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約會 Appointment with Death By 阿嘉莎‧克莉絲蒂 Dame Agatha Mary Clarissa Christie
第一部
第1節
“怎樣,非把她殺掉不行吧?”
這句話流進寂靜的暗夜,在附近回響片刻,旋即在黑暗中向死海消逝。
赫丘勒·白羅手擱窗環上,遲疑了一陣。
隨即雙眉緊皺,猛然關起窗子,仿佛要把有害的夜气全部關在外頭一樣,白羅自幼就相信,外頭的空气最好不要讓它流進房間,尤其夜晚的空气對身体更是有害。
放下窗帘,緊緊擋住窗戶,他向床舖走去,微微一笑。
“怎樣,非把她殺掉不行吧?”
在耶路撒冷的第一個晚上,就突然听到這樣一句話,不禁引起偵探邱赫里·白羅的好奇。
“怎么到處都會碰上讓我聯想到犯罪的事!”他在心中嘀咕。
隨后,他想起了以前听過和小說家安索尼·崔洛普有關的故事,他繼續笑著,崔洛普橫渡大西洋時,听到兩個旅客在討論他最近發表的連載小說。
“非常有趣。”一個旅客說出了意見。“可是,那個煩人的老太婆應該被干掉。”
小說家微笑著對他們說:
“謝謝你們的指點。我立刻就去把那老太婆干掉!”
赫丘勒·白羅不知道剛才听到的那句話是在什么狀況下說出來的。是兩個人合寫劇本或小說吧?
他仍然微笑著想道:
“這些話,總覺得帶有更不吉利的意義。”
他突然想起那聲音含有一股緊張焦慮的味道,抖顫得仿佛在談一件內心极度緊張的事。是成年人的聲音,還是少年人的聲音……
赫丘勒·白羅熄了床旁的燈,心中自語道:“再听那聲音一次,大概就會知道……”
雷蒙和卡蘿·白英敦,手肘擱在窗沿上,頭靠著頭,凝視著深藍的夜幕。雷蒙不安地重述剛才那句話:
“怎樣,非把她干掉不行吧?”
卡蘿·白英敦動了一下身子,以低沉的聲音說:
“唉,好可怕!”
“這樣下去更可怕哪!”
“說的也是……”
雷蒙以激越的口吻說:“不能再這樣下去啦,絕對不能!總要做點事……但我們一無所能……”
卡蘿說,但她的聲音沒有一絲自信,她自己也知道——
“我們可以設法逃出去……”
“我們逃不了。”他的聲音顯得空洞而絕望。“卡蘿,你知道我們逃不了……”
她渾身顫栗:
“嗯,我知道,雷。”
他突然發出苦澀短暫的笑聲。“世人一定會說我們都瘋了,不能出外一步。”
卡蘿緩緩地說:
“說不定我們真的全瘋了!”
“■,也許吧。總之,我們快要——呵,不,已經瘋了;大家會這么說,也實在難怪——我們竟然這樣冷靜地計划要殺自己的母親!”
卡蘿尖聲說道:“她不是我們的母親。”
“嗯,說的也是。”
談話中斷了一下。接著,雷蒙以沉穩的平板口吻說:
“卡蘿,你贊成嗎?”
卡蘿從容問道:
“我想,她最好早點儿死。”
接著,她突然難以忍受地喊道:
“她才瘋了呢——她才真的瘋了呢!正常的人,才不會叫我們這樣受苦。好几年來,我們都一再說,這种情形不會一直持續下去,但是還是一直持續下來。我們都說,她總會死的,但她就是死不了。我想她永遠不會死,除非……”
雷蒙接著明白地說:
“除非我們把她殺掉。”
“是的。”
她在窗沿上緊緊推著雙手。
她哥哥以冷靜的平板口吻繼續說下去,但聲音微微顫抖,仿佛顯示了內心的激動。“我們總要有一個人去做,對不對?雷諾克斯要照顧奈汀,也不能讓吉妮去做啊。”
“可怜的吉妮……吉妮恐怕——”
“嗯,我知道,情形已經越來越糟,對不對?所以,非快點想法子不行,在吉妮還沒有越過忍耐的界限之前。”
卡蘿把落在額上的栗色頭發往后撩,突然站了起來。
“雷,你不覺得這是不對的嗎?”
他仍然裝出冷靜,問道:
“不,我想這就像殺一條瘋狗一樣,為害人間的狗!要它停止危害人間,只有把它殺掉一條路了。”
“這么做,我們會被處死刑。我想,我們無法解釋清楚她是怎樣的一种人。听來一定跟向壁虛构一樣。在某种意義上,這全在我們自己的內心!”卡蘿低沉地說。
“是的,沒有人能夠了解。不過,我有個好法子。計划擬妥了,一定可以干得很好。”雷蒙說。
卡蘿猛轉身向他:
“雷,你好像跟平時不同,發生什么事啦……為什么會想到這种計划?”
“你為什么以為我發生什么事了?”
他背轉了臉。
“因為那是,雷,那是火車上的那個女人出的主意?”
“不,當然不是。為什么說出這种話?別說這种傻話了,還是回到剛才的……”
“你的計划?你真以為那是很好的計划?”
“是的,我真的這么覺得。當然要等待适當的時机。時候一到,順利的話,我們都自由——”
“自由?”卡蘿微微歎口气,仰首望著星星。隨后,突然渾身顫抖,伏身哭了起來。
“卡蘿,你怎么啦?”
她含著淚水,嗚咽地說:“這夜晚,這深藍的天,還有星星……多么美麗,如果我們能夠……如果我們能夠跟其他人一樣……但是,我們現在都性情乖僻,像發瘋一樣。”
“但,我們都會好起來,只要她死去!”
“你真的這么想?不是太遲了嗎?”
“不,不。”
“真的!”
“卡蘿,你難道不愿意——”
卡蘿輕輕把哥哥安慰般環抱著她肩膀的手臂移開。
“不,我站在你這邊,跟你一起戰斗,為了大家,更為了吉妮。我們必須救出吉妮。”
雷蒙停了一下說:
“那,我們就按計划進行嘍?”
“是的。”
“好,我就告訴你我的計划……”
他彎身把頭靠近她。
第2節
醫學士莎拉·金小姐站在耶路撒冷所羅門飯店寫字間的桌旁,心不在焉地翻閱著報紙和雜志。她雙眉緊鎖,若有所思。
這時,一個中年高個子的法國人,從大廳走進來,望了她一眼,信步走到桌子對面。兩人視線相遇時,莎拉微微點頭,報以微笑。她記得,從開羅來的旅途中,這人曾幫她拿過行李。
“你覺得耶路撒冷怎么樣?喜歡嗎?”打過招呼后,杰拉爾博士問。
“有些地方很奇怪。”莎拉說,又加上一句:“這里的宗教奇妙得很。”
法國人仿佛引起了興致。
“我很了解你的意思。”他的英文很地道。“所有教派都互相敵視,爭吵不已。”
“還有,他們的建筑也很嚇人!”
“不錯。”
莎拉歎口气。“今天,我穿無袖衣服,還被赶了出來。”她恨恨地說:“全能的神親自創造了我的手,這手好像很可厭!”
杰拉爾博士笑著說:
“我想要杯咖啡,一起喝好嗎,小姐?”
“我姓金,叫莎拉·金。”
“我——這是我的名字。”
他迅速遞出一張名片。莎拉接過名片,張大了喜悅与尊敬的雙眸。
“戴奧德·杰拉爾博士?啊,真高興能見到您。您的著作,我都看過了。您那關于精神分裂症的學說,非常有趣。”
“真的?”杰拉爾的雙眉詢問般地上揚。
莎拉客气地解釋:
“我有意要做個醫生,剛得到醫學士的學位。”
“啊,原來如此!”
杰拉爾博士叫了咖啡。他們坐在休息室的角落里。這個法國人對莎拉從前額往后起伏波動的黑發,和形狀优美的紅唇,比對她的醫學造詣,更感興趣。她對自己明顯表現的敬意,他也覺得很好玩。
“你要在這儿待很久?”杰拉爾問。
“只待兩三天。然后,我想到培特拉去。”
“呃?要是不太花時間,我也想到那儿去。十四號,我必須回巴黎。”
“我想,大概只要一個星期。去兩天,停留兩天,回來兩天。”
“早上到旅行社去,看他們怎么安排。”
一群人走進休息室,坐下。莎拉興趣盎然地望著他們,低聲說:“昨晚火車中,你有沒有見過他們?他們在開羅跟我們坐同一班火車。”
杰拉爾博士戴起眼鏡,朝他們望去。“是美國人?”
莎拉點點頭:
“是的,是美國的一家人。但,我覺得他們相當不正常。”
“不正常?如何不正常?”
“你瞧瞧他們,尤其那個老婦人。”
杰拉爾博士依照她的指示,以他那敏銳的職業性眼光,迅速地望了他們一圈。
他首先注意到身材高大,骨架柔軟,年約三十的男人:面貌姣好,毫無生气,態度极其冷漠。接著是兩個面貌端正的年輕人——男的容貌看來很像希腊人。“他好像也有問題。”杰拉爾博士想。“對啦——是典型的神經過敏症。”女的顯然是他妹妹,容貌酷似。她仿佛很容易激動。另一個更年輕的女孩,金發蓬松有如光圈;雙手不知所措,撕扯著膝上的手帕。另一個女人,年輕沉著,黑發,肌膚雪白,平靜的臉很容易讓人想起圣母。她一點也不焦躁。看了那群人的中央,杰拉爾博士以法國人露骨的嫌惡想道:“多么令人討厭的女人!”簡直就像盤踞在蜘蛛网中央的大蜘蛛,倨傲地坐在他們正中央,像一尊難看的古代佛像。
他對莎拉說:“那老太婆一點也不美。”他聳聳肩膀。
“有點陰沉沉的,你不覺得嗎?”莎拉回答。
杰拉爾又仔細端詳那老婦人。這次,他的眸光已不是審美式的,而是職業性的。
“有水腫,是心髒病。”他很快地說出了醫學名詞。
“■,不錯。”莎拉不理會醫學觀點。“他們對她的態度有點奇怪,對不對?”
“是什么人?”
“他們姓白英敦。母親、已婚的儿子和他的太太,小儿子,兩個女儿。”
杰拉爾博士低聲說:
“白英敦一家人出來看看世界?”
“是的,但樣子很奇怪。他們根本不和別人說話。如果沒有得到老太婆允許,什么也不能做。”
“她是母性家長的典型。”杰拉爾深思般說。
“我想是典型的暴君。”莎拉回答。
杰拉爾博士聳聳肩,批評說:“美國女人支配了地球,這是眾所周知的事。”
“嗯。但有過之而無不及。”莎拉堅持。“你看,她讓他們怕得抬不起頭來了。啊,真,真過分!”
“女人有太多權力并不好。”杰拉爾博士猛然一本正經地表示同意,隨后又搖搖頭。“要女人不濫用權力,相當不容易。”
他掃了莎拉一眼。她正望著白英敦家人,不如說她凝視著其中特殊的一個人。杰拉爾博士心領神會地綻放出法國人特有的微笑。不錯,就是那种微笑!
他試探似地問道:
“你跟他們談過話?”
“嗯,跟他們當中的一個人說過話。”
“那年輕人——那個小儿子,是嗎?”
“是的。在坎塔拉到這里的火車上。他站在走廊上。我跟他說話。”
莎拉不怕見人,性格外向,容易跟人接近,雖然脾气暴躁,對人卻很親切。
“為什么跟他說話?”杰拉爾問。
莎拉聳聳肩:
“為什么?我旅行時常跟不同的人說話。他們怎樣做,怎樣想,怎樣感覺,我都感興趣。”
“你是說,你把他們放在顯微鏡底下觀看?”
“呵,也許是這樣吧。”
“那時,你有什么印象?”
“這個嘛——”她有點猶疑。“覺得有點奇怪。那年輕人滿臉通紅,一直紅到了脖子。”
“噢,這真不尋常。”杰拉爾博士面無笑容。
莎拉笑了。
“你以為我主動跟他說話,他就會認為我是個不知羞恥的輕佻女人,因此而生气?呵,不,我不認為他會這樣想。男人通常會明白的,對不對?”
她以坦率的詢問目光投向杰拉爾。他點點頭。
莎拉微鎖雙眉,緩緩說道:“不知道為什么,他當時很激動又很不安,我以為美國人大都非常沉著,所以覺得很奇怪。二十歲左右的美國青年比起同年紀的英國青年通常要懂得多,也机靈得多。那青年一定已經過了二十歲。”
“我看有二十三四歲啦。”
“有那么大嗎?”
“嗯,我想有那么大了。”
“對,也許你說得對,他也許看來比較年輕。”
“精神上如果不能适應,往往會一直保有一份孩子气。”
“不錯,我沒看錯吧?我的意思是,他并不完全正常。”
杰拉爾博士聳聳肩,因她的熱忱微微一笑。
“小姐,難道我們都是完全正常的人嗎?不過,他們的确可能得了一种精神官能症。”
“都是那老太婆搞出來的,一定是!”
“你好像非常討厭那老太婆。”博士詫异地望著她。
“是的。多么惡毒的眼睛!”
杰拉爾低聲說:
“大多數母親在她們的孩子被年輕有魅力的女性吸引去的時候,都會有那种眼神。”
莎拉不耐煩地聳聳肩。法國人為什么全都被“性”迷住了!她想。不過,她自己也是一個有良心的精神病醫生,不能不承認人的行動底層都含有“性”。莎拉的思緒已奔向她熟悉的心理學之道。
不久,她從冥思中猛然醒來。雷蒙·白英敦穿過房間,向中央的桌子走去。他選了一本雜志。回來時,經過她椅子的旁邊,她仰首望他,說道:
“今天參觀很忙吧?”
她隨口而出,想試探一下他的反應。
雷蒙腳步半停,滿臉通紅,像膽小的馬一樣惊慌,畏怯的目光投向他家的中央,口吃地說:
“■,是的——其實,我……”
他突然加快腳步,急忙回到他家人那里,把雜志遞出去。
那像奇怪佛像的老婦人伸出粗胖的手,接過雜志,杰拉爾博士發覺,她的目光一直傾注在那青年臉上。她沒有道謝,說話聲中卻含著責怪之意。隨后,她的頭微微改變了方向。博士看到她把嚴厲的目光投向莎拉。她臉上一無表情,看不出在想什么。
莎拉看看手表,叫了起來。
“哎呀,已經這么晚啦!”她站起來。“杰拉爾博士,謝謝你的咖啡。我現在要去寫几封信。”
“再會。”
“嗯,再會。你會到培特拉吧?”
“我很想去。”
莎拉向他微笑,轉身离去。她要走出房間,就須經過白英敦一家人旁邊。
杰拉爾博士看見白英敦太太的目光轉向儿子那邊。年輕人的目光与她的目光相遇。莎拉經過時,雷蒙·白英敦半回首——不是向她那邊,是向相反的方向。這是無意識的緩慢舉動,仿佛白英敦老太太拉了一條看不見的線。
莎拉·金見他背轉臉,很生气,竟然這么稚嫩,這么單純。他們會在臥舖車廂搖晃的走廊上友善地聊天;彼此熱切地回憶著埃及,為了牽驢小孩和街上攬客員的滑稽話,捧腹大笑。她說,有個牽著駱駝的人若有所待地向她走來,無禮地問道:“請問,你是美國小姐,還是英國小姐——”她回說:“不,我是中國人。”那個拉駱駝的人愣愣地望著她,那副迷惑的樣子,簡直可笑极了。她覺得,雷蒙·白英敦很像一個正經誠實的好學生,那种正經誠實几近于熱情。可是,現在,他不知為什么,竟然這么靦腆,戰戰兢兢,甚至极其無禮。
“別再為他的事煩惱自己了。”她生气的自語。
莎拉雖然并不傲慢,對自己可評价得相當高。她知道,自己對男性很有吸引力,不會有人冷淡她。
她因一种模糊的理由而同情他,那也許超過了友誼。
可是,他現在竟是一個無禮、傲慢、不通人情的美國年輕人!
莎拉沒有寫信,坐在梳妝台前把頭發往后梳,一面凝視鏡中帶著煩惱的一雙褐眼,細細思量自己的人生處境。
她剛度過一場艱苦的感情危机。一個月前,她和大她四歲的年輕醫生解除了婚約。他們彼此都很吸引對方,但性情太相似了,一直爭爭吵吵。莎拉個性很強,不能忍受對方的獨裁。像大多數固執己見的女人一樣,莎拉也很崇拜力量,一直希望有人支配她。可是,一旦遇到真有能力支配她的人,又不喜歡了。解除婚約給她的精神打擊很大,但她畢竟是個現實的女人,她知道僅僅彼此互相吸引,并不足以建立一生的幸福。為了有助于忘記過去,重新把全部精神用在工作上,也決定到國外旅行。
她的思緒從過去回到現在。
“不知道。”她想,“杰拉爾博士能不能告訴我他的研究。多么了不起的研究啊。他最好能夠認真考慮我的事……他也許會到培特拉。”
接著,她又想到那個奇怪無禮的美國年輕人。
他的態度那么奇怪,顯然是因為他的家人在場。即使這樣,她也不能不有點瞧不起他,被家人壓得抬不起頭來,真是愚蠢,何況是一個男人!
可是……
一個怪念頭從她心中掠過。真是難以理解!
她突然出聲說道:“那個年輕人正在求救啊!好,我要設法救他!”
第3節
莎拉离開休息室后,杰拉爾博士還坐了一會儿。他起身到桌子那邊拿了最后一版的《晨報》,信步走向距离白英敦家人几碼的椅子。他涌起了一股好奇。
起初,他覺得很奇怪,那英國女孩為什么會關心這個美國家庭。于是,他斷定那女孩只關心其中的一人。不久,他覺得這個家庭的确有些奇怪,頗引起這位科學家較深邃、沒有偏見的興致。他覺得其中含有純心理學的重要問題。
他藏在報紙背后,悄悄觀察他們。他先看到那個引起英國女孩极度關心的年輕人。不錯,他的個性确實能吸引她。莎拉·金有力量——她有均衡的神經、冷靜的才智和堅強的意志。依杰拉爾博士判斷,這年輕人,敏感,有強烈的感受性,靦腆而易于接受暗示。他又用醫生的眼光注意到這年輕人目前正處于极度神經緊張狀態。為什么呢?杰拉爾博士頗覺費解。這年輕人看來健康狀態良好,理應享受旅游之樂,為什么會陷于神經衰弱的局面?
博士移目注視其中的另一人。栗色頭發的女孩想必是雷蒙的妹妹。他們屬于同一血統,小骨架,容貌端庄,頗具貴族气;手形細瘦美麗,下巴線條高雅,脖子細長,連頸上頭形也相同。這女孩舉止也顯得神經亢奮,雙眸閃閃發光,內里卻有深深的暗影,話說得太快,以致不時喘气。她似乎處處防備,時時緊張,所以不能寬心自适。
“她也覺得恐懼。”杰拉爾博士診斷。“■,确實在擔心害怕!”
談話聲斷續傳來——是非常平凡的閒談。
“我們到所羅門的馬廄去看看。”——“對媽媽太勉強了吧?”——“上午到哭牆去?”——“神殿,當然很好,他們都把這神殿稱做奧瑪的莫斯克——我不知道為什么要這樣稱呼。”——“當然要這樣稱呼,因為已經是回教徒的寺院了,雷諾克斯。”
這是旅客之間很平常的對話。可是,杰拉爾博士總覺得這些話里含有一些裝佯的味道。他們都戴了面具——面具背后隱藏著強勁的漩渦,深得不能溢出語言表面……
他又從時報背后往外看。
雷諾克斯?那是老大。同一家族的類似點也看得出來,但也有相當不同的一面。雷諾克斯并不是顯得很恐懼。他也不這么神經質,杰拉爾博士判斷。他雖然有點怪里怪气,但是完全沒有另外兩個人所顯現的肉体緊張;舒暢散漫地坐著。杰拉爾博士想到醫院病房里也有這种坐姿的病人。他想:
“他已經非常疲倦——不錯,因煩惱而疲倦,那眼神受傷的狗或生病的馬——像野獸一樣默默忍耐著痛苦。身体看來毫無毛病。可是,最近一定經歷過很大的痛苦——精神上的痛苦。現在好像沒有痛苦了——默默地忍耐——一定在等待致命的一擊。怎樣的一擊呢?難道我想得太過分?不,他的确有所期待——似在等待末日的來臨,就像癌症患者服下鎮痛劑緩和一下痛苦,而后感謝地靜等死神來臨一樣……”
雷諾克斯·白英敦站起來,拾起老婦人掉落的毛線團。
“媽,毛線團。”
“謝謝。”
那臃腫、面無表情的老婦人,在編織什么?粗厚的玩意儿。杰拉爾推測:“大概是為某貧民救濟院編的手套吧?”接著,不禁為自己的幻想而苦笑。
他轉眼看最年輕、金紅色頭發的女孩。年紀約十七歲。就像大多數有金紅頭發的人那樣,肌膚极美。雖然太瘦,臉龐卻很美。她獨個儿微笑著,向虛空微笑,有點儿奇妙,那微笑与所羅門飯店和耶路撒冷离得如此遙遠。那是會讓人想起什么的微笑。它使杰拉爾博士想起,像閃光一樣,那奇妙神秘的微笑是從雅典阿克羅波利斯的處女嘴唇漾出來的,令人覺得遙不可攀,有點儿冷酷,但很美。那微笑的魔力、那优雅的沉靜震撼了他的心。
接著,看她的手,他吃了一惊。她雙手放在桌下,別的家人看不見。從博士坐的地方看去,卻看得清清楚楚。那雙手在膝上把薄薄的絲帕撕成碎片。
博士愣住了。那冷淡遙遠的微笑——沉靜的身体——還有那忙碌破坏的手……
臃腫的老婦人發出气喘似的緩慢咳嗽聲;隨后又繼續編織毛線。她說:
“吉奈芙拉,你疲倦了,去休息吧。”
那女孩嚇了一跳。手指停止了机械式的動作。
“媽,我不疲倦。”
她的聲音有如音樂,杰拉爾博士覺得很悅耳。音色像美麗的歌聲,能化腐朽為神奇。
“不,你疲倦了,我清楚得很。要不然,明天就不能出去參觀啦。”
“呃!我要去。沒關系啦。”
她的母親以刺耳粗大的嘶啞聲說:“不行,說不定會生病!”
“沒問題!不會生病!”她開始抖起來,抖得很厲害。
一個柔和沉靜的聲音說:
“我陪你上去,吉妮。”
一個態度沉靜的少婦站起來。有一雙深沉灰色的大眼睛,黑發盤得整整齊齊。
白英敦老太太說:
“不行,讓她一個人去。”
女孩喊道:
“我要奈汀一起去!”
“當然陪你去。”少婦跨出了一步。
老婦人說:
“這孩子愿意一個人去——對不對,吉妮?”
隔了一會儿,吉奈芙拉·白英敦猛然換成遲鈍單調的聲音回答:
“是的,我一個人去。奈汀,謝謝你。”
高挑的身影閃現出极其优美的動作,緩緩离去。
杰拉爾博士放低報紙,仔細觀察白英敦老太太。那望著女儿走出房間的胖臉,皺紋擠成一堆,展現出她特有的微笑。這微笑仿佛把那美麗神秘的微笑丑化了,也使剛才那女孩的臉變形了。
過后,老婦人的眸光轉向奈汀。奈汀剛剛坐下,她抬起臉,剛好和婆婆的眸光碰在一起。她從容不迫,毫不畏縮。老婦人的眸光中隱含敵意。
杰拉爾博士想:
“真是個莫名其妙的老暴君!”
這時,老婦人的視線突然投向杰拉爾博士。他猛吸一口气,那眼睛細小、烏黑而渾濁,從中放射出一些東西——力量,明确的力量;充滿妖气的惡毒波濤。杰拉爾博士對人格產生的力量頗有所知。因此,他立刻發覺她并不是反复無常、專制君主式的性格分裂者。她有明确的力量。杰拉爾博士在她眸光所含的敵意中感受到眼鏡蛇的威嚇力。白英敦老太太似已年老体衰,疾病纏身,但并非毫無力量。她知道力量的意義,度過有力量的一生,而且對自己的力量毫不怀疑。杰拉爾博士以前曾遇見一個女人,她跟老虎一起表演了非常惊險的技藝。凶猛的野獸分踞四方,而后表演卑鄙可恥的特技。這些猛獸的眼睛和肅殺的吼聲顯示出瘋狂般的憎恨。但它們服從,怕得渾身顫栗。訓虎人是年輕傲慢的黑發美女,但目光卻与白英敦老太太相同。
“對啦,是馴虎人!”杰拉爾博士自語。
他現在已經了解這純真家庭對話的暗流了。那是憎恨——激起漩渦的憎恨暗流。
“听到我這么說,大多數人都會以為我多么荒謬、妄想吧!看來那是一個到巴勒斯坦觀光、极其普通而圓滿的美國家庭——我卻編造了一個与他們有關的黑魔故事。”
他接著很感興趣地望著叫奈汀的沉靜少婦。她左手戴著結婚戒指。他望她的時候,她不時把富有深意的眸光投向骨架柔軟、一頭金發的雷諾克斯。杰拉爾因此知道,他們是夫婦,但是她的眸光与其說是做妻子的,倒不如說是做母親的——維護他、擔心他的母親眼神。杰拉爾博士知道,在這群人之中,只有奈汀·白英敦不受她婆婆影響。她也許恨婆婆,但至少不害怕。婆婆的魔力對她沒有作用。
她并不快樂,非常關心她的丈夫,但她是自由的。
杰拉爾博士自語:“這真有趣!”
第4節
臃腫的老夫人發出气喘似的緩慢咳嗽聲,隨后又繼續編織毛線。她說:
“吉奈莫拉,你疲倦了,去休息吧。”
那女孩嚇了一跳。手指停止了机械式的動作。
“媽,我不疲倦。”
她的聲音如音樂,杰拉爾博士覺得很悅耳。音色象美麗的歌聲,能化腐朽偉神奇。
“不,你疲倦了,我清楚得很。要不然,明天就不能出去參觀啦。”
“呃!我要去。沒關系啦。”
她的母親以刺耳粗大的嘶啞聲說:“不行,說不定會生病!”
“沒問題!不會生病!”她開始抖起來,抖得很厲害。
一個柔和沉靜的聲音說:
“我陪你上去,吉妮。”
一個態度沉靜的少婦站起來,有一雙深沉灰色的大眼睛,黑發盤的整整齊齊。
白英敦者太太說,
“不行,讓她一個人去。”
女孩喊道:
“我要奈汀一起去!”
“當然陪你去。”少婦跨出了一步。
老婦人說:
“這孩子愿意一個人去一一對不對,吉妮?”
隔了一會儿,吉奈英拉·白英敦猛然換成遲鈍單調的聲音回答:
“是的,我一個人去。奈汀,謝謝你。”
高挑的身影閃現出极其优美的動作,緩緩离去。
杰拉爾博士放低報紙,仔細觀察白英敦老太太。那望著女儿走出房間的胖臉,皺紋擠成一堆,展現出她特有的微笑。這微笑仿佛把那美麗神秘的微笑丑化了,也使剛才那女孩的臉變形了。
過后,老婦人的眸光轉向奈汀。奈汀剛剛坐下,她抬起臉,剛好和婆婆的眸光碰在一起。她從容不迫,毫不畏縮。老婦人的眸光中隱含敵意。
杰拉爾博士想:
“真是個莫名其妙的老暴君!”
這時,老婦人的視線突然投向杰拉爾博士。他猛吸一口气,那眼睛細小、烏黑而渾濁,從中放射出一些東西——力量,明确的力量;充滿妖气的惡毒波濤。杰拉爾博士對人格產生的力量頗有所知。因此,他立刻發覺她并不是反复無常、專制君主式的性格分裂者。她有明确的力量。杰拉爾博士在她眸光所含的敵意中感受到眼鏡蛇的威嚇力。白英敦老太太似已年老体衰,疾病纏身,但并非毫無力量。她知道力量的意義,度過有力量的一生,而且對自己的力量毫不怀疑。杰拉爾博士以前曾遇見一個女人,她跟老虎一起表演了非常惊險的技藝。凶猛的野獸分踞四方,而后表演卑鄙可恥的特技。這些猛獸的眼睛和肅殺的吼聲顯示出瘋狂般的憎恨。但它們服從,怕得渾身顫栗。訓虎人是年輕傲慢的黑發美女,但目光卻与白英敦老太太相同。
“對啦,是馴虎人!”杰拉爾博士自語。
他現在已經了解這純真家庭對話的暗流了。那是憎恨——激起漩渦的憎恨暗流。
“听到我這么說,大多數人都會以為我多么荒謬、妄想吧!看來那是一個到巴勒斯坦觀光、极其普通而圓滿的美國家庭——我卻編造了一個与他們有關的黑魔故事。”
他接著很感興趣地望著叫奈汀的沉靜少婦。她左手戴著結婚戒指。他望她的時候,她不時把富有深意的眸光投向骨架柔軟、一頭金發的雷諾克斯。杰拉爾因此知道,他們是夫婦,但是她的眸光与其說是做妻子的,倒不如說是做母親的——維護他、擔心他的母親眼神。杰拉爾博士知道,在這群之中,只有奈汀·白英敦不受她婆婆影響。她也許恨婆婆,但至少不害怕。婆婆的魔力對她沒有作用。
她并不快樂,非常關心她的丈夫,但她是自由的。
杰拉爾博士自語:“這真有趣!”
第5節
在這秘密的想象中竟有人插了進來,倒很好玩。
一個男人走進休息室,看到白英敦一家,立刻向他們走去。
他是一個普普通通快活的中年美國人。服飾整齊,長臉上胡子刮得精光。他以單調、緩慢的快活語調說:
“找你們找得好久。”
他跟白英敦全家人一一握手。
“身体如何,白英敦太太?旅游不累吧?”
老太太聲音嘶啞,但很高雅地回道:“謝謝。你知道,我的身体并不好……”
“哎呀,的确很不好。”
“不過,也不會更坏。”白英敦太太現出陰沉的微笑,又加上一句:“奈汀會好好照顧我,對不對,奈汀?”
“是的,我會盡最大的力量。”她的聲調毫無感情。
“不錯,你一定會。”這陌生人正經地說:“雷諾克斯,你覺得大衛王城如何?”
“呵,我不知道。”雷諾克斯毫無興趣地回答。
“想必一定很失望,對不對?我起先也是這樣。你大概沒有到處參觀吧?”
卡蘿·白英敦說:
“因為母親,不能這樣。”
白英敦太太解釋:
“我一天只能參觀兩個小時。”
陌生人親切地說:
“你能這樣參觀,已經非常了不起了。”
白英敦太太以嘶啞的聲音緩緩地笑了,一种滿足的笑聲。“我不會因為身体而屈服!重要的還是心靈!對,是心靈……”
她停止不說。杰拉爾博士看見雷蒙·白英敦神經質地開口問道:
“柯普先生,你看過哭牆嗎?”
“是的,去過。一到這里,我就先去參觀。我想花兩三天的工夫先觀光耶路撒冷,然后打算請旅行社幫我擬定旅行計划,准備參觀巴勒斯坦所有的圣地——伯利恒、拿撒勒、提比里亞和加利利海。我想那一定是很美的旅行;此外還有耶拉西,那儿有引人的古羅馬遺跡。然后一定要去看看培特拉的紅薔薇城——這是最叫人惊奇的自然景觀,据說是奇景呢。但是,往返最少也要整整一個星期。”
卡蘿說:
“我也想去看看,真棒!”
“的确有一看的价值——呵,當然有。”柯普先生停了一下,把遲疑的目光投向白英敦太太之后,仿佛怕被竊听的法國人知道一樣,以含混的口吻繼續說下去。
“怎么樣,有沒有人要跟我一起去旅行?白英敦太太,你當然沒法子去。你家的人總得留几個人下來陪你,如果分成兩組,就……”
他停下不說。杰拉爾博士听到老太太編織針碰触的聲音。接著,她說道:“我們不會分開行動。我們一家人都很友好,要在一起。”她抬起頭。“孩子,你們說對不對?”
她的聲音含著一股奇异的音調。大家隨即回答:“是的,媽。”——“嗯。是這樣。”——“是的,當然。”
白英敦太太又浮現出那奇妙的微笑。“看,他們都不愿意离開我。奈汀,你呢?你沒說話。”
“雷諾克斯不去,我也不去。”
白英敦太太緩緩回頭望著儿子。
“雷諾克斯,怎么樣?你和奈汀怎么不去?她好像很想去。”
他嚇了一跳,抬起臉。
“不,我——我想還是跟大家一起留在這里比較好。”
柯普先生有禮地說:
“不錯,你們真是很親密的一家人!”可是,這有禮的語音中卻含有一絲虛偽。
“我們不想跟別人交往。”白英敦太太說。她開始卷毛線。
“喂,雷蒙,剛才跟你說話的女孩是誰?”
雷蒙吃了一惊,滿臉通紅,隨即變白。
“我不知道她名字,她——她昨晚跟我們坐同一班火車。”
白英敦太太慢慢從椅上站起來。
“我想不必跟她太接近。”
奈汀起身,伸手扶著努力想從椅上站起來的老婦人。她那職業性的靈巧頗引起杰拉爾博士注意。
“是休息的時候啦。”白英敦太太說。“晚安,柯普先生。”
“晚安,白英敦太太。晚安,雷諾克斯太太。”
他們排成一列离去。這一群中的年輕人似乎沒有一個愿意落后。
柯普先生獨個儿留下來,目送他們。臉上浮起怪异的表情。
杰拉爾博士由過去的經驗知道美國人都很親切友善。他們沒有英國旅客的猜忌心。所以,像杰拉爾博士這樣圓滑的人,要跟柯普先生認識,不會太難。這美國人孤伶伶的,而且和大多數美國人一樣,為人友善。杰拉爾博士拿出名片遞給他。
杰佛遜·柯普先生看了名片上的名字,頗為感動。
“呵,是杰拉爾博士。不錯,你最近到過美國。”
“是去年秋天,在哈佛講學。”
“當然,杰拉爾博土是學術界的名人。在巴黎,你是你專行中最偉大的權威人物。”
“哪里,你太客气了”
“真是幸會。其實,現在耶路撒冷有好几位著名人物。你,還有威爾登爵士、財務官加布利爾·斯坦因包莫爵士、英國考古學權威曼德斯·史東爵士,以及英國政界知名的威瑟倫爵士夫人、比利時的名探赫丘勒·白羅。”
“赫丘勒·白羅?他在這里?”
