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尼羅河謀殺案 Death on the Nile By 阿嘉莎‧克莉絲蒂 Dame Agatha Mary Clarissa Christie

◎第一部 英國

01

  “林娜·黎吉薇”“這就是她!”三冠地主波納比先生說道。

  他以肘輕輕觸了同伴一下。兩人同時睜大圓眼,微張嘴唇,看著眼前的景象。

  一輛巨型的猩紅色羅斯·羅伊司恰恰停在當地郵局的正門口。

  車裡跳出一位少女,她沒有戴帽,身著一件式樣簡單大方的罩袍;發色金黃,個性坦率而專斷;是美而敦—下渥德地區罕見的俏麗女郎。

  邁著快捷而令人生畏的步伐,她走進郵局。

  “這就是她!”波納比先生又說了一遍。他壓低嗓門,繼續說道:“她獲得百萬財產,准備動用數萬元在此地建一游泳池、義大利式花園、舞廳,原有的房屋半數都要拆除重建……

  “她會把錢帶進本地,”他的朋友說道。這是一個精神萎靡的瘦子,話語中充滿羡慕與嫉妒。

  波納比先生贊同道:

  “對,這對美爾敦一下渥德地區是件大事,確實是件大事。”

  波納比先生對自己的消息靈通頗為自豪。隨後他又加了一句:“此事必會在本地引起一陣震撼。”

  他的朋友說:“與喬治爵士截然不同。”

  “噢,喬治爵士,他是靠賽馬致富的。”波納比先生寬宏大度地說。“全憑運氣才贏得那麼多錢的。”

  “他裝修房子花了多少錢?”

  “我聽說是整整六萬元。”

  瘦子吹了一聲忽哨。

  波納比先生得意洋洋地繼續說:“她呢,據說在房子完工前就得再花另外的六萬元。”

  “真邪門!”瘦子說。“她哪兒來的這麼多錢?”

  “據說是從美國。她母親是一位百萬富翁的獨女兒。很像電影裡的情節,不是嗎?”

  那少女走出郵局,鑽進轎車裡。

  車子發動了。那瘦子以眼睛追隨著她的倩影,喃喃道:

  “我似乎完全判斷錯誤了——看她的長相。金錢與美貌——太多了!”像她這樣富有的女孩實在沒有權利又長得漂亮。而她的臉蛋確實俏麗。這女孩樣樣俱全;實在不公平。”

02

  于“在姑媽家”餐廳吃飯時,我注意到美麗的林娜·黎吉薇也在座。她與喬安娜。邵斯伍德小姐、溫特顯姆伯爵、托比。布萊斯先生共進晚餐。大家都知道,黎吉薇小姐是梅爾勒·黎吉薇與安娜·哈茲的女兒。她從她外祖父李奧波德·哈茲那裡繼承了一大筆遺產。俏麗的黎吉薇是大眾矚目的焦點,盛傳不久她將宣佈她的訂婚大事。當然溫特顯姆應該是最有希望的人選……

03

  喬安娜·邵斯伍德說:

  “親愛的,我認為事情會進展得十分順利!”

  她坐在林娜·黎吉薇“渥德園”的閨房裡。

  從窗口望出去,花園之外是廣闊鄉間蔥鬱蒼翠的林木。

  “這景致真棒,不是嗎?”琳娜問。

  她手臂倚靠著窗緣,臉上流露出熱切、活潑與充沛的精力。喬安娜·邵斯伍德一站在她身邊就顯得黯然失色——她是高瘦、年滿二十七歲的年輕女郎,聰明的長臉蛋,眉毛卻修剪得有些怪誕。

  “你一天的工作量太多了!你請了建築師嗎?”

  “三個”“這些建築師怎麼樣?我好像不曾見到半個。”

  “他們都很不錯。有時我只發現他們不切實際。”

  “親愛的,你快別這麼說。你是最實際的動物!”

  喬安娜從梳妝台拿起一串珍珠項鏈。

  “我猜這是真的珍珠,是吧,林娜?”

  “當然是真的。”

  “我曉得對你而言,當然是真的,甜蜜,但對大多數人則不然。你受過高等教育,家裡又有錢!親愛的,這串珠鏈的手藝真是巧奪天工,搭配得也恰到好處。它們一定值一大筆數目!”

  “相當粗俗,是吧?”

  “不,一點也不粗俗——-而是真的很美。它們價值多少?”

  “大約五萬元”“好大一筆錢。你不怕被偷嗎?”

  “不,我經常佩戴在身——再說也保過險了。”

  “借我一直戴到吃飯前,好吧,親愛的?這東西使我興奮不已。”

  林娜大笑。

  “你要戴就戴吧!”

  “你知道,林娜,我真的很嫉妒你。你樣樣不缺。剛年滿二十歲,就擁有自己的頭銜、大筆財產、美貌及健康的體格。甚至你還有頭腦!你二十一歲生日是什麼時候?”

  “明年六月。我將在倫敦舉行盛大的成年舞會。”

  “然後你要嫁給查理斯·溫特顯姆?那些專愛說人閒話的小記者對這件事興奮得不得了。不過他確實為你投下了少心血。”

  林娜聳聳肩。

  “我不知道。我還沒想要嫁人。”

  “親愛的,體的想法很正確!結婚以後就不一樣,是吧?”

  電話鈴響了起來,林娜走過去接。

  “喂?喂?”

  “是杜貝爾弗小姐打來的。要我接過來嗎?”

  “杜貝爾弗?哦,當然,好,你接過來。”

  拍達一聲,一個急切、溫柔、略微喘息的聲音響起,“喂,是林娜。黎吉薇嗎?林娜!”

  “賈姬,親愛的!我幾百年沒有你的消息了。”

  “我知道。真可怕。林娜,我急想見你。”

  “親愛的,你能來這裡嗎?我的新玩意,我亟欲讓你看看。”

  “我正想這麼做。”

  “那就跳進一輛火車或汽車吧。”

  “好,我會的。我花費十五磅,買了一輛破舊得可怕的雙人座汽車,有時走得挺順利。但它太有脾氣了。如果喝茶時間我還沒趕到,你就知道它又鬧情緒了。再見,我的蜜糖。”

  林娜放下話筒,走回喬安娜身邊。

  “這是我的老朋友賈克琳·杜貝爾弗。在巴黎時我們一起住在修道院裡。她的運氣壞透了。她父親是法國伯爵,母親是美國南方人。父親跟某個女人跑了,母親則在華爾街搞金融搞破產。賈姬被拖累得淪落不堪。不知道她最後兩年是如何度過的。”

  喬安娜正用閨友的指甲油在塗亮自己深紅色的指甲。她頭側向一邊,仔細端詳著塗油後自己的指甲。

  “親愛的,”她慢吞吞地說,“這不是相當煩人嗎?我的朋友若碰上黴運,我一定立刻將他們甩開。這話聽起來很絕情,但省卻以後多少麻煩!他們不是想向你借錢,就是開張做衣服的生意,然後你就從他們那裡拿到最糟糕的衣服。不然他們就是描燈罩或做蠟染。”

  “所以如果我失去我所有的錢,你明天就把我甩掉?”

  “當然,親愛的,我會這麼做。你不能說我待朋友不忠誠。我只是喜歡結交成功的朋友罷了。你會發現幾乎每個人都會這麼做——只是大部分人不肯承認罷了。他們只是說他們再也受不了瑪麗或愛蜜麗或帕美拉啦!挫折使她變得如此哭喪、齷齪不堪,可憐的人!”

  “你真現實,喬安娜!”

  “我只是像其他人一樣趨炎附勢而已!”

  “我不會趨炎附勢!”

  “你漂亮,每季又有中年的美國託管人付給你生活津貼。在這種條件下,你顯然不必做這種卑鄙的事。”

  “你對賈克琳的看法不正確,”林娜說。“她不是那種依賴朋友為生的人。我曾想幫助她,但她拒絕了。她像魔鬼一樣自負。”

  “那她幹嘛這麼急著要見你?我敢打賭她一定有事才登三寶殿。你等著瞧好了。”

  “她的聲音聽起來似乎有什麼事很緊急。”林娜承認道。

  “賈姬一向太過於沖動。有一次她還拿削鉛筆刀去刺一個人!”

  “親愛的,這多可怕2”“有一個男孩在欺侮一隻小狗。賈姬企圖制止他。但他不聽。她就拖住他搖他的身體,但他力氣比她大,最後她就亮出一把削鉛筆刀,直直插進他的身體。結果大家亂成一團!”

  “我可以想像。這種事聽起來極不舒服!”

  林娜的女僕走進閨房,喃喃地道歉了一聲。她從衣櫥裡取出一件衣服;就趕緊走開了。

  “瑪麗怎麼啦?”喬安娜問。“她在哭哩。”

  “可憐的東西。你知道我告訴過你她要嫁給一個在埃及工作的男人。她對他的背景瞭解不多,我想最好替她打聽一下他這人正直不正直。結果發現他已經有一個太太——還有三個小孩。”

  “林娜,你這樣會樹立多少敵人!”

  “敵人?”林娜很吃驚的樣子。

  喬安娜點點頭,替自己點燃一支煙。

  “敵人,甜蜜。你這樣任性破壞人家的事,你這樣擇善固執,可知道會招惹多少怨恨呢!”

  林娜大笑。

  “可是在這世上我還沒有半個敵人呢。”

04

  溫特顯姆伯爵坐在一株西洋杉樹下。他的眼光停留在“渥德園”某個優雅的角落。“渥德園”屬於舊世界的美無物堪比;四周新式建築及其他屋宅都被拋出視野之外。一切都沉靜而安詳地浸浴在八月的陽光底下。然而在凝神諦視之際,查理斯·溫特顯姆眼前所呈現的不再是“渥德園”,恍惚中他似乎看到一幢更加堂皇雄偉的伊麗莎白式建築,有著長形、範圍廣大的花園,背景則更顯荒涼……那是他自己的家宅所在——查爾敦伯利,前景站著一個人——一位女郎的身影,發色金黃,臉龐熱切而自信。林娜,查爾敦伯利的女主人。

  他覺得前程在望。她的拒絕一點也不是斷然的拒絕。只是要求再多一點時間考慮。也罷,他還可以再等待一段時間。

  整件事實在配得太巧妙了。當然有人會說他是為了金錢而娶她,但他何必在乎這點而強把自己的感情拋置一邊呢。

  他愛林娜;即使她身無分文,而不是全英國最富有的女孩之一,他也要娶她。然而幸運的是,她是全英國最富有的女孩之一。

  他的腦海中洶湧著對未來的美麗憧憬,譬如掌握洛克思達爾的支配權,西翼的修護,不讓蘇格蘭人狩獵等。

  查理斯·溫特顯姆在白日下做夢。

05

  午後四點鐘,一輛破舊的小型雙人乘坐汽車嘎然作響地停了下來。一個少女從車裡跳出——身軀嬌小玲瓏,滿頭烏雲。她蹬上石階,按了一下門鈴。

  幾分鐘之後她被領進一間長形的雅致的客廳,一位牧師模樣的僕役用哭喪的音調叫道:“杜貝爾弗小姐來到。”

  “林娜!”

  “賈姬!”

  溫特顯姆稍微站開一邊,他以同情的眼光望著這副嬌小的身軀張開雙臂投進林娜的懷中。

  “這是溫特顯姆伯爵。這位是杜貝爾弗小姐——我最好的朋友。”

  他想,漂亮的女孩——不是挺漂亮,不過蠻有魅力。黑亮捲曲的秀發;大大的眼睛。他喃喃說了幾句得體的寒喧語,然後就准備退出去讓這兩個友人好好聚聚。

  他一退出去,賈克琳就像機關槍一樣猛攻起來—林娜記得這是她性格上的特徵。

  “溫特顯姆?溫特顯姆?他就是報上常說的你准備嫁給他的那個人?是嗎?”

  林娜喃喃道:“大概吧。”

  “親愛的——我真為你高興。他看來人很好。”

  “哦,不要把這件事太當真——我自己還沒打定主意哩。”

  “當然你還不能決定!女王在選夫婿的時候總是格外慎重小心的。”

  “快別胡說了,賈姬。”

  “但你確是一位女王哩,林娜!你一向都是的。林娜女王閣下——金發的林娜!我是女王的心腹!忠心耿耿的宮女!”

  “你在胡說些什麼,親愛的賈姬。你這一向都在哪兒?

  你完全失蹤了。你又不寫信來。”

  “我討厭寫信。我這段時間都在哪兒?噢,大致在三個地方浮移不定。你知道,就是在工作之中,不快樂的女孩跟不快樂的工作!”

  “親愛的,希望你——”

  “接受女王的捐助?嗯,親愛的,坦白說,這正是我此行的目的。不,不是來借錢,還沒有流落到這步田地。但我來求你給我一個更重大的幫助!”

  “說下去。”

  “如果你准備嫁給包括溫特顯姆在內的男人,或許你就會瞭解。”

  林娜疑惑了一會;然後她的面色開朗了。

  “賈姬,你意思是—”

  “是的,親愛的,我訂婚了!”

  “原來如此。難怪我覺得你看起來特別有活力。當然你一向都如此,但現在比以往更精力充沛。”

  “我自己也這麼覺得。”

  “告訴我關於他的一切。”

  “他名叫希蒙·道爾。他高大,臉型方正,人很單純,孩子氣而可愛!他很窮——沒錢。你可以稱他是‘郡民’——

  不過是非常赤貧的郡民的小兒子。他的家族來自德漢夏爾郡。他喜愛鄉村及鄉村的事物。最近五年他一直在城裡一間令人窒息的辦公室裡辦公。現在公司倒閉,他也就失業了。

  林娜,我若不能嫁給他我會死掉!我會死!我會死”“不要說傻話,賈姬!”

  “我會死,我告訴你!我愛他愛瘋了。他對我也很瘋狂。我們沒有對方根本活不下去。”

  “親愛的,這樣就糟了!”

  “我知道,這很可怕,不是嗎?愛情一旦攫住你,你就束手無策。”

  她停頓一會,深黑的眼睛濕潤了,乍看之下極富悲劇意味。她顫抖了一下。

  “感情的事有時甚至令人震怖!希蒙為我而造,我為希蒙而造。我永遠也不會關心別人了。林娜,你必須幫助我們兩人。我聽說你買下這個地方,我心裡就有個主意。聽著,你將來得有一個地產經紀人——-或者兩個。我要你把這個工作交給希蒙。”.“噢!”林娜吃了一驚。

  賈克琳滔滔不絕往下說:“他做這種事易如反掌。他對地產的事全盤瞭解——他一向注意研究。再說,他也受過這方面的職業訓練。噢,林娜,為了我們兩人的交情,你願意給他這個工作機會吧!如果他表現不佳,你盡可解雇他。但他一定能勝任的。我們可以住到小屋裡,我可以為你照管許多事務,花園會整理得井井有條。”

  她站起身。

  “說好呀,林娜。說好呀。嬌媚的林娜!高大金發的林娜!我與眾不同的林娜!說好呀!”

  “賈姬——”

  “你答應了是不是?”

  林娜爆笑出來。

  “荒唐的賈姬!把你的年輕人帶來,讓我看看,談談話。”

  賈姬撲向她,不住地吻她,“最親愛的林娜——你真夠朋友!我以前就瞭解你是這稱人。你決不會讓我失望的。你是世上最可愛的人。再見。”

  “賈姬,你不多待一會?”

  “不,我不能再逗留了。我要趕回倫敦,明天再來,帶希蒙來,把事情做個了結。你會賞識他的。他真是令人寵愛。”

  “你不留下喝杯茶嗎?”

  “不,我不留了,林娜。我太興奮了。我必須趕回去告訴希蒙。親愛的,我知道我瘋了。但我情不由己。希望婚姻能治療我。據說婚姻很有清醒作用。”

  杜貝爾弗小姐轉向房門,站立一會,然後沖回來,像小鳥般最後一次迅速地擁抱她。

  “親愛的林娜—沒有人像你。”

06

  “在姑媽家”餐廳是間格調新穎的小餐廳,M·賈思頓·布倫定不是個喜歡接待他所有顧客的店老闆。不少有錢、漂亮、著名或名門出身的顧客等著他做暗號給予特別服務而不果。只有極稀少的例子,M·布倫定會彬彬有禮地歡迎一位客人,陪著他來到特別座,跟他在當地交談幾句。

  在這個特別的夜晚,M·布倫定親自下海三次——一次是接待一位伯爵夫人,一次是一位著名的賽馬貴族,第三回是一位長相滑稽、留著一大把黑鬍子的矮個子。不細心的旁觀者一定會認為,這種角色憑他的長相到“在姑媽家”餐廳來一定不會得到什麼好臉色。

  然而,M·布倫定對這矮個子的光臨卻熱誠得有點出人預料。最後這半小時進來的客人都找不到空位了,可是現在像變魔術一般,一組桌椅又出現了,被安置在最舒適的所在;M·布倫定極親切周到地引這位客人到這個、座位上。

  “白羅先生,對您永遠是有空位的。希望您能夠經常來光顧本店。”

  赫丘勒·白羅微笑著,腦中閃過過去一樁事件的影像:

  一具死屍、一名侍者、M·布倫定和一位非常可人的女士。

  “你太客氣了,布倫定先生。”白羅說。

  “白羅先生,就您一個人?”

  “是的,今天我落單。”

  “那這兒的朱理斯會特地為你安排一頓精緻的餐點,美味得像首詩——道地的一首詩!無論多迷人的女人都不能把握品監美食的良機——她們吃飯不專心!白羅先生,我向你保證:這一餐一定讓你回味無窮。至於酒”有關酒食的談話持續下去。餐廳的主廚朱理斯則在一旁助陣。

  離座前,M.布倫定又流連了一會;他降低聲說:

  “你有要事在身?”

  白羅搖搖頭。

  “啊呀,我正閒著哩,”他平靜地說。“我的時間都是有妥善安排的,這會兒我正在享受閒散的生活。”

  “我羡慕你”“不,不,你這樣想就不明智了。我可以向你保證,這種事聽來愜意,實則不然。”他歎口氣。“為了逃避思考,人類不得不發明工作。這句話說得對極了。”

  M·布倫定舉起雙手。

  “但用腦做事有多少好處!還可以旅行!”

  “是的,可以旅行。這方面我的成績還不壞。今年冬天我准備去埃及度假。聽說那兒天氣很好,沒有濃重、陰裡的雲層及單調、不停降落的雨水。”

  “噢,埃及!”

  M.布倫定吸一口氣。

  “我相信,那兒現在也適於登山探險,除了運河之外,可以搭乘火車,不必總是經由海上旅行。”

  “噢,海,你不太能適應?”

  赫丘勒·白羅搖搖頭,並略略聳聳肩膀。

  “我也不能適應,”M.布倫定同情地說。“奇怪海上航行總是使你的胃極不舒服。”

  “但只是對某些人的胃會這樣!有些人對船的搖晃根本不在意,他們還挺享受那種動感呢!”

  “這是上帝不公平之處,”M·布倫定說。

  他悲哀地搖搖頭,一面想著心事一面退出去。

  侍者輕移腳步,雙手俐落地擺菜上桌,有烤脆的麵包片、牛油、一桶冰塊及其他食物等等。

  黑人樂隊奏出怪異、不和諧而令人入迷的音樂。倫敦在起舞。

  赫丘勒.白羅靜靜旁觀,將印象映入他靈敏而有條理的腦子裡。這些臉孔多麼令人煩厭啊!不過,那幾個碩壯的男人似乎沉醉了……而他們的舞伴臉上則流露出耐心忍受的神色。

  那穿紫衣的胖女人春風滿面……胖子在生活上無疑可以得到一些補償,比曲線玲瓏的人更能陶醉在情趣與縱樂上。

  零零落落幾對年輕人,有的迷惘,有的煩躁,有的不快樂。稱年輕是快樂的時光真無稽——不,年輕是最脆弱的!

  他的視線停留在一對特殊的年輕人身上時,目光不覺溫柔了許多。真是巧配——高大方肩的男子,嬌小玲班的女郎!他倆的身體隨著曼妙、愉悅的韻律起伏不已,幸福地享受這個場所,這個時刻及彼此的身心。

  舞動雖然終止。手分開,又重新合攏。跳過四支舞曲後,這年輕的一對回到他們的座位,就在白羅緊鄰。那女孩坐下來,白羅可以詳細看到她臉上的各種表情。她興奮得滿面通紅,放情笑著,也把笑意傳染給她的同伴。

  在她眼中除了笑意之外還有些別的東西。赫丘勒·白羅懷疑地搖搖頭。

  “她愛得太深了,這嬌小的女孩,”他自言自語道。“這不安全,極不安全。”

  然後有一個字眼傳進他的耳朵——“埃及”他們的聲音聽采較清晰了——女孩是年輕、清新、流利、溫柔而稍帶外國腔的口音,男子則是輕快、低沉而教養良好的英國腔。

  “我不是在妄想,希蒙。我告訴你林娜不會讓我們失望的!”

  “我可能會讓她失望。”

  “胡說——這工作很適合你。”

  “事實上我是認為如此。我不會真正懷疑過自己的能力。為了你,我也想好好幹。”

  這女孩溫馨地笑了,笑容中確實幸福洋溢。

  “我們待三個月—證實你不會被炒魷魚——然後—”

  “然後我將獻給你我世上的一切。事情就這麼決定,好吧?”

  “依照我的計劃,我們就去埃及度蜜月。去他的那麼昂貴的旅費!我有生以來一直想去埃及。尼羅河、金字塔及沙地。”

  “我們一塊兒去遊覽,賈姬。一塊兒。那不是很棒嗎?”他說,語氣卻不熱心。

  “我不信。去埃及旅行對你會像對我一樣興奮嗎?你真在乎,像我一樣多嗎?”

  她的聲音突然尖利起來,瞳孔放大,幾乎害怕了。

  那男子趕緊爽快地回答,“快別胡思亂想了,賈姬。”

  但那女孩重複道:“我不信。”

  然後她聳聳肩。

  “我們去跳舞吧。”

  赫丘勒.白羅喃喃自語:“‘愛人的也會被愛。’是的,我也不信。”

06

  “在姑媽家”餐廳是間格調新穎的小餐廳,M·賈思頓·布倫定不是個喜歡接待他所有顧客的店老闆。不少有錢、漂亮、著名或名門出身的顧客等著他做暗號給予特別服務而不果。只有極稀少的例子,M·布倫定會彬彬有禮地歡迎一位客人,陪著他來到特別座,跟他在當地交談幾句。

  在這個特別的夜晚,M·布倫定親自下海三次——一次是接待一位伯爵夫人,一次是一位著名的賽馬貴族,第三回是一位長相滑稽、留著一大把黑鬍子的矮個子。不細心的旁觀者一定會認為,這種角色憑他的長相到“在姑媽家”餐廳來一定不會得到什麼好臉色。

  然而,M·布倫定對這矮個子的光臨卻熱誠得有點出人預料。最後這半小時進來的客人都找不到空位了,可是現在像變魔術一般,一組桌椅又出現了,被安置在最舒適的所在;M·布倫定極親切周到地引這位客人到這個、座位上。

  “白羅先生,對您永遠是有空位的。希望您能夠經常來光顧本店。”

  赫丘勒·白羅微笑著,腦中閃過過去一樁事件的影像:

  一具死屍、一名侍者、M·布倫定和一位非常可人的女士。

  “你太客氣了,布倫定先生。”白羅說。

  “白羅先生,就您一個人?”

  “是的,今天我落單。”

  “那這兒的朱理斯會特地為你安排一頓精緻的餐點,美味得像首詩——道地的一首詩!無論多迷人的女人都不能把握品監美食的良機——她們吃飯不專心!白羅先生,我向你保證:這一餐一定讓你回味無窮。至於酒”有關酒食的談話持續下去。餐廳的主廚朱理斯則在一旁助陣。

  離座前,M.布倫定又流連了一會;他降低聲說:

  “你有要事在身?”

  白羅搖搖頭。

  “啊呀,我正閒著哩,”他平靜地說。“我的時間都是有妥善安排的,這會兒我正在享受閒散的生活。”

  “我羡慕你”“不,不,你這樣想就不明智了。我可以向你保證,這種事聽來愜意,實則不然。”他歎口氣。“為了逃避思考,人類不得不發明工作。這句話說得對極了。”

  M·布倫定舉起雙手。

  “但用腦做事有多少好處!還可以旅行!”

