖頭,「沒什麼。咱們先去觀察一下地牢附近的地形,看晚上怎麼行動。」

  晚上吃飯的時候,鍾敏言和若玉同時因為「傷口疼痛」的問題,缺席了。

  「難道是傷口崩裂?」璇璣一面夾菜,一面有些擔憂。

  禹司鳳若有所思,笑道:「想必崩裂的還挺嚴重。待會我給他們送飯吧,順便看看傷勢。」

  「我也……」

  「璇璣別跟著了,」他笑,有些戲謔意味,「都是要脫衣查看的傷口,女孩子去不方便。」

  是這樣嗎?可是他笑得很不懷好意。璇璣定定看著他,似明非明。

  禹司鳳知道她一向聰穎,只不過人情世故上不太通,沒看出鍾敏言對歐陽大哥的信賴,所以這次她抓破腦袋也想不出答案。看著她為難的樣子,睫毛一顫一顫,好像兩隻蝴蝶的翅膀,他不由笑得更深了。

  「我那裡有傷葯繃帶,司鳳待會送過去吧。」一直沒說話的褚磊終於開口了,倒讓禹司鳳一愣。他看了一眼這個平日里古板嚴肅的少陽派掌門人,心中忽地瞭然,他們這些人做什麼都瞞不過他的眼。眼下褚磊這樣說,就代表他默認了鍾敏言的胡鬧,他心中一松,登時對他更是敬佩。

  飯畢,果然褚磊取了繃帶傷葯讓禹司鳳帶去,一面又道:「敏言是個閑不住的性子,喜歡惹麻煩,這次下山歷練,司鳳還要多看管他一些。」

  禹司鳳第一次被褚磊這般和顏悅色地對待,有些受寵若驚,心中到底還有些不明白他何以對一個離澤宮普通弟子如此器中,抬頭打量他的表情,但見他目光柔和,隱隱含有讚賞之意。

  「璇璣……也煩你多照顧了。」

  禹司鳳臉上猛然一燒,登時悟了。待要解釋幾句,又顯得無聊,客氣兩句又是矯情。想到自己的秘密被他輕而易舉看穿,心中忍不住有些慌亂,然而得到長輩的首肯默認,又令他歡喜,一時間竟然呆若木雞,半個字也吐不出來。

  一向足智多謀冷靜自持的禹司鳳,終於也有尷尬的時候了。褚磊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很是欣賞這少年,本想與他長談幾句,誰知門外忽然一陣騷動,璇璣砰砰用力敲門,叫道:「爹爹!司鳳!又有人來浮玉島了!」

  兩人都是大驚。

第三卷 無心璇璣 第八章 變(八)

  暗地偷襲人這種事,鍾敏言以前沒做過,以後未必會做,不過今天他卻要做一次。

  他和若玉兩人在地牢附近轉悠了很久,終於等到天黑,兩個浮玉島弟子提著飯盒來送飯。若玉對他使了個眼色,兩人繞到後面,一人一個手刀,那兩個浮玉島弟子哼也沒哼一聲就暈了過去。

  鍾敏言一面脫他們的衣服,一面又急急忙忙從懷裡取出軟香酥,朝他們臉上噴。若玉飛快地換上了送飯弟子的衣服,一面催促他:「快點!那邊好像有人過來了!」

  鍾敏言第一次做壞事,害怕之餘還有些興奮,好容易把衣服換上,提著飯盒,和若玉朝地牢里走。沒走兩步就被看守的弟子攔下了。

  「令牌。」

  令牌是什麼東西?鍾敏言一怔,旁邊的若玉卻早已氣定神閑地從懷裡取出一張硃紅色的小牌子,遞過去。鍾敏言有樣學樣,也掏出令牌遞上,耳邊聽那兩人問:「中午讓你們傳話給師父,要些傷葯繃帶,可帶了嗎?」

  若玉點頭道:「帶了,還是最好的呢。」

  那人嘆道:「那便好……真是可憐啊,被拷打成那樣……依我看分明是個人,可容谷主他……」

  另一人急忙拉住他的袖子,「別多話,讓他們進去送飯吧。」

  鍾敏言提心弔膽地跟著若玉朝陰暗的地牢里走,抬眼見他氣定神閑,手都不抖一下,心中不由佩服。

  浮玉島地牢潮濕而且陰暗,大約是靠海的緣故,越往裡走,地上積水越深。到了頂裡面一道鐵門處,漆黑髮臭的積水已經沒過兩人的腳面了。看門的弟子把鐵門打開,放他們進去送飯,鍾敏言只覺一陣惡臭撲面而來,嗆得幾乎要嘔吐。

  定睛一看,裡面一條極窄的走廊,漆黑的積水眼看是要沒過小腿,旁邊是一個個鴿子籠一般的牢房,大多是空的。

  鍾敏言只覺心跳的厲害,腳下的積水冰冷惡臭,他的心幾乎要從喉嚨里折騰出來,不知是因為驚駭還是憤怒。旁邊一個牢房裡忽然傳出鐵鏈輕輕碰撞的聲音,在空蕩蕩死寂的地牢里驟然響起,鍾敏言彷彿被針刺了一下,猛然回頭,眼前的景象令他喉嚨中發出一聲古怪的呻吟,再也站不住,慢慢跪在了積水中。

  「大……大哥?」他喃喃叫著被重重鐵索釘在牆上的那個人。或許,他此刻也不算是個人了,渾身上下沒有一塊完整的皮肉,兩個膝蓋骨更是白森森地突了出來。鮮血順著他的臉往下滴,很快又結成新的乾涸的血珠。

  他微微動了一下,抬頭望過來——或者不能說望,因為他兩隻眼睛的上下眼皮都被人縫合了。鍾敏言手裡的飯盒再也抓不住,砸在積水裡。他狠狠抓住鐵欄杆,眼睛裡一陣火辣,肚子里彷彿有什麼東西在燒,每一寸皮膚都感到了那種劇烈的疼痛。

  「我……我馬上救你!」他顫抖著從袖子里取出鑰匙,一根根地試,可是手抖的太厲害,那鑰匙無論如何也抓不住,又落進了水裡。鍾敏言惡狠狠地咒罵一聲,額上青筋暴露,胡亂用手去摸索,總是不得要領。

  若玉嘆了一口氣,彎腰將那串鑰匙撈上來,輕道:「不要這樣,讓他心裡也難受。」

  鍾敏言背過身去,用力擦掉臉上的淚水,若玉將牢門打開,他立即沖了進去,掏出寶劍朝那些鐵索上狠狠砍,只砍得火星四濺,那鐵索上也只留下幾道雜亂的白色痕迹,紋絲不動。

  「這是什麼鬼鐵索!」他邊砍邊罵,最後幾乎脫力,也沒砍斷一根鐵索。

  「大哥!是我!我來了!你……你能聽見嗎?我是敏言!你再忍忍,我明天借了崩玉來救你!」

  鍾敏言滿眼淚水,抓住他的肩膀,只盼他能給一點回應。觸手的地方滿是血污,其實鍾敏言自己也知道,他根本撐不住,很快就會死掉。他只是個普通人,還得了重病,為什麼平白無故會被關進地牢這樣折磨?

  歐陽大哥動了動脖子,鮮血淋漓的唇間喃喃念著什麼,鍾敏言急忙把耳朵湊過去,哽咽道:「你說什麼?大哥……我是敏言……你大些聲音……」

  他卻只發出類似嘆息的聲音,眼皮上的血落在鍾敏言臉上,燙的他渾身汗毛倒立,他再也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

  「容谷主怎麼能這麼對你!我……我馬上去向他求情!求他放了你!」

  鍾敏言轉身就走,若玉死命拉住他,低聲道:「你瘋了!咱們是偷偷進來的!要是讓別人知道,十個歐陽大哥也死了!」

  鍾敏言兩眼赤紅,聲音嘶啞:「我……我不明白……他明明是人……不是妖……明明是人……誰都能看出來的……為什麼、怎麼會這樣……我們這些修仙的,不是說要照顧百姓,不讓他們受苦么……」

  若玉拍了拍他的肩膀,輕聲嘆息:「此事過於複雜,不好說……要犯被人搶走,對內對外都不好交代,容谷主和東方島主……也有他們的苦衷吧……」

  鍾敏言緊緊盯著他,喃喃道:「你、你的意思是……他們就打算拿大哥做替罪羊了?在他身上遷怒?」

  若玉苦笑兩聲,沒有說話。

  鍾敏言臉色漸漸變得慘白,他忽然覺得渾身都很重,很重,重得他無法站立,只能緩緩蹲下,死死揪住自己的頭髮,腦子裡嗡嗡亂響。

  若玉看了一眼外面的鐵門,催促道:「咱們呆的太久了,得趕緊離開。明天再找機會進來吧!」

  「不行……」鍾敏言輕輕說著,「我……我不能丟下他……」

  若玉大急,正要再勸,忽聽上面那人低聲道「敏言……」

  鍾敏言暴跳起來,死死扣住歐陽大哥的肩膀,顫聲道:「是我……大哥你再忍忍……我、我太沒用了,今天沒辦法救你出去!」

  歐陽大哥嘴唇動了動,輕道:「不用了……歐陽……我弟弟他,走了嗎?」

  鍾敏言死死咬牙,「他、他自己一個人逃了!丟下你不管!豬狗不如!」

  歐陽大哥喃喃道:「他走了……也好。娘生前最挂念的就是他生死未卜……雖然,我……一直覺得他變了不少,不再……像是以前那個活潑的弟弟,但……他總是我的血親……」

  鍾敏言忍不住道:「大哥!他是妖!他親口承認的!他怎麼……會是你弟弟?」

  歐陽大哥怔了很久,才輕道:「他……怎會是妖……啊,十二年前那次……難道,那時候他已經死了?被妖物附身?所以……他才變了那麼多……才要離開家鄉……」

  鍾敏言見他虛弱不堪,不適合再說話,便低聲道:「大哥,你也別想那麼多了。你再忍忍,明天晚上我一定把你救出去。現在我得走了……你……你保重!」

  說罷他又是淚如泉湧,抱著他不肯放手,只覺自己要一離開,世上唯一的牽掛便要斷了。他好不容易找到了親人的感覺,可一轉眼便要失去它。

  歐陽大哥喃喃道:「別救我,若是真為我好,便殺了我……不用再受罪……」

  「大哥!」鍾敏言急得幾乎要冒火,「不要隨便說死!我一定會把你救出去的!」

  他只是搖頭,「你不知……那老者的手段……敏言,給我個痛快,殺了我吧……大哥……求你這一次……」

  鍾敏言還要再勸,忽聽鐵門被人飛快打開,外面的看守弟子衝進來,一見他倆與要犯說話,立即拔劍厲聲道:「原來是姦細!快去通報掌門!」

  後面立即有人答應著掉臉就走,若玉知道這一鬧開,哪裡都不好看,當下取出彈弓,對準那些弟子的膝蓋,一串鐵彈珠嗖嗖彈出,痛呼聲登時響起一片,總算把他們緩了一緩。

  「快走!不要啰嗦!」若玉反手過來抓鍾敏言,不防那些弟子攻了上來,他只得勉強招架,一面又要防著有人出去報信,直從牢門這裡一直斗到大門,死死守住門口,不讓一個人通過。

  鍾敏言滿頭是汗,急道:「大哥!我……你……」

  他再也勸不得什麼,這次過來救他被人發現,看守必然嚴厲十倍,那容谷主也必然認定了他有同謀,拷打一定更加嚴厲。

  他依依不捨地抓著歐陽大哥的手,只覺整個世界都在一瞬間分裂成兩半。那邊若玉在勉強招架著看守弟子,催他快走,這邊大哥只是靜靜看著他,輕道:「殺了我,敏言……不要讓大哥繼續生不如死……」

  他痛吼一聲,手裡的劍舉起,無論如何也刺不下去。好像所有的一切都顛倒繚亂,他完全適應不過來。

  「敏言……」那人柔聲說著,「以後又是你一個人了,大哥……擔心的很。」

  鍾敏言閉上眼,狠狠地把劍刺進了他的胸膛,鮮血噴了他一身。那一瞬間,渾身的毛孔都縮緊,毛骨悚然的滋味。他只覺這一切像是個噩夢,或許醒過來什麼也不曾發生。他沒有把歐陽大哥帶來浮玉島,也不曾親手把他帶往死亡之路。

  很久很久,他才茫然地睜開眼,對面這個血肉模糊的血人,早已斷氣了,唇邊還掛著一抹安心的笑。他給了他一個痛快的死,沒有痛苦的,一眨眼就到了奈何橋。

  他好像也跟著死了大半,渾身僵硬,手裡的劍再也握不住,咣當一聲掉進水裡。

  冷,很冷。他想把自己緊緊縮起來,又想抱著大哥的屍體大哭一場。他說的沒錯,從此又只是他一個人了。

  若玉漸漸招架不住那些弟子的攻勢,只得回頭急叫:「你……你別發獃!快走啊!」

  可他卻像個木頭人,動也不動。若玉實在無法,正要抽身回去拖著他一起逃,不防門外忽然衝進一人,快若閃電,那些守衛弟子也沒料到他們還有援軍,一時不備,被他一手點倒一個,一瞬間就對付了大半。

  若玉急急定睛,卻見禹司鳳氣喘吁吁地站在對面,低聲道:「怎麼這樣慢!快出去!」

  「你……」若玉想說什麼,卻又吞了回去。回頭望望鍾敏言,他還跪在歐陽大哥的屍體前,一動不動。

  「那人……抵不過折磨,求敏言給了他一個痛快。」若玉嘆了一聲,「他只是個普通人,奈何……」

  禹司鳳走過去,一把拎起鍾敏言,道:「你發獃有什麼用?快走!莫要讓別人發現是你們做的!」

  他見鍾敏言還是怔怔地流淚,便嘆道:「你心裡難過,可以回去慢慢哭!現在馬上走!玲瓏回來了!」

  玲瓏回來了!這五個字簡直是驚天霹靂,立即把鍾敏言激蕩的神智給震了回來。他抬手抹去淚水,急道:「當真回來了?!」

  禹司鳳從水裡將他的劍撈起,抬手拋給他,一面又道:「只是有些不對勁,你快去看看!」

  鍾敏言強忍悲痛,回頭又看了看歐陽大哥的屍體,禁不住淚盈於眶,顫抖著對他拜了三拜,喃喃道:「大哥……黃泉路上走好!小弟不能相送了!」

  說完咬了咬牙,收劍回鞘,轉身便走,再也不回頭。

第三卷 無心璇璣 第九章 變(九)

  玲瓏回來了。而與她一起來的,還有奄奄一息的杜敏行,和少陽派的端平端正兩個弟子。

  所有人都聚集在正廳,每個人的臉上神情都十分凝重。端正站在廳中,正敘述一路過來發生的事情。

  「師娘見師父去了浮玉島久久不歸,又聽聞浮玉島出了一些事情,所以派弟子二人前來相助。在高氏山遇到了敏行和玲瓏師妹。敏行不知被何人打成重傷,玲瓏師妹也……有些不對勁。我二人在高氏山搜索了一番,不見有他人,不敢耽誤行程,所以便急急過來了。」

  褚磊眉頭緊鎖,半蹲在一個紅衣少女面前。她面無表情,動也不動,簡直像個木頭人,正是失蹤許久的玲瓏!璇璣抓著她的手一個勁叫她,她卻一點反應也沒有,除了偶爾眨眨眼,她幾乎就像是石頭做的。

  「爹爹……玲瓏她?」璇璣見褚磊替她診脈完畢,不由急急開口相問。

  褚磊默然無語,抬手在玲瓏眼前揮了揮,低聲道:「玲瓏,聽得見爹爹的聲音嗎?」

  她還是不動,面容死板。

  璇璣忍不住要哭,死死抓著她的手,不知如何是好。褚磊嘆了一聲,搖了搖頭,一旁的容谷主過來看了看玲瓏,在她頭上摸了兩下,微微一驚:「好厲害的手段!」

  褚磊急道:「谷主知道是怎麼回事?」

  容谷主點頭,正要解釋,忽然門外急沖沖跑進三個人,正是禹司鳳他們。鍾敏言和若玉剛剛換下浮玉島弟子的衣服,隨便洗了把臉將血跡沖走,顧不得儀容整齊就過來了。

  鍾敏言一眼就望見了坐在椅子上穿著紅衣的玲瓏,心中不由一顫,急忙跑過去,「玲瓏!你這些天跑哪裡去了?」他連問好幾聲,她卻一點反應也沒有,連睫毛也不動一下。

  他驚詫莫名,望向璇璣,她忍了好半天,終於忍不住哭了起來,喃喃道:「玲瓏她……她不知道怎麼了……又不動又不說話……」

  鍾敏言這一驚非同小可,只能抬手在玲瓏面前不停地揮著,急道:「玲瓏!你不要嚇人!這是怎麼了?!」

  褚磊沉聲道:「敏言不要說話!聽容谷主說!」

  他猛然住口,絕望地望向那個花甲老人,忽而想起地牢中歐陽大哥的慘狀,心中對他不由自主起了一些恐懼和避諱。

  容谷主自然是沒在意這個小弟子有什麼異狀,接著說道:「這個叫做攝魂術,是極高深的一種法術,通常為巫蠱之士所用來詛咒或者暗殺。你們知道,人有三魂七魄,所以能言能舞,有七情六慾。但倘若將其中二魂六魄都抽走,只留下一魂一魄,人是不會死的,但不能說話,沒有知覺,也和死人差不多了。」

  眾人聽說都是駭然。鍾敏言急道:「那……可有解救的辦法?!」

  容谷主沉吟道:「辦法倒是有,但找不到會如此高深巫術的人。只要將這孩子的二魂六魄取回來,用同樣的法子放回身體里,自然就能恢復了……雖然不知是誰這樣做,又為了什麼目的,但是會這種法術的人少之又少,施法的人自然不會解救她,所以……」

  這一下連褚磊也有些撐不住了,微微一晃,一旁的禹司鳳急忙將他扶住。鍾敏言眼怔怔地看著玲瓏,她完全沒有變,烏黑的眼睛,殷紅的嘴唇,可是,沒有一點生氣。那眼睛再也不會惡狠狠地瞪他,那美麗的嘴唇再也不會吐出讓他心馳神搖的話語。

  他不能承受這一連串的變故,先是歐陽大哥,接著是玲瓏。他現在只想放聲大吼,沒命地奔跑,奔跑,然後把自己深深埋在地里,永遠也不要出來,這樣就永遠也不會痛苦了。

  「我去找!」一個聲音忽然在他耳邊響起,眾人急忙回頭,卻見璇璣定定地站在那裡,低聲道:「我去找回玲瓏的二魂六魄!我去找人救回她!我一定會把她救回來!」

  眾人萬萬想不到這個平時懶懶的,看上去還有些呆板的少女居然有這樣大的勇氣。褚磊有些動容,最後卻搖了搖頭,「璇璣,這不是兒戲。天下之大,你從哪裡找?」

  璇璣咬了咬唇,認真地說道:「只要慢慢找,一定能找到!不管多少年,我一定要把玲瓏救回來!」

  禹司鳳點了點頭,「我也一起。」

  璇璣感激地看著他,他回她一個淡淡的微笑。就是這樣的微笑,讓她覺得,無論什麼樣的困難,有司鳳在身邊,就一定能過去。他簡直就是她仰仗倚賴的神。

  鍾敏言嘴唇微微一動,起身道:「我也去。不管多少年,就算死了,也要找到。」

  褚磊正要說話,卻聽旁邊傳來一陣呻吟,一人喃喃道:「師兄……這裡是……?」

  正是方才一直重傷昏迷的杜敏行,他醒了過來。褚磊急忙蹲下身子,低聲道:「敏行,是我。不要動,你的傷口剛剛包紮好。」

  杜敏行被端平端正帶回來的時候,幾乎是個血人,渾身上下有無數道傷痕,都是又細又薄,像是被什麼纖細的武器所傷的。

  他眨了眨眼,終於有些回神,忽然一把抓住褚磊的手,急道:「師父!高氏山……那幫妖魔……把敏覺抓走……玲瓏師妹她失了魂!」

  褚磊心中一凜,沉聲道:「莫急,慢慢說!」

  杜敏行大口喘氣,緊跟著劇烈咳嗽起來,璇璣急忙把茶水端到他嘴邊,喂他喝了兩口,只覺他目光融融,定定看著自己,裡面似有什麼情感在糾結纏繞。她雖然有些懵懂,卻也禁不住手腕一顫,茶水潑了大半在他胸口。

  好容易順了氣,他才輕道:「師父派我和敏覺回少陽派,我們經過高氏山的時候,本想四處找找有沒有玲瓏師妹,誰知……遇上了那伙妖魔,好生厲害,弟子斗他們不過,險些喪命。然後玲瓏師妹……不知從什麼地方跑了出來,她似乎與那為首的妖認識,大聲斥責他一番,讓他放了我和敏覺。誰知……那人只是冷笑,說了一句:是時候了。隨後不知對玲瓏師妹用了什麼法,她頓時變得……好像個木頭人。那人把敏覺抓走,又將弟子重傷,讓我帶話給師父你,就說……舊日恩怨只當一筆勾銷,他遲早會踏平少陽派……毀了定海鐵索……」

  眾人聽說這一番曲折,都有些莫名其妙。那人說舊日恩怨,莫非是褚磊的仇敵不成?但褚磊身為少陽派掌門,生性嚴謹,處事一向公正磊落,甚少與人結怨,到底是什麼人用如此狠辣的手段對付少陽派?無論如何,對方與那些企圖破壞定海鐵索的妖魔是一夥的,知道了敵方是誰,要救玲瓏和陳敏覺,就容易多了。

  璇璣忽然望向容谷主,淡淡說道:「谷主,你上回和那隻妖說,他們的老巢是在不周山,對不對?」

  容谷主猛然一怔。他當日的話,近乎耳語,除了那隻妖本不該有任何人聽見。那副宮主興許有什麼別緻的法子可以偷聽到,也罷了,眼前這個黃毛丫頭居然也聽見了,不能不讓他吃驚。

  她這話一出,褚磊也忍不住望向他,很顯然他也是第一次知道群妖的老巢是在不周山。

  「你……」他竟然無話可說。

  璇璣問道:「是不是真的?」

  容谷主盯著她看了良久,才緩緩點頭,「不錯……我也是聽說的。至於事實如何,那只有去了才知道。」

  璇璣道:「我就是要去不周山,把二師兄和玲瓏的魂魄帶回來!」

  鍾敏言他們紛紛響應,個個摩拳擦掌,恨不得馬上就飛到不周山把妖魔的老巢給搗個稀巴爛。

  褚磊皺眉道:「胡鬧!憑你們幾個的本事,如何能斗得過妖魔?莫忘了東方島主都重傷在妖魔劍下!你們幾個孩子去了也是白白送死!」

  他說得自然也有道理,一想到還重傷卧床不能動彈的東方島主,先前那股豪情好像就不知跑哪裡去了。去了也是送死,可是不去,玲瓏和陳敏覺又怎麼辦?

  褚磊又道:「此事從長計議,不可魯莽!眼下守住少陽派,不讓妖魔猖狂是首等大事。那不周山,誰也不許去!」

  璇璣定定看著他,輕道:「在爹爹心裡,女兒和弟子的命,竟然比不上少陽的面子?」

  褚磊登時大怒,抬手就要給她一個耳光,然而見到她絲毫不畏懼的眼神,灼灼閃亮,那巴掌卻無論如何也揮不下去了。他緩緩放下手,沉聲道:「不是面子!而是生死存亡的事情!你想少陽派也變得像軒轅派那樣,被滅門?數百人的性命,與兩人的性命比起來,孰輕孰重?你想不明白嗎?」

  璇璣低聲道:「我是不明白。定海鐵索的事情你們明明知道,卻從來不說。事情發生了,又遮遮掩掩,遷怒在別人身上……我是不知那被關押的什麼妖魔有多厲害,更不明白我們為什麼要死守著定海鐵索不放。但我知道,他們的目的只是破壞鐵索,不是滅門。」

  褚磊忍無可忍,鐵青著臉,一掌拍向旁邊的紅木燭台,那燭台立即碎成一片一片的,散了一地。

  「你不明白的事情還有很多!」他厲聲道,「你不明白那妖魔若是被放出來,生靈塗炭會死多少人!更不明白五大派同氣連枝,守護的到底是什麼!你什麼也不懂,卻在這裡與我爭辯,璇璣!你太讓我失望了!」

  語罷,場內一片死寂。所有人都望著璇璣,盼她服輸,說兩句軟話,將這場尷尬化解掉。誰知她只是淡淡一笑,輕道:「妖魔若是殺人了,再將它殺了就好。它沒有做壞事,為什麼要殺?我不願意用玲瓏和二師兄兩條命,去換那些不確定的東西。總之,我一定要救他們。」

  「你……」褚磊恨不得將她踢出去,永遠也不要再見。

  容谷主趕緊過來打圓場,「好了,褚老弟息怒,小丫頭你也少說兩句!茲事體大,不是你們小孩子胡鬧的時候。你也見識過那些妖魔的手段,總不能為了賭氣,就將整個少陽派棄之不顧。更何況,你們這些年輕弟子當前的任務不是這個,而是簪花大會。在此之前,誰也不要搗亂。夜深了,都趕緊回去休息。讓你們大師兄也好好養傷。」

  璇璣自己也知道說得過分了,走到門口,才回頭輕道:「爹爹,我不是要放棄整個少陽派。我是想……大家都能像以前那樣,在一起開開心心。所以……玲瓏的事我不放棄,少陽派,我也絕對不放棄。」

  褚磊臉色鐵青,一時間只覺無比疲憊,揮了揮手,什麼也沒說,頹然坐了下來。

第三卷 無心璇璣 第十章 變(十)

  在璇璣心裡,玲瓏一直是個好姐姐。雖然經常大呼小叫,爭強好勝,但這樣的她其實一點也不討厭,她最喜歡玲瓏神采飛揚的模樣。

  她從來也沒想過,有一天玲瓏會變成木頭娃娃一樣,乖乖地被人牽著走,乖乖地坐在那裡一動不動。無論對她說什麼,她的眼神都不再有變化。容谷主說過,被抽走兩魂六魄的人,其實與死人無異。

  璇璣不願意相信這個事實,她也不知怎麼相信。玲瓏還活著,會呼吸,靜靜地躺在床上,眼睛還眨著,彷彿隨時會跳起來大喊她的名字,然後緊緊擁抱她,扭成麻花一樣問她這些日子去哪裡了,為什麼不去找她。

  「我……我找過的……」她喃喃說著,想摸摸玲瓏紅潤的臉頰,可是眼前的那個人如同青煙一樣散了開來,那只是個幻象,真正的玲瓏還躺在原地,眼皮也不曾動一下。

  璇璣眼睛裡一陣疼痛,淚水不由自主落了下來,滴在玲瓏蒼白的臉上。她用手指輕輕擦乾,低聲說道:「玲瓏……你不要死……我一定把你救活……」

  窗外晨光微藍,這令人肝腸寸斷的一夜,終於慢悠悠地過去了。璇璣眼怔怔地望著晨光中玲瓏玉白的臉,終於抬手把滿臉的淚水擦乾,吸了一口氣,起身推開門——不管爹爹他們怎麼說,她一定要去不周山把玲瓏的魂魄帶回來。

  門口堵著四名浮玉島弟子,見她推門出來,便有些神色尷尬,紛紛抱拳行禮,當中一人道:「褚小姐是要去哪裡?我等可以為你帶路。」

  璇璣瞪圓了一雙哭紅的眼睛,像只小兔子,摸不著頭腦,「我……我認識路啊,為什麼要帶路?」

  那幾個弟子都有些為難,只得笑道:「掌門吩咐下來,這幾日不管褚小姐要去哪裡,我們都得作陪。眼下也快點卯了,褚小姐是要去吃早飯嗎?」

  璇璣不是笨蛋,這時候再反應不過來就真的是個呆瓜了。她漲紅了臉,低聲道:「這算什麼?是來監視我嗎?我是犯人嗎?」

  那些弟子見她有惱怒的意思,急忙笑道:「褚小姐言重了。只不過昨天島上又有姦細混進來,將地牢看守弟子打傷,又殺了要犯,現在還沒調查清楚究竟何人所為。褚小姐遠來是客,所以掌門便命我等前來照應……」

  璇璣淡道:「都是借口。我又不是三歲小孩兒,要什麼照應。我去什麼地方後面都有四個人跟著,很好玩嗎?那我去茅房你們也要跟著?」

  那四個弟子里有男弟子,聽她這樣反駁,臉都紅了,奈何掌門的命令他們不敢違抗,眼見璇璣大步踏出房門,就算真是要去茅廁,他們也不得不跟著了。

  璇璣見他們真的像牛皮糖一樣跟上來,心中又惱又鬱悶,想到他們說的昨晚姦細混進來刺殺要犯,她頓時聯想到了鍾敏言他們的「傷口崩裂」問題。難怪司鳳昨天晚上說話支支吾吾,原來是他們做的,居然把歐陽大哥給殺了……又是這樣,他們什麼都知道,只有自己被蒙在鼓裡,這種被排斥在外面的滋味,很多年前她就嘗過了,很不好受,想不到如今又要再次體驗。

  她忽然停下腳步,後面四個浮玉島弟子也急忙停下。璇璣回頭瞪著他們,只覺氣惱得不行,真想拔劍將他們趕走。

  正想得殺氣騰騰,卻聽後面有人叫她:「璇璣,你在做什麼?」

  原來是鍾敏言他們,璇璣正要過去和禹司鳳訴苦,卻見他們每人身後也跟著好幾個浮玉島弟子,大家都尷尬地大眼瞪小眼,不知該說什麼。

  「原來……你這裡也……」鍾敏言無奈地揉了揉額角,聲音中帶著濃厚的鼻音,聽起來疲憊無比。他也是一夜沒睡,眼中布滿血絲,不知有沒有偷偷哭過。

  禹司鳳嘆了一聲,「大概是怕我們一時衝動跑到不周山,居然派人來看管……真沒想到。」

  若玉見一堆人站在庭院里發獃也不是個辦法,便道:「我們進去看看玲瓏,可以嗎?」

  璇璣默默打開門,鍾敏言在門口怔了良久,終於慢慢走了進去。其他三人都很有默契,把門關上,三人站在門口和其他弟子兩兩相望,大眼瞪小眼。

  鍾敏言這兩日遭受的顛覆,比以往十幾年來的都多,他有些無法承受,肩上彷彿被人一層層加了許多東西,壓得他氣也喘不過來。

  他一直深深信賴的,引以為豪的某種東西在那個晚上,被輕輕打碎了。他一直深深愛戀的,捨不得傷害的寶貝,在無意間丟失了。

  現在他好像失去了一切,一無所有,自己的存在好像也變得毫無意義。

  屋子裡有些陰暗,床上躺著一個紅衣少女,半舊的綢被搭在她的身上,漆黑長發散了一床,在日光下熠熠生輝。

  鍾敏言慢慢走過去,眼怔怔地望著她,心中好像被人用刀鋒狠狠擦刮著,痛得他緩緩跪了下來,緊緊握住她的手,好像這樣就能獲得一些勇氣。

  很久很久,他沙啞的聲音在靜謐的屋子裡響起,「玲瓏……都是我的錯……」

  他不該在高氏山丟下她一個人,更不該最後放棄搜索跑來浮玉島。

  記憶里那個如花少女,烏溜溜的眼珠,似嗔似喜看著他,面上紅暈乍現,最後一咬牙,嗔道:「鍾敏言,你倒是給我一個交代!」

  是的,他還沒有告訴她,自己是多麼喜歡她,很早以前他就在幻想,以後一輩子都與她一起過。他應當早早就告訴她,抓著她的手,不管她如何掙扎,也要輕聲而且堅定地說給她聽,他喜歡她,這輩子也不會離開她。以後成婚,他們要生很多孩子,他喜歡女孩兒,要長得和她一樣。

  修長的手指拂過少女木然的臉龐,有幾滴水輕輕落在她衣服上,很快就暈染開來。

  「玲瓏,你等著我。我們很快會再見的。」

  鍾敏言吸了一口氣,起身拉開大門,璇璣三人還在門口等著,沒有要走的意思。

  「進來說。」他低聲說著,抬頭看了一眼那些浮玉島弟子。

  四人一起走進屋子,將門關上,禹司鳳見他臉上還有淚痕,便無言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不知說什麼是好。

  鍾敏言沉聲道:「這樣不行,每天都有人跟著,一直到離開浮玉島。想必師父也不會讓咱們再繼續歷練了,必然押著一起回少陽峰。我們得想個法子把這些人甩開。」

  璇璣早就憋了一肚子邪火,當即道:「直接殺出去吧!」

  禹司鳳按住她,「冷靜點,這時候不能暴躁。無論如何,這也是各位掌門的好意,怕咱們白白送死,鬧僵了反而不好。我想,這些人也不可能一整天都跟著咱們,總有換班疏忽的時候。咱們等到夜深人靜,他們都乏了,再偷偷溜出島。」

  「那他們要是一直不疏忽呢?咱們就一直等著?」璇璣近來被這些事弄得脾氣很大,倒有點玲瓏那種不顧一切的魯莽勁了。

  「璇璣。」禹司鳳叫了她一聲,沒說別的,只靜靜看著她。

  她垂下頭,半天,才低聲道:「我……我知道啦。我忍著就是。」

  禹司鳳忍不住摸了摸她的腦袋,「乖孩子。很多事情急躁了反而辦不好。咱們在屋裡呆久了,他們肯定也會加強提防,不如出去走走。」

  若玉點頭道:「確實,省的讓他們知覺咱們商量著逃跑的法子。對了,說起來……誰知道不周山在哪裡?我只聽過,卻從來沒去過。」

  眾人都搖頭,看來誰都是聽過不周山的大名,但沒事誰會往那個地方跑。

  「我有地圖。」璇璣趕緊取出地圖鋪在地上,誰知四人看了半天,幾乎看成了鬥雞眼,也沒在地圖上找到不周山三個字。

  若玉揉了揉額角,嘆道:「上古神話里,水神共工不敵火神祝融,撞倒了不周山,所以人間興起滅頂洪災。那不周山既然能頂天,想必是極巍峨雄偉的山脈,怎麼地圖上居然沒有。」

  「你……說的是神話啊。會不會……其實根本沒有不周山?或者……它現在不叫不周山了?」璇璣還在地圖上一點一點搜索著。

  禹司鳳沉吟道:「聽說那地方和陰間連通,更有神荼鬱壘兩員神將守護陰間大門。傳說雖然不可盡信,但也不會是空穴來風。我以前聽師父說,不周山是在西方大荒地附近,咱們不如一路西行,到時候再打聽吧。」

  眾人商議完畢,這才開門出去,那些浮玉島弟子早已等得不耐煩了,見他們出來,趕緊迎上,笑道:「世兄們要用早飯么?」

  鍾敏言老氣橫秋地嗯了一聲,還補上一句:「上回吃的那個紫米粥不錯,麻煩世兄們幫忙說一聲。哦,還有,浮玉島腌制的那個什麼小菜味道不錯的。」

  那些人面面相覷,心想難道我們是當下人的么。然而師命不敢違抗,只得答應著去辦。

  璇璣見他們一臉鬱悶地走了,忍不住噗嗤一笑,鍾敏言出了一口惡氣,舒坦地伸了個懶腰,一旁的禹司鳳和若玉兩人只有苦笑搖頭。

第三卷 無心璇璣 第十一章 花後語

  鬱悶歸鬱悶,說到底這事和浮玉島弟子也沒關係,吃完早飯,四人不好總聚在一起,便各自散開了。

  璇璣本想去北面山頭那邊看看風景,但後面總有四根尾巴黏著,甩不甩都不好,只得沉著臉往回走。過了橋對面是一座杏花林,她記得上次和司鳳在這裡聽見東方夫人唱歌,只可惜才兩三日,就已經物是人非。

  她正看得出神,不防對面也浩浩蕩蕩來了幾個人,正是禹司鳳。璇璣一見到他眼睛就亮了,急忙招手,待看清他後面是那些負責看守的浮玉島弟子,那臉又垮了下來。

  「傻子。」禹司鳳笑吟吟地走過來,在她頭上敲了一下,「反正也沒事做,不如去看看杏花?」

  璇璣心不在焉地點點頭,抬眼看看他身後跟得死緊的浮玉島弟子們,越發覺得沒興緻了。

  禹司鳳回頭道:「我和褚小姐想去杏花林中賞花,不勞諸位世兄陪送。」

  立即有人反對道:「這……不好吧,杏花林中岔道多,萬一迷路……」

  然而更多的人早知道禹司鳳和璇璣的親密關係,心想人家小兩口大概要找個幽靜的地方說情話來著,自己跟著也沒什麼趣味,當真是吃力不討好,於是另一人笑道:「兩位請,我們在外面等候就好。」

  璇璣一聽他們不跟著,立即笑開了花,抓著禹司鳳的手,掉臉就進了花團錦簇的杏花林,一面走一面回頭,見他們真的沒跟上來,便哈哈笑起來:「司鳳你好厲害,怎麼只說一句他們就不跟著了?」

  禹司鳳但笑不語,抬手在她鼻子上輕輕一擰,低聲道:「不是人人都像你這般遲鈍的。」

  她真的很遲鈍嗎?璇璣用眼神問他。禹司鳳勾起唇角,似是而非地搖了搖頭,忽見她耳後的玉簪花有乾枯的跡象,他四處看了看,回頭對她笑道:「你等著。」

  他握住一根樹枝,輕飄飄地縱身一翻,從樹頂上摘下一串開得最艷的粉色杏花。

  璇璣怔怔地看著他走過來,抬手將自己耳後的玉簪花拔了,將那細細的花枝插在她髮髻上,柔聲道:「還是這種顏色適合你。」

  她臉上又莫名其妙地紅了,眨了眨眼睛,垂頭低聲道:「別把那花扔了……我、我留著做書籤。」

  禹司鳳握著她的手,兩人在杏花林中慢慢走著。入眼滿是盛開的粉色杏花,斜里橫里繚亂枝頭,雲蒸霞蔚一般的艷麗色彩,似乎要蔓延到天邊去,做天上無邊無際的雲。他們就在那雲中漫步,身體和心都是輕飄飄醉醺醺。其實,也沒什麼可以說的,但嘴裡的話就是停不住,隨便找點什麼雞毛蒜皮的小事也能說個半天。

  是不是所有少年都曾經歷過這種傻瓜似的階段?有時候他們自己都覺得傻,於是便不說話了,只看著對方微笑,彷彿用眼睛看著也是一種享受。

  最後走累了,就靠在樹下歇息。璇璣見四下無人,便道:「咱們不如趁著這時候偷偷溜走,肯定沒人知道。」

  禹司鳳搖頭:「那敏言他們怎麼辦?何況杏花林這裡岔道眾多,萬一走錯了,豈不是前功盡棄。」

  璇璣只得放棄這個想法。抬頭看著他,只覺他身量似乎又高了不少,司鳳本來就長得很好看,修眉星目,平日里神色冷冷的,加上他膚色蒼白,令人覺得很不好親近。不過她知道,他笑起來十分溫柔,不管她怎樣胡鬧,他都不會責怪,更不會暴跳如雷。

  她有些看得痴了,心中不知怎麼的,很慌,當下的沉默讓她有一種透不過氣的感覺,只得乾笑道:「那個……天氣真好啊……」

  他見璇璣睫毛微顫,臉上紅紅的,知道她是沒話找話講,心中不由一盪,忍不住抬手撫向她的臉,忽聽身後傳來一陣說話聲。

  「他如今就在島上,怎麼不過去與他說話呢?」

  這聲音清亮柔和,很是熟悉,一時想不起到底是誰。

  璇璣和禹司鳳互看一眼,都蹲下身子,探出腦袋去看,只見不遠處站著兩個人,濃密的杏花將他二人的身影遮住了大半,然而一紅一白,紅得猶如烈火,白的彷彿新雪,一看就知道是翩翩和玉寧兩人。

  難道他們也來這裡談情說愛?兩人又互看一眼,互相從對方的眼神里讀出談情說愛四字,各自心中都有些慌亂,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用「也」。

  玉寧怔了半晌,忽然冷道:「你總在我面前提他幹嘛?你要是鍾情與他,怎麼不自己去說!」

  這話很有些賭氣意味,對面的翩翩立即笑出了聲。她急道:「你笑什麼!有什麼好笑的?」

  翩翩悠然輕道:「我笑一個傻瓜,為一個人牽腸掛肚好幾年,卻始終不敢與他說上一句話。」

  玉寧漲紅了臉,急道:「和你……有什麼干係!」

  翩翩忽而正了神色,一本正經地說道:「和我沒有什麼干係,但我會擔心。那一年你失手傷了端正,心中懊悔不堪,以為我不知道嗎?你不敢去看他,只能偷偷留了傷葯在他房門口,面對他的時候又刻意做出一付高傲的模樣,讓眾人說你自恃傲慢,讓他恨你入骨,又是何苦?」

  玉寧被他說得幾乎站立不住,抬手狠狠地推他,卻被他一把抓住手腕,動彈不得。

  「第二次與他比試,你故意敗在他手下,成全他的好名聲,令他揚眉吐氣,你又是何苦?」

  玉寧掙扎了半天,毫無效果,只得頹然放棄,良久,方道:「我要怎麼做……是我的事,和你沒關係吧!你……你應當把你自己的事情管管好!少來煩我!」

  翩翩正色道:「錯!你我從小一起長大,一起練雙劍合璧,你卻總是這般自作主張,把我放在什麼地方?難道你以為我什麼事都應當順著你不成?」

  玉寧無話可說,心中忽然覺得無限委屈,忍不住垂淚道:「沒有考慮到你的想法……是我錯了。以後……我、我再也不會強你。你若覺得不甘,要打要罵,悉聽尊便!」

  要打要罵……他眯起眼睛,眼前這個白衣女子,總是傲慢倔強,就連哭的時候都昂著腦袋,死也不認輸。這樣的她,往往令他有一種衝動,想看看究竟要折磨到什麼地步,她才會認輸,稍微清醒一點。

  「既然要我打罵,就該有點誠意。」他笑,「閉上眼,我要狠狠出一口氣。」

  玉寧恨恨地瞪他,使勁閉上眼,只等他扇巴掌也好,揍她幾拳也好,趕緊了事。

  翩翩靜靜看著她顫抖的睫毛,忽然抬手用力將她抱在懷裡,不容任何反抗掙扎,吻上她的紅唇。

  「你真是個混賬東西。」他貼著她獃滯的唇,喃喃說著,「為什麼總是忘了我在這裡。」

  他利落地放開她,轉身就走。

  玉寧眼怔怔地看著他烈火一般的背影消失在雲蒸霞蔚的杏花林後,膝蓋忽然一軟,跪坐在地上,久久不能出聲。

  璇璣只覺手腕都忍不住微微顫抖,再也看不下去,轉身想走,卻被禹司鳳拉住衣袖,示意她不要出聲。

  玉寧發獃發了很久,終於還是慢慢起身,走出了杏花林。

  兩人不知什麼因緣巧合之下,居然看到這麼一齣戲,心中都跳得厲害,互相看一眼,都是似笑非笑。半晌,禹司鳳才清了清喉嚨,故作自然地笑道:「想不到,關係……還挺複雜。」

  璇璣摸著臉,只覺燙手心,呆了半天,才低聲道:「原來玲瓏當時說的是對的,玉寧真的喜歡端正師兄……不過翩翩……」

  她想到他低頭去吻玉寧的場景,頓時說不下去。

  兩人在地上坐了半天,都覺得尷尬,乾脆起身往回走。禹司鳳見璇璣若有所思的樣子,眉頭苦苦皺起來,彷彿在想什麼難題,便奇道:「你在想什麼?」

  璇璣忽然抬頭定定看著他,低聲道:「司鳳,你……你是不是……」

  是什麼?她說不下去,他問不出口。那麼多的徵兆,那麼多的無意觸碰、注視,她竟然什麼也沒發現。這樣澀然懵懂的曖昧,實在是令人美妙又痛苦。

  禹司鳳看著她新雪一般潔白的面孔,似乎面對著什麼難題,咬著嘴唇,苦苦思索的模樣。心中忽然覺得有些苦澀,胸口有什麼東西在慢慢往下掉,墜著心臟,有一點點的疼痛。

  他抬手,捻去她發間一片花瓣,輕輕說道:「是的。璇璣,我喜歡你。比所有人,所有事情,都要喜歡。」

  少年黑玉一般的眼眸晶瑩璀璨,那一瞬間她只覺呼吸都要停了,整個世界的聲音都停止,她什麼也聽不見。

第三卷 無心璇璣 第十二章 潛逃

  吃飯的時候,鍾敏言見璇璣夾了一筷子最討厭吃的生薑放嘴裡大嚼特嚼,把肉當作生薑丟在桌上,最後抱著碗慢吞吞地啃,好像那是美味的白米飯一樣。

  他悄悄拉了拉禹司鳳的袖子,低聲道:「她受什麼刺激了?又和師父吵架了?」

  禹司鳳搖了搖頭,沒說話,筷子穩穩地伸出去,夾中一根平時他最討厭吃的辣椒,鎮定自若地丟進嘴裡。

  這兩人都瘋了。鍾敏言百思不得其解。

  對面的端平忽然笑道:「說起來,到浮玉島也有兩天了,怎麼沒見到那對很有名的雙劍合璧?叫什麼……翩翩和玉寧,對不對?」

  璇璣一聽到這兩個名字,飯粒頓時卡在喉嚨里,一通猛咳,臉漲的通紅。

  一臉老實樣的端正倒了一杯水遞給璇璣,才道:「人家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又不是擺設隨時給你參觀。」

  他不知道!他一定不知道玉寧的心思!璇璣一面低頭喝水,一面替玉寧惋惜。

  「哎,可不能這麼說。端正你和那兩人說起來還有些淵源呢,怎麼著也該過來招呼一聲吧!」端平擠眉弄眼,很有些「看那小娘很不錯,你怎麼不上」的味道。

  端正一本正經地說道:「比武切磋,受傷乃是常事,什麼叫淵源?我們從頭到尾都沒說過一句話,哪裡來的什麼淵源。照你這樣說,和一個人比一次武就是一個淵源,哪裡記得過來。」

  假正經啊,假正經!他被玉寧傷了之後明明恨得要死!這會又來裝大度。端平翻他一個白眼,不說了。

  璇璣還在想著,他們怎麼會一句話都沒說呢?當時玉寧的手腕被他傷了,他還去送葯呢,也算……說過一句吧,呃……「謝謝」兩個字應當也算是說話的。

  一頓晚飯亂七八糟地吃完,眾人都各懷心事地回屋休息。鍾敏言正要走,忽然袖子被人一扯,禹司鳳朝他遞了個眼色,他立即會意,當即笑道:「哎呀,說起來咱們幾個好久都沒玩牌了。我那天去鎮上,見一副仿造的碧玉骨牌很不錯,就買了回來。怎麼樣,要不要玩幾把?」

  玩牌?璇璣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他們什麼時候玩過牌,她怎麼不記得。

  若玉很爽快地就答應了,三人一起回頭朝她笑,璇璣一下子反應過來,急忙笑道:「好、好啊!上次輸給你三錢銀子,今次一定要贏回來!」

  鍾敏言嗤之以鼻:「切,小丫頭痴心妄想!要贏本大爺,再等一百年吧!」

  四人說說笑笑地跑到鍾敏言房裡玩牌了,那些浮玉島弟子眼巴巴跟了他們一天,見他們根本沒有半點要離開浮玉島的意思,不由暗地埋怨師父狠心,派給他們這麼個無聊的工作。於是也有些漫不經心起來,慢慢跟在他們身後,蹲在房門前開始閑聊。

  說起來也巧,鍾敏言還當真買了一副骨牌,四人圍在桌前,噼里啪啦搓著牌,璇璣忽然輕道:「我……我不會打牌啊。」

  鍾敏言咬著舌頭含糊不清地說道:「笨……做個樣子而已。隨便出牌就行了。」

  說完他卻取出荷包,倒出兩錠五錢大小的銀子,笑嘻嘻地推上去,「來,要賭就來痛快的!放錢放錢!」

  他是故意的!璇璣無奈地看著他,明明知道她不會打牌,還來這麼多錢的,分明是要撈一筆!她只得取了一錠銀子放在桌上,手忙腳亂地堆牌。

  鍾敏言取出骰子,正要擲,璇璣忽然拍手笑道:「這個我知道!清一色一條龍!我胡了!」

  說罷把面前的牌一推,正是一色的筒。鍾敏言大吃一驚,手裡的骰子撲通一聲落在地上。果然人說不能欺負新手,她第一把來玩,就來了個天胡!那兩錠五錢的銀子,還沒放冷呢就成人家的了。

  那些浮玉島弟子在門外凄凄清清地干坐著,耳邊只聽裡面大叫什麼二筒三條,七萬紅中,他們倒好,在裡面熱熱鬧鬧玩牌,還不知要玩到什麼時候,自己卻要在門口坐一夜,連睡覺都不成。

  終於有個人憋不住,也從袖子里取出骰子,笑道:「聽他們玩怪手癢的,咱們也來賭點大小如何?」

  這提議頓時贏得眾人的好感,乾脆都聚在窗下,大啊小的叫了起來。

  正玩得上癮,忽聽窗台上微微一響,似是有人打開窗戶來看,眾人急忙抬頭,只覺一股幽幽的清香撲面而來,頓時目澀骨軟,哼都沒哼一聲就倒了一地。

  鍾敏言把軟香酥的小噴瓶塞回袖子,回頭招手:「都撂倒了,快走!」

  眾人從窗口無聲無息地跳出去,靜悄悄地朝北面山坡那裡趕。浮玉島大門還不知守了多少弟子,根本不能指望從那裡走,只有碰碰運氣,下海游上一段,離開了劍網的範圍再御劍飛走。

  北面山坡那裡大概是因為歐陽管事的緣故,也增設了許多看守弟子。好在那裡有森林做掩護,一路不通可以走其他方向。四人好容易七拐八繞來到了入海口,周圍黑漆漆靜悄悄,沒有半個人,只有海浪刷刷的聲音。

  眾人把劍縛在背上,捲起衣袖褲腳,正要跳下去,忽聽海里一陣撲通撲通的拍水聲,似是有什麼東西飛快地朝這裡游過來。

  鍾敏言急忙拔出劍,退了兩步,見那東西上岸喘氣,他舉劍就要刺,那團黑影立即發覺,嗖地一下蹦了起來,帶著咸澀的水花,跳了老高。

  「啊!是你們!我可算找到你們了!」黑影發出歡呼聲,嬌滴滴軟綿綿,聽起來像是個女子。

  鍾敏言本來還想再刺,聽她說話,那劍便緩了一緩,眾人定睛看去,卻見那團黑影毛茸茸濕淋淋,兩隻大耳朵甩來甩去,眼睛又亮又圓,居然是一隻狐狸!

  璇璣奇道:「呃……是你……你怎麼……」

  是高氏山的紫狐,她怎麼會跑來浮玉島?

  紫狐狠狠抖了抖身上的水,急道:「別問為什麼了,我可是好不容易才游上來!都是那該死的劍網……我跟你說,亭奴失蹤了!我怎麼也找不到他!他是個鮫人,又不會走路,萬一被什麼愚民看到捉住了,他那麼心慈手軟,肯定捨不得傷人……還不知會被折磨成什麼樣呢!」

  眾人都是大驚,鍾敏言急忙道:「你們怎麼會走散?那天你們不是在山洞裡避雨嗎?」

  紫狐嘆了一口氣,狠狠瞪了一眼璇璣,道:「還不都是為了這個小丫頭!亭奴見你們在山下放了預警信號,就說要去幫你們。結果到了山下就遇到一群惡狠狠的妖怪,還沒說兩句話就放出畢方鳥來燒,我們只好跳下洪澤湖避難。他是鮫人嘛,精通水性,我可不行!下水就被暗流給沖得不知道在什麼地方了!等好不容易上了岸,我就找不到亭奴了……先前聽你們說會來浮玉島,所以我想一個人找總不如許多人一起找……我、我可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過來!亭奴他……幫了你們這樣多,你們可不能不管他!」

  眾人聞說,都是默然。

  紫狐見他們不說話,急得一個勁甩著大尾巴,叫道:「你們真的不管他?!太沒良心了吧!我還以為你們是好人呢!亭奴要是死了,我……我一定找你們算賬!」

  說完她自己卻忍不住大哭起來——一隻狐狸大哭的模樣,雖然悲慘,卻不知怎麼的很有些滑稽。

  璇璣嘆了一口氣,輕道:「我們當然不會不管他,可是……我們現在急著去找不周山。」

  她將玲瓏和陳敏覺的事情大概說了一遍,紫狐聽完搖了搖耳朵,得意地笑道:「你們去了也是白去嘛!就憑你們幾個,連我都鬥不過,更不用說那些妖啦!而且他們是要破壞定海鐵索,放出那個人,我高興還來不及呢!」

  說完見眾人都無言地看著自己,她頓時覺得自己這話好像說得很不看場合,當即咳了兩聲,又道:「攝魂術我聽過,確實只要找回她的兩魂六魄放回去就沒問題。這樣吧,我帶你們去不周山,不過作為報酬,你們要先找到亭奴!」

  鍾敏言急道:「你知道怎麼去不周山?!」

  紫狐笑道:「那當然,我小時候經常去玩呢!不過,山頂有神荼鬱壘守護陰間大門,誰也不能靠近。只要不去那裡,其他地方我都可以帶路。」

  聽她這樣說,鍾敏言忍不住動容:「神荼鬱壘?!當真有神明鎮守在那裡?我以為……我一直以為……那只是傳說。」

  紫狐用一付「你真孤陋寡聞」的眼神憐憫地看著他,嬌滴滴地說道:「凡人嘛,肉眼凡胎,除了自己誰也看不到的。不要說神荼鬱壘了,每座山都有山神土地鎮守,昆崙山更是天帝在下方的花園,裡面隨便撈一個都是神仙。你們要看,以後什麼時候都能看,現在咱們先去找亭奴。找到之後呢,我就帶你們去不周山。很快的哦,御劍飛也不過半天的功夫。」

  璇璣第一個捲起褲腳跳下海,被冰冷的海水刺激得一個寒顫,回頭對他們招手:「快!走吧!咱們去找亭奴!」

第三卷 無心璇璣 第十三章 此情須問天(一)

  當被軟香酥迷暈的那些浮玉島弟子,第二天早上迷迷濛蒙地醒來,發現屋內空空如也,急急忙忙趕去向諸位掌門彙報的時候,璇璣他們早已游過大海,御劍飛往救助亭奴的途中了。

  此刻璇璣鼻頭通紅,揉著眼睛,到底一夜沒睡,大晚上的又費勁在海里遊了一個多時辰,上岸後又馬不停蹄御劍飛行,就是鐵打的人也有些吃不消。

  「我們……要去什麼地方找亭奴?」她問完,突然鼻頭一癢,連打好幾個噴嚏,差點從劍上摔下去。

  「嘩……肯定是爹爹在罵我們……」她吸了吸鼻子,紅通通的鼻頭和眼睛,看上去越發像一隻小兔子了。

  紫狐趴在她肩膀上,柔滑的皮毛隨風飄動,漂亮又神氣,聽她這樣說,便道:「我看未必是你爹爹在罵人,你可要小心點,別生病了。」

  想了想,覺得這話太親密,便哼了一聲,又道:「要是病了,耽誤去救亭奴,就是你的錯!」

  璇璣不以為意,抬手拍了拍她毛茸茸的腦袋,好像在拍一隻鬧脾氣的小狗狗,淡道:「放心啦,我一定會把他找到的。」

  紫狐厭惡地把腦袋別過去,氣惱極了:「小丫頭不分尊卑!狐仙大人的腦袋也是你能拍的?」

  璇璣不顧她吱吱呱呱亂叫,又揉了揉她軟綿綿的耳朵,笑道:「為什麼不能摸?你本來就是一隻狐狸,狐狸就是讓人摸的。」

  她肚子里的道理永遠莫名其妙讓人摸不著頭腦,狗狗貓貓是用來摸的,為什麼狐狸也是讓人摸的呢?

  紫狐尖尖的嘴巴一動,本想和她爭辯兩句,忽然鼻子嗅了兩下,急道:「快!下去下去!我好像聞到味道了!」

  眾人急忙降下雲頭,只見腳下是一大片城鎮,遠遠望去亭台樓閣,甚是華美,比先前的鐘離城又氣派了許多。

  禹司鳳眼睛一亮,笑道:「這裡是慶陽,我以前來過。還有故人在這裡呢。」

  紫狐一個勁拍著耳朵,吱吱叫道:「你來過那可再好不過了!這裡有亭奴的味道!太好了,青耕和當康也在!亭奴一定沒事!快下去找他!」

  眾人依言落在半里外的荒山野郊,步行前往慶陽城,畢竟御劍降落在人煙眾多的地方容易引起騷動,所以一般修仙者都會選擇偏僻的地方御劍飛行。

  璇璣湊過去問紫狐:「青耕和當康是什麼?」

  紫狐白了她一眼,大尾巴一甩,從她肩膀上跳下,嫵媚十足地往前走,一面道:「還以為你多厲害呢,這個都不知道……哼!亭奴是很老很厲害的鮫人了,身邊當然有豢養的妖物,時刻保護他為他做事。青耕和當康就是他的寵物嘛!」

  璇璣奇道:「他很老很厲害嗎?那怎麼會被你抓住關起來?」

  紫狐頓時無語,支吾了半天,忽然惱羞成怒,急道:「我是拜託他幫忙!誰說我抓他了!再說……他住我那裡反而更好!省的一些不相干的神仙妖怪總來找他麻煩!」

  「神仙妖怪為什麼要找他麻煩?」璇璣很不會看眼色,還在問。

  紫狐氣呼呼地瞪著她,為什麼為什麼,她還有完沒完?!

  「他……他以前遭人陷害,通緝了一段時間,雖然後來榜單撤下,但仍有許多不解事的東西來煩他。你別問那麼多了,人家的事情,你問了幹嘛?」

  璇璣很無辜:「明明……是你自己和我說的……」

  人說狐狸善變,真是一點不假。本來就是她自己說的歡,她也不過湊個熱鬧來聽,這會怎麼變成她的錯了。

  「你真討厭!」紫狐又氣又羞,就算是鐵做的罩門,被她這樣亂戳,戳啊戳,也會戳破了。她就知道天下長得好看的小姑娘,都不是什麼好東西,陰險狡詐的很。

  她尾巴一甩,轉身滴溜溜跳上禹司鳳的肩膀,兩隻爪子抱住他的脖子,防止自己掉下去,一面不懷好意,嬌滴滴地說道:「這麼討厭的小姑娘,誰喜歡誰就是沒長眼睛!」

  禹司鳳淡淡一笑,沒說話。

  「你笑什麼?」紫狐對少年男子立即和顏悅色起來,眯著一雙嫵媚的眼睛,伸出舌頭在他臉上輕輕一舔,雖說她沒膽子做什麼采陽補陰,但這麼個極品少年放在眼前,不佔點便宜實在和自己的本性不合。上次好事被人打斷,她到現在還有些扼腕呢。

  禹司鳳搖了搖頭,抬手抓住她的大尾巴,輕輕提了起來。

  紫狐吱吱呱呱亂叫:「你要幹什麼?!臭小賊!老娘的尾巴是你能抓的嗎?!放開放開!」

  還沒叫完,就被禹司鳳塞進了寬大的袖筒里。

  「這裡黑糊糊的,透不過氣!」她用爪子抓了抓袖口,硬是給她刨出一個洞來,把尖尖的嘴巴伸了出去。忽然尾巴被什麼冰冰涼的東西給纏住了,一股大力把她往回拉。

  紫狐急忙回頭,只見袖子里黑不隆冬,裡面有兩點鬼火般的眼睛,盯著自己看,她猛然閉上嘴,只見一圈銀光閃爍的蛇尾纏了上來,從尾巴到大腿,然後冰涼的信子吐在了她的鼻子上——

  「她終於不嚷嚷了。」鍾敏言抹了一把汗,一路上就聽紫狐在那裡嘰嘰呱呱,雖然她聲音很好聽,但總是在聒噪的狐狸還是很煩人的。

  「啊啊啊啊啊啊!蛇——!是蛇!!!」

  尖利的大叫聲從禹司鳳的袖子里傳了出來,紫狐在裡面死命扒啊扒,哭爹喊娘。

  「蛇蛇蛇——!」

  禹司鳳微微一笑,拍了拍袖子,輕道:「小銀花,要溫柔一點,和睦相處。」

  鍾敏言捂著耳朵,渾身冷汗地看著禹司鳳唇邊淡淡的笑意,忽然覺得招惹誰都別招惹這個人。

  很可怕!

  就這樣一路吵吵嚷嚷,慶陽城就在眼前了。

  慶陽可以說是西邊這裡最大的一座城池,比先前的鐘離城繁華氣派了不知多少倍。

  這一路下山歷練,經過的城市一座比一座華美,遭遇的事情也一件比一件離奇,雖然璇璣不知道這是不是就叫做所謂的「開眼界」,但不知不覺中,他們好像確實學到了不少東西。

  所以這次來到的慶陽城雖然大,他們幾個再也沒有像當初在鍾離城那麼花痴,鄉巴佬似的巴在各種建筑前看了。

  禹司鳳對這裡熟門熟路,很快就找到了客棧,眾人安頓下來,先回房叫了熱水洗澡,換下一身結滿鹽巴的衣服。他們幾個連夜逃離浮玉島,在海里遊了半日,上岸之後又怕被人追上,氣也不敢喘一下,連趕是趕地御劍飛走,直到現在才稍微歇息下來。

  璇璣早就困得眼皮都睜不開,洗好澡連頭髮也來不及晾乾,倒頭就睡。禹司鳳他們還強撐著,坐在樓下喝酒聊天。

  鍾敏言見他袖子里安安靜靜,再沒半點聲音,不由擔心道:「你的小銀花有毒吧,別把這狐狸咬死了,咱們可去不成不周山了!」

  禹司鳳沒說話,旁邊的若玉笑道:「敏言,那可是上千年修行的狐妖,小銀花是還沒成精的靈獸,毒不死的。不過嚇唬嚇唬她罷了。」

  鍾敏言打了個呵欠,他也是差不多兩天兩夜沒睡覺,滿臉疲色,但心中有事,總挂念著,就是睡了也不安穩。

  「那狐狸不是說這裡有亭奴的味道嗎?快把她叫出來問問,到底在什麼地方,我們也好找到他。」

  他拿根筷子在碗上叮叮噹噹敲著,很是不耐煩。

  禹司鳳把袖子一甩,縮成一團的紫狐從裡面咕咚一下掉在了椅子上。她雙目緊閉,身上還纏著一根手腕粗的銀蛇,兩個動物都是一動不動,不知死活。

  「死了?!」鍾敏言手裡的筷子嚇得掉在了地上。

  禹司鳳還是不說話,伸手把軟綿綿的小銀花抓起來,它懶懶地抬頭看看主人,在他手腕上依戀地卷了起來,又躲回袖子里睡大覺了。

  「你要是再裝死,我們可不救亭奴了。」

  禹司鳳淡淡說著,話音剛落,那隻狐狸就生氣勃勃地跳了起來,刺溜一下鑽進他懷裡,爪子在他胸前撓啊撓,又哭又叫:「你這個沒良心的小賊!小賊!臭小賊!居然這樣折磨我!」

  禹司鳳抓著她的後頸皮,把她提起來,這隻毛茸茸的動物兀自不服氣,四肢使勁地折騰,充滿一種「我要抓死你」的氣勢。

  「你不是說聞到了亭奴的味道嗎?他是不是在這座城裡?」

  紫狐一哭二鬧三上吊,折騰了半天,發現對方根本不理睬自己,只得偃旗息鼓,懨懨地抹著眼淚,委屈道:「我怎麼知道……剛才在上面能聞到他和青耕的氣味,可是到城裡味道又沒了。」

  「喂喂喂!你不帶這樣耍賴的!騙人也找個好借口吧?」鍾敏言又開始憤怒地敲起瓷碗。

  紫狐對他可沒那麼客氣,把尾巴一卷,高傲地哼道:「我用得著來騙你們這些臭小子嗎?沒聞到就是沒聞到,而且不但聞不到亭奴的味道,其他很多味道都聞不到。這裡大概住了一種氣味很重的妖,把別人的味道都蓋住了。」

  「又是妖!怎麼到處都有妖!」鍾敏言現在一聽到妖魔兩個字,腦袋就有三個大。

  「依你看,那是什麼妖?會害人嗎?」禹司鳳低聲問著。

  紫狐耳朵動了動,搖頭道:「我不知道。其實很多妖修成人形之後,就喜歡和人一起生活,做一個真正的人。難道是妖就一定會害人?」

  鍾敏言懶得和她扯那麼多,急道:「罷了罷了!該我們要做虧本生意。司鳳,咱們先把這味道很大的妖趕走,再找亭奴吧!」

  禹司鳳沉吟半晌,忽然道:「我有個想去拜見的人,就在慶陽城。除妖的事情,我希望等見過他之後再說。」

第三卷 無心璇璣 第十四章 此情須問天(二)

  每個繁華的城市總有一些陰暗的角落,輕易不會讓人發現。那裡聚集了所有的乞丐,地痞,賭徒,通緝犯……很簡單,好孩子是一輩子都與他們無緣的。

  禹司鳳說要去見一個人,聽他那尊敬的語氣,眾人以為必定是個世外高人,說不定還穿著白色長衫,手裡端著竹製茶杯,裡面的茶色猶如綠玉一般。誰知他竟帶他們在城裡拐來拐去,最後來到這麼個鬼地方。

  鍾敏言見這裡屋檐低垂,巷子窄的只容一個人側身過,地下污水垃圾亂七八糟,臭不可聞,當即就皺起了眉頭。

  「司鳳,你那個故人……難道住在這裡?」他還不太相信。

  璇璣見巷子里還有好多岔道,許多人也不管地上臟不臟,就大大咧咧地蹲坐在那裡,有的閑聊有的叼著煙斗,見到他們這一群衣著整潔,容貌俊俏的少年男女,一個個眼睛都看直了,很有那麼幾個人眼光淫邪,時而吹一下口哨,說兩句胡話。

  「什麼叫兔兒爺?」璇璣耳朵尖,早就聽見他們那些不正經的話,轉頭去問禹司鳳。

  幾個少年都是一呆,又尷尬又惱怒。鍾敏言哼了一聲,禹司鳳裝作沒聽見,若玉只得乾笑道:「這個嘛……市井葷話,知道了也沒意思。」

  璇璣見那些人大口抽煙,噴出來的幽藍煙霧隨風飄過來,帶著藥石的芬芳,還挺香的,那味道有點像少陽派仲陽峰那裡的丹房,練丹藥的時候散發出的氤氳香氣。

  「是五石散!」鍾敏言臉色微變,急忙捂住鼻子,見璇璣還抬頭去聞,急忙一巴掌拍向她的後脖子,「傻瓜!那是有毒的!上癮之後就人不人鬼不鬼,你還嗅什麼!」

  璇璣被他打得「啊呀」一聲,後脖子上痛麻一片,不由捂著痛處,無奈又鬱悶地看著他。他肯定是故意的,還記恨那晚輸給她一兩銀子,這是標準的報復!六師兄一向小氣!

  鍾敏言咳了一聲,掩飾心虛,見禹司鳳來到一座破爛的屋門前,抬手敲了兩下——那門很虛弱地被他敲倒了,咣當一聲摔在地上,頓時污水濺了老高,嚇得眾人急忙跳起來躲。

  「喂!我說你那個故人不會真住這裡吧?!」鍾敏言忍不住了,這地方怎麼看怎麼不正經,司鳳的那個故人,不會是個大壞蛋吧?

  禹司鳳眉毛都沒動一下,很自然地踏著腐朽的門板走進去,裡面是個同樣破爛的小院子,種著兩棵快要枯死的松樹,周圍堆了許多他們連名字都叫不出來的傢具和雜物。

  「敏言,人不可貌相,世外高人,那個……做事一向不按條理……」

  若玉費力為他開脫,冷不防腳下咯噔一聲,門板被自己踩空了,他半隻腳都浸在污水裡,只驚得臉色都綠了。

  禹司鳳在裡屋的門上敲了兩下,結果裡面沒半點聲音。他有些不甘心,用力再敲——還是沒反應。他急了,抬腳就把門給踹飛,厲聲道:「柳意歡你給我滾出來!」

  又一扇可憐的門死在他腳下,屋裡依然靜悄悄的,眾人忍不住好奇,探頭往裡面看,只覺一股酸臭味撲鼻而來,裡面簡直不能叫人住的屋子,應當叫「豬圈」,或許豬圈還比這裡乾淨清香一些。

  這下連璇璣也受不了,捂著鼻子倒退好幾步,差點被熏得眼冒金星。禹司鳳在屋裡仔細看了一圈,確定了沒人,只得抽身出來,把那扇裂開的門扶起來,勉強搭在門框上繼續履行它身為「門」的職責。

  大概是他們的聲響驚動的隔壁的人,一個老者扶著拐杖走過來,道:「要找意歡啊,現在這時辰,估計還在河邊畫舫里睡著吶!你們不如去那裡找他。」

  畫舫?眾人都有些奇怪,這玩意應當是只有有錢人才能上去的,看這個人的家簡直一貧如洗的不行了,大概老鼠都不願光顧,他居然有錢去畫舫睡覺?

  禹司鳳的臉色大變,急道:「所謂的畫舫……莫不是嬌紅坊?」

  那老者露出很猥瑣的笑容,一副「我就知道你們幾個年輕人不學好」的樣子,嘿嘿笑道:「慶陽的畫舫,除了那裡,還有更出名的嗎?」

  禹司鳳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最後恨了一聲,只得轉身出去。

  璇璣悄悄去問若玉:「嬌紅坊是什麼東西?有吃的嗎?」

  若玉為難地想了很久,才幹笑著解釋:「這個嘛……大概、也許、應該……有的吧……不過……那裡不是什麼好地方。」

  那裡自然不是什麼好地方,因為嬌紅坊是慶陽最有名的妓院。有名之處不在於裡面的妓女絕色,或者服務周到,而是因為它裡面什麼樣的人都可以進,哪怕你是隔天就要殺頭的囚犯;什麼樣年紀容貌的女人都可以做妓女,哪怕你是年過七十的老嫗,最關鍵的是,這裡價格低廉的讓人無法想像。

  禹司鳳他們找過來的時候,除了懵懂的璇璣,每個人的臉色都可以用五彩繽紛來形容。

  鍾敏言好不容易躲過一群鶯鶯燕燕的鳳爪,臉上還不知什麼時候被人親了一口,留下一團胭脂印,看他的樣子,簡直恨不得脫一層皮似的,急得汗都冒出來了,連聲道:「找不到就算了吧!回去吧!」

  璇璣剛才被一群好心又熱情的美女姐姐們抱了又抱,親了又親,說她可愛。她說一聲餓了立即有人給她端過來一盤點心,她很厚臉皮地接過來吃了,還蠻好吃的,於是她覺得這個嬌紅坊很有意思,是個好地方。

  眾人上了畫舫二樓,當頭就一個龜奴迎上來滿臉堆笑,緊合合地招呼:「喲,幾位少爺面生吶!不是本地人吧?喜歡什麼樣的姑娘?別客氣只管當作是自家!」

  說完見璇璣手裡端著點心,一面吃一面四處看,她容貌秀麗,膚色瑩白,當真是罕見的好貨色,那龜奴眼睛頓時亮了,趕緊湊過去噓寒問暖,一面又問:「姑娘,嬌紅坊從來不苛責這裡的姑娘們,客人的打賞,酒水的分紅,一概歸她們自己。姑娘他日有興趣了,隨時可以考慮過來……」

  禹司鳳不等他胡說八道完,便冷道:「我們來找人。」

  那龜奴這才發覺他們幾個腰間都佩劍,面上殺氣重重,想必是跑江湖的,當即不敢再聒噪,只賠笑道:「好說好說!這位少俠要找誰?」

  「柳意歡。」禹司鳳這三個字幾乎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聽起來更是殺氣十足,只嚇得那龜奴腿軟,連聲道:「小的不知道……各位大爺請自便……那啥……不用客氣……」

  說罷連滾帶爬地跑了。

  沒人帶路,眾人只得自己一間一間的搜,當中撞破了多少生意也不消說,光是那些光著身體的妓女們的尖叫,就足以讓他們耳鳴三日。

  一直搜到二樓最後一間雅房,禹司鳳的臉色早已和青菜一樣青了,他根本懶得敲門,直接一腳踹破紙糊的門,不出所料,裡面又傳來妓女的驚呼聲。

  然而那驚呼聲還沒下去,卻聽一個懶洋洋的低沉聲音響了起來,「吵死了,女人沒事就叫啊叫,生了一張嘴,除了吃飯就是叫。」

  禹司鳳一聽這聲音,登時長長出了一口氣,板著臉,踩著門板走進去,冷道:「你又來這種地方!教我好找!」

  眾人一聽這話,曉得是找到正主了,個個都迫不及待跑進去看看他們花了大半天功夫,找的到底是個什麼人。

  璇璣動作快,先溜了進去,只見屋正中鋪著一張羊毛地毯,上面放著一個矮腳桌。桌後半躺半坐著一個長發男子,也不束起來,亂七八糟地垂在肩膀下,連眉目都遮擋了大半。他穿著一件半舊的灰袍子,胸口敞開大半,甚是雄偉。

  見璇璣一直盯著自己,那人忽然抬頭看了她一眼。他這樣懶散無賴的一個人,目光居然銳利如刀,一掃過來,竟讓璇璣瞬間感到頭皮發麻,不由自主想退一步。

  禹司鳳走過去坐在他對面,這無賴男人身邊還戰戰兢兢地趴著兩個妓女,似乎是想逃的樣子,然而被他一手摟住一個,逃也逃不掉,只能慘兮兮地發抖。

  「我找你有事。」禹司鳳淡淡說著,隨手剝了一顆葡萄塞嘴裡。

  那男子——應當就是柳意歡,懶洋洋地撐坐起來,對後面獃滯的三人招了招手:「一起過來坐,別客氣。來……吃水果!」

  他那種姿態簡直就是把妓院當作自己家,兩旁的妓女趁他招手,趕緊溜了。璇璣三人也只得坐了過去,獃獃地看著他,不知該說什麼。

  那人撐著腦袋,定定看了一會禹司鳳,嘖嘖兩聲,咧嘴笑道:「不錯,面具被摘了。我還要恭喜你吶!」

  說罷又朝璇璣那裡看去,她一見有吃的就很鎮定,聽話地拿著一串葡萄往嘴裡塞。

  必然是她了。柳意歡微微一笑,在桌上輕輕一拍,大聲道:「好!說罷,你這樣大費周章來找我,為了什麼事?」

  禹司鳳輕道:「麻煩你開一下天眼,我們要找一個鮫人。」

第三卷 無心璇璣 第十五章 此情須問天(三)

  「嘩!天眼?!」柳意歡誇張地做了個手勢,「你以為開天眼就是吃葡萄那麼容易?」

  他見禹司鳳紋絲不動,定定地看著自己,只得聳了聳肩膀,嘆道:「那……什麼鮫人值得我去開天眼?就我所知,你們這一派早就……」

  「是朋友。」禹司鳳打斷他的話,「很重要的朋友。」

  柳意歡哈哈一笑,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往門口走去,眾人也急忙跟上去,一湊近只覺他身上一股刺鼻的酒臭,忍不住紛紛捂著鼻子讓開。

  「小鳳凰。」他笑著一把攬住禹司鳳的肩頭,把他帶的一個踉蹌,一頭撞在他胸口,「你要我開天眼,不光是為了看鮫人那麼簡單吧?」

  他問的很小聲,似乎曉得有人耳朵尖能聽見,還用手捂住。

  禹司鳳沒說話,臉色卻有些微妙的變化,蒼白的臉頰居然有些泛紅,那種俊秀又青澀的模樣,惹得柳意歡一個勁去捏他的臉,捏成各種稀奇古怪的形狀。

  「好好,我知道了……小鳳凰還要看看自己的事情。」柳意歡躲過他揮上來的拳頭,嘻嘻哈哈地飄下樓了。

  鍾敏言他們尷尬地湊過來,乾笑道:「司鳳……你那個故人……他、呃……」

  他看起來好像比流氓還流氓,比酒鬼還酒鬼,比地痞還地痞……再看看禹司鳳,乾乾淨淨的青袍,從頭到腳又清爽又整齊,完全是一種優質俊秀的好孩子典範,居然會有這種朋友,真讓人想像不能。

  禹司鳳笑了笑,說道:「我很小的時候就認識他了,別看他這樣,其實是個熱心的好人,而且本領很大。要找亭奴,還有接下來去不周山的事情,先來找他是沒錯的。」

  「哦……」既然他這樣說了,那麼只好姑且相信一下。

  誰知下樓後,只見柳意歡被一群龜奴表子圍住,在那裡大聲嚷嚷著,也不知吵些什麼。那柳意歡醉眼朦朧,笑吟吟地聽那些人叫喊,聽得一會,便回一句:「何必發這麼大的火,和氣生財的道理也不懂?」

  說罷大手一伸,將一個花容失色的妓女攬在胸前,低頭在她臉上重重親一口。

  那花枝招展的老鴇卻嘟著一張血盆大口,口沫橫飛地拿著小算盤與他算賬,咄咄逼人:「我說柳大爺,今兒一聲大爺叫出來您也不覺著寒磣!您老也是咱們這兒的常客了,和氣生財用在您身上那就是廢話。您時常賒賬那也罷了,今日還招了一群惡狠狠地強徒來我這裡砸場子,我這要是再和氣生財,多少個場子都給您砸嘍!咱們明人不說暗話,一口把帳都算清,賒的錢都掏出來,不然您今天就別想出這個門!」

  柳意歡只是笑,混不在意的模樣,後面幾個年輕人見老鴇這樣蠻橫,不由齊齊走來,禹司鳳皺眉問道:「他欠了多少錢?」

  老鴇見是個俊秀少年,不由一呆,一旁的龜奴趕緊低聲告訴她此人就是今天帶頭來鬧事的強徒,她臉色變了又變,最後強笑道:「銀子倒還是小事,我們這裡做的也是小本買賣,似他這樣幾月一賒賬,老本都要賠光……」

  禹司鳳懶得聽她啰嗦,冷道:「到底多少錢?」

  龜奴急忙取了賬本,顫巍巍地算賬,最後報了個數:「連著這三月的酒水花娘,一共是五十七兩四文八錢。」

  禹司鳳從懷中取出一顆明珠丟在桌上,「這東西足夠他再來三個月的。莫要再嚷嚷,我們有急事,快讓開!」

  眾人見那明珠璀璨剔透,知道是極品,忍不住眉開眼笑,急忙讓出了大道來。柳意歡哈哈大笑,得意洋洋邁開步子搖搖晃晃往外走,好像掏錢的大爺是他自己一樣。

  璇璣肚子餓得咕咕叫,先前若玉說這裡有吃的,她以為大家會在這裡吃一頓,誰知這麼快又要走了,那早飯怎麼辦?回頭見對面桌上放了一籃精緻點心,她盯著看了半天,一旁幾個乖覺的妓女急忙提了遞給她,璇璣心滿意足,回頭對他們很友好地笑了笑,擺擺手,當作告別。

  柳意歡出了大門,又勾住禹司鳳的脖子,笑著低語:「這幫東西沒眼色,那深海明珠是個極品吧?雖說離澤宮最不缺的就是明珠珍珠,不過那等極品給他們也是浪費,回頭我幫你偷出來。」

  禹司鳳淡道:「不用了。不過你這種毛病,也當改改。省的……」

  說了一半卻不說了,柳意歡露出很猥瑣的笑容,在他臉上輕佻地一捏,笑道:「小鳳凰是為我擔心?這麼多年沒見,小粉團變成了大粉團,心地倒一點沒變,好的很吶!」

  禹司鳳推開他的手,懶得與他這種無賴勁計較。後面幾個人知道他一向是個冷淡高傲的性子,如今竟被一個大無賴當作女子一般戲弄,他居然不惱,不由紛紛咋舌。

  回到他的住處,還是那麼破舊陰暗,柳意歡苦笑地看著自己被人踹破的門,嘆道:「這兩扇門好歹還有些功用,你倒粗暴得很!」

  「不要廢話。」禹司鳳扯著他進屋,回頭對鍾敏言他們招手:「進來,我引見一下。」

  「這位是我的……亦師亦友的舊識,柳意歡柳大哥。」

  還沒說完,他就被柳意歡在臉上輕佻地又捏一下,那無賴乾脆貼著耳朵,低聲道:「什麼叫舊識?小鳳凰太沒良心……啊——!」

  他慘叫一聲,原來是被禹司鳳一拳打中鼻樑,痛得捂著鼻子蹲在了地上。

  很顯然禹司鳳對他這種無聊的舉動早已習慣了,臉色不改,繼續介紹:「這位是我的同門,若玉。這兩位是少陽派的弟子,褚璇璣,鍾敏言。」

  「哦哦……天下五大派的弟子……榮幸榮幸啊……」柳意歡捂著鼻樑,鼻音濃重地說著。

  眾人見他這種模樣,招呼也不是,不招呼也不好,只得隨意抱拳。冷不防他忽然湊上來,在每人面前停一下,仔仔細細從頭到腳看一遍,看到璇璣的時候,還要伸手去摸,嚇得她愣愣地退了好幾步。

  「呃,不用怕……啊哈哈。」他乾笑兩聲,摸著下巴,又道:「這位是……若玉?哦,是你同門?」

  若玉眼神微微一變,跟著卻笑道:「若玉見過柳大哥。」

  柳意歡只是呵呵笑,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一看就知道你是個聰明人,不過聰明人往往不會做好事。可別聰明過頭嘍!」

  若玉風輕雲淡地笑問:「柳大哥的話很深奧,若玉不解。」

  「不解就不解吧~~啊哈哈,總有解的那天!」

  柳意歡擺了擺手,走到鍾敏言面前,和他大眼瞪小眼,看了半天。鍾敏言被他看的渾身發毛,又兼他身上酒臭酸臭什麼味道都有,他憋呼吸憋得臉都快綠了,只得板著臉冷道:「你、你看什麼?」

  柳意歡怔怔看了一會,才淡道:「我看一個傻瓜,空有一腔熱血真情,最後卻被人騙。」

  鍾敏言心中一凜,狐疑地瞪著他,誰知他一爪子抓上來,拍在他額頭上,很疼,耳邊聽他低沉的聲音道:「真真假假,虛虛實實,分得清還好。分不清,那就是你的命。」

  「什麼東西!」鍾敏言捂著額頭,痛得他想發飆。

  柳意歡再也不理他,又繞到璇璣面前,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看了半天,看得口水都要流出來。璇璣毛骨悚然不說,就連禹司鳳也忍不住低聲叫他:「柳大哥!」

  柳意歡沖他搖手,又看了一會,才道:「不得了啊……這小丫頭……」

  璇璣奇道:「怎麼個不得了?」

  她見這人神秘兮兮地,每個人都說幾句話,像是警告像是預言,不由好奇他會對自己說什麼。

  柳意歡摸了摸下巴,口水流了出來,好像眼前這個少女不是人,而是用黃金寶石堆出來的值錢貨,他的眼睛充滿了一種見錢眼開的神采,亮的嚇人。

  「唔,不得了嘛……就是不得了。」他喃喃說著,「你這個人,危險的很。以後要出大事的。」

  什麼意思呀?璇璣一頭霧水。柳意歡笑道:「天機不可泄露。來來,小鳳凰,讓我看看你。」

  他把禹司鳳扯到面前,定定看了一會,最後卻微微一笑,低聲道:「你這個傻子。何苦空歡喜一場。」

  禹司鳳臉色一暗,「我以後……不好么?」

  柳意歡搖了搖頭:「好或者不好,別人怎麼說呢?你自己最明白。」

  說完他用力一拍手,用腳把周圍的垃圾使勁踢開,空出一個空間,一屁股坐下來,笑道:「鏡中花水中月,一場虛空,一個劫而已。來來,不用愁眉苦臉的,都坐下。我看你們幾個,是做大事的人呢!」

  眾人見地上髒兮兮,根本沒地方坐,然而他剛才說了一番話,似明非明,此刻見他便覺得此人深不可測,竟不敢忤逆了,只得蹲下來。

  柳意歡又道:「那個鮫人嘛,就在城裡。不過要把他救出來,需要費點功夫。所以,不能急。」

第三卷 無心璇璣 第十六章 此情須問天(四)

  回到客棧的時候,天色已經晚了,鑒於禹司鳳「誠心」地邀請,柳意歡也大搖大擺地跟過來,離開了他那個「豬圈」。

  剛進房間,就聽見床底傳來中氣十足的叫罵聲:「臭小賊!死小賊!敢把老娘捆起來,我抓死你!咬死你!」

  柳意歡摸著下巴,轉了一圈,奇道:「咦?你們這裡居然還關了一隻千年狐狸精?這可真是罕見吶!」

  禹司鳳把被捆成麻團的紫狐從床底撈起來,她立即嗚嗚大哭,咬牙切齒,恨得牙痒痒:「死沒良心的小賊!我……我什麼時候受過這種委屈!等見到了亭奴……都是為了他!我找他算賬!」

  話沒說完,只見一顆髒兮兮的腦袋湊過來,結成餅的頭髮下面,露出一雙亮煞煞的眼睛,眨了眨,很有些不懷好意的味道。她委屈的哭聲一下子斷開,狐疑地瞪著他。

  柳意歡伸出手指,在她耳朵上戳了一下,驚叫:「活的!天啊!居然是真的狐狸精!你們怎麼抓到的?」

  禹司鳳將捆在紫狐身上的捆妖繩解下,見她蠢蠢欲動似是要報復,便抬手拍了拍她的腦袋,低聲道:「別鬧了,不是要找亭奴嗎?我找了一個人前來相助。」

  輕飄飄的一句話,就把紫狐的火氣給搞得煙消雲散。她兀自有些不甘心,但好像禹司鳳在旁邊,她的火氣就發不出來,只得乖乖點頭,把眼淚鼻涕一股腦擦在他袖子上。

  「這人是誰呀?一臉淫賊樣……能幫上什麼忙?」紫狐見柳意歡賊忒兮兮的樣子,打心眼裡就反感。

  柳意歡挺了挺胸膛——蠻健壯雄偉的,可惜就是太臟,「狐仙大美女可不要小瞧人。你鼻子聞不到的東西,我的眼睛可是能看見。」

  他指了指自己看不出原本膚色的額頭,一付賣弄的模樣。

  紫狐敷衍地看了一眼,忽然呆住,尾巴一甩,好像看到寶貝似的,一把巴住他的脖子,尖尖的嘴巴在他額頭上聞來聞去,一面用艷慕之極的口氣叫道:「天眼!天眼!!你這淫賊居然有這麼個好東西!」

  眾人先前只聽說開天眼,但好像根本沒見他有什麼舉動,這會見紫狐這麼激動,不由都朝他額頭上看去,只見那充滿污漬的額頭上,凸起一道小肉縫,用暗紅色的絲線釘了起來,一來他臉上臟,二來他頭髮太長,先前眾人居然沒發現。

  柳意歡摸了摸額頭,笑得依舊猥瑣,「這玩意可不能隨便亂碰,真的全開了,可是驚天地泣鬼神的。」

  紫狐眼巴巴地看著他,忽然張口咬住他的衣服,嬌滴滴可憐兮兮地開口道:「大爺,小的有眼無珠,方才冒犯了大爺你,可別怪罪!你……你能幫我看一個人么?」

  柳意歡鼻子一哼,不可一世地抱著胳膊,跩個二五八萬,道:「我一個淫賊哪裡能看到什麼,狐仙大美人太客氣啦!」

  紫狐眼淚汪汪,委屈的要死,雖說狐狸性本狡詐善變,但像她這樣眼淚說來就來,還真是少見。她見柳意歡始終不為所動,乾脆一咬牙,就地一滾。眾人只覺眼前一亮,先前在高氏山的那個紫衣美人俏生生立在屋中,懷裡抱著自己的狐狸原身。

  「大爺,求求你嘛~~~」她開始色誘,抓著他髒兮兮的袍子,搖啊搖。

  柳意歡眼睛都看直了,喃喃道:「先前只是隨口一說,想不到還真是個大美人……」

  眾人見他那色迷迷的模樣,不由無語。

  柳意歡清了清喉嚨,擺出一副一本正經的樣子,上下看了看紫狐,也不見他有什麼開天眼的動作,最後摸了摸下巴,笑意濃厚:「看不出來,你真痴心吶。」

  紫狐臉上一紅,急道:「那……怎麼樣?他在哪裡?有希望救出來嗎?」

  柳意歡搖頭:「不可說,那可是犯了神明的禁忌。至於能不能出來,你莫要問我,自有更合適的人可以問。」

  「我……我該問誰?」

  他把肩膀一聳:「該問誰問誰嘍!反正不要問我,這事不可說。而且……」

  他目光中忽而帶了一絲憐憫,柔聲道:「你何必如此,他心中分明……」

  「別說。」紫狐輕輕打斷他,笑了笑,「我自己願意的。」

  柳意歡閉上嘴,做了個無奈的手勢,轉頭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大叫:「開飯開飯!光讓老子幹活,卻沒點好處,要餓死老子不成?」

  ※※※

  柳意歡開天眼的事,讓眾人有些心事重重,對他說的那些似是而非的話既覺得害怕,又覺得疑惑,連璇璣都心不在焉,吃飯的時候苦苦皺眉思索。

  倒是當事人自己全然不顧,撒開了喉嚨猛吃,吃的撐死。

  飯畢,他老人家又洗了個澡,美美睡上一覺,直到子時才起來。眾人早已在房門外等候多時,見他推門出來,都有些呆愣。原來柳意歡換了裝束,亂糟糟的頭髮也束了起來,衣服也變乾淨了,所謂人要衣裝佛要金裝,現在他看來精神十足,倒也有點英武的味道。

  他見眾人都不說話,眼巴巴地望著自己,便嘿嘿一笑,道:「如何,我也算是個美男子吧?」

  鍾敏言狠狠翻了個白眼,紫狐懨懨地趴在璇璣肩膀上,嘀咕:「賣弄什麼……就你這樣穿上龍袍也還是個淫賊……」

  「什麼?」

  「沒什麼……我是說,咱們什麼時候走呀?」紫狐眼睛亮晶晶,充滿了心虛的微笑。

  柳意歡打了個響指:「就現在,馬上,立刻……咱們出發,去慶陽首富周大人家裡參觀一趟。」

  禹司鳳對慶陽很熟悉,一聽周大人三字,眉頭便輕輕皺了起來,低聲道:「那是官府上的人,驚動了不太好吧。何況,這種官宦人家,自有鎮邪的寶物,妖孽很難作祟。」

  柳意歡笑道:「咱們不偷他家的寶物,也不驚動裡面的人。不過是趁夜偷香,見見他家二小姐而已。聽聞周府二小姐,艷名遠播,不看豈不可惜?」

  「喂!你少胡說行不行!」鍾敏言終於忍不住他口無遮攔的風格,發作起來,「你要做什麼壞事,自己去做!我才懶得奉陪!」

  柳意歡一點也不惱,還是笑嘻嘻:「那個二小姐呀,過幾天就要嫁人了,聽說是招的入贅女婿呢!天下美人,一旦嫁了人就不能看,不趁著她婚前偷窺一番,將來可不要後悔。」

  「你有完沒完……」鍾敏言怒了,恨不得飽以老拳。

  禹司鳳倒覺得他話中有話,一把拉住鍾敏言,奇道:「柳大哥,你的意思是,那二小姐是妖邪?」

  柳意歡把手一拍:「還是小鳳凰聰明,也難怪那嘰嘰喳喳的傻小子被人騙,當真活該。我告訴你們哦,這個二小姐很有些不簡單,今晚過去能不能全身而退還不清楚。至於你們找的那個鮫人,要是再遲來幾天,大概就要成人家的上門女婿嘍!」

  眾人都是大驚,紫狐更是慌得差點從璇璣肩膀上栽下去,好容易扶穩了,才驚叫:「亭奴他被人逼婚?!他……是個鮫人……怎麼成親……」

  柳意歡笑意更深:「成親不過是個幌子,我看那個鮫人很有些不俗,想必是個老妖了,單那幾千年的修行精華,也是無價之寶。嗯……這會他身邊兩隻妖怪急得很吶,被那厲害的妖物鎮住了……咱們要去周府,還得準備點東西先。」

  說罷回頭,見鍾敏言怒氣沖沖地瞪著自己,他哈哈一笑,道:「就你了,別看。快去準備兩壇滾熱的黑狗血,再來兩罐滾燙的熱油。什麼時候準備好,咱們什麼時候出發。」

第三卷 無心璇璣 第十七章 此情須問天(五)

  因為柳意歡的一個吩咐,鍾敏言一整晚都黑著臉,比鍋底還黑。

  基本上鍾敏言這種臉色,就代表著警告:煩著呢,少惹我!所以熟悉他性格的幾個年輕人都很默契地選擇無視他,省的不小心引火上身。

  柳意歡才不吃他那套,嘻嘻哈哈地走在前面,把準備好的狗血滾油全丟給鍾敏言一人提著,自己還在前面催促:「快點快點!就是蝸牛也爬的比你快好不好?沒吃飽飯么?」

  璇璣見鍾敏言額頭上的青筋都快爆開了,儼然是死死憋住怒火,不由提心弔膽地走過去,輕道:「六、六師兄,我幫你提一罐吧……」

  「不、用!」鍾敏言從牙齒里吐出兩個字,見璇璣還在旁邊晃,不由火道:「你還晃什麼?!往前走啊!」

  璇璣本來想叫禹司鳳他們來幫忙,被他一吼,嚇得猛然一怔,只得抓著小辮子,為難地看著他。

  他有些自悔衝動了,面色稍稍緩和下來,把那四個滾燙的瓦罐摟在胸前,抬手抓了抓頭髮,低聲道:「你、不用管我。早點去救出亭奴,就能早點去不周山,然後可以早點讓玲瓏……」

  他沒說下去。璇璣見他眉宇間流淌出一種深刻的悲哀,與他平日里精神十足火焰般的耀眼頗為不同。最近發生了太多事情,他也變了不少。月色朦朧,他的臉看起來像是被一團柔光遮蔽住,只有一雙眼,烈烈燃燒般的閃亮。這種神情,令她電光火石般地,想到四年前小陽峰前,他下了潭水去捉魚,從水底浮上的那一瞬間,水珠順著他俊朗的輪廓滑下,雙眸璀璨如星,亮亮地看著自己。

  她心底猛然一顫,竟似被一隻小小的手捉住了什麼脆弱的地方,狼狽地別開臉。

  「會好的……玲瓏和二師兄、都會被救回來的。」

  她喃喃說著。

  鍾敏言略帶譏誚地一笑:「又說這種沒邊沒際的話。你去救?你的本事夠用嗎?」

  「我、我一定能把他們救回來!不是沒邊沒際!我是認真的!就算……拼上命也……」

  他的手忽然輕輕拍了上來,按在她額頭上,掌心灼熱。結結巴巴的話生生斷開。

  「你不要拚命。玲瓏已經……我不能再讓……她妹妹出什麼事。絕對不能。」

  說完他突然一笑,手在她額上輕輕一推,璇璣怔怔地退了一步,見他勾起唇角,露出一個明朗的笑:「你是個小丫頭嘛,只管跟在我們後面就好!這回應該聽話些了,叫你逃就逃,別唧唧歪歪的,明白嗎?至少……你逃出去了,還有一些希望可以反擊,若是全軍覆沒……哈哈,那可太丟少陽派的臉了。」

  前面的柳意歡又開始在空蕩蕩的大街上吼叫:「你們幾個是不是沒吃飽飯啊?走快點行不行?照這樣走法,天亮了也走不到。到時候沒救成,可別怪我!」

  鍾敏言哼了一聲,抱著四個瓦罐加快腳步往前跑。

  璇璣眼怔怔地看著他的背影,只覺忽遠忽近,不可捉摸。很久很久以前就是這樣了,他是如此難以靠近,像一隻飛得很遠的美麗鸞鳥,從來不會回顧一下。

  肩上忽然被人輕輕一拍,禹司鳳低頭對她微微一笑,低聲道:「跟上,別發獃。」

  她對上他深邃的黑眸,只覺心中有什麼東西往下落,不知為何想到那片瑰麗的杏花林,深紅淺粉如雨一般跌落,這少年說喜歡她。

  她又一次狼狽地別開臉,亂如麻,喉嚨里有什麼東西在跳動,胸口被很多東西堵著,背後一陣涼一陣熱。

  「那周府里有件上古神明遺落人間的寶物,想看看么?」

  禹司鳳笑吟吟地問她。

  璇璣愣了一下,遲疑地點了點頭,「是、是什麼寶物?」

  禹司鳳悄悄拉過她,輕道:「噓……別叫他們聽見,否則一定要偷出來。那東西沒辦法說明,見了才知道。上至九天之外,下至黃泉幽冥,它沒有不知道的。」

  他故意說得很玄,果然把璇璣的好奇心給勾出來了,眼睛瞪得好像小貓,眼巴巴等他多透露一些消息。

  誰知他只笑著拍了拍她的腦袋,柔聲道:「到了那裡我再指給你看,現在打點精神,快走吧。」

  璇璣跟著他跑了起來,過了很久才反應過來他是要逗自己開心,方才她的臉色一定很難看,他便岔開她的注意力。

  司鳳真的很好,她知道。

  然而這樣想起的時候,居然會覺得傷感,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她悄悄伸出手,想抓住他的袖子,他卻永遠比她快一步,頭也不回,將手反轉過來,用力握住她的手,回頭笑道:「害怕?」

  她心中狂跳起來,臉上微微發燒,急忙搖了搖頭。

  慶幸這樣陰暗的夜色,遮擋住尷尬的一切;慶幸趴在肩頭裝睡的紫狐,一句話也沒說,讓她不至於難堪。

  深夜的慶陽城,除了小巷裡準備收攤的小食攤,沒有一個人。風聲從小巷裡流竄出來,嗚嗚咽咽,捲起些微的殘雪,在地上打轉——離開四季如春的浮玉島,外面的世界依然是晚冬早春,寒冷徹骨。

  一直巴在璇璣肩膀上睡覺的紫狐突然動了動,尖嘴巴上的鬍鬚顫顫巍巍,紫色的毛皮隨風拂動。

  「青耕的味道!」她突然叫了起來,從璇璣肩上猛然跳下,身形猶如閃電,一眨眼就竄到了老前面。

  眾人當即轉換方向,跟隨紫狐往左邊跑去。一拐彎,赭紅色的高大牆壁便代替了方才的白色矮牆,眾人都知道,這代表他們已經在周府外圍,赭紅色的牆,只有官宦人家才能用。

  紫狐就在高牆盡頭的角落裡堵住一個東西,急切地叫嚷著什麼。璇璣只覺一股腥氣撲面而來,簡直分不清到底是妖氣還是臭氣,直把紫狐的妖氣都蓋了下去。

  她皺眉捂住鼻子,味道是從周府里飄出來的。看來柳意歡說得沒錯,周府里果然有妖邪!而且味道很重,難聞之極。

  「你除了吱吱叫還會別的嗎?!說點有用的東西啊!亭奴在哪裡?!」

  紫狐急得要撓牆,暴跳如雷。

  眾人跑過去,只見一隻青羽白尾的小鳥被她堵在角落裡,大小猶如一隻喜鵲。大約是因為被紫狐吼了,它也急得直跳,吱吱亂叫,像在辯解。

  「我看看。」柳意歡走過去,將那隻青耕抓在手裡,只見它腳上拴著一片鮮紅的布條,看起來像是嫁衣的料子。

  「那是亭奴的衣服!先前我聞到的味道應當就是這個。亭奴被這裡的妖給困住了,當康在護著他,青耕飛出來尋找救兵。」

  紫狐跳上璇璣的肩膀,把鼻子埋在她後領里,又叫:「這裡不曉得住了個什麼妖,味道這麼大!我都快被熏昏了!別的什麼味道也聞不到。」

  柳意歡摸了摸青耕,將它放飛,回頭笑道:「它剛才說,這裡住的是一隻非常厲害的蛇妖,快成龍了,正到脫皮的時候,所以味道奇大。它和當康對付不了,亭奴馬上就會有危險。」

  「蛇妖成龍?!」紫狐唬了一跳,「我活了這把年紀,還從來沒見過成龍的蛇!」

  那可得多厲害啊!來的這幾個小輩,加上她和有天眼的柳意歡,只怕也是過來給人家塞牙縫的!

  「你怕什麼!」柳意歡笑著朝璇璣那裡望了一眼,低聲道:「死不了的,只怕到時候死的還是那蛇妖。」

  紫狐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確實,那個小丫頭有點邪門,能放出三昧真火的話,就算真的成了龍,沒飛天成功,就有辦法治她。

  「二小姐的閨房在東南角,咱們得分開行動,省的激怒了她,被一口吞掉。」

  柳意歡隨手點著:「你、你,還有你,你們三個從這邊過去。我和大美人還有帶著罐子的小子,從那邊走。到時候聽我號令。」

  眾人一齊點頭,身影一晃,都從牆頭跳了進去。

第三卷 無心璇璣 第十八章 此情須問天(六)

  「月黑風高,竊玉偷香……」

  柳意歡在前面哼著古怪的小曲,偌大的周府,他如入無人之境,大搖大擺地晃蕩,偏偏就是碰不到一個人。天眼就是有這種本事,讓鍾敏言不服都不行。

  紫狐趴在柳意歡的肩頭,鼻子一直動啊動,叫苦連天:「臭死了臭死了!都快不能呼吸了!」

  柳意歡哈哈一笑,「狐狸嘛,也不見得好聞到什麼地方去。最後還不是要修鍊媚香來引誘人。」

  紫狐大怒道:「放屁!老娘一根毛都比這裡的妖香!」

  她見柳意歡在周府里晃來晃去,好像是找不到路的感覺,又急道:「天眼開了沒有?你別浪費時間啊!」說罷爬上他的肩膀,鼻子在他額頭上戳啊戳。

  「別鬧。」柳意歡一把將她扯下來,笑道:「它若是全開了,你這隻小狐狸也別想活。現在這樣足夠了。」

  他忽然停了下來,悠哉悠哉地從袖子里把手伸出來,指著對面一棟華美的建築,道:「喂,小子,把狗血撒在門前窗下。動作快點。」

  鍾敏言在肚子里破口大罵,板著臉依言撒了狗血。那是剛剛宰殺的黑狗潷出來的血,濃的好似黑墨,腥氣沖鼻,又被柳意歡施了別緻的法術,一撒在地上便滲透進去,彷彿活的一樣,攀著窗檯牆壁,印在上面黑黑的一塊,看上去很是恐怖。

  「好了,過來吧。」柳意歡見黑狗血都撒完了,便對鍾敏言招手,跟著往地上一蹲,不動了。

  「呃?就這樣?!」鍾敏言壓低了聲音對他吼,「不衝進去嗎?」

  柳意歡蹲在地上,抱著胳膊,把臉一板,冷道:「誰衝進去?你?想死的話就沖吧,沒人攔你。」

  鍾敏言被他堵的啞口無言,狠狠地把罐子往地上一丟,掉臉就走了老遠。

  紫狐趴在柳意歡的袖子上,一個勁咬著他的衣服,急道:「我們要等到什麼時候?只用黑狗血就夠了?」

  柳意歡笑道:「當然不夠,不過嘛,咱們又不能衝進去,也不能白白蹲這裡讓她出來吃了咱們,只得先想個法子把她困在屋子裡出不來,到時候隨機應變咯!」

  正在脫皮的蛇對一切溫熱的東西感覺極其靈敏,她此刻一定能感覺到外面的黑狗血腥氣,說不定開始蠢蠢欲動了——動也沒什麼用,狗血里他加了咒法,她一步也出不來,只能困在屋裡,這個嘛,就叫做瓮中捉鱉。

  三人又等了很久,裡面還是一點聲音也沒有,好像那黑狗血撒下去沒半點效果。鍾敏言急得又跑過來,低吼:「到底怎麼辦?就在這裡耗到天亮?!」

  柳意歡哈哈一笑,正要繼續糗他兩句尋開心,忽然一陣腥風撲面而來,撒在門前窗下的狗血突然發出血紅的光亮,鍾敏言和紫狐都被這異變驚得退了一步,渾身戒備。

  柳意歡穩穩地盤腿坐在地上,攏著袖子,面不改色,咧嘴笑道:「二小姐,不要妄動,否則燙傷了你的冰肌玉骨,未免大為不雅。」

  屋中傳出一個冰冷的聲音,彷彿地下十九層的泉水一般,寒冽徹骨:「壞我好事,你們是什麼人?趁我未發嗔,速速滾出去,否則,休怪我狠毒。」

  柳意歡猥瑣地咧嘴笑,忽而橫肘往地上一躺,摳著鼻孔,哼哼道:「你出不來,我進不去,誰也別恐嚇誰。你我在慶陽城這幾年,彼此相安無事,不過嘛,誰教你抓誰不好,非抓那個鮫人來成親,那也別怪我先發制人。快,把鮫人交出來,咱們繼續井水不犯河水,好的很么。」

  那聲音冷笑道:「原來是你這個淫賊。你有什麼本事,居然敢和我叫板,最後也不過是趁人之危的小人而已。區區黑狗血奈何的了我?未免小覷了人!」

  那腥風更加興起,左右上下夾攻過來,將眾人的衣衫吹得獵獵作響。鍾敏言鏗地一聲抽出寶劍,一時猶豫著不知該往哪裡砍,下面依舊悠哉的柳意歡嗤笑他:「人還沒出來呢,你砍什麼?這點小小法術也讓你慌了神,少陽派弟子就這樣啊。」

  鍾敏言被他說得臉上一紅,咕噥一句:「要你管!」

  柳意歡嘖嘖搖頭:「我才懶得管你這傻小子。」他見那妖風不退反而更加熾烈,便大聲笑道:「二小姐省點力氣吧,除非我撤了法術,不然你一步也出不來。美女就應當柔順些才可愛,快把鮫人放了,兩不虧欠。」

  果然那妖風漸漸退了下去,屋內沉默半晌,忽然呵呵一笑,森然道:「我本是要留個善果,不隨意殺生,既然你們不顧性命前來壞我好事,開一次殺戒又有何妨!」

  柳意歡神色忽然一凜,從地上一激跳起,轉身抓住還在發獃的鐘敏言,用力一扯,只見原本他站立的那地方忽然燒了起來,幽綠的火焰,足有一人多高,帶著森森寒意,令人毛骨悚然。

  三人見地上被點燃的青草迅速乾枯發黑,最後變成了一片片細碎的冰屑,輕輕地碎了一地,不由都是大駭。

  屋內傳來一聲輕笑,緊跟著門窗在一瞬全部大開,裡面漆黑幽深,彷彿有黑霧團團籠罩,鍾敏言渾身繃緊,只待裡面的妖一出來他就拔劍砍下去,誰知門口人影一晃,卻是一個華服女子,長裾披帛,長發委地,文文弱弱地站在那裡,靜靜看著他們。

  「她是……?」鍾敏言退了一步,小聲問柳意歡。這女子柔美纖弱,一看就是典型的官家千金,他竟不知如何下手。

  「說你傻你還真傻,剛才對風砍,這會正主來了你卻發獃!她不是妖是什麼?!」

  柳意歡忙著在撒出去的狗血上加咒語,懶得給他解釋。

  鍾敏言一時無語,但要他跑過去對一個官府千金喊打喊殺,還真有些難以下手。

  那女子一直走到門邊,彷彿被什麼東西框住,再也前進不了一步。她抬起流雲袖遮住櫻唇,輕笑道:「雕蟲小技也敢班門弄斧。」

  柳意歡臉色忽然巨變,厲聲道:「油呢?!快去!」

  說話的片刻間,那女子已經一步跨出門框,窗下門前閃著紅光的狗血一瞬間全部熄滅,嘩嘩地聚在地上,滾動不已。她的長裙掃過高高的石階,身後黑色巨大的霧氣團聚起來,蠢蠢欲動,竟像是一條盤踞成一團團的巨蟒。

  鍾敏言提了油罐,當頭就要淋下,不防身體忽然被什麼東西死死捲住,胸口幾乎要炸開,難受得話也說不出來。眼前忽然一花,那女子慘白柔美的容顏湊到了眼前,眼波流轉,笑吟吟地看著他,低聲道:「可憐,還是個漂亮的孩子呢。」

  他心下驚恐無比,轉身欲逃,然而渾身都被無形的東西給纏住,非但動彈不得,而且漸漸有窒息的傾向。眼見那女子的手伸過來,死人一樣的慘白,指甲足有三寸多長,尖利如刀,寒氣入骨,他唬得嘶聲大吼起來,當頭將兩個油罐狠狠砸過去。

  那女子冷不防他還有氣力掙扎,被兩罐熱油潑在臉上,痛得尖叫起來,整個人化作一團黑色的霧氣,發瘋一般地盤旋打轉。

  鍾敏言渾身一松,落在地上,只覺手腳都近乎脫力,揭開袖子一看,上面一大片青紫的勒痕,想來自己是被這蛇妖的尾巴給捲住了。

  後背心忽然被人大力一拽,柳意歡在後面笑道:「乾的不錯!傻小子。」

  他兀自還有些後怕,提了寶劍,與他一起抬頭看那一團黑霧,扭曲盤轉間,竟似一條巨大無比的蛇,比他們想像的還要大,莫說今天來的幾個人,就是再來十倍,它也能一口吞掉。

  「這下可難辦了。」柳意歡喃喃說著。紫狐一口咬住他的腳脖子,痛得他大叫起來,「喂!你做什麼?!」

  紫狐眼睛緊緊盯著空蕩蕩的門口,低聲道:「你們把她引開,我進去找亭奴!」

  說完不等柳意歡答應,她紫色的身影便刺溜一下鑽過了空隙,奔進了屋子裡。

  「別擅自決定啊啊啊啊!」柳意歡眼睜睜地看著她跑進去,攔都來不及,忽聽腦後風動,他抓著鍾敏言急急讓開,只見那盤旋扭曲的黑霧繞了上來,一個低沉的聲音森然道:「本來還想放你們一馬!今次一個也別想逃!」

  這下是真的難辦了。柳意歡難得開始發愁,鍾敏言急道:「還呆什麼!上啊!」

  「你自己上!」柳意歡翻他一個白眼,「沒看見人家是脫皮的蛇?真身都沒出來,你去砍啊!看你有沒有本事砍中!」

  那就在這裡發獃不成?鍾敏言萬分後悔與這個無賴搭檔,乾脆不理他,自己抽出寶劍朝著那團黑霧亂砍亂刺,結果真的如他所說,半點都傷不了她,反而被她一口綠火噴過來,差點把衣服給燒著了。

  「你也過來幫忙啊!」鍾敏言回頭朝柳意歡怒吼。

  柳意歡慢悠悠地站起來,嘆道:「哎呀哎呀,失算了。沒想到真的不能全身而退。不如我先逃走吧……」

  卑鄙啊!鍾敏言氣得差點暈過去,正要惡狠狠地罵他,忽聽屋內紫狐尖叫一聲,盤旋在屋外的黑霧猛然縮了回去,不知出了什麼事。

  過得片刻,只聽那二小姐在裡面笑道:「那些人與我為難也罷了,你一個狐妖也要為難我。也罷,目前我行動不便,暫時不與你們計較。待我成龍之日,再取你千年功力。」

  言畢,門窗瞬間合攏,偃旗息鼓,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

  鍾敏言驚恐地回頭,見柳意歡真的在找路逃跑,不由氣得一把抓住他,大吼:「你還當真要跑!」

  話音一落,卻見他從懷中取出一枚黑色小角,放在唇邊輕輕吹動——沒聲音,鍾敏言愣了一下,只聽柳意歡賊忒兮兮地笑了起來,把手攤開,懶洋洋地說道:「沒逃,只不過叫援兵而已。」

第三卷 無心璇璣 第十九章 此情須問天(七)

  禹司鳳三人另外一邊行動,他們就比較小心謹慎了,沒有天眼的本事,不得不隨時小心有守衛看見自己。

  禹司鳳走了一段,忽然左右看看,回頭對璇璣招手:「過來,這裡。」

  璇璣和若玉不解其意,都走了過去,若玉奇道:「那邊不是柳大哥指的方向吧。」

  禹司鳳輕輕一笑:「咱們暫時岔開一下,無妨的,馬上便過去。」

  若玉不解他究竟要做什麼,只得隨他走。三人在府內彎彎繞繞,所喜禹司鳳對這裡的地形似乎極熟,竟沒有迷路的時候。

  「司鳳,你以前來過這裡嗎?」璇璣忍不住問。她想像不出禹司鳳會是個趁夜潛入富豪家的大盜,他一向是個標準好孩子的樣板。

  禹司鳳低聲道:「我在慶陽和柳大哥住過一段時日,他沒事……就喜歡來周府花園賞夜色,我經常陪他來。」

  原來還是被那個柳意歡拖累的,此人真是會惹事。

  「到了。」禹司鳳停在書房前,左右看看,確定沒人,便輕輕拔下劍來,無聲無息地把門上的鎖給絞了,那兩扇門吱呀一聲被推開,裡面衝天的霉味撲面而來。

  「嘩……這裡是不是很少有人來啊?」璇璣捂住鼻子,就著月色朝屋裡望去,只見裡面灰塵滿地,蛛網纏連,也不知多少年沒人打掃了。門一推開,裡面窸窸窣窣,大概是成窩的老鼠被驚動,紛紛往外跑。

  「別看這樣,這裡可是周府放寶物的地方。」

  禹司鳳牽著璇璣的手,用劍將頭頂的蛛網撥開,三人小心翼翼地潛進去,只見裡面所有的傢具上都蒙了一層白布,大約是年代久遠,早已變成了發黃的灰色。主房窗後有一個小門,門上掛著落滿灰的珠簾,珠簾上密密麻麻貼著符紙,不知裡面鎮著什麼。如此夜深人靜的時候,忽然在官宦人家舊棄的書房裡見到符紙,頓時有一種神秘莫測的感覺。

  禹司鳳顯然也對那符紙極為忌諱,不太敢靠近,只帶著兩人走到近前,低聲道:「簾後便是那寶物了。」

  璇璣見裡面黑不隆冬地,什麼也看不見,只得說道:「我……我看不到裡面的東西。是什麼?」

  禹司鳳點了火摺子,屋裡多了亮光,便見那簾後空間很小,只放了一個一人高的架子,用白布蒙住,上面同樣密密麻麻貼了無數符紙。

  那是什麼?璇璣忽然覺得心中一跳,彷彿有一種悠遠的熟悉的感覺襲上心頭——那是什麼?

  「我也是聽柳大哥說的,這是上古神明遺留在人間的一件寶物,叫做八荒萬劫鏡。它知道世間萬物的來龍去脈,更通曉蒼生的前世因果。可惜這些符紙很有點詭異,連常人都不能觸碰,不然,偷來看看也是不錯的。」

  禹司鳳滅了火摺子,見璇璣看著那鏡子發怔,便輕笑道:「只能這樣看看了。可不能用手摸,不然會有大麻煩。」

  璇璣只覺他的聲音雖然在耳邊,但似乎隔了很遠,她聽不清。她的所有注意力都被蒙在白布下的那個東西所吸引了。

  很熟悉……很熟悉的感覺……似乎又聞到了硝煙的味道,金戈鐵馬轟鳴的聲音,有些埋了很深很深的東西,開始蠢蠢欲動。

  是什麼?到底是什麼?

  有人在輕輕召喚她:來……你來……過來……

  她被那種魔魅般的聲音所惑,慢慢抬起手,揭開了珠簾。

  「璇璣不可以碰!」禹司鳳急急低叫,聲音忽然斷開——那些符紙一被她接觸,便猶如遭到火燒,輕輕碎開,化成了灰燼。

  她揭開珠簾,著魔一般地走了進去,抬手緩緩將那塊白布摘了下來。白布下是一面古樸的銅鏡,周圍紋以四方神獸,青龍白虎,朱雀玄武,正中的青銅鏡只有兩個盤子拼起來那麼大,裡面波光灧灧,人就站在它對面,居然連一絲影子也照不出來。

  那聲音輕輕地,彷彿在唱歌,貼著耳朵,喃喃地告訴她:來看……來看看我……

  她抬眼朝那銅鏡正中望去,裡面的波光雲霧漸漸散開,露出一張清晰無比的女子的臉,修眉紅唇,膚色猶如冰雪琉璃一般,低頭說著什麼,忽而一抬眼正望過來,那雙眼像是碎冰碾就而成,沒有一絲溫暖和感情。

  璇璣心中彷彿被什麼東西狠狠敲了一鎚子,無數個聲音和畫面流水一般地洶湧而來,她立在當場,手足無措,看著那些熟悉的不熟悉的回憶,一時竟分不清是在夢境還是現實。

  「念你屢立功勛,如今只要低頭認罪,便可解脫那萬劫之災輪迴之苦,為什麼如此固執?」

  有人冷冷地問她。

  「興許是她成日殺戮,殺得迷了本性,居然……但終究是一大功臣,剛剛修得正果上界,如此時刻,還是不要極刑處置。」

  「你自己來說!這種事情,難道還要假借他人之口替你說好話么!」

  她心中凜然,眼怔怔地望著那白衣女子,她渾身都被捆牢,然而紋絲不動,竟沒有一點狼狽的模樣。冰雪般的眸子一掃過來,冰冷地,她張開紅唇,低聲說了一句話。

  璇璣只覺萬箭穿心一樣的疼痛,腦中彷彿有無數根小劍在刺,她忍不住從喉嚨里發出一聲低低的呻吟,一把抱住腦袋。

  她說:「我做的一切,都是你們授意的,連質疑都不允許存在。如今,為何又要問我是對是錯?」

  鏡中其他聲音怒吼起來,真是太過放肆,如她這般大逆不道的臣子,應當處以極刑,再受萬劫輪迴之苦,以警他人。

  不明白,真的不明白。她做的那一切,真的錯了?什麼是對,什麼又是錯?天道茫茫,冥冥中總有無數個聲音告訴她這樣對,那樣錯。你不可以有自己的聲音,不可以忤逆,不可以輕慢……不可以這樣不可以那樣,那,有什麼是可以的?

  於是只有冷笑:「死就死!」

  禹司鳳二人見她站在銅鏡前發獃,不知是看到了什麼,忽然抱頭痛呼,正要搶進去扶住,冷不防她往後一仰——暈了過去!

  禹司鳳再也顧不得忌諱符紙,一個箭步上前兜住她,只見她雙目緊閉,眉頭緊鎖,竟是滿面痛苦的神色。

  「璇璣?!」他急叫,輕輕在她臉上拍了兩下,然而她一點反應也沒有,沉沉靠在他懷裡,像是睡著了。若玉也急急過來看她的情況,捏住脈搏,摸索半晌,才道:「是暈過去了,似乎受了什麼刺激。」

  他抬頭看了看那面古樸的銅鏡,奇道:「她到底在裡面看到了什麼?」

  說罷自己站了起來,正要朝裡面看,忽覺胸前掛的小龍角簌簌震動起來,發出龍鳴一般低沉的聲音。兩人都是一驚,互看一眼,明白是柳意歡那裡出事了。

第三卷 無心璇璣 第二十章 此情須問天(七)

  「你又搞什麼鬼!」鍾敏言抓著柳意歡的前襟,打定主意死也不放手,此人這般狡猾,一放手必定是溜之大吉。先前見禹司鳳敬他,紫狐怕他,還以為是個人物,誰想無賴就是無賴,他果然沒看走眼!