“這儿的地方報登出了他最近抵達耶路撒冷的消息。全世界的名人夫婦現在似乎都住在所羅門飯店。這里确是很豪華的飯店,裝璜优雅。”
柯普先生似乎很快樂。杰拉爾博士也很能隨机應變,表示好感。因此沒多久兩人就熱絡地一起到酒吧去。
喝了兩杯威士忌蘇打,杰拉爾博士說:
“剛才你跟他們說話的那一家人,是不是典型的美國家庭?”
杰佛遜·柯普一面啜飲威士忌蘇打,一面想,然后說道:
“不,我想并不是典型的。”
“不是?是非常和睦的家庭呀。”
柯普先生緩緩說道:
“你的意思是說,他們都很照料那老太太的生活起居,就這點來說,可以說很和睦。她是一個相當了不起的老太太。”
“不錯。”
稍微用話一套,柯普先生就熱切地說起來。“其實,那家庭最近很令人擔心。如果不嫌煩,我很樂意告訴你。也許你會覺得很無聊。”
杰拉爾博士催他說。杰佛遜·柯普先生胡子刮得光光爽朗的臉上,皺起困惑的紋路,然后慢慢開始敘述。
“老實說,現在正有一件事困扰著我。那白英敦太太是我的老朋友——不是老的那一位,是年輕的那位,也就是雷諾克斯·白英敦太太。”
“啊,就是那個非常漂亮的黑發婦人?”
“是的。她叫奈汀。奈汀·白英敦性情非常溫柔。她結婚前,我就認識了。她在醫院努力學習做個好護士。后來,請假到白英敦家,跟他們一起生活,最后和雷諾克斯結了婚。”
“真的?”
杰佛遜·柯普先生啜一口威士忌蘇打,繼續說:
“白英敦家的歷史要我說一下嗎,杰拉爾博士?”
“呵,請說,我很感興趣。”
“已故的艾摩·白英敦是個很有名气的人,人品也极為吸引人。第一個太太很早去世,他又結了一次婚。第一個太太去世時,卡蘿和雷蒙剛會走路。据說,第二個太太跟他結婚時,年紀已不小,相當漂亮。但從現在的樣子看來,卻看不出以前是個美人。不過,這是從可靠的消息听來的。總之,她的丈夫非常疼愛她,什么事都交給她。去世前几年,他已躺在病床上,她便主宰了一切。她非常能干,很懂實務,也是一個非常有良心的女人。艾摩死后,她傾心養育孩子。孩子中也有她親生的——就是那個金紅頭發、身体瘦弱、美麗的吉奈芙拉。就像剛才所說那樣,她為自己家人獻身,跟世人毫無來往。我不知道你會怎么想,我可真不覺得有什么好感動的。”
“我同意。那對心智的發展危害最大。”
“完全正确。白英敦太太讓孩子与世人隔絕,完全不跟外界來往。結果,孩子們成長了,卻都很神經質。他們都非常怯懦,不敢跟陌生人交朋友。實在很糟。”
“的确非常糟糕。”
“我想她并沒有惡意。只是她愛得過度了。”
“他們只生活在家里?”杰拉爾博士問。
“是的。”
“儿子們都不工作?”
“嗯,是的。艾摩·白英敦很富有。為了讓白英敦太太一生過得舒服,他把所有遺產全留給她——据說,那是用來撫養家人的。”
“這么說,他們在經濟上都要仰賴她了。”
“是的。而且,她盡可能讓孩子留在家里,不讓他們出外尋找工作。有很多錢,這樣也許不坏。他們也不需要找工作。可是,我覺得工作才是男人的強壯劑。他們沒有任何娛樂嗜好,不打高爾夫,也不參加地方的俱樂部;不去跳舞,也不跟別的年輕人游玩。他們住在鄉下的大房子里,几英里內都沒有人煙。不管怎么說,我不認為這是好辦法。”
“我同意。”杰拉爾博士說。
“那家子人沒有一個有社會感。協同精神完全缺乏。他們也許有和樂的家庭,彼此卻互相束縛。”
“沒有人想离開嗎?”
“不曾听說過。他們只坐在一起。”
“你認為那是他們自己不好,還是該歸咎于白英敦太太?”
杰佛遜·柯普心神不定地調整坐姿。
“我想她多少要負點責任。她養育孩子的方法有問題。孩子方面,長大后也應該從這束縛里自行解脫,總不能一直离不開媽媽,應該選擇獨立之道。”
杰拉爾博士沉思地說:
“但是,這也許是不可能的。”
“為什么不可能?”
“要阻止樹木成長,有好几种方法。”
柯普先生瞪目以視。
“他們都很健康啊,杰拉爾博士。”
“不,精神已跟肉体一樣受到成長的阻礙,被扭曲了。”
“他們心智都很优秀。”
杰拉爾歎口气。
杰佛遜繼續說:
“不,依我看,人都能把自己的命運控制在自己手里。相信自己的人,會自我創造,會在自己的生涯中創出价值來,決不會袖手茫然而坐。這种人,女人決不會傾心相向。”
杰拉爾仔細望了他一會儿,才說道:
“你是說雷諾克斯·白英敦?”
“是的。我想的也是雷諾克斯。雷蒙還太年輕。雷諾克斯已經三十歲了。他早已到應該有所表現的年紀。”
“對他太太來說,那也許是很艱辛的生活。”
“當然,對她是很艱辛的生活,奈汀是個好女孩。我非常喜歡她。她決不會抱怨,但也不幸福。不如說她已落入不幸的深淵。”
杰拉爾點點頭。“是的,想必如此。”
“我不知道你會怎么想,我卻覺得她的忍耐也有限度,杰拉爾博士。如果我是奈汀,我一定會向雷諾克斯明說,要他盡可能挺身而出,否則——”
“你是說,否則她應該舍他而去?”
“她有她自己的人生。如果雷諾克斯不承認她所應得的評价,還會有他人承認的。”
“譬如說——你就是?”
美國人滿臉通紅,隨即以天真的威嚴回視對方。
“是的。”他說。“我一點不為自己對她所怀的感情覺得羞恥。我尊敬她,由內心愛她。只要她幸福,我就滿足了。如果她跟雷諾克斯過得幸福,我也樂于引退,從舞台上消失。”
“然而,事實上并非如此。”
“就因為并非如此,我才在等待机會!她若需要我,我立刻就去!”
“你真是‘真正的騎士’。”杰拉爾低聲說。
“呃,什么?”
“在今天,騎士道只活在美國啊。你不求報酬,能以為所愛女士服務而滿足,真令人敬佩!你希望她做什么呢?”
“她需要我時,我希望能夠在她身旁,隨時支援。”
“請問,白英敦老太太對你的態度如何?”
杰佛遜·柯普緩緩答道:
“那老太太,我根本不了解,剛才說過,她不喜歡跟外面的人接触,只有對我不同,一直都很友善,把我看成她家人一樣。”
“這么說,她允許你和雷諾克斯來往?”
“是的。”
杰拉爾博士聳聳肩:“那倒真奇怪羅?”
杰佛遜·柯普裝模作樣地回答:
“我先告訴你,我們的友誼毫無不名譽之處,是純柏拉圖式的。”
“這我知道,但是從白英敦太太的性格而言,她會鼓勵這种友誼,不是很奇怪嗎?柯普先生,其實我非常關心白英敦太太,我覺得她很有趣。”
“她的确是個了不起的女性。她有偉大的人格號召力——人品絕佳。剛才說過,艾摩·白英敦絕對相信她的判斷。”
“所以他才連孩子的經濟都全部委托她。柯普先生,在我國,這是法律所不許的。”
柯普先生站起來。
“在美國,”他說。“我們是熱烈信奉絕對自由的人。”
杰拉爾博士也站起來。這些話并沒有很令博士感動。他听過好几次不同國籍的人說這种話。自由只是某种民族才擁有的特質,這种妄想已在世界上擴大。
杰拉爾博士比較聰慧。他知道,任何种族國家,任何個人,都不能說是自由。但他也知道,不自由的程度也有差別。他一面沉思,興趣盎然地走回寢室。
第6節
莎拉·金站在哈拉梅西·雪立夫寺院之內。背后有石圓頂;噴水池的水聲輕柔。一些小觀光團体走過去,并沒有破坏東方的和諧气氛。
“從前,有個吉普賽人在這岩石的山頂造脫谷場,大衛王用六百雪克爾金幣買下來做圣地,這故事實在奇怪。”她想。現在,這儿是世界各國觀光客群集之地……
她回首觀看現在盤踞了圣地的清真寺。她想,所羅門神殿大概只有它一半的美。
一陣雜亂的腳步聲,一小群人從清真寺中走出來。一個能言善道的向導陪著白英敦一家人。白英敦老太太由雷諾克斯和雷蒙兩旁攙扶。奈汀和柯普先生跟在后面,卡蘿看到了莎拉。
卡蘿猶疑了一下,很快就下定決心,改變方向,躡足從寺院的庭院跑過來。
“對不起。”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說:“我……我有話……想跟你說……”
“呵,什么事?”莎拉說。
卡蘿渾身顫粟,臉色蒼白。
“我——我哥哥的事。昨晚你跟哥哥說話,你一定以為我哥哥很沒禮貌,那不是哥哥的本意。他不得不這樣,真的。”
莎拉覺得整個局面顯得很滑稽。一切都違反她傲慢高雅的品位。這個陌生女該為什么要突然跑過來,為她無禮的哥哥道歉呢?
冷淡的回答剛要從口中溜出來,她的心意突然改變了。
她覺得有點不尋常。這女孩非常認真。那些使莎拉選擇醫師生涯的內在愿望,已在這女孩的緊迫需求中起了反應。她的本能知道已發生了某种險惡的情況。
她鼓勵著說:
“你要告訴我原因?”
“哥哥在那班火車上跟你談過話吧?”卡蘿說。
莎拉頷首:“唉,是我向他說話。”
“當然是這樣。可是,昨晚,雷很害怕——”她停止不說。
“很害怕?”
卡蘿蒼白的臉變得赤紅。
“我知道,說來一定荒謬絕倫。其實,我媽媽——她,她身体不好,不喜歡我們在外交朋友。可是,雷,很想跟你做朋友。”
莎拉開始引起興致。她還沒開口,卡蘿又說了下去。
“你也許會覺得我這些話很滑稽。我家是個很古怪的家庭。”她迅速看了一下四周,眼神畏縮。
“我不能再停留。”她放低聲音。“我不在,大家會擔心。”
莎拉下了決心。
“有什么關系,如果你想談話。我們可以一道走回去。”
“不,不行。”她畏縮。“我不能這樣。”
“為什么?”
“不行。媽媽一定——一定——”
莎拉平靜而清晰地說道:
“我知道,有些父母有時很難了解自己的孩子已經長大,所以一直想讓孩子按照自己的意思去做。不能老是遵從這种父母的吩咐啊!一定要堅持自己的權利。”
卡蘿低聲說:“你不了解,完全不了解……”
她焦躁地搓著手。
莎拉繼續說:
“有時因為害怕發生爭吵才屈服。爭吵很不愉快,不過我覺得行動的自由還是值得奮斗爭取的。”
“自由?”卡蘿凝視她。“我們誰都沒有自由,以后也不會有。”
“胡說!”莎拉大喊。
卡蘿彎身把手放在她胳臂上。
“听我說,我希望你能明白。我母親——其實是我繼母——結婚前是監獄的女看守。我父親做過監獄長,后來娶了她。當時的情形一直延續到現在。對我們來說,她仍然是女看守。我們的生活就跟在監獄一樣!”
她神經質地看看四周。
“他們在找我了。我——我非走不可。”
她正想跑開,莎拉抓住了她的手臂。
“等一等。我們必須再見面,談談。”
“不行。我不能。”
“不,你可以。”莎拉命令式地說。“大家睡了以后,到我房間來。三一九室。別忘記,是三一九室。”
她放開手,卡蘿赶去找她家人。
莎拉茫然望著她的背影。不久之后,突然發覺杰拉爾博士站在身旁。
“早,金小姐。你跟卡蘿·白英敦小姐說話?”
“是的。好奇怪的故事啊。”
她扼要重述和卡蘿的對話。
杰拉爾注意到其中一點:
“她是監獄的女看守?這也許很有意義。”
莎拉說:
“你的意思是說,那是她獨裁的原因?是她以前的職業習慣?”
杰拉爾搖搖頭。
“不,那是從錯誤的角度看問題。老實說,她的內心潛藏著一种脅迫觀念:她是女看守,并不一定喜歡獨裁;倒不如說因為她喜歡獨裁,才做了女看守。依我推測,她有一种潛藏的需求,那就是想擁有支配他人的權力。這种需求讓她選擇了那個職業。”
他的表情非常嚴肅。
“潛意識隱含著种种奇异之事。權力欲、虐待欲或破坏欲——這一切都繼承了我們過去的种族記憶。虐待行為和性變態也包括在內。只是我們緊緊關閉這道門,并在意識世界中否定這些。但它們有時非常強烈。”
莎拉渾身發抖:“我知道。”
杰拉爾繼續說:
“這些,目前在我們周邊也可以見到。各种政治信念,各國采取的行動。人道主義、同情、友愛的反動都是。教條和主義有時看來很不錯,會演變為開明的制度和滿怀善意的統治。可是,一旦用權力強制,那就成了虐待与恐怖的基礎。現在,他們——這些暴力的使徒——想打開門,想解放太古洪荒以來的野蠻性,想為享受虐待行為的喜悅而解放!人是可以保持微妙均衡的動物。人最优先的條件就是生存。進步得太快,就跟落伍一樣,是致命的。總之,人必須活下去!人也許必須維持一些太古的蠻性,但決不能把它神圣化!”
隔了一會儿,莎拉說:
“白英敦太太有虐待狂?”
“也許吧。給別人痛苦——不是肉体上,而是精神上的痛苦——她會覺得快樂。那是頗少見的例子,也很難對付。她不僅喜歡支配別人,也喜歡讓他們痛苦。”
“真野蠻!”莎拉說。
杰拉爾告訴她和杰佛遜·柯普談話的內容。
“他完全不知道情形會變成什么樣吧?”她沉思地說。
“他不會知道。他不是心理學家。”
“說的也是。他沒有我們這种令人厭惡的探討精神!”
“不錯。他只有誠正、感傷、极普通的美國心靈。他相信善甚于惡。他感覺到白英敦家气氛不對,但他不認為白英敦太太對孩子有害,只覺得她的愛有問題。”
“那對她來說倒是好事。”
“大概吧。”
莎拉焦躁地說:
“但是,他們為什么不逃出去?他們做得到啊。”
杰拉爾搖頭:
“不,你錯了。他們做不到。你看過以前常做的公雞實驗嗎?在地板上用粉筆畫一條線,然后把公雞的嘴壓在這線上,公雞就以為自己被綁在那里,抬不起頭來。那些不幸的人也一樣。打從他們還是小孩子的時候,她就控制了他們,而且是心智上的控制。也就是說,她向他們施了催眠術,讓他們相信:他們不能反抗她。很多人認為這是胡說。你大概能夠了解吧。他們已被迫相信:必須絕對服從她。長期待在監獄里,即使把門打開了,他們也不會發覺!至少他們之中,已經有一個人認為,不再需要自由!他們全都害怕自由。”
莎拉問到了實際的問題。
“她死了以后,會怎么樣?”
杰拉爾聳聳肩。
“那要看她是不是早死。要是現在死了,我想還不太遲。那男孩和女孩還年輕,富于感性,大概會成為正常的人。可是,雷諾克斯已經相當嚴重了。依我看,他已毫無希望,會像野獸那樣忍耐著痛苦活下去。”
莎拉忍不住說道:
“他的太太總該有所作為吧!她應該幫助他啊。”
“我怀疑。她曾經嘗試,失敗了。”
“你認為她也中了咒語?”
杰拉爾搖頭:
“不,那老太太似乎還沒控制到她。所以她非常恨那老太太。你看她的眼睛!”
莎拉皺眉:
“我真不懂。她知道事情已演變成什么樣子了吧?”
“我想她一定在擬定什么周詳的計划?”
“要是我,就把那老太太殺了!放砒霜在早茶里。”
接著她突然問:
“那最小的女孩如何?那個紅發女孩?”
杰拉爾鎖眉:
“不知道。總覺得有些奇怪。吉奈芙拉·白英敦是老太太的親生女儿。”
“唉。親生女儿總會有點不同吧,難道不是?”
杰拉爾緩緩答道:
“為權力欲或嗜虐欲所纏的人,我想不會選擇對象,即使對方是骨肉至親。”
他沉默半晌后,問道:
“你是基督徒嗎?小姐。”
莎拉邊想邊說:
“這個嘛,以前我認為我什么都不信。現在,我就不知道了。如果所有教堂、教派以及不斷進行無聊論戰的教會,都能一掃而光”——她裝出粗野的姿態——“這樣我就可以清楚看到騎驢進入耶路撒冷的基督,我也許會信仰他。”
杰拉爾博士靜靜說道:
“我至少相信基督教教義之一——身居賤位而知心安。我是醫生,所以我知道,野心——成功欲与權力欲——都与人類靈魂的最大疾病有關。即使欲望得以滿足,結果也只會帶來傲慢、暴虐和無法饜足。而且,如果那教義被否定——呵,如果它被否定——所有的精神病院應該站出來,公布他們的證据!這些病院會擠滿了人,他們不能忍受平凡、無名与無力,他們會為自己辟出一條逃避現實之路,以便永遠与人生絕緣。”
莎拉突然說道:
“真可惜,那白英敦老太太不在精神病院里。”
杰拉爾搖搖頭:
“不,她不是落伍者的一群,可以說更坏,她成功了!她已實現自己的夢想。”
莎拉渾身顫抖,然后憤然叫道:“這种事不能再繼續下去!”
第7節
莎拉不知道卡蘿·白英敦當晚會不會守約來找她。
老實說,她很怀疑。卡蘿今晨說出了自己一大半的秘密,恐怕會因此造成強烈的反應。
但她仍穿著藍綢化妝衣,拿出小酒精燈燒開水,准備迎接卡蘿。
過了一點,她想卡蘿不會來了,准備就寢。就在這時,傳來了敲門聲。她打開門,讓卡蘿進來,隨即關上門。
卡蘿喘著气說道:
“我想你大概已經休息……”
莎拉裝出慎重輕松的態度說:“不,正在等你。喝點茶吧,是道地的中國茶。”
她倒茶給卡蘿。卡蘿慌慌張張,不能鎮靜。她開始啜茶吃餅干,慢慢恢复了平靜。
“這樣也很快樂吧。”莎拉微笑說。
卡蘿看來有點惊訝。
“是的。”她怀疑地說,“也許是的。”
“就像我們在學校舉行的午夜宴會。”莎拉說,“你沒上學吧?”
卡蘿搖首:
“是的,不曾离開過家。我們有家庭教師,不同的家庭教師。”
“你根本沒出去過?”
“是的,一直都住在同一幢房子里。這次到國外旅行,是有生以來第一次。”
莎拉若無其事地說:
“那一定是很大的冒險?”
“是的,簡直像夢一樣。”
“你的繼母,白英敦太太為什么想到外國旅行?”
一談到白英敦太太,卡蘿就顯得畏怯。莎拉說得很快:
“我想當醫生,剛得醫學士學位。因此,你的母親——不如說是繼母——是個病例,很引起我的興趣,她顯然是個病人。”
卡蘿瞠目以視,完全出乎她意料之外。莎拉故意這樣說。她知道,白英敦太太在家里已是一個具有魔力的可怕偶像。破坏這偶像,是莎拉的計划。
她說:“其實有一种疾病是發自不正常的權力欲。染上這個病,就變得极其獨裁,任何事都要按照自己意思去做,所以是一种很難應付的疾病。”
卡蘿放下杯子。
“呵。”她喊道。“能跟你談談,真高興。其實,我和雷都越來越覺得奇怪,做事都戒慎戒慎。”
“跟外面的人談話,是件很好的事。”莎拉說。“只待在家里,容易緊張。”
隨后她又若無其事地問道:
“你要是不快樂,難道不曾想到要离開家嗎?”
卡蘿嚇得張大雙眸。
“呵,不。我們怎么能夠?我的意思是說,媽媽不會答應。”
“可是,她阻止不了你啊。”莎拉溫和地說。“你已經長大了。”
“我二十三歲。”
“真的!”
“但我不知道如何是好,到哪里去,做什么好呢?”
她有點不知所措。
“我們根本沒有錢。”她說。
“沒有可投奔的朋友?”
“朋友?”卡蘿搖搖頭。“沒有,我們誰也不認識。”
“你們沒有一個想离開家嗎?”
“是的。這是不可能的。”
莎拉改變話題。她覺得這女孩好可怜。
“你喜歡繼母?”
卡蘿緩緩搖首,以低沉畏懼的聲音說:
“我恨她。雷也一樣。我們——我們希望她早死。”
莎拉又改變話題。
“告訴我你哥哥的事。”
“雷諾克斯嗎?我不知道雷諾克斯為什么會變成那個樣子。現在几乎從不開口說話,好像在做白日夢。奈汀非常擔心。”
“你喜歡你的嫂嫂?”
“是的。奈汀跟哥哥不同,非常親切。她真不幸。”
“因為雷諾克斯?”
“是的。”
“結婚多久啦?”
“四年。”
“兩人一直都住在家里?”
“哎。”
“你嫂嫂喜歡待在家里?”
“不。”
沉默半晌后,卡蘿又說:
“大約四年前,曾經大鬧過一次。我告訴你,我們沒有一個可以走出門外,但可以到庭院去,我的意思是說,不能從庭院走到外面。可是,一天晚上,雷諾克斯到外頭去。他到‘春泉’去——那儿舉行舞會。媽媽發現后,大為憤怒。好可怕哦。從那以后,媽媽就請奈汀到家里來住。奈汀是父親的遠親,家里很窮,正在醫院做見習護士。她到家里跟我們住了一個月。有外人來住在家里,真是高興极了。不久,她和雷諾克斯好起來了,媽媽要他們早日結婚,跟大家住在一起。”
“奈汀也樂意這樣嗎?”
卡蘿猜疑一下:
“好像不太樂意,不過也沒反對。后來,她很想离開家——當然跟雷諾克斯一起。”
“但是,到底還是沒有离開?”
“是的,媽媽不肯答應。”
卡蘿停了一停,又說:
“從那以后,媽媽就不喜歡奈汀。奈汀也變了。根本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她想幫助吉妮,媽媽很不喜歡。”
“吉妮是你妹妹?”
“是的,真名叫吉奈芙拉。”
“她也不幸福?”
卡蘿含混地搖搖頭。
“吉妮最近很怪。我完全不能了解她。吉妮身体瘦弱,神經質。媽媽常為她大惊小怪,更使她越來越畏縮。最近,吉妮更奇怪了。我常常被她嚇住。她簡直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看過醫生沒有?”
“沒有。奈汀要她去看醫生,媽媽不答應。吉妮歇斯底里地,哭鬧著說不要去看醫生。我真為她擔心。”
卡蘿突然站起來。
“我必須告辭了。謝謝你請我來聊天。你一定覺得我們是很奇怪的家庭吧。”
“不,每個人都有他奇怪的一面。”莎拉輕聲回答。“請隨時再來。方便的話,也帶你哥哥來。”
“真的行嗎?”
“真的。我們來擬定些秘密計划。希望你能見見我的朋友——杰拉爾博士。”
卡蘿雙頰泛紅:
“哇,真好,但愿別讓媽媽發現。”
莎拉壓抑了反駁的沖動,說道:“她怎么會發現!晚安,明天晚上這個時刻,行嗎?”
“好。不過,我們可能后天就要啟程了。”
“那我們明天一定要再見面。”
“謝謝。”
卡蘿走出房間,躡足從走廊行去。她的房間在二樓。她走到房間,打開門的剎那,不禁愣在門檻上。
白英敦太太穿著深紅毛呢化妝衣,坐在暖爐旁的安樂椅上,卡蘿唇上溜出一聲輕喊:“啊!”
一雙黑烏烏的眼睛吃人似地傾注在卡蘿身上。
“到哪里去,卡蘿?”
“我……我……”
“到哪里去?”
平靜的嘶啞聲帶著一股威嚇气息,使卡蘿的心直落到莫名的恐懼中。
“去看金小姐——莎拉·金。”
“就是那晚跟雷蒙講話的女孩?”
“是的。”
“你還答應去看她?”
卡蘿的嘴唇動著沒發出聲音。她點點頭。恐懼——恐懼的眩人波濤涌了過來。
“什么時候?”
“明天晚上。”
“不能去,知道嗎?”
“是的,媽媽。”
“一定噢?”
“是。”
白英敦太太努力想站起來。卡蘿反射似地趨前幫助她。白英敦太太用手杖支撐著身体,慢慢走過房間。在過道上停住,回首望著怯怯的女儿。
“不能再跟那個金小姐來往,知道嗎?”
“是。”
“复誦一次!”
“我不再跟金小姐來往。”
白英敦太太走出房間,開了門。
卡蘿用僵硬的腳在寢室行走,茫茫然,全身如木,不斷作嘔。她投身床上,突然暴風雨似地哭起來。
剛才她覺得眼前猛然燦開了一條街景,有太陽、樹木、鮮花的街景……
可是,現在,漆黑的牆壁又圍住她了。
第8節
“能跟你談一下嗎?”
奈汀·白英敦訝异地回頭。凝視著陌生女人懇切的臉。
“哎,當然可以。”
可是,說話的時候,她卻把不安的目光從她肩上投過去。
“我叫莎拉·金。”對方繼續說。
“呵,真的?”
“白英敦太太,我要說些奇怪的話給你听。最近一個晚上,我曾跟你的小姑長談。”
一道陰影似乎霎時扰亂了奈汀·白英敦平靜的表情。
“跟吉奈芙拉?”
“不是,不是吉奈芙拉——是跟卡蘿。”
“哦,跟卡蘿?”
奈汀好像很高興,卻又非常惊訝。
“怎么可能呢?”
莎拉說:
“她到我房間來——半夜。”
莎拉看到奈汀白額上的眉毛微微上揚。她以稍微困惑的口吻加了一句:“你大概覺得奇怪吧?”
“不。”奈汀說。“很好,卡蘿有可以談天的朋友,真高興。”
“我們很合得來。”莎拉謹慎地挑選字句。“當時,我們還約定第二天晚上再見面。”
“哦?”
“可是,卡蘿沒有來。”
“她沒去?”
奈汀的聲音很冷靜慎重。她的表情太平靜了,不能告訴莎拉什么。
“是的。昨天看到她從飯店大廳走過去。我跟她講話,她沒有回音,只望了我一眼,就轉身急急走開。”
“原來如此。”
談話中斷了。莎拉很難談下去。可是,不一會儿,奈汀說:
“真對不起。卡蘿有點怯懦。”
又沉默了。莎拉緊握雙手,鼓起了勇气。
“我是一個學醫的人,我覺得你那小姑遠离世人并不好。”
奈汀慎重地望著莎拉。她說:“你是醫師?那就不同了。”
“你懂得我意思嗎?”莎拉催促。
奈汀垂首沉思。
“當然你說的沒錯。”半晌后,她回答。“可是,那很難。我婆婆身体不好,不喜歡外人加入她的家庭,這也可以說是一种病態的習性。”
莎拉反駁道:
“但是,卡蘿已經長大了。”
奈汀搖搖頭。
“不,只是身体長大,心智上并沒長大,你跟她談過話,我想你已注意到。一有突發事情,她就會混亂得像個孩子。”
“這么說,以前發生過什么呢?她才這么害怕?”
“我想,婆婆一定交代卡蘿,不能和你來往。”
“卡蘿會听從?”
奈汀靜靜地說:
“你真以為她會做出什么來嗎?”
兩人的眼睛相遇。莎拉覺得,在這平凡語辭的面具下,她們已互相了解。她覺得奈汀已了解情況,但她不准備再討論下去。
莎拉覺得气沮。那晚似乎已獲得一半的胜利。她想利用秘密會面的方法鼓起卡蘿的反抗精神;雷蒙也一樣(老實說,雷蒙一直盤踞在她心里……)。但是,在序幕戰中,她就被那雙目閃著邪光、丑陋松弛的肉塊打敗了。卡蘿毫不抵抗地被擄而去。
“真是瘋了!”莎拉喊叫。
奈汀沒有回答。在她的沉默中,仿佛有雙冰冷的手抵在莎拉心上,讓她惊醒。她想:“這女人比我更知道一切都已絕望。她一直都生活其中啊!”
電梯的門打開了,白英敦老太太走出來。倚著手杖,雷蒙從旁扶住。
莎拉吃了一惊。老婦人的目光從她身上轉到奈汀,再轉回去。她對那眼中漂浮的厭惡甚至憎恨,已經有了准備,但她不愿看到老婦人的胜利和充滿敵意的喜悅。莎拉轉身离去。奈汀前行,加入兩人中。
“你在這里啊,奈汀。”白英敦太太說。“起程前,我要在這儿休息一下。”
他們扶她坐在高背椅上。奈汀坐在她旁邊。
“跟你說話的是誰?”
“金小姐。”
“啊,就是那晚跟雷蒙講話的女孩?雷,你怎么不去跟她聊聊?她還在那邊的寫字桌哪。”
老婦人回視雷蒙,嘴巴扭曲,浮現出滿含惡意的微笑。雷蒙滿臉泛紅。他背轉臉,嘀咕著。
“你說什么?孩子。”
“我不想跟她說話。”
“那自然。你不會想跟她說話的。不管你多想,你也不能跟她說話。”
她突然咳嗽,气喘般的咳嗽。
“這次旅行很有意思,奈汀。”她說。“不管有什么事,我也不要失去這難得的樂趣。”
“是的。”奈汀的聲音毫無感情。
“雷。”
“是。”
“從那邊角落的桌上拿張便條紙給我。”
雷蒙遵命去拿。奈汀抬頭望著老婦人,不是望著年輕的雷蒙。白英敦老太太身体前屈,高興得鼓脹了鼻孔。雷蒙從莎拉近旁走過去。她仰起臉,臉上猛然浮現出希望的神情;但是,在雷蒙經過身旁從箱里取出便條紙走回來的時刻,立刻消失了。
走回來后,他臉上沁著小小的汗珠,蒼白如死。
白英敦太太凝望著他的臉,輕聲低語:“嗯……”
她隨即發覺奈汀望著自己。奈汀眸中含著怒气,也表現出她的活力。
“柯普先生,今早到哪里去了?”她說。
奈汀垂下雙眸,以平靜的聲調問道:
“我不知道。今早還沒見過他。”
“我很喜歡他。”白英敦太太說。“非常喜歡。跟他見多少次面都可以,你不反對吧?”
“是的。”奈汀回答。“我也喜歡他。”
“雷諾克斯近來怎么樣?不喜歡開口說話,茫茫然的。你們之間有什么不對勁嗎?”
“沒有。不會有這种事。”
“真奇怪,世上竟有許多不相投合的夫妻。也許待在你自己的家,你會覺得比較快樂吧?”
奈汀沒有回答。
“對不對,你說?”
奈汀搖搖頭,微笑說:“這樣,我想媽媽你會不快樂。”
白英敦太太眼帘動了一動。她以怨恨的尖銳聲說:
“你怎么老是反抗我,奈汀。”
少婦平靜地回答:
“我沒有這個意思。”
老婦人握著手杖,臉色似乎變得更蒼白。
“我忘了藥水,幫我拿來,好不好,奈汀?”
“知道了。”
奈汀站起來,經過休息室,向電梯間走去。白英敦太太凝望著她的背影,雷蒙目現憂愁之色,沉坐椅上。
奈汀登上二樓,經由走廊走進套房的起居間。雷諾克斯坐在窗邊,手上拿著書,但沒有看。奈汀進來時,他起身說:
“什么事,奈汀?”
“來拿媽媽的藥水,她忘了帶去。”
她走進白英敦太太的臥室。從洗臉台下的瓶子里,取出服一次的分量,放進小茶杯,注滿了水。剛要走過起居間時,突然停下:“雷諾克斯!”
隔了好一陣子,他才回答;仿佛她的呼喚聲從很遠的地方傳過去。
他說:“哎,什么事?”
她輕輕把手上的杯子放在桌上,走過去站在他旁邊。
“雷諾克斯,看看那陽光,窗子那邊的。看看那活生生的世界。好美。我們要活在那世界里,不只是從窗口外望。”
半晌后,他才說:“啊,對不起,你想出去?”
她回答得很快:
“是的,很想出去,跟你一起,到有陽光的地方去,在活生生的世界里,跟你一起生活。”
他跌坐在椅子上。眼睛像被追逐者一樣畏怯。
“奈汀,我們必須這樣嗎?”
“是的。下決心离去,過我們自己的生活。”
“能夠嗎?我們沒有錢。”
“我們可以賺錢。”
“怎么賺?我們什么都不懂。我又沒有一技之長。几万人——連有資格、有技能的人都失業了。我們能做什么?”
“我們的生活費由我賺取。”
“你連護士的資格都還沒得到。沒希望,完全絕望了。”
“不。我們現在的生活才是完全沒有希望的、絕望的。”
“你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媽媽對我們很好,給我們豪華的生活。”
“可是,沒有自由。雷諾克斯,振作起來。從現在——從今天起——跟我走!”
“奈汀,你瘋了。”
“沒有,我很清醒,絕對完全清醒。我要跟你在太陽光之下過自己的生活,不要在那老太婆的陰影下窒息而死。她是一個獨裁者,以讓你不幸福為樂。”
“媽媽也許有點獨裁——”
“你的媽媽瘋了!她不正常!”
他平靜地回答:
“那不是真的。她有工作的好才干。”
“也許。”
“奈汀,她不會活得太久了。已經六十几,身体又不好。她死了,父親的遺產,我們平均分配。你記得,她曾讀遺囑給我們听吧?”
“她死的時候,”奈汀說,“也許已經太遲了。”
“太遲?”
“我是說,為了幸福,已經太遲了。”
雷諾克斯低聲說:“為了幸福,已經太遲。”他猛然渾身顫栗。奈汀靠近他,把手放在他肩上。
“雷諾克斯,我愛你。這是我和你母親之戰,你站在哪一邊?”
“你這一邊,你這一邊!”
“如果這樣,請你照我的要求做。”
“這是不可能的!”
“不,不是不可能。雷諾克斯,我們可能有孩子了!”
“媽媽也要我們有孩子,她說過。”
“我知道。可是,我不想在你成長的溫室中把孩子帶大。你媽媽也許可以控制你,但控制不了我。”
雷諾克斯說:
“你常讓媽媽生气,實在不好。”
“她因為不能控制我的心,指揮我的思想,才生气!”