  “是的,可以旅行。這方面我的成績還不壞。今年冬天我准備去埃及度假。聽說那兒天氣很好,沒有濃重、陰裡的雲層及單調、不停降落的雨水。”

  “噢,埃及!”

  M.布倫定吸一口氣。

  “我相信,那兒現在也適於登山探險,除了運河之外,可以搭乘火車,不必總是經由海上旅行。”

  “噢,海,你不太能適應?”

  赫丘勒·白羅搖搖頭,並略略聳聳肩膀。

  “我也不能適應,”M.布倫定同情地說。“奇怪海上航行總是使你的胃極不舒服。”

  “但只是對某些人的胃會這樣!有些人對船的搖晃根本不在意,他們還挺享受那種動感呢!”

  “這是上帝不公平之處,”M·布倫定說。

  他悲哀地搖搖頭,一面想著心事一面退出去。

  侍者輕移腳步,雙手俐落地擺菜上桌,有烤脆的麵包片、牛油、一桶冰塊及其他食物等等。

  黑人樂隊奏出怪異、不和諧而令人入迷的音樂。倫敦在起舞。

  赫丘勒.白羅靜靜旁觀,將印象映入他靈敏而有條理的腦子裡。這些臉孔多麼令人煩厭啊!不過,那幾個碩壯的男人似乎沉醉了……而他們的舞伴臉上則流露出耐心忍受的神色。

  那穿紫衣的胖女人春風滿面……胖子在生活上無疑可以得到一些補償,比曲線玲瓏的人更能陶醉在情趣與縱樂上。

  零零落落幾對年輕人,有的迷惘,有的煩躁,有的不快樂。稱年輕是快樂的時光真無稽——不,年輕是最脆弱的!

  他的視線停留在一對特殊的年輕人身上時,目光不覺溫柔了許多。真是巧配——高大方肩的男子,嬌小玲班的女郎!他倆的身體隨著曼妙、愉悅的韻律起伏不已,幸福地享受這個場所,這個時刻及彼此的身心。

  舞動雖然終止。手分開,又重新合攏。跳過四支舞曲後,這年輕的一對回到他們的座位,就在白羅緊鄰。那女孩坐下來,白羅可以詳細看到她臉上的各種表情。她興奮得滿面通紅,放情笑著,也把笑意傳染給她的同伴。

  在她眼中除了笑意之外還有些別的東西。赫丘勒·白羅懷疑地搖搖頭。

  “她愛得太深了,這嬌小的女孩,”他自言自語道。“這不安全,極不安全。”

  然後有一個字眼傳進他的耳朵——“埃及”他們的聲音聽采較清晰了——女孩是年輕、清新、流利、溫柔而稍帶外國腔的口音,男子則是輕快、低沉而教養良好的英國腔。

  “我不是在妄想,希蒙。我告訴你林娜不會讓我們失望的!”

  “我可能會讓她失望。”

  “胡說——這工作很適合你。”

  “事實上我是認為如此。我不會真正懷疑過自己的能力。為了你,我也想好好幹。”

  這女孩溫馨地笑了,笑容中確實幸福洋溢。

  “我們待三個月—證實你不會被炒魷魚——然後—”

  “然後我將獻給你我世上的一切。事情就這麼決定,好吧?”

  “依照我的計劃,我們就去埃及度蜜月。去他的那麼昂貴的旅費!我有生以來一直想去埃及。尼羅河、金字塔及沙地。”

  “我們一塊兒去遊覽,賈姬。一塊兒。那不是很棒嗎?”他說,語氣卻不熱心。

  “我不信。去埃及旅行對你會像對我一樣興奮嗎?你真在乎,像我一樣多嗎?”

  她的聲音突然尖利起來,瞳孔放大,幾乎害怕了。

  那男子趕緊爽快地回答,“快別胡思亂想了,賈姬。”

  但那女孩重複道:“我不信。”

  然後她聳聳肩。

  “我們去跳舞吧。”

  赫丘勒.白羅喃喃自語:“‘愛人的也會被愛。’是的,我也不信。”

08

  提姆·艾樂頓背靠在柳條編制的椅子上,一面看著大海,一面打呵欠。他很快地斜視他的母親一眼。

  艾樂頓太大是個已經五十歲的白發婦人,但臉孔依然姣好。每回看自己的兒子,她的嘴唇就會嚴肅地緊閉起來,她用這種表情掩飾自己對兒子的強烈愛意。但即使是陌生人也很少會為她這種掩飾所蒙騙,提姆當然是更了然於心。

  他說:“媽,你真喜歡馬祖卡?”

  “嗯”艾樂頓太太思索了一下說,“這段旅程費用較省。”

  “而且寒冷,”提姆微微抖了一下說。

  他是個高瘦的年輕人,發色烏黑,胸部略嫌狹小一點。

  嘴唇的表情很甜,眼神憂鬱,臉頰顯得優柔寡斷。雙手纖長。數年前患了一場肺病之後,他的身體就一直不很健康。一般人認為他可以往寫作的路上發展,但他的朋友瞭解,文學創作需要嘔心瀝血並不適合他。

  “提姆,你在想什麼?”

  艾樂頓太太明亮而呈黑褐色的眼睛留神而疑惑地望著他。

  提姆.艾樂頓朝她咧嘴而笑。

  “我在想埃及。”

  “埃及?”艾樂頓太太困惑地問道。

  “真正暖和的天氣,金黃色懶洋洋的沙灘,尼羅河。我寧願去尼羅河,您贊成嗎?”

  “哦,我當然贊成。”她的語氣淡談地。“但去埃及的旅費相當昂貴,寶貝,對於錙銖必數的人實在是去不起。”

  提姆縱聲大笑。他站起來,伸伸身軀,頓時又顯得有朝氣有活力了。他略顯興奮地說:“親愛的媽,旅費由我來張羅。在證券交易所稍微動動腦筋;就會有令人全然滿意的結果。今天早上我接到了好消息。”

  “今天早上?”艾樂頓太太尖聲說。“你只接到一封信,而……”

  她沒說下去,咬了咬唇。

  提姆一時不能決定自己該不該動怒,最後不發脾氣占了上風。

  “那是喬安娜寄來的。”他冷淡地結束他的話,“媽,你判斷得相當正確,您已經變成一名偵探女士了!有您在,著名的赫丘勒·白羅最好看緊他的名譽。”

  艾樂頓太太顯得十分不高興。

  “我只是恰巧看出她的筆跡。”

  “您也知道那不是證券經紀人寄來的?您猜得不錯。事實上我是昨天聽他們說的。可憐的喬安娜的筆跡相當容易辨認——像一隻被灌的蜘蛛在信封上歪來倒去地亂爬。”

  “喬安娜說些什麼?有沒有什麼新聞?”

  艾樂頓太太努力使自己的聲音聽來跟平常沒有什麼兩樣。兒子跟他二表妹喬安娜·邵斯伍德的交往總是今她不高興。並不是她怕他們有什麼“兒女私情”。這點她很確信。提姆對喬安娜從來沒有顯露出愛慕,喬安娜對他也是如此。他們相互吸引的原因似乎是建立在閒扯一大堆朋友及大眾熟知的名人。他們兩個都喜歡月旦人物。喬安娜有一副愛嘻笑而刻薄的嘴巴。

  並不是艾樂頓太太怕提姆可能跟喬安娜談戀愛,所以喬安娜一在場或來信,她的態度就變得有點不自然。而是一些難以描述的感覺——可能是經常看到提姆衷心喜悅地加入喬安娜的社交團體而產生一種不自覺的嫉妒心理吧!她和他形影相隨已經慣了,一旦看到他被另外一個女人所吸引或發生興趣,總是令她無法釋然。她也考慮到,自己出現在那些社交場合上會不會變成年輕一代的阻礙?她經常碰到他們原本熱切地談論某些話題,但一旦她在場,為了遷就她,不使她感到受冷落,他們的談話就變得遊移鬆散。艾樂頓太太打從心底不喜歡喬安娜·邵斯伍德。在她眼中,喬安娜是個隨便、矯飾而膚淺的女孩。她發覺談到喬安娜的時候自己很難不用較偏激的言辭。

  為了回答她的問題,提姆從口袋掏出信件,匆匆瞥一下。他母親注意到,那封信相當長。

  “沒提太多事,”他說。“只提到德漢尼旭要跟他太太離婚,老孟棕受控酗酒駕車。還有林娜·黎吉薇拒絕溫特顯姆的求婚,溫特顯姆心力交瘁折返加拿大。林娜·黎吉薇顯然將下嫁一個地產經紀人。”

  “真是奇事!他很厲害嗎?”

  “不,不,一點也不。他是德文夏爾郡道爾家的後代。

  沒錢,想當然爾——事實上他原來已跟林娜最要好的一個朋友訂婚了。真親蜜,這對。”

  “我不認為這種事有什麼好,”艾樂頓太太說,臉色泛紅。

  提姆迅速地、了然於心地看了她一眼。

  “親愛的媽,我瞭解您的心理。您不贊同搶別人的丈夫諸如此類的事情。”

  “在我們那個時代我們有我們的標准,”艾樂頓太太說,“那的確沒什麼不好。現在的年輕人似乎認為他們可以隨心所欲。”

  提姆笑了起來。

  “他們不只是想,他們還做出來。參看林娜·黎吉薇這件事就知道了。”

  “哼,我認為這種事很可厭!”

  提姆向她眨眨眼。

  “高興起來,您這老頑固!我也許可以贊同您的看法。

  再怎麼說,我也還沒有去搶別人的太太或未婚妻哩。”

  “我相信你絕不會這麼做,”艾樂頓太太說。她得意地加了一句:“我把你教養得很不錯。”

  “您有這種自信,我可沒有。”

  他戲諸地朝她笑笑,一面把信重新摺好,放回口袋裡。

  艾樂頓太太腦際閃過一絲念頭:“大部分信件他都讓我過目,喬安娜的信他只跳著讀給我聽。”

  但她甩開這種沒意義的想頭,像往常一般決定像貴婦一樣行止。

  “喬安娜生活過得怎樣?”她問。

  “還不錯。她提到她想在倫敦西端上流社會住宅區開一家賣熟菜的店舖。”

  “她總是說她手頭緊,”艾樂頓太太不以為然地說,“但她什麼地方都去,又經常裝扮得漂漂亮亮,恐怕得花不少錢吧?”

  “噢,嗯,”提姆說,“她可能不必付服裝費。不,媽,我的意思不是您愛德華時代的腦筋所想的。我的意思只是說她不必付現金。”

  艾樂頓太太歎了一口氣。

  “我從來不懂人們怎麼辦得到。”

  “那是一項特別的禮物,”提姆說。“只要你有奢靡的習慣,又絕無金錢觀念,人們可以有各種方式讓你賒欠。”

  “是的,但到頭來你只有像可憐的喬治·渥德爵士一樣踏入破產法庭。”

  “你對那個老馬販有一種婦人之仁——也許是因為他在一八七九年一場舞會上稱你做玫瑰花蕾。”

  “一八七九年我還沒出生哩,”艾樂頓太太反駁道,“喬治爵士風度翻翻,我不許你稱他馬販o”“我從瞭解內情的人那裡聽到不少有關他的趣事。”

  “你和喬安娜都不顧忌你們說了別人一些什麼話;只要居心不良都不會有什麼好結果。”

  提姆揚揚眉。

  “親愛的媽,您火氣太大了。我不知道老渥德是您這麼欣賞的一位人物。”

  “你不瞭解被逼得不得不出售渥德園在他是何等椎心痛苦的事。他太在意那個地方了。”

  提姆本可輕易地反駁,但他忍住了。他評斷誰又怎樣呢?因而他若有所思地說:“您知道,我認為您的看法不錯。

  林娜邀請他來參觀她改建那個地方的成果,他悍然拒絕了。”

  “他當然會拒絕。她如果瞭解他就不會去邀請他了。”

  “我相信他對她一定不懷好感——每逢談到她,他就嘴裡喃喃不知在說些什麼。為了她給那些陳舊的家產出了挺高的價錢,他就不能原諒她。”

  “而你無法瞭解這種心理?”艾樂頓太太尖聲問道。

  提姆平靜地回答:“坦白說,我不能瞭解。幹嘛活在過去的歲月裡?幹嘛對往事眷戀不忘?”

  “如果你處在他們的地位你要怎樣做?”

  提姆聳聳肩。“也許去找刺激,過高貴生活,享受不知今夕何夕的感覺。我才不要承繼一片沒有多大用途的廣大土地哩,我要獲得用自己的頭腦及技術去賺錢的快樂。”

  “實際上是在證券交易所做一筆成功的交易!”

  提姆笑道:“這有什麼不好?”

  “同樣在證券交易所做失敗了又怎麼說?”

  “親愛的媽;這種事很沒定準。再說今天談這種事也不適當,去埃及您認為如何?”

  “嗯”他笑著插嘴道;“就這麼決定了。我們兩個一直都想去看看埃及。”

  “你認為什麼時間比較妥當?”

  “噢,下個月。那裡正月是最怕人的時節。我們還可以在這個飯店裡跟人們愉快地再相處幾個星期。”

  “提姆,”艾樂頓太大以責備的口氣喊著他的名字。然後她帶有犯罪感地加了一句:“我怕我已答應李蘊太太說你可以跟她到警局一趟。她一句西班牙話也不會講。”

  提姆扮個鬼臉。

  “是關於她戒指的事?這個吸馬血者的女兒,她的紅寶石不見了?她依然堅稱她的指環被偷了,您要我去我就去,但那是浪費時間。她只會讓清理臥室的女僕惹上麻煩。那天,她跳進海裡時我還清楚看見戒指在她手上。可能戒指落入水中,她沒注意到。”

  “她說她十分確信她曾把戒指脫下,放在梳妝臺上。”

  “哼,她沒有脫下。我親眼看見它的。女人都是蠢蛋。

  在十二月天跳進海裡,只因太陽在那個時刻剛巧露出臉來就假裝海水很溫暖的女人都是蠢蛋。腦筋不靈光的女人都該禁止游泳;她們穿上泳裝實在是不堪一看。”

  艾樂頓太太喃喃道:“我真覺得我該放棄游泳了。”

  提姆縱聳大笑起來。

  “您?您的身材比大多數年輕小姐還要好看,不在這個禁令之列。”

  艾樂頓太太歎口氣道:“但願這兒有更多年輕人能跟你做伴。”

  提姆.艾樂頓斷然地搖搖頭。

  “我不這麼想。你我沒有外在事物來分心可以十分愜意地相處在一起。”

  “如果喬安娜在這裡你就會喜歡跟別人打交道了。”

  “我不會。”他的口氣頑固得有點離奇。“您完全料錯了。

  喬安娜能逗我笑,但實際上我並不喜歡她,有她整天在身邊那更要我的命。她不在這兒我真感天謝地。如果我可以永遠不再見到她,我會活得更滿足。”

  他降低聲音又說:“世界上我真正崇敬及贊賞的女人只有一個,艾樂頓太太,我想你非常清楚那個女人是誰。”

  他的母親臉色一下子通紅起來,顯得十分不好意思。

  提姆鄭重地說:“世界上真正的好女人並不多,您正是其中的一個。”

09

  紐約一間俯臨中央公園的公寓裡。羅柏森太太叫道:“這不是太棒了嗎!坷妮亞,你真是最幸運的女孩子。”

  坷妮亞·羅柏森敏感地臉色一下通紅起來。她是一個大塊頭、長相不挺出色的女孩,有著棕色的誠摯大眼。

  “噢,這趟旅行一定令我終身難忘!”她氣喘地說道。

  老小姐梵舒樂看到窮親戚表現出來的反應正如她所預料,滿意地傾著頭。

  “我一向夢想去歐洲旅遊,”坷妮亞歎息道,“但我總覺得我沒有機會去。”

  “當然,跟往常一樣,鮑爾斯小姐會伴隨我去,”梵舒樂小姐說,“但作為社交場合上的伴侶我發現她這方面很欠缺—非常欠缺。有許多瑣事坷妮亞可以替我辦。”

  “瑪麗表姊,我很樂意去辦。”坷妮亞熱切地說。

  “好吧,好吧,那事情就這麼說定了,”梵舒樂小姐說,“親愛的,去把鮑爾斯小姐找來。現在是我喝蛋酒的時間了。”

  坷妮亞跑開了。她母親說:“親愛的瑪麗,真謝謝你!你知道坷妮亞常因不能參加社交場合而懊惱,她認為這是一種恥辱。如果我能帶她到各處去就好了——但你曉得自奈德過世後情況變得多麼不允許。”

  “我很樂意帶她去,”梵舒樂小姐說。“坷妮亞一向是聽話的乖女孩,勤于替人跑腿,又不似時下一些年輕人那樣自私。”

  羅柏森太大站起身,吻了吻她富裕親戚多皺紋而略呈黃色的臉頰。

  “我從來沒有這麼高興過,”她說。

  在階梯上她碰見一個高挑、美麗的女郎,那女孩手上拿著一隻盛有黃色冒泡液體的玻璃杯。

  “鮑爾斯小姐,你也要去歐洲?”

  “是呀,羅柏森太太。”

  “多迷人的旅程!”

  “是的,我想一定很好玩。”

  “以前你出過國嗎?”

  “噢,是的,羅柏森太太。去年秋天我跟梵舒樂小姐去過巴黎。但我從來沒有去過埃及。”羅柏森太太遲疑了一下。

  “我真希望不會出什麼亂子。”她降低嗓門說。

  鮑爾斯小姐依然以她沒有抑揚頓挫的嗓音回答。

  “噢,不會的;羅柏森太太;我會照料妥當的。我一向盯梢盯得很緊。”

  慢慢步下階梯時,羅柏森太太的臉上仍舊籠罩著一層淡淡的陰影。

10

  坐在下城的辦公室裡,安德魯·潘甯頓先生正在拆閱他私人的信函。陡然間他的拳頭握緊了,“砰”一聲敲在書桌上;他的臉色漲得通紫,兩條青筋爆出在額頭上。他摁摁桌上的蜂音器,一位精幹的速記員出現了,隨時待命的神情。

  “請洛克弗德先生過來。”

  “是,潘甯頓先生。”

  幾分鐘之後,史登達爾。洛克弗德——潘甯頓的合夥人——走進辦公室。這兩個男人外表有點相像,都是高高瘦瘦、灰發、鬍子刮得幹幹淨淨、精明的生意人。

  “什麼事,潘寧頓?”

  潘寧頓從他正在重讀的信上抬起頭,說道:“林娜結婚了”“什麼?”

  “你聽到我說的話吧!林娜·黎吉薇結婚了!”

  “怎麼會?什麼時候?我們為什麼都沒聽說?”

  潘寧頓瞄瞄桌歷。

  “寫這封信時她還沒結婚,但現在她已經結婚了。四號上午。就是今天。”

  洛克弗德癱在椅上。

  “哎呀!沒有警告!沒有說一聲!男的是誰?”

  潘寧頓又看看信。

  “道爾。希蒙·道爾。”

  “他是何等人物?聽說過他嗎?”

  “不曾。她也沒怎麼提……”他瞥一眼那清晰整齊的字跡。

  “我覺得這件事有點蹊蹺……不過關系倒不大。要緊的是她結婚了。”

  四目交接。洛克弗德點點頭。

  “這件事需要細心思慮,”他平靜地說。

  “現在我們該怎麼辦?”

  “我在問你呀。”

  兩人默默對坐。

  接著洛克弗德問:“想到什麼主意沒有?”

  潘寧頓緩緩道:“諾曼第號今天開航。我們中有一個得趕上。”

  “你瘋了!這是什麼好主意?”

  潘寧頓開言道:“那些英國律師……”然後又停口不說。

  “他們怎麼樣?你該不是想對付他們吧?你瘋了?”

  “我不是在建議你或我去英國。”

  “那你有什麼好打算?”

  潘寧頓將信攤開在桌上。

  “林娜將去埃及度蜜月,預計一個多月。”

  “埃及——噢?”

  洛克弗德思索了一會,然後他抬起頭,與另一個人的眼睛交會。

  “埃及,”他說,“這是你的主意!”

  “是的——偶然相遇,在旅途上。林娜和她丈夫——蜜月的氣氛裡。事情可能辦到。”

  洛克弗德以懷疑的口吻說:“林娜很精明,她是,然而——”

  潘寧頓柔和地接下去說:“我認為這可能辦到——計劃一下吧。”

  四目再度交接。洛克弗德點點頭。

  “好吧,老大。”

  潘寧頓看看時鐘。

  “速度要快——我們誰去?”

  “你去,”洛克弗德趕緊說,“你跟林娜的關系向來不錯。

  ‘安德魯叔叔’。這是車票!”

  潘寧頓神色凝重地說:“但願我辦得成。”

  “你只許成功,”他的合夥人說,“情況很危急!”

11

  威廉·卡密契爾向開門探問的一位高瘦青年說道:“去喚吉姆先生來。”

  吉姆·芬索普踏進室內,詢問地望著他的叔叔。年紀較大的男人點頭往上看了看,嘴裡並發出低沉的咕嚕聲。

  “嗯,你來了。”

  “你我我有事?”

  “大略看看這些文件。”

  年輕人坐下,把遞給他的一束文件抖開。年紀較大的男人看著他。

  “怎樣?”

  答覆來得挺快:“先生,我認為很可疑。”

  格蘭特&卡密契爾公司的資深合夥人再度發出他典型的低沉哈哈聲。

  吉姆·芬索普把剛自埃及寄達的航空郵簡再讀了一遍:

  ……在這樣一個日子裡寫商業書信似乎不是挺愉快的。

  我們在瑪娜園待了一星期,又到法魯門探險。後天我們將搭乘輪船經由尼羅河前往盧克瑟及亞思溫,也可能到喀土木。

  今早我們至“科克”店看看我們的船票買得怎樣時,你猜我第—個碰到的是誰?——是我美國託管人安德魯。潘寧頓。我記得兩年前他來這裡時你見過他。我不知道他在埃及,他也沒想到會在埃及碰見我,更不知道我已經結婚了!我通知他婚事的信函他一定錯過了。他恰巧也有事要航經尼羅河,就跟我們同一艘船。這不是太巧合了嗎?謝謝你替我辦了這麼多事。我……

  年輕男子正待翻過一頁,卡密契爾先生把信收了回去。

  “就是這些了,”他說。“餘下的無關緊要。你認為如何?”

  他的侄子考慮了一會,然後說道:

  “嗯,我——認為—那不是巧遇……”

  另一人點點頭表示同意。

  “喜歡去埃及旅遊嗎?”他大聲問道。

  “你認為這樣做妥當嗎?”

  “我認為不能再浪費時間了。”

  “但為何挑上我?”

  “動動你的頭腦,孩子;動動你的頭腦。林娜·黎吉薇不曾見過你;潘寧頓也沒見過。如果搭乘飛機,你就可以及時趕到那兒。”

  “我——我不喜歡這工作,先生;我要做些什麼?”

  “用你的眼睛,用你的耳朵,用你的頭腦——如果你有的話。再者,必要時——採取行動。”

  “我——我不喜歡這工作。”

  “你也許不喜歡,但你必得去做。”

  “這是——勢在必行的?”

  “在我的想法裡,”卡密契爾先生說,“這是極端緊要的。”

12

  鄂特伯恩太大,理理頭上所包的用本地布料製成的頭巾,煩躁地說:“我真不明白我們幹嘛不去埃及。我已經厭倦耶路撒冷了。”

  她女兒不答腔。她又說:“你若不想講話你至少也回答我呀。”

  羅莎莉·鄂特伯恩正在看報上一張照片。照片下有一行字寫著:

  希蒙·道爾太太,婚前即社交界名美人林娜·黎吉薇。

  道爾先生及夫人此刻在埃及度假。

  羅莎莉說,“媽,你願意轉往埃及嗎?”