  「好啦好啦……」柳意歡見他發怒,便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收收火氣,我不跑,放手先。」

  「不放。」鍾敏言執拗起來,老黃牛都比不過他。

  他提著柳意歡一直走到門口,才道:「不管怎麼說,今天不把人救出來你就別想走!」

  柳意歡嘆道:「你當我神仙啊?這麼個老妖,你剛才也看到了,還在蛻皮呢都這麼厲害,怎麼救?」

  「就這樣救!」鍾敏言腦子一熱,脫口而出:「衝進去……然後救人!」

  柳意歡像看瘋子一樣瞪著他,道:「你沖你沖!別拉上我……我還不想那麼快去死!」

  「那怎麼辦?!乾等著?等他們倆被吃掉?!」

  柳意歡嘆了一口氣,「你這種火燒火燎的脾氣哦……不是說了等援兵?等那小丫頭來了,就萬事大吉。你現在急什麼?」

  小丫頭?是說璇璣?鍾敏言白了他一眼:「你把璇璣當神仙啊?她哪裡能殺得了這隻妖怪!」

  柳意歡奇道:「她怎麼不是!她分明……」

  話未說完,只聽後面急急奔來幾人,正是禹司鳳他們。鍾敏言見禹司鳳懷中抱著璇璣,她雙目緊閉,竟似是暈過去的模樣,心下不由大驚,急道:「怎麼了?有人襲擊?!」

  禹司鳳自己也是後悔萬分,只得把經過講了一遍,最後道:「這裡情況如何?我見你們吹了小龍角,是不是有意外?」

  誰知沒人理他,鍾敏言只是皺眉看著璇璣,柳意歡湊過來連聲叫可惜:「小鳳凰太魯莽!啊呀!我知道了,她還什麼都不知道呢!你讓她看那個……肯定受刺激了!這下可要完蛋!我們只好等著紫狐和那鮫人死了!」

  若玉急道:「怎麼?紫狐也被抓走了?」

  鍾敏言恨恨道:「都是這人!臨陣逃脫!半點義氣都不講!」

  禹司鳳低聲道:「柳大哥,那蛇妖是躲回去了?依你看眼下應當怎麼辦?」

  柳意歡摸了摸璇璣的額頭,沉吟半晌,只得嘆道:「沒辦法了,先退吧。再等下去反而要驚動周府的人,那就是大大不妙。」

  眾人見那大門緊閉,地上還留著搏鬥的痕迹,知道這次的蛇妖不好對付,加上璇璣又莫名其妙暈過去了,此地更不可久留,只得按原路返回。

  鍾敏言還有些不甘,回頭看了一眼,誰知那一眼就闖了大禍,只聽那屋裡的女聲笑道:「想這樣簡單走掉,做夢呢!將那燙傷我的小子留下!」

  眾人都是大驚,尚未來得及回頭,只覺一股妖風撲面而來,天空驟然暗下,那足有百丈多高的巨蟒黑霧從屋裡又竄了出來,這回直奔鍾敏言。他慨然不懼,從懷中取出符紙,捏了手印,厲聲道:「老子本來也不想走!」

  他一把將符紙拋出,頓時化作數道雷光,轟鳴著砸向那團黑霧。柳意歡厲聲大叫:「不要用雷!」然而還是遲了,雷光砸在黑霧上,非但沒讓她有半點損傷,身形竟似更大了一圈。他只急得直跺腳,快步上前提住鍾敏言的後領子,發火地將他往後一拋,森然道:「她就是屬雷的老妖!你用雷就是助長她的功力!」

  果然那蛇妖長尾蠢動,一圈圈纏繞過來,朝他身上一甩,柳意歡登時被擊得倒飛出去,倒在地上生死不卜。

  鍾敏言心急如焚,用雷也不行,用劍砍也沒用,那他只有坐以待斃了?!抬眼見那蛇尾朝自己掃過來,他急忙要躲,還是遲了一步,被蛇尾絆住腳,狠狠摔了個狗吃屎。

  頭頂猛然一冷,綠光幽然閃起,他知道那蛇是要噴火了,就地一滾,果然方才的草地立即被燒了起來,一寸寸化為冰屑。

  禹司鳳和若玉也顧不得照顧璇璣,紛紛捏印準備用仙術相助,不防柳意歡從地上爬了起來,咳了兩聲,艱難地說道:「別……別用仙法!你這傻小子,快帶著那丫頭逃走!小鳳凰……你們倆留下!」

  鍾敏言當即反駁:「我也留下!讓司鳳帶著璇璣走!」

  柳意歡厲聲道:「你留下就是自找死路!你又不會克她的法術!快給老子滾!礙手礙腳的!」

  鍾敏言本想再說,忽覺眼角有銀光閃爍,他心中猛然一顫,急忙回頭去看,只見璇璣側身躺在地上,就如同四年多前那個晚上,右手高高地抬起,掌心銀光吞吐,彷彿藏了一顆星星在裡面。

  他倒抽一口氣,本能地轉頭望向其他人,見他們都沒注意,當即咬了咬牙,一把扯下身上的外衣,丟頭把璇璣蓋了起來,彎腰扛起就跑,一面回頭急道:「我回客棧等你們!」

  說罷三兩下就沒了蹤影。

  柳意歡哼哼笑道:「礙事的總算走了。你這老妖,敬酒不吃吃罰酒,離澤宮的人也是你敢招惹的。」

  禹司鳳見他唇角有鮮血流下,便急道:「柳大哥!我和若玉做掩護,你先走吧!」

  他哈哈大笑起來,一把抹去嘴角的血跡,很有些張狂的模樣,「走個大頭鬼!不讓她吃點苦頭,就不認識我柳意歡柳大爺!喂,你們倆,到後面躲好了!別抬頭!」

  他自己很英雄式地朝前走兩步,一付英勇就義的慷慨大義模樣,誰知走了兩步腳下一軟,英雄氣短地——摔了一跤。

  禹司鳳急忙過去扶住他,嘆道:「大哥別逞強了。快走吧!」

  他將禹司鳳推開,忽而抬手扯下釘住額上天眼的暗紅色絲線,唇齒流血,咧嘴而笑,看上去竟有一種猙獰的狂態,沉聲道:「你是第三個嘗到天眼滋味的人,應當很榮幸了!」

  禹司鳳和若玉只覺周圍忽然光芒大盛,彷彿有一顆太陽從天涯落下,刺的人眼睛一陣劇痛,就連閉上眼,眼前都有亮亮的鮮紅色。他們急忙用袖袍遮住頭臉,耳邊聽得那蛇妖似乎低低叫了聲,緊跟著一切都安靜了下來,只剩嗚咽的夜風,嗖嗖地吹著。

  良久,肩上忽然一重,有個人軟軟地跌了下來,禹司鳳一把抱住,睜眼一看,柳意歡滿臉是汗,臉色青白,勉強露出一個笑容,低聲道:「這下……可以回去了。小鳳凰……你又欠我一個人情了。」

  他眼眶一熱,點了點頭。

  ※※※

  鍾敏言一路狂奔,扛在肩膀上的璇璣似乎已經停止了奇怪的躁動,變得安靜,軟軟地靠在他背上。

  他終於忍不住,把衣服揭開,見她眉頭微蹙,不知做著什麼夢,方才高高抬起的右手也垂了下來,那些吞吐的銀光更是消失了。

  他不知為何,鬆了一口氣,剛才見到她那種模樣,本能地想到不能讓其他看見。是的,眾人眼裡的璇璣是個有點迷糊又漫不經心的小丫頭,他也一直強迫自己這樣想,他不想她在別人眼裡被當作妖怪或者是什麼別的可怕的東西。

  他一定是太好心了。鍾敏言苦笑。

  肩上的少女忽然一動,似是醒了過來。他把衣服抽回來,回頭道:「怎麼樣?醒了?」

  璇璣「唔」了一聲,忽然從他肩上一個翻身,似是要坐起,鍾敏言急忙把她放在地上,咕噥道:「沒事的話你自己回客棧吧,我還要回去找司鳳他們呢!」

  誰知她竟不像平時那樣呆呆傻傻地答應,而是雙眉緊蹙,不知想著什麼心事,半晌,才道:「我……我剛才……」

  鍾敏言急忙道:「剛才你暈過去了!什麼事也沒有!」

  璇璣怔了良久,才輕道:「我……我覺得自己好像……有點奇怪……」

  鍾敏言心中有鬼,趕緊拍拍她的肩膀:「什麼奇不奇怪!根本就是個普通人!你趕緊回客棧!想那麼多幹嘛?」

  不防她忽然抬頭,黑白分明的眼睛盯著他,他喉頭一顫,頓時覺得自己好像說錯話了,待要解釋,似乎是越描越黑,只得推脫地轉身,「我走了!你趕快回去!」

  「六師兄!」她叫了他一聲,鍾敏言只得回頭,「又什麼事?你怎麼這麼啰嗦!」

  璇璣怔怔看著他,低聲道:「你……你是不是知道什麼?我真的很奇怪?」

  鍾敏言有些無語,沉默半晌,忽然一巴掌拍上她額頭,清脆的一個響聲,痛得她「啊呀」大叫。

  「沒事你不如想想怎麼救玲瓏!亂七八糟的想什麼呢!什麼奇不奇怪?你自己是怎樣的自己最清楚了,還要別人來說嗎?」

  璇璣茫然地點了點頭。

  鍾敏言趕緊趁熱打鐵:「可能是那個蛇妖妖氣太臭了,把你熏得暈頭轉向。快回去睡覺吧!」

  她果然很乖地「哦」了一聲,轉身走了。

  鍾敏言鬆了一口氣,忽而想起四年前那個可怕的夜晚,心中到底還是忍不住發寒。這早春的夜晚,讓人從身體到心口,都陰冷陰冷的。

第三卷 無心璇璣 第二十一章 此情須問天(九)

  沒走兩步那小丫頭又跟了上來,「六師兄……」她叫。

  鍾敏言頭大如斗,又不好意思凶她,只得把臉一轉,冷道:「你怎麼這樣不聽話!不是讓你回客棧嗎?」

  璇璣搖頭,道:「我和你一起去幫司鳳他們。」

  她怎麼能一起!到時候萬一再發個什麼威,他可沒本事制住了!如果其他人知道她是那個樣子,不知道心裡怎麼想呢!

  「呃……不用了!你一個小丫頭能幫什麼?拖後腿罷了!」

  鍾敏言乾脆掉臉就走,再不聽她啰嗦。沒走幾步,卻見前面迎頭慢吞吞走來幾人,正是禹司鳳他們。柳意歡好像癱瘓了一樣,軟綿綿地被兩人架著抬過來,連脖子都沒力氣動。

  二人急忙迎上,連聲道:「怎麼了?被那妖怪打傷了?」

  禹司鳳搖頭道:「回去再說。」

  他二人見回來的只有他們三個,紫狐和亭奴都不在旁邊,心中不由一沉,只得閉嘴隨他們進了客棧。

  柳意歡雖然身體不能動,嘴巴卻歇不住,一躺到床上,就開始吱吱呱呱:「哎呀哎呀!渾身都沒力氣!為了這麼個破妖怪就開天眼,真丟人!」

  鍾敏言將信將疑,奇道:「你開了天眼?開天眼……會怎麼樣?」

  他見柳意歡額頭上暗紅色絲線沒了,那個小小的肉縫耷拉著,看起來一點也沒有厲害的感覺。額頭上一個小口子就能把那老妖給擊退?

  柳意歡哼哼著:「你小子最沒見識,和你解釋也是白搭!總之開了天眼那蛇妖就沒用了……今晚休息一下,明天一早去周府要人!」

  他見柳意歡說話也有些虛弱,只得點了點頭,出門就把禹司鳳拉過去,問道:「到底怎麼制服那蛇妖的?」

  禹司鳳抹了抹臉,嘆道:「天眼不是凡間的東西,只要開一下就是驚天動地。柳大哥這次只開了一小半,倘若全開的話,整個周府都會碎裂。無論如何,那隻蛇妖就算不死也已經廢了所有功力。明早咱們就去周府要人,諒她也不敢阻攔了。」

  不是說周府是官宦人家嗎?說要人就要人,哪有這麼簡單的事!不過禹司鳳看上去十分疲憊,他也不好多問,只得應付兩句,掉臉回自己房間了。忽聽他在後面問:「璇璣呢?」

  鍾敏言心中一凜,喃喃道:「……大概回房了吧。」剛才把柳意歡抬上來的時候還見她呢,怎麼一眨眼就不見了。算來今晚當真出了不少事,她也有點怪怪的,難不成當真發現自己體質上的奇異之處了?

  他回頭看看禹司鳳,見他沒什麼表情,只得乾巴巴地開了個玩笑:「夜深人靜,正是說心裡話的好時候,你還不快去找她。」

  禹司鳳嘴唇微微一動,似是要說什麼,最後卻默然地點了點頭,轉身走了。

  鍾敏言回房關了門,抱著胳膊靠在牆上,長長舒了一口氣,只覺心中煩亂不堪,像有一堆毛茸茸的小手刮撓著心臟。

  玲瓏……玲瓏……他在心底念了無數遍這兩個珠玉般的字,心下不知為甚覺得有些酸楚,最後默默坐在地上,久久無言。

  ※※※

  月華如水,凝結了一地的銀色如霜,禹司鳳找到璇璣的時候,她正一個人孤零零地抱著胳膊坐在客棧屋頂看月亮。纖細的背影,彷彿折一下就要斷開,柔絲萬縷,隨夜風輕輕搖擺著。這幅景象令他微微眯起了眼睛,想起那些久遠卻鮮明依舊的回憶。

  她自然遠不像外表看上去的那般柔弱,當年回到離澤宮,宮主曾笑著說她:此女危險。常人固執,撞上了南牆,頭破血流,便也停了。她卻是那種把南牆撞破,自己奄奄一息,也不回頭的人。

  司鳳,你要明白,她可不是那種路邊柔弱的小野花,等你呵護愛憐的女子。你要當心,她將來會成為你的魔,你要入魔的。

  師父的告誡還響在耳邊,但其實他說的,他都知道。璇璣不是她外表那樣迷糊單純的人,接觸多了就會明白,她極聰明,而且很多事情在她心底都有自己的判斷標準。有時候覺得終於靠她近一些了,可是回頭再一看,她明明飛得更遠,永遠無法將她完整地握在掌心。

  他想得入神,忽聽璇璣在前面輕輕叫了一聲:「司鳳……是你?」

  他慢慢走過去,站在她身邊,陪她一起抬頭看月亮,一面問:「怎麼知道是我?」

  璇璣嘿嘿一笑,低聲道:「你身上……有海的味道,一靠近就能聞到。」

  海的味道……他把袖子舉到鼻子前聞了半天,除了汗味和泥土味,什麼也沒有。這女孩子永遠有許多稀奇古怪的道理,讓人摸不著頭腦。他笑著坐在她身旁,問道:「在想什麼?」

  璇璣搖了搖頭,「我沒有想事情,我只是有些混淆……」

  混淆什麼呢?很久很久以前就有這樣的端倪了,她似乎擁有另一個回憶,另一種人生,可她從來沒有放在心上。這一次卻有些不同,那不再是夢裡的東西,它真真實實,發生在眼前,那些驚心動魄的事情,那個雙眸猶如寒冰碾碎的女子,是她?真的是她?

  「你在八荒萬劫鏡里看到了什麼,對嗎?」

  璇璣輕輕一顫,良久,終於點了點頭,「我……我看到很多……可是說不上來那是什麼感覺……好像我不是我,很陌生……但是沒辦法去忽略……」

  禹司鳳「嗯」了一聲,橫肘躺在屋樑上,低聲道:「那個大概就是你的前世吧。每個人都有前世……快樂或者不快樂,的確讓人無法忽略。」

  璇璣忍不住轉身看他,奇道:「那……前世的事情對現在有什麼影響嗎?我……我總是想著,覺得放不開。」

  禹司鳳閉上眼,笑道:「當然沒什麼影響。前世是前世,今生是今生。如果總是被以前的事情糾纏著,怎麼過好今生呢?」

  璇璣半天沒聲音,他不由睜開眼,見她瞪圓了眼睛盯著自己,黑白分明的眸子,月光下熠熠生輝。他心中一動,抬手拂去她的額發,柔聲道:「璇璣,現在才是最重要的。」

  她眨了眨眼睛,終於露出一絲笑意,明快甜美,輕道:「我明白了。以後再也不想了,眼下的生活才是最重要的。」

  她一個翻身,和他並肩躺在屋頂上看月亮,心中突然覺得很暢快,好像阻塞了很久的東西突然一瀉而空,就像回到小時候,心裡無憂無慮,沒有任何牽掛一樣。

  「司鳳,我們去不周山救回玲瓏和二師兄之後……你、你別回離澤宮好不好?」

  他心中又是一動,轉身看著她近在咫尺的秀麗臉龐,低聲道:「不回去……還能怎麼辦呢?」

  璇璣蹙起眉頭,急道:「和我們一起啊!我們……反正我們做了錯事,也不敢回少陽派了……等把玲瓏送回去……我們……我們就……」

  她也不知道以後該怎麼辦,腦子裡還沒想那麼遠。可是如果要和禹司鳳分開,那卻是萬萬不能的。

  「就如何?」他的聲音低得猶如耳語。璇璣掉過臉,只覺他吐息就在面上,清朗纏綿的海風味道,兩人幾乎是鼻尖對鼻尖。她怔怔看著他的眼睛,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璇璣,你還沒給我一個答覆……杏花林的。」他撥去她濃密的額發,半撐起來,手指輕輕划過她秀美的輪廓。

  她動不了,呼吸間滿是清朗的味道,似乎腳趾也要慵懶地蜷縮起來。

  「我……」

  似乎不知要說什麼,也忘了該說什麼。

  他的手指輕輕摩挲著她的唇,低聲道:「別說,我還不想聽。」

  不想聽為什麼還要問呢?

  她眼睫微微一顫,只覺他嘴唇火熱,輕輕覆上來,觸得一下,立即退開。

  她心頭猛然大震,瞠目結舌。禹司鳳怔怔看著她,抬手在唇上眷戀一抹,露出一個古怪的笑容。

第三卷 無心璇璣 第二十二章 此情須問天(十)

  「啊!」璇璣猛然坐了起來,入目的卻是客棧房間的白色帳子。她胸口突突亂跳,忍不住抬手在唇上摸了摸。火熱的觸感。那不是一個夢,而是真實的。

  以後要怎麼辦?她呆了半晌,在床上幾乎把頭皮抓破,也想不出個法子。眼看天色越來越亮,樓下也漸漸傳來客棧開門招攬生意的聲音,今天還有重要的事情得做,她不能一直賴床不起。

  啊啊啊~~怎麼會變成這樣!璇璣無奈地下床梳洗,鏡中映出一個妙齡少女,雙頰似火在燒,可壓桃花,眼中似有水波蕩漾。這是她褚璇璣?真的是她?

  在樓上又磨了半天,她才期期艾艾地下樓去,鍾敏言他們幾個都早已坐在大堂里吃早點,她一眼就見到那個青色的身影,心中就好像被什麼東西撞了一下,顫得厲害,本能地想逃避。

  不防鍾敏言看到了她,當即叫道:「等你好久!怎麼現在才起來!」

  她毫無辦法,只得走過去,看也不敢抬頭看一眼,囁嚅道:「我……起遲了……」

  鍾敏言一把將她按坐下來,吩咐小二再送一份早點,又道:「我們正商量著今天去周府的事情。柳大哥昨晚將那個蛇妖重傷了,料她今天也不敢妄動。咱們就借著府內有妖的理由,將紫狐和亭奴救出來。」

  她點了點頭,其實一個字也沒聽進去,見小二端了一碗豆漿過來,她拿起就喝,結果燙的差點把碗丟了。

  「小丫頭怎麼心不在焉的啊……」柳意歡賊忒兮兮地故意問,湊過去想摸摸少女被燙紅的櫻唇,卻立即被禹司鳳推到後面去了。

  「喝點冷水。」他蹲在她面前,遞上一杯冷茶,很自然地用手指碰了一下她的嘴唇,又道:「沒燙傷,過一會就好了。」

  她眼神飄忽不定,將那杯冷茶攥在手裡,最後似是下了決心,抬眼看向禹司鳳,他卻起身走了。

  不知為何她感到一陣失落,垂下眼再也沒說話。

  「情況呢,是這樣的。」柳意歡一面往嘴裡塞油條,一面模糊不清地說著,「不才我在慶陽城,也小小有點半仙的名聲。所以我這次放下身段,去周府跑一趟,你們呢,就當作我的部下,一切聽我指揮,明白不?」

  他第一個瞪向鍾敏言,這小子是最不聽話的。鍾敏言翻了個白眼,「明白了明白了……什麼時候走?」

  柳意歡打個響指:「現在,馬上,立刻——出發。」

  誰知慶陽城一早就有流言傳開,說是昨晚周府里鬧鬼,一會是青光一會是白光,把那個待字閨中的二小姐嚇得至今不敢出門,躺在床上等大夫呢。

  眾人聽說,便知是昨晚打鬥留下的痕迹被發現了,那蛇妖被天眼所傷,只能謊稱病倒。大家商議一番,都懶得戳破她並非真正二小姐的真相。因為柳意歡說,真正的周府二小姐早幾年就因病過世了,不知怎的被這個蛇妖看中了附身其上,這幾年在慶陽也沒做過什麼惡事,倒是經常幫忙祈雨什麼的,還算有些功德。周大人夫婦年老體衰,大女兒出嫁遠方,獨子也早早因病身亡,身邊只有這麼個二女兒可以依靠,倘若被他們知道真相,老人家想必是接受不了的。

  果然因為昨夜「鬧鬼」,柳意歡只說了一句府上有妖,於二小姐性命有礙,便輕輕鬆鬆被周家二老請進了二小姐的閨房。

  「請周大人在門前等候,千萬莫要讓人擅闖進來。此妖甚是狡詐,萬一被他逃脫,於慶陽絕對是一場災難。」

  柳意歡裝半仙還真有點像,連說話都變得仙味十足,文縐縐地。

  鬚髮花白的周大人知曉他在慶陽略有名氣,當下更不懷疑,吩咐眾下人鎖了門,各自在門前等候。

  柳意歡笑嘻嘻地帶著禹司鳳他們走進內室,只見閨房雅緻,層層帷幔輕紗,如夢如幻,紗後躺著一個美人,銅鼎里燒了一大把青木香,也蓋不住她身上腥臭的妖氣。

  「二小姐,如今可願意放人了?」柳意歡打個哈哈,老神在在地走過去揭開帷帳,往她身邊一坐。

  本來閨閣隱秘,男子根本不允許隨意入內,不過她既然是妖,自然不用講究那麼多,禹司鳳他們也毫不客氣地呼啦一下湧進去,只見那二小姐臉色發黃,懨懨地躺在床上,雙目灼灼,惡狠狠地盯著柳意歡。

  「好啦,再瞪眼珠子都要掉出來,可惜了這麼個好皮相。快說吧,鮫人和紫狐被你關在哪裡?」

  那二小姐盯著他看了半晌,唇邊忽然露出一絲冷笑,輕道:「你這個天眼,來的不容易吧?是從哪裡偷來的?也不怕上頭的神仙來抓你?」

  柳意歡連眉毛都不動一下,嘻嘻笑道:「好東西就要給大家分享,這玩意神仙留著也沒用,幹嘛不送給我?」

  那二小姐似是對他這種無賴也毫無辦法,乾脆抿緊了嘴唇裝啞巴。

  「不要逼我們用難看的手段嘛,合作一點。鮫人到底在哪裡?」

  柳意歡的手指在床頭不耐煩地敲著,二小姐閉著眼睛沉默半晌,才冷道:「連我把人藏在哪裡都找不出來,居然還妄想我交人。竟然輸給你這敗類!」

  柳意歡微微一笑,正要再與這個美人插科打諢一番,忽聽窗口那裡傳來一陣急促的鳥鳴聲,若玉急忙過去將窗推開一條縫,青耕就從縫裡刺溜一下鑽了進來,拍了拍翅膀,叫聲清脆,在屋裡轉了兩圈,便停在那燒香的銅鼎後面吱吱叫嚷。

  柳意歡哈哈笑道:「我怎麼找不到?我這就找給你看!」

  他對禹司鳳施了個眼色,他立即會意,和鍾敏言二人將那銅鼎搬開,果然後面有個暗門,用力一推便開了,眾人費盡千辛萬苦要找的亭奴,就被關在裡面,懷裡抱著奄奄一息的紫狐,腳邊躺著一隻小小的像豬一樣的妖怪,放出青光將他全身籠罩,想來是結界之類的物事。

  「亭奴!」璇璣一見到他便急急跑過去,所喜亭奴臉色雖然蒼白疲憊,但精神還好,見她來了便微微一笑,腳下的當康立即撤了綠光,和青耕二人圍著他眷戀地轉了一圈,漸漸消失了。

  「啊……他們!」璇璣吃了一驚。

  亭奴輕道:「它們都累壞了,下去休息而已。」

  璇璣過去上下將他打量一番,道:「你……你沒事吧?受傷了嗎?這妖怪沒欺負你吧?」

  他搖了搖頭,慢慢將輪椅推出去,謝了眾人的解救,才道:「她是個快要成龍的蛇妖,這是最後一次蛻皮,抓我來是想用我的妖力助她早日成龍……蛻皮對蛇來說總是不舒服的事情。」

  鍾敏言奇道:「可我們聽說是你要被逼婚……」他朝柳意歡狠狠瞪了一眼,看起來一定是他說假話!

  亭奴輕笑道:「當日她抓我,被周府的人看見了,不得已才編出這麼個謊話來。後來她又謊稱我趁夜偷偷溜出周府,於是這所謂的婚事,自然也告吹了。」

  璇璣見他懷裡的紫狐雙眼緊閉,一動不動,不由驚道:「她怎麼了?是不是……」難道死了?!

  亭奴摸了摸紫狐的皮毛,輕笑道:「她昨晚硬闖進來,想把我救出去,誰知卻被蛇妖咬了一口,中了毒。不過無妨,過兩天就沒事了。」

  眾人見沒有任何傷亡,都鬆了一大口氣,鍾敏言笑道:「還挺順利的,這下可好了。咱們可以安心去不周山了!」

  亭奴微微一怔,「你們去不周山做什麼?」

  柳意歡道:「這裡不是話家常的地方。我看那裡有個後門,你們帶著這個鮫人從那裡出去。把狐狸留下,我給周大人一個交代。」

  鍾敏言和若玉推著亭奴從後門走了,柳意歡提著紫狐的尾巴,她像死透了一樣,動也不動。他哈哈笑道:「難得見她這種萎靡模樣,到底也是千年狐妖,蛇毒都不怕。」

  禹司鳳問道:「現在便出去吧?我怕呆久了有變故。」

  柳意歡點了點頭,轉身便走,那二小姐居然有些吃驚,沙啞著嗓子道:「你……你們不殺我?」

  柳意歡哼哼兩聲,「殺你幹嘛?難道讓周大人把我當囚犯抓起來?你這幾年在慶陽也算做了點好事,這點過錯嘛……神仙也會無視的。只要你別亂生妄念,想著用偷懶的法子成龍,正果就在眼前。」

  二小姐不由無言,良久,方道:「人妖殊途,今日你對妖類仁慈,他日未必有人領情。」

  「切!誰稀罕你們這些妖怪的情面!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慶陽柳意歡大爺是也。哪個妖看我不順眼,儘管來!」

  他拍了拍紫狐的皮毛,再不與她啰嗦,推門走了出去。

  「周大人,妖我抓到了。」他將那紫狐倒提著在眾人面前一晃,唬得他們紛紛倒退。

  「這……大仙……鬧事的便是此狐妖?」周大人戰戰兢兢,不太敢靠近。

  柳意歡胡亂點頭,將紫狐朝袖子里一塞,道:「令嬡受了些驚嚇,不過還好未被妖氣所傷。接下來嘛……就是大夫的事情了。我等既然除了妖,就此告辭。」

  說罷不顧周大人殷勤的邀請赴宴,飄飄然而去,還真有點大仙脫俗的味道。很多年之後,慶陽還流傳著柳意歡仙人除狐妖的傳說,傳說里,他成了一位丰神俊朗,騰雲駕霧的真神仙。至於這個傳說有沒有讓柳意歡笑掉了下巴,暫時也不得而知了。

第三卷 無心璇璣 第二十三章 此情須問天(十一)

  「你們……怎想起要去不周山?那裡不是凡人能隨便去的。」

  回到客棧,亭奴顧不上休息,第一句話問的便是這個。

  「這事嘛……說起來有點麻煩……」鍾敏言苦笑一下,將離開高氏山之後發生的一切都匆匆說了一遍。

  亭奴的臉色漸漸緩和,最後輕道:「那是攝魂術,只要將魂魄取回來,我可以施法令玲瓏恢復原樣。」

  眾人都是大愣,璇璣急道:「亭奴你會這種法術?!」

  亭奴點頭:「這個法術以前學過,雖然算不上精通,但救回玲瓏也是綽綽有餘了。」

  大家都是喜不勝收,他們原先的設想是把那個抽走玲瓏二魂六魄的人抓回來,強迫他施法救回玲瓏,至於能否成功,還要看天意。如今忽然聽得身邊有人會這個法術,意味著只要把魂魄取回來就行,興許連對戰都用不上,那成功的幾率完全是大大提升。

  鍾敏言更是高興得嘴都合不攏,連聲道:「果然先找亭奴是沒錯的!」幸好當時他們沒有把紫狐的懇求棄之腦後,造化弄人,看來冥冥中果真有天意相助!

  柳意歡拍了拍他的肩膀,神秘兮兮地道:「這次去不周山,你可要小心點,千萬千萬。」

  鍾敏言一怔,「柳大哥是擔心我?」他傻傻一笑,心中對這個玩世不恭的人突然有了點好感,他倒是知道關心同伴。

  柳意歡只是微微一笑,再不與他多言,拍了拍手,朗聲道:「你們這些小孩兒先安靜一下,聽我說。」

  眾人正嘰嘰呱呱說的歡,見他這樣,便都安靜下來。柳意歡笑道:「這不周山呢,你們去得,我卻去不得,只能留在慶陽等你們的好消息了。」說罷看了看亭奴,又道:「鮫人也留下,那裡山水險惡,你坐著個輪椅難道推上去不成?讓他們幾個小孩兒去歷練吧,我們這些老人家在家裡等著就好。」

  大家聞說都呆住了,禹司鳳急道:「柳大哥……你、當真不和我們一起去嗎?」

  柳意歡年輕時去過許多地方,天下間幾乎沒有他不知道的地方,又加上有天眼相助,對他們來說就是如虎添翼。他來慶陽首先找他,原先就抱著請他相助的心思,誰知他突然說不去,單憑他們五人,又怎麼找得到不周山,將玲瓏的魂魄搶回來?

  柳意歡一本正經地點頭,「嗯,我不去。這次都為你開了個天眼了,小鳳凰可不能太不知足喲。」

  禹司鳳愧然垂首,心下也覺得自己過分了。柳意歡賊忒兮兮地攬住他的肩膀,在他臉上捏啊捏,又笑道:「怎麼,難過了?捨不得離開柳大哥?你呀你呀……還和小時候一樣嘛……」

  和以前一樣的分明是他才對,還是那麼無賴。禹司鳳無奈地把他推開,正色道:「那還煩請大哥給我們指一條去不周山的路。」

  柳意歡聳聳肩膀:「不用我指路,你們帶著紫狐就行了。她認得,從小在山下玩大的呢!」

  禹司鳳見他無論如何也不肯再相助,自己不好再說,只得作罷。

  ※※※

  柳大仙在周府除妖的故事一夜之間就傳遍了整個慶陽城,他在麻棗衚衕的那個狗窩第一次被無數人參觀讚歎,可惜大仙不在仙居里住,夜夜流連嬌紅坊。那老鴇甚會看眼色,曉得他是個奇人,哪裡還管他要銀兩,巴不得他住在嬌紅坊里,多少人為了看他一眼賴在嬌紅坊不走,這可是拉攏生意的大好由頭。

  柳意歡一天到晚在妓院里逍遙,見不到人影,留在客棧的幾個人年輕人卻急得火燎火燒。紫狐中了蛇毒,一直都沒醒過來,還指望她帶路去不周山呢。璇璣憋不住跑去問亭奴知不知道路途怎麼走,他卻搖頭,學那個該死的柳意歡,裝啞巴。

  很奇怪的感覺,好像柳意歡和亭奴知道什麼,卻一個字也不說,明明是幾句話就能講好的路程,他們非要等紫狐醒來給帶路。

  「亭奴,那個不周山,聽說是破壞定海鐵索那幫妖魔的老巢呢。你……你不想去看看?」

  哀求不行,乾脆引誘。璇璣現在就撐著下巴,坐在亭奴對面,兩眼閃閃動人地看著他。

  亭奴手裡端著青瓷茶杯,面色平靜如水,淡道:「不想去。倒是你們,路上小心,不要和他們硬碰硬,能偷得玲瓏的魂魄回來是最好。若偷不回來,下次還有機會。你們現在的本領,倘若和他們斗,便是自尋死路。」

  璇璣不以為意,笑道:「我在浮玉島也殺了許多妖呢!哪有你說的那麼厲害!」

  亭奴正色道:「那是他們相讓,不想和你們修仙大派起生死衝突。若遇上高氏山那幫窮凶極惡的妖魔,莫說你,就連你爹爹也未必應付的了。」

  他的話怎麼聽起來那麼玄奧?璇璣很是不解,奇道:「你的意思是……這些妖魔也有意見分歧的幫派?有些相讓,有些就強硬?」

  在她心裡,妖就是妖,烏合之眾,亂七八糟地聚在一起。一想到他們興許和凡人一樣,也有各個幫派,秩序井然地行動,她就覺得不可思議。

  亭奴嘆了一口氣,輕道:「什麼都不知道,這樣貿然跑去,不亞於送死……你聽好,不周山雖然是他們的老巢,但本身破壞定海鐵索的行動是很多力量分散開自己組織的。粗粗來分,便是親善一派與激進一派相爭。親善的那些,只要破壞鐵索便好,並不打算與凡人有什麼衝突;激進的卻不然。依我所見,抽走玲瓏魂魄的必定是激進一派做的好事,所以此去一行,以偷得魂魄為主,千萬莫要發生衝突,明白嗎?」

  璇璣怔怔看著他,喃喃道:「亭奴……你怎麼知道那麼多……」

  亭奴猛然住嘴,良久,才輕聲說:「很久以前,他們就開始籌划了。這些計劃不是剛剛開始的。」

  他見璇璣定定看著自己,便勾起嘴角,在她頭上摸了一下,柔聲道:「這一去自己小心,不要再莽撞衝動了。我在慶陽等你們回來。」

  亭奴似乎知道很多東西。璇璣捂著被摸的腦袋,推門走了出去。

  回想四年前和他相識的過程,再看看如今,似乎和那個無助蒼白的鮫人完全不同。他身邊既然有青耕和當康護著,又怎麼會被人抓起來傷成那樣呢?還是說,這一場相識相認,又是冥冥中註定的?

  拐個彎,迎面走來一人,正是她躲避不及的禹司鳳。璇璣心下大震,掉臉就想跑,正躑躅的時候,他卻走了過來,一把拉住她的手腕,一言不發,將她拽進了屋子裡。

  她大吃一驚,一腦子亂麻,被他按坐在椅子上,乖乖地大眼瞪小眼,心裡頭好像藏了一隻小兔子,跳得太厲害。

  他……是生氣了?要罵她?

  禹司鳳從懷裡取出一個紙袋,塞進她手裡,輕道:「早上到現在還沒吃飯吧?這個是剛做好的。」

  璇璣慢慢拆開紙袋,裡面卻是兩個剛出爐的蒸糕,熱乎乎地冒著熱氣,顯然是他剛買回來的。他還記得自己喜歡吃蒸糕,當時在鹿台鎮……

  璇璣垂頭咬了一口,心下也不知是什麼滋味。禹司鳳又倒了一杯茶,放在她面前,低聲道:「慢些吃,不要噎著。」

  說完自己卻起身要走,璇璣大急,叫道:「你……你要去哪裡?」

  她一跳起來,桌上茶也翻了,茶水潑了一桌子。禹司鳳的袖子被她一把扯住,急急切切地,似有千言萬語要說。他也有些吃驚,回頭看她,只覺她臉上突然紅了起來,嬌若朝霞。

  「你……你也一起吃吧……」她結結巴巴地說完,恨不得把自己舌頭咬掉下來。

  他笑了笑,「我吃過了。現在去找敏言商量去不周山的事宜,你自己玩吧。」

  「等……等等!」她另一手也拉住了他的袖子,蒸糕吧嗒一下掉在了地上。

  禹司鳳定定看著她,似是在問她要說什麼。

  璇璣支吾了半天,漸漸平靜下來,咬了咬嘴唇,輕道:「我想過了。咱們把玲瓏救回來之後,就找個像浮玉島一樣的地方,一起……一起……再也不要分開,好不好?」

  等了半天,他卻不說話,璇璣心下又開始慌張,亂七八糟地說道:「那個……還有柳大哥……亭奴……沒事還可以回少陽峰看看玲瓏和六師兄……再去離澤宮……看看你師父師兄弟……」

  她的手忽然被人握住,結結巴巴的話一下子斷開。璇璣怔怔抬頭,怔怔地看著他湊過來,貼著耳邊,低語:「你心裡……真的是這樣想的嗎?」

  她猛然一呆,抓著他袖子的手不由自主鬆了開來。禹司鳳站直身子,淡淡轉頭,望著窗外氤氳的霧氣,輕道:「璇璣,我是個自私的人。沒有得到絕對之前,我什麼也不相信。」

  絕對……什麼絕對?她深深吸了一口氣,靜靜望著他,他又是一笑,在她唇上輕輕一抹,轉身走了。

  璇璣獨自在屋中坐了很久。坐了很久,還是沒有明白。

第三卷 無心璇璣 第二十四章 此情須問天(十二)

  在鍾敏言的忍耐終於到達極限的第三天,紫狐醒了過來,第一句話就是:「他奶奶的,居然敢咬老娘!」

  一睜眼,發現周圍圍了一圈人,和她大眼瞪小眼,唬得她差點跳起來。亭奴急忙按住她,笑道:「總算醒了,現在覺得如何?」

  紫狐齜牙咧嘴,哭喪著臉,悶聲道:「她咬哪裡不好……非咬這麼個地方……噯喲……痛死!」

  說罷低頭看,果然尾巴下面裹著一塊紗布。她是被蛇妖咬中了屁股。眾人都忍不住悶笑,又將救出亭奴的經過講了一遍,紫狐心滿意足地甩著大尾巴,笑道:「救出來就好!這下我就放心了!」

  鍾敏言道:「人救出來了,你就該實現諾言,帶我們去不周山吧!」

  紫狐嘆了一口氣,「我自然不會忘記這事,但那蛇妖的毒好生厲害,我手腳酸軟,根本走不了遠路。餘毒未清之前,都走不得啊。」

  他一聽就急了,正要與她爭辯,卻被禹司鳳攔住,轉頭溫言道:「其實只需要你給我們指路,別的也不麻煩你。至於解救玲瓏的事情,更是不用你出手。」

  紫狐嘀咕道:「話雖然是這麼說……難道我還當真在旁邊袖手旁觀嗎?」

  眾人與她相處一段時間,漸漸地隔閡也小了不少,明白她是個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雖然她身為妖類,又為了行動方便化作狐狸與他們同行,但在他們心中,已經漸漸將她當作一個同伴了。聽她這樣說,眾人都有些感動。

  鍾敏言揉了揉鼻子,道:「那……你就袖手旁觀吧!這事真的很急,不能再耽誤,只得委屈你了。」

  紫狐眨眨眼睛,終於點頭:「好,那你們收拾一下。咱們馬上就可以走。」

  眾人嗡地一下,歡呼著散開了。亭奴摸了摸紫狐的皮毛,柔聲道:「當真沒事?到了不周山可不要逞強。」

  紫狐忽然正色道:「我其實也急著要去。雖然你一直都沒告訴我,但現在我已經猜到了。」

  亭奴不由一怔,紫狐大聲道:「他被關在陰間,是不是?!你明明知道卻不告訴我!我這次去就是要把他救出來!」

  亭奴沉默半晌,方道:「不要胡鬧,你去了能做什麼?多少比你厲害的大妖都救不了他,你怎麼救?不要說去陰間,你只怕連大門都沒靠近就被神荼鬱壘給殺了。」

  紫狐急道:「我就是要去救!那些妖怪救不出來是因為他們不誠心!天底下還能找出比我更誠心的嗎?就算粉身碎骨我也會把他救出來的!」

  亭奴不由默然,良久,忽然推著輪椅開門出去,一面淡道:「你已經不是以前天真的小妖了,自己應當有想法,我不會幹涉。但是一切後果你自負。」

  說罷便關上了門。

  由於紫狐餘毒未清,手腳還不靈便,璇璣便將她塞在胸前,露出一隻腦袋給他們指路。

  亭奴推著輪椅將他們一直送到城外荒郊,遠遠地,只見一個人坐在草叢裡,一靠近就是一股刺鼻的酒氣。禹司鳳又驚又喜地湊過去,果然聽那人哈哈大笑一聲,從地上跳了起來,那亂七八糟的頭髮,亂七八糟的衣服,正是柳意歡。

  「柳大哥!你……」是改變主意要和他們一起去不周山了嗎?禹司鳳充滿希望地看著他。

  柳意歡跌跌撞撞地靠過來,癱在他肩上,用力抬手一拍,呵呵笑道:「我來給小鳳凰送行了……此一去……危險的很,千萬小心……我還要等著你回慶陽陪我喝花酒呢!」

  禹司鳳哭笑不得,只好點了點頭。不防他一把勾住自己的脖子,貼著耳朵低聲道:「有什麼不對的,趕緊回來。千萬不要戀戰,明白嗎?」

  禹司鳳心中一凜,定定看著他,他卻哈哈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轉身走了。

  「小狐狸~~~小狐狸呢?」柳意歡喊魂一樣的叫,一轉頭,終於看到了縮在璇璣懷裡的紫狐,當下張開一口白牙,猥瑣地笑著,走了過去。

  「你幹嘛?」紫狐警惕地瞪著他,只覺他大手一伸,將她提了起來,酒臭味撲面而來,慌得她尖聲大叫。

  「讓我再看看你……以後可難看到了呢!」柳意歡說著,在她毛茸茸的臉上狠狠親一口,驚得她都僵住了。

  「嗯,小丫頭也要保重。」他反手把僵硬的紫狐丟給璇璣,對她笑了笑,「人總是能救回來的,不要太急了。」

  璇璣茫然地點了點頭,見他又朝鐘敏言那裡走去。鍾敏言對他一向是沒好臉色的,見他搖搖晃晃走過來,當即就厭惡地想讓開,誰知他只抬頭看了看他,冷笑一聲,並沒說話,然後就繞到了若玉那裡。

  「唔,還是你這個聰明人。」柳意歡拍了拍若玉的肩膀,笑得有點詭異,「聰明人不可以做壞事呀……」

  若玉淡然一笑,抱拳道:「柳大哥言重了。」

  「你有完沒完了……」鍾敏言嘀咕一聲。柳意歡眼睛一瞪,大聲道:「懶得和你這傻瓜說話!傻瓜最可悲的不是他傻,而是自己明明傻的要命還以為自己是個聰明人!你這個白痴!」

  鍾敏言登時大怒,漲紅了臉要與他爭辯,柳意歡卻擺了擺手,轉身推著亭奴走了,一面道:「各自珍重吧!有空回來慶陽,我請你們喝花酒。」

  「這人簡直可惡之極!」鍾敏言氣沖沖地自己先御劍飛走了,若玉笑道:「柳大哥也是一片好心,敏言不要過慮。」說罷也跟著飛了上去。

  地上就剩璇璣和禹司鳳面面相覷,紫狐很識相地裝睡,不出聲。良久,禹司鳳才輕道:「走吧。」璇璣急忙過去抓住他的衣服,急道:「等一下!司鳳……你……你上次和我說的話,我還不明白!」

  禹司鳳沒有說話,她又道:「我……我不想和你分開!可是你為什麼要說什麼絕對……我真的不明白你的意思!司鳳你是下定決心要回離澤宮嗎?我們以後再也不能見?」

  想到他以後要回離澤宮,興許又是十年八年不能見面,她心裡只覺得無限酸楚。如果是別人逼迫,她可以毫不猶豫挺身而出,將他搶回來,不管遇到什麼艱險,她也不在乎。但,如果是他自己要走呢?要怎樣才能讓他留下?怎麼樣……才能讓他知道,自己多麼希望他留下?

  禹司鳳眼睫微顫,低聲道:「真正不明白的人,應當是我。」

  璇璣見他轉身要走,忍不住縱身上前一把抱住他,急道:「不要走!你……你聽我說完!」

  紫狐被他倆壓得差點暈死過去,急得吱吱亂叫:「先讓我下來行不行?你們兩個小情人要談情說愛,難道還要找旁觀者?!」

  兩人都是一愣,眼看著紫狐艱難地從她懷裡爬出來,顫巍巍地走了幾步,趴在一旁的草叢裡,回頭有氣無力地說道:「什麼時候要走……再來叫我。現在……你們隨意,當我不存在好了。」

  被她這樣一打岔,兩人還有什麼能說的,怔了一會,璇璣忽然覺得無比委屈,眼裡熱辣辣,一肚子的話不知該怎麼說,只得轉身撈起紫狐就走。

  禹司鳳忽然在後面低聲道:「好,我不走。我會留下來。」

  她急忙轉頭,卻見他神色嚴肅,沉聲道:「只是我留下了,以後就再也不會走。你莫要後悔。」

  璇璣眼怔怔地看著他走過來,抬手,將她的下巴抬了起來,眼睛直直盯著她,低聲道:「就算你要再後悔,我也不會走了。」

  璇璣慢慢露出笑意,眼裡還含著淚水,可是面上早已笑顏如花,人們往往形容帶淚的女子是梨花帶雨,如今他才明白這是何等的美態,一時竟呆住。

  「誰、誰說我會後悔!我高興還來不及!」她一把擦掉眼淚,孩子氣地抓住他的手,急道:「真的不會走吧?不能騙人!」

  禹司鳳淡淡一笑,在她額頭上輕輕一拍,低聲道:「不騙人,絕對不走。」

  璇璣這下才叫心滿意足,恨不得馬上飛去不周山,救回了玲瓏,從此逍遙自在,再也沒有任何可以擔心的事情。

第三卷 無心璇璣 第二十五章 危弦(一)

  紫狐說,不周山在極西的位置,那裡曾是上古神明大戰的戰場。後來因為共工不敵祝融,一怒之下將不周山撞倒,於是天河的水泛濫成災,禍及百姓。作為曾經的擎天支柱,那裡的景緻自然是常人想像不到的壯麗巍峨。再加上那裡有通往陰間的大門,兩位神將日以繼夜地守在門口,更為不周山蒙上一層神秘莫測的面紗。

  「不過嘛……我小時候常去那裡玩,也沒什麼稀奇古怪的東西。」

  紫狐說累了,爬上桌子舔了舔杯中的茶水。

  他們一路西行,滿以為直接御劍就能飛到不周山,誰知才飛了半天紫狐就要他們落下雲頭,還說從今天開始只能步行上去,別說是御劍飛,就是御仙鶴御金龍,也不允許。

  他們幾個不認得路,雖然不情願,但也沒辦法,只好聽她的話,乖乖用雙腳走路。不到一個時辰,便來到了一個叫做格爾木的鎮子上。

  這裡是西方之地,風土人情自然大異於中原文化。無論男女頭上都帶著圓頂小帽,上面紋以各類花鳥圖畫,下面拉開一張兩尺長的面紗,遮擋漫天的風沙。

  璇璣見這酒館裡的小二掌柜都是女子,頭上也不綰髮髻,而是結了三四根長長的辮子,一直垂到小腿那裡,更兼她們深目高鼻,面容艷麗婉轉,和中土女子更是大不同,不由看得呆住。她們上身穿著各種顏色的小馬甲,下面一條長長的裙子,腰間系著銀鈴,走起路來歡快得猶如雲雀,叮叮噹噹響,香風亂飄,當真有一種別緻的嫵媚。

  那些女侍者大方爽朗,對他們幾個中原來的客人殷勤備至,一會端來奶酒一會送來葡萄,惹得鍾敏言他們頭也不敢抬,尷尬的很。

  「這裡……和咱們那兒還真是有好大的區別……」鍾敏言喝了一口奶酒,被那古怪的味道嗆得差點噴出來。

  紫狐被他的模樣逗笑了,道:「天下大著呢!瞧你一副鄉巴佬的樣子!人家把你當作中原來的稀客,你倒把人家當怪物!不就是穿的衣服不同,長得也有區別么,脫了衣服大家都一樣!」

  鍾敏言本來好容易止住了咳嗽,被她這樣一逗,不由咳得更厲害了,臉漲的通紅,艱難道:「你……你說、亂說什麼!」

  「喲,我說了什麼?脫衣服而已嘛,你難道從來不脫衣服?」

  紫狐還在逗他,鍾敏言臉紅得猶如滴出血來一般,悶了半天,才道:「別總這麼不正經的,說正事!」

  若玉笑道:「不錯,該說正事了。紫狐,為什麼不可以直接御劍飛去不周山?我看這裡地形凹陷,像是個盆地的樣子,離不周山還有很遠的距離吧?」

  紫狐嘴上白色的鬍鬚顫啊顫,尖尖的嘴巴張開,等璇璣喂她吃葡萄,一面模糊不清地說道:「說你們沒見過世面還真是一點不冤枉。你們可曾在凡人的地圖上見過不周山?那裡根本是禁地好不好,還御劍飛呢!沒飛過去就被守山的神將給打落啦!要去不周山,就乖乖用腳走過去,除了神荼鬱壘那裡不要靠近,別的地方嘛……和普通高山也沒什麼兩樣。」

  若玉似乎對神荼鬱壘很感興趣,連聲問道:「你見過看守陰間大門的兩個神將嗎?常聽人說陰間在不周山有個入口,卻從來不知到底是什麼模樣。」

  紫狐丟給他一個白眼,嬌滴滴地說道:「那地方誰都不給靠近,你問我,我問誰呀!見過神荼鬱壘的人,也不可能告訴你他們長什麼樣。」

  「為什麼?」眾人都很好奇。

  紫狐「切」了一聲,「一群笨蛋!因為他們都死了啊!見到神荼鬱壘誰還能活?!生死有命,天道有輪迴,無緣無故跑到陰間大門那裡的,大多是亡命之徒,要麼是想去陰間找人,要麼是挑戰神的威嚴,這個就是破壞了天地秩序,只有死路一條!」

  說著說著,她自己神色卻黯然下來,喃喃輕道:「不過……就算這樣,我也……我不怕的。若是他們殺了我,我就可以去陰間找他了。殺不死,我還可以將他救出來……」

  璇璣低聲道:「你是說……那個用八方定海鐵索鎖住的大妖魔嗎?他被關在陰間?你、你要去陰間救他?」

  難怪她答應得那麼爽快,原來她自己來不周山也有目的。

  紫狐齜牙咧嘴,惡狠狠地問她:「怎麼!我不能去嗎?!咱們各自行動,不過暫時同行罷了。到了不周山,你們救你們的人,我救我的人,互相不干擾!」

  「呃,我不是這個意思啦……」璇璣拍了拍她的腦袋,輕道:「你一個人去,多危險啊。要不,我幫你?」

  此話一出,所有人都大驚,鍾敏言急道:「你亂說什麼!那可是妖魔!放出來是要為禍人間的!讓師父聽到你的話,你這輩子就住在明霞洞別出來吧!」

  明霞洞一直是璇璣的弱點,一聽這三個字她就抖一下,當即連忙搖頭:「那……那我還是不去了……」要在明霞洞住一輩子,還不如一刀殺了她痛快點。

  紫狐笑道:「我才不要你幫忙。這是我自己的事情,我有許多話要和他說……才不要像你們兩個,心裡話都說給別人聽了。我要讓他知道,天下只有我對他最好,是我把他救出來的,所以他得永遠承我的情……再也不可以離開我。」

  她雖然平時嘻嘻哈哈的,沒什麼正經,但這幾句話當真說得纏綿婉轉,深情之至,眾人一時都默然。鍾敏言本來想糗她兩句,畢竟她的作為在他們眼裡是敵對的立場,但這會卻說不出來了,只能摸摸腦袋。忽然想到玲瓏,只覺就算她是天下人都厭惡的妖魔,被關在陰間,自己也會不顧一切豁出命去救她的。想到這裡,頓時覺得可以理解紫狐,心中的憤懣也消失了。

  在小酒館休息了一會,眾人便催著趕路,既然要用腳走過去,不快點是不行的。

  誰知紫狐懶洋洋地靠在璇璣懷裡,輕道:「等到晚上,我看一下天色。找個合適的時候再走。哪裡不是說去就去的。」

  大家又只好找了客棧先安頓下來,好在這裡雖然是邊陲之地,但風土人情和中原甚是不同,幾個年輕人在鎮上逛了一圈,倒也覺得新奇有趣。飲食上味道有些怪,但勝在新鮮好玩,更有一家店,用大銅盆裝了菜出來賣,不知放了什麼料,香飄萬里。

  四個年輕人一邊玩一邊吃,鍾敏言見路邊有賣女子飾物的小攤子,金燦燦黃澄澄,樣式大有不同,想到玲瓏向來喜歡這些小玩意,不由過去挑選起來。璇璣只顧著吃東西,早早就拉著禹司鳳跑得不見影了。若玉兩頭張望一下,只得陪著鍾敏言一起挑選那些他一竅不通的女子飾物。

  「若玉也有心儀的女子嗎?」鍾敏言挑了兩件,見他手裡抓著一個玉鐲子仔細端詳,不由笑問。

  若玉手上一顫,急忙放下鐲子,笑道:「沒有……不過想到家鄉有個小妹子,自從進了離澤宮便再也沒見她,這些年她應當也及笄了,買些東西送她也好。」

  鍾敏言接過包好的飾物,又問:「若玉的家鄉在哪裡?我聽說進了離澤宮,等於一生不得嫁娶,也不許隨便和女子接觸……是不是以後也不能回家鄉了?」

  若玉道:「門規如此,自然是要遵守的。我家鄉……在很偏僻的荒山野嶺,說出來敏言也一定沒聽過。不過偶爾家人可以來離澤宮探望,也不算孤零零的了。」

  鍾敏言見他又把那鐲子拿起來看,有些捨不得的意思,當即取出銀子塞給老闆,笑道:「那鐲子,我要了!」

  若玉急忙要取錢還他,鍾敏言笑著拉住,說:「你我何必還客氣,你的妹子也等於我妹子了。買個東西送她,何必見外。」

  若玉便不再勉強,將那鐲子攥在手裡,若有所思,目光閃爍,不知想些什麼。半晌,才淡淡一笑,輕道:「敏言一向熱情善心,這鐲子,我便替小妹子謝謝你了。」

  「客氣什麼!」鍾敏言把手一擺,掉臉走了。

  若玉看著他的背影,良久,才將那鐲子緩緩放進了荷包里。

第三卷 無心璇璣 第二十六章 危弦(二)

  璇璣拉著司鳳滿鎮子亂跑,見著沒吃過的東西就上去買一點來嘗嘗,吃到後來都撐得走不動路,只得坐在路邊休息。

  彼時已近黃昏,遠方的天空早已被晚霞渲染得如火如荼,大朵大朵金紅色的雲彩棲息在連綿的山巒上,將兩人面上都沾染了艷麗的黃昏紅。

  璇璣還在啃手裡沒吃完的醬馬肉,吃的滿臉都是醬汁。她見禹司鳳定定地望著遠方,那裡已然微微暗了下來,層疊的山巒,一重一重,似是要蔓延去天盡頭,令人不由自主想知道那無窮無盡的山巒後,會是什麼景緻。

  「你在看什麼?」她終於把那塊馬肉給啃完了,艱難地從袖子里勾出手絹來擦手擦臉。

  禹司鳳只是微微一笑,沒說話。他的眼神眷戀而又傷感,又看了半晌,才摸了摸鼻子,回頭輕笑:「以前我也喜歡站在離澤宮高高的鐘樓上,眺望遠方的山巒,猜想那些山後面會是什麼景象,如今終於知道,原來是一個美麗的小鎮子。」

  璇璣站起來,將手搭在眼帘上,陪他一起看,道:「原來那些山後面就是離澤宮呀!是司鳳從小長大的地方吧?」

  禹司鳳搖頭,「也不算是從小長大的地方……我的故鄉……很遠,非常遠。」

  「有多遠?」

  「……遠到一出來就回不去了。」

  聽起來很玄妙的感覺。璇璣獃獃看著他,想像不出「一出來就回不去」是怎麼個遙遠的地方。

  「那……我這輩子也沒可能去司鳳的故鄉看看了?司鳳家裡人不會想念你嗎?」

  禹司鳳勾起唇角,那種微笑令人覺得清冷而又蕭條。

  「嗯,璇璣你是永遠也去不了的。至於我的家人……很早很早就都死了,只有我一個人孤零零地留下來。」

  原來是個可憐的孩子。璇璣看向他的眼神頓時充滿了憐憫和疼愛,抬手摸了摸他的腦袋,好像安撫一隻受傷的小貓貓。

  「怎麼會是孤零零的呢?」她輕輕說,「我們大家都陪著你呢。」

  他似乎不太擅長應付這種感性的時刻,有點笨拙,咳了一聲,臉上微微發紅。不知是不是晚霞過於艷麗的緣故,他比平日里看上去要多了一絲柔倦纖細的感覺。山風吹了過來,他身上帶著清朗的大海味道,令人舒暢。

  「是時候回去了,紫狐還在客棧。」他撥了一下被風吹到身前的烏髮,回眸微笑,眼中晶瑩澄澈,仿若黑色寶石。

  璇璣忍不住抱住他的胳膊,被他拖著往前走,懶洋洋軟綿綿,像一隻吃飽的貓。

  「司鳳,你家鄉是什麼樣子的?」

  他想了想,「嗯,很美麗。」

  「很多人嗎?」

  「很多。」

  「那你以後……會回去看看嗎?」

  身邊的少年忽然停了一下,跟著轉頭笑道:「不是說了,一出來就回不去了嗎?」

  「我一輩子都回不去了。」

  不知為何,璇璣忽然覺得有些傷感,快要降臨的夜,風聲嗚咽,帶著絲絲的寒意。她抱緊他的胳膊,再也沒有說話。

  回到客棧的時候,紫狐正一本正經趴在窗台上抬頭看天,嘴裡念念有詞,不知說些什麼。

  璇璣給她帶了不少好吃的,一併提過來丟在桌上,笑吟吟地招呼她:「紫狐!這裡的醬馬肉和麻餅都好好吃哦!我給你買了好多,快過來吃吧!」

  她的念念有詞突然被打斷,很有點不爽,甩著大尾巴走過來,高傲地瞥一眼桌上的食物,香噴噴地,讓人流口水。她到底拉不下面子,低聲說個謝謝,叼了一塊馬肉啃了起來。

  門突然被人推開,原來鍾敏言和若玉他們也回來了。這兩人大概還偷偷跑去喝酒,一身的酒氣,鍾敏言一進來就大聲問:「怎麼樣?看好了沒有?咱們到底什麼時候可以出發?」

  紫狐吞下嘴裡的馬肉,淡道:「明晚是朔月,朔月到滿月的這段時間,是去不周山的最佳日子。明天就可以走。」

  「啊,真的?!」鍾敏言面上登時放出光彩,喜不自禁。

  紫狐瞪了他一眼,又道:「不周山也算一個聖地,像你們這樣風塵僕僕地可不行。到了山腳下,都打理乾淨點,換個新衣服!省的那地方被你們幾個黃毛小屁孩給玷污了。」

  眾人聽說明天就可以去不周山,都高興的很,連鍾敏言都不計較她這麼惡劣的話,在她毛茸茸的腦袋上一揉,笑道:「知道啦!也希望你能成功!」

  紫狐沒有說話。這一去,她是抱著必死的心情,無論是人還是妖,連死都不怕的話,也的確沒什麼可以再說的了。

  璇璣洗完澡,在過道上晾頭髮的時候,鍾敏言一個人端著酒壺從屋裡出來了,兩人相見,都有些無話可說。

  最後還是鍾敏言笑笑,先開了頭:「是擔心去不周山的事情?」

  璇璣默默點頭,過一會,才道:「亭奴說……那裡很危險。」

  他仰頭就著壺嘴喝了一大口奶酒,這酒味道雖然怪,然而喝多了,居然綿綿有勁,肚子里有如火在燒。

  「你是擔心會死,還是擔心救不出玲瓏和二師兄?」他笑得有些嘲諷。

  「都有。」她吸了一口氣,「我不想死,只要沒死,總還有機會救出他們的。但如果這次救不出來,我會非常難過。」

  鍾敏言默然端著酒壺,半晌,突然說道:「我不會想那麼多。我只會拚命。」

  璇璣抬眼看他,只覺他雙目烈烈灼人,掛在天涯的那一輪銀鉤映在其中,有一種和禹司鳳完全不同的生猛烈性。她喉頭忽然一顫,抓著欄杆的手緊了緊,低聲道:「我……我也會拚命。」

  他似乎沒聽清,眯著眼看過來,璇璣掉臉回房,道:「早些休息吧。我睡了。」

  關上門,只聽他忽然在門外說道:「你什麼也不用擔心,像以前一樣就好。」

  璇璣怔怔地躺回床上,沒來由地更覺得疲憊,良久,終於從胸腔里發出一聲低低的嘆息。

  鍾敏言在過道上喝完了奶酒,也有些醉了,搖搖晃晃地準備回自己的房間,忽然過道窗戶上「砰」地一響,似是有人用什麼東西在輕輕砸上來。

  他隨意往下看了一眼,沒人,於是便也沒放在心上。誰知走了一段又有東西砸了上來,簇簇兩聲。他愣了一下,接著又響兩聲。

  下面有人!他一把推開過道的窗戶,只見樓下黑影一閃而過,快若閃電,觀其身法,是個有修為的人。鍾敏言疑心大起,將酒壺一丟,翻身跳下樓追了上去。

  良久,過道上又一扇門被輕輕推開,若玉緩緩走到那扇被打開的窗前,往下看了一眼。

  新月如鉤,朦朧的月光將他的影子在地上拉了很長。

  他抱著胳膊,在窗前站了很久很久。

第三卷 無心璇璣 第二十七章 危弦(三)

  紫狐指的路都在山裡,對不能御劍飛行的幾個年輕人來說,山路甚是難走,不過山中景色絕妙,時而薄霧輕雲,時而濃翠淡彩,倒也讓人心曠神怡,忘卻了一些疲憊。這種景色璇璣是十分熟悉的,她自小就在首陽山長大,看慣了萬丈懸崖的陡峭,對這裡的小矮山簡直不屑一顧。

  不過禹司鳳和若玉就比較吃不消了,他們都是在海邊長大的,雖說都有一身本領,不至於摔下懸崖跌死,但走在邊上還是有點腿軟。禹司鳳見璇璣一個人走前面,步伐歡快,視懸崖如無物,不由叫她:「別走那麼快,小心摔下去。」

  他自己不太敢過去,只得回頭叫鍾敏言:「敏言,你跟在璇璣後面,都小心點。」

  鍾敏言一直在發愣,一連叫了幾聲,他才反應過來,抹了抹臉上的汗,一聲不吭地走到璇璣後面。他看上去很疲憊,而且心事重重,眼底深深的黑影,大約是昨晚沒睡好的緣故。

  禹司鳳看了看若玉,他和鍾敏言睡一個房間,應當知道是怎麼回事。若玉淡淡一笑,輕道:「大概是想著去不周山的事情吧,一夜翻來覆去,沒怎麼睡。」

  最後連璇璣都發現了他的不對勁,本想問是怎麼回事,然而想到昨晚他在門後說的話,不知怎麼的,居然有點無從問出口的感覺。她從以前開始就不知道怎麼和他相處才能恰如其分,靠近不是,避讓也不是,只好裝作沒看見。

  一連翻過兩座山,來到一片大湖前。紫狐儼然是個帶隊的模樣,中氣十足地叫了一聲:「停——咱們在這裡休息一會。」

  眾人趕了這一路,連口水都沒喝,巴不得她說停。若玉早已將各人的水袋提走,去湖裡打水了。鍾敏言一言不發,往草地上一倒,用手擋著眼睛,沒一會,居然沉沉睡著了。

  他到底是怎麼了?璇璣和禹司鳳互看一眼,不知想到了什麼,兩人都是神色一黯,誰也沒問出口。

  這幾個孩子今天好像有點不對勁,往常一路上都是歡聲笑語的,今天好像都沉默的過分了。紫狐從璇璣的懷裡鑽出來,走到鍾敏言面前,對著他的臉聞了聞,又用爪子把他的手撥開。鍾敏言咕噥了一句什麼,翻個身繼續睡。他雙目凹陷,就連睡覺的時候都眉頭緊鎖,很顯然有心事。

  「我說……」紫狐坐在他腦袋旁邊,尾巴甩來甩去,一本正經地開口了,「昨天晚上發生了什麼我不知道的事情嗎?」

  對面的兩人一齊搖頭,很無辜的樣子。

  紫狐咳了一聲,她好歹也算個長輩,這種時候自然是要拿拿架子的,當即正色道:「我不知道你們幾個小孩子搞什麼鬼,不過不周山就快到了,如果想把人救回來,這種時候就應當齊心協力,別鬧矛盾,明白嗎……」

  正好若玉打水回來,聽她這樣說,便笑道:「紫狐倒真有幾分師長的味道呢。」

  「那當然!」紫狐得意洋洋,「我可是千年狐仙大人,你們幾個在我眼裡就是乳臭未乾的小屁孩,我這個長輩自然是要關照些的。」

  若玉把水分給其他人,說:「大概是快到不周山了,目標就在眼前,都有些緊張吧,所以不想說話。都在擔心對方是不是很強呢。」

  紫狐埋頭喝水,搞得鬍鬚和胸前都濕了,一面嘀咕:「自然是很強的……不要說你們,較真起來,我也未必是對手呢……」

  璇璣見附近除了山還是山,連綿不絕的山脈,簡直像要蔓延天盡頭一樣,不由問道:「紫狐,不周山還遠嗎?就在這些山裡面嗎?」

  紫狐賊忒兮兮地搖頭,尾巴一甩,道:「怎麼會在這裡!總之你們跟著我走就是了!這兩天應該就到了。」

  話音剛落,尾巴上忽然一緊,被人死死抓住了,她尖叫一聲,趕緊低頭,原來她的尾巴甩來甩去,都是甩在鍾敏言臉上,他在睡夢中沒自覺,一把抓住了她的尾巴。

  「死小賊!放手!」她大怒,正欲伸出爪子在他臉上抓上幾道,不防他忽然低聲吐出一個名字,那兩個字從他嘴裡那樣輕柔的說出來,不由自主令她呆了一下。

  「你給我放開!」紫狐一爪子拍上他的額頭,鍾敏言吃痛,猛然驚醒,一個翻身坐了起來,急道:「玲瓏!玲……」

  「玲你個大頭鬼啊!」紫狐再抓一下,「看不出你小子還是個花心大少!多情的很吶!睡夠了沒有?快起來!」

  鍾敏言還有些茫然,四周看了看,這才想起自己是在趕路途中,當即長長舒一口氣,在臉上抹了兩下。

  「喝點水吧。」若玉把水袋遞給他,「昨夜是不是沒睡好?要不今天先別趕路了,你把體力養好了咱們再走。」

  「不!不用!」鍾敏言大口喝水,眉頭皺了起來,將溢出唇角的水擦去,道:「早點去把玲瓏救回來。」

  一旁的紫狐冷笑了一下,也不知她一個人嘀咕什麼。禹司鳳走過去,低聲道:「敏言,你有心事?」

  鍾敏言猛然抬頭,只覺他目光猶如千年寒冰,森冷冽然,分明是拒絕他繼續詢問下去的意思。禹司鳳微微一愕,卻不放棄,又道:「若是有什麼困難,可以說出來,大家都會幫忙的。」

  「我沒事。」鍾敏言將水袋一丟,起身道:「走吧!休息好了!」

  他頭也不回。

  ※※※

  雖然紫狐說過兩天就能到不周山,但很快大家就發現她是在騙人。一連在山中走了不下五六日,走到後面連鍾敏言都懶得再問她什麼時候才能到目的地,這山路好像是永遠走不完的一樣,翻過一座還有一座,萬里杳無人煙。

  眼看著朔月漸漸圓起來,就要變成滿月,紫狐說過滿月後就不能進入不周山了,眾人心下都是焦急無比,但紫狐不發話,他們也不好問。

  越接近目的地,眾人的情緒彷彿就越焦躁,一點點小摩擦都會引起爭吵鬥嘴,所以大家都竭力抑制自己的火氣,防止因為雞毛蒜皮的小事傷害感情。

  這一日終於來到一座高山腳下,紫狐慢悠悠地說道:「馬上就到不周山了。」

  沒人理她。

  「喂,我說馬上就到不周山了!」

  還是沒人理她。

  紫狐氣惱地跳到地上,回頭瞪他們幾個,四個人都是滿臉風塵僕僕,沒精打採的樣子,顯然對她一路上說了無數次的「馬上要到不周山」的謊言習慣了。

  紫狐咳了一聲,「我的意思是,晚上子時之前,咱們要攀到山頂。山頂有個祭神台,如果沒什麼意外,今晚就能到不周山。」

  終於有人回應了她一聲「哦」,還是璇璣不忍心看她一個人冷場,好心答了一聲。

  紫狐急得甩著大尾巴,大叫:「聽我說話!我知道之前一直騙你們啦,這次是真的好不好?!好歹你們也趁著天色尚早,商量一下去不周山之後的安排吧?」

  那四人這才相信她說的是真的,若玉最先奇道:「不周山和祭神台有什麼聯繫?去那裡做什麼?」

  紫狐見他們都開始關注自己,這才得意洋洋地跳回璇璣懷裡,說道:「如我們這樣走下去,一輩子也到不了不周山。因為它不在凡間,平日里是被諸神隱藏起來的。只有在朔月到滿月這段日子裡,會漸漸在人間現身。滿月的時候,陰間大門會敞開,將孤魂野鬼收容進去。所以那時候去不周山是最合適的,神荼鬱壘沒那個功夫管咱們,不周山呢,又剛好在人間現形。」

  難怪她一直這樣拖啊拖,原來是為了等到滿月的時候!白白被她拖了這麼多天!鍾敏言當即哼了一聲,按他的性子,必然是要痛罵一頓的,大家都做好了避開火山口的準備,誰知他再也沒說話,掉臉上山了。

  他這些天真的是有些不對勁。璇璣愕然看著他的背影,快要到目的地了,最開心的應當是他才對,為什麼還是心事重重的樣子呢?

  回頭看看禹司鳳,他也正好看過來,見璇璣漆黑的眸子盯著自己,他微微一笑,沖她做個上山的手勢。

  璇璣連忙點頭,三步並作兩步走,趕著在天黑前到達山頂。

第三卷 無心璇璣 第二十八章 危弦(四)

  正如紫狐所說,山頂果然有一個祭神台,不知是什麼年月留下的了,很有些破舊,然而雕欄銅鼎依舊,古老而質樸的氣派還在。

  彼時天色已然暗了下來,蒼穹中一輪圓盤似的明月,月華如霜,靜靜撒在祭神台的青石板上,那裡錚亮猶如鏡面,令人想起不知有多少巫師道人在這裡拜祭過諸神天地。

  不知為何,這破舊的祭神台居然讓人感到莫測的神聖,周圍千山萬峰層疊起伏,萬籟俱靜,仰觀幽幽天穹,下看蒼茫大地,眾人都不由自主起了敬畏之心,不敢嬉笑說話。

  紫狐也收斂了平日的不正經,低頭不知沉思著什麼,半晌,忽然吩咐道:「你們去,從正北開始,依次將那八盞長明燈點亮。」

  祭神台周圍有八根一人多高的石柱,裡面灌有秘制的油脂,搓了兒臂粗的燈芯,想必就是她口中的「長明燈」了。

  禹司鳳點了火把,從正北開始,左右交錯開,將那八盞長明燈點燃。八盞分別對應八方,也就是八卦的位置,走錯一步都不行。

  那長明燈一旦燃燒起來,立即騰空而出半人高的火焰,其色如碧,裊裊扭轉,將眾人面上都映出一層幽然的綠影。

  紫狐輕道:「祭神台後有一池凈水,將這個撒在裡面,都去凈身更衣。」

  她用尖嘴巴指了指面前巨大的青銅鼎,銅鼎上不刻花鳥百獸,卻在四面四角分別雕刻著古怪的人臉,似哭似笑,如顛如狂,令人毛骨悚然。鼎內聚集了不知多少年遺留下來的香灰,其色瑩白如雪。璇璣回頭看看那三個少年,很顯然,她只能第一個去凈身更衣。

  她抓了一把香灰,轉到祭神台後,果然那裡有一方小小的池水,不知深淺如何,然而山頂嚴寒,那池水上面結了一層薄薄的冰,要下去洗澡還真有點害怕。

  她只得用劍把冰面破開一個洞,將香灰撒進去,緊跟著脫去衣服,把眼一閉,視死如歸地跳了下去。

  大冷天的,在結冰的水裡洗澡無異於自虐,很顯然四個人對這種凈身方式都不太習慣,洗完之後每個人臉上都被凍得紅通通,一個勁發抖,只能勉強運功禦寒。

  「都好了嗎?」

  紫狐問了一聲,忽然前爪向前一搭,低聲道:「做這種事,還得變成人形才好。沒辦法,試試吧。」

  眾人見她脊背高聳起來,漸漸伸長,尖利的爪子和茂密的皮毛很快就消失,台上的紫狐忽然站了起來,長發傾瀉而下,身上穿著紫衣,然而頭頂的狐狸耳朵和尾巴卻無論如何也縮不回去了。

  「唉……那該死的蛇妖……餘毒到現在都沒清乾淨……」她摸著耳朵,恨恨地。

  平日里她要變成人形,都是就地一滾,脫離了原身,大家還是第一次見她真身變化,不由都有些吃驚。紫狐猛然回頭,面容和那紫衣美人有八分相似,然而口中獠牙尖銳,瞳孔慘綠有如野獸,在凄清的月色中看來,竟帶了三分的猙獰,四分的可怖。

  「把包裹給我。」她啞聲說著,伸出手,手上皮毛未消,分明是野獸的爪子,指甲足有三寸多長。

  璇璣趕緊將包裹遞給她。紫狐在格爾木自己跑出去買了些東西,神秘兮兮地不讓他們看,還用個包裹裝了起來,誰也不知裡面到底是什麼。見她將包裹抖開,裡面卻是五根兒臂粗細的大香,足有半人長,還有五根漆黑的蠟燭——這玩意璇璣倒是見過,聽師父說,那是民間秘制的一種香燭,裡面有硃砂和黑狗血,還混雜了許多聞所未聞的材料,只有在重大的祭祀上才會用到,具體是幹什麼的,連師父都不清楚。

  正想得出神,不防紫狐將那大香和蠟燭都塞了過來,「自己去點了香和蠟燭,再送來給我。」

  璇璣只覺蠟燭觸手有些粗糙,低頭一看,上面不知何時被她刻了字,丙酉乙亥庚寅子時,正是她的生辰。她微微一驚,忽然想起在高氏山紫狐說過,凡人的生辰八字在她眼中就是透明的,一眼就能看穿,她會知道自己的生辰,想來也沒什麼稀奇。

  各自點了香和蠟燭回來,紫狐將大香插進青銅鼎里,又將蠟燭一圈排開放在地上,低聲道:「香燃盡的時候,就必須回到祭神台。所以我們動作要快。這蠟燭誰也不能動,只要它一滅,我們就會被不周山彈回來,飽受重創。」

  想來那不周山不是陽間的地方,他們這些活人要進去,陽間就沒有了他們的蹤影,勢必引起失衡,於是這蠟燭便是代替他們留在陽間的命格。一旦熄滅,看守不周山的神明立即就會發覺,將他們趕出不周山。

  璇璣忍不住問道:「你……你不是說從小在不周山玩大的嗎?怎麼也要點這個?」

  紫狐喝道:「這當口問這些有的沒的!我早就離開不周山修成人身了,要再進去只能和你們一樣,哪裡來的例外!」

  璇璣被她一吼,只好乖乖閉嘴。

  紫狐又道:「月上中天,子時已到,我要開始祭拜了。你們誰也不許出聲。」

  說罷她飄然而起,長發迤邐,腳不沾地飄向那正北的長明燈,袖袍忽而一展,猶如一隻張開翅膀的鳳凰,仰首凄厲地長嘯一聲,如泣如訴。那火焰彷彿被感染,顫巍巍地跳動起來。

  四人默默正坐了一圈,面前都放著一隻刻著自己生辰的黑色蠟燭。只聽紫狐長聲清嘯,一時竟分不出究竟是唱歌,還是野獸的嚎叫。八方的長明燈灼灼跳躍起來,地上的影子也向四面八方伸展開,天頂似有烏雲團聚,將那冰輪一樣的月亮遮擋住,陰風陣陣,夾雜有莫名的鬼哭狼嚎,令人悚然。

  紫狐忽而停下,穩穩盤腿坐在正中,雙手結印,額上汗水涔涔。左右手驟然分開,一手指天,一手指地,喃喃道:「靈之車。」

  話音一落,只見四下里白光乍閃,天頂劈下一道銀色閃電,竟彷彿將整個蒼穹一切為二,轟鳴聲震耳欲聾。

  她身體微晃,似是消受不得,面色驟然變得煞白,卻咬牙硬撐,將雙手一合,又念:「結玄雲!」

  天頂的烏雲彷彿被一隻巨大的手在攪動,急速旋轉波動,幾乎是要將整個蒼天撕開一般。眾人見到這等異象,也早已忘了說話,都看得瞠目結舌。紫狐大口喘息,再也撐不住,癱軟在地上。

  「啊……」璇璣一張口,突然想起她吩咐過不能說話,於是急忙起身去攙扶。

  只聽頭頂刺啦啦傳來巨大的雷鳴聲,眼前猛然一花,竟是有千萬道閃電同時劈在了這個小小的祭神台上。她吃了一驚,竟然忘記攙扶紫狐,不由自主鬆開了手。

  「門、門開了……」紫狐掙扎著坐了起來,低聲道:「走……到台中央……我們去……不周山。」

  那些閃電竟然不退去,刺刺啦啦地橫亘在天地之間,就像一個巨大的籠子,將這個祭神台包裹起來,出不去,進不來。

  璇璣見禹司鳳他們幾個還眼怔怔地看著發獃,不由扯了扯他的衣袖,「我們快走吧!玲瓏在等著呢!」

  他們正要起身,只聽後面有人厲聲吼道:「都不許去!」

  眾人大吃一驚,急忙回頭,只見那閃電的牢籠外,並肩站著三人,御劍停在半空,居然是褚磊,楚影紅與和陽長老。他們每個人都是汗流浹背,氣喘吁吁,想來是拚命趕到這裡的。

  璇璣怔了半晌,才道:「爹爹……師父……你們怎麼……」

  祭神台整個籠罩在閃電之中,他們三人根本無法靠近,只能御劍停在外面。褚磊厲聲道:「誰也不許去不周山!聽到沒有?!都給我回來!」

  怎麼能不去!他們好不容易才來到這裡,眼看就可以把玲瓏和二師兄救回來了,怎麼能放棄!

  璇璣正要開口爭辯,身後的鐘敏言忽然說道:「請恕弟子不肖,師父的成命弟子無法接受!我們一定會去不周山將玲瓏救回來的!就請師父師叔放心等待!」

  他怎麼這樣說話!璇璣心中大驚。鍾敏言雖然平時弔兒郎當的,但在爹爹面前從來都是言聽計從,不敢有絲毫不敬,今天這種說話的語氣,絕對不像平時的他!

  褚磊果然大怒,森然道:「你們去了就是送死!還嫌出事的人不夠多嗎?」

  鍾敏言大聲道:「師父莫要小瞧了徒弟們!弟子有自信全身而退。」

  褚磊氣得臉色鐵青,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一旁的楚影紅急忙介面:「敏言,璇璣!不是小瞧你們!而是那地方不屬於陽間,甚是兇險,只怕有去無回!璇璣,爹爹娘親已經失去了玲瓏,你忍心讓他們再失去你?」

  璇璣心頭一顫,竟然無言以對。

  鍾敏言還在爭辯:「師叔不用再勸!我們去意已定!這次一定能救回二師兄和玲瓏!」

  褚磊勃然大怒,將袖子一揮,喝道:「鍾敏言!你要去,可以!你這一去便不再是少陽派弟子!今日起便將你逐出師門!這是你任性妄為的代價!」

  逐出師門!眾人大驚失色,這是最嚴重的責罰了!璇璣當即叫道:「爹爹!你怎麼可以……」

  「不要叫我爹爹!我沒有你這種女兒!」

  璇璣被他堵得一口氣悶在心頭,劇痛無比,眼中登時有淚水湧出。

  鍾敏言臉色慘白,怔了半晌,只聽紫狐在旁邊急道:「要快!門快合上了!」

  他渾身大震,突然匍匐在地,對臨空對褚磊磕了三個響頭,顫聲道:「弟子不肖!就算被逐出師門,也要找回玲瓏!不敢求師父收回成命,只是弟子……不能報師恩,終生不得心安!」

  說罷昂然起身,掉臉就走向台中央,白光一閃,瞬間就失去了蹤影。

  「敏言!」空中的三人都忍不住驚呼。

  璇璣看了看褚磊,再看看祭神台中央,終於還是一咬牙,跟著走了過去。

  白光又閃幾下,禹司鳳他們幾個都走了進去,只剩紫狐,抬頭望向空中臉色青白的三人,說道:「你們這些修仙者,當真無情!他們是為了誰才這麼拚命?!」

  說罷身形一轉,也投身去向台中央,下一個瞬間,閃電白光轟鳴聲盡數消失,只留下那一尊青銅鼎,鼎中插著五根巨大的香,鼎下一圈黑色的蠟燭,燭火搖曳,彷彿剛才那驚天動地的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第三卷 無心璇璣 第二十九章 危弦(五)

  褚磊三人在空中呆怔了很久,楚影紅第一個反應過來,急急沖了過去。和陽見褚磊臉色慘白如紙,知道這件事對他打擊極大。

  褚磊身為少陽一派之主,深得眾人的敬畏,幾乎從未有人忤逆過他。他於修仙一事上建樹雖然不多,卻也是穩紮穩打的類型,將少陽派經營得有聲有色,近半輩子都沒遭遇過什麼大風浪。

  誰知近來他飽受重創,先是愛女之一和死人無異,後又為妖魔所脅迫,少陽派能否撐過那一劫還難說,眼下另一個女兒和愛徒又趕著去不周山送死,攔也攔不住。

  和陽想到此處,忍不住微微一嘆,搖了搖頭,沒說話。

  楚影紅忽然叫道:「師兄,掌門!你們快過來看!」

  褚磊沉著臉落在祭神台上,只見楚影紅指著鼎前一圈黑色的蠟燭,面上有不解的神色,說道:「掌門,你看……這是什麼?」

  褚磊彎腰捻起一根蠟燭,用手指細細摩挲一番,翻過來看了看上面刻的生辰,不由蹙起了眉頭:「唔……這個,似乎是很古早的法子所制的蠟燭。」

  楚影紅也拿起一根放在手上看,那燭火灼灼跳躍,山風陣陣,居然吹它不熄。

  「我知道是用硃砂和黑狗血調製了一些秘方做出來的蠟燭……可,到底有什麼用?」

  褚磊緩緩搖頭:「我也不清楚。」

  和陽走過來,看了看,輕道:「這是刻有生辰的咒器,代替那些孩子留在陽間的命格,好教不周山的神明不至於發覺他們去了禁地。」

  楚影紅腦子轉的最快,當即眼睛一亮,道:「那……吹熄了是不是就可以讓他們回來?」

  和陽正色道:「不可!一旦燭火熄滅,神明立即就會發覺他們是入侵者。縱然他們是能回來,但也會受到重罰,有性命之憂!」

  楚影紅聽說,只得將蠟燭放回去,擋在風口上,只怕那燭火被山風給吹滅了。

  和陽見青銅鼎里燒著五根巨大的香,青煙裊裊上升,燒得極慢,只有頂端五個紅點,忽明忽滅,一時忍不住「咦」了一聲,用手摸了一下。

  「和陽可是發覺了什麼?」褚磊見他神色有異,立即追問。

  雖然他方才撂下狠話要將鍾敏言逐出師門,不認璇璣這個女兒,但這兩個孩子是自己從小帶大的,感情何其深厚,又豈是說不認就不認的。倘若他們在不周山有個三長兩短,真真讓人肝腸寸斷。

  和陽說道:「我是看這個咒法,很古老,想來那些孩子途中不知遇到了什麼異人,能用這個法子將他們帶去不周山。」

  說罷回頭,見褚磊和楚影紅都是一臉擔憂,他淡淡一笑,柔聲道:「不用擔心,我看那些孩子吉人自有天相,不會有危險的。何況身邊還跟著一位高人,說不定當真能救出敏覺和玲瓏。孩子們年紀大了,總要自己做一番事情,做長輩的又豈能冥頑不化。」

  和陽長老在少陽派一直是個德高望重的人物,說話極有分量,那種風輕雲淡的態度輕易能將人的焦躁不安平息下來。莫說身為他妻子的楚影紅,就連褚磊也對他畢恭畢敬。

  見他說得篤定,兩人才漸漸平靜下來。楚影紅笑道:「倒看不出敏言,以前是個小猴兒一樣的人,如今倒能做大事了。將來指不定能成一個驚天動地的人物呢,咱們也不用操心了,不如就在這裡守著他們回來吧。」

  褚磊板著臉,冷道:「成日家只知道胡鬧!插科打諢,回頭必要重重罰他二人!」

  他素來面冷心軟,這樣的氣話一說,等於收回了方才將鍾敏言逐出師門的命令。和陽和楚影紅相視一笑,很聰明地選擇沉默。

  和陽看了看銅鼎里的香,說道:「我們不必在這裡守候,那香一旦點燃,足足要燒十幾個時辰,等滅了他們才能回來。我們這一路趕來,也是風塵僕僕,不如找個地方暫做休息,時候差不多了再過來。」

  楚影紅急道:「怎麼能走!這蠟燭萬一熄了怎麼辦!」

  和陽笑道:「這是法器,豈是一點點山風就能吹滅的。何況他們去了不周山,早已不在陽間,你我在這裡乾等也是無益。這裡荒山野嶺,又是深更半夜,誰會跑來?你若擔心,便施個法,將這些蠟燭護住,別教野獸鳥禽之類的弄翻了便好。」

  楚影紅聽說,只好作罷。抬手從懷裡取出手絹,咬破手指在上面寫了一些咒文,輕輕朝那幾根蠟燭上一丟。那塊輕飄飄的手絹彷彿活了一樣,像一張長了腳的紗網,穩穩地罩在蠟燭上,紋絲不動。

  「唉……我總還有些擔心……」她看了看祭神台,依依不捨。

  然而他們三人這幾日都是不吃不睡極力趕來這裡,體力透支極大。當日褚磊在浮玉島接到消息,說鍾敏言他們偷偷溜出了海島,不知去向,心中便道不好,然而自己此次出來只帶了兩個敏字輩的年輕弟子,一個重傷,另一個被妖魔抓走,中途為何丹萍遣來的端平端正兩個弟子雖然能幹,卻沒什麼經驗,不好帶去不周山,於是只能匆匆趕回少陽派,找了和陽與楚影紅前來尋人。

  但不周山在什麼地方,他們也不甚清楚,還是一路走一路問,好容易問來的這裡。誰知還是遲了一步,眼睜睜看著那些孩子去了不周山,自己卻沒辦法跟過去。

  褚磊嘆了一聲,轉身便走,一面道:「罷了,是福是禍,看他們的命吧。我這個半老頭子,也不能繼續操心了。」

  三人當即御劍飛回格爾木,找了家客棧休息一晚再說。

  祭神台重新陷入死寂,山風嗚嗚咽咽,密林之中夜梟悲鳴,天邊的明月被烏雲遮住了臉蛋,只留下大片的陰霾,青銅鼎前的一圈漆黑蠟燭,穩穩地罩在手絹下,火苗動也不動。

  不知過了多久,忽然有輕輕的腳步聲傳來,似是有人慢慢順著台階往上走。月光將他的影子在地上拖了很長,一搖一晃,有些輕佻的味道。終於上到最後一層,見到空空如也的祭神台,他突然發出一個古怪的笑聲,慢悠悠地走過去。

  烏雲漸漸褪去,凄清的月光灑了下來,陰影也從他身上緩緩撤走,那人的輪廓漸漸分明,一襲青衫,手裡不倫不類地抓著一柄羽毛扇,臉上帶著猙獰的修羅面具,卻是離澤宮的副宮主。

  他嘴裡不知哼著什麼古怪小調,搖頭擺尾地走到青銅鼎前,聞了聞那五根正在燃燒的巨香,突然打了個噴嚏,笑道:「想不到,居然有人幫忙,居然還能成功。」

  他蹲下來看了看五根靜靜燃燒的黑蠟燭,雖然燒了這樣久,但那蠟燭竟然絲毫沒有減少的趨勢,連燭淚也沒有一滴。

  他看了半晌,忽然慢慢伸手,朝罩在上面的手絹上一摸——「嘶」地一聲,彷彿有什麼東西突然咬了他一口,指尖麻麻的疼。他縮回手指,嘿嘿笑道:「少陽派的法術,卻也未必厲害到哪裡去。」

  說完手腕一翻,也不知用了什麼古怪手法,兩根手指將那絹子一夾,眨眼就抽了出來,軟綿綿地攤在他手上。他得意洋洋,嘴裡又開始哼起古怪的小調,反手抓起一根蠟燭,看了看上面的字,笑了笑,放回去,又拿起一根看了看。

  如此這般,看到第四根,終於不再放回去。然而面具後的目光灼灼,似乎若有所思。

  「有意思……」他喃喃說著,忽然將手一拍,似是決定了什麼的樣子。

第三卷 無心璇璣 第三十章 危弦(六)

  璇璣他們從祭神台中央的「門」穿了進去,只覺周圍光芒大盛,竟是不能睜眼,身體完全不能自主,像是在急速下落,過得一會彷彿又莫名其妙飛了起來。箇中滋味完全莫可名狀,不能描述。

  眾人紛紛閉緊了眼睛,不敢動彈——其實也是不能動,心有餘而力不足。

  過了不知多久,只覺雙腳似乎輕輕踏中了實地,站在了一個穩妥的地方,周圍的光芒似乎也漸漸褪去。璇璣這才緩緩睜開眼,茫然而又新奇地打量著傳說中的不周山。

  只覺這裡天色陰霾,萬籟死寂,竟連一點點聲音都聽不見。冰輪一樣的滿月從雲後緩緩顯露崢嶸,竟是極大極近,彷彿一抬手就能摸到它。那凄清冰冷的光芒灑在大地之上,只覺這裡一切都是黑的,黑色的往不到山頂的山峰,延綿了萬里的黑色山巒,靜靜地沉睡著,沒有聲音,沒有呼吸……像一塊死去的土地,沒有生命。

  「啊……這裡……」鍾敏言喃喃說了一句便再也說不下去,和所有人一樣,都震驚又茫然地打量著這塊古老而神聖的莫測之地。

  不周山!這裡就是連同陰間與陽間,自開天闢地以來就橫亘在天地之間的不周山!

  大家還忙著震驚的震驚,驚艷的驚艷,發獃的發獃。紫狐早就不屑與他們這些土包子同行,自己往前面走了,一面道:「才在山腳下呢就發獃,到了上面還不知你們要看成什麼樣!真是一群沒見過世面的小鬼!」

  眾人這才紛紛收回心神,璇璣見紫狐走的極快,不由趕緊追上,問道:「你……你是馬上就要去陰間嗎?真的要一個人去?」

  紫狐淡道:「自然是一個人,我才不要你們跟著,都是累贅。」

  若玉見這裡極寬廣,萬里無人,他們四人也不知那些妖魔的老巢在不周山什麼地方。先前只說來不周山就能找到,哪裡想過這裡如斯廣闊,單靠他們幾個找,還不知要找到什麼時候,於是笑道:「我看這樣吧。咱們先陪著紫狐去陰間大門那裡,一路上再看看有沒有那些妖魔的痕迹。總不能讓她一個人先走,大家好歹也是一路同行的夥伴。」

  眾人聽說都點頭同意,那紫狐臉上一紅,不過這裡夜色深沉,也不知是不是看錯了,只是彆扭道:「誰、誰要你們陪著!我又不是不認路的小孩兒!」

  璇璣抱住她的胳膊,笑道:「別這麼說,你其實也不想和咱們分開吧?一個人偷偷摸摸上去,總是提心弔膽,人多些就不慌啦!」

  紫狐被她說中心事,自己確實有些慌,於是搖了搖頭頂那雙大耳朵,撅嘴道:「我……反正我不管啦!你們愛跟就跟著好了!」說罷還裝模作樣嘆了一口氣,一付恨鐵不成鋼的模樣,「一群小屁孩,總要人照料著!」

  被照料的明明是她自己。璇璣忍不住偷笑。

  不周山頂便是神荼鬱壘守護的陰間大門了,禹司鳳見這不周山方圓足有萬里,高聳如天際,根本看不到頂,不由驚道:「這下去山頂……得要多久?」

  紫狐哼了一聲:「它早就被共工撞斷了,以前可是擎天的柱子呢!不過如果這樣走上去,你們這些凡人走上半輩子也走不到。前面有法陣,可以直接去山頂。眼下陰間大門正要開啟,神荼鬱壘忙著吶,管不到咱們的小事,偷偷去催動一下就行了。」

  真的沒事?鍾敏言用懷疑的眼神瞪著她,紫狐怒道:「你們愛跟就跟!不跟著就趕緊做你們自己的事去!好像我騙人似的!」

  眾人只得跟著她往前走,走不到一段,紫狐突然停了下來,耳朵左右搖晃,鼻子嗅了嗅,驚道:「等等!你們聽到什麼聲音沒有?!」

  璇璣凝神聽了半天,除了風聲什麼都沒有,於是乖乖搖頭。

  紫狐神情驚異,掐指算了算,驚道:「不好!我竟忘了眼下是二月!」突然收回手指,面上似喜似懼,咬牙道:「也好!拼上一次!」

  說罷急急向前奔去,眾人不明所以,趕緊跟上,璇璣奇道:「二月怎麼了?出什麼大事嗎?」

  紫狐一面急急奔跑,一面道:「二月不開偏門開正門!放出地獄惡鬼遊盪!你們小心!」

  小心什麼?眾人還不及問,忽見她身體一歪,倒在了地上,心中都是大驚,正要去攙扶,只覺自己也站立不穩,紛紛摔在地上。

  地面居然開始劇烈震蕩起來,彷彿大海上的波浪,一圈一圈巨大的漣漪擴展開,震得樹林中嘩嘩作響,不要說站,就連躺著都不穩當,從這裡滾到那裡。

  空中忽然響起一種低沉蒼涼的鳴聲,像是有一個巨人在發出低低的嘯聲,陰沉的天空乍然閃亮,彷彿被一雙巨手撕開了夜幕,劈下萬道金光。璇璣在驚恐之中死死抱住了一棵樹,終於不再地上亂滾,她抬頭怔怔地看著空中灑下的金光,金光中似有人形漸漸團聚,黃金甲,烈雲盔,腰上懸著巨大的寶劍,一左一右兩人,足有大半個不周山那樣高。她吃驚得連呼吸都忘了,只覺那二個金光中的巨人面容冷峻,神情肅穆,與神廟裡供奉的神仙像有八分相似,不帶一絲感情。

  那一瞬間,突然有種熟悉的感覺襲上心頭,她胸口彷彿被人狠狠打了一拳,兩個名字不由自主脫口而出:「神荼!鬱壘!」

  那二人忽而各自向前一步,青龍靴上騰龍分明,緊跟著一左一右抓住那高聳入雲的不周山,彷彿那是一扇巨大的門,他們要將它拽開。

  只聽一陣驚天動地的巨響,不周山被他們左右相拉,硬生生從中裂開一條縫,巨大的山體竟真的像門一樣,被拉開了。

  那低低的嘯聲漸漸消失,空中彷彿有人開始吹著曲調古怪的笛子,陰風席捲而來,帶著一種森冷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原本就陰暗的天空此刻更是暗的猶如被濃墨重新刷了一遍,幾乎伸手不見五指。

  璇璣只覺心口突突亂跳,一種久違的感覺在身體里漸漸蘇醒過來。肩上忽然一緊,被人抓住,那人湊到耳邊,低聲道:「沒事吧?」

  是禹司鳳。她勉強笑了笑,「沒事……」

  紫狐突然尖聲道:「你們呆在這裡!誰也不許動!我……我這就去了!你們決不可跟過來!」

  黑暗中只覺有人行動迅速地竄了上去,璇璣大急,剛剛站起又被顛倒在地,她叫道:「你等等!我們一起……我……我御劍送你過去!」

  這當口誰還管能不能御劍,她好容易扶住一棵樹站直了身體,當即御劍飛起,下面眾人紛紛驚叫她也不管,幾個縱橫就飛到了紫狐身邊,她見璇璣來了,乾脆破口大罵起來,冷不防被她一把抓住後背心,提了起來放在劍上。

  紫狐正欲掙扎,手腕忽然一緊,被她緊緊捏住,竟然猶如鐵圈一般,令她動彈不得。

  「不要動。我送你過去。」璇璣低聲說著。

  紫狐猛然想起在高氏山自己被她逼得走投無路的景象,這會居然說不出話來,只能乖乖隨她去。

  誰知後面簌簌幾聲響,鍾敏言他們居然也不甘示弱,紛紛御劍追了上來,一面叫:「我們也去!」

  她又是驚又是惱又是喜,真的沒想到他們幾個孩子會為自己做到如此地步,然而陰間正門大開,神荼鬱壘守在門口驅趕惡鬼,又豈是兒戲,總不能白白讓他們為自己送命。

  「飛低一點!別讓他們看到!」她沉聲吩咐,果然他們貼著樹頂無聲地飛,只覺越靠近前方,那陰森的寒氣越重。

  不是寒冬臘月的冰凍,也不是深邃山洞的陰冷……那種寒意,令人渾身的毛孔都感到恐懼,彷彿是活動的,會鑽進五臟六腑,像毒液。

  璇璣突然「啊」了一聲,驚駭地指著前方。她不用說,眾人也都看到了,被拉開的不周山,露出一個巨大寬廣的深洞,裡面漆黑猶如濃墨,什麼也看不見,而洞里湧出大批的青色惡鬼,有的頭上長滿犄角,有的舌頭一直吐到胸前……每一個都是奇形怪狀,聞所未聞。

  這些惡鬼哀號著,哭叫著,抑或者是狂笑,從洞中推搡著出來,從地獄深處,像火山爆發一樣急速湧出,奔向難得一次的自由天地。

  神荼鬱壘手中揮著巨大的鞭子,在後面有一下沒一下地驅趕著他們,那鞭子的煞響聲破空而來,震得耳中嗡嗡作響,連面上都感覺到那巨大的波動。

  璇璣見他們漸漸朝這裡走來,便趕緊鑽進樹葉中躲藏身形,所喜他們走得甚快,似乎根本也沒發現腳底的樹林中躲藏著幾個不速之客。待他們一直走遠,璇璣立即如箭一般飛了出去,急道:「紫狐!你快進去!」

  紫狐靠在她身後,什麼也沒說,只是緊緊捏了一下她的手。她真的什麼也說不出來了。

  眼看就要飛到那裂開的不周山正中,劍身忽然猛烈晃了一下,兩人差點摔下去,紫狐大驚失色,一把抓住她的袖子,急道:「怎麼了?!」

  話音未落,忽覺心口猛然一顫,似乎受了什麼感應,怔怔地望向半空。

  「有人……滅了我的蠟燭!」

  她只來得及說了這一句,整個人便如斷線的風箏一般從劍上直直飄了出去。

第三卷 無心璇璣 第三十一章 危弦(七)

  眾人眼見紫狐從劍上摔下,都是齊聲驚呼,待要去搶救已是來不及,眼睜睜地看著她摔落在地,周圍密密麻麻的惡鬼一哄而上,爭著撕扯她的衣服頭髮,張開大口要去啃咬她鮮熱的血肉。

  前面的惡鬼們還沒得手,後面的惡鬼便紛紛湧上,先前整齊的隊伍頓時亂作一團,惡鬼們凄厲地吼叫著,為鮮活的獵物大打出手。前面的神荼鬱壘似是有所發覺,回頭看了一眼,手裡的鞭子驟然舉起,「啪」地一下甩了過來,一瞬間將無數聚在亂嚷嚷的惡鬼抽成了黑灰。

  鍾敏言見那鞭子不長眼睛,眼看隨時會抽中紫狐。那是神器,又那麼巨大,紫狐要是被擦上一點邊,只怕不死也要死了。他只急得渾身冷汗,咬咬牙,不知該不該出去救,猶豫了一霎,旁邊的禹司鳳早已越眾而出,閃身讓過那巨大的鞭子,落在地上,劍光在手上乍閃,迫開周圍猶自不甘心的惡鬼們,另一手將早已恢復成狐狸模樣不省人事的紫狐抓起,狠命向上拋。

  「璇璣!」

  他一聲叫完,她早已有了動作,在空中穩穩一轉,白色的衣衫下擺划過一道好看的弧度,翩若驚鴻,一揚手,將那隻昏迷的狐狸緊緊抱在懷裡。

  眾人見毫髮無傷地救了回來,都不由自主鬆了一口氣。璇璣正要找個空隙藏回去,忽聽頭頂有人低聲地吟唱起來,那聲音清越樸質,越唱越高聲,漸漸竟猶如千萬人在齊聲歌唱一般。

  她愕然地抬頭,只見神荼鬱壘停在那裡,紛紛解劍捏印,寶劍上光華萬丈,不可逼視,那吟唱聲,便是他們念咒的聲音。地上的惡鬼們早已嚇得破了膽子,沒頭蒼蠅一樣地亂竄亂撞,似是要找地方躲避。

  那二員神將緩緩抽出寶劍,沉聲道:「天帝有命,人鬼殊途,此為輪迴正業。凡人不可擅闖不周山,違命者,殺無赦!」

  璇璣見他二人嗡嗡地說話,聲音宏亮,遠傳萬里,還沒聽懂是什麼意思,後面的禹司鳳早已倒抽一口涼氣,嘶聲道:「被發現了!璇璣快躲起來!」

  她心中一動,待要回頭,卻已遲了。頭頂彷彿有千萬斤重的莫名物質狠狠壓了下來,她渾身骨骼大動,氣血翻湧,眼前驟然一片血紅,耳中輕輕嗡鳴,不由自主跪在了劍上。

  耳邊好像有很多聲音,有人在叫她,還有急促的呼吸聲,劇烈的心跳聲,以及——鬼哭狼嚎一般的風聲。她勉勵在重壓下睜開眼,抬頭看去,只見一柄的寶劍朝這個方向揮來,那巨大的神器揮動之時,風雲詭變,光是氣勢便壓得她動彈不得。

  就算是白痴也知道,被這柄劍揮中,將會是什麼後果。不要說飄在空中猶如破樹葉的她倆,就連後面的禹司鳳他們三人,甚至那一大片樹林,都會在一瞬間化為灰燼。

  她不可以呆在這裡,她得動起來,得逃走,不然所有人都會死掉。可是她現在卻只能怔怔地跪在劍上,眼怔怔地望著揮過來的、越來越近的寶劍。

  那劍身修長,半透明的質地,光華萬里,靠近劍柄的位置刻著龍飛鳳舞的幾個大篆。她甚至不用看,本能地知道那幾個字是什麼。

  昔日是東方白帝親自從天河裡尋來了兩塊奇異石,用鳳凰涅盤的火焰,誘以深海蛟龍的鱗片,鍛造出的兩柄誅邪驅魔劍,分別贈予了守衛陰間大門的神荼鬱壘。

  誅邪驅魔……誅邪驅魔……她何時成了邪魔?天界蒼茫,自有千萬種條例死死束縛著眾生。她抵不過,逃了出來……既然逃得一次,那再逃一次,又有何妨?!

  璇璣只覺胸中似乎蘊藏著無邊無際的浪潮,種種複雜的情緒一瞬間侵襲而上。竟是不甘,悔恨,狂妄,冷酷,自負……無數個情緒夾雜在一處。腰間的崩玉在簇簇跳動,發出刺耳的鳴聲,像是遏制不住的衝動,渴望將一種力量釋放出來。

  身上的重壓突然消失無蹤,她長身站起,一把抽出崩玉,珠玉一般的聲響,劍身銀輝四溢。

  狂風肆卷,誅邪劍已到眼前,頓得一頓,似是遲疑。她更是不相讓,御劍猶如閃電一般飛起,抵著那誅邪劍,決絕地在空中划了一道巨大的弧線。崩玉在其上切割,綻放出無數火花。她只覺手裡極輕鬆,竟彷彿是切割豆腐一樣,沒有一絲阻礙,忽而把劍一橫,衣袂揚起,在空中停了下來。

  回首一看,那巨大的誅邪劍硬生生被她從中切成兩段,咣當一聲巨響,砸在地上,也不知壓死了多少惡鬼,下面狼藉一片。

  手裡的崩玉彷彿極度興奮,在她手中不停地劇烈抖動,久違了的快感。她手心裡一片濡濕,心臟跳得極快,彷彿是要飛出來,只留下空蕩蕩的胸膛。

  壞了誅邪劍的神荼只低頭看了一眼,喃喃道:「定坤劍……你莫非是那位將軍?」

  璇璣沒有說話,事實上她也不知該說什麼。

  神荼鬱壘二人互看一眼,齊聲道:「就算是將軍大人,也不得破壞倫理規矩。請回!」

  璇璣緊緊握住崩玉,絲毫不退。如她自己,也不明白怎會在這個時刻如此固執,對方分明不想和她斗,給足了面子,不怪罪她闖進不周山的罪名,還讓她回去。可她一點都不想退,這種固執從身體里每個方寸之地迸發出來,叫囂著,彷彿退了一步,便是大恥辱,便證明她從頭到尾都輸了。她毫無辦法。

  「將軍既然視禁律如無物,我等縱然力微,也要強行驅逐!」

  璇璣見他二人還要拔劍相鬥,一時忍不住衝動,打算繼續衝上。身體里有個聲音,似是不足,她還在渴求……渴求更厲害的對手,渴求更多的戰鬥。應當再來多一些,多一些……

  懷裡的紫狐突然動了動,猛地從她懷裡掙扎而出,璇璣一把沒抓住,震驚地回頭,只見她從劍上跳了下去,一面喃喃道:「留住你自己的命!我一直沒說實話……那些妖魔的老巢……在西北方向……保重吧!千萬不要死!」

  璇璣「啊」了一聲,急急傾身去撈,仍是遲了一步,只聽耳後利風尖銳鳴響,鬱壘手中的鞭子抽過來,她本能地一讓,誰知那鞭頭竟微微一扭,硬生生擦過她腳底,蛇行一般,那巨大的氣流將她幾乎掀翻過去,像一片葉子在空中亂飄,好容易穩住,只見那鞭子往紫狐捲去,她急速下墜,身體漸漸變作了透明的,被鞭子一卷,再放開時,竟消失了。

  璇璣心中大駭,只當她是死了,驚得淚水橫流,正急急要再去看個分明,忽覺那鞭子掉頭抽過來,她避讓不及,只覺被一股巨大的力道抽中,渾身骨骼格格作響,竟彷彿在一瞬間全部碎裂開一般,劇痛無比,當即眼前一黑,被那鞭子抽得倒飛出去。

  突然有一人用力抓住了她的手,將她狠狠揉在懷裡。璇璣胸口窒悶,渾身動彈不得,勉強睜眼,只見禹司鳳焦急而蒼白的臉映入眼帘中。

  她眨了眨眼睛,忽然落下一顆大淚珠,喃喃道:「司鳳……紫狐死了……」

  一言未了,只覺喉頭一甜,噴出一大口血來,盡數染在他臉頰和胸前。禹司鳳臉色猶如白紙一般,托住她的後腦,將她死死按在胸前,只覺她嘴裡的鮮血源源不斷湧出,浸透了胸口,彷彿火在燒,灼痛了他。

  「她不會死的!你也不會死!」他低聲說著,御劍急速飛離這扇可怕的陰間正門,連回頭看一下的勇氣似乎也消失了。

第三卷 無心璇璣 第三十二章 危弦(八)

  紫狐只覺身體晃晃悠悠,彷彿靈魂出竅一樣,不知要飄向何方。

  她死了?真的死了?連陰間大門都還沒進,莫名其妙就死了……好不甘心。不過也好,死了之後雖然不能救他,至少可以在陰間陪著他一起受苦,好過他一個人,千萬年的孤寂折磨。

  正想得入神,忽然眼前一亮,她沒反應過來,身體猛然一重,狠狠摔在了地上,差點把牙給磕斷。

  「沒死啊……」她喃喃說著,慢慢從地上爬起來,只覺渾身沒有一點力氣,腰上隱隱作痛,原來還是鬱壘的鞭子擦了一下,雖然受傷不重,卻足以讓她動彈不得了。

  「唉,到底是哪個混賬把老娘的蠟燭吹滅的?回頭我一定宰了他……」

  她爬不起來,只得躺回去,怔怔望著周圍的景色,正是原來的祭神台,青銅鼎好端端地擺在那裡,五根巨香還在燃燒,已經燒了一小半。鼎下……鼎下的黑蠟燭沒了!

  她這一驚非同小可,幾乎就要跳起來,忽聽頭頂一人笑吟吟說道:「居然是一隻狐狸,毛皮還挺水亮。」

  紫狐愕然地看著一顆腦袋伸過來,居高臨下地看著自己。那人穿著青袍,長發幾乎垂到她臉上,面上卻戴著一張猙獰的修羅面具。面具後目光灼灼,堪比天上的星子。

  「你……」她有些眼熟,突然想了起來,尖叫道:「你是離澤宮的人?!是你把蠟燭吹滅的?!老娘沒做過得罪離澤宮的事情吧!再說了大家都是一家人你幹嘛做這種事!」

  那顆腦袋正是副宮主的,他笑吟吟地,抬手將她提起來,放在眼前看了看,笑道:「誰和你這種卑微的狐妖是一家人。」

  那話語雖然含笑,卻是說不出的輕蔑鄙夷。紫狐登時大怒,然而渾身無力,後頂皮又被他抓著,毫無還手之力,只能惡狠狠地瞪他。

  副宮主又笑道:「你留著只會礙事,誰想你命大的很,居然沒被神荼鬱壘殺了。」

  紫狐怒極反笑,森然道:「是啊,他們沒殺了我,你要幫忙嗎?」

  副宮主把她往袖子里一塞,輕道:「殺你?未免髒了本座的手。正好簪花大會要開了,你就做那朵被摘的花吧,省了很多功夫。」

  紫狐在他袖子里破口大罵,都是一些聞所未聞的髒話,令人匪夷所思。副宮主先時還能含笑聽,聽到後來卻有些厭煩,在袖子上輕輕一拍,紫狐只覺他的真氣透過袖子刺過來,一口氣頓時堵在喉嚨里,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大事可不容你破壞。」他低聲說著,回頭望向被他移到祭神台後的黑蠟燭,看得片刻,終於轉身飄然而去。

  ※※※

  璇璣從黑甜鄉中緩緩醒來,只覺渾身沒有一點力氣,彷彿是被誰背在背上,搖搖晃晃,那人的腳步放得極輕,像是怕驚醒她。

  她微微動了一下,那人立即發覺了,低聲問道:「醒了?」

  是禹司鳳的聲音。她猛然睜開眼,四處看了看,還是那個陰沉的天,還是那一輪伸手就可擷取的圓月,他們還在不周山。

  後面過來一人托住她的脖子,沒好氣地說道:「受傷了就別亂動!乖乖靠著!」

  是鍾敏言。

  她乖乖靠在禹司鳳背上,貼著他的長髮,心中只覺空落落地,半晌,才喃喃道:「我們……這是去哪裡?」

  禹司鳳輕道:「紫狐不是說那些妖魔的老巢在西北么?我們就去那裡。」

  他一提到紫狐的名字,璇璣心中便是一慟,眼裡一陣火辣,淚水順著禹司鳳的頭髮淌了下去。

  眾人見她這樣傷心的哭,想到紫狐生死未卜,也跟著難過起來。過了一會,鍾敏言吸了吸鼻子,道:「我相信她沒死,應當是被彈回陽間去了。」

  璇璣聽他說得篤定,忍不住定定看著他,黑白分明的眸子,似是在問:「真的嗎?」

  鍾敏言別過臉去,悶聲道:「一定是這樣了!你哭什麼?難看死了!受傷了還哭,本來就長得不好看!」

  璇璣被他一吼,立馬哭不出來了,只吸了吸鼻子,無奈地看著他。

  禹司鳳嘆道:「璇璣,你下次……不可以再這麼魯莽了。那是神……這次能活下來,當真是個奇蹟。」

  她吐出來的血還印在胸前,觸目驚心的一大塊,已經幹了,貼在胸口上,令人無端端地心悸。眼下這麼快能醒,還能說話,不能不說她運氣太好。

  璇璣沉默半晌,才道:「我……我也不知怎麼的,一個衝動,就……」

  一直不說話的若玉突然笑道:「依我看來,璇璣竟不簡單呢。你們忘了?神荼鬱壘好像認識她,還叫她將軍呢!想來璇璣前世一定是個了不得的人物。」

  他這話一出,璇璣登時無話可說,鍾敏言臉色大變,只有禹司鳳淡道:「若玉,沒有根據的事情,這會說來幹嘛?」

  若玉輕笑道:「怎麼沒根據?我們方才都看見聽見的,不是么?」

  鍾敏言急道:「我什麼也沒看見!看見了也不相信!那兩個神一定是認錯人了!」

  璇璣勉強介面:「是……是啊,不是說這把崩玉是神器嗎?可能他們以為我是這個劍以前的主人吧……」

  對了,他們口中,這柄劍不叫崩玉,而叫定坤。定坤,定坤……為什麼她對這個名字如此熟悉呢?

  若玉沒有再說話。

  禹司鳳背著璇璣走了一段,只覺她精神似乎好了很多,便柔聲問她:「覺得怎麼樣?哪裡還疼嗎?」

  璇璣搖了搖頭:「方才胸口疼的厲害,現在已經沒事了。」

  說完忽覺他轉頭過來,鼻息溫和,吐在她唇上,璇璣面上一紅,垂下頭去。

  「不要再衝動了,否則遲早我會被你……」

  他喟然一嘆,那話說了半截就停了。

  璇璣微微點了點頭,呢喃道:「我……我下次一定聽你的話……」

  耳邊聽得他輕輕一笑,像一隻酥軟的小手,在她疼痛的心口摸了兩下,痒痒的,卻十分舒服。她忍不住想呻吟,到底臉皮薄,整張臉猶如火燒一般的燙,抬手抱住他的脖子,貼著耳朵輕道:「我……很重吧?現在我沒事了,自己可以走。」

  禹司鳳秀長的眼睫微顫,低聲道:「我不會放開的。」

  頓了一下,又道:「四年前就開始後悔,為什麼不是我背著你。」

  璇璣頓時想起四年多前,大夥去鹿台山捉蠱雕的事情,那時候她很沒用,什麼都不會,被地荊棘刺傷了腳,背她的人是不情不願的鐘敏言。眼下他舊事重提,倒教她無端生出許多感慨來。那時候,是鐵三角,後來玲瓏加入,成了鐵四角,四個人什麼事都在一起,發誓要做一輩子的好朋友。

  一輩子……

  「就算被爹爹趕出來,我也不後悔來不周山救玲瓏。」

  她低聲地,堅決地說著。

  禹司鳳沒有說話。凄冷的月光映在少年的側面上,長睫修眉,極其動人。一望無際的不周山,蔓延到眼睛看不到的天盡頭,天頂的月亮罩在頭上,彷彿伸手就可以擷取。

  這樣陰森的景象,不知為何,卻讓璇璣有些捨不得。

  靠在他寬闊的後背上,輕輕搖晃,周圍沒有一點聲音,只有兩人的心跳。她只盼這一條路暫時長一點,再長一點,不要那麼快走到盡頭。讓她,可以安靜地與他一起,再走多一點的路。

第三卷 無心璇璣 第三十三章 危弦(九)

  「對了。」鍾敏言忽然想起什麼,幾步追上那兩人,正色道:「方才你靠近陰間正門的時候,看到了什麼?為什麼那麼驚慌?」

  她本來飛得好好的,眼看就要成功把紫狐送進去,誰知突然晃了一下,似是受到什麼驚嚇,結果功虧一簣。

  璇璣怔了半晌,才低聲道:「其實,連我自己也不太敢相信自己看到的。當時,我好像看到對面的林子里有幾個人在抬頭看過來……裡面有個人,我以前見過。」

  眾人聞說都是一愣,不周山這裡是不允許凡人隨便進來的,當然,自小生活在這裡的妖除外。而且這當中似乎有個時間限制,一旦超過多久沒有回不周山,那就不能再隨意進出了。紫狐就是因為離開了太久,所以也等於是外面的人。如果璇璣說看到了什麼奇形怪狀的妖怪,他們誰也不會驚訝,但說看到了人,就未免有些匪夷所思了。難道也是趁著陰間大門打開,進來找人的凡人?

  「你看到了誰?」禹司鳳沉聲問。

  璇璣想了想,道:「天黑,我也看得不真切,但那一眼看過去,有點像軒轅派的人。我記得那年的簪花大會上,有幾個軒轅派的人來找咱們,說是幫忙找小銀花,這事你們還記得嗎?」

  當然記得!那是為了報復點睛谷那個烏童的狂妄行為,禹司鳳特地想出的妙計來整他。想到小時候這些頑皮的勾當,禹司鳳和鍾敏言面上都忍不住露出一些笑意,只道當時是年少,他們那會也確實不知天高地厚,頑皮的很。

  璇璣輕道:「我看到的……就是那個人。穿著黑衣服,掛白鐵環……我覺得可能是看錯了。」

  眾人無話可說。他們在浮玉島的時候,就聽說了軒轅派因為定海鐵索的事情,被妖魔滅門,其他各派掌門還為了這事感慨萬千。如今好像事情突然發生了巨大的轉變,從他們來不周山開始,所有之前看到的,相信的事實,好像都隱約在改變。

  璇璣從來不會說謊,更不會說沒有根據的事情,就連鍾敏言都認同這一點,她如果說看到了,就一定是看到。

  現在的問題已經攤在眼前:軒轅派明明沒有被滅門,他們的弟子甚至出現在不周山,穿著和那些妖魔一樣的衣服。為什麼?

  「可惡!我就知道軒轅派沒一個好鳥!」鍾敏言咒罵一聲,「他們肯定是屈服於妖魔的淫威,成他們的同夥了!」

  「呃……也不至於吧……」璇璣抓了抓頭髮,「他們也算是修仙大派,沒那麼容易屈服的。」

  鍾敏言恨恨地說道:「呸!和他們一起稱為天下五大派,真丟人!都是一群狼子野心的人!」

  禹司鳳的手指在下巴上撫著,沉吟道:「唔,我聽說過軒轅派和少陽派的過節。他們以前是想吞併少陽,最後不但沒成功,反而搞得元氣大傷,到現在都沒恢復過來。說不定他們是一直懷恨在心,借著這次與妖魔合作,先解決私怨……」

  話未說完,璇璣和鍾敏言都「啊」地叫了出來,互相駭然地看了一眼。他們都想起了在浮玉島,杜敏行重傷之後帶回來的口信,他說那些妖魔放話,要踏平少陽派!