“我知道你對她一直親切有禮。你實在了不起。你對我太好了。老早就這樣。當初你答應跟我結婚,我簡直不敢相信,像做夢一樣。”
奈汀靜靜地說:
“我跟你結婚,就是錯誤。”
雷諾克斯絕望地說:
“是的,你錯了。”
“不,你誤會了。我的意思是說,那時,如果我离開你那個家,要求你跟我走,你一定會答應的。不錯,你一定會答應……我真不夠聰明,還不能了解你母親,也沒看透她的真意。”停了一會儿,她又說:“你不愿意离開?對,我不能強迫你。不過,我可以自由离去!我想,我會走……”
他用難以相信的目光望著她。
他那沉淀的思緒似乎加快了。他第一次迅速回答,口吃地說:
“但是,這是不可能的,媽媽——絕對不會答應。”
“她阻止不了我。”
“你一點錢也沒有。”
“我可以借、討、偷啊。雷諾克斯,你媽媽管不了我!我要走,要留,全看我自己的意思。這种生活,我受夠了!”
“奈汀,別离開我——別离開我……”
她浮現出迷人般的表情,沉思似地凝視著他。
“別离開我,奈汀。”
他像小孩子似地叫喊。
他背開臉,所以他沒看到她眼中突然涌起的痛苦。
她跪在他旁邊。
“那么,跟我走,跟我走!你能夠。只要你愿意,你做得到!”
他畏縮地离開她。
“不能!我不能!啊,天呀,救救我。我做不來,我沒有這個勇气!”
第9節
杰拉爾博士走進旅行社辦事處,看到莎拉·金在柜台那邊。
她仰首,“呵,早,我正在辦到培特拉旅行的手續,听說你也要去。”
“是的,我發現我也可以去。”
“啊,太好了。”
“很多人去嗎?”
“你我之外,還有兩位女士,剛好可以租一輛車。”
“真高興。”杰拉爾輕輕頷首。
接著,他就去辦自己的事。
不久,他手上拿著信,跟莎拉一道走出辦事處。有點涼意,卻晴空如洗。
“白英敦家有沒有什么消息?”杰拉爾問。“我在伯利恒、拿撒勒及其他地方繞了三天。”
莎拉意興闌珊地報告她意圖跟白英敦家人接触終歸失敗的經過。
“終于失敗了。”她最后說。“据說,他們今天啟程。”
“到哪儿?”
“不知道。看不出來。”她生气地說下去。“我覺得自己做了臭事。”
“為什么?”
“干涉別人。”
杰拉爾聳聳肩。
“那要看情形而定。”
“你是指應該干涉,是嗎?”
“是的。”
“要是你,會嗎?”
法國人浮現出愉快的表情。
“你是說我有沒有干涉別人的習慣,是不是?老實說沒有。”
“那你認為我多管閒事羅?”
“不,不,你誤會了。”杰拉爾說得很快,又很用力。“我想,這是值得討論的問題。如果看到有人犯錯,想去改正它,這到底是好是坏?干涉有時會產生好結果,但也可能產生意外之害。不能一概而論,有的人有善于干涉的天賦,這种人往往做得很順利!可是,沒有這种天賦的人卻往往弄巧成拙,最好別管。而且,這也跟年紀有關。年輕人容易流于理想和信念,重視理論甚于實際。他們還沒經驗過事實与理論的矛盾。如果相信自己,相信自己做得不錯,往往可以完成非常有益的事情(當然也常常會做出非常有害的事情!)然而,中年人有了經驗,知道干涉盡管會導出好結果,有時也會造成坏結果,坏結果可能比較多,所以不會輕易插手!結果兩者扯平了——熱情的年輕人,不管有益与否都做;慎重的中年人,兩者皆不為。”
“這道理沒有多大用處。”莎拉反駁。
“一個人對別人未必能有幫助。這是你的問題,可不是我的。”
“你是說你不愿意為白英敦家的人做任何事嗎?”
“是的。對我來說,根本沒有成功的希望。”
“對我而言也一樣。”
“不,要是你,可能有希望。”
“為什么?”
“因為你有特別的資格。你的年輕和性的魅力。”
“性?啊,真的?”
“人際關系總歸一句,就是性的問題,可不是?你對那女孩是失敗了,對她哥哥未必失敗。從你剛才告訴我(也就是卡蘿告訴你的)的話里,可以知道,白英敦太太的獨裁有一個威脅。大儿子雷諾克斯曾以年輕人的力量反抗她。他离開家,去參加舞會。男人追求异性的欲望比催眠術的魔力強。那老太太也注意到性的力量(在她一生中也可能有此体驗)。她很巧妙地處理了這件事——把美麗而貧窮的女孩帶到家里來,讓他們結婚。這樣又獲得了一個新奴隸。”
莎拉搖搖頭:
“我不認為年輕的白英敦太太是奴隸。”
杰拉爾同意。
“不錯,也許不是。因為她沉靜溫順,白英敦老太太才低估了她在意志与性格上的力量。奈汀·白英敦當時還太年輕,也沒有經驗,不能正确評估自己的立場。她現在能夠評估了,可是已經太遲了。”
“你以為她已經絕望?”
杰拉爾怀疑地搖搖頭:
“如果她擬了計划。沒有人會知道。柯普可能參与其事。男人天生就是一個很會嫉妒的動物,嫉妒是一种很強的力量。雷諾克斯·白英敦也可能會被激動起來。”
“你從同一理由——”莎拉故意以職業性的平板口吻說:“認為我有机會去影響雷蒙,是不是?”
“不錯。”
莎拉歎了一口气:
“我如果這樣想也許早已嘗試了。可是,現在太遲了。而且,我也不喜歡這方式。”
杰拉爾似乎頗感興趣:
“那是因為你是英國人。英國人對性總怀有复雜的情結,認為性不太高級。”
莎拉顯得很憤慨,但杰拉爾絲毫不為所動。
“我知道你是一個非常現代的女性,你會當眾從容使用字典上最叫人不快的字眼,你是專家,沒有絲毫偏見!可是,你還是有你母親和祖母傳來的民族性。即使不至于羞得滿臉通紅,你到底還是一個害羞的英國姑娘。”
“我從來沒有听過這种渾話!”
杰拉爾只眨眨眼,接著又從容地加了一句:“這使你變得非常有魅力。”
莎拉愣住了。
杰拉爾驀地脫下了帽子。
“對不起,先走一步。”他說:“免得你把想到的話全部倒出來。”
他逃進飯店。
莎拉放慢腳步跟著走過去。
那一帶顯得忙碌异常。几輛載著旅行箱的車子正准備啟程。雷諾克斯、奈汀和柯普先生站在一輛大車旁邊監視著。一個胖胖的譯員用流暢的英語和卡蘿站著談話。
莎拉經過他們旁邊,走進飯店。
白英敦老太太身上裹著厚大衣,坐在椅子上等待啟程。
看她那模樣,一种奇妙的感覺猛然從莎拉內心涌起。
過去,她一直認為白英敦太太是個窮凶惡极的可怕人物。
現在所看到的卻是一個可怜無力的老人。天生擁有如此強大的權力欲和支配欲,卻只能做一家的暴君!莎拉很想讓她的家人看看自己現在看到的老婦形象——愚蠢、惡毒、虛矯的老婦形象。
莎拉激動地向她走去。
“再見,白英敦太太。”她說:“祝旅途平安。”
老太婆望著她。眸中,敵意与怒火交迸。
“你對我相當無禮。”莎拉說。
(我瘋了?她在心中嘀咕,為什么會說出這种話?)
“你想妨礙你的儿女跟我交朋友,你不覺得這非常愚蠢、天真嗎?你想做食人魔,其實你只是可怜的、滑稽的小丑。我若是你,我會馬上停止這种愚蠢的游戲。你一定覺得我這么說很可恨,其實我是真心勸你,希望你有點反應,今后可以過得快樂一點。我認為和家人和睦相處,親切相待,好得多。如果你愿意嘗試,一定可以做到。”
她停了一下。
白英敦老太太仿佛已經凍僵了,紋風不動。最后,她用舌頭舔舔干燥的嘴唇,張開了口……但沒有說出話來。
“請說吧!”莎拉催促。“說話啊!不管說什么都可以。不過請你仔細考慮一下我剛才說的話。”
終于說出話來,聲音雖然嘶啞、沉靜,卻尖利如刺。白英敦老太太毒蛇般的目光不是望著莎拉,卻奇妙地越過她的肩膀,投向莎拉身后,她不是對莎拉,仿佛是對親近的亡靈說話一樣。“我決不會忘記。”她說。“記住,我一樣也不會忘記——什么樣的行為,什么名字,什么樣的臉形都不會忘記。”
這些話不知何所指,但那凶狠的說辭使莎拉嚇得往后倒退。隨后,白英敦老太太笑起來了——那笑聲真嚇人。
莎拉聳聳肩。
“你真是一個莫名其妙的老太太!”她說。
她轉身向電梯走去,几乎碰上了雷蒙·白英敦。她激動地說,說得很快:
“再見。祝你快樂,也許我們還有相見的一日。”
說完話,她投給他親密溫暖的微笑,迅速走開。
雷蒙當場呆住。他茫然自失,以致一個長著大胡子的矮男人想要走出電梯,從后叫了好几聲“對不起。”
雷蒙好不容易才听到這叫聲,讓到一邊。
“對不起,我正在想事情……”他說。
卡蘿向他走來。
“雷,把吉妮帶來好嗎?她回房間去了。我們馬上就要動身了。”
“好,我叫她馬上來。”
雷蒙走進電梯。
赫丘勒·白羅站著望了一會儿他的背影,豎眉傾耳,仿佛在听什么。
旋即領會似地點點頭,然后望著穿過休息室,向母親走去的卡蘿。
他把服務生領班招過來。
“請問,在那邊的那些人叫什么?”
“叫白英敦,是美國人。”
“謝謝。”赫丘勒·白羅說。
在三樓,杰拉爾博士回自己房間,跟走向電梯的雷蒙和吉奈芙拉錯肩而過。兩人走進電梯時,吉奈芙拉說:
“雷,你在電梯里等一下。”
她跑回去,轉過走廊拐角,追上了行走中的紳士。
“請留步,有話跟您說。”
杰拉爾博士吃惊地抬起頭來。
那女孩走近他,抓住他的胳臂。
“他們要把我帶走!想把我殺掉……我不是他們家的人。真的,我不姓白英敦。”
她說得很急,字句都黏在一起。她繼續說:
“我告訴你一個秘密。我其實是皇家的人,是王位繼承人——所以我四周全是敵人。他們想毒死我——在耍陰謀!——請救我——帶我走——”
她突然停住,傳來了腳步聲。
“吉妮!”
她吃了一惊,那模樣很美。她手指抵著嘴唇,將懇求的眸光投向杰拉爾,然后跑回去。“我來了,雷。”
杰拉爾博士揚起雙眉,起步而行,緩緩搖著頭,眉頭緊鎖起來。
第10節
啟程赴培特拉的早晨。
莎拉走到樓下,看見一個鼻如木馬、高大傲慢的女人,正在飯店大門外,為車子的大小提出強烈抗議。她曾在飯店見過這女人。
“太小了,四個客人加上一個譯員,非要大一點的車子不行!把這車子開回去,叫一輛大小适當的車子來!”
旅行社的人不管怎么提高聲調解釋都沒有用。這是普通車子,坐起來最舒服。較大的車子不适合沙漠上的旅行。
這高大的婦人,借比喻而言,有如巨大的蒸气滾輪,向他滾過去。
她回頭看到了莎拉。
“啊,是金小姐吧?我是威瑟倫爵士夫人。我說那車子大小不适合,你同意吧?”
“是的。”莎拉慎重地說,“我想大一點比較舒服。”
旅行社的青年說,大車子要加价。
“旅費中已經包含了車費。”威瑟倫爵士夫人斷然說道:“我拒絕繳追加的費用。你們公司的導游手冊寫得清清楚楚:‘舒适的座車’。你要遵守你的承諾!”
旅行社的青年承認失敗,答應設法找找看,然后沮喪地退下。
威瑟倫爵士夫人轉身望著莎拉。暗黑的臉龐浮起胜利的微笑,赤紅的大木馬鼻得意洋洋地鼓脹著。
威瑟倫爵士夫人在英國政界鼎鼎有名。純真的英國中年貴族威瑟倫爵士,他的人生樂趣只有狩獵、釣魚和射擊。當他旅游美國回國途中,親近的旅客中有個梵西塔太太。不久之后,梵西塔太太變成了威瑟倫爵士夫人。這婚姻常被引來做大西洋航行的危險事例之一。新威瑟倫爵士夫人養蘇格蘭犬,欺凌鄉人,強迫自己的丈夫參与公共生活。但是,在知道政治不合威瑟倫爵士的習性之后,她寬大地允許他回到狩獵之樂,自己出馬參加競選國會議員,以壓倒性的多數當選。威瑟倫爵士夫人于是投身政界,在國會中非常活躍,大大有名。不久,報紙上開始出現她的漫畫(這經常是成功的象征)。成了政界人士之后,她支持舊式的家庭道德和婦女的福利活動,也熱心支持國際聯盟。對農業、住宅和消滅貧民窟等問題,都發表了頗有內容的意見。她深受尊敬,也為大多數人所厭惡!她的政党若取得政權,她很有可能當上次長級的官員。當時,工党和保守党的聯合政權分裂,自由党內閣意外地取得优勢。
威瑟倫爵士夫人目送車子离去,情緒略好。
“男人常常以為女人好哄騙。”她說。
如果有人敢哄騙威瑟倫爵士夫人,那一定是真正勇敢的男人,莎拉想。莎拉把正走出飯店的杰拉爾博士介紹給她。
“你的大名,我早已知道。”威瑟倫爵士夫人握手說。“我在巴黎曾和克里孟梭教授談過。我最近參加討論貧窮階層精神异常者的對策問題,非常有興趣!在另一輛車子開來之前,我們到里頭去吧?”
剛才在附近徘徊的中年小婦人是一行中的第四個客人阿瑪貝爾·畢亞絲小姐。她也隨著威瑟倫爵士夫人走進休息室。
“你是職業婦女,金小姐?”
“剛取得醫學士的資格。”
“很好。”威瑟倫爵士夫人以故作謙虛的口吻說,“我想今后女人必須成為推動社會的原動力。對不對?”
莎拉第一次窒悶地意識到自己的“性別”,她勉強跟威瑟倫爵士夫人走去。
在休息室等待時,威瑟倫爵士夫人談起她拒絕了一項邀請,請她在耶路撒冷的這段期間住進高級行政長官的官邸。
“我不愿受官僚干扰,想獨自去視察。”
視察什么?莎拉心中納悶。
威瑟倫爵士夫人解釋說,她住在所羅門飯店,是為了便于自由行動。接著又說,她曾給飯店的經理若干指示,以期飯店的經營能夠更有效率。
“提高效率,是我的座右銘。”
果然不錯!十五分鐘后,寬大舒适的車子到了。威瑟倫爵士夫人對如何利用旅行箱提出勸告后,大伙儿便准時出發了。
第一個停留的地方是死海。他們在耶利哥吃了午飯。隨后,威瑟倫爵士夫人手拿導游手冊,与畢亞絲小姐、博士和胖譯員一起去參觀古都耶利哥。莎拉留在飯店的庭園里。
她有點頭疼,想獨個儿清靜一下,卻郁悶得很,她感覺到有种難以解釋的憂愁。突然覺得慵懶窒悶,對一切都沒有興趣,不想去參觀,也覺得同行的人煩人。她更后悔有這次培特拉之行。此行不僅耗費甚多,又不能享受旅行之樂!威瑟倫爵士夫人的粗聲、畢亞絲小姐的饒舌、譯員的反猶太歎息几乎要撕裂她的神經。杰拉爾博士雖然能了解她的心情,但他的嘲弄態度也讓她不高興。
白英敦家的人現在在什么地方?也許到敘利亞去了,可能在巴爾貝克或大馬士革。雷蒙——雷蒙在做什么?奇怪得很,雷蒙的容顏竟然清晰浮現——那熱忱——沒有自信——神經質的臉……
呃!可能不會再見面的人為什么會縈繞腦際而不离?昨天跟那老婦人門口的情景又浮現了。那時自己為什么會在老婦人面前,以那种愚蠢憎恨的口吻指責她呢?也許有人听見。威瑟倫爵士夫人不就在近旁嗎?她想。她努力想把當時說的一一記起。想來一定相當荒謬而歇斯底里。她覺得自己做得真愚蠢。可是,這不是她的罪,是白英敦老太太的罪。那老太太常會使人脫逸常軌。
杰拉爾博士走過來,一面擦拭額上的汗珠,一面坐在椅子上。
“嘿!那女人真該毒死!”他大叫。
莎拉嚇了一跳。
“白英敦太太嗎?”
“白英敦太太?不,不,是那威瑟倫爵士夫人啊!真不敢相信,她這么多年來竟還會一直有丈夫!難為她丈夫竟能活到現在而不死!她的丈夫一定有牛一樣的神經吧?”
莎拉笑了。
“他是‘狩獵、釣魚、射擊’啊!”她說。
“不錯。從心理學上來說,完全健全!此即殺死低等動物以撫慰己欲也!”
“他可能還以妻子的活躍為榮呢。”
法國人接著說:
“因為她常不在家嗎?要是這樣,還可了解。”他又說下去。“你剛才說什么?說白英敦太太?毒死她,确是一個好主意。這樣,她家的問題就可輕易解決啦!其實,有許多女人最好被毒死。所有老丑的女人都該這樣。”
他做出頗有深意的表情。
莎拉笑著喊道:
“啊,法國人真坏!除了年輕有吸引力的女人之外,所有女人都沒有用!”
杰拉爾聳聳肩:
“我們對這种事都很誠實。英國人在地下鐵和電車上不會讓位給丑陋的女人——呵,不,不,對不起。”
“唉,人生多可厭。”莎拉歎息說。
“你不需要歎气吧,小姐。”
“今天不知為什么,總覺得郁悶不快。”
“那很自然。”
“很自然?什么意思?”莎拉追問。
“只要老實想想自己的精神狀態,就可以知道理由了。”
“我想,是同行的人使我憂郁。”莎拉說。“奇怪得很,我竟然非常討厭女人。像畢亞絲那种慢吞吞白痴般的女人叫人生气;像威瑟倫爵士夫人那种講求效率的女人,更叫我煩躁。”
“那兩個人會讓你煩躁,自是理所當然。威瑟倫爵士夫人過著适合她的生活,所以她非常成功而幸福;畢亞絲小姐做了好几年保姆,突然撿到一小筆遺產,才能了卻一生的愿望,到海外旅行。因此,這次旅行似乎很符合她的期望。反過來說,你卻沒有獲得自己所要求的,所以看到別人比你成功,自然不舒服。”
“也許是吧。”莎拉憂郁地說。“你能正确地看出人的心意。我不管多想欺騙自己,還是騙不過你。”
這時,其他同行的人回來了。三人之中,向導似乎最疲累。到安曼途中,他几乎什么都不講;也不再談猶太人,這對大家勿宁是一件好事。自耶路撒冷啟程以來,他喋喋不休地談著猶太人的非法行為,他的饒舌使大家頗為不快。
道路朝約旦河上游蜿蜒而行。夾竹桃沿路綻放出薔薇色的花朵。
他們在下午很遲才到安曼。看了一下格雷哥·羅馬劇場之后,很早就上床睡覺。第二天一大早就出發。花了一整天的工夫,才度過沙漠向馬安行去。
次晨,八時稍過,他們就動身了。大家都默不做聲。沒有風,稍事休息,再吃午飯。這時,真是悶熱難堪。大熱天,跟其他四個人擠在一起,這种焦躁感使大家的神經都特別亢奮。
威瑟倫爵士夫人和杰拉爾博士開始因國際聯盟展開稍嫌急躁的爭辯。威瑟倫爵士夫人是國際聯盟狂熱的支持者;而法國人則譏刺國際聯盟徒然耗費巨大經費。爭論從國際聯盟對阿爾及利亞和西班牙問題的態度擴展到莎拉不曾听過的立陶宛邊境糾紛事件和國際聯盟大規模揭發毒品走私集團的活動。
“你不能不承認他們做了偉大的工作。真了不起!”威瑟倫爵士夫人怒吼。
杰拉爾博士聳聳肩:
“嘿嘿。花掉那么巨額的費用,也很了不起!”
“處理重大的國際問題,當然要花錢。至于毒品管制法案——”
爭論無休無止。
畢亞絲小姐對莎拉說:
“跟威瑟倫爵士夫人一起旅行真是有趣极了。”
莎拉勉強應道:“真的?”但畢亞絲小姐沒有注意到她苦澀的回答,又高高興興地說下去。
“常在報上看到夫人的名字。以女人而入政界,又為擁護女性立場而活動,實在要有非凡的才干。一听到女人做了什么事,我就高興不已。”
“為什么?”莎拉厭惡地反問。
畢亞絲小姐張口愣住了,過一會儿才口吃地回道:
“你說為什么?……怎么說好呢……總之,女人能做些什么,實在了不起!”
“我不同意。”莎拉說。“任何一個人做了有价值的事情,都很了不起。不管是男是女,這不是問題所在。為什么會成為問題呢?”
“這個,這當然,從這觀點來說,也許是這樣,但……”
可是,畢亞絲小姐仍然有些不滿。莎拉稍微平靜地說:
“對不起。不過,我討厭這种性別的差异。現代女性的人生態度,一般認為都很現實,其實不對。有的女性現實,有的可不然。即使男人,也有感傷而搖擺不定的,也有腦袋靈光,富邏輯性的。總之,這是腦筋的不同。除了直接和性別有關的以外,我想‘性’不成其為問題。”
畢亞絲小姐听到“性”這個字眼,臉色微微泛紅,改變了話題。
“這么熱,真叫人怀念陰涼的地方。”她嘟噥地說:“不過,無人的沙漠也很美,對不對?”
莎拉默默頷首。
事實上,這無人的沙漠的确很美。這里有治療心靈的平和……沒有煩人的人際關系……沒有個人的苦惱。她覺得已從白英敦家解放出來;從那意欲干涉別人生活的奇妙焦躁感中解放出來。她覺得內心已歸于平靜。
這里有孤獨;有廣袤的空漠……
而且很平和……
當然,不能一個人獨享此樂。威瑟倫爵士夫人和杰拉爾博士已結束毒品的爭論;現在又為一個無罪的少女展開論戰,因為這少女被賣到阿根廷的酒館。杰拉爾博士一直都語夾詼諧。威瑟倫爵士夫人則是典型的政客,不懂幽默,只知歎息。
“我們現在就走吧?”譯員說了之后,又開始大談猶太人的虐待行為。
在日落前一個小時,他們才抵達馬安。一些容貌极粗野的男人群集在車子四周。他們休息一會儿,又繼續行程。
環視荒涼的沙漠,莎拉搞不清楚培特拉的岩寨在什么地方。也許在几里外才看得見,但是,到處都看不到一座山丘。他們旅游的目的地還很遠吧?
抵達了汽車的終點站艾因·穆莎村。那儿有好几匹表情悲楚的瘦馬等著。畢亞絲穿著不适合騎馬的斜條紋棉布服裝,非常困惱。威瑟倫爵士夫人机靈地穿了騎馬褲,雖然不很合身,倒蠻實用。
离開村庄,走上滿地石塊的光滑道路。下坡時,馬好几次差點絆倒,太陽西沉。
莎拉因漫長悶熱的行車旅程已疲累不堪,覺得頭昏眼花,仿佛在夢中騎馬一般。過后,她又覺得腳底下張著地獄般的洞穴。道路蜿蜒而下。各類岩石開始在四周出現。他們走過紅崖間的迷宮,向地底行去。不久,峭立的懸崖聳立兩旁,莎拉對這狹隘無比的岩谷极感畏懼,不禁縮成一團。
她在混亂的腦中想道:“行過死陰的幽谷——行過死陰的幽谷——”
越往下走,四周越黑暗。岩壁的艷紅慢慢變成黑色。他們經由蜿蜒的岩間小徑被吸入地底,幽禁起來。
她想:“真是幻想的、難以相信的死城。”剛才那字眼又浮現心中:“死陰的幽谷……”
燈終于亮起來了。馬沿著小徑行走。突然來到了廣闊的地方——岩壁遠去,前方展現了一簇籠火。
“那是營地。”向導解釋。
馬稍微加快了腳步,只快一點點,因為饑餓和疲勞,已無法加快腳步。但是,馬儿一定心跳不已。不久,道路沿著沙石很多的河床向前延伸,籠火越來越近了。
一群帳篷背著懸崖架起,排成一列。懸崖上鑿有洞窟。
一到那儿,培杜因地方的仆人就跑過來。
莎拉凝眸望著一個洞窟,有人坐在那儿。那是什么?是偶像?看來很像巨大的坐像。
是搖曳的火光使它變得更大。可是,那儿确實有類似偶像的東西坐著不動,周圍泛起一股妖气。
不久之后,她突然想起了。
沙漠在她心中形成的平和和逃避感,剎那間消失無蹤。她又從自由回到了被囚之身。莎拉走下蜿蜒的黑暗峽谷,看到白英敦老太太像被遺忘的邪教女司祭,或者像肥胖怪异的女佛像,端坐不動。
第11節
白英敦太太在這里,在培特拉!
莎拉只机械式地回答詢問——飯菜已准備好,馬上吃?還是先洗澡?——在帳篷睡?還是在洞窟睡?
她立刻回答在帳篷睡。只听到洞窟這字眼,她就毛骨悚然。那肥胖怪异佛像般的模樣浮現眼前(那女人為什么看來不像人)。
她隨著仆人走。他穿著全是補釘的卡其短褲,綁著松肥綁腿,披著磨損得已不能再穿的上衣。頭上罩著叫契飛雅的頭巾。頭巾的長褶護著脖子,用黑絲繩在頭頂上綁得緊緊。莎拉以欣賞的眸光望著他挺直腰杆,左右擺動身体的走路模樣,那輕松高雅的動作。他的服裝只有歐式的部分,廉价庸俗而不合适。莎拉想:“文明是錯誤的。如果沒有文明,大概就不會有白英敦太太那种人。在野性种族中,像她那种人一定很快就會被殺掉、吃掉。”
她半自嘲地覺得自己太疲倦,以致神經焦躁。她用熱水洗臉、化妝,恢复冷靜后,深以剛才的狼狽為恥。
在小煤油燈的搖曳光芒中,她斜望著映在凹凸不平鏡中的自己,梳著濃密的黑發。
然后,撥開帳篷入口的布帘,走進黑夜里,准備到下面的大帳篷去。
“你也在這里?”那是訝异、怀疑的低沉叫聲。
她猛回身,直視雷蒙·白英敦的眼睛。他眼睛張得大大的,狀頗惊訝。但其中所含的神色卻使她沉默、不安。那神色展現了強烈得難以相信的喜悅,仿佛看到天堂的幻像一樣——惊歎、訝异、感謝、謙虛!莎拉大概終生不會忘記那眼神——像地獄亡魂仰視天堂的眼神。
他又說:“你——”
那低沉顫抖的聲調影響了她。她整個心都在翻騰,使她覺得害羞、不安与謙虛,也使她突然感到欣喜無比。
她簡短地回道:“是啊。”
他又愕愕地,半信半疑地走過來。
他猛然握住她的手。
“果然是你。”他說。“真的是你。我起先還以為見到了鬼——因為太想念你了。”他停了一停。“我愛你……從火車上看到你的那一剎那,我就愛上你了。我現在終于知道了,所以我也要你知道,做出那無禮行為的并不是真正的我。我現在連自己也不能控制了。我不知道會做出什么事!也許會裝出不認識的樣子從你身邊走過,也許會逃避你。但是,你要知道那不是我——真正的我——真正的我——責任不在我,是我的神經。它不可靠。媽媽要我做什么,我就會去做。我的神經讓我這樣!你知道嗎?如果你看不起我……”
她阻止他說下去。她的聲音低沉卻很溫柔。
“我不會看不起你。”
“不,我應該被看不起!我必須要像男子漢那樣行動。”
她的回答多少受到杰拉爾博士勸告的影響,但莎拉自己的知識和希望還是根源之所在。她柔和的聲調中含有确信和意識上的權威:“你現在已經做到了。”
“我?”他怯怯地反問:“也許……”
“你已經有了勇气,我确信。”
他突然挺起胸膛,頭往后仰。
“勇气?對,那是我唯一需要的——勇气!”
他突然低下頭吻了她的手,隨即离去。
第12節
莎拉向大帳篷那邊走去。同行的另外三個人圍著桌子吃東西。向導正在說另一群旅客也來到了這里。
“据說,他們兩天前抵達,后天回去。是美國家庭;母親很肥胖,所以嘗盡了苦頭,才來到這里。听說,是坐在椅子上由大家抬來的。真是不得了,肩上的皮都磨破了。”
莎拉猛然笑了出來。當然,誰听了,都會覺得好笑。
胖譯員高興地望著她。他對自己的工作頗感難以應付。因為威瑟倫爵士夫人以導游手冊為后盾,每天向他抗議三次。這回連分配的床舖樣式也要找茬儿。如今,他不問理由,只要他的旅客有人高興,他也就高興了。
“啊!”威瑟倫爵士夫人喊道:“他們是住在所羅門飯店的吧?一到這儿,看到那老太太,我就認出來了。金小姐,我看到你在飯店跟她說話。”
莎拉不好意思的紅了臉,希望威瑟倫爵士夫人沒有听到當時的對話。
“我到底有什么不對勁啊!”她對自己生气。
接著,威瑟倫爵土夫人陳述了自己的意見。
“全是無趣的人,鄉巴佬。”她說。
畢亞絲小姐竭力奉承,說起威瑟倫爵士夫人最近碰見的有趣的美國名人。
以現在的季節來說,這儿比往年要熱,所以他們准備明早啟程去參觀。
次晨六時,四人一起吃早餐。白英敦一家人都未見蹤影。威瑟倫爵士夫人因早餐未附加水果提出抗議以后,他們吃了鹵醺肉旁附加的煎蛋、茶和罐裝牛奶。煎蛋很油膩。
吃完早餐,立刻動身。威瑟倫爵士夫人很快又和杰拉爾博士辯論維他命的正确价值和勞工階級的營養補給問題。
這時,營地突然傳來高聲呼喚。他們停下腳步,等另外一人加入他們的行列。隨后追來的這個人原來是杰佛遜·柯普。他急急忙忙跑來,興奮的臉上漲得紅紅的。
“如果你們不介意,今天早晨我想跟你們一道走。金小姐,早。會在這里跟你和杰拉爾博士見面,真沒想到!你覺得它如何?”
他以手勢指示矗立四邊幻想般的紅岩石。
“很美,但有點怕人。”莎拉說。“我原以為‘薔薇城’一定很浪漫,像夢一樣。想不到比想象的還要真實——像生牛肉一樣——真實。”
“尤其是它的顏色。”柯普先生同意。
“但很美。”莎拉又說。
一行人開始爬坡。兩個培杜因向導跟著他們。這些動作輕快、個子高大的向導,穿著大釘鞋,以穩固的步伐若無其事地走上光滑的山路。可是,不久之后,麻煩來了。莎拉不管爬多高都不在乎。杰拉爾博士也一樣。柯普先生和威瑟倫爵士夫人都害怕得很。至于畢亞絲小姐一遇到危險的地方,就閉著眼,臉色鐵青,亂叫不已。
“從小我就不敢從高處往下瞧!”
畢亞絲小姐說,她要回去。可是,一回頭面對下行的坡路,她的臉色變得更青。最后只好繼續往上爬。
杰拉爾博士親切地鼓勵她。他跟在后面,把攜帶的手杖像欄杆一樣橫在她和險坡之間。她說,她把手杖當做欄杆,這种錯覺頗有助于克服暈眩。
莎拉有點喘气地問譯員馬穆德。他長得相當胖,卻未露出絲毫痛苦神色。
“帶人到這儿來,很辛苦吧?我是說老年人。”
“嗯,是很辛苦。”馬穆德若無其事地說。
“你一直都勸客人到這里來嗎?”
馬穆德聳著厚厚的肩膀。
“他們都喜歡來。他們付高价來看這些東西。培杜因向導都很聰明,很可靠,所以他們常常被雇做向導。”
一行人終于抵達頂峰。莎拉做了深呼吸。
附近和眼底全布滿血紅的岩石,真是無与倫比、難以置信的奇景。他們像神一樣佇立于早晨清澄的空气中,靜靜眺望著下界——狂亂的暴力世界。
果如向導所言,這是“犧牲之地”——是“圣地”。
他指著腳邊平岩上雕的水槽給他們看。
莎拉信步而行,离開了大家,以免為喋喋不休的譯員生气。她坐在岩石上,兩手插入濃濃黑發中,眺望下界。
不久,她發覺好像有人站在旁邊。杰拉爾博士的聲音傳了過來。
“你現在深深体會到新約中魔鬼試探的情境啦,撒旦把主帶到同頂上,讓他看下界,說:‘你如果下山禮拜我,我會給你一切。’沒有一种誘惑比肉身成神更大的了。”
莎拉點點頭。她顯然在想完全不同的問題,所以杰拉爾訝异地望著她。
“你好像在冥思。”他說。
“是的。”她把困惑的臉轉向他。“這儿有犧牲之地——确是很好的主意。我有時會覺得犧牲是必要的。意思是說,我們太尊重生命了,死也許并不像我們所想的那么嚴重。”
“如果你這樣覺得,就不應該選擇我們這种職業。對我們來說,死亡是敵人——也應該是敵人。”
莎拉渾身顫栗。
“是的,這個我知道。可是,我覺得死亡有時可以解決問題。那是指更充實的生命……”
“如果一個人為多數人而死,對我們倒方便得多!”杰拉爾認真地說。
莎拉吃惊地回視杰拉爾。
“我不是這個意思……”
她沒有說下去,因為杰佛遜·柯普向這邊走來。
“這里真好。”他喊道。“好极了。到這儿來玩,實在不錯。白英敦太太确實是個了不起的女人,她決心到這儿來的勇气真叫我佩服。但跟她一起旅行,也真麻煩。她身体不好,對別人的体諒自然就差一點。可是,她似乎不愿意讓她的家人偶爾獨自出來走走。老是要他們留在自己身邊,所以……”
柯普先生突然停下不說。他那和气的臉浮現出一絲困惑不安的表情。
“其實——”他微微改變了腔調。“我听了一些和白英敦太太相關的消息。總覺得不放心……”
莎拉又沉入自己的思維中,柯普先生的聲音就像這處小河的低吟,愉悅地流進她耳朵。他的話仿佛引起了杰拉爾博士的興趣,說道:
“真的?是什么消息?”