  “是的,我願意,”鄂特伯恩太太尖快地說。“我認為這裡的人待我們太傲慢了。我來這裡是替他們做廣告,旅館費應該特別打折。當我這樣暗示,他們的態度就變得很無禮——

  非常無禮。我告訴他們我對他們的確實看法。”

  那女孩歎口氣道:“到處都一樣。希望我們可以迅速離開這兒”“而且今天早上,”鄂特伯恩太太繼續說,“經理很無理地跟我說,所有房間都被預定一空,他要我們兩天之內把房間騰空還給他。”

  “所以我們必須到別處去。”

  “我才不換到別處哩。我准備竭力為我們的權利爭取。”

  羅莎莉喃喃道:“我認為我們最好接著去埃及。那沒什麼分別的。”

  “當然那不是什麼生死攸關的事情,”鄂特伯恩太太說道。

  但她完全料錯了——事實上那是生死攸關之事。

◎第二部 埃及

01

  “那一位是私家偵探白羅。”艾樂頓太大說。

  她和她兒子正坐在亞思溫瀑布酒店門外的猩紅色柳條制背椅上,注視著兩個逐漸消逝的人影——一個穿白色絲綢上衣的矮個子和一個修長的少女。

  提姆·艾樂頓以不尋常的警覺性站立起來。

  “那個滑稽的小矮子?”他以懷疑的口吻問道。

  “那個滑稽的小矮子!”

  “他在這兒幹什麼?”提姆問道。

  他的母親笑道:“親愛的,你似乎很激動。為什麼男人總是對凶殺案件特別感興趣?我最討厭偵探小說,也從來沒有讀過,不過,我想白羅先生此行倒沒有什麼特別目的,他賺了不少錢,現在來體驗一下人生吧。”

  “他似乎頗懂得鑒賞漂亮的女孩子。”

  艾太太側過頭細看白羅和他同伴的背影。

  他身邊的女郎比他高出大約三寸,走起路來炯娜多姿。

  “我想她還蠻漂亮的。”艾樂頓太太說。

  她斜睨了提姆一眼。想不到提姆霍然站了起來。“她不只漂亮,而是很漂亮。可惜脾氣好像不太好,而且鬱鬱不樂。”

  “或許只是表面如此吧!”

  “不太開朗的丫頭。不過她確實長得很美。”

  羅莎莉·鄂特伯恩正是他們談論的對象,她在白羅身邊緩緩走著,手中轉動著一把折疊的太陽傘,臉上表情正如提姆所形容:鬱鬱不樂、情緒不好。她眉頭深鎖,嘴唇的猩紅色線條往下垂。

  他們左轉走出酒店大門,來到公園的樹蔭下。

  赫丘勒·白羅談吐溫文,表情愉悅而幽默。他穿戴著仔細燙過的白絲綢上衣、一頂巴拿馬帽和裝飾精巧、把柄用假琥珀製成的驅蠅杖。

  “真迷人,”他說。“亞勒芬廷的黑色岩石,陽光,河中小舟。唉,活著真好!”

  他停頓一下,加了一句,“你不認為如此吧,小姐?”

  羅莎莉·鄂特伯恩簡短地回答:“我也認為這地方很不錯。亞思溫在我感覺裡是個陰鬱的地方。酒店半空,每個人都跑到一百……”

  她咬緊嘴唇,不再說話。

  赫丘勒·白羅雙眼閃耀著。

  “這是實情,我一腳已經踏入墳墓。”

  “我——我不是指你,”那女郎說,“抱歉,這樣說很沒禮貌。”

  “一點也不會。自然你希望有跟你同年齡的友伴。哦,你看,那裡有一個年輕男子。”

  “那個整天跟他母親坐在一起的青年?我喜歡他母親,他呢,我覺得看來怪可怕的——不可一世的樣子。”

  白羅笑了起來。

  “我呢—是否也一副不可一世的樣子?”

  “你,當然不會。”

  她顯然不太感興趣——但白羅不在意。他以不為所動的得意狀說道:“我最好的朋友說我非常自負。”

  羅莎莉淡然地說:“你確有你值得自傲之處。可惜犯罪終究不能吸引我。”

  白羅神色不悅起來,“很高興知道你沒有什麼罪惡的秘密要隱瞞。”

  她迅速投給他質問的一瞥,臉上陰鬱的表情有一陣子轉變了。白羅似乎沒注意到,繼續說,“小姐,你母親今天沒有吃午餐。她不是不舒服吧?”

  “這地方不大適合她。”羅莎莉簡潔地回答,“我很盼望旅程趕快結束。”

  “我們是旅伴,不是嗎?一起到瓦第·哈爾法和第二瀑布區遊覽如何?”

  “好。”

  他們走出公園的綠蔭地,來到灰塵彌漫的環河道路。五個兜攬遊客的珠販、兩個推銷風景明信片的商人、三個售賣石膏制古埃及蜣蟑像的小販、兩個賣驢子的男孩都擁了上來。

  “要珠子嗎,先生?頂好的珠子哩,先生。頂便宜……”

  “女士,要蜣蟑像嗎?你看——偉大的女王——幸運……”

  “你看,先生——真正的珠寶。頂好,頂便宜的……”

  “你要騎驢嗎,先生?性能極佳的驢子。如假包換。”

  “你要去參觀花崗岩採石場嗎,先生?這是一匹好驢。

  其它都很差,先生。”

  “要買風景明信片嗎?——頂便宜——頂好……”

  “你看,女士……只要十埃及銀幣——非常便宜——寶石——這塊象牙……”

  “這是很管用的驅蠅杖——完全用琥珀製成”“你要坐船出去嗎,先生?我有艘性能良好的船……”

  “你要騎驢回酒店嗎,女士?這是最上等的驢子……”

  赫丘勒.白羅輕輕揮手,似乎要驅趕這群人群。羅莎莉像夢遊般走過人群。

  “最好是裝聾作啞。”她說。

  一群髒孩子沿路跑著,一面訴苦地喃喃道:“小費?小費?哇,哇!——好棒,好棒!……”

  他們五彩斑瀾、綴有許多補釘的破衣服在地上拖曳著。

  蒼蠅成群落在他們的眼臉上。他們是最頑固的一群。剛揮走一群,另外一群馬上飛回,又開始攻擊下一個來客。

  白羅和羅莎莉走在兩排商店的中間——溫柔的、說服的聲調不時響起。

  “今天就來光顧本店吧,先生?”“要買這個象牙鱷魚嗎,先生?”“你還沒光顧本店哩,先生?我們有非常精美的物品,讓我拿給你看。”

  他們走進第五家商店,羅莎莉買了數卷底片——此行的目的。

  他們踏出商店,朝河岸走去。

  尼羅河上一艘汽艇正在泊岸。白羅和羅莎莉滿含興趣地觀望艇上的來客。

  “好多人,是不是?”羅莎莉說。

  她轉過頭,提姆走上來。他微微喘著氣,大概是走得太快的關系。

  他們站立了一兩分鐘,然後提姆說道:

  “只是擁擠的一大群。”他不悅地說道,指著正在登岸的乘客。

  “是呀,真怕人!”羅莎莉同意地說。

  他們三人都擺出淩人的氣勢,正如已經抵達終點的人端詳著周圍一切的人。

  “嗨!”提姆叫道,語氣突然興奮起來,“那不是林娜·黎吉薇嗎?”

  白羅或許不覺什麼,羅莎莉卻顯然極感興趣。她身子往前傾,一反陰沉的神態問道:“哪一個?穿白衣那個?”

  “對,跟高個子在一起的那位。他們上岸來了;那男子是林娜的新婚丈夫——時記不起他的名字了。”

  “道爾。”羅莎莉說,“希蒙·道爾。每家報紙都刊登過。

  她很有錢,是吧?”

  “大概是全英國最富有的女子吧!”提姆興致勃勃地答道。

  岸上的三個人默默地看著汽艇上的乘客上岸。白羅一面欣賞同伴正在議論的對象,一面喃喃地道:“她很漂亮。”

  “有些人可以得到一切。”羅莎莉新悻悻然道,當她看著林娜步上跳板時,一股莫名的嫉妒流露在她臉上。

  林娜·黎吉薇活像輕歌舞劇舞臺上的女主角。她也像著名的女伶般自信十足。她早已習慣人們的欣賞和羡慕,每到一處都充當中心人物。

  她每一刻鐘都察覺到投向她的艷羨目光——卻同時又仿佛毫不知情。人們的稱揚是她生活的一部分。

  盡管她不是意識的,但她一登岸就顯現出是富有又漂亮的名流新娘在蜜月旅行。她微笑的輕聲詢問身旁的高大男子。那男子的回答和聲音似乎引起了白羅莫大的興趣,他雙眼凝視著他,不覺眉頭一皺。

  一對新人從白羅身旁走過。他聽見希蒙·道爾說:

  “我們可以盡情享受,親愛的。如果你喜歡這兒的話,我們大可逗留一兩個星期。”

  希蒙面向林娜,一副懇切、傾慕和謙遜的樣子。

  白羅仔細端詳了希蒙一會——方正的肩膀、銅色的面龐、深藍的眼睛和略帶孩子氣的純真笑容。

  “幸運的傢夥!”提姆目送他們走過後說,“竟能找到一個沒有腺狀腫、腿又不粗的女繼承人。”

  “他倆好像十分開心,”羅莎莉略帶嫉妒口吻說道,接著突然輕輕加上一句,“實在太不公平了!”聲音低得聽不清。

  然而白羅卻聽到了。原先充滿疑惑的他,驟然把目光轉羅莎莉。

  提姆說:“我得替母親買點東西了。”他掀一掀帽子走開了。白羅跟羅莎莉沿著通往酒店的路緩緩走去,又有新的驢販擁上,他們揮手叫這些人走開。

  “看來這真是很不公平吧,小姐?”白羅溫和地問道。

  羅莎莉又氣又羞愧,“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我只是在重複你剛才悄悄說的話。不錯,你的確這樣說過。”

  羅莎莉聳聳肩。

  “對一個人來說這似乎太優越了。金錢、美貌、動人的身材—”

  她頓了一頓,白羅接著說:

  “還有愛情,是嗎?還有愛情?不過你或者不曉得——

  她的丈夫可能只看上了她的金錢哩!”

  “你沒有瞧見他看她的神情嗎?”

  “噢,我看到。我什麼都看到——我還看到一些你不曾發覺的東西哩!”

  “什麼?”

  白羅緩緩道:“小姐,我看到一個女人眼底下的陰影;我更看到一個緊握著的拳頭和發白的關節……”

  羅莎莉瞪著他。

  “你的意思是什麼?”

  “我是指閃亮的黃金並不能代表.一切。盡管這位女士富有、迷人而且被愛著,但某些不對勁的事情始終存在。我還知道別的。”

  “什麼?”

  “我曉得,”白羅皺著眉說道:“在某個地方,某個時間,我聽過那聲音——道爾先生的聲音——真希望我能記起是在什麼地方。”

  羅莎莉沒有留心傾聽。她突然停下腳步,用太陽傘的傘尖在沙上畫著圖案,出入意外地厲聲叫道:

  “我真可鄙,十分可鄙。我十足像個野獸。我真想撕破她的衣服,在她那漂亮、自負的臉上踐踏。我只是一隻善妒的貓——但我真正感到這樣。看她那麼成功、泰然和自信!?”

  白羅對她的的舉動感到有點震驚。他友善地搖動羅莎莉的肩膀。

  “說出來,你會覺得舒服一點!”

  “我只是憎恨她!我從來沒有這樣憎恨過一個初見面的人!”。

  “真有趣!”

  羅莎莉懷疑地看著白羅。然後她的嘴唇蠕動了一下,笑將起來。

  “哈—”白羅也笑了。

  他倆和睦地走回酒店。

  踏進涼適、微暗的大廳,羅莎莉說:“我要去找我媽媽。”

  白羅走到可以俯視尼羅河的露臺上。這兒擺有為下午茶而設的小桌子。時間尚早,他眺望了一會尼羅河上的景色,便漫步到下麵的花園。

  一些人正在烈日下打網球。他駐腳觀看了一會,繼續遛達到斜徑上。他遇見一位在“在姑媽家”餐廳見過的女孩,那女孩坐在長凳上,凝望河面。他立刻認出她。她的面容——

  一如白羅遇見她的當晚一樣——已深深銘刻在他的腦海裡。

  但如今她的神色截然不同。她顯得蒼白、瘦削,臉上的皺紋使人感覺到她心力俱乏。

  白羅後退一步。那少女沒看到他,他注視她好一會兒。

  她纖細的雙腳,不耐煩地踏著地面,墨黑的眼珠閃耀著痛苦與勝利交織的火焰。她凝望前方,河面正有白色帆船在滑行。

  臉龐和聲音,白羅全記得。這個少女的臉龐和聲音,他剛剛聽過,新嫁娘的聲音……

  就在他待在那兒思索著這個毫無知覺少女的事情之際,另一幕“戲”又上演了。

  聲音從上面傳來。那少女從椅上站了起來。林娜·道爾和她丈夫走下小徑。林娜的聲音充滿喜悅和自信,緊張和不安匿跡了。她是快樂的。

  站在一旁的少女往前挪動了一兩步。他倆驟然停住了“嗨,林娜!”賈克琳.杜貝爾弗說道,“你們也在這兒!

  我們好像到哪兒都會碰在一起哩!嗨,希蒙!你好嗎?”

  林娜·道爾輕叫一聲,退縮到石頭旁。希蒙.道爾俊秀臉龐突然顯得異常憤怒。他身子前傾,似欲擊打眼前的瘦削少女。

  少女機智地轉過頭,示意有陌生人在旁。希蒙轉身看到白羅。尷尬地說:“嗨,賈克琳,沒想到會在這裡碰到你。”

  賈克琳向他們露出雪白的牙齒。

  “蠻吃驚的吧?”她問道。然後微微點點頭,就走上小徑去了。

  白羅漫不經心地從另一方向走去,聽見林娜·道爾說,“我的天,希蒙,希蒙!我們該怎麼辦?”

02

  晚餐過後,瀑布酒店的露臺上燈光柔和,大多數賓客都圍坐在小桌邊閒談o希蒙和林娜·道爾走出來,旁邊跟著一個高大、貌似名流的灰發男子——一張敏銳、光潔的美國人面孔。

  聚集在門口的一小群人霎時停止交談,提姆·艾樂頓站起來,走上前。

  “我想你已經忘了我了,”他溫文地向林娜說,“我是喬安娜·邵斯伍德的表弟。”

  “哦,我記性真差!你是提姆.艾樂頓嘛。這是我先生。”——林娜的聲音有點顫抖。不知是驕傲還是害羞?

  “這是我美國的託管人——潘甯頓先生。”

  提姆說:“讓我介紹你跟我母親認識。”

  幾分鐘後,他們已圍坐在一起——林娜坐在角落,提姆和潘寧頓在她兩旁,艾樂頓太太坐在林娜對面。提姆爭著跟林娜談話以贏取她的注意。艾樂頓太太則和希蒙閒談。

  旋轉門轉動了一下。坐在兩個男子中間的美麗女郎突顯緊張,隨即又鬆弛下來——進來的是個矮個子。

  艾樂頓太太說:“親愛的,你可不是這裡唯一的名人哩!

  那個滑稽的矮個子是赫丘裡.白羅。”

  艾樂頓太太語氣平淡,用意只是出乎本能的應變能力欲打破剛才尷尬的停頓,但林娜卻聽了她的介紹似乎頗為動。

  “白羅?哦——我聽過他的名字…”

  她好像陷入思索,身旁的兩位男士感到有點不知所措。

  白羅緩步走到露臺的邊沿,他的注意力立刻被分散了。

  “請坐,白羅先生。好迷人的夜晚!”

  他遵命坐下來了。

  “是的,夫人,的確很迷人!”他禮貌地向鄂特伯恩太笑笑。她的黑色絹衣及頭巾,看來有些可笑。

  鄂特伯思太太以高聲抱怨的口吻繼續說:“這裡現在可住了不少名人,不是嗎?但願報紙上很快就會刊登照片。社會名援、著名作家……”她譏諷地笑道。

  白羅感到他對面的陰郁少女把嘴唇崩得更緊了。

  “你正在寫小說嗎,夫人?”他問道。

  鄂特伯恩太太頗有自知之明地笑道:“我這人很懶。我真的必須動筆了。我的出版人愈來愈沒耐性了—那可憐的傢夥天天寫信來催,還拍電報哩!”

  白羅感到那少女的臉色再往下沉。

  “不瞞你說,白羅先生,我來這裡是為攫取靈感。《沙漠上的白雪》—這是我新書的書名。有力——具有暗示性:

  白雪在沙漠上——融化在初戀的欲火下。”

  羅莎莉站起身,喃喃不知說了什麼,便跑到黑暗的花園裡去了。

  “人必須強壯,”鄂特伯恩太太繼續說,一面搖搖她的頭巾。“強壯的肉體——我書上講的就是這個——多重要。圖書館列為禁書——不礙事!我說的是實情。——哦,白羅先生,幹嘛每個人都這麼害怕‘性’?宇宙的樞紐!你讀過我的小說嗎?”

  “啊,夫人!你知道,我很少看小說。我的工作……”

  鄂特伯恩太太堅持地說:“我一定要送你一本我寫的《無花果樹下》,你一定會覺得挺有意思!寫得或許白了點——

  卻是實情!”

  “謝謝你,夫人!我一定樂意一讀。”

  鄂特伯思太太沉默了一會。她不停地玩弄著頸項上盤了兩圈的長串珍珠。她坐不住了。

  “或許——我現在就上樓拿給你吧。”

  “啊,夫人,不必大麻煩了!等一下……”

  “不,不,一點也不麻煩。”鄂特伯恩太太站起來。“我想讓你看……”

  “什麼事啊,媽?”羅莎莉突然在她身旁出現。

  “沒什麼,我正想上樓拿本書給白羅先生。”

  “是《無花果樹下》我去拿!”

  “你不曉得我放在哪裡,我自個兒去拿吧!”

  “不,我曉得。”

  羅莎莉迅速越過露臺,折返酒店內。

  “夫人,我得恭喜你,有這麼一個可愛的女兒。”白羅深深地一鞠躬。

  “羅莎莉?不錯——她長相不錯。但你不知道她的心腸有多硬,對病人一點也沒有同情心。她總覺得自己懂得最多。關于我的健康她好像知道得比我自己還清楚……

  白羅向走過的侍者示意。

  “想喝點什麼酒嗎,夫人?”

  鄂特伯恩太太猛烈地捂著頭。.“不,不,我是個絕對反對喝酒的人。你或許留意到從來只喝清水——或是檸檬水。我受不了酒精的味道。”

  “那麼我替你要杯檸檬汁,好嗎?”

  白羅叫了一杯檸檬汁和一杯果子酒。

  旋轉門轉開了。羅莎莉朝他們走上來,手上拿著一本書。

  “書拿來了。”她說,語調平平,卻很特別。

  “白羅先生剛剛為我叫了一杯檸檬汁。”鄂特伯恩太太說道。

  “小姐,你想喝點什麼嗎?”

  “不要,”驀然覺得自己太沒禮貌,又加了一句,“不必,謝謝你。”

  白羅收下鄂特伯恩太太遞給他的書。封面還是老樣子:

  一位氣色怡人的小姐,秀麗的短發,塗著寇丹的指甲,坐在虎皮上,身上穿聖誕夜傳統的服裝。在她頭上是一株橡樹,伸展著綠葉,樹上結著碩大而不真的果實。

  書名《無花果樹下》,作者莎樂美.鄂特伯思。內文有出版者誇張的推薦辭,說明這是一本揭露現代女性愛情生活的著作。“大膽、脫俗、真實!”序言上如此寫著。

  白羅鞠躬致謝,“女士,你送我這本書,我覺得非常榮幸。”

  當他抬起頭,他與作者女兒的眼睛四日交接。他幾乎是不自覺地震動了一下。那眼光所流露出的痛苦令他驚訝而歎惜。

  就在這時,飲料上來了,場面又轉化為娛樂的氣氛。

  白羅殷勤地舉起酒杯,“祝兩位好運!”

  鄂特伯恩太太喝了幾口檸檬汁,喃喃道:“多清涼美味的果汁!”

  沉默籠罩著三人。眼下,尼羅河閃閃發光的黑石顯得有點奧妙——就像半露出水面的史前怪獸。一陣微風悄然飄過,又悄然靜下。四周充滿了一片寧靜——就像暴風雨前的寧靜。

  白羅回顧露臺上其他的賓客。他的預感對嗎?這兒是否有著一種不尋常的寧靜?這一刻就像舞臺上女主角將要出場的前一剎那。

  就在這當兒,旋轉門再一次轉動了。仿佛重要的時刻即將降臨,每個人都停止談話,把目光投向門的那方。

  一個皮膚黝黑、瘦長的少女,穿著紅葡萄酒色的晚禮服走了進來。她停住腳,接著故意走過露臺,坐在一張空桌子旁。她的舉止並不過分招搖,但不知怎地,卻有舞臺亮相的效果。

  “唔,”鄂特伯恩太太抬起頭說,“她似乎覺得自已是重要人物,這少女!”

  白羅沒答腔。他在觀察。那少女故意選擇了面對林娜·道爾的位置。白羅立刻留意到林娜·道爾低聲說了幾句話,接著起身換了位置,面向另一方。

  白羅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五分鐘後,露臺一邊的少女又轉換一次位置。她坐在那兒吸煙,微笑,表現得異常悠閒。但好像有意無意地,她的目光總是投在希蒙.道爾太太身上。

  十五分鐘過後,林娜·道爾突然站起來,跑回酒店內。

  她的丈夫立刻趕上她。

  賈克琳.杜貝爾弗微笑著把椅子轉過來,點起一根香煙,雙眼瞪著尼羅河面,臉上微微露出得意的笑容。

03

  “白羅先生。”

  白羅趕緊站起身。其他人都離去後,他自己一個人還繼續留在露臺上。他的名字被人提起時,他正在失神地凝望圓滑、閃亮的黑石。

  那是教養好、自信、迷人、略顯傲慢的聲音。

  赫丘勒·白羅站起來,接觸到林娜·道爾慣於命令別人的目光。她在白色緞袍外面套一件華貴的紫色絲絨披肩,比白羅所能想像的更為可愛而莊重。

  “你是赫丘勒.白羅先生?”林娜問。

  這幾乎不算是個問題。

  “隨時為你效勞,夫人。”

  “你知道我是誰?”

  “是的,夫人。我聽過你的名字。我確實知道你是誰。”

  林娜點點頭。這正是她所期待的回答。她繼續以迷人、專斷的態度問道:“白羅先生,你願意跟我到玩牌室嗎?我有要事想跟你談。”

  “當然可以,夫人。”

  她領先走進酒店。他隨後。她引他進入空無一人的玩牌室,示意他把門關上,然後他們對坐在一張桌子旁。

  她毫不遲疑,直接談到正題。她的話語滔滔不絕。

  “我聽說很多有關你的事,白羅先生,知道你是個非常聰明的人。恰巧我有急事需要人幫助——我想你是最適當的人選。”

  白羅頭往前傾。

  “夫人,你真客氣。但你知道,我正在度假;度假時候我是不接案子的。”

  “這點可以商量。”

  這句話說來一點也不會冒犯人——只流露出一個年輕女士的冷靜自信,她總是能夠把事情處置得稱心如意。

  林娜·道爾繼續說:“白羅先生,我成為一項難以忍受的迫害的目標。這種迫害必須終止。我本想向警方告舉,但我——我先生認為警方是沒有能力做到的。”

  “也許——你願意更進一層地解釋?”白羅有禮貌地低語道。

  “哦,當然,我要。事情很簡單。”

  仍然沒有猶豫,沒有支吾其辭。林娜·道爾有一顆精明的生意頭腦。她只停頓一分鐘,思索怎樣把事情說明清楚。

  “在我遇見我先生之前,他已經和杜貝爾弗小姐訂婚了。她也是我的——個朋友。我先生解除了和她的婚約——他們全然不配。她,原諒我這麼說,太在意這件事了。這件事我很抱謙,但事情卻不得不如此演變。她—嗯,威脅過我們——我根本不放在心上,她也不可能辦到。然而她卻採取別一種奇特的方式——我們走到哪裡她就跟到哪裡。”

  白羅揚揚眉。

  “哦,相當特別的報複手段。”

  “十分不尋常,十分荒謬!也十分惱人!”

  她咬咬嘴唇。

  白羅點點頭。

  “是的,我可以想像。你們正在度蜜月?”

  “是的。事情——第一次——發生在威尼斯。她在丹尼裡酒店出現了。我認為那只是巧遇。很尷尬——不過也沒什麼。然後我們在義大利布林狄希城登船時又看到她。我們——我們曉得她正要前往巴勒斯坦。我們離開她,正如我們所想的,上了船。但是——但是當我們來到孟娜之家,她已經在那兒——等我們。”

  白羅點點頭。

  “現在?”