  先前亂七八糟的事情彷彿漸漸連成了一條線,他們為什麼要捉玲瓏,為什麼傷害了她,為什麼特異將杜敏行放回來帶話……所謂「先前的恩怨一筆勾銷,以後必要踏平少陽派」,指的一定是軒轅和少陽多年前的恩怨!

  禹司鳳見他們心神不寧,不由說道:「這些只是推測,未必是真相。少陽派那麼大,豈是說踏平就踏平的。」

  鍾敏言不知想到了什麼,胡亂點點頭,臉色卻比先前更黑了。

  璇璣輕道:「我們……我們趕緊把玲瓏和二師兄救回來!然後……然後回少陽派。」

  鍾敏言眸光一動,垂下頭去,還是沒說話。若玉笑道:「我說,你們想太多。名門正派豈會暗地做壞事。話再說回來,那些妖魔倘若當真要踏平少陽,你們幾個回去,又有什麼用?」

  他一向溫文爾雅,今次說話卻甚是刺耳,璇璣心中不悅,冷道:「就算沒用,難道眼睜睜看著別人把自己的家搗毀?同生共死可不是說來玩的!」

  若玉摸了摸腦袋,轉身走在前面,一面又笑:「倒也是,如果璇璣你能回去的話,說不定還真能阻止一場大難。好歹是神荼鬱壘口中的將軍呢。」

  這話一說出來,她只有啞然。禹司鳳眉頭微微一蹙,輕叫了一聲:「若玉。」

  若玉搖了搖頭,「是我說得過分了,抱歉。但沒有根據的事情,還是不要為了這些先亂心神吧?」

  他說的確實有道理,璇璣沉默了一會,忽然從禹司鳳背上掙扎著下來,只覺腳底軟綿綿地,好似踩著棉花,胸腔里不要說真氣,就連呼吸都困難無比。剛走兩步就有些虛浮,禹司鳳急忙扶住她,皺眉:「不要任性!」

  璇璣低聲道:「不,我自己走。走一會就好了。」

  不能一直被人背著,這樣根本無法將玲瓏救回來,很早以前她就發誓,再也不給喜歡的人帶來任何麻煩了。她希望這次來不周山,是親手將玲瓏帶走,而不是眼看著別人來幫忙。

  禹司鳳見勸不動她,只得作罷。

  不周山沒有白天黑夜之分,他們走了很久,只覺按照時辰來算,陽間應當已經天亮了,這裡的景色卻毫無變化。

  但遠方陰間正門那裡傳來的喧囂卻似乎漸漸平息了。禹司鳳看看天色,低聲道:「想必是正門合上的時候了,咱們做好準備,別像剛才那樣。」

  雖說方才他們救了璇璣,御劍飛了很遠,但山體開合的力道還是十分強勁,必然引起巨大的震動。璇璣剛剛受傷,不能再讓她傷勢加重。眾人紛紛爬到了樹頂,用繩子栓在腰上,這樣無論地面怎樣震撼,至少人不會受傷。

  遠遠地,傳來一陣轟鳴聲,璇璣仰面躺在樹頂,靜靜看著那高聳入雲的不周山,它從中裂開一道縫,像一張長大的嘴。若是從那門裡進去,便可以到陰間。

  陰間……陰間是什麼樣的?聽說過了奈何橋,便要喝忘川水,把前世的事情忘得一乾二淨,重新投入新的輪迴。她的上輩子是不是也喝過忘川水?想必是喝的不專心,結果害她這一世總是隱約記起點什麼來。不過……還真像她的性格,做事總是心不在焉的。

  璇璣嘴角勾起一抹無奈的笑容,閉上眼,眼前彷彿浮現出大片大片如血如火的花朵,開滿了整個河岸。隨手一撈,那些花彷彿沒有根,就這樣被她攀到手上,細長的花瓣翻卷開,像一隻龍爪,猙獰而又妖嬈。

  身邊彷彿有個人,諄諄善誘,和她說一些似是而非的話。

  璇璣,你要記得……

  她悚然一驚,身下的大樹已然開始震撼,巨大的不周山又被神荼鬱壘二人緩緩合上了。那種劇烈的震蕩,撞在她胸口,木木的疼痛。她有些透不過氣,用手按在胸前,裡面空空蕩蕩,彷彿什麼都被那鞭子的一抽給抽空了。

  一隻手按上來,和禹司鳳的不同,顯得更粗糙,掌心滾熱,還帶著汗。

  她愕然地看著身邊那人——鍾敏言!他緊緊握著她的手,雙眼盯著她,猶如最深邃的海水,她看不透。

  「難受吧?」他輕聲問著,忽而望向遠方的不周山,「馬上就過去了。」

  她一個字也說不出,只覺從發梢到腳尖,都是一種震撼。她從未想過,真的從未想過,他會這樣待她。安靜地看著她,那種安靜甚至於帶著一些憂傷。

  六師兄?她張口想問,喉嚨里卻發不出一個聲音。

  鍾敏言低頭看她,她從未在他臉上看到過這種表情。似是哀傷,絕望,不舍,為難,平靜……許多許多種情緒混雜在一起,他面上彷彿隔了一層琉璃罩,將那些情緒全部封閉在平靜冷漠的殼後面。

  「璇璣,你……」他聲音很低很低,像是夏日午後輕輕刮過庭院的微風,「以後不要再衝動了。多讓別人照顧,也沒什麼不好。」

  什麼意思?

  他放開手,低聲道:「就那樣……懶下去,也沒什麼不好。誰也……不會真的怪你。」

  劇烈的震蕩漸漸平息下來,璇璣猛然坐起,他卻轉身從樹上跳了下去,神情平靜,彷彿他剛才什麼也沒有說過一樣。

第三卷 無心璇璣 第三十四章 背叛(一)

  「六師兄。」她叫了一聲,追上去。

  忽聽樹上禹司鳳叫道:「等等!有人過來了!」

  她愕然回頭,只見遠方有幾人御劍飛速划過長空,一眨眼就到了頭頂。她只看見其中一人腰上掛著白鐵環,隨風橫著飄了起來,心中不由大驚。

  鍾敏言當即御劍飛起,抽出寶劍,用力投擲出去,下面的禹司鳳也不落後,早已放了一把鐵彈珠。

  那些人早已聽見腦後風動,紛紛揮劍抵擋,只聽叮叮噹噹一陣響,緊跟著一人的悶哼聲響起,想必是被彈珠打中了。鍾敏言見佩劍被他們打落,立即箭步過去搶奪,待站定時,那些幾人早已降落到了眼前。其中一人滿面怒色地捂著胳膊,手裡捏著一顆鐵彈珠,惡狠狠地問道:「是誰放暗器傷人?!」

  璇璣看清他們的面容,忍不住「啊」了一聲,其他人頓時也發現了這幾人十分面熟,正是四年前在少陽派前來詢問小銀花事宜的軒轅派弟子。

  禹司鳳上前一步,淡道:「暗器是我放的,不過沒傷人,傷的是妖。」

  那人本是勃然大怒,然而看清他們幾人之後,猛然一呆,緊跟著竟露出一絲尷尬的神情來。

  禹司鳳笑道:「我是剛剛知道,堂堂軒轅派,竟和妖魔是一起的呢。今日算是大開眼界了。」

  那幾人果然更加尷尬,閃過一絲愧色。被彈珠打中的那人頓了一頓,才啞著嗓子問:「你們怎麼會來不周山?這裡不是隨便來的!」

  禹司鳳故意奇道:「咦?不可以隨便來?那你們是怎麼進來的?」

  那人啞口無言,旁邊一人厲聲道:「與他們說那麼多幹嘛?!反正其他四派遲早會被咱們剷平!今日先殺幾個做彩頭!」

  說完只聽金屬聲乍響,雙方都抽出了寶劍,互相對峙。璇璣手腳無力,自知不能幫忙,只得躲在後面。

  那人猶豫了一下,才道:「不……不用了吧?他們都是小輩年輕弟子而已。雖然不知他們用什麼法子來得了不周山……眼下不是動手的時候,先回去見堂主是要緊。」

  後面那幾人甚是聽他的話,當即恨恨地收回了劍,轉身欲走,禹司鳳急道:「慢著!先告訴我,軒轅派到底是怎麼回事!」

  那人冷道:「與你們無關!今日暫且饒過你們幾個小輩的命,快滾出去!否則休怪我們劍下無情。」

  若玉突然輕笑道:「才幾年不見,軒轅派說話膽氣壯了不少,如今有強魔撐腰,真是與眾不同。」

  那幾人又露出一絲愧色,很顯然他們對自己與妖魔們合作的事實並不滿意,但必定上面有人強迫他們,所以無可奈何。

  禹司鳳沉聲道:「外面都在傳言,軒轅派為妖魔一夜之間滅門,埋在派中的定海鐵索也被破壞……此話當真?你們如今,為何……做妖魔的裝扮?」

  那人猶豫了一下,沒說話,後面有人道:「問這麼多幹嘛?!總之天下就是弱肉強食,你們其他四派不懂得為自己牟利,白白得了個修仙大派的名聲!須知只有力量才是最重要的!名聲再響亮,又有什麼用?」

  禹司鳳道:「我倒是明白了。想來軒轅派當真是與那些妖魔聯手,對不對?打不過他們,便跪拜求饒,求得他們收留你們來不周山,做人家的狗腿子,高興了便給根骨頭,不高興隨便拖出去殺……」

  他這話說得極為刺耳刻薄,那些人哪裡忍得,早已攻了上來。此舉正中他下懷,當即回頭叫道:「敏言!」

  鍾敏言就站在旁邊,此時發力揮劍,必然能讓他們觸得霉頭,他的劍氣是相當厲害的。

  誰知他卻一動不動,像個木頭人一樣站那裡。禹司鳳大怔之下,那些人早已揮劍砍了上來,他只得拔劍與他們斗在一處。所幸這些人雖然裝扮成妖魔的樣子,卻沒厲害多少,劍法平平無奇,沒拆幾下劍招,便被他和若玉逼得手裡的劍也握不住。

  禹司鳳見他們要逃,當即追上去,抬手抓住一個,把劍架在他脖子上,厲聲道:「誰也不許逃!妖魔的巢穴在哪裡?!快說!」

  那些人看同門被抓住,只得停下來,道:「你這樣惡狠狠地相強,我們若是說了,你們去那裡鬧事,我們也是個死。你不如乾脆一人一劍,給個痛快的!」

  禹司鳳倒沒想到他們會這樣說,一時有些發怔。一直站在旁邊的鐘敏言忽然開口道:「我們不去鬧事。其實我方才聽你們的話,有些意思。不錯,弱肉強食,軒轅派識時務為俊傑,與妖魔合作了。我只問你們,那些妖魔當真厲害如斯?」

  「敏言!」禹司鳳不可思議地瞪著他,好像不認識他一樣。

  鍾敏言神色只是淡淡地,並不理他。那人聽他這樣說,竟是有些鬆動的意思,便道:「自然是厲害的……莫說軒轅派,便是你們整個少陽集合起來力抗外敵,也抵不過他們。凡人本來就是眾生中最為脆弱的生靈,與天斗與地斗……那不過是修仙者的狂言罷了……」

  眾人早就吃過那幫妖魔的苦頭,然而今次聽到他這樣說,還是忍不住心寒。

  鍾敏言淡道:「難怪軒轅派退而求其次,大丈夫能伸能屈,倒也是好樣的。這樣,你們帶我們去總部,我有些話,想問你們的堂主。」

  那人懷疑地看著他,似是想從他面上看出些什麼來,但他一點表情也沒有,看了一會,他只得頹然道:「誘敵深入內部……這種事我不敢做。你們若是相強,便先殺了我吧!」

  副堂主一向是個喜歡折磨人的魔頭,自己落到他手裡只怕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如今死在這些人劍下倒還是個痛快。

  鍾敏言笑了笑,道:「什麼叫誘敵?我是敵人嗎?我聽你說得有道理,想見見你們堂主,何錯之有?其實你便不說,我也知道你們總部就在附近,我如今問,是給你個面子。」

  禹司鳳見他說話閃爍其詞,心下暗暗吃驚,忽而轉念一想,登時明白他不願硬來,如今是引誘這些人帶他們去總部,省的亂起殺戮,反而不好。他倒沒想到鍾敏言的腦子能想出這種計謀,心下不由偷偷稱讚,面上當即笑道:「不錯,倘若見了你們堂主,聊得開心,我們便加入又有何妨?說不定以後大家都是同伴,堂主又豈會懲罰你?」

  那些人見他們前倨後恭,態度迥異,心下都是驚疑不定。然而對方厲害,自己實在敵不過,倒不如將計就計,把他們帶去總部,讓那些妖魔來對付。

  想到此處,他們便點頭:「也罷,帶你們去也可以。但事先說明,副堂主脾氣不好,你們說話注意點,惹得他發火了,誰也別想活命。」

  鍾敏言笑道:「這個自然。司鳳,你放開這位大哥,麻煩他給咱們帶路。」

  禹司鳳立即將劍收回鞘,抱拳道:「得罪莫怪!」

  那人摸了摸被抓痛的胳膊,回頭懷疑地看著他倆,低聲道:「你們……趕著送死,又是何苦。」

  鍾敏言搖頭道:「兄台此言差矣。我們要見堂主,自然是有理由的,相信這理由還不需要解釋給你們聽吧?」

  那人再也不說話,走前面,回頭招了招手:「那就請隨我來。」

第三卷 無心璇璣 第三十五章 背叛(二)

  鍾敏言雖然剛才說就算他們不帶路,自己也知道他們的老巢在哪裡,但他其實也沒想到居然這麼近,只不過是從樹林這裡走出去,拐個彎,就到了。

  那是一個方圓大約有半里的巨大洞穴,很誇張地鋪在地上張大嘴巴,裡面黑漆漆,陰風繚繞,看不到底。任何人只要看到這個洞,一般來說是不會願意靠近的。

  那人在前面做個請的手勢,道:「就在下面了。」

  鍾敏言更不懷疑,嗯了一聲就帶頭走了下去。璇璣見這裡陰森詭異,心中不由發憷,輕叫一聲:「六師兄……」

  誰也不知道那洞里有什麼等著他們,或許是這些人騙了他們,裡面藏著會吃人的妖怪在埋伏;也可能一群妖魔盤踞,進去就要將他們四分五裂……就是因為不知道,所以才分外可怖。

  禹司鳳悄悄握緊她的手,低聲道:「下去之後記得路,若遇到變故,什麼也別管,立即按原路逃出來,知道嗎?」

  璇璣沉默半晌,才慢慢點頭,然而心中卻是打定主意,大家如果沒逃出來,她也寧可與他們死在一起。

  禹司鳳是關心則亂,竟沒看出她在撒謊,當下安心地牽著她的手,與眾人一起進入了那個洞穴。

  洞穴中有一道兩尺左右寬的台階,勉強只容一人行走,越往下越是漆黑深邃,漸漸地竟一點光線都沒有了。禹司鳳拉著璇璣的手,一前一後走在最後面,只聽鍾敏言在頂前面說道:「沒有燭火嗎?」

  立即有人應聲:「按說是不允許點燭火的,但諸位是第一次來,破例一下也無妨。」

  話音一落,前方果然亮起了火摺子,那些人隨身帶著松脂小火把,一人點了一根拿在手裡,這洞中的崢嶸,到此刻才初現端倪。這個洞穴比先前在地面上看到的要寬廣上數倍,裡面空間極大,洞壁上不規則從上到下排列著許多小山洞,每個山洞前都延伸出一條兩尺左右寬的石台階,粗粗看來,竟不下於數百條,密密麻麻,猶如蛛網一般。

  禹司鳳只當這裡只有一條路,誰想裡面景象居然大不相同,當即急急抬頭,只見那洞口已經遠的看不見了,自己腳下走的這條路也不知是第幾個岔道,先前想要記住來路的想法眼見是不可能實現的,心中便是一沉。

  鍾敏言也有些意外這裡的廣闊氣派,愣了一下,才贊道:「厲害!」

  軒轅派幾人聽他的稱讚是真心的,也有些得意,笑道:「厲害的還在下面。現在該明白他們絕不是烏合之眾了吧?」

  禹司鳳低低冷笑,然而到底還是感到駭然。他們果然先前是太小看這些妖魔了。

  鍾敏言淡道:「如今我才明白為什麼軒轅派要投靠他們了,這樣的氣派,有條不紊,竟比五大修仙門派都來得規劃有致呢。」

  那幾人也不知他的話是什麼意思,只得訕笑幾聲,繼續往下走。

  這裡的道路岔道眾多,記了這條,就忘了那條,他們還繞來繞去的,很快璇璣就看花了眼,只得捏了捏禹司鳳的手,小聲道:「我……我記不得路了。」

  禹司鳳一咬牙:「不用記!直接御劍往上飛就行了!」

  這些道路就是設來迷惑人眼的,乾脆不去看,只要御劍筆直地朝上飛,很快就能到洞口。只是不知道這些密密麻麻的道路盡頭的山洞裡是什麼物事,興許是通向別處的,也許每一個洞里都有許多妖魔守候著,隨時等候號令,出發攻向修仙門派。如果真是這樣,那麼單憑他們幾個,事先雄心壯志地闖進來說要搶奪玲瓏的魂魄,當真是痴人說夢。難怪柳大哥和亭奴他們分別的時候都一臉凝重神色……

  禹司鳳只覺冷汗順著脊背淌下去,又癢又麻。這裡不亞於龍潭虎穴,此次跟進來,生死早已不由自己掌控。他心中有些後悔,不該貿然闖入。

  回頭看看璇璣,她面上倒沒有任何恐懼的神色,只是怔怔望著那些山洞發獃。她的這種特有的鎮定令他稍微放下心來,用力捏了捏她的手。

  在這裡轉了不知多少圈,最後那幾人終於停在一個山洞前,回頭說道:「這裡進去便是了。但火把不可以再點。」

  說罷當即熄了火把,閃身進入山洞。璇璣只覺禹司鳳手心中汗水淋漓,不由悄悄貼近他,在他耳邊說了一句話。他渾身大震,竟是怔忡了很久很久,僵直的身體才慢慢鬆弛下來。

  「你總是……這樣亂來。」他含笑,喉頭卻是一辣,再也說不出話來。

  一言未畢,眼前忽然一亮,竟是走出了那個山洞,對面一片豁然開朗,是一小片坡地。坡地上去是一座岩石的山,山體中央的石縫中,嵌著一座樓閣,角檐斜翹,飛閣流丹,十分精緻玲瓏。看上去哪裡有半點妖魔巢穴的味道,竟分明是帝王貴胄休閑的別院。

  軒轅派那幾人見他們看得入神,便得意洋洋地介紹:「這裡曾是神荼鬱壘休憩的小院,如今成我們堂主的大堂了。」

  聽起來竟是神荼鬱壘也不敢與那妖魔堂主相爭的感覺,真不知那所謂的堂主是何等人物。

  岩石山上開了一條丈余寬的台階,一直通向樓閣的大門,每隔十層便有四人提刀守衛,那莊嚴肅穆的氣派,絕不輸給少陽。

  四人隨著他們上台階,一直走到大門前,璇璣忽然微微一動,疑惑地左右看看——這個建築,似乎有些不對勁,周圍好像被什麼東西包裹住一樣,硬生生隔離出來,輕易進不去。

  軒轅派那幾人通報了一聲,不一會,便從裡面出來一人,著黑衣,腰上掛著白鐵環,璇璣和禹司鳳一看之下心頭大震,此人正是那晚在高氏山帶著畢方鳥追殺他們的妖魔首領!

  那人顯然也認出了他倆,唇邊噙了一抹冷笑,丟過來幾枚指環,道:「副堂主在裡面等候各位,還請各位戴上指環,隨我入內。」

  璇璣見那指環漆黑沉重,像是玄鐵鑄就而成,其上密密麻麻雕刻著文字,約莫一寸寬,不由用手摳了幾下,只覺正反兩面都被刻了字,只不知到底是用來幹嘛的。

  「本堂周圍有結界守護,防止外敵侵擾。這指環便是信物,戴上它可以自由出入。」

  那人說到外敵侵擾的時候,眼光不由自主掠過璇璣二人,可惜他二人反應平平,根本沒有任何心虛的表情。

  事情發展到這一步,退縮已經是不可能的,只有前進,看看那令人聞風喪膽的妖魔老巢究竟是何模樣。禹司鳳緊緊握住璇璣的手。正如她方才貼著耳朵低聲說的那一句:一起生,一起死。有對方陪在身邊,許下這樣的誓言,就算是死也沒什麼好怕的了。

  不錯,倘若連死都不怕,那世上又有什麼地方不敢去呢?

第三卷 無心璇璣 第三十六章 背叛(二)

  際遇是很奇妙的事情,往往會讓人在奇怪的時間,遇到奇怪的人。然後等過去很久了,再回頭看,才驚覺這一切的相遇,似乎都是老早就被一雙看不見的手安排好了的。所有的一切,都巧合得恰到好處,不多一分,不少一分。

  在穿過大廳中長長的迴廊之時,眾人一直都在猜測所謂的副堂主和堂主究竟是誰,會不會是認識的人。然而終於見到他的一瞬間,恍然大悟。

  這個人坐在偏廳正中的椅子上,廳中兩排巨大的火把,火光跳躍著,在他臉上投注了搖晃的陰影。他神情專註得甚至帶了一些稚氣,低頭修著指甲。他的手修長而且蒼白,每一片指甲都修得乾淨整齊,但他還是不滿意,手裡拿著小刀,一點一點,很細心地刮著。

  他的頭髮也扎得十分細緻,攏在後面,露出飽滿的額頭,沒有一點雜亂毛刺,和周圍一堆不修邊幅的人比起來,真是乾淨又清爽。他身上穿著一件黑色的袍子,胸襟領口綉著大朵的茶花,如果不是在這個環境,這樣的氣氛,他看上去真像細雨橋邊,坐在酒館雅座中悠閑的富家子弟。

  烏童。

  這個幾乎被他們忘記的人,很突兀,也萬分自然地出現了。

  帶他們進來的那人低聲道:「右副堂主,人帶到了。」

  烏童輕輕「嗯」了一聲,隨意道:「請座,上茶。都是故人了,好生招待。」

  立即有人請他們坐下,沒一會,就端上一壺好茶,衝出來清香四溢,和這個陰森的大廳真是格格不入。

  沒人說話,很奇怪,居然沒有一個人先開口,大廳里的氣氛沉默到讓人尷尬。烏童彷彿一點也沒察覺,還在那裡修整自己的指甲,頭也不抬。璇璣端起杯子,看著裡面狹長的茶葉翻滾著,一時忍不住,開口打破這詭異的靜謐。

  「怎麼會是你?」

  她這話問得更突兀。

  烏童慢慢放下手裡的小刀,抬頭望過來,眸光閃爍,璇璣頓時覺得彷彿是被一隻毒蛇盯上了,背脊的寒毛一根根豎起來,直覺很危險。四年多沒見,他以前那種外露的尖銳譏誚似乎都被平靜圓滑的外表給吞沒了,那雙眼,像雪,像冰,然而冰雪的下面卻有烈焰在燃燒,令人悚然。

  「是我。」他慢吞吞地拍了拍袍子,把指甲的碎屑撣掉,一面微笑,「說起來,我還要感謝少陽派對我的恩惠,出了五百金來通緝我,如果沒有你們的關照,烏童不至於有今日的地位。真是謝謝了。」

  他一開口,那種刻薄陰狠便再也藏不住,一聲謝謝,像是刀尖刺過來一樣。

  璇璣放下茶杯,冷冷看著他,單刀直入:「我知道了,是你把玲瓏擄走的,又抽了她的二魂六魄。你一直懷恨在心,時刻想著報復我們,卻又不敢正面和整個少陽做對,於是想到這麼個下三濫的法子。令人不齒!」

  這話說的十分不客氣,左右的守衛立即手扶寶劍,只待烏童一聲令下,便將這個出言不遜的小丫頭亂劍砍死。

  烏童居然不惱,只是淡道:「褚小姐言重了,那點小事,我還不至於一直放在心上耿耿於懷。至於不敢和少陽做對么……」他嘿嘿一笑,森然道:「話不好說的太滿,褚小姐明白否?」

  璇璣張口想反駁,卻被禹司鳳扯了一下手指,硬生生咬住舌頭。

  「你應當是人。」禹司鳳沉聲道,「既然是人,怎麼會和妖魔共事?你沒想過將那妖魔放出來的後果嗎?」

  烏童從鼻子里哼一聲,半晌,才慢悠悠地說道:「天下五大派,何等的名聲氣派,聯合起來對付我一個普通弟子,欲殺之而後快。那種被人逼到絕路上的滋味,想必你是沒嘗過。凡人要殺我,妖怪卻救了我。現在再說什麼凡人妖怪,不覺得可笑嗎?」

  禹司鳳有些無語。當日五大派紛紛貼出通緝令,就為了捉拿他一個人,確實小題大做了。宮主也說過,若殺了此人也罷,殺不了的話,必然成後患。真讓他說中了,他確實成了後患,還是致命的那種。

  場面上一時又尷尬了起來,若玉忽然起身,拱手笑道:「烏童先生的大名,在下早已如雷貫耳。先生這樣的人品,應當是明人不做暗事的。在下還斗膽請問一句,將玲瓏和陳敏覺抓來不周山,是何目的?」

  他一下就問到了重點上,烏童未置可否地挑起眉毛,想了想,才道:「沒什麼,只不過想看看隔了幾年沒見,那小姑娘變成什麼模樣了。想不到居然成了美人,一時捨不得放走呢。」

  他呵呵輕笑起來。鍾敏言的臉色一會綠一會白,咬牙不出聲。

  若玉溫言道:「如今烏童先生已經執掌高位,自然不會將舊日恩怨放進眼裡,更不會把我們這些小輩弟子當作一回事。你既然願意放我們進來,那就代表事情有商酌的餘地。大家不如把話攤開了說,簡單清楚。」

  他這番話說得相當漂亮,烏童頗為讚許地看著他,笑道:「想不到,離澤宮果然是出人才的地方。」

  「先生過獎了。」

  烏童有些懶洋洋地撐著腦袋,掃了一眼他們幾個,淡道:「一命換一命吧。你們選兩個人出來交給我,我就將玲瓏的魂魄與陳敏覺換過去。如何?很公平。」

  璇璣按捺不住,高聲道:「不行!明明是你先把他們搶走的!這種交換,本來就不公平!」

  烏童有些柔倦地揉了揉眉間,嘆道:「那就是不成交了?」

  「你不要太……」璇璣話沒說完,只見他手腕緩緩一揮,只聽「卒」地一聲,先前一直被他捏在手裡把玩的修指甲的小刀朝著自己的臉上激射過來。她想不到小刀飛來如此之快,眨眼就到了眼前,待要躲避,一是來不及,二是受了傷提不了真氣,居然眼睜睜地站在那裡動彈不得。

  一直坐在旁邊一言不發的鐘敏言突然長身而起,動作快若閃電,一抬手,袖子微微一拂,將那飛刀卷在袖中,反手一拋,竟戳向烏童的面門。

  「大膽!」

  周圍的守衛一哄而上,將鍾敏言圍在其中,亂刀砍下。他神色不動,穩穩地在當中滴溜溜轉個圈子,只聽鏗鏘聲不絕,他腳步定下,周圍那些刀紛紛從中間斷開,落在地上。他左右手食中二指分別夾著一根斷刀,緩緩丟在地上,抬頭靜靜看著烏童。

  烏童露出一絲驚喜的神色,摸著下巴,另一手把玩著被鍾敏言擲回來的小刀,一面贊道:「好啊,少陽派的千萬指功,我還是第一次見到。你的本事倒是不小。」

  鍾敏言乾巴巴地說道:「副堂主謬讚了。」

  烏童撫著手掌,嘆道:「可惜可惜,好人才都是別人的!褚磊那老匹夫不會識人,手下弟子倒是個個能幹!可惜了。」

  眾人聽他罵褚磊是老匹夫,都無話可說。璇璣自知口舌上鬥不過他,只能氣得臉色煞白,別過頭去當作沒聽見。

  鍾敏言低聲道:「不敢,在下早已被逐出師門,算不得少陽弟子了。」

  「哦?怎麼會逐出師門?」烏童似乎來了興趣。

  鍾敏言咬了咬嘴唇,淡道:「我在浮玉島救了一個人,是他們的要犯。師父為此大發雷霆。」

  他說謊!璇璣和禹司鳳都是大吃一驚。

  烏童譏笑道:「我就說!什麼修仙門派,都是背地裡不知做多少骯髒事的傢伙!你救得好!被逐出師門應當高興才是!」

  鍾敏言正色道:「一日為師,終生為父。還請堂主莫要侮辱尊師!」

  烏童微微一笑,「你倒是個重情義的人。不錯,不錯!」

  他拍了拍手,「這樣吧!我本是叫你們一命換一命,如今倒有些捨不得了。你無端被逐出師門,想必心中也是憤憤不平,自身又是無處可去,不如來我這裡。管它什麼修仙門規,通通當作狗屎!那些人負了你,男子漢大丈夫,可殺不可辱,何必再留戀!」

  鍾敏言眸光一動,片刻,才低聲道:「副堂主抬愛了,敏言愧不敢當。但世上沒有師從二門之理,何況經此一事,我心已冷,只有愧對副堂主的盛情了。」

  烏童搖了搖頭,忽然拍手,吩咐手下:「去後面,將酉字牢房的人請過來。順便……把那東西也拿來。」

  眾人不知他吩咐手下要拿什麼,都看著他。璇璣望著鍾敏言,嘴唇微微一動,輕輕叫了一聲:「六師兄……」

  他並不回頭,隔了半晌,只輕道:「不要叫我六師兄。我已經不是你師兄了。」

  她心中一慟,囁嚅道:「爹爹逐你出去……只是氣話!我、我不也一樣……」

  鍾敏言仍然不回頭,聲音平淡:「你是他女兒,怎樣逐也輪不到你。你不用安慰,事實如何,我早已接受。」

  璇璣急道:「你……你剛才說得明明是……」

  鍾敏言不等她說完,飛快打斷,聲音甚是冷冽:「男子漢大丈夫,既然已被逐出,斷不會做那等乞憐哭泣之事!你不要再說!」

  「可是你也不能加入這個地方……你忘了?玲瓏和二師兄都是被他抓走的!」

  璇璣只覺得不可思議,每與他說一句話,都覺得離他越來越遠。眼前這個昂然挺立,背對著自己的人,顯然是個陌生人。絕不是她認識的那個容易暴躁,卻十分善良的鐘敏言。

  鍾敏言沉默良久,忽而轉頭,目光冷然,灼灼地看著她,低聲道:「他們技不如人,也沒有辦法。」

  璇璣無話可說,只覺滿腦子好像都被他無端端攪亂了,理不出頭緒。一旁的禹司鳳拉了拉她的袖子,示意她不要再說。

  過得一會,果然那些手下縛著一個五花大綁的人推了出來。那人渾身血污,倒甚是有精神,走路還挺快,昂首挺胸,嘴裡被麻核塞住,說不出話來,只能發出嗚嗚的聲音,雙目猶如噴出火來一般,惡狠狠地盯著烏童,似乎是要用目光將他吃掉。

  「二師兄!」璇璣驚叫起來,上前一步就要攙扶,立即被周圍的守衛拔刀攔住。

  那人果然是陳敏覺,回頭見到璇璣他們,登時流露出喜不勝收的神情,然而只得一瞬,又變成擔憂。

  烏童揮了一下手:「讓他說話。」

  立即有人拔出了陳敏覺嘴裡的麻核,他嗆了幾口,狠命咳嗽,一面含糊不清地破口大罵:「操你家祖宗十八代!有種就把老子殺了!老子才不怕你們這幫下九流的東西!」

  烏童微微一笑,對他的污言穢語並不在意,只道:「敏言,你不用瞞我,你這次來,還是為了救你師兄和師妹吧?如何,只要你留下幫我忙,這人和你師妹的魂魄,我便一併讓他們帶回去。」

  鍾敏言並不否認,問道:「玲瓏的魂魄呢?」

  烏童笑得更開,手指在下巴上划過,柔聲道:「我竟忘了,你們是一對小情人呢。你為自己情人真是什麼都願意做,我最欣賞你這種多情男子。」

  手下遞上一個小小的紫晶瓶子,裡面有幾簇蒼蘭的火焰輕輕跳躍,像螢火蟲一般,歡快靈動。他將那瓶子捏在手裡,輕道:「玲瓏的二魂六魄在這裡。」

  眾人一聽便按捺不住衝動,鍾敏言面上神情大震,情不自禁上前一步,伸手似是要拿過來。

  烏童用手一掩,道:「慢!我這裡給了誠意,你也應當給我一些誠意吧?」

  鍾敏言盯著那個小瓶子,彷彿所有的神魂都陪著玲瓏一起在瓶子里蕩漾遊動。良久,他忽然解下腰間的寶劍,將衣衫下擺一拂,利索地半跪下來,沉聲道:「副堂主在上!屬下鍾敏言願意竭力為副堂主做事!從此絕無二心!如違背今日之誓,教我七竅流血,不得好死!」

  此話一出,烏童哈哈大笑起來,抬手將那水晶瓶子丟過來。璇璣急忙上前搶過,如獲珍寶一般捧在掌心,雙手顫抖,彷彿捧著一整個生命的沉重,生怕摔壞了。她怔怔望著瓶中那脆弱的二魂六魄,眼中一陣火辣,忍不住落下淚來。

  「等一下。」

  突然有人開口,眾人回頭,只見若玉越眾而出,走到鍾敏言身邊,陪他一起半跪下,朗聲道:「在下離澤宮若玉,鍾敏言與我如同兄弟一般,我們也許過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的誓言。今日他既然歸順副堂主,我自然不可違背當日誓言!請副堂主收容!」

  這下連禹司鳳都震得站不住腳,臉色慘白,不可思議地瞪著跪在大廳中的兩人,好像他們突然變成了另外一個人,自己完全不認識,從來就沒認識過。

第三卷 無心璇璣 第三十七章 背叛(四)

  烏童定定看著若玉,眼中精光一閃,冷笑道:「你們竟是將我當作傻子呢……」

  話音一落,手裡端著的茶杯咣當一聲砸在地上,登時四分五裂。眾人都是一怔,下一刻,守衛們一擁而上,將他們四人團團圍在中間,里三層外三層無數把刀尖對準了他們,寒光閃閃,莫說一個鍾敏言會千萬指功,就是再來三個,也照樣被戳出窟窿。

  若玉眼神微變,暗地尋思自己方才是否說了不該說的話。鍾敏言蒼白著臉,沉聲道:「副堂主是什麼意思?」

  烏童冷道:「應當問問你自己是什麼意思。我前日聽說了一個有趣的消息,修仙大派也開始墮落到要派出探子潛入咱們這裡調查機密了。某人須得裝出被逐出師門的樣子,混進來。這消息你們有聽過嗎?」

  鍾敏言眸光微閃,不動聲色,半晌,才道:「如此說來,副堂主方才一番招安,竟是耍我?」

  烏童一時沒有說話,細細端詳他,從上到下,看著他倔強微翹的唇,因為緊張而微微顫抖的喉結,和深邃的見不到反光的眼。

  這樣的少年,天生就應當沐浴在陽光下,沒有心計,哈哈傻笑著,和心愛的姑娘攜手到老。很多事情,一點也不適合他,完全不適合他來做。

  他看了半晌,露出一個古怪的笑容,輕道:「我並不是不信你。敏言,我只是不喜歡別人把我當傻子。」

  他露出一些疲憊的神態,手指忽然一彈,那些守衛手裡的刀毫不留情地刺了上來,勢必要將他們幾個立斃當場。禹司鳳將璇璣一把攬進懷裡,用脊背護住她。鍾敏言和若玉二人見當真要動手,便再也不客氣,抽出寶劍一一招架。這二人都是名門正派的弟子,內息醇厚,掄劍之時,劍氣充盈,呼呼作響,只劃一個圈子,立即便將周圍的守衛迫開好幾步。

  那些守衛並不是妖魔,大多是軒轅派投靠過來的弟子,還多是年輕的小輩,功夫只算平平,只不過仗著人多,先佔了上風,誰知對方一旦開始拚命,那一點上風很快也沒了。包圍圈迅速被破開,禹司鳳立即將璇璣一把推出去,吩咐:「看著你二師兄!」語畢,立即拔劍相助。

  璇璣自知受傷,沒辦法幫忙,當即朝五花大綁的陳敏覺跑去,將他身上的繩索解開。所喜他身上雖然血污斑斑,但傷口大多已經結疤,沒什麼大礙,精神也還好,繩索解開之後活動活動酸麻的胳膊和腿,恨恨道:「媽的!居然讓老子吃這麼個大虧!狗娘養的!」

  他小時候就跟著混混跑南闖北,學得一肚子油腔滑調污言穢語,只是後來拜入褚磊門下,師父嚴威,不得不把肚子里那些別緻的淘氣收拾起。這會正憋著火,便再也忍不住,顧不得璇璣在旁邊,一連串的髒話眼睛也不眨就罵了出來。

  他見鍾敏言三人和那些守衛斗得正到好處,忍不住手癢,唾一口唾沫在手心裡,搓兩下,捋了袖子就要上前相助。

  璇璣急忙攔住他,急道:「二師兄,你還受傷呢!不要過去幫倒忙了!」

  陳敏覺哭笑不得地回頭,「喂,小師妹,不帶這麼損人的!」

  她一本正經地說道:「不是損人,是事實。你這個樣子,過去本來就是幫倒忙。還是給傷口上藥包紮是正經。」

  「靠……我就討厭她說話這麼直接……」

  陳敏覺嘀咕兩聲,確實也覺得力不從心,只得乖乖蹲在地上,讓璇璣給自己上藥。忽然一眼瞥見烏童坐在上位,笑吟吟地看著下面,他對這個人是恨之入骨,早知道他不是什麼好鳥,這次居然真被他騎到了頭上。他一時按捺不住,見烏童笑嘻嘻的完全沒有防備,腦中一熱,抬手就搶過璇璣腰上掛著的崩玉,一個箭步上前,要將他釘死在椅子上。

  璇璣急忙要阻攔,誰知還是遲了一步。烏童眼角都沒有瞥一下,待他的劍刺到眼前,忽然伸出兩根手指,輕輕一夾,用一種抽大煙一般悠閑的姿態,穩穩地將崩玉夾在食中兩指之間。

  陳敏覺臉色一變,當即抽劍,誰知那兩根手指竟比鋼鑄的還要堅硬,用力連抽幾下都回不來。他心知不好,當即丟開崩玉,掉臉就逃,誰知還是遲了一步,被烏童伸長胳膊,狠狠一把抓在他額頭上,按住,無論他怎麼掙扎反抗,都躲不過去。

  「狗娘養的!操你奶奶!有種殺了老子!老子就是做鬼也不饒你!」

  陳敏覺半張臉被他一隻手掌抓著,像一隻被人用布袋套住頭的動物,只能四肢亂揮,竭盡全力也毫無辦法。他只覺幾乎要窒息,本能地就是破口大罵。

  璇璣佩劍被他搶走,落在了烏童手上,一時竟不知該怎麼辦,旁邊和眾守衛拆招的三人早已大獲全勝,回頭見陳敏覺被烏童抓住,禹司鳳立即上前相助。

  烏童冷冷一笑,將陳敏覺用力拋了出去,道:「接好了!」

  那麼大一個人,竟然被他隨隨便便丟了老遠,橫衝直撞過來。鍾敏言只怕他撞在牆上受傷,只得抬手勉力接住,胳膊上猛然一沉,險些脫手,他死死抓住陳敏覺的腰帶,退了好幾步,最後用力撞在牆上,才算穩住身形。心下忍不住驚駭,這幾年不見,烏童的本事居然大到如此地步!莫非他從妖魔那裡學會了什麼特殊的本領?

  陳敏覺被這樣狼狽地一丟,倒再也沒罵出個所以然來。不是他不想罵,而是嚇傻了罵不出來。

  烏童見鍾敏言臉色蒼白,神情倒還鎮定,再看看被他們幾個傷的七零八落的守衛,當即鼓掌笑道:「果然是好!很好!」

  鍾敏言定定看著他,沒有說話。

  烏童便道:「你們兩個都可算是人才,既然要加入,我自然歡迎之極。但要進來,可不是嘴頭說說那麼容易。我怎麼知道不是那些修仙門派使的詭計呢?」

  鍾敏言輕聲道:「既然副堂主存有疑心,那此事便不用再提。」

  烏童見他轉身欲走的模樣,忽而笑道:「不提可以,那咱們的交易也不算成功。玲瓏的魂魄,還有你那個師兄,都得留下。你們要走,隨意。」

  卑鄙!鍾敏言猛然轉頭,直直瞪著他。

  烏童笑吟吟地看著他光彩灼人的眸子,輕聲道:「我可不是仁慈的神仙。你們要留下,可以,但要給我看誠意。若是不肯留下,我自然不會強迫,但你們要的東西,萬萬不要想拿走。」

  眾人直到這時才發覺不小心中了他的圈套,他先是利誘,後是威脅。鍾敏言和若玉如果不加入他們那一夥,就別想救人。璇璣不由自主捏緊了手裡的水晶瓶子。玲瓏的魂魄,就在裡面,飽含了整個生命的沉重,她好不容易握在手裡,怎麼能夠再交出去!

  鍾敏言和若玉互看一眼,發覺對方的臉都是比白紙還白。他們不知不覺就被他困在圈套里。從進入不周山開始……不,從四年前五大派通緝烏童開始,大圈套就開始一步一步運作,終於在今天將他們一網打盡!好毒辣的心腸,好陰險的手段!

  若玉沉吟良久,才道:「副堂主要我們給誠意,不知怎樣才算誠意?」

  烏童眉頭一挑:「為了讓我相信你們不是修仙門派派過來的姦細,就把這人殺了給我看,我便相信了。魂魄嘛,也隨你們帶走好了。」

  眾人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正是陳敏覺,他臉色蒼白,顯然還沒從剛才的驚險遭遇中清醒過來。然而聽到這番話,他的臉色比剛才還要白。回頭看了看鐘敏言,他突然又開始罵:「去你媽的!妖魔邪道!敏言,不要聽他胡扯!這裡就他一個人,咱們一起上,殺了他,衝出去!」

  鍾敏言彷彿沒有聽到一樣,怔怔地看著烏童。他端坐在椅子上,笑得很溫和,好像剛才不是叫他殺同門,而是讓他澆花一樣輕鬆。

  「怎麼樣,敏言,若玉。想好了沒有?殺了這個人,你們從此就是我的親信,玲瓏的魂魄也給你們帶走。若是不殺他,魂魄就別想要,你們兩個嘛……被逐出師門,隨意浪跡天涯也可以。」

  鍾敏言怔了半晌,終於動了動,轉身望向陳敏覺,什麼也沒說。

第三卷 無心璇璣 第三十八章 背叛(五)

  「殺不殺?」

  烏童惡意地笑,彷彿一隻在逗弄獵物的貓。

  其實他什麼都看穿了吧!禹司鳳神色凝重。他早就看出鍾敏言根本不是真心歸順,他明明什麼都知道,卻還要裝模作樣,擺明了是在耍弄。

  敏言!你應當能看出來的!不要再被他耍了!倘若大家此刻齊心協力,還有一半的機會能衝出去……倘若,被他這樣用言語迷惑,後果不堪設想!

  他轉頭看向鍾敏言,他臉色蒼白,不知在想什麼。忽然彷彿下了決心,轉身走向陳敏覺。陳敏覺驚得後退數步,叫道:「六子!喂!六子你瘋了?!鍾敏言!你腦子裡想什麼呢?!」

  話音未落,只聽鏗地一聲,鍾敏言拔劍在手,雙眼黝黑,死死盯著自己,面上滿是殺氣。陳敏覺吃驚得話都說不出來,不可思議地盯著他的眼睛,彷彿是在看陌生人。

  禹司鳳心下大急,厲聲道:「敏言!不要被他騙了!他早已……」

  話音未落,只覺一股大力無聲無息地襲來,他先前竟一點也沒察覺到,當即就感到胸口和後背的要害彷彿被利器扎入一般,劇痛無比,他神色頹然,噴出一口血來,踉蹌數步,狠狠跪倒在地。

  對面坐在椅子上的烏童,五指張開,正朝著他的方向,也不知他是用了什麼法子來偷襲。

  「你太吵了,稍微安靜些。」

  他將手指蜷縮回去,繼續撐著下巴,又笑:「敏言,心愛的師妹和存有芥蒂的師兄,哪個更重要?無處可去和留在這裡享受清福,哪個更舒服?我不喜歡等待,速速給我一個答覆。」

  禹司鳳神色渙然,嘴唇微微一動,想再提醒鍾敏言不要上當,可是身體已然遭受重創,竟是半個字也吐不出來。璇璣含淚半跪在他身邊,死死抓住他的袖子,顫聲道:「你……你不要動……怎麼會……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

  禹司鳳失神地看著她蒼白的臉,他不知怎麼安慰她,因為他自己也想不明白,一點都不明白。

  鍾敏言面上肌肉輕微抖動,忽而將眼一閉,大吼一聲,手裡的劍決絕地划了出去——一道漂亮完美的弧線。

  陳敏覺下意識地用手擋住胸前和頭顱的要害,其實他也知道這個動作是沒有意義的。劍氣一旦射出,自己撞上之後立即會碎開。他只是不能相信,也不敢相信事情怎麼會發展到這種地步。

  他們明明是來救人的,不是嗎?

  胳膊上驟然一涼,彷彿是被什麼冰冷的東西輕輕擦了過去。除此之外,竟連一絲疼痛都感覺不到。陳敏覺茫然睜開眼,低頭一看——他的右手,被齊肘割斷了。

  鮮血如泉涌,瞬間就染紅了他的衣服。他駭然地倒抽一口氣,劇痛下一刻洶湧而上,噬骨嚼魂一樣的疼,他只覺自己的心口彷彿也被鍾敏言這樣一劍切斷,從裡到外,痛得他嘶聲狂吼,猛然跪在了地上。

  鍾敏言彷彿做錯事的小孩子,大難臨頭的那一刻,令人意外的詭異的平靜。他眼怔怔地看著滿地的鮮血,手指下意識地鬆開,寶劍咣當一聲落在地上。

  他喃喃道:「我……我已經、無路可退了……」

  後面傳來大笑和鼓掌聲,他眉尖微微一動,身體卻彷彿凍僵了一樣,定定站在那裡。

  烏童笑道:「你還是太心軟了!不過也罷,我就喜歡你這樣的人!」

  鍾敏言閉上眼,彷彿沒有聽見陳敏覺撕心裂肺一般的痛呼,他猛然轉身,咬牙跪在地上,沉聲道:「謝副堂主誇獎!」

  烏童擺了擺手:「還不送你的朋友們離開這裡?」

  鍾敏言茫然回頭,一一看過廳中諸人,若玉臉色蒼白,禹司鳳彷彿不認識他一樣地看著他,璇璣……他心中一慟,璇璣抓著陳敏覺的斷手,淚如泉湧。

  「你們……快滾!」他啞著嗓子。

  璇璣怔怔將陳敏覺的斷手放下,起身定定看著他。她的目光是鍾敏言從未見過的陌生,冷而且木然,彷彿沒有一絲感情,漆黑得看不到一絲亮光。

  她身體在微微顫抖,冰冷的目光掃過他身上,轉向烏童。

  「你是找死……」她喃喃說著,掌心忽而有銀光吞吐蔓延。她的崩玉劍方才被陳敏覺搶走刺殺烏童,結果反被烏童奪走。此刻彷彿感應到了主人就在身邊,崩玉在烏童手中急速地顫抖起來,發出龍吟一般的鳴聲。

  烏童驚愕地看著掌中的崩玉,只覺它突然變得極熱,竟然抓不住,脫手而出,在空中畫出一道銀色弧線,穩穩落在璇璣手中,一時間光彩大盛。

  對了,這個小丫頭!他怎麼忘了,她身份特殊……烏童趁她尚未發招,霍然從椅上起身,左手在空中微微一勾,璇璣只覺自己的左手不由自主跟著抬起來,原本套在中指上的那根指環飛了出去,為他一把抓住。

  「你……」她一語未落,只見他左手又是一揮,自己頓覺一股大力撲面而來,就像是突然身處兩座山的夾縫間,巨風吹得人眼睛也睜不開,不由自主被吹得離地倒飛出去。

  她心知不好,轉頭見陳敏覺昏死過去倒在後面,抬手要去捉他,誰知居然沒抓到,手指擦過他的衣服,一瞬間就被那股怪風衝出了大廳。

  禹司鳳大驚失色地拔腿就追,只聽烏童在後面厲聲高叫:「此人活著必成後患,不要讓他逃走!殺了他!」他心中猛然一沉,知道對方起了殺意,自己今日只怕是九死一生,耳邊聽得後面有人追上,回頭一看,果然是鍾敏言和若玉二人。

  他先時只當他們詐降,騙得玲瓏和陳敏覺回來,哪知事出突然,他們兩個居然是當真的,自己反被烏童反將一軍,心中的驚駭有多深姑且不說,他受了厲害的內傷,如果鍾敏言和若玉兩人當真要動手,自己生還的希望根本是零。

  「敏言!若玉!」他一邊跑一邊叫他倆的名字,只是不明白事情怎麼會發展到這種地步。眼看快要到門口,就要追上璇璣,她被烏童吹起的怪風刮出來,狠狠撞在牆上,臉色青白,靠在那裡不能動。見到禹司鳳,她眸光微動,似是要說話,卻說不出來。再見後面追上的鐘敏言二人,他倆臉上滿是殺氣,很顯然不是在玩耍,而是來真的。

  「司……司鳳……」她勉強叫了一聲,眼角滾下淚水,顫聲道:「他們……他們一定是中了烏童的什麼魘術……怎麼辦……?」

  禹司鳳心中難受之極,不知怎麼回答她,只得站定下來,護在她身前,轉身望著那兩人,半晌,才道:「為什麼?」

  若玉沒說話,鍾敏言沉聲道:「良禽擇木而棲,沒有為什麼。褚磊有眼無珠,將我趕出來,天下之大,也未必只有一個少陽派!」

  禹司鳳心中疑惑到了極點,有一肚子的話想問他們,可是這種情況如何相問?他見鍾敏言舉起手裡的劍,上面劍氣充盈,顯然是要放出劍氣將自己亂刃剮死,當下昂首道:「好歹是朋友一場!你們要殺,就來殺我一個,不要動璇璣!」

  若玉笑了一聲,張嘴好像是要說話,誰知下一刻劍光竄起,貼著禹司鳳的腰胯,蛇行一般。這是離澤宮的一招劍法,聲東擊西之用的,那劍眼看就要刺進禹司鳳的小腹里,忽而一轉,直直刺向後面動彈不得的璇璣。

  「你!」禹司鳳勃然大怒,本能地轉身一把推開璇璣,哪知那劍忽而掉頭游過來,他再也避讓不及,胸口猛然一涼,被那柄劍貫胸而入。

  耳旁傳來兩聲驚呼,是璇璣和鍾敏言的。他渙然抬眼,只覺眼前景物變得模糊不清,看看鐘敏言,他正死死咬著嘴唇,眼中豆大的淚水滾動,強忍住沒流下來。禹司鳳嘴唇微微一合,低聲道:「敏言……璇璣她……」

  話未說完,若玉收劍回去,他痛呼一聲,胸前鮮血狂飆,當即摔倒在地不省人事。恍惚中,睜眼去看若玉,他面具後的雙眼黝黑,裡面沒有一絲表情,就像是最深的洞穴,望不見底。他只覺渾身的氣力都隨著汩汩而出的鮮血而流失了,終於再也撐不住,昏死過去。

  璇璣渾身顫抖,兩腿一軟,跪在他身邊,不可思議地撫著他蒼白的臉。

  「司鳳……?」她喃喃叫著他的名字。這一切一定不是真的,只是個噩夢……是的,一定是個噩夢。

  禹司鳳的身體漸漸變成透明的,彷彿馬上就要消失。她驚叫一聲,抬手去撈,卻撈了個空,熒光自她懷裡溢出來,他真的消失了。

  「別!」她猛然站起,拔腿要往外跑,要追上那些消失的熒光。身體忽然被人緊緊抱在懷裡,脖子上一涼,有幾滴水滴在上面。鍾敏言的聲音在她耳邊輕輕響起:「璇璣,我已經沒退路了……回去見了師父,就告訴他,鍾敏言……幸不辱命!」

  她一怔,忽然被他用力推了出去,眼前白光乍現,她叫了一聲:「六師兄!」回頭看他,只覺他的面目漸漸模糊,彷彿被強光籠罩住。她只能看清,他臉上兩道縱橫的淚水,閃閃發亮。

  眼前的白光越來越亮,她的身體彷彿忽然漂浮了起來,終於再也看不見他的臉。慢慢地,白光緩緩退去,她的身體好像觸到一個硬物,輕輕摔在上面,耳邊聽得清朗的山風吹過,她恍然如夢,茫然地四周一看,原來是回到了祭神台。

  禹司鳳就躺在她身邊,身下已經聚集了一灘殷紅的鮮血。璇璣兩手發抖,急急探向他的鼻息,只覺他呼吸雖然微弱,卻還活著。

  她忍不住淚盈餘眶,轉身死死抱住他。什麼叫做物是人非,她此時此刻才算真正解得其中味。明明是五人意氣風發地前來救人,最後卻只回來兩個。

  懷裡有什麼硬物磕著她,她慢慢伸手進去,拿出放在眼前。那水晶瓶子里,玲瓏的二魂六魄在日光下閃閃發亮,五彩斑斕地,美麗的像個夢。還好……至少,救回了玲瓏。

  她淚流滿面,只覺眼前慢慢有黑暗降臨,很快就昏迷過去,什麼也不知道了。

第三卷 無心璇璣 第三十九章 傷(一)

  鍾敏言怔怔地看著璇璣的身體化作萬點熒光,消失在眼前,臉上的淚水冰冷,順著下巴一直流到胸襟。他並沒有伸手擦,他好像已經變成了木頭人,動也不動一下。

  肩上忽然被人一拍,是若玉。他低聲道:「走吧。」

  鍾敏言沉默了良久,才輕道:「若玉……你……」

  若玉苦笑一聲,勾著他的肩膀,把他往前帶,低語:「你一個人在這裡,豈不是太危險。」

  鍾敏言死死咬著嘴唇,顫聲道:「你……可是……」

  若玉淡道:「他沒事,離澤宮的人不會那麼輕易死掉,我避開了要害,你莫擔心。」

  鍾敏言再也忍不住,又一次淚如泉湧,他用手擋住了臉,一聲不發。

  若玉停下來,靜靜等在旁邊,聽著他急促的呼吸和哽咽。很久很久,突然開口:「那天晚上……我都聽到了。」

  鍾敏言急急抬頭,若玉又道:「抱歉,我不是故意偷聽。但茲事體大,你性子莽撞,稍有不慎就前功盡棄。故此我決定來助你。兩個人總比一個人強撐來的好。」

  鍾敏言終於止住眼淚,用袖子把臉擦乾,只是眼睛還紅紅的,他鼻音濃厚地說道:「但你是離澤宮的人,你師父不會怪罪你嗎?」

  若玉搖頭:「這時候,還說什麼怪罪不怪罪。若玉豈是拋棄朋友於危險中的人!」

  鍾敏言感激地看著他。他自小和禹司鳳一起玩耍,歷經危險,是過命的生死之交,故而雖然一路上若玉對自己照顧有加,也沒太放在心上。直到這一刻,方明白此人真正是俠肝義膽的真英雄,心中的好感和信賴頓時飆升。

  「好在玲瓏的魂魄總算拿回去了,也不算白做這一場。」

  鍾敏言聽他這麼說,好歹舒服了一點,然而想到陳敏覺被自己斬斷了右胳膊,生死不明,還留在這裡,喉中又是一陣苦澀。

  若玉嘆道:「當時的情況,也沒辦法。好在你我也留在這裡,日後多加照看,事成之後再救他出來也一樣。」

  他見鍾敏言神色茫然,便拍了拍他的胳膊,低聲道:「走了。正事重要。」

  鍾敏言又怔忡良久,這才長嘆一聲,轉身跟著他走回偏廳。烏童還坐在椅子上,低頭修他的指甲,滿地的軒轅派弟子,受傷的受傷,昏迷的昏迷,哀嚎之聲不絕,他卻連眉尖都不顫。

  見他二人過來,他微微一笑,柔聲道:「殺掉了嗎?」

  若玉朗聲道:「屬下當胸一劍貫穿了他,那廝逃的快,不知會不會死。但就算不死,那等重傷,起碼也要休養半年多,暫時無法興風作浪。」

  烏童「嗯」了一聲,沒說話。鍾敏言見陳敏覺躺在角落裡,斷臂擱在旁邊,生死不明,心中又是一陣難過,面上忍著不露出來,只把牙咬得咯咯響。

  烏童忽然拍了拍手,卻見廳後一瞬間湧出十幾個妖魔,先前帶他們進來的那隻妖魔也在其中。兩人心中又是駭然又是慶幸,好在當初沒有選擇和他拼了,否則他叫出守在後面的這些妖魔,他們所有人都得死。

  「把那人的傷口包紮一下,依舊送回去。」烏童氣定神閑地吩咐著,「廳中這些人嘛……死的就拖出去喂天狗,還活著就自己滾出去上藥。一群沒用的東西!」

  眾妖魔紛紛聽令,很快地,偏廳里就被收拾得乾乾淨淨。他們不管那些軒轅派弟子是真死還是昏迷,凡是自己不能走出去的,都當作死人丟去喂天狗了。

  鍾敏言見他如此殘暴,心下也有些發寒。卻聽烏童笑道:「你們會不會很奇怪,用了玄雲大法進來不周山,香快燒完了,其他人能回去,你們卻回不去?」

  若玉和鍾敏言互看一眼,齊聲道:「請副堂主解惑。」

  烏童慢條斯理地說道:「看看自己手上那個指環。」

  他們進來的時候,曾一人被給了一枚黑鐵指環。原先不知做什麼用的,經他一說,才明白戴上這指環,就可以留在不周山,而不會被神明發覺。

  「這是當年東方白帝鑄造誅邪驅魔雙劍的時候,留下的一塊未完成的黑鐵。為堂主順手牽羊拿了來,注入靈氣。戴上它,可以任意跨越陰陽兩界……不過嘛,去不得天界,所以也算不得什麼好東西。」

  他把玩著自己手裡的指環,話語端的是狂妄無比。

  若玉陪笑道:「副堂主如此本領,日後必然得成大果,往返六界之間,區區天界又算得了什麼。」

  烏童呵呵笑了一聲,突然懶洋洋抬手,只聽清脆地一個巴掌聲,若玉捂著被扇的臉頰,一言不發,唇上大約是裂開了個口子,鮮血細細地流下。

  「少說這些無聊話。」他淡淡說著。

  此人當真是喜怒無常,鍾敏言心中更覺駭然。若玉低聲說了個是,抬眼見鍾敏言擔心地看著自己,他勾起唇角微微一笑,表示沒有受傷。

  烏童慢吞吞地說道:「我嘛,只是個副堂主,還是右副堂主。上面有左副堂主和正堂主,只不過他倆不常回來,這裡的事情就暫時由我代勞。以後見到其他兩個堂主,也要畢恭畢敬,不可得罪,明白么?」

  二人齊聲說是。

  烏童忽然一笑,招手道:「過來,我對離澤宮和少陽派很有些興趣。說些給我聽聽。」

  他是要從他們嘴裡探聽修仙門派的機密了。鍾敏言二人不敢忤逆,只得上前,打定了主意,只撿世人都知的事情來說,別的他問起,一概裝作不知道。

  ※※※

  璇璣醒過來的時候,只覺身處在一個柔軟的所在,溫暖馥郁。她緩緩睜開眼,失神地看著眼前垂下的青紗帳,還有屋頂上古怪漂亮的雕花,一時反應不過來到底是哪裡。

  屋子外似乎有人在低聲說話,她身體微微一動,只覺胸口木木地,一陣鈍痛。這種疼痛一下刺激了她,認出這裡是格爾木鎮。只是不明白她怎麼會從祭神台回到這裡。她掙扎著坐起來,眼前金星亂蹦,胸前又悶又痛,忍不住張口欲嘔。

  屋外的人立即停止說話聲,推門飛奔進來,正是褚磊他們三人。

  「璇璣!」楚影紅見她醒來,忍不住動容,急忙坐在床邊,輕輕將她按回去,「你受了內傷,不要亂動!」

  璇璣手指絞著被子,想起不周山發生的那些慘痛的事情,眼淚立即順著眼角淌了下來。

  「司鳳呢?」她問,聲音沙啞粗嘎,簡直不像是自己的。

  褚磊嘆了一口氣,「他情況很危險,胸口貼近心臟的地方被貫穿,不知能不能撐過這幾天。」

  璇璣臉色蒼白,怔了很久,才喃喃道:「他……他若是死了……我、我……」

  楚影紅怕她傷痛之下產生自絕的想法,急忙握住她的手,道:「那一劍刺得很巧,沒傷到要害,只是流血過多。只要撐過今天晚上,必然沒事!你自己也是傷痕纍纍,先不要擔心這些了。」

  璇璣也不知有沒有聽進去,只是獃獃地點了點頭。

  楚影紅見她這種模樣,心中大痛,卻又想不出安慰的話,只得低頭抹去眼淚。褚磊走過來,看著她。他們三人一早就趕去了祭神台等候,本來報著不管有沒有成功救回人,只要安全回來,便一切都好的想法。他甚至想好了怎麼對鍾敏言說收回逐出師門的話,誰知,五人去不周山,只回來了兩人,還都是性命垂危。

  他心中知道一定是發生了慘事,但嘴唇微顫,居然問不出口。

  璇璣在胸前摸了半天,臉色突然巨變,厲聲道:「瓶子呢?!」她重傷之後,本來臉色就不好看,這一驚,更是一片慘白,和死人無異。

  楚影紅急忙從枕頭下面取出那個水晶小瓶子,「在這裡。」

  璇璣接過來,安心地看了一眼裡面五彩斑斕的魂魄,這才抬頭,看著褚磊,低聲道:「這是……玲瓏的魂魄。還有……六師兄要我告訴爹爹……他說:鍾敏言幸不辱命!」

  三人聽說他們居然將玲瓏的魂魄帶回來了,不由又是驚又是喜又是難過。驚得是他們幾個小輩當真能做成此事,雖然傷痕纍纍;喜的是玲瓏終於能救回來了;難過的是鍾敏言沒回來,興許是死在不周山了,連一抔黃土掩埋他的屍骨都做不到。

  褚磊顫聲道:「你們……敏言的話是什麼意思?他怎麼樣了?」

  璇璣疲憊地閉上眼睛,輕聲說道:「六師兄他……留在了不周山,成了烏童的手下……烏童還活著,做了那些妖魔的副堂主……爹爹,你是不是曾讓六師兄做什麼?他……這些天一直都很不對勁,甚至……斬了二師兄的胳膊……」

  褚磊霍拉一下從床前站了起來,面上神色複雜之極,既疑惑,又痛心,還夾雜著一些怒氣。

  「逐出師門的事……他當真了?」

  璇璣低聲道:「我不知道……可是他從見到你們那天晚上之前就很不對勁了……我、我走的時候,他哭得很傷心……所以我想,一定是有人逼他這樣做……」

  她睜開眼,定定地看著褚磊,雖然身在病中,雙眼卻亮煞煞,令人悚然。

  褚磊無話可說,心中疑惑到了極點。他自然不會給小女兒解釋自己根本沒有讓鍾敏言潛入妖魔內部,事實上,從她的眼神里,就能看出,她已經不信任他了,所以,再多的話語,說來也是枉然。

  一直不說話的和陽忽然開口,柔聲問道:「小璇璣,另一個離澤宮的弟子呢?也沒回來?」

  他不提若玉還好,一提到他,璇璣立即想到他一劍貫穿禹司鳳胸口的景象,面具後,他的眼睛暗若夜空,什麼也看不見。這景象令她渾身發抖,胸口劇烈疼痛起來,攀在床邊張口嘔吐,卻什麼也吐不出。

  楚影紅心疼極了,難得用責備的眼神瞪了一眼自己的丈夫,抬手輕輕在她背上撫著,低聲道:「別急……慢慢說。已經沒事了……」

  璇璣吐了一會,精疲力竭地癱回去,顫聲道:「他……若玉他也留下了!是他殺了司鳳……是他殺了!」

  三人都不知該說什麼,事情會變成這樣,實在是之前打破腦袋也想不到的。那兩個年輕小輩為什麼要背叛師門,投身妖魔?難道真像璇璣說的,有人逼他們?可是他們一路從少陽派趕過來,馬不停蹄,根本沒有在途中見到他們。

  那麼,到底是誰?到底怎麼回事?

  楚影紅見璇璣雙目赤紅,臉色卻異常煞白,知道不能再問下去,當下柔聲道:「都過去了。司鳳沒事……你受了傷,不要亂動,好好睡一覺,明天早上起來呢,司鳳就會好好的了。」

  璇璣一向極聽她的話,於是點了點頭,閉上眼睛。楚影紅回頭示意其他二人,正要悄悄起身出去,卻被她用力抓住手。

  「紅姑姑,我怕……」她軟軟地說著,這種撒嬌似的語氣,從她到了小陽峰之後就再也沒說過。楚影紅心中一酸,又坐回去,握著她的手,柔聲道:「紅姑姑不走,在這裡陪你。」

  和陽和褚磊二人悄悄關上房門,走到了外面。褚磊臉色陰沉,一言不發地回了客房。和陽知道他心中難受之極,更何況他素來是個要強的人,就算斬斷手腳之痛,他也不願意讓別人見到,於是便不去打擾他,自己去了禹司鳳那裡。

  那少年躺在床上,胸前纏了一圈繃帶,上面血跡斑斑。他好似沒有了呼吸一般,隔很久,胸口才微微起伏一次。他的情況其實非常危險,脈搏時有時無,隨時就會一命嗚呼。

  和陽坐在床邊,抓著他的脈門,緩緩往裡面灌輸真氣,只盼能護住他的心脈。三人之中,他最通醫理,所以他沒有和任何人說,那一劍,其實是中了他的要害,若是尋常人,早已當場死了。因為他是修仙者,身體比旁人強健許多,所以才能撐到現在。

  而且,他發現了一件很奇怪的事。和陽緩緩抬起他的胳膊,禹司鳳的肋下立即清楚無疑。他肋下兩邊都嵌著三顆黑色的珠子,非金非玉,上面密密麻麻刻著文字,用手觸摸,紋絲不動。

  這是什麼?以他的見多識廣,居然也不知道。

  和陽看了一會,才放下胳膊,繼續為他灌注真氣。

  希望他能熬過這個晚上吧。他默默搖頭。

  楚影紅坐在床邊,周圍漸漸暗了下來。床上的璇璣動也不動,緊緊抓著她的手,彷彿那是狂風暴雨中唯一的支柱。過了很久很久,她以為她已經睡著了,輕輕探身去看。

  星光下,她緊緊閉著眼睛,淚水縱橫。

  楚影紅在心中暗嘆一聲,坐回去,久久不知該說什麼。

第三卷 無心璇璣 第四十章 傷(二)

  令人難熬的一夜,終於快要結束。微藍的晨光透過棉紗紙糊的窗戶,映在屋內。矮几上的燭火已然燒盡,大灘結成塊的燭淚攤在上面,良久,和陽才想起去換新蠟燭。

  床上的少年一夜都沒有醒來,也沒有讓人擔心的情況發生。眼下正是晨昏交替的關鍵時刻,如能無恙撐過這一刻,他便沒有性命之礙。

  他尋了一根新蠟燭,小心剔亮燭火,走去床邊看禹司鳳的情況。誰知正對上他漆黑無光的眸子,和陽吃了一驚,輕道:「你醒了?」

  禹司鳳並不答話,只是怔怔睜著眼睛,半晌,臉色越來越紅,漸漸地,竟猶如喝醉酒的人一樣,面色如血。漆黑的眸子里,也透出一種令人詫異的迷離神采。

  和陽心中大驚,知道不好,丟了燭火一把抓住他的脈門,手指扣上,只覺簇簇跳動,快如擂鼓。只得一瞬,忽又黯然下去,細滑緩慢,好像隨時會斷開停止一樣。

  危險!他立即按住他的肩膀,低聲道:「不要動!穩住呼吸!」他的真氣透過指尖,緩緩灌注進去,誰知竟像泥牛入海,沒一點反應。他心中凜然,立即縮指,在他額上彈了兩下。

  禹司鳳為他一彈之下,渾身猛顫,抬手死死抓住他的胳膊,手勁之大,幾乎要將臂骨捏碎。和陽吃痛咬牙,卻一動不動,只是柔聲安撫:「沒事了,穩住呼吸,靜心凝神。」

  話音未落,只覺他喘息粗重,胸前剛換好的傷葯繃帶,又有血跡滲透出來,迅速染紅了一大片。照這樣下去,他必定熬不過今早,會因為流血過多而死。細細的血沫從他唇角流下來,證明他的肺部受創極重,呼吸間有血嗆住。

  和陽正是束手無措的時候,不妨他又睜開眼,這一次,眼中有了一些光亮。胳膊被他捏得越發死緊,骨頭格格作響,他口中荷荷數聲,似是要說話。和陽急道:「不要說話!凝神!」

  他一開口,大量的血沫流出來,話語有些含糊不清,但和陽還是聽明白了。

  他說:「肋下……開……兩個印。」

  印,是說那些古怪的黑色珠子嗎?和陽驚疑地抬起他的胳膊,只見他肋下靠近腰腹處的那一顆黑珠微微跳動,竟似活了一般,要跳出來。眼看左右兩顆珠子跳出了大半,似乎很快就會脫體而出,他定了定神,在掌中灌注真氣,攥住那兩顆珠子,輕輕一拔——不是珠子!黑色珠子下,是一根銀針!

  他心中越發驚駭,又不敢速速拔出來,只得緩緩地用力。那兩根黑珠下都連著銀針,足有五六寸長,釘在他身體里。肋下是要害,常人把銀針釘在這裡,無疑是找死,何況是這麼長的。

  待得兩根銀針都拔出來,上面居然沒有一絲血跡,低頭再看他腰腹間,居然也沒有一點痕迹,簡直就像那裡根本沒有插過銀針一樣。和陽心中疑惑,只得先將那兩根帶著黑珠的銀針放在床邊,低頭去看他的情況。

  他的眼睛已經閉上,胸前的血跡沒有蔓延開的趨勢,面上那種詭異的潮紅也漸漸退去,變成了蒼白。只是額上汗水涔涔,也不知是痛的還是別的什麼。

  和陽搭上他的脈搏,愕然發覺方才詭異的跳動已經停止,眼下他的脈搏雖然虛弱,卻是穩定之象。他滿頭大汗,茫然回頭,窗外已經大亮,這一夜完全過去了,床上的少年也度過了最危險的階段,只待靜養康復了。

  他沉吟良久,終於還是先替他換了傷葯,上好繃帶,又拿起那兩根古怪的銀針端詳一會,沒看出什麼端倪。離澤宮向來神秘莫測,興許是他們那裡什麼不為外人道的別緻法子。禹司鳳叫它做「印」,開了兩個,他就安然從最危險的階段度了過去。難道竟是什麼壓抑力量的咒法?

  和陽想了很久也沒想明白,只得把銀針放回他床頭,忽聽房門外傳來一陣聲響,緊跟著,是楚影紅的聲音:「璇璣,你受了傷,又一夜沒睡,不要任性!」

  他起身去開門,就見璇璣扶著牆靠在門外,自己的妻子滿臉無奈惱火地站在旁邊勸她。一見他出來,璇璣面上登時流露出希望之極的光彩,卻不說話,只是殷殷看著他。

  和陽微微一笑,柔聲道:「沒事,他挺過去了,現在應當是睡著了。放心吧。」

  這個小丫頭渾身大震,看她的神情,似乎是要哭,卻沒哭出來。最後淡淡一笑,輕道:「那我……晚上再來看他。」說罷,轉身要回自己的房間。

  楚影紅鬆了一口氣,和丈夫相視一笑,懸了一夜的心,終於落下來。和陽突然柔聲道:「你現在去看也可以,只是別吵醒他。」

  璇璣手指輕輕顫抖,忍不得,用力在身上擦了擦,最後死死拽住衣角,良久,才道:「不……我怕我進去……一定會吵到他……晚上再去看……」

  她覺得自己進去一定會哭,她已經不想讓禹司鳳見到自己在哭了。她這一夜,已經哭得太多。

  ※※※

  禹司鳳到了第十天上,已經能開口說話了,雖然精神不濟,但也不像剛開始那樣時時昏睡。璇璣每日都在房門前蹲著,偶爾進去看看,也是在他睡著的時候。三個大人對她這種小狗一樣的行徑很是無奈,但也不好阻止。

  眼看禹司鳳的傷勢有了起色,再也沒有性命之憂,璇璣的內傷好的也相當快,沒什麼讓人擔心的事情,三個大人便商量著要回少陽派。畢竟簪花大會年底前就要開始,何況妖魔一事沒有頭緒,幾個首要人物不能在外多做停留。

  「小璇璣,要不要跟著咱們回少陽?」晚飯的時候,楚影紅終究是不放心把兩個孩子丟在這裡,於是開口詢問,「對了,還有司鳳也帶上。」

  她以為吃了這麼多苦頭,按照璇璣的性格,肯定是十分想回家,誰知她愣了一下,當即很痛快的搖頭:「不,我要留下來照顧司鳳。他受這麼重的傷,不能趕路。還有……我的歷練還沒結束,不想那麼早回去。」

  楚影紅愕然地回看褚磊與和陽,他二人倒似早就知道她會這樣回答一般。褚磊淡道:「你也大了,自己決定了便去做,我不會再干涉。只是,凡事要記得三思而後行。」

  璇璣點了點頭,這次是真正的點頭,不再敷衍。

  和陽笑道:「道理都是人悟出來的,可不是聽出來的。老人家的嘮叨,年輕人都不愛聽。自己的路自己走下去就是了。」

  楚影紅見他二人都這樣說,兀自擔心了一會,倒也釋然了。她摸了摸璇璣的頭髮,道:「一個人在外面要小心。你娘讓我帶話給你呢,讓你不用想家,爹爹娘親身體都好。等你歷練結束了回去參加簪花大會,她會做一頓最好吃的飯菜來給你接風。」

  璇璣想到遠在首陽山的娘親,念及她每日在屋中發獃,想念她們,眼眶便是一熱,默然點了點頭。

  飯畢,褚磊三人各自回房收拾行李,準備過兩天就走。璇璣突然過去,低聲道:「爹爹,有些事情我要和你說。」

  褚磊心中有些訝異,這個小女兒其實和自己並不親,難得她竟在臨行前要找自己單獨談話。他心中到底是有些喜悅的,只是臉上不露出來,當即淡淡點頭,開門讓她進屋。

  璇璣走進去,緩緩坐下,良久,才把軒轅派的事情告訴了他。褚磊越聽神色越是凝重,待她說完,他本有一肚子的疑問,這會偏問不出來了,只覺震撼。

  「那麼說來,軒轅派沒有被滅門?他們是……投靠了那些妖魔?」

  他聲音有些發顫,始終不敢相信這個事實。軒轅好歹也算天下五大派之一,居然做出這等事,不光是他們的恥辱,更是修仙者的恥辱。

  璇璣輕道:「我沒在那裡見到年老的長輩,只有一些小輩弟子。但軒轅投靠那些妖魔,是他們親口說的。我覺得烏童他們要的不光是破壞定海鐵索,應當還有更深的目標。所以……我、我有些擔心……」

  嚴父在前,她從來也不知怎麼和他好好說話,怎麼表現出自己的關心。好像說出來,反而會遭到斥責。此刻說完,她便縮著肩膀,可憐兮兮地看著褚磊。

  他微微一鄂,隨即卻破天荒地笑了起來,笑容溫柔慈祥。

  「你不用擔心。」他頭一次愛憐地摸了摸小女兒的頭頂,「你爹爹還不至於任由少陽遭人塗炭。」

  璇璣受寵若驚,唯唯諾諾又與他說了兩句,自己都不知道說的什麼,這才退了出去。褚磊在後面柔聲道:「你才是爹爹最擔心的。璇璣,要保重。」

  她喉中一哽,只覺這麼多年下來,今夜第一次能和他敞開心懷說話,心中真是感慨萬千。想把這種感覺與人分享,可是一回頭,熟悉的幾張笑臉都已不在身邊了。

  迴廊上只有她一個人,月光將那孤寂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很長,卻再也觸不到她懷念的一切過往。

  璇璣默默在迴廊上站了很久,終於轉身,走向禹司鳳的房間,輕輕推開門。這時候他一般都是睡著的。她只想看看他,靜靜看一會,這樣似乎就能凝聚一些勇氣。

  屋中點著一盞小小的燭火,火光搖曳,那少年卻沒有睡,靠在床頭坐著,雙眼亮若星辰,笑吟吟看著她。

  她心中一動,僵在那裡。良久,才低聲道:「司鳳……」

第三卷 無心璇璣 第四十一章 傷(三)

  他的長髮披散在肩頭,將蒼白的臉遮了一半去,以往那種略帶悍然的高傲,此刻蕩然無存。他輕輕招手:「璇璣,過來。」

  璇璣的腳好像釘在地上一樣,她沒想到這時候他居然還不睡,有一瞬間的慌亂。然而還是乖乖走了過去,站在床邊,拉住他冰冷的手,喃喃道:「你還疼嗎?」

  他搖頭,輕笑:「你的眼睛紅紅的,像小兔子。」

  她很是不好意思,揉了揉,嘀咕:「也沒有多紅吧……」這些天她真是把十五年來的眼淚都流光了,眼睛整天都是紅通通,自己也覺得尷尬。

  他嘆了一口氣,突然咳了兩聲,捂著胸口,露出痛楚的神色。璇璣嚇得臉色發綠,眼怔怔看著他,手足無措。他捏了捏她的手,無力地說道:「沒事……我不會死的。」

  「不是死的問題……」她顫聲說著,眼淚又開始在眼眶裡聚集,豁了命去不讓它們落下,「我……我不想看到你受傷!我太沒用了……說要保護大家,最後卻還是連累別人來照顧我!我……」

  禹司鳳緊緊抓住她的手,掌心裡有一絲暖意。

  「我渴了,端杯水給我好嗎?」

  他突然的打岔,倒讓璇璣愣了一下,趕緊用袖子擦擦眼淚,轉身給他倒了一杯熱茶,小心翼翼地端著送到他唇邊。

  「很燙的,小心點喝。」她的手忽然一抖,不小心潑了一點水在被子上,忙不迭地道歉。

  禹司鳳呵呵笑了起來,伸指在她臉上輕輕一彈,柔聲道:「還是這樣子適合你。大家都喜歡你那種心不在焉,無憂無慮,幹嘛要逼著自己變呢?」

  她乖乖點頭,小心坐在床邊,不碰到他。兩人想到在不周山的那些遭遇,一時都有些無言。很久很久,璇璣看著他被厚厚繃帶包裹的胸膛,才輕聲問道:「還疼嗎?傷口……我可以摸摸嗎?」

  禹司鳳笑道:「可以。不過要輕一點。」

  她顫顫巍巍地伸出手去,在繃帶上摸了一下,只覺指尖下他的心臟有力跳動,忍不住面紅過耳,急忙要抽手回來,卻被他一把抓住,放去唇邊親吻。

  「啊!」她輕叫一聲,不敢大動,只怕觸動了他的傷口。他的唇乾燥溫暖,在手指上緩緩摩娑著,有一種異樣的感覺,令人心跳加快。

  「你不要難過。」他將她的手貼在面上,秀長的睫毛刮在上面,酥癢極了,「就算敏言他……至少,我永遠陪著你,不會離開的。」

  璇璣不知該說什麼,渾身僵硬地撐在那裡,不敢前進不敢後退,後背酸疼無比。

  「下一次……」她突然開口,「下一次咱們再去不周山……等我們都變厲害了,再去不周山,把他們搶回來。」

  他們可不是東西,可以搶的。禹司鳳暗自苦笑一聲,悵然道:「若玉……這個樣子,我還真的無法回離澤宮給他們一個交代了。」

  那天和陽長老單獨找他談話,問他若玉的來歷,他心中便知不好。原來他那一劍是故意朝自己要害上刺的,所幸分寸沒有拿捏准,偏了一些。和陽精通醫理,自然一眼就能看出出劍之人的狠辣。

  那若玉到底是何人?下手如此精準,顯然是有備而來,當真是同門,絕不可能這般狠心。你自己要小心點。

  當日和陽長老的告誡猶在耳邊。禹司鳳自己也是疑惑重重,想起自己和若玉二人雖為同門,本身卻並不相熟。他是副宮主帶大的弟子,自己是宮主的弟子,兩人小時候偶爾才見面,因為年紀相仿,說上兩句話,長大之後反倒不像小時候那麼熱絡了。這次出來歷練,也是湊巧分在一起。

  難道說他一路上竟是隱忍殺意,一直在等待此刻嗎?

  「什麼啊……難道你以前還打算要回離澤宮?」璇璣鬱悶了。

  他微笑:「璇璣,我不是浮萍。我也有需要關心的東西,除了你以外的。」

  她頓時無言,想想確實如此,她在這方面好像霸道的很,和玲瓏有一拼。

  想到玲瓏,她頓時有了些精神,將胸前那個小瓶子拿出來看了半晌,才道:「等你能下床走路的時候,我就可以安心離開,去慶陽請亭奴幫忙救玲瓏了。」

  「你要一個人走?」這下輪到他意外了。

  璇璣急忙搖手:「不……我的意思是,我暫時離開。你留在這裡好好養傷,等救了玲瓏,我和她再一起來格爾木找你。」

  禹司鳳沉吟一會,才道:「也好。我這個傷勢起碼要半年才能痊癒,耽誤這麼久,只怕那些妖魔有異動,先把玲瓏救回來是要緊。」

  兩人互相訂好了下半年各自的計劃,這才覺得安心,相視微笑。璇璣紅著臉,低聲道:「司鳳……我、我可以抱抱你嗎?」

  他有些意外,不過還是推開了被子,張開手,笑道:「過來吧。」

  她輕輕靠過去,雙手抱住他的胸膛,把臉小心靠在他胸上。周圍滿是他那種熟悉的氣味,這種氣味讓她安心,好像終於確定了什麼,那利刃貫穿胸膛的一幕終於還是過去了。他安然無恙,還活著,在她懷裡。

  禹司鳳抱著她的肩膀,在她頭髮上輕輕撫摸。璇璣像一隻被人疼愛的貓,就差舒服得喵喵叫了。她眯著眼睛,輕輕說道:「要不,我晚上留下來陪你睡覺吧。我、我不想走。」

  禹司鳳的手僵了一下,很快又滑下來,將她的長髮撥到後面,手指沿著她嬌美的頸項曲線划過,最後捧住她的臉。

  「璇璣。」他喚了一聲。

  她不經意地抬頭看他,他忽然低頭,吻上去。四唇甫相接,只覺她櫻唇香軟嫩滑,令人神迷。懷裡的少女微微蠕動了一下,似是疑惑,緊跟著,卻軟了下來,雙手軟綿綿地勾在他肩膀上,宛轉相承。

  他的手緩緩梳進她的長髮里,一時捨不得放開糾纏的熱烈的唇齒。胸口隱隱作痛,不過不是傷口,是因為心跳太快。

  「璇璣。」他吻著她的臉頰,喃喃叫著她的名字,「不要離開我……」

  她只覺意亂情迷,埋在他懷裡,全身都似要融化一般。當即點了點頭,怔怔道:「好,我不離開……我陪你睡。」

  她沒有聽明白。不過也不要緊了。他低聲一笑,緊緊抱著她,再一次深深吻下去。

  當然,他肯定不會同意璇璣留下來陪自己睡的建議。長輩們估計都在隔壁的客房裡關注著呢,除非他想脫一層皮,否則就算受傷,也最好安分點。

  過了兩日,褚磊他們便趕回少陽派了。臨走時的千叮嚀萬囑咐也不必多說,倒是褚磊最後說的那句話,讓兩個年輕人沉默了很久。

  他說:敏言的事,暫時先不要插手。他如果找來,就當作敵人,不得手軟。

  言下之意,已經將鍾敏言當作叛徒了。

  送走三個長輩,璇璣和禹司鳳臉色都不是很好看。默默坐了一會,璇璣才道:「他不是叛徒。」

  這樣沒頭沒腦的一句話,禹司鳳卻立即明白了,拍拍她的肩膀,安撫道:「敏言做事自然也有他的道理。我想,總有一天他能回來,將一切因果告訴我們。我相信他。」

  他真的還能回來嗎?璇璣沒有說話,只覺心口鬱悶,抬頭望向窗外的陽春麗景。樹上已然長出新鮮的嫩芽,天空碧藍如洗,流雲若紗。這樣美麗的陽間景色,他很久都看不到了吧。

  漫天的雲彩彷彿都化作那個莽撞少年的笑臉,嘴角閑閑地扯著,露出滿口白牙,漂亮的眼睛炯炯有神,笑罵她:你這個傻子,就不能專心一點?!

  璇璣微微嘆了一口氣,不知道六師兄現在正在做什麼?會不會也和他們一樣,靠在窗前,望著不周山漆黑的夜空發獃?

  「璇璣?」禹司鳳叫了她好幾聲,終於把她的魂喊回來了。

  「啊啊,什麼事?渴了還是餓了?」她立即走到床邊,努力做出賢惠的模樣,拿起手絹去擦他額頭上不存在的汗水。

  禹司鳳滿臉黑線地推開她的手,嘆道:「我是說,你也最好儘快動身去慶陽,不要再拖。我的傷勢沒什麼大礙,只需要靜養就好。你不用為我操心。」

  她失望地「哦」了一聲,囁嚅:「可是……你還不能下床……我會擔心……」

  禹司鳳將胸前的繃帶輕輕扯下來,很快心口附近的那道傷疤就落入璇璣的眼裡。若玉的那一劍刺得極快,以至於外面居然看不出什麼嚴重的傷勢,但卻致命。

  「呃,你不要亂動!快上藥再包好!這樣的傷不能吹風的!」

  璇璣一把將窗戶關上,轉身給他拿葯。眼角瞥到他赤裸的胸膛,臉上忍不住一紅,但她並不是忸怩的人,羞了一下便立即過去為他清洗傷口,換上新葯。

  「我說沒事,就沒事。」他低聲說著,垂頭看她洗凈雙手為自己塗藥。吐息拂過她耳邊,果然紅了一片,她的耳朵看起來就像是半透明的瑪瑙做成一般。

  他一時情動,忍不住低頭又在上面一吻。璇璣手顫得差點把藥盒打翻,低語:「別鬧……萬一弄疼了……」

  話音未落,忽然見他左右肋下並列著四顆黑色的珠子,約有半個拇指大小。先前他一直裹著繃帶,自己沒發覺,此時和陽長老走了,輪到她上藥包紮,這才發覺。

  「這是什麼?」她立即發問,伸手摸了摸,只覺硬幫幫地,不知是什麼材料做的。

  禹司鳳臉色微變,隔了很久,才道:「這是封印。」

  封印?璇璣愕然地看著他。禹司鳳勾起嘴角,笑道:「比如你們捉妖,捉到之後要用封印封住,不讓他們繼續興風作浪。這個嘛,差不多就是類似的。」

  妖魔?璇璣更糊塗了。

  禹司鳳「嗤」地一聲笑出來,靠回床頭,懶懶說道:「騙你的。這是離澤宮的一種飾物罷了。你知道,離澤宮古怪的規矩一向很多。」

  哦,原來如此!璇璣立即釋然,他說的沒錯,離澤宮古里古怪的規矩特別多,面具青袍,加上不能婚娶,如今再多一條在肋下釘幾個珠子,好像也顯得沒什麼大不了了。

  她迅速給他上完葯,換了新繃帶,又瞥見他的衣物放在床頭,最上面放著一張面具,苦著臉,一副快要哭出來的樣子。

  「你還留著它呀。」璇璣把舊繃帶隨便塞一團丟在桌上,回頭坐到床邊拿起那個面具看,時不時還用手敲敲,邦邦響。

  禹司鳳面無表情地接過面具,在上面抹了一下,良久,低聲道:「還在哭啊……這樣沒用的東西。」

  說完將它隨手一拋,丟在床裡面。

  「司鳳……」她默默看著他,「你……你好像不太開心的樣子?」

  他微微一笑,柔聲道:「沒有,我是想,今晚會不會有個大膽的姑娘再和我說陪我睡。」

  璇璣格格笑了起來,脫了鞋子跳上床,躺在他身邊,道:「我現在就陪著你。以前經常和玲瓏睡一張床,她睡覺可霸道了,要佔大半邊,你可別像她那樣。」

  是這樣嗎?他苦笑兩下,躺下來陪她說話,你一言我一語,說了很多很多話。最後他終於覺得疲憊,閉上眼沉沉睡去,恍惚中覺得旁邊的少女靠過來,埋在他懷裡,似是要找一個溫暖的歸宿。

  他抬手攬住她的肩膀,希望可以做一個好夢,夢裡有她。

第三卷 無心璇璣 第四十二章 騙局

  過得數日,禹司鳳的傷勢好得越發快了,自己已經可以扶著牆慢慢走路。璇璣花錢請了一個人來照看他,囑咐了一番,這才放心離開格爾木,御劍飛往慶陽。

  趕緊把玲瓏救回來,然後和她兩個人一起回格爾木,陪司鳳把傷養好。三個人再一起去不周山,把六師兄接回來。璇璣想到這個美好的過程,忍不住喜笑顏開,這段時間的鬱悶頓時一掃而光,巴不得前腳到了慶陽,後腳就帶著玲瓏離開少陽。

  鑒於去過一次慶陽,她早已熟門熟路,先去柳意歡的狗窩找一圈,果然不在家,她只得回頭找去嬌紅坊。想來這個人不學好,每天流連花叢,連帶著亭奴也遭殃,被迫與他去妓院胡天胡地。

  此是正午時分,嬌紅坊里安安靜靜,沒幾個客人。璇璣一進去,立即吸引了眾多目光。那老鴇眼力甚好,一下便認出她是上回來鬧事的幾個強人之一,立即打點精神,陪笑道:「這位姑娘,是第二次來了吧?要找幾個姑娘陪你喝酒解悶?還是先吃些糕點茶水?」

  璇璣心道我又不是男人,找什麼姑娘喝酒解悶。然而回頭看桌上放得點心,到底有些犯饞。她一路御劍過來,關山萬里也不用花費半天功夫,但御劍畢竟也算個體力活,她不由覺得餓了,不好意思說話,只盯著人家的點心發獃。

  一旁乖覺的表子們立即把點心端給她,璇璣認出其中一個圓臉的女子,上回就是她在她臉上親一口,說她可愛,於是立即展開笑顏,道:「姐姐也吃吧。」

  那妓女受寵若驚,回頭看看老鴇,見她一個勁丟眼色,便大膽吃兩塊點心,逗璇璣說話。

  「姑娘怎麼又來這裡?這可不是什麼好地方,年輕的小丫頭們不該來的。」

  璇璣急忙說道:「我來找柳意歡,他在這裡吧?他身邊是不是跟著一個坐著輪椅、面目清秀的男子……」

  話未說完,只聽二樓傳來一個大笑聲:「我說怎麼今日眼皮亂跳,原來是你這小丫頭來了!既然來了,怎麼不上來找我?」

  她一聽這是柳意歡的聲音,驚喜異常,三步並作兩步地跑上樓,果然見柳意歡衣衫凌亂,胸懷大敞,倚在門上咧出一口白牙看著自己,那笑容、那氣派,一如既往的猥瑣。

  「柳大哥!」她叫了一聲,撲上前急問:「亭奴呢?」

  柳意歡朝屋子裡努嘴,「在裡面坐著吶。給你保管得好好的,連根頭髮也沒掉。」

  璇璣往裡一看,果然亭奴端端正正坐在屋子裡,身邊還跪坐著兩個年輕貌美的妓女,一個喂他吃葡萄一個幫他倒酒,他看上去倒是一臉平靜,沒半分不適。

  果然被柳意歡帶壞了!璇璣瞪了柳意歡一眼,走進去,道:「亭奴,我找你有要緊事。」

  亭奴抬眼微笑,一派神清氣爽,柔聲道:「玲瓏的魂魄拿回來了吧?」

  「啊!你怎麼知道!」璇璣大叫起來,興奮得滿臉通紅,急忙把那水晶瓶子取出來,旁邊兩個妓女見他們有私事要談,便都乖覺地走了出去,在門口和柳意歡打情罵俏了好一會。

  「你看!我們成功了!從不周山把玲瓏的魂魄給搶回來了!」

  她絕口不提是怎麼搶的,只是殷殷看著他,只盼他馬上說出:我們去少陽派吧。這樣的話。

  亭奴接過那瓶子,低頭看一會,忽然微微一笑,將它放下,問道:「敏言他們呢?沒一起來嗎?」

  璇璣面上笑容凝滯了一下,半晌,才勉強笑道:「他們……沒來。就我一個人來了。」

  「在不周山出什麼事了嗎?」他一反先前的溫和,問得很有些咄咄逼人。

  璇璣心中隱約作痛,咬著嘴唇不說話。

  柳意歡在後面冷笑道:「我來猜猜吧。那傻小子嘛,自以為英雄無敵,跑人家內部當探子了,對不?那戴著面具的小子也跟著,對不?」

  璇璣猛然回頭,衝過去一把抓住他的衣領,幾乎將他掀翻在地。柳意歡又笑又叫:「喂喂!你還是個小丫頭……老子對沒長開的沒什麼興趣……哇,這麼熱情!好吧!看你這麼熱情的份上……」

  話未說完,他腳下一晃,被她拉扯得仰面摔倒下去。璇璣也跟著摔在他身上,撞得眼前金星亂蹦。

  柳意歡齜牙咧嘴地呼痛:「喜歡就直說……動什麼手……」

  臉上忽然落下幾滴滾燙的水,他無聊的話立即斷開。璇璣撐在他身上,眼淚猶如下雨一般,簌簌砸在他臉上頭髮上。她雙手死死扯著他的領口,顫聲道:「你知道!你早就知道!你有天眼……什麼都事先知道!為什麼不告訴我們?!」

  柳意歡難得露出正經的表情,抬手拍了拍她的腦袋,輕道:「天意不可違。就算我能知道以後會發生什麼,難道我說了,你們就不去了?」

  「可是……至少,他們不會這樣……」璇璣不知該說什麼,心口一陣一陣的緊縮,眼淚怎麼也停不下來。

  柳意歡正色道:「錯。小璇璣,我這便告訴你吧,我之所以將這個天眼偷來,便是為了事先得知結果。我曾以為自己能改變命運,最後才知道,無論你怎樣改,只能改得了過程,結果卻是無法改變的。他們就算今日不去投靠不周山,以後也會機緣巧合之下投靠。結果始終都是那樣。」

  他推開璇璣,自己站了起來,又道:「你心中不舒服,要找一個人來責怪,我明白。如果你怪我,心裡就會好受點,你就一輩子都來恨我。只要你心裡能舒服點!」

  璇璣抹去眼淚,沉默良久,才輕道:「不……不,我不怪任何人。我只怪自己沒本事,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們走出這一步……」

  柳意歡笑了一聲,走過去,在她額頭上輕輕一彈,低語:「你要是沒本事,天下就沒有本事的人了。將軍大人。」

  璇璣悚然轉頭,他卻已坐到亭奴旁邊,和他一起研究那水晶瓶子里的魂魄。

  「你……」她不知該說什麼。

  柳意歡也不理她,抬手抓起那瓶子,輕輕搖兩下,裡面五彩斑斕的光點也跟著搖晃起來,瑩瑩絮絮,甚是漂亮。他看了一會,笑道:「我說,丫頭,你們是不是被人騙了?這玩意可能是魂魄嗎?」

  他的話猶如晴天里突然打個霹靂,震得璇璣眼前發暈,顫聲道:「你……你說的……是什麼意思?那不是……玲瓏的魂魄嗎?」

  柳意歡聳聳肩膀:「就我所知,人的魂魄可不是這樣。這種斑斕輕盈的魂魄,只有動物才會有。我在這方面也不是很通啦,你要問亭奴。他知道。」

  璇璣茫然地望著亭奴,他似是有些不忍心,終於還是點了點頭,柔聲道:「璇璣,這決計不會是玲瓏的魂魄。人的魂魄是火焰狀,這個魂魄,我看著,像是隨處可見的野草野花的精魂……花草吸收天地精華露水成長,所以色彩斑斕……人的魂魄,只有一種顏色。」

  璇璣頭暈目眩,眼前陣陣發黑,雙腳一軟,跪在地上。不周山的那些經歷猶如流水一般,一幕幕從她眼前流過。為什麼烏童那麼輕易地將玲瓏的魂魄取出來,為什麼要連陳敏覺一併帶出來……原來、原來一切都是圈套!他太容易答應將玲瓏的魂魄還給他們,他們就會疑心,然而和陳敏覺一起送出來,尋常人都會相信瓶子里裝的一定是玲瓏的魂魄。

  隨後他再耍點小手段,使得他們感覺到他起了疑心,自然注意力不會放在魂魄真假的問題上。然而實際上,他根本從頭到尾就沒相信過鍾敏言和若玉!他什麼也沒損失,白白就騙得兩人過去為他效命!

  璇璣越想越覺得心驚膽戰,手腳都是冰冷地。

  對面兩人見她失魂落魄的樣子,心中不忍,柳意歡嘆道:「小璇璣,你不用難過。玲瓏的魂魄總會取回來的,不是這次也是下次。你們這些年輕人,初出江湖,沒什麼經驗的菜鳥,被人騙也是正常。騙個一兩次就學乖啦!」

  璇璣慘然搖頭,臉色蒼白。這一次,他們輸了,徹底輸了,輸的非常慘,甚至還差點賠上了命。結果,什麼也沒換來,什麼也沒有。

  亭奴柔聲道:「你們沒見過人的生魂,被糊弄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不如這樣,下次我陪你們去不周山與他們交涉。對方拿出的魂魄是不是玲瓏的,我一看便知。」

  璇璣聽說他終於願意陪著一起,忍不住疲憊地抹了一把臉,緩緩點頭。

  柳意歡點頭道:「不錯,我也與你們一起吧。這慶陽呆著久了,也沒什麼意思,別家的小花娘應當更好看才是……」

  說完,他忽然想起什麼,問道:「小鳳凰呢?他也沒來?」

  璇璣低聲道:「司鳳他……受了重傷,不能趕路。我請了人照顧他,留在格爾木了。」

  柳意歡霍然起身,急道:「說你傻你還真傻!怎麼可以把他一個人留在那個地方?!你難道不知道,他因為面具的事情,已經成了離澤宮很多人的眼中釘?!」

  璇璣心中大驚,然而到底還是不明白,只得問道:「什麼面具?他……他什麼也沒告訴我。」

  柳意歡簡直恨得牙痒痒,恨不得打她一頓,把那個木魚腦袋給打醒。

  他厲聲道:「他那個面具是用崑崙神木做的,被下了情人咒。只有命定之人才能揭開,揭開之後面具含笑,那便等於解開了咒語。你無緣無故揭了他的面具,咒語卻沒解開,這種情況下,在離澤宮是要受到重罰的!他們一定是時刻尋找機會把他帶走,礙於你在旁邊,沒下手罷了。如今你一走,他又受了重傷,豈不是瓮中之鱉,任人宰割?!」

  璇璣大驚失色,從地上一躍而起,轉身跑出屋子,對下面老鴇妓女們的招呼視而不見,眨眼就消失在門外。

  柳意歡趕緊推著亭奴追在後面,大叫:「等等!我也去!」

  說罷一溜煙地跑出了妓院大門,當真迅雷不及掩耳,惹得眾人都看著那一連串的煙塵發獃,好半天,老鴇才反應過來,他這幾個月在妓院里胡天胡地的銀子又賴掉了,當下咬牙切齒的痛罵,自也不必多說。

第三卷 無心璇璣 第四十三章 情人咒

  情人咒。命定之人。咒法沒解開。

  璇璣怎麼也想不明白,這些東西怎麼聯繫在一起。她想起在海碗山遇到司鳳,他面上那半哭半笑的面具。那就是下了情人咒的緣故嗎?當時若玉欲言又止,為的就是這個?那到底是個什麼咒語,可以讓面具又哭又笑?如果咒語沒有解開,會遭遇什麼樣的反噬?

  她聽了柳意歡的話,情急之下先跑出來,御劍往格爾木飛,飛了好一會才發覺他們沒跟上,只得又找回去。只見柳意歡腳下踩著一塊一人寬的巨大石劍,亭奴連輪椅帶人坐在前面,剛剛好。那麼大的劍,難為柳意歡駕馭起來還挺輕鬆,只是飛的慢了點。

  他見璇璣又折回來,便把眉頭一豎,叫道:「怎麼走回頭路!你快先去!這麼會只怕還能把他搶回來!」

  璇璣猶豫了一下,才道:「你……你先告訴我,面具還有離澤宮……到底是怎麼回事?」

  柳意歡嘆道:「也難怪,那小子一向高傲,肯定不會把事實說給你聽,自己一個人咬牙忍著。我告訴你,離澤宮有個死規定,一旦進了他家的門,就不許出去,更不許嫁娶。為了表示遵守這個死規定,所以人人戴上面具,只有在宮中才允許摘下來。也就是說,能看到真面容的,代表是自己人。對離澤宮來說,自己人只能是同門。」

  璇璣想起四年前司鳳的面具被妖魔弄壞,沮喪驚恐的模樣,當時她還不能理解,與那個大宮主爭辯了很久。最後他說不會責罰司鳳……結果,並不是那樣的,他還是受到了責罰,被下了什麼情人咒。

  「所以說,當年他被你們這幾個小鬼看到了面具下的臉,等於是把外人當作自己人了。不管是誰的過失,總之他都要受罰。本來嘛,也不是什麼嚴重的懲罰,最多關個禁閉,罵兩句,或者打兩下。大宮主喜歡他,肯定為他著想。哪個曉得你這不省事的丫頭非要和人家吵,結果吵得大宮主狠了心,定了永生不給他回故土的責罰。那是最重的懲罰,你明白那代表了什麼嗎?」

  璇璣心口砰砰亂跳,茫然地搖了搖頭。

  「那就代表,他從那一刻起就把一切都捨棄了。再也沒有家鄉可以回,從此就是一個飄零孤獨的浮萍之人。」

  她的心頭彷彿被什麼東西狠狠扎了一下,先時不痛,可是慢慢地,那痛就開始噬心蝕骨,痛得幾乎要彎下腰去。所有的一切,他都沒有說,他總是淡淡地微笑,滿不在乎地陪著自己。她也曾任性地以為理所應當,彷彿他生來就應該陪著她,不可以離開。他當日,下了這樣的決心,需要多少勇氣?永遠地捨棄故土,捨棄曾經擁有的一切……那是為了誰?為了什麼?

  所以他在那天晚上用那麼悲哀的眼神看著她,所以他說要的是絕對,所以他說以後自己後悔也不行,所以他……開著苦澀的玩笑,說自己不是浮萍。

  她後悔得無以復加,用手緊緊捂著臉,不知是該把自己的木頭腦袋錘爛了好,還是一劍捅死自己。

  柳意歡見她的淚水從指縫裡溢出來,心中也有些不忍,輕嘆道:「你要是覺得對不住他……有這份感念的心,也不枉他相思一場了。」

  亭奴忽然低聲道:「有情還似無情……感情的事情,怎麼能從表面上看。你一個大老粗,又知道多少。」

  柳意歡把眼睛一瞪,佯怒道:「我怎麼不知道!好歹我也是個風流倜儻的半仙大人!我上過的女人比你見過的女人還多,我怎麼不知道!」

  荒謬!亭奴搖了搖頭,不屑與他說這些無聊的事情。

  「璇璣,所謂的情人咒,就是為了這些拋棄故土也要抗命的離澤宮弟子準備的。」亭奴幽幽說道,「其實這個咒語的意思很簡單,就是告訴那些選擇了外人的弟子,你既然覺得外面比家裡好,那麼就要經歷考驗。倘若外面的人對你也如家人對你一般好,甚至更好,那咒語自然就開了,面具也成了無所謂的東西。倘若外面的人對你不好,你心中難受,自然而然就會反應在面具上,所以面具會呈哭相。那是內心的反映,自己無法控制的,哪怕自欺欺人也不行。」

  璇璣放下手,臉上濕漉漉地,睫毛上還掛著一顆晶瑩的淚珠,怔怔看著亭奴,哽咽著說道:「那……司鳳是後悔了?他、他覺得我們對他不好……他心裡難受?可是,我已經把那個面具摘下了……為什麼……」

  柳意歡皺眉道:「笨啊!崑崙神木雖然是神木,威力怎麼比的過真正的神仙!你要去摘,就算是天庭裡面金剛玉做的面具也隨手摘了,何況一個小小的神木!被誰摘都可以解開咒語,就是被你摘不行!你根本不是真心待他,光憑了自身的優勢,咒語怎麼能開?!要我說,小鳳凰不如回頭向離澤宮認錯,還有個挽回的餘地,不然再這樣下去,他遲早會被情人咒給咒得衰竭而死!」

  他話說得太直,惹得亭奴一個勁朝他丟眼色,他卻只當作看不到。這對小孩兒,折騰來折騰去,誰也折騰不出個結果,是時候給推一把了,不然悶到死都不明白是怎麼回事。

  若是之前他和自己說這些話,璇璣只會當作一派胡言,有聽沒懂,可是去了一趟不周山,見了神荼鬱壘,她依稀回憶起了一些什麼,也明白自己前世必定身份特殊。

  但是司鳳說過,前世是前世,不能因為前世而影響了今生的心情。只要眼下過得快樂,那便是最最重要的。所以,前世,和她一點關係也沒有。她並不想探究,更不想因此受到任何困擾。

  「誰說我不是真心的?」她突然開口,彷彿被搶了心愛之物的小孩子,臉漲得通紅,又急又惱,臉上還帶著淚水,「我是真心的!我喜歡司鳳,我不想和他分開!這種心情怎麼會是假的?」

  柳意歡冷笑道:「好!你是真心的!那我問你,鍾敏言算什麼?」

  璇璣腦中彷彿響了個悶雷,劈得她頭暈眼花。她顫聲道:「你……你說什麼……」

  柳意歡道:「怎麼,我突然提到他,你心虛?我問問你,鍾敏言和禹司鳳,哪個對你更重要?」

  這是她從來也沒想過的古怪問題,就比如有人問:你母親和父親哪個對你更重要一樣。她急道:「這個怎麼比!兩個都重要!都是我最重要的人!」

  柳意歡笑了笑,「是啊,你有那麼多退路。他卻為你捨棄了所有退路,你還說自己是真心的?」

  亭奴見璇璣臉上的神情,知道她被擾亂了。她心中空明,於情慾一事更無天分,此時強行要她承認什麼,無疑是強人所難。他低聲道:「你少說兩句!小兒女的事情,你摻和那麼多,很自豪么?」

  柳意歡嘟噥道:「好好!算我多事!小鳳凰是我看著長大的,也算他半個父親了。哪個父親會希望兒子為一個根本不喜歡自己的女人神魂顛倒?!」

  「事實到底怎麼樣,你怎麼知道。你又怎麼知道她不喜歡司鳳?難道非得鬧得頭破血流驚天動地才叫喜歡?」

  亭奴犀利起來很要人命,他雖然說話有些彆扭,口才居然了得,柳意歡被他說得摸摸鼻子,嘀咕道:「反正我是看不出來……現在的年輕人啊……」

  「各人自有緣法,你與其過度操心別人的事情,不如想想怎麼應付以後天界的捉拿。當真以為他們不追究天眼的事情嗎?」

  柳意歡被他說得面如土色,最後只得擺擺手,認輸:「算你厲害!老子閉嘴,再也不說話了!」

  璇璣忽然輕道:「我會替他解開情人咒,不管怎麼樣,我都不會讓他死。如果……如果他死了……我也不會活著!」

  這話說得斬釘截鐵,語氣中沒有一絲猶豫。兩人看看她,都沒有再說話。

  感情的事,各人自有緣法……其實這話也不假。柳意歡摸摸鼻子,專心御劍,再也不打岔了。

  很快三人便趕到了格爾木,璇璣見柳意歡先前御著那麼大一柄石劍,也不知下來之後他會怎麼攜帶,誰知他在劍身上拍了兩下,那玩意居然又自己飛走了。

  他回頭,見璇璣看著發獃,便得意洋洋地一笑,指著天空狂言道:「這是我專有的馬,沒事就等在天上,只要我一吹口哨,它就跑過來。」

  璇璣雖然不是很相信,但此人身上有天眼,加上好像和離澤宮有那麼些干係,有些古怪的舉動也不值得驚訝。

  柳意歡推著亭奴,放開了腳步往前走,一面回頭:「你再發獃,司鳳被副宮主搶走,就等著哭吧!」

  璇璣趕緊追上去,奇道:「為什麼你認定是副宮主?難道大宮主不會怪罪司鳳嗎?」

  柳意歡「切」了一聲,壓低聲音,很神秘地說道:「那還不簡單,我一看那副宮主的怪樣,就知道他不是個好東西!」

  原來是沒根據的瞎猜……璇璣想起在浮玉島上,自己和副宮主發生的衝突。他身上確實有殺氣,凌厲兇狠,與大宮主的平和完全不同。後來不知為何相讓,放了司鳳一馬。柳意歡雖然是胡說八道,但也不是沒可能。說不定就是副宮主吩咐若玉暗中殺了司鳳。

  「他要是敢動司鳳一根寒毛,我就……我就……」

  「就什麼?」柳意歡惟恐天下不亂地介面問。

  璇璣厲聲道:「我就把他碎屍萬段!」

  小女孩的氣話,原本做不得真,但她身份特殊這兩人都知道,故此聽她這樣咬牙切齒地發狠,心中都有些凜然。亭奴微微蹙眉,不知想起了什麼事情,最後,輕輕嘆了一口氣。

第三卷 無心璇璣 第四十四章 離澤宮(一)

  雖然心中早已做好了準備,但回到客棧見禹司鳳不在屋子裡,璇璣還是大受打擊。

  床上的被子還半攏著,他的包袱還放在床頭邊,帳子剛鉤了一半。沒有凌亂,也沒有鬥毆的痕迹,他好像就那樣憑空消失了。璇璣慢慢走到床邊,忽然抬手,將被子掀翻——餘溫還在,只是人不見了。

  「噯呀,還是來遲一步!」柳意歡無奈地敲了敲腦袋,在房內四處搜索,想找出一些蛛絲馬跡,「東西還都在……小子連佩劍都沒帶走!嘩,衣服也沒穿!難道光溜溜的被人架走?!」

  話音未落,璇璣早已踢門下樓。兩人知道她脾氣上來,會翻天覆地,急忙追下去。只見她一路跑到後廚房那裡,似是在找人,最後在熬藥的爐子旁揪住一個灰衣老漢,厲聲喝問他:「你在這裡做什麼?!讓你照顧禹公子,你怎麼不看住他?!」

  那老漢被她一吼,嚇得把剛端起來的藥罐給砸了,潑了一地的熱湯水,苦味四溢。

  「姑娘……吩咐小的好生照看禹公子……小的正……給他熬藥……」

  那撒了一地的藥水材料,果然正是給禹司鳳的葯。璇璣怔了一下,聲音澀然,問道:「你……熬了多久?」

  「半個時辰左右吧……剛熬好,姑娘你就……呃……」

  柳意歡見他一個老人家被璇璣提著抓在手裡,很是狼狽,急忙上前解圍,安撫了受驚的老人家一通,才回頭道:「你不要衝動!事情和老人家也沒關係!」一面將那老人勸著送出去,又問周圍的人:「可有見過戴面具著青袍的人進來?」

  眾人都搖頭。亭奴沉吟半晌,道:「他們真要行事,必然不會鬧得人盡皆知。看起來司鳳十之八九是被離澤宮的人接走了,興許還有脅迫,所以佩劍都不許帶走。」

  柳意歡怪叫道:「何止佩劍!外衣都沒給他穿!光溜溜地被他們劫走!」

  璇璣心中煩亂,不願聽他們閑扯,掉臉跑出廚房,怔怔地望著天空發獃,只盼能看到一點蹤影。

  柳意歡跟過去,嘆道:「怎麼辦,丫頭。你是要追到離澤宮嗎?」

  璇璣沒說話。其實什麼也不用說,答案是顯而易見的。不管是四年前在小陽峰,還是四年後在浮玉島,她的承諾都絕不會改變。誰也不能強迫禹司鳳的意志,無論是離澤宮,還是其他人,否則她就是追到離澤宮,也要把人搶回來。

  「總有這麼一天的。」亭奴低聲道,「隻身過千萬劫,方明是非曲直。我等這些,也等了很久了。」

  柳意歡嘆了一口氣,蹲地上撥了撥亂蓬蓬的頭髮,似是在下什麼決心。良久,才狠狠對著地面錘上一拳,叫道:「好!就去一次,當是回老家看看,又有何妨!」

  他見璇璣突然回頭看著自己,不由訕訕笑道:「呃……沒什麼,我自言自語罷了。咱們什麼時候走呀?」

  璇璣輕道:「柳大哥,你有天眼,能看到司鳳現在的情況嗎?」

  柳意歡苦笑道:「哪裡還能用天眼!那次對付蛇妖,已經讓我筋疲力盡,最近這段時間都用不起來了。抱歉,沒辦法看。」

  廢話,他現在要是能用天眼看到將要發生什麼事,還用這麼著急嗎?小丫頭腦子不會轉彎,真是個笨蛋。

  璇璣長長出了一口氣,輕道:「我現在要去離澤宮。當面問司鳳,他是要跟我們走,還是留在離澤宮。如果他願意離開那裡,那麼,不管是誰出來阻攔,我都不會相讓。今日立誓於此,肝腦塗地也在所不惜!」

  說罷抬手在灶台上一拍,轉身便走。亭奴和柳意歡二人見那被拍過的灶台慢慢凹進去一塊,像是用無形的火焰燒軟了塌下來,一個模糊的手印。兩人互相看了一眼,都在對方的眼神中看到了駭然的神色。

  蘇醒,興許就在不遠的將來。那真是一個……讓人興奮又戰慄的期待。

  ※※※

  西方山巒連綿,望不到盡頭。很少有人知道,在山的那一邊,是無窮無盡的大海。海中有一個孤島,終年是陰雨天氣,只有極少數的日子,才能見到一絲燦爛陽光。

  今日正是一年之中難得的晴朗好日子,天空萬里無雲,陽光毫不吝嗇地灑滿了整個孤島,島上一座巨大華美的宮殿,延綿幾十里,琉璃瓦在日光下熠熠生輝,景色端妙。

  離澤宮的弟子們都很珍惜難得的晴天,很多人都趁著風和日麗,下海撈魚嬉水,此時的岸邊是最熱鬧的。都是少年人,嘻嘻哈哈,開著各種或大或小的玩笑。更有調皮膽大的孩子,攀上宮前最高的兩根白玉闕,眺望遙遠的大海,那裡海天一線,深藍淺藍漸漸融合在一起,令人遐想。也有人會轉頭望向後面無盡的山巒,想像著山後人世間的繁華紅塵景象,心猿意馬。

  禹司鳳站在窗檯那裡,怔怔地望著外面嬉鬧的少年們,不知在想什麼。他重傷初愈,臉色還是很難看,明明已經很暖和了,身上還披著一件藏青色的大氅,冰冷的雙手時不時搓兩下,惹得大氅上的黑色流蘇微微顫動。

  大約是站得久了,吃不住,他扶著牆,緩緩坐回椅子上。良久,突然開口:「師父,這件事弟子不能答應。」

  他對面的長凳上坐靠著一個年約四旬的青袍男子,長眉星目,甚是俊偉。那人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長眉一挑,笑道:「司鳳呀,這件事不是與你商量,而是必須的。縱然你是我的愛徒,卻也不能因你一人壞了離澤宮多年的規矩,否則如何服眾?」

  原來這中年男子便是禹司鳳的師父,離澤宮的大宮主。禹司鳳臉色越發蒼白,秀睫微顫,低聲道:「可是……弟子的面具確是由她摘下……弟子絕不敢說謊……」

  宮主擺了擺手,從懷裡取出那枚哭喪著臉的面具,端詳一番,道:「天下間不能料算到的事情十有八九,更何況這樣一張小小面具。更何況,面具被摘下,咒語還在,又有何意義呢?」

  他見禹司鳳低眉不語,曉得自己說中了他的痛處,當即柔聲道:「天下人多負心薄義,你年輕未經世事,被騙也是無法。所謂吃一塹長一智,如果此刻你還要固執,寧可拋棄一切去追隨那個女孩子,豈不是成了蠢人?」

  禹司鳳微微一動,低聲道:「弟子……沒有被騙。」

  宮主笑道:「沒有被騙,那咒語為何還在?」

  他無言以對。

  宮主又道:「死不悔改。也罷,你不承認面具一事,我也不來難你。那封印的事情怎麼說?私自在外面開兩個印,你知道是何等大罪?」

  禹司鳳顫聲道:「弟子當日……身受重創,不得已而為之……」

  「呵呵,今日你不得已,明日他不得已,離澤宮的規矩立了是做什麼的呢?」

  禹司鳳又一次無言以對。

  宮主柔聲道:「司鳳,我看著你長大。你這個孩子心高氣傲,從來不甘落於人後,更不該為了一個女子神魂顛倒。你要知道,她是你的魔,一個人要是入了魔,那是無藥可救的。聽師父的話,忘了她,好生回來。這裡是你的家,人怎麼能不要家?你回來,我保你平安,只要在水牢里呆上幾天,吃些皮肉苦,先前的忤逆我都可當作沒發生過。那情人咒,我也會設法替你解開。」

  他見禹司鳳垂頭不語,似乎不為所動,便微微冷了聲音,道:「你再固執下去,難道不怕眾叛親離?」

  禹司鳳閉上眼,忽然撲倒在地,對他磕了三個響頭,顫聲道:「弟子辜負師父厚望!但弟子此身……已無後退之路!求師父責罰,弟子不敢有任何怨言!」

  宮主冷笑道:「你很好!很好!」

  禹司鳳又道:「師父有任何責罰,弟子心甘情願!但弟子尚有一事不明,求師父聽弟子說明!」

  宮主冷道:「你說。」

  「弟子的傷乃是同門若玉所刺……弟子斗膽,請問師父知道此事嗎?」

  那宮主猛然起身,又是吃驚又是震怒,厲聲道:「是若玉刺傷了你?!」

  話音剛落,卻聽門外腳步聲雜亂,守衛弟子急道:「啟稟宮主!有三個外人擅闖離澤宮,與正門弟子發生了衝突!」

  禹司鳳渾身一震,急急衝到窗邊,只見那巨大的白玉雙闕下,立著一個白衣少女,紅顏烏髮,正是褚璇璣。

第三卷 無心璇璣 第四十五章 離澤宮(二)

  離澤宮坐落在海外孤島上,地勢險要而且隱蔽,就是幾百年也未必有一個訪客,更是舉辦簪花大會的五大派之中,唯一一個不提供自家演武場的派別。其他四派知道他家規矩多,又是戴面具又是不能和女子接觸,那簪花大會開起來,參加的女弟子眾多,不給女子進入,大會還怎麼開?