“這是我從泰伯利亞飯店遇見的一個女士那里听來的。是關于女佣人的事,她以前受雇于白英敦太太。”
柯普先生猶疑地把慎重的目光投向莎拉,放低了聲音。
“那女孩怀了孕。老太太似乎發現了,但是,表面上仍對那女孩很親切。可是,卻在生產前的兩三個星期,把這女孩赶出去了。”
杰拉爾博士揚起眉毛。
“哦。”他慎重地說。
“告訴我消息的女人似乎相信這是事實。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同意,我總覺得這樣很殘酷。我不能了解……”
杰拉爾博士打斷他:“那并不難了解。這事件也許會給白英敦太太很大的喜悅。”
柯普先生惊訝地望著博士。
“真的嗎?”他強調說:“這真叫人難以相信。”
杰拉爾博士靜靜地引了一段話:“我轉身去考察青天白日下所進行的迫害。受到迫害和毫無慰藉的人,他們的哭喊聲傳來了。壓迫者有權力,誰也不敢去安慰他們。我贊揚那些已死的人,遠超過那執著于生的人。呵,不,自始就不存在的人比死或生要好得多,因為他可以不知道地球上重复不已的罪惡……”
他停止引用后,繼續說下去。
“我已經決心畢生研究人類心中發生的奇事。只看人類生活的美好面,并不恰當。在日常生活的禮節与因襲之下常包含許多奇异的事。例如,虐待行為本身就是快樂。如果深究,則其中含藏著更根深蒂固的東西。那就是要人承認自己价值的強烈而可怜的欲望。如果這欲望受到挫折,不能經由不愉快的性格獲得必要的反應,就會采取別的方法——因為無論如何欲望都必須獲得滿足——于是采取各种异常形態出現。虐待行為的習慣就像其他習慣,會增長,會糾纏不去……”
柯普先生咳嗽。
“杰拉爾博士,你有點夸大吧?這山頂上的空气太好了……”
他逃亡似的离去。杰拉爾笑笑,回視莎拉。她緊鎖眉頭——青春、嚴肅的臉。真像一個准備宣判的年輕法官,他想。他突然往后看。畢亞絲小姐以不穩的步伐向他走來。
“要下山嘍。”她畏縮著。“啊,好可怕!我想我一定下不了山。但向導說,下山的道路跟上來的不同,可以輕松地下去,真的這樣就好了。從小我就不能從高處往下看……”
道路沿著瀑布而下。雖然有被松石扭傷腳踝的危險,但了望時不會引起暈眩。
一行人雖然疲倦,但仍精神奕奕地回到營地。已經過了下午兩點鐘,午餐延遲,使他們食欲大振。
白英敦家的人圍著大帳篷的大桌子而坐。他們剛吃完飯。
威瑟倫爵士夫人故意用謙恭的態度,跟他們說話。
“今天一個上午真是非常快樂。培特拉确是個好地方。”
卡蘿以為是跟自己說話,望了母親一眼,含混地說:“嗯,是——是的。”隨即沉默不語。
威瑟倫爵士夫人覺得自己已盡了人情,開始用餐。
他們四人一面吃飯,一面談論下午的計划。
“我想我該休息到黃昏時分。”畢亞絲小姐說。“最好不要太過分。”
“我想在這一帶散步。”莎拉說。“杰拉爾博士,你呢?”
“我陪你吧。”
這時,白英敦太太的湯匙掉到地上,發出很大的聲音,大家嚇了一跳。
“我跟你一樣,畢亞絲小姐。”威瑟倫爵士夫人說。“也許看三十分鐘書,再休息一個鐘頭左右,然后出去散步。”
白英敦老太太在雷諾克斯攙扶下,勉力站了起來。站起后,隔了一會儿,說道:
“下午,你們可以出去散步。”
她的家人都露出惊訝的神情,看來頗為滑稽。
“媽,你怎么啦?”
“我不要你們在身邊。我想一個人看看書。不過,吉妮最好不要去,睡個午覺。”
“媽,我不累。我要跟大家一起去玩。”
“你累了。你不是說頭疼嗎?非好好保重不行。去睡吧!我知道什么對你最好。”
“我……我……”
她挺胸反抗,不久又垂下頭——屈服了。
“傻孩子,”白英敦老太太說,“快到你的帳篷去!”
她蹣跚地走出大帳篷,其他的人跟在后面。
“真奇怪的人!”畢亞絲小姐說。“那母親的顏色真怪。是紫色。大概心髒有毛病。這大熱天對她來說,實在難受。”
莎拉想:“她今天下午讓孩子們自由活動!她知道雷蒙想跟我在一起。為什么?是圈套?”
吃完午飯回自己的帳篷后,莎拉換了新的亞麻布衣裳。但這疑問仍然盤踞心頭不去。從昨晚以來,她對雷蒙的心境已提高到意欲維護他的熱情。這就是愛吧——為對方的事情而煩悶——想盡力去除所愛之人的痛苦——是的,她已愛上雷蒙·白英敦。那關系剛好跟圣喬治与龍的故事相反。她是救贖者!雷蒙則是被囚者。
白英敦太太是龍。這條龍突然慈悲心大發。這使莎拉疑懼的心籠罩了不祥的陰影。
三點十五分左右,莎拉想出去散步,向大帳篷走下去。
威瑟倫爵士夫人坐在椅子上。雖然天气酷熱,她仍穿著輕便的粗呢裙子。膝上放了國會某委員會的報告。杰拉爾博士站著和畢亞絲小姐閒聊。畢亞絲小姐抱著名叫《愛的探求》的書,站在自己帳篷旁邊。這本書的書皮上寫著:熱情与誤會編織而成的惊險故事。
“吃完飯立該躺下休息,我想不太好。”畢亞絲小姐解釋。
“在大帳篷的陰影下,可能比較涼爽舒服。哎呀,那老太太居然坐在當陽的地方,你覺得如何?”
大家往前方的岩台看去。白英敦太太紋風不動地坐在那里,那模樣跟昨晚像佛像那樣不動地坐在洞窟門的情形相似。附近沒有一個人。營地的從業人員都睡午覺了。沿著山谷有一群人排成一列在行走。
“那個母親竟然允許他們自由出游。”杰拉爾博士說。“可能又有什么新花樣了。”
“嗯,我也這樣想。”莎拉說。
“我們怎么疑心這么重?走,我們跟他們一起去游蕩吧。”
他們兩個离開想看惊險故事的畢亞絲小姐,繞過峽谷的拐角,追上了緩步而行的那一群人。白英敦家人看來只有這一次才真正悠游快樂。
雷諾克斯、奈汀、卡蘿、雷蒙、笑容可掬的柯普先生,加上杰拉爾和莎拉,一行人熱熱鬧鬧,有說有笑地走著。
他們都突然涌起了快樂。要細嚼意外獲得的樂趣,偶然而來的解放時刻。這种心意盤踞了他們的心。莎拉和雷蒙并沒有离開大家。莎拉跟卡蘿和雷諾克斯一起走。在他們后面,杰拉爾博士正与雷蒙談笑。奈汀和杰佛遜·柯普稍微落后。可是,离開這一群人的是法國人。他的話不時中斷,突然停下腳步,說:
“對不起,我先回去。”
莎拉回首看他。
“有什么事嗎?”
他點點頭。
“是的,發燒了。午飯時就覺得很怪。”
莎拉注視他的臉。
“不會是瘧疾吧?”
“不錯,我要回去吃奎宁。希望這次不至于嚴重。是去剛果時帶來的禮物。”
“要不要我陪你一起回去?”莎拉問。
“不必,還不至于如此。我帶藥來了。你們去玩吧。”
他快步折回營地。
莎拉很不放心地望著他的背影,望了好一會儿。過不久,他与雷蒙雙眸相遇,投給他微笑,也就忘了那個法國人。
不久,他們六個人——她和卡蘿、雷諾克斯、柯普先生、奈汀以及雷蒙——一道走。
又過了一會儿,她和雷蒙不知不覺离開了眾人。他們爬上岩石,繞過岩台,最后在日陰下休息。
沉默半晌后,雷蒙說:
“你的名字是——我知道你姓金,名字呢?”
“莎拉。”
“莎拉,我可以這樣叫你嗎?”
“當然可以。”
“莎拉,談談你自己。”
她靠著岩石,談她在約克郡家居的生活,她的狗和養育她的姑媽。
接著,雷蒙也無休止地談起他自己過去的生活。
談完后,兩人沉默了好久。他們的手相触后,就像孩子一樣握著,涌起一股奇异的滿足感。
太陽開始西沉,雷蒙站起來。
“我要回去了。”他說。“不是跟你一起,我一個人回去。我有很多事情要說,要做,但是做了以后,如果我能向自己證明我不是膽小鬼,我會公開求你幫助。到時,請你一定要幫助我。我可能要向你借錢。”
莎拉微笑。“真高興你是一個現實主義者。你可以相信我。”
“可是,首先必須由我一個人去做。”
“做什么?”
他那孩子般的臉龐猛然嚴肅起來。雷蒙說:“我必須試試我的勇气。現在失去了,就永遠沒有机會了。”說完話,他轉身急急离去。
莎拉仍然靠著岩石,凝望他那逐漸遠去的背影。他的話中有些東西騷扰著她。他看來非常緊張——認真得怕人,而且頗為興奮。霎時,她真想追蹤而去。
但是,她控制了這种心意。雷蒙要自己一個人站起來,去試試他新發現的勇气。這是他的權利。
她在心中祈禱,希望這勇气不致受挫。
她在營地一帶還未全黑的時刻回去。太陽正西沉,晚霞逐漸暗淡,她向營地走去,看到了白英敦老太太那有點怕人的樣子,她仍然坐在洞窟門口。莎拉不禁渾身一顫。
她急急忙忙從那下面的道路走過去,進入點了燈的大帳篷。
威瑟倫爵士夫人頭上挂著一束毛線,正在編織藍上衣。畢亞絲小姐在桌巾上刺繡并不生動的藍色勿忘草,一面听离婚法的改革論。
仆人進進出出,准備晚餐。白英敦一家人坐在帳篷角落的板凳上看書。粗胖而故示威嚴的馬穆德出現了,看來好像很生气。下午茶以后,本來想跟大家一起去散步,營地里卻沒有一個人影。因此,极有意義的參觀納巴德亞人建筑的計划遂告落空。
莎拉說,每個人都過著自己愉快的下午。
她走出自己的帳篷去洗手,准備吃晚飯。回來時,經過杰拉爾博士帳篷,莎拉低聲呼喚:“杰拉爾博士!”
沒有回答。她繞到帳篷門口,往里瞧。博士安靜地躺在床上。莎拉以為他已睡著,便悄悄离開門口。
這時,仆人走來,指著大帳篷那邊,說晚飯已經准備好。她又緩緩走下去。除了杰拉爾博士和白英敦老太太之外,大家都圍著桌子。仆人急忙派人去通知白英敦老太太晚飯已准備好。過一會儿,外面突然鬧起來。兩個仆人急忙跑過來,激動地用阿拉伯語向譯員說了一些話。
馬穆德突然惊慌地望望四周,然后向外跑去。莎拉也沖動地跟過去。
“什么事?”莎拉問。
馬穆德回答:“那老太太,阿布達說,她生病——不能動。”
“我也去看看。”
莎拉加快腳步,跟著馬穆德爬上岩石,直向老太太所坐的椅子奔去。她摸摸那肥大的手,探探脈息,然后彎腰看她的臉……
她挺起身子時,臉色非常蒼白。
她折回大帳篷。在大帳篷門口站了一會儿,望著坐在桌子里側的一群。她說話時,覺得自己的聲音听來非常不流暢、不自然。
“真遺憾。”她對白英敦家的老大雷諾克斯說:“令堂去世了,白英敦先生。”
接著,她以奇妙的眸光望著五個人的臉,這消息對他們來說無异是宣布他們自由了。而她的目光仿佛是從遠距离眺望一樣……
第二部
第1節
卡勃理上校隔著桌子向客人微笑,舉起了玻璃杯,“為犯罪干杯!”
赫丘勒·白羅眨眨眼,回答了這适切的祝辭。
他帶著雷斯上校給卡勃理上校的介紹信到了安曼。
卡勃理對會見這個世界級的著名人物极感興趣,因為他的老友、情報局的同事雷斯极力贊揚這人的天賦才能。
“你會發現一個极其巧妙的心理學推理事例——”雷斯寫出白羅解決塞塔那謀殺案的經過。
“我會盡可能帶你去看看這個地方。”卡勃理擰著他那蓬亂而色彩斑駁的胡子說。他頭已半禿,藍眼柔和,中等身材,体態粗胖,肌肉松垂。不管從哪個角度看,都不像軍人;更缺乏敏捷感,很難說曾經過嚴格鍛煉。可是,在托拉斯約旦尼亞,他卻很有權力。
“耶拉西這地方,你覺得如何?”卡勃理問。
“每件事都很有趣!”
“當然。不這樣,人生就沒有意義。”卡勃理停了一下。
“請問,你的專業工作是否會跟著你不放?”
“什么?”
“簡單地說,你每次休假到外面旅行,以免為犯罪案件煩扰,是否會又意外地遇到尸体?”
“有啊,有過好几次。”
“呵,真的?”卡勃理愣了一下。
他突然挺起身子。
“我非常不高興,現在就有個尸体運來了。”
“呃?”
“運到安曼這個地方來了。是美國老太太。和家人一起到培特拉旅行,今年比往年熱,那老太太心髒又不好,旅游的辛苦遠超過想象,她的身体受不了。疲勞終于襲擊了心髒——暴斃了!”
“在這里——在安曼?”
“不是,在培特拉。今天才把尸体運到這里。”
“哦。”
“一切都很自然。完全可能。好像真的在這世界上發生了。只是——”
“呵!只是——?”
卡勃理搔著禿頭。
“我想是她家人殺的。”
“啊!為什么這樣覺得?”
卡勃理上校沒有直接回答。“据說,是個很坏的老太太,死了也沒有人傷心。她身邊的人都覺得她死得好。她家人也許都已聯合起來,必要的話,一起說謊,那就很難查證了。真麻煩,有可能導致國際性的不愉快事件。最簡單的作法就是裝著不知道。因為沒有什么證据。以前認識一個醫生。他告訴我——他對病人之死常常會發生疑問——干脆讓病人到彼世去算了!他說除非有推脫不掉的證据,最好置之不問。如果辦不好,案件不能解決,反而聲譽受損,像一般認真熱心的醫生那樣心中不安。說來這道理也不錯。可是我——”他又搔搔頭——“一向是規規矩矩不打馬虎眼的人。”說得出人意料。
卡勃理上校的領帶垂在左耳下,褲子全是皺紋,上衣污斑很多,處處有綜線。但,赫丘勒·白羅沒有笑。他清楚看出卡勃理上校內心的洁淨規矩——心中坦蕩蕩又有條不紊。
“是的,我是一個規規矩矩不打馬虎眼的人。”卡勃理說。他無意識地揮著手。“不喜歡雜亂無章。看到事情雜亂無章,就想整頓它。你懂嗎?”
赫丘勒·白羅大大地點頭,他懂。
“那里有醫生嗎?”他問。
“有,有兩個。一個因瘧疾病倒了。另一個是女醫生,剛從學校畢業。看來她還蠻懂醫術。老太太之死沒有什么可疑的地方。本來心髒就弱。据說,早就一直吃心髒藥。會那樣突然死去,也沒有什么奇怪。”
“那你有什么好擔心呢?”白羅沉靜地問。
卡勃理上校用困惑的藍眼睛望他。
“你听說過戴奧德·杰拉爾這個法國人嗎?”
“听說過。在他研究的范圍里非常有名。”
“跟精神病院有關的。”卡勃理上校指出。“他提出了一种學說,什么四歲愛上清掃婦,三十八歲可以當上坎特伯利大主教。為什么?我一點也不懂。最好能解釋清楚一點。”
“杰拉爾博士是內因型精神官能症(或稱神經症)方面的權威。”白羅微笑地同意:“可是……對于培特拉發生的案件,他能夠從這觀點推論嗎?”
卡勃理大搖其頭。
“不,不是這樣。要是這樣,就沒有問題啦。呵,我不是說我完全不相信。那是我不能了解的事情之一,就像我的培杜因部下在遼闊的大沙漠中央,從車上下來,用手抵著地面,可以跟一兩英里外的人說話一樣。那不是魔術,但看來很像。可是,杰拉爾博士的故事可不是如此,完全單刀直入。正是明顯的事實。如果你有興趣——你有興趣嗎?”
“有,有。”
“好,我挂電話去,請杰拉爾到這里來,你可以親自听他說。”
上校把這意思告訴部下后,白羅問:
“這個家庭有些什么人?”
“姓白英敦,有兩儿子,一個已經結婚。他的妻子很漂亮、老實,又很机靈。此外還有兩個女儿,看來完全不像,不過都很漂亮。小女儿有點神經質,可能是受到一時的沖擊。”
“白英敦?”白羅說,揚起了眉毛。“那就怪了——真奇怪。”
卡勃理探詢似地望著他。但白羅沒有說下去,卡勃里接著說:
“那母親顯然很坏,作威作福,把家人當作身邊服侍的仆人那樣支使。她還控制了所有錢財,不讓家人帶一文錢。”
“嘿!那真有趣,你知道她如何處理遺產嗎?”
“我曾悄悄問過——据說,她的遺產由全家人平均分配。”
白羅點點頭:
“你認為他們全和這個案件有關嗎?
“我不知道。這就是為難的地方。是大家合力干的?還是其中頭腦靈光的一個人干的?我不知道。也許整個事情都是虛构的!不論如何,我想听听你這個專家的意見。呵,杰拉爾來了。”
第2節
這個法國人以悠閒的步伐迅速走進房間。他跟卡勃理握手時,向白羅投以深饒趣味的眸光。
卡勃理說:
“這位是赫丘勒·白羅先生。現住我家。剛剛才談到培特拉的案件。”
“呵,真的?”杰拉爾迅速上下打量了白羅一下。“有興趣嗎?”
赫丘勒·白羅舉起雙手:
“真悲哀,誰都不能不對自己的職務有興趣。”
“說的也是。”杰拉爾說。
“喝一杯吧?”卡勃理說。
他倒了威士忌和蘇打水后,放在杰拉爾旁邊。然后探詢似地把玻璃瓶遞向白羅,白羅搖搖頭。卡勃理上校放下瓶子,稍微把椅挪近,坐下。
“從什么地方談起?”他說。
白羅對杰拉爾說,“卡勃理上校好像很不滿意。”
杰拉爾頗有含意地動了動身子。
“是我不好,也許我錯了。卡勃理上校,也許是我看錯了。”
卡勃理不滿地哼著鼻子。
“把事實告訴白羅。”
杰拉爾博士先扼要地談到旅游培特拉以前的事。他敘述白英敦家每個人的特征,并說明他們被逼入精神异常狀態的情景。
白羅趣味盎然地傾耳細听。
接著,杰拉爾開始談到第一天在培特拉的情景,隨后談到他獨自回營地的經過。
“惡性的——大腦型的——瘧疾又發作。所以,我折回去替自己注射奎宁。這是普通的治療法。”
白羅點點頭。
“燒得相當厲害。我搖搖擺擺走進帳篷。不知道誰把我的藥箱從我原放的地方移到別處去了,一時之間找不到。后來,終于找到了,但注射筒不見了。找了好一陣,就是找不到,只好放棄,喝下大量奎宁劑,倒上床睡覺。”
杰拉爾停了一下,又說:
“白英敦太太之死是在日暮后才發現的。她坐在椅子上。椅子撐住了尸体,所以要到六點半年輕仆人去叫她吃晚餐,才發覺。”
他詳細解釋洞窟的位置和到大帳篷間的距离。
“有醫生資格的金小姐檢查尸体。她知道我發燒睡覺,沒有把我叫起來。其實早已回生乏術。白英敦太太已經死了——死了一段時間。”
白羅低聲說:
“正确地說,已經有多久?”
杰拉爾緩緩答道:
“金小姐對這點似乎沒有十分注意,大概覺得沒什么重要。”
“但是,至少有人能提出最后見到她還活著的時刻吧?”白羅說。
卡勃理上校清清喉嚨后,一面對照調查書,一面說:“白英敦太太在下午四點過后曾跟威瑟倫爵士夫人和畢亞絲小姐談話。四點三十分,雷諾克斯·白英敦和她說話。五分鐘后,雷諾克斯·白英敦太太跟她談了很久。卡蘿·白英敦跟她談了一會儿,在什么時候已記不清楚,但從別人的證言判斷,可能在五點十分左右。”
“這家人的美國朋友杰佛遜·柯普与威瑟倫爵士夫人、畢亞絲小姐一道回營地時,看到她已睡著。他沒有跟她說話,時間約在五點四十分。次子雷蒙·白英敦可能是最后和她見面的人,她當時還活著。他散步回來,大約在五點五十分跟她說話。六點三十分,發現她已去世。這是一個仆人去通知她晚飯已准備好的時刻。”
“從雷蒙·白英敦先生跟她說話的時刻到六點半,沒有人接近她嗎?”白羅問。
“大概沒有。”
“也許有人去過。”白羅堅持。
“我不以為。從六點到六點半,仆人們在營地一帶來來往往,客人也從自己的帳篷進進出出。卻沒有一個人看見有人接近那老太太。”
“這么說來,可以斷定雷蒙·白英敦是最后一個看見他媽媽還活著的人啦?”白羅說。
杰拉爾博士和卡勃理上校對看了一眼。
卡勃理上校指敲桌面。
“從這儿起,我們就一籌莫展了。”他說。“杰拉爾博士,你說,這是你的工作。”
杰拉爾說:
“剛才說過,莎拉·金檢查白英敦太太的尸体時,沒有找到可以正确推斷死亡時刻的因素。她只含混地說,白英敦太太已死了“一會儿”。可是,第二天,我自己調查、整理當時的情況,告訴金小姐說,雷蒙最后看到還活著的白英敦太太,時間應在六點稍前。最叫我吃惊的是,她堅決否認,說這是不可能的,那時白英敦太太已經死了。”
白羅揚起了雙眉。
“奇怪,真奇怪。雷蒙·白英敦先生對這一點怎么說呢?”
卡勃理上校突然說道:
“他斷然說當時他的母親還活著。他到她那里,說:‘我回來了,今天下午很好吧?’她不和气地回道:‘嗯,很好。’于是,他立刻回到自己的帳篷。”
白羅困惑地鎖起眉頭。
“妙,真是妙得很。當時,已經黃昏,天色微黑了吧?”
“太陽剛下山。”
“真奇怪,”白羅又說一次。“杰拉爾博士,你什么時候去看那太太的尸体?”
“我第二天才看到。正确地說是上午九點。”
“你對死亡時刻的推斷呢?”
法國人聳聳肩。
“經過那么長一段時間很難正确推斷。難免有几小時的誤差。若要我做證,我只能說大約在死后十二小時到十八小時之間。我想沒有什么幫助吧?”
卡勃理說:“杰拉爾博士,你再向他解釋一下其他部分。”
“第二天起身以后不久,我就找到注射筒了。”杰拉爾博士說:“在化妝台上的藥箱后面。”
他傾身向前繼續說:
“你也許會說我前一天忽略了那個地方。我發燒,燒得從頭到腳都發抖,真是悲慘极了。可是,即使沒有發燒,人在找東西的時候,明明東西放在那里,也常會視而不見。因此我只能說是,我确信當時注射筒并不在那里。當時确實不在那里!”
“還有呢?”卡勃理說。
“是的。有兩件非常有价值、有意義的事實。那老太太尸体的手腕有傷痕——注射筒注射時留下來的傷痕。她女儿解釋說,那是大頭針刺到留下的傷痕。”
白羅惊訝地說:
“是哪個女儿?”
“卡蘿。”
“真的?請你說下去。”
“另一件重要事實就是,我偶爾檢查一下藥箱,發現洋地黃毒素(Digitoxin)少了很多。”
“洋地黃毒素是影響心髒的烈性藥劑?”
“是的。這是從俗稱‘狐狸手套’的植物采集的,含有作用很強的四种主要成分。這四种成分中,洋地黃毒性最強。据柯普的實驗說,這成分比其他成分要強六倍到十倍。所以,在法國只能在藥局使用,在英國仍是禁品。”
“你說用了相當多的洋地黃毒素?”
杰拉爾博士嚴肅地點點頭。
“用靜脈注射方式突然打進許多洋地黃毒素,心髒會立刻麻痹而死。大人只要四公克即足以致命。”
“而且,白英敦太太從很久以前就有心髒病?”
“是的。她早已服用含有洋地黃的藥物。”
“這可真有趣。”白羅說。
卡勃理問:“你的意思是說,她致死的原因是吃自己的藥吃得過量?”
“是的——但不僅如此。”
“在某种意義上,”杰拉爾說,“洋地黃是一种漸加藥,也說是說每次服用少量,服用若干次才會有效。可是,依尸体解剖所見,洋地黃的有效成分即使足以破坏生命,也找不到可借判斷的痕跡。”
白羅緩緩點頭,下了判斷:
“不錯,聰明——真聰明。這樣就几乎無法指證讓陪審團确信。如果這是謀殺案,倒真是巧妙的謀殺!把注射筒放回原處,烈藥被害人以前吃過,吃得過量,也就是說可能是意外致死。不錯,确是智慧型罪犯。有周到的計算,而且細心,真是天才!”
他沉默深思,半晌,抬起頭來。
“還有一個不明之處。”
“是什么?”
“偷注射筒。”
“确是被偷的。”杰拉爾赶緊說。
“偷了——然后放回?”
“是的。”
“奇怪,真奇怪。一切都這么合乎邏輯。”
卡勃理上校一再望著他。“呃?你這個專家的意見是什么?是謀殺?”
白羅舉起一只手。
“等一等。還沒到這一點。還有些證据要考慮。”
“什么證据?已經全部說清楚了。”
“不,不,是指我——赫丘勒·白羅要提供給你的證据。他點點頭,向瞠目惊視的兩人報以微笑。
“真奇怪!我這個對整個案件一無所知的人,竟然要把你們不知道的證据,提供給你們這些告訴我事件經過的人。事情是這樣的,一天晚上,在所羅門飯店,為了确定窗戶是不是關好,我走到窗前……”
“關好!不是去打開?”卡勃理問。
“是去關窗。”白羅清楚地說。“窗戶當然是開的。我把手放在窗環上,要關起來的時候,听到了說話聲——低沉而清晰的聲音,其中含有不安、激動的顫抖。我想只要再听一次,就可以想起那聲音。那聲音是在說什么呢?是說‘怎樣,非把她殺掉不行吧?’”
他停了一停。
“當時,我并不以為這是談論真的謀殺事件,以為是小說家或劇作家說的。可是,現在,我總覺得奇怪。也就是說,說話聲并不那么平和。”
又停了一下,他接著說下去。
“其實——以我确實的知識与信念而言——這些話是由一個我后來在飯店休息室見到的年輕人說出來的。我向人打听后得知,這年輕人的名字叫雷蒙·白英敦。”
第3節
“蕾蒙·白英敦說過這种話!”
叫喊的是法國人。
“從心理學觀點來看,不可能嗎?”白羅沉靜地問道。
杰拉爾搖搖頭。
“不,那倒不是。真叫我吃惊。我訝异的雷蒙·白英敦竟然齊備了嫌疑犯的條件。”
卡勃理上校吁了一口气,仿佛是說:“又來了,又是心理學的話!”
“問題是我們要怎樣進行。”他說。
杰拉爾聳聳肩。
“我看什么都不必做。這證据不能說是決定性的。即使知道是謀殺,也很難加以證明。”
“不錯。”卡勃理上校說。“我們對這謀殺案雖然存疑,但難道我們只能坐視不動嗎?我不喜歡這樣!”他仿佛在斟酌情況一般,為剛才說的話做奇妙的辯解,加上一句:“我是個規矩的人。”
“我知道,我知道。”白羅同情地點點頭。“你希望把這案件弄個水落石出,想正确知道什么事情,怎樣發生。而你杰拉爾博士呢?你剛才說什么都不必做——沒有決定性的證据。也許沒有。但是,讓事情這樣拖下去,你能滿意嗎?”
“她運气不好。”杰拉爾緩緩答道。“不管怎么說,她也許很快——一個星期,一個月或一年——就會死了。”
“這樣你就滿意了?”白羅固執地問。
杰拉爾說下去。
“她的死,怎么說好呢,總之,對社會有益;會給她家人帶來自由。他們才有机會伸展自己的才華。他們性格优美,又有智能,一定可以成為社會有用之人。白英敦太太之死只會帶來好結果。”
白羅又說:
“這樣你就滿意了?”
“不。”杰拉爾突然握拳猛敲桌子。“我在你所說的意義上并不‘滿意’!拯救人的生命,是我的天職,我根本不要人早死。不過,我确實覺得那女人死得好,但在心底又反對!人的壽命還未到,就死了,這我不能贊成!”
白羅微笑,深埋在椅中,為自己堅持詢問的回答感到滿意。
卡勃理上校若無其事地說道:
“他不喜歡有人被謀殺!這是理所當然。我也一樣。”
他站起來,為自己倒了強烈的威士忌和蘇打。客人的杯子仍然滿滿的。
“那我們就檢討眼前的問題吧。”他回到原來話題。“難道沒有什么可著手的方法嗎?我不喜歡這樣。不!我們必須忍耐。發牢騷也沒有用。”
杰拉爾俯下身子。
“你這個專家的意見如何,白羅先生?你是這方面的名人。”
過了好一會儿,白羅才開口說話。他把兩個煙灰缸并排放好,煙灰缸中用過的火柴棒堆積如山。
“卡勃理上校,你想知道誰殺白英敦太太吧(當然這是以她被謀殺,而非自然死亡為前提的)?也就是說你想知道她什么時候,如何被殺死——整個案件的真相吧?”
“當然想知道。”卡勃理上校說。
赫丘勒·白羅緩緩說道:
“我不知道你們為什么不知道。”
杰拉爾博士怀疑自己听錯了。卡勃理上校非常有興趣地說:
“哦!真的?這倒有趣得很。可用什么方法來解開它嗎?”
“用推理的方法細查證据。”
“這倒合我口味。”卡勃理上校說。
“而且要探討心理學的可能性。”
“這是杰拉爾博士的領域了。”卡勃理上校說。“然后細查證据,進行推理,加上心理學。喏,瞧!兔子就這樣從帽子里跳出來了,對不對?”
“如果做不到,我才真的要嚇得跳起來呢。”白羅靜靜地說。
卡勃理上校愕然地隔著玻璃杯望著他。剎那間,他朦朧的眼睛不再朦朧了——那眼睛已經考察、評价了。
他響著鼻子,放下玻璃杯。
“杰拉爾博士,你以為如何?”
“老實說,究竟能不能成功,我不能不怀疑。不過,白羅先生有偉大的力量。”
“真的,我有天賦之才。”短小的漢子露出謙虛的微笑。
卡勃理上校背開臉,咳了一聲。
白羅說:
“首先應該判斷的是,這謀殺案是不是共謀的。也就是說,是白英敦家的人大家一起計划,再付諸實施的?還是他們之中某一個人做的?如果是后者,必有一個人最想去嘗試。”
杰拉爾博士說:
“從你自己的證据判斷,我想雷蒙·白英敦最恰當。”
“我贊成。”白羅說,“從我听到的話,以及他的證辭与年輕女醫生證辭的迥然而异看來,他應是最大的嫌疑犯。
“他最后一個見到還活著的白英敦太太。但這只是他自己說的,莎拉·金已加以否定。兩人之間,怎么說好呢——哦,是不是有了愛情?”
法國人點點頭:“有,确實有。”
“啊,真的!這個年輕女醫生,就是那位黑發從額頭往后梳,有雙淺褐色大眼睛、態度非常堅定的女孩嗎?”
杰拉爾博士狀頗惊异。“是的,就像你所描述那樣。”
“這么說來,我曾見過她,在所羅門飯店。她跟雷蒙·白英敦說話之后,雷蒙仿佛腳上生根,做夢般地堵住了電梯的出口。我三次請他讓開,他才發覺,讓開了。”
白羅想了一下,又說:
“這樣,我們要听听莎拉·金小姐的醫學證辭,但要加上精神方面的保留條件。因為她也是關系人之一。”他停了一停又說:“杰拉爾博士,你覺得雷蒙·白英敦在本性上是不是一個容易犯謀殺罪的人?”
杰拉爾緩緩答道:
“這是有計划的謀殺。我想有此可能。不過,這是就极度的神經緊張狀況而言。”
“他已處這种狀況?”
“不錯。這次到海外旅行,可能會更加強神經与精神上的緊張。自己的生活和他人的生活會對比地表示出明顯差异。而且,以雷蒙·白英敦來說——”
“嗯?”
“因為非常傾心于莎拉·金,他的症狀會更趨复雜。”
“這會給他附加動机和附加刺激?”
“是的。”
卡勃理清清喉嚨:
“打扰一下,你听到的那句話——也就是‘怎樣,非把她殺掉不行吧?’這話我想一定是向什么人說的。”
杰拉爾立刻回答:
“卡蘿·白英敦与雷蒙處于同一狀態:激烈的神經亢奮加上叛逆。但她沒有因混入‘性’的因素而更趨复雜。雷諾克斯·白英敦已過了反抗段,似乎到了冷漠無情的狀態,很難集中思考力。他對環境的反應是退回自己,成了完全的內向性。”
“他的妻子呢?”
“他的妻子過著疲憊不幸的生活,卻看不出精神异常的症候。我想,她可能處于下決心的邊緣,正猶疑不定。”
“下什么決心?”
“要不要和丈夫分离。”
他說出了他和杰佛遜·柯普之間的對話。
白羅領會般地點點頭。
“那么小女儿呢?叫吉奈芙拉吧?”
法國人表情頓趨嚴肅。
“她已進入非常危險的狀態;已經開始出現精神分裂症的症候。受不住生活的壓力,正逃向幻想世界。患了迫害妄想——常說自己是皇族的人,四周都是敵人,正面臨危險局面。這是常有的現象。”
“這——很危險?”
“非常危險。從這狀態演變為殺人狂的為數不少。這類病人不是為了殺人欲望,而是為了自我防衛才殺人,因為怕自己被殺害。就這點來說,是非常合理的。”
“你認為這個吉奈芙拉會殺她母親嗎?”