  “我們搭乘尼羅河的船隻。登船時我——我幾乎希望能看到她。她不在那兒,我想她大慨已經停止這種幼稚的舉動。但當我們抵達這裡——她——她已經在這裡——等待。”

  白羅銳利地注視她一會兒。她的舉止仍舊完美元缺,只是指關節因用力按在桌上而泛白。

  他說:“你害怕這種事會繼續下去?”

  “是的,”她停頓一下。“當然這整件事是愚蠢透頂!賈克琳把她自己弄得奇怪極了。我很驚訝她沒有索求更多自負——更多自尊。”

  白羅微微做個手勢。

  “夫人,自負和自尊已經過時了,為人忽略了!有另外——更強烈的沖動。”

  “可能吧。”林娜不耐煩地說。“但她希望藉此‘得到’什麼呢?”

  “並不總是得到什麼的問題,夫人。”

  他的語調使她頗感不悅。她臉紅一下,迅即說:“你是對的。討論動機確是扯離正題了。當前最急迫的是這件事必須停止。”

  “你想這件事該如何處置呢,夫人?”白羅問。

  “嗯—自然——我先生和我不能再繼續被捲入這項惱人的事件中。必須以某種合法的補救辦法來阻止這件事。”

  她不耐煩地說道。白羅若有所思地察看她,接著問:“她曾公開威脅你嗎?使用侮辱的字眼?企圖傷害你的身體?”

  “沒有。”

  “這樣,坦白說來,夫人,我看不出你能採取什麼行動。一個年輕女郎高興到某些地方去玩,剛好和你以及你先生旅遊的地點雷同——這有什麼?空氣大家都可以自由呼吸。她沒有理由為了怕冒犯你們的私生活而強迫自己改換行程。而且這種巧遇到處在發生哩!”

  “你的意思是這種事我一點辦法也沒有?”

  林娜口氣有點不信。

  白羅平靜地說:“就我所知,賈克琳.杜貝爾弗有權利這樣做,你沒有對策。”

  “但——但這件事瘋狂透頂,這是無法忍受的事而我卻必須忍受!”

  白羅冷淡地說:“我同情你,夫人——特別是我猜想你很少忍受不順意的事的。”

  林娜眉頭深鎖。

  “必須想一些辦法阻止它。”她喃喃而語。

  白羅聳聳肩。

  “你可以離開,轉到別的什麼地方。”他建議道,“然後她又要跟蹤!”

  “非常可能——不錯。”

  “真荒唐!”

  “確是如此!”

  “不管怎麼說,幹嘛我——我們——要跑開呢?仿若……”

  她停口不語。

  “夫人,你說得很正確。仿若——!全部的關鍵就在這裡,不是嗎?”

  林娜抬起頭,瞪著他。

  “你什麼意思?”

  白羅改變了腔調。他身子前傾;聲音裡飽含著推心置腹與請求之意。他溫和地問:“夫人,你為什麼顧慮這麼多?”

  “為什麼?這件事不是瘋狂透頂嗎?令人氣憤之極!我已經告訴你為什麼了:“白羅搖搖頭。

  “不止於此。”

  “你什麼意思?”林娜再度問道。

  白羅靠回椅背,雙臂交叉,以超然的、不帶個人感情的語氣說道:“夫人,我要提醒你一段小插曲。一兩個月以前,有一天我在倫敦一家餐廳用膳。我鄰桌坐了兩個人,一男一女。他們神情愉快,似乎正在熱戀中。他們充滿信心地談著未來。不是我故意要傾聽他們談話的內容,而是他們全不顧忌別人是否在聽。那男的背對我,不過我可以看見那女郎的臉,熱情洋溢,沐浴在愛河中——以心、靈魂及肉體——她不是常在鬧戀愛、輕佻的女孩。很顯然地,她把這次的戀愛視為生死大事。他倆已經訂婚,准備要結婚;我的印象就是這些;另外他們也提到要去哪裡度蜜月。他們計劃去埃及。”

  他停頓下來。林娜機敏地問:“怎樣呢?”

  白羅繼續說:“這是一兩個月以前發生的事,但那女郎的臉——我始終記得。我知道一旦我再看見它我會記起來的。

  我也認得那男子的聲音。夫人,我想你猜得到,我什麼時候又看見那女子,又聽見那男人的聲音了。就在這兒——埃及。不錯,那男子是在度蜜月,不過是跟另一個女子了。”

  林娜機敏地說:“這有什麼?我已經說明實情了。”

  “不錯,是實情。”

  “又怎樣了?”

  白羅緩緩而言:“在餐廳裡那女郎提到一個朋友——說那朋友做事很決斷,在必要時一定不會不幫助她。我猜那位朋友就是你,夫人。”

  林娜面色羞郝。

  “是的,我告訴過你我們以前是朋友。”

  “她很信任你?”

  “不錯。”

  她猶豫一下,不耐煩地咬咬櫻唇;看看白羅沒有意思要說話,她就插言道:“當然這整件事是異常不幸的。但事情終究發生了,白羅先生。”

  “哦,是的,事情的確發生了,夫人。”他停頓一下。“你是隸屬英國教會的,我猜?”

  “是的。”林娜一副迷惑不解的表情。

  “在教堂裡高聲朗讀聖經章節的場面你該瞭解。你也該聽過大衛王裡的一則故事:有一個擁有許多家禽和獸群的富人跟一個只擁有一隻母羊的窮人——後來富人怎樣攫奪了窮人的母羊。這就是事情發生的經過,夫人。”

  林娜立起身,眼睛因生氣而發紅。

  “我完全瞭解你的意向所在了,白羅先生!你認為,說得粗俗點,我偷了我友人的男朋友。用感性去看待事情——

  “我認為那是你們這一代不得不然的方式——這可能趨近真實。但真正的、牢不可破的真理卻全然不是這麼回事。我不否認賈姬是死心塌地在愛希蒙,但我不認為你曾考慮到,希蒙也許並沒有對她投注相等的感情。他很喜歡她,但我認為即在他遇見我之前他已開始感到他犯了一項錯誤。看清一點,白羅先生。希蒙發現,他愛的是我而不是賈姬。他該怎麼做呢?該像英雄般娶一個他不在意的女人——因而可能傷害三個生命——在此種情況下他是否能讓賈姬過得快樂是很有疑問的。倘若他遇見我時他真的已經娶了她,那我同意他應該對她忠心——這點我則不敢確定。一個人不快樂,另一個人也會受苦。何況訂婚並無真正的束縛力。錯誤既未造成,在時猶未晚之前,最好能面對現實。我瞭解這點賈姬很難辦到,我也覺得非常抱歉——但世事就是如此。這件事必定會發生的。”

  “我懷疑。”

  她瞪住他:

  “你什麼意思?”

  “你所說的一切,很富於感情,很合理!但有一件事無法解釋。”

  “什麼事?”

  “你自己的態度,夫人。這種追逐對你而言,不是惹人厭煩,就是激起你的同情——你的朋友傷心透頂以致不顧世俗的一切顧忌。然而你的反應不是這樣。不,對你而言,這種迫害只是難於忍受。為什麼2只有一個理由——你有犯罪感。”

  林娜猛然立起腳跟道:“你怎麼敢如此狂言?白羅先生,你實在離題太遠了。”

  “我就是敢這麼說,夫人,我會很坦白地告訴你。雖然你也許曾竭力對自己蒙蔽事實,但我跟你說,你確是精心策劃從你友人的手中奪得你的丈夫。你對他一見鐘情。你猶豫過,也明白這中間有所選擇——放手或繼續奪取。我認為是你先採取主動——而不是道爾先生。夫人,你漂亮、富有、聰明、機靈,又迷人。你可以用你的魅力,你也可以收斂不用。你有生命所能提供的一切。你友人的生命卻只系於一人身上。你瞭解這些,雖然你曾猶豫,但你不放手。你伸出魔掌,像聖經上的富人,把窮人的母羊奪走了。”

  沉默籠罩著他們兩人。林娜努力克制自己,以冷淡的口吻說道:“這些想法離題太遠了!”

  “不,不離題。我只在跟你解釋為什麼杜貝爾弗小姐的突然出現會使你如此煩躁不安。她的行為也許不算高貴,你內心認為她是有權這樣做的。”

  “這不是事實。”

  白羅聳聳肩。

  “你拒絕自我坦白。”

  “根本不是這樣。”

  白羅溫和地說:“夫人,我向你進言,倘若你能夠寬厚、大度待人,你的生活就會有快樂。”

  “我會試試。”林娜說。她臉上的不耐煩與氣憤已經消逝。她的語調單純,幾近絕望了。

  “這就是為什麼你有意傷害一個人後自感不安以及為什麼你不肯承認這個事實的原因。我的言辭倘有冒犯之處,請你原諒,但就心理分析的觀點,這才是一個個案的最主要部分。”

  林娜慢慢說道:“即使你所說屬實——我不承認——現在又能怎樣呢?人不能改變過去,人必須正視現實。”

  白羅點點頭。

  “我的頭腦很清明。是的,人不能再回到過去,人必須接受事情的現狀。有時候,夫人,這就是人所能做的——接受既往行為的後果。”

  “你的意思是,”林娜不肯相信地問道,“我不能做任何事——任何事?”

  “你必須勇敢承擔,夫人;看來只有這樣。”

  林娜慢慢說道:“你不能——跟賈姬——跟杜貝爾弗小姐談?向她說明?”

  “是的,我可以跟她談。你如果希望我去做我就照辦。

  但不要寄希望太大。我猜想杜貝爾弗小姐是個擇善固執的人,任何人都無法左右她的觀念。”

  “但我們自然可以做一些事使自己脫困?”

  “當然,你可以回到英國,在自己的家園定居下來。”

  “即至那時,我猜想,賈克琳也會到鄉間安身落戶,因而每次我一走出家園就會看見她。”

  “你猜想得不錯。”

  “此外,”林娜緩言道,“我不認為希蒙會同意我們兩人跑開。”

  “這件事他的態度如何?”

  “他很憤怒——只是憤怒。”

  白羅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林娜懇求他說:“你會——跟她談?”

  “我會。但在我的看法裡,我不可能達到什麼目的。”

  林娜激動地說:“賈姬這個人非常特別!任何人都無法說動她去做什麼。”

  “你剛才提過她曾威脅你們。你肯告訴我她威脅什麼嗎?”

  林娜聳聳肩。

  “她威脅——嗯,要殺死我們兩人,賈姬的性格有時候很——拉丁化的。”

  “我懂。”白羅的音調充滿悲哀。

  林娜懇求似地轉向他。

  “你願為我工作嗎?‘’“不,夫人。”他的語氣堅定。“我不願接受你的雇請。基於人道的立場我願做我所能做到的。目前的情勢充滿困難與危險。我會盡力去澄清這件事,但能否成功我沒有十足的把握。”

  林娜·道爾一字一字說道:“你願為我辦事嗎?”

  “不,夫人,”赫丘勒·白羅回答。

04

  白羅在尼羅河畔的石堆中找到了賈克琳·杜貝爾弗。

  她正坐著發呆,雙手托腮。聽到白羅走近的腳步聲,也沒有回過頭來。

  “杜貝爾弗小姐嗎?”白羅問道。“可不可以打攪你幾分鐘?”

  賈克琳微微回過頭,嘴角浮現一絲微笑。

  “當然可以,”她說。“你是赫丘勒.白羅先生,我想。要我猜測一下嗎?你為道爾夫人工作,只要你完成任務,她會支付你一大筆酬勞。”

  白羅在她身旁的長凳坐下。

  “你的推測只有部分正確,”他笑道。“我剛從她那裡來,但我沒有接受她的任何支付,簡言之,我不是為她工作。”

  “哦!”賈克琳注意地審視他。

  “那你來這裡幹什麼?”她猝然問道。

  白羅沒有正面回答她。

  “你見過我嗎,小姐?”

  她搖搖頭道:“我想沒有。”

  “但我卻見過你。有一次在‘在姑媽家’餐廳,我就坐在你的鄰座。當時你跟希蒙.道爾先生一道。”

  一種奇異、面具般的表情流過少女面龐。她說:“我記得當天晚上——”

  “自從那晚以後,”白羅說,“發生了很多事情。”

  “對,正如你所說,發生了很多事情。”

  她的聲音冷冷的,隱藏著絕望與苦澀。

  “小姐,我以朋友的身分向你進言:埋葬你的過去吧!”

  賈克琳震動了一下。

  “你是什麼意思?”

  “忘掉過去!面對未來!過去的既已成為事實,痛苦也無法挽救了。”

  “我確信這句話同時適用於可愛複可敬的林娜。”

  白羅搖搖手。

  “我這時想的不是她,我是為你設想。你受過苦——不錯——但你現在所做的只能延長你的痛苦。”

  賈克琳搖搖頭。

  “你錯了。有些時候,我簡直覺得這是一種享受。”

  “這是最糟的一點。”

  賈克琳迅速抬起頭。

  “你不笨,”她說。隨後又加了一句,“你的用意也許是出於善心的。”

  “回家吧,小姐!你年輕,有頭腦,整個世界都屬於你。”

  賈克琳緩緩地搖著頭。

  “你不會明白。希蒙就是我的世界。”

  “小姐,愛情不是一切,”白羅溫和地說,“只有當我們年輕的時候,才有這種想法。”

  少女仍然搖頭。

  “你不瞭解。”她匆匆掃了白羅一眼,“你知道一切?當然,你跟林娜談過。你那晚就在餐廳內…希蒙和我是相愛的。”

  “我知道你愛他。”

  她對白羅所用的字眼,反應敏銳。她加重語氣地重複道:“我們彼此相愛。我也愛林娜……我信任她。她是我最要好的朋友。在她的一生中,林娜總能夠買到她要的東西。她從來沒有失望過。當她看到希蒙,她就想要他——就這樣拿走了他。”

  “而他就讓自己給——買去了?”

  賈克琳緩緩搖動她一頭烏發。

  “不,並不是這樣。假若是這樣,我現在就不會到這兒來……你暗示希蒙不值得愛……假若他是為了錢而要林娜,那的確不值得我愛。但他並不是這樣。事情更複雜許多。白羅先生,你知道,有種東西叫‘魅力’,而金錢更助長了它的吸引力。林娜擁有一種‘氣派’,你知道。她是一國的王后或年輕的公主,享盡豪華富貴。她把世界踏在腳下。英國最富有、最令人傾倒的貴族熱烈地追求她;而她競傾心於藉藉無名的希蒙·道爾身上……你能想像希蒙的感受嗎?”她突然指了一下。“看那天上的月亮。你看見月色很美吧?這一刻她非常真實。但只要太陽一照,她就立即隱匿無蹤。我們的事就像這樣。我是月亮……太陽一出來,希蒙就再也看不到我了。”

  她頓了一頓,再往下說:“全是魅力在作崇。它令希蒙失去理智。完全是她在支配——她顧指氣使的習性。她太有自信,也影響別人有信心。或許希蒙是脆弱的,但他是個單純的人。他很愛我,只愛我一個,倘若不是林娜的金馬車闖進來把他奪去。我更曉得,倘若不是她追求希蒙,希蒙一定不會愛上她的。”

  “那只是你自己的想法。”

  “我非常確信:他愛我,他會永遠愛我。”

  白羅說:“即使是現在?”

  賈克琳的嘴唇動了一下,似欲隨口回答,卻又沉靜下來。她瞪著白羅,面上燒得通紅,她別過臉去,垂下頭,以低沉的語調說:“不錯,我知道,他現在恨我。是的,恨我…他最好留心一點!”

  她迅速在椅上的一個小銀絲包內翻尋。然後伸出手。握在掌上的是一把柄上鑲有珍珠的小手槍——看來像一把精緻的玩具槍。

  “很不錯的小東西吧?”她說。“看來很孩子氣不像是真的,但它卻是把真槍!裡面一發子彈可以殺死一個人。我是個射擊能手。”她喜孜孜回憶道。“幼年時我與母親回到南加州,祖父教我射擊。他是那種相信射擊的老式人——特別是名譽他關的時候。我父親年輕時也跟人決鬥過幾次,他是優秀的劍士,有一次他殺死過一個人。這是一個女人的過去。

  所以你知道,白羅先生—J7她坦率地接受他的目光,“我的內心奔騰著熱血!我一知悉他們的勾當,我就去買了這玩意兒。我計劃殺掉他們之中一個,只是還未決定是哪一個。殺掉兩個可不合我的心意。盡管林娜害怕,她卻有反抗的勇氣。於是我想,我會等待機會!我什麼時候動手都可以,慢慢來更增加不少樂趣。接著我又有了新主意:就是跟蹤他們!每當他倆抵達一個地方,正在興致高昂的時候,我就會出現!沒有什麼方法比這更好了!林娜簡直被弄得精神崩潰…我開始覺得這是一種享受……而她競然一點辦法也沒有!我每次都很禮貌地對待他們,而他們卻連一句藉口都抓不到!這簡直破壞了他們的一切一切!”賈克琳大笑起來,笑聲清脆響亮。

  白羅抓住她的雙臂。

  “冷靜點,請冷靜一點。”

  “嗯?”她問道,微笑中流露出明顯的挑釁。

  “小姐,我懇求你,趕快停止你所做的一切!”

  “你是說,別騷擾親愛的林娜?”‘“比這更重要的是,別讓邪惡進入你的心房。”

  她的雙唇微張,目光似乎猶疑不定。

  “我——不——知道—”她說,接著堅決地叫道:“你沒法子阻止我。”

  “不錯,”白羅說,“我的確阻止不了你。”他的聲音是悲哀的。

  “即使我要——殺她,你也不能阻止我。”

  “不——即使你心甘情願付出代價。”

  賈克琳·杜貝爾弗縱聲大笑。

  “哦,我不怕死2事情落到這步田地,我活著做什麼?

  我想,你認為殺一個傷害過你的人是大大的錯誤,就算這人搶走了你在世上所有的一切?”

  白羅沉著地說:“不錯。我相信殺人是不可饒恕的罪行。”

  賈克琳再度大笑。

  “那麼你應該贊成我現在所採取的報複行動,只要這樣繼續下去,我就用不著這把手槍……但我恐怕——真的,我恐怕——將會有流血事件——我渴望傷害她,一把刀子戳進她的身體,把小手槍造近她的頭,然後——按動扳機——噢!”

  白羅嚇了一跳。

  “什麼東西,小姐?”

  她轉過頭,瞪著黑暗深處。

  “有人——站在那兒。現在跑了。”

  白羅審慎地四周察看。

  “除了我們之外,這兒似乎沒有別的人。”白羅站了起來。“無論如何,我要說的已經說過了。晚安!”

  賈克琳也站了起來,用近乎乞求的語氣說:“你真的明白——我為什麼不能依你的話去做嗎?”

  白羅搖搖頭。

  “不——因為你十定做得到!總是有那麼一剎那……你的朋友林娜——也有那麼一剎那,她可以放手…她讓機會過去了。失去一次機會,就沒有第二次。”

  “沒有第二次……”賈克琳·杜貝爾弗喃喃道。她站著沉思了一會兒,然後挑釁地抬起頭。

  “晚安,白羅先生。”

  白羅歎息地搖搖頭,隨著她踏上回酒店的小徑。

05

  第二天早晨,正當赫丘勒.白羅要離開酒店向鎮上走去時,希蒙·道爾朝他走了過來。

  “早安,白羅先生。”

  “早安,道爾先生。”

  “你要到市鎮去?我跟你一道去,不介意吧?”

  “當然不介意,我高興還來不及哩。”

  他倆相倍而行,通過酒店大門,轉進蔭涼的花園。希蒙摘下煙鬥,說:“白羅先生,昨晚我太太和你談過?”

  “對。”

  希蒙·道爾皺了皺眉頭。他屬於行動派的男人,很難把內心所想的用言語表達,一有了困難也不知該如何把事情解釋清楚。

  “有件事我感到欣慰,”他說,“就是你使她明瞭在這樁事件中我們多少是無能為力的。”

  “顯然沒有合法的補償辦法。”白羅同意道。

  “確實如此。林娜似乎並不瞭解這點。”他微微——笑。“林娜始終堅信任何騷擾都是可以訴諳警方的。”

  “如果這是刑事案件,那就好辦了。”白羅說。

  談話停頓了一下。突然,希蒙滿面通紅地說,“她受到這樣大的傷害,實在是可恥!她沒做任何事!

  人家要說我的舉動像個惡棍,那就隨他去說。就算我是個惡棍吧,但我不要把林娜拖累進來,她跟這件事沒有絲毫關系。”

  白羅憂鬱地低下頭,沒有答腔。.“你跟賈姬—三杜貝爾弗小姐談過嗎?”

  “是的,我跟她談過。”

  “你使她明白事理了嗎?”

  “恐怕沒有。”

  希蒙氣憤地插言道:“她難道看不出來她自己的行為像只:

  蠢驢?她難道不明白任何正經女人都不會像她這樣做的?她:

  沒有榮譽感或自尊心嗎?”

  白羅聳聳肩。

  他答道:“我們可以這樣說,她現在一心只想——迫害。”

  “不錯,但去他的,正經女人不會這樣做的。我承認我最該受譴。我對她負心。我完全瞭解她恨死我了,不願再見到我。但這樣到處跟蹤我,是——是猥瑣的!看看她自己!

  她希望從這惡行中得到什麼呢?”

  “也許是——報複!”

  “白癡!她如果試著像通俗劇上所寫的一樣——譬如射擊我,我會覺得比較可解。”

  “你認為這樣比較接近她的做法,是吧?”

  “坦白說,我是認為這樣。她血性剛烈,不太容易控制自己的情緒。她正在氣頭上會有任何舉動我都不覺得驚訝。

  但這種窺伺的勾當—”他搖搖頭。

  “這樣做比較歸於詭燏——對!有腦筋多了!”

  道爾瞪著他。

  “你不瞭解,這樣會使林娜神經崩潰。”

  “你呢?”

  希蒙略為訝異地看著他。

  “我?我想去扼住那小壞蛋的脖子。”

  “沒有一點從前的感情存在?”

  “親愛的白羅先生,我怎樣處置這種感情呢?正如太陽出來,月亮就黯然失色。你不再感覺到它。我一遇見林娜,賈姬就不再存在了。”

  “奇怪,這事有些蹊蹺!”白羅喃喃而語。

  “請問你在說什麼?”

  “你的直喻使我感覺有趣,僅此而已。”

  希蒙臉又紅了,他說:“我猜賈姬告訴你,我娶林娜只是為了她的錢。嗯,這是可咒的謊言!我不會為了錢而娶任何女人!賈姬不瞭解的是,一個小夥子深深被一個女人所愛,就像她深愛我一樣,要做選擇是相當困難的。”

  “呀?”.白羅猛然抬頭。

  希蒙脫口而出,“說得粗鄙一點,賈姬是太愛我了!”

  “愛人的也會被愛,”白羅喃喃道。

  “呢,你說什麼?你瞭解,男人希望去愛而不只是被愛。”往下說時,他的聲音變得有些急躁。“他不要感覺被佔有——身體與靈魂。這是可詛咒的佔有欲!這個男人是我的——他屬於我!這種事我無法忍受——沒有一個男人受得了!他要逃開——獲得自由。他要擁有自己的女人;他不要她擁有他。”

  他停頓下來,用微抖的手指點燃一支香煙。

  白羅說:“賈克琳小姐給你的感覺就像這樣?”

  “呢?”希蒙看著白羅,過一下才承認,“哦——是的——

  嗯,是的,實際上我的感覺就是如此。當然,她不瞭解。這種事我不能跟她講。但這種感覺我揮之不去。然後我遇見林娜,我完全被她迷住了!我從來沒有看過這麼美的女人。真是奇跡,每個男人都拜倒在她石榴裙下,她卻從中單單挑了我這一個窮光蛋。”

  他的音調流露出小男生般的敬畏與詫異。

  “我懂,”白羅說。他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是的,我瞭解。”

  “為什麼賈姬不能做男人一樣承受下來?”希蒙遺憾地說。

  白羅的上唇綻現出一絲隱約的笑容。

  “嗯,道爾先生,你瞭解,關鍵在於她不是男人。”

  “不,不,但我的意思是該像優秀的運動員一樣接受它。最主要的,事情既然發生了,你只有喝下你的苦藥。錯處都在我,我承認。但事情終究發生了!如果你不再愛一個女孩,你又娶她,那真是瘋了。現在我已認清賈姬的真面目,也知道她將會落入什麼下場,我能逃開她真是明智之舉。”

  “她會落入什麼下場?”白羅若有所思地重述這句話。“道爾先生,你認為她的下場是什麼?”