  故此離澤宮的年輕弟子們幾乎就沒在自家門口見過外人,派中有規定,出門在外需要戴面具,在宮裡則不必拘泥這些,所以在海邊嬉水玩鬧的那些弟子們都是真容示人,只把面具掛腰上。

  璇璣他們三人是御劍直接闖進來的,速度奇快,待看清的時候,人已經立在白玉雙闕下了。那些弟子一見打頭的是個年輕女子,後面還跟著一個猥瑣又髒兮兮的大叔,大叔手裡推著輪椅,椅上坐著一個眉目俊秀的青年人。三個都是外人,他們第一次見到有外人這樣毫不客氣闖進來,個個都唬得呆住,也有那乖覺的趕緊先把面具戴上。

  璇璣一落地,半分也不客氣,直接拔出劍來,對著那些光溜溜嬉水的年輕弟子們厲聲道:「把禹司鳳放出來!」

  有些年輕弟子從來沒出過宮門,今日才是第一次見到女人長什麼樣,見璇璣雖然滿面殺氣,舉劍威脅,然而面容嬌美,身形窈窕,早已看呆了。她連問幾聲,都沒人回答,心中煩亂異常,乾脆一劍甩出去,濺起大片的水花,潑在他們身上,終於驚得他們回了神,有的怪叫有的掉臉就跑有的手忙腳亂地戴上面具,還是沒一個人回答她的話。

  柳意歡見璇璣氣得快沒了理智,當即嘆道:「噯呀,慢慢來慢慢來!這裡好歹是人家的地盤不是?你也要按照人家的規矩,客隨主便的道理都不懂?」

  說罷自己整整亂七八糟耷拉下來的衣領,理理十年沒梳理過的亂蓬蓬的頭髮,很瀟洒地走過去,對守在門口的幾名發獃的守門弟子說道:「外來的客人,求見離澤宮宮主,還煩請小哥們通報一下。」

  那幾個守門弟子見他形容說不出的猥瑣,心中不由自主起了惡感,加上璇璣一來就殺氣騰騰地,更是不願通報,當即說道:「宮主出門了,不在宮中。諸位請回,改日再來。」

  柳意歡嘿嘿笑道:「要騙我?宮主不在宮中,這雙闕上的燈怎麼會亮著?」

  他指著那左邊白玉闕,果然高高的玉闕頂上安置著一個極小的閣樓,閣樓里什麼也沒有,只有一盞長明燈,燈火閃亮,灼灼跳躍。那些弟子見他居然知道離澤宮的規矩,不由動容。須知這雙闕一左一右,便代表了正副兩個宮主,左邊燈亮,表示大宮主在宮裡,右邊燈亮,代表副宮主在宮裡。一般來說,只有離澤宮的人才知道這個沒有明文規定的規矩,而柳意歡是個外人,居然一清二楚,不能不讓人驚疑。

  果然他這話一問,眾人都警惕起來,用一種看姦細的眼神看著他們三人。其中一人沉聲道:「宮主吩咐過,不論何人來請,都說不在宮中。還請三位速回!不要在離澤宮前放肆!」

  說罷看了看璇璣,又道:「女子更是不得進入離澤宮半步!這是鐵律!速速回去!」

  璇璣正憋著一肚子邪火,強忍不發,見那人如此不客氣,更不多話,手中的崩玉嗡嗡鳴叫,劍氣充盈,只待主人劍招發出,便要將那人刺個稀巴爛。

  眾弟子見她要動手,紛紛抽出兵器,一時間雙方在場上互相對峙,都不肯讓步。柳意歡苦笑道:「喂喂!離澤宮最近架子是越來越大了!一個宮主,又不是皇帝,哪裡這麼難見!我瞧瞧……哦,你們腰上系著紫牌子,是七代弟子了。那宮主也不過是個二代弟子,算來還不如我輩分大呢,沒讓他迎接出來都算客氣的了!」

  眾人見他又能通過腰牌的顏色來判斷輩分,更是懷疑。原來離澤宮不像其他門派,用字來算輩分。比如少陽,分了真字輩敏字輩之類,而離澤宮則是用赤橙黃綠青藍紫各色牌子來代表輩分,七代一循環。這些守衛弟子腰掛紫牌,那就是七代弟子,下面的八九二代則另用新的赤橙色牌。

  「你……你是什麼人?!」守門的弟子終於忍不住厲聲喝問,同時對旁人使眼色,將他們三人包抄起來,只要一言不合,便將他們拿下交給賞罰堂的人處置。

  柳意歡不甚在意地嘿嘿笑,在身上抓了一把癢,這才從髒兮兮的懷裡掏出一塊髒兮兮的牌子,「喏,看看,這是什麼?」

  他掌心攤著一塊牌子,色如硃砂,鮮艷奪目,而牌子上更用燙金鎏了字:甲子乙亥。那些人一看之下大驚失色,紅色的牌子便表示他是離澤宮一代弟子,也就是比現在宮主還要老資格的離澤宮人。當年那些執紅牌的前輩,早已隱世的隱世,做長老的做長老,連宮主都要對他們恭恭敬敬。此人從來沒在離澤宮見過,如何擁有牌子?

  那些守衛弟子有些動搖,說話聲四起,一些說乾脆通報宮主,另一些堅決不認同,認為那牌子是他偷來的,建議直接將他們拿下。雙方爭執起來,倒也顧不得他們三人,方才劍拔弩張的氣氛消弭於無形。

  「切,一群沒見過世面的東西!」柳意歡撇撇嘴角,「迂腐的人教出來的弟子也都是迂腐不堪,嘖嘖~~果然當年離開這裡好哇!妙哇!」

  璇璣忍不住奇道:「柳大哥……那個牌子難道是真的?你以前是離澤宮的人?」

  「難道還有假的不成!」柳意歡把眼睛一瞪,氣呼呼地說道:「我當然是離澤宮的人,不過那是以前啦!不然怎麼認識小鳳凰?我和他的淵源深著吶!」

  璇璣很想問問他當年是怎麼逃出離澤宮而沒被懲罰的,不過還沒問出口,只見大門那裡一陣喧囂,緊跟著一個粗嘎的聲音厲聲喝道:「什麼人在離澤宮門前放肆?!」

  那些還在亂糟糟爭執的守衛弟子們立即變色,回身跪下,齊聲道:「見過羅長老!」

  柳意歡定睛看去,只見大門內湧出十幾個青袍弟子,當頭一人戴著火紅的修羅面具,身材瘦弱,姿態卻擺得極高,昂首挺胸,不可一世的傲然模樣。璇璣一見他,不由「啊」了一聲,柳意歡立即道:「怎麼,你認識他?」

  璇璣低聲道:「上回在小陽峰,就是他跟在那個宮主後面,很兇的,一個勁嚷嚷著要處罰司鳳。」

  柳意歡笑道:「那是自然,他身為賞罰堂的長老,自然要賞罰分明。你別看他這個樣子,他可是非常厲害的喲!拿紅牌子的老傢伙了,兩個宮主都要讓他三分。他待會認出我來,必然要大發雷霆,肯定有好戲看,你等著吧。」

  他大發雷霆又是什麼好戲了?搞不好就要大打出手,真是惟恐天下不亂的人。

  那羅長老走上前來,先看了看璇璣,當即冷道:「離澤宮不許女子入內!這位姑娘趕緊離開,不然休怪我們不給少陽派褚掌門面子!」

  璇璣心中一驚,急道:「你記得我是誰!」

  羅長老冷笑道:「褚掌門的千金,口才了得,在下怎麼會不認得!」

  他原來這麼小氣記仇!璇璣不由駭然,那次在小陽峰,也不過匆匆數語,那時候自己還是小孩兒的樣子,過了四年面容全變他居然一下子就認出來了,可見那事他一直記在心裡,真是睚眥必報的典型。

  羅長老又道:「禹司鳳是本派弟子,他的事自有本派做決定,輪不到外人過問。如今他外出歷練時間已滿,自然回歸離澤宮,諸位若是想見,就等以後有緣吧!」

  柳意歡見他唧唧咕咕說了半天,還是沒認出自己,不由傻眼。本來他都擺好造型等他認出自己大吃一驚的模樣了,誰知他居然沒認出來。他只好長嘆一聲,道:「老羅啊,多年不見,你的嘴還是一點也不討喜。」

  羅長老聽他這樣稱呼,微微一震,目光在他身上緊緊繞了一圈,從頭看到腳,這才失聲道:「是你!你……你居然還敢回來!」

  他的聲音本就粗嘎怪異,這樣拔尖了嗓子嚷嚷,更是令人牙酸。柳意歡哈哈一笑,「可算認出來了!我有什麼不敢回來的?我又沒做虧心事!」

  那羅長老見到他,簡直是新仇舊恨一起上,厲聲道:「原來是你搞得鬼!哼!有沒有做虧心事你自己明白!老宮主到底是被誰氣死的,你更是明白!你如今……如今是得意了,回來做什麼?找死嗎?!」

  說罷他看了看璇璣,再看看一旁面無表情的亭奴,只怒得渾身微微發抖,喝道:「反了!不說你還有臉面回來,這次回來居然還是鬧事的!當年沒把你這叛徒斬於劍下,今日我要用你血祭祀老宮主!」

  只聽「鏗」地一聲,他拔出了腰間的寶劍。那劍居然扭曲猶如蛇形,色澤蒼藍,造型精緻而且奇妙。柳意歡回頭對璇璣很可惡地一笑,低聲道:「看吧,我就說,好戲來了。」

第三卷 無心璇璣 第四十六章 離澤宮(三)

  什麼好戲,根本就是打架!璇璣哀怨地看他一眼,不得不應戰。用腳趾頭想也知道,跟年輕弟子開戰,和與長老動手,有什麼本質上的區別,搞不好就大家一起完蛋。

  柳意歡自己挑釁的人攻上來,他卻很欠扁地躲到璇璣身後,大叫:「救命啊!小璇璣!惡人打過來了!」

  啊,有時候真恨不得用劍柄把這人打昏過去。

  璇璣眼見羅長老劍光喂到眼前,當即咬牙接住。崩玉和那劍甫一接觸,發出清脆的鳴聲,光華大盛,竟有將對方的劍比下去的氣勢。羅長老也是第一次見到崩玉這種神器,不由愣了一下,不防她左手拍出,劈向自己的肩膀。

  他不得不退開讓過去。羅長老自恃為離澤宮長老,豈會願意和一個小丫頭動手,那是有失身份的事情。他背著雙手站在對面,怒視柳意歡,喝道:「無恥之徒!還不速速出來!躲在小丫頭背後,成什麼體統!」

  柳意歡本身就是個沒臉沒皮的人,只把他的話當作耳屎,笑道:「大男人是人,小丫頭就不是人了?我就愛躲在她背後,我就不出來。有本事你來抓我血祭老宮主吧!」

  羅長老氣得手腕都在抖,然而他當真老了臉躲在璇璣後面,自己也確實不能對小丫頭做什麼,於是冷道:「也罷,你這種卑鄙小人,也不配由我親自動手。還記得你當年最怕什麼嗎?今日好教你知道,它們已經長得很大了!」

  他將劍一揮,猛然插進沙地里,手掌在劍柄上一拍,那劍居然被他一拍之力刺溜一聲鑽進了沙中。柳意歡臉色一變,低聲道:「不會吧!他把那玩意當作靈獸來養?!」話音未落,只見前面眾多弟子大驚失色地朝大門處跑去,似是海里突然出現了什麼怪物。

  大海里發出雷鳴一般的轟隆聲,巨大的浪花拍打有聲,海灘上的砂粒也像放在鐵鍋里的米粒子,被篩過來篩過去。三人駭然回頭,只見先前平靜的海面猶如沸騰一般,翻卷不休,白沫飛濺,也不知底下藏著什麼怪物,似是要衝破而出。

  璇璣胳膊忽然一緊,卻是被柳意歡狠狠抓住了,他的手在微微發抖,原來不是裝出來的,而是真的在恐懼!

  「你……你們要小心!那玩意……可怕的很!」

  璇璣見他說話聲音都開始發抖了,不由輕道:「柳大哥……你那麼害怕嗎?」

  柳意歡怒道:「廢話!要不是為了你們幾個小鬼把天眼給開了害老子現在沒有還手之力老子怎麼會怕!都是你們不好!都是你們的錯!」

  他一口念下來,都不帶喘氣的。一旁始終保持沉默的亭奴忽然「咦」了一聲,「是化蛇?」那是一般生活在湖泊里的妖,海里也會有嗎?

  柳意歡急道:「就是它!這玩意很討厭的!更別提生活在海里的了!比湖裡的大上十倍,不小心碰一下就全身腐爛!」

  亭奴輕道:「不用慌,你們過來。」

  他輕輕對空拍掌,輕叫:「當康,結界。」話音一落,他腳邊立即出現了一隻渾身長毛,怪模怪樣的小豬。璇璣立即想起當日在周府也見過它,那是亭奴圈養的兩隻小妖怪之一,還有一隻是青耕鳥。

  當康聽從主人的吩咐,張嘴輕輕叫了一聲,三人立即被一層淡薄的青光籠罩住。柳意歡驚恐之情這才稍減,抬手戳了戳那結界,輕薄猶如無物,手指很順利地穿了過去。

  「這玩意管用嗎?」他很懷疑。

  亭奴淡道:「若是不相信你隨時可以出去自己找地方躲起來。」

  「我信我信!噯呀,都是老兄弟了,我怎麼會不信你!」他趕緊勾住亭奴的脖子裝熟。亭奴微微一笑,望向那翻騰不休的大海,輕道:「要出來了。我也沒見過長在海里的化蛇,今日算得上大開眼界。」

  他二人在那裡唧唧咕咕說話,璇璣只是眉頭緊皺,盯著不平靜的海面。忽聽一陣刺耳粗嘎的尖叫,竟像是千萬隻烏鴉在一瞬間齊齊發聲,海面突然竄出三四根粗大的黑線,搖擺不休。那就是化蛇!三人都看得發獃。

  它們的身體足有千年大樹那樣粗,漆黑圓滑,油亮亮地。猛地一看,很像蛇,然而靠近腦袋的部位生著一對透明的大鰭,背後倒長出三對巨大的翅膀,獠牙尖利,面相猙獰。套句柳意歡的話:一看就知道不是個好東西。

  那些化蛇受到主人的召喚,從海底覺醒過來,一出水面便直撲結界而來。三人只見化蛇們巨大猙獰的腦袋撞上來,獠牙擦過結界,要將他們一口吞下。那口中密密麻麻也不知生了多少倒刺,蠕動掙扎,令人毛骨悚然。

  璇璣只覺背後陣陣發寒,雖說當康的結界擋住了化蛇的攻擊,可是擋不住那種恐怖的氣勢和陰寒腥臭的味道,眼看這樣巨大的妖獸近在咫尺,大張嘴巴,誰都會嚇個半死的。

  柳意歡自己也嚇得兩腿發軟,連聲道:「我的媽呀,長這麼大了!這玩意能長這麼大?!」話沒說完,只覺旁邊另一隻化蛇張大了嘴撲過來,他趕緊連滾帶爬跑到亭奴身邊,死死抓住他的衣服,再也不放手。

  那些化蛇攻擊了一陣,發現無法將結界摧毀,也只得束手無策地在周圍徘徊旋轉。它們背後雖然生了翅膀,卻飛不高,離地不過三尺左右,飛得一會便支撐不住,自回海里鳴叫不休。

  羅長老在後面冷笑道:「不錯,有點本事!我倒看看你這結界能撐到什麼時候!」

  他的手掌又在沙地上一拍,那些化蛇立即像打了雞血一樣興奮起來,在海里翻騰盤卷,整個海面被它們攪得晃蕩不停,也不知死了多少魚蝦。亭奴見它們張開血盆大口,噴出大量漆黑的水,腥臭之氣頓時籠罩了整個天空。他急忙拍了拍當康的頭,輕聲吩咐:「再加一層結界。」

  那些黑色的水下雨一般落下,落在地上發出「卒卒」的聲音,立即腐蝕了沙地,變成一個又一個的黑窟窿。眾人雖然被結界護著,看到這種情形還是心驚膽戰。如果稍微暴露一點肌膚在外面,那就是沒地方躲的事情,只有死路一條了。

  離澤宮一個賞罰堂的長老居然能養這種厲害的靈獸,當真令人害怕。璇璣想起父親養了多年的靈獸紅鸞,只怕兩個要相爭,紅鸞也鬥不過這些化蛇。

  那些化蛇不停地噴出黑色的水,竟是一刻停歇也沒有。亭奴皺眉道:「這樣不行,不把這些化蛇除掉,我們就會被困死在這裡。」

  他抬頭看看璇璣,她正握著劍,凝視那些化蛇,眉頭緊蹙。

  亭奴忽然低聲道:「璇璣,你如今還能喚出三昧真火嗎?」

  璇璣愣了一下,猶豫道:「御火是沒問題……可是三昧真火?那是什麼?」

  「你不用管。」亭奴沉聲道:「想不想救出司鳳?」

  「當然想!」

  「那化蛇就由你來對付,讓他們看看你的決心。」

第三卷 無心璇璣 第四十七章 離澤宮(四)

  璇璣將崩玉收回劍鞘,捏著手印便要使出御火術。亭奴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用定坤御火!不要放開它!」

  璇璣吃了一驚,怔怔看著他。亭奴眉頭一皺,似是發覺說錯了話,急忙改口:「不要放開……你的佩劍……叫什麼的?」

  她依言,一把抽出崩玉,它彷彿是活的一般,在手中顫動鳴叫,一陣一陣的光華四溢,像在催促她快些動手。她幾乎是本能地知道怎麼做,伸指在上面輕輕拂過,為她手指拂過的地方,泛出烈火般的色澤。

  她袖子一展,捏了個劍訣,道:「它叫崩玉——也叫定坤!」

  定坤劍似乎一瞬間被火焰吞沒,無數條小小的火龍在上面盤卷纏繞,熱力驚人。柳意歡吃驚又艷慕地看著它,喃喃道:「神器……這就是神器!」

  話音一落,璇璣早已衝出結界範圍,在密密麻麻腐蝕性極強的黑雨中穿梭。柳意歡看得提心弔膽,連聲叫喚:「小心!那邊那邊……呃!小心點!」

  亭奴嘆道:「我越發覺得你不是當爹的人。」

  「什麼?」柳意歡無辜地回瞪他。

  「你是當媽的,還是最啰嗦的那種。」

  「……」柳意歡居然有點臉紅。

  亭奴低聲道:「她沒事的,很早之前,她就是這樣一個人戰鬥,一個人對千軍萬馬……就連天帝都驚愕於她的戰鬥力。」

  「你知道的真不少。」柳意歡聳聳肩膀,「以前和她有什麼恩怨?牽扯到今生來了。」

  亭奴幽幽一笑,良久,才輕輕說道:「我只是——想再看看戰神將軍的風采。」

  那種令人目眩神迷的強悍,壓倒式的煞氣,不可一世的冷酷——他想再好好看看,當年的那個她。

  說話間,璇璣已經衝到海中,旋身而起,光華萬丈的定坤劍,盤旋在上面的火龍驟然長大數百倍,整個天空都彷彿要被燃燒起來。她為火龍們托起,定坤在空中穩穩畫了個圈,清叱:「破!」

  那些火龍嚎叫著,爭先恐後地撲上前,將那幾條化蛇纏了個結結實實。雖然身量不如它們巨大,但那驚人的足以焚天的熱力,便已讓人呼吸困難。化蛇們驚天動地地大吼起來,急急鑽回海中,身上的火龍一觸水立即熄滅。璇璣沒有了火龍的依託,也從半空中落下。

  亭奴眉頭緊蹙,「不對!不是三昧真火!她沒明白!」

  話音未落,卻聽海中又傳來化蛇們粗嘎刺耳的嚎叫聲,那些凡火雖然厲害,卻只能造成皮肉傷,化蛇們又為主人催動,從海中呼啦啦鑽出來,張開血盆大口,要將璇璣吞下去。她孤身一人漂在海水裡,顯然無處可躲。

  柳意歡急得頭髮都要豎起來,大叫:「那你快讓她明白啊!快點!」

  亭奴緊緊抿著唇,沒說話。

  事實上,他又能說什麼呢?

  璇璣手忙腳亂地在海水裡拚命朝前游,身後那幾條化蛇沒兩下就追上來,猛然竄出水面,腦袋在她身下一頂,她騰雲駕霧一般地飛了起來,那些化蛇一擁而上,伸出長長的脖子,爭著先把她吃在嘴裡。

  她登時急了,無奈在空中實在無法施展開手腳,眼見對面一條化蛇嘶吼著咬過來,口中密密麻麻倒鉤一樣的牙齒,每一根都比自己整個人都大,心中也是一陣駭然,本能地想閉目等死。

  手中的崩玉不甘心地尖聲鳴叫,劇烈地抖動著,彷彿在責怪她不該如此無用。璇璣只得再勉力一拼,等那化蛇一口咬下的瞬間,將崩玉豎著插在它腥臭蠕動的口中,抬腳在它牙上一踢,借力反彈起身,雙手結印,喚來新的火龍,將自己重新托起。

  對了,她還不能死。沒見到司鳳,沒救回玲瓏,沒把六師兄從不周山帶回來。

  她還有很多很多事情沒做,怎麼能死在這種鬼地方!而且——她厭惡地看了一眼對面的化蛇,她寧可自刎也不要死在這些醜陋妖怪嘴裡!

  不知為何,想到「自刎」二字,她心中忽然一抖,似是有了什麼觸動。插在化蛇嘴裡的崩玉發出光亮,輕靈地竄了出來,有靈性一般,巧巧落在她掌中。那火熱的劍柄,那種觸感……彷彿她曾這樣死死捏著它,在絕望之地,用它了結了自己的生命。

  化蛇們不再懼怕火龍,在她眼前晃來晃去,尋找最好的時機下口。腥鹹的海風肆卷,它們口中流下的涎水下雨一般掉落,落在她胳膊上,衣服登時腐蝕出一個大洞,燒得皮膚劇痛無比。

  璇璣大叫一聲,縱身而起。

  拼了!

  她反手用崩玉在胳膊上輕輕一划,滾燙的鮮血澆在滾燙的劍身上,白煙嘶嘶而起。她咬牙凝聚起全身所有的真氣於指尖,手指緩緩拂過光滑灼熱的劍身。一寸一寸,崩玉變成了被焚燒一般的橙紅色。

  手裡彷彿多了一顆小心臟,噗通噗通跳動著,那種意外的沉重,幾乎讓她掌握不住。亮亮的火焰色從劍身上一絲一縷迸發出來,隨著她手指的拂動,猶如柔絲一般牽扯出,漸漸化作千萬道紅線,將崩玉裹在其中。

  她手腕劇烈顫抖起來,為著那突然增加的重量,終於咬牙提起,用盡全身的氣力一揮而出,那些閃爍的火焰色的柔絲拋飛出去,見風即長,驟然變作數丈長短的小火龍,然而密密麻麻,數量不知有多少。

  化蛇們似乎對這些小火龍極其戒備,急急退後,要躲回海里,不防它們席捲而來,將這些化蛇的腦袋團團罩住。化蛇們痛得嘶聲尖叫,在海中劇烈翻騰,將海水攪得猶如沸騰多時的湯水。

  奇怪的是,那些小火龍不像方才的火龍,觸水即滅,即使在海水中,依然灼灼燃燒,燒得周圍的海水白霧興起,彷彿一瞬間起了大霧。

  眼看那些化蛇的腦袋都被燒沒了,顯然活不成,璇璣也是筋疲力盡,被火龍們送回岸上,躺在那裡不能動彈。忽然想起了什麼,她掙扎著爬起來,兩眼發亮,回頭對亭奴叫道:「看到了嗎?我幹掉它們了!這次是真的被我幹掉的!」

  亭奴微微一笑,撤了結界,把輪椅推過去,伸手扶住她,柔聲道:「做的很漂亮,但你以後會做的更漂亮。」

  柳意歡也屁顛顛地跑過來,兩眼發亮地看著崩玉,想伸手拿又不敢,連聲道:「好厲害!小璇璣……你的劍……真是漂亮……能給我看看嗎?」

  璇璣嫣然一笑,正要大方地解劍遞出去,忽見面前青影一閃,一直在旁觀戰的羅長老驟然出手,一把抓住柳意歡的背心,將他帶的倒退數丈,口中不停大叫。

  「殺人啦!救命啊!殺人啦!」他叫得比殺豬還凄慘。

  羅長老冷哼一聲,將他狠狠摜在地上,一腳踏中他的胸口,厲聲道:「今日不殺你,帶你去賞罰堂一一定罪!罪狀成立,再讓你血祭老宮主!」

  柳意歡肋骨被他踩得吱吱響,痛聲慘叫,只急得四肢亂揮,卻毫無用武之地。璇璣急忙要上前相助,卻被亭奴一把攔住,低聲道:「不要動,看他的。」

  羅長老冷笑道:「怎麼,以前不是一直誇口自己是離澤宮第一勇士?許多年不見,居然變成了手無縛雞之力的凡人?!你以為裝可憐我便會饒過你不成?」

  柳意歡被他踩得滿頭冷汗,臉色煞白,彷彿真的快要斷氣了一樣,但他的口氣猥瑣得很欠扁,呵呵笑道:「噯呀噯呀……那可不是誇口……老羅你自己心裡也清楚,當年到底是誰輸給誰……啊!」他又慘叫一聲,喘了半天氣,才又道:「現在你可算找到報復機會了……我知道你會惡整我一番……你這個人,一向睚眥必報……就是因為器量太小,所以老宮主看不上你,哪怕你拚命練功也不成……嘿嘿……宮主還是傳給了你的小輩……你現在做個什麼堂主……紅牌的一代弟子……你丟不丟人……」

  雖然羅長老戴著面具,看不到他的臉色,但十丈之內的人都能感覺到他身上那種衝天的怒氣。他森然道:「你儘管強嘴,過得今日,以後也沒有說話的機會了。」

  他彎腰似是要將他提起來,柳意歡突然笑道:「你真能把我怎麼樣?不見得吧!養了那麼久的靈獸,都被人家小丫頭輕而易舉弄死了……我看你比以前是越來越退步嘍!」

  說罷他不知從何處突然摸出一把匕首,手腕一轉,飛快地刺向羅長老的小腿。羅長老反應奇快,當即一躍而起,右足剛剛落地,又借力前沖,試圖趁著柳意歡還未起身,將他擒下。誰知這個搖搖晃晃的猥瑣大叔,動作居然比他更快,一個晃眼,接住他踢上的一腳,手腕又是一轉,劈向他的膝蓋。

  羅長老心中一驚,虛晃一招,先行退開,柳意歡如影隨形,灰色的影子就好像連在他身後一樣,無論他怎麼躲,怎麼打,都拿他沒有辦法。其實這些年來,羅長老每日豁出命去修鍊,功力身手早已不在柳意歡之下,但畢竟曾經慘敗給他的陰影還在,見他又使出和當年同樣的一招,自己怎麼也打不到他,不由微微慌亂,將袖中乾坤用力一扯,只聽「卒卒」幾聲,他藏在袖中餵了劇毒的暗器直朝身後的灰影射出。

  柳意歡執了匕首,在身前畫個圈,一陣叮叮噹噹響,那些暗器盡數被他擋下落在地上。羅長老廝機而動,正要回身搶個破綻攻上,不防脖子上忽然一涼,那柄匕首抵了上來。

  柳意歡捏住他的胳膊反剪過來,笑道:「老羅,說你退步你還不信。這些年我可是一點沒進步,你還是打不過我。老宮主要是知道了,大概氣你更多一些吧,啊?」

  羅長老心下冰冷絕望,多少年來,他幾乎每夜都要被曾經輸在他手下的噩夢驚醒,他沒命地修鍊,只盼有朝一日雪恥,親手了結這個叛徒。他也曾無數次設想過兩人當真動手,是怎麼樣的情形,每一個後路每一個招式他都細細研究過,但他始終沒有算到,真正動手,自己還是輸給了這個滑頭。

  他敗了,不是敗給他,而是敗給了自己多年的心魔。

  柳意歡見他不言不語,知道不好,驟然抬手捏住他的下巴,終究是遲了一小步,鮮血從他唇邊流了下來——他居然學女人咬舌頭自盡?!難道敗給他,屈辱就這麼大?

  「師兄啊……」柳意歡嘆了一口氣,忽然正色改口。

  羅長老一聽這個稱呼,不由渾身一震,腦海中不由自主回想起當年他們幾個師兄弟練武玩耍的情形。柳意歡是最小的師弟,但也最聰明,什麼樣複雜的招式法術,到他那裡最多三天就學會了,師兄們對他是又羨又妒。他這個人,天生無賴的性格,又好色,當年離澤宮規矩還沒有那麼多,他就時常溜出去找女人,回來的時候帶著滿身的脂粉香,老宮主一天到晚罵他,可是,到最後還是最疼愛他。

  其實他自己對柳意歡也是沒什麼好感的,但他不喜歡和師兄們一樣在背後說壞話,給他穿小鞋。有一次還在師父面前幫他說話——他並不是想幫他,只是看不過去栽贓陷害。

  從那之後,這個無賴滑頭就纏上來了,無論幹什麼事都要和他一起,甚至還強拽著他去找那些個女人……

  想到這些,他忍不住氣結於胸,厲聲道:「我不是你這種無賴的師兄!你將老宮主活活氣死,有什麼臉面再叫師兄?!」

  他舌頭被咬破小半邊,話語含糊不清,然而氣勢絲毫不減。周圍的離澤宮弟子本想上前相助,但又不敢,只得團團圍在旁邊,靜觀其變。

  柳意歡「嘖」了一聲,嘆道:「我就是不喜歡你們這些迂腐的人,迂腐的規矩。既然要做人,就應當開開心心光明正大,否則我做人幹什麼?師兄你當年與我一起醉卧酒樓,不也曾說過這種日子很痛快嗎?」

  痛快嗎?

  是的,那時候陪著他一起放肆,雖然一直抱怨,但他在這種胡鬧一樣的日子裡,居然享受到了從來沒體驗過的快活自由。理智始終在提醒他,這樣不對,不可以這樣,這是有違律條的。可是每每觸犯律條,那種又危險又後悔,又痛快的滋味,令人銷魂。

  他以為一生都會這樣過去,誰知有一天,柳意歡突然走了,不聲不響離開了離澤宮。雖然後來被抓回來關進地牢,但他也把對他報以厚望的老宮主氣得吐血,不出幾日就死了。

  到底怎麼是對,怎麼是錯,真心的說,他一點也不知道。但是,既然要做人,就一定要有信念,這條路不對,會令很多人傷心,那麼就選擇另一條路。兩全其美的事情,那種痛快的回憶,也只有當作幻夢一場了。

  羅長老沉默了很久,才道:「你只顧自己的痛快,殊不知這種痛快害了多少人!天底下沒有比你更加自私的人!」

  柳意歡挑眉道:「我怎麼自私?我也是為了離澤宮好哇!依你們這樣重壓鐵律,教出來的是人嗎?你不如問問這些年輕弟子,他們有幾個見過女人,見過外面的世界?連這些最基本的東西都不給他們,到底是誰自私?!」

  羅長老顫聲道:「我不與你爭辯!今日敗在你手上,也是因緣。你趕緊殺了我!」

  柳意歡「切」了一聲,道:「說不過我,就只會用死來相逼。你和老宮主一個德性。我要為自己活,可不是為了你們的想法過活。你的命在我手裡,我想殺就殺,不想殺就不殺,你能拿我怎麼辦?嘿嘿!」

  他將匕首死死抵在他喉嚨上,忽然拽著他轉身,周圍的離澤宮弟子生怕他傷了羅長老,紛紛後退。

  柳意歡朗聲道:「喂!再不把禹司鳳放出來,我可真的要把他殺了哦!我柳意歡反正是個狼心狗肺的叛徒,已經氣死過一個,如今再殺一個也沒區別了!」

  他吼完,離澤宮大門後靜悄悄地,沒一點聲音。

  柳意歡也不動,只是站在那裡等,一面又道:「你們要是覺得一個小弟子比長老還重要,我也無話可說。我這個人沒什麼耐性,我數到五,再不放人,我就真的下刀子了啊!」

  他話音一落,只聽離澤宮沉重的大門「吱呀」一聲,緩緩被人打開了。

  裡面魚貫而出無數個弟子,最後出來十幾個腰掛橙牌或者紅牌的首領人物,最中間兩人沒帶面具,一個年約四旬,目若朗星,一個少年英俊,丰神俊秀,正是大宮主和禹司鳳兩人。

第三卷 無心璇璣 第四十八章 離澤宮(五)

  璇璣一見到禹司鳳,眼中便是一熱。她強忍住淚水,咬牙盯著他。只覺他也正定定看過來,兩人的目光甫一接觸,便膠著在一起,再也分不開。

  良久,璇璣終於揮了揮手,張開嘴想說話,彷彿說給自己聽一樣,聲音極低:「司鳳……我來接你了……」

  他也揮了一下手,嘴唇微動,只聽不見是說什麼。

  那大宮主扶著禹司鳳,被眾人簇擁過來,渾不在意地看著柳意歡,以及被他挾持的羅長老,忽而微微一笑,恭恭敬敬地彎腰行禮,道:「晚輩見過柳前輩。」

  彼時離澤宮的腰牌是一代一換,紅牌的弟子有很多都成了橙牌弟子的師父,按照輩分,他應當叫柳意歡一聲師叔,但老宮主臨死的時候已經留下遺言,將柳意歡逐出離澤宮,所以他只能叫前輩,不方便叫師叔。

  大宮主這樣行禮,其他離澤宮弟子有不明白真相的,自然是大吃一驚,卻也不得不跟著宮主一起朝柳意歡行禮。一時間,場上幾乎所有人都朝這猥瑣的無賴行禮,柳意歡得意洋洋,終於揚眉吐氣一次,跩得差點把鼻孔翹天上去。

  「哎,免禮免禮!你這個小宮主,好像還蠻懂禮數的嘛!不錯不錯!」

  他叫人家小宮主,不三不四的稱呼,很有些調戲的味道,離澤宮弟子們大部分露出怒容,礙於宮主,只能隱忍不發。

  那大宮主一點也不惱,只是溫言道:「晚輩早就聽聞過柳前輩的英名,只是一直無緣得見,今日能夠目睹前輩風範,真是三生有幸。」

  他這一套文縐縐的空話說得眼皮都不顫一下,好像根本沒看到柳意歡手裡還挾持著羅長老,用得是最卑鄙的法子。

  柳意歡哈哈大笑起來,擠眉弄眼地說道:「不錯!你說話我愛聽!難怪能當上宮主!」

  大宮主淺笑道:「前輩謬讚。」

  亭奴見他二人就是在閑扯廢話,便低聲道:「不要耽誤,只怕生變。」

  柳意歡但笑不語,他自然心中有數。

  「客氣話就說到這裡吧。」他突然開口道,「咱們也不用虛情假意的了。一句話,羅長老換禹司鳳,成不成交?」

  大宮主彷彿早就料到他會這樣說,微笑道:「晚輩失禮,斗膽相問一句,前輩既然已經離開離澤宮,那麼離澤宮一切事務,從此應當與您沒有半點干係。禹司鳳身為離澤宮弟子,您有什麼理由讓他跟您走呢?」

  來了!就知道此人沒那麼好應付!柳意歡大聲道:「只憑我與他情同父子一條理由便足夠了!你師門再大,還大的過父子?哦,我知道你會用什麼離澤宮的規矩來堵我的嘴,那我告訴你,從你在他身上下了情人咒的那一刻起,禹司鳳便不算離澤宮的人了!更何況他的面具已經被人摘下,當是完成了此項懲罰,從此與你們再無瓜葛。你強行留人,是什麼道理?」

  大宮主輕道:「面具雖然摘下,咒語卻沒解開。所以他還是離澤宮弟子,晚輩身為離澤宮宮主,自然不能讓外人擄走他。」

  柳意歡冷笑起來,「說來說去,你就是要強留住他罷了。你們離澤宮近來很會搗鬼,做了些背地裡見不得人的勾當。我看你要留他,不是為了規矩,而是為了私心!若玉刺傷他的事情不要說你不知道,你敢摸著心口說一句此事你事先完全不知情嗎?!」

  大宮主正色道:「晚輩發誓,若玉一事晚輩完全不知情!何況離澤宮有什麼事,如今也不該由前輩置噱。羅長老是離澤宮的人,禹司鳳也是離澤宮的人,晚輩就是粉身碎骨,也要護得本宮中人的安全!」

  他的口氣居然這麼硬,看起來當真不好對付。柳意歡一時竟也想不到什麼說辭來和他辯,搞不好他來硬的,強行動手,他們這邊只有三個人,璇璣體力透支,自己天眼無法打開,亭奴更是什麼都不會的鮫人,完全處於弱勢。若不是他手裡拽著一個羅長老,只怕此刻他們三人就被關進地牢了。

  他還在沉吟,身旁的亭奴忽然開口道:「宮主,何不問問這孩子自己的意思?他雖然是離澤宮弟子,但也是一個人,焉知他不想離開呢?」

  大宮主見他突然開口,不由有些愕然,上下細細打量一番,低聲道:「這位是……」

  「亭奴。」他淡淡報上自己的名字,然後一把揭開鋪在腿上的細毯子,魚尾立即露了出來,「我是鮫人。」

  年輕弟子們原本見他文質彬彬,又坐在輪椅上,本以為是個殘疾的書生人物,誰知居然是個鮫人,紛紛嘩然。大宮主的目光飛快在他的魚尾上掃過,眼皮微微一顫,這才說道:「原來是亭奴先生。先生既然不是我離澤宮的人,不好隨意過問。司鳳的個人意願,與本事無關。」

  「怎麼會無關?!他又不是木頭人!」

  又是一個清脆的聲音響起,大宮主一抬頭,就見璇璣走上前來,還是和四年前那個小丫頭一樣,昂首挺胸,絲毫不懼,定定地看著自己。

  璇璣又道:「你做宮主的,不給他說話,是什麼道理?他的面具是我摘的,咒語我也會給他解開!只要咒語解開,他就不是離澤宮的人了,對吧?我一定會解開的!」

  大宮主輕笑一聲,「褚小姐……」

  話未說完,卻被她揮手打斷,「我不要聽你說!我要聽司鳳自己說!司鳳!我們在一起很開心,我、我不知道做了什麼,會惹得你不高興。但是……如果你選擇留下,我也不會怪你……可是我會非常痛苦!痛苦得很想死!你若是覺得我死了也不要緊,你就儘管留下!」

  她本來是想說得慷慨大方一些,誰知說到後來越說越委屈,忍不住紅了眼眶,聲音哽咽,到最後居然變成了賭氣威逼。想到司鳳會留在離澤宮,以後再也不能相見,她的理智頓時全沒了,空剩下一肚子委屈茫然。雖說她來之前早已下定決心,不管他做什麼選擇,自己都會支持,但是事到臨頭,她到底還是後悔了。

  她這份霸佔的心情,自己也不曉得是怎麼回事。反正禹司鳳應當就是她一個人的,誰也不可以搶走他。他們說好了要永遠在一起,這個諾言,就是應當到死都該遵守的。

  禹司鳳沒有說話,只是定定看著她,目光中彷彿有漫天的火海在焚燒。

  他長長吐出一口氣,忽然轉身,恭恭敬敬地對大宮主磕了三個頭,朗聲道:「宮主,司鳳不肖。」他再也不自稱弟子,擺明了是要和離澤宮脫離關係。

  說罷起身掉臉就走,直直向璇璣走了過來,每一步彷彿都踏在雲端,快要支持不住。

  在場眾人無不大驚失色,從來沒有人敢這樣當面離開離澤宮!就算是當年的柳意歡,也是挑了個夜深人靜的時候偷偷逃走的。如今諸位長老,正宮主都在,他居然毫不顧忌轉投他人,這種膽氣固然值得敬佩,但也委實無法無天了些。

  璇璣喜得眼淚都流了出來,也顧不得擦,撲上去一把抱住他,只覺懷中的少年身體微微發抖,忽而一軟,跪坐在地上,輕輕咳嗽起來。

  「你的傷!」她手忙腳亂地要取葯,卻被他用力抓住手腕,也跟著跌坐在地上。他死死盯著她,彷彿看一個陌生人,然而目光熾熱得彷彿可以燃燒整個天空。他看了良久,終於低聲道:「你不許死。就算死,也是一起死。」

  璇璣張開雙手,和他緊緊擁抱,緊得恨不得將對方都揉進自己的胸膛。他們這種不顧一切的情態,讓許多年輕弟子都為之臉紅心跳,更有些人悄悄羨慕起來,只盼他們能順利逃走,成就神仙眷侶,也是一樁美事。

  過了很久,禹司鳳才輕輕放開璇璣,在懷中取出那枚面具,它還是哭喪著臉。這一次,他看著,只是微笑,絲毫不為所動,將它放在地上,抽出劍來,用力斬碎。

  「這些只是虛幻的,我到如今才真正明白,什麼才是真實。」他淡淡說著,抓起那個碎裂的面具,遠遠地丟進海里,毫不留戀。

  「司鳳。」璇璣抓著他的手,輕輕叫他的名字。

  他低頭微微一笑,拉著她從沙地上起身,柔聲道:「走,我們離開這裡。」

第三卷 無心璇璣 第四十九章 離澤宮(六)

  這兩個年輕人心意相通,頓時覺得全天下再也沒有任何事可以阻攔,再也沒有任何事需要擔心,哪怕此時此地是無間地獄,也是毫不畏懼。他們對場上的暗潮洶湧顯然毫不在意,攜手走到後面,笑吟吟地說起話來,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了。

  柳意歡突然哈哈大笑起來,笑聲歡暢淋漓,感染得亭奴也跟著微笑,兩人都覺痛快的很。

  「小宮主,君子不奪人所好,你看看這情形,莫非還要做打散鴛鴦的棒子?」

  柳意歡問得雖然不客氣,但話糙理不糙,縱然他身為離澤宮長輩,卻也沒有無故打散情人的道理,更何況司鳳早已被種了情人咒,按規矩來說,也只能算半個離澤宮弟子。

  大宮主面無表情,半晌才淡道:「前輩言重了。」

  柳意歡笑道:「你知道言重就好。這樣吧,我們馬上就走,你們也不要再苦苦相逼,這羅長老嘛……我到了格爾木就將他放了。從此禹司鳳和離澤宮再無瓜葛,你看這交易成不?」

  大宮主微微一笑:「那離澤宮未免太吃虧了些,前輩這算是欺壓小輩嗎?」

  柳意歡瞪圓了眼睛:「怎麼!你還想我現在就放了羅長老不成?那可不行,你們這麼多人,惡狠狠地,羅長老可是我們的救命傘,這會還給你們,老子才是大蠢驢!」

  大宮主一時沉吟不語,那羅長老被柳意歡卡住脖子,呼吸也艱難,然而說起話來還是氣勢洶洶,彷彿被挾持的人不是他自己一樣。

  「宮主,不用理會這狂徒!也不用擔心我。離澤宮是什麼地方,怎能容他們如此放肆!」

  柳意歡用匕首戳了戳他的脖子,哼哼笑道:「師兄,名聲氣魄都是假的,自己的命才是最重要。想不到這麼多年過去,你還是一點沒變,整天假裝大義凜然,瀟洒的很吶!」

  羅長老冷道:「無恥狂徒!我不屑與你說話!宮主,不用顧忌我,立即將他們拿下!」

  柳意歡見大宮主一直不說話,只怕呆久了生變,當即對著天空輕輕吹一聲口哨,只見天邊迅速飛來一柄巨大的石劍,搖搖晃晃停在海邊,竟真的像馬匹,隨傳隨到。

  「你們幾個,先上去。」他吩咐著。

  亭奴點了點頭,帶著禹司鳳和璇璣,先上了石劍,遠遠地等著他。

  柳意歡挾持著羅長老,慢慢後退,雙眼緊緊盯著對面離澤宮諸人的動向,一個也不放過。由於大宮主始終不下指令,眾人都不好動手,也只能眼睜睜看著他把人帶到石劍前。

  「亭奴,給我捆妖繩。」柳意歡頭也不回,定定說著。

  亭奴立即從袖中取出早已準備好的繩子。捆妖繩是在繩中加上咒法的一種法器,一旦被它束縛住,縱然有通天的法力那也使不出來,柳意歡用捆妖繩將羅長老捆個結實,他被繩子拴住之後,氣力也就和普通人差不多,半點也掙扎不得。

  「來!咱們走嘍!」柳意歡一聲歡呼,轉身正要將羅長老提起縱身跳上石劍,忽聽對面璇璣一聲驚呼,他下意識地將羅長老向前一拋,轉身便要迎戰。眼前青影乍閃,卻是那大宮主趁他轉身不備,終於出手。

  柳意歡見他身形猶如鬼魅,動作快若閃電,根本看不清,心中也不由駭然,只將匕首抓起護在身前,待他攻到身前再反擊。

  誰知那大宮主忽然縱身而起,厲聲道:「把人留下!」那一團青影一縱之下居然離地丈余,輕飄飄地飛了起來,這等輕身功夫委實讓人驚駭。眾人見他躍過頭頂,急急落下,伸手便要搶羅長老,一連串的動作猶如行雲流水,尚未反應過來,他人已到面前。

  柳意歡急忙發招攻擊,誰知他袖袍輕輕一甩,將他的匕首捲住,再一帶,匕首脫手而出。他這下吃驚得話都說不出來,抬頭見他兔起鶻落,青袍揚袂,足尖在沙地上一點,砂粒上居然一絲痕迹也沒留下。

  璇璣見他近前,立即抽出崩玉要應戰,卻被禹司鳳一把拉住,略一遲疑,柳意歡已經追了上來,雖然動作不如人家大宮主瀟洒流暢,但速度居然也不慢,抬手去抓他的後背心,大宮主身形一斜,巧巧從他胳膊旁讓了過去,五指微張,猶如撥弦彈琴一般,在他肩上一抓而過。

  「啊!」柳意歡也不知是真是假,痛叫一聲,招式突然一換,兩隻胳膊掄得風車一般,毫無章法,沒頭沒臉朝大宮主身上打去。那模樣看起來不像是比武,倒像是潑婦發狠。

  大宮主一時倒也對他這種打法無可奈何,須知柳意歡要是耍起無賴來,神仙也一時半會沒主意,他只得先後退幾步,哭笑不得地看著他發瘋。

  柳意歡只覺被他拂過的地方越來越冷,像是有什麼東西鑽進了皮膚里,凍住筋脈血管,肩上越來越重,竟像扛了幾十斤重的冰塊一樣。他心知不好,中了他的冰咒,一旦被催動起來,全身的血管都會被凍住,一直凍到心臟,就是大羅金仙也必死無疑。

  他舞了半天胳膊,終於支撐不住,咬牙反手在石劍上一拍,厲聲道:「你們先走!」

  那石劍被他一拍之下,立即微微顫動,大有一飛衝天的氣勢,然而晃得兩下,還是穩住了,沒飛起來。璇璣見他並不上來,不由急道:「柳大哥!你……你不要一個人留下!」

  他恍若未聞,頭也不回,肩上的冰寒一寸一寸往下侵襲,漸漸令人不能動彈。他忽然露出一個猥瑣的笑容,望著大宮主,道:「難怪把宮主的位置傳給你,不簡單吶。」

  大宮主將手一抬,厲聲吩咐:「都拿下了!」

  身後一直按兵不動的離澤宮諸人得令,立即拔劍攻擊。一時間銳利劍氣充斥整個天空,年輕弟子與長老們混雜在一起,密密麻麻一片劍氣的海洋,都是對準了海邊的這幾人,很顯然大宮主是下了決心捨棄羅長老也要維護離澤宮尊嚴,這片巨大劍氣如果放出去,不要說柳意歡,只怕這一片沙灘都會翻天覆地。

  柳意歡深深吸了一口氣,低聲笑道:「這下可不好過了,夠狠毒,好手段!」

  話音一落,忽覺腦後熱浪熏天,他茫然地回頭,只見璇璣手中的崩玉劍又熊熊燃燒起來,無數條細小的火龍在上面飛快地穿梭,急不可耐。她厲聲道:「你們不要欺人太甚!」

  說罷便要揮劍放出火龍。那大宮主先前在宮內早已見識過她三昧真火的厲害,這丫頭很有些古怪,如果逼急了她,那火焰只怕比方才的還要兇猛。三昧真火不同凡火,那是天上的火,離澤宮諸人受不起這等烈火,只怕要死傷慘重。

  他心念急轉,一瞬間想到無數個法子,腳下一動,青影乍閃,一眨眼就衝到璇璣身邊,抬手作勢去搶她的劍。璇璣冷不防他動作這樣快,不由自主後退一步,他中途招式忽變,袖袍一展,竟是抓向旁邊重傷的禹司鳳。

  眾人再也想不到他居然不是來救羅長老,卻是抓禹司鳳的。柳意歡和亭奴都是大吃一驚,然而一個中了冰咒無法動彈,另一個本來就手無縛雞之力,也只能幹瞪著眼。

  那宮主一把抓住禹司鳳的領口,輕輕一提,眼看就要將他拋回去。忽然臉旁一熾,像是被火舌舔了一口,劇痛無比,耳邊傳來璇璣森然的聲音:「放下他!」

  他認定璇璣經驗不足,又自負於自己的速度,竟恍若不聞,足下一點,倒退了幾丈,正要聚力縱身而起,卻見眼前火光大盛,無數條火龍奔騰而來,竟比他還要快上數倍。大宮主心下大駭,再也顧不得禹司鳳,一把丟開他,急急後退,卻仍是遲了一步,被其中一條火龍咬住胸口,擦過去。天火焚燒,其痛楚無法用言語描述,縱然沉穩如他,也痛得嘶聲大吼,被一眾火龍掀翻過去,仰面躺在沙地上,生死不卜。

  離澤宮諸人見宮主居然被重傷,都是大驚失色,再也顧不得放劍氣,紛紛搶上前來查看傷勢。

  柳意歡不顧自己身上冰咒蔓延,先將禹司鳳搶了過來,亭奴順勢將他二人抓上石劍。柳意歡喘息未定,一把將動彈不得的羅長老推下去,他在沙地上滾了好幾圈,目光猶如要殺人一般,死死瞪著柳意歡。他呵呵一笑,低聲道:「師兄你保重吧,咱們後會無期!」說罷再次勉力拍了拍石劍,道:「快、快走!」

  石劍終於微微晃動起來,一飛衝天,霎時隱沒在雲端天際,再也見不到蹤影。

第三卷 無心璇璣 第五十章 離澤宮(七)

  這一番驚心動魄的搶人行動暫時算得上是圓滿落幕,只是柳意歡中的冰咒很是毒辣,不知如何消除。好在他甚是硬氣,埋頭不吭一聲,管璇璣借了崩玉劍貼在肩膀那塊。崩玉劍性極烈,靠在肩上融融而有暖意,好歹也能讓那冰凍速度減緩一些。

  他受了傷,御劍再也飛不遠,只能先回到格爾木。璇璣見他一落地就暈了過去,不由急道:「怎麼辦?要怎麼解開冰咒?」

  亭奴和禹司鳳都是神色凝重,過得一會,亭奴才道:「冰咒隱伏在筋脈內臟之中,最難消除。就我所知,只有兩種法子可以解,一是找那下咒之人解開;二是用相剋的咒法抵消了去。」

  他後面的話沒說出來,眾人都明白這兩個法子可行性幾乎為零。先不說大宮主被璇璣的火龍給燒傷,死沒死也不清楚,就算沒死,他肯定也不會過來解開冰咒的。而冰咒屬於水行,與水相剋的是土,這裡誰也不會御土術,也只能幹瞪著眼。

  三人商量了半天,也想不出個好法子,眼見柳意歡凍得嘴唇烏紫,渾身打顫,他們急忙多加了三四床棉被蓋在他身上,又喚小二送了四個巨大的火盆,放在屋角熊熊點燃。亭奴解開柳意歡的衣裳,只見他右邊從肩膀開始,一直到整條胳膊,都變成了淡淡的青色,那青色又有漸漸往左邊蔓延的趨勢。

  他立即將崩玉靠在那青色的邊緣處,只覺蔓延的速度似乎減緩了一些,當即回頭道:「璇璣,你去格爾木的藥鋪問問,有沒有晒乾的玉枝草賣。如果有,先買上二兩回來熬湯。」

  璇璣一聽玉枝草三個字,立即道:「是崑崙玉枝草嗎?」

  亭奴微微一愣,「有崑崙玉枝草自然是極好的,但那種十分珍貴,想來這裡是沒得賣,普通的玉枝草便也可以。」

  璇璣趕緊翻出自己的香囊,從裡面掏出一把異香撲鼻的乾草,道:「我這裡有崑崙玉枝草!小陽峰上長了很多,是用來喂靈獸的。我見它很香,所以晒乾了拿來裝香囊……你看看,能用嗎?」

  亭奴大喜過望,急忙將那一卷乾草接過來,一根根抽出細細端詳,只見葉長而纖細,上面螺紋不斷,正是極其珍貴的崑崙玉枝草。這種玉枝草還會結出玉枝果,用來餵養靈獸,聚集靈氣,是再好不過的。

  他笑道:「天下像你這樣奢侈的人真是少見,居然用玉枝草做香囊,若是教那些藥鋪老闆看見,必然要氣得吐血。」

  璇璣瞪圓一雙妙目,不明所以。

  原來玉枝草本身已經是很昂貴的藥物,崑崙玉枝草更是可遇不可求的寶物。多少藥鋪老闆為了一兩枝崑崙玉枝草削尖了腦袋找門路進貨,市價被炒到了離譜的高價,簡直比最好的野山參還要貴重。所以璇璣沒事拿它做香囊,無異於暴殄天物,那些迂腐的老頭子們如果知道,只怕會詛咒天雷劈死她。

  既然有了玉枝草,當下眾人更不多話,璇璣和禹司鳳去樓下熬藥,亭奴留在客房裡照看柳意歡,打了熱水幫他擦身上。

  璇璣依照吩咐,先把玉枝草小心洗乾淨,再放進藥罐里兌了一半的水,一半的酒,放在爐子上小火煎熬。忽覺旁邊有人盯著自己,她回頭,正對上禹司鳳含笑的雙目,她臉上微微一紅,忍不住用手撥了一下黏在腮邊的發,低聲道:「怎麼,我臉上有東西嗎?」

  他搖了搖頭,過去緊緊握住她的手,貼近自己的心口。璇璣又驚又喜,只覺他似乎比先前大膽了許多,雖然不明白是怎麼搞的,然而心底到底歡喜,隔了半天,才喃喃道:「司鳳……你、你不會後悔吧?柳大哥說……你以後永遠也回不到故土了……是我害得你,我不知道該怎麼補償才好。」

  他還是搖頭,過一會,才道:「你我之間,何必說補償。我一直患得患失,為咒語所困,看不透這件事。直到現在才明白,想不通的是自己。」

  他見璇璣似懂非懂,不由微微一笑,低聲道:「我們會永遠在一起,再也不分開。」

  璇璣心中歡喜到了極致,忽然笑道:「司鳳,我們要趕緊變強!然後去不周山把玲瓏六師兄二師兄他們統統救回來,救回來之後,我們就四處遊山玩水,好不好?」

  他只是笑,不知想到了什麼,眉間忽而染上愁色,凝神不知想什麼。

  璇璣低聲道:「你是想情人咒的事情?那個面具一直沒笑……會有反噬吧?」

  禹司鳳微微一愣,道:「不是。如今我心中再無惶恐,情人咒也奈我不得。我是想……是想……」

  想什麼?璇璣黑白分明的眸子盯著他。

  終於,他嘆了一聲,低語:「我在想師父……他將我帶大,如今卻……我擔心他的傷勢。就這樣一聲告別也沒有的走了,實在辜負他的恩情。」

  璇璣想到是自己把大宮主打傷,有些尷尬,摸了摸耳朵,輕道:「對不起,是我太衝動……下次……我和你一起去離澤宮向他賠禮道歉,求他原諒,我會說動他的。一定。」

  禹司鳳「嗤」地一笑,在她頭上一揉,「你那個口才……還是不能指望你。其實,只要能天天和你一起,我便非常滿足了,這一切,都不枉。」

  璇璣忍不住抱住他,耳朵貼著他的心口,聽著他穩定的心跳,只覺他的懷抱溫暖馥郁。禹司鳳張開雙手環住她,這樣溫柔的擁抱,比任何緊密熾熱的相擁都要讓人心動。璇璣輕聲道:「司鳳,柳大哥曾問我,能為你做到什麼地步。他說你捨棄了所有退路,我卻有很多條退路。可是他一點也不明白,就算有很多退路,那些路上沒有你,也無趣的很。眼下咱們在一起了,就只有一條路可以走,誰也不可以丟下誰,不管是誰,在這條路上走失,都是沒有退路的事情。我……也和你一樣,沒退路了,這下……再也不會有人說我對你不起……其實、其實我……」

  她似是說到了什麼難題,卡在那裡,不知如何繼續。

  禹司鳳撫著她的臉頰,低聲笑道:「你何時多了這麼些小心思,我竟第一次知道。」

  璇璣漲紅了臉,囁嚅:「有時候……也會想的……我又不是木頭人……」

  身後的玉枝草咕嘟咕嘟冒著泡泡,異香溢出了好遠,惹得客棧里的人都尋香過來問煮什麼。璇璣和禹司鳳急忙分開,仍有些害羞,耳朵根子都紅了。眼看那玉枝草煮的剛好,兩人穩穩潷了一碗出來,見對方面上都還留著潮紅,不由相視一笑。

  崑崙玉枝草總算將柳意歡身上的冰咒暫時壓制住,縮在右肩上,烏青的一大塊。亭奴說,半年之內沒有大礙,只要在半年內找到會御土術的人,那麼柳意歡這條右胳膊還是穩穩掛在那裡,不會壞死。過了半年,那便危險了,為了不讓冰咒將心臟凍住,他將不得不把右膀子斬斷。

  「老子才不要斷一隻手!不然這生意做得太不划算!」柳意歡躺在床上,口沫橫飛地說著,他說一句,對面的禹司鳳和璇璣就點一下頭。禹司鳳手裡端著一碗湯,小心翼翼送到他嘴邊,笑道:「柳大哥你放心,我一定替你找到御土之人。來,先把湯喝了。」

  柳意歡把眼睛一瞪,理所當然:「廢話,當然要你們小兩口來找。我這傷是為了誰才負的?你們幫忙,那是天經地義,不幫忙才是狼心狗肺!」

  禹司鳳無奈地點頭,將湯勺塞進他嘴裡,省得他繼續嚷嚷,說難聽話。

  璇璣說道:「柳大哥,你知道那些幫派有會御土術的人?我和司鳳打算明天就動身去找。」

  柳意歡喝了大半碗湯,才笑道:「明天就走也不必。我嘛,開個玩笑而已。這傷留在胳膊上,不疼不癢的,沒大礙。我這段時間還有些私事要辦,等不得你們去找人。再過幾個月不是要開簪花大會嗎?四大派的人都會聚集在浮玉島,那裡面人才濟濟,必定有會土咒的人,咱們到時候就在島上見。」

  禹司鳳微微一驚:「你……不和我們一起嗎?可是你的傷……」

  柳意歡搖頭道:「半年後才會發作,無妨。我一個大老爺們,才不愛和你們兩個小鬼扯一起。別看我這樣,也有正經事要做的。」

  他的正經事就是嫖妓喝酒吧?璇璣和禹司鳳一臉無奈地看著他。

  「那,大哥你是回慶陽?」禹司鳳想起他先前和離澤宮的恩怨,這次又傷了宮主,他一個人在外面盪,實在讓人放心不下。

  「不,我換個地方玩……哦不,我另有要去的地方,你問這麼多幹嘛?」柳意歡又把眼睛瞪成了銅鈴。

  禹司鳳搖頭道:「大哥,我是擔心你。」

  柳意歡怔了一下,登時兩眼放光,嘴角一咧,露出一個招牌的猥瑣笑容,勾住他的脖子一個勁晃,笑道:「你這小子你這小子!還以為你有女人就忘了老子呢!」

  禹司鳳傷勢還沒好,被他這樣三晃兩不晃,頭暈目眩,只得叫道:「好好!大哥你自去,我們……不纏著你。」

  柳意歡把他放開,道:「你們跟著我也沒什麼用,你傷勢還沒好,走不得遠路,留下來安心養傷就是。回頭在浮玉島見,萬事大吉。」

  忽然想到什麼,又道:「我要帶著亭奴,有事需要他幫忙。」

  他一定又要把亭奴帶壞!璇璣懷疑地看著他,想到上次在妓院看到一向溫文爾雅的亭奴居然被他教唆的坦然面對妓女,她就覺得眼前此人是個壞蛋。

  柳意歡咳了兩聲,「不要這樣看我,你已經是小鳳凰的人了,要守婦道……」

  「大哥!」禹司鳳哭笑不得。

  柳意歡笑了兩聲,忽然正了神色,說道:「玩笑就不開了。你們兩個人留在這裡,璇璣好好照顧小鳳凰,他的傷勢不輕,加上這番顛簸,想必傷了元氣,須得好好靜養才是。其實我的意思是最好不要留在格爾木,這裡離不周山太近,我怕他日生變……但他的傷不適合再走遠路,只能留下來。總之,你們一切小心。璇璣你也莫要再衝動,許多事情不是你想的那麼簡單。所有的事情,都等到簪花大會咱們碰面之後再說,明白嗎?」

  兩人難得見到他這樣正經說話,急忙點頭。

  柳意歡長長吁了一口氣,靠回床頭,輕道:「說起來,小紫狐也是下落不明……盼她逃過這一劫才好呢。」

  璇璣心中一顫,急道:「柳大哥知道她的下落?」

  柳意歡微微一笑,低聲道:「該來的總會來,該遭的劫躲也躲不過去。各人自有緣法,日後有因緣,自然得以相見。」

  兩人知道他當日用天眼看過,想必心中有數,只是天機不可泄露,他就算知道,也不能說。聽他的意思,紫狐應當沒有什麼危險,璇璣便鬆了一口氣。

  柳意歡喝完湯,把碗一丟,躺回床上用被子把頭一蒙,叫道:「我要睡覺了!你們快出去吧!非禮勿視啊!」

  璇璣和禹司鳳忍俊不禁,互看一眼,這才攜手走出客房。

第四卷 華夢驟裂 第一章 情怯(一)

  自柳意歡和亭奴走了之後,春夏交替,過了差不多小半年的樣子。禹司鳳的傷勢好了大半,只是遭遇陰雨天氣時,舊傷會隱隱作痛,但這方面是速求不來的,只有慢慢調理。

  傷愈之後,他怕自己長時間卧床靜養,耽誤了修為,早早便和璇璣約定了每日拆解劍招,修鍊法術,不求精進,但求不退步。他二人沒事就開始學對方門派里的劍法妙招,居然略有心得,在某些方面對自己功力的缺陷倒是一種彌補。

  本來天下修仙招數千變萬化,沒有毫無破綻的招式,各個門派之間很有些互補,譬如靈動補足了樸拙,穩健補足虛浮。離澤宮的修行套路比浮玉島還講究輕、巧、快,然而招式上卻並無過多華麗,和浮玉島雙劍合璧的絢麗華美比較起來,黯然失色得多,不過忽東忽西忽左忽右,身形詭異讓人摸不著頭腦,倒也是浮玉島萬萬不及的。更有很多招式非人力所能辦到,若非輕身功夫像那大宮主一樣出眾,發起招來也像老鵝拍翅,笨拙的很。

  璇璣的輕身功夫在少陽派年輕一輩的弟子中已經算非常出色的了,但這些招式她也學不來,看禹司鳳那樣輕飄飄一個折身,一個反轉,輕鬆得像吃葡萄,輪到她自己,不是半途中跌下來,就是來不及出招。她以前跟著楚影紅修行,何曾遇過這種窘境,無論怎樣困難的法術招式,從來沒有教過三遍以上的,這次卻在禹司鳳面前丟了大臉,他雖然不在意,只說這套功夫外人學不來,但璇璣自己不這麼想。

  她執拗起來,誰都掰不過她,簡直是卯足了勁,和它們對上了,每天鑽進去練,一練就是一整天功夫,連飯都顧不上吃,頗有點走火入魔的味道。最後在禹司鳳能把少陽派的瑤華劍法使得如行雲流水一般熟練時,她也終於勉強過關了。

  「這套劍法,簡直是背後有翅膀的人才能學會。」

  璇璣苦苦鑽研了幾個月,最後還是沒能大成功,不得不哭喪著臉放棄。然而想到自己花了這麼久的功夫卻沒成什麼模樣,到底還是不甘抱怨了一下。

  禹司鳳剛剛練完劍法,額上滿是汗水,順著頭髮滴下來。聽她這樣抱怨,便笑著走過來:「已經很不錯了,你能練到這樣的地步。有些人一輩子也學不會的。」

  璇璣自己也是滿身汗水,把劍收回去,往石頭上一坐,嘆道:「爹爹說過,天下間的修仙功夫,有的是大眾,有的是小眾。所謂大眾呢,就像我們少陽派這樣的,誰都能學,也能學出個結果,但真正學精了,卻非常困難。我想,小眾大概就是你們離澤宮的功夫了,簡直是獨門絕技,挑人才能學會的。」

  禹司鳳但笑不語。兩人並肩坐在大青石上,林間微風陣陣,令人通體舒暢。這裡是他們找到的秘密修行場所,難得樹林中有一塊地勢寬敞的地方,足夠施展開身手。此時正值盛夏,驕陽如火,方圓百里都被那陽光曬得白花花一片,氣都透不過來,這裡卻有綠樹成蔭,比外面要陰涼多了。

  這地方是璇璣找到的,她曾自嘲,自己最大的本事不是別的,而是找享福偷懶的好地方。無論身處什麼樣的環境,她都有本事第一時間找到最舒服的位置靠上去,如今看來,此話不假。

  璇璣剛才練劍出了一身汗,如今被林間的風一吹,頓時渾身清爽。她忍不住往石頭上一躺,像一隻大貓,把腦袋枕在禹司鳳的腿上,一面輕道:「不知道柳大哥他們現在在幹什麼。」

  禹司鳳想了想,一本正經地說道:「大概是在妓院喝酒吧。」

  「他……難道沒有不在妓院的時候?」

  「有的。那大概就是在酒館裡喝酒。」

  璇璣默然。過一會,又道:「為什麼你一直不告訴我,柳大哥以前和離澤宮有什麼齟齬?」

  禹司鳳沉默半晌,道:「陳年舊事,何必再說。其實我也不是很清楚。很小的時候我就認識他了,不過第一次見他,是在離澤宮的地牢里。那會他第一次試圖逃出離澤宮,卻被人抓了回來。」

  璇璣問道:「他為什麼要逃?」難道也是因為外面有個他放不下的人嗎?想到這裡,她臉上微微一紅。

  禹司鳳沒發現她的小心思,繼續說道:「是因為他受不了離澤宮的規矩吧。柳大哥是個酷愛自由的人,不喜歡別人管著自己。我第一次見他,被他用一個果子逗了過去,聽他說了一下午的笑話,從此覺得這人很好……和師父師伯們給我的感覺都不一樣。」

  他似是想到什麼有趣的東西,笑了笑,「那以後我天天溜去地牢里找他玩,他每天都說……嗯,說很多有趣的東西。我們就這樣漸漸熟悉了。」

  其實柳意歡那時候一個人被關在地牢里,無聊的要死,有個小孩兒陪自己玩那是再好不過的。他這個人哪裡來的什麼禮義廉恥的觀念,根本就是為老不尊,他每天都和禹司鳳大說女人經,完全是個急色鬼的模樣,居然沒把禹司鳳教壞成為一代色魔,也算是幸運。

  「後來老宮主死了,留下遺言讓放他出去,這就算逐出師門了。那天我去找他,他問我,要不要和他走,我……」

  他忽然頓了一下,眼睛眯起來,半晌,才道:「就是這些了。他的事情我也只知道這麼多。」

  璇璣奇道:「你沒說自己有沒有答應和他走啊。」

  禹司鳳低聲道:「因為我不記得了。那一年所有的事情,發生過什麼,我完全不記得。」

  兩人都是無語。在石頭上靠了一會,天色漸漸暗了下來,禹司鳳拍拍她的腦袋,柔聲道:「走吧,該回客棧了。晚上這裡蚊蟲多。」

  有時候,他會想起一些支離破碎的片段,關於那一段莫名其妙被削減的回憶。拼湊不到一起,他總是會忘記。那一年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他到底有沒有答應柳意歡的詢問。去問他,他也只是笑,賣關子不說話,被問急了,他就會老一套的四兩撥千斤:有沒有答應——不重要。重要的是小鳳凰還和我親密,像小時候一樣。這樣就足夠了嘛!

  吃完晚飯,璇璣很乖地回自己房間了。其實剛開始的日子她是纏著要和他睡一起的,可是這次禹司鳳說什麼都不肯答應,好像她要進來和他睡一張床,她就成了洪水猛獸一樣。強人所難向來不是璇璣的專長,磨了一陣子看他還是絲毫不肯鬆口,也只得乖乖地和他一人一間房。她覺得很可惜,那一夜和他睡在一張被子里,很溫暖,偶爾想起要重溫,他卻不肯了,她也只能在心裡小聲嘀咕他冷酷無情。

  對於這件事,禹司鳳甚是強硬,冷下臉拒絕她,其實也是有自己的苦衷。他們一無媒妁之言,二無父母首肯,就算修仙者沒那麼多世俗規矩,但年輕男女無緣無故住一間房,對自己沒什麼,對璇璣來說卻不算什麼好事。更何況他的傷勢已然大好,兩人又都是血氣方剛的少年,萬一一個把持不定,自己豈不是害了她。

  俗話說,近情情怯,以前兩人尚未表露心跡,處於曖昧的時候,他倒是頗為膽大。如今真正放下所有顧慮,他卻不敢了,彷彿放縱了自己的慾念,就是褻瀆她一樣。越是真正靠近那個人,心中千萬般狂想反而一一收斂起來,情怯,莫過於如此。

  禹司鳳剔亮燈火,從包袱里取出皇曆細細翻看,算著簪花大會的日子。還有四個月,可以做的事情很多。格爾木這裡一直沒什麼風吹草動,更不見烏童有什麼動靜,這種現象並不能讓人安心。倘若他不停地派人來搗亂,反而更好些。如今的情況,像是暴風雨前的寧靜。

  前兩天收到柳意歡的信,說前段時間鬧得沸沸揚揚的定海鐵索事件,如今全部銷聲匿跡,所有的妖魔彷彿都在一天之內消失,就像他們從來沒有進行過破壞鐵索的事情一樣。

  「不祥之兆」——柳意歡用硃砂筆在後面寫了這四個觸目驚心的大字,讓他沉吟了很久。

  烏童曾說,他是右副堂主,那麼在他之上應當還有左副堂主和正堂主兩人。如今的情況明顯是敵暗我明,他們對四大派的行蹤瞭若指掌,而褚磊他們卻連其他兩個堂主是誰都不知道,更不用說這個堂中規模如何,目的為何。烏童很明顯對定海鐵索一事並不上心,他的目標應當是把少陽給剷平,那麼,其他兩個堂主對他這種野心究竟是清楚呢,還是被蒙在鼓裡?

  他皺眉沉吟,忽聽窗外傳來一陣撲簌簌的聲音,像是什麼東西在拍打著翅膀,紗紙糊的窗面外,透出一團暈染的紅光。禹司鳳生性謹慎,當即吹滅了燭火,悄聲走到窗邊,凝神去聽,一時竟不開窗。

  誰知隔壁卻吱呀一聲把窗戶打開了——璇璣!她這個沒戒備心的丫頭!他正要出聲阻止,卻聽她歡喜地笑道:「呀!是爹爹的紅鸞!你怎麼會來這裡?」禹司鳳心頭當即一寬,卻還是留著一絲戒備,輕輕吹了一聲口哨,將袖中的小銀花喚醒,然後推開窗戶,只要外面有任何異常,小銀花便會立即發作。

  他二人的窗檯是相連的,推開窗戶便見到一隻火紅艷麗的鸞鳥站在上面,昂首傲視,頗有氣勢,正是褚磊養的靈獸。璇璣見紅鸞腳上套著一枚鐵環,上面刻著少陽的標記花紋,立即抽了出來,奇道:「爹爹怎麼會用紅鸞給我們送信?太浪費了。」

  那紅鸞輕輕叫了一聲,猶如珠玉濺碎,分外好聽,跟著把翅膀一拍,鑽進了禹司鳳的房間里,落在桌上左右走動,最後停在那裡不動彈了。璇璣「啊」地叫了一聲,「你怎麼進司鳳的房間啊!呃……司鳳……」她的聲音突然變得可憐兮兮,「事出有因,我、我能暫時去你房間嗎?」

  原來禹司鳳當時拒絕她的神情甚是嚴厲,害她以為自己做了什麼錯事,所以每次提到去他房間,都有些戰戰兢兢。

  禹司鳳也是一頭霧水,不明白褚磊有什麼事情,便答道:「你過來吧。」

  話音一落,對面那個綠衣少女一溜煙就從窗口鑽了過來,笑得眼睛都眯了起來,把取出的那個字條一晃,道:「來,看爹有什麼事。」

第四卷 華夢驟裂 第二章 情怯(二)

  然而不看還好,一看之下,兩人都是大吃一驚,褚磊劈頭第一句話就是:逆徒鍾敏言,背棄師門,犯下滔天罪行。即日起逐出師門,從此與少陽派再無瓜葛,特立此狀。

  璇璣大驚道:「他……他居然昭告天下!把六師兄逐出師門了!」

  禹司鳳一把奪過字條,飛快地看了一遍,臉色登時蒼白,輕道:「他……把陳敏覺殺了!還將屍體丟在少陽派大門口!所有人都看見了!」

  璇璣倒抽一口氣,兩人怔怔互看了半晌,她忽然低聲道:「我不相信!六師兄不會做這種事!他、他從小就是嘴硬心軟的人……他絕對不會殺二師兄的!」

  禹司鳳搖了搖頭,良久,才道:「你爹爹為了此事震怒不已,誓要將他捉拿歸案。吩咐我們如果見到他……不許手下留情。還說這次是那些妖魔的挑釁,我們出門在外,要小心謹慎,所以派了紅鸞出來尋找咱們,留下它,當作幫手。」

  他又看了看字條下的日期:庚子月丙卯日,是半個月之前了,褚磊並不確定他們是否還留在格爾木,故而讓紅鸞四處尋找,花了這許多時間。

  璇璣緊緊攥著衣角,臉色發白,半晌,還是那句話:「我不信!」

  禹司鳳嘆了一口氣,將那字條攤在桌上,低語:「我也不信。我現在就想去不周山,找敏言問個明白!」

  璇璣急忙起身道:「那我們現在就……」忽然轉念一想,當即坐了回去,搖頭道:「不,不去。」

  她抓住禹司鳳的袖子,低聲道:「你的傷勢沒有完全好透,我不會再投入任何險境,更何況,以我們倆的本事,闖進去也只有死路一條。」

  禹司鳳沒想到她也有冷靜理智的時候,不由一愣。璇璣的手攥得死緊,似是竭力壓抑心中的惶恐,隔一會,平靜了一些,道:「我們還沒變強,還沒到能毫髮無傷把他們救回來的時候。總有一天……總有一天……」

  她內心顯然激動之極,蒼白的嘴唇微微顫抖,眼中淚水瑩然,卻被她用力壓抑住,「二師兄的仇,六師兄的仇,玲瓏的仇……我一定會找烏童討回來!」

  禹司鳳抬手攬住她的肩膀,將她的腦袋按進懷中,柔聲道:「你能這樣想,就證明你長大了許多。這些仇,我陪你一起報,兩個人總比一個人要好。」

  她默默點頭,柔軟的頭髮貼著他的脖子,又麻又癢。他心中又是一盪,然而到底是沒心情,只嘆了一聲,道:「咱們明天離開這裡吧,去慶陽。看看柳大哥是不是在那裡。」

  璇璣還是點頭,不說話。

  禹司鳳只覺氣氛漸漸尷尬起來,雖說兩人都為了鍾敏言的事情心神激蕩,然而到底夜深了,她一個女孩子留在這裡,還蜷縮在自己懷裡,怎麼也不太好。桌上的紅鸞抬頭看看他倆,低叫了兩聲,又把腦袋縮回翅膀下,繼續睡覺。看起來它和璇璣一樣,也很喜歡禹司鳳的房間。

  「璇璣……夜深了,你回房休息吧。明早咱們還要趕路。」他柔聲說著,摸了摸她的頭髮。

  她悶聲「嗯」了一下,終於坐直身體,臉上濕漉漉地,幾顆淚珠還留在腮邊,神情凄然,看上去甚是楚楚可憐。他下意識地用手去擦,誰知越擦越多,她的眼淚簌簌落在他掌心,滾燙的。

  「璇璣。」他的聲音聽起來像一聲嘆息。

  她搖了搖頭,可憐兮兮地說道:「司鳳……我不想回去,心裡難受……你……你陪我說說話好不好?」

  禹司鳳輕道:「說什麼?」

  她哽住,片刻,突然推開他的手,低聲道:「你是不是很討厭我?我讓你覺得煩了?」

  禹司鳳心中一驚,急道:「沒有!你怎麼……」

  她低聲道:「你是越來越討厭我了,以前你不會這樣的……難道,我又做錯了什麼事?我這個笨蛋,總是會犯錯,而且自己還不明白到底錯在哪裡……你會覺得煩也很正常,有時候我自己都會覺得煩……」

  「璇璣。」他提高了聲音。

  她愣了一下,眨眨眼睛,睫毛上的淚珠掉下來,落在手背上。

  「你要是覺得……和我一起不開心,你、你就回……」

  「回哪裡?」他的聲音忽然變得尖銳起來。璇璣一驚,抬頭看他,只覺他臉色蒼白,雙目卻幽深,定定望著自己,定定問道:「你想說,讓我回離澤宮?」

  璇璣忽然跳了起來,一把抱住他的脖子,哭道:「明明是你不好!為什麼每次都說得好像是我的錯?司鳳!我不要你走的!你……你不要這樣好不好?!」

  禹司鳳不防她突然激動起來,被她這樣用力一撲,登時朝後仰翻過去,兩人噗通一聲摔在地上,璇璣只覺胳膊一陣劇痛,立即忘了哭,只顧著齜牙咧嘴地抱著膀子了。

  「別動,我看看。」禹司鳳躺在地上,將她的胳膊拉到眼前,捋起袖子,果然手肘那裡擦破了油皮,快要流血的樣子。他立即從腰間皮囊里找出傷葯,細細塗在上面,最後又緊緊扎了一層繃帶。

  璇璣這時倒也顧不得哭了,撲扇著睫毛,只知道護疼。忽覺他低頭,在她手腕的地方輕輕一吻,熾熱的唇,漸漸往上蔓延,最後吻在她手肘里最敏感的那塊皮膚上。她忍不住「啊」了一聲,臉漲得通紅,要抽手,卻抽不回來,好像胳膊上那塊傷也不怎麼疼了。

  「璇璣。」他叫她,忽然微微一笑,朝她勾了勾手指,「過來,我有話要說。」

  她猶豫了一下,不知為何突然膽怯起來,紅著臉搖了搖頭,撐著地想站起來,誰知他將她的胳膊一拉,她又摔了回去,撞在他身上,兩人摔成一團。

  「傷!傷!」她叫著,趕緊撐起身子,就怕壓到他胸口,後腦勺忽然被他用力一壓,又跌回去,臉頰上一熱,卻是他貼了上來。兩人的臉頰緊緊貼在一起,他的胳膊如此有力,幾乎要將她揉進身體里。璇璣只覺胸膛里像被放了一隻小兔子,跳得太快,忍不住輕輕叫他:「司鳳……」

  他按住她的後頸項,喃喃道:「別說話。這樣就好……」

  璇璣像個木頭人,靠在他臉頰旁一動不動,連呼吸也不敢喘大了,心裡只覺他倆這樣的姿勢很怪異,有床不睡非要睡地上,像在玩疊羅漢。可是不知為何,她越來越緊張,好像要窒息一樣,隱隱約約有一種本能,像個小鉤子,一刻不停地鉤著她,提醒她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事情。

  良久,禹司鳳突然沉沉一笑,低聲道:「我們倆,有時候真像傻瓜一樣。」

  璇璣轉過臉去,嘴唇不小心擦過他的臉頰,臉上一紅,急忙道:「我……我……」

  他偏頭,在她頰上也是一吻,輕道:「我永遠也不會覺得你煩。璇璣,是我自己太笨拙了,和你沒關係。」

  她怯生生地看著他,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禹司鳳展眉一笑,道:「眼下這樣也太不成體統。咱們好好的上床,躺下說話,好不好?」

  他將她攔腰抱起,起身走到床邊,鋪開被子,輕輕把她放上去。璇璣臉上猛然一紅,一種怪異的感覺襲上心頭,趕緊坐起來,低聲道:「不、不……還是算了,我回房睡覺。」

  他並不阻攔,只笑道:「不用我再陪著說話?」

  她慌亂地搖頭,「不、不……我覺得……這樣似乎不太好……雖然……不知道為什麼……還是回去了。」

  她起身就要走,誰知他一把攬住她的腰,天旋地轉,她又給帶回床上,跌躺在上面。身上忽然一重,卻是他壓了上來。璇璣只覺心中戰慄,舌尖都有些酥麻,怔怔看著他漆黑的雙眼,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他忽然低下頭,灼熱的鼻息,擦過她的唇。璇璣從喉嚨里發出一串呻吟,急忙把腦袋別過去,從頭到腳似要燒起來一般。只覺他貼著耳朵,低聲道:「不要這樣毫無防備,我不是聖人。」

  她緊緊閉上眼,不知是在怕什麼,還是在期待什麼。等了半晌,身上忽然輕了,耳邊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她急忙睜開眼,卻見他一臉輕鬆,沒事人一樣地脫了外衣鑽進被子里,然後拍了拍身邊的枕頭,笑道:「僅此一次,下不為例。過來吧,我陪你說話。」

  璇璣心中又是茫然又是緊張,隱約還有些失落。怔了良久,終於爬過去,大貓一樣賴在他身上,低聲道:「你說的沒錯,我們倆有時候還真是傻瓜。不過最大的傻瓜還是我。」

  他低低一笑,胸膛上傳來震動。璇璣只覺渾身上下都泡在溫暖的水裡一樣,舒坦的不行,懶洋洋地玩著他的手指。小銀花大概是被他倆剛才的一番「激烈搏鬥」給驚動了,遲疑地從他中衣袖口裡鑽出來,冰涼的信子在璇璣手心一吐,像在詢問。

  璇璣一見到它,腦中靈光一閃,叫道:「司鳳!我也養一隻靈獸好不好?」

  原來她見眾多修仙者都有靈獸,關鍵時刻總能幫上很多忙,自己不如也馴養一個,如虎添翼。

  她越想越覺得這個想法不錯,如數家珍一般地念道:「眼下你會了瑤華劍法,陽闕功也有了起色,我呢,還沒把你們離澤宮的劍術給練熟練。以後要去不周山救人,這樣半吊子可不行。養一隻靈獸,最好是會飛,或者身體輕盈的那種,有它相助,那個劍法應該能比現在威力大上許多。」

  禹司鳳說道:「養靈獸可不是養寵物,一年半載怎麼會有起色。除非能捉到厲害的妖魔,如果要像小銀花這樣從小養到大,不花個十幾年功夫,它根本幫不上什麼忙。」

  「那我們就去捉厲害的妖魔。」

  璇璣看了看自己的手,忽然嘆了一口氣,輕道:「如果我能隨時隨地用三昧真火,像在不周山和離澤宮那樣,咱們就什麼也不用擔心了。可是這法術時靈時不靈,沒辦法仰仗它。」

  禹司鳳笑道:「那就不要仰仗,踏踏實實修鍊。至於靈獸的事,以後總有機會遇到投緣的,一時急著找,未必能找到好的。」

  璇璣點了點頭,漸漸只覺眼皮厚重,倦意襲來。她打個呵欠,拉過被子鑽進去,貼著他的肩膀,蹭兩下,低聲道:「司鳳……回頭參加簪花大會的時候,咱們一起向爹爹求情,好不好?」

  禹司鳳微微一愣,才明白她對鍾敏言的事情還是耿耿於懷。他笑了笑,點頭道:「好。他老人家興許是正在氣頭上,就像上次在祭神台……我想,你二師兄不會是敏言殺的,他不是那種人。這中間可能有誤會或者陰謀。」

  璇璣低低答應了一聲,鼻息漸沉,竟是墜入了夢鄉。禹司鳳替她掖好被角,正要將床頭的蠟燭吹熄,忽聽她低低叫了一聲:「二師兄……萬花筒……你、你別走……」想來她是夢到了小時候在少陽派的情景,陳敏覺在她被烏童刺傷之後,怕她無聊,特地送了個萬花筒過來給她玩,以後也沒要回去,很長一段時間都是她在小陽峰排遣時間的玩具。

  「璇璣?」禹司鳳叫了她一聲,低頭去看,卻見她雙眉緊蹙,眼睫上凝著大顆的淚珠,似是在做夢,一面喃喃道:「萬花筒……二師兄……對不起……」

  他長嘆一聲,想起這幾個月的劇變,心中竟有一絲蒼涼的味道,久不能寐。

第四卷 華夢驟裂 第三章 靈獸(一)

  第二日,兩人便離開了格爾木,御劍直飛慶陽,尋找柳意歡。本來禹司鳳料定了柳意歡的性子,肯定是留在慶陽花天酒地的,誰知這次他卻算錯了,柳意歡的確沒在慶陽,問了妓院老鴇,也說他好幾個月沒出現了。他們撲了個空,頓時不知下一步該怎麼走。

  「要不先回少陽派吧?我想看看玲瓏。」出了嬌紅坊大門,璇璣立即提議。

  禹司鳳在心中盤算一番,離簪花大會還有四個月,現在就回少陽派未免為時過早,何況少陽上下如今一定對鍾敏言頗多微詞,依璇璣的性子,聽到那些風言風語,一定會鬱悶,到時候兩邊都鬧得不開心。

  「你不是想找靈獸嗎?」他笑著說,「我知道往西有一座山,叫眾獸山,裡面妖魔眾多。咱們不妨去那裡看看,挑選一番。」

  璇璣雙眼登時一亮,「好呀……可是,你不是說選靈獸的事情不能急嗎?」

  禹司鳳咳了一聲,笑道:「是不能急。不過去看看也好,有緣的話,轉首之間就能遇到屬於自己的靈獸。」

  璇璣嚇了一跳,原來她把「轉首之間」聽成了「斬首之間」,茫茫然想著如果要斬首才能得到靈獸,那這顆腦袋要不要小小放棄一回。既然要斬首,那為什麼爹爹司鳳他們有靈獸的人,腦袋還安穩地留在脖子上?真是奇怪也哉……

  「發什麼呆?走吧。」禹司鳳叫了她一聲。

  璇璣追上去,連聲說道:「現在就去嗎?難道不找個飯館先吃飯?」

  飯畢,兩人御劍飛往眾獸山的時候,璇璣忽然覺得下面的景色很熟悉,想了半天,突然叫道:「啊!鹿台山!司鳳,你還記得嗎?咱們來過這裡!」

  禹司鳳點了點頭,兩人都想起四年前和大人們一起來捉妖的場景。那時候他們兩人對彼此的第一印象都超級爛,禹司鳳還罵過她惡女人,一見面就沒好臉色。不知是什麼時候開始,他卻越來越不想離開她。感情的事情永遠是這麼奇妙,當時才十三歲的他,或許再也想不到,那個一出手就差點掐死小銀花,還侮辱離澤宮面具的女孩子;那個曾讓自己在肚子里痛罵的壞女人,最後卻成了比自己生命還重要的女子。

  「你笑得好怪異。」璇璣見他皮笑肉不笑的模樣,詫異極了。

  禹司鳳揉了揉臉皮,從回憶里抽身而出,突然道:「咱們去鹿台鎮看看!走!喝果子黃去!」

  說罷自己先降下雲頭,璇璣急忙追上去,只覺他今天很有點怪異,卻說不出怪在哪裡。

  鹿台鎮還和四年前一樣,古樸的小鎮,街邊雜耍賣藝擺攤的眾多,雖然不如慶陽那等大城繁華,卻自有一種令人舒暢的氣氛。璇璣眉開眼笑地跟在禹司鳳身後,在人潮里穿梭,一會買蒸糕,一會買糖人,一會買肉饅頭。一直走到縣衙門口,兩人很有默契地停下腳步,想起這裡曾放著琉璃大缸,他們就是在這裡救了亭奴。

  璇璣吃吃笑道:「我還記得那會,你和六師兄兩個人緊張的路都不會走了。好像第一次做壞事一樣。」

  禹司鳳的臉一紅,啐了一聲:「別廢話!最後……還不是靠我。」

  他和所有少年人一樣,喜歡把功勞往自己身上攬,璇璣笑道:「沒有我和六師兄,你一個人也救不出亭奴。吹牛的傢伙!」

  禹司鳳抓住她的手,走過縣衙,想起那個美麗的下午,三個孩子做了一次英雄,將受難的鮫人放生,在湖水邊盡情大笑的場景。他們也曾說過要做一輩子的好兄弟,好朋友,不管遇到什麼事,都不會分開,傷害對方。那時候是多麼快樂,不懂得煩惱,盼著長大。可是一旦知道長大後,遇到的事情都不怎麼快樂,他們還會盼著長大嗎?

  他低頭看了看和璇璣牽在一起的手,曾經還有兩隻手搭在上面,四個小孩笑得傻瓜一樣。到如今,那兩人一個生死不明,一個離開了。世事如此無常,總是不按照心愿來進行,只剩他們倆,還能挽留住小時候的歡樂嗎?

  「司鳳,到了哦。」璇璣的說話聲把他拉回現實,抬頭一看,果然是到了上回他們去的那家酒館,果子黃的香氣在整條街上洋溢,聞一下便要醉。

  兩人要了一壇果子黃,兩碟下酒菜,坐在窗邊閑聊。禹司鳳袖中的小銀花聞到酒香,蠢蠢欲動,探出一個腦袋,在杯子上來回觸碰,似是躍躍欲試。璇璣笑著用筷子沾了一些酒液,送到它面前,不防它一口咬住,她趕緊鬆手,笑道:「哎喲,該不會是要把筷子整個吞下去吧?」

  禹司鳳輕輕把筷子抽出來,摸了摸小銀花的腦袋,道:「這玩意對你來說不是好東西,別貪嘴。」

  小銀花只嘗到一滴果子黃,很是不滿,嘶嘶地吐著信子,那模樣很可愛。璇璣撐著下巴逗它玩,一面問:「司鳳,你是怎麼找到小銀花做靈獸的?」

  「其實,本來不打算找它的。」禹司鳳拍了拍小銀花,它不甘願地鑽回袖子里,縮成一團。「我本來是看上一條更兇猛的蛇妖,因為它力量太強,我沒辦法制服,所以師父說他替我捉來,作為我的靈獸。結果那蛇妖極有靈性,敗給了師父之後不吃不喝,沒幾天就死了。我見它還留下一個蛋,便撿了回去。那就是小銀花了。」

  璇璣兩眼放光,奇道:「那小銀花以後也會成很厲害的蛇妖……不對,靈獸?」

  禹司鳳笑著點頭,「它現在還只算個孩子,再過好幾年才能算合格的靈獸呢。」小銀花在他袖子里鑽來鑽去,顯然不滿意他的話,意思是說它現在不合格。他用手輕輕安撫,柔聲道:「不過這孩子現在已經很能幹了,以後一定能成最好的靈獸。」

  小銀花安靜下來,享受著主人的撫摸。璇璣艷慕地看著主人和靈獸之間的互動,只盼望自己也趕緊找到一個厲害的,像小銀花和司鳳這樣,感情深厚的。

  兩人邊喝酒邊聊天,不知不覺就喝光了大半壇果子黃,正說著小時候各自的趣事,忽聽樓下一陣梆子亂敲,兩人都是一愣,對這邦邦的聲音很是熟悉。上回縣衙抓住了亭奴示眾的時候,也是這樣狂敲梆子。

  二人探頭出去,就見縣衙前擠滿了人,原來告示欄那裡貼了一張新告示,大紅的底色,不知寫了些什麼。圍觀的人議論紛紛,一個個都嘆道:「近兩年風水不好,禍事不斷臨頭。那妖怪吃人的事情才過去沒幾年,又出來個怪火……」

  兩人對望一眼,立即從窗口跳了下去。璇璣摸了摸錢袋,裡面癟癟的,就剩幾個銅板,她回頭愧疚地望了一眼酒館,道:「我第一次喝霸王酒。」

  禹司鳳下意識往懷裡一掏,荷包里也是空空如也,他倆尷尬地對望一會,決定就喝一次霸王酒,偷偷溜走了。

  那告示原來說的不是鹿台鎮本地的事,而是鄰縣平涼最近鬧怪火,十里的農田莊家一夜之間被燒得土地漆黑,成了沙地,又兼一整個農莊被燒光,半個人也沒活下來,衙門調查不出原因,只得出了告示,求高人來揭。

  璇璣見那賞銀足有六百兩,登時兩眼一亮。她向來做慣了大小姐,從來沒嘗過囊中羞澀的味道,如今兩人荷包里都是空空地,莫說吃飯,就連客棧也住不起。她很不喜歡露宿,平日里就是住客棧也要挑個乾淨舒服的,沒錢自然寸步難行。

  她一抬手就揭了告示,周圍人見她一個嬌怯怯的小姑娘,膽子倒不小,紛紛發出讚歎聲。禹司鳳早就摸透了她的心思,雖覺得沒把情況調查清楚,她這樣揭了告示有些魯莽,不過也隨她去了。璇璣本身就會很厲害的御火術,遇到怪火的事情,想必正好對她胃口。

  門外這番騷動自然驚動了衙門裡的總捕快,出來見是璇璣揭了告示,不由一怔,道:「姑娘,這不是玩笑。似你這樣的千金小姐,能做什麼?」原來他見璇璣唇紅齒白,衣著考究,只當是哪家千金小姐出來玩了,一時好奇湊熱鬧,「這興許是妖物所為,姑娘莫要衝動才是。」

  璇璣對他的誤會並不放在心上,只把告示一揚,指著上面一行字,笑吟吟地問道:「訂金五十兩,真的現在給嗎?」

  那告示上寫著,訂金五十兩,事前贈與。所以她那麼快揭下來,生怕被別人搶了五十兩。那總捕快又是一愣,正要點頭稱是,忽聽後面一人大叫道:「吃霸王餐的兩個小鬼!不許逃!給老子站住!」

  眾人一齊回頭,就見對面酒館裡的酒保追了出來,直衝那兩個揭了告示的年輕人而來,一把抓起禹司鳳的領口,一面惡狠狠地罵道:「哪家的小雜種!這般沒教養!酒錢給不出,今天就別想走!」

  禹司鳳和璇璣都是大尷尬,一時無話可說。那總捕快見到這勢頭,心下早已明白,當即冷笑道:「衙門告示豈是兒戲!姑娘先將酒錢付了吧!在衙門口做這等欺心事,你們膽子不小!」

  璇璣急道:「我當然有本事解決怪火的事情,就看你敢不敢相信我了!修仙者出門在外,一時囊中羞澀,又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回頭我有錢了再補上就是!」

  總捕快笑道:「你們的小算盤無非是騙到這訂金五十兩。不過我要提醒二位,若是解決不了此事,訂金還是要一文不少還給衙門的。」

  璇璣點頭:「那是自然!修仙者一向說一不二,今天我揭了你的榜單,一定會把事解決掉。所以……」她很厚臉皮地把手一伸:「訂金拿來先!」

第四卷 華夢驟裂 第四章 靈獸(二)

  總捕頭見他二人身上都帶著佩劍,雖然衣著清貴,但面上頗有風塵之色,想必當真是有點門路,最後還是點頭答應了。

  璇璣拿到訂金第一件事就是付了酒錢,那酒保忿忿不平地放開禹司鳳,厲聲道:「算你識相!下回再敢吃霸王餐,老子把你們倆小鬼的孤拐都打斷!」說罷罵罵咧咧地走了。

  璇璣皺眉看著他的背影,低聲道:「這個人好討厭,付了錢他還要這麼囂張。」

  禹司鳳把被他抓亂的領口理好,輕輕一笑,道:「看我的,小整他一下。」

  他從懷中取出一枚鐵彈珠,捏在兩指間,作勢要彈出,璇璣急忙拉住:「不要啦,他就是個普通人,怎麼吃得住你彈一下!」禹司鳳那一彈珠就可以把琉璃大缸砸碎,她深有體會,要是砸在那人身上,只怕要傷筋斷骨。

  他搖了搖頭,兩指一彈,「卒」地一聲,那彈珠卻是落在地上,跟著反彈起來,正中那人的膝彎。他大叫一聲,摔倒在地,半天才爬起來,左右看看,不知自己到底是怎麼摔倒的,最後只能罵罵咧咧地回去酒館。

  「摔他一跤,這是他冒犯你我的回禮。」禹司鳳微微一笑,眼底藏著一絲頑皮的味道,很有些孩子氣。

  雖說璇璣揭下了告示,又拿到了訂金,但總捕頭對他二人還是很不放心,聽說他們馬上就打算去平涼,便立即召集人馬,選了四個忠心厲害的屬下跟著他們,明為照應,實為監視。

  「此去平涼,一路有官道,縱馬飛馳,一天內就可以到。那怪火一事,就拜託兩位小俠了。一個月期限滿,此事還沒解決,那訂金就只能麻煩二位再還給衙門。」

  總捕頭說得很不客氣,其實上面給的時間是半年內,但他總覺得這兩個年輕人是騙子,第一印象就不好,所以只給他們一個月的期限,如果不成功,那就乖乖還了訂金走人。

  禹司鳳抱拳道:「雜事暫且不提,還請大人將怪火的事情詳細說明一下,我們好了解情況。」

  那總捕頭倒也沒想到他有此一問,當下倒有些不敢怠慢,於是詳細將情形說了一遍。

  原來那怪火第一次並不是出現在平涼,據當地人說,幾天前的夜晚,就已出現異相,東邊的龍首山頂上火光大盛,一直連通到天上,看起來就像是天火掉落一般。隔天就有人發現整整一座龍首山被燒了大半,漆黑巨大的燒痕從山頂蔓延下來,看起來就像是那火焰自己會走動一般,一直往西,經過龍首山,高山,沿著涇河來到了平涼。鹿台鎮的人之所以這般恐懼,是因為離得太近,不知道什麼時候那怪火就燒到自家門口,按照那怪火的蔓延趨勢,鹿台山這裡是避免不了的。

  禹司鳳聽說,沉吟半晌。璇璣拽了拽他的袖子,低聲道:「聽起來像是很大的妖怪,會噴火的那種。」

  禹司鳳皺眉凝神,想不出體型巨大的妖類,哪一種是帶火的。何況聽他這樣說,被火燒過的地方那般可怖,想來也不是普通的火焰。莫非是天上某個神獸借人間走道不成?

  總捕頭見他二人默然不語,只當他們是畏縮了,便道:「此事確實蹊蹺,兩位如果不便……」

  禹司鳳笑著擺了擺手,「大人過慮。既然揭了告示,我們不將此事解決是不會離開鹿台鎮的。」他回頭看總捕頭派出幫忙的四個捕快,又道:「四位身邊最好都帶上兩袋水,馬匹也請挑腳程最快的。其他東西並不需要準備。」

  那四人說了個是,問道:「現在就出發嗎?多牽兩匹馬給兩位小俠?」

  璇璣和禹司鳳相視一笑,並不答話,走到衙門口,才回頭道:「不用,我們先去平涼等候四位。」說罷就在大門口御劍飛起,眨眼就不見了,驚得眾人紛紛衝去門口張望,這才明白他二人當真是修仙者。

  其實當眾御劍飛行是不被允許的,因為怕引起轟動,但他兩人惱火對方小看自己,竟不約而同地想到要露一手給對方看,飛起來之後,璇璣才格格笑了出來,道:「我覺得,其實我們有時候還挺壞的。」

  禹司鳳也覺得好玩的緊,他們都是少年人習性,這番玩耍,不過是牛刀小試而已。

  鹿台鎮和平涼相隔不遠,兩人御劍幾乎是一眨眼就到了。璇璣見這裡農田眾多,一望無際,有水田有泥田,那總捕頭說平涼是糧倉,專門出產糧食的,倒也不假。

  此時正值午後,太陽最辣的時辰,二人在田埂上走了一會,沒有任何遮蔽的東西,只熱得揮汗如雨。禹司鳳吸了一口氣,嘆道:「奇怪,平涼這裡夏天從來沒有這般炎熱,簡直讓人透不過氣來。」

  璇璣更是熱得臉蛋紅撲撲地,四處看了看,又用鼻子嗅嗅,才道:「好像沒聞到妖氣,不過這種熱和夏天的熱不太一樣,地火燎心,應當和那怪火有關係。」

  她見對面田埂上有人,立即奔過去,問道:「請問這附近是哪裡有怪火出沒?」

  那人冷不防後面有人突然衝上,嚇得一個趔趄,頭上的斗笠也滾了下來,露出銀白的鬚髮,原來是個老者。禹司鳳急忙攙扶住,柔聲道:「對不住老人家,嚇到你了。」

  那人一抬頭,卻讓兩人一愣,原來他鬚髮俱白,猶如銀霜,然而面容卻年輕稚嫩有如青年,更兼雙眉斜飛,一雙丹鳳眼湛然有神,竟是個面容冷峻的美男子。

  他淡淡推開禹司鳳的攙扶,將地上的斗笠撿起,戴回頭頂,低聲道:「此事我不太清楚,我只是個過路人。」

  說罷掉臉就走。璇璣怔怔道:「他怎麼……我還以為是個老爺子呢。」

  禹司鳳沉吟道:「我聽說過有一種病,少年人也會生白髮,漸漸臉上皮膚也變白……那種病很罕見,也很可怕。說不定此人就是一個……方才我們確實無禮了。」

  說完忽然想到什麼,一拍手,叫道:「不對!他不是!」

  璇璣奇道:「什麼不是?」

  禹司鳳顧不得回答,轉頭尋找那人的身影,卻見田埂百道,空空如也,哪裡還有半個人影!方才那人明明走得不遠,居然一眨眼就不見了!

  璇璣也發覺不對勁,急道:「他怎麼不見了?!這裡可沒躲的地方!」

  禹司鳳說道:「你看看,天氣這樣熱,我們都是滿頭汗,可是方才我看那人,臉上卻乾乾淨淨,什麼也沒有。何況,他雖說自己是過路人,但你可見他有帶包袱?想來有些古怪!」

  更何況,一眨眼就消失在平地,此人一定不簡單。

  「司鳳,你說他會不會和怪火有關?」璇璣走了一圈,確定周圍沒有任何可以躲藏的地方,只得回來問他。

  禹司鳳搖了搖頭:「我不知道……算了,往前走吧,找到人再問便是。」

  鹿台鎮的那四個捕快不吃不喝快馬加鞭,總算在傍晚時分趕到了平涼,此時璇璣和禹司鳳二人早已找到農莊,細細詢問了怪火的事情。

  「怪火一直向西行去,當地老人說,昨天晚上燒了李家村的田地,按這個趨勢,今晚應當會出了平涼鎮,到鎮外的黃鳥坡子附近的樹林那塊。所以,今晚我和禇姑娘守在黃鳥坡子那裡,麻煩四位在樹林外看守四方動向,一旦有異動,立即放預警彈通知我們。」

  說完,禹司鳳分給四人一人一根細長的爆竹似的物事,教他們怎麼用。

  捕快甲聽說只有他們兩個去對付那怪火,不由擔心道:「姑娘和公子不用咱們幫忙嗎?只有你們倆……這個……太危險。」

  禹司鳳搖頭道:「此事不是你們能應付的,硬要上去,只有送命。安心,我們自有對策。諸位大哥的水袋請隨時掛在身上,不要丟棄。」

  眾人早已在鹿台鎮見識了他倆的御劍本事,哪裡還會懷疑,當下忙不迭地點頭。說話間,投宿的這戶農家主人又送來酒菜,平涼是產糧大鎮,菜肴倒沒什麼稀奇的了。眾人吃得一會,將兩壇酒喝完,抬頭見月上中天,然而卻沒有半點夜涼如水的感覺,反倒越發炎熱起來,背後的衣衫盡濕。

  主人家的一個老爺子嘆道:「快到時候了,這樣熱,過一會就要火光衝天,誰也不敢過去看個究竟,只怕被燒化。」

  窗口吹進一陣風,也是滾燙的,不但沒能消除燥熱,反而更窒悶了。璇璣正要捲起袖子扇扇風,忽聽遙遠的地方,傳來一陣清嘯,像是有什麼巨大的動物在低低吼叫,然而卻並不難聽,清朗悅耳。

  那老爺子駭然指著窗外,急道:「來了!火光!」

  眾人連忙回頭,只見遠遠地,有千萬道鮮紅的火光衝天而起,劃破夜空。那火光瑩瑩絮絮,果然像是天火隕落。禹司鳳把桌子一拍,六人飛身縱出窗外,朝發出火光的黃鳥坡子跑去。

  璇璣最是心急,等不及跑,當先御劍飛了起來,禹司鳳急急交代了四位捕快數句,也御劍跟上去。一到高處,登時將一切都看在眼裡,黃鳥坡子那裡大片的樹林果然已經燒了起來,熊熊烈焰,幾欲焚天,那火焰的色澤比一般的火還要鮮紅明亮,難怪半邊天空都被映亮。

  璇璣見那刺目的火光中,似是有什麼巨大的同色物事在慢慢移動,幾乎有小半個樹林那麼大,不由倒抽一口氣,輕道:「那是什麼?」

  話音未落,卻聽那東西又發出一聲清啼,緊跟著,從地上輕飄飄地飛了起來,兩雙巨大的火翼,無數火點濺落。禹司鳳見那東西生著翅膀,形狀像鳥,然而卻拖了一條巨大粗長的蛇尾,腦中電光火石一般,脫口而出:「是騰蛇!神獸騰蛇!」

  璇璣不等他說完,早已御劍追了上去,一把抽出崩玉,「嗡」地一聲,它發出愉悅的鳴聲,劍氣充盈,為她捏了一個劍訣,一揮而出。霎時間,無數道銀色劍氣急急射向那巨大的美麗的火獸,它顯然沒料到後面有人突襲,硬生生中了劍氣,嘶聲鳴叫,在空中轉了一圈,驟然落地,消失了。

  「追上去!」禹司鳳叫了一聲。

第四卷 華夢驟裂 第五章 靈獸(三)

  甫一落地,那四個捕快也追了上來。黃鳥坡子那裡火焰衝天,火光映在眾人面上,都是汗水淋漓。捕快乙見璇璣他們也在,便急忙叫道:「有人!我方才跑過來的時候發現林子里有人!」

  禹司鳳大吃一驚,連聲道:「你確定沒看錯?」

  這裡燒得這麼厲害,他們還在森林外圍都覺得燥熱難當,更何況林子里。

  捕快乙點頭道:「絕對沒看錯!好像還戴著斗笠,像是趕路的樣子。我叫了他幾聲,他卻不應,轉眼就消失了。我見林子里火燒得厲害,也沒敢追進去。」

  想必是迷路的旅人,如果任由他這樣在黃鳥坡子里遊盪,遲早會燒死。禹司鳳和璇璣互看一眼,點點頭,解下腰間水袋,倒過來從頭到腳淋了一遍,那水被高溫烤的也已經發燙,濕衣服貼在皮膚上,被炙風一吹,比方才更熱。

  「兩位少俠?」四個捕快見他們的樣子,竟是要進林子,急忙阻止:「燒得這麼厲害,進去豈不是送死?!」

  禹司鳳又從兩個捕快那裡借了幾袋水,掛在腰間,低聲道:「麻煩幾位在這裡等候,注意四周動靜。我們進去看看就出來。」

  說完不等他們再阻攔,兩人飛快跑進了林子里。黃鳥坡子這塊森林燒得越發厲害,連泥土都燒成了紅色的,裂開來,兩人只撿沒燒著的地方跑,不一會身上的水就給烤乾了,臉上的皮膚幾乎要脫落一樣的疼。然而這還是其次,最關鍵地面被燒得猶如鐵鍋,腳底只怕炙出了許多水泡,疼得鑽心。兩人只得又澆了兩袋水,四處張望,一是尋找那被璇璣射落的火獸,一是尋找方才捕快看到的旅人。

  在林中找了很久,還是沒半點蹤影。四袋水都已經用完,他們再呆下去就要活生生成為烤肉。禹司鳳見前面滿是火焰,沒有路可以進去,只得嘆道:「罷了,回去吧。再逗留下去我們也有危險。」

  璇璣點了點頭,兩人正要按原路返回去,忽聽對面火焰燎天的林中,傳出一陣清朗的嘯聲,正是先前那火獸的聲音,兩人都是一愣,急忙回頭,卻見鮮紅刺目的火光中,隱約有一個人影在走動,這般酷熱的環境,他居然還不緊不慢,扶著斗笠,悠哉悠哉。那嘯聲漸漸落低,最後卻變成了歌唱。

  「天不可與慮兮,道不可預謀;遲數有命兮,惡識其時?且夫天地為爐兮,造化為工;陰陽為炭兮,萬物為銅。」

  那聲音清越悠揚,直可達九天。璇璣聽了半天,奇道:「那隻妖獸居然還會唱歌!他唱的是什麼?」

  禹司鳳搖了搖頭:「好像是說天道不可把握,就算事先知道的事情,那也無法確切預料究竟何時發生。眾生就像生活在一個爐子里,陰陽為炭,一一熔煉。」

  他忽而想到最近發生的那些事情,不由默然。歌里唱的其實沒錯,縱然柳意歡有天眼,能縱觀全局,知曉福禍,但冥冥中自有定數,誰又能真正做到趨吉避凶。

  璇璣也似有感悟,默然不語。那妖獸唱了一會,忽然長聲一笑,沉聲道:「兩個小娃娃,膽子不小哇!居然用劍氣來刺老子!」

  兩人都是一驚,只見對面熊熊燃燒的烈火忽而竄了起來,聲勢逼人,不得不退兩步,那火牆從中裂開一道縫,彷彿是被一雙無形的巨手撕開一般,先前在火光中緩慢行走的人影,便從那縫中悠然走出。那人身穿玄色衣,頭上戴著斗笠,一手扶著,另一手錘著肩膀。火光繚亂中,只覺他鬚髮如銀,根根飛曳,斗笠下露出半張臉,下巴光滑如玉,嘴角含笑。

  「是你!」璇璣指著他,下巴都快要掉下來。居然是下午他們在田埂那裡遇到的人!開始見他頭髮雪白,以為是老人家,誰知居然是個年輕人!「你……你不會就是……放火的妖怪吧?」

  那人哼哼冷笑,並不答話,過一會,才道:「我借道人間也是迫不得已,以後自有福澤相報。這火過了丑時便會熄滅,你們要是不想燒死在這裡,還是趕緊離開吧。」

  禹司鳳眉頭緊皺,低聲道:「如此說來……那火獸……騰蛇……就是你?」

  那人扶了一下斗笠,抬頭看他一眼,禹司鳳只覺他目光灼灼,猶如冷電一般,心中不由打個突。騰蛇絕非普通妖獸,乃是天上的神獸,他既然說借道人間,日後有福澤相報,那就絕無虛假。以他和璇璣兩個人,想都不用想,肯定鬥不過他,人家一根頭髮就可以戳死兩個了。當下立即萌生退意,拱手道:「是我等魯莽了。請騰蛇大人先行,我們馬上告退。」

  璇璣被他拉著走了幾步,還是忍不住回頭去看那人,奇道:「他就是騰蛇?剛才那個巨大的妖怪?怎麼又變成人了……」

  禹司鳳低聲道:「不是妖怪,是神獸。這事你我管不了,只能由他去了。」

  璇璣這會也是被火焰烤的心口疼痛,確實不想多留,於是點了點頭。誰知那人在後面忽然冷笑道:「你們就這樣走?敢對老子無禮,自然是要付出代價的!」

  兩人大吃一驚,璇璣只覺腰上的崩玉猛然一熱,竟變得像是剛從爐子里拿出來的一樣,燙得她一個驚顫,下一刻崩玉從劍鞘中騰身而起,在空中划了一道銀輝,穩穩落在那人手中。

  「就是用這把劍刺傷老子的?」那人甚是狂妄,伸指在崩玉上一彈,登時發出清朗的嗡鳴聲,他贊道:「凡間倒也有此好劍!難怪能傷到老子!你們兩個小娃娃有眼不識泰山,沒見過世面,老子也不怪你們。作為懲罰,這劍就留給老子吧!」

  他掉過身來,指了指肩胛那塊,果然那裡衣裳破了個小洞,但是不是傷到皮肉姑且不知道。崩玉的劍氣銳利之極,連岩石都可以劈開,兩人方才都是親眼目睹劍氣刺中了那騰蛇的身體,結果只把他的衣裳劃破一個洞,心中不由都駭然。

  璇璣見崩玉在他手中不斷鳴叫,似是不願離開主人,當即急道:「不能留給你!那是我的劍!」

  那人笑道:「劍不留下,那就留人!你是用那隻手刺傷了老子?自己剁下來吧!」

  璇璣見他這樣不講理,本性中那股執拗的蠻勁登時上來了,怒道:「明明是你不對!莫名其妙引起火災,害了多少人!還神獸呢!是假的吧?!」

  那人勃然大怒,厲聲道:「好無禮的丫頭!神獸豈容你侮辱!」

  璇璣跟著罵道:「是你自己自取其辱!」

  那人冷笑一聲,更不答話,兩指夾著崩玉,竟是要發力將它折斷。璇璣驚叫一聲,搶上去要阻攔,不防他身後的火牆忽然暴漲,似大門開闔一般,擠壓過來,她只覺熾熱難耐,不得不退回去。

  那人折了半天,崩玉卻紋絲不動,不由有些驚訝,抬手在上面輕輕撫摸,驚道:「定坤?!居然是定坤!怎麼變成這種模樣了……」說罷忽地又是一驚,抬頭朝璇璣打量過來,從頭看到腳,喃喃道:「變了很多……難怪難怪……」

  璇璣哪裡管他什麼「難怪」,叫道:「把劍還給我!你這隻死妖怪!」

  那人呵呵一笑,將崩玉往地上一插,抱著胳膊朗聲道:「老子早聽說你的三昧真火厲害,一直想找個機會和你比試比試。天可憐見!今日總算讓老子等到了機會!不用客氣了,出招吧!讓我看看戰神將軍是怎麼樣的!」

  璇璣見他眼神狂熱,神情詭異,心下有些發怯,退了兩步,輕道:「我……我不和你比……」

  那人縱聲狂笑,道:「不比也不行!看招!」

  話音一落,卻見身後那火牆「呼」的一下,猶如海潮洶湧一般,鋪天蓋地砸下來,熱浪足以將鋼鐵熔化。璇璣驚叫一聲,再也顧不得狼狽不狼狽的問題,連滾帶爬地逃走,好險還是被火舌舔了一下裙擺,一瞬間她的裙子就被燒了半幅。

  那人哈哈大笑,聲音譏誚:「呿!露了春光,到底也還是個普通女人罷了!」

  璇璣臉色又紅又白,抓著裙角,竟說不出話來。肩上上忽然一重,卻是禹司鳳脫下外套罩在她身上,低聲道:「穿上。咱們伺機逃走吧,他太強了。」他脫了外套,赤裸著上身,汗水在肌膚上奔騰,映著火光,衍射出動人的色澤。

  璇璣先是一愣,跟著卻臉紅,謝謝兩個字卡在喉嚨里說不出來,只得掉頭就走。

  禹司鳳見那騰蛇還要喚出烈火,立即抽出符紙,捏印之後拋了出去,登時化作漫天的小水龍,將那烈火擋了一擋。他趁這個空隙轉身逃走,忽聽那人笑道:「離宮為火,變化隨心。不戰而逃,不如去死。」

  他只覺身後火辣辣的疼痛,一回頭,卻見那火海罩了上來,一瞬間就將他吞沒了去,身後璇璣的驚叫,彷彿也變得很遠。

第四卷 華夢驟裂 第六章 靈獸(四)

  璇璣眼睜睜看著他被火焰吞沒,只嚇得肝膽俱裂,顧不得那烈焰熾人,撲進去就要救人。只得一瞬間,她的頭髮眉毛衣裳都被燒焦了,孜孜作響,渾身體膚彷彿要裂開一樣,劇痛無比。

  「司鳳!」她叫了一聲,伸手去拉,只拉到一個硬物,被火烤得半熔化了,一觸到她掌心的肌膚,立即燒焦一片。她顧不得疼痛,用力抽出來——卻是他佩在腰間的寶劍,劍鞘和劍柄已經被燒化。

  她怔在那裡,一動不動。那騰蛇「嗤」的一聲,笑道:「這樣容易就死了。」

  璇璣慢慢回頭瞪著他,他被盯著有些發毛,冷道:「幹嘛?」

  她低聲道:「我只是奇怪,天上的神仙都是你這樣囂張跋扈的嗎?想殺人就殺,想燒哪裡就燒哪裡。」

  騰蛇聳聳肩膀,無所謂地說道:「老子不在乎,反正以後有福澤給他們補上。有神仙下凡,凡人應當高興才對吧。」

  璇璣低聲道:「什麼樣的福澤,能抵得上一條命呢?」

  騰蛇見她神色不對,他本身又是個暴躁沒耐性的脾氣,當即叫道:「你比不比?!老子可要先放火了!」

  璇璣搖了搖頭,輕道:「你回答我。」

  她若是放聲哭喊,或是上來拚命,騰蛇或許還不會害怕,但見她此刻神色平靜,語氣冷冽,他竟有些悚然,只得答道:「下輩子輪迴時讓他們投入富貴之家,凡是被我借道的人間地方,都會得三年豐收。還不算福澤嗎?」

  璇璣輕道:「那被你殺死的那些人,他們的親人怎麼辦?就這樣白白看著他死掉?傷心一輩子?」

  「親人?」騰蛇顯然對這個詞極為陌生,想了一會才想起是指的什麼,當下笑道:「人死不能復生,何況所有人最後都是要死的,早死晚死不一樣嗎?何必在這等小事上和老子糾纏。喂,你打不打?」

  她突然厲聲道:「不對!不一樣!只要活著,就有希望,還可以一起歡笑一起度過很長的歲月!誰允許你剝奪這個權利!誰給你的權利!」

  騰蛇一愣,卻見她鏗地一聲拔出禹司鳳的寶劍。她的手掌已經和那燒熔化的劍柄黏在一起,想必一時半會也取不下來。他笑道:「說了半天,還是要打嘛!早些答應不好嗎?這不是定坤劍,老子看你有什麼本事放出三昧真火。」

  她恍若不聞,手腕一轉,捏了個劍訣,在周圍熊熊燃燒的火上一撩,劍尖上挽了一團火花,色澤鮮紅,簇簇跳躍。她的手指緩緩拂過那光滑的劍身,每一寸被她拂過的地方,頓時發出閃亮的火光,最後,劍尖上跳躍的那朵火花顏色漸漸退去,也變作了發白的亮橙色。

  所謂定坤,即為平定乾坤。乾坤自在心中,定坤在不在手,又有何異?