“會的。但她是不是有付諸實施的知識与思考力,則是疑問。那种狂躁的頭腦,一般都是單純而淺薄的。因此,如果是她干的,一定選擇比較特殊的方法。”
“不過,也有可能?”白羅堅持。
“是的。”杰拉爾承認。
“犯罪行為發生后,你認為犯人以外其他的人知道是誰干的嗎?”
“一定知道!”卡勃理上校突然從旁插嘴。“我一看就知道他們有所隱瞞。”
“必須問出他們隱瞞什么。”白羅說。
“用嚴厲的方法?”卡勃理上校吊起眉毛。
“不是。”白羅搖搖頭。“用普通的對談。人大都會說出真話。因為這樣比較簡單,可以減輕編造的壓力!謊話可以說一兩個——或三四個,但不能一直都說謊!所以真相慢慢就會露出來。”
“這也有道理。”卡勃理同意。
接著,他率直地問道:
“你跟他們談,是不是?也就是說,你樂于從事這件工作?”
白羅低下頭:
“讓我們把事情搞清楚。你所要求的,我所要提供的就是事件的真相。不過,請注意,我們即使知道真相,也不一定可以得到證据,我說的是法庭上可以接受的證据。明白嗎?”
“我了解。”卡勃理回答。“你只要把事情的真相告訴我,至于考慮國際情況,決定能不能起訴,由我負責。總之,要好好收拾,我討厭雜亂無章。”
白羅微笑。
“還有,”卡勃理說,“我不能給你太多時間,因為不能一直把他們留在這里。”
白羅靜靜地說:
“你可留他們二十四小時。明天晚上,我會把真相告訴你。”
卡理勃上校惊訝地望著他。
“好有自信!”他說。
“我知道自己的能力。”白羅低聲說。
卡勃理上校有點被這個非英國人的態度震住了。他轉開臉,捻著不規矩的胡子。
“好,就拜托你了。”他低聲說。
杰拉爾博士說:“如果成功了,你确是惊人的天才。”
第4節
莎拉·金以探索般的目光凝視白羅:蛋型臉,堂堂的胡子,華麗的衣服,色調可疑的黑發。她的眸中掠過怀疑之色。
“呵,小姐,你滿意了嗎?”
跟他有趣諷刺的目光相遇,莎拉臉上泛起了紅色。
“抱歉,你說什么?”她粗魯地反問。
“夠了吧。用我最近學得的詞儿來說,你似乎看透了我。”
莎拉輕輕微笑。
“哎呀,你也可以對我做同樣的事啊。”她說。
“真不好意思,我早已做過了。”
她望了他一眼。他話中有話——但是,白羅很高興地擰著胡子。莎拉想(已經第二次了):“這家伙是騙子!”
她恢复自信,挺直身子,責備似地問:
“我實在不知道這次約談的目的?”
“杰拉爾博士沒有解釋嗎?”
莎拉鎖眉:“我不了解杰拉爾博士,好像在想什么——”
“大概是這樣——丹麥臭得很。”白羅引用。“我知道貴國的莎士比亞。”
莎拉把莎士比亞擱在一旁。
“你為什么要說這些廢話?”她責問。
“想知道那案件的真相。”
“白英敦太太去世的事嗎?”
“是的。”
“不必這樣大惊小怪吧?當然,你是這方面的專家,當然要這樣做。”
白羅抓住她的語病,說:“我會這樣做,當然因為犯罪的疑點。”
“呵,也許吧。”
“你對白英敦太太之死沒有任何疑問嗎?”
莎拉聳聳肩。
“如果你到培特拉去看看,就知道一個心髒狀況不佳的老太太到那种地方旅行,是件多么危險的事。”
“你認為這是一件非常自然的事嗎?”
“當然。我不懂杰拉爾博士的態度。當時的情形,他一無所知,因為他得熱病躺在床上。我佩服他杰出的醫學知識。但是,當時的情形,他實無法置一詞。如果不滿意我的判斷,大可在耶路撒冷解剖尸体。”
白羅沉默半晌,接著說道:
“其實,還有一件事你不知道,金小姐。杰拉爾博士沒對你說過吧?”
“什么事?”
“杰拉爾博士旅行用藥箱中的藥——洋地黃毒素,不見了。”
“哦!”莎位立刻知道情況有了變化。同時也抓到一個疑點。
“這是真的?”
白羅聳聳肩。
“你知道,醫生在陳述時大都非常慎重。”
“唉,那當然。可是,杰拉爾博士當時得了瘧疾。”
“是的。”
“他知道什么時候被偷嗎?”
“抵達培特拉那晚,他偶爾查了那藥箱。他頭疼,喝了解熱劑。次晨,把解熱劑放回原處,蓋下藥箱,其中的藥物還完整無缺,這大概可以确定。”
“大概可以确定——”莎拉說。
白羅又聳聳肩。
“是的,這就是疑問所在。誠實的人,誰都會有此疑問。”
莎拉點點頭。
“我知道啦。太有自信的人,反而不能信任。可是,這种證据并不足取。我總覺得——”她猶疑一下,白羅替她接下去,“你覺得我的調查方法過于輕率。”
莎拉直視他的臉。
“老實說,确是這樣。白羅先生,你相信這不會是讓別人痛苦來娛樂自己嗎?”
白羅微笑。
“你是說赫丘勒·白羅玩無聊的偵探游戲,來破坏某一家庭的私生活?”
“我無意攻擊你,但是,多少有點如此吧?”
“這么說來,小姐你是站在白英敦家那一邊羅?”
“是的。他們受盡了痛苦。他們——他們不應該遭遇這种絕境。”
“而且,那老太太非常獨裁,心地不良,死了更好,對不對?”
“哎呀,這個——”莎拉頓了一頓,滿臉通紅,“這,這是另一回事。”
“可是,結果是這樣。你希望這樣,我可不!對我來說,我才不管這套。受害者不論是上帝的善良使徒,或窮凶极惡的魔鬼,我都不在乎。事實就是事實。總之,一條命被奪走了!我常說:我決不允許謀殺。”
“謀殺!”莎拉吸了一口气。“有什么證据嗎?想象也要有個限度!杰拉爾博士所說的可信嗎?”
白羅沉穩地說:
“但是,另外還有證据,小姐。”
“什么證据?”她尖銳地反問。
“那老太太尸体的手腕上有針孔,而且,在耶路撒冷一個寂靜晚上,我去開臥室的窗戶時,听到一句話。是什么話,你想听嗎?我听到雷蒙·白英敦先生這樣說:‘怎樣,非把她殺掉不行吧?’”
他看見莎拉的臉逐漸失去血色。
她說:“你听到的?”
“是的。”
莎拉直視前方。過了一會儿,她說:
“只有你才會听到這种話!”
他老實地接受:“是的,這才是我!而且,事情也這樣發生了。你該知道我為什么認為應該調查了吧?”
莎拉靜靜地回道:
“懂了。”
“那你要幫助我。”
“當然。”
她的聲音平板沒有表情,眼神冷冷迎著他的視線。
白羅低頭致謝。
“謝謝,小姐。請你盡可能把當天的情形回憶一下,正确地告訴我。”
莎拉想了一想,說:
“我很早就出去遠足。白英敦家的人并沒跟我們在一起。午飯時,看到了他們,他們剛吃完飯,白英敦太太好像非常高興。”
“我知道,她通常并不友善。”
“不只是不友善。”莎拉鎖著眉頭。
她接著敘述白英敦太太讓家人自由行動的情形。
“這真不尋常。”
“是的,她一直把他們留在身旁,不讓他們离開。”
“她突然受到良心的苛責?——所謂恢复正常啦?”
“不,我并不以為如此?”
“那你認為——”
“我完全搞昏了——大概像貓和老鼠的關系吧?”
“請說詳細點。”
“貓故意放開老鼠,然后再加以捕捉,并以此為榮。我想白英敦太太可能處于這种心理狀態,想必又要耍什么新花樣。”
“后來發生了什么?”
“白英敦家的人出去了——”
“全部?”
“不,只有最小的吉奈芙拉留下。她被逼迫去睡午覺。”
“她想睡午覺?”
“不。但沒有用,她依照吩咐行事。其他的人都出去了。杰拉爾博士和我跟他們一道——”
“几點?”
“大約三點半。”
“當時,白英敦太太在哪里?”
“奈汀——年輕的白英敦太太,讓她坐在洞窟外的椅子上。”
“然后呢?”
“杰拉爾博士和我繞過峽谷的拐角,赶上了他們,大家一道走。不久,杰拉爾博士回去了。因為他的臉色稍早前已不對勁。我一看就知道他發燒了。我要跟他一道回去,他不答應。”
“是几點鐘的時候?”
“這個……四點左右吧。”
“其他的人呢?”
“繼續散步。”
“大家全在一起?”
“起初都在一起,過后就分散了。”莎拉已猜到下面的問話,赶緊說下去。“奈汀·白英敦和柯普先生走一條路:卡蘿、雷諾克斯、雷蒙和我走另外一條路。”
“你們一直都在一起?”
“這個……不。雷蒙·白英敦和我离開了另外兩個人。我們坐在平坦的岩石上,觀察景色。過后,他先回去,我仍留了一會儿。后來,我看看手表,覺得該回去了,便站起來,時間在五點半前后。到達營地時,已六點鐘。太陽剛下山。”
“歸途中,曾經過白英敦太太前面吧?”
“我看到她還坐在岩石上的椅子里。”
“看她那樣,不覺得奇怪吧?——她連動都沒動吧?”
“不覺奇怪。因為前一晚到達時,就看到她以同樣姿態坐在那里。”
“嗯,請繼續說下去。”
“我走進大帳篷。除了杰拉爾博士之外,所有人都在。接著,我出去洗手,又回來。晚飯已准備好,一個仆人去叫白英敦太太。他回來后說,白英敦太太的樣子很奇怪。我飛奔過去。她仍然以剛才的姿態坐著,我用手摸她的剎那,知道她已死了。”
“你毫不怀疑地認為她是自然死亡?”
“是的,一點也不怀疑。我听說她心髒不好,但病名不知道。”
“你認為是坐在椅子上死去?”
“是的。”
“沒有呼救?”
“是的。這种現象常有。她甚至可能睡著死去,因為她很像假寐。下午,全營地的人几乎都午睡了。除非她大聲叫喊,沒有人听得見。”
“你認為她已經死了多久?”
“我真的沒有太想這個問題。不過,她确實已死了一段時間。”
“你所說的一段時間,到底是多少?”白羅追問。
“這個……一個鐘頭或一個鐘頭以上。由于岩石反射的熱,使尸体不至于太快冰冷。”
“一小時以上?金小姐,你不知道三十分鐘前雷蒙·白英敦先生跟她說過話,當時她還活著嗎?”
她轉開眼睛,但搖了搖頭。
“他一定錯了。我想,他跟她說話時,一定在這之前。”
“小姐,不是這樣吧?”
她直視他的臉,嘴角抿得緊緊。
“我還年輕,處理尸体的經驗并不多。”她說。“但是,我相信——我檢查白英敦太太的尸体時,她至少已死了一個小時!”
赫丘勒·白羅以唐突的口吻說:“這只是你的說辭。你只是這樣猜想而已。”
“不,這是事實。”莎拉說。
“那么,你解釋一下,白英敦先生為什么在母親已死的時刻還說她活著。”
“這我就不知道了。也許他們不太有時間觀念。他們是一個相當神經質的家庭。”
“你跟他們談過几次話?”
莎拉微微皺眉,沉默半晌。
“正确地說,”她說,“在到耶路撒冷途中的臥車走廊上,我跟雷蒙·白英敦說過話。也跟卡蘿·白英敦談過兩次——一次在奧瑪的清真寺,一次在我的臥室,當時已經很晚。次晨和雷諾克斯·白英敦太太談了一些話。白英敦太太去世的那天下午,和他們散步時說過話,如此而已。”
“沒有跟白英敦太太直接說過話嗎?”
莎拉難為情地紅了臉。
“有,在她從耶路撒冷啟程的那一天,說了几句話。”她停了一停,突然說:“其實,是我自己說了一些傻話。”
“呵?”
這感歎詞含義太清楚了,莎拉終于很不情愿地說出當時對話的內容。
白羅似乎頗感興趣,進一步追問細節。
“白英敦太太的心理,在這案件中有极重要的意義。”他說。“而且,你是局外人——沒有偏見的觀察者。所以,你對她的看法非常重要。”
可是,莎拉沒回答。一想到當時的對話,她就不舒服,煩躁起來。
“小姐,非常謝謝。”白羅說。“我現在還要見見其他證人。”
莎拉站起來。
“再見,白羅先生。不過,有件事想請教一下……”
“請,請說!”
“你為什么不把這詢問延到驗尸完畢,知道你的疑問是否正确的時候?”
白羅夸大地揮手道:
“這就是赫丘勒·白羅的方式。”
莎拉咬著嘴唇走出房間。
第5節
威瑟倫爵士夫人像大西洋航線的定期郵輪駛入碼頭一樣,悠然走進房間。
阿瑪貝爾·畢亞絲小姐則像不安定的小船,跟著定期郵輪開進來,坐在品質不佳的椅子上。
“我非常樂意盡我一切力量協助你,白羅先生。”威瑟倫爵士夫人發出震耳的聲音。“我一直認為,對這种問題,人人都有盡力幫忙的社會責任——”
威瑟倫爵士夫人還繼續了好一會儿關于社會責任的演說,白羅巧妙地插進了他的詢問。
“那天下午的事,我記得清清楚楚。”威瑟倫爵士夫人回答。“畢亞絲小姐和我一定竭盡全力幫助你。”
“嗯,是的。”畢亞絲小姐恍惚地歎了一口气。“真是悲劇!竟然那樣突然地過去了。”
“能正确告訴我那天下午發生的事嗎?”
“當然。”威瑟倫爵士夫人說。“吃過午飯后,我決定小睡一會儿因為上午登山,我覺得有些疲倦。呵,不,不是真的疲倦,我很少疲倦。我不知疲勞為何物。常常有人一參加公共事務就疲倦。這种人大概——”
白羅又巧妙露出低語聲。
“我剛才說,我要睡午覺,畢亞絲小姐也贊成。”
“■,是的。”畢亞絲小姐歎了一口气。“上午登山,我累死了。這次登山實在非常危險,有趣是有趣,卻也精疲力盡。我可沒有威瑟倫爵士夫人那樣健壯。”
“疲勞這种事,”威瑟倫爵士夫人說,“也跟其他事情一樣,是可以克服的。我決不會為肉体的要求而屈服。”
畢亞絲小姐以敬佩的目光望著她。
白羅說:
“午飯后,你們兩位分別回到自己的帳篷?”
“是的。”
“白英敦太太已坐在洞窟門口?”
“她媳婦在出去散步前,扶她到那里。”
“你們都看到她了?”
“是的。”畢亞絲小姐回答。“她在我的對面,當然是要往上爬一爬。”
威瑟倫爵士夫人加以解釋。
“洞窟口對著岩台而開。岩台下有若干帳篷,后面有小河。渡過小河就是大帳篷和其他一些帳篷。畢亞絲小姐和我住在接近大帳篷的帳篷。她的帳篷在大帳篷右邊,我的帳篷在大帳篷左邊。我們帳篷入口面對岩台。當然,其間有些距离。”
“据說有兩百碼?”
“大概。”
“我靠譯員馬穆德的幫助,繪出了鳥瞰圖。”
威瑟倫爵士夫人認為那可能有錯誤。
“他這人非常馬虎。我曾把他的解釋和導游手冊一一對照,他解釋錯誤的地方可不少。
“依照我的鳥瞰圖,”白羅說:“白英敦太太鄰近的洞窟,由儿子雷諾克斯和他的妻子使用。雷蒙、卡蘿和吉奈芙拉分別住在底下右邊的帳篷,正面對大帳篷。吉奈芙拉·白英敦的帳篷右邊有杰拉爾博士的帳篷;其旁為金小姐的帳篷。以大帳篷為中心,相對方向的左邊是你和柯普先生的帳篷。畢亞絲小姐的帳篷依你剛才所說,是在大帳篷的右邊,是不是?”
威瑟倫爵士夫人依其所知,不太情愿的承認是在左邊。
“謝謝。這已經很清楚了。請說下去。”
威瑟倫爵士夫人有禮地微笑,然后說下去:
“三點四十五分,我想如果畢亞絲小姐起來了,就跟她去散步,所以信步向她的帳篷走去。她正坐在帳篷入口看書。我們決定在三十分鐘后,太陽比較不烈的時候,一起出去。我回到自己帳篷,看了二十五分鐘書,然后走出帳篷,向畢亞絲小姐那邊走去,她已經准備好,正在等我,所以我們立刻一道出去。營地上的人似乎都睡著了,附近沒有一個影。我看見白英敦太太一個人坐在那里。我想在离開前問問她有沒有什么事。”
“是的,确是這樣。你真是一個体諒人的人!”畢亞絲小姐低聲說。
“我覺得這是我的責任。”威瑟倫爵士夫人非常滿意地說。
“可是,她真是無禮之至!”畢亞絲小姐大叫。
白羅露出探詢的表情。
“我們經過岩台下面的路。”威瑟倫爵士夫人解釋。“我大聲呼喊,說我們要去散步,問她我們离開前,有沒有什么要我們幫忙做的。可是,不知道為什么,她的回答竟是哼的一聲,并且用看到什么髒東西似的眼光望著我們!”
“真是無禮之至!”畢亞絲小姐滿臉通紅。
“其實,”威瑟倫爵士夫人也臉色微微泛紅。“我當時說得有點過分。”
“不,你沒錯。”畢亞絲小姐說,“那是理所當然的——在那种情況下。”
“說了什么?”白羅問。
“我對畢亞絲小姐說,她也許醉了,因為她的態度實在很奇怪。以前就那樣。所以,我以為那可能是喝酒造成的。對于酒精中毒的症候,我有許多實例。”
白羅很巧妙地閃開了酒精中毒的問題。
“那天,她的樣子是不是很特別奇怪?譬如午飯時候。”
“是的……”威瑟倫爵士夫人考慮地說。“不,不如說她的態度非常正常——不過,這是以那种類型的美國人來說。”
她輕蔑地加上了后面一句。
“她常辱罵仆人。”畢亞絲小姐說。
“什么仆人?”
“在我們离開前不久——”
“啊,對,想起來了。那仆人好像非常生气!”威瑟倫爵士夫人說。“當然,仆人完全不懂英文,難怪要生气。但是,旅游時只有容忍。”
“是什么仆人?”白羅問。
“是管地附屬的培杜因仆人。他到她那里去——也許她叫那仆人拿東西,那仆人拿錯了。究竟是什么,就不知道了。總之,她非常生气,可怜的仆人,渾身發抖,赶緊逃走。她向他揮手杖,大聲叫喊。”
“叫什么?”
“因為在遠處,听不到。畢亞絲小姐,你听見了沒有?”
“沒有,我沒听見。是她叫仆人到小女儿的帳篷拿東西,還是因他進入女儿帳篷而生气?我想是這兩項中的一項——正确的情形,不清楚。”
“哪种臉型的仆人?”
畢亞絲小姐被直接問及,僅含混地搖頭。
“我說不出來。他距离我們太遠了,而且,阿拉伯人對我來說,看來都一樣。”
“他比一般人高。”威瑟倫爵士夫人說。“戴著當地人常戴的頭巾,穿著處處補丁、磨損的褲子,他們都非常不体面!綁腿也打得松松散散,真受不了。那些家伙必須好好訓練!”
“你能從當地仆人中認出這個人嗎?”
“很難。我們沒有看清他的臉——太遠了。的确像畢亞絲小姐所說那樣,阿拉伯人看來都一樣。”
“到底是什么使白英敦太太這樣生气。”白羅沉思地說。
“他們有時也真叫人生气。”威瑟倫爵士夫人說。“我告訴一個仆人說,我的鞋我自己會擦。不管怎么說,他總不听,便把我鞋子拿走。”
“我也隨身帶著刷鞋的小器具。”白羅把話稍微引開,“而且可用來擦灰塵。”
“我也一樣。”威瑟倫爵士夫人柔和地說。
“因為阿拉伯人不擦攜帶物品上的灰。”
“完全不擦!不過,有時一天會擦三四次。”
“只此而已。”
“是的,真髒!”
威瑟倫爵士夫人一副好戰的樣子,而且感情強烈地加上一句:“蒼蠅——到處飛舞——真恐怖!”
白羅微現怯懦的表情說:
“對,馬上可以查問這仆人:白英敦太太為什么生气。請繼續說下去。”
“我們慢慢走出去散步。”威瑟倫爵士夫人說。“不久,碰到了杰拉爾博士。他歪歪斜斜地走著,臉色很坏,一看就知道發燒了。”
“渾身顫抖。”畢亞絲小姐插嘴。
“我馬上知道他的瘧疾又發了。”威瑟倫爵士夫人說。“我要跟他一起回去,拿奎宁給他,他說他自己有。”
“可怜的人。”畢亞絲小姐說。“我看到醫生生病,就覺得害怕。好像一切都不對勁。”
“我們繼續散步。”威瑟倫爵士夫人繼續說。“然后坐在岩石上休息。”
畢亞絲小姐低聲說:
“說真的,上午的遠足——登山,真累死人了。”
“我一點不累。”威瑟倫爵士夫人斷然地說。“可是,不管走到哪里,永遠看不完,附近的景色實在太美了。”
“營地已經看不見?”
“不,我們正面對那個方向而坐。”
“多么富有浪漫情調。”畢亞絲小姐低聲說:“四周全是薔薇色的岩石。在這背景中,營地完全浮現出來了。”
她噓口气,搖搖頭。
“那營地稍加整頓,一定會經營得更好。”威瑟倫爵士夫人那木馬般的鼻孔蠕動著。“我准備立刻把這問題提供給政府。我怀疑飲水是不是過濾后再燒開的。一定要這樣做。這一點當然要特別指出來。”
白羅咳了一聲,很快把飲水問題引開。“你還見過他們那一群中其他的人嗎?”他問。
“是的。大儿子白英敦先生和太太回營地的路上碰見了我們。”
“他們在一起?”
“不,白英敦先生先回,看來好像得了輕微的日射病,走起路來搖搖晃晃的,可能有點儿昏眩。”
“后頸要小心。”畢亞絲小姐說。“后頸一定要善加保護。所以,我一直都纏著厚厚的絲手帕。”
“雷諾克斯·白英敦先生回營地的路上做了什么?”白羅問。
畢亞絲小姐第一次搶在威瑟倫爵士夫人前面說話。
“他直接到母親那里,可是沒有待多久。”
“多久呢?”
“一兩分鐘。”
“我覺得只有一分鐘。”威瑟倫爵士夫人說。“他進入自己的洞窟,然后向大帳篷走下去。”
“他太太呢?”
“她晚了十五分鐘。停下腳步,跟我們打了招呼,非常客气。”
“非常高雅的人。”畢亞絲小姐說,“真是好人。”
“她不像她家其他的人。”威瑟倫爵士夫人同意。
“你們一直看著她回到營地?”
“是的。她爬上去跟她婆婆說話,然后走進自己洞窟,拿出椅子,坐在那老太太身旁說了十分鐘的話。”
“然后呢?”
“然后她把椅子搬進洞窟,到她先生所在的大帳篷去。”
“隨后發生了什么事?”
“那奇怪的美國人來了。”威瑟倫爵士夫人回答。“我想他叫柯普。他告訴我們說,轉過峽谷的拐角那一帶有非常好的標本,可做為墮落的現代建筑的典范,我們應該去看看。我們跟他走到那邊,柯普先生隨身帶了与培特拉和拿帕第亞人有關的非常有趣的論文。”
“那真有趣极了。”畢亞絲小姐說。
威瑟倫爵士夫人繼續說下去。
“我們閒閒散散回到營地。時間約在五點四十分。已經有點涼意。”
“你們回去時,白英敦太太還坐在那里不動?”
“是的。”
“你們跟她說話了沒有?”
“沒有。其實,我几乎沒注意她。”
“然后,你做什么?”
“我回帳篷換鞋,取出中國茶的袋子,到大帳篷去。向導在那里,我要他用我帶來的茶,替畢亞絲小姐和我泡茶。我提醒他,要把水煮開。向導說再過三十分鐘就吃晚飯。其實,仆人已在排桌子。我說沒關系,泡茶好了。”
“我常說,一切都會因一杯茶而改變。”畢亞絲小姐說得語意不明。
“大家全都在大帳篷了?”
“嗯,是的。雷諾克斯·白英敦夫婦在一個角落里看書。卡蘿也在。”
“柯普先生呢?”
“他跟我們一起喝茶。”畢亞絲小姐說。“他說,飯前喝茶并不是美國人的習慣。”
威瑟倫爵士夫人咳了一聲。
“其實,我覺得柯普先生有點難應付,怕他纏著我不放。旅行時常常很難避免与人作伴。我總覺得他們愛多管閒事。美國人尤其糟糕。”
白羅沉穩地說:
“威瑟倫爵士夫人,我相信,你一定善于處理這种局面。對于拋下無用的旅伴,你一定非常熟練。”
“嗨,我相信一大部分都可以處理得很好。”威瑟倫爵士夫人得意地說。
白羅的眨眼對她毫無作用。
“請你把后來發生的事情全部說出來。”
“當然。我記得,不久,雷蒙·白英敦和紅頭發的妹妹走了進來。最后,金小姐也來了。晚飯已准備好,于是,譯員叫一個仆人去告訴白英敦太太晚飯好了。可是,那仆人卻跟一個同事匆忙跑回來,用阿拉伯語告訴譯員一些話,說白英敦太太生病了。金小姐自愿去看,和譯員一起飛奔而去。她回來后,就把那消息告知了白英敦家的人。”
“她的說辭很粗魯。”畢亞絲小姐插嘴。“盡說什么死了,我想應該說得沉靜緩慢一點。”
“白英敦家的人听到這個消息時,態度如何?”白羅問。
威瑟倫爵士夫人和畢亞絲小姐開始覺得有些困惑。隔了一會儿,威瑟倫爵士夫人才用不像原來那么有信心的口吻說:
“哎呀,真的——這實在很難說。對這個消息,他們都顯得很平靜。”
“嚇呆了!”畢亞絲小姐說。
這句話与其說是事實,倒不如說更具有暗示性。
“他們跟金小姐一道出去。”威瑟倫爵士夫人說,“可是,畢亞絲小姐和我都机靈地留了下來。”
這時,畢亞絲小姐眼中微微泛起渴望的神情。
“我最討厭低級的好奇!”威瑟倫爵士夫人繼續說。
畢亞絲小姐眼中渴望的神情更濃。她似乎不得不同意必須討厭低級的好奇。
“過后不久,”威瑟倫爵士夫人作結:“譯員和金小姐回來了。我要求我們四個人立刻吃完晚餐。這樣白英敦家的人就可以稍后在沒有外人干扰的狀況下用餐。他們接受了我的提議。吃完飯,我回到自己帳篷。金小姐和畢亞絲小姐也一樣。柯普先生,我想,還留在大帳篷。他是白英敦家人的朋友,想幫助他們。我所知道的就是這些。”
“金小姐通知他們這消息時,白英敦家的人都跟她一起离開大帳篷了?”
“是的——不,這樣一說,倒想起來了。那紅頭發小姐沒有走。畢亞絲小姐,你也許還記得吧?”
“是的。她的确沒走。”
白羅問:
“她在做什么?”
威瑟倫爵士夫人望著他:
“你說她做什么,白羅先生?我記得,她什么也沒做。”
“我的意思是說,她是不是在縫東西,看書,露出焦慮的神情,或者說些什么?”
“哎呀,這個……”威瑟倫爵士夫人鎖起眉頭。“呵,她——她似乎只坐在那里。”
“揉搓著手。”畢亞絲小姐突然說道:“我注意到了——好可怜喲。我想,那正表現出她的感覺。臉上雖然沒有表現什么,她轉著手揉搓……”畢亞絲小姐以喜歡說話的神情說下去。“我就曾經在那不知道自己做什么的情況下撕掉了一英鎊的鈔票。當時我茫茫然地想:‘我是不是要坐第一班火車到祖母那里去?’(我的祖母突然生病了)。在難下決心、困惑不已的時候,突然看看手上;原以為是電報的,竟是一英鎊鈔票,而且已經把它撕得粉碎了,一英鎊鈔票啊!”
畢亞絲小姐戲劇性地停了下來。
威瑟倫爵士夫人仿佛覺得自己的隨從竟突然嶄露頭角,引人注目起來,忍不住冷冷問道:
“那么……白羅先生,還有什么事沒有?”
白羅似乎正在深思,突然醒了過來:
“沒有——沒有了。你已經說得非常清楚。”
“我的記憶力非常好。”威瑟倫爵士夫人很滿意地說。
“還有最后一件事麻煩你。”白羅說。“請,請坐——不要看別處,請你告訴我,畢亞絲小姐今天穿的是什么?如果畢亞絲小姐不反對,請告訴我好嗎?”
“當然,我當然不反對。”畢亞絲小姐婉轉地說。“沒有反對的理由吧,白羅先生?”
“那么,夫人,請說。”
威瑟倫爵士夫人聳聳肩,有點不太流暢地回道:
“畢亞絲小姐穿褐色白條紋的棉服,紫紅、藍、灰褐色的皮制蘇丹帶。穿灰褐色襪子和褐色發亮有帶的鞋子。左腳的襪子抽絲了。她的項鏈是紅玉髓和明亮的藍玉做成;別針上附有珍珠蝴蝶。右手中指戴著仿造的甲虫形戒指,頭上戴著雙層寬邊氈帽,帽上附有粉紅色和褐色的帶子。”
她停了一停——仿佛是說:“好了,好了,已經說完了。”然后冷冷問道:“還有什么?”
白羅夸大地攤開雙手。
“真佩服极了。你的觀察力是屬于最高層次的。”
“細節也很少逃過我的眼睛。”
威瑟倫爵士夫人站起,頭部微傾走出房間。畢亞絲小姐恨恨地俯視自己的左腳,想跟隨其后离去,白羅阻止,說:
“請等一等,小姐。”
“呃?”畢亞絲小姐有點擔心地仰起頭來。
白羅親切地屈身說:
“桌上有束野花吧?”
“是的。”畢亞絲小姐愣住了。
“你走進房間后不久,有沒有注意到我打了一兩次噴嚏?”
“注意到了。”
“你有沒有注意到我聞了這花?”
“哎呀,真的,不,我沒注意到。”
“但你記得我打了噴嚏?”
“是的,我記得。”
“原來如此——沒問題啦。我只是以為這花會引起枯草熱。呵,沒問題了。”
“枯草熱!”畢亞絲小姐叫喊。“記起來了。我的表姊妹曾因此而死。她常常說,每天要用硼酸水清洗鼻子……”
白羅好不容易才打斷她表姊妹治療鼻子的故事,逃离了畢亞絲小姐。他開門,揚起眉毛,回到房間。
“其實,我并沒有打噴嚏。”他自言自語。“完全胡說,我根本沒有打噴嚏。”
第6節
雷諾克斯以快速堅定的步伐走進房間。杰拉爾博士如果在場,一定會為雷諾克斯的轉變大吃一惊。無動于衷的神情已經消逝。雖然看來很神經質,態度卻頗敏捷。他的目光迅速繞房間一周。
“白英敦先生,你早!”白羅起身低頭致意。雷諾克斯有點笨拙地回禮。
“謝謝你答應這次會面。”白羅說。
雷諾克斯有點心情不定地說:
“唉……卡勃理上校勸我一定要來……因為一些手續上的事……他說。”
“請坐,白英敦先生。”
雷諾克斯坐在剛才威瑟倫爵士夫人坐的那張椅子上。
白羅以和藹的口吻說話。
“我知道,這次事情一定給你很大的打擊。”
“這當然。哎呀,不,也許不……我們很早就知道母親心髒衰弱。”
“在這种狀況下,還讓她進行這种艱苦的旅行,似乎不太聰明。”
雷諾克斯抬起頭,以略顯悲凄的聲音說:
“是母親自己決定的。不管什么事情,她一旦決定了,我們怎樣反對都沒有用。”
他說完后,激烈地呼吸著。臉色頓時變得蒼白。
“老人家往往很頑固。”白羅附和。
雷諾克斯焦急地說:
“叫我們到這里來的目的是什么?我想知道,為什么需要這种手續?”
“白英敦先生,你也許不清楚;在突然的意外死亡案件上,手續比較复雜。”
雷諾克斯尖聲說道:
“意外死亡?這是什么意思?”
白羅聳聳肩。
“有种种問題需要考慮的,都叫做意外死亡。例如,是病死?還是自殺?”
“自殺?”雷諾克斯瞪目惊視。
白羅明白地說:
“總之,你知道有种种可能性。所以卡勃理上校不知道怎么辦才好,他必須決定采用審問——解剖尸体——或者其他方法。剛好我在這里。我對這類問題已有很多經驗,他才要我調查一下,看看該怎么處理,要是可能的話,他也不愿意煩扰你的。”
雷諾克斯生气地說:
“我要打電報給耶路撒冷的美國領事。”
白羅不置可否地說:
“當然,那是你的自由。”
談話停頓了一下。然后,白羅攤開手說:
“如果你拒絕回答我的問題——”
雷諾克斯急忙插嘴道:
“不,我沒這個意思。只是覺得沒有這個必要。”
“我知道,我完全了解。不過,不必覺得為難,只是一般的手續而已。白英敦先生,令堂去世那天下午,你离開培特拉的營地,出去散步,是不是?”
“是的,我們都——除了母親和小妹之外,我們都出去了。”
“令堂當時是坐在洞窟的門口?”
“是的。在門口外面。每個下午都坐在那里。”
“原來如此。你們出發時——几點了?”
“我想三點剛過。”
“你散步回來時——几點?”
“几點……我無法明确說出來……也許是四點——或五點。”
“你們出去大概有一兩小時?”
“是的——我想大概是這樣。”
“歸途中,有沒有遇到人?”
“呃!”
“我問你有沒有遇到什么人,譬如坐在岩石上的兩個女士?”
“我不知道。對,好像有。”
“也許你在想事情,所以沒有注意到?”
“是的,确是這樣。”
“回營地時,跟令堂說話了?”
“不錯,說過話。”
“她沒有說覺得不舒服嗎?”
“沒有——沒有,看來精神好像很不錯。”
雷諾克斯停了一停。
“她說我回來得很快,我說是的。”他又停了一下,盡力在想。“我說天气很熱。她——她問我几點鐘了?她說她的表停了。我從她腕上取下手表,上緊發條,對了時間,再替她帶上去。”
白羅沉穩地插嘴。
“那時已几點鐘?”