  希蒙皺了皺眉,然後搖搖頭道:.“不清楚。你這句話什麼意思?”

  “你知道她身上帶有一把手槍。”

  希蒙非常震驚地看著他。

  “我不認為她現在會用槍。要用她早就用了。我相信事態的發展已不止於此。她現在心懷惡意,想把我們兩個都除掉。”

  白羅聳聳肩。

  “也許這樣吧!”他懷疑地說。

  “我擔心的是林娜。”希蒙多少有些不必要地聲明。

  “我非常明瞭。”白羅說。

  “賈姬倘若像任何通俗劇上所描述的一樣做荒唐的射擊我是不怕的,但這樣窺伺、跟蹤的勾當卻會徹底傷害林娜。我將告訴你我的計劃,你也許可以提供一些意見。首先,我們曾公開宣稱我們將在這兒逗留十天。明天有一艘輪船‘卡拿克’號要從雪萊爾開往瓦第·哈爾法。我准備用假名去登記。明天我們將繼續遊覽菲理。林娜的侍女可以提行李。我們將至雪萊爾搭乘‘卡拿克’號。等賈姬發現我們沒回來時,已經太遲了——我們會稱心愉快地走我們的路。她會推測我們躲開她,回到開羅。事實上我甚至會賄賂腳夫這樣說。她即使去問巡警也沒用,因為名冊上沒有我們的名字。

  這個計劃你認為如何?”

  “設計得十分巧妙。但假若她等在這裡直到你們回來呢?”

  “我們不會回來。我們可以接著到喀土木,然後或許搭飛機到肯亞。她不可能跟著我們繞行整個地球。”

  “當然不行。經濟條件不許可時,追蹤就必須中止了。

  我知道她手頭非常短缺。”

  希蒙贊佩地望著他。

  “你真聰明。我就沒想到這層。賈姬是一窮二白。”

  “然而到目前為止她還計劃要跟蹤你們?”

  希蒙猶豫地說:

  “當然她有一小筆收入。一年不到兩百元,我猜。我推測為了進行目前的事她一定賣掉了資產。”

  “所以她就快要用盡盤纏,變得一文不名了?”

  “是的……”

  希蒙不安地晃動著。這想法似乎使他不適意。白羅注意地觀察他。

  “不,”他說。“不,這樣做不漂亮……”

  他異常生氣地說:“我不能忍受了!”他又加一句,“你認我的計劃如何?”

  “我認為可行。但當然這是一種退卻。”

  希蒙臉紅著。

  “你的意思是,我們逃掉?是的,確實如此。但林娜——”

  白羅看看他,然後略點了一下頭。

  “正如你所說,這也許是最好的方法。但要記住,杜貝爾弗小姐是有腦筋的。”

  希蒙陰鬱地說:“我覺得有一天我們兩人一定會擺下陣勢,爭個你死我活。她的態度是不合理性的。”

  “理性,我的天!”白羅叫道。

  “為什麼女人言行不能像有理性的動物,這點實在說不過去。”希蒙不帶感情地斷言。

  白羅淡然地說:“她們常常做不到。這是更令人煩亂之處!”他加了一句,“我也要搭‘卡拿克’號,那是我旅行路線的部分。”

  “哦!”為了選擇字眼,希蒙遲疑了一下,才局促不安地說:“那不是——不是——我們談話中你才決定的吧。我的意思是我不想隨便臆測—”

  白羅很快打斷他。

  “絕對不是。在離開倫敦之前,我就把一切安排妥當了。我總是提前擬妥計劃。”

  “你不是想到哪裡就走到哪裡嘛?這樣不是比較輕松愉快?”

  “也許是這樣。但一個人要成功頂好是事先把每一個小細節都佈置妥善。”

  希蒙笑道:“這是比較有技巧的謀殺者的舉動,我猜。”

  “是的。但我必須承認,最高明最難解的凶殺倒是臨時起意的。”

  希蒙童心頓開,“登上‘卡拿克’號後,你一定要告訴我們你辦過的案件。”

  “不,不;這就像在談——怎麼說呢——本行的事。”

  “不過你這——行刺激多了。艾樂頓太大也這麼認為。她——直渴望找個機會向你討教。”

  “艾樂頓太太?就是有著一頭迷人的灰發,總有兒子陪侍在旁的那個婦人?”

  “是的。她也要搭輪船。”

  “她曉得你—”

  “當然不曉得,”希蒙強調一句,“沒有人曉得。我的原則是最好不要信任任何人。”

  “可佩的觀點!我一向也抱持這種見解。隨便問一聲,你們同夥裡面那第三個人,那高挑、灰發的男子是誰?”

  “潘寧頓?”

  “是的。他和你們一起旅行?”

  希蒙面露不善,“你正在想,這種事在蜜月旅行中頗不尋常?潘甯頓是林娜的美國託管人。我們在開羅偶然遇見他。”

  “真巧合!恕我冒昧問一個問題:尊夫人芳齡若干?”

  希蒙略顯疑惑。

  “她實際上還不到二十一——但嫁給我之前她不必徵求任何人的同意。潘寧頓也大吃一驚。林娜寫信告訴他我們結婚的消息之前兩天他已經離開倫敦,搭上‘卡曼尼克’號,所以對這件事他一無所知。”

  “‘卡曼尼克’號—”白羅喃喃道。

  “我們在開羅牧羊人飯店遇見他,最讓他驚異不已。”

  “的確是不尋常的巧合!”

  “是的,我們發現他也要到尼羅河遊歷——很自然的我們就湊在一道了。沒有比這樣做更適當的了。此外,嗯,在某些方面也是一種纖解。”他又顯得局促不安。“你知道林娜一向是很強健的,若不是賈姬隨處隨地冒出來。我們單獨在一起,話題總不離她。安德魯·潘寧頓卻是一個解鈴人,我們必須聊聊別的事情。”

  “你太太不信任潘甯頓先生?”

  “不。”希蒙露出挑釁的樣子。“跟任何人無關。再者,我們既已開始尼羅河之旅,我們就想把生意的事告個結束。”

  白羅搖搖頭。

  “你們還沒有把生意告個結束。沒有——還沒到了斷的:

  時候。這點我很確定。”

  “白羅先生,你實在是不能誇獎的。”白羅有點憤怒地看著他。他自忖道:“這個英國人,他凡事都不認真,只在耍手段。他還沒有長大。”

  林娜·道爾——賈克琳·杜貝爾弗——她們兩人都太把事情當真了。但在希蒙的言行裡,他只發現男性的不耐煩與憤怒。

  白羅問:“恕我問一個冒昧的問題:來埃及度蜜月是你的意思嗎?”

  希蒙臉紅了一下。

  “不,當然不是。事實上我寧願到別處去,但林娜絕對堅持。所以—所以……”

  他沒說完就停住了。

  “自然了。”白羅低沉地說。

  他相信這是實話,林娜·道爾決定做什麼事就非得辦到不可。

  白羅自忖道:“我已聽過林娜·道爾、賈克琳.杜貝爾弗及希蒙·道爾三人關於同一件事的不同陳述。哪一種最趨近事實呢?”

06

  第二天上午大約十一點,希蒙夫婦起程前往菲理遊覽。賈克琳·杜貝爾弗,坐在灑店的露臺上,看著他們搭乘畫舫離去。她卻未曾留意到,一輛載滿行李的車子駛出了灑店的門,朝著雪萊爾的方向奔馳而去。

  赫丘勒·白羅決定利用午餐前的兩個小時,到酒店對岸的愛勒芬廷島一遊。

  他來到碼頭。灑店的一艘專用船中已坐著兩個人,白羅踏上船和他們一道。這兩個人彼此都不認識。年輕的一個前天才搭火車來到。他身材高挑,滿頭黑發,臉龐瘦削,下顎的造型予人善辯的印象。他身穿一條非常肮髒的灰色法蘭絨褲及一件不合時宜的高領馬球裝。另一位是略微矮胖的中年人,一路上一直以流暢而不大標准的英語與白羅交談。那年輕男子卻不加入他們的談話,只是皺眉看看他們,然後背轉過去,贊歎地觀賞努比亞的船夫踮起腳尖,敏捷地操縱船帆。

  水面一片平靜,光滑的黑色大石從他們身旁擦過,微風不斷迎面吹來。沒過多久,船在愛勒芬廷泊岸,白羅跟他的新交立即取道博物館。中年人遞過名片,上面印著:該杜·黎希提,考古學家。白羅也回敬自己的名片。兩人一道參觀博物館。那義大利人滔滔不絕地傾吐自己豐富的考古學識。他們這時改用法文交談。

  穿法蘭絨長褲的年輕人不時打著呵欠,在博物館裡面繞了一圈就逃到外面去了。

  白羅和黎希提先生終于步出博物館。那義大利人興致勃勃要去參觀古跡,但白羅偶然望見一把嵌綠邊的陽傘掩映在河邊的石頭上,便逃往那個方向。

  艾樂頓太太坐在一大石上,身旁放著速寫簿,膝上放著書本。

  白羅禮貌地提一提帽子。艾樂頓太太立即跟他談起話來。

  “早,”她說。“要把這些討厭的孩子攆開簡直不可能。”

  一群黑色的小身體圍繞在她四周,每人都咧口,做著鬼臉,並且伸出乞求的雙手,口齒不清卻滿懷希望地發出“給小費!給小費!”的聲音。

  “他們把我磨慘了,”艾樂頓太太不悅地說。“他們在這裡圍觀已經不止兩個鐘頭了──他們一步一步地靠近;我喊一聲‘走開’,並且拿傘朝他們揮舞,他們才會散開一下子。然後他們又靠攏來,眼睛盯著,盯著,他們的鼻子也一樣。小孩子除非身子洗幹淨點,態度上守些規矩,否則我不會喜歡。”

  她慘然一笑。

  白羅自動要替她解圍,依然無效。他們散開了,又出現,再度聚攏。

  “只要能讓人清清靜靜,我就會喜歡埃及,”艾樂頓太太說。“事實上你到任何地方都會被一些人糾纏著,不是向你討錢,就是慫恿你買驢子、珠子、或到古老鄉村去探險,或去打野鴨。”

  “這實在是很大的不便。”白羅同意道。

  他把手帕攤開在石頭上,小心地坐上去。

  “令郎今早沒有跟你一道?”

  “沒有。我們離開前,他要趕著寄一批信。我們要去第二瀑布區遊覽,你知道。”

  “我也要去。”

  “噢,那太好了。我正要告訴你:有機會遇見你,令我多麼高興。在馬祖卡的時候,有一位李蕖太太講了很多關於你的奇事。她在游泳時不慎掉了紅寶石戒指,她還說要是你當時在場,一定能替她找回哩。”

  “啊,我可不是會潛水的海獅!”

  他倆大笑起來。艾樂頓太太接著說:

  “今天早上,我從窗子下望,看見你跟希蒙·道爾一起走著。可以告訴我你對他的看法嗎?大家都對他極感興趣哩!”

  “哦,真的?”

  “一點也不錯。你知道,他跟林娜·黎吉薇的婚事實在大大出人意料之外。一般推測她是要嫁給溫特顯姆伯爵的,誰知突然間卻冒出了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希蒙·道爾!”

  “夫人,你跟林娜小姐相當熟?”

  “不,但我一個侄婦女喬安娜·邵斯伍德跟她卻是挺要好的朋友。”

  “哦,是的,我在報上看過這個名字。”白羅沉默了一會,然後繼續說道:“喬安·邵斯伍德小姐是個出名的新聞人物啊!”

  “噢,她挺會為自己宣傳。”艾樂頓太太尖快地說道。

  “你不喜歡她嗎,夫人?”

  “剛才的評語過分點。”艾樂頓太太有點懊悔地說,“你知道,我這個很古板,不大喜歡她。不過,提姆跟她倒很投機。”

  “哦,原來如此!”白羅說。

  艾樂頓太太匆匆望了他一眼,趕快轉換話題。

  “這兒的年輕人真太少了!那位跟包著頭巾的母親一塊兒來的栗發小姐,恐怕是唯一的一個。我留意到你跟她很談得來。我對那孩子也很感興趣哩!”

  “為什麼?”

  “我替她難過。在多愁善感的年輕時代,大家都是要受許多苦的。我想她內心必定很痛苦。”

  “不錯,她的確很不開心,可憐的人兒。”

  “提姆和我稱她為‘憂郁的少女’。我幾次嘗試跟她談話,可是每次都遭她冷落。不過,我想這次尼羅河之旅,她也要參加,但願我們的交情多少能夠進展一點。”

  “這種事很可能發生。”

  “老實說,我這人很容易相處。我對各式各類的人都很感興趣。”她頓了一頓,然後說,“提姆告訴我,那位皮膚黝黑的女郎──名叫杜貝弗的──跟希蒙·道爾訂過婚。他倆一定很尷尬。”白羅同意道。

  艾樂頓太太投給他迅速的一瞥。

  “聽起來有點荒謬,不過她真嚇了我一跳。她的神態是那麼──極端。”

  白羅緩緩地點頭。

  “是的,強烈的感情總是令人害怕的。”

  “白羅先生,你對一般人也感興趣嗎?或只對罪嫌有興趣?”

  “夫人──罪嫌也不離一般人範圍之外哩。”

  艾樂頓太太顯然有點詫異。

  “你這是指什麼?”

  “我是說,有了特殊的動機,任何人都可能犯罪。”

  “不同處就在這裡?”

  “自然。”

  艾樂頓太太遲疑一下──一絲微笑綻開在她臉上。

  “甚至我也有可能?”

  “夫人,當孩子處于險境時,母親總會表現得不顧一切。”

  艾樂頓太太幽幽是說:“我想這是真的──不錯,你說得很對。”

  她沉默了一會,然後微笑著說:“我正嘗試替酒店每一個人構想一個合適的犯罪動機。這是個挺有趣的玩意。例如,希蒙·道爾?”

  白羅微笑地答道:“簡單,直截了當地行事,沒有半點神秘色彩。”

  “那麼會是很容易識破的吧?”

  “不錯,他不會有巧妙的安排。”

  “林娜呢?”

  “會像‘愛麗絲夢遊仙境記’中的女王,‘把她推出去斬首’。”

  “對,那是帝皇的特權!不過多少有些剽竊拿伯的葡萄園(注:Naboth'svineyard拿伯,耶斯列人,亞哈王所羡慕的葡萄園主,因不應所求而被殺。詳見《聖經》列王紀上二十一章)之嫌。至於那危險女郎──賈克琳·杜貝爾弗──她會殺人嗎?”

  白羅遲疑了一會,然後疑惑地說:“不錯,我想她會。”

  “但你不敢肯定?”

  “是的,她令我困惑,這個少女。”

  “我不認為潘甯頓先生會殺人,你呢?他看來冷靜、沉實,一點也不會感情沖動。”

  “但內心可能壓抑著強烈的感情。”

  “是的,我想在這可能。那位包著頭巾、形容可憐的鄂特伯恩太太呢?”

  “總是虛榮心在作崇。”

  “這也是謀殺的動機?”艾樂頓太太懷疑地問。

  “夫人,謀殺的動機有時是很微細的。”

  “哪些是最通常的動機,白羅先生?”

  “最通常是金錢。這即是說,各種形式的獲得。然後是報複,以及情欲、恐懼、憎恨、利益……”

  “白羅先生!”

  “哦,不錯,夫人。我曾碰過──譬如說A殺掉B,純粹為了使C受益。政治謀殺通常都屬於這類。某人被認為有害社會文明,因此就被殺掉。這些殺人者忘記了生與死都是上帝安排的。”白羅沉重地說。

  “我很高興聽到你這樣說。不過,上帝也選擇了行事的人。”

  “夫人,你這想法太危險了。”

  艾樂頓太太緩和了語氣,“經過這番談話,白羅先生,我很懷疑這世界上還有活著的人哩!”

  她站起來。

  “我們得回去了。午餐後就立刻起程。”

  抵達碼頭時,他們發現那著馬球裝的年輕男子已坐在自己的座位上。那義大利人則在等待。努比亞船夫揚起帆,他們就啟航了。白羅禮貌地問了問那陌生人。

  “埃及有不少奇珍異寶值得觀賞吧?”

  那年輕男子把正在抽的一根微微作響的煙鬥從嘴上移開,簡潔有力地作答,發音正確得令人吃驚,“它們使我作嘔。”

  艾樂頓太太戴上夾鼻眼鏡,興味盎然地研究他。

  “真的?為什麼?”白羅問。

  “你看那些金字塔,一大堆無用的石造物,為了滿足專制暴君的自大心理而建造起來。想想那引起流血流汗的民眾,作苦役建造金字塔,甚至死在裡面。一想到他們所受的痛苦和折磨我就想吐。”

  艾樂頓太太意興昂揚地接著說:“你寧願不要金字塔、巴特農神殿、巍然壯觀的帝陵或神廟──只要人們三餐溫飽,死得其所,你就滿足了!”

  年輕男子蹙額瞪視著她。

  “我視人類更重于石頭。”

  “但是他們也不持久。”赫丘勒·白羅評議道。

  “我寧願看見一個吃得飽飽的工人,而不願見任何所謂的藝術品。未來最重要──不是過去。”

  黎希提先生聽夠了這番話,他猛然迸發出一長串激烈的言辭,因為內容深奧,所以沒有人聽得懂。

  年輕人即予反駁,他告訴每個人他心目中真正的資本主義體制是什麼。他的言辭激烈而近乎刻毒。

  船抵酒店碼頭,這場爭辯始告結束。

  艾樂頓太太興奮地喃喃道:“好好!”然後登上岸。年輕人以惡毒的眼光望著她離去。

  在酒店的大廳,白羅遇見賈克琳·杜貝爾弗。她一身騎馬裝束。她譏諷地朝他一鞠躬。

  “我要去騎一趟驢子。你認為原始村落值得遊覽嗎,白羅先生?”

  “這是你今天的節目嗎,小姐?唔,這些村落景致侄倒如詩如畫,不過不要花太多錢在那些紀念品上。”

  “哦,都是從歐洲運來的吧?我不會輕易上當的。”

  微微點頭,她穿出去,走進燦爛的底下。

  白羅收拾停當──簡單幾件衣物,他總是把一切安排得有條不紊。然後,在餐廳裡吃了一頓較平日為早的午餐。

  午餐後,酒店的旅遊巴士把前往第二瀑布區的遊客載送到火車站,在這裡他們可以搭乘從開羅開往雪萊爾的快車。行程不過十分鐘。

  艾樂頓母子、白羅、著法蘭絨褲的年輕人及那位義大利人都在遊客行列中。鄂特伯恩母女參觀完水壩和菲理,將在雪萊爾上船。

  從開羅和盧瑟開來的火車大約晚二十分鐘。車一到站,慣常的混亂場面再度重演:運送行李上車與搶著拿行李下車的土著腳夫撞個滿懷。

  最後,白羅跟自己的行李,還有艾樂頓家的衣箱及一些不知從何而來的大小包裹,給擠進了一個車廂。擠得幾乎沒辦法呼吸;提姆跟他母親擠進另一個車廂,跟其餘的行李在一塊。

  白羅發現把他推擠在角落的芳鄰是一位皺紋滿臉的老婦人,襟上別一朵人造的紫羅蘭,通身珠光寶氣,一派恨透世人的神情。

  她橫睨了白羅一眼,便埋沒在一本美國雜志的後面。坐在她對面的是一位身材略嫌笨拙的年輕女郎,大概不滿三十歲;棕色眼睛、蓬鬆的頭發、一臉奉迎的表情。老婦人不時從雜志後伸出頭來,向她發號施令。

  “珂妮亞,收好席子。”……“到站時,記得看好我的化妝箱,別讓任何人碰它。”……“別忘記我的剪刀。”

  十分鐘後,一行人來到“卡拿克”渡輪停泊著的碼頭。鄂特伯恩母女已經上船。

  “卡拿克”號較行走第一瀑布區的渡輪要小,為了便於通過亞思溫水壩的水閘。旅客配好房間。由於並未客滿,大部分人都住在上層甲板。上層甲板的前半部是一間大廳,四周全鑲上玻璃,好讓乘客坐著觀賞河面景色。在這之下是一間吸煙室及小型客廳;最下層甲板是餐廳。

  打點了下行李後,白羅再登上甲板,觀看起錨的情景。他跟倚在船過的羅莎莉·鄂特伯恩聊起來。

  “我們現在要航向努比亞。你開心嗎,小姐?”

  少女深吸一口氣。

  “開心。我覺得終於能擺脫一切了。”

  她手指一指。逐漸隱退在他們眼下一片汪洋之後的是光禿禿的岩石,建造水壩之後棄置敗落的一列小屋。整個景象顯得單調而鼙魅。

  “遠離人煙。”羅莎莉·鄂特伯恩說道。

  “船上的旅伴不算在內吧,小姐?”

  羅莎莉聳聳肩,接著說:“這個國家有些事情使我覺得──不自在。它把一切內在沸騰的事情都表面化了。每件事都極為不公平、不合理。”

  “我不同意。你不能單憑表面現象就下判斷。”

  羅莎莉喃喃道:“看看別人的母親,再看看我自己的。她們的心中沒有上帝,只有性欲,而莎樂美·鄂特伯恩是她們的先知。”她停住了。“唉,我想我是不應該這樣說的。”

  白羅做個手勢。

  “何不乾脆說給我聽呢?我是最佳的聽眾。如果正像你所說:內在沸騰──譬如做蜜餞──那就讓泡沫浮到上面,然後用一隻調羹把泡沫撈掉。”

  他做個動作,表示把渣滓去到尼羅河裡。

  “你看泡沫沒有了。”

  “你這人真是太好了!”羅莎莉說。她那陰沉的臉上綻開了笑容,驟然間又崩緊叫道:“噢,那是道爾太太和她先生!我完全沒聽說他們也要來!”

  林娜剛從甲板下層的一間艙房走出,希蒙尾隨其後。她看來心情極其開朗。希蒙·道爾也顯得異常輕松,快樂得像個小學生,不斷咧嘴而笑。

  “真是太好了。”他一邊挨近欄杆,一邊說道:“我一直盼望此行。你呢,林娜?我總覺得這樣能減少一些觀光的意味,可以真正深入埃及的心髒區。”

  林娜迅即回答:“我瞭解。這兒原始味道較濃。”

  她把手穿進希蒙的臂彎,希蒙緊緊地挽著。

  “我們要出發了,林娜。”他喃喃道。

  渡輪緩緩駛離碼頭,開始來回第二瀑布區的七天旅程。

  希蒙·道爾夫婦背後響起了銀鈴般的聲音。林娜迅速轉身。

  賈克琳·杜貝爾弗就站在那兒,一派有趣的神情。

  “嗨,林!真沒想到會在這裡遇見你。我還以為你會在亞思溫逗留十天嚅。真是意想不到!”

  “你──你沒──”林娜的舌頭像打了結。她勉強裝出笑容,“我──我也沒想到會見到你。”

  “哦?”

  賈克琳轉向船的另一邊。林娜把希蒙的臂膀抓得更緊,“希蒙──希蒙──”希蒙·道爾的笑容完全消失了,他震怒了。他的拳頭緊握著,顯得有點控制不住。

  兩人移動腳步離去時,白羅隱約聽到一些斷斷續續的語句:

  “……調頭……不可能……我們可以……”接著是希蒙·道爾絕望的聲音,“我們不能永遠逃避,林娜。我們必須把事情做個了斷。”

  數小時後,夜幕開始低垂,白羅站在玻璃大廳內眺望前方。“卡拿克”號正穿過狹窄的峽穀。山石以威猛的氣勢筆直落下,落進深水裡,激濺起浪花。他們已進入努比亞境內。

  白羅聽到腳步聲,林娜·道爾已出現在他身旁。她不停絞扭雙手,一副迷茫的神色。

  “白羅先生,我怕──我怕一切東西。我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感覺。這些怪石,還有這陰森、荒涼的氣氛。我們往處去?有什麼事會發生?我告訴你,我怕。每個人都恨我。我從來沒有這種感覺。我對每個人都那麼友善,替他們做了許許多多事──但他們卻憎恨我。除了希蒙,我身邊圍滿了敵人……這種感覺真怕人──竟然有這麼多人憎恨你……”

  “到底是怎麼回事,小姐?”