  「過來吧。」她輕輕說著,「我看看你有什麼本事。」

  那騰蛇正要放出漫天火海將她包圍,忽見周圍的火光驟然大盛,足有百丈高,翻卷跳躍,緊跟著,一團金光從火中急速飛起,清啼一聲,在空中打了個轉,眨眼就飛得極高極遠,眼界中只來得及留下那團閃爍斑斕的金色光芒。

  他「咦」了一聲,冷不防臉頰忽然一痛,竟像是被火灼傷。他吃了一驚,急忙縱身跳開,卻見璇璣那劍花挽到了眼前,劍尖上一點火光,竟是借著他的騰蛇之火化作了三昧真火。

  他登時來了精神,兩眼放光,叫道:「你有這種本事!老子喜歡!」周圍的火光一瞬間團聚上來,將他高高托起,漸漸地,越聚越多,他的身體被火焰層層包圍住,再也看不見。那一團巨大的火焰忽而發出清朗的嘯聲,火翼颯颯撐開,竟是變作了騰蛇的原型。

  那鋪天蓋地的火翼緩緩搖擺,斗大的火團從天而降,猶如下雨一般,密密麻麻,落在地上,頓時攤開一大片,像是有生命的,朝璇璣所在的位置蔓延過去。她周圍霎時多了一圈兩人高的火圈,寸步難行。

  騰蛇哈哈笑道:「你喜歡火,老子多給你一些!就怕你吃不下!」

  璇璣冷道:「只怕你給不起!」

  她手裡的劍轉了一圈,那三昧真火竟硬生生將那火圈切成兩半。她出手如電,在那火圈上一勾,輕道:「疾!化!」那火圈登時重新融合在一起,上下兩相里一撞,火點四濺,卻變成了亮橙色的三昧真火。手裡寶劍猶如騰龍戲鳳,上下飛舞,將那火圈一圈圈繼續切割開,漸漸舞成一條直線,她手腕一抖,拋飛出去,那些火光登時化作一條火龍,張牙舞爪地朝上撲去。

  騰蛇火翼一揚,忽又化作人形,為火焰托著,從空中降下,躲過那條火龍,嘻嘻笑道:「也沒怎麼!」他背後還留著兩根火翼,熊熊燃燒,忽而拉長,自空中墜落,划過地面,刻下深深的焦黑痕迹。騰蛇喚來的火焰,與他身上自帶的火焰並不相同,尤其那雙火翼,更是火之精華所在。

  他這番下界,本是因為鬧了點小脾氣,騰蛇脾氣壞,愛使小性子,天界人人皆知,反正天帝縱容他,故而眾人懶得管他。他在人間借道,就是故意鬧事,折騰給上面的人看,結果還是沒人理他,不由好生無聊。誰知在這裡居然遇到曾經的戰神將軍,他怎麼能不耍上一耍。

  要說他真有想殺了她的心,那也未必,然而當真動了手,就沒有半途而退的話。本來神仙是不允許隨意殺生的,但這些規矩在他眼裡就是狗屁,凡人的輪迴如同仙人的生命,是永無止境的,在凡人眼中的一生,也只是漫長輪迴中的一小截罷了,隨意掐斷它,繼續另一個輪迴,在他看來並不是什麼大事。何況有他的福澤庇佑,那些人的輪迴生涯只會因禍得福。

  璇璣的憤怒,他無法理解,也懶得理解。

  炙風一陣陣卷過,她焦糊的發尾微微起伏,眉眼清麗冷漠。他忽而起了玩心,笑道:「你這樣生氣,老子還是不明白。要想讓老子明白,何不用你戰神的力量來折服?」

  說話間,他的火翼已到她身側,足有十幾丈高,地面為他的火翼燒得裂開兩道巨大的縫,發出被焚燒的吱吱的響聲。巨大的火翼驟然一合,將她鎖在其中。這雙火翼是騰蛇之火的精華,諸神都要畏懼三分的,他就不信她還能反擊。

  果然,半天,雙翼中都沒有任何動靜,想來這個自恃了得的小丫頭已經被燒化了。騰蛇哈哈大笑,張開火翼,得意洋洋:「戰神也不過如此嘛!」

  忽聽她在下面低聲道:「疾,化!」劍光一閃,點中他的雙翼。騰蛇一呆,只覺翅膀上一陣前所未有的劇痛,隨著她的劍光閃爍,自己的火翼從頭到尾,緩緩變成了亮橙色。

  他放聲大叫,眼睜睜看著自己的火翼被她化成了三昧真火,托在身下的火焰也頓時維持不住,倒頭栽了下來,在地上翻滾,篩糠一樣的抖,叫得猶如殺豬一般,卻無可奈何。

  「死丫頭!臭丫頭!老子總有一天把這筆帳討回來!」他一邊痛叫一邊破口大罵,然而兩隻火翼被她的三昧真火覆蓋,火竟然也能燃燒火,那是他從來也想像不到的。他收不回火翼,只疼得臉色慘白,恨不得一劍把自己殺了,了卻這種痛楚。

  璇璣提劍走過去,並不與他多話,將禹司鳳的寶劍舉起,那整根劍都化作了三昧真火,足以將天也焚燒殆盡。她一劍揮下,當即就要斬下他的腦袋。忽聽身後有人叫道:「不要斬首!劃一道口子就好!」

  兩人都是一呆,回頭望去,就見禹司鳳渾身黑乎乎,褲子也被燒得七零八落,狼狽地站在焦枯的大樹旁,擋住要害部位。

  「你……」璇璣渾身都僵住了,不可思議地看著他。

  禹司鳳急道:「快,用劍劃他一道口子!」

  璇璣此時腦中已經是一團亂,完全搞不清楚來龍去脈,竟獃獃地依言,在騰蛇臉上割了一道口子。禹司鳳又道:「再在自己身上劃一道口子!把血……滴進他傷口裡!」

  璇璣還是獃獃地照做,毫不猶豫在手上割了一劍,抓起騰蛇的領口,就要把血滴進去。那騰蛇自然知道他是要做什麼,只驚得頭髮都要豎起來,厲聲叫道:「不帶這樣的!你們這般侮辱神獸,老子絕不放過你們!」

  璇璣雖然不知這樣做是什麼意義,但是禹司鳳還活著,他開口讓她這樣做,不要說是劃幾個口子,就是立即把她手腳斬下來,她也心甘情願。

  她的血滴進他臉上的傷口中,竟不流出,緩緩地滲透進去。禹司鳳低聲道:「念他的名字,以成契約!」

  她輕聲道:「騰蛇。」

  騰蛇心裡自然是千萬個不願意,但是血已經滲入體內,他毫無反抗的能力,身為神獸的本能,強迫他低頭,以額叩地,恭聲道:「騰蛇參見主人,從此不離不棄,守衛主人一生。」

  「啊?」璇璣莫名其妙,回頭去看禹司鳳,他找了半天,只在地上找到一片燒糊的衣角,攔腰遮住重要部位,走過來說道:「他現在成了你的靈獸了,璇璣。」

  靈獸?!她大驚失色,急道:「我才不要他做靈獸!他……他殺了你……不對!司鳳,你還活著……」

  她腦中頓時一片紊亂,禁不住放聲大哭起來,撲進他懷裡,急道:「你沒死!你沒死!我以為你死了!我就想殺了他然後再自殺!」

  禹司鳳柔聲安撫著她,好容易將她的情緒哄得穩定了,才道:「我剛才……躲得快,只燒到了衣服,身上沒大礙。不過這樣子實在不雅觀,所以整理了半天才過來。」

  璇璣狠狠吸著鼻子,喃喃道:「有什麼關係,我一點也不在乎,就是光著身子我也不在乎……我剛才差點氣瘋了。」

  你不在乎,我卻在乎的緊……禹司鳳在肚子里苦笑一聲,拍拍她的肩膀,轉頭望向一臉灰白的騰蛇,低聲道:「你不是一直想要靈獸嗎?如今抓到了神獸騰蛇,應當高興才是。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

  璇璣恨恨地瞪著騰蛇,怒道:「我不要他做靈獸!」

  騰蛇好容易等到翅膀上的三昧真火退去,護著疼,聽她這樣嫌棄自己,當即激發了神獸的傲氣,厲聲道:「老子也不愛做你這臭女人的靈獸!你以為我想?!還不是你自己成了契約!」

  璇璣急道:「那退了退了!我才不要你!」

  騰蛇氣得幾乎要暈過去,怒道:「你當契約是兒戲?!定下來就是定下來了!老子是神獸,一世的英名!毀在你手上!老子恨不得馬上殺了你!」

  璇璣靈光一閃,叫道:「我殺了他!是不是就沒契約了?」

  騰蛇頓時一抖,驚恐地瞪著她,曉得她說到做到,忍不住在地上縮成一團。

  禹司鳳嘆了一口氣,拉住她,低聲責備:「不要任性,騰蛇做靈獸,多少人夢想的極致了。你不是要救出敏言和玲瓏嗎?何必還計較這些小事。」

  璇璣一聽鍾敏言和玲瓏的名字,心下一凜,登時無話可說。良久,她才厭惡地瞪著在地上縮成一團的騰蛇,道:「那……我勉為其難收了你。你要是再亂殺人,我一定先把你殺了!」

  「呸!臭小娘!你想的美!」騰蛇罵了一句,忽然暈了過去,原來他翅膀上的傷還是很厲害,加上想到自己不過是一時鬥氣,下界來玩耍,結果無緣無故成了她的靈獸,這口惡氣怎麼咽的下去?

  他一暈過去,那火翼自然也收了回去。禹司鳳將他從地上抱起,他頭上的斗笠掉了下來,一頭銀光燦燦的長髮披垂而下,由於是暈過去,沒有方才那兇狠蠻橫的氣質,看上去倒是很清俊的青年男子。

  「璇璣,要和靈獸好好相處,不要吵架。」

  禹司鳳把騰蛇身上的衣服剝下來穿上,然後扛米袋一樣將他扛起來,拉著璇璣的手,走出了這塊可怕的炎熱地獄。

  一場生死相顧,烈焰焚燒,最後居然拐到一隻騰蛇做靈獸,這生意也不算虧。

  禹司鳳正覺得心滿意足,忽聽璇璣驚道:「司鳳!你說過斬首之間才能得到靈獸!我……難道我要把腦袋斬一次?」

  斬首……之間?他一愕,忽然放聲大笑,無論璇璣怎麼問,他也笑得說不出話來了。

第四卷 華夢驟裂 第七章 靈獸(五)

  從昏迷中醒來之後,驕傲的騰蛇一直不說話不吃飯不睡覺,獃獃地蜷縮在農家的飯桌子下面。他顯然受不了這個巨大的刺激,到如今依然接受不了這個事實。他,堂堂天界的騰蛇大人,火里來煙里去的神獸,居然成了一個凡人小姑娘的靈獸。雖說她前世是厲害的戰神,但她這輩子是凡人啊……更何況她犯了事,被罰下界受盡輪迴之苦,以後就是回歸天界了,也當不了將軍,肯定要派人監視,完全沒前途可言。自己跟著她,也是鐵板釘釘子——鐵定的沒前途沒發展。他這一生,就是毀在她手裡了。

  他想著想著,就覺得悲痛萬分,翅膀上被燒傷的部位也越發疼的厲害。疼得——好想哭啊。

  一個大瓷碗忽然遞到了他面前,上面堆滿了香噴噴的飯菜,璇璣蹲在外面,揭開桌布,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著他,說道:「喂,吃飯了。今天要趕路呢。」

  騰蛇厭惡地別過臉去,啞著聲音:「老子不叫喂。」

  「哦,那,騰蛇,吃飯吧。事實就是這樣了,我勉為其難,願意收你做靈獸,別賭氣了,木已成舟。你我都沒有反悔的餘地。」

  她說得很委屈,好像比他還鬱悶,收了他這麼大一個靈獸,還很不滿意。

  騰蛇只覺怒從中來,厲聲道:「是誰勉為其難?!老子跟著你才是痛不欲生!」

  「哦,那你去死吧。」飯碗放在地上,她掉臉走了。

  「你才要去死!臭小娘!」他氣勢洶洶地把腦袋從桌布下面探出去,追著罵。誰知她並沒走遠,只是蹲在桌布外面,他一探頭出來,正對上她的臉。兩人大眼瞪小眼,互相惡狠狠地看著對方。

  璇璣伸出手指,在他鼻子上一點,笑道:「好像喪家之犬的吼叫。」

  他大怒,立即就要報以老拳,然而拳頭到了她身上,靈獸的本能立即啟動,變成了溫柔的捶打——簡直是幫她錘肩膀!璇璣舒服的晃了晃脖子,「誒,這邊……靠左一點。嗯,下面一點……你手藝不錯嘛。回頭也幫司鳳錘錘。」

  啊啊啊啊啊啊!為什麼會變成這樣!?他高傲的自尊再次受到嚴重傷害,鑽回桌布下面,把飯碗踢出去,不管璇璣怎麼挑釁逗他說話,他都不理會了。

  禹司鳳坐在桌子旁,見璇璣小孩子氣發作,儘是和騰蛇鬧騰,不由笑嘆:「你不要總是欺負他。要和騰蛇好好相處,培養出感情。」

  「感情?」璇璣一想到要和這個殺人兇手握手言歡,自己摸著他的頭,他像小銀花一樣柔順聽話……這個場景讓她出了一身冷汗,立即搖頭:「不用了。反正他不想做我的靈獸,我也不想要他。回頭再找一個我喜歡的就是了。」

  禹司鳳道:「你已經定下一個契約了,就沒有更改餘地。」

  「那我一輩子就和這鬼東西捆在一起?!」璇璣大吃一驚,頓時覺得前途暗淡。

  禹司鳳嘆了一口氣,湊到她耳邊,低聲道:「你看他這樣不吃不喝縮在桌子下面,像不像剛被人抓來的小狗狗?你把他當作小狗來馴,當真就那麼難以相處?」

  這可是禹司鳳獨家秘訣。璇璣果然眼睛一亮,彎腰揭開桌布,騰蛇登時沖她齜牙咧嘴,露出一臉兇相,真的像剛被抓來的小狗狗,認生又任性。她趕緊坐直身子,回頭,兩眼亮晶晶地看著禹司鳳,方才的鬱悶一掃而光。

  他很得意地笑道:「他再怎麼厲害,也是一隻獸。不能用人的方法來對待。」

  璇璣連連點頭,她就說,司鳳懂的東西最多,聽他的准沒錯。她趕緊轉身繼續盛飯夾菜,打算美食誘惑。

  縮在桌子下的騰蛇突然悶聲說道:「臭小鬼有什麼資格說老子!你不也是獸嗎?」

  禹司鳳默默揭開桌布,低頭去看他,騰蛇一副自尊被辱,恨不得自絕於此的表情,兇巴巴地說道:「你也不是人,你那套拙劣的說謊技巧,騙得了臭小娘,騙不了老子!回頭要是稟告給上界的人,連皮都剝了你的!」

  禹司鳳冷冷看著他,淡道:「你自去說,我不會阻攔。」

  騰蛇怒道:「你當老子是長舌婦嗎?!我還偏不說了!」

  禹司鳳淡淡笑道:「做人的好處,你如何懂得。我聽你唱歌,倒是很豁達,沒想到為人這般古板難纏。」

  「你才古板難纏!」騰蛇又怒了,「老子不屑和你說話!你心眼頂壞!」

  他還記著是禹司鳳教璇璣把他收成靈獸,這梁子結大了,他要懷恨一輩子!下回一定找個機會把他燒爛了。

  禹司鳳笑道:「你應當不是笨蛋,既然已經成了契約,何必鬧脾氣。她做你的主人,也不至於辱沒了你。這麼幾千年過去了,你也沒有什麼前途,還指望以後有嗎?依我看,上面的人根本沒把你當一回事吧?你在人間鬧這麼大的風浪,都沒人追究,足見他們心裡不在意你。」

  騰蛇被他說中痛處,又不甘心被一個小鬼說教,乾脆閉上眼睛裝死。

  禹司鳳又道:「你這次下界,應當有別的事要做吧?是什麼?」

  騰蛇一驚,睜開眼急道:「你怎麼知道!」

  禹司鳳微微一笑:「你自己說的,借道人間是迫不得已。但你既然身為神獸,應當有能力抑制自己的本事,故意鬧這麼大,顯然是在賭氣。讓我猜猜,你一直西行,是要去不周山?」

  騰蛇駭然道:「你……你這小鬼……會讀心術不成……」

  禹司鳳無辜地搖頭:「讀心術自然是不會的。不過下界妖魔異動,試圖破壞定海鐵索,天界不會無動於衷吧?是派你過來查看了?去陰間看那個妖魔?」

  騰蛇咬緊舌頭,決定不管他問什麼,自己都不說話了。他最不喜歡這類聰明人,比如東方白帝那種,你還沒開口他就能說出你心裡想的東西,真是教人毛骨悚然。

  禹司鳳見他不說話,便不再逼他,低笑道:「天不可與慮兮,道不可預謀;遲數有命兮,惡識其時?這是你自己唱的,難道只會唱,卻不明白什麼意思嗎?你既然成了她的靈獸,自然是有了因緣的。何不坦然接受?」

  「放屁放屁!臭狗屁!臭不可聞!」騰蛇破口大罵,把耳朵死死捂住。

  禹司鳳笑著放下桌布,坐直身體,璇璣剛好又裝了一碗飯菜過來,奇道:「你在和他說什麼?」

  「沒什麼……嗯,就是一些寵物經吧。如果做好一隻靈獸之類的。」他輕輕笑著,用手輕叩桌面,起身道:「喂他吃完飯就準備走吧,我去收拾東西。」

  璇璣鑽進桌子下面,見騰蛇戒備地瞪著自己,她努力露出一個和善的笑容,輕道:「吃飯啦,騰蛇要乖。」

  「乖你個大頭鬼!」他又要發作,爪子一拍,就要把飯碗掀翻。璇璣趕緊捧結實了,道:「不管怎麼樣,飯還是要吃的嘛。就算你再怎麼惱火,事實都是不可逆轉的。我都願意接受了,你還有什麼放不開?」

  就是放不開你那種好像受了騰蛇做靈獸反而很委屈很鬱悶的語氣!他只覺腦子裡嗡嗡亂響,真是一團亂,只得抱著膝蓋再蜷縮起來,拒絕和她交流。

  隔了一會,只聽旁邊窸窸窣窣的聲音,他偷偷瞄了一眼,只見她從袖帶里翻出紗布傷葯,用玉簪子挑了一些藥膏,送到他臉旁。

  「你幹什麼!」他戒備的頭髮都豎了起來,急忙躲開,不防她毫不憐香惜玉,一把抓住他的頭髮,硬扯過來,痛得他大叫:「放手!好痛!」

  臉上一涼,玉簪子上的藥膏盡數抹在傷口上,這還是她當初定契約的時候用劍劃的。騰蛇僵在那裡,連聲道:「你你你不要以為一點點點小恩惠,我我我我就會屈服服服!老子是神獸!看不起你你你這種凡人小丫丫丫丫頭!」他尷尬得都開始口吃了。

  璇璣把紗布貼在傷口上,按結實了,才笑道:「這是咱們少陽派的金瘡葯,很靈驗的。你看,昨天我的手灼傷了,塗了葯,今天就能動了。」

  她兩隻手上都裹著繃帶,顯然是昨天徒手抓那被燒灼的寶劍引起的傷痕。而且,她臉上也很是狼狽,兩條眉毛都被燒沒了,頭髮也燒得一半焦糊,早上剪了一大把。說實話,這樣子很滑稽。騰蛇憋住了,硬是不笑,只冷道:「討好老子也沒用。」

  璇璣笑道:「誰要討好你!只是咱們這樣賭氣也不是辦法,以後都是要相處一輩子的。好在我這一輩子短的很,一百年呼啦一下就過去了。你以後不就自由了?」

  騰蛇瞪圓了眼睛,道:「你當真不知道還是裝傻啊?你不知道自己是下界歷劫的?!劫數過了之後自然要回歸天庭啊!還一百年……老子是被你活活栓死了你知不知道啊?!」

  他又吼得滿腔血淚。璇璣愣了一下,跟著把飯碗放在地上,自己噗通一聲,也盤腿坐在了地上,嘆道:「我知道自己前世很不尋常,不過那都是過去的事了。眼前的一切才最重要,不是嗎?一百年也是時間,總不能為了虛無縹緲的未來,讓現在的時間不快樂。以後的事情,以後再說。」

  騰蛇哼了一聲,還是不甘心:「憑什麼老子要白白搭上一輩子。」

  璇璣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別難過啦。以後總有辦法解開契約的不是?就算一時沒有,慢慢找,總能找到的。你做了我的靈獸,其實也挺好啊,大家一起吃一起玩一起說話,很熱鬧。我親密的朋友們都不在了,我已經很久沒享受過那樣的熱鬧了。」

  騰蛇僵直的身體漸漸軟了下來,趁她不注意,抓了碗里一塊雞翅膀啃,一面問:「什麼叫不在了?死了嗎?人都有一死,早晚而已。有什麼看不開的。」

  璇璣搖頭道:「話這樣說也沒錯,但是我們是人,我們的一生只有短短百年。所以生死離別就是一種永恆了,就算下輩子再遇到,那也是另一種回憶,不同的。我喜歡他們,所以,我不想和他們分開。」

  騰蛇乾脆大著膽子端起飯碗吃飯,嘴裡塞滿了飯菜,說話都含糊不清:「唔,這還不簡單。你身份特殊,要去陰間就是小菜一碟。想他們,去地府找他們的魂魄就是了,只要還沒喝忘川水,前世的記憶還在的。喏,你要是想去陰間,咱們就剛好順路,我也是要去陰間的。」

  璇璣搖頭:「他們沒死啦,不過是因為……這些那些的原因,很難再恢復以前的樣子。我要找靈獸,也是因為想救他們,我要更多的力量,不能輸給那些妖魔。」

  「妖魔?」騰蛇眼神一動,問道:「是破壞定海鐵索的?」

  璇璣驚喜道:「你也知道啊!那可太好了!咱們一起,把那些壞蛋打跑,好不好?」

  騰蛇狼吞虎咽,把飯吃了個精光,反手將空碗塞進她手裡,傲然道:「不好。老子才不會自貶身價,和你們這些凡人妖魔攪在一起。」

  什麼小狗狗,司鳳騙人!他根本還是個壞蛋!璇璣鬱悶地瞪著他。

  騰蛇忽然說道:「不過,你若是能每天給我吃這麼好的飯菜,老子也許會考慮一下,小小幫你一把也無妨。」

  璇璣大喜,一把抱住他,叫道:「好!以後有吃的,我分你一半!」

  「呿,小丫頭。」騰蛇厭惡地戳了戳她的臉,再也沒說話。

第四卷 華夢驟裂 第八章 靈獸(六)

  璇璣心滿意足地回到客房裡,禹司鳳早已收拾好行囊,坐在窗邊喝茶。她笑嘻嘻地撲上去,喜道:「司鳳你聽我說!騰蛇說他願意幫我了!你教我的法子真管用!」

  禹司鳳嗯哼一聲,惡劣地笑道:「果然獸就是獸,沒辦法用人的法子來對待。」

  他見璇璣剛才在桌子下鑽出鑽進,弄得滿頭灰,不由道:「整理一下吧,等那四個捕快大哥收拾好,咱們就出發了。」

  她依言洗了把臉,拿著銅鏡一照,看到那慘不忍睹的臉蛋,兩根眉毛被燒得亂七八糟,左邊的整條都沒了,右邊的只留著一小截,難看之極,登時垮了臉,哭喪道:「好醜……眉毛還會再長出來嗎?」

  禹司鳳湊過去一看,忍不住要笑,但見她凄涼慘淡的眼神,只得強行忍住,拍了拍她的腦袋,道:「別急,我替你畫。」

  璇璣眼睛登時一亮,喜道:「司鳳還會畫眉?我都不會呢!」

  他含糊地應了一聲,想起小時候柳意歡每天在他面前大談女人經,別說眉毛,就連髮髻、珠釵、服飾等等,都說得津津有味。後來見司鳳聽不明白,他便纏著要他送筆墨,親自畫給他看。他這樣一個大好少年,清清白白,無緣無故被他灌輸了一肚子無聊的玩意。

  他見璇璣一臉期待的表情,便輕輕一笑,取了水,將那螺翠泡開。現在,似乎要感謝柳大哥之前的灌輸,居然能派上用場。他用筆小心蘸了一些螺翠,一手抬起她的下巴,細細端詳。

  她是瓜子臉,短粗的眉毛並不適合她。她眉間開闊,額頭飽滿,是心胸寬廣的象徵。那麼,彎彎的新月眉最合適。他也是第一次實踐在女子身上,忍不住有些緊張,手腕微顫,筆尖輕輕划過她光禿禿的眉毛上,勾出一抹漂亮的弧線。

  「好癢啊,司鳳。」璇璣不敢動,然而那筆尖畫在臉上,癢的要命,她忍不住齜牙咧嘴。

  「噓,快好了,別動。」他左右對比了半天,又補了幾筆。

  璇璣忽然想到了什麼,笑道:「有一回我一大早去找爹爹和娘,也見到爹爹幫娘畫眉呢!不過他可沒你這般熟練。」

  原來畫眉本是夫妻閨房之樂,不足為外人道。璇璣在這些細節上並不通,說得天真。

  禹司鳳臉上一紅,急道:「我……我只是——我只是幫忙罷了,下次你可得自己畫!」這一急,手腕抖了一下,頓時在她臉上畫了一道古怪的長線,趕緊又用棉布蘸了水來擦。

  「你會畫,我幹嘛還要自己動手。」璇璣在他臉上摸了一下,笑道:「好燙,你在害羞?」

  禹司鳳輕輕把她的爪子拍下去,重新替她畫好眉毛,這一次兩邊對稱,彎彎的新月眉,完美無暇。他左右看了半天,終於滿意地將筆擱下,笑道:「看看怎麼樣。」

  璇璣朝銅鏡里望去,果然是畫得天衣無縫,和自己以前的眉形幾乎一模一樣。她喜得抱住他的胳膊,一個勁說道:「你好厲害!比爹爹給娘畫得好多了!娘總說爹爹手腳笨拙呢!」

  「我是說……別再說這個了……」禹司鳳臉紅的似要炸開,正要說點什麼別的岔開話題,卻聽房門被人敲了兩下,兩人一齊回頭,就見騰蛇歪著腦袋,一臉不懷好意的笑容倚在門邊,哼哼笑道:「親熱夠了?那幾個捕快等得很急呢。要是還沒親熱夠,就記得關上房門哈。非禮勿視也沒聽過?」

  兩人趕緊紅著臉起身,提了包袱下樓去。

  雖說璇璣和禹司鳳是將怪火的事情解決了,但沒有確實的證據來證明,總不能把騰蛇推到總捕頭面前,告訴他:這個就是縱火元兇吧?就算總捕頭願意相信,對騰蛇來說,在凡間暴露身份,總不是好事。

  看起來那六百兩銀子的酬勞是泡湯了,順帶著五十兩訂金也要還給人家。

  璇璣一想到馬上又要身無分文,整張臉就忍不住垮了下來。捕快甲見他二人鬱鬱不樂,知道是為了賞金的事情,便安撫道:「姑娘和公子莫要擔心,我等願意為兩位作證,是兩位將怪火事件平息的。何況這位公子……」他有些害怕地看了一眼蹲在旁邊的騰蛇,「這位公子也是人證,那晚親眼目睹兩位的神威。總捕頭絕非不近人情之人,就算他不相信,我們也力保那訂金歸屬二位。」

  禹司鳳笑道:「多謝諸位大哥,那就有勞了。」

  那幾個捕快早已對他們騰雲駕霧的本事佩服不已,見禹司鳳又這般和善文雅,都忍不住要和他親近交談。璇璣過去扯了扯騰蛇的銀髮,不顧他惱火的反擊,低聲道:「你好歹也弄點證據,證明是我們平息了騰蛇之火啊!」

  騰蛇朝她翻個大白眼,怒道:「沒有!這等無聊事不要找老子!」

  璇璣眉頭一皺,道:「那好,到時候懷裡的銀子都還給人家,咱們身無分文,可買不起美味佳肴吃了,你別抱怨!」

  騰蛇頭疼地瞪著她,凡間那美味的飯菜就是他跟著璇璣最大的理由了,如今連這點理由都沒有,他還跟著她幹嘛?

  「你不是戰神將軍嗎?」他又開始不懷好意的笑,「召喚點風雨甘露,滋潤一下燒焦的土地,應當是很容易的事吧?」

  璇璣奇道:「我怎麼知道要如何召喚?再說……行雲布雨好像是雲童雨師的事,我怎麼會!」

  「你不是將軍嗎?這點小事都不會?」

  「這點小事你都要叫我,神獸原來就是吃白食的啊?」

  「呸!你才是吃白食的!老子今天就讓你見識一下騰蛇的厲害!閃邊去!」

  騰蛇的火爆脾氣立即被點燃了,跳起來轉身就走,一面冷道:「扶好下巴,省得待會掉下來!」

  「呃?這位公子?」那幾個捕快見騰蛇快步離開,一會就沒了蹤影,不由大是詫異。

  「不用理他,鬧脾氣而已。」璇璣咳了兩聲,走過去,擺出一副「我是貨真價實的大仙」模樣,說道:「怪火雖然平息,但這一帶土地焦枯,損傷不小,所以我待會換來雨露滋潤,來年這裡還可以植樹長草,不至於成為荒山。」

  那幾個捕快聽她居然有這等本事,更是仰慕得恨不得五體投地,連聲道:「這是大恩德!女仙人這就要施法嗎?需要狗血香燭嗎?」

  璇璣搖頭,「狗血香燭不過是民間的法術罷了,我不用這個。心隨意動間,甘露自然而至,等待就好。」

  禹司鳳曉得她根本沒那個本事,當下悄悄拉她到一旁,輕聲道:「誰能喚來風雨?小心不要把牛皮吹破。」

  璇璣笑道:「不是我啦,是騰蛇。他要我們扶好下巴,看他怎麼呼風喚雨。」

  禹司鳳將信將疑。騰蛇性屬火,呼風喚雨這等事和他是八竿子打不著邊的,就算在天界再怎麼有人脈,召喚來風伯雨師都不是小事,萬一驚動了天帝,發火將騰蛇收回去,可是大大的不妙。

  正思忖間,忽見黃鳥坡子上騰起一團巨大的雲霧,漸漸地越飛越高,直將整個天穹都遮掩住,周圍頓時暗了下來,雷聲隱隱。那幾個捕快見到這等神跡,激動得差點跪下磕頭。就連禹司鳳和璇璣兩人都很吃驚,沒想到他真能辦成。

  傾盆大雨頃刻而至,方圓百里都是白花花密密麻麻的雨簾,眾人渾身盡濕,只覺暑氣全消,從腳趾頭都感到舒暢之極的涼爽。璇璣正高興得咯咯笑,忽然想起什麼,抬手在臉上一抹,果然摸了滿手的墨,她哭喪道:「啊,我的眉毛……」禹司鳳幫她畫的眉,一下子就被雨水給沖乾淨了。

  禹司鳳見她沒有眉毛的滑稽模樣,終於忍不住「噗」地一聲笑出來,輕道:「沒關係,待會雨停了我再幫你畫。」

  暴雨足下了有一個多時辰,才漸漸收住勢。雨霽雲開,漸漸露出晴朗的天空。璇璣用袖子擦了擦臉,不過其實沒什麼用,袖子上的水比臉上的還多。騰蛇搖搖晃晃從黃鳥坡子上下來,臉上似有不虞的神色,走到跟前,才冷笑道:「如何?下巴扶好了嗎?」

  璇璣見他這麼大的本事,不由有些改觀,真誠地說道:「騰蛇,你真的很厲害。你怎麼喚來大雨的?」

  他臉色一暗,咬牙切齒地說道:「老子……老子的本事大著呢,呼風喚雨哪裡輪的到老子……不過是……請了個幫手……」

  「你請了風伯雨師?」禹司鳳有些吃驚。

  騰蛇厭惡地別開臉:「誰會叫他們!都是一群馬屁精!叫了以前一個兄弟啦!問那麼多幹嘛!」

  禹司鳳心思玲瓏,一點即透,笑道:「是叫了應龍吧?」

  應龍屬水,換來風雨自然是小事一樁。騰蛇說請了個兄弟,自然應當是平輩之交,那十有八九是應龍。

  騰蛇好像見了鬼一樣瞪著他,嘴裡喃喃地不知說些什麼。這個小鬼,簡直像會讀心術的,什麼都瞞不過他,真教人鬱悶。他黑著臉,忽而想到方才喊來應龍幫忙,卻被他大肆嘲笑一番,笑他做了凡人的靈獸,不由得更鬱悶了。

  「不過嘛,你也算個有福的,那丫頭以前是戰神呢!天帝和后土大帝都對她縱容的很。犯下那種滔天大罪,本來是要神魂俱滅的,結果她卻安然無恙,足見上面對她的重視。等她這次輪迴完結,回歸天庭,你這個靈獸也要沾光喲!」

  應龍陰惻惻的語氣還留在耳邊,雖說他一直以來都是這種語氣,但聽起來就是讓人不爽。

  「對了,你這次私自下界,上面倒也沒打算怪你。白帝要我帶話給你,既然你那麼想去陰間,那查看定海鐵索的事情就交給你了。你事事都要和朱雀爭,這次不服氣他能下界去調查定海鐵索,自己居然偷跑出來,若不是朱雀懶得和你爭,上面人又寵著你,幾個腦袋都不夠你掉的。好啦,現在任務歸你了,你卻成了什麼靈獸,我看看你的好運氣能持續到什麼時候。」

  應龍的話雖然很有點酸味在裡面,倒也不無道理。他雖然是氣不服朱雀能動不動下界玩,所以這次搶了他的任務,但更深層的原因他誰也沒告訴。

  那隻被關在陰間的妖魔,他已經很久沒有見到他了,這次下來,應當可以再見吧?這兩個小鬼,似乎也和不周山有點聯繫,不如跟著他們行動,最後總可以得償所願。

  「騰蛇!走啦,不要發獃!」璇璣一面在前面叫他,一面小心翼翼套上斗篷,護住禹司鳳剛幫她畫好的眉毛,省得再來個風吹雨打,露出原形。

  無論怎麼看,都看不出她是那個威風凜凜殺人如麻的戰神將軍,這樣嬌滴滴的小丫頭,真能讓他「沾光」?騰蛇在肚子里翻個白眼,否定這個想法。

  「我知道鹿台鎮有什麼好吃的東西哦,你再不過來,我就不請你吃了。」

  這句話立即打動了他冷若鐵石的心,兩眼閃閃發亮,很爽快地追了上去。

第四卷 華夢驟裂 第九章 魂魄(一)

  毫無懸念,六百兩白花花的銀票順利到手,璇璣和禹司鳳的荷包再次被塞得滿滿的。總捕頭大人的臉不再是陰雨天,燦爛明亮猶如六月驕陽,看他二人的眼神簡直就是看活神仙。

  璇璣他們三人被熱情的總捕頭留在鹿台鎮,天天擺宴慶功,光是果子黃就喝了十幾壇。騰蛇自然是吃美食吃得不亦樂乎,恨不得就留在鹿台鎮,什麼不周山的都丟到了腦後。

  就這樣,足足在這裡盤亘了一個多月,天天被人款待,連璇璣都覺得不好意思了。正好這天禹司鳳出門辦事,騰蛇忙著在衙門裡找好吃的,她無事可做,就跟著禹司鳳偷偷出去玩。原來禹司鳳的佩劍那天被騰蛇燒壞了,他要找工匠重新配個劍鞘和劍柄。

  這兩人得了賞銀,吃喝住又不用花錢,儼然成了小富翁,出手大方的很。禹司鳳先去珠寶店買了五顆明珠,又訂了象牙手柄,光是這兩樣就花了二百兩銀子,加上劍鞘上黃金的分量要足,雕花的細緻程度——等重新配好的寶劍拿到手上的時候,六百兩銀子花的就剩下三百兩不到了。

  禹司鳳自己也覺得太奢侈了一些,不過他在離澤宮長大,那裡明珠寶石一抓一大把,誰也不當一回事,出手奢侈慣了,眼下見到新配好的劍鞘劍柄十分好看,心裡也高興。

  俗話說,好劍好鞍好衣裝,少年鮮衣怒馬,仗劍江湖,這才叫派頭。不過他們不需要騎馬,所以只能從衣服上下功夫。這下真是從頭到腳煥然一新,璇璣連騰蛇的份都買好了。這一番狂買,又花了一百多銀子。六百兩的賞銀,一天之內就被他們花了四百兩。不過禹司鳳是自小奢侈慣的,璇璣對錢財的事情也沒什麼概念,自小也是衣食無憂的類型,故而心疼浪費也只是一念之間,回頭就忘了。

  自從璇璣認識禹司鳳以來,他一直都穿著綉著離澤宮標記花紋的青袍,直到今天才脫下這身舊衣,換上了一身藏青色頭的長袍,下配包腿長靴。他身量修長,肩寬腿長,這一身服飾若是在旁人身上,便覺得累贅,偏在他身上就是不同,這一路回衙門,不知多少女子的眼睛釘在他身上下不來,只有這兩個傻子渾然不覺,只顧著笑嘻嘻地說話。

  「你換下那個青袍,以後不會有人來怪罪你吧?」璇璣想起離澤宮那些惡霸一樣的人,忍不住擔心。

  禹司鳳笑道:「我已經不是離澤宮的人了。一個小小弟子,誰來為難,說不定師父他們早就忘了我。」

  璇璣搖了搖頭,雖然司鳳是個小小弟子,無足輕重,但離澤宮正副兩個宮主的反應完全不是如此。大宮主更是寧可犧牲了羅長老也要把他搶回去,不知道為了什麼原因,想起這些,她就心慌的很。

  禹司鳳和她聊了一會,忽然想起什麼,從懷裡取出一根翠玉的簪子,上面雕著一隻展翅欲飛的鳳凰,生動別緻,栩栩如生。

  「喜歡這個嗎?」他笑吟吟地問著。

  璇璣接過來,放在手心裡,但見那碧玉猶如一泓綠水,深不可測,委實是上好的佳品。更兼簪頭的鳳凰精緻細膩,工藝了得,心知這是極昂貴的物事,說道:「喜歡……不過,是你買的嗎?」

  他只是笑,將她頭上原本那根白銀簪子抽出來,熟練地替她挽了個新髮髻,將鳳凰碧玉簪細細插在其上,左右端詳一番,才道:「不是現在買的。很早以前就有了。一直裝在身上,今天換衣服才發現。你喜歡,便送給你好了。」

  很早以前?璇璣忽然覺得心裡挺不是滋味,喃喃道:「你、你不是男的嗎?怎麼會有女子用的簪子……」在認識她之前,他還認識什麼女孩子?他不是說從來沒見過女人嗎?

  禹司鳳咳了兩聲,面上忽然一紅,低聲道:「我小時候……身體虛弱,師父把我當作女孩養到六歲。他說簪子是我娘的遺物,按理說女子應該過了及笄的年紀才開始挽髮髻,但由於這簪子是遺物,所以我到六歲的時候都戴著它……」

  當作女孩?璇璣愣愣地看著他,腦海中突然浮現他塗脂抹粉,別彆扭扭的女子模樣,一時忍不住哈哈大笑。禹司鳳慍道:「有什麼好笑,你難道沒穿過男裝?」

  璇璣笑得話都不會說了,只是搖頭,半天,才哎唷哎唷地叫肚子笑疼了,說道:「不是……我、我是想起那次在高氏山,你又穿上嫁衣的樣子……哈哈哈!原來是積年的扮女人了!」

  禹司鳳無話可說,只得紅著臉往前走,一面咕噥:「早知道不告訴你……」

  璇璣趕緊抱住他的胳膊,笑道:「彆氣啦,我也不是故意要笑的。不過這鳳凰簪子是你娘的遺物,一定很重要吧?我這人一向馬虎,萬一弄壞了怎麼辦?」

  他低聲道:「所以你要小心一點,這可是我的心肝寶貝,要是弄壞了,我不饒你。」

  璇璣柔聲道:「你師父有說過,你父母是什麼樣的人嗎?」

  禹司鳳愣了一下,才道:「嗯,他經常提起我娘,我父親他卻說得很少,只說他辜負了我娘這樣一個好女子。他在我還沒生下的時候就死了,我娘生下我之後傷心過度也死了。師父說,他再也沒見過比我娘更溫柔美麗的女人。」

  話語間,對自己的母親嚮往依戀,一一現在了臉上。天下沒有哪個人不愛自己的父母,他雖然平時不說,但一定也會傷心自己從小就沒有父母。璇璣嘆了一口氣,拍拍他的胳膊,不知從何說起。

  「不過,你弄錯了。」他忽然開口,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璇璣一愣,他又道:「那不是鳳凰,那是金翅鳥。」

  金翅鳥?璇璣忍不住將那根簪子拔下來仔細看,果然是和圖畫上的鳳凰有差異,它的身體更加纖長,頭頂沒有鳳凰那斑斕璀璨的翎羽,背上的一雙翅膀,細細數來,有六根巨大的分叉,十分别致。

  「金翅鳥是生長在西方的一種鳥類,一般是獨來獨往,不成群結隊。它們叫聲十分動聽,所以也是十分珍稀的一個物種。金翅鳥一般翅後有四根分叉,極少見六根分叉,所以六翼金翅鳥是更為難得的。」

  璇璣用手指細細摩梭著碧玉簪子,忽然問道:「金翅鳥是妖怪嗎?我……好像聽說過,但不太記得了。」

  禹司鳳重新替她挽好髮髻,插上簪子,輕道:「是妖怪,你會嫌棄?」

  「怎麼會。」她呵呵一笑,回眸道:「我都沒見過,怎麼會嫌棄。」

  「見過了就會嫌棄?」禹司鳳搞不清她的思路順序。

  璇璣想了想,笑道:「如果長的好看,一般人喜歡都來不及吧?」

  長的好看……他揉了揉額角,總是聽不到他想要的答案,不由有些垂頭喪氣。

  「用妖怪神仙去劃分,本來就是很沒意思的事情。紫狐也是妖啊,可是我很喜歡她。所以,我覺得喜歡或者不喜歡,不能用種類來分,還是了解了之後才能下定論吧?」

  禹司鳳一愣,跟著點了點頭,忽然笑道:「你倒是個豁達的人。」

  「那是!」璇璣把臉一仰,不可一世。

  ※※※

  由於總捕頭極力挽留,騰蛇又喜歡這裡的果子黃,三人又在鹿台鎮逗留了半月有餘,這才踏上行程。

  離開了美食,騰蛇的臉頓時黑了不少,一路上埋怨的話都讓璇璣的耳朵聽出老繭來了,無非是「就你們的本事趕路也沒用啦!」「還不如多吃點好東西!那麼急幹什麼!」「老子跟著你,遲早和你一樣變成廢物!」之類的。

  開始她還會回兩句嘴,誰知越說他越興奮,跳得老高,大有「你不服氣咱們就干一場」的架勢。天底下哪裡有靈獸和主人打架的事情?就算璇璣願意奉陪,他身為靈獸的本能也約束著他,根本沒辦法放出真正實力。日子久了,璇璣也就對他的嘮叨聽而不聞。

  還有兩個多月才到簪花大會,兩個年輕人也不急著回去,於是每日御劍飛行,四處瞎逛,看到一個城鎮就下去住兩天,看看各處風土人情,倒也新奇有趣。雖然沒有了果子黃,但各地美食對騰蛇來說也是個大誘惑,慢慢的,他的抱怨也沒了。

  盛夏時節就被他們這樣嬉笑玩耍著,飛快過去了。眼看簪花大會就要開始,是時候動身回少陽,跟隨大部隊一起去浮玉島參加這一次的簪花比賽。

  璇璣一想到要回少陽派,能見到爹爹娘親還有玲瓏,就興奮得睡不著,大半夜的,在客棧客房裡翻來覆去,最後乾脆起身收拾起包袱,將在各地買來的禮物一一點數分配,想著每個人收到禮物的高興樣子,她更是開心。

  而且,她這次回去,還要告訴爹爹,她抓到了一隻很厲害的靈獸,什麼烏童不周山,再也不用擔心。有騰蛇的幫助,她一定能把六師兄和玲瓏搶回來。呵呵,爹爹應當也聽過騰蛇的,那是神獸呢!

  想到騰蛇,她忍不住去外屋看了一眼。禹司鳳說,靈獸和主人訂下了契約,所以不管什麼時候都不可以分開,所以每到客棧住宿,她都不得不叫一個大房間,里外連通,外面給騰蛇住。這時候也顧不得什麼男女授受不親了,反正在璇璣眼裡,他已經和「獸」沒什麼區別,想來在他眼裡,自己也是個討厭的黃毛丫頭,理都懶得理的。

  出乎意料,外間空空的,騰蛇並不在那裡睡覺。璇璣奇怪地推開房門,卻見樓下大堂燈火微晃,似乎傳來說話聲,她扶著欄杆一看,卻是禹司鳳和騰蛇兩人,大半夜不睡覺,在下面喝酒。

  「你們喝酒怎麼不叫我?」璇璣趕緊跑下去,笑吟吟地問著。

  兩人見她來了,當即住口不說。騰蛇冷道:「身為一個女人,成天喊打喊殺已經是罪過,還要喝酒,簡直就是天怒人怨,可惡之極。」

  璇璣根本懶得理他,裝作沒聽見,禹司鳳替她拿了個杯子,斟了一杯酒,笑道:「早早見你房裡熄燈,以為你睡了,所以沒叫你。我們剛才在說去不周山的事。騰蛇也要去那邊辦事,正好等簪花大會結束,便可以一起去了。」

  「哦?你怎麼沒和我說過呀?你也要去不周山?做什麼?」璇璣很好奇地看著騰蛇,他的丹鳳眼微微一眯,厭惡地掃了她一眼,道:「和你無關,問那麼多幹嘛。」

  說完,忽然臉色一變,急急探手入懷,「嘩」的一下,揪出一個東西。眾人定睛去看,只見銀光燦燦,居然是小銀花。

  「這小傢伙到底是怎麼回事!」騰蛇把眉頭惡狠狠地擰起來,「不呆在你家主人的袖子里,成天往老子這裡鑽!鑽個屁啊!」

  小銀花討好地朝他吐吐信子,尾巴一卷,依戀地纏住他的手腕,不管他怎麼甩都甩不掉,它硬是賴上他了。

  「放火燒你啊!」騰蛇殺氣騰騰。他都被這條小蛇纏的煩死了,自從成了臭丫頭的靈獸之後,它就把他當作了自己人,大有惺惺相惜的意思,禹司鳳的袖子不再是它依戀的地方,有事沒事就溜過來找他。

  「大概是把你當作同類了吧。」璇璣笑嘻嘻地,「你是騰蛇,它也是蛇,都是蛇嘛!」

  「啊呸!不要把老子和這種低劣的種類相提並論!再說,誰告訴你騰蛇是蛇?!」

  禹司鳳從他手上把小銀花拉過來,它還依依不捨,纏著騰蛇的手腕,大有日日思君不見君的味道。禹司鳳對它這種叛徒的行為哭笑不得,只得嘆道:「你要是喜歡他,就給他做靈獸吧。」

  小銀花一聽主人發話了,趕緊屁顛顛地鑽回來,充滿了衣不如新人不如舊的感慨氣概,縮在他袖子里,只露出個腦袋,幽幽地看著騰蛇,那大概就是君生我未生,恨不相逢未嫁時的哀怨了。

  正顧著含情脈脈,忽聽窗檯那裡撲簌簌一陣拍打翅膀的聲音,小銀花登時僵住,死死縮回去,連腦袋也不敢露。眾人回頭一看,就見窗戶外一團紅光,是夜巡的紅鸞回來了。

  褚磊把它派來,就是保護璇璣和禹司鳳的,它非常盡職,每天除了吃飯睡覺,就是四處巡邏,查看有沒有可疑人物。璇璣打開窗戶,果然是紅鸞,神氣十足地站在窗台上,整理艷麗的羽毛,見到璇璣,它傲然清啼,翅膀一拍,飛了進來,停在禹司鳳面前,腦袋一歪,熱烈地盯著他的袖子——裡面是縮成一團的小銀花。

  小銀花根本不敢見紅鸞,它是它的天敵,偏偏這隻紅鸞愛屋及烏,因為喜歡禹司鳳,所以連帶著也喜歡上小銀花,巡邏回來第一件事就是找它玩。此刻見它躲起來不見自己,它急得吱吱叫,尖嘴在禹司鳳的袖子上一個勁擦著,想把小銀花弄出來。

  「死鳥,人家不喜歡你!死乞白賴地纏著,不是好漢行徑!」騰蛇在紅鸞腦袋上彈了一下,惡意嘲諷。他和這隻扁毛畜生兩看兩相厭,互相都不順眼,這下他先挑釁,果然紅鸞立即發怒了,羽毛張開,撲騰起來沒頭沒腦地來啄他。騰蛇被啄得大叫起來,手忙腳亂地反擊,奈何紅鸞身體輕巧,動作靈敏,在他臉上啄了好幾個洞,立即就飛走睡覺去了。

  「一定宰了你做雞湯!」騰蛇火大,恨不得放火把整個客棧都燒了。

  「你安靜點嘛。」璇璣無奈地看著他,「每天都是叫叫叫,吵死了。」

  騰蛇大怒,正要反駁,忽聽棲息在屋樑上睡覺的紅鸞「吱」地一聲厲吼,全身的羽毛盡數膨脹開,瞬間就大了兩倍。它血紅的眼睛殺氣騰騰地瞪著窗外,似是發現了什麼可怕的東西,忽然翅膀一揮,猶如閃電一般,迅速衝破窗戶,飛了出去。

  「外面好像有動靜。」禹司鳳輕輕拉了一下璇璣的衣服,跟在紅鸞的後面,翻身跳出窗外。

第四卷 華夢驟裂 第十章 魂魄(二)

  彼時夜色極深,視野昏暗,三人追了出去,只見紅鸞身上的紅光一閃而逝,朝正北方飛去。那裡有一片大湖,因為當地人傳聞湖裡有神靈,所以平日里人跡絕少。他們這些外來的,更是不給隨意過去,如今見紅鸞朝那裡飛,眾人只猶豫了一下,便紛紛御劍追上。

  剛追到湖邊,就見紅鸞渾身羽毛可怖地炸開,在湖面上不斷盤旋,喉嚨里發出森然的啼聲。更為詭異的是,湖面一向平靜的水面居然泛起一圈圈的漣漪,像是下面藏著什麼東西,馬上要探頭出來。

  騰蛇一落地,立即「咦」了一聲,左右嗅嗅,道:「這裡很古怪。」

  小銀花縮在禹司鳳的袖子里一個勁發抖,無論他怎麼安撫也沒用,他奇道:「難道湖裡真的有神靈?」

  騰蛇嗤了一聲,「哪個神會呆在這鬼地方!這東西好像是剛過來的……唔,我看看……是用遁水的法術送過來的。挺大的一隻,感覺很蠢的樣子……」

  話音未落,只聽紅鸞尖啼一聲,針一樣扎進耳朵里,它驟然飛高,竟也有些害怕,不敢再飛向湖中心,只在岸邊急躁地啼叫著,不停轉圈。湖面上的漣漪越來越大,最後變成劇烈翻滾的白色泡沫,緊跟著「霍拉」一聲,一個龐然大物從水中竄出,湖水猶如雨點一般落下,帶著腥臭的氣息。那東西一出水面,竟陡然拔高百餘丈,左右搖晃兩下,立即發現湖邊艷光瑩瑩的紅鸞,掉頭就朝它撲過去。

  好在它身體巨大,動作雖然快,卻並不敏捷,紅鸞一閃身躲過了它的撲擊,發瘋一樣地在它身上不停啄撓,然而身量差距太大,它這番攻擊就像是撓痒痒一樣,沒辦法給對方造成任何傷害。那東西掉頭又是一口,紅鸞拍拍翅膀,發出恐懼的叫聲,猛然升高,不敢再與它斗。

  璇璣見那東西看上去像是一條巨大的蛇,然而腹下又生了無數條腿,蠢蠢而動,令人毛骨悚然,倒像是條蜈蚣,但蜈蚣沒有這般黝黑光滑的皮。她和禹司鳳這一年來走南闖北,也見識過不少怪物妖魔,卻從沒見過這麼丑怪的,只看一眼就要做噩夢。就算膽大如她,也忍不住打個寒顫,後退好幾步,不敢仔細看。

  「是蛇妖?」禹司鳳抽出佩劍,只待它一撲過來,就發招。

  騰蛇抱著胳膊,一副看好戲的模樣,笑道:「算是吧,最愚蠢的底層妖物罷了。你們聽說過巴蛇吞象的典故吧?大荒地會生一種巨蛇,可以一口吞下大象,這玩意,應當就是巴蛇了。生出腿的話,應當年紀不小了,再過個幾百年就可以成精變人。」

  「變成人?!」璇璣失聲,掉過臉大著膽子又看了好幾眼,越看越覺得噁心,實在想像不出這種東西變成人是什麼樣子。

  騰蛇聳聳肩膀,一臉輕鬆,居然還打個呵欠,走到岸邊的樹下,很愜意地坐下來打盹,一面道:「這種東西輪不到老子出手,和它打有失身份。你們自己解決。」

  「喂!」璇璣惱火地大叫起來,再也沒見過比他更不合作的靈獸了!

  那巴蛇似是發覺了岸上還有旁人,一聲不吭地倒頭朝這裡撲過來,璇璣一把抽出崩玉,砍向它光滑緊實的皮膚,誰知竟然出乎意料的柔韌,鋒利如崩玉,也只刺進去一點就被彈了回來。巴蛇毫無所覺,窸窸窣窣地從水裡游上岸,密密麻麻的細腿爬動著,從腹底到後背足有十幾人壘起來那麼高,這種景象令人作嘔。

  禹司鳳從袖中取出短劍,用力插進巴蛇的身體里,借力一蹬,輕飄飄地落在它背上。新配的寶劍,今日第一次派上用場,被他用盡全身的氣力,狠狠扎進它脊背中,黑色腥臭的血登時如同泉涌,濺得他身前星星點點。

  誰知巴蛇身體大,反應遲鈍,竟一無所覺,只顧著搖頭晃腦追逐著璇璣,幸好它身體不靈便,否則就是十個璇璣,也被它一口吞了。

  禹司鳳忽覺手腕上一陣奇癢,低頭一看,被巴蛇黑血濺到的地方迅速生出許多小水泡,水泡破開,流出黃水,皮膚竟是被腐蝕了。他心中一驚,急忙扯破衣服死死裹住手腕,耳邊聽得騰蛇在後面笑:「它的血可是很毒的,要小心。」

  璇璣痛罵道:「你少廢話!只說不動手的壞蛋!」她忽而轉身,繞到巴蛇身旁,抓住方才禹司鳳插進去的匕首,也跟著翻身跳上去,用崩玉在它身上亂刺,扎得它身上一個一個血洞。

  巴蛇此時才感覺到一些疼痛,在地上篩糠一樣地打戰翻滾,兩個人在它背上一會兒被甩這裡,一會撞那裡,暈頭轉向,若不是死死抓住劍柄,劍又深深插進它身體里,只怕早就被甩飛出去了。誰知它力大無窮,狂甩亂晃了半天,居然力道漸漸加劇,兩人終於支持不住,紛紛鬆手,從它背上跳了下來。眼見它這樣一個龐然大物,在岸邊竭力扭曲彎轉,將後面大片的樹林都壓平,兩人都有些駭然。

  「眼睛啊,眼睛!刺它眼睛!」騰蛇在後面,儼然一副師父高人的模樣,指點他們兩個和巴蛇斗。

  璇璣本來要和他翻臉爭吵,忽然靈光一閃,轉頭望向巴蛇,只見它圓圓的腦袋上兩隻大眼,如同青色琉璃一般,閃閃發光,確實是毫無防備。禹司鳳在後面扯了一下她的衣角,她頓時心領神會,咬牙御劍飛起,直朝它的大腦袋撞過去。

  巴蛇正為背上的傷口吃痛掙扎,忽然嗅到活人的氣息,正在嘴邊,不由欣喜若狂,一口咬了下去。禹司鳳從它森利的獠牙間閃過,陡然拔高,和璇璣一左一右,對準了它大而無光的眼睛狠狠刺下。

  「撲」地一聲,兩人只覺是扎破了皮球一樣,從那傷口中湧出大量的黑水。他們知道厲害,不敢相迎,閃身讓過,拔劍再刺,也不知在它可憐的眼睛上刺了多少劍。巴蛇只疼得渾身上下直抖,密密麻麻的腿胡亂蹬踢,嘴邊聞到活人的氣息,然而他倆比兔子還靈活,怎麼也吃不到嘴,最後只得放棄,在地上滾來滾去,不知怎麼才能消除那劇痛。

  璇璣將崩玉提在手中,手指緩緩拂過劍身,其上登時綻放出奪目的火光。她現在似乎可以小小地喚出一些三昧真火了,雖然不多,但總比以前時靈時不靈來的好些。

  巴蛇感覺到身旁突然竄起的熾熱,下意識地躲避,卻是遲了。璇璣縱劍飛上它的後背,將燃燒著三昧真火的崩玉狠狠扎入它的背心,猶如斬瓜切菜一般,從頭劃開到尾。三昧真火是何等厲害的天火,加上崩玉又是極厲害的神器,這一下登時將巴蛇從中劈成了兩半。它只來得及撲騰一下,便轟然倒地,一下子就死透了。

  璇璣緩緩落在地上,只覺手心裡全是汗,呼吸急促,還不太敢相信他們兩人能把這麼大的怪物給殺了。正在發獃,忽聽後面騰蛇拍手道:「還不錯,雖然比我想的要多花了些時間,但還是能把它殺死。真是不錯。」

  「我……我說你呀!」璇璣回過神,立即轉身罵他,「怎麼會有這麼沒用的靈獸!主人在前面和妖怪打架,你就蹲在那裡看好戲?」

  騰蛇哼道:「你若連個巴蛇都對付不了,憑什麼做我主人?」

  璇璣氣得幾欲抓狂,恨不得用崩玉在他臉上也戳幾個洞。禹司鳳過來拍了拍她的胳膊,輕道:「算了,其實他說得也有道理,靈獸只是輔助主人,真正戰鬥的時候還是靠咱們自己。眼下能殺了巴蛇,剛好證明咱們有進步。」

  璇璣狠狠地蹬了騰蛇一眼,正要說話,忽聽岸邊的紅鸞又開始尖聲啼叫,眾人都是一驚,以為水裡又有什麼怪物要鑽出來。剛才殺巴蛇已經是吃力無比,若再來個什麼厲害的,真的只有等死了。

  紅鸞拍翅而起,在湖面上不斷盤旋,似是猶豫著要不要鑽進水裡,只聽幾聲微微的破風響,水裡彈出細小的物事,正中紅鸞的腹部,將它打得慘叫一聲,摔在岸邊動彈不得。

  璇璣急忙上前相救,只聽湖中心有人輕聲笑著,很熟悉的聲音,跟著水面嘩啦一聲響,有人從水裡一躍而出,御劍高高飛在半空中,居高臨下看著他們。那二人都穿著黑衣短打,腰間懸掛白鐵環。

  璇璣一看清那二人的臉,登時如同被天雷劈中,再也動不了一根手指。

  若玉!鍾敏言!

  他二人低頭看了一會,若玉忽然笑道:「半年不見,璇璣厲害了很多呀。巴蛇可是副堂主的靈獸。本是帶來嚇嚇你們的,結果沒看守好,讓你們給殺了。」

  璇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只是怔怔地看著鍾敏言。他垂著頭,誰也不看,朦朧的月光映在他面上,那是前所未有的冷漠的表情,猶如罩了一層冰霜。

  禹司鳳驚道:「你們怎麼會在這裡?!敏言!若玉!」

  鍾敏言別過頭,一言不發。若玉輕笑兩聲,又道:「對不住,傷了你們的紅鸞。它太不客氣,我只好先發制人了。司鳳,你的傷怎麼樣?你可真是命大福大,那一劍居然也沒能把你給殺了。」

  禹司鳳眉頭緊皺,並不說話。

  璇璣嘴唇動了動,終於說道:「六……六師兄,你回來吧!」

  鍾敏言如同不聞。若玉柔聲道:「這種蠢話說一次就夠了。我們來,是打個招呼,順便給副堂主帶話,他問你,玲瓏可醒過來了嗎?他上次好像一個不小心弄錯了瓶子,給錯了魂魄。如果玲瓏還沒救回來,他歡迎你和司鳳再去不周山一趟。」

  這是完完全全的挑釁。璇璣死死捏著拳頭,指甲嵌進掌心裡,似乎也不覺得疼了。這種時候,要怎麼做呢?質問哀求都是無效的,雙方動手更是比打在自己身上還疼。

  沉默,除了沉默,她什麼也做不到。

第四卷 華夢驟裂 第十一章 魂魄(三)

  「既然到了如此地步,閑話也沒什麼可說的了。」禹司鳳抽出佩劍,劍尖微抬,直指二人,低聲道:「拔劍吧!」

  璇璣吃了一驚,「司鳳!」

  他冷道:「璇璣,搶人不是用嘴皮子的。」

  若玉輕笑一聲,道:「副堂主沒交代要和你們動手,抱歉,今天不能作陪。」

  「豈是你能決定的!」禹司鳳縱身一跳,劍光如電,直取他的面門。這一劍來勢洶洶,若玉側身讓過,禹司鳳招式一換,變刺為斬,他只得御劍飛開,道:「這可不是離澤宮的劍法。」

  禹司鳳並不答話,虛晃一招,將若玉逼開,反手一把抓住鍾敏言的領口,厲聲道:「敏言!跟我走!」

  鍾敏言被他一扯,整個人往前跌了一步,還是不動,半晌,才低聲道:「你……學會了瑤華劍法。」

  「你知道我為什麼要學!」禹司鳳把劍架在他脖子上,「跟我走!否則我寧可在這裡殺了你!」

  若玉冷道:「只怕未必!」他身形如鬼魅,陡然拔高,袖袍展開,像一雙翅膀。禹司鳳聽得而後風聲嘶嘶,知道他發了暗器,若玉的暗器之精準毒辣,離澤宮有名。他不敢託大,正要轉身相抗,卻見璇璣蹂身而上,崩玉微閃,一陣叮叮噹噹,暗器為她全部掃開。

  「你刺了司鳳一劍,我還沒找你算賬!」璇璣對若玉可沒那麼客氣,他那一劍刺得禹司鳳差點死掉,到如今想起來都心悸。她捏了個劍訣,崩玉上火光乍亮,熱力逼人。若玉對她很是顧忌,退了兩步,似是要逃。璇璣一劍揮上,絕了他的去路,暗夜裡,只見崩玉化作漫天的火光,一反少陽派穩重紮實的風格,竟是輕靈無比。

  她也學了離澤宮的劍法!若玉吃了一驚,然而只有一瞬。畢竟他從小就在離澤宮長大,和師兄弟拆招早已拆得熟練無比,當下拔劍抵住,誰知璇璣手上的崩玉帶著三昧真火,鏗地一聲,竟將他的劍斬成兩截。

  若玉急急後退,連彈數枚鐵彈珠,趁她躲閃的時候,一個翻身從劍上跳下,落進水裡,竟再也沒浮起。璇璣猛力將崩玉投擲下去,湖水一接觸到崩玉,立即發出滋滋的聲音,白煙騰起,也不知有沒有扎中他。她跟著也要跳下去,忽聽鍾敏言在後面說道:「用瑤華劍法來對付我,未免太小瞧我。」

  跟著是劍刃交接的金屬聲,禹司鳳那劍抵在他脖子上,本來也沒有真要殺他的意思,被他一格便格開了。兩人見他也要跳下去,不由紛紛叫道:「等一下!」

  鍾敏言頓了一頓,低聲道:「替我好好照顧玲瓏!我……總有一天……」話說到後來竟有些哽咽,終於還是咬牙跳進了湖水裡。璇璣急叫:「六師兄!爹爹說他從來沒吩咐過你什麼!你被騙了!」

  然而還是遲了,也不知他有沒有聽到,湖面上的漣漪漸平,過得一會,失去了三昧真火的崩玉從水底浮了上來。璇璣二人在上面怔了良久,才緩緩落地,只覺今日一場相逢像夢一樣。

  袖手旁觀的騰蛇走到岸邊,看了看,笑道:「不錯嘛,用的是遁水的法術,施法的人很熟練。能催動這麼大的湖,蠻厲害的。」

  璇璣已經沒力氣堵他的風涼話了,在岸邊站了良久,終於嘆了一口氣,仰面朝後栽倒,喃喃道:「他自己不肯,這樣的話,我們能怎麼辦呢?」

  禹司鳳也躺了下來,陪她一起仰頭看天,良久,才道:「他是被騙的。不知是誰假扮你爹爹,吩咐他做卧底,居然騙得他當真。」

  他那種性格,豈是做卧底的料,在戰場上當前鋒還差不多。而且本身大張旗鼓做卧底這件事就很蠢,只有他會當真,再也沒見過比他更天真的人。

  禹司鳳想到小時候和他一起在鹿台山捉妖的情形,他那種火爆的脾氣到今天都沒改,說生氣就生氣,說和好立即就晴空萬里。想到這裡,他心中忽然一酸,不知是該怪鍾敏言的木頭腦袋,還是怪自己太沒用。

  鍾敏言的事情還好說,他最搞不清楚的是若玉。他到底是受了誰的指示?那天在離澤宮,宮主的反應明顯不知道此事,難道,是副宮主安排的?

  想不明白,這樣複雜的事情。還是小時候好,無憂無慮的,世上只有好人和壞人,兩個立場,那麼簡單。

  「接下來怎麼辦?」璇璣低聲問他。

  禹司鳳呆了半天,才道:「算了,先去少陽派吧。不要讓你爹娘擔心。」

  他撐著草地坐直身體,懷中忽然掉出一個東西,落在地上,亮閃閃的。他撈起來一看,卻是一個透明的瓶子,裡面有兩三簇淡藍的火焰,灼灼跳躍,甚是歡快。

  「這是什麼?」璇璣也湊過去看,把瓶子拿起來輕輕晃了兩下,裡面的火焰彷彿有知覺一般,也跟著轉兩圈。

  禹司鳳搖頭道:「不知道……突然就在我衣服里了。」

  騰蛇突然過來,一把搶過那個瓶子,對著月光看了一會,道:「這是魂魄嘛!人的魂魄。喏,你們死了以後,魂魄也是這樣的。」

  兩人都是大吃一驚,忽然福至心靈,齊聲道:「玲瓏的!」

  「啊?什麼玲瓏……」騰蛇一句話還沒說完,瓶子就被璇璣狠狠搶了回去,「你別碰!弄壞了怎麼辦!」

  騰蛇又是大怒,但見璇璣臉色蒼白,呼吸急促,知道她心神激蕩,於是閉嘴不和她吵。

  「剛才他們來,是為了送玲瓏的魂魄?」璇璣緊緊將那個瓶子抱在懷裡,像是失而復得的寶貝。

  禹司鳳回想方才的情形,怎麼也想不起是什麼時候被人往懷裡塞了這東西。和他有近身接觸的只有鍾敏言,難道是他趁人不注意偷偷給他的?想到這裡,他又是一驚,瞬間明白了鍾敏言的意思,當即低聲道:「是敏言!他發現了烏童給的是假魂魄……我猜他是把玲瓏的魂魄偷了出來,然後找了個借口過來見我們,偷偷將魂魄還給我們。」

  所以他才說要替他照顧好玲瓏……所以他說到後來才會那麼難過。他也知道對方是在利用自己,卻毫無辦法。

  「他……他……既然這樣,為什麼不肯回來?」璇璣還是不明白。

  禹司鳳搖頭道:「敏言被人騙了啊。他那麼尊重師父的一個人,你爹爹有什麼交代,他豈會不聽從?這次偷出玲瓏的魂魄,想必是瞞著他們的,如果被人知道,還不知他會如何被處罰……」

  璇璣思前想後,終於也明白了來龍去脈。她將玲瓏的魂魄小心放回胸口,只覺那瓶子溫暖跳動,像一顆小小的心臟。啊,真的是玲瓏……她眷戀地摸了摸,這種熟悉的感覺,一定沒錯,真的是她。

  「走,我們回少陽派。」她從湖裡撈出崩玉,裝回劍鞘,只覺渾身充滿了勇氣。「回去告訴爹爹,六師兄不是叛徒。等把玲瓏救活,柳大哥的傷也治好之後,咱們就去不周山!」

  禹司鳳笑了笑,也起身道:「若是能查出到底是誰假扮你爹爹欺騙敏言,抓了去當證據,那就最好。」

  「沒錯!」璇璣惡狠狠地掰著手指頭,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找出來,把他五馬分屍!」

  旁邊的騰蛇打個寒顫,低聲道:「沒一點女人樣啊……」

  「你說什麼?」璇璣回頭瞪圓了眼睛問他。

  騰蛇咳了兩聲,道:「沒……我是問,玲瓏是誰?魂魄又是怎麼回事?有人願意說給我聽嗎?」

第四卷 華夢驟裂 第十二章 魂魄(四)

  本來璇璣以為,自己這次下山歷練,過不了幾天就會想家,誰知一出來就是快一年,經歷了那麼多事,開始的時候還會想想爹娘,想念在少陽派無憂無慮的生活,不過越到後來,這種念頭也慢慢地消失了。

  舊地重遊,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景色沒有任何變化,山還是那個山,水還是那個水,演武場依然有很多師兄弟勤奮地練功。變的,只有人的心境。

  璇璣站在山腳下,靜靜看著少陽派壯麗宏偉的大門,忍不住從心底發出感慨,輕聲道:「司鳳,我現在……好像能明白為什麼爹爹豁出命去,也要保護少陽派了。」

  正如她想要守護心中一片樂土一樣,每個人都有自己最珍惜的物事,值得用生命去捍衛。褚磊身為掌門人,在他心中,整個少陽派從上到下,這個整體才是最珍貴的,他的責任感與負擔,不是當初還是小孩子的她所能理解。

  騰蛇對這裡的景色嗤之以鼻,哼道:「破爛貨!天上隨便一個偏門都比這裡好看多了。」

  璇璣白他一眼:「天上那麼好你還不是下來了!」

  「你要搞清楚被人趕下來和自己偷偷溜出來是完全不一樣的!」涉及神獸的尊嚴,他立即暴跳出來捍衛,「你,是被趕出來。而我,是自己下來!足以證明你我的檔次不同!」

  「沒錯,我是主人,你是靈獸。我倆檔次確實不同。」

  璇璣懶洋洋,懶得搭理他的大叫大嚷,和禹司鳳二人一步一步走上台階。騰蛇罵了半天,見沒人理他,也只得無趣地跟上去。

  守門弟子早早就見到了璇璣,欣喜地迎過來,噓寒問暖。雖然守在這裡的人她大部分都不認識,但一見到他們身上熟悉的服飾,打心眼裡就覺得溫暖。回家的感覺,真好。

  上到少陽峰,褚磊與何丹萍早已等在門口,其他幾個分堂長老也都笑吟吟地看著他們。

  璇璣一見到爹娘,忍不住熱淚盈眶,叫了一聲:「爹爹,娘!」就再也說不出話來。何丹萍乍見愛女無恙歸來,也是喜得淚流滿面,顧不得外人在場,將她抱進懷中,好生愛撫。璇璣這番出去歷練,身量長高了不少,幾乎與她平頭,面上稚氣更是大減,看上去穩重了不少。何丹萍又是欣慰又是心酸,細細撫摸她的臉蛋,哽咽道:「瘦了好多,在外面過得苦吧?」

  璇璣抱著她的脖子,哭得說不出話來。褚磊摸了摸她的腦袋,溫言道:「到家了,怎麼突然傷感起來。各位師伯師叔都在呢。」

  璇璣這才止住眼淚,抹了抹臉,有些不好意思,從何丹萍懷裡剛出來,就撲進了早已等在後面的楚影紅的懷裡,依戀地叫了一聲:「紅姑姑!」

  楚影紅笑吟吟地摸著她的腦袋,「半年多沒見,小璇璣又長高了呢。過個兩年,就要比紅姑姑高了。」

  璇璣紅著臉,和其他幾個長老行禮問好,各自都說了好些勉勵關懷的話。和陽見禹司鳳站在後面,便走過去,關心地問道:「如何,傷勢大好了吧?」

  禹司鳳認出他是當初悉心照料自己的和陽長老,立即抱拳行禮,道:「前輩救命之恩,晚輩感激不盡!」

  和陽笑道:「什麼恩情!我於藥石一事稍通,救命更是談不上。眼下你大好,並非我的功勞,是你自己身體強健,恢復的快。」

  禹司鳳微微一笑,想起自己在危急之時,迫不得已解開了兩個印,這位和陽長老一定知道,卻並不過問,真真是一位至誠君子,心下對他更是欽佩,想著或許應當找個機會,將秘密說給他聽。

  進屋後,璇璣第一件事就是掏出玲瓏的魂魄,低聲道:「爹,娘,我們把玲瓏的魂魄帶回來了。這次是真正的魂魄。」

  褚磊微微一驚,奇道:「上回你們帶回來的難道不是?」

  璇璣臉色一暗,搖頭:「不……我們被人騙了。是我們沒經驗……這個魂魄,是六師兄偷出來的……」

  話未說完,只聽褚磊冷哼一聲,「沒有六師兄,他也不是你師兄了!」

  璇璣急道:「爹!你聽我說,六師兄是被人騙的!有人扮作你的模樣,騙了他!他一直認為是你的命令!眼下烏童那邊利用他,少陽派又拋棄他……那……他不是太可憐了嗎?」

  褚磊重重嘆了一口氣,沒說話。一旁的桓陽長老沉聲道:「事實是否如此,還不可下定論。就算真如你所說,他是被人騙了。從小將自己養大的恩師他也能認錯,下的命令如此荒謬他也能聽從,此人也真是荒謬之極!」

  「那是因為他……」因為他太重視玲瓏!太重視師父!璇璣不知如何解釋,急得臉都漲紅了。禹司鳳安撫地拍了拍她的袖子,低聲道:「晚輩失禮,想說幾句。我和敏言相交時間不算短,他雖然聰明伶俐,但一遇到大事就容易慌神。當日我等去不周山,本就抱著必死的心情,在這種環境下,有人要冒充褚掌門,蠱惑他,實在是十分容易的。更何況敏言今年也才剛滿十八,剛剛下山歷練,經驗不足,被人欺騙雖然無奈,卻也情有可原。往諸位前輩酌情處理,逐出師門一事,再斟酌一下。」

  褚磊又嘆了一聲,道:「那敏覺的事……怎麼說?當日是鍾敏言親自送了他的屍首回來……」

  「親自?」璇璣和禹司鳳大吃一驚。

  褚磊心中難受,搖了搖頭,再也說不下去。和陽於是接道:「不錯,是鍾敏言親自送回少陽派的。敏覺的屍首被裝在一個木箱里,被他摔在少陽派大門前。守衛的弟子怎麼招呼,他都不理會,掉臉就走了。你們還未看到敏覺……他……」

  他也說不下去,只長長嘆了一聲。

  「二師兄怎麼了?」璇璣見諸人神情凝重,心中不好的預感越來越強。

  桓陽嘆道:「掌門,靈堂還在,讓這兩個孩子給他上柱香吧?」

  褚磊點了點頭。璇璣急道:「等等!二師兄是怎麼死的?告訴我啊!」

  何丹萍垂淚道:「璇璣……你二師兄他被人送回來的時候……沒有全屍,從上到下,被切成了十幾塊……」

  璇璣只覺眼前一黑,心臟咚咚亂跳,一口氣竟然上不來。

  褚磊厲聲道:「無論他是被人騙也好,沒有經驗也好,做出這等事,再有天大的理由也不能饒恕!」

  眾人再也不知該說什麼,只紛紛搖頭嘆息。璇璣怔了半晌,才低聲道:「我……去靈堂……給二師兄上香。」一語未了,淚如泉湧。

  陳敏覺的靈堂就設在他原來的房間,他生前收集了很多玩物,稀奇古怪的,都被何丹萍親手收拾了,堆在帷帳後面。

  璇璣想起以前他送自己一個萬花筒,嘴上說心疼自己的寶貝,不肯相贈,最後卻沒管自己要,顯然是怕她寂寞,送給她了。他那時候說自己存了好多寶貝,大家只當他吹牛,原來他還真的收集了不少好東西。她鼻子一酸,想到平日里他對自己的關照,只哭得哽咽難言。

  何丹萍本是柔聲勸慰,聽到後來,也忍不住跟著一起哭,喃喃道:「這孩子……上山之後也沒過幾天好日子。他資質平凡,大家更沒給過他什麼好臉色……可憐的孩子……竟然就這麼去了……」

  禹司鳳也神情凝重地上了香,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正要起身,忽聽騰蛇在後面「咦」了一聲。他知道騰蛇的脾氣,沒大沒小,對凡人這些生死儀式更是嗤之以鼻,如果在這裡鬧得不愉快,對兩邊都不好,於是回頭道:「騰蛇覺得哪裡不對勁?」

  眾人老早就見到璇璣身後跟著的白髮男子,氣勢彪悍兇狠,神態傲然不羈,但璇璣不介紹,他們長輩也沒有過問小輩的道理,只得隱忍不發。褚磊輕聲問道:「璇璣,這位是……?」

  璇璣擦了擦眼淚,急忙起身道:「爹,這是我收的靈獸!剛才太激動,忘了介紹。他叫騰蛇,很厲害的!是神獸呢!騰蛇,這是我爹,我娘,還有我師父,師伯師叔……」

  她一一介紹一遍,騰蛇早就不耐煩了,擺擺手:「那麼多親戚,好煩!」

  褚磊驚道:「神獸騰蛇?你的靈獸?!」

  在座諸人都是修仙者,自然知道騰蛇的大名,但都以為只是傳說,誰想真的存在,居然還被小璇璣收了來做靈獸,這真是比太陽從西邊出來還讓人詫異。

  騰蛇笑道:「罷啦,你也不用介紹。這些凡人有眼無珠,認不得老子,說了也沒用。」

  璇璣瞪了他一眼:「他是我爹爹,你要客氣一點!」

  他別過臉,哼了一聲,像個鬧脾氣的小鬼。褚磊半信半疑,拱手道:「小女給尊駕添麻煩了……只是……騰蛇……」

  騰蛇皺眉道:「你這老頭好啰嗦!騰蛇還有假的不成?不過嘛,你女兒確實給我添了不少麻煩。但老子心胸寬廣,不放在心上。哈哈!哈哈!」

  楚影紅見他傲氣十足的,不由眼珠一轉,要想個法子打壓他一下,當即笑道:「您說自己是騰蛇,可有什麼證據?鶴髮童顏的人雖然不多,卻也不算什麼特異之處。神獸騰蛇鼎鼎大名,但世人所見不多,想要冒充,也不是難事。騙一個小姑娘,可不算英雄好漢。」

  她見騰蛇脾氣暴躁,以為是個好撩撥的,誰知他哼了一聲,竟毫不理會,只淡道:「老子不和凡人一般見識。」

  楚影紅奇道:「那你怎麼做凡人的靈獸?」

  騰蛇一臉「你怎麼那麼蠢」的樣子,嘆道:「那自然因為她不是凡……」

  「你廢話真多。」禹司鳳打斷他的話,道:「方才到底發現了什麼不對勁?」

  騰蛇被他這樣一堵,倒也不惱,只揉了揉鼻子,道:「這個人的味道,我聞過。那天晚上,在湖邊,其中一個人身上滿是他的血腥味。」

  璇璣急忙道:「是誰?」

  騰蛇聳聳肩膀:「就是那個用彈珠的人嘍!哇,你連這個都聞不到?真沒用!」

  若玉?!璇璣和禹司鳳互看一眼,是他殺了陳敏覺!可是為什麼卻讓鍾敏言送屍體呢?

  「爹爹,殺了二師兄的不是六師兄。」璇璣回頭,正色道,「是另外一個人。」

  她迅速將若玉的事情講了一遍,最後又道:「刺傷司鳳的,也是他。」

  褚磊沉吟半晌,似是無法決斷,和陽道:「掌門,我也覺得將鍾敏言逐出師門的決定有些魯莽了。不如等簪花大會後,咱們再去不周山一趟。鍾敏言畢竟曾是少陽派弟子,總不能置之不理。」

  褚磊沉默良久,終於點了點頭:「也罷,就這樣辦吧。」

  璇璣大喜若狂,回頭看著禹司鳳,兩人傻傻笑了半天,她才道:「對了,我還沒去看玲瓏呢!」

  何丹萍將眼淚抹去,露出慈愛的笑容,柔聲道:「就在她房間里睡著呢。只等你說的那個高人來,替她嵌回魂魄,娘就一切都放心了。」

  璇璣笑道:「很快就好了!司鳳,咱們馬上就給柳大哥寫信,請他帶著亭奴上少陽派,好不好?啊,還有,娘,咱們少陽派誰會御土術啊?」

  何丹萍奇道:「你爹爹就會啊。傻丫頭,連爹爹會什麼法術都不知道?」

  璇璣又是大喜,立即和禹司鳳寫了信,托紅鸞尋找柳意歡,將信帶給他。

  褚磊夫婦見這個小女兒一年不見,變了不少,心下都忍不住感慨萬千。誰也沒想到,小時候頂不討人喜歡的璇璣,那麼憊懶的璇璣,如今居然變成了真正的大姑娘。女大十八變,真真讓人刮目相看。

  何況她身邊又多了一個禹司鳳,這少年精明能幹,深得褚磊喜愛,而何丹萍女人家心細,早已看出他對璇璣的感情不一般。不可否認,他們做父母的,以前很擔心璇璣的終身大事,她這樣不討人喜歡,以後有哪個男子願意娶她?眼下見到禹司鳳這般清俊秀雅的人品,幾個老人家心裡立即多了一份喜歡,加上他對璇璣一往情深,璇璣對他也是百依百順言聽計從。何丹萍做母親的早已欣喜地想著何時為他們做大婚了。

  可憐天下父母心,兒孫過得好,便是他們最大的幸福了。何丹萍和褚磊互看一眼,只覺心滿意足,忍不住相視一笑。

第四卷 華夢驟裂 第十三章 魂魄(五)

  紅鸞飛走送信,過了三天,就把人帶回來了。四人久別重逢,又是一番熱鬧。原來柳意歡和亭奴早就在首陽山附近逗留了,說是要在這裡等璇璣他們回來。結果陰差陽錯,互相沒碰到,若不是紅鸞送信,柳意歡幾乎就要動身去浮玉島。

  璇璣第一件事就是找褚磊幫柳意歡除掉身上的冰咒。褚磊早就聽女兒說過天眼柳意歡的事迹,雖然這人年紀一把了,又胡鬧的緊,但確是個胸懷磊落的漢子,於是對他頗有相交之意,當即就答應為他驅除冰咒。

  彼時剛好過了半年的期限,柳意歡身上的衣服一除,眾人都是大吃一驚,原本盤亘在他右肩頭的一塊烏紫,已經蔓延到了肩胛下。褚磊神色凝重,用手輕叩那塊烏紫的皮膚,只覺觸手陰寒,難為他還能撐著強顏歡笑,想必半邊身子都是沒感覺了吧?

  「璇璣,司鳳,你們兩個出去。我替柳先生驅除冰咒,途中不可以打擾。」

  禹司鳳見他們幾個留在這裡也沒什麼可以幫忙的,只得依依不捨地等在門外。璇璣蹲在亭奴身邊,半年多沒見,很是想念他,唧唧咕咕地和他說一些廢話。亭奴只是含笑聽著,時不時插兩句話。從剛認識他的時候開始,璇璣就覺得他很熟悉,很親切,好像很早以前就認識他一樣,直覺什麼廢話心裡話都可以和他傾訴,他是安全的,可以信任的。

  很奇怪,明明是陌生人,根本也沒有什麼大交情,但她就是覺得他可以信賴。亭奴彷彿也覺得她這種信賴很正常,完全沒有一絲突兀。

  璇璣說了好一會莫名其妙的廢話,這才低聲道:「亭奴,你們這半年是做什麼去了?我們去慶陽找過你們,沒找到。」

  亭奴笑了笑:「是柳先生有事,我奉陪而已。他去了一趟少室山,那裡好像有他一位故人的墓地,我們在那裡住了一段時間。」

  墓地?璇璣看了禹司鳳一眼,他也是一臉茫然,顯然不知道那位故人是誰。

  亭奴見她開口想問,便輕輕搖頭:「別人的隱私,不好過問。他若是願意說,終有一日會說的。他不想說,便是強人所難。」

  璇璣點了點頭,半晌,才道:「亭奴,你知道的吧,我以前……嗯,我的前世……」

  他似是有些愕然,然而還是頷首,輕道:「怎麼,是想起了一些什麼?」

  「好像有點印象,每次發火或者激動的時候,有些片段就會閃現,但過後就忘了。我現在知道自己是什麼戰神將軍,崩玉不叫崩玉,叫定坤。好像是前世犯了什麼大罪,所以被罰下界的。」

  這些事從她嘴裡說出來,像是說別人的故事,和自己完全沒有關係。

  她苦笑道:「雖然知道,不過還是覺得不像我。和我這輩子好像沒什麼聯繫……」

  亭奴沒說話。她又道:「我也想過,就算真的想起前世的所有回憶,我也不是那個戰神將軍。我還是褚璇璣,這一世和前一世是完全不同的。過去的事情應該就過去,做人應當向前看。你說呢?」

  亭奴微笑,柔聲道:「沒錯。沉溺於往事不是明智之舉。你說的很對。」

  璇璣得到他的贊同,不由喜形於色,笑道:「亭奴,我前世也認識你,對不對?我們以前也是好朋友,對不對?」

  亭奴想了想,才低聲道:「是的……不過,你是高高在上的戰神將軍,我只是剛剛得道,被養在天池裡的一尾鮫人罷了。好朋友……實在是談不上。」

  「那你說說啊,以前的事情。我想聽。」

  亭奴頓了一會,彷彿沉浸在回憶里,良久,才悠悠說道:「那時候……上界戰火不斷,你時常要披甲出戰,日子久了,便覺得身心疲憊,偶爾會來天池旁小憩。你以為我是不會說話沒有神識的,所以常常帶了食物來送我,說一些關於打仗的話。後來……」

  後來,一直是她說,他聽。她以為他聽不懂,他以為她不願意別人插口。直到有一天,他聽見其他人在天池旁討論她犯下的滔天大罪,說天帝要處罰她,令她神魂俱滅。他情急之下,才在她面前口吐人言,要她逃離天界。說真的,以她的本領,要安然逃離天界,沒有人敢阻攔的,天帝一向寵愛她,也不會與她為難。

  可是,她聽到他說的話,第一反應不是吃驚或者憤怒。而是……

  「後來什麼?」璇璣好奇地問。

  亭奴笑道:「後來我第一次開口說話,你很驚惶,像個做錯事的小孩,臉漲得通紅,我想你大概是覺得不好意思吧。以為我什麼也不懂,所以什麼都說出來,結果我卻什麼都懂。」

  真的很出糗,那次。她得知他會說人話,慌得一塌糊塗,手裡的食物吧噠一下落在地上。那時那刻,她一點也不像叱吒風雲的戰神將軍,她只是一個最普通不過的韶齡少女,因為心裡的事被陌生人知道了,而感到羞愧難當。

  他也是從那一刻知道,就算外表再厲害,再風光的人,內心也不是一樣的強大。他們的相識,起源於那個瞬間,也截止於那個瞬間。

  她很快就平靜下來,淡淡地撥了撥頭髮,目光猶如冰雪碾碎一般。半晌,才低聲道:「我不會逃。有任何懲罰,一力承擔便是。」

  他還想勸說,她卻轉身走了,忽而停下,回頭對他微微一笑,道:「不要再為我說話,你也會被牽扯進來的。」

  後來事發,她被捉進了天牢,他也被人揭露與她有「密謀」,因為很多人都看到那天晚上她去了天池,和他說話。

  很多年過去了,日子像流水一樣。她下界歷劫做人,他被革了神職,只能從頭繼續做一隻最普通的鮫人。他心中一直有一句話沒有告訴她,等了那麼久,歷經千辛萬苦,終於再次與她重逢。雖然她已經什麼都不知道了,好像變了一個人,但那句話,他無論如何,也要說給她聽。

  「亭奴,你怎麼不說了?」璇璣聽到一半,等得心慌,只好又問。

  他呵呵輕笑,伸手輕輕撫摸她的頭髮,輕道:「你知道嗎?不管你說什麼,我都願意聽。以後……也願意聽。」

  這種執念,好像熾熱的戀情,執著不休。只想彌補那天晚上他沒有說完的話,只想繼續聽她說話,月色下,黃金甲上面的穗子落在水裡,少女面上還帶著稚氣。所有的殺氣,陰冷,都消失不見。所謂的戰神,像個天真的孩子。

  不是戀慕,非關傾心。他只為了她那一刻的驚惶,感到怦然心動,不願讓回憶變成流沙,從指縫間溜走。

  ※※※

  柳意歡身上的冰咒很快就被消除了,只需要靜養兩天,就可以完全恢復。

  璇璣見褚磊出來的時候,滿頭是汗,顯然花費了極大的精力,心中又是感激又是愧疚,上前拉住他的手,低低叫了一聲:「爹爹……」

  褚磊拍了拍她的腦袋,溫言道:「沒事了。讓你的朋友們也去休息吧,不早了。」

  璇璣搖頭:「不,柳大哥的傷好了我才放心。現在就去救玲瓏。」

  褚磊早聽說她認識一個高人可以將玲瓏的魂魄嵌合回去,卻不知是誰,當下驚道:「現在就可以?不過柳先生剛剛才睡著……」

  璇璣笑著把亭奴推過去,獻寶一樣,道:「不是柳大哥,是這位哦!他叫亭奴,一路上幫了我們好多忙呢!」

  褚磊一眼就看出他絕非凡人,更是驚疑,低聲道:「尊駕……」

  亭奴淡淡揭開鋪在腿上的毯子,露出魚尾,輕道:「在下鮫人亭奴,見過褚掌門。」

  妖!褚磊神色一變。璇璣用力抓住他的手,沉聲道:「爹!他是我朋友!」

  和妖類怎麼做朋友?!褚磊嘴唇微微一動,似是要說什麼,最後只嘆了一聲,搖了搖頭,低聲道:「他……罷了。那勞煩尊駕,能救回小女,少陽派上下感激不盡。」

  「褚掌門客氣。」亭奴對他的失態並不在意,回頭溫言道:「璇璣,帶我去看玲瓏吧。」

  褚磊定定站在原地,看他們走遠,心中也不知是什麼滋味。他一生所學所聞,無一不是妖類造孽,須得剷除,更兼定海鐵索一事,被妖魔所迫,對妖物一直深惡痛絕。如今,找遍天下人,都沒有可以救回玲瓏的,偏偏要妖物出手相救。這番滋味,豈是三言兩語所能說清的?

  也許,他真的老了。

  褚磊長嘆一聲,終於還是轉身跟了上去。

第四卷 華夢驟裂 第十四章 魂魄(六)

  少陽派上下聽聞有人能救活玲瓏,一時間群情大動,玲瓏那小小的庭院里,很快就擠滿了等待的人。璇璣推著亭奴過去的時候,被嚇了一大跳,好容易才從人群里擠到門口。

  褚磊正要發話讓眾人離開,卻聽屋裡有人叫道:「哇,你們怎麼全來了!」於是急忙閃身進去,只見騰蛇兩手都抓滿了糕點,嘴裡也塞得滿滿的,正無辜地瞪圓了眼睛。

  怪道剛才怎麼都找不到他,原來跑到這裡吃東西了。璇璣深覺丟人,嘆道:「你怎麼跑這裡來了?這些糕點是怎麼回事?」

  騰蛇咽下糕點,笑道:「我看這裡桌子上的糕點擺著沒人吃,怪可惜的。所以……屋子裡那個人反正也不會吃,還不如給我享用。」

  原來玲瓏丟了二魂六魄,和死人無異,所以她的房間里架了神龕,時常有人過來更換新鮮糕點水果作為貢品放在上面。不知怎麼被騰蛇摸到這裡,一時肚餓,毫不客氣地拿過來全吃了。

  「以後不要和別人說我認識你。」璇璣白他一眼,把亭奴推到床邊。禹司鳳揭開重重帷帳,只見玲瓏閉目躺在床上,呼吸平穩,真像睡著了一樣,睫毛還微微顫抖,彷彿用手一推,就能醒過來。

  「玲瓏,我們來看你了。」璇璣坐下來,輕輕替她將額發撥開。騰蛇見有熱鬧可看,趕緊湊過來,上上下下打量她,道:「哦,原來她就是玲瓏啊。不錯,確實被人抽了魂魄,只要裝回去就沒事了。哼,她長得可比你漂亮多了,性子必定也比你柔和。」

  長得漂亮嘛,是肯定的,不過性子比她柔和?禹司鳳和璇璣互看一眼,都是一笑,沒說話。騰蛇一定會為他說過的這句話感到後悔。

  「尊駕可否需要旁人相助?」褚磊他們幾個長輩也走過來相問,畢竟魂魄不是兒戲,一個搞不好她只能一直這樣睡下去了。

  亭奴搖頭:「不用,各位莫要出聲干擾就好。」

  「他就是能施法的人?」騰蛇小聲問禹司鳳。其實亭奴一進來,他就注意到了他身上與眾不同的氣息,很顯然,這不是人,是妖,而且是很老的妖。騰蛇雖為神獸,但對妖也沒什麼意見,只覺大家都是眾生,不像褚磊那麼糾結。不過他身為神仙,卻不會招魂御魂的法術,今日讓妖怪踩到頭上去大出風頭,心裡很是不爽。

  不過……怎麼,越看越眼熟,好像在什麼地方見過他。

  禹司鳳低聲道:「他是鮫人,叫亭奴。先說好,這件事極為重要,中途你不要搗亂。萬一出了什麼差錯,璇璣的脾氣你是知道的。」

  騰蛇果然臉色一白,安安分分地靠在旁邊不動彈了。

  亭奴從袖中取出玲瓏的魂魄,將瓶口傾斜過來,手指一撮,將蓋子打開,那幾簇活潑潑的火焰立即落在了玲瓏的胸口上,幽幽跳躍。眾人都屏住呼吸,看他如何做。亭奴伸指挑起一簇火焰,在玲瓏的額頭上輕輕劃圈,低聲吟唱道:「魂兮歸來!去君之恆干,何為乎四方些?舍君之樂處,而離彼不詳些。」

  這般吟唱了約有小半刻,只見那幾簇火焰忽而蠢蠢欲動,各自在玲瓏身上分散開,有的落在額上,有的落在心口,有的落在小腹。亭奴即刻停口不唱,手腕一轉,拈在指間的那枚火焰也輕飄飄地落在了她身上,緩緩遊動,一直游過她的額頭,從天靈蓋那裡鑽了進去。

  床上的玲瓏忽然微微蹙眉,似是要醒轉的樣子,口中「嗯」了一聲。璇璣大喜,正要過去相問,卻被禹司鳳一把扯住,示意她不要打斷法術進行。亭奴又拈起她左肩上的那簇火焰,反覆吟唱那歌謠,最後一丟,那火焰卒地一下鑽進了她的左肩。玲瓏睫毛一顫,忽而流下眼淚。

  剩下的六簇火焰,都被他用同樣的方法吟唱,最後鑽入她體內。她面上的表情也是千變萬化,時而歡喜,時而沮喪,時而憂鬱,時而憤怒。眾人知道那是因為魂魄回歸身體,所以諸般慾念情感也一一回歸,直到最後一簇火焰的時候,亭奴已是滿頭大汗,神情萎靡,終於強撐著將這最重要的一魂拍進她的心口,只聽玲瓏「哇」地一聲,猛然睜開眼,痛哭出聲,一面大叫:「……不如先殺了我!」

  一語未了,忽然發覺身在少陽峰自己的屋子裡,不由呆住,茫茫然不知何年何月。

  亭奴筋疲力盡,在她頭頂一拍,最後笑道:「成功了。」

  眾人大喜若狂,一齊涌了上來,七嘴八舌地詢問玲瓏,問什麼的都有,她卻始終茫茫然,好像還搞不明白自己怎麼會從高氏山突然回到了少陽峰。

  當下褚磊夫婦攬著她解釋前因後果,璇璣心中雖然喜悅到了極致,卻並不衝動,只要見到玲瓏醒過來,那就比什麼都好了。很多話,可以以後再說。她將亭奴推到旁邊,笑道:「亭奴……謝謝你。」一語未了,兩行眼淚還是忍不住落了下來。

  亭奴淡淡一笑,拍拍她的手,表示安慰。一旁的騰蛇瞪著他看了半天,見他展顏微笑,腦中登時電光火石一般,跳起來叫道:「是你是你!天池裡的那個鮫人!我見過你!」

  他這一叫,把屋裡的人都嚇了一跳,紛紛回頭看他。騰蛇有些尷尬,摸了摸耳朵,笑道:「呃……沒事……你們繼續。我隨便說著玩的。」

  說完他蹲到亭奴面前,直直看著他,道:「是你吧?因為連坐罪被革去神職,那個鮫人。」

  亭奴淡道:「是我……又如何?很久不見了,騰蛇大人。難為你還記得一個微不足道的鮫人。」

  騰蛇怒道:「少廢話!你認識他吧?他還欠老子一頓架沒打呢!」

  亭奴絲毫不為所動,淡道:「騰蛇大人每日都要和人干架,我不知你說的是哪個他。」

  「他啊!就是他!被關在陰間的!無支祁!」

  亭奴垂下眼睫,低聲道:「我不認識。當初不是你們上界將他關押起來的么?何必來問我。」

  「喂,你……」騰蛇正要發火,頭髮忽然被人用力一扯,疼得他大叫一聲。璇璣抓著他的頭髮,怒道:「你的聲音太大了!你要對亭奴做什麼?!」

  騰蛇勃然大怒,痛罵道:「臭小娘!要你管什麼閑事!對了!當初就是你搶了我的架!老子還沒找你算賬呢!」

  話沒說完就被她一腳踹上去,「不知道你嚷嚷什麼東西!閉嘴吧!」她對亭奴一笑,嘆道:「抱歉,這是我的靈獸騰蛇。他脾氣很壞,要是欺負到你了,一定告訴我。我回頭狠狠懲罰他。」

  「臭小娘……」騰蛇被她踩在腳底,要反抗,奈何契約束縛,毫無能力反抗,只能破口大罵。

  亭奴奇道:「他……成了你的靈獸?」

  璇璣點頭:「是啊。不過他真的很討厭,快被他煩死了。」

  亭奴呆了半晌,忽然失聲笑了起來。璇璣被他笑得一頭霧水,問道:「怎麼了?你笑什麼?」

  「沒什麼……」亭奴用袖子捂住嘴,還忍不住笑意泛濫。他想起以前的事情,騰蛇是天界第一號逞凶好鬥的人物,總以為老子天下第一。後來聽說戰神將軍不但是個女子,還厲害得不得了,一個人面對千軍萬馬,毫無懼色,他就成天在天庭里尋找她的身影,一天到晚叫嚷著要和戰神將軍打一架。

  最後戰神犯事被罰下界歷劫,他無奈之下只能放棄這個雄心壯志。這次不知怎麼個因緣巧合,居然遇到了璇璣,想來一定是他先挑釁,兩人大戰了一場,結果必定是他輸了,還成了她的靈獸。他心中的不甘,可想而知。

  騰蛇被璇璣踩在腳底,終於放棄反抗,只道:「無支祁被抓起來,此事我是後來才知道的。我去找天帝老爺子理論,卻被他趕出來,還關了一百年禁閉。」

  他說得很平淡,亭奴有些動容,低聲道:「難為騰蛇大人……居然會為了他求情……」

  「求個屁情啊!他欠老子一頓架沒打!要死要活,至少等和老子打完了再說!」

  他吼得很理直氣壯,貌似沒半點心虛。亭奴笑道:「即使如此……還是要替無支祁感謝騰蛇大人的一番關愛。」

  璇璣聽他們說什麼無支祁,什麼打架,只覺有些熟悉,一時竟想不起是什麼。正努力思索,忽聽後面有人叫她:「璇璣!」

  是玲瓏的聲音。她又驚又喜地回頭,踩著騰蛇的臉,毫不客氣地踏過去,奔到床邊,只見玲瓏關懷又激動地望著自己。她叫了一聲:「玲瓏。」聲音忽然哽咽,跟著一把抱住她,再也說不出話來。

  她活著回來了,總算將她救活了。璇璣緊緊抱住她,彷彿已經有一輩子不曾見她,就這樣互相擁抱,誰也不要先放手。

第四卷 華夢驟裂 第十五章 幽禁(一)

  亭奴救回了玲瓏,一時間變成了少陽派上下仰慕敬佩的英雄。誰管他是不是妖物,連褚磊這些老一輩的掌門長老都對他刮目相看,禮遇有加,更何況那些年輕的弟子。

  曾經封妖必殺的修仙門派,今天居然人妖同樂,古舊的觀念一瞬間就被打破,不知當年創建少陽派的老祖宗看到這一幕究竟是欣慰還是心痛。

  少陽派七峰分別設宴款待亭奴,騰蛇是有的吃就開心的類型,自然屁顛顛跟在後面,也不管人家樂不樂意。禹司鳳知道璇璣姐妹久別重逢,必然有許多貼心話要說,自己一個男人,在旁邊委實礙事,於是自去照顧柳意歡。

  時隔大半年,玲瓏的魂魄終於歸位,對她的身體來說,也算一個不小的負荷。剛剛醒過來那會精神百倍只因心神激動,說了一會話之後就漸漸不濟了,倒頭就睡。這一睡又睡了兩天,璇璣片刻不停地在旁邊蹲著,只怕她又一睡不醒,好在第二天下午,她終於睜開了眼睛,第一件事就是說肚子餓。

  璇璣急忙從桌上端起早已熱好的小米粥,用勺子一口一口喂她,一面笑道:「這次輪到我來照顧你啦。你做妹妹,我做姐姐。」

  玲瓏軟綿綿地靠在床頭,神色慵懶,輕輕抱怨:「我頂不愛吃這個……一點味道沒有。難道沒有什麼大魚大肉嗎?」

  璇璣輕輕一笑,柔聲道:「乖啦,你睡了快一年,一直沒吃東西。突然吃大魚大肉,對身體不好的。慢慢來,過幾天就可以吃有味道的東西了。」

  玲瓏的二魂六魄被抽走,身體等於在瞬間就死去,只有心口還留著一些溫暖。原本褚磊還擔心不給她吃東西會衰竭而死,每天用藥草熬湯灌她喝,誰知喂多少她吐多少,喉頭都封閉住,一滴水也進不去。後來和陽說魂魄被抽走的人不可進食,對她也無礙,褚磊夫婦才放下心來。眼下她終於醒過來,腸胃虛弱之極,如何能吃大魚大肉?

  璇璣將大半碗小米粥都喂光,還要再盛,玲瓏搖頭道:「我不想吃了……璇璣,小六子呢?他怎麼不來看我?」

  她一提鍾敏言,璇璣手裡的碗差點摔地上。她勉強笑道:「哦……他、他在閉關修行呢!馬上不是要簪花大會了嗎?爹爹讓他也參加,所以要好好修行。」

  「真的嗎?」

  「自然是真的。」璇璣坐在床邊,握住她的手,微笑道:「昨天聽說你醒過來了,他還嚷嚷著要來看你呢。爹爹發了一場脾氣,他才忍著沒來。」

  玲瓏垂頭一笑,蒼白的臉上泛起一層紅暈,撅嘴道:「他……真是的!爹爹好討厭,看一下有什麼大不了的。」

  璇璣心中難受,又不忍讓她知道真相,於是輕道:「你想他了,對吧?」

  玲瓏哼了一聲,「誰想他!」隔了一會,還是忍不住,低聲道:「是……有一點點啦。我以為醒過來就能見到他呢。我睡了這樣久,他不知變成什麼樣兒了……璇璣,你如今都比我高了呢。」

  璇璣笑著拍了拍她的手。這一年玲瓏的時間等於停止了,所以身材容貌還是停在十五歲的模樣,倒是璇璣自己長高了不少,頗有十六歲少女的亭亭玉立,看上去竟像玲瓏的姐姐了。

  兩人悄聲說了一會貼心話,玲瓏忽然笑問:「丫頭,說老實話,司鳳和你……是不是……」

  璇璣愣了半天才明白過來,先搖了搖頭,跟著又點頭,最後爽朗笑道:「嗯,我們商量過了,把你救回來,再……然後就遊玩天下,永遠也不分開。」她本要說再去不周山把鍾敏言搶回來,話到嘴邊,趕緊吞回去。

  玲瓏好生羨慕地看著她,喃喃道:「你真大方……膽子也好大。如果……如果我也能……」

  璇璣笑道:「什麼能不能,喜歡一個人,很可恥嗎?說出來就是了。」

  玲瓏紅著臉,半晌,才鼓足勇氣說道:「那、那我也要!咱們四個一起去遊山玩水!我、我和小六子也永遠不要分開!」

  璇璣心中一酸,想到鍾敏言倘若能聽到這句話,只怕會笑得合不攏嘴,再多的苦,吃下去也甘願。

  玲瓏見她目含辛酸,不由奇道:「你怎麼了?有什麼不開心的?是不是司鳳那小子欺負你?告訴我,回頭我找他算賬!」她雖然虛弱,但做姐姐的火爆架勢還是半點不少。

  璇璣急忙搖頭,支吾道:「不……他怎會欺負我!我……對了,我是想問你,那天在高氏山,你怎麼突然失蹤了?烏童怎麼又抓住你,抽了你的魂魄?」

  玲瓏一呆,臉上忽然一陣慘白,緊跟著卻泛起紅暈,怔了半晌,才道:「我……他抓我就是為了那次簪花大會的事啦!報復一下咱們……我、我也沒怎麼,眼下不是回來了嗎?」

  璇璣見她神色奇異,竟有些不敢問,只得默默看著她。

  玲瓏靠在床頭,有些疲憊地閉上眼,那些不欲為人知的往事,猶如流水一樣從她眼前流過。她心中又是害怕又是憤恨,隱約還摻雜了些說不清楚的情緒,心頭一時間突突亂跳,怎麼也停不下來。

  當日她在高氏山遭遇突襲,被人迷暈,醒過來的時候,身處一個黑暗的洞穴里,周圍沒有一點聲音,也沒半個人。洞壁上一盞小油燈,輕輕跳躍。她又慌又怕,下意識地摸了摸腰間——斷金還在,這個發現讓她鬆了一口氣。

  正要起身逃走,手腕和腳踝上卻忽然牽動了一串金屬碰撞聲,玲瓏這時才發覺自己四肢都被細細的金色鏈子拴住了,四根鏈子釘死在洞壁上,長度只能夠她在這個山洞裡來回走一圈。

  她本來就是個衝動的脾氣,這時如同被捕獲的野獸,用鏈子栓死,如何能不憤怒?當即抽出斷金就砍,誰想那四根鏈子看上去纖細輕巧,結果無論她怎麼砍、刺、剁、砸、拽,都弄不斷。玲瓏只急得渾身是汗,突生一股狠勁,舉起斷金,這次竟不是砍向鏈子,而是對準了自己的手腕砍下!

  洞口突然傳來「卒」地一下破空聲,響亮無比,玲瓏只覺手腕一震,斷金不由自主脫手而出,她偏有這種執拗的狠勁,竟彎腰去撿,還要再砍。洞口那人「咦」了一聲,她眼前驟然一花,一個黑影閃電般竄到了眼前,似是要阻止她砍自己的手腕。

  此舉正中她下懷,斷金中途轉道,狠狠朝那人面上砍過去。那人早知她會如此,手腕一轉,硬生生將斷金抓在手裡,任她怎麼抽拽都拉不回來。那人低聲一笑,抬手去攬她肩膀,突然發覺不對勁,猛地攫住她下巴,手指用力,將她齒關掰開,然而她舌頭還是被咬破了一塊,口中滿是鮮血。

  「真是烈性。」他低聲說著。玲瓏緊緊閉上眼,不看他,恍若不聞。不防他「刺啦」一聲撕開她的外衣,玲瓏只嚇得肝膽俱裂,尖叫起來,猛然抱住自己的身體。

  「你若是要自殺,我也隨你。只要你不怕死後被我剝光了衣服丟在你們少陽派大門口,叫一百個男人來奸屍給你父親和小情人看。」

  玲瓏喉嚨里發出驚恐的低吟,失魂落魄地抬眼看他,很顯然她被這種惡毒的恐嚇給鎮住了。那男人見她安靜下來,便替她把撕破的衣裳溫柔地捋回去,低聲道:「只要你乖乖地,我便什麼也不做。」

  他渾身彷彿都被籠罩在黑暗裡,大半張臉隱藏在黑布後面,只露出一雙精光閃爍的眼,目光如刀似劍,銳利之極。玲瓏只覺這雙眼依稀在什麼地方見過,突然想起什麼,雙手暴長,一把扯下那塊布。

  「是你……是你!」她聲音陡然拔尖,抬手要去抓他的臉,恨不得將他的眼珠給抓出來。

  那人面容冷峻陰鬱,正是烏童。玲瓏尖叫一聲,撲上去亂抓亂撓,卻哪裡能傷到他分毫,為他抓住兩個手腕,猶如斗小孩玩一樣,一把按在洞壁上,登時動彈不得。

  「你要麼立即就殺了我!不然只要我活著,總有一天將你碎屍萬段!」她厲聲嘶吼,手腕被他按在洞壁上,十指扭曲,顯然怒到了極致。

  烏童低頭看她一會,忽然放手,在她臉頰上飛快一摸,轉身笑道:「竟長成了一個美人。我怎捨得殺你。」

  玲瓏飛撲上去,還想抓他,然而兩腿忽然一軟,跪坐在地上。她受的驚嚇太大,已經超出了承受範圍,這時終於感到渾身發軟,再也使不出氣力。斷金孤零零地掉在腳邊,她一把搶過,抱在懷裡,全身縮成一團蜷在角落。

  不敢哭,不敢動,不敢死。她不知自己還能做什麼。只有默默地流淚,心中不知將鍾敏言呼喚了幾千萬遍,只盼天可憐見,下一刻他如天神一般降臨,將自己救出去。

  不知過了多久,她始終維持一個姿勢,只覺手腳發麻,難受之極。正要換個姿勢,忽聽洞口又傳來動靜,她渾身的寒毛都豎了起來,只將斷金抵在臉上,心想只要他有什麼不軌,自己立即毀容,再咬舌自盡,這樣他那惡毒的恐嚇便沒作用了。

  洞口的帘子被人一掀,烏童端了一盆熱水進來,又送上幾塊嶄新的白棉布,也不說話,將東西往地上一放,轉身又出去了。

  她不知他有什麼詭計,只打定主意,不管他做什麼,自己都不動。

第四卷 華夢驟裂 第十六章 幽禁(二)

  玲瓏在洞中撐了三天不吃不喝不動,到後來餓得眼前發黑,喉嚨中有如火燒一般干灼。那烏童也不來逼她,每日準時送飯菜,打來熱水供她梳洗,她不吃不用,他彷彿沒看到。反正飯菜冷了換新的,水冷了換熱的。

  這日,到了中午,他又來送飯送水,蓋子一掀,卻是一盤桃仁山雞丁,熟悉的色澤香味。玲瓏一下子就想起了娘親何丹萍,她這道菜做得最好,每次端出來都被她和璇璣兩人搶光。想到少陽峰的一草一木,爹爹娘娘的溫柔,璇璣的可愛,她又忍不住落下淚來。

  淚水掉在乾裂的嘴唇上,腌著發疼。她用舌頭一舔,又苦又澀。她怔怔望著那香噴噴的飯菜,心中漸漸有些蠢動。不吃白不吃,總不能被餓死在這裡,真的死了,豈不是順他的心?腦海里有個聲音反覆這樣說著。她漸漸被說動,兩腿微伸,正要拿過來吃,只聽帘子被人一揭,他又回來了。

  玲瓏急忙縮回去,戒備地全身僵硬。

  烏童並不理她,只將冷了的飯菜熱水端出去。玲瓏心中一驚,不由自主開口道:「等……等等。」

  烏童回頭挑眉看她,還是不說話。

  玲瓏咬住嘴唇,蚊吶一般地說道:「山雞丁……不要端走……」

  烏童嘴角一勾,輕笑道:「知道了,山雞丁熱一下再送來。」他揭開帘子飛快走了。玲瓏靠在冰冷的洞壁上,心中的委屈猶如潮水一般,一波一波湧上來,一時間只覺挫折、恥辱、無奈、怨怒……諸般情緒紛至沓來,最後變成極度的茫然。

  過了一會,他果然送來了熱好的桃仁山雞丁,並一碗茶湯。玲瓏已經先落了下風,再也顧不得尊嚴面子,撲上去沒命地將茶湯往嘴裡灌,她渴得都快發瘋了。

  一碗茶喝完,她意猶未盡,卻見烏童手裡抓著一個圓肚大紫砂壺,又倒了一碗,道:「不要喝那麼急,會嗆住。」

  玲瓏心頭火起,將茶碗一丟,掉臉又躲回角落裡。烏童也不來吵她,將東西一一放在地上,過一會,又送來兩盆熱水,並好幾套換洗的小衣汗巾外罩,第三次進來的時候,卻是抱來了三四床厚厚的被褥,鋪在陰冷的地上,連枕頭都準備好了。

  玲瓏眼怔怔地看著他出去了,好半天沒動靜,這才小心翼翼地解開衣服,不敢全脫了,只用熱水稍微抹一下臉和手,又將小衣偷偷解了,背過身子去擦洗身體。他新送來的衣裳,她看也不看一眼,全部丟在一旁。

  大約是算著她快洗完了,烏童又進來,換了兩盆新熱水,並皂莢梳子一應俱全。玲瓏雖然恨他入骨,但見他這般細心準備了所有的東西,倒也有些鬆動。又將頭髮散開洗了,只覺全身清爽,地上鋪了褥子,自然比以前舒服百倍,此刻端起飯菜再吃,心頭忍不住酸楚萬分,她雖是保全了高姿態,令他事事遷就,但實際上,自己卻早已慘敗了。

  如此這般互不干擾又過了好幾日,玲瓏先前的戒備早已不復存在,雖然每次他進來送東西,她都會舉劍抵在身前,但是只要他一走,她就不會再像以前一樣縮在角落裡哭。

  烏童囚禁她究竟是為了什麼,她一直到現在都沒明白。烏童捉她,一定是曾計劃著要報復少陽派聯合其他四派對他的通緝令,一定還想了很多陰毒的法子來整治她。

  可是,為什麼,最後他卻什麼也沒做?或許她心中隱隱約約知道答案,卻拒絕去想。世上有很多事情,看得太清楚,反而什麼也不好。

  想到這裡,她忍不住幽幽嘆了一聲。璇璣一直在旁邊看著她,見她面上神色千變萬化,最後慢慢平靜下來,終於小心翼翼開口道:「他有折磨你么?受傷沒有?」

  玲瓏疲憊地閉上眼睛,搖了搖頭,低聲道:「璇璣,我好累。想睡一會……」

  璇璣點了點頭,扶她睡下,將被子掖好,卻聽她又低聲道:「告訴小六子……我好想他,他為什麼還不來見我?」

  璇璣難以回答,喉中酸澀,只得勉強應了一聲,這才推門出去。

  玲瓏闔目,縮在被子里,思緒起伏,彷彿又回到那一天。

  她被囚禁在那個山洞裡,不知年月,身上拴著鏈子,也出不去。每天只有等烏童給她送飯送水,兩人相安無事。她心中始終有一根弦緊繃,時刻提醒自己他囚禁自己必然有目的,然而到底是什麼,她也不知道。

  後來他不知在忙什麼事情,送飯送水的時間漸漸晚了,連著三四天都送來她最討厭吃的豆腐青菜。她以為這是他想出的新招來折磨自己,終於有一天忍不住和他大吵,將飯菜全部掀翻,厲聲道:「要麼就別送飯菜!我寧可餓死!」

  烏童當時臉上的表情很微妙,似笑非笑,眼中彷彿有什麼危險的東西在凝聚。他冷笑一聲,道:「你這位大小姐還真難伺候。真當自己是來享受的嗎?有的吃算不錯了。」

  玲瓏先前因為服軟,終於開口要飯吃,等於承了他的情,始終是一塊心病,此刻被他戳中痛處,再也忍不得,一腳踹翻了熱水盆,又將抽出斷金在褥子上亂砍,砍成一條一條的棉絮,一面大吼:「你現在就可以殺了我!為什麼不殺我?!」

  烏童一把捉住她的手腕,抬腳一絆,玲瓏站立不穩,倒頭栽在地上。他跟著蹂身而上,將她壓在身下。玲瓏大驚失色,只當他要強行非禮,齒關一合,立時就要嚼碎舌頭,誰知一咬之下,沒咬到舌頭,卻咬中了他的手指。

  他把手指強行塞進她嘴裡,令她沒辦法咬舌。玲瓏心中恨極,豁出力死死咬他的手指,恨不得立即咬斷。他手指上的血一滴滴流下來,落在她舌頭上,又腥又澀。玲瓏本以為他必然要殘酷折磨一番,於是死死閉上眼睛,只咬死了他的手指不鬆口。

  等了半天,他卻一動不動,玲瓏驚疑不定地睜開眼,只見他的臉近在咫尺,目光猶如冷電一般,定定看著自己,那眼神似是恨到了極致,恨不得將她活剮了,剮成幾千塊。玲瓏心中更是驚悚,顫聲道:「快……快殺了我!」他的手指卡在她嘴裡,這話說得含糊不清。

  烏童趁她說話,齒關鬆了,飛快將手指抽出來。玲瓏不由一怔,不防他拽過一條被她砍碎的棉絮用力塞進她嘴裡。她尖叫起來,沒命的抵抗,也不知在他臉上抓了多少道血痕,最後還是被他用棉絮塞滿了嘴,不要說咬舌頭,就連嘴也合不上。

  她五內如焚,眼前陣陣發黑,只道這次真要被他折磨至死,手腳頓時發軟,被他用力按住,點中穴道,動彈不得。

  「你這種高高在上的大小姐,知道什麼?哦,我知道了,你從小就是被人當作公主一樣捧著,呵呵,世上只有好人和壞人,你爹爹媽媽叔叔伯伯都是好人,凡是得罪你們的都是壞人,對不對?」

  他尖酸譏誚地問著,捏著她的下巴,左右晃動。

  玲瓏緊緊閉著眼睛,只等他發怒,將自己一掌劈死,倒也痛快。

  「你不知道自己的爹爹媽媽叔叔伯伯對我做了什麼吧?嘿嘿,懸賞五百兩!我烏童的命,五百兩就可以了斷?我是殺了誰嗎?還是做了什麼罪不可赦的惡事?五大門派,好風光!好氣派!聯手來對付我一個小弟子,令我聞名江湖,沒有藏身之處,真是感激不盡呀!」

  他說完,忽聽刺啦一聲,似是撕裂布帛的聲音。玲瓏心中突突亂跳,以為他狂暴之下要做什麼非禮的事,過一會,只聽他笑道:「乖孩子,睜開眼看看。好好看看,你那些好伯伯對我做了什麼!」

  玲瓏哪裡肯聽他的,不知他會用什麼妖邪的法子來蠱惑她,她只死死閉著眼。

  他的手忽然撫上她的臉頰,來回撫摸,柔聲道:「玲瓏,睜眼看我。」跟著,解開她身上的一個繫結,「你若不看我,就是我來看你了。脫了衣服,好好地,仔細地看。」

  玲瓏只覺他的手要從領口伸進去,大駭之下,只得睜開眼,對上他的臉。他目中射出奇異的光芒,怔怔看著她,忽而直起身體,慘笑道:「如何?看到了吧?」

  他上身的衣服已經脫盡,露出精壯的胸膛,上面密密麻麻也不知多少傷痕,更有一道從心口一直划到小腹,還延伸往下,完全是致命傷,那一道粗大的紅疤,像一條醜陋的蜈蚣爬在他身上。玲瓏低低呻吟一聲,不知是因為驚駭還是恐懼。

  烏童森然道:「我已經死了無數次!每次都從地獄門口爬回來!五百兩就能買到我烏童的命?他們未免想的太美!如今,也當他們來嘗嘗被人逼上絕路的滋味!」

  他抬手在右邊小腿上敲了兩下,發出空空的聲音。原來他的右小腿被齊膝蓋斬斷,裝的是木頭假腿。

  他見玲瓏面上露出恐懼的神色,不由狂笑道:「怎麼樣,想看看下面的嗎?」說完他竟去解褲帶,玲瓏嗚嗚尖叫,又緊緊閉上眼睛。

  烏童見她面上泛紅,色如桃花,心中一盪,忍不住捧住她的臉,低頭在她臉頰上一吻。嘴唇所觸的地方,無一不是香軟細膩。他此時心神激蕩,不由去解她腰帶,一面喃喃道:「一切才剛剛開始……不如先嘗點甜頭……」

  手掌從她單薄的衣服里探進去,只覺肌膚細膩猶如溫玉,這樣一個如花似玉的妙齡少女抱在懷裡,他哪裡把持的住,何況他本來也不是什麼正人君子。當下緊緊將她抱在懷裡,情熱如沸,在她面上細細吻下來,只覺她渾身微微發抖,楚楚可憐,他心中一軟,柔聲道:「別怕。」

  見她長長的睫毛猶如蝴蝶翅膀一般,顫動兩下,忽然滾出數顆大淚珠。他滿腔情慾忽然就消失的無影無蹤,然而一時捨不得放手,捧著她的臉,在她發顫的眼皮上吻了幾下,低聲道:「睜開眼,你只要睜開眼,我便什麼也不做。烏童說到做到。」

  他屏息看著她的長睫毛,一顫,兩顫,終於睜開眼,黑白分明的眼珠,怔怔地看著他。那目光似是哀求,又像深惡痛絕,還夾雜著憐憫、恐懼、絕望諸般情緒。

  烏童看了她好久,終於緩緩放開手,披上外衣站了起來。

  「桃仁山雞丁是不是?」隔了好久,他的說話聲忽然在洞口響起,「呵呵,真是個大小姐。」

  玲瓏沒有說話,其實她嘴裡被塞滿了棉絮,也說不出來。

  烏童揭開帘子,走出去,忽然想起什麼,回頭對她譏誚一笑,道:「這種時候,你那個小情人在哪裡?他好像沒來救你,更沒來找你呢!可憐的孩子……」

  玲瓏心頭大震,彷彿被鎚子狠狠錘在心口,淚流得更凶了。

  後來他再也沒有碰過她一根手指頭,三餐也都送來她喜歡吃的飯菜。只有玲瓏自己,彷彿失了魂一樣,整日只是坐在那裡發獃,誰也不知她到底在想什麼。

  再後來,大師兄和二師兄不知怎麼的,和他撞上了。原來這裡不止他們兩個,山洞外聚集了不下三十個妖魔供他使喚,他從來不讓人進來,她從來也不能出去,因此居然不知道。

  玲瓏在床上翻個身,手指忽然死死嵌進被褥里,淚水很快打濕了枕頭。

  這種時候,你的小情人在哪裡?烏童的這句話像釘子一樣,從那天開始就一直釘在她心頭。鍾敏言一直沒來,她等到完全絕望,直到被抽出魂魄。如今她被璇璣救回來,居然還是見不到他。

  她陡然之間,覺得所有人都在欺騙自己。其實他是拋棄了她吧?不然為什麼他不來見自己?閉關修鍊根本是個借口。

  玲瓏用被子蒙住頭,痛哭出聲。哭了一會,忽聽房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個人輕飄飄地走進來。她以為是璇璣又進來看情況,急忙止住哭聲,閉上眼裝睡。

  等了一會,那人卻不進裡屋,只在外屋不知翻些什麼東西。她悄悄把被子揭開一個角,只見外屋那人露出一襲衣角,穿著長靴,分明是個男人。

  她心中一喜,以為是鍾敏言來了,急忙叫道:「小六子!你怎麼現在才來看我!」

  「嗯?」進來偷食的騰蛇差點被她的叫聲噎住,瞪圓了一雙無辜的眼睛看過去,兩人打了個照面,都是一呆。

第四卷 華夢驟裂 第十七章 真相

  「啊啊!你居然醒著……不對……原來亭奴把你救活了!」騰蛇語無倫次地叫著,急忙把手裡的糕點塞嘴裡,掉頭就走,一面含糊不清地說:「我忘了,以為你還睡著。抱歉啊,吃了你的東西。」

  玲瓏見他眼生,不由叫道:「你是什麼人?」

  騰蛇傲氣十足地昂起腦袋,笑道:「我是誰?我是聞名天下的騰蛇大人!你沒聽過嗎?」

  玲瓏懷疑地打量著他,從雪白的頭髮看到他煞氣十足的臉,越看越覺得不像好東西,皺眉道:「少陽派豈是容你亂闖的地方!快滾出去!否則我立即叫人抓你!」

  騰蛇立即惱了,扭著脖子走過去,惡狠狠地指著自己的臉,厲聲道:「老子亂闖?!求我來都不來!是那臭小娘逼我來的好不好?話說回來,似你這般孤陋寡聞的小娘也少見,騰蛇啊騰蛇!你都沒聽過?」

  「誰管你蟒蛇臭蛇!」玲瓏也毛了,「給我滾!」

  騰蛇哼了一聲,掉臉就走。他想起來了!是她!那天看她睡在那裡,乖巧可愛的樣子,還以為是個好人,結果他大錯特錯。對了,凡人有句話,叫什麼來著的?