“呃?”
“你對令堂的手表時,是几點鐘?”
“啊,這個嘛,當時……是四點三十五分。”
“這么說,你不是已經知道回營地的正确時間嗎?”白羅平靜地說。
“是的……對不起。我迷迷糊糊……我深怕……”
白羅很快迎合上去。
“唉,我知道!有很多擔心的事,后來又發生了什么?”
“我問母親要什么,要不要喝紅茶或咖啡。母親說不要,我向大帳篷走去。那一帶好像沒有一個仆人,但有蘇打水,我喝了水,嘴干得很。我坐在那里看舊的星期六晚郵。好像打盹了。”
“你太太是不是跟你一起在大帳篷中?”
“是的,不久之后才來。”
“從此你就沒再見到你活著的母親?”
“是的。”
“你跟令堂說話時,令堂看來沒有焦躁煩亂的樣子?”
“是的,跟平時沒有什么不同。”
“沒有因仆人之事生气、抱怨嗎?”
雷諾克斯張大了眼睛。
“沒有,根本沒有這回事。”
“你要告訴我的就這一些?”
“是的,沒有別的了。”
“謝謝,白英敦先生。”
白羅輕輕點頭,表示會面已結束。
雷諾克斯好像不大樂意离去,在門前猶豫了一下。
“哦,還有別的事嗎?”
“沒有了,對不起,請尊夫人到這儿來,好嗎?”
雷諾克斯緩緩走出房間。白羅在放在旁邊的便條紙上寫著:“L·B·下午四點三十五分。”
第7節
白羅很感興趣地望著身材高大、体態高雅的少婦走進房間。
他起身致意:
“是雷諾克斯·白英敦太太吧。我是赫丘勒·白羅。”
奈汀·白英敦坐下,深沉的眸光投向白羅臉上。
“真抱歉,在你傷心的時候,煩你到這儿來,請不要介意。”
她的目光絲毫未動。
她沒有立刻回答,雙眸依然沉穩不動,不久,突然歎了一口气。
“我想,最好坦直跟你說。”
“我也希望這樣,夫人。”
“你剛才說,在我傷心的時候,要我到這里來,頗覺抱歉。白羅先生,老實說,我一點也不傷心,硬裝出傷心的樣子,才是愚蠢的。我對婆婆沒有一點感情,所以不會為她的死而傷心。”
“謝謝你說得這么坦白。”
奈汀繼續說:
“我雖然不裝出傷心的樣子,卻有另一种感情——后悔。”
“后悔?”白羅的眉毛吊了起來。
“是的。因為她的死是我造成的。是我不好。”
“這是為什么,夫人?”
“我是說我才是婆婆去世的原因。我本來要忠實地服侍她,結果卻造成不幸。到最后還是我殺了她。”
白羅深倚在椅背上。
“請你說清楚點,好嗎?”
奈汀頷首。
“是的,我也希望這樣。起初我只想把它當作自己的私事,不向任何人說,可是,慢慢的,我覺得把它說出來比較好。白羅先生,你曾听過別人說出內心的秘密話吧?”
“是的,听過。”
“那我簡單敘述過去發生的事情。我的婚姻生活并不很幸福。當然,這并不是我先生造成的——他母親的影響力發揮了很大的作用。可是,從很久以前,我就覺得我的生活已變得難以忍受。”
奈汀停了一停,又說:
“婆婆去世那天下午,我下了決心。我有一個朋友——非常好的朋友。他一再要求跟我生活在一起。那天下午,我接受了他的要求。”
“你決心离開你的先生?”
“是的。”
“請說下去。”
“既然下了決心,我就想盡快付諸實施。我一個人回到營地。我的婆婆獨個儿坐著,附近一個人也沒有。我決心利用這机會把這事情告訴她。我搬了椅子坐在她旁邊,把我的意思告訴她。”
“她吃了一惊?”
“是的。對她來說,我想這是一個很大的打擊。她惊訝,然后憤怒——勃然大怒。真是嚇人。我不愿意討論這件事,隨后就起身离開了。”她降低了聲音。“這是我最后一次看到她。”
白羅緩緩點頭。
“原來如此。”
然后,他問道:
“你認為她是受此打擊而死?”
“是的。我想這大致可以确定。她到這儿旅行,已透支了体力,我又在這情況下說出那种話,她勃然大怒,所以——而且,我受過一些護士訓練,對疾病多少有點了解,我應該知道這种事情很可能發生。”
白羅默默坐了一會儿,接著問道:
“你离開她以后,做了什么?”
“把椅子搬回我的洞窟,然后到大帳篷去,我先生在那里。”
白羅凝視她。
“你在那儿把你的決定告訴他了?還是早已告訴他了?”
隔了一會儿——只那么一剎那——奈汀回答:“是那時告訴他的。”
“他怎么樣?”
她沉靜地說:
“手足無措。”
“他有沒有請你再考慮一下?”
她搖搖頭。
“他沒有說什么。我們心中似乎都知道這件事遲早會發生。”
白羅說:
“對不起,另一位當然是杰佛遜·柯普先生?”
她頷首,“是的。”
經過漫長的沉默之后,白羅又以原先的口气問:
“你有注射筒嗎,夫人?”
“有……沒有。”
他的眉毛揚起。
她解釋:“我帶的旅行藥箱有舊的注射筒。但放在大旅行袋中,留在耶路撒冷。”
“原來如此。”
隔了一會儿,奈汀憂心忡忡地說:
“白羅先生,為什么問我這种事?”
他沒有回答,反問道:
“白英敦太太服食添加洋地黃的藥劑?”
“是的。”
他明顯地感覺到她突然謹慎起來。
“這是她的心髒藥?”
“是的。”
“洋地黃,在某种限度內,是漸加藥劑?”
“好像是,我不十分清楚。”
“如果白英敦太太吃了過量的洋地黃,會——”
她立刻以斷然的口吻打斷他的話:
“她不會吃過量。她通常非常謹慎,我為她秤分量時,也很謹慎。”
“也許在那特定的藥瓶里多加了洋地黃。調藥的藥劑師搞錯了。”
“我想不可能。”她靜靜地回答。
“這個……只要分析,馬上就可以知道。”
奈汀說:
“可惜,那藥瓶被打破了。”
白羅似乎突然引起興趣,望著她。
“真的!誰打破的?”
“我不十分清楚,也許是仆人。婆婆的尸体搬進洞窟時,非常混亂,燈光又很暗,桌子也打翻了。”
白羅凝視她好一陣子。
“這實在很有趣。”
奈汀·白英敦懨懨地調整了坐姿。
“听你說來,我婆婆的死因并不是受到打擊,而是吃了過量的洋地黃……但是,我想這是不可能的。”
白羅俯下身子。
“老實說,有個法國醫生杰拉爾博士也住在那營地。有人從他藥箱偷了相當分量的洋地黃毒素的藥劑。”
她的臉色變白了。他看見她桌上的手緊緊握住。她垂下雙眸,像石雕圣母一般坐著。
“夫人,”白羅最后問道:“對這件事,你以為如何?”
時鐘上的秒針繞著。她一言不發。兩三分鐘后,她抬起頭。看到她眸中的神情,白羅不禁微微一惊。
“白羅先生,我沒有殺我婆婆。這點你知道!我离開她的時候,她還活得好好的。有很多人可以作證!所以,我膽敢以無罪之人向你要求。你為什么要干預這件事?如果我以我的名譽向你發誓:決不做不合道理的事,你能放棄這次調查嗎?我們受盡了折磨,你不知道吧?現在,和平和幸福的可能才萌芽,你一定要加以蹂躪嗎?”
白羅坐直了身子,“你清楚告訴我,你要我怎么做?”
“我說我的婆婆是自然死,希望你接受這個看法。”
“明白的說,你認為你的婆婆遭受有計划的殺害,你要我寬恕凶手!”
“我請你同情!”
“是的——對沒有同情心的人?”
“你不了解——不是這种事。”
“你自己犯了罪,所以你知道得很清楚?”
奈汀搖搖頭。臉上毫無愧疚之情。
“不是。”她靜靜地說,“我跟婆婆告別時,她精神還很好。”
“那么,后來——發生什么事啦?你知道?還是感覺到了?”
奈汀以激烈的口吻說:
“据說,你以前在東方特快車謀殺案中曾原原本本接受陪審團判決,對不對?”
白羅好奇地望著她。
“誰說的?”
“那是真的?”
他緩緩地說:
“那案件——不一樣。”
“不,不,沒有不同!被殺的人是坏蛋——”她放低聲音——“跟婆婆一樣。”
白羅說:
“這跟受害人的人格毫無關系。以私人的判斷奪去別人生命的人,不許他過正常的社會生活!我——赫丘勒·白羅——決不允許!”
“你太過分了!”
“夫人,在某种意義上,我是不知融通的人。我決不寬待凶手!這是赫丘勒·白羅最后的回答。”
她站起來。烏黑的雙眸突然燒起了火焰。
“隨你便!讓你把無罪者的生活帶到毀滅与悲慘的深淵吧!我不再說了!”
“可是,夫人,我想你還有很多話要說。”
“不,沒有了,完全沒有。”
“不,你有。你离開白英敦太太之后,發生什么事?你跟你先生一起在大帳篷的時候?”
她聳聳肩。
“我怎么知道?”
“你應該知道——否則你也感覺得到。”
她正視白羅:
“白羅先生,我一無所知。”
她立即轉身离去。
第8節
白羅在便條紙上記上“N·B·四點四十分”后,打開門,把能講英文的勤務兵叫來。這勤務兵是卡勃理上校撥給白羅自由使喚的。白羅要他把卡蘿·白英敦帶來。
卡蘿走進房間時,白羅很感興趣地望著這女孩——栗色頭發,細頸上頭部微微傾斜,美麗的手神經質地動著。
白羅說:“小姐,請坐!”
她乖乖地坐下,臉上毫無表情。
白羅机械式地陳述哀悼詞,她仍然毫不顯露一點表情,僅默默頷首。
“小姐,請你敘述事情發生當天,你怎么度過那下午。”
她仿佛事前訓練過一樣,毫無滯阻回答:
“午飯后,我們大家一起去散步。回到營地——”
白羅打岔:
“等一等。回來前,你們大家都在一起嗎?”
“不,我跟哥哥雷蒙和金小姐大部分時間都在一起,以后我獨自一個散步。”
“謝謝。你剛才說你回到了營地,你知道大概的時間嗎?”
“我想是在五點十分前后。”
白羅記上“C·B·五點十分”。
“后來呢?”
“媽媽還坐在我們出去時的同一個地方。我到媽媽那儿去,跟她說話,然后回到我自己的帳篷。”
“當時,跟令堂說些什么,還記得清楚嗎?”
“我說,天气很熱,我要去躺一下。媽媽說她還要待在那儿。就是這一些。”
“令堂的情形跟平時沒有不同?”
“不。至少……那……”她遲疑地停下不說,望著白羅。
“我的臉沒有答案吧,小姐。”白羅沉穩地說。
她臉泛起紅暈,移開了眼睛。
“我考慮一下。當時我几乎沒有發覺,但是,現在想來——”
“是什么?”
“真的,她的臉色有點不同……比平時紅得多。”
“她可能受到了什么沖擊吧?”白羅提示。
“沖擊?”她張大眼睛。
“是的。譬如說,跟阿拉伯仆人發生糾紛之類。”
“啊!”她的臉明亮了起來。“對啦,也許是這樣。”
“令堂沒有提到這件事?”
“是的,完全沒有。”
白羅說:“后來,你做了什么?”
“回帳篷躺了三十分鐘,然后到大帳篷去。大哥和大嫂正在看書。”
“你在那儿做什么?”
“縫了一下東西,然后看看雜志。”
“到大帳篷途中,你有沒有跟令堂說話?”
“沒有。直接下去。我完全沒有朝她那邊看。”
“然后呢?”
“一直都在大帳篷,直到金小姐通知母親的死訊。”
“你知道的就這么一些,小姐?”
“是的。”
白羅彎下身子,仍以輕松、喜歡說話的口吻說:
“你有什么感覺?”
“我有什么感覺?”
“是的。听到令堂——呵,不,你的繼母去世的消息時,你有什么感覺?”
她凝視白羅。
“這是什么意思?我不懂。”
“我想你很懂。”
她垂下雙眸,不放心地說:
“這畢竟是——一個很大的沖擊。”
“真的?”
她臉上涌起血色。她絕望地注視他。他從她眼中看出了恐懼。
“真的受到這么大的沖擊嗎,小姐?你沒有忘記耶路撒冷那天晚上跟哥哥雷蒙所談的話吧?”
這一擊正中要害。血色又從她臉上消失。
“你知道這件事?”她輕聲說。
“是的,我知道。”
“你如何——如何知道?”
“听到你們對話的一部分。”
“啊!”卡蘿·白英敦把臉埋在雙手中。她的嗚咽震動了桌子。
赫丘勒·白羅等了半晌,然后靜靜地說:
“你們一起計划殺你們的繼母。”
卡蘿哽咽含淚回道:
“我們瘋了——瘋了——那天晚上。”
“也許。”
“我們處于什么狀況,即使解釋,你也不會懂。”她抬起上半身,把垂落臉上的頭發拂到后面。“听來就像幻想或囈語。我們在美國的時候,還沒有這樣強烈的感覺。可是,這次旅行卻深深感覺到。”
“深深感覺到什么?”白羅以同情的口吻問。
“感覺到我們和別人不同,我們真絕望了。而且,還有吉妮。”
“吉妮?”
“我的妹妹。你還沒見過。她越來越怪了。媽媽讓她變坏。可是,她自己并不知道。雷和我都很擔心:吉妮快要全瘋了。奈汀也這樣認為。連懂得疾病和看護病人的奈汀都這樣覺得,我們更擔心了。”
“呵,原來如此。”
“耶路撒冷那天晚上,再也忍不住了!雷真冒火了。他和我仿佛被勒住了脖子,我們都認為——那樣計划并沒有錯。媽媽不正常。我不知道你怎么想,但是我們覺得殺人完全正确——很可尊敬。”
白羅緩緩點頭。
“對,很多人會這樣想,歷史已經證明了。”
“可是,那只是雷和我的感覺——那天晚上。”她敲了桌子。“我們并沒有實行,當然沒有做!天亮后,整個計划看來多么荒謬、滑稽、錯誤。媽媽完全是心髒麻痹,自然而死的。雷和我都沒有關聯。”
白羅靜靜地說:
“你能對我發誓說,你希望白英敦太太死后得救,她不是被你們殺死的嗎?”
她抬起頭,以低沉從容的聲音說:
“我發誓,希望她死后得救,我決沒有殺她……”
白羅靠在椅背上。
“好,好,這樣就行啦。”他說。
沉默半晌。白羅一面沉思一面擰著胡子。然后說道:
“正确地說是什么計划?”
“計划?”
“你和哥哥共同擬定的計划。”
他在心中計算時間,等待回答。一秒,二秒,三秒——
“我們沒有擬定什么計划。”卡蘿說。“還沒到這地步。”
赫丘勒·白羅站起來。
“沒有問題了,小姐。回去后,請你哥哥到這里來。”
卡蘿起身,晃了一下才站住。
“白羅先生,你相信我嗎?”
“我說過不相信嗎?”白羅反問。
“沒有,但是……”她停下沒說。
“你能請你哥哥到這里來嗎?”
“是。”
她緩緩向門口走去,站在門前,猛然回首說:
“我說的是真話——是真的!”
赫丘勒·白羅沒有回答。
卡蘿·白英敦慢慢走出房間。
第9節
雷蒙·白英敦走進房間時,白羅迅速記下了兄妹兩人的相似點。
他面容顯得很嚴肅,毫無不安畏懼的神情。坐下后,以嚴肅的目光正視白羅,說:
“什么事?”
白羅柔和地說:
“你妹妹跟你說過了?”
雷蒙點頭。
“是的,妹妹要我到這儿來時說過了。我當然知道你的怀疑是對的。如果那晚听到我們的談話,繼母突然去世這件事,看來的确很可疑。對那席話,我只能說那晚是瘋了。當時,我們都已處于無法忍耐的邊緣。因此,殺母的荒謬計划——怎么說好呢——才突然涌出來。”
赫丘勒·白羅緩緩點頭。
“這是很可能的。”
“第二天早上,整個事情看來變得多么荒謬!我發誓,我沒有再想過這件事!”
白羅沒有回答。
雷蒙說得很快,“我知道,這听來像遁辭。我不敢期待只憑言語,你就會相信我。但是,請考慮一下這件事實:我六點稍前跟我母親說話,當時,母親還活著。之后,我回自己的帳篷洗手,在大帳篷和大伙儿在一起。從那以后,我和卡蘿都沒有离開過。我們都在大家看得很清楚的地方。白羅先生,母親是因心髒病致死——除此而外,沒有別的原因。那一帶有許多仆人來來往往。如果認為有別的原因,真是愚蠢之至。”
白羅靜靜地說:
“你不知道金小姐六點半檢查尸体時,推斷死亡時刻至少在一個半小時以前,甚至可能在兩小時以前嗎?”
雷蒙大惊。
“莎拉這么說?”他喘气說。
白羅點點頭。
“你對這說法有什么要說的?”
“可是——這是不可能的!”
“這是金小姐的證辭。可是,你卻說金小姐檢查前四十分鐘,令堂還活著。”
雷蒙說:
“可是,她的确還活著啊!”
“白英敦先生,小心,別胡說。”
“一定是莎拉錯了。她一定忘了把一些因素考慮在內。例如岩石的反射熱。白羅先生,我保證,母親在六點稍前還活著,我跟母親說過話。”
白羅的臉部沒有任何表情。
雷蒙熱心地傾身說:
“白羅先生,我不知道你怎么想,但是請你公平地看這件事,你有偏見,只看到表面。你活在犯罪的氛圍中,只要有人突然去世,就認為可能是謀殺案。你不知道你的感覺不可信靠嗎?每天都有人死——尤其是心髒衰竭而死!”
白羅歎了一口气。
“你要指教我如何工作,是不是?”
“不,當然不是。但是,你有先入之見。因為我和卡蘿那一段不幸的歇斯底里的對話,除此而外,對母親之死,再也沒有什么嫌疑了。”
白羅搖搖頭。
“你錯了。還有一些可疑的事實。杰拉爾博士藥箱中的毒藥被偷了。”
“毒藥?”雷蒙吃了一惊。“毒藥!”他把椅子往后微微一推。“你怀疑這個?”
白羅等了一兩秒种,然后換用沉靜的口吻說:
“你的計划不一樣吧——是不是?”
“唉,是的。”雷蒙反射般地回答。“所以——真奇怪我完全不懂。”
“你們的計划是什么?”
“我們的計划?這——”
雷蒙突然停止不說,眸中隨即涌起警戒之色。
“我不想再說什么。”
雷蒙站起來。
“隨你。”白羅說。
他望著年輕人走出房間。
然后把便條紙拉近,用細小美麗的字体寫下最后一項:
“R·B·五點五十分”。
他接著取了一張大紙。開始寫。
寫完后,他歪著頭靠在椅背上,凝視工作成果。上面寫著:
白英敦家的人和杰佛遜·柯普离開營地
三點零五分(概略)
杰拉爾博士和莎拉·金离開營地
三點十五分(概略)
威瑟倫爵士夫人和畢亞絲小姐离開營地
四點十五分
杰拉爾博士回營地 四點二十分(概略)
雷諾克斯·白英敦回營地 四點三十五分
奈汀·白英敦回營地,与白英敦太太說話
四點四十分
奈汀·白英敦离開婆婆到大帳篷去
四點五十分(概略)
卡蘿·白英敦回營地 五點十分
威瑟倫爵士夫人、畢亞絲小姐
和杰佛遜·柯普回營地 五點四十分
雷蒙·白英敦回營地 五點五十分
莎拉·金回營地 六點○○分
發現尸体 六點三十分
第10節
“奇怪……”赫丘勒·白羅說。
他折起時間表,走向門口,要人把馬穆德叫來。
肥胖的譯員喋喋不休,語句有如洪水,從他口中流出。
“我常常挨罵。一有事情發生,立刻就認為是我不好。愛倫·漢特爵士夫人從圣地下來,扭了腳,也是我不好。她穿了高跟鞋,已經六十多歲了——不,快七十了。我的人生真悲慘。而且,還因為猶太人,受盡了迫害。”
白羅好不容易才堵住了洪水,進入自己的主題。
“你說五點三十分?不,那時,仆人都不在附近,因為午餐吃得很遲,是兩點鐘吃的。之后,他們要收拾一切。吃完午飯,他們一直都睡午覺。對,美國人不喝茶。我們都在三點半休息。到五點,我知道英國女士想喝茶,才出去。只有我睡著也念念不忘為客人服務。當時,一個人也沒有,大家都出去散步了。對我來說,這樣反而好——真不坏。我立刻又回去睡覺。可是,到六點十五分前后,麻煩來了,那個大大的英國女士,非常胖的那一位,她回來了,想要喝茶。已經快要吃晚飯了!她嘮嘮叨叨一大堆,說什么水一定要燒開,我要好好督導,唉,真是煩死了。我已盡可能去做——我——”
白羅打岔。
“還有另一件小事。那個去世的老太太曾向一個仆人發脾气。你知道那仆人是誰,為什么被斥責嗎?”
馬穆德把雙手舉向天空。
“我怎么知道,當然不知道。那老太太不曾向我抱怨過一句。”
“你能查出嗎?”
“不,這是不可能的。沒有一個仆人會承認,你說那老太太發脾气了?仆人自然更不會說了。阿布杜爾推給穆罕默德,而穆罕默德推給阿吉斯,阿吉斯又推給艾沙,就這樣推下去。盡是低能的培杜因人,什么也不懂。”
他喘了一口气,又說:
“我在教會學校受過教育,我背濟慈或雪萊的詩給你听,怎么樣?”
白羅覺得有點受下了。英文不是他的母語,馬穆德奇妙的發音已弄得他頭發脹。
“不錯,很好。”他慌忙打岔。“我會把你推荐給我所有的朋友。”
他終于逃開了譯員的饒舌,拿著那張時間表會見卡勃理上校。
卡勃理上校拉一拉領帶,問道:
“有收獲了吧?”
白羅坐下。
“要我告訴你我的意見嗎?”
“請。”卡勃理上校說完,歎了一口气。有生以來,他已听了無數的意見。
“我的意見是沒有一門科學比犯罪學更簡單了。最好讓罪犯說話——遲早罪犯會說出一切。”
“記得你以前已經說過,誰說實話啦?”
“所有的人。”
白羅簡要地敘述上午約談的情形。
“■。”卡勃理說:“你的确掌握了兩三個重點。可是,看來彼此都不對頭。這樣就可以結案了嗎?”
“不行。”
卡勃理上校又歎口气。
“到底不行。”
“不過,黃昏前,”白羅說,“你可以知道真相了。”
“不錯,你已答應我,但是,很難吧,真的行嗎?”
“我有自信。”
“可別太自信嘍。”卡勃理說。
白羅似乎沒有發現他的眼神中微露不信之意。
白羅取出時間表。
“寫得好端正。”卡勃理上校稱贊。他屈身俯視。隔了一會儿,說:
“我可以說說我的看法嗎?”
“我很樂意領教。”
“雷蒙·白英敦這個年輕人可以從上面剔除。”
“哦!你這樣覺得?”
“是的。他心里想什么,一眼就可以看出來。很顯然,他不是受嫌的人。就像偵探小說所寫那樣,他是一個看來最可疑的人。你听到他說要把那老太太殺死——這已指出他是無辜的。”
“你也看偵探小說?”
“看了不少。”卡勃理上校說。他又以聰明的學生口吻加上了一段話:“你的做法不像偵探小說中那些偵探。例如作重要事項表——作了表,那些看來沒有意義的事情,往往非常重要。”
“不錯。”白羅親切地說,“你喜歡這种偵探小說?好,我就為你做一做。”
他拿了一張紙,迅速端正地寫起來。
1.白英敦太太服用含有洋地黃的混合藥劑。
2.杰拉爾博士遺失注射筒。
3.白英敦太太以阻止家人跟外人來往為樂。
4.事情發生的當天下午,白英敦太太鼓勵家人离開她,到外頭去。
5.白英敦太太是精神性虐待症患者。
6.大帳篷距白英敦太太所坐的地方約有兩百碼。
7.雷諾克斯·白英敦起先說不知道何時回營地。后來卻承認曾替他母親的手表對時。
8.杰拉爾博士和吉奈芙拉的帳篷相鄰。
9.六點三十分晚餐准備好的時候,一個仆人被派去通知白英敦太太。
上校很滿意地細看。
“真不錯!”他說。“這很重要!看來有點复雜,有點雜亂——但很正确。我覺得好像有兩件要項漏列了……這你當然清楚得很,只是故示愚鈍吧?”
白羅眨了眨眼睛,沒有回答。
“例如第二項。”卡勃理上校試探地說:“說是杰拉爾博士遺失注射筒這一項。他也被偷去了洋地黃的濃縮劑——或這類藥物。”
“你說的這一點,比起注射筒的遺失來,并不重要。”
“好极了!”卡勃理上校滿臉燦然。“我真沒想到。我覺得洋地黃比注射筒重要!還有,那處處出現的仆人——被派去通知晚飯已准備好——下午稍早的時刻,她揮手杖打仆人——這一些事,你以為如何?你也完全沒有告訴我野狗咬她的事吧?這樣——”卡勃理上校自信滿滿地加了一句:“一定可以解悶儿。”
白羅微笑著沒有回答。
走出辦公室,他自語道:
“真拿他沒辦法!英國人怎么老是像個小孩子!”
第11節
莎拉·金坐在山丘頂上,茫然地摘著野花。杰拉爾博士坐在她旁邊粗糙的石塊上。
她突然以激越的口吻說:
“你為什么要說出那件事?如果你不在——”
杰拉爾博士緩緩說道:
“你要我保持沉默,是嗎?”
“是啊。”
“我知道那件事啊。”
“你不知道。”莎拉說。
法國人歎了一口气。
“我知道。可是,我不認為人會有絕對的信心。”
“不,會有。”莎拉認真地說。
法國人聳聳肩。
“你,也許有。”
莎拉說:
“你發燒——發高燒,糊里湖涂,無法認清情況。注射筒也許一直都放在那里。洋地黃毒素也許你想錯了,也可能被一個仆人從藥箱中偷走了。”
杰拉爾諷刺地說:
“不要擔心!這證据并不是決定性的。你的朋友,白英敦家的人都不會有事。”
莎拉焦躁地說:
“我可不希望這樣。”
他搖搖頭。
“你真是非邏輯的人!”
“在耶路撒冷大唱不干涉主義的,不是你嗎?”莎拉追問。
“現在竟變成這個樣子。”
“我沒干涉啊,只說出我知道的事。”
“不,我說你不知道。哎呀,又回到老話題,兜圈子了。”
杰拉爾沉穩地說:
“金小姐,對不起。”
莎拉以低沉的聲音說:
“結果,他們誰也逃不掉!她還活著!從墳墓里伸出手控制了他們。她有怕人的魔力,死了還有這种力量。我覺得,我覺得她正為此而高興!”
她握緊雙手。接著以完全不同的快活語調說:
“呵,那矮子到山丘上來了。”
杰拉爾回頭看,“哦,也許是找我們。”
“他看來跟他外表一樣,有點傻愣愣吧?”
杰拉爾正經地回答:
“他一點也不傻。”
“我就擔心這一點。”莎拉說。
她以陰沉的目光望著赫丘勒·白羅爬上山丘。
白羅好不容易走到他們旁邊,長噓了一口气,擦擦前額,然后恨恨俯視著自己的漆皮皮鞋。
“哎呀,真是石國!鞋子完蛋了。”
“可以借威瑟倫爵士夫人的擦鞋器具用一用。”莎拉不和气地說。“順便抹抹灰塵。她帶了一套新式的掃除用具旅行。”
“這种東西也救不了這些擦傷。”白羅悲傷地搖搖頭。
“是的,也許救不了。你為什么穿這种鞋到這國家來?”
白羅歪了歪頭,說:
“我喜歡穿嶄新的服裝。”
“我可不愿意以這种裝扮到沙漠來。”莎拉說。
“女人在沙漠中都不會顯出她們最好的一面。”杰拉爾博士做夢般地說。“這儿的金小姐平時衣著都很整齊講究。但是,那個威瑟倫爵士夫人卻是厚大的外套配著裙子,不合身的騎馬褲配了長筒鞋,真恐怖的女人。還有那個可怜兮兮的畢亞絲小姐,她的衣服松松垮垮的,像枯萎的甘藍葉,項鏈上的珍珠叮當作響!年輕的白英敦太太嘛,人雖然長得漂亮,卻不夠洒脫,衣著也不雅致。”
莎拉慌忙說道:
“哎呀,白羅先生可不是到這儿來談衣飾吧?”
“不錯。”白羅回答。“我是來找杰拉爾博士談談的。他的意見對我來說非常珍貴。我也想跟你聊聊,你年輕,又是研究最新的心理學。我希望你能就精神分析的觀點談一談白英敦太太。”
“這种事不說,你也知道吧?”莎拉說。
“不,不能這么說。有一种感覺——不如說是相信,在這案件中,白英敦太太的精神結构非常重要。像她那种形態,杰拉爾博士當然很熟悉。”
“從我的觀點來說,她确實是很有趣的研究對象。”博士說。
“請告訴我。”
杰拉爾博士不僅不厭煩,反而興致勃勃。他分析自己對那家庭的觀察所得,敘述自己跟杰佛遜·柯普的談話內容,并且指出柯普誤解了整個情況。
“這么說來,他是一個非常情緒性的人嘍。”白羅沉思似地說。
“是的,本質上是如此!他有理想,但這是建基在根深蒂固的懶惰本能上。美化人性,把世界看成快樂樂園,顯然就是最簡單的人生旅程!所以,他根本不懂什么是人。”
“這樣有時也很危險吧?”白羅說。
杰拉爾博士繼續說下去。
“他以為我所謂的‘白英敦處境’是錯誤的愛情問題。他對其底層所存在的憎恨、反抗、奴隸狀況和精神痛苦完全不了解。”
“真糊涂!”白羅批評。
“然而,就是最頑固、遲鈍和感傷的樂觀主義者也不會完全盲瞎。杰佛遜·柯普先生在這次旅游培特拉途中總算張開了眼睛。”杰拉爾博士說。
接著,他說出了白英敦太太去世那天早上,他和這美國人交談的內容。
“那個女仆的故事,很有趣。”白羅沉思般地說。“他總該了解老太太的作法嘍。”杰拉爾說:“那真是不可思議的奇妙早晨!白羅先生,你沒到過培特拉吧?如果有机會,你一定要到那圣地去。那儿有一股難以形容的气氛!”他詳細描寫那情景。然后說:“這位小姐還表現了年輕法官的樣子,大談犧牲一人,拯救多數人的觀點。金小姐,還記得吧?”
莎拉渾身顫抖。
“別說了,別再說那天的事了!”
“不,不,必須回溯過去,談談各類事情。”白羅說。“杰拉爾博士,你對白英敦太太精神狀態的描述,非常有意思。但是,有一點,我還不能十分了解——那就是,她既然已絕對控制了她的家人,為什么要到國外旅行呢?這樣不是有跟外人接触,削弱自己權威的危險嗎?”
杰拉爾博士俯身熱心解說:
“這很簡單。一般說來,老太太認為世界上任何地方都一樣。她們都很無聊!即使精于獨自玩牌戲,也會對太熟悉的游戲厭倦,想學學新玩法。這也同樣可以用在以控制、虐待別人為消遣(也許你們會覺得這措辭很怪)的老太太身上。如果把白英敦太太當成馴獸師,那么她已經把自己的老虎養得很溫馴。他們在思春期的時候,也許會有些惊險。雷諾克斯和奈汀的結婚就是一种冒險。可是,不久,一切又都索然無味。雷諾克斯已經完全沉入憂郁中,無法再讓他煩惱痛苦。雷蒙和卡蘿一點也不想反抗。吉奈芙拉——可愛的吉奈芙拉,從她母親看來,已經不是一個可以讓自己開心解悶的對象。因為吉奈芙拉找到了逃避之路!她從現實逃到幻想世界中。母親越嚴厲責備她,她越容易從受迫害女主角的神秘惊險感覺中獲得快樂。從白英敦太太觀點看來,這實在太沒意思了。于是,她開始像亞歷山大大帝那樣尋求可以征服的新世界。她計划到國外旅行。其中含有溫馴猛獸反扑的危險,也有施予新痛苦的机會。听來似乎頗為荒謬,其實不然,她已得到了新的冒險之樂!”
白羅深深歎了一口气。
“分析得太好了,我懂得你的意思。不錯,确是這樣。很有道理,她選擇了危險的道路,而且受到了懲罰!”
莎拉知性的面容流露緊張神情,傾身向前說:
“你的意思是說,她過分虐待她的犧牲者,所以他們,或者他們之中的某個人襲擊她了?”
白羅低下頭。
莎拉有點喘气地說:
“他們之中的什么人?”
白羅看她;看她緊張握住野花的雙手;看她蒼白僵硬的臉靨。
他沒有回答,其實他可以不必回答,因為就在這剎那間,杰拉爾拍著他的肩膀,說:“你看!”
一個女孩沿著山丘斜坡信步而行。她以奇异而帶有韻律的步子行走,宛如精靈,金紅的頭發在陽光中閃閃發亮,艷麗神秘的微笑漾在美麗的唇角。
白羅噓了一口气,說:
“真美……奇异的動態美。奧菲莉亞應該像這樣子演出。像年輕的女神,掙脫了人類悲歡,充滿幸福地從別的世界蕩游而來。”
“對,對,你說得對。”杰拉爾說,“那是夢幻世界的臉。我夢見過那張臉。發高燒,突然張開眼睛的時候,我看到了那張臉,臉上浮現著此世所無的可愛微笑……那是很美的夢。我真后悔自己醒過來了……”
隨后,他回到了平時的語調。
“那是吉奈芙拉·白英敦。”
第12節
不久,那女孩走到了他們那里。
杰拉爾博士介紹:
“白英敦小姐,這位是赫丘勒·白羅先生。”
“啊!”她訝异地望著他。她雙手手指交叉在一起,卻時放時合。這個中了魔法的圣女,已從魔國回來,現在只是一個普通而害羞的女孩,有點神經質,而且不穩定。
白羅說:
“小姐,真幸運能在這儿遇到你。我本來想在飯店見你。”
“真的?”她的微笑顯得空洞,手指開始握著衣帶。
他靜靜地說:
“能不能跟我一起到那邊散步?”