  林娜搖搖頭。

  “我想──這是神經緊張……我只覺得──一點安全感也沒有。”

  她緊張地回頭望了一望,然後突然說道:

  “這一切會如何終結?我們給抓住了,落進了圈套!我們沒闔脫身,只有硬著頭皮撐下去。我──我不知道自己究竟身在何方!”

  白羅沉重地望著她,不禁產生同情之心。

  “她怎麼知道我們會趕上這班船?”林娜說,“她究竟怎麼知道的?”

  白羅一邊搖頭,一邊回答:“她很有頭腦,你應該明白。”

  “我想我永遠也無法擺脫她。”

  白羅說:“有一項計劃你可以采納。事實上我很訝異你竟沒想到。對你而言,夫人,錢不算什麼。你幹嘛不雇艘自用船呢?”

  林娜無助地搖搖頭。

  “這些我們全想到了,但沒有衽。有困難……”她眼光閃動了一下,突然不耐煩地說:“哦,你不瞭解我的困難。我必須顧慮希蒙……他──他是極端敏感的──對於錢。對我有這麼多錢!他要我跟他去西班牙一個小所在──他要自個兒負擔我們的蜜月旅費。似乎這很重要!男人都是愚蠢的!他必須去習慣──生活舒適。單只雇私家船就震怒了他──不必要的花費。我應該慢慢改造他。”

  她望望天,咬咬下唇,似乎這樣說出自己的困難是太輕率了。

  她立起身。

  “我必須得去更衣了。抱歉,白羅先生。我說了太多無聊的蠢事了。”

07

  穿著黑色鑲邊晚禮服,顯得雍容華貴的艾樂頓太太,步下兩層甲板,來到餐廳門口,剛巧碰到她的兒子。

  “真抱歉,寶貝。我想我快遲到了。”

  “不知道我們的座位在哪兒。”廳內排列著小餐桌。艾樂頓太太停下來,等待侍應生招呼他們。

  “順便跟你提一下,”她加上一句,“我邀請了矮個子的白羅先生跟我們坐在一起。”

  “媽,你真是!”提姆顯得有點不高興。

  艾樂頓太太訝異地注視著兒子,他一向是很隨和的。

  “寶貝,你介意嗎?”

  “是的,我介意。他是個鄙俗的小人!”

  “哦,不,提姆!你不能這樣說。”

  “無論如何,我們為什麼要跟一個外人處在一起?在這小船上,這樣的事只會帶來煩厭,他會終日纏著我們的。”

  “真抱歉,寶貝。”艾樂頓太太有點失望地說,“我還以為你會喜歡這樣的安排。白先生一定會有很多有趣的經歷,而你一向愛讀偵探小說。”

  提姆咕嚕著,“我希望你少出這種好主意,媽。我想現在是不可能擺脫他了吧?”

  “嗯,提姆,只得這樣了。”

  “好吧,讓我們忍受一下吧!”

  在這當兒,侍應生走過來引領他們到座位去。艾樂頓太太滿面狐疑地跟隨著。提姆向來都是那麼隨和,不輕易發脾氣,今天的態度一點也不像他。雖然他一向不喜歡英國人──也不信任外國人,但提姆絕不是有地域、國家偏見的人。唉,她暗自歎息。男人真難捉摸!就連最親近的人也這樣費解。

  他倆剛坐下,白羅消消地踏進餐廳,在桌邊的第三張椅子旁停了下來。

  “艾樂頓太太,真歡迎我加入嗎?”

  “當然歡迎。請坐,白羅先生。”

  “你真客氣!”

  白羅坐下時,迅速瞥了提姆一眼,提姆掩飾不住他那冷淡的神情。

  艾樂頓太太頗覺不安。為了緩和一下氣氛,喝湯的時候,她漫不經心地拿起碟旁的乘客名單。

  “讓我們來認認每一位旅客吧!”她興奮地提議,“我覺得這事兒挺有趣。”

  她開始朗讀:“艾樂頓太太跟提姆.艾樂頓先生,真巧。杜貝爾弗小姐。哦,他給安排跟鄂特伯恩母女一塊坐。我懷疑她怎樣跟羅莎莉合得來。下一位是誰?貝斯勒醫生。貝斯勒醫生?誰認得貝斯勒醫生?”

  她把目光投向坐有三位男士的桌上。

  “我猜他一定是那個頭發與鬍子都細心剃過的胖子,我想他是個德國人。看來挺欣賞他的湯哩!”一陣有趣的聲響傳過來。

  艾樂頓太太往下讀:“鮑爾斯小姐?我們要不要猜一猜?這兒有三、四位女士──唔,還是暫時撇下她。道爾先生和道爾太太。是的,這趟旅程的要角。道爾太太的確很迷人,你看她穿的那條漂亮的裙子。”

  提姆轉過頭去。林娜和她先生,還有潘查頓坐在角落的桌子旁。林娜穿著白裙,配上一串珍珠項鏈。

  “我倒認為太素了!”提姆說,“一塊長布中間加上一串繩子。”

  “寶貝,”他母親說,“這一身打扮值八十幾內亞哩(從前英國金幣名,一幾內亞等於二十一先令),你這樣形容,實在很獨特。”

  “我真想不透女人為什麼捨得花這麼多錢在服裝上。”提姆說。

  艾樂頓太太繼續研究她的旅伴們。“芬索普先生一定是那邊桌上四位男士中的一個。沉默寡言的年輕人。好英俊的面龐,謹慎、機靈。”

  白羅同意她的看法。

  “他的確很機靈。他不苟言語,卻很留心地傾聽、觀察別人。啊,他是那麼善用雙眼,看來不似遊山玩水的閒人。我真想知道他在這兒幹什麼。”

  “斐格森先生,”艾樂頓太太讀道。“我猜這一定是我們那位反資本主義的朋友。鄂特伯恩太太和鄂特伯恩小姐,這兩位我們都熟識。潘甯頓先生!又稱安德魯叔叔──是位漂亮男士,我想──”“好了,媽!”提姆說。

  “我是說他漂亮,但略嫌冰冷,”艾樂頓太太說,“言辭苛刻。就像報上所載的那些在華爾街上,或就住在華爾街的人。我確信他必定很富有。下一位──赫丘勒·白羅先生──埋沒了的天才。提姆,你要不要跟白羅先生談談犯案?”

  她這善意的玩笑卻顯然再次惹怒了她兒子。他皺皺眉,艾樂頓太太趕緊往下念:“黎希提先生,我們的義大利考古學家。羅柏森小姐和最後一位──梵舒樂小姐。不用說,就是那位醜陋的美國老婦人,卻自視為船上的王后!沒有身份的人,休想她會理睬你。好一個看不起人的老傢夥!跟她在一道的必定是鮑爾斯小姐和羅柏森小姐了。帶夾鼻眼鏡的苗條女子大概是秘書,另一位年輕小姐則是窮親戚,盡管被人家黑奴般對待,她卻似乎蠻開心的。我猜羅柏森是秘書,鮑爾斯小姐是窮親戚。”

  “錯了,媽!”提姆咧嘴而笑。驟然間他的好脾氣又活現了。

  “你怎麼知道?”

  “用膳前我四處閒逛,聽見那老女人對她同伴說,‘鮑爾斯小姐哪裡去了?立刻叫她來,珂妮亞。’珂妮亞像一隻聽命的狗趕緊跑開了。”

  “我要跟梵舒樂小姐談談。”艾樂頓太太沉思道。

  提姆再度咧嘴而笑。

  “她會冷落你,媽。”

  “絕不會。我會設法坐在她旁邊,以低沉(但有見識的)、教養良好的音調跟她談我所記得的任何一位有名望的親友。最好提你的二表哥,已經去職的格拉斯高勳爵。這樣事情大概會奏效。”

  “媽,你真是不擇手段!”

  餐後他們加入一位人類學學者的有趣談話。

  那位年輕的社會主義者(猜得不錯,他果然是斐格森)退回吸煙室,對那些聚集在上層甲板瞭望廳的旅客不斷嗤之以鼻。

  梵舒樂小姐照例挑了一個視野最佳、通風良好的位置,這兒原是鄂特伯恩太太先前所坐的桌子。她說:“抱歉,我確定,哦我想,我把針線活兒留在這裡了!”

  依然置身在催眠狀態中的鄂特伯恩太太站起來,讓出位置。梵舒樂小姐趕緊坐下來,把自己的位子理好。包著頭巾的鄂特伯恩太太只得坐在鄰位,她坐著談不同的話題,但只得到冷冷的、禮貌的幾句答覆,她遂沉默不語了。這時梵舒樂小姐就獨坐在她的寶座上。

  道爾夫婦跟艾樂頓母子在一道。貝斯勒醫生又不愛講話的芬索普先生同夥。賈克琳·杜貝爾弗坐著看書。羅莎莉·鄂特伯恩一願坐下。艾樂頓太太一兩次要她加入他們的聯歡會,羅莎莉婉言拒絕。

  白羅花了整個晚上傾聽鄂特伯恩太太的寫作經歷。當他返回房間的時候,遇上了賈克琳·杜貝爾弗。她倚在船欄上。當她轉過頭來,白羅留意到她臉充滿了極度的哀傷,而不再是先前那種毫不在乎的挑釁姿態。

  “晚安,小姐。”

  “晚安,白羅先生。”她遲疑了一會,然後說:“你很奇怪會在這裡碰到我吧?”

  “我感到的不是驚奇,而是遺憾──極度遺憾……”他沉痛地說。

  “你是說為我難過?”

  “正是,小姐,你選擇了危險的路途……當渡輪開始我們的旅程時,你也踏上了個人的險徑──急流、危石,航向不測知的險渦……”

  “你為什麼這樣說?”

  “因為──你已砍斷了系在你身上的安全索。我很懷疑你現在還能夠回轉頭去。”她緩緩地說:“確實是……”

  她別過頭去。

  “啊,每個人都得跟隨自己的星宿,無論它指引你往何方……”

  “小姐,留意那不要是一顆迷途的星星……”

  賈克琳笑著,一面模仿看驢小孩的話:

  “先生,那是顆壞星星!那顆星會掉下來……”

  即將沉入夢鄉之際,白羅被一陣喃喃的語聲驚醒了。是希蒙·道爾的聲音,重複著開船時他所說的話:

  “我們現在必須把事情做個了斷……”

  “是的,”白羅自忖道:“現在必須把事情了斷……”他不開心。

08

  第二天一早,渡輪抵達艾──舒巴。

  珂妮亞.羅柏森,容光煥發,頭戴一頂大草帽,第一個跑上岸。珂妮亞不是那種會把別人冷落一旁的姑娘。她性情溫良,對朋友都是推心置腹。

  看到身穿白色套裝、粉紅色襯衫,別一隻大蝶形領夾,頭帶白色遮陽帽的白羅先生時,珂妮亞並沒有退縮下來,要是貴族氣的梵舒樂小姐一定這樣做。他們一道走上豎立著史芬克斯雕像的小徑時,白羅寒暄道:

  “你的同伴沒有上岸來參觀神殿?”

  “哦,瑪麗表姐──就是梵舒樂小姐──很少早起。她必得異常小心她的健康。當然她需要特別護士鮑爾斯小姐為她照料事務。她還說,這個神殿不是最好的。不過,她好心地認為我來是對我有所助益的。”

  “她真大方。”白羅冷冷地說。

  沒有心機的珂妮亞毫不懷疑地贊同他的話。

  “噢,她很仁慈。這次旅遊她肯帶我來真是太好了。我覺自己真是幸運。她跟我媽提我也可以一道來時我真不敢相信呢。”

  “你玩得很愉快”“哦,太棒了!我遊覽過義大利的威尼斯、帕度亞及比薩。然後開羅──可惜瑪麗表姐在開羅精神不佳,撰我不能逛太多地方。再到瓦第.哈爾法遊歷之後,我們就要回去了。”

  白羅微笑道:“小姐,你生性蠻樂觀的。”

  他若有所思地從她身上看到走在她前頭的沉靜且緊皺眉頭的羅莎莉。

  “她長得很漂亮,不是嗎?”隨著他的視線,珂妮亞說道。“只是滿臉不屑的神情。她當然是非常典型的英國人。她不像道爾夫人那麼可愛。我認為道爾夫人是我見過的最可愛、最高雅的女人!而她先生只配贊誦她所行過的路徑,不是嗎?那個灰發的婦人長相很奇特,你認為呢?所說她是一位勳爵的堂姐。昨晚她提及那位勳爵就住在我們附近。但她自己並未受勳,不是嗎?”

  她繼續閒談,直到當班的導遊叫停,並加以介紹:“這座神殿供奉著埃及神Amum及Re-Harkhte──其象徵是鷹首……”

  導遊以單調的低語不住說著。貝斯勒醫生,用德文喃喃念著“貝狄克旅行指南”上面的說明,他寧願研讀銘刻在器物上的文字。

  提姆.艾樂頓沒有加入參觀的行列。他母親與矜持的芬索普先生已經開始融洽地相處在一起。安德魯.查頓挽著林娜·道爾的手臂,仔細地傾聽著,仿佛對導遊所引介的寶藏深感興趣。

  “這座有六十五尺高吧?看來比我略矮一些。好傢夥,這個Rameses,是埃及一個精力充沛的人。”

  “也是一個大商人。”

  安德魯.寧頓贊賞她。

  “林娜,今天早上你看來氣色甚佳。近來你憔悴多了,我很為你擔心。”

  參觀的隊伍一面聊著,一面踱回船上。“卡拿克”號再度在水面上前行。景致不再那麼險峻,兩岸棕櫚搖曳生姿。

  景色的轉換似乎使人緊張的情緒緩和不少。提姆恢復了原來的興致,羅莎莉不再那麼陰郁,林娜也似乎輕松了一點。

  潘寧頓對她說:“跟正度的新娘談業務,似乎不合時宜,不過有一兩件事情……”

  “噢,安德魯叔叔,”林娜立刻以辦公事的口吻說,“我的婚姻使情況改變了。”

  “正是這樣。過些日子,我再請你簽署一些文件。”

  “為什麼不現在拿來?”

  潘甯頓向瞭望廳四處掃了一眼,他人坐著的角落沒有其他人。大部份的旅客都在外面的甲板上。只有斐格森先生坐在中間一張小桌旁飲啤酒,包在肮髒法蘭絨長褲內的腿翹得高高的,一面飲一面吹口哨。還有白羅先生在貼近窗前的座位上凝神地翻看雜志,梵舒樂小姐則在另一個角落讀著一本有關埃及的書。

  “好吧!”安德魯.潘寧頓說著,走出了大廳。

  林娜跟希蒙相視而笑──笑得有點牽強。

  “親愛的,覺得怎樣?”希蒙問道。

  “沒什麼,還好……奇怪現在我已不再那麼緊張。”

  “真是太好了!”

  潘寧頓回來了,手上捧著一大疊文件。

  “老天!”林娜叫道,“全果我簽的?”

  潘寧頓滿臉歉意說道:

  “我知道這有點為難,不過我想盡快把一切料理妥當。首先是第五街房子的租約……然後是西部地產轉讓合同……”

  他一邊說,一邊忙碌地將文件分類。希蒙打起呵欠來。

  通往甲板的門打開,芬索普先生走了進來。他漫無目的地四周望望,然後緩步走到白羅近旁,眺望著藍色的河面和岸上的黃沙……

  “──就簽在這上面,”潘寧頓說,一邊把檔放到林娜面前,指出要簽字的空處。

  林娜拿起文件,粗略讀了一遍,然後翻到第一頁,拿起身旁的原珠筆,簽上自己的名字“林娜·道爾”……

  潘寧頓拿走文件,再遞上另一份。

  芬索普朝他們的座位方向移動,把頭探出窗外,似乎要細看岸上某些有趣的東西。

  “這張只是轉讓書,”潘寧頓說,“不必細看。”

  林娜還是約略看了一遍。潘寧頓遞上第三份文件,林娜仍然小心看了一看。

  “都是些例行檔,”潘寧頓說,“沒有什麼特別之處。”

  希蒙又在打呵欠。

  “我的好太太,你不會打算每份文件都讀一遍吧?恐怕到中午你還讀不完!”

  “我習慣細讀每份文件。”林娜說,“父親是這樣教我的,他說文書上可能會有錯誤。”

  潘寧頓刺耳地笑了一笑。

  “林娜,你真是個有商業頭腦的女人。”

  “她的確比我謹慎得多!”希蒙笑著說,“我從來就沒有讀過一張法律檔,我只是照著指示在虛線上簽字──就是這樣!”

  “那恐怕太粗心大意了!”林娜不同意地說。

  “我天生不是做生意的料子。”希蒙欣然表示。“完全不是。人家叫我簽名,我就簽名,省得麻煩。”

  潘寧頓若有所思地望著他。他摸摸上唇冷冷說道:“有時候未免有點冒險吧,道爾?”

  “廢話!”希蒙答道,“我從來就沒有這種杞人憂天的想法。我信任每個人。正是因為這樣,你知道從來沒有人失信於我。”

  出人意料之外,在一旁沉默不語的芬索普先生忽然轉過身來,向林娜說:

  “怒我插嘴,但我要說我萬分欣賞你處理商務的能力。從我的職業觀察所得──我是個律師──我發覺女士處理商務通常很輕率,能每次簽字都遍讀內容的不會有幾個。”

  他微微一鞠躬,然後靦腆地轉過頭去,繼續研究尼羅河岸。

  林娜不很自在地說:“噢,多謝你的誇獎……”她咬咬唇忍住了笑意。這年輕人剛才是那麼超乎常理的嚴肅。

  潘寧頓顯然感到很不滿。希蒙·道爾則不曉得該笑該怒。芬索普卻連耳根也通紅了。

  “下一張,請!”林娜微笑地對潘寧頓說。但潘寧頓看來真的發火了。

  “我想或許遲些時候比較適合。”他硬崩崩地說,“正如希蒙所說,到午餐時分你也讀不完這大堆文件。我們不該錯過美好的風景。況且剛才那兩份才是最緊急的,改天再談業務吧!”

  “這裡實在太悶熱了。”林娜說,“出去吸點新鮮空氣吧!”

  他們三人消失在門邊。白羅轉過頭來,若有所思地把目光停留在芬索普背上;又跳到斐格森先生懶洋洋的身上。後者頭往後靠,依然輕松地吹著口哨。

  最後白羅向坐在角落的梵舒樂小姐望去。梵舒樂小姐則看著斐格森先生。

  大廳門打開了,珂妮亞.羅柏森匆匆走進來。

  “為什麼到現在才回來?”老婦人厲聲道,“你究竟上哪兒卻了?”

  “真對不起,瑪麗表姐,毛線並不在你說的那地方,給放在另一隻箱子裡了……”

  “我的乘孩子,你怎麼總是沒法找到我要的東西?我知道你很樂意去做,但你得學聰明點,手腳快點。只需要集中精神就成了。”

  “真是很抱歉,瑪麗表姐,我想我很笨。”

  “如果肯嘗試,沒有人會笨的。我帶你來旅行,希望你反過來也能替我做點事。”

  珂妮亞漲紅著臉說:“真是很抱歉,瑪麗表姐。”

  “鮑爾斯小姐又上哪兒去了?十分鐘前就該吃藥了。快去找她來。醫生說一定要……”

  就在這時候,鮑爾斯小姐進來了,手上捧著一小杯藥。

  “你的藥水,梵舒樂小姐。”

  “十一點就該吃了。”老婦人厲聲道,“我最討厭不守時。”

  “不錯。”鮑爾斯小姐說,一邊看看腕表。“現在剛好是十點五十九分。”

  “我的表已十一點十分了。”

  “我的表一向很準確,從來不快不慢。”鮑爾斯小姐十分自信地說。

  梵舒樂小姐吞下了藥水。

  “我覺得精神更差了。”她尖刻地說。

  “我很為你難過,梵舒樂小姐。”

  鮑爾斯的語氣一點也不顯得難過,完全是漠不關心的樣子。

  “這兒太熱了。”梵舒樂小姐再次尖刻道,“鮑爾斯小姐,替我到甲板找個位子。珂妮亞,替我拿著針線活,不要笨手笨腳丟了毛線,不然我要你再卷幾個毛線團。”

  她們這一隊出去了。

  斐格森先生歎口氣,腿動一動,然後仿如向世人宣稱般嚷道:“老天,我真想扼那惡婦的脖子。”

  白羅覺得有趣遂問他:“她這類型你不喜歡,呃?”

  “不喜歡?可以這麼說。這種女人給過什麼人好處呢?她從不動手,連提一提手指都不肯。她只會食人而肥。她是個寄生蟲──該死的、令人嘔心的寄生蟲。這船上有一些人我認為根本不配活在這世界上。”

  “真的?”

  “是的。剛才在這裡的那位小姐,簽簽股份轉讓書,濫施她的權力。成千上百不幸的工人為了微薄的工資,作牛作馬以供應她絲綢衣物及不必要的奢侈品。人家告訴我她是英國最富有的女人之一──這種女人一輩子也不會回報社會一下。”

  “誰告訴你她是全英國最富有的女人之一?”

  斐格森先生瞪著他,一副要打架的神情。

  “一個你不屑一顧的人!一個用手工作而不引為恥的人!不是你們這種西裝革履、矯飾的無用之人!”

  他的眼睛停留在蝶形領帶與粉紅色襯衫上。

  “我,以腦工作,也不以為恥。”白羅針對著這不友善的注視,如此回答著。

  斐格森先生只是噴著鼻息。

  “他們大多數人最好閉緊嘴巴!”他斷然說道。

  “年輕人,你喜歡用暴力解決問題。”白羅說。

  “你能告訴我,如果不用暴力,什麼問題能得以解決呢?”

  “這樣做自然較為簡單、喧嘩且場面壯觀。”

  “你靠什麼謀生?什麼事也不幹,我猜。或許你最好自稱中等人。”

  “我不是中等人,我是上等人。”赫丘勒·白羅以略顯自負的語氣回答。

  “你的職業是什麼?”

  “我是一名偵探。”白羅傲然回答,彷如宣稱“我是一個國王”一般。

  “老天!”年輕人似乎頗為震驚。“你的意思是那位女郎真的跟一個愚笨的偵探扯上關系?她著手這樁事是否跟保養她那柔嫩的皮膚一樣審慎呢?”

  “我與道爾先生或夫人皆無瓜葛。”白羅厲聲回答。“我在旅行。”

  “旅途愉快嗎?”

  “你呢?你是不是也並非在旅行?”

  “旅行!”斐格森先生噴著鼻息說道。然後他意味深長地叫了一句,“我在研究社會現象。”

  “很有意思!”白羅喃喃地道,慢步走上甲板。

  梵舒樂小姐占了最有利的角落,珂妮亞跪在她跟前,伸出的雙臂匝著一大捆灰色毛線。鮑爾斯小姐則直著身子在看“週末晚報”。

  白羅繼續踱步到右舷甲板。當他拐彎到船時,幾乎跟一個女子撞個正著。那少女有著黝黑、潑辣、拉丁人式的臉,穿著一身幹淨的黑衣服,正跟一個穿水手制服的男人在談話。從外表看來,他是一個技師。這兩個人一副古怪的神情,顯得有點心虛。白羅很懷疑他們剛才在談論些什麼。

  他繞過船尾,繼續沿著船緣前行。突然一個房間的門打開了,鄂特伯恩太太幾乎跌進他懷裡。她穿著一件猩紅色的緞面長袍。

  “真對不起,”她道歉地說,“親愛的白羅先生──真對不起。這船搖晃不定,一會兒也不肯停下來……”她緊挽著白羅的臂膀。“船簸動不停真難受……我向來就不喜歡坐船……整天只有我獨個兒。我那女兒──一點同情心也沒有──一點也不體諒母親的心。虧我為了她……”鄂特伯恩太太哭了起來。“為她做了一輩子奴隸──捱得骨瘦如柴。偉大的母親──就是這麼一個偉大的母親──犧牲了自己的一切、一切……可是沒有人關心我!我要告訴每一個人──現在就去告訴他們,她怎樣忽略我──狠硬的心腸──叫我來旅行──要悶死我……我要去告訴他們──現在就去──”鄂特伯恩太太猛沖向前,白羅溫柔地制止她。

  “太太,我替你找她來吧。最好先折回你的房間──”“不,我要告訴每一個人──船上的每個人──”“太太,這太危險了。風浪很大,你會被拋下河的。”

  鄂特伯恩太太懷疑地望著白羅。

  “真的會這樣?”