  「物以類聚,人以群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是那臭小娘的姐姐,果然也不是好東西!」

  騰蛇氣呼呼地抓起神龕上剩下的糕點,一股腦揣進袖子里,踢開門就要走。

  玲瓏叫道:「你偷什麼?!好大膽!放回來!」

  騰蛇吃的東西揣在懷裡,豈有吐出來的道理,他直接裝作沒聽見。不防她在後面突然尖叫起來:「偷東西啊!有賊!快來人啊!」

  他立即慌神了,叫來別人還好,萬一把那臭小娘叫來了,他還不知要被怎麼折磨。「喂!不要叫!」騰蛇衝過去一把捂住她的嘴,惡狠狠地威脅:「你要是再叫……我……我就放火燒你!」說罷手心裡立即揚起一小簇指尖大小的殷紅火苗,點點蠟燭還差不多,燒人大概只能燒掉幾根頭髮。

  玲瓏見他凶神惡煞的模樣,嚇得抓住他的胳膊,一口咬下去。騰蛇疼得怪叫一聲,掌心的火苗很沒種地瞬間滅了,耳邊聽得她又尖叫:「殺人了!放火了!」害得他一陣手忙腳亂,在她頭頂一拍,玲瓏登時渾身僵住,莫說喊叫,連眼皮都不能動一下,她用眼神兇狠地活剮他,恨不得把他看出洞來。

  騰蛇鬆了一口氣,探頭出去看看,很好,外面還沒人。他縮回來,把窗戶一合,怒道:「不就吃你幾塊糕點,至於叫成這樣嗎?切,還當臭小娘他們辛辛苦苦救回來的是什麼絕世佳人呢,結果是這麼個無聊貨色!不吃就不吃,還給你還給你!」

  他把袖子里的糕點一股腦從她頭頂丟下去,糖粉沾了她滿臉,一塊白一塊黑,看上去十分好笑。騰蛇哈哈笑了兩聲,孩子氣地用手沾著糖粉,在她臉上畫了一條蛇,一面惡意地說道:「你討厭蛇不是?看我在你臉上畫兩條蛇,美死你!」

  玲瓏氣得胸口欲裂,偏偏一根手指也動不了,只憋得眼淚都要出來。騰蛇見把她弄哭了,有些尷尬,咕噥道:「呸,沒用的凡人小娘,只會哭哭哭!」想想,還是不敢讓她動,萬一她又叫起來,自己豈不是要倒霉。於是在她肩頭一推,玲瓏應聲而倒,他胡亂把被子整整,這才拍拍手,笑道:「這點事就哭,某人為了你甘冒大險,豁了命出去才把你救回來,照你這樣的哭法,他的眼淚都可以流成海了。」

  他見玲瓏若有所思的樣子,又道:「我……我這可要走了。你保證不叫,我就把法術解開。」他在玲瓏臉上一摸,解了一部分法術,又道:「你保證不叫,就咧嘴兩次。」

  玲瓏的嘴角微勾,果然咧了兩次。騰蛇笑道:「那好,我要是解開法術你還叫,這次就真的要放火燒你……嗯,燒掉你的頭髮!讓你做一輩子禿子!」

  年輕女孩子哪裡有不愛美的,他如果用別的法子來恐嚇,她根本不會當真。不過聽說要燒掉頭髮當禿子,果然被嚇住了。騰蛇在她頭頂又是一拍,玲瓏輕輕「啊」了一聲,果然沒再叫,只是死死瞪著他。

  騰蛇得意地笑道:「這才好。老子去也。」

  「等等!」玲瓏忽然叫他。騰蛇警惕地回頭,「幹嘛?」

  玲瓏猶豫了一下,才道:「我剛才聽你說,甘冒大險把我救回來……是說璇璣他們救我嗎?他們……一直都不告訴我怎麼把我救出來的。你和他們是一起的吧?你告訴我好不好?」

  騰蛇有些發怔,其實這件事他也是一知半解,璇璣只撿了個大概告訴他,具體怎麼救的他也不清楚。但他這般自負,怎會願意直接說不知道,當下清清嗓子,道:「這個嘛,我當然知道。是有個人為了救你,跑壞蛋那裡做了卧底,然後將你魂魄偷出來嘍!很簡單。」

  「卧底?」玲瓏心中忽然有一股不好的預感。

  騰蛇點頭:「沒錯。不過他做卧底的這事好像也是被人騙的,開始以為做了卧底就能讓你回來,誰知道那魂魄是假的。所以卧底的那個人只好自己偷啦!哦,好像為了獲得壞蛋的信任,還殺了人……那個人……叫什麼來著的?臭小娘叫他二師兄,死的蠻慘,被人剁成一塊一塊的……」

  「二師兄?!」玲瓏失聲尖叫,把他嚇了一跳。

  她一把揭開被子跳下床,抓住他的領口,厲聲道:「誰?是誰做卧底?你快說啊!」

  騰蛇急道:「凡人的名字我怎麼記得!反正就是那個人啦!臭小娘叫他六師兄嘛!有個人陪他一起,還差點把禹司鳳刺死……」

  他話還沒說完,只覺玲瓏軟綿綿地癱了下去,臉色青白,竟是一口氣上不來暈死過去的樣子。騰蛇急忙在她人中上一掐,拍拍她的臉:「喂?沒事吧?你別嚇我!要是讓臭小娘知道了,我可……」

  玲瓏根本沒聽見他後面說什麼,方才驚怒之下暈厥,現今幽幽醒轉過來,忍不住放聲大哭。她明白了!為什麼所有人來看她的時候都欲言又止,為什麼鍾敏言始終不出現。她真蠢!居然以為是鍾敏言拋棄了她!在他為她肝腸寸斷,揉碎了心的時候,她居然還躺在床上小家子氣地流眼淚,長吁短嘆。

  騰蛇見她哭得厲害,心想這地方不能久留,她一哭起來只怕是沒完的,還是趕緊閃人要緊。

  他走到門口,正要開門,忽聽她又問道:「他……他在哪裡卧底?」

  他下意識地回答:「不周山……那邊可不是凡人能隨便去的。」

  等了一會,她沒再說話。騰蛇飛快走了,只怕她再纏上來,麻煩數不清。

第四卷 華夢驟裂 第十八章 故人

  卻說柳意歡在床上靜養了好幾日,漸漸康復。常人養病,都盼望早些下床走動,只有他,其實身體完全沒事了,還每天找借口賴床上,要禹司鳳來照顧。

  禹司鳳感念他一路上的相助,何況與他一向情同父子,故而明知他是裝的,還是沒有半句怨言。每天與他講述這半年來的遭遇,柳意歡最喜歡聽收服靈獸那段,每聽一次必然要撫掌大笑,一面道:「收的好!不過那麼大一隻神獸,帶在身邊不方便吧?」

  禹司鳳笑道:「不是說過嗎?神獸可以化為人形。說起來,大哥還沒見過騰蛇呢。下次我讓璇璣帶他來給你看看。」

  柳意歡兩眼一亮,口水都要流出來,垂涎著問:「如何?是個大美女嗎?」

  禹司鳳無奈地揉了揉額角,「不,是個男人。」而且脾氣火爆,凶神惡煞。

  柳意歡立即垮下臉,有氣無力地嘆道:「那我沒興趣。還不如看看玲瓏小姑娘……我想看她已經想了很久了……」

  「大哥!」禹司鳳哭笑不得。

  忽聽門吱呀一聲被人打開,璇璣提著飯盒走進來,聽見柳意歡說想看玲瓏,立即笑道:「好啊,等玲瓏身體恢復了,我就帶她來看柳大哥。」

  很顯然她一點也沒搞清楚柳意歡的邪惡之處。禹司鳳見他在床上笑得合不攏嘴,不由搖了搖頭,無話可說。

  「亭奴呢?」柳意歡最近幾天都很少見他,怪想念這安靜溫柔的鮫人。

  璇璣把飯菜端出來,道:「爹爹和幾個長老很賞識他的博學多才,這幾天都在向他請教修仙之道呢。」

  她本來以為亭奴的鮫人身份在少陽派很尷尬,誰知道他不但救回了玲瓏,還被長輩們青眼相看。少陽派從上到下沒有不喜歡他的,怎麼說……這個情況雖然大好,但也是之前萬萬沒想到的。

  「嘿嘿,好蠢好蠢!人妖殊途,請教來的經驗根本沒用!」柳意歡搖了搖頭。

  璇璣奇道:「那照柳大哥這樣說,凡人到底該怎麼修仙?」

  柳意歡笑道:「你們都以為殺的妖怪越多,就越能成仙,其實大錯特錯。人和神本來就是兩界不同眾生,越過輪迴成仙是何等大事,成功者自然寥寥。要說怎麼做才能成仙,我想具體的法子是沒有的。關鍵在於人心,一念成仙,下一念興許就成魔。」

  璇璣猛然一怔,覺得這種道理似乎在何處聽過。善惡神魔,不過是一念之間,成與不成,不在天地,自在人心。她心中似有些觸動,若有所思。

  禹司鳳服侍柳意歡吃飯,見他衣衫敞開,胸口墜著一個青色絲囊。以前沒見他有掛過這東西,這幾天才發現,他問過,不過柳意歡不肯說,問得急了,他就會長吁短嘆,一副鬱郁不得志的模樣。他這人一向風流,說不定是在外面惹得桃花債,對方女子給他什麼信物作為留念,禹司鳳想到這層,便不再追問。

  不過今日再看,那青色絲囊顯然經常被他撫弄,邊角都起了毛,囊口絲帶有些鬆弛,露出一卷漆黑的毛髮,光澤油亮。禹司鳳微微一怔,柳意歡似是發覺了他的動作,隨意將那絲囊揣進懷裡,不讓他再看。

  這動作讓兩人都有些尷尬,禹司鳳咳了一聲,急忙岔開話題,笑問:「大哥這半年不見,是去哪裡了?」

  他不問還好,一問柳意歡面上神色更加尷尬,咽了半天才道:「呃……我、我嘛,也有點私交秘密之類的。這次是去探望一位過世已久的老友,掃掃幕啊,回想一下往事啊之類的……」

  禹司鳳嘆道:「大哥,找妓女喝花酒又不是丟人的事,我早習慣了。這種事有什麼好扯謊的。」

  原來他不相信。看他胸口那絲囊里的東西,分明是一綹女人的長髮,擺明了是他惹下的風流債,如今再說什麼老友掃墓,只覺荒謬。

  柳意歡這下才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哽了一會,才道:「我真的是去……看望故世老友……」

  禹司鳳充耳不聞,將吃完的飯碗收拾了裝在盒子里。她提著正要走,忽聽柳意歡說道:「怎麼說呢,她好歹……也算是我在世上最喜歡的女人。每年去為她掃墓,住個幾天……如今我能做的也只有這個了。」

  兩人聽他說得纏綿無奈,不由都有些好奇,璇璣急忙放下飯盒,轉身問道:「是柳大哥以前喜歡的女人?她去世了?」

  如果說柳意歡有衷心愛戀的女子,不要說璇璣,就連禹司鳳都不相信。他從來也沒把女人當作一回事,動輒叫上三四個妓女喝酒作樂,完全是一付急色鬼的模樣,這種人也會喜歡人?

  柳意歡黑黝黝的麵皮居然有點發紅,隔了半天,才嘆道:「……她自是和別的女人不同,大大的不同。」

  兩個孩子都吃驚得呆住,禹司鳳好半天才找到自己的聲音,急忙問道:「她怎麼會死?你……那個絲囊,是她留給你的?」

  柳意歡「呸」了一聲,罵道:「死小鬼!誰讓你眼睛那麼尖了!」

  說罷,卻從領口裡抓住那個絲囊,摩梭良久,低聲道:「不錯,是她的。不過,不是她給我的。」是他偷偷剪了一綹頭髮,如獲至寶一樣放在身邊。她是他犯的一個罪,她的存在便足以讓他心痛,然而卻是永遠也不可忽視的一個事實。

  「你的意思是,你喜歡人家,人家卻對你沒半點意思?!」璇璣震驚了。反正柳意歡一向是個沒大沒小的人,她也跟著沒大沒小起來,問得毫不客氣。

  柳意歡嘆了一聲,幽幽說道:「或許,她到死……都不知道我是誰。」

  他居然這麼痴情!璇璣一把扶住下巴,省得它掉下來。禹司鳳震驚的同時,忽然覺得有些不對勁,忍不住問道:「等等,大哥,你說的人是你的愛人?」

  柳意歡臉色一變,最後慘然一嘆,苦笑:「就知道瞞不過你這個鬼靈精……她不是我的愛人,她是我……我的女兒。」

  「空」地一聲,是過於震撼的璇璣從椅子上栽倒在地的聲音。他有女兒!他曾有一個女兒?!璇璣忽然覺得整個世界變得很奇妙,一切都是那麼不可捉摸。

  柳意歡嘆道:「那是我年輕時造的罪。和那妓女一夜狂歡,誰想她居然珠胎暗結,生下個女兒。因為我曾說自己是離澤宮的弟子,所以她請人將那孩子送到宮門口。我曾想,無論她是妓女也好,什麼也好,都是孩子的娘,我離開離澤宮,再替她贖身,一家三口找個山清水秀的地方過個一輩子,也是美事。誰知……老宮主得知此事,非常憤怒,連夜派人將那妓女……毒死了。留下這個女孩兒,他本來也想殺,我以命相抗,保證永遠也不泄露半點口風,才留得她的命。離澤宮規矩,女子不允許進入,所以我將她送給一戶農家收養。每個月去偷偷看望她。」

  「她一年一年慢慢長大,越來越好看,活潑可愛,一看就是我的女兒。我每次躲在暗處看她,都恨不得和她說兩句話,捏捏她的小手小臉,聽她叫一聲爸爸……為人父母,這種心情,我生平第一次了解。」

  說到這裡,他微微一笑,有些苦澀。

  禹司鳳輕道:「大哥……你後來離開離澤宮……便是為了這事?」

  柳意歡點頭道:「不錯……這事除了老宮主和我,還有另外一個師兄,誰也不知道。那個師兄……我很感激他,我不能常常去看女兒,所以他總是替我送一些東西給她,一直照顧她。有一次我又偷偷溜出去看女兒,可是等到了天黑,都沒見著她。我不敢過去仔細看,怕被人發現。我獃獃站了一夜,沒有結果,只好鬱郁回到離澤宮。後來那師兄急著找我,我才知道,那孩子得了重病,危在旦夕。她才十歲,那麼小的孩子,吃了多少葯,看了多少大夫,一點起色也沒有。我心急如焚,再也顧不得什麼規矩,連夜離開了離澤宮。可是等我趕到她身邊的時候,她已經不行了,完全處於彌留狀態。我抱著她,哭也哭不出來……我一直都沒聽見她叫我爸爸……身為一個父親,卻不能親手將孩子撫養成人,我非但不是個好父親,連一個人也算不上。」

  禹司鳳見他越說越恍惚,不由暗暗心驚,柔聲道:「大哥……你若是不想說,就別說了。都怪我,不該問你。」

  柳意歡如同不聞,繼續說道:「我用盡了所有的法力去救她,還是沒用……她死了,就這樣死在我懷裡……她到死都不知道我是她父親……她見都沒見過我……既然不能撫養,當初就不該讓她白來世上吃這一遭苦。我陪著她的屍體坐了三天三夜,直到老宮主親自出來找我。我死也不肯回去……我再也不要回去,都是因為那些該死的規矩,我的女兒……等於被我親手害死的……我怎麼還會回去?老宮主大發雷霆,將我重傷,我動也不能動,眼睜睜看著他們將我的孩子放火燒成了灰……那火啊……一直卷到天上去,風吹起來,將她的骨灰吹散開來……他們害死了我的女人,又害死了我的孩子,卻連一點留戀的東西也不留給我。大丈夫如此苟活於世,還有什麼意義?!我沒命地掙脫開他們的桎梏,將她的骨灰一點一點抓回來,埋進泥土裡。可是我不知道她的名字!我的女兒!我卻不知道她叫什麼!這樣,我連一座碑都沒辦法給她立,不過,我又有什麼臉面為她立碑,稱她是我女兒呢?」

  「我被老宮主抓了回去,關在地牢里。很多次,我都想,要不我也跟著去吧,白白來了一趟人世間,一事無成。但我就算死了,又有什麼臉面見她們母女?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那種滋味,我這輩子也不想再體會……我這樣昏昏庸庸,過了不知多少時日,忽然有一天,地牢里來了個小孩兒,粉嘟嘟的臉蛋,比我那女兒還小著幾歲,巴在牢門鐵條上,好奇地看著我。一見到他,我立即想起了女兒,我和她一句話都沒有說過,她這樣的小孩兒,心裡想的,都是什麼呢?我很想知道,所以我逗著那孩子過來陪我說話。他很乖,也很聰明,非常聽話,我說什麼胡話他都相信。從他身上,我找到了教導女兒的樂趣……如果我的孩子還活著,那麼,我也會這樣逗她玩,給她說笑話聽,把所有好吃的留給她……只盼她過得開心,永遠無憂無慮……」

  說到這裡,柳意歡嘿嘿笑了兩聲,道:「小鳳凰,你大哥如此自私,是不是怪我?那時候找你玩,完全將你當作了我女兒來看待。」

  禹司鳳低聲道:「大哥……在我心裡,你已經是我的父親了……」

  柳意歡又笑了兩聲,忽然長長吁了一口氣,躺回床上,手枕在腦袋下面,道:「這麼多年過去啦!這些事我也快忘光了,一直憋在心裡,今日說出來,真是痛快!我偷了天眼,就是為了看她入了什麼輪迴,好再次去尋找。可惜啊,她還沒有轉世。等到她轉世……這一世,我一定好好待她,再也不拋棄她。」

  禹司鳳點了點頭,溫言道:「我陪你一起,大哥。咱們一家人,以後再也不分開。」

  他也是到今天才知道為什麼柳意歡兩次離開離澤宮,甚至甘冒奇險,去偷了天眼,曾經居然有這樣一段過往,真令人感慨萬千。

  璇璣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哭成了淚人,哽咽道:「我……我也一起……柳大哥……我以後再也不凶你了……要不你把我也當作你女兒吧……除了叫你爹爹,我什麼都可以做……」

  柳意歡嚇了一跳,連忙擺手:「不用不用!我可不想有戰神將軍的女兒!還是算了!」

  說著,他和禹司鳳兩人大笑起來。璇璣抹著眼淚,不明所以,正要開口相問,忽聽房門被人用力推開,一個清脆的聲音在外面高叫:「璇璣!璇璣你在這裡嗎?」

  是玲瓏的聲音!璇璣急忙起身,「我在!玲瓏你怎麼來了?」

  門口人影一閃,玲瓏穿著一身紅衣,膚色如雪,烏髮如雲,俏生生地站在那裡,唇邊微微含笑,兩眼亮晶晶地,極為有神。

  柳意歡乍見這樣一個神采飛揚的美貌少女,方才的傷感情緒登時煙消雲散,只看得眼睛都直了,下巴快掉下來也不自知。

  「我是來找你們的。」玲瓏走過來,朗聲道:「等簪花大會結束,我也要和你們一起去不周山,將敏言救回來。」

  璇璣大吃一驚,喃喃道:「你……你怎麼知道了……」

  玲瓏笑著握住她的手,柔聲道:「對不起,我以前太沒用了,只會發脾氣,卻什麼事也做不好。害得你們這樣辛苦,還害得敏言他……」她神色忽然一暗,跟著又道:「所以,這次輪到我來救他了!被囚禁的事情,敏言的事情,我會親手殺了烏童報仇!」

  璇璣怔怔看了她良久,目中漸漸流露出喜不勝收的激動之極的光彩,忽然張手用力抱住她,哽咽道:「好!我們一起!這次……一定能把六師兄救回來!」

  一直躲在外面不敢進來的騰蛇聽他們好像沒在發火,曉得自己得罪玲瓏的事情沒曝光,這才放心大膽地溜進去,偷偷撿了盤子里的糕點塞進嘴裡,吃得心滿意足。

第四卷 華夢驟裂 第十九章 前夕(一)

  簪花大會還有半個月就要開始,依照慣例,這時候五大派的首要人物都要先去浮玉島,為摘花進行抽籤。褚磊夫婦連同楚影紅之外的其他五個長老都已做好出發的準備,誰知浮玉島忽然送來一紙書信,東方島主在信上告知今年大會的花早已摘到,故而本次不進行摘花抽籤。

  「這事倒不常見,但不知早已摘到的花是什麼模樣。」褚磊將信紙放下,沉聲道。慣例是摘到的花應當提前告知所有的人,了解妖魔的屬性,才有應付的法子。否則年輕弟子沒有經驗,縱然是重傷的妖魔,也很容易因為怯場導致性命之憂。

  何丹萍笑道:「大哥何必擔心,咱們提早幾日上島,不就清楚了。」

  其他幾位長老也在旁邊附和稱是。褚磊沉吟道:「不,此非我擔心的。這幾年委實發生了不少事,人難免變得疑神疑鬼……興許我真是多想了。」

  他想了想,又道:「這樣吧,影紅,和陽,你二人隨我夫婦去觀戰簪花大會,其餘人留在少陽。觀戰的弟子也不要帶太多,大家留在這裡,多加戒備。我將紅鸞留下,一有情況立即讓它送信。」

  和陽怔了一下,立即明白了,輕道:「掌門是擔心那些妖魔趁機作亂?」

  褚磊點頭:「不錯,那烏童甚是猖狂,還讓幾個小輩過來放話告知,我豈能大開方便門讓他們趁機搗亂?何況軒轅派又降服於他們……我總覺得近期會發生大事。」

  正說著,門外忽然有弟子通報,璇璣他們來了。這幾個孩子都收拾好了東西,躊躇滿志,正準備隨大部隊一起出發去浮玉島,一聽褚磊說不用摘花,一個個都有些發愣。

  「今年不會沒有簪花大會了吧?」玲瓏最忍不得,她就盼著大會趕緊結束,大家好去不周山救人。

  褚磊瞪她一眼:「胡說!怎麼會沒有?過兩天咱們就出發。今年你妹妹也要參加,你也努力修行,爭取參加下次的。」

  依玲瓏以前的脾氣,自己沒能參加這種盛會,早早就要跳起來,誰知她只愣了一下,隨意道:「這不重要啦。大會早點結束,咱們早點走人。」

  褚磊知道她是說鍾敏言的事情更重要,心下不由黯然。這次簪花大會,烏童必然要來搗亂,不知鍾敏言會不會也在內,真要拿他當作敵人來對付,誰又能下得了手?想到這孩子是自己一手帶大,小時候那頑皮活潑的模樣,追在後面叫師父師娘,嘴饞的要命,什麼都能塞嘴裡。一眨眼他就長大了,孩子大了,就有自己的想法,大人再也無法支配他。無論他做這件事的理由的是什麼,自己都願意給他一次機會,聽他好好說。

  既然不用那麼早去浮玉島,璇璣他們只得回去。柳意歡繼續躺床上,緬懷過去種種,亭奴繼續被騰蛇纏著追問無支祁的事迹。玲瓏拽著璇璣的手,問她這大半年來發生的種種事情,見他們遇到了這麼多好玩又驚險的事,玲瓏更是恨得牙痒痒,連聲道:「若是我也在多好!白白浪費了這一年的下山歷練!」她對烏童的恨又加深了一層,恨不得把他的左腿也斬斷,再裝個木頭假腿。

  彼時已經進入十月底,秋風颯颯,少陽派在山頂,更是提早感受到了寒意。一夜過去,地上結滿白霜,草木也皆盡枯黃。這幾日陰雲密布,看著是要下雪的模樣,何丹萍見禹司鳳衣著單薄,不免心疼,替他量了尺寸,叫山下的裁縫給做幾件厚實的衣裳。

  俗話說,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歡喜。雖說璇璣和他還沒有媒妁之言文定之禮,修仙者本來也沒那麼多規矩,她和褚磊心中早已認定這兩個孩子將來要在一起的。就只有一個不放心,他現在好像不算離澤宮的人了。璇璣對他離開離澤宮的事情說得很含糊,大約是因為同門裡有個人叛變,刺傷了他,令他心灰意冷,故而離開了師門。

  在長輩的心裡,一個人總要有個歸宿才行,否則女兒嫁給他,以後怎麼過日子?璇璣又是過慣了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大小姐生活,以後父母不在跟前,她少不了為了生計吃苦,似禹司鳳這般飄來盪去可不行。她女人家想的多,尋思著既然他不是離澤宮的人了,那麼乾脆拜入少陽派門下,褚磊破格收他做直系弟子,他為人又能幹,年輕弟子中少見,以後少陽派如果交給他,也放心。

  她將這想法說給褚磊聽,本以為他會滿口答應,誰知褚磊沉吟良久,才道:「孩子們大了,有自己的決定。看璇璣自己的意思吧,他們也不能一輩子靠父母的庇護活下去。」

  「那他倆沒個定處,璇璣以後就跟著他吃苦?」何丹萍不解了。

  褚磊笑道:「吃苦是談不上吧。我看司鳳那孩子不是碌碌無為之輩,不是咱們妄自菲薄,璇璣興許還是高攀了人家。何況你要人家拜入門下,完全是一廂情願,咱們兩個老人家,可不能一把年紀了還討人嫌。兒孫自有兒孫福,你我何必過多操心。」

  何丹萍嘆道:「說不操心,豈有這般容易。在做娘的心裡,他們始終是小孩兒。」

  褚磊笑著握住她的手,柔聲道:「你是怕孩子們長大了,飛走了,自已一個人孤零零的?」

  何丹萍和他做夫妻這麼多年,感情始終穩定,褚磊私下裡不像在外面那麼古板嚴肅,在她面前還是像少年時那般,偶爾說些玩笑話。她的性子也是靦腆依舊,臉上一紅,輕道:「說的什麼話,怎麼會孤零零的。」

  褚磊笑道:「不錯,有我這個老頭子陪著你呢。咱們兩個老人家,湊合著過吧。」

  何丹萍輕啐一口,心中那個疙瘩,也被他化解開,決定隨孩子們去了。

  這日璇璣去找禹司鳳玩,見他穿著新衣服,樣式甚是漂亮,不由羨慕地上去摸,一面笑道:「是我娘給你訂做的吧?她對你真好,我和玲瓏還沒新衣呢!」

  禹司鳳本來承了長輩的情,就有些惴惴不安,被她這樣一說,更是尷尬。他也是沒想到褚磊夫婦拿自己不當外人,這般親密。他自小到大遇到的長輩不是像師父那樣威嚴的,便是柳意歡這種無賴,幾乎沒體會過女性長輩細心溫暖的關愛,一時間心中又感動又惶恐,不知該說什麼。

  璇璣在他臉上一刮,嘻嘻笑道:「啊啊,又臉紅!害羞了不是?司鳳有時候像女孩子!」

  禹司鳳瞪了她一眼,「一大早就這麼多廢話。」

  璇璣坐在他身邊,玩著他佩劍上的流蘇,忽然想到什麼,問道:「對了,司鳳,上回你好像是說要參加簪花大會吧?現在你不是離澤宮的人了,那大會還要不要參加?」

  禹司鳳搖頭:「不參加了。若不是要陪你們,我甚至不想去浮玉島。」

  「對啊……」璇璣突然想到這次去浮玉島,一定會和離澤宮的人撞上,到時候必然有一場尷尬。要是讓爹爹他們知道禹司鳳是為了自己的緣故離開師門,想必她會被罵得很慘,說不定還會把禹司鳳送回去……不行!她不能眼睜睜看著這種事情發生!

  「司鳳,你別去了吧。留在這裡。我保證第一場就輸給對手,然後立即回來陪你。」

  禹司鳳淡道:「不用,我也一起。事情總要有個了結。」

  「可是……」

  「你不用操心。」他淡淡一笑,笑容里隱約有種決絕的味道,「這次一定要做個了斷。」

  說罷,他抬手在璇璣茫然的臉上輕撫,柔聲道:「怎麼說,我也是個男人。沒有躲在女人身後的道理。」

  躲在她身後又怎麼了?她很樂意,別人想躲,她還懶得罩呢!不過,她聽人說過,關於男人自尊的問題。某些時候,他們的自尊是放在第一位的,比琉璃寶石還脆弱,不能傷害,否則後果很嚴重。

  璇璣獃獃地看著禹司鳳,暗自猜想這件事是不是和他的「自尊」有關。如果是這樣,那她也只得做一次「好女人」,成全他的尊嚴了。

  於是她乖乖點頭,換來禹司鳳心滿意足的大大擁抱。

第四卷 華夢驟裂 第二十章 前夕(二)

  四年前簪花大會的時候,璇璣他們幾個還是小孩子,只有坐冷板凳在旁邊看的份,玲瓏更是不止一次幻想著自己長大後參加大會的模樣,將所有對手一一擊倒在地,那是何等的風光榮耀。誰知四年之後新一輪簪花大會,參加的人偏偏是以前最沒興趣的璇璣,還是因為軒轅派的緣故,多加弟子而作為候補進去的。

  去浮玉島的這一路上,玲瓏壓抑不住興奮,不停和璇璣說著大會的情況,她還是不改以前的本性,不知道從哪裡弄來了參賽弟子的小道消息,連人家用什麼武器,甚至討厭吃什麼都調查出來了,如數家珍地說給璇璣聽。

  「今年嘛,浮玉島的雙劍合璧到年紀啦,所以參加不了。新出來的弟子都不太中用,不用擔心。倒是離澤宮有幾個人劍法精妙……嘿嘿,說到離澤宮,本來司鳳也是要參加的吧?不過不參加也好,不然你們小夫妻在台上爭高低,豈不是傷了感情?」

  玲瓏自從知道璇璣和司鳳的關係之後,就愛拿這個開玩笑。

  璇璣一聽到「小夫妻」三個字,不由紅著臉白她一眼,低聲道:「你別亂說啦!話說回來,你到底從哪裡弄來了這麼多消息……」

  玲瓏得意地拍拍胸口,笑道:「我自有辦法!嘿嘿,爹爹那裡有參賽弟子的名單,早被我偷來翻爛啦!本來你和司鳳的名字都在上面,不過現在司鳳的名字被勾掉了。咱們少陽派,除了我之外,敏字輩的人都在上面呢!大師兄啊,三師兄啊……小六子……啊……」

  她說到鍾敏言,聲音漸漸低了下去。璇璣怕她難過,急忙打岔:「都是熟悉的人,這次大會有熱鬧可瞧呢!我一定把花簪了給你看!」

  玲瓏撲哧一聲笑出來,在她額頭上一點,道:「不害臊!你就那麼大的自信能贏?哼哼,是小六子不在這裡,不然哪裡輪的到你說大話!」

  這女人,是典型的有了情人忘了親人啊……璇璣無奈地看著她,「大師兄也很厲害,話說,我還沒見過他的本事呢!爹爹總說他有資質,有才幹,萬一這次要是和他對上了,我說不定會輸哦。」

  她這次回到少陽峰,就沒見過杜敏行,這次大家一起出發去浮玉島,他也在人群後面,並不露面,像是故意躲避。他為什麼不願意出來呢?大家像以前一樣大聲說笑,多好。

  「他這大半年都在明霞洞閉關修行吧?剛出來,估計話都不會講。不過你是小師妹,如果真的對上了,他一定會手下留情的吧?」

  如果相讓,那還有什麼意思?璇璣回頭,朝人群後看了一眼,隱隱約約看到那一抹淡藍的身影,只閃了一下,便隱沒在人潮後,她只有失落地轉過身來。奇怪,曾經那個溫柔慈祥的大師兄去哪裡了?

  ※※※

  午後,眾人御劍抵達了浮玉鎮。由於簪花大會的召開,鎮上幾乎就是人滿為患,到處是來觀戰的他派弟子。浮玉島不比他派,整個島都為劍網所罩,不能隨便進入,所以許多閑雜人等都被看守弟子攔在了鎮上。質疑、爭吵、叫嚷……什麼人都有,但東方清奇顯然鐵了心,除了四大派,其他人一律不許上島。

  「掌門,您看……」楚影紅見鎮上鬧成一團,不由微微蹙眉。

  褚磊微微頷首,低聲道:「島主自然有他的見解,此舉雖然容易得罪他派的朋友,但總是避免麻煩的良策。」

  畢竟有妖魔破壞定海鐵索在前,觀戰簪花大會的又是龍蛇混雜,什麼人都有,倘若敞開了大門讓人進去,浮玉島一個海中的孤島,地勢不佳,很容易就會出亂子。

  眾人走到近前,果然聽得那些人在爭吵,帶頭鬧事的是近幾年來勢洶洶的兩個新門派,先前每次簪花大會都有他們觀戰的份,也曾向褚磊示好,希望加入舉辦簪花大會的行列,不過都被褚磊婉拒。這次他們又來到浮玉島觀戰,結果不得其門而入,在這裡和眾看守弟子吵得不可開交。

  「……簪花大會乃是武林盛會,又不是你浮玉島一家的!人家少陽派都沒有拒人於千里之外,你們也未免太抬高自己了吧!」

  說話之人滿臉絡腮鬍,正是其中一個新門派的長老級別人物。站在他對面的那幾個浮玉島弟子面不改色,溫言道:「島主有令在先,簪花大會尚未正式開始,浮玉島除了參賽的四大派,其餘人一律不得入內。還請諸位在鎮上盤桓數日,待大會正式開始,再分批上島。得罪之處,祈請見諒。」

  那鬧事的幾人哪裡管他們文縐縐地說些什麼,只管嚷嚷,聽得褚磊好不耐煩,眉頭一皺,朗聲道:「少陽派上下來訪,煩請通報。」

  少陽派三個字砸出去,頓時一片寂靜。糾纏的眾人立即朝兩旁涌去,給他們讓出一條道來。浮玉島弟子一見是褚磊他們,立即滿面笑容。當日浮玉島遭受妖魔突襲,全仗褚掌門和點睛谷容谷主從中相助,才使他們逃得一劫,眾弟子對他們的感情自然不一般。

  那幾個弟子立即填好了訪客表,派了兩人將他們領上浮玉島,旁邊圍觀的眾人雖然不甘,卻也不敢在少陽派這個名頭下放肆,各自嘀咕著,眼睜睜地看著他們順利過關。

  柳意歡跟在禹司鳳身後,笑道:「好大的氣派,這個浮玉島可是在得罪人。以後日子可難混呢!」

  禹司鳳沒說話,旁邊的玲瓏耳朵尖聽到了,哼了一聲,道:「怕這些江湖散人不成?得罪就得罪了,他們能怎麼樣!」

  柳意歡猥瑣一笑,道:「不怎麼樣,玲瓏姑娘說得話都是對的。我說得都是錯的。」

  玲瓏見他這種無賴樣,心頭惱火,念著他是璇璣的朋友,不好發作,只得把頭一甩,不理他了。

  禹司鳳說道:「雖說浮玉島是天下五大派之一,但像今天這樣得罪人,以後行走江湖就是困難重重。譬如曾經他們的弟子出來歷練,各地門派都會相讓包容,以後就未必了。」

  玲瓏奇道:「你的意思是,我們以前下山歷練,那麼順利,也是因為其他人在相讓?」

  禹司鳳點了點頭:「不錯,與人方便,自己方便。何況他們讓的不是咱們幾個小輩,而是天下五大派的名頭。然而再大的名頭,胳膊也扭不過大腿,真要犯了眾怒,就是天下獨大,人家也不吃你那套。」

  玲瓏默然,這些問題她想都沒想過。

  禹司鳳又道:「眼下就看東方島主如何安置逗留在浮玉鎮的人了。如果招待的好,大家還是相敬如賓,大會開始之後,開放浮玉島允許閑人入內,那自是良策。倘若發生衝突,哪怕只是很小的,以後浮玉島都難做人。」

  一直悶在旁邊不說話的騰蛇突然哼哼一笑,說道:「怕個鳥!全殺了就是!實力才是說話的本錢。」

  他永遠是這麼蠻幹……璇璣白了他一眼:「司鳳在說話,你插什麼嘴!」

  騰蛇惱火極了,肚子里也不知將她罵了多少遍。「你愛聽他說,就讓他一直說,說死他!」他嘀咕著,然而到底不敢讓她聽明白了。

  禹司鳳說道:「整日喊打喊殺,不是修仙者的本分。人家給你面子,尊稱你是天下五大派。不給你面子,拿你不當一回事,難不成你還真的殺上門?」

  有什麼不能的……天大地大,面子最大。騰蛇這話只能在肚子里說說了,省得璇璣又和他過不去。

  眾人正邊走邊說,忽聽後面一人高聲道:「師父!等一等!」

  璇璣聽那聲音只覺耳熟無比,一回頭,吃驚得倒抽一口氣,腦子裡嗡地一聲,像弦突然斷開,一下子沒了聲音。

  鍾敏言!

  他換回了平常的便服,站在人群後,靜靜看著他們。所有人都呆住,連玲瓏也怔怔地,懷疑是出現了白日夢。

  鍾敏言慢慢從人群後走了過來,走到褚磊面前,屈膝一跪,額頭叩地,沉聲道:「孽徒鍾敏言,拜見師父!」

  褚磊還猶自反應不過來,一旁的玲瓏突然哽咽一聲,越眾而出,撲在他身上,緊緊摟住他的脖子,哭得話也說不出來了。

第四卷 華夢驟裂 第二十一章 前夕(三)

  璇璣終於反應過來,低低叫了一聲,立即要上前。不防禹司鳳輕輕抓住她的手腕,慢慢搖頭。她怔住,轉頭見玲瓏抱著鍾敏言哭得哀切,鍾敏言先是還強忍,終於還是忍不得,環住她的腰身,低聲安撫。

  她只得硬生生止住衝動,不打擾他二人。

  褚磊冷道:「你還有臉回來?」

  鍾敏言急忙輕輕推開玲瓏,低聲道:「弟子知錯,誤入歧途。不敢求師父原諒,請師父責罰!」

  褚磊嘿嘿一笑,道:「誰是你師父?」

  鍾敏言垂頭不語。褚磊森然道:「我不殺你已經是恩惠!你居然還有臉回來!」

  「請師父責罰!弟子絕不敢辯解!」

  褚磊道:「好!那我問你,敏覺的事情怎麼說?殺人償命,天經地義!你賠一條命出來?」

  鍾敏言默然解下腰上佩劍,雙手捧著,沉聲道:「請師父責罰!」

  他說來說去只有這五個字,褚磊勃然大怒,森然道:「你是在威脅我?」一語未了,早已將他的劍抓起,鏗地一聲抽出來。和陽急道:「掌門三思!」一旁眾弟子見他動怒,當即嘩啦啦跪倒一大片。一時間,場內一片死寂。

  玲瓏倏地站起來,擋在鍾敏言身前,厲聲道:「爹爹!你明知道敏言是被人騙了!你……你也明知道是他救了我!你要殺他,不如先來把我殺了!」

  褚磊冷冷看著跪在她身後的鐘敏言,半晌,才道:「你自己就沒有話要說嗎?」

  鍾敏言直起身體,拍了拍玲瓏,以示安撫,低聲道:「弟子犯下大錯,不敢為自己求情。但懇請師父給弟子一個改過的機會,過去的事情,弟子想在受罰前解釋一下。」

  「還有什麼好解釋的?敏覺剛剛下葬,靈堂還在,鐵證如山,你要什麼解釋?」

  「二師兄不是弟子所殺!」

  褚磊沉聲道:「難道少陽派上上下下幾千雙眼睛都看錯了不成?那天不是你將屍體送回來的嗎?」

  「是弟子送回的,但弟子事先不知箱子里是二師兄的屍體!」

  「狡辯!」褚磊一把推開玲瓏,手中寶劍乍閃,在眾人的驚呼聲中飛快砍下。鍾敏言將眼一閉,只覺利風撲面而來,在他胸口一擦而過,緊跟著地面「轟」地一聲裂開,離他的腳邊只有幾寸距離。

  他緩緩睜開眼,抬頭望向恩師,一接觸到褚磊沉痛的目光,他心中一顫,垂下頭去,顫聲道:「請師父……殺了我!」

  褚磊眼怔怔地看著他蒼白的臉,一時間,自己從小將他帶大的場景一幕幕從眼前流過。怎麼教他念書寫字,怎麼授他劍術武藝。孩子一年年大了,每年都做新衣,舊衣服何丹萍捨不得丟,都壓在箱底,小小的衣裳。一轉眼,他就這樣大了,毫不留戀地走了。

  接下來那一劍,他無論如何也刺不下去,最後長聲一嘆,咣當一聲,那劍落在鍾敏言身前。褚磊背著手轉身,低聲道:「好,我姑且聽你解釋。只有這一次機會。」

  鍾敏言心中一陣茫然一陣無措,不知是怎樣的滋味。最後咬了咬牙,正要開口,卻聽褚磊又道:「跪在這裡成什麼樣子?都起來!不要在外面丟人!」

  眾人紛紛起身,玲瓏又哭又笑,撲過來扶他。她一直在叫:「敏言!敏言!」鍾敏言澀澀一笑,低聲道:「不叫我小六子了?」她死死抱住他的脖子,哽咽道:「這種時候你還說什麼廢話!回來就好!」他嘆了一聲,在她頭髮上摸了兩下,柔聲道:「先去島上,以後再說。」

  浮玉島眾弟子見他們的私事處理完畢,這才引路,御劍飛向浮玉島。

  璇璣幾次忍不住想上去和鍾敏言說話,但又都猶豫著退回來。對面那個兩人世界,貌似不是自己能插進去的。禹司鳳似是看出了她的心思,將她的手一捏,輕道:「晚上咱們一起去找他,現在讓他倆好好說話吧。」

  她點了點頭。一旁的亭奴忽然輕道:「這事未必簡單。上了島之後,你們要看好他,不能放鬆。」

  璇璣一愣,急道:「等等,他本來就是我們這裡的人啊!現在回來了!亭奴你怎麼這樣說!」

  亭奴柔聲道:「你冷靜一點。好好想想,他遲不回來早不回來,偏偏在要上島的時候回來,難免背後有陰謀。陰謀未必是他的,鍾敏言為人雖然聰明,但論到為人處事的精明,其實連玲瓏都不如。你們想想東方島主不許閑雜人等上島的策略,再想想他為什麼這時候回來。」

  禹司鳳皺眉道:「你的意思是,烏童那邊派他上島勘察?」

  「未必沒有這種可能。總之,你們看好他。」

  璇璣和禹司鳳互看一眼,雖然不情願,還是點了點頭。

  一直不說話的柳意歡忽然冷笑一聲,揉了揉鼻子,道:「傻子啊!傻子!被人騙了一次又一次,天下只有他會做這種傻子了!」

  兩人想起當日他在慶陽說的那些話,心下都是黯然。

  卻說眾人上了浮玉島,果然裡面戒備比上回前來森嚴了許多,幾乎五步一站崗,十步一盤查。到得正廳前,東方清奇早已笑容滿面地等候在那裡,褚磊三人急忙上前問候,眾人寒暄一番,這才入座上茶。

  東方清奇見鍾敏言站在人堆里,面上猶有淚痕,心中登時明白,當即笑道:「這回是你們少陽派敏字輩的弟子大放光彩嘍!人都來了吧?我看看……咦?敏覺怎麼不在?」

  饒是他聰明,也猜不到個中因由,話一出口,見眾人臉色不對,急忙閉嘴,乾笑兩聲,道:「小傢伙們也都來啦!玲瓏,上回可讓咱們把你給擔心壞了。這次罰你多喝兩杯酒!呵呵。」

  褚磊笑道:「小孩子家喝什麼酒!清奇兄莫要寵壞了他們。」

  玲瓏急忙道:「應該的應該的!東方叔叔島上百花清露酒我一直念念不忘呢!還有島主夫人做的小菜……對了,東方叔叔,您夫人呢?」

  鍾敏言暗暗拉了一把她的袖子,示意她不可多言,玲瓏一頭霧水,渾然不覺。

  東方清奇恍若不聞,只笑道:「酒有的是!只怕你喝多了,要你爹爹扛回去。」

  褚磊問道:「容谷主和宮主他們還未到嗎?」

  東方清奇搖頭,「容谷主明日便到,離澤宮那邊好像有些私事,再晚幾天……咦,司鳳也在!呵呵,你家宮主總是這麼神神秘秘的,真讓人捉摸不透啊。」

  禹司鳳淡笑,沒有答話。褚磊見雙方都有些尷尬事互相不知道,說多了反而更尷尬,於是吩咐:「我和島主許久未見,有許多話要說。你們先下去休息吧,吃飯的時候再叫你們。」

  孩子們一嗡而散,各自被領去客房安置。

  璇璣在屋子裡坐了一會,氣悶的很,開門一看,外面到處是巡邏的浮玉島弟子,看來這次東方島主是下定決心寧可得罪江湖人也要維持住簪花大會的秩序了。

  她現在有一肚子話想問鍾敏言,然而他現在一定和玲瓏在一起,兩人久別重逢,自己不好過去打擾。她只好拐個彎,去找禹司鳳傾吐一肚子的疑問。剛走兩步,忽然頭上被什麼東西砸了一下,她愣愣抬頭,只見對面一株大桃樹,騰蛇正坐在最高的枝椏上,悠哉悠哉啃桃子,方才砸她的就是他吃剩下的桃核。

  「喂!你擺著個死人臉,要去哪裡啊?」他一如既往的欠扁。

  璇璣一見他,氣就不打一處來,彎腰撿起那個桃核,對準他的臉砸過去。騰蛇把桃子朝懷裡一塞,靈敏地躲閃過去,腰身一翻,從樹上跳了下來,嘿嘿笑道:「沒砸中!」

  話音剛落,就被她抓的泥巴砸了個正著,啃了滿嘴泥。

  「呸呸!臭小娘!放火燒你啊!」他氣急敗壞地用袖子擦臉,「居然用泥巴砸騰蛇大人!回頭去天帝那裡告你一狀,讓你吃不了兜著走!」

  璇璣看著他臉上一塊黑一塊白的狼狽模樣,忍不住「嗤」的一聲笑了出來,一肚子的鬱悶好像也消失了。

  「被砸傻了?笑個屁啊……」騰蛇掏出桃子,拋給她,「味道不錯,賞給你!」

  璇璣也不客氣,用袖子擦擦桃子上的毛,張口就啃,果然香甜無比。

  「這裡還不錯,比少陽什麼的漂亮多啦!有點像天帝的小花園。」騰蛇把手搭在額頭上,四處觀望。浮玉島的景緻絕美,天下聞名,在他嘴裡就成了天帝的花園,還是小的。

  「天上很好嗎?」璇璣吃完桃子,在地上挖個坑,將桃核埋進去。

  騰蛇想了想,「風景還不錯吧。不過東西都不好吃,沒味道!看著很漂亮,吃起來像泥巴一樣,還是人間的東西美味。」

  璇璣笑了笑,低聲道:「看著美麗的,往往是假的。」

  騰蛇一拍手:「不錯!原來你也知道這句話!白帝就常說,看上去美好而且誘惑的東西,往往都不可靠。不管是人還是事,或者食物,只有親自了解、嘗過,才能下定論。」

  「他說得真有道理。不過……白帝是誰?」

  騰蛇一愣,有些憐憫地看著她,嘆道:「原來你已經白痴到連白帝都不認識了……轉世輪迴真是害人啊……」

  璇璣用力扯他的頭髮,扯得他哇哇大叫,「快說!少廢話!」

  騰蛇心有餘悸地摸著自己可憐的頭髮,離她遠遠的,才道:「臭小娘,孤陋寡聞!我告訴你,白帝就是東方白帝,整個東邊都歸他管,和天帝就像親兄弟一樣!當初要不是白帝為你求情,你早死啦!還會在這裡問老子白帝是誰?」

  璇璣隱約覺得有些印象,只是模模糊糊,終於還是放棄回憶,嘆了一口氣,往地上一坐,低聲道:「他說得很對,看上去越好的東西,往往都是假的。眼下玲瓏救回來了,六師兄也回來了。司鳳也在這裡……還有柳大哥,亭奴……大家都這樣好,太好了,簡直像一個華麗的夢。可我,還是會擔心……」

  騰蛇第一次聽她這樣正經地和自己吐露心聲,不由湊過去一點,道:「你擔心什麼?女人家總會咸吃蘿蔔淡操心。」

  璇璣輕道:「我不知道……可能是擔心有人來破壞這一切,更怕……它是假的。」

  「假不假我是不知道啦……」騰蛇也蹲下來,道:「不過如果有人來破壞,你把他們揍回去不就行了?戰神將軍,還怕那些妖魔鬼怪?你以前可是他們的煞星!」

  璇璣笑道:「我以前真的這麼厲害?」

  「那是!不過嘛,比著我騰蛇大人還是差了十萬八千里。好啦,眼下我發發好心,願意幫你一小把,你應當叩謝隆恩才對。」

  璇璣難得沒發火,想了又想,忽然覺得他這樣的直線思考也不錯,有人來破壞,揍回去不就行了?想到這裡,她豁然開朗,長長吁一口氣,仰面躺在地上,道:「不錯,這個美麗的夢,誰要是來破壞,我就把他們都打跑!」

  「還有我!我也要打架!」騰蛇一聽有架可打,立即湊上來。

  璇璣抬手在他俊秀臉上拍了拍,像拍一隻小狗狗,道:「好,壞人來了,就派你做前鋒!呵呵。」

第四卷 華夢驟裂 第二十二章 前夕(四)

  禹司鳳將東西收拾好,正要去找鍾敏言,忽覺對面樹叢中人影一閃,簌地一聲。他急道:「是誰?」話音未落,人已追出門,只見那人影又閃了一下,朝西北方跑去,看那背影,不像是浮玉島的弟子,更不是這次少陽派同來的參賽弟子。

  他心中驚疑,忽然想起亭奴的話,鍾敏言的回來未必是表面上那麼單純,說不定是烏童的詭計。他從懷中掏出一把彈珠,卒卒數聲,彈了出去,全被那人輕飄飄地躲開了,他猛然發覺那人的身法十分熟悉,竟像離澤宮的人。

  難道宮主早早派人潛伏在浮玉島上了?!想到這裡,他更是心驚,拔腿追了上去,隨著那人七拐八繞,似是朝偏僻的地方去,他突生警覺,立即止步不追。那人也不來管他,人影晃兩下,便消失了。

  是誰?到底是怎麼上島的?禹司鳳百思不得其解。眼見對面過來一隊巡邏的弟子,看到他都親熱地打招呼,他急忙問道:「各位仁兄可有見到那裡有人?」他指向方才那人消失的方向。

  那些人都搖頭說沒有,有人問道:「禹公子是看到可疑人物了嗎?」

  他點了點頭,遲疑地說道:「島上戒備森嚴,興許是我看錯了……不過剛才確實有個人影。」

  那些人都道:「禹公子說看到必定不會有錯,我們去那附近仔細搜索一遍吧。」說罷招手喊人朝那裡搜去。禹司鳳退了一步,正要走,忽聽一個浮玉島弟子說道:「方才我們從正門那裡走過,褚掌門又帶了幾個新弟子來呢,眼生的很,倒是客客氣氣和咱們打招呼。」

  新弟子?禹司鳳一愣,旁邊另一人說道:「少陽派天下聞名,每年都有成百上千的人去投拜,多幾個新弟子也正常吧?」

  那兩人感慨一番,自走遠了。禹司鳳愣愣地站在原地,回想從少陽峰出來,並沒有誰遲來或者掉隊,那「新弟子」又是從哪裡冒出來的?但既然是褚磊領上島,那想必不是可疑人物。

  他想不透其中的奧妙,只得轉身往回走,經過鍾敏言的院落,正要進去找他,忽聽裡面傳來說話聲,嬌柔清脆,正是玲瓏的聲音。這兩人想必有什麼秘密話要說,他不想做偷聽之人,只得再轉身,忽見對面一人分花拂柳,裊裊婷婷地走來,是璇璣。她一見禹司鳳獃獃站在門口,也是一愣,跟著陡然笑開,花蝴蝶一樣撲上來,一把抱住他的胳膊。

  「司鳳!原來你也在這裡!我說怎麼找不到你呢。」

  禹司鳳見她喜笑顏開,神清氣爽的模樣,不由摸了摸她飽滿的額頭,柔聲道:「有什麼開心事嗎?笑成這樣。」

  「找了你半天都沒找到,突然在這裡遇到,難道不算開心事嗎?」她兩眼亮晶晶的,像撿到寶貝的孩子。

  他低聲一笑,在她鼻子上捏了一下,輕聲道:「玲瓏在裡面呢,咱們別打擾他們。先走吧。」

  璇璣見到他了,自然把鍾敏言的事丟在腦後,抱著他的胳膊,兩人說說笑笑往回走。忽聽庭院里玲瓏陡然拔高了聲音,厲聲道:「你就是不願告訴我罷了!你從心裡就是看不起我,覺得我沒有用,對不對?!」

  兩人互看一眼,均想好容易才重逢,可別吵起來,那實在有傷大雅。這樣想著,一時又不好走,只得悄悄爬上牆頭,看他倆到底為了什麼鬧彆扭,如果鬧得不好看,他們也好下去相勸。

  小小的庭院里放著一張石桌,兩個石凳,鍾敏言坐著,玲瓏背對他站著,果然是在鬧脾氣。璇璣眼前擋著一枝槐樹花,用手悄悄撥開,朝下望去,只見鍾敏言急急起身,拉住玲瓏的手,沉聲道:「沒有瞧不起!我心裡是怎樣想的,你到今天還不明白?」

  玲瓏使勁去甩,怎麼也甩不開他的手,只得怒道:「好!既然你這麼說,為什麼不讓我報仇?!為什麼不答應帶我也去不周山找烏童?!」

  鍾敏言正色道:「第一,因為我不想你再捲入危險;第二,就算去了不周山你也見不到烏童;第三……我不想再從你嘴裡聽到這個人的名字!」

  玲瓏從來沒被他這樣冷冰冰地斥責過,當下居然呆住,話也說不出來。鍾敏言嘆了一聲,猛然將她揉進懷裡,低聲道:「我不想再見到你被他傷害!」

  玲瓏一下子反應過來,漲紅臉掙扎,急得直叫:「你……你這樣是耍賴!你還是、還是看不起我!為什麼璇璣他們可以去,我就不可以?你……」

  他手指點在她柔軟的唇上,將她激動的話全部點了回去。

  「不要提璇璣或者別人。」他輕聲說著,低下頭,嘴唇緩緩貼上去,餘下的話消失在她唇間,「男人只會保護自己的女人……」

  玲瓏只覺一陣頭暈目眩,所有的火氣盡數撲滅在他熾熱的親吻下。

  趴在牆頭的兩人都覺得有些尷尬,兩人對看一眼,都是臉紅紅,互相偷笑一聲,跳下牆頭。

  幹得好,敏言!禹司鳳在肚子里對他這種對付玲瓏的手段大聲喝彩。果真像柳大哥說的那樣,有時候對女人講理是沒用的,她們就算沒理也會給辯成有理,你若不相讓,她便會扯到你不夠愛她身上去,這樣扯來扯去,最後兩人到底為了什麼辯都分不清,最後的結論就是你不愛她。還不如直接抱住她,狠狠吻下去來的有效。

  他回頭深有感觸地看了一眼璇璣,這丫頭還好,傻乎乎的,從來不和人吵,她只會拔出崩玉和人拚命。有時候,倒真的希望她找個由頭和自己辯上一辯,好讓他試試柳大哥的話是不是那麼有效……

  「司鳳,你怎麼笑得那麼猥瑣?好像柳大哥哦。」璇璣奇怪地看著他。

  禹司鳳趕緊正了神色,啐道:「別瞎說!」一面暗暗心驚自己千萬不要變成柳意歡那種樣子,那樣就太糟糕了。

  「看到他們這樣,我就放心了。」她忽然笑著說,「之前覺得一切都不真實,我還在想,會不會是幻覺……六師兄真的回來了嗎?眼下我明白啦,他真的回來了。」

  禹司鳳聽她聲音不對,不由低頭看去,她眼眶有些發紅,用手扶住額頭,輕道:「真的太好了,他回來了……」

  他忍不住伸出手,蓋在她眼皮上,低聲道:「璇璣。」

  她搖了搖頭,「我是很開心,覺得這一切像個夢。司鳳,你說,這不是夢吧?」她握住他的手,急切地抬頭看他,那神情,像個孩子。

  他忍不住伸手將她眼角還沒掉下來的眼淚抹掉,放在嘴裡嘗了一下,忽然一笑,道:「有時候還真的羨慕敏言。」

  璇璣茫然道:「我……我沒有……」

  他點頭,「我知道……」那一聲猶如嘆息。

  璇璣怔怔地說道:「你們總會用他來說我,你也是,柳大哥也是。難道一定要分個誰高誰低就對了?我今天為你哭,明天不可以為別人哭?我和你一起了,以後就不能和別人說話?笑?」

  禹司鳳微微皺眉,沒說話。

  璇璣只覺頭疼的厲害,實在說不下去,轉身便走:「我好累,想睡一會。」

  剛走了一步,忽然胳膊被他一帶,踉蹌數步,栽在他胸口上,被他雙手一箍,緊緊抱在懷裡。璇璣低嘆一聲,輕道:「會有人看見啦……」話音未落,只覺他的唇落在眼皮上,滾燙地。她不由自主閉上眼,將臉靠在他的掌心,想撒嬌,又想狠狠大哭一場,把所有的委屈都發泄出來。

  他順著眼皮輾轉吻下來,眷戀地停在她的耳垂上,低聲說了一句什麼,璇璣猛然睜開眼,怔怔地看著他,「你剛才……說的是什麼?西邊的方言嗎?」禹司鳳微微一笑,未置可否,手指摩梭著她的臉頰,柔聲道:「我就是這樣自私。希望你永遠只在乎我一個人,哭或者笑,都為了我。你要討厭我嗎?」

  她喃喃道:「怎麼會……討厭……」

  他輕笑道:「討厭也沒關係。總比被你遺忘來的強。璇璣,我要你記得我,永遠也忘不掉我。」

  他重重吻了下去,和以前截然不同的吻,好似要將她吞噬一般。璇璣甚至能感覺到唇上微微的疼痛,下意識地張口欲呼,立即為他撬開唇齒,猶如搜索秘密一般,細密地尋找,徹底的顛覆。

  她的心幾乎要從喉嚨里跳出來,後背密密麻麻出了一片汗,即使隔著衣服,都能感覺彼此滾熱的肌膚,有什麼東西要呼之欲出。他抱得這樣緊,全身的骨節似乎都要斷裂開,痛苦之極,可是那種痛苦中還摻雜了說不清道不明的愉悅。

  這種陌生的感覺使她從喉嚨里發出戰慄的呻吟,兩腳一軟,靠在他身上,沒了氣力。這樣甜蜜又兇悍的深吻,她第一次體會,實在是……令人心慌意亂……而且意亂情迷。她無助地緊緊抓住他肩頭的衣服,像落水的人,毫無抵抗能力,只覺他輾轉從唇上吻下,順著下巴,一直吻到脖子上,為他觸過的地方,像有火在燒。

  耳後忽然被他咬了一口,她驚痛,微微一顫,耳垂上忽又一癢,是他舌頭輕輕舔舐。又麻又癢,她「啊」地叫了出來,顫聲道:「別……別這樣……」說話聲略帶沙啞,連她自己怔住。

  禹司鳳在她耳後眷戀地輕吻很久,這才輕輕放開她。璇璣一站地上,兩腿居然吃不住力,又軟綿綿地靠了過去,被他輕輕扶住後腦勺,手指在她滑膩的頸間摩梭。

  良久,她才低聲道:「為什麼……不一樣……」她想問為什麼和以前的親吻不一樣,可是不知怎麼搞的,居然問不出口。她全身的毛孔彷彿都浸泡在甜美的東西里,一寸一寸酥軟下來,完全不由自己掌控,她的一舉一動,彷彿都被他操縱了。

  「因為我要你不一樣。」他輕聲笑起來,手指在她耳後輕輕撫了一下,「這樣,你現在算是我的了。以後,會真正變成我的。」

  他的話里有一種琢磨不透的玄妙意味,明明不明白的,她卻臉紅了,第一次羞澀得不敢抬頭看他。只覺他的吻又落在臉頰上,她微微縮起肩膀,閉上眼,顫抖著別過臉,為他捏住下巴,輕輕轉過來。

  「不……」她心慌意亂,帶著十二分的惶恐羞澀,一份的期待,婉轉相承。

  四唇甫要相接,忽然覺得有什麼不對勁,兩人同時回頭,只見騰蛇一張礙事的大臉近在咫尺,傻傻獃獃地看著他倆。

  「啊!」璇璣嚇了一跳,忽然覺得羞不可抑,急忙躲在禹司鳳身後,把臉埋在他背心,說什麼也不敢露面了。

  禹司鳳肚子里暗罵騰蛇礙事,面上只得乾笑道:「怎麼,有事?」

  騰蛇摳了摳鼻子,哼道:「不用顧忌我,繼續繼續。哦,這樣看著不好?那我轉過身去,來吧!繼續!」

  繼續個鬼!禹司鳳恨不得一腳將他踹到海里,皺眉道:「到底有什麼事?」

  騰蛇又哼道:「是我打擾了你們的好事?那可真是抱歉啊。反正在我眼裡你們這些男歡女愛只是泥土石頭一樣……」

  「不說?那我們走了。」禹司鳳攬著璇璣的肩膀轉身就要走。

  騰蛇急忙叫道:「是老頭子說開飯啦!派人找了一圈沒找到你們,正好看到我比較閑,所以委託我來找嘍!哼,反正只有我最閑……你們談情說愛的談情說愛,敘舊的敘舊……」

  禹司鳳聽他這話說的大有孩子氣,忍不住笑出聲,湊去他耳邊,道:「馬上開飯你就不閑了,浮玉島上的酒菜可比外面的好上一千倍。」

  他真是把騰蛇的本性摸得清清楚楚,很滿意地看到他眼睛一亮,頭也不回地先跑走了。璇璣也忍不住「嗤」地一下笑出來,抬頭對上禹司鳳的目光,她臉上紅暈未退,又添上新的艷色。

  「你……你不要這樣看我啦!」她把手一甩,心慌意亂地,也跟著跑走了。

第四卷 華夢驟裂 第二十三章 前夕(五)

  禹司鳳一笑,追上去抓住她的手腕,正要說話,忽聽旁邊一陣窸窸窣窣,有人分花拂柳過來,兩人定睛一看,卻是鍾敏言。他一見璇璣和禹司鳳,立即揚眉笑道:「原來你們在這兒,叫我好找。」

  兩人都是一呆,均想方才他明明和玲瓏在庭院里你儂我儂,怎麼這麼會工夫,就一個人出來了?

  鍾敏言見他倆發獃,便笑道:「幹嘛?這樣看著我。師父讓我來叫你們呢,他好像有事要吩咐。」

  璇璣奇道:「不是讓咱們去吃飯嗎?」

  鍾敏言一愣,跟著笑道:「啊……對。不過方才他又說有事要說。」

  璇璣不疑有他,當下便要跟著他走,禹司鳳忽然問道:「小六子,玲瓏呢?」小六子這個稱呼是玲瓏專用的,其他人只有在開玩笑或者著惱的時候才會喊出來,禹司鳳更是自相識以來從未這樣稱呼過他。

  鍾敏言面不改色,道:「她先過去了。就等你們。」

  禹司鳳驟然冷笑道:「她先過去?未必吧!」此言一出,鍾敏言臉色登時劇變,將身一縱,竟跳起三丈多高,像是要逃。禹司鳳早有準備,將攥在掌心中的彈珠一把拋出,只聽「撲撲」幾聲悶響,正中那人背心。他身子一晃,似要摔落,禹司鳳手中劍氣早已揮出,眼看便要將他重傷,那人忽然抬手抓住樹枝,猶如盪鞦韆一般,在空中一轉一折,遠遠落進樹叢里,他二人再追上去的時候,已經遲了,地上只留下幾滴血跡,那人逃得極快。

  「是假的?」璇璣驚疑不定,想到這個鐘敏言與真正的鐘敏言從身材到眉眼,甚至說話口氣,無一不像,心中更是覺得毛骨悚然。天底下竟有能將別人扮得如此惟妙惟肖的人?

  禹司鳳用手指沾了一些血跡,放在鼻前一嗅,一股淡淡的腥氣,那鮮血紅中帶青,與尋常鮮血甚是不同。不是人!他微微皺眉,是妖。他回頭道:「是假的。被我用話一激,現了破綻,自逃了。」

  璇璣顫聲道:「他……他這樣會裝扮。那扮作爹爹欺騙六師兄的人也是他了?他……他混上浮玉島了?」

  禹司鳳陡然想起方才聽浮玉島弟子說的話,他心中一直有一件事掛著,總覺得有什麼不對勁,直到此刻才豁然開朗,失聲道:「我知道了!那些妖魔混了進來!」

  他將下午遇到的事告訴璇璣,當時聽到褚磊帶了幾個新弟子上島,他並沒往心裡去,但後來越想越覺得不對勁,褚磊明明正和東方清奇敘舊,怎可能突然又帶了什麼新弟子上島?

  「是那些妖魔!其中一定有善於變化的妖!只要見過一次的人,他就能變得絲毫不差。我早該想到!亭奴說的不錯,敏言這次回來,是他們計劃好的!趁著大夥不注意,變化一番混上浮玉島!」

  禹司鳳顧不得再解釋,轉身便走,「快!我們去找你爹和東方島主!」

  兩人急匆匆地往正廳那裡趕,半途上忽又遇到玲瓏,她一見禹司鳳和璇璣,立即笑吟吟地招手:「你們在這裡呀!走吧,咱們一起去正廳!」

  璇璣被那會變化的人嚇怕了,只怕玲瓏也是假的,當即也不答話,「鏗」地一聲抽出崩玉。玲瓏一怔,道:「你幹嘛?」璇璣作勢要當頭砍下去,玲瓏被嚇傻了,動也不動,眼睜睜地看著崩玉從頭頂落下。

  「當」地一聲,卻是禹司鳳用劍架住了崩玉,他沉聲道:「等等!」

  玲瓏臉色煞白,不可思議地看著他二人,半晌,豆大的淚珠在眼眶裡滾來滾去,顫聲道:「你們……你們是怎麼了?璇璣?司鳳?出什麼事了?」

  禹司鳳溫言道:「你從哪裡來?敏言怎麼不在?」

  玲瓏道:「我……剛從敏言的庭院里……那白頭髮的男人說開飯什麼的……」

  璇璣長嘆一聲,趕緊將崩玉收回去,走上前一把抱住玲瓏,低聲道:「對不起……嚇到你了。」

  玲瓏驚懼一過,刁蠻的心性頓時浮現,跺腳厲聲道:「你們到底在玩什麼?!把我當猴子耍?禹司鳳!你給我說!」

  禹司鳳道:「那些妖魔混上浮玉島了。方才變作敏言的樣子來叫我們,被我發現破綻,打傷了逃走。方才見你也是一人,所以難免疑神疑鬼。敏言呢?」

  玲瓏也是唬了一跳,急道:「敏言剛才被爹爹叫走了!我本來也要去的,但爹爹板臉不給我去,我只好自己先走……」

  「不對!那不是你爹爹!」禹司鳳大聲道,「是假的!不好!咱們快找!」

  璇璣對這個會變來變去的人痛恨無比,想到是他騙了鍾敏言,更是恨不得用崩玉將他紮成馬蜂窩。玲瓏還有些茫然,不過聽說他們要找,自然不肯錯過,三人當下往回找,順著鍾敏言被帶走的那個方向急速御劍飛馳。

  綠色的森林像波浪一樣,連綿不絕,自腳底翻卷而過。璇璣眼尖,早望見鍾敏言深藍的衣角,他跪在地上,對面站著的正是褚磊。她正要開口呼喚,玲瓏早已尖叫起來:「敏言!不要聽他的!他是假的爹爹!」

  鍾敏言愕然抬頭,只見他三人御劍飛速落地,璇璣不及說話,拔劍便朝褚磊攻去,褚磊朝後退一步,利落地閃過這一劍,口中厲聲道:「放肆!你們這是做什麼?!」

  鍾敏言不明所以,見璇璣招招狠毒,都朝褚磊要害攻去,不由急道:「璇璣!你瘋了?!」話音未落禹司鳳也跟上去拔劍相助,他更是被搞得亂七八糟,連聲道:「這是幹什麼?你們……都發瘋了?」

  玲瓏拽住他,急道:「你被騙了!爹爹說他從來沒有吩咐過,讓你做卧底!是有人變成他的樣子來騙你!」

  鍾敏言只覺晴空霹靂一般,一下子被她的話炸得腦中空白,半天,才顫聲道:「你……你說什麼?」

  玲瓏又道:「剛才還有人變成你的樣子來騙璇璣和司鳳,被他們識破而且打傷了!你清醒點吧!爹爹那種人,怎麼會讓你做卧底這麼齷齪的事情?!那個人根本不是爹爹!」

  鍾敏言哪裡能清醒,他腦中一片混亂,加上對面三人斗得激烈,劍器碰撞發出的激烈聲響更是讓人心煩意亂。他慢慢抱住腦袋,蹲在地上,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覺從前一切過往都像雲霧一樣,朦朦朧朧,什麼也看不清。

  璇璣久攻不下,心中煩亂,劍招忽然一換,猶如蛟龍出海一般,環環相扣,崩玉上隱約有火光閃爍,漸漸地,被她越舞越快,像一條猙獰的火蛇吐信擺尾。褚磊先時還能應付他二人的攻擊,到如今終於感到吃力,她的動作越來越快,令人眼花繚亂,加上禹司鳳身形詭異,往往從意想不到的地方刺劍過來,他勉強接了幾招,終於跳開,厲聲道:「你們兩個是反了?!到底搞什麼花樣!」

  玲瓏見他的神態,語氣,表情與褚磊一模一樣,原本還堅信他是假的,這會卻有些不確定了,小聲道:「你們……等等!他不是假的吧?」

  璇璣冷笑一聲,捏了劍訣在手,森然道:「你騙得了別人,騙不了我!你背後的血腥氣可瞞不過我的鼻子!妖氣衝天!」

  那人被她點破罩門,當即又縱身而逃。禹司鳳將劍用力擲出,那人在空中不及躲閃,只得護住胸口要害,被他的寶劍擦過臉頰。他臉色一變,雙足在樹頂輕輕一點,整個人像青煙一樣裊裊升起,迅速散開,再沒了蹤影。

  「又被他逃了!」璇璣恨了一聲,把崩玉狠狠砸回劍鞘里。

  禹司鳳笑道:「無妨,他臉上受傷,是沒辦法變化了。不管變成誰,看到臉上有疤就知道是他。」

  兩人回頭,見鍾敏言茫然失措的模樣,不由都嘆了一口氣。

  「走吧。」禹司鳳過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去找褚掌門,把一切都說個清楚。」

第四卷 華夢驟裂 第二十四章 前夕(六)

  眾人立即趕回正廳,急匆匆地,連通報也等不得,一齊闖進去,只見褚磊正和東方清奇喝茶敘舊,對面還坐著亭奴柳意歡二人,貪吃的騰蛇正在掃蕩周圍的糕點,一見他們這些孩子沒頭沒腦地衝進來,眾人都是一愣,褚磊當即沉下臉,道:「這麼沒大沒小的!還不給島主道歉?」

  鍾敏言進來之前還抱著一絲僥倖,只盼自己沒有犯下這種大錯,然而如今一見到褚磊的臉,他心中劇烈一痛,就像被人迎面捅了一刀,幾乎喘不過氣來。腦子裡好像有什麼東西碎裂開,他再也支持不住,兩腿一軟,跪在地上,顫聲道:「師父……弟子……弟子……」他不知自己該說什麼,一語未了,早已淚流滿面。

  褚磊見他這種樣子,不由吃驚,急道:「怎麼了?」他望向後面幾個年輕人,震驚不已。

  禹司鳳口齒伶俐,迅速將方才發生的事情說了一遍,最後道:「晚輩已傷到那人的臉,此為辨認此人的最大線索。敢情島主立即排查島上所有人!」

  眾人聽說這種事,十分震撼。褚磊瞪了鍾敏言一眼,道:「待會再和你說!先起來,退一邊去!」鍾敏言不敢抗命,卻也不敢起身,跪著蹭到角落,以額叩地,動也不動。玲瓏愛憐又心疼地陪在他身邊,緊緊握著他的手,說道:「爹爹,那人好大膽,居然敢變成你的樣子!而且十分像,連我也差點被騙了!也不能怪敏言啊!」

  褚磊心中自是惱怒無比,但面上不好露出來,回頭道:「清奇兄,簪花大會在即,不能讓這些邪魔外道來搗亂。你看,如何是好?」

  東方清奇沉吟半晌,忽然朗聲道:「將翩翩玉寧叫來!」

  門外弟子立即答應,過得半刻左右,這兩個聞名天下的雙劍合璧就出現在了正廳中,依舊是一紅一白,只是玉寧將頭髮挽上去,做婦人打扮,見她和翩翩的神態,這二人似是火速結為了夫婦。璇璣一見到他倆,立即想起當日在杏花林中的情形,忍不住抬頭看了一眼禹司鳳,他顯然也想到了那個,兩人目光一撞,璇璣急忙轉頭,面上慢慢紅了。

  「通知玉扇堂,將島上所有人集中起來,一個也不許少。臉上帶傷的,眼生的,身上有血跡的,全部帶來這裡。你二人隨玉扇堂一起,去偏僻的角落裡搜索一下。」

  他怕那妖魔同夥眾多,玉扇堂的人對付不了,於是派出最得意的弟子相助。兩人得令,立即出去了。浮玉島雖然是海上一孤島,然而要進行地毯式搜索,還是需要花上一番功夫的,一時間,正廳陷入古怪的沉寂中。東方清奇知道他們師徒有私密話要說,自己留在這裡也不好,便起身笑道:「我去看看晚飯準備好了沒有,諸位先寬坐。」說罷轉身便走了。

  如今正廳里全是與此事有關的當事人,除了騰蛇亭奴柳意歡三人。不過騰蛇貪吃,亭奴沉默,柳意歡裝死,三人都沒有要出去的意思。褚磊一時也顧不上管他們,開口道:「敏言,你過來。」

  鍾敏言答了一聲,還是不敢起來,跪著蹭過去,趴在他腳下,一聲不出。

  褚磊沉聲道:「抬起頭!我不記得有教過你如此卑微的樣子!」

  鍾敏言含淚道:「弟子愚昧無知,犯下如此大錯,無顏面對師尊!」

  褚磊揉了揉額角,神色疲憊,低聲道:「這話我已經聽過很多遍了,不想再聽。你且將這些日子的經歷說來,不可遺漏半點。」

  鍾敏言輕道:「是……當日弟子私自離開浮玉島,前去不周山救人,途中在格爾木鎮住宿的時候……那天晚上,師父你來了。」

  他剛開始說,還有些語無倫次,又道:「當時弟子不知那人是假,只當真是師父您。那人說如今有一件大事要交給我做,只怕我生性魯莽,無法完成。師父有吩咐,弟子自然是萬死不辭,我當即滿口答應下來。他又說,只要我能辦成,就不怪罪我們擅自離開浮玉島的過錯,而且事成之後……許諾……」

  說到這裡,有些支吾,原來當日那人許諾,只要他辦成,便將玲瓏和璇璣兩人都許配給他,少陽派也由他來繼承。鍾敏言乍聽到這樣的許諾,心中的狂喜自然不必說。他心底最隱諱、最不可見人的念頭能得到滿足,不亞於豁然開朗,至於能不能繼承少陽派,都成了次要的。

  他又道:「那人許諾,如果我能辦成,便大加獎勵我。弟子一時被惑,應承下來。那人便說,是要我去不周山做探子,因為最近定海鐵索的事情鬧得不可開交,咱們不能處於被動的局面,要先掌握對方的情報。弟子聽這話也有理,但只怕不周山那邊的妖魔不相信我,那人便說,等我們進入不周山的時候,他會出現,做戲一番,要將我逐出師門,然後進入不周山之後,無論對方要我做什麼,都不可反抗,甚至……是殺了二師兄!」

  眾人聽到這裡都是嘩然,璇璣和禹司鳳立即想起當日的情景,難怪他那麼決絕地斬下了陳敏覺的胳膊,原來他當這些都是褚磊的吩咐!

  鍾敏言繼續說道:「弟子一聽,便覺得這法子雖然好,但太狠了。二師兄怎麼說也是同門師兄弟,和我一起長大,一起接受師父教誨,我告訴那人,我下不了手。那人立即發火,說我婦人之仁,倘若我不照做,今日便將我逐出師門。我十分無奈,只得答應下來。於是,才有了在不周山發生的那些事……只不過,我當時沒想到若玉會來幫我,後來才知道那天的對話被他聽見了,他怕我一人深入龍潭虎穴有危險,於是陪著我一起做此事……」

  褚磊皺眉道:「那若玉……是離澤宮弟子?他為什麼要幫你?」

  鍾敏言道:「若玉與我,情同兄弟……他幫我,自是為了朋友之誼。」

  話說到這裡,旁人都不出聲,只有柳意歡冷笑一聲,嘴裡嘀嘀咕咕,也不知說些什麼。璇璣忍不住低聲道:「六師兄!他沒有你想的那麼好!那天,他刺的一劍,是對準了司鳳的要害!差點就讓他送命了!他是真的想殺了司鳳!你……你怎麼還當他是好人?」

  鍾敏言怔了半晌,道:「當日情形所逼,他也有他的無奈吧?無論如何,在不周山的那段時日,他助我良多。烏童從來也沒信任過我們,只派一些最無聊的差事來做,動不動還要從我們這裡問五大派的事情……若沒有他,我可能早就被烏童殺了……」

  璇璣急道:「那個假扮爹爹的人很可能就是烏童派去的!他要騙你過去,又怎麼會殺你?」

  鍾敏言臉色蒼白,顯然心神紊亂之極,被她幾句話一說,竟然一個字也吐不出來了。褚磊一擺手,道:「你們不要問,敏言,你繼續說。」

  鍾敏言沉默半晌,終於又說道:「我和若玉兩人在不周山呆了一些時日,突然有一天他說時候到了,便命我們將二師兄殺了,把屍體丟到少陽派門口。我自然絕不聽從,結果惹得烏童發怒,將我和若玉關了禁閉。等我們出來的時候,烏童就將那上鎖的箱子給我,讓我丟到少陽派門口。我知道那裡面很可能就是二師兄的屍體,死也不肯,結果烏童說,如果我不肯做這事,他就真的將二師兄殺掉。我以為他還沒殺二師兄,於是答應了……」

  「我提著箱子御劍往少陽派飛,這時候,忽然……師父又出現了。問我箱子里裝的是什麼,我說不知道,烏童讓我把這箱子丟到少陽派門口。他點了點頭,說我辦事利索,他很滿意,隨後又問了一些不周山的情況,但我在那裡待的時間雖然長,實際上什麼有用的東西也沒調查回來,只知道那妖魔的巢穴在哪裡,裡面何等規模等等……那人並不怪我沒用,安慰了幾句,說另有一件事要我做,讓我別在不周山做卧底了,等簪花大會召開的時候,大張旗鼓地回歸師門,他將我重新收回去。此舉必然引起烏童那裡的反彈,前來破壞簪花大會,到時候趁著簪花大會精英雲集,將烏童一舉拿下,就算他自身不出面,派人前來,至少也能傷到他的元氣,之後由我領路,前往不周山,到妖魔的老巢里剿滅他們。我……雖然覺得此計不甚完美,但不敢提出異議,何況回歸師門是我心中所盼,立即便答應了。所以……事情就是如此……下午我和玲瓏接到通報,正要走,又遇到師父來找,說有新任務要給我辦,我便跟著他走,結果,還沒說什麼事,司鳳他們便來了……說那人是假師父……我被騙了……我……弟子……」

  他再也說不下去,淚水滾滾而下,僵在那裡不抬頭。

  眾人聽到他這番奇遇,心中都是感慨萬千。毫無疑問,那扮作褚磊和鍾敏言的人必定是烏童那邊的,如此費盡心思,委實令人難解。他們也真會挑人,若是挑了禹司鳳,以他的精明,必然能看出破綻;挑璇璣的話,她這人懶散,必定要拒絕。只有這個鐘敏言,看上去聰明伶俐,其實都是小聰明,遇到大事就呆傻的類型,他是最好騙的。

  只是眾人不知道那人用來誘惑他的條件太過誘人,實在是他夢裡心裡藏的最深的秘密,一朝被人點破,給與肯定,莫說是他,就是禹司鳳也會昏頭。

  褚磊怔了半晌,忽然問道:「你是怎麼將玲瓏的魂魄取回來的?」

  鍾敏言慘然道:「我跟在烏童身邊,為他辦事,像傭人一樣服侍他。無意中得知他當日給的魂魄是假的,真正的玲瓏魂魄還留在他的卧室。我當時就沉不住氣,想與他當面對質,若不是若玉拉著我……不過我後來還是沒忍住,趁烏童給我們派任務,帶著他的靈獸巴蛇去找璇璣他們的麻煩——他的原話是試試那兩個年輕的實力,看到什麼地步了——於是我趁打掃卧室的功夫,偷了玲瓏的魂魄,不敢當面交給他們,偷偷塞進了司鳳的懷裡。回去之後,烏童好像還沒發覺此事,正好當時假的師父找我,要我離開不周山,我當晚就和若玉說了此事,他也同意了。我二人趁夜逃離不周山,若玉說他有事要回離澤宮,我們在浮玉島再見……我便一人趕到了浮玉島,等了半個多月,才等到師父你們來。」

  褚磊面無表情地聽完,默然片刻,才道:「依你看,此事如何了結?」

  鍾敏言心中一顫,凄聲道:「弟子罪不可赦,當自刎謝罪!」說罷抽出腰間長劍,毫不猶豫朝脖子上抹去。玲瓏驚叫一聲,沒命地上前阻攔,只聽「卒」地一聲,卻是禹司鳳發出鐵彈珠彈開了他手裡的劍,不過還是遲了一些,他脖子上鮮血淋漓,割破了一塊皮肉,切口甚是鋒利。

  玲瓏痛哭失聲,扯下衣帶替他包紮傷口,手指沾到他的鮮血,忍不住哭得更厲害,一拳錘到他胸口,厲聲道:「你想就這樣死?!誰給你死的?誰允許了?!」

  鍾敏言無話可說,唯流淚而已。

  褚磊搖了搖頭,緩緩起身,背著雙手,低聲道:「你還年輕,不要動不動就說死!今日起,你不是我少陽派的弟子了。不必再叫我師父。」

  此言一出,眾人都是大驚,璇璣失聲道:「爹爹!」

  這次褚磊甚是強硬,森然道:「誰也不許求情!都閉嘴!」

  璇璣猶自不服,卻被禹司鳳死死按住,不給她再動。鍾敏言慘然一笑,支起身體,對褚磊恭恭敬敬磕了九個頭,低聲道:「鍾敏言不肖,有違恩師厚望。被逐出師門,絕無任何怨言!」

  玲瓏一反常態,並不為他求情,只是抓著他的手,片刻,忽然堅決說道:「我今日起也不做少陽派弟子了!我還是爹爹娘親的女兒,但不是少陽派的弟子!」

  「玲瓏!」璇璣更是吃驚,看看跪在地上神色堅決凄婉的兩人,再看看背著雙手紋絲不動的褚磊,心下忽然一狠,厲聲道:「那我也不是少陽派弟子了!今天就開始!大家都好來好散罷了!」

第四卷 華夢驟裂 第二十五章 前夕(七)

  她吼完,正廳里一片死寂,沒有半點聲音。廳里的人一半看著她,一半看著褚磊,不知他要如何處理此事。

  褚磊深深吸了一口氣,正要說話,忽聽玲瓏清脆的聲音響了起來,道:「璇璣,我不是賭氣。我是認真的。所以,你也不要孩子氣。」

  怎麼是孩子氣?!璇璣急道:「不是這樣!我……我也很認真啊!大家本來都好好的……說好了、說好了以後一起,不分開……既然說出了這樣的諾言、諾言難道不是用來遵守的嗎?」她急得臉都白了,不可思議地看著玲瓏。

  玲瓏慢慢說道:「世事無常,以後的事誰也不知道,諾言……也不過是曾經求得心安的話語罷了。人力有時窮,豈能事事遵守諾言。」

  「你……」璇璣頓時說不出話來。

  玲瓏微微一笑,柔聲道:「璇璣,就算我們不算少陽派的人了,可我依然是你姐姐,敏言也是你好朋友,並不是從此就分開了呀。」

  璇璣搖頭道:「可是……六師兄這樣……也沒辦法,你為什麼也要退出少陽派?」

  玲瓏緊緊握住鍾敏言的手,正色道:「因為我明白了自己要的是什麼。一定要在少陽派和敏言之間選擇一個,我除了他別無選擇。離開少陽派,我不會死。可是離開他,我一定會死。」

  她向來跳脫蠻橫的一個人,今日居然能說出這樣的話來,簡直是舉座皆驚。那幾句話說得極淡,然而卻又纏綿深情之極,令人蕩氣迴腸。她從來沒有這樣正面過自己的感情,始終採取迴避羞澀的方式來回應鐘敏言,如今突然放開胸懷,將心中想說的話說出來,只覺豁然開朗。

  鍾敏言痴痴看著她,像是從今天才剛開始認識她。他漸漸收緊自己的手,將她柔軟的小手包裹在掌心,良久,才低低叫了一聲:「玲瓏。」

  玲瓏低頭一笑,目光中愛憐橫溢,低聲道:「我既然能這樣說,就一定能這樣做。我的心意已決,你去哪裡,我便去哪裡。」

  璇璣眼怔怔看著他二人,忽然用手捂住額頭,垂頭不語。禹司鳳輕輕將她攬著走開,輕道:「玲瓏說得有道理,這次應當要聽她的。」璇璣默然點頭,兩顆淚水落在衣帶上,很快就化了開來。

  褚磊緩緩轉身,目光深沉,看著玲瓏,良久,才道:「你真的決定了?」

  玲瓏點頭,「不錯,我心意已決。女兒不孝,辜負了爹娘的恩情。」

  褚磊吸一口氣,長長地吐出來,神情有些疲憊,終於擺了擺手,低聲道:「我明白了。就依你。你二人今日起不再是少陽派弟子……不過玲瓏,敏言,少陽峰永遠是你們的家。」

  兩人含淚叩首稱是,這才攜手站起來,互相看著,目光溶在一起,似有千言萬語要說。

  褚磊道:「時候不早了,也該……」

  話未說完,只聽廳外一陣人聲噪雜,緊跟著東方清奇面帶笑容推門進來,朗聲道:「可疑人物全部都搜來了。各位隨我來。」

  眾人隨他走出正廳,果然見外面站滿了人,少陽派弟子團團圍住中間十幾個人,都是依照條件搜出來的,面上有疤、身上帶血、面生之人。一行穿著白衣腰間系綠帶的人走來,為首那個青年男子說道:「弟子名冊也帶來了,請掌門與諸位貴客清點。」眾人見他們年紀、氣質、打扮均與尋常弟子不同,想必便是玉扇堂的人。

  那人一揮手,後面上來三四個人,手裡捧著托盤,裡面密密麻麻放滿了捲軸,想來就是浮玉島弟子名冊了。東方清奇掃了一眼,問道:「搜出來的這些人不在名冊上嗎?」

  那人道:「不,有些在名冊之上,不過名字是被勾掉的。也有些是不在名冊上的。」

  東方清奇點了點頭,帶著眾人朝前走,那些弟子紛紛讓開一條道,那些被圍在中間的十幾個人惶恐不已,個個都縮肩垂頭。東方清奇道:「都報上名來!」那些人只得一一報出自己的名字,東方清奇見裡面有許多是因為犯事被逐出浮玉島的弟子,不知他們用了什麼手段又潛伏在島上,更有幾個是廚房火夫菜農等無名小輩,於是回頭道:「小璇璣,你們來看看。」

  璇璣和禹司鳳曾和那人正面交鋒過,於是過去一個個打量。禹司鳳看了一圈,沒看出什麼可疑之處,面上有疤的倒是有好幾人,不過位置長度與他在那人臉上划出來的不一樣。他回頭望向璇璣,她正停在一人面前,低頭和她說著什麼。

  那是個矮小瘦弱的女孩子,估計是火夫的家人,站在璇璣對面瑟瑟發抖,甚是可憐。他走過去,只聽璇璣問道:「你抖什麼?很害怕嗎?」

  那小女孩兒顫聲道:「不、不……我沒有……我見姑娘身上的劍……有點不習慣。」

  璇璣笑道:「你在島上呆了那麼久,這裡人人都佩劍,怎麼見到我就不習慣了?」

  那小女孩兒垂頭不語。璇璣抬起她的下巴,細細端詳她的臉,那臉上雖然髒兮兮的,卻光滑整齊,不要說疤,連個麻子也沒有。她左右看了半天,也不說話,禹司鳳見那女孩子要哭出來的模樣,有些不忍,過去輕道:「璇璣,她只是個孩子。」

  璇璣放開她的下巴,微微一笑,忽然抽出崩玉,當頭對她砍下,厲聲道:「你就算變成灰塵,也瞞不過我的鼻子!」眾人大驚失色,只見那小女孩動作奇快,就地一滾,讓過那一劍,兩手在地上一拍,直起身子,又要縱身而逃。

  禹司鳳一把抓住她的後領,那人情急之下用力一掙,只聽「刺啦」一聲,她整個後背都裸了出來。到底是女人的身體,禹司鳳微微一怔,不由自主放開了手。那人顧不得赤身露體,慌不擇路找路逃跑,這次卻不比下午只有幾個小輩,東方清奇和褚磊就在前面,周圍還有無數浮玉島弟子拔劍要上。她左右急看,只見玲瓏和鍾敏言怔怔地站在另一邊,當下朝那裡跑去。

  鍾敏言對這人恨之入骨,都是他害得自己遭遇如此多舛,眼看那人朝自己這方向奔來,當即抽劍在手,和玲瓏兩人各佔兩邊,要將他截下。

  不防她就地一滾,再起身時,卻變成了一個男人,眉清目秀,猶帶病容,對他微微一笑,柔聲道:「敏言,又見了。」

  鍾敏言渾身大震,失聲道:「……你……歐陽大哥?!」

  他明明早就死了!還是死在他劍下的!他心念如電,忽然想起這人擅長變化,必是變作歐陽大哥的模樣來欺騙自己。當下咬牙揮劍而上,那人閃身讓過他沒什麼力道的一劍,笑道:「怎麼,大半年不見,不認得大哥了?你當日刺我的一劍,傷疤還留著吶!」說罷將身前的破衣一扯,露出赤裸的胸膛,果然靠近心口那裡有一道劍痕,鮮紅刺目。

  鍾敏言厲聲道:「你是假的!休要騙人!」

  然而話雖然這樣說,手裡的劍招越發綿軟無力了。一個又一個疑惑閃過他的腦海,突然,一個可怕的想法攫住了他:難道,從那時候開始,他就被騙了?根本沒有什麼歐陽大哥,他確實是妖魔變化的,來蠱惑他,利用他。

  那人趁他不備,抄手抓起他的寶劍,竟是要搶過來。忽聽身後玲瓏喝道:「撒手!」利風劈下,朝著他腦後衝過來。她的斷金銳利無比,他不敢硬撞,「嘖」了一聲,又在地上一滾,狼狽地閃了過去。

  後背忽然被一股無聲無息的大力擊中,那人大驚,待要躲閃已是來不及。兵器也好,掌風也好,能聽到聲音的他還能躲開,這般無聲無息的攻擊他卻毫無辦法了。背心被硬生生擊中,他張口噴出一大口血,神情渙散地踉蹌幾步,回頭一看,卻是褚磊。

  此時周圍的人全部圍了上來,他再也逃不出去,變化的各種形態也無法持續,原本束在頭上的長髮呼啦一下散開,顏色一點一點改變,最後變成了淺淺的棕色。原本是歐陽大哥的臉,忽然漸漸拉長,變成了一個貌不驚人瞳仁慘綠的妖物。

  他見自己今日斷無逃出去的可能,不由長笑一聲,道:「你們該慶幸來的是我,而不是擁有排山倒海能力的其他妖。否則,片刻間爾等性命便已不在!」

  東方清奇厲聲道:「還在妖言惑眾!」

  他揮掌朝他天靈蓋上拍去,他的綿柔掌能將岩石拍出個印子,倘若拍在血肉之軀上,只怕當場就頭骨碎裂而死。

  褚磊急道:「莫殺他!留著拷問!」

  話音剛落,忽覺狂風肆卷,地下塵埃盡數被卷了起來,嘶嘶的風聲刺耳尖利,眾人一下子就被迷了眼,什麼也看不見。褚磊見這風來的詭異,急忙叫道:「看好那妖物!」東方清奇出手如電,抓向面前那妖,誰知一撈之下卻抓了個空,耳旁忽然聽得一個陰惻惻的聲音輕道:「我再饒你性命一次,念著你救過我。」

  他猛然一怔,只覺周圍風聲漸息,月光中,兩個身影騰空而起,輕飄飄地滑飛過好幾丈。其中一人扎手紮腳,動也不動,正是方才被他們重傷的妖物。一個穿著黑衣的男子提他在手,看那背影,甚是熟悉。

  那人忽然回頭,目光猶如冷電一般,掃過眾人面上,東方清奇倒抽一口氣,喃喃道:「是他!」

  居然是早早離開浮玉島的歐陽管家!他在褚磊面上橫了一眼,忽然說道:「你本事不錯!」話未說完,手腕忽然一揮,褚磊只覺一股利風撲面而來,快得驚人,自己躲閃不及,胸腹之間劇烈一痛,像是什麼東西硬生生打了進來。

  「善自珍重!後會有期!」歐陽管家話音一落,身影便消失在空中,當真是來無影去無蹤,令人駭然。

第四卷 華夢驟裂 第二十六章 前夕(八)

  「爹爹!」璇璣和玲瓏急忙扶住支撐不住跪倒在地的褚磊。他臉色青白,嘴唇烏紫,顯然傷得不輕,強撐著低聲道:「不要慌!扶我進去。」

  東方清奇架住他,小心將他扛進正廳,回頭吩咐弟子:「取熱水來!」

  他將褚磊上衣解開,只見他胸腹之間有一片指甲大小的烏紫,甚至連皮也沒破,不知那歐陽是用了什麼東西打的。用手在上面輕輕一觸,褚磊疼得一顫,滿頭冷汗,忽然暈了過去。

  璇璣和玲瓏只慌得眼淚汪汪,摟著他的脖子毫無辦法。

  弟子們將熱水端了過來,並傷葯繃帶之類一應俱全。然而那傷口既無破皮,也無流血,只是一塊小印子,要怎麼處理?東方清奇看了半天,才沉聲道:「敏言,司鳳,你們幾個孩子好好按住他,我仔細看看那是什麼。」

  禹司鳳他們立即過來按手的按手,按腳的按腳,將褚磊抱了個結實。東方清奇澆了點熱水在那傷口上,褚磊渾身猛然一顫,似是反應強烈。他低聲道:「按緊了!」說罷,抬手在那紫印周圍反覆按捏,緩緩把真氣注入,褚磊痛叫一聲,醒過來,緊跟著又暈了過去。

  隨著真氣注入越來越多,那紫色的印子也漸漸隆起,看上去就像是被什麼毒蟲咬了一口,那隆起的頂端,有一個針尖大小的洞。如此小的傷口,居然能讓褚磊如此痛苦,眾人都忍不住駭然。

  東方清奇來來回回放出真氣,然而那隆起不再有任何變化,倒是褚磊痛得臉色煞白,齒關咬得格格響,鮮血迸出。

  見到這情形,東方清奇也不敢再繼續,束手無策,只急得團團轉。

  忽聽後面一人說道:「別動啦,讓我們來看看。唉,你們這些大門派的宗師,別的就算了,這種歪門邪道的東西可是一竅不通。」

  卻是柳意歡和亭奴二人。璇璣含淚急道:「柳大哥!亭奴!你們能救我爹爹嗎?」

  柳意歡並不搭腔,彎腰在那紫色的隆起處仔細看了看,用手輕輕摸兩下,只覺觸手不熱不冷,軟綿綿地,和尋常皮膚沒有二樣。饒是他見識多廣,這會也認不出到底是什麼玩意,只是皺眉苦思。

  亭奴也湊過來看,過一會,搖頭道:「我能看出是蟲子咬得,至於具體是什麼,怎麼治,我卻不清楚了。」

  璇璣見連亭奴也這樣說,知道絕無救治的可能了,不由心灰意冷。回頭看向褚磊,抬手替他把滿臉的汗擦去,傷心欲絕地叫了一聲:「爹爹!」

  亭奴低聲道:「先別急著難過,我們孤陋寡聞,這裡還有人十分廣聞博見,必定知道。」

  「誰?」璇璣跳了起來,四處打量。

  亭奴朝角落裡看了一眼,卻見那裡蹲著一個人,滿頭銀髮,方才發生了那麼多事,好像都和他無關,他嘴裡嚼著糕點,靠在柱子上,似乎在打盹,馬上就要睡著。是騰蛇,他聽說馬上有好吃的,趕緊跑過來,誰知一會是師徒苦情戲,一會又是妖魔變化戲,好吃的卻遲遲不來,不由無聊之極,乾脆蹲在那裡睡覺。

  正要睡著,忽覺頭皮一陣劇痛,有人抓住了他的頭髮,使勁搖晃。他痛得大叫:「做什麼?!放手!」下意識地揮拳而出,忽然見到對面那人是璇璣,揮出去的拳頭頓時本能地變軟,輕輕敲在她胳膊上。

  「放手!」他惡狠狠地拽回自己的頭髮,滿臉怒火地瞪她,「你要做什麼?」

  話音一落,忽然發現璇璣滿臉淚水,眼怔怔地看著自己,他一呆,頗有些搞不清楚狀況,起身看了看四周,眾人哭的哭,發獃的發獃。他抓抓頭髮,奇道:「怎麼了?大家一起被趕出去了嗎?沒吃的了嗎?」

  璇璣急道:「騰蛇!你是天上的神仙吧?你知道很多東西吧?」

  騰蛇第一次被她這樣捧,差點把鼻子翹天上去,得意洋洋地說道:「那是自然!老子知道的東西比你看到的都多……」

  「那好!你過來!」璇璣不等他說完,抓著他的手,將他拽到褚磊面前,「快看看,我爹爹……他怎麼了!」

  騰蛇無奈地湊過去看一眼,隨口道:「哦,這不是腔內雀嘛!很常見的。」

  眾人一聽他居然認得,不由大喜,璇璣連聲道:「太好了!你認得!快,說說看,怎麼治啊?」

  「怎麼治?」騰蛇挑起眉頭,「這又不是病,怎麼治?拿出來不就行了!這是刑罰之一啦,專門對付不聽話又厲害的神。腔內雀一進入身體,就會引發劇痛,漸漸的會失去神力,被劇痛折磨得生不如死,最後只能乖乖聽話。哦,你以前不是也被用過……」

  璇璣不等他說完,急道:「那……拜託你,把那東西拿出來好嗎?」

  騰蛇這時才有點回過味來,摸著下巴,先不答話,圍著褚磊走兩圈,奇道:「這玩意凡間應當沒有啊。是誰把這東西打進他身體的?凡人哪裡受得了這個!」

  禹司鳳道:「是一個妖魔……這些事等會再說,騰蛇,你能取出來嗎?」

  騰蛇眼珠一轉,張狂地笑道:「對我來說嘛,自然簡單之極。但我為什麼要幫你們?有什麼好處?」

  璇璣想不到他在這種時候來擺架子,只好說道:「你是我的靈獸吧?靈獸難道不該聽主人的話?」

  「啊呸!靈獸是你強迫的,我可沒認為你是我主人!」騰蛇翻個白眼,摸著下巴,說得甚是冷酷,「沒好處,我憑什麼要救他?凡人的生死和我有什麼關係?」

  璇璣吸了一口氣,沉聲問道:「那好,你要什麼好處?說吧,只要我能辦到,一定滿足你!」

  騰蛇道:「好!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我要你答應我撤銷契約,還我自由。以後也不許對任何人說,我做過你的靈獸。」

  璇璣一怔,道:「可我……不知怎麼撤銷。」

  騰蛇冷笑道:「你別管怎麼撤銷,反正你要答應我,以後不管我什麼時候想撤銷,你都不許阻攔,同意撤銷契約,放我走。」

  璇璣沉默半晌,才道:「好,我答應你。不管你什麼時候想撤銷契約,我都一定答應,一定奉陪。」

  騰蛇這才喜形於色,笑道:「你說過的話,可不許反悔。立誓吧。」

  璇璣正色道:「我答應人,就一定會做到。如果做不到,立誓也沒用。」

  騰蛇想到她的身份,確實不是會說謊的人,於是點了點頭,看也不看,反手在褚磊的胸腹之間抹了一把,然後將手掌一攤,說道:「看,這個就是腔內雀。」

  眾人急忙湊過去,只見他掌心躺著一隻僵硬的小鳥,已然死去,灰撲撲地,只有常人小指大小,尖隼如針。

  騰蛇將那死鳥拋來拋去玩,一面笑道:「想不到在凡間也能見到這東西。它相當惡毒,很惹人厭,待我生火把它烤了吃。」

  玲瓏一聽他要吃這個東西,立即皺眉露出厭惡的神色,道:「這東西怎麼能吃!臟死了!」

  騰蛇板著臉道:「都是因為你們說要開飯開飯,開到現在也沒東西端上來,老子早就餓得受不了啦!」

  話音一落,只聽褚磊呻吟了一聲,緩緩睜開眼。眾人大喜,七嘴八舌地問他感覺如何。褚磊緩緩坐起,在胸腹那裡摸了一下,奇道:「方才那是……?」

  東方清奇呵呵笑著,在他肩上一拍,道:「這些事情在席上慢慢說。走吧,宴席已經準備好了。煩人的事情先丟去一旁,咱們先喝它三百杯!」

第四卷 華夢驟裂 第二十七章 前夕(九)

  雖說腔內雀從褚磊體內取了出來,但他還是感到精神懨懨,像三天三夜沒睡覺,又翻了無數座高山一樣,渾身疲憊之極。最後只勉強陪著喝了兩杯酒,玲瓏和璇璣便送他回去休息了。

  服侍褚磊睡下之後,玲瓏攜著璇璣的手,走向中庭,似是有話要說。璇璣心下莫名有些忐忑,見她走到欄杆那裡,定定望著庭院中一株月桂樹。月光如銀,玲瓏的臉在銀輝下泛著一層淡淡的柔光,那種平靜溫和的表情,她從未在玲瓏臉上看到過。

  「璇璣,你會不會看不起我?」她突然低聲問道。

  璇璣一怔,急道:「怎麼會!你幹嘛這樣問?」

  玲瓏輕道:「其實看不起也無所謂啦,我這樣拋棄爹爹娘親,就為了追隨一個男人。叫人家聽見了,會說這女孩子一點也不自重,都會看不起我的。」

  璇璣搖頭,說道:「為什麼要看不起?你做的是自己喜歡的事情啊,而且……你也沒有拋棄爹爹娘親呀!不了解情況的人亂說……和咱們也沒關係。」

  「你盡會說這種孩子話。」玲瓏笑了起來,摸摸她的頭髮,「我就喜歡你這樣什麼都不在乎的性子。真好。我總會雜七雜八的想,在少陽派那會也是,我明明那麼喜歡他,每天都要見他,非得讓他陪在身邊心裡才舒服。不過我又怕其他師兄弟姐妹背後說閑話,還總擔心長老他們說我一個女孩兒家不自重,成天和男人混一起。所以我對他忽冷忽熱,到最後,他不開心,我也不知自己心裡要的到底是什麼。我要的到底是我們兩人的開心呢,還是保全褚玲瓏這個名字的好名聲?」

  璇璣輕輕叫了一聲:「玲瓏……」

  玲瓏笑道:「不過眼下我明白啦。人言可畏不假,可是患得患失更可怕。他可以為了我不顧性命,那點點人言又算什麼呢?璇璣,我這條命是他救回來的,就算再賠給他,我也心甘情願。」

  璇璣說不出什麼東西,只能點頭,半晌,才道:「你和六師兄這樣,我很開心。我就喜歡大家歡歡喜喜的,一直在一起。」

  一直在一起,就像小時候一樣,大家說說笑笑,誰也不會離開,誰也不會死去。她好似一個孤獨太久的人,渴望守護住這種溫暖,誰也不可以奪走破壞。世上本來就有些東西是值得用生命去守衛的,在旁人眼中可笑之極的東西,很可能就是另一人眼中的至寶。

  玲瓏見她這樣一本正經地說著孩子話,不由「嗤」地一聲笑出來,替她將耳旁的碎發挽上去,輕輕取笑她:「那司鳳呢?在你眼裡,他難道不是特殊的?」

  璇璣心中咯噔一聲,一時面紅耳赤,啞口無言。隔了半天,才道:「我可沒你想的那麼多,我不管別人說什麼做什麼,嘲笑也罷,諷刺也罷,甚至看不起我。總之,我一定要和他一起的。誰要把他搶走,我的崩玉可不會客氣。」

  她把崩玉晃了一下,頗有種忠犬護主的味道。玲瓏接過崩玉,抽出來細細端詳,又將自己的斷金拿出來一起比較,但覺一個金光璀璨,一個銀輝幽幽,各有各的特色,但崩玉終究是多了一份靈性,與尋常兵器不可同日而語。

  玲瓏羨慕地嘆了一口氣,道:「真好,你能用的起來崩玉。以前大師兄和我說除了斷金之外還有一把利刃,叫崩玉。我就跑去問爹爹要,他也不說不給,就說得看緣法,結果我果然用不起來,爹爹還挺失望,如今你能用得起來,爹爹一定歡喜極了。」

  璇璣張口想告訴她崩玉和定坤的淵源,然而話到嘴邊,忽然驚覺,急忙轉換話題:「先去宴席吧,不然待會東方叔叔要罰酒,你非醉暈過去不可。」

  玲瓏點了點頭,拉著她的手,兩人一起往回走。迎面吹來一陣風,將璇璣的長髮拂起,她耳後一塊粉紅的斑點也露了出來。玲瓏「咦」了一聲,用手一摸,笑道:「島上不分夏冬,也有蚊蟲?」

  璇璣猛然漲紅了臉,急忙用手捂住,支吾道:「不……也不是蚊子咬的啦……我們、我們快走嘛。」話說到後來甚至帶著一種小女兒的撒嬌意味,央她不要追問。

  玲瓏第一次見璇璣這種嬌滴滴的模樣,心下好笑,轉念一想,忽然明白那是什麼了,自己也有些臉紅,暗暗乍舌,低聲道:「他、他膽子可真夠大的。」

  璇璣尷尬得無地自容,手指扭著衣帶,晚風將她柔軟的長髮吹得微微舞動,那種嬌怯不勝的模樣,委實令人怦然心動。

  「你……你不要和別人說!」她抓著玲瓏的手,悄悄哀求,「好姐姐,千萬別和人家說。」

  玲瓏笑著點頭:「瞧你這小丫頭樣,一直像個小孩兒,司鳳也一直斯斯文文的。真看不出來呢。」說完突然哼了一聲,又道:「小六子看著膽子大,其實悶的很。」

  璇璣不由呆住,也不知該說她大膽還是胡鬧。隔了半天,她也道:「其實司鳳有時候也挺悶的。」

  月光下,兩人的臉都有點紅,互相看了半天,撲哧一聲各自笑出來,都覺這樣大膽的說話十分好玩,這才手牽手回去。

  二人回到小廳,東方清奇和柳意歡胡天胡地吹得正開心,這兩人都有些放蕩不羈的性子,喝了酒之後居然頗談得來。亭奴安安靜靜地吃菜,旁邊的騰蛇恨不得爬上桌子,將所有的菜全塞嘴裡。鍾敏言和禹司鳳兩人趁著酒興,也有許多話要說,連玲瓏她們回來了都沒發覺。

  玲瓏聽說自己的魂魄是亭奴施法嵌回去的,心中好生感激,但一直沒機會向他當面道謝,這會正是好時機,於是湊到他身邊與他說話。一聊之下,只覺他談吐清雅,為人溫和。她認識的男人里,鍾敏言飛揚跳脫,不甚穩重;禹司鳳雖然穩重,但大有冷淡高傲之意,沒什麼話好說;大師兄見識不如他廣博;爹爹和其他長老都不是年輕人,沒事更不會與她聊天的。如今見亭奴如此柔雅,頓時生了無數好感,拉著他絮絮叨叨只是問好玩的事。

  璇璣見騰蛇吃相實在難看,自己作為主人深覺丟臉,忍不住把他拉回來,見他臉上沾的都是飯粒菜湯,只得用手絹給他擦,一面道:「神仙怎麼能這樣吃飯?筷子怎麼用你不會?難道天上人人都是用手抓?」

  騰蛇本來還想用手抓了甲魚來吃,聽她這樣說,事關神仙的面子,只得換了筷子,嘴裡塞了食物,含含糊糊地埋怨:「天上的東西如果有下面的一半好吃,我也不會這樣了。別說我,就是應龍和白帝他們看到這麼美味的東西,也一定忍不住要用手搶過來的。」

  他為了保全面子,昧著良心把白帝和應龍拖下水。璇璣聽得一個勁搖頭,見他臉上沾了菜汁,或者忍不住用手,便立即指正,到後來,自覺不像他的主人,倒像他的奶媽。

  東方清奇呵呵大笑,道:「小璇璣,做人就是要不拘一格,吃飯嘛,就應當熱鬧開心。由他吧!你也來喝一杯,今兒認出那妖怪,你的功勞最大。」

  眾人聽到他提起那會變化的妖怪,都紛紛住嘴。東方清奇嘆道:「可惜,讓他跑了。唉,浮玉島數百年的名聲,卻養虎為患,我竟沒早發覺那歐陽是個妖物……」

  鍾敏言心中一直有個疙瘩,這會忍不住問道:「島主,那天……那個歐陽大哥……他……」話到嘴邊,又不知該怎麼問了。

  東方清奇明白他的意思,說道:「他自然是人。事後我也後悔不已,然而於事無補,只得命人將他葬在後面山上,定期掃墓供奉鮮果。你若是想祭拜,明天一早我讓人帶你去。」

  鍾敏言鬆了一口氣,苦笑道:「原來……罷了,都是我自己不好。」

  東方清奇笑道:「小小年紀,總要多吃些苦。以後你會明白,年少的時候多些挫折,其實是非常好的經歷。那些一帆風順的人,求也求不來這種寶貴經驗。」

  玲瓏奇道:「東方叔叔,你的一帆風順,不會是說我吧?」

  東方清奇哈哈大笑,席間眾人也跟著笑起來。

  「褚老弟有這兩個如花似玉的女孩兒,真讓人羨慕。」他搖頭感慨,忽而想到自己成婚多年,卻無子息,到最後妻子還出了那種事,這人間至樂,天倫之愉,他是一輩子也無法體會到了。

  眾人說笑一番,直到月上中天,才撤了宴席,各自回房休息。

  禹司鳳喝得高了,走路都有些不穩,一旁的鐘敏言還嘟噥著回去繼續把酒言歡,喝到第二天早上,玲瓏不等禹司鳳點頭答應,早已一個爆栗敲上他腦袋,怒道:「喝什麼?!趕緊去睡覺!」

  鍾敏言醉得眼睛都眯起來,笑嘻嘻地抓住玲瓏的手,喃喃道:「你、你陪我睡嗎?」

  玲瓏臉上炸紅,啐他一口,用力甩開他的手,「你做夢!快走啦!別讓人家看笑話!」

  她見鍾敏言實在醉得不行,只得將他半扶半拽,拖著走。忽然想起璇璣,轉頭一看,禹司鳳一個人默默走前面,璇璣垂頭跟在後面,兩個人默然無語,她不由一怔,轉念又為鍾敏言的醉酒煩惱了,將他二人的事丟在腦後。

第四卷 華夢驟裂 第二十八章 前夕(十)

  璇璣默默隨著禹司鳳走了一段,見他雖然腳步不穩,但並不像鍾敏言醉得那麼厲害,於是輕道:「司鳳,你不要緊吧?」

  他停了一下,半晌,搖頭道:「我沒事,你回去吧。不用送我。」

  璇璣「哦」了一聲,不甚放心地回頭看他一眼,這才轉身自己走開。走了一會,忽然覺得有些不對,她猛然回頭,卻見他站在原地,幽幽看著自己,那樣的目光,她從未在禹司鳳面上看過,不由呆住。

  他只笑了笑,擺擺手,轉身便走。

  璇璣不由自主追上去,想伸手抱住他的胳膊,不知怎麼的,卻有些不敢。耳後那個痕迹在微微發燙,她自己都不知在恐懼什麼,手伸了一半,又縮回去。

  禹司鳳頓一頓,反手勾住她的胳膊,將她帶到身前,低頭微微一笑,道:「若是堅持送我回去,我自然不會推辭。」

  璇璣渾身微微發顫,猶豫著點了點頭,然而無論如何也不能像以前一樣心無旁騖地抱著他的胳膊,滿不在乎。他在她心中,彷彿突然變了個人,不再是那個清雅冷漠的少年,似乎……變得有些危險。

  「煩惱都沒了,你怎麼不開心?」他忽然問。

  璇璣沉默半晌,輕道:「我、我沒有不開心啊?我怕你喝多了,不舒服……」

  禹司鳳笑了一聲,淡道:「我的酒量可比敏言好多了,再喝兩壇也不會醉。」

  他真會逞強……璇璣無奈地看著他,在他身上推了一把,禹司鳳果然踉蹌起來,險些摔倒。她笑嘻嘻地扶住他的胳膊,笑道:「還吹牛?明明就是醉了。」

  禹司鳳哈哈一笑,忽然雙手插入她肋下,將她一把抱起,轉了一圈,道:「誰醉了?你再說一遍?」璇璣也咯咯笑起來,抱著他的脖子,只覺酒氣衝天,忍不住別過腦袋,道:「好臭。」

  他哈了一口氣,果然酒臭熏天,正要將她放下,不防她勾著脖子不放手,他玩心頓起,將她背在背上,搖搖晃晃往前走。

  璇璣依偎在他脖子旁,笑道:「可別走錯路,我看你快不行啦。」

  禹司鳳也不理她,只顧往前走,過了片刻便回到自己的客房。璇璣從他背上跳下,道:「你到啦,我該走了。」

  禹司鳳這會其實真的醉得厲害,腦子裡有些不清楚,眼前的東西都在晃,然而聽到她說要走,當即本能地介面:「我送你。」

  說完才發覺不對,這樣你送我我送你,送到天亮也沒完,不由失笑,自己推開門進去,倚在門框上,回頭對她似笑非笑,柔聲道:「不如,咱們倆把酒言歡,秉燭夜談?」

  他本來是開玩笑,就算她點頭同意,自己也不會答應的,誰知璇璣退了兩步,搖頭低聲道:「不、不用了。你早點休息吧。」那神情,大有恐懼之意。

  他一怔,抬手去拉她,問道:「怎麼了?」她又是慌忙一躲,似乎對他的觸碰很反感。

  禹司鳳將手縮回去,抿緊了唇,半晌,才低笑一聲,道:「是我唐突了。抱歉。」說罷轉身進屋,再不停留。

  璇璣在屋子外呆了半天,到底不放心,又不敢直接闖進去,只得偷偷扒在門上,從門縫裡往裡偷窺。看了半天,裡面黑乎乎的,什麼也看不見。她湊耳去聽,也是什麼聲音都沒有,只急得抓耳撓腮,不知怎麼辦才好。

  正要鼓足勇氣推開門,忽然「吱呀」一聲,門開了,禹司鳳披著外衣,面無表情地低頭看她。璇璣大吃一驚,掉臉想跑,卻被他抓住後領,飛快拖進屋裡,門「砰」地一聲關上了。

  璇璣被他拽著,踉蹌幾步,最後跌坐在椅子上,手忙腳亂地要站起來,卻被他用力按住肩膀,低喝:「坐好!」她被震住,乖乖坐在椅子上,兩隻眼睛可憐兮兮地盯著他,看他點燈,倒茶,取點心,最後坐在自己對面,面無表情地和她大眼瞪小眼。

  良久,他將茶杯遞到她面前,低聲道:「你在怪我,對不對?」

  璇璣垂下頭,咬住嘴唇,沒說話。一時間,氣氛沉重尷尬之極。她的目光溜來溜去,從他修長有力的手指上滑到他垂在身前的長髮上,然後看到他微微敞開的胸口,趕緊避開目光,不敢多看。

  忽然覺得他的手指觸摸到自己的耳朵,她又是一顫,緊緊閉著眼睛,躲和不躲都不是。微涼的手指擦過耳後那塊痕迹,竟像火一樣灼熱起來。她吸了一口氣,一把抓住他的手,顫聲道:「別、別碰。」

  他的手撫上她的臉頰,只覺燙人,其色可壓桃花,心中不由一盪,低聲道:「你不是怨我,卻是怕我?怕我對你……」

  她一驚,推開他的手,猛然起身,道:「我走了!」

  還沒來得及轉身,腰身忽然被他從後面摟住,她驚叫一聲,立即被他用手按住,在耳邊低聲道:「噓……別叫,別怕。」他口中的熱氣噴在她耳上,那是一種可怕的戰慄,她低低呻吟一聲,死死抓住他卡在腰間的手,只覺他的唇乾燥熾熱,貼著耳後吻下來,帶著酒味的吐息。

  他醉了,她好似也要醉過去,在他的呵息下化成一灘暖融融的酒水,順著他的身體流淌下來。他猛然將她轉過來,深深吻下去,一手托著她的後頸項,拇指緩緩摩梭著她柔軟的耳垂。

  他大約是瘋了,夜深人靜,孤男寡女,他不該這樣的。然而,或許是喝高了,或許是她難得的羞澀實在令人心動,他撒不了手,只覺懷中的身軀軟得好似沒骨頭,每一寸曲線都貼上來,他委實把持不住,輕輕將她抱起來,退了兩步,將她放在床上,慢慢解開她的衣帶。

  耳邊聽得她喃喃說道:「司鳳……我們、我們會一直在一起吧?」

  他迷迷糊糊應了一聲,「我們永遠也不分開。」

  說完,腦中忽而泛起一陣清明,他渾身一僵,急忙撐起身體,用盡所有的毅力跳下床,喃喃道:「我錯了,我不該這樣。」

  璇璣也漸漸清醒過來,急急坐起,將衣帶系好,低頭玩著袖子上的流蘇,一言不發。

  禹司鳳深深吸了一口氣,坐在床邊,撫摸著她的頭髮,柔聲道:「對不起。」

  璇璣低聲道:「為什麼對不起?」

  禹司鳳怔了一下,才道:「我應當敬重你,等到成婚之後。」

  璇璣沉默半晌,才道:「真的嗎?」

  禹司鳳笑了笑,低聲道:「難道你現在就要給我婚後的權利?我自然不會反對……來來,咱們繼續好了。」

  璇璣漲紅了臉,推開他的手,急道:「我可沒這麼說!你這色鬼!」

  禹司鳳第一次被人罵色鬼,居然還是從自己愛極的女子口中說出來的,不由大笑,在她臉上輕輕拍了兩下,問道:「那你今晚還要留下嗎?一起睡覺說話。」

  璇璣搖頭,從床上跳下,道:「我……我走了。」

  她終於也明白之前纏著要留在他房裡的行為是很不正確的。禹司鳳替她重新挽好髮髻,正要開門送她出去,忽聽門外傳來一陣喧囂,像是很多人在急匆匆地奔跑。

  兩人好奇之下開門一看,卻見外面燈火通明,許多浮玉島弟子手裡拿著火把,朝正門那裡趕。禹司鳳不由過去問道:「請問是出了什麼事情?」

  一個浮玉島弟子答道:「是離澤宮兩個宮主到了,還帶來了今年簪花大會要摘的花。」

  兩人一聽離澤宮三個字,頓時變色。璇璣抬頭看著禹司鳳,低聲道:「怎麼辦,要去見嗎?」禹司鳳緩緩搖了搖頭,道:「算了,等到明天吧。只是……怎麼會如此深夜趕來?」

  師父一向講究禮儀,從來沒有深更半夜來訪的道理。而且,還說帶來了要摘的花,也就是說,今年沒有摘花任務,是因為師父他們先抓到了厲害的妖魔?他在離澤宮怎麼從來沒聽說過此事?