她順從地答應了他的邀請。
不久,她有點意外地以慌張的聲音說:
“你——你是偵探?”
“是的。”
“非常有名的偵探?”
“世界上最有名的偵探。”白羅以理所當然的口吻回答。吉奈芙拉悄悄說:
“你是為了保護我才到這里來的?”
白羅邊想邊摸著胡子。
“小姐,你有危險嗎?”
“是的。”她以疑懼的目光望了一下四周。“我在耶路撒冷告訴過杰拉爾博士。他非常聰明。當時,他沒有給我任何暗示,但他緊緊跟著我,跟到那紅岩石的恐怖地方。”她渾身顫抖。“他們想在那里把我殺掉。我必須不斷戒備。”
白羅慈祥寬大地點點頭。
吉奈芙拉·白英敦說:
“他很親切——很好。他愛上我啦!”
“真的。”
“真的。他睡覺時,叫著我的名字。”她的神情放松了,臉上又漂浮著此世所無之美。“我看見了,他翻轉著身体,呼喚我的名字。我在他還沒有醒的時候,悄悄离開。”她停了一停。
“一定是他請你來的。我四周有很多敵人。有時還化裝呢。”
“嗯,不錯。”白羅沉靜地說。“不過,這儿很安全。身邊一直都有你家的人。”
她夸大地挺起胸膛。
“他們不是我的家人!我跟他們沒有關系!我不能告訴你我真正的身分。這是很大的秘密。你知道了,一定會大吃一惊。”
“小姐,你母親的死給你很大的打擊吧?”
她焦躁地頓著腳。
“哪里。她不是我的媽媽!我的敵人收買她,要她扮成母親的樣子,她監視我,以免我逃跑。”
“那她去世的那天下午,你在什么地方?”
她立即回答:
“在帳篷里啊……好熱,我忍耐著不出去,他們可能會逮捕我……”她身子震了一下。“她們當中,有一個人……探頭看了我的帳篷。他化裝了,但我認識他。我假裝睡覺。他是酋長的手下。酋長當然想綁架我。”
白羅默默走了一會儿,然后說道:
“你創造的故事,非常有意思。”
她停下腳步,睨視他。
“你說什么!那是真的——是真的!”她憤怒地跺著腳。
“不錯。”白羅說。“的确是很巧妙的故事。”
她叫道:
“是真的!我說是真的,就是真的——”
她生气地轉身往山丘下跑去。
白羅眺望她的背影,站立不動。不久,后面傳來了聲音。
“你跟她說什么?”
回頭一看,原來是杰拉爾博士微微喘气站在他旁邊,莎拉也緩緩向他們走來。
白羅回答杰拉爾的問題。
“我告訴她,她美麗的故事是她自己編造的。”
博士深思般點點頭。
“她生气了!那是很好的征候。那表示她還沒有到不可救藥的地步。她仍然知道那不是真的。我要替她醫治。”
“哦,你要親自替她醫治?”
“是的。我已經跟年輕的白英敦太太和她先生談過。我要把吉奈芙拉帶到巴黎,進我的療養院。然后讓他接受演員訓練。”
“演員?”
“是的,她可能會成功。她也有此需求,她一定有此需求!在許多方面,她很像她的母親。”
“不一樣!”莎拉反抗地喊道。
“你也許沒有發現,其實,在某种基本性格上,她們是相同的。她們天生都有想受人贊揚的意向,也有推銷自己的欲望。這可怜的孩子過去一直都受到壓制,找不到發泄口,以致無法表現出自己強烈的野心,對人生的摯愛和鮮活浪漫的個性。”他輕輕笑道:“就讓她從頭做起吧!”
然后,他輕聲有禮地說:
“對不起。”
他急忙跑下山丘,追那女孩去了。
莎拉說:
“杰拉爾博士真是一個熱衷工作的人。”
“他的熱忱,我實在佩服。”白羅說。
莎拉鎖起雙眉。
“但把那孩子跟那可怕的老太太相比,實在太過分。不過我也曾經一度覺得對不起白英敦太太。”
“什么時候?”
“在耶路撒冷跟你說話的時候。我覺得自己所做的事沒有一樣正确。你知道,一個人所做所為和預期完全不同,就會有這种感覺。我大為‘冒火’,才自暴自棄做出那傻事。”
“呵,這可不行!”
莎拉想起自己跟白英敦太太的對話,不禁臉色泛紅。
“我气得火冒三丈,仿佛自己負有什么神圣使命一樣!后來,威瑟倫爵士夫人以奇异的目光看我,并說看到我跟白英敦太太談話的情形,當時,我也認為她听到了我們的談話,真覺得無地自容呢!”
白羅說:
“當時白英敦太太向你說什么,你還能清楚記得嗎?”
“是的,記得很清楚。‘我決不會忘記。’她說:‘記住,我一樣也不會忘記——什么樣的行為,什么名字,什么樣的臉型都不會忘記。’”莎拉顫抖著。“她以含著怨恨、詛咒般的口气說出這些話——而且并不看我。我現在仿佛還听得見那聲音。”
白羅柔和地說:
“印象很深?”
“是的。我是一個不容易被惊嚇的人。但是,我有時還會夢見她說那些話的樣子。而且,只要想起她那惡毒、睥睨、胜利的神情,我就毛骨悚然!”
她又渾身顫抖。
不久,她突然轉身對著白羅:
“白羅先生,我也許不該問,這案件你是不是已經有了結論?是不是掌握了決定性的東西?”
“是的。”
當她問:“是什么?”的時候,他看到她的嘴唇痙攣般地顫動。
“我知道耶路撒冷那晚,雷蒙·白英敦跟誰說話了。是他的妹妹卡蘿。”
“卡蘿,那當然,”接著,她又說:“你告訴他的?你問他的?”
可是,她說不下去了。白羅以同情的眸光望著她。
“小姐,這對你很重要嗎?”
“很重要!”莎拉說。然后聳起肩膀。“我很想知道。”
白羅靜靜地說:
“他說,那是一時感情亢奮隨口說的。他只說了這一些:當時他和他的妹妹非常激動,有點反常,可是到第二天早上,這些念頭對他們簡直像做了一場夢一樣。”
“原來如此……”
白羅以沉靜的口吻問:
“莎拉小姐,你能告訴我,你怕什么嗎?”
莎拉以蒼白絕望的表情望著他。
“那天下午我們在一起,后來,他要回去時,對我說——對我說,在他還有勇气的時候,他要做些事情。我以為他只向她——向她說些什么。假如他——”
莎拉的聲音中斷了。她僵直地站著,拼命控制內心的震蕩。
第13節
奈汀·白英敦走出飯店。茫然而行,等待的人向她跑了過來。
杰佛遜·柯普很快來到她身邊。
“我們到那邊去吧?這樣比較舒服。”
她默默頷首。
兩人并排走,柯普先生說著話。他的話雖然有些單調,卻不停地順口而出,好像沒有發覺奈汀并沒有在听。
他們沿著道路走向長滿野花,石塊遍布的山坡時,她打岔說:
“杰佛遜,對不起,我有話要告訴你。”
她臉色蒼白。
“你說,別一個人悶在心里想,最好把要說的話全部說出來。”
她說:“你比我想象的要聰明。已經知道我要說什么了。”
“情形已經改變,這是很顯然的事實。在目前情況下,那決定也許要重加考慮。”他歎了一口气。“奈汀,你必須向前直行,照自己的意思去做。”
她很感動:
“杰佛遜,你真好!這么有耐心!我覺得我對你很坏。我故意為難你。”
“奈汀,老實說吧,我知道我跟你的關系有個极限。從認識你以來,一直到現在,我都衷心愛你,尊敬你。我所期望的就是你的幸福,這和以前沒有不同。看到你不快樂,我受不了。所以我才指責雷諾克斯。我認為他不能讓你過得更快樂,就沒有資格擁有你。”
柯普先生吸了一口气,又說:
“可是,跟你一起旅行培特拉以后,我發覺雷諾克斯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樣應該受責。他對母親不任性,對你也并不自私,我雖不想對死去的人惡語相加,但我覺得你婆婆确是一個非常難以應付的人。”
“是的,你說得不錯。”奈汀輕聲說。
“總之,”柯普先生繼續說,“你昨天到我這里來,說決心与雷諾克斯分手,我也贊揚你這項決定,因為你過去的生活是錯誤的。你對我非常誠實。你沒有偽裝你對我的感情已超出默默喜歡的程度。我覺得這樣比較好。我所求的只是希望有机會能夠照顧你,安慰你。那天下午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下午。”
奈汀忍不住說:“對不起,對不起。”
“不,沒關系。從那以后,我一直都覺得那承諾是真實的。可是,我已經預感,到第二天早上,你的心意會改變。不錯,現在事情已經不同了。你和雷諾克斯可以過你們自己的生活了。”
奈汀靜靜地說:
“是的,我到底离不開雷諾克斯。對不起。”
“沒什么好對不起的。”柯普先生爽朗地說。“你和我還是老朋友,我們必須忘記那個下午的事。”
奈汀溫柔地握著他的手臂。
“杰佛遜,謝謝你。我現在就去找雷諾克斯。”
她轉身离開他。柯普先生獨自走上山丘。
奈汀發現雷諾克斯一個人坐在格雷哥·羅馬劇場頂上,似乎若有所思,直到奈汀喘著气坐在他身邊,他才發覺。
“雷諾克斯。”
“啊,是奈汀!”他回首。
“到現在我才能跟你說,我不离開你!”
他用誠摯正經的口吻說:
“可是真心這么說,奈汀?”
她頷首,“是真的。我想我只能這樣做。我希望你能跟我走。可怜的杰佛遜,我實在太刁難他了。”
雷諾克斯笑了一笑。
“不,你不必這樣。像柯普這樣不自私的人,一定會表現更高貴的情怀!奈汀,你并沒有錯。你告訴我要跟他一起的時候,我受到很大很大的打擊!老實說,我覺得我最近怪得很。你要我跟你离開家的時候,我為什么不能當著媽媽的面毅然和你一起走呢?”
她溫柔地說:
“你不能夠,太勉強了。”
雷諾克斯沉思地說:
“母親是個很古怪的人。我們好像都中了她的催眠術。”
“被她催眠了。”
雷諾克斯沉思了一會儿。說:
“那天下午,你告訴我以后,我的頭好像挨了重重一擊。我半昏迷地走回營地,我終于發覺自己是個傻子,突然醒來了。我知道,要不失去你,只有采取應該采取的措施。”
他感覺到她身体突然僵硬。他的聲調變得陰沉沉。
“我去了,而且——”
“這,這個……”
他迅速望了她一眼。
“我去了,而且跟她辯論。”他又完全變了語調,慎重而平板。“我告訴她,我必須在她和你之間作一選擇,我說我決定選你。”
沉默半晌。
他以說服自己的奇异腔調重复說:
“是的,我這樣告訴她。”
第14節
白羅在歸途中遇見了兩個人。第一個人是杰佛遜·柯普。
“赫丘勒·白羅吧?我是杰佛遜·柯普。”
兩人有禮地握手。
柯普先生跟白羅并排,一面解釋道:
“听說,你正在調查我的老朋友白英敦太太之死。這實在叫人吃惊。這位太太實在不适合做這种勞累的旅游。但她性格倔強,她家人也奈何不了她。她是家庭的獨裁者,稍微過分了一些。她的話就是命令。不錯,确是如此。”
隔了一會儿,他又說:
“其實,我是白英敦家的老朋友。由于這次事件,他們全都亂了。他們原本有些神經質,腦袋有點奇怪,所以手續和葬禮的准備、運尸体到耶路撒冷,這一切善后,我都准備盡可能代他們處理。如果有事要做,請叫我好了。”
“我相信,他們對你的体貼一定非常感謝。”白羅說了以后,又加上句:“听說,你是年輕白英敦太太的特別朋友。”
杰佛遜·柯普臉色微微泛紅。
“這件事。我不大想談。今早,你見雷諾克斯太太時,她也許暗示了我們之間的事。其實,那已經結束了。她是一個非常了不起的女人,她認為她最大的責任就是拯救悲傷中的丈夫。”
他停了一會儿。白羅以頭部的微妙動作表示接受了這通知。然后,自語般地說:
“我接受卡勃理上校的委托,調查白英敦太太去世那天下午的事情。你能就你所知談談那天下午嗎?”
“那當然。午飯后休息一會儿,我們就到附近去散步。真高興,那個討厭的譯員沒有跟來。一談到猶太人,他簡直整個人都瘋了,說個不停。一碰到這問題,他就完全變了個樣。總之,我們出去了。我跟奈汀說話,就在那個時候之后,她說,她要親自把這件事告訴丈夫。于是,我离開她,獨自回營地。途中碰到的兩個英國女士——据說其中一個是貴族。”
白羅說,她确是貴族。
“她是一個了不起的女士,頭腦很好,知識廣博。另一個看來有點贏弱,非常疲倦的樣子。上午的登山之行,對中年女士确實是极其劇烈的,尤其對一個討厭爬高的人來說,更是如此。我遇見他們,為她們解釋了一下拿巴提亞人的事。然后,我們在那一帶走了一會儿,六點左右回到營地。威瑟倫爵士夫人堅持要泡茶,我也樂于跟她喝一杯不濃的茶,但是味道相當不錯。后來,仆人擺晚餐的桌子,去叫老太太,卻說她坐在椅上去世了。”
“回帳篷時,看到她沒有?”
“看到她在那里,下午和晚上,她通常都在那里。我沒有特別去注意她。我正向威瑟倫爵士夫人解釋美國最近股票暴跌的情形,同時還須注意畢亞絲小姐,因為她太疲倦了,走起路來几乎都要倒下去。”
“謝謝你。還有一件非常不禮貌的問題,白英敦太太是不是留下了龐大的遺產?”
“數額相當大。不過,嚴格說來,這并不是她的遺產。她擁有終身財產權,死后必須分給已故艾摩·白英敦的孩子們。不錯,他們將來都可以過相當富裕的生活。”
“金錢常常是糾紛的根源。”白羅說,“所以許多罪惡都因之而起。”
柯普有點惊愕。
“唉,不錯。”他附和。
白羅微笑說:
“可是,謀殺的動机還有許許多多……柯普先生,謝謝你的合作。”
“有事,別客气,盡管吩咐。”柯普先生說。“坐在那邊的,是金小姐吧?我想去跟她聊聊天。”
白羅繼續走下山坡。
他不久就碰到搖搖擺擺爬上來的畢亞絲小姐。
她喘著气和他打招呼。
“啊,白羅先生,真高興遇見你。我剛才還跟那個奇怪的小姐說話哪,就是白英敦家最小的那一位。她說了奇怪的話,說什么敵人很多,酋長要綁架她或間諜包圍著她,听來真羅曼蒂克。威瑟倫爵士夫人卻說那是蠢話。她說,她曾用過一個紅頭發的女佣人,也說了同樣的假話。我有時覺得威瑟倫爵士夫人過于嚴肅。也許那是真的呢,白羅先生,對不對?几年前,我看過一本書,書上說沙皇的一個女儿在俄國革命時沒有被殺,悄悄逃到美國去了。沙皇女儿就是那叫什么塔提亞納女公爵的人。如果這說法沒錯,那孩子可能就是她女儿,你說對不對?那孩子說,她是皇家的人,她的臉很像,斯拉夫式的。假如是這樣,那可不得了!”
畢亞絲小姐滿臉興奮渴望的樣子。
白羅說教式地說:
“人生中确實有許多奇事。”
“今早我還完全不知道你是誰。”畢亞絲小姐揉著手說。
“想不到你竟是那位非常著名的偵探!當然,我從頭到尾看過那本《ABC謀殺案》。好惊險呵!當時我正在唐卡斯特附近做家庭教師。”
白羅低哼了几聲。畢亞絲小姐卻緩緩地道:
“白英敦太太去世的第二天早上,我比平時早起,走出帳篷看日出。哪里是日出,太陽是在一個鐘頭前已經上升了。可是,在那早上……”
“嗯,嗯,你看到什么?”
“真是奇怪的事——當時并不覺得怎樣。我看到那個白英敦小姐走出帳篷,把東西扔到小河里,當然那不算什么,可是扔出去的時候,那東西在朝陽中閃閃發亮。”
“是哪一個小姐?”
“我想就是那個叫卡蘿的小姐——臉型非常漂亮——跟哥哥很像,看來他們簡直就是孿生兄妹。不過,也可能是最小的那個小姐。剛好朝陽直射雙眼,看不清楚。那頭發不是紅的——是青銅色的。我非常喜歡青銅色的頭發!一看到紅發,總叫人想起紅蘿卜。”她吃吃地笑。
“她扔掉閃閃發亮的東西?”
“是的。剛才說過,當時并不十分留意。可是,我沿小河行走時,金小姐就在那里。而且,在洋鐵罐之類破爛中,我看到了小小發亮的金屬盒——不是正方形,是長方形。懂了吧?”
“唉,懂了。細長的吧?”
“是,是,你真聰明。我想:‘白英敦小姐扔掉的定是那東西,很漂亮的小盒子。’由于好奇心驅使,我撿起來,打開一看,里面放的是注射筒——就是在手臂上注射傷寒藥用的那种注射筒。它沒有破裂,竟然把它扔掉,我覺得很奇怪。我沉思的時候,金小姐突然從后面叫我。我發覺她向我走來,我卻完全沒有發覺。她說:‘哎呀,非常謝謝。那是我的注射筒。我正在找。’我把注射筒遞給她。她把它帶回營地去。”
畢亞絲小姐吸口气,又赶忙說下去。
“我想那并不重要。但是,卡蘿·白英敦把金小姐的注射筒扔掉,不是很奇怪嗎?我是覺得很奇怪。也許有很好的解釋吧。”
她以期待的眸光望著白羅的臉。
白羅臉沉沉的。
“謝謝。你說的這一些,本身也許不重要。但我告訴你一點,你說的這一些使我的案件有了結果,一切都很明顯,而且井然有序。”
“呵,真的?”畢亞絲小姐眼睛突然亮了起來,像小孩子一樣高興。
回到房里,他又在便條紙上加了一行:“第十——我決不會忘記。記住,我一樣也不會忘記。”
他點點頭。
“對啦,這樣一切都清楚了!”
第15節
“准備周全了。”赫丘勒·白羅說。
他吁了一口气,退了兩三步,凝思如何把家具擺設在這飯店的空房中。
卡勃理上校穿得窩窩囊囊,靠在牆邊床上,吸著煙斗微笑。
“你簡直是小丑,對不對,白羅?”他說。“你喜歡演戲。”
“也許是吧。”矮小的偵探承認。“但我可并不任性。要演戲,就先得有舞台裝置。”
“這是喜劇嗎?”
“不,即使是悲劇,也要有舞台裝置。”
卡勃理上校眼中亮起好奇的光。
“好吧,一切隨你!你說什么,我完全不懂。我想你已經掌握了一些什么。”
“我很榮幸能達成你的要求——把真相提供給你。”
“你是說可以定罪啦?”
“我可沒有這樣承諾。”
“的确。沒有承諾,對我也許反而有幫助。端看時地而定。”
“我的解釋主要是心理方面的。”白羅說。
卡勃理上校歎口气。
“我就擔心這點。”
“你一定會了解。”白羅安慰。“不錯,你應該可以了解。我經常思考,但真相這玩意儿,實在既奇妙又美麗。”
“有時也很不愉快。”卡勃理上校說。
“不,不。”白羅熱心地說。“這是因為你以個人的眼睛觀看。請你換用抽象、無偏的觀點看看吧。案件的理路往往极富魅力,而且井然有序。”
“我盡量試試看。”上校說。
白羅看了一下他那奇形怪狀的大銀表。
“是祖傳的?”卡勃理興致勃勃地問。
“嗯,是我祖父的東西。”
“時候到了吧?”
“是該行動的時候了。”白羅說,“我的上校,請你坐在桌后的主席位置。”
“唉,真是的!”卡勃理极為不滿地說。“簡直是要我穿制服嘛!”
“哪里,不過,如果不反對的話,我馬上替你系好領帶。”
白羅說做就做,把上校的領帶打好。卡勃理上校苦笑地坐在指定的椅子上。但是,他又無意識地把領帶拉到左耳下。
白羅稍微移動了椅子的位置,一面說:
“這儿是白英敦一家人的坐位。對面,”他走到對面去,“由和這案件有關的三個局外人坐。一個是證人杰拉爾博士,他掌握了這案件能不能起訴的關鍵;第二個是莎拉小姐,她与這案件有個人的利害牽涉,又有驗尸的另一層關系;第三個是柯普先生,他与白英敦家人是朋友,所以也可歸入有利害關系的一群……”
他突然停下不說。
“啊呀——已經來了。”
他打開門,迎接他們。
雷諾克斯·白英敦和他的妻子先進來;雷蒙和卡蘿接著走進來。吉奈芙拉唇角浮起如雪般的微笑,獨自走進來。杰拉爾博士和莎拉·金殿后。過了几分鐘,杰佛遜·柯普先生才一面致歉一面走進來。
他坐下后,白羅走向前,說:
“各位,這是非正式的聚會,我為安曼事件而召集的。其實,卡勃理上校委托我——”
白羅的話被打斷了。打岔聲來自意想不到的方向。雷諾克斯·白英敦突然以吵架的姿態喊道:
“為什么?他為什么要把你牽進這案件來?”
白羅懇切地揮揮手。
“遇到這种意外死亡案件。我常常被找來。”
“如果有心髒麻痹案例,醫生也常叫你去嗎?”雷諾克斯·白英敦說。
卡勃理上校清清喉嚨,那是職務性的聲音。他以辦公事的語調說:
“因為必須使整個案件明朗化,我得到了死亡的報告,這本是非常自然的事情,因為今年比往年酷熱,健康不佳的老人勉強放行,這一切都合情合理。可是,杰拉爾博士來見我,提出了新的事實——”
他探詢的目光望著白羅。白羅點點頭。
“杰拉爾博士是世界上有數的杰出醫學專家。博士的供述當然會引人注意。他的供述是這樣的:白英敦太太去世的第二天早上,他發現一些對心髒影響甚大的藥物從藥箱中遺失了。在前一天下午,他也發覺注射筒不見了。注射筒于當天晚上送回。最后,白英敦太太尸体的手腕上有傷痕,可能是注射筒的針孔。”
卡勃理上校停了一下。
“听了上述情形,我認為調查這案件是當局的責任。赫丘勒·白羅先生是我的客人,承蒙他好意,愿意為我發揮他卓越的才干。因此,我把調查案件的全權委托給他。現在我們聚在一起,听他報告。”
屋內突然沉靜下來,連針落地的聲音都听得見。事實上,隔壁房間有人掉了東西,好像是鞋子。在這靜悄悄的气氛中,那聲音簡直像炸彈爆炸一樣響亮。
白羅迅速望了一下右邊的一小群人,然后把視線投向左邊的五個人,眼現畏懼的一群。
白羅輕輕地說道:
“從卡勃理上校听到這案件的時候,我陳述我這個專家的意見。我說,這案件可能無法取得可帶上法庭的證据,不過利用詢問案件關系人的方法,大概可以揭露真相,因為要調查罪行,只須讓犯罪的人說話就行,他們終究會說出我們想知道的事!”
他吸了一口气。
“在這案件中,你們也向我說了假話,但在不知不覺中還是道出了事實。”
他听到右邊發出輕微的歎息聲和椅子的咯吱聲。但并沒有移目注視。他一直望著白英敦家的人。
“我先檢討白英敦太太自然死亡的可能性。結果我下了判斷,她不是自然死亡。藥物与注射筒的遺失,尤其亡者家人的態度,都不能支持這個假設。
“白英敦太太是被殺害的,她的家人全都知道這件事實!他們共同袒護罪犯。
“可是,罪行有种种不同程度。為了探知那老太太家人所犯的這件謀殺案——不錯,确是謀殺案——的主嫌是誰,我慎重探索證据。
“動机很清楚。每一個人都可以由她的死獲得利益。就金錢而論,他們可以立刻獲得經濟獨立,享有相當龐大的財富;此外,還可以從几乎無法忍受的高壓中得到解放。
“可是,我也立刻斷定共謀之說并不妥當。白英敦家的人說的話彼此完全不相吻合,而且無法提出有系統的不在場證明。這件事實已加強這項推測了:這次案件可能由家里的一個或兩人共謀做出,而其他的人則是事后的從犯。
“我接著考慮這特定的一個人或一組人是誰。其實,這時,我的腦海里先鑽入了一個只有我自己知道的證据。”
白羅說出了他在耶路撒冷的經驗。
“由于這件事,自然浮現出雷蒙·白英敦先生是這案件的主謀者。查詢之后知道他那晚說話的對象是妹妹卡蘿。他們無論在臉型或气質上都很相似,心意似乎易于相通,而且他們都有神經質又具叛逆性的气質,足以擬出此一計划。他們的計划說是為了別人——為拯救全家人,尤其是他們的小妹妹,這正可提供他們犯罪的好藉口。”
白羅停了一會儿。
雷蒙·白英敦嘴唇半開,隨即閉起。他的眼睛浮現出失語症者的煩悶,睨視白羅。
“在談論雷蒙·白英敦的案例之前,我愿意把今天下午所寫,提供給卡勃理上校的重要項目表念給各位听:
1.白英敦太太服用含有洋地黃的混合藥劑。
2.杰拉爾博士遺失注射筒。
3.白英敦太太以阻止家人跟外人來往為樂。
4.事情發生的當天下午,白英敦太太鼓勵家人离開她,到外頭去。
5.白英敦太太是一個精神性虐待症患者。
6.大帳篷距白英敦太太所坐的地方約有兩百碼。
7.雷諾克斯·白英敦起先說不知何時回營地;后來卻承認曾替他母親的手表對時。
8.杰拉爾博士和吉奈芙拉的帳篷相鄰。
9.六點三十分晚飯准備好,一個仆人被派去通知白英敦太太。
10.白英敦太太在耶路撒冷曾這樣說:“我決不會忘記。記住,我一樣也不會忘記——”
“我雖然分別列出這些項目,它們卻偶然的兩兩成對。例如最先的兩項,即白英敦太太服用含有洋地黃的混合藥劑,杰拉爾博士遺失注射筒。這兩項是我調查這案件時最先注意到的,我發現它們非常不尋常,而且不能并立,你們了解我的意思吧?不了解也沒關系。我會再解釋這一點。不過,我要先聲明這兩點絕對需要充分了解。”
“現在我要綜合一下檢討雷蒙·白英敦可能有罪的結果。我听過他說殺害白英敦太太的計划,而且他又處于容易激動的精神狀態。他——小姐,對不起——”他向莎拉低頭致歉。“他剛好面臨情緒上的大危机。那就是他戀愛了。這种亢奮的狀態很可能驅使他選擇一條路。他對世人——包括繼母在內,也許會采取和睦親近的態度,或者鼓起勇气反抗繼母,去除她的影響力,或者更加速促成他去實現此一謀殺計划。這是心理學!事實又如何呢?”
“雷蒙·白英敦跟其他的人在三點半前后离開營地。白英敦太太這時還活著。不久之后,雷蒙和莎拉·金兩個人談起來了。過后,他离開她。根据他的證辭,他五點五十分回到營地,到她母親那里,談了几句話,然后回自己的帳篷,再到大帳篷去。他說,五點五十分,白英敦太太還活著。”
“可是,我知道与這證辭相矛盾的事實。六點半,白英敦太太之死由一個仆人發現。獲有醫學士學位的金小姐,檢驗尸体,作證說:她當時對死亡時間沒有特別注意,但可以明白确定的是死者至少在五點(或在這之前)的時候已經去世。”
“現在有了互相矛盾的兩個陳述,如果排除金小姐判斷錯誤的可能性——”
莎拉打岔。
“我的判斷沒有錯。要是有,我一定承認。”
她以嚴肅清晰的口气說。白羅有禮地向她低頭致意。
“那只有兩种可能——不是金小姐,就是白英敦先生說謊。首先考慮一下雷蒙·白英敦說謊的理由,并且假定金小姐沒有錯誤,也沒有故意說謊,那情形如何呢?雷蒙·白英敦回營地,看到母親坐在洞窟門口,過去跟她說話,發現她已經死了。這時,他會有什么舉動:會呼救?立刻通知營地上的人?他沒有這樣做,他等了一會儿,就到自己的帳篷,再到大帳篷与家人在一起,而且什么也沒說,這种舉動太奇怪了,是不是?”
雷蒙以神經質的尖銳聲說:
“當然,這是胡說!我必須告訴你,當時母親還活著。我說過,金小姐當時慌了,所以判斷錯誤。”
白羅靜靜地說下去。“可是,還須追問何以會有這种舉動。乍看,雷蒙·白英敦似乎不可能犯罪。那天下午,他只接近繼母一次,而繼母在這之前已經死了。由此假定雷蒙·白英敦無辜,那他的舉動要如何解釋呢?
“若假定他無辜,我可以解釋他的此一舉動!因為我記得我听的對話片斷——‘怎樣,非把她殺掉不行吧?’——他散步回來,發現她已死,同時那罪惡的記憶使他想起一种可能性,那計划不是由他,而是由他的同謀者完成了……他單純地認為那是妹妹卡蘿·白英敦干的。”
“胡說。”雷蒙以低沉顫栗的聲音說。
白羅繼續說下去。
“現在就檢討一下卡蘿·白英敦是凶手的可能性。于她不利的證据是什么?她也有非常激烈的气質——這种气質容易把謀殺行為染上英雄主義的色彩。而且,雷蒙·白英敦在耶路撒冷那天晚上談話的對象,就是她。她五點十分回營地。据她說,曾去跟母親說話。當時沒有人見過她。營地上沒有一個人——仆人都睡午覺。威瑟倫爵士夫人和畢亞絲小姐、柯普先生三人,在營地上看不見的地方參觀洞窟。卡蘿·白英敦的行動,沒有一個目擊者,時間方面也完全吻合。因此,卡蘿·白英敦是凶手的可能性非常濃厚。”
他停了一下。卡蘿抬起頭,雙眸悲凄地望著他。
“還有一點。卡蘿·白英敦第二天一大早,把一种東西扔進小河,有人親眼目睹。有理由相信那東西就是注射筒。”
“什么?”杰拉爾博士惊得抬起了頭。“我的注射筒已經還回來了。我現在還帶著哪。”
白羅深深頷首。
“是,是。這第二個注射筒,非常玄妙,也非常有趣。我想那注射筒是金小姐的,對不對?”
莎拉有點遲疑。
卡蘿立刻說:
“那不是金小姐的注射筒,是我的。”
“你承認你把它扔掉,小姐?”
她躊躇一下。
“是,當然是,當然是我。”
“卡蘿!”奈汀說。她彎下身,痛苦地張大雙眸。“卡蘿啊,我不懂——”
卡蘿回首看她,目中含著敵意。
“沒什么好不懂的!我只是扔掉舊的注射筒。我根本沒有碰到什么毒藥!”
莎拉打岔說:
“畢亞絲小姐告訴你的确是事實,白羅先生。那是我的注射筒。”
白羅微笑。
“真是混亂,這注射筒事件。不過,這大致還可以解釋。嗯,現在檢討剛才提出的兩种情況了——雷蒙·白英敦無辜和妹妹卡蘿有罪的情形。我想非常慎重地公正觀察,我總是看兩方面。接著,要考慮卡蘿·白英敦如果無辜,又將如何?“她回營地,到繼母那里,而且——也發現她已去世!卡蘿首先會怎么想呢?她可能認為是哥哥雷蒙殺害的。她不知怎么辦才好。她靜默無言。一個小時后,雷蒙·白英敦回來,假裝跟母親說話,而且什么也沒有說。她的疑心想來一定更加确定了。也許她到他帳篷去,發現了注射筒。至此,她完全确定了!她把注射筒帶走,藏起來。第二天一大早,就盡可能把它扔到別人見不到的地方。
“有一件事實顯示,卡蘿·白英敦是無辜的。我問她話的時候,她明确地告訴我,她和哥哥根本沒有去實現他們計划的意思。我要她發誓,她立刻而且非常嚴肅的發誓,她与這罪行毫無關系;她沒有發誓說:‘我們’沒有犯罪。她只為‘自己’發誓,沒有為她哥哥發誓——她還以為我不會特別注意這种代名詞。
“這是卡蘿·白英敦無辜的狀況。現在退一步考慮雷蒙·白英敦不是無辜,而是有罪的狀況。假如說卡蘿的說辭——白英敦太太五點十分還活著——是事實,那么,在何种條件下,雷蒙可能是凶手呢?我們可以想象,他是在跟母親說話的五點五十分殺害他母親的。不錯,附近有許多仆人,但天已昏黑了,可以進行得很順利。若果如此,金小姐是說謊了。想想看,她晚雷蒙五分鐘回營地。以這距离來說,她可以看到他到母親那里的情形。后來,發現白英敦太太已死時,金小姐知道,殺害她的是雷蒙。為了救他,金小姐說謊,她料定杰拉爾博士發燒躺在床上,不能看透她的謊言。”
“我沒說謊!”莎拉明确地說。
“還有一种可能性。剛才說過,金小姐晚雷蒙几分鐘回營地,如果雷蒙看到他母親還活著,那么打奪命針的也許就是金小姐。她早已認定白英敦太太是道道地地的魔鬼,而自以為是公正的行刑者。她假報死亡時間,可用這點來解釋。”
莎拉臉色蒼白,以低沉嚴肅的聲音說:
“我确實說過,為救多數人,可犧牲一人。但這是在圣地涌起的念頭。我決不會殺那可惡的老太太。我發誓,這种念頭根本不曾出現在我腦海里。”
“可是,”白羅沉穩地說,“你們之中一定有一個人說謊。”
雷蒙·白英敦不禁挺起腰杆,激烈地喊道:
“你贏了,白羅先生!是我說謊。我到母親那里時,她已經去世。我愣住了。你知道,我本來是想去跟她吵架的。我已下定決心离開家,還我自由之身。可是,她——死了。她的手冰冷癱瘓。我以為——如你所說,是卡蘿干的——手腕上有針孔——”
白羅說得很快:
“這一點,我還不能完全領會。你如何知道這种犯罪的手法?你知道一种方法——而且這种方法与注射筒有關系!這點我了解。如果你要我相信,把其他的全部告訴我。”
雷蒙急躁地說:
“這是我在書上看到的方法——在英國偵探小說中,把空注射筒刺在人身上,完成了這种計謀。看來是非常科學的。我本來也想這樣做。”
“啊,原來如此。我懂了。你買了注射筒?”