  “真的。”

  白羅的話果然奏效,鄂特伯恩太太踉蹌地走回房間。

  白羅抽動了一下鼻子,一邊點著頭一邊向坐在艾樂頓太太和提姆中間的羅莎莉走去。

  “小姐,你母親找你。”

  羅莎莉正開心地笑著,面色不覺聚變。她懷疑地看看白羅,接著匆匆走開了。

  “我真摸不透這孩子。”艾樂頓太太說,“她是那麼善變,一下子很友善,一下子冰冷得嚇人。”

  “被嬌慣得養成壞脾氣。”提姆說。

  艾樂頓太太搖搖頭。

  “不,我不認為,我想她是不快樂。”

  提姆聳聳肩。

  “我想最好自掃門前雪吧!”提姆的聲音僵硬而草率。

  一陣刀叉相迸的聲響傳過來。

  “吃飯了,”提姆興奮地叫道,“我餓死了。”

  當天夜晚,白羅注意到,艾樂頓太太已與梵舒樂小姐攀談起來。他打她們身邊經過,聽見艾樂頓太太睜一眼閉一眼在說,“當然在考爾弗萊斯古堡──勳爵──”不用侍候梵舒樂小姐,珂妮亞遂到甲板上輕松一下。貝勒醫生為她講解“貝狄克旅行指南”一書上有關埃及古物學的略嫌瑣細的說明文字。珂妮亞全神貫注地傾聽。

  背倚船舷上的欄幹,提姆.艾樂頓在說,“總之,這是個不健全的社會。”

  “不公平;有些人什麼都不缺。”羅莎莉·鄂特伯恩答道。

  白羅歎口氣,很慶幸自己不再年輕。

09

  星期一早晨“卡拿克”甲板上響遍了喜悅和贊歎的詞句。船剛好泊岸,離岸數碼外是一座巨大的神殿。四個巨型石像矗立著,活像永恆地守護在尼羅河畔。旭日的光芒照耀在它們臉上,倍增石像的莊嚴肅穆。

  珂妮亞透不過氣地說:“噢,白羅先生,真是太美妙了!你看它們是那麼宏偉、安詳、使人感覺到自己是那麼渺小,像昆蟲般微不足道!”

  站在一旁的芬索普喃喃道:“的確令人印象深刻。”

  “多偉大啊!”希蒙·道爾緩步走過來,對白羅說:“你知道嗎?我個人對聖殿和名勝等並不特別喜愛。不過這樣的一個地方,的確挺吸引人,我想古代那些法老一定是頗不簡單的人物。”

  其他人都走開了。希蒙降低嗓門說:

  “這趟旅行給予我們的愉快是無止境的。嗯,事情終于明朗化了。很奇怪為何會這樣──但確實就這樣發生了。林娜神經不再緊張了,她說那是因為她終究又能料理業務的緣故。”

  “我覺得這麼做的確相當明智。”白羅說。

  “她說當她看見賈姬又出現在這艘船上她嚇壞了──然後,突然間,這件事不再困擾她了。我們兩人已經協議好,我們不再逃避賈姬。她愛做什麼隨她去做,我們則向她顯示她那些怪異的舉止再也不能困擾我們了。那只是可咒的劣行──如此而已。她認為她已逼使我們極度緊張不安,然而現在,我們不再緊張不安了。這點必須讓她明白。”

  “是的。”白羅若有所思地說。

  “事情這樣處理,不錯吧?”

  “哦,當然,當然。”

  林娜沿著甲板走過來。她穿一件寬松的杏色亞麻布衫。她臉上綻開笑容。但她並沒有熱情招呼白羅,只冷冷向他點頭,便挽著丈夫走開了。

  白羅尚未意會到林娜的神情時,導游已高聲召集眾人,准備上岸參觀阿布.席姆貝爾。

  白羅跟潘甯頓同行。

  “你是初次來埃及吧?”白羅問道。

  “哦,不。我一九二三年來過,當時只在開羅逗留,沒有瀏覽尼羅河岸。”

  “你是搭‘卡拿尼克’號來的?道爾太太這樣告訴我。”白羅用敏銳的目光望了他一眼。

  “不錯,我是搭‘卡拿尼克’號。”潘寧頓應道。

  “不知道你有沒有在船上碰到我的老朋友──羅遜頓.史密斯一家人?”

  “我倒記不起有這家人。船上很擠迫,又遇上惡劣天氣,好些旅客都躲在房裡。況且旅程很短,根本沒有多少機會互相認識。”

  “啊,這話倒不假。你和道爾夫婦這回相遇可稱得上很巧妙吧!你事前一點也不知道他們的婚事?”

  “一點消息都沒聽說。道爾夫人曾寫信給我,但信轉過來的時候,我們已經在開羅相聚了好幾天了。”

  “聽說你跟道爾太太認識多年了?”

  “噢,我認識林娜的時候,她只是個小女孩這般高──”潘寧頓做了一個手勢。“她父親跟我是多年的老友。梅而劬.黎吉薇是個傑出、成功的人物。”

  “他的女兒無疑繼承了不少財物。”

  “噢,那是盡人皆知的了。不錯,林娜是位富有的女人。”潘寧頓欣悅地說。

  “我相信,最近股市下跌一定會影響每一種股票,甚至連比較穩的也不例外,對嗎?”

  潘寧頓思索了片刻才答道:

  “這說法在某種程度上當然是對的。這些日子,形勢的確相當惡劣。”

  白羅喃喃地道:“不過,我想道爾太太很有生意頭腦。”

  “不錯,林娜的確聰明能幹。”

  他們停步下來。開始介紹在偉大的Rameses手上建成的神殿。入口處兩人一對共四座Rameses巨像,以巨石刻鑿而成,俯視著三五成群的遊客們。黎希提先生不睬導遊的簡介,自個兒跑到石像基座上忙著研究黑人和敘利亞戰俘的策動浮雕。當一行人踏入聖殿時,一種憩靜的感覺籠罩下來。不多時,遊客們三三兩兩散開了。

  貝斯勒醫生以宏亮的德文念著“貝狄克旅行指南”,不時停下來為溫馴走在他身旁的珂妮亞譯介。可惜這件事無法繼續下去。梵舒樂小姐在鮑爾斯小姐的扶持下走了進來,她發令道:“珂妮亞,你過來。”譯介不得不終止。貝斯勒醫生透過深度鏡片望著她逐漸遠去的倩影,臉上不覺綻開笑容。

  “性情非常溫良的女孩,”他向白羅說道。“她看起來不像那幾個年輕女人餓了幾天的模樣。她曲線玲瓏。再者,她聽別人講話非常專心;能為她講解是種愉快的經驗。”

  白羅腦海閃過一個念頭:珂妮亞的命運大概不是被當作弱小來欺淩,就是當作不懂事的女孩來教導。任何場合,她都是聽講者而非講解者。

  珂妮亞被專橫的梵舒樂小姐叫去後,鮑爾斯小姐暫松了一口氣,站在神殿中央,以冷漠的、不太感興趣的目光隨意瀏覽了四周。她對古代珍寶的反應也是很平淡的。

  “導遊提到一位神祗的名字是Mut,你瞭解其涵義嗎?”

  內殿有四座石像,他們冷漠、空茫的眼神在眾多石像中顯得較為特殊,很容易辨認出來。

  林娜跟她丈夫一塊站在這四座巨像前,手挽著手,臉龐昂起──一副現代人好奇的表情。

  希蒙突然說:“走吧!我一點也不喜歡這四個傢夥,特別是那個戴高帽的。”

  “那大概是阿曼(古埃及司生命及生殖之神),你為什麼不喜歡它們,我認為它們倒是給人深刻的印象!”

  “就是過於令人印象深刻,使人有種狡猾的感覺!出去曬曬太陽吧!”

  林娜笑了起來,最後還是順著他的意。他倆走到陽光底下,腳底的黃沙烘暖了他們的腳。

  林娜縱聲大笑。在他們腳下片刻間冒出了六個排成一排的努比亞小孩的頭,他們的頭仿如跟身體鋸開了,看來怪異而恐怖。他們的眼睛滴溜溜轉,頭部有節奏地左右晃動,唇角迸出一種祈求的聲音:

  “哇!哇!好好,好棒。真謝謝你們。”

  “真荒謬!他們怎麼辦得到?他們真的埋得很深嗎?”

  希蒙身子稍為移動了幾步。

  “好好,好棒,好不便宜。”他模擬他們的聲音道。

  兩個編導這場“表演”的小男孩拾起錢幣,揩拭幹淨。

  林娜和希蒙繼續前行。他們不想回到船上,對觀光瀏覽也厭膩了,他們背倚著崖壁,讓溫暖的陽光曬著身體。

  “多可愛的陽光!”林娜想道,“多和暖啊!又安全……能夠這般開心實在太美妙……多幸福的我……林娜·道爾……”

  她閉上雙目,半睡半醒地陶醉在這片遐思中。

  希蒙的眼睛睜開,眼底也蘊含著滿足。第一天晚上他擔憂極了實在太傻了……沒什麼事可擔憂……每件都很順利……最重要的事,賈姬是很可依賴的……

  突然間,一聲怪叫傳來──人群在向著他們跑來,一邊揮手,一邊大叫著……

  希蒙呆呆地瞪著他們好一會兒,接著跳起身來,把林娜拖過一旁。

  說時遲那時快,一塊大石從懸崖滾下,在他們身旁砸個粉碎。倘若林娜還躺在那兒,勢必已被壓成肉醬。

  他倆蒼白著臉,擁抱著。白羅和提姆跑過來。

  “好險呀,道爾太太!”

  四個人本能在往懸崖頂上望去,什麼動靜也沒有。崖上有一條小徑,白羅記得上時曾見過一些土人在上面走動。

  他望一望道爾夫婦。林娜顯得茫然,希蒙卻滿臉怒氣,脫口而出道:“上帝詛咒她!”

  他抑制住自己,眼光迅即向身旁的提姆一瞥。

  “呵,真是太驚險了。是哪個傢夥幹的好事,還是山石因松落而滾下來的?”提姆問道。

  林娜顯得十分蒼白,艱難地說:“我想是一些蠢傢夥幹的!”

  “差點兒把你像雞蛋般壓碎!你沒有什麼仇人吧,林娜?”

  林娜咽了兩口唾沫,根本答不上這開玩笑式的問話。

  “夫人,快上船吧!”白羅說,“你得服點鎮靜劑!”

  他們疾步回船,希蒙仍然滿腔怒火;提姆設法說點輕松的話;白羅則臉色沉重。他們踏上跳板時,希蒙呆住了。

  賈克琳·杜貝爾弗正步上岸來。穿著一件有方格條紋的藍色棉布衣,今天早晨她看起來很孩子氣。

  “我的天!”希蒙消消地說,“原來真是個意外!”

  怒容從他的臉上消失,他的神色使賈克琳也留意到有點不尋常。

  “早安,”她說,“我想我是遲了一點。”

  她跟各人點頭後便朝著聖殿的方向去了。

  另外兩個人向前行去。希蒙抓住白羅的臂膀說:

  “唉,總算松了一口氣。我還以為──”白羅點點頭。“不錯,我知道你剛才怎麼想。”但他的神情仍然顯得沉重及滿懷心事。他轉過頭去,細心觀察其他旅客的動靜。

  梵舒樂小姐在鮑爾斯的攙扶下正慢步走回來;不遠處艾樂頓太太笑著在看一排努比亞小孩的頭。鄂特伯恩在這方面和她在一起。其他人則不見蹤影。

  白羅一邊搖頭,一邊隨著希蒙·道爾上了船。

10

  “夫人,請為我解釋一下‘Fey’這個字的意思好嗎?”

  艾樂頓太太看來有些吃驚。她和白羅正漫步攀上俯視第二瀑布區的岩石。大多數遊客都騎駱駝上去了,但白羅覺得駱駝的走動使他聯想起船的搖晃,艾樂頓太太則基於個人的自尊不願騎駱駝上去。

  他們是昨晚抵達瓦第.哈爾法的。今天早上,兩艘遊艇將旅客載到第二瀑布區。只有黎希提先生沒來,他堅持獨自前往一處叫森拿的偏僻地區,因為該處在亞曼楞赫特三世統治時期是努比亞的門戶,為一最高的首府;且該處有一塊碑石,記載著:黑人在進入埃及境內時須交付關稅。導遊想盡辦法阻止他離隊,但都無法今他回心轉意。黎希提先生固執已見,拒絕每一項反對意見:(1)森拿這個偏遠地區不值一探;(2)森拿一地雇不到車子;(3)找不著車子可以完成這趟旅行;(4)即使找到車子,車資也是貴得離譜。對第一種反對意見,黎希提先生嗤之以鼻。第二種反對意見,他抱著懷疑態度。對第三、四種,他則為自己雇到一輛車子,而且價錢公道,因為他能用流利的阿拉伯語跟土人交易。結果固執的黎希提先生還是單獨出發了。一切都是靜悄悄地安排的,以避免其他旅客效法,經常離隊,影響行程。

  “‘Fey’?”艾樂頓太太頭偏向一邊,思索著如何答覆。“這是一個蘇格蘭古字。嗯,沒錯。意即大災難降臨前的縱樂。你曉得,事情太美好就不像是真的。”

  她把字義擴大范圍來解釋。白羅仔細地傾聽著。

  “謝謝你,夫人。現在我瞭解了。很奇怪昨天當道爾夫人逃出死神掌中的一瞬你竟說出這個字。”

  艾樂頓太太戰栗了一下。

  “那真是生死關頭。你是否認為那是某個黑皮膚的小淘氣為了好玩而推下來的?這種事全世界的小孩都可能會做──並不是故意要傷害人。”

  白羅聳聳肩。

  “有可能。”

  他轉換話題,談到馬祖卡島,並問了一些實際的問題。

  艾樂頓太太生性喜歡矮個子的男人──或許是出於矛盾的心理吧。她感到,提姆總是在設法阻止她跟赫丘勒·白羅更接近,他批評白羅是一個“服裝俗惡之人”。但她看書卻不這麼認為;她想或許是白羅外國人奇異的裝束挑起她兒子的偏見吧。她自己則發現白羅是個有智慧、精力充沛的夥伴。他也極富同情心。她不自覺就突然向他坦承她不喜歡喬安娜·邵伍德。談過之後,她覺得心情輕松不少。總括一句話,為什麼不能這樣呢?他並不認識喬安娜──可能也從未遇見她。她說出來,舒解一下經常負荷在胸的嫉妒意念,有何不可呢?

  同時,提姆正和羅莎莉·鄂特伯恩談到她。提姆以半開玩笑的口吻咒罵著自己的運氣。他說,他虛弱的身體既沒有壞到真正危險的程度,也不是好到可以讓他過自個愛過的生活。沒有錢,沒有合意的工作。

  他憤憤不平地為自己下了斷語:“不痛不癢、無精打埰地活著!”

  羅莎莉猝然說:“你擁有一樣人人都要嫉妒你的寶貝。”

  “什麼寶貝。”

  “你的母親。”

  提姆很吃驚也很高興。

  “母親?當然她是非常獨特的。很高興你能看也這一點。”

  “我認為她很了不起。她看起來那麼可愛──那麼自持且鎮靜──仿佛沒有什麼事曾經擾亂過好。然而──然而她又總是以玩賞的心情來看待事物……”

  羅莎莉有點口吃地傾吐出由衷之言。

  提姆覺得內心對這女郎升起一股暖氣。他渴望也恭維一下她的母親以作為回報;不幸的是,鄂特伯恩太太在他的印象中是世界上一股最強大的脅迫力量。由於無力報償,他深感難以釋懷。

  梵舒樂小姐留在船上。她不能冒險騎駱駝或爬山上去。她說:“抱歉,鮑爾斯小姐,讓你留下來陪我。我原來要讓你去讓珂妮亞留下,可是女孩子總是自私的。她沒有跟我講一聲就自個兒跑開了。我親眼看見她跟那位令人討厭、教養差的斐格森在一起談話。珂妮亞很讓我失望。她一點社交概念都沒有。”

  鮑爾斯小姐以她一慣實事求是的態度作答道:

  “不必介意,梵舒樂小姐。登上山頂也是夠熱夠累人的,再者我也不想騎在駱駝上一直看著沒多大變化的山峰。”

  她調整一下望遠鏡的距離,湊上眼去觀察正在登山的一群人,然後說道:“羅柏森小姐不再和那位年輕人走在一起了。她現在跟貝斯勒醫生一道。”

  梵舒樂小姐喉嚨咕嚕了一聲。因為她發現貝斯勒醫生在捷克開了一家規模宏大的診所,在歐洲也以時髦醫生而極享盛名,她正打算討好他。此外,在這趟旅行結束前她也需要他的診療。

  當一行人從瀑布區回到“卡拿克號”時,林娜突然尺叫起來,“是我的電報哩!”

  她從通告欄上取下電報,撕開了。

  “咦,真奇怪──馬鈴薯、甜菜根──這究竟是什麼意思,希蒙?”

  希蒙正想從她背後看個清楚,一個憤怒的聲音傳來,“對不起,這電報應該是我的!”黎希提先生粗暴地搶走林娜手中的信,還狠狠瞪了她一眼。

  林娜呆了一會,然後把信封翻轉過來。

  “噢,希蒙,我真糊塗。是寄給名叫黎希提的──而不是黎吉薇──當然我現在已經不叫黎吉薇了。我得道歉才是。”

  她尾隨那考古學家走到船的後方。

  “真抱歉,黎希提先生。婚前我叫黎吉薇。而我新婚不久所以──”她滿臉笑容地說道,盼望對方也報以一笑。誰知黎希提顯然是怒氣未消。維多利亞女王在最不高興的時候看來也不會像他這樣陰鬱。

  “名字得格外小心念。胡亂拆閱他人的信件是不可原諒的。”

  林娜咬著嘴唇,面色驟然大變。她從來不習慣被別人如此對待,特別是她已經主動道歉過了。她調過頭跑回希蒙身邊說:“這些義大利人真是不可理喻!”

  “算了吧,親愛的。我們還是去看那條你心愛的象牙鱷魚吧!”

  他們一起上岸。白羅望著他倆踏上跳板,突然聽到身旁發出沉重的呼氣聲。他轉過頭,發現賈克琳·杜貝爾弗雙手緊握著欄杆。當她轉身對著他,她臉上的表情讓他嚇了一跳:不再是愉快或惡毒,而是像被內心的怒火吞噬了。

  “他們不再理會我了。”聲音顯得低沉、急促。“他們已經擺脫我。我不再能接近他們……他們根本不重視我的存在……我再不能刺痛他們了……”

  她的手在顫抖。

  “小姐,你──”她插嘴道:“我,一切都太遲了──太遲了……你說得對,我不該來。不該加入這趟旅程。你稱它什麼?靈魂之旅?現在我已不能回頭,我得繼續走下去,而我也只能繼續走下去。他們不會快樂地生活在一起的,我會早些殺了他……”

  她猛然調頭而去。白羅看著她的背影,一隻手忽然搭到他的肩膀上。

  “白羅先生,你的婦女朋友似乎很不開心。”

  白羅轉過身來,驚訝於竟然遇上一位老相識。

  “雷斯上校!”

  那黝黑膚色的高個子微笑道:

  “有點意想不到吧?”

  白羅一年前在倫敦結識雷斯上校,當時兩人被邀請參加一次奇特的宴會,結果宴會以那怪癖的主人之死而告終。

  白羅知道雷斯的行蹤飄忽,總是在醞釀著麻煩的地方出現。

  “你在瓦第.哈爾法有事?”他若有所思地問。

  “我在這裡上船。”

  “你是說──?”

  “我跟你們一道回雪萊爾。”

  白羅的眉頭一揚。

  “這倒很有意思。讓我先喝一杯吧?”

  兩人走進寂寥無人的瞭望廳。白羅替上校叫了杯威士卡,自己則要了雙份摻糖的橙汁。

  “你要跟我們一塊回程?”白羅啜著果汁說。“乘公家的郵船不是更省時嗎?它們日夜不停地行駛。”

  上校一臉贊賞的神情。

  “白羅,你總是一語中的。”他蠻開心地說。

  “那麼,是旅客們的問題?”

  “是旅客中的一個。”

  “我懷疑,究竟是哪一個?”白羅仰天問道。

  “可惜的是,我自己也不知道是哪一個。”雷斯沮喪地說。

  白羅似乎很感興趣。

  雷斯道,“對你不必故弄玄虛。這兒最近出了一連串麻煩事。我們並不是在追查明目張膽的滋事者,而是那些幕後策劃人。一共有三個:其中一個已經死了,另一個在獄中,我要找的就是剩下來的一個。這人最少牽涉了五、六宗謀殺案,是所有職業滋事者中最機警的一個……他就在這艘船上。我們手頭有一封信,其中一段寫著:二月七日至十三日X將在‘卡拿克’號上。卻不X會採用什麼名字出現。”

  “有沒有關於此人特徵的任何資料?”

  “沒有,只知道是美國、愛爾蘭和法國的混血兒。沒有多大幫助。你可有什麼頭緒?”

  “只有一點點。”白羅沉思說。

  雷斯體諒地不再追問下去。他曉得在未充分肯定之前,白羅是不會輕易說出口的。

  白羅捏一下鼻子,很不開心地說,“這船上正發生一些令我很不安的事情。”

  雷斯用詢問的望著他。

  “你可以想像一下,”白羅說,“A嚴重傷害了B,B正打算報複,還作出了恐嚇。”

  “A和B都同在這艘船上?”

  白羅點點頭,“正是。”

  “我猜想,B一定是個女的。”

  “不錯。”

  雷斯點燃起一支香煙。

  “我倒一點也不擔心。那些揚言要採取行動的人,總是說過就算了。”

  “特別是對女人來說,是嗎?這倒一點也不假。”

  但白羅仍然眉頭緊皺。

  “還有別的事?”雷斯問道。

  “還有一點,昨天A差點送了命,可以說是一次意外吧!”

  “是B幹的?”

  “不,這正是最令人困惑的一點。B跟這事完全無關。”

  “那麼的確是樁意外了。”

  “我可能是是吧,但我不喜歡這樣的意外。”

  “你肯定B沒有參與其事?”

  “絕對肯定。”

  “啊,巧合總是會有的。說起來,A是誰?一個特別難以相處的人?”

  “恰恰相反。A是個迷人、漂亮的富家小姐。”

  雷斯咧嘴笑道:

  “就像小說的情節一樣。”

  “或許是吧!不過,我告訴你,我一點也不開心。假若我的估計正確,而我的估計向來都是如此準確,”雷斯會心地笑起來──“那麼事情的確很不妥當。而現在,你又在增加事情的複雜性。你告訴我船上竟然又多了一個殺手。”

  “不過,他向來是不殺漂亮少女的。”

  “我恐怕,老友,”白羅不清單地搖著頭說,“我恐怕……今天,我會建議A──道爾夫人──跟他先生去卡登,不要再返回此船。但他們不同意。我唯有祈禱大家安抵雪萊爾。”

  “你這不是有點過度悲觀嗎?”

  白羅搖搖頭。

  “我很害怕。”他說,“不錯,我──白羅──的確害怕……”

11

  珂妮亞.羅柏森站在阿布.席姆貝爾的神殿裡面。那是翌日黃昏──一個悶熱的夜晚。“卡拿克”號再度在阿布.席姆貝爾泊岸,以方便旅客在人工的燈光下再次參觀神殿。這回神殿給人的感覺截然不同。珂妮亞向立在身旁的斐格森先生提出自己的困惑。

  “哇,你瞧神殿現在看起來多美啊!”她叫道。“所有被國王斬首的敵人──都神靈活現了。這裡還有一座小城堡,上回我沒注意到。真希望貝斯勒醫生在這裡,他會告訴我那是什麼城堡。”

  “你怎能舉那個老糊塗來打擊我呢!”斐格森沮喪地說。

  “為什麼不行,他是我碰到的最仁慈的人。”

  “好表現的老傢夥。”

  “我不認為你可以這樣說他。”

  他倆走出神殿,正待步入月光下時,那年輕人突然抓緊她的手臂。

  “你幹嘛老聽一個肥胖的老人的胡言──幹嘛老受一個狠毒的老惡婆的欺淩斥罵?”

  “你怎麼這樣說,斐格森先生?”

  “你有靈魂嗎?你難道不知道自己是跟她一樣崇高?”