  他沉吟良久,總是想不出所以然,低頭見璇璣獃獃看著自己,他不由一笑,輕輕推了她一把:「快回去吧。明天等我找你。」

  璇璣要進來的時候猶豫而且害怕,眼下要離開又有些捨不得,無奈之下只得慢慢轉身走了。回頭再看,禹司鳳還站在原地,看著自己。她心中一暖,對他揮揮手,道:「小色鬼,就算繼續下去也沒什麼的!」

  說罷,見禹司鳳一呆,她忍不住咯咯笑起來,飛快跑走了。

第四卷 華夢驟裂 第二十九章 大會(一)

  第二天璇璣起了個大早,吃了早飯之後果然禹司鳳就過來了。兩人商量一番,覺得在浮玉島上,離澤宮未必會對禹司鳳有什麼過激的行為,即使要處罰,也一定是找個僻靜的地方,或者等簪花大會結束後。只要禹司鳳不落單,在眾人面前,離澤宮再逞凶,也做不出什麼。

  「咱們先去找玲瓏他們吧,把情況說一下。以後幹什麼都是咱們四個人一起,熱鬧又安全。」

  璇璣說著,推開房門往外走,忽然頭頂又被什麼東西輕輕砸了一下,抬頭一看,果然是騰蛇。他又坐在樹上,啃著桃子,將吃剩的桃核朝她身上丟。

  「你昨晚回來的好遲。」騰蛇跳下來,懶洋洋地說著,朝禹司鳳那裡瞥了一眼,「我還以為你不會回來了呢。」

  璇璣做賊心虛,很痛快地臉紅了。雖說東方島主給騰蛇也安排了客房,但他和璇璣是訂了契約的靈獸,為了遵守契約,他不能離開她太遠,因此每天晚上璇璣睡屋子裡,他就在外面的大樹上過夜,或者偷偷鑽進屋子睡在她腳邊。昨天晚上,她送喝醉的禹司鳳回去,騰蛇在屋子外久等不到,肯定到處找她,指不定他看到了什麼不該看的情景……

  騰蛇見兩人都不說話,於是老氣橫秋地嘆了一口氣,道:「年輕人嘛,精力旺盛,但要注意節制。」他捅捅禹司鳳的胸口,低聲道:「小心,二八佳人勝過母夜叉,殺人不見血啊。」

  禹司鳳乾笑兩聲,摸摸下巴,不說話。璇璣眼睛一瞪,冷道:「少廢話!野獸懂什麼?少來倚老賣老。」

  騰蛇「切」了一聲,懶洋洋地說道:「昨天晚上是不是又有人上島了?」

  璇璣點了點頭,「原來你也知道。」

  騰蛇淡淡說道:「嗯。我嗅到了一些不同尋常的味道,要注意。」

  他見這兩個年輕人都神情凝重,默然無語,便嚷嚷道:「一大早的幹嘛擺死人臉?誰敢破壞你們的前進腳步,就來一個殺一個,來一萬殺一萬!這種豪情都沒有?」

  璇璣「嗤」地一笑,「看到你,什麼豪情都有了。走吧,別去的遲了他倆不在。」

  「咦?你們不是去吃飯嗎?」騰蛇很失望地垮了肩膀,看看天色,離中午還有一段時間,確實沒到開飯的時候。

  璇璣笑道:「我們去找玲瓏和六師兄,你也一起吧。嗯,玲瓏哪裡應該有吃的,她最喜歡隨身帶零食了。」

  騰蛇先是眼睛一亮,跟著忽然一愣,「玲瓏……是那個魂魄被人抽出來又放回去的小娘?這會你們過去不太好吧?說不定還沒起來。」

  璇璣奇道:「你怎麼知道?」

  騰蛇很惡意地一笑,低聲道:「島上什麼事也瞞不過我的眼睛。人家兩人狂歡了一夜,你們過去打岔,算什麼呀?乖乖去小廳吃飯是正經。」

  璇璣和禹司鳳先是呆了一下,這才明白過來他的意思,兩人都極是窘迫,想到玲瓏和鍾敏言這般大膽,也不禁為之咋舌。禹司鳳更是糾結在那「狂歡一夜」的字眼上無法自拔,不知該誇鍾敏言是好樣的,還是同情他。

  「他倆叮叮噹噹敲了一夜的劍,害我都沒怎麼睡好。那麼大的聲響,也就你們兩個心中有鬼的傢伙聽不見了。」

  居然還用上了兵器?!禹司鳳怎麼也想像不出那是個怎麼荒誕的畫面。好奇怪,柳大哥有說過那種時候要用兵器嗎?

  璇璣奇道:「怎麼是敲劍?他們倆在打架?」

  騰蛇「嗯哼」一聲,道:「差不多啦。那小子喝高了,拉著那小娘不放手,小娘惱了,就拔劍相向。兩人先是鬧著玩,後來就真打起來,打完了還說什麼劍法精妙,以後復仇有望。回頭又巴巴地跑山上拜一個墳墓……鬼知道他們大半夜的搞什麼。」

  原來他嘴裡的狂歡一夜是這樣的意思!禹司鳳鬆了一口氣,無奈地搖頭,轉身便走,「那讓他們好好睡吧。咱們先去找柳大哥和亭奴。」搞來搞去,那一對還是小屁孩,他早該知道鍾敏言一向有賊心沒賊膽,不能高看他。

  璇璣笑嘻嘻地追上去,低聲道:「幹嘛,你很失望?」

  「沒有,自然是沒有的。」禹司鳳一本正經地搖頭。

  「嘻嘻,大色鬼。」

  禹司鳳在心中嘆了一口氣,看起來,色鬼這個詞以後就要成為他的代稱了。

  三人穿花拂柳,走過小樹林,演武場就在對面。

  為了辦好這次簪花大會,浮玉島是下了大本錢對這個最大的演武場進行修葺。和少陽派碩大的擂台不同,浮玉島充分利用了自己的地形優勢,演武場本來是有好幾根粗大的石柱立在中央,非人力所能推倒,以前是用來給弟子們練御劍飛行的。這次東方清奇乾脆將這幾根石柱修葺裝飾一番,頂上鋪滿磚石,周圍裝上欄杆,作為擂台。遠遠望去,四根巨大的石柱立在場中,高有近百丈,氣派委實不一樣。

  璇璣怔怔望著那雄偉的石柱,喃喃道:「哇……我們就是在這個上面進行比試?萬一掉下來怎麼辦?」

  禹司鳳用手搭在眼上,讚歎道:「果然是好法子,這樣比試的人便不會被周圍喧囂的人群打擾了。」他朝兩旁看了看,在四根石柱周圍,又搭了一圈巨大的木樓,四下連通,想來便是為觀戰的人準備的了。東方島主倒真是個妙人,想的出如此精妙的設計。

  兩人邊走邊嘆,騰蛇聽得不耐煩,嗤之以鼻:「這算什麼東西!就是泥巴木頭堆起來的玩具罷了。哼,天上的不知比這裡……」

  「是是,天上什麼都好。不過你老人家眼下在凡間,所以少說兩句廢話吧。」

  璇璣白了他一眼。

  三人忽見對面熙熙攘攘湧上一群人,有的穿白衣有的穿青袍,卻是浮玉島和離澤宮的人混在一起。人群中立著一個長寬約有三丈多的巨大籠子,籠子上蒙著黑布,為眾人推著往前緩緩滑行。

  「怎麼辦,要不要先躲開?」璇璣見打頭的是離澤宮那個陰陽怪氣的副宮主,忍不住低聲問道。

  禹司鳳沒說話,半晌,忽然邁步向前,迎面走了上去,拱手道:「弟子禹司鳳,拜見副宮主。」人群停了下來,離澤宮眾人都用一種怪異之極的眼神望著他,像是奇怪他為什麼不避開,反而要迎上來徒惹尷尬。

  副宮主不甚在意地搖了搖扇子,漫聲道:「不用這麼客氣。說來你也不算離澤宮的人了,那一聲弟子,還是收回吧。」

  這話簡直是當面給他難堪,絲毫面子都不給。禹司鳳面不改色,沉聲道:「一日為師,終生為父。禹司鳳雖然不再是離澤宮的人,但離澤宮養育之恩永生不忘。」

  副宮主咯咯笑了兩聲,揮揮扇子,低聲吩咐:「繼續走。」他朝前走了幾步,忽然想起什麼,回頭笑道:「一日為師,終生為父。這話說得不錯,你父親是誰,自己知道嗎?呵呵……」

  禹司鳳猛然一呆,回頭怔怔看著人群走遠。風緩緩吹來,將蒙在籠子上的黑布揭開一個小角,露出一隻白皙纖細的手。那隻手緊緊抓著籠子上的鐵欄杆,在不停地發抖。

第四卷 華夢驟裂 第三十章 大會(二)

  隔日點睛谷諸人也到了,小小的浮玉島熱鬧起來,那諸般流水價的宴請自不必說。雖然今年少了軒轅派的人,不過他們這一派一直以來口碑都不好,各派對他們都沒什麼好感,樂得今年沒他們。各派的年輕弟子們聚在一處,說說笑笑,倒也熱鬧。

  到今日玲瓏的本事就發揮出來了,少陽派一干弟子都是內斂害羞的主,獨她一人八面玲瓏長袖善舞,和其他各派弟子很快就玩到一起,問了不知多少新情報回來,白天還叫她褚姑娘的,晚上都改口叫玲瓏。

  璇璣對她這種本事一向十分佩服,到了吃完飯回房的時候,玲瓏把自己打聽過來的關於參賽弟子的事情整理一番,一條一條讀給璇璣聽,聽得她生不如死,連人家頭髮是多是少,喜歡吃酸還是辣都問出來了。

  「切,最後就是離澤宮弟子的沒問到。那些面具怪人,看到女人就避如蛇蠍,好像我要吃掉他們似的!」

  玲瓏氣呼呼的,回頭見禹司鳳坐在一旁,便朝他抱怨:「你還笑!就是說離澤宮吶!盡出怪人!」

  禹司鳳笑道:「宮裡規矩如此,不可隨便與女子接觸。何況,你問了那些雜七雜八的東西,對簪花大會也沒什麼用。真正有用的消息,人家怎會告訴你。」

  玲瓏揮了揮手裡的小冊子,哼道:「怎麼沒用!這就看各人的本事了。人家擅長什麼兵器招式,我都問到了哦!」說到這裡,她眼珠忽然一轉,笑嘻嘻地望著禹司鳳,道:「你也算離澤宮的人嘛!來來來,透露一點消息怎麼樣?」

  禹司鳳哭笑不得,只得說道:「具體參加的人是誰我不清楚。不過離澤宮擅長輕身功夫,招式上比較詭異,往往出其不意。若是想贏他們,在劍招上多加力,以剛猛的路子去克,想必會有效果。」

  玲瓏見他說了半天都是廢話,但此人一向難纏,問再多他打定主意不說,那問到死他也不會說的,只得放棄了。

  鑒於今年軒轅派沒來,其他各派合適年紀的弟子雖然多,但本領好的卻很少,最後各派首要人物只能商議著將人數減少,每派出十人,從以往的六十人減成了四十人。如此一來,日程安排便不像以前那麼緊湊,更能騰得出時間來觀戰,好好觀察各派弟子的潛力。

  明日一早簪花大會第一場比試便要開始,他們這四人中,只有璇璣要參加。本來有鍾敏言的名字,不過他如今不算少陽派的弟子了,於是名字自動被勾掉。

  雖說參加的人是璇璣,但最緊張的人卻是玲瓏,一整晚都在絮絮叨叨,怕她輸,怕她被人打傷,恨不得自己帶她上場。璇璣聽得快睡著,一個勁點頭,點得頭昏。

  好容易等她嘮叨累了,回去睡覺,璇璣這才舒一口氣,正要梳洗一番上床休息,忽聽有人敲門。她以為玲瓏又要過來說些什麼情報,頭足足大了三倍,不情不願地蹭過去開門,卻見褚磊站在門外。

  「爹爹?」璇璣呆了一下,急忙閃身,「爹爹請進。」

  褚磊搖了搖頭,道:「不進去了,就交代幾句話,你也早些休息。雖說大會規則允許使用靈獸,但你的靈獸委實驚人,希望你不要用他。否則容易造成傷亡。」

  璇璣急忙答應,「好的。我本來也沒打算讓騰蛇上場,他根本也不會幫我忙。」他只會扯後腿罷了。

  褚磊又道:「璇璣,你這孩子……先前我從來不知你有這許多特異之處,不但能用崩玉,還能收了騰蛇做靈獸。如今你的眼界應當已經不在簪花大會這一塊,我這次來,並不是勸你全力而為。你須得先明白,簪花大會不是生死相搏的打鬥,只是切磋功力的比試。我希望你量力而為,不要因為一時衝動鑄下大錯。」

  原來他是怕璇璣好勝心強,遇到抵死不認輸的對手,會下狠招。譬如上次的烏童,也是因為使用了被禁止的仙術,結果成了眾矢之的。

  璇璣本來以為他是過來說教的,沒想到他居然勸自己不要下狠招,愣了半天才道:「這……爹爹你放心。我一定會聽你的話。」

  褚磊點了點頭,隔了片刻,忽然微微一笑,柔聲道:「上回簪花大會,你還是個小孩兒。爹爹真的沒想到,最早成才的居然是你。還記得小時候你讓人頭疼的行徑嗎?」

  璇璣臉上一紅,低聲道:「小時候的事情,爹你還提來幹嘛。成才兩個字,我還不敢當。」

  褚磊嘆了一聲,背過手,走了兩步,沉聲道:「璇璣,我在你娘生你和玲瓏的前夜,做了個夢。依稀是有個神人拿著寶珠拋擲過來,我見那寶珠璀璨美麗,圓潤可愛,心中大喜。醒來之後,你和玲瓏就出生了。因此我一直以為你二人之一必然將來有所為,不是普通人物。你小時候過於憊懶,讓人頭疼。玲瓏卻好學激進,不瞞你說,我和你娘一直以為玲瓏會是成才的,於是從小難免對她多些愛護,忽略了你。你……心中可曾怨過爹爹和娘親?」

  璇璣輕道:「如果說沒有怨過,爹爹一定以為我作態。然而說實話,我從來沒想過這種事情。呵呵,對這件事好像沒什麼想法。爹你會不會又覺得我漫不經心?」

  褚磊嘆了一聲,道:「大凡聰明之極的人,總有乖僻之處。和陽曾這般告誡我,我卻是到了近幾年才漸漸明白過來。璇璣,你……可曾覺得自己有什麼與眾不同的地方?」

  璇璣大吃一驚,還當他知道了自己的前世身份,一時間心頭大亂。如果他們都知道了,會不會排斥她?將她當作怪物?從此就生分了,再也不理她?

  褚磊又道:「我見你將崩玉用的得心應手,還收服了神獸,想必有什麼過人之處。爹爹雖然是看著你長大的,對你這方面居然一點也不了解。」

  他回頭,見璇璣臉色青白交錯,半晌,她才顫聲道:「我……我沒什麼不同啊……和大家一樣……」

  褚磊笑道:「你這孩子,有什麼事還要瞞著爹爹嗎?」

  璇璣急道:「沒有!真的沒有什麼不同!」

  褚磊拍了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撫,溫言道:「罷了。你早些休息吧。明天一早還要抽號,不要耽誤了。」他轉身慢慢走遠,璇璣獃獃地看著他的背影,忽然抱著腦袋一頓猛抓。他這樣問了,她還怎麼能睡著?!完蛋!爹爹是不是發現什麼了?她不該把騰蛇帶來嗎?還是不該用崩玉?

  她雜七雜八想了一夜,直到窗外微微露出晨曦,才累極睡去,沒睡一會,就被興奮的玲瓏推著起來梳洗,紅著眼睛暈暈忽忽去抽號。

  演武場早已站滿了人,東方清奇終於撤銷閑雜人等不得隨意上島的命令,令弟子們將來訪的客人一一將名字和門派記下,分批帶上浮玉島。故而不到大會正式開始,演武場上已經是人滿為患。

  老規矩,東方清奇朗聲說了一串場面話,緊跟著四角的夔皮大鼓咚咚敲起,四十名參賽弟子開始從匣子里抽號,然後去容谷主那裡登記號數。

  璇璣忍住打呵欠的衝動,抽了一張紙出來,翻開一看:「丁卯。」她將紙片遞給楚影紅,她看了看,確認無誤,這才讓容谷主記在冊子上。楚影紅見璇璣眼睛紅紅的,看上去十分疲憊的樣子,不由輕道:「怎麼了,昨晚沒睡好嗎?」

  璇璣搖了搖頭,還沒來得及說話,忽聽身後一人低聲道:「丙寅。」

  簪花大會第一次比試都是按照號數順著排下來的,甲子和乙丑比試,丙寅和丁卯比試,以下依次。璇璣一聽自己的對手出現了,下意識地回頭看,卻見一抹藍衫,那人長身玉立,居然是大師兄杜敏行。

  「啊,大師兄!」璇璣也不知是該慶幸還是鬱悶,怎麼第一場就和自己人幹上了?那她到底要不要贏他呢?還是不要放出三昧真火,讓著他,助他贏了第一場?

  杜敏行回頭對她微微一笑,柔聲道:「我的對手居然是小師妹,真是想不到。」

  璇璣喃喃道:「大師兄承讓……你、你可別真讓我啊。」

  這話說得甚是孩子氣,周圍眾人都笑了起來。杜敏行也笑道:「比武場上無親疏,小師妹也不要相讓。」說著像以前一樣,在她腦袋上輕輕拍拍,轉身便走了。

  璇璣忍不住追上去,輕道:「大師兄,你最近怎麼不理我了?我做了什麼事讓你不開心嗎?」

  杜敏行低頭微微一笑,柔聲道:「怎麼會。大師兄剛剛出關,你也剛剛回少陽峰,沒機會碰上罷了。」說罷,他忽然轉頭,朝後面那巨大的木樓上看去。人群里,禹司鳳相當顯眼,丰神俊秀的模樣,讓許多女子為之臉紅。他卻只笑吟吟地看著璇璣一人。杜敏行垂下眼睫,道:「你長大了,也不需要大師兄像小時候一樣照顧你。自有更好的人來為你擔憂。」

  這話說得甚是玄妙,璇璣不知該怎麼介面,只能眼怔怔看著他走遠。

  木樓上,玲瓏大聲叫道:「璇璣!上啊!我們給你鼓氣!不要輸!」璇璣回頭對他們招了招手,忽聽點睛谷恆松長老朗聲道:「簪花大會開始。甲子,乙丑,去東方擂台。丙寅,丁卯,去西方擂台……」

  璇璣一聽報到自己,立即抖擻精神,御劍而起,閃電一般,眨眼就升到了西邊那個巨大的石柱上。杜敏行早已站在對面,旁邊的則是點判本次比試的點睛谷宋長老。

  巨大的石台高有百丈,雲霧就瀰漫在頭頂,彷彿伸手就可採擷。璇璣的頭髮和衣服被風吹得扭曲翻轉,獵獵作響,靠在高台邊緣,像一朵隨風舞動的蓮花,彷彿隨時都會被風吹走。

  那種柔怯嬌美的模樣,像針一樣刺進杜敏行眼裡。他終於禁不得,默然垂頭,心中百般滋味,她小時候的情景,一幕幕,從腦海里流過。只有那麼一瞬間,他疏忽了她,誰知從此就徹底失去了她,什麼也回不去。那個拉著自己袖子撒嬌,軟綿綿叫自己大師兄的女孩子,他真正失去了。

  宋道長朗聲道:「聽我號令——比試開始!」

  話音甫落,璇璣「鏗」地一聲抽出了崩玉,捏個劍訣,與他遙遙相望。這兩人誰也不想先動手。

第四卷 華夢驟裂 第三十一章 大會(三)

  「小師妹,你還記得小時候大師兄陪你練劍的事嗎?」杜敏行忽然低聲開口。他沒有抽出兵器,更沒有擺任何招式,只靜靜站在對面,面帶笑容,彷彿他不是來比試,只是來與她閑聊的。

  璇璣不由自主想起孩提時代那些青澀朦朧的事情,那時候爹爹對她不求上進的態度十分憤怒,他和娘又忙著指導玲瓏,沒人來理她,只有大師兄會來陪她拆招,無論她手裡的劍掉多少次,也不管她怎麼偷懶,杜敏行都是笑吟吟地,並不生氣,溫言撫慰。

  坦白說,他這樣溫和的態度,實在算不得一個好師長,到頭來她去小陽峰的時候,還是什麼都不會,都得從頭學。但只有他,是她孩提時代唯一一抹溫暖的色彩,沒有人將她褚璇璣當一回事,甚至爹和娘,眼裡都只有玲瓏。讓她認識到褚璇璣這個人的存在也會很重要的,就是他一個人。

  想到這裡,璇璣心中忍不住感到一陣溫暖,放下崩玉,柔聲道:「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大師兄,你一直都對我很好。」

  杜敏行低聲道:「我對你實在也算不得什麼好,我也是個十分自私的人。為了自己的修行,疏忽了你。眼下你終於成才,和我站在同一個擂台上,大師兄心中又欣慰又後悔。」

  璇璣喃喃道:「大師兄……我、我一直想著你,你為什麼最近都不理我了?」

  杜敏行澀然一笑,並不答話。一旁的江道長沉聲提醒:「比試已經開始了,不要再說話!」

  杜敏行抽出佩劍,拱手道:「小師妹,開始了。」話音甫落,劍招一換,已經送到她面門前。這是瑤華劍法中的第一招,平平無奇。璇璣輕鬆地擋住,下意識地遞出第二招,劍尖劃向他的肩頭,杜敏行轉身讓過,衣襟揚起,劍尖輕輕刺向她的手腕——第三招。

  相比較其他三個擂台上水深火熱的比試,璇璣這邊簡直就是溫和的互拆劍招,將一套瑤華劍法從頭練到尾,再從尾拆到頭。江道長也是第一次見到這種比試,打了等於沒打,然而說他們沒打吧,又是在拆招。他暗嘆一聲,不知這兩個孩子心中到底想什麼,把簪花大會當作了什麼。

  待瑤華劍法拆到第三遍的時候,杜敏行忽然沉聲道:「小心了!」他的劍招陡然變化,刷刷幾聲,猶如蛇行,霎時變得凌厲起來,直取璇璣的要害。沒有殺氣的劍招,他是在試探她的實力!璇璣足尖一點,後退數步,並不打算和他硬撞上,誰知他的劍招卻纏著不放,大有你不出手我便不停的意思。

  她被纏的沒有辦法,只得舉起崩玉作勢一砍,虛晃一招,朝後跳去。誰知他的劍招不退反進,璇璣讓得慢了,只聽「刺啦」一聲,袖子被他劃開半幅,她雪白的胳膊登時露了大半出來。兩人都是一愣,只聽周圍木樓上發出巨大的喧嘩聲,玲瓏清脆的聲音叫得最響:「作弊作弊!大師兄你怎麼能撕人家的衣服?!」

  杜敏行面上一紅,收劍道:「小師妹,我不是存心的。沒事吧?」

  璇璣搖了搖頭,將斷開的袖子重新紮起來,笑道:「沒關係,繼續吧。」

  江道長早已被他們磨嘰得夠嗆,當即大聲道:「你們兩個注意!這是簪花大會,不是自家演武場!不要大驚小怪!」

  兩人被這樣一說,不得不重新抖擻精神,重新開始。若說到劍法招式,兩個璇璣也不會是杜敏行的對手,先前他明顯是相讓,這番用出真本領,璇璣便只有招架的功夫了。她總不可能拿出對付敵人的本領來對付杜敏行,眼看他一步步逼上,自己已經退到高台邊緣,無路可退。璇璣猶豫著要不要認輸,忽見眼前寒光一閃,他手裡的劍竟是毫不留情划過她的頸項。

  她若是不抵抗,便有性命之憂;若是躲避……那只有跳下高台。這電光火石之間,她忽而下定決心相讓,足尖一點,竟是朝後縱身,打算跳下石柱。誰知手裡的崩玉竟劇烈顫抖起來,發出清朗的鳴聲,大有鼓舞的意思。

  下巴上已經感覺到了劍刃的涼意,璇璣下意識地抬手一格,「喀」地一聲,杜敏行手裡的劍竟被她一招斬斷。兩人在那一瞬都是大怔,杜敏行臉色一陣灰白,抬手將斷裂的佩劍丟在地上,後退兩步,拱手道:「小師妹,承讓。我輸了。」

  「啊……」璇璣茫然地張大嘴巴,還沒反應過來。

  她怎麼贏了?就這樣贏了?莫名其妙的……她本來是想認輸的!怎麼會斬斷他的佩劍?

  她見杜敏行御劍要朝石柱下飛去,急忙叫道:「大師兄!我……我沒有……」

  杜敏行已經探了一半身體出去,聽見她叫喚,便回頭對她微微一笑,揮手柔聲道:「你如今變得這樣厲害,再也不會被人欺負了。大師兄心裡十分高興。」言畢,再也不回頭,御劍飛了下去。璇璣幾步追上去,只見到他藍色的身影晃了一下,便落在地上。

  是誰說不會讓她的?到最後,他難道不是在讓她嗎?璇璣怔怔跟著下了石柱,大喜若狂的玲瓏早已等在下面,一把抱住她,連聲歡呼。禹司鳳走在後面,見璇璣望過來,便笑著朝她拱手,表示祝賀。

  「我……我覺得自己贏得莫名其妙。」事後,璇璣喃喃說著,「明明那一招是大師兄贏了的,不知道怎麼搞的,我就是擋了一下,他的劍居然就斷了。如果從招式上來說,根本是我輸了呀……」

  玲瓏向來幫親不幫理,撅嘴叫道:「你想那麼多幹嘛啊!反正是你贏了!誰要是不服氣,你明天的比試就用出真功夫,鎮住他們!」

  璇璣小聲道:「我……一直在用真本事啊。」

  玲瓏哪裡聽她說什麼,早將她推進少陽派的人群里,有說有笑了。杜敏行低頭和褚磊說了幾句什麼,轉身看了看璇璣,這才默然離開。璇璣眼怔怔地看著他的背影,心中忽然有一種說不出的難受的感覺,自己也不明白是為了什麼。

  褚磊走過來,說道:「璇璣,你贏了第一場。不要掉以輕心,後面還有好幾場。」

  璇璣低聲道:「爹爹,是大師兄在讓我呀。我贏得也不光彩。」

  玲瓏急道:「你這丫頭怎麼死腦筋?!你要是沒本事,能將他的佩劍斬斷嗎?你隨便叫個人來,看能不能隨手把佩劍斬斷?」

  褚磊溫言道:「你不用想那麼多,敏行方才說了,他使出了看家本領,卻沒能在五十招之內製服你。你的進步讓他也十分驚訝,最後一招居然還能生斷鐵劍,可見你先前也是在相讓。你如此,讓他做師兄的怎好意思贏你?」

  璇璣無話可說,最後只得點頭,承認自己贏了一場。

  「你別急著走,留下來看看其他弟子的比試。不可輕敵。」褚磊囑咐一番,便離開了。他是下場東方擂台的點判人。

  禹司鳳見璇璣一個人坐在最後面,前面那麼多少陽派年輕弟子說說笑笑,她彷彿都沒在聽,心不在焉的樣子,不由悄悄坐到她身邊,握住她的手,低聲道:「在想什麼?」

  璇璣輕道:「大師兄一定為簪花大會準備了很多,可是卻因為和我撞上,讓他那麼多努力都白費了。」

  禹司鳳笑道:「說得也有道理。不過讓他努力白費的不是因為你贏了,而是因為你太不尊重他。」

  璇璣奇道:「我怎麼會不尊重他?」

  「這是正式比武,不是兒戲。你卻從頭到尾都不願將他當作一個對手來認真對待,處處相讓。這樣的話,他贏了有什麼意義?豈不是讓所有人笑話么?師父曾說過,就算是比武,也要尊重對手,所謂的尊重,便是使出你所有的本領來比拼,在比武場上,無謂的相讓便是對對方最大的不尊重。」

  璇璣還是第一次聽到這種論調,不由呆住,半晌,才道:「大師兄是因為我讓他,所以才寧可認輸?」

  禹司鳳拍拍她的腦袋,道:「既然事情已經過去,糾結在上面也沒有意思。以後還有比試,你要使出看家本領,明白嗎?」

  璇璣摸了摸鼻子,低聲道:「看家本領……是說騰蛇嗎?」

  禹司鳳一愣,兩人都想到了什麼,回頭張望,就見騰蛇坐在木樓欄杆上,旁若無人地大吃大嚼。他失笑,低聲道:「不錯,你將他放出來,光是那吃功,所有人都要甘拜下風。」

  璇璣終於被他逗得咯咯笑起來,玲瓏聽到她的笑聲,急忙湊過來,連聲問:「怎麼?什麼好玩的嗎?你笑什麼?」

  說話間,褚磊已經上到東方擂台。這一場比試,是點睛谷和離澤宮弟子之間的。玲瓏見那站在擂台上的離澤宮弟子身形高大,穿著一件半新不舊的白袍子,一頭長髮也不束,任由它們散亂地披在腰下,看起來甚是不拘一格,不由湊過去問禹司鳳:「喂,這人是誰?他厲害嗎?」

  禹司鳳凝神看了一會,搖頭道:「我也沒見過這人。」奇怪,離澤宮年輕弟子里有這號人物嗎?按規矩來說,年輕弟子必須穿青袍,腰上掛各色牌子。這人卻不倫不類穿白色衣服,腰間更沒有牌子,除了臉上那個修羅面具,他看上去並不像離澤宮的人。

  他朝離澤宮弟子集中的地方望去,正副兩個宮主都坐在木樓前的高台上,姿態悠閑,對那人的裝扮也不甚在意。

  褚磊一聲令下,兩個弟子的比試開始了。眾人見這兩個弟子的招數都平平,並沒有什麼特別出彩的地方,看了一會便不耐煩,各自說笑去了。玲瓏正連說帶笑地比劃著上次簪花大會的場景,忽聽一旁的亭奴低聲道:「不好!那人有危險!」

  眾人都是一愣,緊跟著只聽東方擂台上「轟隆」一聲巨響,像是什麼東西炸開,塵土瀰漫開來,那重重塵霧中,依稀有什麼龐然大物蠢蠢欲動,忽而綳直了身體,倒豎起來,衝破塵霧,鮮紅的鱗片在日光下閃閃發光。

  是一條巨蟒!

  「誰的靈獸?!好大的傢伙!」鍾敏言驚訝得都快失聲了。禹司鳳猛然起身,緊緊盯著擂台上的動靜,卻見那鮮紅的巨蟒搖頭擺尾,足有十幾人壘起來那麼高。蛇是喜歡陰涼的動物,尤其這種靈獸,最受不了日光直射,很顯然,這隻巨蟒被燦爛的陽光照的十分不舒服,猙獰地張開血盆大口,兩根獠牙森然發光,信子亂跳,極為不安分。

  擂台上的塵霧漸漸散開,周圍的喧嘩聲也漸漸平息下來。場上所有人的眼睛都盯著那裡,只見那離澤宮弟子雙手用一種古怪的姿勢微抬,手指像波浪一樣起伏波動,口中吹著尖銳的曲調,身後的巨蟒便隨著他的曲調和手勢慢慢舞動,一雙金光燦燦的眼死死盯著對面的點睛谷弟子——那可憐的人早已嚇得坐在地上動彈不得了。

  離澤宮那人忽而將手指一搓,哨聲變得刺耳起來。禹司鳳驚道:「他要靈獸攻擊!那人會死!」話音甫落,卻見那巨蟒高高昂起倒三角的腦袋,閃電一般竄下,它張開的大口,輕易就可以將點睛谷那人吞下去。

  眾人紛紛驚叫起來,待要救援卻已來不及。電光火石之間,只聽褚磊大喝一聲,連縱數下,飛快擋在點睛谷弟子身前,厲聲道:「退後!不得傷人性命!」

第四卷 華夢驟裂 第三十二章 大會(四)

  離澤宮那人立即吹動口哨,緩緩將巨蟒召回。它看上去還有些捨不得,圍著褚磊和點睛谷弟子繞了兩圈,可惜地吐著信子,終於盤旋而去,順著主人的身體打轉,最後緩緩陷入他腳底的陰影里,再無痕迹。

  那人緩緩拱手,漫聲道:「得罪了,失禮之處,還望海涵。」

  褚磊不由默然,半晌,回頭看了看那嚇癱的點睛谷弟子,低聲道:「還能繼續嗎?」那人瞠目結舌,根本一個字也吐不出來,眼看著是要暈過去的模樣。褚磊暗暗嘆了一聲,將手一拍,朗聲道:「離澤宮獲勝!」

  木樓上喧嘩聲一浪高過一浪,讚歎者有之,痛罵離澤宮不守規矩的有之,更多的是好奇那麼個龐然大物被那人藏到了什麼地方。禹司鳳怔怔坐回去,心中驚疑不定。他可從來不知道年輕弟子一輩中,有人能養了這麼大的靈獸!那隻巨蟒看起來足有近五百年的修為了,年輕弟子能降伏嗎?

  胳膊上被人一抓,玲瓏興奮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天啊!司鳳!你們離澤宮居然有這麼厲害的人物!他養的那隻巨蟒好厲害!你的小銀花和它比起來根本不夠看嘛!」

  很顯然,蜷縮在袖子里的小銀花對玲瓏這番言語很不滿,掙扎著伸出腦袋,朝她惡狠狠地吐信子。

  「喲,你這條小蛇還會發脾氣嘛!」玲瓏見它十分可愛,忍不住調笑,朝它做個鬼臉。鍾敏言哭笑不得,道:「你就這麼孩子氣,和它斗什麼。」

  對面東方擂台上,點睛谷那個弟子因為暈迷過去,被人抬下了石柱。點睛谷幾個長老的表情都不怎麼好看,因為輸的實在太狼狽。江長老在點睛谷中算年輕些的,火性也大,當即便說道:「離澤宮倒真是人才濟濟,帶著這麼大的靈獸上台,是要拚命嗎?」一旁的恆松長老輕輕拉了下他的袖子,他只當沒發覺。

  離澤宮大宮主彷彿沒聽到他的話,倒是副宮主咯咯笑了起來,拱手道:「小徒失禮了,我替他給諸位賠個不是。他第一次參加這種比試,難免緊張,好在沒有痛下殺手,和當年那個烏童比起來,真是慶幸得多。」

  他這會提到烏童,很明顯是給點睛谷難堪。當年烏童可是點睛谷的弟子。果然江長老的臉色立即變得十分難看,烏童那會還是他親自帶的徒弟,他犯了事,被五大派通緝,最後還成了妖魔一夥,最丟人的是他江長老,不是別人。

  他厲聲道:「你這樣說,便是……」

  話未說完,容谷主便低喝一聲:「江長老!比試還未結束!」

  他硬將後面的話吞了回去,臉色鐵青。容谷主淡然道:「貴派人才眾多,真教人羨慕。不過簪花大會比試意在切磋,不是抗敵。那麼大的靈獸,難免造成傷亡,還請兩位宮主重視。」

  那大宮主還是不說話,只有副宮主笑道:「容谷主說得是,我會教導他不到萬不得已不許使用靈獸。」

  那話說得並沒什麼誠意,涵養好如容谷主,也忍不住心頭有火,輕輕哼了一聲,不再說話。

  第一天的比試很快便結束了,刷了一半的人下去,少陽派參賽的十個弟子,也只剩下六個,倒是浮玉島佔據了地形優勢,留下了八個人。到了晚間,一眾年輕弟子聚在一起慶祝璇璣通過第一關,自然又是大吃大喝一通,年輕人聚在一起熱鬧說笑當然不必多說,倒是璇璣有時想起莫名其妙贏了杜敏行,心中還有些不舒服。

  回客房的路上,騰蛇出乎意料地沒有說話,沉默得很怪異。璇璣頗不習慣他這種樣子,忍不住說道:「你……呃,喜歡島上的菜肴嗎?」

  騰蛇猛然回神,連忙點頭:「很不錯!相當好吃!這什麼大會結束後,我能裝點吃的帶走嗎?」

  璇璣乾笑兩聲,「可以是可以……不過,帶走沒兩天就會餿掉吧……」

  她見騰蛇似乎有什麼心事,心神不寧的樣子,便問道:「你在想什麼?好難得,你也會有心事。」

  騰蛇「切」了一聲,「你說什麼廢話!神仙怎麼會有你們那些雜七雜八的小念頭小心思!」

  「那你怎麼心事重重的樣子?」

  騰蛇皺了皺眉頭,猶豫一會,才道:「我好像……聞到一種熟悉的味道。不過白天沒找到究竟在哪裡,那味道我以前聞過,雖然想不起來到底是誰的……」

  璇璣奇道:「你是說島上有妖怪?會不會是東方叔叔開放管卡,放人進來,所以有妖怪混了進來?」

  騰蛇搖頭,沉吟道:「不像人群里的……我要去演武場走一圈,你要跟著嗎?」

  「這麼晚了去什麼演武場?」璇璣看看天色,都快三更了,「明天再去也一樣。既然是你認識的妖怪,應當不是什麼壞蛋吧,你急什麼?」

  騰蛇白她一眼,懶得理她,掉臉就走,一面道:「笨死了,沒聽過月黑風高好辦事嗎?你不去我自己去,別跟著!」

  璇璣急忙追上去,「我也要去!你這頭野獸莽撞的很,要是再鬧出什麼事,丟人的可是我這個主人!」

  「呸!少往臉上貼金!」

  兩人邊走邊鬥嘴,一直走到演武場那裡。即使是夜間,演武場也有無數守衛巡邏著,防止有人求勝心切,在擂台上做什麼手腳。騰蛇七拐八繞地,似乎不認得路的樣子,時不時抬頭用鼻子聞聞,緊跟著再走。璇璣繞的頭都暈了,扯住他的袖子小聲道:「喂!你到底要去哪裡啊?如果讓人發現可難看了!」

  「那誰讓你跟來的,自己滾回去吧!」騰蛇甩開她的手,湊去左邊嗅嗅味道,忽然發現了什麼,眉毛一挑,拔腿就奔。

  「等等!」璇璣趕緊跟上,眼見他朝北方擂台後面的一個巨大的高台上跑去,那上面守了一圈浮玉島弟子,像他這樣狂奔,遲早被人發現。她心中大急,偏偏又不能叫嚷,只能咬牙跟在後面,忽然想起什麼,摸了摸腰間的小皮囊,心下突然有了個主意。

  「騰蛇!」她低叫一聲,趁他不耐煩回頭叫罵,抬手丟給他一個小瓶子,「你動作快,上去把這裡面的東西滴在那些人臉上。」

  騰蛇低頭一看,卻見掌心攤著一個拇指大小的水晶瓶子,裡面有半瓶半透明的水,輕輕嗅一下,他立即打了好幾個噴嚏,揉著鼻子道:「厲害!這就是他們說的凡間的迷藥?」

  璇璣見上面的人似乎發覺這裡動靜不對,便推了他一把,低道:「快去!」

  騰蛇見這等好玩的事,哪裡肯退縮,足尖一點,眨眼就飛上了高台,只聽上面一陣喧嘩,不過都是一句話沒說完就被迷暈過去了。過了一會,騰蛇從高台上探出腦袋,對她輕輕吹個口哨。璇璣笑吟吟地跑上去,卻見那高台上橫七豎八倒了十幾個浮玉島弟子,她心中微感愧疚,朝他們拱了拱手。

  「這是什麼玩意?」騰蛇奇怪地說著。

  璇璣回頭,順著他的眼光看去,原來這高台上沒有別的東西,只有一個巨大的籠子,正是那天離澤宮副宮主命人帶來的。籠子上蒙著黑布,蓋得十分嚴實,邊緣似乎還用鐵線釘上,不知裡面藏著什麼東西。

  兩人走到籠子前,騰蛇用手敲了敲,再用鼻子嗅嗅,沉聲道:「就是這個了!裡面的味道很熟悉!我要看看裝著什麼東西。」

  璇璣見他抬手就去撕黑布,急忙阻止,「別急!我想起來了!每次簪花大會都要摘花,這一定就是被摘到的花!你別搗亂。」

  「摘花?」

  「簪花大會不光是各派弟子切磋,就算贏了所有的人,最後還有一項安排,就是和長老們事先準備好的妖魔互斗,贏了才能有資格簪上牡丹花,簪花的意思就在這裡。我想這籠子里關的一定是他們捉到的妖魔,要是不小心放出來,場面一定不好收拾。」

  騰蛇哼了一聲,冷笑道:「你們這些凡人就喜歡胡思亂想,全天下妖魔鬼怪都是和你們凡人作對的,都要一網打盡,殺個乾淨才好!人家妖怪過得好好的,礙著你們什麼事了?」

  說罷,手上猛然用力,只聽「刺啦」一聲,黑布被他撕開一個口子。璇璣急得直跺腳,抬手就要去抓他的頭髮,將他拖走。忽聽籠子里一人低呼一聲,那聲音甚是嬌嫩柔媚,十分熟悉。

  兩人都是一呆,騰蛇奇道:「女人?!不是妖魔嗎?」

  他剛說完,只見一隻雪白纖細的手從那口子里探了出來,那嬌媚的聲音喃喃道:「這聲音……你、你是不是璇璣?」

  璇璣大吃一驚,搶步上前,抽出崩玉將那黑布全部斬裂,只見一個紫衣女子倚著欄杆定定看著自己,那眉眼,那姿容,居然是紫狐!

  「璇璣!」紫狐大叫一聲,緊跟著眼淚就流了出來,嗚嗚咽咽說道:「我還以為你們死在不周山了!天啊,你們還活著吧?沒人死掉吧?」

  璇璣腦子裡亂成一團,怎麼也不明白紫狐怎麼會被關在籠子里,她急道:「我、我們沒事!倒是你!怎麼會在這裡?誰抓你的?」

  紫狐抹去眼淚,恨恨地說道:「是那個陰陽怪氣的副宮主!我的燭火也是他熄滅的!他說要我做什麼被摘的花……然後就一直將我關在這籠子里。呸!老娘看他就是個變態!璇璣,你可要幫我報這個仇!」

  她哭得十分可憐。

  璇璣驚道:「是副宮主?!果然……我看他就不是好人!你別急,我馬上放你出來!」她抽出崩玉,用力朝籠子上砍去,咣當一聲巨響,火花四濺,她的虎口被震得微微發麻,那籠子居然紋絲不動,也不知是什麼材料做的。

  紫狐低聲道:「你別費事啦,這籠子是天上的玄鐵鑄成,還被加了咒法,將我的妖力鎖住,不能動彈。」

  璇璣又用力砍了幾下,果然沒用。她急道:「好奇怪,如果我早知道籠子里關的是你,一定早點來救你!可是我怎麼聞不到你的妖氣?」

  紫狐把手腕舉到她眼前,雪白的皓腕上,釘著一個黑色的珠子,深深嵌在她的腕骨里,動彈不得。她哽咽道:「就是這鬼東西!一戴上就沒妖氣了!你看看,怎麼把它弄掉啊!難看死了!」

  璇璣一見那珠子,心中一動,只覺似乎在什麼地方見過,然而一時之間居然想不起究竟是什麼。她低聲道:「你別急,我砍不斷籠子,就燒斷它!」說罷她回頭叫:「騰蛇,拜託你,把籠子燒了!」

  騰蛇還未來得及答應,卻聽紫狐低呼一聲,顫聲道:「你……你是騰蛇大人?」

  騰蛇定定看著她,疑惑道:「你認得我?我好像也認識你,但……有些想不起來了,你以前……是這樣的?」

  紫狐含淚道:「我以前只是一隻小狐狸,沒修成人身。」

  「啊!是你!」騰蛇一拍手,終於想起來了,「那隻狐狸!一天到晚跟在無支祁屁股後面跑的那隻狐狸!」

  紫狐顫聲道:「是我……真想不到會在這裡遇到騰蛇大人。我……我有一事請問,無支祁他……他過得還好嗎?」

  騰蛇皺眉道:「你問我我問誰?反正應當還在陰間苟延殘喘半死不活吧!」

  紫狐落下淚來,哽咽道:「我……我總是要去陰間看他的!」

  「你還真痴心,無支祁那傢伙從來不懂憐香惜玉的啦,你不要妄想了。情慾反而誤他修為,陰間刑罰期滿了之後,他還有機會飛升得道。被你這樣一纏,他還怎麼修行?」

  紫狐急道:「我沒有纏著他……我只是……只要看著他過得好,我就安心了……」

  騰蛇「切」了一聲,嘀咕道:「這還不是纏著?」他握住籠子的鐵條,沉聲道:「你退後,我來把這鬼東西燒爛了。他們能弄到天上的玄鐵,倒真是不簡單!」

  紫狐退後幾步,感激地說道:「今日救命之恩,紫狐來日一定結草銜環相報!」

  「報什麼報!」騰蛇掌心燃起鮮紅的火,一瞬間就將一根鐵條燒得通紅,被他輕輕一掰,斷了。

  「不過,騰蛇大人怎麼會在這裡……?璇璣,你認識他?」紫狐這時才發覺這兩人好像是認識的,不由十分好奇。

  騰蛇登時漲紅了臉,支吾不出個理由,惡狠狠地叫道:「問這麼多幹嘛?!閉嘴!」璇璣笑道:「哦,你還不知道呢,紫狐。騰蛇成了我的靈獸……」話沒說完,騰蛇就把掰斷的鐵條朝她投擲過來,叫道:「臭小娘少說兩句會死啊?!」

  「靈獸?!」紫狐不可思議地看著他二人,忽然想起璇璣身份特殊,收了騰蛇做靈獸也不算什麼奇怪的事,於是點頭道:「那真是……呃,恭喜……」她見騰蛇凶神惡煞的樣子,嚇得把後面的話吞回去了。

  璇璣見騰蛇忙了半天,只拆了兩根鐵條,便催道:「你快點行不行啊?萬一讓人發現了,咱們可要倒霉的!」

  騰蛇抬頭正要反駁,忽然一愣,將手從籠子上放了下來,轉頭不知看著什麼。

  「知道這樣做是犯大錯,你膽子也真不小!」身後陡然響起一個低沉的聲音,璇璣大吃一驚,急忙回頭,只見褚磊陰沉著臉,站在後面。

第四卷 華夢驟裂 第三十三章 大會(五)

  「爹!」璇璣叫了一聲,連聲道:「這是誤會!紫狐是好人!她從來沒害過人,去不周山還幫了我們許多忙!她是我的朋友,我怎麼能看著她被關在籠子里?!」

  褚磊並不答話,走上前,看了看籠子里的紫狐,半晌,才道:「你就是將她救出來,那又如何?」

  璇璣呆了一下,才道:「呃,救出來……當然是帶她離開浮玉島,不讓副宮主再抓到她。」

  褚磊皺緊眉頭,沉聲道:「姑且不說副宮主為何要抓她,在你心裡,簪花大會到底是什麼?事先準備好的花被你私自放跑,甚至還迷倒浮玉島的弟子!你是用什麼身份站在這裡?又是用什麼身份擅自犯下這種大錯?!」

  「我……」璇璣被他問得瞠目結舌,不知所以。

  「你現在是少陽派的人,不是獨來獨往孑然一身的人!你今日做下的因,明日便是少陽派為你承受那果。你任性妄為的時候,先想一下自己是誰?做的事會不會為別人帶來麻煩?」

  璇璣滿頭冷汗,喃喃道:「我……沒想過。但是我一人所為,和少陽派沒關係……」

  「你還能再說沒關係?」

  她的肩膀垮了下來,良久,才輕道:「可是,我也不能看著自己的朋友被關在籠子里!紫狐是我朋友,爹你難道可以眼睜睜看著自己朋友被關在籠子里嗎?」

  褚磊沉聲道:「朋友這個詞豈可隨意亂用?你才下山幾天?就如此與人推心置腹?」

  璇璣道:「朋友就是朋友,只要投緣,一個時辰也能成為生死之交。不投緣,一輩子也無法成為朋友!」

  「如果她沒有犯事,離澤宮的人怎會無緣無故抓她?天下萬事,離不開一個理字。你不能為了私情置道理於不顧。」

  「她沒有犯事!那副宮主不是好人!」

  「荒謬!」褚磊勃然大怒,抬手便要給她一耳光。

  紫狐忽然在後面叫道:「你這老頭!真是頑固不化!罷了,璇璣,我不想讓你為難。你不用救我了。哼,小小几個修仙門派弟子,想傷到我,那是做夢!喂,老頭,我本來不想傷人,但你們把我逼到這份上,到時候什麼摘花簪花的,別怪我手下無情!」

  褚磊看了她一眼,冷道:「你如此做,當真不配做別人的朋友!」

  紫狐氣急敗壞,急道:「你少在這裡胡說八道!我不動手,難道要我躺在那裡被殺掉?!老娘可不是那種孬種!」

  璇璣插嘴說道:「爹!我反正是一定要救她的,我把前因後果說給你聽,你要是還不同意,我……反正不管怎麼樣,我都是要救她的!」

  當下她把眾人怎麼和紫狐相遇,怎麼去不周山救人,紫狐怎麼被副宮主擄走的事情說了一遍。她口齒不如玲瓏他們伶俐,卻也將這事完完整整說了一遍,最後道:「爹,離澤宮很古怪!該提防的是他們吧?」

  褚磊默然沉吟,沒有說話。一旁的騰蛇笑道:「你們這些人,就喜歡把事情搞得複雜。照我說,直接把人放出來,誰要是敢來說三道四,來一個殺一個!這才痛快!」

  「你閉嘴吧!」璇璣翻他一個白眼,對他這種無聊的建議完全嗤之以鼻。

  褚磊開口道:「不管此事離澤宮如何打算,今日你絕對不可將她放出。」

  「爹!」璇璣急了。褚磊擺了擺手,示意她住嘴,又道:「你如果真的將她當作朋友,便不要做這等小偷小摸的事情。正大光明地贏了比賽,到時候你愛救她也好,放她也好,都是你的事情,旁人管不著。但你要是今天就來放她,我絕對不同意!」

  璇璣咬了咬牙,沉聲道:「好!那我就贏了簪花大會給你看!可是,騰蛇我也不會讓他坐冷板凳了。」

  褚磊背著雙手,緩緩下了台階,一面道:「隨你喜歡。只要不傷人性命。」

  璇璣怔怔地看著他走遠,身影消失在濃厚的夜色中,良久,才感到手心裡全是汗,濕漉漉地。她在衣服上擦了擦手心,回頭愧疚地看著紫狐,低聲道:「對不起,紫狐。我今天沒辦法救你出來了。」

  紫狐嘆了一口氣,從欄杆間隙里伸出手,拍了拍她的腦袋,道:「這也無所謂。我自從被那個變態抓出來之後,就一直擔心你們遭遇禍事,眼下看到你們平安,也安心多啦。你可別為了我這個妖怪和你爹爹鬧脾氣,他……他說得也有道理啦。」

  璇璣低聲道:「你等著我,我一定贏了所有的比試,然後救你出來。」

  紫狐眼圈一紅,垂下頭,半晌,才柔聲道:「你……你也別太費勁了。我不過是個妖怪,以前還想害你們。」

  璇璣淡道:「不要說這些有的沒的。總之你安心在這裡等著,最多三四天,我就來帶你走!」

  紫狐把眼淚抹掉,忽然撲哧一笑,璇璣呆道:「你笑什麼……」紫狐咯咯笑道:「不,我是突然想到……咱們這樣,算不算英雄救美?不對,你也是美人,這下沒有英雄什麼事了,是美人救美。」

  璇璣一怔,跟著也笑了起來,又拉著她的手說了好一會話,這才帶著騰蛇離開這個高台。

  「喂,這些人怎麼辦?」騰蛇指著倒了一地的離澤宮弟子,問道。

  璇璣隨意搖頭:「管他們呢!就躺著吧!反正明天一早就會醒過來。」她抿緊唇,滿腦子想的就是如何贏得簪花大會,過一會,忽然沉聲道:「騰蛇,如果限定條件是不殺人,你能大展手腳嗎?」

  騰蛇眼睛一亮,叫道:「終於有架給我打了?」忽然想到什麼,急忙搖頭,「我才不要!這什麼大會,出來的都是小屁孩,一根指頭也能戳死了他們,十分沒勁。你自己打吧!」

  璇璣沒說話,飛快下了高台,一面道:「好!那你就在旁邊看著,看得手癢了就上來一起打!我若是不贏了這個比賽,便不叫褚璇璣!」

  騰蛇聽她這話說得甚是堅決,不由轉頭看了她一眼。她眼底滿是冰冷的光芒,猶如寒冰碾碎一般,令人悚然。他心中一動,昔日戰神將軍一戰成名,足足殺了近千魔神,那時候的目光,會不會也是這樣的?

  喂喂,會不會太小題大做?他想這樣問,然而在那種目光下,他竟說不出一個字。

  第二日的比試只剩下二十人,依舊是抽號,按照號數自去擂台比試。璇璣今日的對手是一個浮玉島的男弟子,比試點判人是離澤宮副宮主。一見到這個人,她真是新仇舊恨一起湧上心頭,恨不得抓住他的脖子,把他捏死在手裡。

  玲瓏他們在木樓上叫得震天響,為她打氣鼓舞,那種聲勢,幾乎將其他門派的叫嚷聲都蓋了下去,最後人人都朝少陽派這裡望過來,有的無奈有的忿忿不平。

  對面那浮玉島弟子笑了一聲,道:「好大的鼓勁聲,真讓人驚訝。」

  璇璣頗感不好意思,連道:「對不起……他們叫得太響了……」那人卻呵呵笑道:「也沒什麼,叫得震天響也不代表實力強悍。」

  這話裡面隱隱含著刺,璇璣斂起笑容,疑惑地看著他。那人又道:「今天的比試可與昨天的拆招不同。你們同門之間相讓,可別指望我也來讓你這位大小姐。好好想想,再說開打吧。」

  璇璣登時漲紅了臉,他的意思分明是說她第一場贏了,是因為杜敏行相讓,意指她根本沒什麼本事,靠人情上位。她不擅長這種口舌之爭,當下也不說話,只將崩玉抽出,捏個劍訣。

  副宮主手裡的羽扇搖啊搖,笑道:「現在要說的話,要吵的架,都趕緊講完。待會開始比試,就不許再開口嘍!」他笑嘻嘻地看看這個,再看看那個,最後問道:「都沒話說了吧?那開始!」言畢,手裡的扇子揮了下來。

  浮玉島那個弟子還慢吞吞地抽出佩劍,明顯不將璇璣當作一回事,最後擺好架勢,低聲道:「來吧,要不大哥哥也來陪你拆幾招。」話還未說完,只見一個人影閃電一般竄到眼前,快得令人來不及反應,緊跟著「咣」地一聲,他手裡的劍瞬間就變成了兩截,掉在地上滾了好遠。

  脖子上一涼,正是璇璣的劍抵了上來。他用一種怪異之極的眼神看著她,好像她突然從柔柔弱弱的小白兔變成了青面獠牙的妖怪。

  「你輸了。」璇璣低聲說著。

  這一仗,她終於贏得讓人心服口服。木樓上的歡呼聲一陣高過一陣,像大海里的浪潮,沒有休止。

第四卷 華夢驟裂 第三十四章 大會(六)

  如果說,璇璣贏了前兩場還可以說是運氣,那麼她又漂亮地贏了第三場之後,再也沒人會說她是運氣了。曾有別派弟子要求借崩玉一觀,認為她在劍上搞了什麼古怪,否則隨手斷人兵器,那不是一般膂力的人所能做到的,她看上去那般嬌怯怯地,並不是孔武有力的類型。

  但結果依然讓他們失望,崩玉雖然鋒利,但他們用來砍別的兵器,也無法像她那樣輕易斬斷。他們並不明白,崩玉只有在璇璣手上才會發揮其真正的神力,其他人使用起來,也不過是鋒利一些的寶劍罷了,沒什麼不尋常。

  如今參賽弟子被淘汰得只剩五人了,少陽派只剩璇璣一人,離澤宮也只剩下那個能喚出靈獸的弟子,剩下的兩人是浮玉島,一人為點睛谷弟子。在玲瓏口中那些平凡無奇的浮玉島弟子,居然在這次簪花大會上大放光彩,興許是佔了地形的優勢,也興許是他們深藏不露,但無論如何,他們確實贏得讓人心服口服。

  這日一大早,演武場里已經擠滿了觀戰的人群。今日的比試結束之後,再過一天便是決賽,因此來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或許是因為簪花大會進行到現在都沒出什麼事情,浮玉島的管轄也稍微放鬆了一些,對上島的訪客不再盤查那麼嚴密。雖說璇璣對簪花大會的勝利勢在必得,一早上過來看到熙熙攘攘那麼多人,還是嚇了一跳。

  「東方叔叔放了這麼多人上浮玉島!」她趴在木樓的欄杆上,朝下看,密密麻麻全是腦袋,「站在下面其實什麼也看不到呀。」

  「哼,這世道,反正都是湊熱鬧的人多啦。以後出去混江湖,誇口自己看過簪花大會,也是個吹牛的好料呢。」玲瓏在後面替她把鬆散的髮髻綰得結結實實,又將下面的碎發編起來,好讓它們不會被風吹得亂飄,迷了眼睛。

  正說著,禹司鳳和鍾敏言二人也上來了,玲瓏急忙招手:「這裡這裡!位置都幫你們搶好了!最好的視野哦!」

  鍾敏言知道她就喜歡在這些小細節上糾纏不清,當下笑著過去攬住她的肩膀,看著她替璇璣綰頭髮,柔聲道:「我竟不知道你手這樣巧,這髮髻綰得不錯。」說罷朝她頭上的髮髻望去,伸手摸了摸。

  玲瓏翻他一個白眼,嗔道:「別鬧!你要是想啊,回頭我也替你綰一個,保准比璇璣還嫵媚!」

  「饒了我吧……」他苦笑。見璇璣回過頭來,黑白分明的眼睛在自己臉上一掠而過,似乎有一種發麻的感覺。他垂頭避開,將玲瓏耳邊的碎發捋上去,輕道:「起這樣早,沒吃東西吧?我帶了糕點,待會一起吃。」

  玲瓏嬌嗔他一口,跟著吃吃笑了起來。璇璣曉得他們兩個鬧起來是旁若無人的,趕緊退開,不做礙事的人。回頭見禹司鳳和柳意歡亭奴坐在一起,三人神色凝重,不知說些什麼,她走過去,奇道:「柳大哥你難得來這樣早,為了看我比試嗎?」

  柳意歡嘿嘿笑了兩聲,道:「那是自然,小璇璣的比試,我哪一場遲到過?今天也要贏個痛快!」

  禹司鳳對她招手:「璇璣,過來。」璇璣走過去坐在他身旁,只聽他沉聲道:「如果今天抽號,撞到離澤宮那個人,你不要客氣,讓騰蛇上去對付他。」璇璣愣了一下,問道:「怎麼?突然這樣說……」

  禹司鳳低聲道:「那個人,不是普通弟子。離澤宮故意讓不符合參賽標準的人來搗亂,雖然不知他們搞什麼鬼,但你要小心。」

  璇璣看了看亭奴和柳意歡,兩人都默默點頭。亭奴道:「柳兄的天眼尚未完全恢復,不過他看出那不是尋常弟子,只怕是長老級別的人物,上回那個靈獸不過是牛刀小試。這次簪花大會只有你參加,因此我們推測他或許是離澤宮派來找你麻煩的,苦於沒有確鑿證據。總之,你小心。」

  璇璣默然,禹司鳳又道:「璇璣,抱歉,這本是我惹出的麻煩……」她急忙搖頭,死死抓住他的手,急道:「你怎麼這樣說!我、我就喜歡解決你惹出來的麻煩!」

  柳意歡「哦哦」叫了幾聲,起鬨道:「好親熱好甜蜜!比試開始還有些時間,要不我們幾個避讓一下給你們說悄悄話?」

  璇璣臉上暈紅一片,低聲道:「柳大哥就是這麼為老不尊!」

  眾人都笑了起來,柳意歡正要再占點口頭上的便宜,忽聽四角夔皮大鼓敲了起來,到了抽號的時間。璇璣起身,準備從木樓上跳下去,禹司鳳忽然在後面拉了她一下,她愕然回頭,唇上一暖,卻是他輕輕吻了一下。

  光天化日下,如此大膽的舉動,引起周圍一陣陣抽氣聲。璇璣心中突突亂跳,怔怔看著他漆黑的眼,喃喃道:「你……你怎麼……」他只微微一笑,放開手,柔聲道:「我只是突然想這樣做而已。璇璣,我等你回來。」

  璇璣鄭重地點了點頭,回他一個笑容,這才翻身跳下木樓,與其他五名參賽者一起抽號。

  玲瓏的下巴還處於快要脫臼的狀態,見禹司鳳若無其事走回原地,她結結巴巴地說道:「你、你可真是、大、大膽!」禹司鳳笑著看了鍾敏言一眼,伸手輕輕觸摸嘴唇,低聲道:「嗯,確實有些大膽。」

  不談禹司鳳這樣一說又嚇掉了多少人的下巴,反正璇璣是沒看到了。她從匣子里抽了號,正要打開,忽聽對面那離澤宮副宮主含笑道:「可別那麼巧,和咱家的弟子撞上了,小璇璣。」

  什麼小璇璣!她冷冷瞪了他一眼,這三個字從他嘴裡冒出來就是讓人渾身不舒服。她打開紙片,卻見上面端端正正寫著「甲子」二字,居然排在第一個。副宮主又笑道:「什麼號?給我看看。」

  璇璣不想搭理他,然而今日登記抽號的人是他,只能不情不願地把紙片遞給他,副宮主瞥了一眼,「哦」了一聲,道:「瞧我這烏鴉嘴,還真讓說中了。」他將登記的冊子豎起來,呵呵笑道:「看,我派的皓鳳排在乙丑呢。」

  原來那人叫皓鳳。璇璣看了他一眼,低聲道:「這真的是巧合嗎?」

  副宮主搖著扇子,笑道:「世間萬般事情本來就是各種巧合構成的,你不信嗎?」

  鬼才相信你!璇璣轉身就走,他在後面又道:「皓鳳很厲害的,小璇璣可要小心呀!」

  話音一落,只聽四角的夔皮大鼓再次敲響,比試正式開始了。璇璣立即要御劍飛上去,誰知腰上突然一緊,像是被人抓住,緊跟著那人縱身一跳,騰雲駕霧一般,輕輕鬆鬆抓著她跳上了南方擂台。

  「騰蛇!」璇璣回頭見是這個搗蛋鬼,不由大感頭疼,「你上來幹嘛?不是說不想插手嗎?」

  騰蛇揉了揉鼻子,哼了一聲,道:「老子今天想打架,幹嘛,你不給?」

  璇璣抬腳就要把他踹下去,騰蛇急道:「喂!你不要不識好人心!我可是來幫你啊!」

  「幫?」璇璣立即捉住了這個敏感字眼。

  騰蛇看了看站在對面的那個皓鳳,他像一塊岩石一樣,在風中巋然不動,一頭散亂的長髮被吹得像蛇一樣扭曲。

  「這人的影子里養了好些有趣的東西,嘿,我想見識見識。」

  裡面似乎還有一隻很不同尋常的妖魔……他看了看璇璣,雖說她是戰神將軍,但這一世肉身只是個小女孩,對付那種妖魔,可能承受不住。他可不能讓她死了,靈獸契約剛剛訂下,她要是死了,他也活不成,這等買賣便做得十分不划算了。

  兩人正在這裡嘀嘀咕咕,卻聽場中央的容谷主厲聲道:「比試是單打獨鬥,不可以帶幫手!褚璇璣,速速讓這人離開此地!」

  璇璣急忙解釋:「容谷主,他不是幫手,他是我的靈獸!不過平時都化成人形而已。」

  容谷主皺眉道:「荒唐!靈獸怎會化成人形!我理解你求勝心切,但這等謊言,未免難以取信於人!」

  璇璣還要再說,騰蛇卻大笑道:「哈哈哈!肉眼凡胎,可憐之極!你認不得老子,罷了罷了!回頭再讓你大開眼界。」說罷他縱身一跳,從石柱上跳了出去,身體卻不落下,輕飄飄地,像一片落葉,凌空站在擂台外一丈左右的地方。這等神技,登時引起巨大的轟動。再厲害的修仙者,也要御物才能飛在空中,像他這樣想站就站,想躺就躺,身體卻不下墜,完全是聞所未聞。

  騰蛇半躺在空中,撐著腦袋,又道:「我就在這裡看著,不礙事吧?」

  容谷主也被他一手震住了,緩緩點頭,沉聲道:「如果閣下……真的是靈獸,自然無礙。」

  騰蛇吹了一聲口哨,笑道:「開始吧,小璇璣!」

  他聽大家都叫璇璣為小璇璣,也學得有模有樣。璇璣瞪了他一眼,這才轉身,緩緩抽出崩玉。

第四卷 華夢驟裂 第三十五章 大會(七)

  容谷主朗聲道:「我先說一下比試的禁忌,不許傷人性命,不許使用禁忌的仙術,更不許波及擂台外的觀戰者。一旦出現這種情況,立即取消比試資格。」

  他看了看場上兩人,見他們都默然無語,便將手舉起:「簪花大會是公正公平的切磋,我希望各位都能遵守規則。話便說到這裡,準備——開始!」

  開始過後,兩人都不動。良久,皓鳳才緩緩向璇璣拱手行禮,緊跟著手腕一翻,亮出兵器——卻不是劍,而是一對雙刀,一長一短,一黑一白,造型極為獨特。修仙門派大多使用的兵器都是寶劍,很少有人用其他的武器,尤其是這麼古怪的,璇璣有些發怔,下一刻他便攻了上來,手裡的雙刀舞得虎虎生風,甚有氣勢。

  璇璣抬劍一格,只覺對方也並不是多有力的人,輕輕鬆鬆就將他的雙刀格開了。那人緊步跟上,兩人一瞬間拆了三四招。璇璣忽然發力,崩玉朝那黑色的長刀上砍去,只聽「鏗」地一聲,那刀在皓鳳手中劇烈晃動著,居然沒斷。璇璣大吃一驚,面上忽覺寒意襲來,卻是他手裡的白色短刀照面橫砍過來。

  她退了兩步,心神不寧地和他拆了十幾招。他的刀法並不精妙,連她都隨時能找出破綻,可是她無論怎麼使勁,都無法斬斷那對古怪的雙刀。招數上明明是她佔了上風,但要想將他打敗,卻絕非片刻之間就能做到的。

  刀劍鏗鏘聲不絕於耳,璇璣斗到後來漸漸忘了時間,只覺他一黑一白的雙刀時而合在一處,時而像蝴蝶翅膀一般張開,動作詭異卻帶著一種說不出的美感,看得久了,連心魂都像要被吸進去一樣。

  日光透過雲層直撒在巨大的石柱擂台上,那白色的短刀更是耀眼生花,不可逼視。璇璣只覺頭暈目眩,對方加在雙刀上的力道越來越強,從開始的輕鬆格開,慢慢變成了吃力招架,到如今崩玉每和他的雙刀碰撞一次,虎口便是一陣酸麻。這種持久的拆招顯然不適合她這般年紀的盈盈少女,何況對方身材雄偉,是個壯年男子,時間久了,她終於氣力有些不足,勉強架開他的雙刀,踉蹌後退。

  那人更不相讓,搶上前,似是要趁她微微退縮的時候一鼓作氣將她降伏。璇璣怔怔看著他面上的修羅面具,想到禹司鳳他們說這人身份可疑,她原先以為一上去他便要放出巨大的靈獸,來一場驚天動地的比試,那樣的話,她反而有必勝的把握。但他如此狡猾,先用她最不擅長的拆招透支了她的體力,是要從招式上徹底贏她!

  眼看他雙刀攻向面門,璇璣不得不向後仰過,誰知腳下忽然被什麼東西用力一扯,她登時站立不穩,朝後摔了下去。電光火石之間,她低頭瞥了一眼,只見他腳下的黑影蠢蠢欲動,像活的一樣,從那影子里伸出一顆巨大的腦袋來,白里透青的面色,容貌極為古怪,兩眼倒翻上去,口中獠牙堪比猛虎野獸——這怪物咬住了她的裙子,口水大灘大灘地落在地上,貪婪地看著她,像是在看一頓美餐。

  璇璣從來沒見過這麼可怕的臉,嚇得尖聲大叫,一屁股摔在地上,手裡的劍沒頭沒腦地朝那怪腦袋上剁去。那東西一眨眼又消失在他影子里,崩玉狠狠砍在地上,砸出許多道痕迹。

  她剛鬆了一口氣,忽覺頭頂利風颳起,曉得是皓鳳趁機出招,她就地朝左邊滾去,讓過那一刀。誰知正要起身,腳後跟又被什麼東西咬住,回頭一看,又是那可怕的腦袋,它咬著她的鞋子,口中噴出的熱氣呵在腳上,令她渾身寒毛倒豎。

  「騰蛇!」璇璣凄然叫了一聲,拼著不要鞋子,光腳跑了幾步,一頭撞在剛跳進場內的騰蛇身上。她急忙抓住他的胳膊,叫道:「有怪物!一顆腦袋!影子里!咬我!」璇璣本來不是膽小之輩,但方才那怪臉委實太可怖,生平未見,她嚇得都語無倫次了。

  騰蛇嘿嘿冷笑,一把將她推到身後,張狂地說道:「臭小娘果然不夠看!老子來會會那妖魔!」話音甫落,他縱身而上,動作快若流星,撲到皓鳳面前,身形忽然一低,大手在他影子一按——居然穿透了進去!

  皓鳳手裡的雙刀當頭揮落,重重砍在他背上頭上,只覺像打在石頭裡,毫無反應,騰蛇連一根頭髮也沒被砍斷,他忽而冷笑道:「你藏了不少好東西啊!讓我看看都是什麼!」說罷縱身又是一跳,竟瞬間離地十幾丈,影子里被他硬生生抓出一個龐然大物,足有十幾人高,血紅的鱗片閃閃發光,卻是那天皓鳳放出來的巨蟒靈獸。如今這般大的怪物,被騰蛇抓住嘴裡一顆獠牙,輕而易舉地抓起來,竟連動也不敢動一下,渾身抖個不停,尾巴朝皓鳳卷過去,似是在求救。

  皓鳳抬頭望向騰蛇,他雪白的長髮在日光下極為耀眼,一副老子天下第一,不可一世的模樣。皓鳳沉聲道:「閣下是……」

  騰蛇背後陡然生出一雙巨大的火翼,在陽光下猶如鮮紅的薄紗一層層疊起、展開,瑰麗難言。那火翼在巨蟒身上輕輕撩了一下,鮮紅的火焰頓時將它團團裹住。「把臭蛇還給你!」騰蛇一把將烈焰焚燒的巨蟒拋了過來,數丈長的巨蟒,他提起拋出,竟毫不費力。

  眼看那熊熊燃燒的龐然大物要當頭砸上,皓鳳和璇璣都急忙閃開,「碰」地一聲巨響,巨蟒落在擂台上,掙扎了幾下,眨眼就被燒成了黑灰,只留下一條黑色的痕迹。

  「哈哈哈!你還有什麼妖怪?都放出來讓老子耍耍!快!」騰蛇狂妄的大笑起來,身後的火翼時而展開時而蜷縮,美麗得像一個夢,然而如今所有人都知道了,這東西是比噩夢還可怕的殺人烈焰。

  周圍木樓上先是喧嘩不斷,漸漸卻安靜下來,玲瓏長大了嘴巴,不可思議地看著騰蛇,她一直以為這白頭髮男人是個不學無術的壞蛋,誰知道他真的是靈獸!原來這樣厲害!

  皓鳳沉默半晌,才道:「這是簪花大會,又不是殺人比賽。似你這樣張狂放火,萬一傷到旁人怎麼辦?」

  「少廢話。」騰蛇對他的陳詞濫調根本毫無反應,朝他勾勾手指:「快放出來,你不放,老子自己抓嘍!」

  皓鳳恍若未聞,還在說:「簪花大會意在切磋,我不願與你拚命……」

  「啰嗦!」騰蛇不耐煩了,一個猛子紮下來,火翼在空中一展,帶著焚天的熱浪,撲面而來。莫說皓鳳被迫得護住頭臉蹲下,就連容谷主也不得不退到高台邊緣,才勉強穩住氣息,叫道:「不可傷人!不可傷人!」

  他的呼喊在騰蛇耳朵里聽來就是廢話,他飛快落到地上,又朝皓鳳的影子攻去。這次皓鳳躲得甚快,使雙刀護住要害——可惜他料錯了騰蛇的攻擊對象,他的目標只在他的影子,而非他這個人。下一個瞬間,騰蛇又巴住他的影子,探手伸進去撈,撈了一會,忽然臉色變得極古怪,翻身跳上空中。

  皓鳳腳下的影子忽然開始擴散,就像墨水暈染在宣紙上一樣,緩緩鋪張開來,裡面似有什麼東西要衝破束縛而出。璇璣直覺就是那個古怪的大腦袋,嚇得又退了好幾步,生怕它又從裡面跳出來咬自己。

  皓鳳忽然將雙刀一收,森然道:「你既然要拼靈獸,那便拼個夠!生生死死,聽天由命!」

  說罷忽而朝後翻身一跳,那巨大的影子里發出一陣震耳欲聾的吼聲,像是千軍萬馬在奔騰,又像是無數個鐵塊在互相撞擊摩擦,渾身的骨骼彷彿都要被這種吼聲叫得鬆散開。緊跟著,那吼聲卻變成了小兒的嗚咽之聲,凄凄慘慘,斷斷續續,好像隨時要斷氣。

  璇璣正是驚疑不定的時候,只見那影子中竄出一個龐然大物,一股腥臭之氣也撲面而來。它在擂台上狂奔一陣,忽然縱身而起,直撲空中的騰蛇。日光刺眼,看不清它究竟長什麼模樣,只覺身有四足,像野獸,然而脖子上端著一顆碩大的腦袋,毛髮蓬亂,頭角崢嶸,身後拖著一條又粗又長的尾巴,虎虎揮動,像一根柔軟的刺。

  騰蛇似乎對它也甚是忌諱,對它的來襲竟第一次沒有採取正面回擊,而是閃身讓過,身後的火翼「嘩啦」一下展開,似是要將它裹在其中。那怪物對衝天的火焰竟絲毫不懼,反身跳上,張開大嘴,對著他的火翼一口咬下!騰蛇趕緊展開火翼,在空中靈活地轉了一圈,這才迅速收起火翼,落在地上。

  璇璣見他躲得甚是狼狽,趕緊跑過去,急道:「那是什麼東西?你也害怕?」

  騰蛇臉色有些發白,語氣卻硬的要命:「你才會怕!天底下有老子會怕的東西嗎?!你乖乖躲旁邊看著就是!少廢話!」

  說話間,那怪物也追到了地上,一轉身,黏膩的涎水灑了一地,正是方才咬住璇璣裙子的怪臉。它明明長著野獸的身子,腦袋卻是人的,五官扭曲詭異,口中獠牙如刀,口水順著嘴角落在地上,黏黏膩膩。那腦袋比常人的腦袋大了三倍也不止,無論什麼樣的怪物都沒有它這張人臉來的可怕。

  璇璣只覺渾身發麻,立即把騰蛇推到前面:「你不怕你來對付!」

  「臭小娘!」騰蛇大怒,罵了一聲,眼見那怪物的尾巴陡然伸長,快若閃電地刺過來。這要讓它刺一下,身上非多個大窟窿不可。他一把撈起璇璣,閃過去,然後抬手將她遠遠拋在一旁,和容谷主站在一起。「你站著!不要動!」他剛說完,只覺背後傳來一陣嗚咽之聲,緊跟著肩上一痛,那怪臉一口咬上,無數根獠牙都扎進了他硬若鋼鐵的身體里。

第四卷 華夢驟裂 第三十六章 大會(八)

  周圍傳來劇烈的喧嘩聲,璇璣見那怪物如此兇悍,連騰蛇都不怕,不由心中栗六。眼見騰蛇一把抓住那怪物的下巴,硬生生將它的上下顎掰開,半個身體鮮血淋漓地跳上半空,那怪物既然嘗到了鮮血味,怎肯放過,像影子一樣黏在他身後,粗大的尾巴晃來晃去,每次要扎他,都扎不中。

  璇璣看得心驚膽戰,只怕騰蛇一個不小心真給它咬死了。忽聽容谷主在旁邊低聲道:「既然是你的靈獸,你怎麼袖手旁觀?那怪物不同尋常!不懼水火,騰蛇之火對它沒作用!」

  璇璣一驚,急道:「容谷主知道那是什麼?」

  容谷主沉聲道:「那東西長著人臉,顯然是生性貪吃無比的饕餮!天底下沒有它不能吃的東西!這離澤宮弟子好大膽!居然將饕餮作為靈獸放出來!」

  璇璣隱約想起萬妖名冊上確實有寫饕餮,它的貪吃天下聞名,餓的時候連石塊泥巴也能吞肚子里。少陽派先代掌門曾用硃砂筆在其上畫圈,題曰:與其狹路相逢,速逃。否則必死。

  必死!必死!璇璣只覺心頭突突亂跳,騰蛇的鮮血隨著他的動作像下雨一般落下。饕餮不懼水火,他的騰蛇之火對它沒有用處,難怪他對付不了!天下一物剋一物,神獸也有被妖魔克住的時候。

  她不能眼睜睜看著騰蛇被饕餮吃掉!要怎麼辦?怎麼辦?!

  正是五內如焚的時候,忽覺容谷主將她猛地一推,緊跟著背後風聲呼嘯,兵刃交接的聲音刺耳。璇璣踉蹌幾步,立即回頭,卻見容谷主用劍擋住那隻饕餮——不對!不是追著騰蛇的那隻!又出來了一隻新的!皓鳳的影子里居然養了兩隻饕餮!

  「放肆!簪花大會的規則你們都忘了嗎?!不可用靈獸傷人!速速將它收回去!」容谷主一劍將第二隻饕餮揮開,厲聲喝罵。

  皓鳳如同不聞,他靜靜立在場中,腳下漆黑的影子一圈圈蔓延開,足鋪滿了小半個擂台。「皓鳳!離澤宮弟子皓鳳!」容谷主氣急敗壞地叫著他的名字,那饕餮一直擠攘上來,他只能勉強制住不讓它上來撲咬,「再不收回,我便宣布本次比試作廢!」

  皓鳳忽然哈哈大笑起來,朗聲道:「小小簪花大會而已,你宣布便是!」他口中忽然吹個尖銳的哨子,第二隻饕餮立即發力,縱身而起,將容谷主撲倒在地,張口便咬。

  「喀」地一聲,它咬中的卻不是人身,而是一截冰冷堅硬的寶劍。璇璣將崩玉塞進它嘴裡,叫一聲「得罪了」,一腳將昏迷不醒的容谷主踢到了一旁。那隻饕餮不辨是非,喀嚓喀嚓咬了幾口崩玉,發覺咬不動,只得吐出來,轉頭見璇璣站在一旁,正是活生生的人,它仰首發出金屬摩擦一般的歡呼,口中的涎水一灘一灘滑落,發出腥臭的味道。

  璇璣一腳踹上它醜陋古怪的臉,將它踹個趔趄,回頭一看,皓鳳站在場內紋絲不動。所謂擒賊先擒王,兩隻饕餮如此難對付,不如先將他捉住!想到這裡,她疾步上前,誰知一腳踩上那漆黑的影子,腳下居然一空!璇璣吃了一驚,急忙縮腳——影子下沒有實地!是空的!說時遲那時快,另一隻饕餮已經從背後撲上,璇璣揮劍將它逼開,卻被弄了一袖子口水,噁心之極。

  她立即御劍飛起,那隻饕餮也緊追不捨,貼著她的劍尾追個不休。總不能一直這樣逃跑!她抬頭望向騰蛇,他已經放棄了逃跑,和饕餮肉搏在一起,身上也不知又被它咬了多少口,銀色的頭髮上也染滿了鮮血,甚是凄慘。她心中大急,腳下不由一頓,追在後面的饕餮立即一口咬下去——「喀嚓」一聲,卻是將她用來御劍而飛的寶劍劍柄咬了大半,放在嘴裡咯嘣咯嘣咬了幾下,毫不在意地吞了下去。

  璇璣情急之下忽生一股執拗的狠勁,轉身不退反而迎上,照著那張怪臉就刺,它這蠢貨不識好歹,反口咬住崩玉劍身,還是咬不動。璇璣連抽數下,都抽不回來,驚怒之中厲聲道:「作死的畜生!」說罷一腳踹上它的眼珠,饕餮痛得慘叫一聲,立即鬆口,璇璣一劍刺向它面門,為它急速閃躲,只在臉上划了一長道血痕。

  饕餮吃痛,掉臉想跑,璇璣撲上前,跳到它背上,揪住它頭頂的毛髮,豎起崩玉,狠狠扎了下去!不料饕餮皮糙肉厚,崩玉只扎了兩三寸,便再也刺不進去。饕餮痛得幾欲發狂,在空中翻滾扭轉,粘稠的鮮血大團大團滾下來。

  璇璣被它甩得頭暈目眩,只得鬆手跳下它的背。轉頭一看,騰蛇的半個胳膊已經被另一隻饕餮吞在嘴裡,他滿臉鮮血,猙獰無比,正用力掰著它的齒關。璇璣急叫一聲:「騰蛇!」縱身而上,意圖幫忙。騰蛇厲聲道:「你滾遠一點!老子死不掉!」話未說完,卻是慘叫一聲,顯然痛得厲害。

  璇璣急道:「你不是成天吹牛說自己天下第一嗎?怎麼連個饕餮都對付不了!以後也不要說大話了!」

  騰蛇心中大怒,然而這種關頭又沒精力和她鬥嘴。饕餮不懼水火,他能拿它怎麼辦?就是放出原身來燒它也燒不死,反而會把這裡其他人給燒壞了。他咬牙切齒地瞪著這命中的魔星饕餮,莫說他,天上其他神仙也對它頭疼無比,區區一個離澤宮弟子,居然能養了兩隻饕餮,這事他以後一定要稟告給白帝,讓他派人查查。

  他忽而發力,用力把胳膊從它咬合的牙齒里抽出來,厲聲喝道:「先弄瞎你這畜生的眼睛!」他抄起身上的血,甩進饕餮圓溜溜的大眼睛裡。騰蛇的血比滾油還要沸騰,對它居然毫無作用,只愣愣地眨了兩下。騰蛇並起五指,刺進它眼珠里,這時它才驚跳起來,爪子一推,竟把騰蛇硬生生推了老遠,從空中栽下。璇璣急忙迎上,一把抓住他,見他渾身鮮血淋漓,心中也不由惻然,顫聲道:「我錯啦!不該讓你一個人對付饕餮的!」

  「你閉嘴!」騰蛇見兩隻受傷的饕餮一前一後撲上來,哪裡有工夫聽她傷感,急道:「給我一把劍!」

  璇璣急忙將崩玉遞給他,騰蛇怒道:「不是這個!你腳下不是還有一根嗎?!」

  「這個給你我會摔下去的!」璇璣也急了。

  「摔不死!」騰蛇一把將她從劍上推下去,彎腰抄起那柄劍,先將左邊那隻饕餮一劍逼開,跟著一個翻身,另一手抄起璇璣的腰,將她帶起,靠在自己身上。

  璇璣只覺他身上的鮮血極燙,燒灼一般地透過衣服滲透過來,驚得她雞皮疙瘩一片一片的起,實在忍不得,只得叫道:「你還是放我下去吧!」

  騰蛇大怒道:「你這個主人太不負責!一點功力也不渡給我,讓我給你做白工啊?!」

  「怎麼渡功力?你從來沒和我說過!」璇璣見那兩隻饕餮又撲上,當即用崩玉逼開,一面大吼。

  「我又不是主人我怎麼知道如何渡功力!?」騰蛇吼得比她還理直氣壯。

  璇璣無話可說,眼見兩隻饕餮糾纏不休,她心中一狠,厲聲道:「我就不信收拾不了它們!」她一把將騰蛇手裡的寶劍搶過來,御劍飛起,崩玉在手中轉了一圈,手指緩緩拂過其上,劍身立即散發出明亮的火光。她幾下縱橫,揮劍朝饕餮頭頂砍去,騰蛇大叫:「它們不怕火!沒用!」話音甫落,卻見崩玉猶如斬瓜切菜一般,扎進了饕餮的背心。

  璇璣厲聲道:「我不燒它!我剁爛它!」手下用力,將那隻饕餮從背脊一劍切下,竟剖成了兩半。它哼都沒哼一聲,就滾到了地上,掉進皓鳳的影子里,沒了動靜。

  另一隻饕餮見勢不妙,掉臉也想回影子里,騰蛇急叫:「用九天玄火燒它試試!」

  什麼是九天玄火?璇璣回頭想問,不防他一把抓住自己的手,厲聲道:「快!叫我的名字!」璇璣獃獃地叫了一聲:「騰蛇。」手裡的崩玉立即有了反應,劇烈顫抖起來,像握住了一顆心臟,急速跳動。

  「揮劍啊!笨蛋!」騰蛇簡直恨鐵不成鋼。

  璇璣心中忽然起了某種感應,本能地舉起崩玉,一劍揮出。騰蛇整個身體騰空而起,身後的火翼嘩啦一下張開,卻不再是鮮血一般的紅艷。那熊熊燃燒的火翼,是一種接近透明的蒼藍色,不再有騰蛇之火的霸道,也沒有三昧真火的明亮,它那樣靜靜地燃燒,毫不起眼,冰冷的色澤,彷彿沒有一絲溫度。

  頭頂團聚的白雲在一瞬間全部散開,像是被人用巨手攪亂。他那巨大而美麗的火翼緩緩搖晃,彷彿情人的雙臂,輕輕抱住了最後一隻饕餮。

  「卒」地一聲輕響,甚至來不及反應,那隻饕餮便化作了青煙,連粒碎屑也沒留下,就這樣消失了。

  這就是九天玄火!璇璣看呆了,心頭突突亂跳,耳朵里嗡嗡亂響,最後,化作一片死寂,只有兩個人的喘息聲,還有劇烈的心跳聲,在腦海里不停迴旋,迴旋……

  贏了?她茫然地望著騰蛇,他似乎也有些茫然,和她兩人大眼瞪小眼。

  台中的皓鳳忽然輕笑一聲,低聲道:「厲害!」

  「你他媽在咕噥什麼?!」騰蛇被饕餮咬得渾身劇痛無比,對他沒有一點好臉色,恨不得馬上用九天玄火也把他給燒化了。

  皓鳳並沒有搭理他,只是將雙刀收回去,轉身便走,身下的影子也漸漸縮回正常大小。璇璣叫道:「等等!勝負還未分出來!」忽然想到容谷主暈過去了,只怕勝負也沒人主持大局,登時沒了主意。皓鳳頭也不回,笑道:「這種時候,還分什麼勝負!」

  什麼叫這種時候?兩人都不明白,正要開口相問,忽聽演武場上一陣喧嘩,緊跟著,一個蒼老的聲音響起:「諸位掌門倒真是悠閑!沒有軒轅派參加的簪花大會,還叫簪花大會嗎?」

  璇璣聽這聲音既陌生又熟悉,急忙和騰蛇兩人湊到高台邊上朝下看。只見演武場亂成一團,許多人將外衣脫下,露出裡面的黑衣,腰上都掛著白鐵環。說話那人臉皮發紫,正是軒轅派的掌門柱石道人。浮玉島諸守衛萬萬想不到這些人是喬裝打扮了混進來的,而且,居然是軒轅派的人,當下亂成一鍋粥,拔劍的有之,呆愕的有之。

第四卷 華夢驟裂 第三十七章 大會(九)

  「都停住!」東方清奇在高台上大喝一聲,浮玉島弟子紛紛撤劍,然而還是將那群軒轅派的人圍在中央,生怕他們妄動。他看了看演武場上密密麻麻的軒轅派弟子,心下也忍不住驚駭,自悔後來放鬆了關卡。但無論怎樣放鬆,也不可能一時間上了這麼多可疑人物,難道島上有內應?

  「柱石掌門,貴派來遲一步,也沒有遞上參賽弟子名冊,這次的簪花大會,只怕是沒有軒轅派的名額了。」他沉聲說著,並不點破他們與妖魔為伍的身份。

  柱石道人笑道:「豈有此理!簪花大會又不是你一家獨大!天下五大派共同的盛會,豈有將軒轅派排斥在外的道理!」

  「柱石掌門說錯了一句話。」一個冷冷的聲音打斷了他,眾人抬頭,卻見褚磊面無表情站在東方清奇身邊。「哦?褚掌門有何高見?」柱石道人不溫不火。褚磊冷道:「是天下四大派,我們尋常修仙門派,豈敢與得道的軒轅派共列五大派!」他的話是什麼意思,白痴都能聽出來。褚磊從來不玩虛與委蛇那一套,言辭中的鄙夷毫不遮掩。柱石道人登時面上尷尬,訕笑道:「多日不見,褚掌門倒學會開玩笑了。哈哈!哈哈!」

  褚磊森然道:「玩笑倒不至於,不過今年簪花大會沒有軒轅派的名額,以後也不會有!諸位若要觀戰,請自便。若要心懷叵測前來搗亂,我等四派決不輕饒!」

  此話說完,場內一片死寂。璇璣見氣氛不對,急忙轉身去推容谷主,叫道:「容谷主!快醒醒!軒轅派的人來搗亂了!」叫了兩聲,他毫無反應,璇璣實在無法,只得將他背在背上,正要跳下石柱擂台,卻聽下面有人大聲叫她的名字:「璇璣!你還好嗎?」她低頭一看,卻是禹司鳳他們,紛紛御劍而起,柳意歡更誇張地把亭奴連人帶輪椅扛在肩上,雙腳踩著細細一根鐵劍,晃晃悠悠飛了上來。

  禹司鳳一上擂台,立即將她拉到身前,上下檢查傷勢,見她並沒有什麼嚴重的傷,不由鬆了一口氣,嘆道:「那人好厲害!」玲瓏滿臉是淚,撲上前抱住她的脖子,叫道:「我們在下面急死了!見到那人放出怪物,我們都打算上來幫你,可是爹爹和東方叔叔攔著不許,說比試沒分出勝負!都打成這樣了,叫什麼勝負啊?難道叫我們眼睜睜看著你被人欺負?」

  璇璣搖了搖頭,低聲道:「不,爹爹做得對。你們別插手,會受傷的!連騰蛇都對付不了饕餮……」她回頭看了看,柳意歡和亭奴正在騰蛇面前為他查看傷勢,其他的傷也罷了,倒是他方才被饕餮咬住的胳膊很嚴重,揭開袖子一看,傷口深可見骨,難為他居然叫都不叫一聲。

  「我說沒事就沒事!」騰蛇被這兩個人上上下下查看傷勢搞得煩死了,一把將胳膊抽回來,地上又灑落大團的血。亭奴沉聲道:「這樣的傷,神獸大約要三四天才能完全痊癒。但眼下島上情勢不太妙,你若是固執己見不肯治療,到時候只會拖璇璣的後腿。」

  「我?!拖她後腿?!」騰蛇指著自己的鼻子,怪叫道:「剛才是誰拖誰後腿啊?!」

  璇璣走過去抓起他的胳膊,低聲道:「行啦,別叫了。我給你上藥包紮吧,就算你說沒事,傷口也會痛的不是?」

  騰蛇一向吃軟不吃硬,見她不和自己吵,登時也嚷嚷不出來了,尷尬地任由她給自己上藥包紮,一面咕噥:「都跟你們說了沒事……真是多事!」

  璇璣利落地替他弄好傷口,才道:「軒轅派這次來搗亂,一定是有預謀的。咱們不能呆在這裡,先把容谷主背下去吧。」她說完,見禹司鳳怔怔看著擂台下方,並不答話,不由奇道:「司鳳?怎麼了?」

  他回頭道:「不……我是看師父……他方才還坐在那裡,這會卻不見了。」

  玲瓏怒道:「什麼師父!離澤宮的人這樣壞,你還叫他師父?!話說回來,那個皓鳳到底是誰?擺明是要璇璣的命!決不饒他!」

  禹司鳳搖頭道:「我不知道他是誰……從來沒聽過此人。」皓鳳,皓鳳……雖然他說沒聽過,可是……為什麼,他潛意識裡覺得這個名字十分熟悉,到底是誰?他回頭看了一眼,皓鳳已經跳下擂台,緩緩朝離澤宮弟子聚集的地方走去。

  他默然轉身,將容谷主負在背上,道:「先下去吧。」

  話音剛落,卻聽下面柱石道人忽然縱聲大笑起來,笑聲粗嘎刺耳,像千萬隻老鴰在放聲大叫,那笑聲一陣陣傳開來,竟震得人胸口微微發疼。褚磊冷道:「柱石掌門何故發笑?」

  柱石道人笑聲未絕,陡然開口道:「既然如此,那就休怪我們不客氣,強闖簪花大會了!看看是你們其餘四派厲害,還是我們軒轅派的人厲害!」

  眾人聽他這樣說,都是大吃一驚,萬萬想不到軒轅派敢以一派之力挑戰其餘四派,這等硬話如今聽來荒謬之極。柱石道人厲聲道:「擺陣!離轉乾!青龍進朱雀!」話音一落,那聚集在演武場上的黑衣弟子們登時有條不紊地分散開來,舉劍來回走動,或三人一夥,或五人一團,輾轉徘徊,變幻莫測。從上面往下俯視,只覺無數個黑點忽左忽右,忽上忽下,竟摸不透其變化規律。

  眾人心知這是軒轅派最厲害的殺手鐧。他們弟子單打獨鬥的本事或許必不上其他門派,然而軒轅派講究陣法妙用,往往十幾人組成一個劍陣,便是威力無窮。若果是上百人,那便是大劍陣,殺傷力巨大,倘若不小心陷入劍陣中,饒是有通天的本事也出不來,最後力竭,為持劍弟子殺死。如今混上浮玉島的軒轅派弟子足有數百人,這劍陣一擺開,立時有許多衝動的浮玉島弟子被困死其中,黑衣的包圍圈一下子擴展開來,從上面看去,只見外圈的穿白衣的浮玉島弟子莫名其妙被卷進這巨大的黑圈裡,然後瞬間消失不見。

  東方清奇見勢不妙,厲聲叫道:「不要靠近劍陣!都撤退!退後!」好在那劍陣最大的功用在於防守,而不在進攻,只要不靠近他們,便沒有死傷。

  柱石道人陰惻惻地笑道:「你以為不攻上來我們便沒轍?」他右腕忽揚,手裡握著一隻鮮紅的令旗,厲聲道:「玄武化白虎!心月狐轉房日兔!」卻見那陣法陡然變化,平地飛起無數黑衣人,御劍飛在空中,每人手裡拉開巨大的鐵弩,蹭蹭響起,一瞬間也不知射出多少精鋼煉製的弩箭,四面八方擴散開,一時間場上慘呼聲不斷,不知多少人中箭。

  擂台上幾人見也有十幾根鐵弩飛上來,雖然式微,然而精光閃爍,顯然是極為鋒利的利器,立即紛紛舉劍揮落。玲瓏拾起幾根弩箭,叫道:「司鳳,把你的彈弓拿來!咱們也射回去!」

  禹司鳳見那弩箭有半個手腕粗細,搖頭道:「使不得,彈弓用不起來。要用鐵弩才有用。」然而玲瓏的話提醒了他,當即掏出鐵彈珠,用彈弓狠狠射出一把,本以為至少能打中幾人,誰知那陣法極其幻妙,不等彈珠砸中人,位置就變了,一把彈珠盡數嵌進地板里。

  玲瓏他們也狠狠將弩箭擲回去,都沒什麼作用。忽聽東方清奇清喝一聲:「列隊!放箭!」那木樓上一陣靴聲橐橐,早已布置好的浮玉島弟子一圈排開,密密麻麻的弓箭拉開,一聲令下,破空之聲猶如撕裂一般,無數箭矢像下雨一下射向演武場上的劍陣,這般浩大的聲勢,料得必能釘死一半的人下來。

  只聽柱石道人嘶聲道:「震動五雷兵,巽風吹三樂!」那劍陣呼啦一下並在一起,無數黑衣弟子騰空而起,劍光箭光漫天閃爍,一陣鏗鏘之聲,到底還是釘死了十幾人,然而多數的鐵箭都為劍陣絞斷。眾人見箭雨都拿他們沒什麼辦法,不由心下驚駭。

  柱石道人嘿嘿笑道:「叫你們無處藏身!角木蛟變亢金龍!」劍陣立時上下分開,無數黑衣人御劍飛起,再次拉開鐵弩,這次卻不是精鋼的弩箭,而是點燃的火箭。東方清奇暗叫一聲不好,回頭大叫:「快離開這裡!」話音未落,只聽嗖嗖無數聲,密密麻麻的火箭撲面而至,卻不傷人,都釘在木樓上。木頭一遇到火立即點燃,這般連射數次,這一圈巨大的木樓登時成了火樓,烈焰熊熊燃燒,逃得慢的各派弟子被燒得哇哇大叫,有的御劍飛起,有的慌不擇路跳下木樓,都被鐵弩一一射死。

  柱石道人狂笑道:「怎麼樣?你們其餘四派認不認輸?東方島主!今日要將你們浮玉島滅了!四個門派,誰也別想逃走!」

  東方清奇正要答話,忽聽半空中「刺溜」一聲巨響,一枚血紅的煙花裊裊升上來,那妖麗的色澤,直像生生劃開一道血痕。他臉色劇變,失聲道:「正門失守!」

  喧囂的聲音自正門處傳來,密密麻麻的黑衣妖魔如同潮水一般,突破了正門守衛,一直衝了進來。此番劇烈變故誰也想不到,東方清奇幾乎連話也說不出來。褚磊沉聲道:「諸位長老,四派各自分開行動!少陽派諸人截住正門的敵人,清奇兄你熟悉浮玉島地形,將受傷弟子帶去安全的地方!請點睛谷諸位長老鎮守附近,剿殺漏網的妖魔。這劍陣過於強大,千萬不可硬撞!」

  眾人遭遇驚變,都是心神激蕩,如今見他這樣冷靜地吩咐安排,有條不紊,紛紛點頭答應。褚磊又道:「請離澤宮兩位宮主通知三派,浮玉島遭難!」原來島上來的大多是參賽弟子,不可能把整個門派的人都帶過來,精銳的年長弟子大多留守門派之中,要他們去通報,便是請求增援。

  誰知他說了兩遍,離澤宮都沒人答應,回頭一看,離澤宮諸人都聚在一邊,動也不動,兩位宮主都不知去向。褚磊驚愕之下連聲問:「你們的宮主呢?!」誰知沒人回答他,那些離澤宮弟子彷彿沒聽到一樣。

  事態緊急,眾人也顧不得理會這些古怪的離澤宮弟子,只得先放棄請求增援的事情,各自分配人數,履行自己的義務。忽聽柱石道人大笑道:「一幫鼠輩!好教你們知道厲害!」

  話音甫落,只聽「砰砰」數聲響,劍陣里放出無數煙花,直衝天空,一陣青煙瀰漫。眾人還不解是何意,忽覺腳下劇烈一震,竟是站立不穩,連褚磊也是一個踉蹌,險些摔倒在地。緊跟著,地面的震顫居然越來越激烈,好像有一隻巨手抓住了這座小島,在上下左右猛力搖晃。連身在石柱擂台上的諸人也站立不穩,玲瓏一個趔趄摔了下去,被鍾敏言飛快扶住。演武場上的巨大劍陣也被這股劇烈的震蕩晃得亂了隊形。四面八方傳來震耳欲聾的轟鳴聲,狂風卷著塵土,肆卷而來,氣流頓時紊亂,像是要把人生生推倒吹跑一樣。

  有人凄聲叫道:「炸藥!他們在島上埋了炸藥!」

第四卷 華夢驟裂 第三十八章 大會(十)

  浮玉島四面都是大海,在島上安置炸藥根本就是自殺,一旦島體被炸裂,眾人只有被捲入大海生生溺斃的份。就算可以御劍飛起,浮玉島上方的劍網也無法容人通過。誰能想到這原本有強力護衛作用的劍網,到最後反而被人利用得變成了絕路。如今島上眾人就像是被塞進琉璃球里的螞蟻,不趕快剿殺外敵,就只有死路一條。

  褚磊又驚又怒,厲聲道:「你瘋了!居然埋炸藥?!你可知一旦浮玉島被炸毀,你們自己也會死?!」

  柱石道人嘶聲笑道:「大家一起死,倒也痛快!」眾人見他面上神情扭曲,雙眼血紅,說不出的猙獰可怖,不由都感到一陣心驚膽戰。楚影紅突然叫道:「呸!軒轅派貪生怕死,豬狗不如!你們倘若有這種骨氣,怎麼不用在對付妖魔身上?!」

  柱石道人絲毫不為所動,只是陰惻惻地笑道:「楚女俠,我曉得你嘴巴厲害,用不著拿話激我。我軒轅派就算被滅門,也要拉著其餘四派一起死。獨有我們一派被滅,情何以堪!」

  原來他的意思是軒轅派因為定海鐵索的事被烏童所迫,不聽從便要被滅門。軒轅派不甘心只有自己一派被滅,於是乾脆歸順妖魔,做他們的前鋒。反正都是要死,大家一起死,總好過他們自己死。這種詭計真是卑劣得令人瞠目結舌,楚影紅被他這句話堵住,居然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柱石道人又道:「你們以為軒轅派怕死?錯!大錯特錯!我們是怕只有自己死掉。如今大家一起玩完!這樣才叫痛快淋漓!」

  褚磊見浮玉島晃得厲害,顯然方才炸藥的餘威仍在,好在島體甚是結實,一時沒有崩裂的跡象。他不再與軒轅派做無謂的口舌之爭,先點了少陽派一眾,去正門抗敵。

  誰知那柱石道人又道:「做什麼也沒用,你們乖乖坐以待斃吧!今日天下五大派的掌門人全部沉溺於海,做了魚蝦肚子里的爛泥,誰也別瞧不起誰!」

  話音一落,忽聽褚磊身後一人冷道:「誰說五大派的人都要陪你做爛泥?只有你們四派罷了!」褚磊心中一緊,急忙回身,只覺眼前寒光一閃,一柄劍瞬間刺到眼前。他當即朝後一仰,那劍擦過他的下巴,帶過一陣利風,削落大片鬍鬚。身旁的楚影紅、和陽、恆松長老、江長老、東方清奇等數十個厲害人物當即做出反應,紛紛拔劍朝那人砍去。

  眼前突然泛起劇烈的金光,眾人只覺眼中劇痛無比,不得不倒退數步,護住頭臉。緊跟著,身前一股大力推上,竟完全無法抵抗,數十個長老掌門人物硬生生被撞飛出去。恆松長老強撐著在金光中睜開眼,卻見一雙巨大的金翼展了開來,那羽翼與尋常鳥類的翅膀頗有不同,尾端有六根巨大的翎羽,極長極粗,每一根羽毛都彷彿是金線織成,沒有一點瑕疵,在空中輕輕扇動,竟美得令人窒息。

  金光中依稀立著一人,身形高大,只是看不清容貌。他身後兩片巨大的金色羽翼忽而微微一揚,仰首高歌,其聲猶如春風一般柔媚,像昆崗上的鳳凰齊聲啼鳴,像海里的鮫人曼然歌唱,到後來漸漸變得高亢激烈,震得人渾身骨骼彷彿要消融一般,足以裂金石。

  褚磊咬牙提劍上前攻擊,只聽一人厲聲吼道:「褚掌門不要衝動!快躲開!」眾人聽那人叫得極為慘烈,不由一齊,卻見禹司鳳御劍急速從擂台上飛了下來,臉色煞白。和陽急道:「你下來做什麼?!快帶著璇璣他們躲好!」

  禹司鳳顫聲道:「不!不……諸位快躲開!那是極厲害的……妖魔!凡人絕不是對手!」

  眾人見他神色詭異,顯然焦急到了極致,又似是恐懼,都有些不明所以。忽然一股勁風撲面而上,將他們逼得又退了幾步,那帶著巨大金翼的人忽然將兩片羽翼扇動起來,輕輕拍在江長老身上,他臉色劇變,慘呼一聲,口中鮮血狂噴,倒飛出去,遠遠地掉進軒轅派劍陣里,一瞬間就被黑衣弟子吞沒。

  眾人見他這等厲害,生平未見,都嚇得呆住。眼看那羽翼又朝褚磊拍過來,禹司鳳縱身撲上,將褚磊狠狠推出去,那片美麗的金翼輕輕擦過他的脊背,褚磊三人登時驚呼,誰知他只晃了一下身體,口角細細流下一行鮮血,抬頭目光灼灼地看著他們,沉聲道:「快走!」

  楚影紅最靈活,當下拽著和陽和褚磊掉臉就跑,一面大叫:「恆松長老!島主!先離開這裡!將正門處的妖魔堵住!」

  那幾人這才反應過來,急忙起身奔跑。只聽金光深處,那人冷冷道:「司鳳,你越發不聽話了!」禹司鳳顫抖著叫了一聲:「師父!……」後面的再也聽不見,眾人都是又驚又駭,禹司鳳叫他師父,那人難道竟是離澤宮宮主?!離澤宮宮主怎麼會生翅膀?怎麼會是妖魔?!

  然而情況緊急,容不得他們多想,當下各自帶領弟子堵住不斷從正門湧來的妖魔。雙方人馬交戰在一起,兵刃交接聲鏗然不絕於耳,劍光漫天飛舞。褚磊他們見來的妖魔並沒什麼本事,鬥上一段時間後才發現,他們根本不是什麼妖魔,竟全部是軒轅派的人!那烏童果然用得好計謀,不用己方一人,讓他們自相殘殺!

  雖說軒轅派諸人並不難對付,然而他們是傾巢而出,整個門派的人都出動了,正門那裡所有的守衛都被殺死,連同整個浮玉鎮都被掃蕩一空。原先在島上看簪花大會的其他門派的閑散人等,有的來不及逃出去,被軒轅派的劍陣立斃,剩下的無處可躲,只得跟隨著褚磊他們一起衝殺出去。

  褚磊揮劍,斬倒衝上來的三四名軒轅派弟子。腦中忽然電光火石一般,明白了這個陰謀的來龍去脈。當日鍾敏言在島上誤認了妖魔假扮的褚磊,後來禹司鳳又說當天下午有人冒充自己帶了幾個新弟子進來,東方清奇在島上排查人數的時候,疏漏掉了一個環節,他們都沒想到,對方可以殺死浮玉島的弟子,將屍首丟進大海,自己扮作浮玉島弟子。所以當天他們雖然重傷了那可以變化的妖魔,但其實也只對付了他一人,剩下那些被他領上浮玉島的人卻沒查出來!

  這些妖魔的同夥一定暗中行動,在島上埋了炸藥,想必中途還偷偷又引渡了許多同夥上島,然後他們扮作浮玉鎮上接待客人的弟子,將喬裝打扮的軒轅派諸人送進來!他們都以為除了那善於變化的妖物便沒什麼要緊的,實際上居然大錯特錯,他們還是太過疏忽了,誰也沒想到那天下午禹司鳳聽到的小細節。

  然而更讓人想不到的,是離澤宮居然心懷叵測!難道他們也和烏童那幫妖魔聯手了?不、不……難道他們本來就是妖魔?!想到那宮主背後令人恐懼的金翼,褚磊不由出了一身冷汗。一切都是離澤宮在搗鬼?軒轅派不過是他們手裡的棋子?

  他們既然身為妖魔,擁有無上妖力,又為什麼要變成人形,收斂妖氣,甘心做了那麼多年安分的修仙門派?

  這些問題褚磊始終想不明白,然而現在確實也不適合想那麼多。眼見湧上島的軒轅派弟子越來越多,其他三派的人漸漸應付不了。他們都是適齡參加簪花大會的年輕弟子,本來也沒什麼深厚的功力,都是仗著本門長老掌門的神威,才撐到現在。褚磊見大弟子杜敏行對付他們還綽綽有餘,剩下的敏字輩老三老四卻都漸漸乏力,心中也不由焦急起來。

  忽聽柱石道人長聲高呼,手中各色令旗亂舞,那些湧上島的軒轅派弟子先時還亂糟糟,被他幾下喝呼,立即有條不紊地排列起來,唰唰幾下,便將褚磊一干人圍在當中——糟糕!他們被劍陣困住了!

  有不信邪的人帶著同門在劍陣里左衝右突,不一會就被劍陣分散開來,一一刺倒在地。和陽曉得厲害,朗聲道:「各位不要慌!都聚集起來!背靠背,不要分開!」

  眾人依言聚在一起,粗粗一看,少陽和點睛谷只剩下不到五十人了,浮玉島弟子雖然多,卻都被劍陣衝散開,還有人散落在島上各處,就是來了也是被卷進劍陣的份,而軒轅派足有數百人。他們這樣被困在大劍陣里,真真是兇險之極,搞不好就全死在這裡。和陽心念急轉,搜腸刮肚地想應對方法,忽聽後面傳來一陣醉人的清啼,轉頭一看,卻見那生著巨大金翼的人輕飄飄地飛了起來,手裡還抓著一人,那人正不停地掙扎著,正是禹司鳳。

第四卷 華夢驟裂 第三十九章 暴亂(一)

  褚磊大喝一聲,拾起地上的殘劍狠狠朝那人身上投擲,劍身筆直地飛出去,在那人身前丈余的地方忽然停住,硬生生轉個圈,被他足尖一踢,夾雜著凄厲的風聲掉頭扎了回來!

  和陽一把退開褚磊,只聽「撲」地一聲,那劍連頭帶柄盡數扎進石板地里,周圍的石板連一絲裂縫也沒有,看上去那劍彷彿就是生在石板里,力道之精準,令人乍舌。那人翅膀一展,似乎是要降下來找褚磊的麻煩,然而只降了一些,便立即被狀若瘋狂的柱石道人連聲吩咐劍陣散開,鐵弩一起拉開,朝他身上射去。

  那人不避也不躲,只用雙翼包裹住身體,連禹司鳳一起包裹在內,弩箭撲撲扎在翅膀上,如同觸到銅牆鐵壁,半點也刺不進去,叮叮噹噹掉了一地。那人冷冷說道:「柱石老兒!你好大的膽子!」柱石道人狂笑道:「你們算什麼!哈哈!算什麼!原來離澤宮就是妖窩!把道爺當狗耍?!先把你這妖孽除了!」

  那人更不答話,羽翼忽然一揚,身形陡然拔高,衝天而起。柱石道人連聲厲喝:「換位換位!將他釘下來!」話音甫落,鐵弩破空之聲乍響,劍陣竟不及對付褚磊他們,先將那人當作了首要敵人,弩箭密密麻麻地射向那人,然而於他始終沒有半點危害,他羽翼上瀰漫的金光也不知是什麼東西,弩箭絲毫扎不進去,一觸及便立即摔落。

  那人似是被不停射來的弩箭感到厭煩,羽翼一卷,將無數弩箭打得掉頭飛回去,若不是劍陣變化精妙,只怕當場就有許多人被打回來的弩箭釘死。那人笑道:「一群鼠輩!看著就厭煩!」忽而放低身體,俯身飛下來,金翼捲起巨大的氣浪,將眾人吹得站立不穩。有那些倒霉的弟子,被他的翅膀沾了一下,連聲也不哼,便內臟遭受重創而死。那人伸出另一隻手,朝褚磊抓來。和陽他們都是大驚,大呼小叫地上來阻攔,場上亂成一團。

  禹司鳳被他抓在手裡,百般掙扎不得,眼見他又要來傷褚磊,不由厲聲道:「師父!弟子要得罪了!」他用力朝那人肋下戳去,肋下是他們的要害,他很清楚的知道,打中那裡是什麼感覺。果然一擊而中,那人渾身一顫,登時抓他不住,禹司鳳用力一掙,從空中摔落。那人低頭看他,似是不相信,又似失望傷心。

  禹司鳳狼狽地別過臉去,不敢再看他,一落地立即翻身跳起,被褚磊用力拉過去,眾人一疊聲問他有沒有受傷。他搖了搖頭,吸了一口氣,正要開口說話,忽聽頭頂那人開始放聲高歌,金光大盛,那是大開殺戒的前兆,禹司鳳心急如焚,掌心全是汗。

  他不能讓褚磊他們死在這裡!可是,他同樣不能和那人對抗!那一瞬間,他心頭也不知閃過多少應對方法,但全是死路。最後,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人越飛越低,雙翼輕柔搖擺,六根巨大的翎羽光華萬丈,千點流金,美麗得令人嘆息。

  他們一族信奉至上的美,無論在什麼時候,看起來都優雅絕倫。即使——是殺戮的時候。他肋下的封印灼灼驚顫,蠢蠢欲動。他能夠不顧一切與他相鬥嗎?能夠放棄剛剛擁有的一切?能夠……贏他嗎?!