“不,其實是從奈汀那儿偷來的。”
白羅迅速望了她一眼。
“注射筒不是放在耶路撒冷的旅行袋嗎?”
她的臉色有些變化。
“我,我覺得很奇怪,它怎么不見啦。”她說。
白羅輕聲說:
“夫人,你實在很机靈。”
第16節
停了一會儿,白羅裝模作樣地清清喉嚨,又說下去。
“現在我們已經解開所謂第二注射筒的秘密。這是雷諾克斯·白英敦太太的東西,离開耶路撒冷之前被雷蒙偷走。白英敦老太太的尸体被發現后,又由雷蒙轉到卡蘿手上,卡蘿拋棄時,被畢亞絲小姐看到了。金小姐說是她的東西,被拿走了。現在想必還在金小姐那里。”
“是的。”莎拉說。
“你剛才說注射筒是你的,你做了決不該做的事,你說謊了。”
莎拉平靜地說:
“謊話有不同种類——這不是職業上的謊話。”
“不錯。我很了解你的心情。”
“謝謝。”莎拉說。
白羅又清清喉嚨。
“現在我們再看看時間表:
白英敦家的人和杰佛遜·柯普离開營地三點零五分(概略)
杰拉爾博士和莎拉·金离開營地 三點十五分(概略)
威瑟倫爵士夫人和畢亞絲小姐离開營地 四點十五分
杰拉爾博士回營地 四點二十分(概略)
雷諾克斯·白英敦回營地 四點三十五分
奈汀·白英敦回營地,和白英敦太太說話 四點四十分
奈汀·白英敦离開婆婆到大帳篷去 四點五十分(概略)
卡蘿·白英敦回營地 五點十分
威瑟倫爵士夫人、畢亞絲小姐和杰佛遜·柯普回營地
五點四十分
雷蒙·白英敦回營地 五點五十分
莎拉·金回營地 六點零○○分
發現尸体 六點三十分
“你們大概注意到了吧,從奈汀·白英敦离開婆婆到大帳篷去的四點五十分,到卡蘿回來的五點十分,有相當的間隔。因此,如果卡蘿所言為真,則白英敦太太一定在這二十分鐘中被殺。
“可是,誰殺她呢?這時,金小姐和雷蒙·白英敦在一起談天。柯普先生(似乎毫無殺她的動机)有不在場證明,因為他跟威瑟倫爵士夫人和畢亞絲小姐在一起。雷諾克斯跟妻子在大帳篷。杰拉爾博士發燒躺在帳篷里呻吟。營地上沒有一個人影。仆人都睡了。這正是行凶的好時刻。一定有人下手吧?”
他的眸光深思般投向吉奈芙拉·白英敦。
“有一個人。那天下午,吉奈芙拉·白英敦在帳篷里,但這只是我們听說的,其實我們有證据證明她并不是整個下午都在帳蓬里。吉奈芙拉說出了非常有意義的話。她說,杰拉爾博士發燒時一直呼喚她的名字。杰拉爾博士也說,他發燒時夢見了吉奈芙拉的臉。但這不是夢!他以為是發燒造成的。其實,那是事實。他看見的是站在床邊的吉奈芙拉。吉奈芙拉進入杰拉爾博士的帳篷。她可能是把用過的注射筒還回去吧?”
吉奈芙拉·白英敦抬起頭,頭上仿佛戴著金紅頭發的王冠。她那美麗的圓眸凝視白羅,毫無表情。整個人看來有如夢幻中的女神。
“錯了!”杰拉爾博士大叫。
“從心理學看來,不能嗎?”白羅問。
法國人垂下雙眸。
奈汀·白英敦尖聲說:
“完全不可能!”
白羅的雙眼迅速移向奈汀。
“夫人,你說不可能?”
“是的,”她咬了咬嘴唇,然后說:“找我小姑的茬子,我無法忍受。我們——我們全都知道這是不可能的。”
吉奈芙拉在椅子中輕輕搖動。嘴角上綻出微笑,純真少女的淡淡微笑,半無意識地。
奈汀又說:“不可能。”
她柔和的臉上描修出堅定的線條,顯得有點僵硬。雙眸与白羅目光相遇,毫無畏懼之色。
白羅有禮地彎身說道:
“夫人,你非常聰明。”
奈汀沉靜地說:
“這是什么意思,白羅先生?”
“我早就知道你頭腦非常好。”
“你奉承我。”
“不,決不是奉承。你一直都以冷靜態度全面觀看事情的發展。表面上,你跟婆婆相處和睦。因為你認為這是最好的方法。可是,你在內心卻審判她、宣判她的罪行。從很早以前,你好像就已斷定,你先生要獲得幸福,只有离家出走一條路。不管生活多苦、多窮,也非如此不可。因此,你冒一切危險,极力去影響他。可是,你失敗了——雷諾克斯·白英敦已經沒有自由意志。他沉落在沒有感覺的憂愁深淵,并以此為滿意。
“你愛你的丈夫,是無可置疑的,因此,你下決心离開他,并不是因為你對另外的男人產生了更熾熱的愛,我想這是絕望中的最后希望。處在你這种立場的女人只有三條路可走:試圖影響對方的心情,如我所說,這已失敗了;其次是以离開丈夫來威嚇。但也許連這點也不能打動雷諾克斯·白英敦的心,反而讓他更沉入悲傷深淵,卻不能使他挺身而起。于是你只有最后的絕望之賭了。跟別的男人一起离開。嫉妒和占有欲是男人心中兩种最根深蒂固的基本本能。你的智慧讓你選取了這种深邃而原始的本能。如果雷諾克斯·白英敦無所謂地看著你跟別的男人离去——那他已非人力所能挽救,你也就只有另度新的人生了。
“現在假設這最后的絕望救濟法也失敗了。你的先生听到你的決定,雖然狼狽,卻沒有如你所望,顯示出最原始男性勢必展現的一點占有本能。到此地步,還有方法可以從破損的精神狀態中拯救丈夫嗎?那只有一個方法。如果他的繼母死去,也許還不太遲。他也許能夠重作自由人,開始新生活,建立獨立性格,恢复男人气概。”
白羅歇了一下,又輕輕地重复一次:
“如果他的繼母死去……”
奈汀的目光凝注在他身上。她沉穩柔和的聲音說:
“你是說我籌划這案件?你說錯了。我向白英敦太太說出我正在离開此事以后,就直接到大帳篷去,跟雷諾克斯在一起。在听到她去世的消息以前,我一直都在那里。由于我給予她精神上的沖擊,對她的死,我也許有責任——但這畢竟還是自然死亡。我想,沒有直接證据,而且驗尸還未結束,你不能這樣斷定吧。縱然如你所說,她是被殺的,我也完全沒有下手的机會。”
白羅說:“她的尸体發現之前,你沒有离開過大帳篷?可是,這可是你這樣說而已。這案件最怪异一點就是這個。”
“什么意思?”
“這是我表上的第九項:六點三十分晚飯准備好的時候,一個仆人被派去通知白英敦太太。”
雷蒙說:“什么?我不懂。”
卡蘿說:“我也不懂。”
白羅輪流環視他們。“派仆人去這句話,你們不懂?為什么派仆人去?你們不是一直都對母親很親切?吃飯的時候,你們不是常常有人去叫她嗎?因為她行動不便。從椅子上站起來,都要有人攙扶,所以通知吃晚飯的時候,當然會有家人去扶她。可是,你們沒有人想這樣做。你們也許覺得奇怪,為什么沒有人去,彼此愣愣地面面相覷!”
奈汀激烈地反駁:
“胡說!那晚,我們都累了。平時當然非去不可——可是,那晚——我們正好沒去!”
“只限于那晚嗎?你應該比其他人先去吧?你早已机械式地接下這個責任。可是,只限于那晚,你沒有去照料她。為什么?我曾這樣自問了好几次——為什么?我的答案是因為你清楚知道她已死了……哎,夫人,請別打岔。”
他緩緩舉起手,阻止她。
“請听我赫丘勒·白羅說。你跟她交談這件事,卻有證人。是看得到、卻听不見的證人。威瑟倫爵士夫人和畢亞絲小姐在相距甚遠的地方。她們清楚看到你跟婆婆交談。但當時發生了什么呢?有證据嗎?我告訴你一個簡單的推理。你很聰明。如果你決定用你冷靜不慌張的方式消滅丈夫的母親,你一定會絞盡腦汁、准備周密后再進行。杰拉爾博士上午登山時,你趁机潛入他的帳篷。你知道那儿有可供施用的藥物。你的護士訓練對你很有幫助。你選了洋地黃毒素——和老太太平時服用的同類藥物。接著,你又偷了注射筒——因為你的已經不見了。你打算在博士沒有發覺的時候還回去。
“你還沒有實行計划之前,你做了最后一次嘗試,想鼓起你丈夫的行動意志。你告訴他,准備跟杰佛遜·柯普結婚。你丈夫雖然狼狽,卻沒有顯示你所希望的反應——于是,你不得不把謀殺計划付諸實施。你回營地,途中与威瑟倫爵士夫人、畢亞絲小姐相遇,談了一些應酬話。然后到婆婆那儿去。你手上的注射筒已裝了藥,要抓住她的手腕,非常簡單——尤其你受過護士訓練,懂得訣竅。你婆婆還沒有發覺,你已達到目的。威瑟倫爵士夫人和畢亞絲小姐,從遙遠的山谷,只能看到你彎腰跟婆婆說話。之后,你故意從洞窟搬來椅子,坐下,假裝跟她親密交談了几分鐘。她的死也許是剎那間的事。你坐著談話的對象已是死人,但沒有人想象得到。你收起椅子,到大帳篷去,發現丈夫在那里看著,所以你很謹慎,不敢离開大帳篷。你相信,一般人都會認為白英敦太太心髒衰竭而死。只有一件事使你的計划露出了破綻。杰拉爾博士因瘧疾躺在床上,你無法把注射筒送回——而且,你不知道博士早已發覺注射筒被偷。沒有這破綻,這犯罪行為可非常完美。”
霎時,如死的沉默籠罩了整個房間。不久,雷諾克斯站起來。
“不!”他大叫。“這是胡說!奈汀沒做什么,她也不可能做!因為母親——我的母親——早已死了。”
“哦!”白羅的目光靜靜移向雷諾克斯。“那殺她的是你羅?”
房間里又回歸寂靜——雷諾克斯又坐下去,以顫動的手掩著臉。
“是,是的——是我殺的。”
“你從杰拉爾博士的帳篷里偷了洋地黃毒素?”
“是的。”
“什么時候?”
“像——你——所說——在上午。”
“注射筒呢?”
“注射筒?也是。”
“為什么殺她?”
“需要問嗎?”
“我正在問,白英敦先生!”
“但是,你已經知道——我的太太要离開我,跟柯普——”
“原來如此。可是,你那天下午才知道啊?”
雷諾克斯凝視他。
“不錯,我們出去時——”
“可是,毒藥和注射筒是在上午偷的——在你知道你太太要离開你之前吧?”
“你這樣逼問過來,我怎么有時間回答?”他用顫動的手擦著額頭。“這又有什么關系?”
“不,關系可大哪。雷諾克斯先生,說實話!”
“實話?”雷諾克斯瞪目以視。
奈汀坐在椅子上,突然回頭望著丈夫的臉。
“我說的——才是實話。
“胡說。好,我說。”雷諾克斯深呼吸。“我即使說了,你也可能不相信。那天下午,跟奈汀分手后,我心亂如麻,想不到妻子竟然要舍棄我,跟別的男人在一起。我几乎要發瘋了!像喝醉了酒,如得了惡疾,腳步搖晃不穩。”
白羅點點頭。
“威瑟倫爵士夫人看見你走路的樣子,也這樣說。所以我才認為你太太回營地跟你在一起時才告訴你的說辭是假的。好,繼續說下去。”
“我不知所措……但是,越走近營地,腦筋越清醒。我突然發覺,是自己不好,該受指責的不是別人,是我自己。我是不足珍惜的人!我應該反抗繼母,离家而去。也許還不遲吧,這念頭從腦海一閃而過。我看到那魔鬼般的老婦人背對紅崖,像丑陋的偶像一樣坐著不動。我直接走過去,想把自己的意思全盤托出,然后立刻逃出去——跟奈汀一起离開那里,當晚就到馬安去。”
“啊,雷諾克斯——親愛的——”是悠長甜蜜的歎息聲。
他繼續說下去。
“然后……我不禁惊叫了一聲,愣往了。她已經死了。坐著——死了。我不知道怎么辦才好,我當場愣在那里。想出聲叫喊,喉部卻哽住——像鉛一般,我無法解釋清楚——對了,像石頭一樣,像被石頭哽住。我反射般拿起她的手表(表放在她的膝上),套上她的手腕——她那令人毛骨悚然、癱瘓、死人的手腕……”
他渾身顫抖。
“好,好怕人!我立刻翻滾一般走下山坡,向大帳篷跑去。本想去叫人——但是我不能。我只坐在那里翻書、等待……”
他歇了一下。
“你不會相信吧。我為什么不去叫人——我不知道。”
杰拉爾博士清清喉嚨。
“你說的确實很有道理。”他說。“你正處于极端不安的狀況下。接連受到兩次嚴重的打擊,足以使你陷入那种狀況。這就是威森哈爾特(Welssenhalter)反應——小鳥頭撞窗戶,就是最好的實例。這种狀況即使已獲改正,在本能上行動仍會受到制約——中樞神經要經過一段時間才能恢复。我無法用英文解釋清楚,我的意思就是,你無法采取其他行動方式,你根本不可能有任何明确的行動!你正處于精神麻痹狀態。”
他回視白羅。
“這我可以保證。”
“當然,我不怀疑。”白羅說。“不過有一個事實,我已經注意到,那就是白英敦替母親戴上手表這件事實。這可做兩种解釋——可能是為了掩蓋罪行;也可能考慮到妻子看了會發生誤會。她比丈夫慢五分鐘回來,一定親眼看到他的行動。如果她到婆婆那里,發現她已死,又在手腕上看到針孔,她一定以為凶手是自己的丈夫,而且認為她決定离開他,已造成跟自己希望完全不同的反應。依此預測,奈汀·白英敦認為是自己唆使丈夫犯了殺人罪行。”
他望著奈汀。“夫人,對不對?”
她低下頭,然后問道:
“白羅先生,你真的怀疑我嗎?”
“我認為有此可能而已!”白羅說。
她彎腰說:
“那么,現在呢?白羅先生,到底真正發生了什么?”
第17節
“真正發生了什么?”白羅又說了一次。
他伸手到后面,拖過椅子坐下。他的態度非常友善而隨便。
“這是問題,對不對?因為洋地黃毒素被偷了,注射筒不見了,而白英敦太太手腕上有打針的針孔。
“這只要再過三天,就可以完全明白——尸体解剖出來后,就可以知道白英敦太太的死因是不是服過量的洋地黃。可是,這樣太遲了!在我們還可以控制得到犯人的時候,最好今晚就揭露真相。”
奈汀猛然抬起頭。
“你相信就是我們之中的一個——在這屋里的某一個人——”她的聲音中斷了。
白羅緩緩點頭。
“真相!我答應卡勃理上校的就是真相。我們的前途非常光明,所以我們再回到原先出發的地方。就像我制作那行動表的時候一樣,一開始我就面對了兩個矛盾的事實。”
卡勃理上校第一次開口說話。
“那是什么,說給我們听听。”
白羅以沉重的口吻說:
“我本來就要告訴你們。先看看行動表的最初兩項:白英敦太太服用洋地黃的混合藥劑,杰拉爾博士遺失注射筒。把這些事實跟你們面對難以否認的事實——即白英敦家人明白顯示了犯罪者的反應——對照來看。由此觀之,一般都會認為白英敦家定有一人是犯人。可是,剛才所舉的兩個事實跟那推理完全不能吻合。偷竊洋地黃溶液,确是非常聰明的构想,因為白英敦太太已經喝慣這种藥。要是她的家人,應該會知道要怎么做吧?對,就是把這毒藥加進她的藥瓶去!這只要稍微机靈,對藥品有點知識的人,都會這樣做。
“白英敦太太服藥后死去,即使瓶里還有,也會以為是藥劑師調藥時配錯的,可以就此而結案。
“那么,注射筒被偷,又做何解釋呢?
“這只有兩种解釋——沒有被偷,是杰拉爾博士自己搞錯了;否則就是被無法取得白英敦太太藥瓶的人偷去——也就是說凶手是白英敦家以外的人。從這兩個事實來看,凶手是外來者的可能性很大!
“這我早就知道——但是,白英敦家的人都采取了許多類似凶手的行為,使我有點困惑。盡管有犯罪意識,白英敦家的人也可能是無辜的。于是,我開始求證——證明他們沒有罪,是無辜的!
“這我們剛才已分析過。凶手是外面的人。也就是跟白英敦家不很熟,不能進入她的帳篷,拿到藥瓶的人。”
他歇了一口气。
“在這個房間里有三個人勉強可說是外來者,但与這案件卻有极密切的關系。
“我們先看看柯普先生。他很早就与白英敦家人親密來往。他是否有犯罪的動机和机會呢?看來似乎沒有。白英敦太太之死對他反而不利,他的某种希望會落空。如果柯普先生沒有謀利他人的狂熱欲求,我們就沒有理由相信他會希望白英敦太太死去。如果有我們完全不知道的動机,那另當別論,柯普先生為什么和白英敦家來往?這點還不能明确知道。”
柯普先生嚴肅地說:
“這似乎有點牽強附會。我根本沒有下手机會,而且我經常強調應該尊重人的生命。”
“你完全沒有可挑剔的地方,”白羅說,“但在偵探小說,這樣反而最有嫌疑。”
白羅坐著椅子改換了方向。
“至于金小姐,她确有相當的動机,有必需的醫學知識,本性又富于決斷。她三點半跟大家一起离開營地,直到六點才回來,其間不能說沒有下手的机會。
“其次再看看杰拉爾博士。在此必須考慮下手的時刻,依雷諾克斯·白英敦的最后陳述,他母親死于四點三十五分。据威瑟倫爵士夫人和畢亞絲小姐說,白英敦太太在她們出去散步時還活著,也就是說白英敦太太四點十五分還活著。以此觀之,有二十分鐘的間隔。他們离開營地的途中与杰拉爾博士交錯而過。所以,博士回到營地后,做了什么,沒有人知道,因為那兩位女士背對著他,越走越遠。由這點看來,杰拉爾博士是犯人的可能性非常大。是醫生,要偽裝瘧疾突發,非常容易。他也有可能的動机。杰拉爾愿意拯救那些理性陷于險境的人(這比失去生命損失更大),也可能認為為了目的不能不犧牲本來就活不久的人。”
“這太過分了。”博士說,然后露出有禮的微笑。
白羅不加理會,繼續說下去。
“既然這樣,杰拉爾博士為什么又故意引人注意?最先指出有謀殺可能的是杰拉爾博士,但是他對卡勃理上校供述時,又說白英敦太太是自然死的,這未免悖乎常理。”
“■,是啊。”卡勃理上校粗聲說,隨即不解地望著白羅。
“還有另一個可能性。”白羅說。“雷諾克斯太太剛才強烈否定小姑有犯罪的可能。她反駁的依据是她婆婆當時已經去世了。可是,吉奈芙拉·白英敦,那天下午一直都在營地。而且,在威瑟倫爵士夫人和畢亞絲小姐离開營地出去以后,杰拉爾博士回來以前,有极短暫的時間。”
吉奈芙拉突然移動身子,以奇妙、天真、慌張的目光望著白羅的臉。
“是我干的?你說我殺人?”
她突然以敏捷、优美的姿態從椅子上跳起來,穿過房間,蹲在杰拉爾博士面前,熱情地凝視他的臉。
“不,不,快救救我。他們要把我關起來。那不是真的。我什么也沒有做。他們是我的敵人——要把我送進牢去——要幽禁我!請幫助我!”
“好,好,沒問題。”杰拉爾博士輕輕撫摸她的頭。然后對白羅說:“你說的都沒有意義,太荒謬了。”
“是迫害妄想?”白羅輕聲說。
“是的,她做不出那种事。要是她做的,那會更戲劇性、更華麗明燦。她不可能做出這种冷靜、合乎邏輯的罪行,你說對不對!這是智慧型的犯罪——清醒的罪行。”
白羅微笑,突然低頭致意,沉靜地說:“我也有同感。”
第18節
“我們繼續下去吧。”白羅說。“必須再檢討一下。杰拉爾博士是心理學專家,我們就來考察一下這案件的心理學層面。我們已經掌握事實,寫出時間表,也听過證辭。剩下的是——心理學;是与已故女士相關的最重要的心理學證辭——在這案件中,最重要的就是白英敦太太的心理。
“先把我列舉的重要事項的第三項和第四項拿出來看看。白英敦太太以阻止家人跟外人來往為樂;事情發生的當天下午,白英敦太太鼓勵家人离開她,到外頭去。
“這兩件事實彼此完全矛盾:為什么白英敦太太在這特殊的下午突然改變了平時的慣例?她突然回心轉意,慈悲心發作嗎?從我听來的話判斷,這是不可能的。既然如此,一定有理由,是什么理由呢。
“至此必須詳細考察一下白英敦太太的性格。各人對她有种种不同的意見。說她是冷酷的獨裁者——精神上的虐待狂——魔鬼——瘋子等。這些意見中,哪一种最正确?
“莎拉·金在耶路撒冷曾經靈机一動,把這老婦人看成一個值得同情的老人,我想這看法最接近事實。她不只是可怜的人,也是毫無价值的人。”
“如果可能的話,我們應該深入白英敦太太的心理狀態。她天生有不知饜足的野心、渴望藉支配別人來加深別人對自己的印象。但她既不能升華強烈的權力欲,也不能加以克服,只能一味加以擴大而已!結果如何呢?她并沒有強大的權力,世人既不怕她,也不恨她,她只是一個孤立家庭的小暴君而已!而且——就像杰拉爾博士告訴我的——她跟其他太太一樣,對自己的嗜好已經厭倦,想擴大活動范圍,以冒險來享受她的支配欲。但是,和她的預測完全相反,由于到海外旅行,她才清楚知道自己是多么微不足道的人。”
“現在我們看看第十項——這是她在耶路撒冷對莎拉·金所說的話。莎拉·金向她指出了她真正的形象。她直截了當地指出,白英敦太太是沒有存在价值的可怜女人。請特別注意她對莎拉·金的回答。据莎拉·金說,白英敦太太‘以充滿敵意的口吻——不看著我’說:‘我決不會忘記——什么樣的行為、什么名字、什么樣的臉型都不會忘記。’”
“這些話給金小姐极強烈的印象。异乎尋常的強烈說辭和咬牙切齒的口气使金小姐大為吃惊。因為給她的印象太過強烈,金小姐反而沒有發覺這些話含有非常重要的意義。”
“你們懂得這點重要的意義嗎?”
他等了一下。
“你們也許不懂。你們不覺得這些話回答得不恰當嗎?‘我決不會忘記——什么樣的行為、什么名字、什么樣的臉型,都不會忘記’,這樣回答的确非常奇怪!如果她說‘我決不會忘記無禮的行為’還說得過去,但卻不是這樣,她竟然說不會忘記臉。”
白羅雙手輕拍一下。
“嘿,這就對了!那些話看來是對金小姐而發,其實并不是。這是對站在金小姐后面的什么人說的。”
他又停了一下,望著大家的表情。
“對,這就是心理學上所說白英敦太太一生中的重要瞬間。她被一個有知識的年輕女人揭開了自己的真面目!她困惑而憤怒。這時,她突然看到一個人,想起了這人是誰——那是來自過去的臉——正是以前掉進她手中的犧牲者!”
“我們再回到前面所說的外來者。而且,現在也可以知道那天下午白英敦太太突然和藹親切的意義了。正如俗話所說,她抓到了一條可以油炸的魚,才會把家人赶出去。也就是說為了跟新的犧牲者見面,才把礙手礙腳的人赶走。”
“我們從這新觀點再檢討一下那天下午的事。白英敦家的人都出去了,白英敦太太坐在洞窟門口。現在,再來慎重考慮一下威瑟倫爵士夫人和畢亞絲小姐的證辭。后者是一個非常不可靠的證人,沒有觀察力,又加進了許多想象。反之,威瑟倫爵士夫人卻是一個能正确敘述事實的細心觀察者。但是,這兩位女士對某一事實的描述卻完全一致。她們都說,有一個阿拉伯仆人去見白英敦太太,不知為什么竟激怒了白英敦太太,而逃了回來。威瑟倫爵士夫人說,這仆人先走進吉奈芙拉的帳篷——你們還記得吧——杰拉爾博士的帳篷与吉奈英拉的帳篷相鄰。所以這仆人很可能是進入了杰拉爾博士的帳篷。”
卡勃理上校說:
“你是說我的培杜因人,有人用注射方式謀殺了這個老太太?簡直是幻想!”
“不,請等一等。卡勃理上校,好戲在后頭!這阿拉伯人可能不是從吉奈芙拉的帳篷出來,而是從杰拉爾博士的帳篷出來。其次的問題是什么呢?她們兩個都說,他的臉看不見,無法明白确認他,說什么話也听不見。大帳篷与洞窟相距約兩百碼。威瑟倫爵士夫人把他服裝的細部描述得很清楚,例如褲子到處有補釘,綁腿打得松松散散等。”
白羅彎下上身。
“這不是很奇怪嗎?如果臉看不見,話听不到,褲子和綁腿的情形照理也應該看不見!因為有兩百碼遠。”
“這是一個失誤!我覺得奇怪。為什么要這樣強調襤褸的褲子和松散的綁腿?也許是因為褲子根本沒破,而綁腿也是虛构的。威瑟倫爵士夫人和畢亞絲小姐說看到這個仆人——可是,當時她們是分別坐在彼此看不到對方的場所。這從威瑟倫爵士夫人去看畢亞絲小姐是否醒來時,而畢亞絲小姐已坐在帳篷門口這件事可以知道。”
“啊!”卡勃理上校突然挺直上身。“你的推斷是——”
“威瑟倫爵士夫人确定畢亞絲小姐在做什么以后(她大概是當時唯一沒有睡午覺的證人),就回到自己的帳篷,穿上騎馬褲和卡其上衣,以方格子抹布做阿拉伯式的頭巾,巧妙化裝后潛入杰拉爾博士的帳篷,找到藥箱,選取适當的藥物,再拿注射筒裝了藥,然后勇敢向目的地走去。”
“白英敦太太也許正在打盹。威瑟倫爵士夫人迅速抓住她的手腕,把藥打進去。白英敦太太叫起來,也可能想叫,卻叫不出聲音。這‘阿拉伯人’匆忙逃了回來。白英敦也許揮起手杖,想站起來,卻倒在椅子上。”
“五分鐘后,威瑟倫爵士夫人去找畢亞絲小姐,談起她創造的目擊故事,以加深畢亞絲小姐的印象。之后,她們動身去散步。在岩台下停了下來,威瑟倫爵士夫人向白英敦太太大聲說話。白英敦太太已死,不可能回答,但她卻對畢亞絲說:‘真無禮,只哼了一聲!’畢亞絲小姐受此暗示,她听過好几次白英敦太太以哼鼻子代替回答,所以詢問她時,她一定肯定地說真的听見了哼聲。威瑟倫爵士夫人在國會議員會中常碰到畢亞絲小姐這种類型的女士,知道如何運用自己倨傲的個性來影響她們。她的計划所以無法順利成功,全在于她無法盡快把注射筒送還。杰拉爾博士出乎意外提早回來,破坏了她的計划。她希望博士沒有發覺注射筒遺失,或者以為自己一疏忽沒看清楚,所以入夜后悄悄把它放回原處。”
白羅又停了一下。
莎拉問:
“但是,為什么?威瑟倫爵士夫人為什么非殺白英敦老太太不可?”
“你說,你在耶路撒冷跟白英敦太太講話時,威瑟倫爵士夫人就在你旁邊。白英敦太太所說的那些話是對威瑟倫爵士夫人說的。‘我決不會忘記——什么樣的行為、什么名字、什么樣的臉型都不會忘記’,如果把這些話和白英敦太太曾在監獄做過女看守這件事結合起來看,就可以簡單掌握住真相。威瑟倫爵士從美國回英的途中認識了他的太太。結婚前,威瑟倫爵士夫人一定曾經犯罪在監獄服過刑。”
“她陷于极其恐怖的窘境,大概可以想象出來。她輝煌的社會地位、野心和經歷都面臨危險。我們雖然還不知道她犯的罪是什么(馬上就可以知道),但是,如果這前科為世人所知,她的政治生命一定全部瓦解。而白英敦太太也不會采取一般的勒索和脅迫方式,因為她并不需要錢。她所希望的只是玩弄自己的獵物,然后以惊人的方式公開威瑟倫爵士夫人真相!對,只要白英敦太太活著,威瑟倫爵士夫人就決不能安心。她依照白英敦太太的約定到培特拉和她相會(我起初就覺得奇怪,像威瑟倫爵士夫人這樣重視自己地位的人,怎么會以普通觀光客身分旅行),但她內心一定在思索謀殺計划。她抓住了机會,毅然會付諸實施。可是,她留下兩大敗筆。其一并不嚴重——例如褲子破損的敘述。但這最先引起了我的注意。其二是把杰拉爾博士的帳篷搞錯,走進了吉奈芙拉的帳篷。當時吉奈芙拉在半睡眠狀態,才會由此創出化裝酋長的故事,這是她的妄想,卻也有一半是事實。她順從本能的欲求,扭曲事實編成戲劇性的故事,說出奇怪的話。但我認為其中含有重要的事實。”
他停了一停。
“不管怎么樣,我們馬上就可以知道真相。其實,今天,在威瑟倫爵士夫人沒有注意的時候,我已取得她的指紋。如果她曾是白英敦太太以前當看守的那座監獄的囚犯,只要核對一下指紋,很快就可以知道真相了。”
他停了下來。
一聲尖銳聲音突破這剎那的寂靜,傳了過來。
“那是什么?”杰拉爾博士問。
“好像是槍聲。”卡勃理上校猛然站起來。“在隔壁房間。誰在那里?”
白羅輕聲說:
“我想那是威瑟倫爵士夫人的房間……”
第19節
《晚聲報》載稱:
下院議員威瑟倫爵士夫人因悲劇性事故去世,性喜旅行邊境的威瑟倫爵士夫人,平時均隨身攜帶小手槍,不幸因擦槍走火致死。由衷向威瑟倫爵士致哀……
五年后,一個溫煦的六月晚上,莎拉·白英敦和她丈夫坐在倫敦某劇場的特別座里。上演的是《哈姆雷特》。奧菲利亞在舞台聚光燈下獨白,莎拉不禁握住雷蒙的手。
我將如何辨知,
誰是你的戀人。
記住他的海扇帽,
拐杖和鞋一雙。
他已經死了,姑娘,
他已經趨赴黃泉。
瞧,頭上的青草皮,
腳底下有石碑。
莎拉不禁心中一動。那無与倫比的純真之美,那艷絕人寰的魅惑微笑,已超越苦惱与悲愁,為那些以幻為真的人所擁有……
莎拉在心中自語:“她真漂亮……真美……”
那余音悠然的快活聲音,美麗腔調以前就已擁有,現在經過鍛煉、調整后,更變成完美的樂音。
幕落時,莎拉以斷然的口气說:
“吉妮真是偉大的演員!”
之后,他們在“薩佛衣”圍著晚餐桌而坐。吉奈芙拉又浮現出神秘的微笑,跟旁邊留胡子的男人說話。
“戴奧德,我演得如何?”
“太棒了。”
她的嘴唇綻出快樂笑容:
“你一直都相信我——你知道,我能夠用精湛的演技讓許多觀眾沉醉。”
旁邊一桌,今晚的“哈姆雷特”憂愁地說:
“她真是從不失常!起先觀眾當然是為了——哎,現在已經不是來看莎士比亞了。為了她,我的退場詞簡直念得不成樣子。”
坐在吉奈芙拉對面的奈汀說:
“吉妮成名了,能在倫敦演出奧菲利亞,真是了不起。”
吉奈芙拉沉靜地說:
“你來了真好!”
“是定期的家庭宴會啊。”奈汀微笑四顧,然后對雷諾克斯說:“孩子也可以來看日場啦。他們已經到了看得懂的年紀,也曾想看看舞台上的吉妮姑姑吧!”
雷諾克斯露出幽默的神色,看起來快樂健康。她舉起自己的玻璃杯。
“為新婚的柯普夫婦干杯!”
杰佛遜·柯普和卡蘿接受了他們的干杯祝福。
“不誠實的戀人!”卡蘿笑著說:“杰夫,你最好為你那坐在對面的初戀情人干杯吧!”
雷蒙爽朗地說:
“杰夫臉紅了,想起以前很難受吧!”
他的臉突然涌上一抹烏云。
莎拉握住他的手,烏云隨即散開。他望著她苦笑。
“真像一場惡夢!”
一個衣著入時的矮小男子突然在桌旁停下了腳步。是赫丘勒·白羅。他得意地擰著胡子,有禮地打招呼。
“小姐,”他向吉奈芙拉說,“你的演技太好了?”
他們高興地迎接他,請他坐在莎拉旁邊。
他眼睛發亮,看看大家,然后傾身對莎拉說:
“白英敦家現在看來一切都很順利嘛!”
“是的,謝謝你。”
“你的先生,非常有名。我今天才看到對他最近一本新書的佳評。”
“是的,還不錯。你知道卡蘿和杰佛遜·柯普已經結婚了嗎?雷諾克斯和奈汀有了兩個可愛的孩子——真的好可愛哦。至于吉妮——她畢意是天才。”
她望著桌子對面金紅的頭發和如花容顏,不禁呆住了。
她的臉突然趨于嚴肅,緩緩把杯子抵住唇邊。
“夫人,干杯嗎?”白羅問。
她輕輕說道:
“我突然想起了‘她’。看見吉妮,我第一次發覺她們很像。簡直一模一樣,只是吉妮明亮,她陰暗。”
坐在對面的吉奈芙拉突然說:
“可怜的媽媽——她實在奇怪。想到我們現在這樣幸福——我真為她難過。她不能得到人生中應該得到的東西。那對她來說實在太難了。”
接著,她用顫動的聲音,輕輕吟誦《辛培林》的一節。大家仿佛被迷住一般,傾听那音樂般的聲音。
不怕炎陽酷熱,
不懼嚴冬寒風,
你為了卻塵緣,
失去家庭,終得果報……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