  有人在遠處尖聲叫著他的名字,顫巍巍的,好像馬上就要哭出來。禹司鳳下意識地望過去,卻見璇璣附在騰蛇背上,神色焦急驚恐,正拚命朝這裡趕過來,兩人身後還跟著玲瓏和鍾敏言,柳意歡則皺眉在阻攔。

  拜託了,一定要將他們攔住!禹司鳳狠心閉上眼,正要解開肋下的印,忽聽空中一聲暴喝:「離澤宮可不是你一人說了算!」眾人大吃一驚,只見一道黑影快得驚人,從空中撲下,撞在大宮主身上,竟將他撞得摔飛出去,金色的羽毛落了一大把。

  大宮主摔在地上,正欲站起,胸前忽然一涼,一柄劍抵了上來。他抬頭怒視,嘶聲道:「是你在反我?!」站在他對面的,正是副宮主。他一手拿著不倫不類的羽毛扇子,另一手抓著劍,劍尖抵在他胸口,還是那麼悠哉悠哉。副宮主笑道:「我不是反你,我是為了離澤宮好。老祖宗的基業,可不能讓你任性毀掉。」

  大宮主勃然大怒,仗著金光護身,竟不懼他的寶劍,往前一衝,打算起身。誰知胸前一痛,那劍竟然刺破了皮肉,鮮血緩緩流下。副宮主「哎喲」一聲,嬉笑道:「小心。這可不是尋常的劍,在你身上戳個窟窿輕而易舉。你還是安分點好。」

  他回頭,見璇璣他們飛了過來,便道:「小璇璣,你還不快去把你的朋友救出來?站著發獃嗎?你連那個假弟子皓鳳都能打敗,第一名舍你其誰?」

  璇璣聽他這樣說,不由大奇。方才軒轅派擺了劍陣,他們就想下來相助,誰知禹司鳳和亭奴使勁攔著,說那劍陣厲害無比,他們去了也幫不上任何忙。玲瓏差點和他翻臉吵起來,雙方爭執不下,然後那大宮主就突襲了。

  說實話,一開始看到大宮主生出翅膀,渾身妖氣勃發,大家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禹司鳳臉色更是變得和死人一樣,一言不發就跳了下去,無論柳意歡怎麼叫他都沒用。璇璣當時也要跟著去,最後被柳意歡極力阻攔,見攔她不住,柳意歡忽然搶過玲瓏的斷金,擺出架勢,喝道:「誰敢過去,先和我過招!」

  玲瓏和騰蛇都是衝動的,當即就要動手,還是鍾敏言和亭奴拽住,這才罷休。璇璣喃喃道:「柳大哥,你為什麼要攔著?」柳意歡嘆道:「以後你會知道的。你如果真的重視司鳳,就不要追上去。」

  如果真的重視他,就不要追。為了這句話,她強忍住衝動,留在擂台上觀望。可是到了如今,她還怎麼忍?忍著看這些對她來說最重要的人被殺死?!大宮主仰首高歌,那聲音美妙得令人腳趾頭都要蜷縮起來,她只是怔怔地,低聲道:「騰蛇,帶我過去!」說罷一把抱住了他的脖子。騰蛇早已等得手癢,歡呼一聲,足尖一點,從柳意歡頭頂上躍過,跳下了擂台。

  副宮主的話讓她一頭霧水,怔了半天,才道:「你……明明是你把她捉來的。」為什麼現在又要她救她?這人到底在打什麼主意?

  副宮主呵呵笑道:「若果她不是被摘的花,你能決心要贏所有人嗎?」

  這句話猶如醍醐灌頂,璇璣「啊」地一聲,叫道:「你是故意的……故意的!」

  副宮主道:「不錯,我是故意的。大哥,你知道為什麼嗎?」他轉頭問向自己用劍制住的大宮主。

  大哥?!所有人都怔住了。禹司鳳急急說道:「副宮主!弟子……不明白……」副宮主輕聲說道:「你不明白的事情太多了。離澤宮的事情,你又知道多少?連自己身世都不明白,你知道什麼?」

  他回頭望向臉色蒼白的柳意歡,笑道:「前輩果真信守諾言,一個字都沒告訴他。」柳意歡頓了一下,低聲道:「不要廢話!你們到底搞什麼鬼?」

  副宮主緩緩說道:「很簡單,我來講個故事給你們聽。曾經呢,有兩兄弟,弟弟什麼都不如哥哥,在心裡把大哥當作神一樣敬重,認為他是永遠不會犯錯的。不過有一天,弟弟知道大哥和自己想像中的完全不同。他不但會犯錯,而且犯得錯十分離譜。不過這些也不算什麼,弟弟很快就釋懷了。兄弟倆齊心協力,為了同一個目標規劃布置,直到弟弟突然發現,兩人的想法分歧差了十萬八千里。弟弟遵守著上輩上上輩的遺願,兢兢業業,小心謹慎地行動,儘力不和其他門派發生衝突。而哥哥呢,卻有一種不為人知的狂念。他想借著這個行動,將各大修仙門派除掉……一切的起源是為了什麼?大哥,我什麼都知道,源於你做的那件錯事。我可不能允許祖祖輩輩的基業因為你自己的私念被摧毀,我讓了你那麼多年,如今再也不會讓啦!」

  他雖然說的這樣含糊,但具體意思眾人都大致明白了。原來離澤宮正副兩個宮主是兄弟,兩人關於某事的意見不一致,而且,聽起來,那似乎是很了不得的大事。

  禹司鳳顫聲道:「你……你說的基業……難道是說破壞定海鐵索的事?那些妖魔……都是離澤宮……」

  副宮主點頭道:「不錯。你們不是去過了不周山么?烏童這小子乾的倒是不錯,只可惜野心太大,不能容他長久。那是另一個離澤宮,內部的,連你們這些年輕弟子都不知道的地方。呵呵,司鳳你幾番搗亂,險些壞了我們的大事,按說早該將你處死,不過有人死命護著你,你運氣不錯啊!」

  禹司鳳臉色煞白,再也說不出一個字。如果這是一個夢,拜託快些醒過來。如果它不是一個夢,那他所做的一切到底是什麼?算什麼?堅持的,又是什麼?

  肩上忽然被人扶住,他神色渙然轉頭,卻見璇璣擔心地看著他。禹司鳳淡淡一笑,低聲道:「我沒事,很好。」騙人,如果很好,為什麼他臉色比死人還難看?璇璣抓住他的手,緊緊地握住。

  褚磊忽然沉聲道:「今日副宮主將一切都說了出來,所欲何為?莫非教我們知道,離澤宮一直以來居心叵測,不懷好意,撒下彌天大謊?」

  副宮主笑道:「褚掌門何必話里藏刀。只是這事既然已經被捅出來,不如索性說個痛快!我是好心,秉承離澤宮上輩遺志,不與凡人發生任何衝突,但不代表我本人願意這樣做。必要的時候,我會做得比大哥更絕對!眼下大哥要殺你們,我卻要救你們。天下五大派掌門人都在這裡,且聽我一言,我要你們從此不再追究定海鐵索一事,以後安安分分做你們的修仙門派,繼續除你們的妖,咱們離澤宮便也照樣好好地做五大派之一,簪花大會一樣的參加。點睛谷,少陽派,你們門派里的定海鐵索要在三日內解開。今天的事,大家都爛在肚子里,都當作沒發生過。那麼我便仁慈一些,放你們出島。否則……嘿嘿,你們便做海里魚蝦肚裡的爛泥吧!」

  他吹了一聲尖銳的口哨,只聽一陣靴聲橐橐,先前動也不動的離澤宮弟子們一擁而上,劍尖豎起,殺氣騰騰。

第四卷 華夢驟裂 第四十章 暴亂(二)

  褚磊沒有說話,只是回頭看了看諸人,目光緩緩滑過和陽、楚影紅、東方清奇……每個人他都看了一會,每個人給他的眼神都是一樣的。

  決不妥協!

  他朗聲道:「如此,只有辜負副宮主一番好意了!定海鐵索鎖的是一個作亂大妖,我等決不能讓他被放出來興風作浪。就算是死——修仙之道以守衛百姓安危為己任,我等區區幾條賤命,為了蒼生安危,又有何懼?!」

  這番話說得極是慷慨激昂,眾人都感到一陣熱血沸騰,就連受傷的人也忍不住再次握住兵器,只覺渾身都是力氣,再戰三百回合都不是問題。

  副宮主倒是一愣,跟著呵呵笑出來,曼聲道:「話說得真是好聽!難怪人家都說做凡人好,不但能說大話,還蠢到以為自己真能維護什麼眾生安危……蠢貨總是很容易感到幸福。」

  話未說完,忽覺身側一道寒光急速刺來,快若流星,他反手用劍一格,「喀」地一聲,卻是一柄極長的劍,正是東方清奇手裡著名的劍——驚鴻。那劍可隨主人心念任意伸長縮短,委實是不可多得的神物。東方清奇見一招不中,手腕忽而一抖,驚鴻劍陡然一折,貼著副宮主的劍身蛇行不止,刺向他的胸口。

  副宮主長笑一聲,卻也被逼得不得不後退兩步,口中說道:「莫要逼我動真格的,呵呵……難道真的想死?」

  忽見眼前青影一閃,他心中大驚,緊跟著胸口遭受重擊,痛徹骨髓,若不是手裡的劍死死卡在地上,他險些要倒飛出去。「大哥!」他低低叫了一聲,渙然抬頭,看著站在眼前已經收斂了妖氣的大宮主。大宮主雙目黝黑,深不見底,靜靜看了他一會,忽而轉頭說道:「將這裡的人全部殺了,一個也不許留。」

  那些原本執劍的離澤宮弟子立即撤劍,緊跟著卻做出匪夷所思的行為——每個人都將上衣脫了,張開雙臂,肋下齊刷刷兩排漆黑的珠子。璇璣大吃一驚,猛然想起禹司鳳身上也有這東西,紫狐手腕上也被釘了一顆。

  當時,他是怎麼說的?是裝飾品。可是,紫狐卻說是用來壓抑妖氣的東西。到底誰才是真實的?她抬頭看著禹司鳳,他垂下眼皮,睫毛微微顫抖,面色蒼白到幾乎是透明的。

  「司鳳……」她喚了一聲。他的睫毛顫了一下,卻沒有說話,沒有看她。

  副宮主不可思議地看著那些弟子,顫聲道:「你……你怎麼……」大宮主冷道:「從小開始,你肚子里那些小算盤,我便一清二楚。事關重大,容不得你胡鬧,安靜看著。」

  鍾敏言正自心神激蕩,握緊了佩劍,一觸即發,忽然肩上被人一拍,柳意歡低聲道:「你們兩個!快去把小狐狸救出來!帶著容谷主躲到安全的地方去!」他一怔,急道:「這怎麼行!大家都在這裡,我怎麼可以先走!」柳意歡壓低了嗓子,極是嚴厲:「你留在這裡也是累贅!能幫什麼忙?!要是真覺得對不起自己的師門,就看清自己的愚蠢!做幾件能做到的事情吧!」

  鍾敏言被他一個外人這般嚴厲地斥責,登時大怒,然而轉念一想,忽然垮下了肩膀。他其實說得一點也沒錯,是他自己看不清事實。他留下也是幫倒忙而已。玲瓏扯了扯他的袖子,兩人互相使了個眼色,趁在場眾人不注意,背著昏迷不醒的容谷主,偷偷去救紫狐了。

  剛跑幾步,只覺身後金光大盛,光芒萬丈,幾乎要將整個天空都映亮。玲瓏不由自主停住腳步要回頭,鍾敏言一把抓住她,「快走!不要看!」玲瓏跟著他跳上巨大的石柱擂台,忽而流下淚來,輕聲道:「小六子,我們都會死吧?離澤宮那些妖怪……」鍾敏言心中同樣紊亂,卻不願她多想,只柔聲道:「不會死的!有騰蛇和璇璣在,還有司鳳,亭奴,柳意歡大哥……我們絕對不會死!」

  「可是……司鳳是離澤宮的人……他也是妖怪吧?」玲瓏顫聲問著。鍾敏言渾身一震,急道:「他怎麼會是妖怪!他是人!再說……就算他是妖怪,也是我們的朋友!」玲瓏不再說話。

  那些離澤宮弟子一旦去掉封印,立即放出妖氣,只見無數道金光在天際盤旋迴轉,金光中是一個一個與大宮主一樣的,背後帶翅膀的妖魔,每片翅膀後都拖著三根巨大的翎羽,六根翎羽上似有金屑灑落,說不出的幻妙。

  先前只得一個這樣的妖魔,便將江長老毫不費力地弄死了,如今空中飛著幾十隻這樣的妖魔,要說血洗整個浮玉島,絕不是說笑。他們真的能辦到!柱石道人笑得凄厲,尾聲猶如嗚咽,看上去已經陷入半瘋狂狀態,手裡的令旗毫無章法地揮舞著,只是叫:「擺陣擺陣!天下五大派死在一起好了!」那些結陣的弟子看不到有效的令旗號令,也不知該怎麼變幻陣型,急得連聲叫他:「掌門!妖魔來了!擺陣啊!」

  話沒喊完,那些妖魔便急速撲下,金翼捲起巨大的氣流,妖氣衝天,一瞬間便將劍陣給沖亂。軒轅派弟子叫嚷的叫嚷,逃跑的逃跑,在妖魔面前卻都如紙紮的一般,為他們擒住,隨手就扯碎了。柱石道人還在揮著他的令旗,狂呼:「擺陣呀!擺陣呀!把他們殺光呀!」一直守在他身旁的幾個軒轅派長老實在忍不住,衝上去要搶奪令旗,前輩人物鬧哄哄打成一團,此情此境,真是讓人又驚駭又無奈。

  然而沒打幾下,柱石道人就被妖魔們抓了起來,凌空搖晃。他竟不知道害怕,還在狂呼:「大家死在一起好了!」話未喊完,便被這些妖魔扯成好幾段,血淋淋地丟在地上。劍陣中有女弟子,嚇得尖聲大叫,不過叫得幾聲,也很快沒了聲音。

  褚磊見其象極為慘烈,只覺雙手微微發顫,厲聲道:「妖孽!妖孽!」御劍飛起,與那些妖魔纏鬥在一處。眾人也不甘落後,紛紛跟上。年輕弟子們固然不是妖魔的對手,但見褚磊劍法精妙,面對諸多妖魔竟毫無懼色,一連將兩三個妖魔斬落在地,登時士氣高漲。雖說這些妖魔看上去和方才大宮主的變化形態一樣,但畢竟還年輕,威勢或是妖氣都不如大宮主來得迫人,加上褚磊他們完全是豁出命來打鬥。一個人如果連命都拼上了,自然能發揮出無窮的潛力。一時間場上竟是褚磊他們佔上風,將那些妖魔逼得連連後退。

  他們的眼裡只有妖魔,而此刻,璇璣的眼裡卻只有禹司鳳。她怔怔看著他,希望他說點什麼,同時又希望他最好什麼也別說。她不知道應該用什麼樣的表情來面對他的話語。

  半晌,他嘴唇微微一動,低聲道:「璇璣,對不起。」

  她渾身微微一顫,不由自主鬆開他的手。心裡似乎有某個聲音在狂喊:不要鬆手!不要放開他!可是她的身體似乎不聽話,雙手慢慢垂了下去。禹司鳳忽然抬頭,對她微微一笑,一瞬間,眼中似有淚光閃過。他轉身便走,輕道:「我不會讓他們繼續殺人的。」

  說罷,輕輕將上衣脫下,肋下赫然兩排漆黑的珠子,安安靜靜地嵌在那裡,像一個漆黑的、被揭穿的笑話。

第四卷 華夢驟裂 第四十一章 暴亂(三)

  叮叮噹噹幾聲,那些珠子從肋下滑落,掉在地上。他的脊背挺拔修長,肌理分明,雖然略顯瘦,其中卻藏著一絲彪悍之意。有淡淡的金光從他皮膚上瀰漫出來,像一團煙霧,將他籠罩,從頭到腳。令她觸摸不到。

  那些金光漸漸團聚起來,最後,變成了一雙豐盈美麗的翅膀,輕輕展開,約有丈余長。每一片金色羽翼尾端,都有六根修長巨大的翎羽。無數道鮮紅的紋路密密麻麻布滿了他的身體,連臉上也不例外。他現在看起來,再也不是那個蒼白又沉默的少年。

  他是一個妖,美麗的猶如鳳凰一般的金翅鳥妖。

  璇璣倒退數步,幾下踉蹌,險些摔倒,胳膊忽然被人扶住,她茫然失措地回頭,正對上柳意歡沒有表情的臉。他沒有看她,他在看著禹司鳳。半晌,他低聲道:「你要拋棄他嗎?」

  璇璣沒有說話,他的聲音好像隔了十萬八千里,耳朵里聽不清,可是每一個字又狠狠砸在心頭,迴響不斷。

  那雙美麗的翅膀微微一展,禹司鳳飛了起來,像是要離開她一樣,頭也不回一下,執拗的沉默。十二羽的金翅鳥,最高貴的血統,他翅膀上的光芒比太陽還要耀眼,幾乎可以令人落淚。他像一道金光,一瞬間落在場內,那些妖魔們對他甚是顧忌,不敢與之相爭,紛紛躲閃。

  柳意歡定定看著他,沉聲道:「你是要拋棄他嗎?」

  璇璣慢慢搖頭,還是說不出話來。連她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吃驚佔了多數,還是失望佔了多數。忽然想起那天他送她金翅鳥的簪子,那樣款款相問,低語試探:如果是妖,你要看不起嗎?他自己如此在意這件事,他是妖,妖類配不上人。怕她失望,怕她排斥,怕她離開自己。她記不得那天究竟是怎麼回答他了,有沒有傷到他的心。她天真的腦袋裡從來也沒想過他是妖類這樣的事情,禹司鳳就是禹司鳳,她不能離開他,這樣簡單。

  可是,為什麼要放開他的手?她回答不上來,那是身體一瞬間本能的反應:他是妖,不是人。她輕而易舉地將他丟棄在指尖。

  柳意歡嘆了一口氣,聲音苦澀:「他是個不懂得找後路的傻瓜,撞得一頭血了還捨不得離開。傻瓜……真是傻瓜……做人這樣辛苦……」

  做人太辛苦,七情六慾,愛恨糾結,像是極苦的茶湯喝下去,說不出的感覺。可是大家還是想做人。做人好啊,人間繁花似錦,藍天白雲,清歌漫漫,紅塵諸多斑斕美妙事物,誘的人眼花繚亂。但那些並不是最重要的。

  那什麼才是最重要的?

  璇璣忽然淚眼迷濛,腦海中依稀迴響起禹司鳳含笑的聲音:當那個人走近你的視界,有那麼一個瞬間,紅塵中所有的誘惑都變得微不足道。藍天白雲,青青碧草,你都不會再去看。你的眼裡從此只有她一個人,把生命貢獻出去都是極其暢快的事情。所以做人再辛苦,也心甘情願。

  她覺得自己從內部一點一點碎裂開,再也支持不住,快要變成無數粒碎屑,化在風中。她顫抖著,想要扶住一些什麼,手伸出去卻什麼也抓不住,只有冷冷的風從指間流梭而過。

  耳邊聽得柳意歡冷道:「大宮主,我可不會讓你上去搗亂。」她一怔,回頭只見柳意歡擋在大宮主身前,手裡握著寶劍,面色沉鬱。大宮主看也不看他,眼神深邃,似乎怒到了極點,忽然出手,五指猶如撥弦彈琴一樣,又要拂過柳意歡的肩頭。

  「同一招你也用得太多了!」柳意歡大吼一聲,揮劍而上,大宮主伸出的手指頓時危險,眼看便要被他一劍削落,誰知他竟退了一步,轉身讓過劍鋒——先前只是虛晃一招!一招未能得逞,柳意歡登時陷入被動局面,反手再要攻擊,大宮主卻輕飄飄地飛了起來,一面森然道:「不懂事的東西太多!」柳意歡「啊」地叫了一聲,恨恨地提劍追上,但對方是在飛,他跑步哪裡能追上,只氣得臉色鐵青,嘴裡罵個不停。

  一直安靜坐在旁邊的亭奴忽然說道:「你怎麼不解印?帶著封印和他打,怎可能有勝算。」

  柳意歡怒道:「要你多嘴!老子不愛當眾解開封印不行啊?!」

  亭奴淡道:「要我來說吧,你因為偷了天眼,所以付出代價,已經失去妖力了,對不對?」

  柳意歡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嘴唇哆嗦了半天,才道:「你……你真他媽的……也有天眼不成……」

  亭奴微微一笑:「天眼我沒有,我只是猜測而已,沒想到居然是事實。」

  柳意歡大怒之下亂七八糟罵了一堆,最後也覺得於事無補,只能抱著腦袋急道:「怎麼辦?!他要上去了,司鳳那傻小子一定不肯和他動手!大家真是要全死在這裡?」忽然眼角瞥到旁邊有人輕輕走動,他猛然跳起來,一把揪住那人的領口,厲聲道:「對了這裡還有一隻!你不是不想殺人嗎?快去阻止你大哥!」

  那人竟是副宮主,他被大宮主擊中胸口要害,鮮血從面具下滲透出來,胸前斑斑點點,甚是可怖。柳意歡一抓之下,他身子竟軟綿綿地,彷彿站也站不穩,登時一呆。

  副宮主呵呵笑了兩聲,道:「抱歉啦,你也看到了,我受了重傷,沒精力管這些凡人死活。大哥要他們死,你們看著就好了。」

  「你這狗屎東西!」柳意歡恨不得報以老拳,「老子看你就不是好東西!你又耍什麼詭計?!剛才說得不是冠冕堂皇嗎?你會那麼輕易放棄?!」

  既然是詭計,又怎會說給你聽……副宮主嘆了一聲,想把這白痴推開,可是手腳無力,只得隨他拎著提著,自己不反抗罷了。

  旁邊忽然響起一個嬌柔的聲音:「騰蛇,你去。」眾人齊齊回頭,只見璇璣臉色發白,面無表情。騰蛇叫道:「你讓我去我就去,那多沒面子?!老子不去!再說了,那小子是妖怪你也知道了,妖和凡人打架,神仙插什麼手!」這當口他還纏著璇璣鬥氣鬥嘴,孩子氣十足。剛才還氣勢洶洶想打架,結果被她一吩咐,他還就是不去了。

  璇璣並沒發火,只低聲道:「你去,我允許你大開殺戒,痛快玩一場。」

  騰蛇一愣:「你允許……」他做什麼事哪裡輪的到她允許不允許?!正要反駁,抬頭見她雙目深邃猶如洞穴,一肚子的調皮登時發作不出來了。

  「我允許你把那些妖怪全殺了,一個不留!」

  騰蛇默然,靈獸和主人之間有一種說不出道不明的默契,她心中的火焰彷彿也燒在了自己的心頭,不由得被感染,蹭地一下站起來,叫道:「是你說允許我殺的哦!別回頭又要想法子來炮製我!」

  璇璣頓了一下,又道:「不許殺禹司鳳和其他凡人。」

  「廢話!」騰蛇縱身而起,身後的火翼呼啦一下張開,他不再約束力量,那一對血紅的火翼張開足有十丈長,道行淺薄的那些小金翅鳥妖,一旦被烈焰擦上,立即燒成了黑炭摔落在地。他渾身上下都籠罩在鮮紅的騰蛇之火里,看起來像是一個火人,所過之處,如入無人之境,所向披靡。

  然而他的優勢佔了不到一小會,很快就被大群的妖魔圍住。有了一定道行的金翅鳥不懼火焰,他的火燒了半天也燒不死他們,急得大叫:「臭小娘!過來幫我!」

  璇璣緩緩舉劍,輕道:「騰蛇。」崩玉劍瞬間發出明亮的銀色光澤,一陣一陣地震顫,像是在凝聚力量,又像是在默默地吼叫。她手腕一橫,將崩玉推了出去。騰蛇大吼一聲,像是有些不知所措,背後的火翼呼啦一下猛然暴長,又多出了兩根新的火翼,色澤是半透明的蒼藍,直扎入天,將天上一團團的雲朵全部烤乾,熱浪滔天。褚磊他們知道厲害,早已躲在角落裡不敢靠近。

  不小心撞上他火翼的妖魔,一瞬間就被燒得不見蹤影。這種恐怖而又霸道的力量,令他幾乎是眨眼功夫就將那些金光燦燦的妖怪給殺光了。璇璣見那大宮主轉身似是要逃,立即叫道:「殺了他!」

  騰蛇很樂意接受這個命令,殺了他總比放過他痛快多了。他背後四根火翼緩緩合攏,正要將他裹在其中,忽然身體晃了一下,那源源不絕的力量猛然消失,四根火翼霎時又變成了兩根鮮紅的騰蛇火焰,燒在大宮主身上,白痴都知道不痛不癢。

  「喂!你搞什麼鬼?!」騰蛇憤然回頭大罵,卻見璇璣的崩玉被副宮主抓在手裡,她頗為吃驚地抬頭看他。眼看就要將那個壞蛋燒死了,副宮主突然出來一把抓住崩玉,她這樣一吃驚,登時斷了和騰蛇的感應。

  「你做什麼?!」璇璣用力一抽,副宮主卻忽然鬆開手,她用了太多的力,結果反而把自己搞得踉蹌幾步。

  副宮主嘿嘿笑了兩聲,道:「做事不要太絕。對你沒好處的。」說完足尖在地上一點,輕飄飄地飛了起來,幾下縱橫,竄到場內,正要將大宮主抓起來帶走,忽聽一人劇烈咳嗽起來,緊跟著場內的金光頓時收斂,一人從半空中落下,狠狠摔在地上,暈了過去——是禹司鳳!

  柳意歡大驚失色,失聲道:「不好!是情人咒開始反噬了!」他拔腿就跑,狂奔過去,誰知大宮主比他快了數倍,眨眼就將禹司鳳抓在手中,和副宮主二人幾下兔起鶻落,頓時變成了小黑點再也看不見。

  眾人正是驚駭未定的時候,忽覺兩個人影飛快追了上去,「呼」的一下,眨眼就追得看不見人影。回頭一看,場上正少了璇璣和柳意歡兩人。

第四卷 華夢驟裂 第四十二章 暴亂(四)

  禹司鳳此時只覺胸口裡似有亂刀在攪動,痛得滿頭冷汗。喉中一股濃厚的腥甜味,被他死死壓抑住。心中有一種空落落的茫然感,從璇璣的手放開的那一刻開始。

  他本是說好了無論如何也不會後悔的,但或許他心裡還是存著一星半點的希望:也許……她知道了真相也不會在乎;也許她根本不當一回事,笑笑說沒什麼大不了。後來他也想過,找一個合適的時機,把一切都坦白出來,無論她能不能接受,反正他是這樣孑然一身的一個人,沒什麼好後悔的。

  但想像終歸是想像,一旦真實降臨,他想不到自己竟然連回頭的勇氣都沒有。

  柳大哥說過:你何苦空歡喜一場?

  空歡喜……真的是空歡喜。那些忐忑,那些纏綿,那些怦然心動——看起來像是單薄的皮影戲,戲裡戲外,從頭到尾,只有他一人惶惶。

  很想回去問問她,為什麼要放手?曾經,不是說過,永遠要在一起嗎?她說:司鳳,你要是不回來,我會死掉!你要是不在乎我會死,你就儘管離開!

  很好,真的很好。其實會死的,是他,永遠也不會是她。

  胸口好像被人挖空了,再塞滿辛辣的辣椒,火辣辣的疼,像是要裂開一樣。他終於禁不得,輕輕呻吟一聲,憋了滿嘴的血,緩緩滑了下來。

  一直提著他奔跑的人忽然停了下來。他被人輕輕抱在懷裡,枕在那人的膝蓋上,那人的手在溫柔地撫摸自己的臉頰,替他將嘴上的血擦乾淨。

  禹司鳳心中一陣狂喜,喃喃叫道:「璇璣……璇璣!」

  那人嘆了一聲,聲音低沉,卻是個男人,他說:「她是你的魔,你入魔太深了,孩子。」

  是師父!禹司鳳努力睜開眼,大宮主清矍的臉龐就在近前,他心痛又慈祥地看著他。這種眼神他一點也不陌生,小時候他要是做錯了什麼事,被懲罰,打得渾身一塊青一塊紫,師父替他上藥的時候就會這樣看著他。

  「師父……」他閉上眼,低聲說著,「我是不是要死了?」

  大宮主柔聲道:「你放心,我絕不會讓你死。這是情人咒反噬的效力而已。司鳳,說實話,其實你從頭到尾也沒有信任過那個姑娘的愛,對不對?」

  禹司鳳眼睫微顫,沒有說話。大宮主嘆道:「冤孽……你這樣連孤注一擲也算不上,只能叫孤勇。既然懷疑她,為什麼還一直苦撐?聽師父的話,忘了她,把她整個人都丟到腦後去,以後也不要想起。情人咒師父幫你解,以後所有的事情師父都替你安排好,你什麼也不用煩惱。」

  禹司鳳只覺胸口的疼痛似乎漸漸蔓延到全身,他一會被烈火焚燒,一會又掉入萬年玄冰。心裡卻始終空空的。空,什麼都是空,他真的什麼也沒有了。

  他低聲道:「師父……她說她離不開我,要是我走了,她會死掉的。」

  大宮主輕喟:「你還在騙自己嗎?死的人不會是她,只是你這個傻瓜而已。」

  禹司鳳微微顫抖,長長的睫毛下,流出兩顆大大的淚珠,落在大宮主的手心裡,冰冷的。這種冰冷的感覺刺了他一下,令他有些茫然,一瞬間似乎想起了很久遠的回憶。

  「師父,離澤宮……真的在後面策劃一切?」

  禹司鳳一句問話將他從深沉的思緒里拉出來,他「嘿」地一笑,傲然道:「不錯,一切都是你師父雄才偉略。那些凡人還妄想修仙,定下許多愚規,我便要教他們明白自己有多可笑!」

  禹司鳳喘了幾聲,才道:「你……你別……師父!他們……沒有礙著你什麼……」

  大宮主森然道:「沒有礙著?他們犯下的罪行罄竹難書!成天自詡正義,對他人指手畫腳,輕則橫加指責,重則痛下下手!沒礙著?沒礙著,你娘又怎麼會死!」

  禹司鳳渾身一震,不可思議地看著他,顫聲道:「你……你說什麼?我娘……?」

  大宮主彷彿發覺自己說錯了話,默然不語。良久,忽然岔開話題:「情人咒的事情你不用擔心,痛苦也就這一陣,師父馬上帶你回離澤宮,很快就會好。」

  「師父!」禹司鳳叫了一聲。

  大宮主難得露出些微尷尬的神色,半晌,說道:「有些事情,我沒有告訴你。你現在大了,確實應當說給你聽。但我有個條件,你必須和我回離澤宮,並且答應我永遠也不見那個丫頭。」

  禹司鳳凄聲道:「師父……我……不能……」

  大宮主冷道:「到如今你還念著那冷血無情的丫頭!她要是真的在乎你,為什麼不追上來?為什麼知道你是妖之後馬上就離開你?!你就是馬上死在她面前,她也不會為你感到難過!說不定心裡還會慶幸你這隻妖怪死的好!」

  他的話其實毫無根據,可是禹司鳳正是傷心欲絕的時候,他再拿這些難聽話一刺激,當真是生不如死。情人咒的反噬似乎越來越厲害,禹司鳳只覺整個人都像是被一把尖刀挖空了,痛得半昏半醒。

  大宮主將他抱起來,低聲道:「好孩子,跟師父回去。什麼痛苦都沒有了。」

  禹司鳳又急又痛,一口氣上不來,竟暈了過去。

  他走了幾步,一直默默在旁邊站著的副宮主忽然開口道:「你真要將他帶回離澤宮?私情也不是這麼講的!他的心根本不在這裡!你強行帶回去,只是添亂!」

  大宮主冷道:「我的事輪不到你操心。你心裡想著什麼,當我不明白嗎?」他見副宮主遲遲不語,不由微微冷笑,道:「你要趁我不備做什麼壞事?」

  副宮主立即攤開雙手,似是苦笑,「大哥!你也太絕情了!」

  話音剛落,兩人忽然警覺,同時向後跳去,回頭一看,卻見璇璣和柳意歡遠遠追了上來。大宮主「嘖」了一聲,副宮主笑道:「怎麼,你怕那丫頭?也是,先前輸給她……」

  「住嘴。」大宮主面色一沉,說話間,那兩人已經追到近前。

  璇璣老遠見到禹司鳳半死不活地被大宮主抱在懷裡,心頭的怒火不可抑制,厲聲道:「你把他放下來!」說罷拔劍就要衝上去,卻被柳意歡一扯,硬生生攔住。

  「不要衝動。」柳意歡沖她搖搖手,轉身看著大宮主,沉吟半晌,才道:「如果我沒記錯,當日去離澤宮我們已經說得很清楚了。禹司鳳已經不是離澤宮的人,你憑什麼將他搶走?」

  大宮主淡道:「你們也不是司鳳的什麼人,憑什麼將他搶走?」

  柳意歡笑道:「你這個小宮主,嘴皮子不錯!那我告訴你,禹司鳳呢,已經和這位褚璇璣姑娘有了文定之禮,少陽派從上到下都知道的。你沒理由把人家小夫妻拆散吧?」

  璇璣一呆,急道:「柳大哥……」她什麼時候有了文定之禮?

  「璇璣,柳大哥說得對不對?」柳意歡大聲問著,偷偷對她擠眉弄眼。璇璣吸了一口氣,陡然反應過來,急忙點頭:「是……是啊!」到底還是小女孩兒,羞得臉皮都紅透了。

  大宮主冷道:「文定之禮要雙方長輩共同承認,我可不記得有承認過。」

  柳意歡叫道:「你算什麼狗屎長輩!禹司鳳早就不是離澤宮的人了!我算他半個爹,我才是正兒八經的長輩吧?他倆的事我和褚掌門做主給定了,你有什麼屁話要說?!」

  大宮主倒是半晌沒說話,似是有些鬆動的樣子,隔一會,才道:「前輩對司鳳的恩情,我真心感謝。」

  「老子可不要勞什子的感謝!一句話,把人還給我!」柳意歡瞪圓了眼睛。

  副宮主忽然「哧」地一聲笑出來,悠然道:「正經的爹還沒說話呢,你這個半途跳出來的假老爹跩什麼?」

  柳意歡看他就不順眼,當即罵道:「滾你的!老子說話你個不男不女的插什麼嘴?!什麼正經的爹?他有叫過一聲爹嗎?!」

  副宮主被他罵得火起,沉聲道:「你說話放尊重點!他可也沒叫過你爹!婚姻大事本來就是父母說了算,無名無份,等同苟合!」

  他這話等於把璇璣也罵了進去,她臉色登時一白,無地自容。

  大宮主忽然說道:「褚小姐,謝謝你對司鳳這樣關心。但文定之禮,我不同意。你也知道,司鳳是妖,人與妖總是走不到一起的。早些放棄,對你對他都有好處。你這般人品,日後不愁有名門弟子聯姻,司鳳配不上你。」

  璇璣嘴唇微顫,慢慢說道:「可是他答應過我……我們會永遠在一起……」

  大宮主笑了笑,道:「年少輕狂,誰都會犯錯。這些諾言,何苦當真。」

  璇璣彷彿不認識他一樣,定定看著他,從頭看到腳,忽然瞥見他手腕上一道傷痕,猛地一震,顫聲道:「你……等等!你把手……給我看看!」

  大宮主低頭,見到手腕上的傷痕,臉色微變,最後還是抬頭笑道:「好眼力。還是被你認出來了。」

  璇璣默默抽出崩玉,劍尖指著他的臉,低聲道:「你是皓鳳!一個宮主居然扮作弟子!」

  柳意歡怪叫道:「什麼?……等等、等等!小璇璣!你是說他就是那個養饕餮的混蛋?!」

  大宮主淡然道:「是我。我本想借著簪花大會的緣由將你除了。褚小姐,你留著是個禍害,極大的禍害。在大事在小事,都礙著我們的路。不過很可惜,你養了一頭好靈獸……連我的原身也奈何他不得。血洗浮玉島的計劃功敗垂成,你很好!你到底是什麼人?」

  璇璣劍尖抖了一下,勉強說道:「我什麼也不是!總之……你不能把司鳳帶走!」

  話音甫落,卻聽禹司鳳呻吟一聲,醒轉過來。

  他低聲道:「璇璣……」璇璣驚喜交加,快步上前,想要看看他,卻被副宮主攔住,「別靠近!除非你想他死!」璇璣揮劍就要攻上,只聽柳意歡厲聲道:「聽話!璇璣你不要過去!他這是情人咒反噬!」

第四卷 華夢驟裂 第四十三章 暴亂(五)

  璇璣被他一吼,愣在當場。她記得情人咒是什麼,還有那個半哭半笑的面具。只是……「面具不是碎了嗎?情人咒不是解開了嗎?」她回頭,像個做錯事的孩子,慌張失措地問著。

  柳意歡沉著臉,抓住她的袖子,將她拖得倒退數步,才道:「面具碎了和情人咒沒關係!這東西毒辣的很,在他心神不寧的時候就會跳出來,像是頑疾。這時候你最好別過去,省得他死在你手裡!」

  璇璣大驚失色,失聲道:「我怎麼會殺他!」

  柳意歡抿緊了唇不說話,他並不想過多責備這個小姑娘,她承受的壓力委實大了些。

  副宮主輕輕笑道:「你不是用劍殺他,你是用心殺他。」

  「你亂說!」璇璣對他可沒那麼客氣,面上猶如籠了一層嚴霜。

  副宮主道:「我怎麼亂說?你可知兩情相悅是什麼意思?你可知情人咒只有在患得患失的時候才會發作?讓他患得患失的人是誰?是你吧?你既然不愛他,何不痛快點放手?糾纏不清的人可不是他,是你。」

  「我……我沒有!」璇璣急得幾乎要哭,「我怎麼會不喜歡他?!我真的很喜歡司鳳!」她再也顧不得矜持,在幾個大男人面前吐出心聲。

  副宮主低聲道:「小璇璣,喜歡和愛完全是兩種事。你喜歡的人很多吧,爹爹媽媽,姐姐妹妹,師兄弟……你可以喜歡很多人,但是愛人卻不同,這個世上,你只會愛一個人。」

  璇璣張嘴想反駁,卻發覺找不到什麼語言反駁。

  柳意歡也曾這樣問過她,在她心裡,禹司鳳到底算什麼,和她喜歡的那些人比起來,到底誰最重要。她一直也不明白這個問題有什麼意義,誰都重要,她哪個也不想失去。

  可是現在,她隱約有些明白了。

  禹司鳳說過,只有那麼一個人,會讓你甘心為她去死。和那個人比起來,所有的一切都不重要,生死與共,就是這樣了。你會為了許多許多人傷心難過,甚至產生恨不得也跟著死去的念頭,但只有一個人會讓你毫不猶豫隨他而去。只因那人是比自己生命更重的,失去她,整個世界都等於死去。

  那麼,禹司鳳在她心裡究竟是不是這樣重要的人呢?她想了很久,想的滿頭冷汗,也想不出一個答案。她從未真正失去過他,她心裡有這樣一個卑劣的念頭:反正無論如何他都會陪著自己的,他永遠也不會離開,只要有他在,自己就永遠也不會孤獨。

  她沒有想過,萬一他真的離開了,自己會變成什麼樣。只因她認定了禹司鳳決不會走。她仗著他的愛,肆無忌憚。

  爹爹媽媽走了,她會悲傷難過。玲瓏敏言走了,她會痛苦失落。可是,不要緊,她還有司鳳,他就是她藏在最深的那一道線,沒有任何可能離開的。她將這念頭埋得如此深,連自己都瞞過。

  她為了他上刀山下油鍋,不要命地跑到離澤宮去搶人,那其中究竟有幾分是因為愛他,她並不知道。他對她這樣親密,擁抱、親吻,她在那時又有幾分真心,她也不知道。

  她這樣自私,所有一切都是為了自己,她不想一個人,她怕極了孤獨。小時候被罰在明霞洞,好像整個世界只剩下她一個人——這種感覺,她再也不要體會。禹司鳳的溫柔是她抓住的唯一救命稻草,她死也不放手。

  那是愛嗎?

  那會是愛嗎?!

  璇璣臉色蒼白,怔在當場,腦中一片紊亂。

  副宮主柔聲道:「其實你並不愛他,那就不要折磨他啦。早點放手,對你對他都是好事。」

  「我……我……」璇璣喃喃說著,忽然覺得無比的委屈,眼淚慢慢流下來。

  禹司鳳的聲音忽然響了起來,他在叫她,聲音微弱:「璇璣……是璇璣嗎?」

  璇璣痛哭出聲,捂住臉,點了點頭,哽咽道:「是我……司鳳你還好吧?」

  禹司鳳靠在大宮主懷裡,渾身半點力氣也沒有。他臉色蒼白,定定望著遠方不知名的地方,良久,才輕道:「對不起,一直沒告訴你實話。一定嚇了你一跳。」

  璇璣低聲道:「沒有……我只是有些吃驚……司鳳,我不是故意放開你的……你不要生我的氣。」

  禹司鳳緩緩搖頭:「我沒生氣……對了,你爹爹他們,沒受傷吧?」

  「沒有。他們很好……司鳳,你跟我們回去吧?那個情人咒,我一定想辦法幫你解開,你不要擔心。」

  禹司鳳沉默了一會,忽道:「浮玉島亂成那樣,你怎麼跑出來?萬一再生不測該怎麼辦?」

  璇璣急道:「我是來追你的……你不要岔開話題!司鳳!就算你是妖也沒什麼了不起的!我一點也不在乎!和我們回去!要是爹爹他們計較這個,那我們就離開!世界之大,去哪裡都可以!我真的一點也不在乎!」

  禹司鳳回頭看了她一眼,那一眼,淡若玄水,璇璣不由自主退了一步。他低聲道:「離開了,又如何?永遠和大家生活在一起?永遠這樣嘻嘻哈哈過著?這樣,你就不孤單了,對嗎?」

  璇璣彷彿被晴空一個霹靂打中,臉色登時慘白,顫聲道:「你……你為什麼……這樣說……」

  禹司鳳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氣。其實他很早就醒過來了,副宮主和璇璣的對話他聽得很清楚。就是因為聽得清楚,所以他早就預料到,璇璣一定不會說出愛他的話。她的答案,他很早很早就明白了,只是一直不願去想而已。

  他太了解璇璣,她並不懂情愛,她像個怕孤單的孩子,拉著所有人陪著她,這樣她才能安心。他一直騙著她,也騙著自己,如今,他再也騙不下去了。

  「璇璣,我要走了。」他淡淡說著,「我累了,不能再陪你玩小孩子的遊戲。以後只有你一個人,要好好照顧自己,不要讓我為你擔心,明白嗎?」

  璇璣渾身都在發抖,膝蓋抖得快要軟下來,支撐不住身體。她凄聲道:「你騙我!你說過我們會永遠在一起!你騙了我!」

  禹司鳳輕聲道:「是我騙了你,我撐不下去了。璇璣,你該長大一些了。」

  璇璣怔怔看著他,忽然茫然地一笑,喃喃道:「你騙我……司鳳,你不會走的。」

  禹司鳳搖頭:「不,我會走。」

  「你撒謊!你明明說過……你說過……」他說過他眼裡只有她一個人,他也說過,哪怕她後悔,他也不走了。那些,統統是撒謊嗎?

  禹司鳳沉聲道:「我說過很多,可是現在我做不到了。璇璣,我愛你,以後也會一直愛你。但是我已經不想再與你一起。」

  大宮主欣喜若狂,顫聲道:「好孩子!好孩子!說得好!和師父回離澤宮吧!時間一久,你會把這一切都忘記的!」

  禹司鳳疲憊地吐出一口氣,低聲道:「師父……弟子給你添了許多麻煩……」

  大宮主忍不住熱淚盈眶,「不麻煩……只要你回來……我心裡實在是歡喜極了!」

  他轉身便走,頭也不回。副宮主看了璇璣一會,也跟著慢慢走開。璇璣忽然叫道:「司鳳!求求你!不要走!別……別離開我!」

  他似乎沒有聽到,他不再看她。大宮主騰身飛起,很快就變成了一個小黑點,再也看不見。副宮主站在空中,低頭看著璇璣,似是有些憐憫的樣子,半晌,才低聲道:「你們還年輕。以後,等你明白了……未嘗不能……」

  他忽然搖了搖頭,輕嘆一聲,飛遠了。

  璇璣眼怔怔地望著空無一物的天空,踉蹌追了幾步,心底也像空蕩蕩的蒼穹一樣,被徹底掏空。

  「你騙人……你這個撒謊的壞蛋……」她喃喃說著,大串大串的淚水順著她瑩白的臉龐滑落,一直流到脖子上。她眼睛眨也不眨,慢慢走著,像是失了魂一樣。

  後面的柳意歡實在不忍,上去扶了她一把,柔聲道:「小璇璣,你不要緊吧?唉……怎麼兩個都這樣死腦筋,讓人擔心……」

  璇璣失魂落魄地回頭,怔怔看著他,低聲道:「柳大哥,他騙我……他走了。」

  柳意歡柔聲道:「他只是一時想不開,很快會回來的。」

  璇璣輕聲道:「不,我知道的……他受不了我了,他絕對不會回來啦。」

  柳意歡見她這種樣子,心中有些悚然,拍了拍她的肩膀,溫言道:「要不柳大哥再陪你去搶人?」

  璇璣搖了搖頭,輕道:「這次他打定了主意,我搶不回來了……他打定了主意,拋棄我……」

  說到拋棄這兩個字,她心口忽然劇烈一痛,眼前發黑,再也支持不住,往前栽倒。

第四卷 華夢驟裂 第四十四章 暴亂(六)

  在醒過來之前,璇璣昏昏沉沉做了許多夢。依稀是從認識禹司鳳以來,所有的經歷如同流水一樣從眼前流淌而過。

  那時候她一出手就抓住了小銀花,差點把它掐死,結果讓禹司鳳大發雷霆,一直叫她惡女人。他們倆那時候真是兩看兩相厭。可是,現在想想,第一次和女孩子接觸的他,一定是惶恐又無措的。他未必是真的討厭她,只是小小少年用惡言惡語來掩飾自己尷尬的方法。

  他們一起去鹿台山,一起救出亭奴,一起惡整烏童……他一直陪著她,就在身後不遠的地方,回頭就能見到那少年纖瘦的肩膀和漆黑的眉眼,對她微微而笑。

  大約是因為他的溫柔太容易得到,太容易得到的東西總是不會懂得珍惜。在小陽峰的四年,她幾乎就沒想過他這個人,偶爾修鍊累極了,靠在床上,暈暈乎乎,想起那個養著銀蛇的少年,心中也是說不出的滋味,有點害怕,有點逃避,因為他對她太好,她卻忘了寫信,整個將他丟在腦後。

  因為無法用同等的好去回報給他,所以在她心裡,寧可離他遠一些,忘記了便忘記了吧。

  可是後來又遇見了。她從來也不知道,因為自己小時候一場任性的鬥嘴,害他過得十分辛苦。他也從來不說。他對她實在太好了,好得讓她膽怯,有時候隱隱約約會覺得,寧可和鍾敏言那樣輕鬆無聊的鬥嘴,也好過和他相處。

  然而,她還是喜歡他的,像喜歡玲瓏、敏言、爹爹媽媽那樣喜歡。在她心裡,大家都是一個整體,誰也不可以離開誰。可是禹司鳳要的不是整體,他要單獨一個,時間長了,這種矛盾越來越大。

  如今,她再也不會說她不明白這兩者有什麼不同的話。

  她很清楚,禹司鳳要的是什麼。唯一不清楚的,是她自己的心。她愛不愛他?可不可以像他對她一樣,將他看做整個世界上的唯一?他說,愛上一個人,就是生死與共。為了一個人毫不猶豫去死,是怎樣的感覺?與自己傾心相愛的人互相擁抱,會怎樣的幸福?

  小時候她喜歡山下賣的糖人,覺得那是世上最好的。可是大了之後忽然不喜歡了。

  她還喜歡過鍾敏言,覺得他是世上最好的男孩子,可是禹司鳳說:還有更好的。更好的是誰呢?她當時懵懂地看著他,少年沒有說話,只是臉上慢慢紅了。

  現在她明白了,更好的是他。長大之後不喜歡吃糖人了,那麼她是不是還需要再長大一次,才能明白自己真正喜歡的是什麼?她要怎麼樣,才能長大?

  成長,永遠是讓人苦惱的事情。未來就像是千萬條道路扎在一起的迷宮,你永遠也不知道自己走的路是否正確。但是,所有人都要這樣走過來,她也必須鼓起勇氣,走下去,一直走下去……

  璇璣緩緩動了動眼皮,睜開眼——一張大臉橫亘在眼前,她不假思索,下意識地一巴掌拍上去,騰蛇痛叫一聲,差點跳起來,罵道:「臭小娘一醒過來就打人!真不識好歹!」

  璇璣茫茫然起身,卻見這裡是浮玉島客房,屋子裡圍著幾個人,都定定地看著她,欲言又止。她見一個柔媚的紫衣美人坐在床邊,眼眶紅紅地看著自己,不由輕叫一聲:「紫狐……」

  紫狐先是點了點頭,跟著卻沒憋住,哇地一聲哭出來,嬌滴滴地說道:「你沒事吧?可讓我擔心死了!那沒良心的小賊你就別想啦!男人都不是什麼好東西!」

  柳意歡在後面怪叫道:「喂喂!小狐狸你這話說得偏頗了吧!什麼叫男人都不是好東西?」

  紫狐怒道:「你是好東西嗎?你就是最壞的東西!老娘說話你插什麼嘴!」

  柳意歡咕噥一句,大意是她是個絕色美女,於是他好男不和女斗。亭奴嘆道:「這種時候,你們吵什麼?璇璣,你身體還好吧?要不要喝點水?」

  璇璣有些疲憊地撐著腦袋,點了點頭,亭奴很快替她倒了一杯溫熱的茶水,遞到她手裡,柔聲道:「你不要想太多。我看司鳳不是那麼絕情的孩子,更不會因為誤會賭氣離開,過兩天就會回來啦。」

  她慢慢搖頭,聲音沙啞地說道:「我知道的,他不會再回來。你們……不用勸我了,我沒事。司鳳……能找到他更喜歡做的事情,我應該為他高興。」

  屋裡眾人面面相覷,大家都以為她醒過來會哭天搶地要死要活,誰知道居然這麼平靜。紫狐猶豫著把手放在她額頭上捂了一會,低聲道:「沒生病啊……璇璣,你真的不要緊?」

  璇璣一口氣把茶水喝完,抹抹嘴巴,轉頭看了一圈,問道:「紫狐你能出來了?沒人會再找你麻煩?」

  紫狐點頭道:「我沒事啦。是你姐姐和師兄把我放出來的,真要謝謝他們,弄了好久才把牢門撬開。眼下浮玉島上人人都忙著照料受傷的人,沒人會管我的。」

  「受傷……對了,大家都還好吧?我當時……不在,後面沒發生什麼事情吧?」

  紫狐搖頭:「都很好,沒發生任何事。倒是你,被那混賬男人背回來,臉色像死人一樣,差點嚇死我們。」

  璇璣笑容苦澀,停了一會,忽然覺得有些不對勁,奇道:「玲瓏呢?我爹爹呢?他們怎麼不在?」

  一屋子四個人好像都停頓了一下,然後亭奴才長嘆一聲,道:「璇璣,你不要衝動,我告訴你,你追出去之後,紅鸞突然飛上了浮玉島。它身上拴著一塊布,布上寫著血字,說是少陽有難,你爹爹他們片刻也不敢耽擱,立即就趕回少陽派了。我和紫狐擔心你,另外去了也幫不上什麼忙,所以留下來等你。」

  璇璣大吃一驚,當即從床上跳下來,鞋也來不及穿,提著崩玉就要衝出去。紫狐急忙抱住她,急道:「你別急啊!他們去了好一會啦!也不急著這麼一些時候。你先穿好鞋子,整理一下,吃點東西吧!你臉色實在太難看了!」

  璇璣一聲不吭,回頭去穿鞋,把散亂的頭髮一攏,立即推門出去。柳意歡他們只得跟上,誰知門一推,東方清奇和容谷主卻站在門口,幾個人大眼瞪小眼,愕然看了半天,東方清奇才道:「小璇璣急急忙忙的,頭髮都亂七八糟。少陽派的事,不急在這一時,你先冷靜一下。」

  璇璣急道:「不!東方叔叔,我要趕回去!我……我等不得!」

  東方清奇輕輕將她推進屋子,溫和又嚴肅地說道:「你不用急。先把自己整理好了,我和容谷主陪你一起去!眼下披頭散髮的,成什麼樣子?」

  璇璣實在無法,只得讓紫狐陪著去外面打水稍微梳洗一下,回來的時候,卻聽容谷主在說話,他說:「……先前覺得那名字十分熟悉,如今才想起,點睛谷曾經有個女弟子也用的是這名字。說到她,倒也是個奇特的孩子……」

  她推門進去,聽他又道:「想來,那孩子應當是那人的舊識了,不然怎會特意用這麼個假名來參加大會?點睛谷出了這樣的弟子,也令列代祖師爺面上無光。」

  東方清奇說道:「那女弟子可是做了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情?」

  容谷主搖頭嘆道:「都是陳年舊事了,那女弟子也早已死去。我不過是突然想起那名字,有些感慨罷了。」

  璇璣心中靈光一動,急忙問道:「容谷主,你說的那個女弟子,是叫皓鳳?」

  容谷主點頭道:「不錯……她姓於……或者是姓余,我記不太清了。」

  璇璣喃喃道:「可是,這次大會上,來的那個皓鳳不是離澤宮弟子,是離澤宮大宮主呀……難道是他和那個女弟子之間……」

  姓於……於、余……司鳳姓禹、副宮主說:正經的爹還沒說話,假老爹卻跩的很……難道、難道大宮主是司鳳的爹?難道司鳳的娘是那個女弟子?!

  「小璇璣弄好了嗎?在嘀咕什麼呢,不想回少陽了?」東方清奇的聲音將她拉回神,她急忙道:「不!我們……馬上走!司……」她下意識地要叫司鳳的名字,忽然想起他已不在這裡,心下頓時一陣黯然,咬著唇,只覺無比酸楚。

第四卷 華夢驟裂 第四十五章 暴亂(七)

  紅鸞是在眾人剛剛放鬆的時候疾飛上浮玉島的,驚魂未定的浮玉島弟子們看到天邊一道紅光,還以為是敵人又來襲,慌得又是一陣大呼小叫,還沒等叫完,那紅光便直撲褚磊而去,霎時停在他胳膊上,仰頭長啼。

  褚磊見它擦頭拍翅,十分焦急的模樣,不由暗暗心驚,急忙扯下栓在它腳上的布條,卻見那依稀是妻子何丹萍的衣服扯碎開,上面星星點點的血跡,更有觸目驚心的數個血字:少陽有難,不要回來。

  少陽有難?!莫不是烏童另派了人馬去偷襲少陽派?褚磊手一抖,布條掉落在地上。他顧不得許多,匆匆和東方清奇交代了幾句便帶人要走。東方清奇當即要與他一起去,奈何島上亂鬨哄的,群龍無首,加上容谷主還未醒來,褚磊連連推辭,風塵僕僕地急急趕了回去。

  不過盞茶時分,眾人就趕回了少陽派,卻見正門前空無一人,白色的台階上只有几絲模糊的血跡。楚影紅焦急萬狀,連叫了好幾聲切口,都沒人答應。首陽山有七峰,眾人不知那些妖魔攻到哪裡了,只得先去少陽峰查看傷情。

  誰知一踏足少陽峰頂的碧玉台,卻見屍橫遍野,鮮血滿地,都是少陽派的弟子。褚磊肝膽俱裂,踉蹌幾步,茫然四顧,除了屍體,別無一人。楚影紅又叫了幾聲,顫抖的聲音在空中迴響不斷,忽聽不遠處有人微微呻吟一聲,眾人急忙趕去,和陽將那躺在地上渾身是血的弟子輕輕扶起來,只見他半個身體都被血浸透了,嘴唇微微開闔,似是要說話。

  褚磊急點他身上數個要穴,沉聲道:「發生什麼事了?」

  那弟子虛弱地說道:「掌門……那伙妖魔……帶著噴火的妖鳥……祿陽師叔和……豐陽師伯……都死了……桓陽師叔帶著大夥……去……去了……」

  話說到這裡,已是氣若遊絲,忽而兩眼翻白,倒在和陽胳膊上,無論褚磊怎麼點穴,都再也不會醒來了。玲瓏和鍾敏言見到同門這種慘狀,再看看遍地的屍首,都忍不住紅了眼睛。

  和陽見褚磊臉色青白,雙手微微顫抖,不由低聲道:「掌門,再去下面看看吧。與桓陽他們會合才是要緊。」

  褚磊緩緩點頭,正要起身,忽聽楚影紅驚叫一聲:「你們看!那是什麼?!」眾人急忙回頭,卻見山腰處青光閃爍,其色極為詭異,一片一片,像是一層隨風搖擺的巨大的青紗籠罩在上面。鍾敏言曾在高氏山見過這種情景,不由驚呼:「是畢方鳥!那是火啊!」

  話音一落,青火便迅速布滿了整個半山腰,漸漸有往上蔓延的趨勢。半山腰和後山是弟子們的住所,以及大演武場所在地,平時人最多的地方,這般怪火燒起來,只怕死傷慘重。

  鍾敏言見眾人有要下去查看的意思,急道:「不能去!那火不同尋常,是死火!一沾上無論什麼東西都會焦枯死去!師父,我想桓陽師叔一定不會把人繼續留在少陽峰,我們應當去其他峰看看。」

  和陽點頭道:「敏言說得不錯,依我看妖魔來襲的時候,大部分的人都不會留在演武場和院落,應當是躲到妖魔們一時找不到的地方了。咱們先去小陽峰看看。」

  褚磊深深吸了一口氣,風中充滿了焦糊味、血腥味,這種可怕的味道反而讓他慢慢冷靜了下來,半晌,他冷道:「我們走,御劍去小陽峰。路上若是遇到極厲害的妖魔,不可硬拼,立即逃。」

  眾人都在浮玉島見識了真正妖魔的厲害,曉得以凡人之力絕無可能抵抗,或許這次來襲的妖魔沒有離澤宮那些人厲害,但也絕不是軒轅派那樣好對付的敵人。加上鍾敏言一路將當日在海碗山和高氏山遭遇妖魔的事情說了,倘若單打獨鬥,少陽派眾弟子絕不是他們的對手,當日鍾敏言他們也是集合了好幾人的力量才將那妖魔斬於劍下。後來在高氏山遇到的妖魔,又厲害了一個等級。他們在不周山見到那種規模,裡面的妖魔如果傾巢而出,加上他們帶著可怕的畢方鳥,說要剷平少陽,絕不是妄言!

  小陽峰是七峰中最矮小的一個,眾人踏足其上,但見鳥語花香,泉水淙淙,沒有半點少陽峰的慘烈景象,一時都有些反應不過來。楚影紅當即往玉陽堂跑去,只聽不遠處樹林里傳來喝呼之聲,湊近一看,卻是玉陽堂兩個女弟子在與十幾名黑衣妖魔殊死搏鬥。顯然她們不是妖魔的對手,被逼得步步後退,鮮血把衣衫都染透了,面上卻毫無懼色。

  楚影紅忍不住叫道:「端蕊!端柔!你們退後!」那兩個女弟子乍聽見師父的聲音,心頭大寬,同時呼喊:「師父!這些妖魔十分兇惡!」楚影紅拔劍而上,身後和陽和褚磊二人也沖了上去,與那十幾名妖魔斗在一處。

  雙方一交手,三人心中都是一驚,果然是與軒轅派完全不同!無論是力道還是速度,都不亞於長老級別的人物!那十幾個妖魔乍見有生人進來,只拆了幾招,便紛紛退開。楚影紅見他們雖然用黑布蒙住半個臉,然而瞳仁或慘綠或血紅,面容也與常人大異,忍不住「呸」了一聲,森然道:「妖孽!怎麼不打了?!」

  那幾個妖魔低聲交談幾句,其中一人說道:「褚磊在這裡吧?」

  眾人都是一愣,褚磊冷道:「不錯,是我。你們還有什麼遺言要交代?」

  那人呵呵笑道:「副堂主有話讓我們帶給你:我會把少陽派從上到下殺光燒光,但獨獨不殺你,好教你嘗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滋味。你是褚磊,那可太好了!還不趕緊夾著尾巴滾走?乖乖看著少陽派被滅門便好了!」

  褚磊氣得臉色鐵青,喝道:「妖魔邪道!誰死誰活還未有定論!」他袖袍一揮,似是發火的樣子,袖中忽然激射出十幾枚白點,撲撲數聲貼在那十幾個妖魔的身上,不痛不癢,那妖魔忍不住譏笑道:「褚掌門連暗器都發的沒有力道了,還在說大話!」

  話音剛落,忽覺頭頂忽然暗了下來,眾人抬頭一看,卻見小陽峰頂上不知何時聚集起一片巨大的漆黑雷雲,那濃若黑漆的雲朵里,無數白蛇般的雷電隱約吞吐,十分可怖。那妖魔臉色一變,下意識地低頭尋找方才褚磊打在自己身上的白點,正要將它拔下,四下里驟然一亮,刺得人眼劇痛無比,緊跟著萬道粗大的閃電劈下,聲勢浩大,猶如萬馬奔騰,這種雷霆萬鈞的氣勢,連大地都為之震撼。

  這才是真正的五雷大法,與當年烏童在簪花大會上露的那一手完全不可同日而語。雷霆之後,樹林里只剩一片死寂,煙塵漸漸散開,露出焦黑翻裂的泥土,地上橫七豎八躺著十幾個被雷電打成漆黑的妖魔,像是死了。

  楚影紅長舒一口氣,雖然他們幹掉了這幾個妖魔,心中卻並無歡愉之意,誰也不知道少陽派傷重多少,連祿陽和豐陽都死了,可見還有更厲害的妖魔在暗處埋伏。她先將那兩個受傷的女弟子扶起來,查看了一下傷口,所幸並沒有什麼致命傷。

  端蕊哭著說道:「師父!我們來遲了!玉陽堂里許多姐妹都死在妖魔手上!」

  楚影紅心中紊亂,只得柔聲安撫:「沒事,你們在這裡歇息一下。我和掌門先找桓陽師叔,這個血海深仇,少陽派一定會討回來!」

  端柔稍穩重一些,沉聲道:「多虧了桓陽師叔。當時妖魔突然來襲,先殺到少陽峰。長老們和掌門夫人正在商量要不要去浮玉島觀戰簪花大會的事宜,大家都是措手不及,祿陽師叔先出手,然而一下子就被那些怪鳥噴出的怪火給燒死了!豐陽師伯見那怪火十分厲害,便先護著掌門夫人和其他年輕弟子撤離,結果不小心被怪火燎了一下……那火十分怪異,哪怕沾到一星半點也會一瞬間蔓延開來,豐陽師伯也是這樣……桓陽師叔見勢不妙,當即派人去其他六峰通報,趁妖魔還沒來得及攻上其他六峰,大部分的弟子都躲到了太陽峰明霞洞,桓陽師叔也帶著掌門夫人他們從暗道離開了,想來現在應該也到了明霞洞……我、我和端蕊是擔心玉陽堂其他沒來得及逃走的姐妹們,回來看看,結果……」

  說到這裡,她忍不住嗚嗚哭出聲。

  楚影紅嘆息著摸了摸她的頭髮,道:「好孩子,不要哭!你們也趕緊從玉陽堂的暗道離開,這地方不要多留!」

  眾人聽說大部分的人都躲到了明霞洞,心中多少都安慰了一些。那兩個女弟子死活不肯從暗道離開,堅決要留著和他們一起行動,楚影紅無法,只得答應。正要離開這裡,忽見地上那幾個妖魔蠕蠕而動,竟沒死透的樣子,褚磊不由大驚。

  他那一下五雷大法是用了十成的仙力!如果還沒辦法殺死他們,那便只有徒手搏鬥了。楚影紅正要趁他們未爬起來的時候上去了結他們,卻被和陽拉住,輕道:「別過去,用仙法對付!」

第四卷 華夢驟裂 第四十六章 暴亂(八)

  太陽峰的明霞洞究竟有多深,連褚磊也說不上來。只知道當年軒轅派大舉進攻的時候,明霞洞里藏滿了人,幾乎大部分少陽派弟子都藏身其中,仗著裡面奇詭的地形才逃過一大劫。

  桓陽好容易將大部分弟子都聚集在明霞洞里,匆匆清點一下人數,所喜死傷不算慘重,大約是因為褚磊他們離開少陽之前交代了好幾遍,所有弟子心中都存了警戒,所以妖魔襲來的時候,他們迅速做出反應,第一時間來到了明霞洞。

  非到生死存亡關頭,不可輕易與敵人進行殊死搏鬥。這是少陽派一條不成文的規定,無論如何,保全所有年輕弟子才是最重要的,他們才是少陽未來的希望。

  此時明霞洞里燈火通明,沒有人說話,只有彼此的呼吸聲此起彼伏。過得一會,忽聽有水聲和搖船聲傳來,所有弟子都拔劍警戒,船上傳來一人說話的聲音:「桓陽師叔!桓陽師叔!那些妖魔帶了畢方鳥過來!開始燒鐵門了!」

  眾人都是大驚,明霞洞口嵌著一座巨大的玄鐵門,無論是什麼樣厲害的兵器都無法破壞,那些妖魔顯然也是試了半天,才想到用畢方鳥來燒。如果這道最堅固的鐵門被突破,他們真的只有死路一條!

  何丹萍方才與妖魔一場拚鬥,披頭散髮,甚是狼狽,聽到這消息,更是面如死灰,雙腿一軟,坐在石床上,半晌也說不出話來。身子下似乎有什麼東西在硌著她,低頭一看,卻是幾個甚是拙劣的玩具,有撥浪鼓,有木頭做的小鳥,也不知在洞里放了多少年,上面生了厚厚一層霉。

  她拿起那撥浪鼓,鼻子忽然一酸,想起璇璣。這個必然是她當日在明霞洞受罰,留下的玩具。如今兩個女兒都不在身邊,而自己隨時會死。以後若自己不在她們身邊,兩個半大的女孩兒要怎麼辦才好?

  桓陽也是心急如焚,當即拔劍咬牙道:「算了!與其坐以待斃,不如衝出去痛快殺上一場!」

  一直沒有說話的朴陽長老忽然說道:「不行。人太多,不能貿然出去送死。」

  他是七峰長老中輩分最小的,平日里沉默寡言,極少開口說話,但一旦開口,就十分有分量。桓陽急道:「要我憋屈在這洞里,被他們燒死,怎麼能甘心!」朴陽沉聲道:「等!掌門一定會回來!」

  何丹萍搖頭道:「他不會回來。我讓他別回來。那些妖魔如此兇悍,回來也是死。」

  朴陽低聲道:「他是一派之長,一定會回來。」

  何丹萍心亂如麻,她一面盼著褚磊回來,一面又希望他們別來送死。最後,她只有長嘆一聲,表情漸漸平靜,朗聲道:「大家聽我說,咱們就守在這裡。如果妖魔攻進來了,我們就算抵上一條命,與他們同歸於盡,也不能丟了少陽的骨氣!」

  眾人齊聲答應,桓陽又道:「端字輩文字輩的弟子統統站到最後!怕死的人也可以退後!其他人死守這裡!斷頭流血也不許他們前進半步!」

  群情頓時激蕩起來,答應的聲音一浪高過一浪,在山洞裡迴響,震耳欲聾。桓陽回頭一看,包括文字輩在內的小弟子,每個人面上都是堅定視死如歸的表情,竟沒一個人後退。

  他心中激動,顫聲道:「你們……都是好樣的!」

  話音甫落,卻聽在洞口觀察情況的弟子又急急划船搖了進來,大聲道:「桓陽師叔!掌門他們來了!正和那些妖魔戰在一處!」

  何丹萍一聽丈夫回來了,心中當真是悲喜交加,顧不得說話,縱身跳上船,低聲吩咐:「帶我去!」桓陽也跟了過去,回頭說道:「朴陽師弟,這裡就拜託你鎮守了!」朴陽緩緩點頭,抽出佩劍攥在手裡。

  桓陽知道這個師弟的性子,他答應的事情就算是粉身碎骨也會做到。想到或許下一刻大家都會死在那妖火之下,他心中一陣劇烈的酸楚,嘶聲道:「快!划船!快去洞口!」他抓起一片船槳,率先用力划動起來。

  褚磊他們在小陽峰用了各種仙法,也無法將那幾個妖魔徹底殺死,最後還是楚影紅乾脆拔劍將他們的腦袋斬下,這才算了結。他們幾人縱橫江湖數十年,第一次見到用仙法無法殺死的妖魔,心下也是驚駭無比。想來他們確實和蠱雕那些普通的妖魔不同,凡人的仙力不及他們的妖力,因此仙法無法造成致命的傷害。

  他們幾人不敢耽誤,當即御劍往太陽峰飛來,誰知所有妖魔都聚集在明霞洞前,小小的洞口,擠滿了黑衣的妖魔,足有數百人。他們待要躲閃,已是來不及,只得被迫與他們斗在一處。

  誰知妖魔實在太多,一瞬間就將他們衝散開,玲瓏一直死死挨著鍾敏言,兩人年輕力淺,完全不是他們的對手,被逼得連連後退。玲瓏正要揮劍斬倒一個撲來的妖魔,忽然左手被人緊緊握住。她回頭一看,正是鍾敏言,他放出劍氣將那妖魔擊退,低頭對她微微一笑,將她的手捏緊。

  一起活,一起死。他的眼神在說這六個字。兩人的手緊緊握在一起,掌心滿是汗水,濕漉漉的,可是誰也不會放開。玲瓏咬緊牙關,才能讓淚水不落下。臨死前終於嘗到兩情相悅的味道,或許老天待他們真的不薄。

  正是心神激蕩的時候,忽聽明霞洞上許多人高聲叫道:「掌門!我們來助你!」眾人回頭一看,卻是十幾個真字輩的弟子,大約是沒來得及逃進明霞洞,又有幸逃過妖魔肆虐的人。他們每人身前都架著三四座巨大的鐵弩,想來是從武器庫里拖出來的。當下放上數根粗大的弩箭,齊聲道:「放!」

  「卒卒」幾聲破空,幾十弩箭齊齊射出,眨眼就將許多妖魔釘在地上。褚磊大喜道:「做得好!不愧是我少陽的弟子!」那些人不及說話,趕緊再換上新的弩箭,繼續連擊。這番突襲委實讓人預料不到,竟也起了一些效果,圍在眾人周圍的妖魔頓時少了許多,眾妖魔紛紛躍上洞頂,要將弩車砸爛。那些弟子不及裝上弩箭,只得撿身邊的石塊用力投下去,紛紛叫嚷著。

  褚磊足尖在地上一點,正要上前圍堵他們,忽聽洞內一人叫道:「大哥!」赫然是妻子的聲音,他停了一停,心中酸楚,卻不回頭看一下,只朗聲道:「你們守好明霞洞!不要擔心這裡!」

  他將劍畫個弧形,閃亮的劍氣飆射而出,瞬間又釘倒幾個妖魔。只聽桓陽大聲叫道:「掌門!妖魔在用畢方鳥燒鐵門!」他大吃一驚,急忙回頭,果然鐵門前聚了十幾個妖魔,每人手裡像提母雞一樣提著那青色怪異的畢方鳥,口中喃喃說著讓人聽不懂的話,吩咐它們噴火去燒鐵門。巨大的玄鐵門,竟被他們燒得軟了小半邊,情況委實危急之極。

  他叫了一聲:「和陽!」和陽立即會意上前,揮劍逼開那些妖魔,然而他們手裡有畢方,沾上一點火星就會凄慘無比的死去。他的身影在青色火光中靈活地穿梭,看得人一口氣提在喉嚨里,只怕一個閃失,他會立即被燒死!

  楚影紅見丈夫衝進畢方妖火里,心中大駭,想不到那麼多,也跟著衝上去,一揚手,袖中登時射出數條水龍,見風即長,呼嘯著盤卷而上,水花四濺,將畢方和妖魔們團團圍住。

  褚磊怕那些畢方鳥不懼水,正要上前相助,忽聽後面玲瓏驚叫一聲,原來那些妖魔見褚磊他們這些老一輩的不好對付,全部轉去先對付小輩了。玲瓏和鍾敏言被逼得步步後退,直退到背貼石壁,再也無路可退,一旁杜敏行幾個弟子要相助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通通被妖魔纏住,稍有不慎就有性命之憂。

  玲瓏頭上的簪子被人劈斷,或許還傷到了頭皮,血流披面,看上去十分可怖。鍾敏言將她一扯,護在懷裡,用手緊緊抱住,閉眼等死。十幾件武器齊齊砸向他們身上,褚磊就算趕去也遲了,正是這電光火石的一瞬,忽聽守在鐵門前的妖魔們一陣歡呼,原來玄鐵門還是被燒化了!為他們一扯,登時彈開一個缺口,妖魔們潮水一般朝洞里涌去。

  桓陽與何丹萍執劍,一人斬倒兩個。和陽衝上前,一把抓住玄鐵門,要將它嵌回去,誰知手一抓到上面,登時痛呼一聲,整個手掌一瞬間化成了焦黑!原來玄鐵門被畢方鳥從上到下用火烤過,他一抓上去,立時灼傷。和陽滿頭冷汗,當機立斷揮劍斬斷自己焦黑的手掌,撕下衣襟將斷腕死死纏住,嘶聲道:「守住洞口!」

  話音剛落,卻聽頭頂一個冰冷的聲音說道:「騰蛇,將這些妖魔全殺了,一個也別留。」

  眾人又驚又喜,抬頭一看,果然是璇璣趕回來了。她面無表情地御劍停在空中,身後的騰蛇早已張開火翼,滿臉殺氣騰騰的笑容,笑吟吟地望著下面亂糟糟的一團。

第四卷 華夢驟裂 第四十七章 暴亂(九)

  玲瓏和鍾敏言兩人驚魂未定,忽見亭奴被柳意歡扛在肩上,縱身落在眼前,他低聲道:「你們都靠過來!」年輕弟子們還未反應過來,都被柳意歡一手推兩個,通通推到附近。

  亭奴輕道:「當康,結界。」他腳邊立即出現出一隻小豬一樣的怪獸,叫了幾聲,立即放出青色的結界,將年輕弟子們罩在其中。玲瓏和鍾敏言見識過,倒沒怎麼太驚訝,其他弟子們第一次見識到結界,都萬分驚奇,端蕊甚至孩子氣地用手指去戳,手指一穿而過,毫無損傷,她掛滿淚水的臉上終於露出一絲笑意。

  亭奴柔聲道:「大家都留在結界里,不要出去。結界可以保證大家不受任何損傷。」

  說罷,他朝璇璣那裡看了一眼,她已經從劍上跳了下來,崩玉輕輕一揮,道:「爹爹,師父,師伯……你們都去後面,不要過來。」楚影紅急道:「璇璣!……你小心,那怪火很厲害!」她本想說讓她躲起來,然而忽然想起她在浮玉島上一番作為,維護的話立時吞了回去。

  說話間,騰蛇已經張開火翼四處追趕妖魔們了。這些妖魔可比離澤宮的金翅鳥好對付多了,燒一下就死的死傷的傷,一下子就被他燒死了大部分的妖魔。有的妖魔試圖用畢方鳥的怪火去燒他,誰知那青色的火焰燎在他身上,好像撓痒痒,他連塊衣角都沒破。騰蛇哈哈大笑道:「遇到御火的老祖宗,這些小母雞的火只能算小意思啦!」揮翼間,也不知被他燒死多少珍貴的畢方鳥。

  褚磊見大部分的妖魔都被騰蛇燒死,剩下的也零星逃竄,再無可能作祟,這才鬆了一口氣,回頭隔著玄鐵門對滿面擔憂之色的妻子微微一笑,低聲道:「你沒事吧?」

  何丹萍落下淚來,柔聲道:「我沒事……倒是讓大哥你擔心了。」

  褚磊搖了搖頭。眾人見和陽斷腕處血流不止,急忙過去查看。楚影紅平日里鎮定自若,這會也忍不住雙手發顫,輕輕將他綁在斷腕處的布條解開,唯恐一個動作重了再弄痛他。

  和陽臉色蒼白,滿頭都是汗,卻還強忍著微笑:「……快上好葯,去四處查看有沒有妖魔餘孽是要緊。」

  楚影紅哽咽道:「你傷成這樣,還怎麼走動?存心讓我難受嗎?」

  和陽用剩下的一隻手輕輕拍了拍她的腦袋,這是他們年輕時候常做的動作,如今楚影紅已是一個年近四十的婦人了,他還拿她當作多年前任性的小女孩兒,柔聲道:「大事重要。斷一隻手沒什麼了不起的。我不是還剩一隻右手可以握劍么?」

  楚影紅搖了搖頭,落下幾點淚水在衣襟上,顫聲道:「要斷也該斷我的手!」

  「傻孩子。」和陽笑了幾聲。

  璇璣怔怔看著他二人,心中忽然覺得一陣空虛。為什麼,師父會說寧可斷自己的手?為什麼,他們第一個關心的永遠不是自己,而是對方?這就是相愛嗎?將對方看得比自己還要重要。是這樣嗎?

  紫狐見她怔怔地不動,便湊過去,輕道:「要是我,也寧可死的是我,只要無支祁過得好。璇璣,你還小呢,不理解這些吧?」

  她緩緩搖頭,只覺滿心茫然,說不出話來。

  褚磊見眾人都傷得不輕,只怕一時半會沒辦法巡山查看妖魔餘孽,便道:「丹萍,你們先留在這裡別出來,替受傷的人上藥。」

  何丹萍一驚,「那你呢?你也受傷了!」

  褚磊搖了搖頭,低聲道:「我去看看有沒有餘孽。你們乖乖呆在這裡。」

  何丹萍急道:「不!你不要去!太危險了!大家……都先留在這裡養傷!誰也不要離開!」

  褚磊嘆道:「我是掌門,這是我應當做的事情。丹萍,盼你理解。」

  「大哥!」何丹萍叫了一聲。褚磊沒有答應,掉臉就走。忽聽璇璣說道:「我去巡山,我沒受傷。爹爹你別去。」

  褚磊一怔,奇道:「你……你可以嗎?」

  璇璣心中無比煩亂,一把抽出崩玉,在手裡攥緊,低聲道:「可以!我……要找點事來做,讓自己冷靜一下……」若是繼續站在這裡,她覺得自己會做出很可怕的事。心裡好像藏著許多浪潮,一潮一潮沖刷上來,像是有很多個聲音在說話,又彷彿將要醒悟什麼。

  她心煩意亂,不等褚磊回答,御劍疾飛而起,眨眼就消失了。

  「那麼危險,你怎能讓她一人去!這孩子……是有什麼心事嗎?」何丹萍做母親的第一時間發覺了她的不對勁,忍不住問褚磊,「簪花大會怎麼樣?她是不是輸了才心裡不痛快?」

  褚磊也是半知半解,搖頭道:「不,她贏了……簪花大會發生了許多事,你們還不知道……」

  他將浮玉島上發生的所有事情簡潔地說了一遍,諸人聽完都作聲不得。半晌,何丹萍才輕喟:「這樣說來,司鳳那孩子也是……他竟一直瞞著璇璣?」褚磊嘆了一聲,道:「也怪不得他。不過從感情上來說,委實接受不了。璇璣這個樣子,應該就是為了他……」

  何丹萍低聲道:「他是妖,我們的女兒怎可與他一起?」

  褚磊道:「妖倒也沒什麼,依我看,璇璣的來歷也是大有古怪。你還記得她小時候什麼都不會的樣子嗎?短短四年,她竟變得這樣厲害。大有資質的弟子你我並不是沒見過,但見過她這樣的嗎?當日你生產前夜,我做了那個夢,如今想來,難道竟是一種預示?」

  何丹萍臉色都變了,急道:「你什麼意思!璇璣怎會是妖怪!」

  「我不是說她是妖怪,我的意思是……」褚磊沉吟了一下,「或許是天上星宿下凡歷劫,或者什麼別的仙人……總之絕不是普通的凡人。如今她已經比你我都厲害數倍……不,數十倍,甚至數百倍……」

  何丹萍見他說話的時候並無欣慰歡喜之情,反而眉頭緊皺,似乎心事重重,便道:「你真是……女兒變得厲害了,怎麼還不開心?少陽派一直修仙修仙,如今終於出了個真正的仙人,還是你褚大掌門的女兒,這可是福氣。」

  褚磊低聲道:「怕的就是她真是仙人……我看她最近很不對勁,力量似乎壓抑不住的樣子,很可能是蘇醒的前兆。蘇醒過來,她可不是你我的女兒了。丹萍,她再也不會是那個璇璣。」

  何丹萍終於說不出話來。那個懶洋洋的、成天只會惹爹娘生氣的小女兒,真的要消失了?這時她才真正明白褚磊的顧忌,她是寧可璇璣一輩子都這樣懶散下去,也不要成為什麼勞什子的女神仙。

  「待事情過去後,我會找她談談。」何丹萍如是說。然而到底談什麼,她心中也沒底。

  ※※※

  玲瓏的頭皮被削去了一小塊,不是大傷,不過血流得甚多。先時妖魔肆虐,她還撐著,如今一太平,她立即軟了下來,縮在鍾敏言懷裡撒嬌叫疼。

  鍾敏言笑道:「好好……乖,我看看,馬上給你上藥,馬上就不疼。」

  玲瓏撅嘴道:「頭皮被削了,那一塊豈不是永遠禿了?小六子,我不要!好難看啊!」

  鍾敏言撥開她濃密的頭髮,小心查看傷口,那是一塊拇指大小的刀傷,委實不小,說不定以後真的會禿。玲瓏一向愛美,他不願說實話讓她難過,便安慰道:「只有指甲那麼大小一塊的傷,頭髮撥過來就看不到了。再說了,你就真成了禿頭我也喜歡。」

  「你才禿頭!」玲瓏嬌嗔一句,然而想到生死關頭,兩人的手緊緊相握,她心中也十分甜蜜感慨,趁著鍾敏言給她上藥,她低聲道:「小六子,這事兒過去後,你……你會不會向爹爹……嗯……」她臉皮薄,後面的話居然說不出來,憋得粉面暈紅。

  鍾敏言先是一怔,跟著立即明白了,心中也是砰砰亂跳,良久,才輕道:「你……你要是不生氣,我今晚就向他老人家提親。」

  「誰要嫁給你!」玲瓏被他說中心事,突然嬌羞起來。

  鍾敏言笑道:「你不嫁給我,還能嫁給誰?只有我能受的了你那小姐脾氣啦。」

  玲瓏大發嬌嗔,用力將他推開,怒道:「誰要你受得了了!你大可以走嘛!」

  鍾敏言「噯喲」一聲,笑道:「別推別推,葯要撒出來了!好好,不是大小姐,是好姑娘。」

  兩人小小鬧了一會,只覺心中溫馨愉快。鍾敏言替她上好葯,然後握住她的手,輕道:「玲瓏,咱們永遠也不分開。」玲瓏「嗯」了一聲,過一會忽然開口道:「璇璣她……」

  鍾敏言乍聽她嘴裡提到這個名字,不由一顫,不知為何,心裡最深處竟感到些微的心虛。玲瓏繼續道:「璇璣她一定很傷心,司鳳被離澤宮的人搶走了,她卻沒追上。我方才見她臉色都變了……你說,咱們也得想個辦法幫她把司鳳給搶回來跟她團聚呀。」

  鍾敏言怔了一會,才道:「……好,這裡的事情了結之後,咱們一起去不周山,把那幫妖魔的巢穴給搗了,救出司鳳。」

  玲瓏點了點頭,忽然蹙眉輕道:「可他也是妖怪……我怕爹爹和娘心裡不痛快……哎,管他的!誰規定人和妖不能在一起!爹娘要是反對,咱們就據理力爭,帶著璇璣和司鳳離開!」

  鍾敏言心不在焉地答應了一聲,正要換個話題,不要總是提璇璣,忽覺身後被什麼東西砸了一下。他急忙回頭,只見地上滾落一顆小石子。他以為是上面滾落的碎石,並沒在意,轉過頭繼續和玲瓏說話,誰知又一顆小石子砸了上來。

  他疑惑地回頭,卻見石壁上枝葉茂密,一人隱在枝葉後,定定看著他。那人穿著青袍,臉上帶著修羅面具,正是他好久不見的若玉!

  鍾敏言心中一驚,若玉對他招了招手,然後轉身便走。他急忙起身要追,玲瓏奇道:「你上哪兒?」他勉強說道:「我……好像吃錯了東西,肚子痛得厲害。」玲瓏「啐」了一口,紅著臉道:「快去啦!別走太遠,我會擔心。」

  鍾敏言點了點頭,縱身躍上石壁,眨眼就不見人影。玲瓏見他身手如此快速,不由好笑,看來他真的十分內急。

第四卷 華夢驟裂 第四十八章 暴亂(十)

  自從在浮玉島知道了離澤宮真正的身份之後,鍾敏言一直想著若玉的事情。既然離澤宮根本是不周山那邊的幕後策劃者,那若玉陪自己投奔不周山,就是一場戲?

  他真的很想問問他,所有這一切。他將他當作真正的兄弟,他卻從頭到尾都在騙自己?

  鍾敏言並不是一個非常相信命運的人,所以柳意歡當時開天眼,每個人說了一串話,他從來也沒往心裡去過。但是,今天他卻突然想起了那些話。柳意歡說他是個傻子,會被人騙,指的到底是烏童騙他,還是若玉騙他?

  若玉遠遠停在一個亂石堆里,青袍颯颯,身影甚是瀟洒。鍾敏言放慢腳步走過去,站在他身後,良久,兩人都沒有說話,只有呼嘯的風聲穿梭。鍾敏言終於有些忍不住,開口正要說話,卻聽若玉低聲道:「敏言,鐲子我送給了家妹,她十分歡喜。我代她謝謝你。」

  鍾敏言一呆,好半天才想起是有這麼回事,自己花錢買了個鐲子,說送給若玉的妹妹。他勉強一笑,道:「小事而已,何足道哉。」

  若玉緩緩轉身,面具後目光灼灼,定定看著他。這種目光令鍾敏言覺得有不好的預感,他不由退了一步,低聲道:「你怎麼?」若玉搖了搖頭,忽然道:「你我也算得上生死之交,我還戴著面具對你,也是對你的不尊重。」說罷,他抬手,將修羅面具摘了下來。

  鍾敏言急道:「呃,不用!不是說不可在外人面前摘面具嗎?你戴回去吧!我並不在乎。」

  話雖然這樣說,他還是很好奇地看了一眼,只覺他膚色和禹司鳳一樣蒼白,顯然是長久不見日光的後果。然而長眉入鬢,鼻樑挺直,雖然不若禹司鳳那般奪人眼球的清貴俊美,卻也是個斯文英俊的少年郎。只是那雙眼睛太深,太黑,令人不由自主感到危險,不太敢靠近。

  鍾敏言怔了一會,才道:「你們離澤宮……是不是都……」

  若玉並不否認,點頭道:「不錯,我們都是妖,靠著肋下的印封住妖氣,不讓修行之人發覺。金翅鳥……你知道嗎?本來是獨來獨往的高傲妖魔,但因為受過一人的大恩惠,於是受過那人恩情的一部分金翅鳥聚集在一起,建了離澤宮,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救出那人——你也應當知道了,那人就是被關在陰間的無支祁。」

  鍾敏言喃喃道:「你和我說這些……何必……你知道的很多,司鳳都不知道這些……」

  若玉道:「那是有柳意歡保護他,曾經讓大宮主發下重誓,不許將離澤宮的來歷告訴他,作為抽空他一年在外記憶的代價。你知道為什麼嗎?」

  鍾敏言幾乎聽不懂他在說什麼,只得搖頭。

  若玉又道:「尋常的金翅鳥一旦成妖,每片翅膀後都會長出三根巨大的翎羽,翅後六羽發出金光,便是妖氣了。然而金翅鳥中難得出擁有十二羽的血統,那是非常珍貴的血統,即使父母雙方都是十二羽,生下的孩子也未必是十二羽。所以,擁有十二羽的金翅鳥,對離澤宮來說,是絕對不會放走的福兆。十二羽比六羽多一倍,妖力也是六羽的一倍……」

  鍾敏言靈光一動,急道:「司鳳有十二羽!」他現出原身的時候,眾人都看到了,他兩片翅膀後都有六根翎羽,是十二羽的金翅鳥。

  若玉微微一笑,道:「你很聰明。大宮主也是十二羽,司鳳作為他的孩子,十分難得,繼承了十二羽的血統。司鳳出生的時候,老宮主曾想殺了他,因為離澤宮不允許與凡人的混血產生。可是翻開襁褓,老宮主看到了他身後的十二羽,立即改變了主意,司鳳就此逃過一劫,並被破格允許成為正式的離澤宮弟子。他身負十二羽,自然是學什麼都比旁人快,到了七八歲的時候,倘若不收斂力量,他已經能贏過成年的弟子。老宮主,大宮主,對他都十分期待……可惜,千不該萬不該,他遇到了當時被關在地牢里的柳意歡。」

  「等等!」鍾敏言打斷了他的話,沉聲道:「你和我說這些幹嘛?司鳳的過去我希望聽他自己和我說,而不是從別人那裡聽過來!你來找我,應當還有別的事吧?」

  若玉笑道:「先把這些說完,再說我為什麼來找你。」

  「柳意歡剛剛死了女兒,所以對禹司鳳簡直是寵到了骨子裡,只把自己對女兒的愛,全部轉移到禹司鳳身上。他逃離離澤宮那天,把司鳳帶走了,並且留下一紙書信,說離澤宮規矩害死人,他不能讓禹司鳳一輩子活活困死在這個牢籠里。你可以想像,大宮主和當時的老宮主有多憤怒,老宮主更是被氣得當場吐血,拖了大半年才死。大宮主被認命為新的宮主之後,第一件事就是去找柳意歡,終於在慶陽找到了他。柳意歡自然是鬥不過十二羽的大宮主,然而他那時不知從何處偷到了天眼,一旦開了天眼,連大宮主都不是他的對手,被弄得遍體鱗傷。最後柳意歡說,要將禹司鳳帶走,可以,但定海鐵索的事情不許讓他知道。他大約是去上界偷天眼的時候聽到了什麼,認定破壞定海鐵索的事情有違天道,以後必然遭致大難,於是要求大宮主答應自己不許讓禹司鳳涉足這件事。大宮主答應了,交換條件就是抽出禹司鳳這一年在外的記憶。因為柳意歡這個大嘴巴已經將一切都告訴了他,禹司鳳當時年紀小,自然是叫著要爸爸媽媽。然而他是大宮主的兒子一事除了少數幾人知道,其他人都被蒙在鼓裡。進了離澤宮就不許嫁娶是鐵的規矩,倘若讓其他人知道禹司鳳是宮主的兒子,那影響會十分糟糕。就這樣,大宮主把禹司鳳帶了回去,收他做自己的弟子,悉心教導,直到他十三歲那年去少陽派觀戰簪花大會,遇到了你們……」

  鍾敏言想不到這其中竟有許多曲折,良久,才道:「既然……破壞定海鐵索是有違天道的事,你們為什麼還要堅持?你們大宮主這次把司鳳擄走,必然會將一切都告訴他吧?豈不是等於破壞了誓約?」

  若玉沒有回答,半晌,輕道:「既然選擇了做人,就一定要有堅持的東西,否則何必做人?敏言,我從來沒說過自己家鄉的事情……金翅鳥是獨來獨往的妖魔,離澤宮是因為特殊因由才聚在一起的,不許嫁娶就是為了表示不被紅塵誘惑,每年離澤宮都會去海外搜刮有資質的小金翅鳥,作為離澤宮新弟子。很多弟子的家人都不同意離澤宮將人帶走,可是他們太強了,沒人能反抗聚在一起的金翅鳥。我也是這樣……硬生生被他們從父母身邊帶走。雖然每年離澤宮都允許家人前來探望,然而思鄉之苦,豈是一年一次能解的?我們這樣與坐牢無異。」

  鍾敏言低聲道:「我以前並不知道……原來你也有許多辛苦……」

  若玉又道:「我的小妹子,按照你們凡人的年齡演算法,應當已經十四歲了,已經能化成人身。她本來應該和同齡的金翅鳥一樣,在外面歡快地飛翔,尋找傾慕的郎君,繁育自己的孩子。可是她如今只能被關押在暗無天日的地牢里,每天只有望著頭頂窗戶里的藍天。她已經連話也不會說了,瘦的可怕。」

  鍾敏言見他的語氣到後來變得凄厲,忍不住心驚,低聲說道:「那真是太可憐了……為什麼會在地牢里?」

  若玉笑了笑,忽然輕輕把面具戴上,悠然道:「因為她被作為牽制我的工具,只要她還活著,還在地牢里,我就不得不為了她去做許多我不情願的事情。比如……做那個愚蠢之極的卧底。比如,去殺禹司鳳。再比如,來殺你……」

  他話音未落,人已到身前,鍾敏言大吃一驚,倒退數步,慌亂地要拔劍抵抗,可他的動作快得驚人,眼前寒光一閃,他的劍已到胸前。

  鍾敏言在這個瞬間,忽然起了一個亂七八糟的念頭,依稀是許多年以後,他娶了玲瓏為妻,生了兩個孩子。孩子們嘻嘻哈哈地在台階上奔走,玲瓏和璇璣在房裡說久別重逢的悄悄話。他穿著納涼的袍子,和禹司鳳若玉三人,在中庭的石桌上一杯接一杯的喝酒,縱談天下,暢快淋漓。

  如果真有這一天,那真是太好了。

  他怔怔盯著自己的手,手按在一柄劍上。劍的大半已經穿透了他的肋下。滴答,滴答,鮮血順著指縫滴在地上。他執拗地看著自己的手,彷彿還不相信那劍已經穿透了自己,他要辨一辨真假。

  若玉輕輕扶住他滑下來的身體,貼著他的耳朵,低聲道:「這些秘密在我心裡已經憋了很多年,找不到人可以說。如今說給你這將死之人聽,我真是痛快。」

  鍾敏言只是盯著自己的手,彷彿沒聽見他的話。

  若玉柔聲道:「敏言,你真是個好人。一直在騙你,真是對不起。」

  說罷將劍一抽,血光四濺,他輕輕甩去劍上的血跡,瀟洒地收劍回鞘,慢慢走了幾步。忽然想到什麼,回頭似是不舍,看了他一眼。良久,才輕嘆一聲,目中像是有什麼東西要湧出來,模糊了眼睛。

  風,忽然吹了起來,亂石堆後彷彿又站著一個人,青袍長發,雙手攏在袖子里。若玉怔了一會,才緩緩走過去,慢慢跪下,低聲道:「參見副宮主。」

  話未說完,面上便被輕輕一刷,他一頭栽倒,唇角流下血來。他很快跪直了身體,垂頭不語。

  副宮主輕道:「誰讓你與他說了那麼多?誰讓你將面具摘下?在不周山讓你探聽烏童的事情辦得也不好,這件事你又辦得拖拖拉拉。你很會惹我生氣。」

  若玉沉聲道:「是!是弟子犯錯,請副宮主責罰!」

  副宮主轉身便走,一面道:「責罰你什麼?你妹妹被我關起來,你是一肚子怨氣呢。我要是逼得緊了,你這隻狗還不會跳牆?」

  若玉沒有說話,過了一會,才緩緩起身,跟在他身後,很快便沒了蹤影。

第四卷 華夢驟裂 第四十九章 暴亂(十一)

  褚磊與何丹萍說了一會話,回頭見柳意歡他們幾個在幫年輕弟子包紮塗藥,而玲瓏一個人孤零零坐在哪裡,不停地摸著腦袋上那道傷疤。何丹萍從玄鐵門的縫隙里走了出來,扶著她的肩膀,柔聲道:「給娘看看……嗯,傷得不重,別總摸它。」

  玲瓏苦著臉道:「娘,會不會禿頭呀?那可難看死了!」

  何丹萍又好氣又好笑,嗔道:「亂說!那麼小的傷疤怎麼會禿頭!你怎麼一個人在這裡,敏言呢?」

  玲瓏笑道:「他呀,拉肚子去了……也不知吃了什麼,拉到現在還沒回來。」

  何丹萍也忍不住笑了起來,「這孩子,還是冒冒失失的……玲瓏,我聽你爹爹說了,你和敏言都不想再做少陽的弟子?」

  玲瓏臉色一暗,半晌,才點頭:「嗯……反正爹爹要把小六子趕出去,我是離不開他的,他也離不開我。不管他去哪兒,我都跟著。娘,我是打定主意了,你別勸我。」

  何丹萍柔聲道:「你從小就仗著一股性子衝動到底,你就這麼任性地跟著他去了,人家是不是真心待你呢,你清楚嗎?」

  玲瓏急道:「娘!你怎麼這樣說!小六子是怎麼樣的人你難道還不清楚嗎?」

  何丹萍頓了一下,才嘆道:「好,算是娘說錯了。那你再想想,你們兩個還年輕,除了修仙都沒什麼一技之長,離開了少陽派,要靠什麼謀生?玲瓏,你這個年紀的女孩子自然是喜歡風花雪月的東西,娘明白,娘也有過這種年紀。不過人活在世上總要有個穩定的歸宿,有事情來做,你們一個衝動,下了山,難道當真一輩子流浪輾轉嗎?」

  玲瓏確實沒想過這些,不過她的性格里天生帶著一股豪爽之氣,對這些細節方面考慮的不甚多,當即說道:「以後的事以後再說嘛!總不能為了明天的憂慮,讓今天也過得不快活吧?娘你喜歡穩定的生活,可是有人也喜歡每天過不同的日子啊。我既然下定決心和小六子一起,那不管以後吃什麼苦,我都心甘情願。」

  何丹萍有些震驚,定定望著她的臉。這是玲瓏嗎?那個任性嬌蠻、衝動的大小姐?她原來已經有這樣堅定的念頭了,她做母親的,是該高興,還是失落?她忽然想起褚磊的話:孩子們都大了,有自己的想法,咱們老人家不可以總惹人討厭。

  不錯,先前還抱在手裡哇哇啼哭的小孩兒,一轉眼就亭亭玉立。長大了,他們都長大了,有自己堅持的東西,也有自己追求的東西。何丹萍摸了摸她的頭髮,柔聲道:「好,那娘也支持你。不過有件事你必須聽娘的,和他離開少陽派之前,先成婚。」

  玲瓏臉上一紅,囁嚅道:「成……成什麼婚啦……娘你幹嘛說那麼大聲……」

  何丹萍呵呵笑了起來,心中一陣喜悅一陣酸楚。喜的是玲瓏有了歸宿,酸楚的是小女兒璇璣的事情。禹司鳳是妖,她和褚磊再怎麼開明,一時也沒辦法接受將女兒的後半生交給一個妖類。不過眼下最讓她憂心的不是這個,而是璇璣本身。褚磊的話一直在她心頭縈繞不去,她不希望璇璣變成什麼仙人。她是她的孩子,哪怕她懶惰、無用,再怎麼不出色,也好過成為一個陌生的高高在上的仙人。

  她說要找璇璣談談,可是,要談什麼呢?她也不知道,難道張口就問她:你是不是天上星宿下來歷劫的?對於璇璣,她從來只有疼愛,但其實並不知道如何與她相處,從小時候就是這樣。玲瓏會把所有的心裡話告訴她,母女倆親親熱熱地說上好一會話,但璇璣從來不會這樣。她所有的事情都放在心裡,一個字也不說。

  看起來,他們夫妻倆註定要為這個小女兒操更多的心。

  褚磊見柳意歡他們幫著年輕弟子們包紮上藥,也過去幫忙,一面向亭奴和柳意歡道謝:「少陽派遭難,兩位施出援手,在下感激不盡。」

  亭奴斯斯文文地還禮,柳意歡卻笑道:「褚掌門太客氣啦!對了,東方島主和容谷主要我帶話給你,他們本來說好了和璇璣一起來相助少陽派,可是島上臨時有要事分不開身,等事情一處理完,他二人立即趕來。」

  褚磊點了點頭,嘆道:「其實……不敢勞煩他兩位。」

  柳意歡打個哈哈:「反正你們講究什麼同氣連枝啦……說回來,這也不是你家少陽派私人的事情。定海鐵索事關整個天下,有能力者,自當鼎力相助。」

  褚磊知道他有天眼,知常人不知的事情,既然能說出這樣一番話,想必是知道更多的東西,不由虛心請教起來。柳意歡這人是給三分顏色就開染坊的,被人請教更是喜得鼻子都要翹天上去,拉著他口沫橫飛地說,將自己當年偷天眼時聽到的東西全抖了出來。

  原來他當年死了女兒,後悔莫及,一心只想找到她的輪迴,重新盡自己做父親的責任。後來聽人說上界有一種寶物叫天眼,有了它可以通徹玄機,天下萬物蒼生輪迴,因緣後果都在瞬間明了。他頓時起了佔為己有的念頭。

  說來也奇怪,當年他真的有一種不怕死的狠勁,放到現在,再讓他跑到天界偷東西,那是打死也不敢了。可那時候,他就有這麼一股執拗勁,偷偷潛入昆崙山,趁天光普照,天梯降下的時候爬了上去。

  興許命里就該他得到天眼,天界那麼大,他亂摸亂撞,也不知見到了多少神仙,誰也不來問他捉他,個個都目不斜視。最後他膽子也大了起來,居然就被他在一個小閣樓摸到了天眼。聽人說天眼是見血就附著的,他怕揣在身上被人發覺,便乾脆在頭上划了個口子,將天眼放了進去。

  本以為會有一番雷鳴電閃,驚天動地的變故,誰知天眼裝進額頭裡之後啥反應都沒有,碰上去木木的,也沒感覺。他不敢多待,捂著額頭就要離開,誰知裝了天眼之後他先前不太靈光的眼睛和耳朵變得極敏感,小閣樓外也不知多遠的地方,兩個仙人閑聊的聲音他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褚掌門,當日我聽了那兩個仙人的話,才明白,無支祁被關在陰間是自有他的因緣。如果下界有人強行破壞定海鐵索要去救他,則是有違天道,上界一定會派人來懲罰。我雖然不知道諸神的懲罰是怎樣嚴厲,不過那天下第一大妖魔都能被他們抓住給鎖在陰間,想來凡人與其他普通妖魔更是不在話下。離澤宮也好,不周山也好,他們做的事情都是有違天道,遲早上面會來神仙收拾他們,所以你放一百二十個心,就算你們收拾不了這些妖魔,以後老天爺也會幫你收拾的。」

  褚磊修仙多年,倒也是第一次知道有人能上天界去,驚喜之下,定海鐵索的事情也不煩了,抓著他一直問天界的事,景色如何,仙人是不是偶爾會來下界之類。

  柳意歡嘿嘿笑道:「褚掌門不要怪我直言,凡人修仙,那是可遇不可求。自古以來成功者寥寥無幾,更何況發展到現在,已經走上偏路了。眾生輪迴自有緣法,何來對立之說,千萬不要以為殺的妖魔越多,就算是修仙呀。」

  褚磊修仙數十年,這樣的疑惑不是沒有過,可是先代各位祖師爺都留著這樣的遺訓,他也只有遵守的資格。他低聲道:「成仙固然是我修仙者的終願,不過我輩俠義之道更以維護蒼生安危為己任。柳先生的話,在下明白了,但是,就算此法不是修仙正道,我等好歹也是維護了世間的安寧,做人也是問心無愧了。」

  柳意歡只是笑,笑了半天,才道:「如果真的能做到問心無愧,那很好,很好。呵呵……」

  褚磊還要再問上界的情況,忽聽亭奴急道:「有妖氣!妖氣聚集起來了!是很多妖魔!」

  褚磊縱身而起,他功力深厚,也感覺到了風中一絲不平靜的波動,頭頂的天空似乎也變得陰暗。他當即叫道:「所有人都立即進明霞洞去!不要出來!」年輕弟子們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愣愣地看著他,褚磊皺眉道:「快去!」那一聲甚是嚴厲,他以前看到有不上進的弟子時,也是這種口氣,嚇得眾弟子急忙點頭答應,一聲也不敢吭,掉臉從玄鐵門的縫隙里鑽進了明霞洞。

  何丹萍擔憂道:「大哥,又出什麼事了?」

  褚磊沒說話,只御劍飛高,卻見最高的少陽峰頂黑壓壓一片,數不清有多少黑衣妖魔。他大吃一驚,頓時明白先前明霞洞前的那些妖魔只是打個頭陣,真正的戰鬥在後面。來的妖魔決不亞於整個少陽派從上到下的人數,甚至還要多,那個烏童,果然是卯足了勁真的要來報復!

  他見那些妖魔騰空飛起,像是一團巨大無比的烏雲,直朝太陽峰這裡飛了過來,更是驚得險些從劍上摔落。褚磊活了大半輩子,也算是見識過無數風浪的人物了,可從來沒有哪次,像此刻這樣令他恐懼。

  他要怎麼做?以一人之力衝上去,將這無數個妖魔阻上一小會,還是退回去,和妻子朋友們死在一起?是的,他在這一刻根本想不到有什麼活路。面對成千上萬的妖魔,還能有什麼活路?

  這些念頭在他心中只閃了一瞬,下一刻他便熱血沸騰,拔劍衝上去——褚磊永遠不會做躲在後面的懦夫!烏童要他少陽派從上到下都被滅,只留他一人活命,他豈能讓他如願?!褚磊就是死,也是死在和妖魔的殊死拚鬥中,絕不會含恨自刎!

  他腳下的劍破開雲霧,猶如一道激射出的箭,當頭迎上那烏雲一般密密麻麻鋪天蓋地的妖魔。忽聽身後有人叫了一聲:「爹,你回去吧。」他猛然一呆,回頭只見小女兒璇璣穩穩地站在劍上,離他只有一丈不到的距離。她身形纖細,身上的白衣被風吹得獵獵作響。

  明明是這樣一個芳華少艾,柔弱得彷彿用手一推就會倒,可是,他卻從她身上感到了一種令人不寒而慄的彪悍之氣。她是如此陌生,沒有表情的臉,深邃的雙瞳,臉色白得猶如透明一般。

  「你……」褚磊竟然不知該說什麼。

  璇璣輕道:「騰蛇,把他送下去。」

  她心裡沒有聲音……騰蛇看了她一眼,也覺得有些畏然,居然破天荒第一次沒有和她鬥嘴,乖乖地將褚磊一把提起,掉臉就飛了下去。

  那麼,一切就開始了。璇璣緩緩抽出崩玉,定定地看著眼前的千軍萬馬。

  這樣的場景,她如此熟悉。跨越天河侵犯聖土的魔神,數不清的敵人,三頭六臂,周身火焰焚燒。她就這樣,一次又一次,一個人面對千軍萬馬。是的,這裡才是她的歸宿,她的信仰,她的一切。

  她無處可去,只能留在這裡。

  只有這裡了。

  她將崩玉輕輕豎起來,貼在額頭上,那冰冷的觸感讓她心裡最後一點喧囂也沉澱下去。

  「定坤。」她低低叫了一聲,下一刻,那柄纖細的劍猛然膨脹起來,為她緩緩張開手掌,懸空托在掌心。蒼藍的火焰無聲地點燃,像波浪一樣,以定坤為中心,一圈一圈地漣漪開。

  從下面仰頭看天空,這一浪一浪的蒼藍色火焰,就彷彿在空中綻放了一朵蓮花,巨大的,虛幻的蓮花。

第四卷 華夢驟裂 第五十章 暴亂(十二)

  時間似乎定格在這一瞬間,鋪天蓋地的妖魔、纖細薄弱到似乎隨時會凋落的火焰之花。這種情形居然絲毫不令人感到恐懼,大抵是因為超越了眾人的想像,那不是凡間應當存在的力量。

  妖魔們毫不畏懼,先前在不周山,臨出發的時候右副堂主便交代過,少陽派有個小女孩兒很古怪,能放出三昧真火。那雖然是天上的火,但未必沒有應對的法子。昔日后土大帝在陰山見到了銜燭之龍,獲贈一塊龍鱗,不懼五行之力。后土大帝將這塊龍鱗供奉給了天帝,彼時天界戰火不斷,這塊不屬五行之中的龍鱗委實立了不少戰功,某日忽然從兵庫里失蹤,天帝派人搜尋數遍未果,只得放棄。

  這塊龍鱗,自然是被人從天界偷了下來。因為聽說它不懼五行之力,所以離澤宮的人曾想將它做成盔甲,穿戴起來之後去陰間便足以防身。不過一來二去,那巨大的龍鱗最後卻被切割開,做成了九十九塊盾牌。如今被這些排在最前面的妖魔們人手一塊擋在身前,長驅直入。

  璇璣托起巨大的定坤劍,九天玄火烈烈焚燒,圈子霎時比先前擴大了數倍,當頭迎上的那九十九個妖魔撞在那蒼藍色火焰之上,竟然絲毫不損,齊齊將玄火推開。璇璣心中也有些吃驚,定睛一看,他們每人身前都護著一塊半透明的大盾牌,上面紋路如雲,甚是漂亮。

  她一下便認出是銜燭之龍的龍鱗,不懼五行之力的神器,昔日曾屬於天界使用的寶物,如今卻和她做起對來了。她倔強地抿起嘴角,這種神情令她看起來有一種孩子般的執拗——她非要將那些盾牌燒爛不可!

  她雙手一張,猶如輕輕擁抱一般,將定坤攬在胸前,浪潮一般洶湧開的九天玄火漸漸歸攏起來,團聚在定坤之上。蒼藍色的火焰之花聚成了一根火柱,上可入天,下可達九幽之境。

  原本聚在明霞洞前觀戰的眾人此時避之不及,方才一個年輕弟子看打得熱鬧,不由湊近過去看,誰知那玄火落下來,一瞬間就將他燒成了灰。眾人都吃驚得說不出話來,玲瓏更是尖叫起來,在下面沒命地叫嚷著璇璣的名字,可是她一點也聽不見——就算聽見了,或許也不會理會。

  空虛,一切都是空虛。她心裡一點聲音都沒有,像是所有的一切都被人掏空,帶著十分的茫然。明霞洞前眾人齊聲叫嚷的聲音,妖魔嘶吼的狂呼,九天玄火嘶嘶的輕微響聲,還有耳邊呼嘯而過的風聲——她好像什麼也聽不見。

  她要冷靜一下……對了,她方才說去巡山,要找點事來做,她需要冷靜,她心裡很亂。她懵懵懂懂了許多年,想找一個只屬於自己的歸宿,完完全全屬於她一個人的,誰也不能奪走、破壞。

  她以為她找到了。

  那個華麗的至上美好,她會用盡所有的氣力去保護它,不被任何人摧毀。

  可是它在一瞬間碎了。

  沒有地方,她到最後還是沒地方可去。每一個人都有比她還重要的東西,可她有的,只是他們。

  騙人!你騙人!你這個撒謊的壞蛋,明明說過會永遠陪著我……

  心裡突然有一個聲音在嗚嗚咽咽的哭喊,然而,那到底是誰在喊,她已經不知道了,也不想知道。

  那巨大的九天玄火的柱子開始蠢蠢欲動,像是一條橫亘在天地間的龍,開始展露崢嶸,搖頭擺尾。手執盾牌的妖魔們以為她要驅動火龍衝過來,急忙高高舉起盾牌,將整個身體藏在後面。誰知那條巨大的火龍仰頭直朝天際飛竄而去,幾乎是一瞬間,那蒼藍的身影便不見了蹤影。

  所有人都愣住了,獃獃地看著孤零零站在空中的璇璣。她單薄纖瘦的身影像要融化在蒼穹里一般,沒有火焰,沒有張狂的殺氣,她看上去幾乎隨時都會被風吹得摔落下來。

  「璇璣!」褚磊最先回神,先將所有散落在明霞洞外的人全部推回去,這才放開喉嚨叫她。至於叫她是為了什麼,他自己也不明白。他一生中第一次感到深切的恐懼和悲哀,彷彿馬上就要失去什麼寶貴的東西了。

  她微微動了一下,像是要回頭的樣子,下一刻,天空中驟然傳來隱隱雷聲,像是要撕裂天際一般,那種轟鳴的聲音越來越響,最後,碧藍如洗的蒼穹忽然被揉得皺褶起來,從正中間裂開一道巨大的縫,縫裡是一顆巨大的眼珠,轉了兩下,最後定定看著璇璣。

  天開眼!眾人發出驚恐的叫聲,褚磊再也忍不住,縱身上前要將璇璣帶回來,可是袖子被楚影紅死死拽著,她顫聲道:「不可以去!掌門!那不是凡人能插手的事情!」

  他說不出話來,只覺渾身都在微微顫抖。如果他不將她帶回來,那麼他這一輩子都會後悔莫及。他扯開楚影紅的手,狂奔數步,卻聽璇璣淡淡說道:「不要偷窺我啊……你們這些不中用的東西……」

  她手掌一托,定坤呼地一聲衝天而起,直直刺向那隻天眼。天上的裂縫迅速合攏起來,定坤刺到一半,失去目標,掉頭砸落,為她再一次托在掌中,微微一沉。

  「火雨!」她在定坤上一彈,半天沒有一點動靜。褚磊怔怔站了半晌,忽然覺得肩上一點奇痛無比,急忙用手一拍,卻見肩頭不知被什麼東西燒出一個小小的黑洞。風忽然變得熾熱無比,他仰頭向上看,卻見方才竄上天際的火龍此刻化成了無數密密麻麻的蒼藍色小火苗,下雨一般地落下。

  那些妖魔萬萬想不到她來這一手,有盾牌的也罷了,還能抵擋,沒有盾牌的幾乎一瞬間就被火雨吞沒,慘呼聲不絕。化成碎片的九天玄火不會讓人毫無痛苦的死去,它一點一點侵蝕體膚,每一寸痛楚都清晰無比。

  星星點點的蒼藍色火焰布滿了整個天空,瑩瑩絮絮,美麗得像個夢。它讓人無處可躲,無力抵抗,先前還氣勢洶洶的妖魔大軍,一瞬間就失去了氣勢,燒死的燒死,燒傷的燒傷,還有許多被先前異象嚇住的妖魔見到這種情況,早已逃得沒影了。

  璇璣靜靜站在火雨中,忽然目光一瞥,見到那些用盾牌護住身體的妖魔,冷道:「不用火就殺不死你們嗎?」她將定坤握緊,那巨大的劍身一瞬間又縮回了原來的模樣,銀輝四射。璇璣正要低身衝上前將他們全部斬於劍下,忽然身後被人一扯,褚磊的聲音響起:「璇璣!不要殺了!你回來吧!」

  她猛然一怔,緩緩回頭,卻見褚磊渾身上下被星星點點的九天玄火燒得一塊黑一塊白,沒有一點完好的地方。他的手卻固執地抓著她的手腕,沉聲道:「回來!你不要去!」

  璇璣怔了很久,好像一時想不起前因後果,獃獃看著他。終於,她面上有了一絲表情,嘴唇微微一抖,低聲說道:「爹……」

  褚磊用力將她抱在懷裡,翻身從劍上跳下來,兩人狠狠摔在地上。何丹萍他們幾個哪裡還顧得上火雨不火雨,通通沖了出來,將他倆從地上扶起。

  「傻孩子!傻孩子!」何丹萍一手摟著丈夫,一手摟著璇璣,哭得氣也喘不過來,嘴裡從頭到尾只說這三個字。玲瓏抱住璇璣的胳膊,哽咽道:「妹妹!妹妹你看看我啊!你還認得我嗎?」

  璇璣見他們被火雨燒得頭髮眉毛都焦糊,臉上更有許多灼傷,卻死活也不肯進去,心中忽然一痛,緊跟著各種聲音紛至沓來,有那麼一個瞬間,她一下子明白了什麼。

  「先進去……」她喃喃說了一句,不等她說完,洞里早已跑出許多人,將他們全部拖著拽著搶進了明霞洞。

  褚磊身上灼傷最嚴重,弟子們忙著給他上藥,卻聽他低聲道:「璇璣,爹爹媽媽都在這裡,這裡就是你的家。有什麼事,都不需要想不開。」

  璇璣茫然地點了點頭。她還執著於心里的某個聲音,那聲音似乎要告訴她什麼,一些她從來沒想過的,一些她應當明白的……

  何丹萍摟著她只是不放手,顫聲道:「什麼神仙妖怪,你都不要去做!娘只要你好好獃在身邊,什麼都好好的……就比什麼都強!」

  玲瓏也激動得話也說不清楚,眼淚把她整個袖子都打濕了,一個勁念著她的名字。璇璣怔了很久,忽然輕道:「我……我也很重要嗎?」

  「你在說什麼呢!」楚影紅在她腦袋上狠狠錘了一個爆栗,痛得她啊呀一聲,「什麼叫也很重要?!每一個人都重要!都不可以隨便死,隨便離開!你這丫頭!我可不記得有教過你這麼沒自信的東西!」

  璇璣摸著腦袋,心中想的卻是既然這樣,那他為什麼要走呢?

  玲瓏似乎明白她在想什麼,便低聲道:「璇璣,你看,我們大家是一個整體,每個人都很重要。可是我們心裡永遠會有個最重要的人,甚至比自己還重要。司鳳他……離開,也是因為你還沒弄清楚對自己來說最重要的人是誰。你要明白,愛一個人和大家這個整體是沒有衝突的。並不是說你愛他了,你就會失去我們……你誰也不會失去的,我們永遠在一起。」

  璇璣靜靜看著她,心中某個聲音也漸漸清晰起來。

  是的,是的!她終於明白為什麼司鳳要離開了,他是在等她明白,等她長大。倘若他一直陪著自己,溫柔地對待她,她便永遠也不曉得什麼叫做珍貴。她一直想要守護的,堅持的,大抵都是她的自私罷了。

  誰也不離開誰,大家永遠在一起,那是小孩子的夢想。

  每個人都要長大,她卻一直沉溺在過去,這個也不明白,那個也拒絕接受。

  錯的人,一直是她。

  璇璣深深吸了一口氣,面上終於露出一絲笑容,輕聲道:「我明白啦……不過我還是要去對付那些妖魔。不能讓他們欺負到家門口來。」

  何丹萍緊張地抓住她的手,急道:「你、你別去!方才那個樣子……」

  璇璣柔聲道:「娘,你放心。我已經都明白啦。我不會離開你們的。」

  何丹萍還有些不放心,但最終還是微微鬆開了手,璇璣起身走到洞口,見那些妖魔又聚集起來,在洞外遲疑地張望,有些猶豫的樣子。她說道:「騰蛇,咱們兩個大幹一場好不好?」

  騰蛇一直沒說話,直到現在,才哼了一聲,道:「隨你啦!臭小娘,方才害我嚇一跳……」

  「你說什麼?」璇璣問到他鼻子上去,卻被他厭惡地一把推開,忽而一笑,道:「還是現在這種呆樣讓人看著順眼些。」

  璇璣沒有和他計較,提劍走到洞口,那些妖魔一見到她,立即哄然後退,甚是忌諱。她捏了個劍訣,再也不用什麼玄火三昧真火,戰神將軍拿手的並不是放火,她要教這些妖魔好好明白這一點。

  她身形如電,一瞬間就刺入了妖魔群中,定坤為她舞得猶如一條銀龍,颯颯作響,妖魔們先時還勉力支撐,到後來無不被她劍上的氣勢迫得步步後退。她全身上下好像都被劍光籠罩,完全不可靠近,頃刻間就在人群中殺出一大塊空地。

  那些手執龍鱗盾牌的妖魔真正沒轍了,她不放火,盾牌就毫無用處,那麼薄脆的東西,一腳也能踢爛了,為她嘩嘩幾下亂砍,好幾個盾牌瞬間裂成了碎片。

  「騰蛇放火!」她大叫一聲,不等她吩咐完,騰蛇早就張開了火翼,趕母雞一樣將這些妖魔全部籠罩在巨大的火翼之下。這一仗打得極是漂亮,璇璣正要稱讚這彆扭的靈獸幾句,忽見旁邊石壁上人影一閃,她以為是妖魔,抬手就要放出劍氣,卻見那人臉色蒼白,一手緊緊捂著腹部,怔怔看著自己,是鍾敏言。

  ——To Be Continuted——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陳小小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