  “但我不是!”珂妮亞坦承道。

  “你不像她那麼有錢;你的意思是這樣。”

  “不,不是這樣。瑪麗表姐非常、非常有教養,而且──”“有教養!”那年輕人又突然放開她的手臂。“這字眼令我惡心!”

  珂妮亞驚慌地看著他。

  “她不喜歡你跟我交談,是嗎?”那年輕人問道。

  珂妮亞臉紅了,顯得很不安。

  “為什麼?因為她認為我跟她社會地位不平等?哼!這種事難道不會使你憤怒欲狂?”

  珂妮亞支吾地說:“我希望你不要把事情看得這麼極端。”

  “你,生為美國人,難道不瞭解人人是生而自由、平等的?”

  “人不是這樣的。”珂妮亞鎮定地說。

  “我的好女孩,那是你們憲法的部分條文。”

  “瑪麗表姐說政治家不是紳士。”珂妮亞說。“因此人類當然不是平等的。這句話不合理。我知道自己長相平庸,有時候我會引以為恥,但我也必須承受下來。我盼望自己長得像道爾太太那樣動人、可愛,但我沒有,所以我想擔憂是無用的。”

  “道爾太太!”斐格森極為輕蔑地叫道。“她是那種該槍斃儆世的女人!”

  珂妮亞憂慮是望著他。

  “我相信你的消化器官一定有毛病。”她好心地說道。“我有一種治胃的特效藥,瑪麗表姐曾經服用過一次。你要不要計劃試試看?”

  斐格森先生說:“你真是不可理喻!”

  他轉身走開。珂妮亞向停泊的船走去。當她正待跨過跳板時,他又再度抓住她。

  “你是船上最好的人,”他說。“但願你記住。”

  珂妮亞羞喜交集地踏進瞭望廳。梵舒樂小姐正跟貝斯勒醫生談論他的一些皇室病人。

  珂妮亞內疚地說:“希望我沒有耽擱太久,瑪麗表姐。”

  老婦人看了一看腕表,厲聲道:“寶貝,你動作真快。你究竟把我的天鵝絨圍巾放到哪兒去了?”

  珂妮亞環顧四周。

  “讓我到房間找找看,瑪麗表姐!”

  “怎麼會在房間裡?晚餐後我還在這兒用過,我根本沒有離開過。剛才是在那椅子上的。”

  珂妮亞隨意地找了一遍。

  “到處都找不著,瑪麗表姐。”

  “廢話!”梵舒樂小姐說。“四周找找!”像對狗一樣地發令,而珂妮亞也像乘順的狗一樣照做。緘默的芬索普,剛好坐在旁邊,也站起來幫她找;可是圍巾還是不知哪裡去了。

  由於白天的氣候特別悶熱,大部分旅客參觀完神殿后都提早休息了。道爾夫婦跟潘甯頓和雷斯在一角玩橋牌。廳內只剩白羅一個人,他正在門邊的小桌旁打瞌睡。

  梵舒樂小姐在珂妮亞和鮑爾斯小姐的陪伴下,神氣地離開大廳,經過白羅的身旁,停了下來。白羅禮貌地站起來,一邊忍住呵欠。

  梵舒爾小姐說:“白羅先生,我剛剛才知悉你是誰,白羅先生。我曾聽我朋友陸福斯、梵亞丁提過你的大名。有機會請務必談談你的案件。”

  白羅眨了眨充滿睡意的雙目,深沉鞠了一個躬。梵舒樂小姐神氣優越地也點了點頭,走開了。

  白羅又打了一個呵欠。他感到頭部沉甸甸的,困得簡直連眼睛也睜不開。他望了一望正聚精會神打著橋牌的四個人,再看一看凝神看書的芬索普。整個瞭望廳就只有他們幾個人了。

  白羅走出甲板,跟匆匆走來的賈克琳·杜貝爾弗幾乎撞個正著。

  “小姐,很抱歉。”

  賈克琳說:“你看來很困呢,白羅先生。”

  他坦承道:

  “是的,我簡直連眼睛也睜不開了。今天一天窒悶得令人難受。”

  “不錯。”賈克琳似乎也有同感,“是那種東西‘斷折!破裂!’的天氣。當你再沒耐性……”

  她的聲音低沉而充滿感情,雙目瞪著岸上的黃沙,兩手緊握……

  突然間,她鬆弛下來,說道:“晚安,白羅先生。”

  她的目光跟白羅接觸了一下。第二天,白羅回想起來,感到那目光當時是充滿懇求的。

  白羅走回房間,賈克琳朝著瞭望廳走去。

  珂妮亞應會完了梵舒樂小姐的諸多要求及無理取鬧之後,拿了針線活回到瞭望廳。她不但一點睡意也沒有,還感到興奮不已。

  橋牌局還未散,芬索普仍埋首書本;珂妮亞坐下來,開始做針線活。突然間,門打開了,賈克琳走進來。她在門前站了一會,然後按動叫鈴,接著坐到珂妮亞身旁。

  “你上岸去了嗎?”她問道。

  “去了,那月色很迷人。”

  賈克琳點點頭。

  “不錯,可愛的夜色……的確是蜜月的良夜。”

  她的目光投向橋牌桌上──在林娜·道爾的身上停了好一會。

  侍應生進來了,賈克琳要了雙份琴酒。在這當兒,希蒙·道爾掃了她一眼,眉宇間流露出一絲煩惱。

  他的太太說:“希蒙,我們等你叫牌呢!”

  賈克琳輕輕哼著調子。酒來了,她舉杯說道:“向罪惡乾杯!”然後一飲而盡,又再叫了一杯。

  希蒙再度望過來,他叫的牌變得漫不經心;他的搭擋──潘寧頓開始有點不滿。

  賈克琳再哼起調子,先是輕輕地,接著變得大聲:

  “他是她的男人,他傷透了她……”

  “對不起,”希蒙對潘寧頓說,“我真不該不應你的牌,讓他們有機會勝了這局。”

  林娜站起身子說:

  “我很疲倦,我想回房休息了。”

  “時候也差不多了。”雷斯上校說。

  “好吧!”潘寧頓同意地說。

  “希蒙,你來嗎?”

  希蒙緩緩地說:“哦,我想喝一杯再睡。”

  林娜點點頭,出去了。雷斯尾隨她,潘寧頓喝幹了杯子也跟著離去了。

  珂妮亞開始收拾針線活。

  “不要去休息,羅柏森小姐。”賈克琳說,“請你不要走,別留下我一個人。”

  珂妮亞再度坐下。

  “我們女人應該連成一氣。”賈克琳說。

  她仰頭大笑──一種淒冷的笑聲。

  另一杯酒送來了。

  “你也喝點什麼吧!”賈克琳說。

  “不喝了,謝謝你。”珂妮亞答道。

  賈克琳斜靠著椅背,大聲哼道:“他是她的男人,他傷透了她……”

  芬索普將書翻過一頁。

  希蒙·道爾拿起一份雜志。

  “真的,我想我應該回房了。”珂妮亞說,“已經很晚了。”

  “你不能走。”賈克琳斷言道,“我不准你走。告訴我你的一切。”

  “啊──我不曉得──沒有什麼好說的。”珂妮亞口吃地說,“我一向住在家裡,很少出門。這是我第一次來到歐洲,我每一分鐘都在享受這旅程。”

  賈克琳笑道:

  “你是個樂天派,對嗎?哦,天,但願我是你。”

  “哦,你要嗎?不過我意思是──我確定──”珂妮亞感到有點慌張,杜貝爾弗小姐顯然是喝多了酒。這也沒有什麼,她也見過不少酒鬼,不過,有點不妥的是……賈克琳·杜貝爾弗仿佛正望著她──聽著她講話,但珂妮亞感到,賈克琳仿佛是在跟另一個人說話……

  但這兒只有另外兩個人,芬索普和道爾先生。芬索普先生看來很專心地在看書,道爾先生的神情則有點怪──好像在監視什麼……

  賈克琳再度說道:“告訴我你的一切。”

  單純的珂妮亞,只好順著她的意思,笨拙地開始述說,並加添了不少日常生活的瑣碎事兒。她本來就不善於辭令,向來都只是最忠實的聽眾。當珂妮亞口吃著說不下去時,賈克琳趕忙催促她。

  “說下去呀,我想多知道一點。”

  於是珂妮亞繼續往下說:“母親身體很孱弱……有些日子,她什麼也不吃,只吃麥片──”她極不高興地感覺到,自己所說的一切是那麼乏味,但對方卻保證偏偏贊許,很感興趣似的。可是,賈克琳是否真的感興趣呢?她又似乎在留心別的東西──“盼望”聽到某些東西。不錯,她是看著她;但不是還有“別的人”坐在瞭望廳裡嗎?

  “我們學校的美術都是挺不錯。去年冬天,我修了一門課程,是──”“現在幾點鐘了?一定很晚了。”她還在那兒說著、說著。如果有更實在的事情發生就好了──就在這一剎那,好像要滿足珂妮亞的心願似的,事情發生了。只是,在當時來說,一切看來都很自然。

  賈克琳轉過頭,向希蒙·道爾說,“希蒙,按按那鈴,我想再喝一杯。”

  希蒙·道爾從雜志上抬起頭來,輕聲地說:

  “侍應生都休息了。現在已過了午夜。”

  “我說我想再喝一杯。”

  “你已喝了不少了,賈姬。”

  她驟然轉身向著他:

  “這關你什麼事?”

  他聳聳肩,“當然與我無關。”

  她望著他好一會,接著說:“怎麼了,希蒙?難道你很怕我不成?”

  希蒙不答腔,一面再拿起雜志。

  珂妮亞喃喃地道:“噢,已經這麼晚了!我──我得──”她笨手笨腳地把針線活掉在地上……

  賈克琳說:“不要回房去。我需要另一個女人──支持我。”她大笑起來:“你知道那邊的希蒙先生在害怕什麼嗎?他害怕我會告訴你有關我自己的故事。”

  “哦,真的嗎?”

  珂妮亞是個極受情緒支配的人。她一面感到極度尷尬,一面卻覺得異常刺激。希蒙·道爾的臉色變得多麼難看!

  “不錯,那是個很悲慘的故事。”賈克琳說,柔弱的語氣中充滿沉痛和嘲笑。“你對待我很不好。對嗎,希蒙?”

  希蒙·道爾極感不滿。“去睡吧,賈姬。你醉了!”

  “你如果覺得尷尬,我的好希蒙,你乾脆先走。”

  希蒙·道爾望著她,拿著雜志的手有點顫抖;但仍然生硬地說,“我不走。”

  珂妮亞第三次喃喃地道:“我真的──現在真的太晚──”“你不能走。”賈克琳說,一邊伸手把珂妮亞按在椅子上。“你得留在這兒聽我講。”

  “賈姬,”希蒙厲聲道,“你把自己弄得像個傻瓜!看上帝份上,去睡吧!”

  賈克琳突然坐直身子,話語連珠炮般爆發出來。

  “是你害怕出醜,對嗎?因為你像個紳士,要拘謹;你要我也表現得有體面,對嗎?但我管不了自己像不像個淑女!你最好是立刻滾出去──因為我有很多話要說。”

  芬索普悄悄合上書本,伸伸懶腰,望一望腕表,站起來走了出去。這顯然是英國紳士的一貫作風。

  賈克琳把椅子猛轉過來,怒瞪著希蒙。

  “你這笨蛋!”她的聲音變得沙啞。“你以為你這樣對待我,可以就此了結嗎?”

  希蒙·道爾嘴唇微張,又合上了。他靜坐在那兒,似乎希望不理會賈克琳,她的叫嚷就會慢慢平息。

  賈克琳的聲調變得更沙啞不清。珂妮亞被深深吸引住了,她從來沒碰這樣赤裸裸的感情爆發。

  “我告訴你,”賈克琳說,“我寧願殺了你,也不讓你去找那個女人……你不信我真會這樣做?你錯了。我只是在等待!你是屬於我的!你聽見嗎?你是我的……”

  希蒙仍然一語不發。賈克琳的手在懷裡摸索了一會,接著身子傾前,“我曾經告訴你,我會殺你,我不是說過就算了……”她驀然地舉起手來,亮出一個閃閃發光的東西。“我要殺死你,就像殺一殺狗一樣──你這只下流的狗……”

  希蒙終於採取行動了,他跳起身子來,但同一剎那,賈克琳扳動了槍機……

  希蒙半彎著身子,橫倒在椅子上……珂妮亞尖聲大叫,沖出門外。芬索普正倚在甲板的欄杆上,珂妮亞狂奔著向他嚷道:

  “芬索普先生……芬索普先生……”

  芬索普跑向她,珂妮亞緊抓著他!

  “她開槍打中了他──噢!她打中……”

  希蒙·道爾仍然半躺在他跌下的椅子上……賈克琳則麻木地站在那兒,全身劇烈地顫抖,瞳孔放得大大,恐懼地瞪著正從希蒙褲管中滲出來的鮮血。希蒙正用手巾掩著接近膝蓋的傷口……

  她結結巴巴地說:

  “我不是存心……噢,我的天!我真的不是存心的……”

  手槍鏗的一聲從她的手上跌落地板,她用腳踢開了它,槍滑進了沙發椅底下。

  希蒙用微弱的聲音,喃喃地道:“芬索普,求求你──有人來了,──就說一切都很好──只是有點意外──一定不要把事情鬧大。”

  芬索普會意地點點頭,趕忙轉過身向剛來到的努比亞待應生說:“沒事──沒事!只是鬧著玩罷了!”

  好男孩子顯得迷惑不解,接著又安心地笑笑走了。

  芬索普再轉過身來。

  “不要緊,我想沒有其他人聽到。只像開瓶塞的聲音。現在──”賈克琳突然歇斯底理地哭起來。

  “噢,上帝,我真希望自己死掉……我要毀滅自己。我還是死了的好……啊,我幹了些什麼,我到底幹了些什麼?”

  珂妮亞連忙迎上去。

  “安靜點,親愛的,安靜點。”

  額角濕潤、臉上痛苦地抽搐著的希蒙急促地說,“帶她走!求求你們,趕快帶她離開這裡!芬索普,扶她回房間。羅柏森小姐,找你的看護小姐。”他懇求地望著兩人。“不要丟下她一人,務必讓護士小姐看管著她,然後找老貝斯勒來這兒。求求你們,不要讓我的太太知道。”

  芬索普不住地點頭。這沉默青年在緊急關頭時,顯得異常鎮定。他和珂妮亞兩人挾扶了哭鬧著的賈克琳走出瞭望廳,走過甲板回到房間。在房裡,賈克琳鬧得更凶,她不停地掙紮著,哭得更厲害。

  “我倒不如跳河死掉好了……讓我跳河……我不該活……啊,希蒙,希蒙呀!”

  芬索普對珂妮亞說:“還是快點找魏爾斯小姐來。我留在這兒陪她。”

  珂妮亞點點頭,匆匆走了出去。

  她剛離去,賈克琳就抓著芬索普說:

  “他的腿──在流血──斷了……他會流血過多而死。我要去找他……噢,希蒙,我怎麼會……”

  芬索普急忙說:“鎮定一點──鎮定一點……他會沒事的。”

  賈克琳再次掙紮道:

  “讓我去!讓我跳河去……讓我死掉好了!”

  芬索普抓著她的肩膀,把她按在床上。

  “你一定要留在這兒,不許亂動。振作一點。我告訴你,一切都不要緊。”

  賈克琳終於能夠控制自己一點了,芬索普總算松了一口氣。當穿著整齊晨褸的鮑爾斯小姐出現時,他才真正放下心頭大石。

  “讓我看看。”鮑爾斯小姐爽快地說,“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沒有流露出任何震驚或不安,鮑爾斯小姐開始想辦法使賈克琳鎮靜下來。

  芬索普把那精神極度緊張的少女交給可信賴的鮑爾斯小姐後,便匆匆走到貝斯勒醫生的房門前。他一邊敲門,一邊推門進去。

  “貝斯勒醫生在嗎?”

  高揚的打鼾聲緩和下來,一種詫異的聲音問道:

  “誰呀?有什麼事?”

  這時芬縈普已扭亮了燈,醫生像一隻大貓頭鷹似的,眨著眼睛望著他。

  “是希蒙·道爾。他給槍打傷了,是杜貝爾弗小姐打他的。他現在在瞭望廳裡。你可以去一趟嗎?”

  胖醫生迅速作出反應。他問了幾個簡短問題,便穿上睡鞋和睡袍,拿起藥箱,跟芬索普走過甲板。

  希蒙已開了身旁的窗子,用頭倚著窗邊,呼吸著海風,臉色就像紙一般蒼白。

  貝斯勒醫生走到他跟前。

  “啊,看看是怎麼回事?”

  地毯上有一塊手巾沾滿了血,地毯本身則留下一個黑印。

  醫生一邊檢查,一邊發出歎息及驚訝之詞。

  “唔,的確很嚴重……骨頭折斷了。失了大量的血。芬索普先生,你我得扶他到我房間。來,這兒──他走不動,我們得抬起他。”

  就在這當兒,珂妮亞在門外出現,醫生作個滿意的表示,“啊,你來的正好。一塊來吧!我需要一個助手,你會比這位朋友更適合。他的臉色已有點蒼白了!”

  芬索普苦笑了一下。

  “需要找鮑爾斯小姐來嗎?”他問道。

  貝斯勒醫生考慮著,望了珂妮亞一眼。

  “你會幹得來的,小姐。”他說,“你不會暈倒或出亂子的,是嗎?”

  “我會照你的話去做。”珂妮亞熱誠地說。

  貝斯勒醫生滿意地點點頭。

  一行數人步過甲板。

  隨後的十分鐘純粹是手術的操作。

  “唔,這是我所能做的一切了。”貝斯勒醫生終於宣佈道,“你表現得像個英雄,我的朋友。”他贊賞地拍拍希蒙的肩膀,然後拿出一支針筒來,卷起傷者的衣袖。

  “現在,我得使你安眠。你太太呢?”

  希蒙虛弱地說:“她到早上再知道也不遲……”他繼續說,“我──你不要責怪賈姬……這全是我的錯。我對不起她……可憐──她根本不曉得自己在幹什麼……”

  貝斯勒醫生體諒地點點頭。

  “是的,是的──我明白……”

  “是我的錯──”希蒙懇求著,目光投向珂妮亞。“應該有人看管著她。她或許會──傷害自己──”貝斯勒醫生按下針筒。珂妮亞冷靜地保證道:“不要緊,道爾先生。鮑爾斯小姐會整晚陪著她……”

  感激的神情顯現在希蒙的臉龐上,他松馳下來,閉上眼睛。突然間,他睜開雙眼。“芬索普呢?”

  “道爾,我在這兒。”

  “那支槍……不要隨處……亂放。侍應生早上會發現的……”

  芬索普點點頭。“對,我現在就去放好。”

  他走出房間,穿過甲板。鮑爾斯小姐出現在賈克琳的房門口。

  “她沒什麼事了。”她說,“我給她打了一針嗎啡。”

  “不過,你會留在她身邊?”

  “啊,我會。嗎啡對某些人有興奮作用。我會整晚陪伴她。”

  芬索普繼續前行。

  大約三分鐘後,有人敲貝斯勒醫生的房門。

  “貝斯勒醫生在嗎?”

  “在。”胖醫生應道。

  芬索普示意他走出甲板。

  “我找不到那支手槍……”

  “什麼?”

  “那支手槍。它從杜貝爾弗小姐的手中跌下,被她踢開了,滑到沙發椅下。現在卻不在椅子下面。”

  兩人面面相覷。

  “誰會拿走呢?”

  芬索普聳聳肩。

  貝斯勒醫生說:“這就奇怪了。但我想我們可沒有什麼辦法。”

  兩人滿腹疑團和略感不安地分手。

12

  白羅正從剛刮淨鬍子的臉上抹去泡沫,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雷斯上校已迫不及待地走了進來。上校把門關上後說:

  “你的直覺一點也不差。事情果然發生了。”

  白羅挺直身子,尖聲問道:“發生了什麼事?”

  “林娜·道爾死了──頭部中彈,是昨天晚上的事。”

  白羅沉默了好幾分鐘,腦海清楚地浮現出兩幕景象:在亞思溫花園裡的少女,用強硬的語氣在說,“我要用手槍緊貼住她的額頭,然後扳動槍機……”而另一幕是更新的回憶:同一種聲音在說,“那種東西‘斷折!破裂!’的天氣,當你再沒耐性……”和那充滿懇求的眼神。白羅想:為什麼自己當時沒有對她的求援作出反應呢?那混帳的睡意,竟把自己弄得頭昏腦脹。

  雷斯繼續說:“我有若干官方身份,所以他們找著我,要我負責調查。船本來預定半個鐘頭後啟航,現在決定延遲,直到我下令為止。當然,兇手有可能來自岸上。”

  白羅搖搖頭。

  雷斯默然同意白羅的想法。

  “是的,這個可能性不可輕易抹殺。朋友,現在就看你的了,你又有機會大展身手。”

  白羅一面穿上整齊的便服,一面說:“一切聽你的差遣。”

  兩人步出甲板。

  雷斯說:“貝斯勒醫生應該已經到了現場。是我叫侍應生找他的。”

  船上有四間套房:左舷的兩間分別由貝斯勒醫生和潘寧頓佔用;右舷的兩間則是梵舒樂小姐和林娜·道爾的房門外,他替白羅和雷斯開了門。兩人踏進室內,貝斯勒醫生正俯在床邊,他應聲抬起頭來,望了兩人一眼。

  “醫生,可以告訴我們你的發現嗎?”雷斯問道。

  貝斯勒醫生思索著摸摸鬍子。

  “啊!她是被槍殺的──槍在很近的距離發射。看──就在這兒,耳朵的上部──是子彈穿過的地方。子彈很小──我想是零點二二口徑。槍緊貼她的額頭。看,這兒有個黑印,是皮膚被燒焦了。”

  白羅再度想起亞思溫的那一席話。

  貝斯勒醫生往下說:“當時她應該是熟睡了,沒有半點掙紮;兇手摸黑進來,走近床前,開槍射死她。”

  “噢,不!”白羅大聲叫道。他感到不能接受這種說法──賈克琳·杜貝爾弗悄悄摸進漆黑的房間,手槍在手──不,這符合情理。

  貝斯勒醫生穿過厚厚的眼鏡瞪著他。

  “但事情正是這樣,我告訴你。”

  “不錯,不錯。我不是指你的設想。我不是不贊同你。”

  “貝斯勒醫生滿意地哼了一聲。”

  白羅走上前,站到他身旁。林娜·道爾側身躺著,態度自然安詳,但耳上露出一個小洞,洞的四周有血跡。

  白羅沉痛地搖搖頭。

  接著,他的目光落在身旁的白粉牆上,猛地倒抽了一口氣。牆上赫然有一用紅棕色液體譜寫的巨大、筆劃抖顫的“J”字。

  白羅瞪著它,然後俯身舉起死者的右手。其中一隻手指染有紅棕色的印。

  “真邪門!”白羅驀地喊出來。

  “哦,什麼事?”

  貝斯勒醫生抬起頭來。

  “啊!就是這個!”

  雷斯說:“該死的!你推測這意指什麼,白羅?”

  白羅晃了晃身子。

  “啊,你問我的推測?那是最簡單不過了。道爾夫人臨死前盼望指出兇手是誰,於是用手指沾了自己的血,將兇手名字的英文縮寫塗在牆上。就是這麼簡單的一回事!”

  “啊,不過──”貝斯勒醫生正想插嘴,雷斯示意他不要作聲。

  “這就是你的結論?”雷斯問道。

  白羅轉過身來,點點頭。

  “不錯,就像我說的一樣,出奇的簡單!很熟悉吧?小說上的謀殺案不是經常都有這樣一段嗎?真有點摸不清!實在使人懷疑這位兇手是個──老套的人。”

  雷斯長長地抽一口氣。

  “啊,原來如此!”他說。“我剛才還以為──”他停住了。

  白羅微微笑道:“以為我相信陳套的通俗劇?對不起,貝斯勒醫生,剛才你正想說──?”

  貝斯勒醫生不悅地嚷道:“我想說什麼?唏!我是說這簡直荒謬絕倫!這位可憐的女士是當場斃命的。用手指沾血──你可以看到,這兒根本一滴血也沒有──又何來血在牆上寫下‘J’字呢?呵,全是一派胡言,簡直是無中生有!”

  “啊,醫生所言不差。”白羅同意道。

  “但這樣做法是別有用心的。”雷斯提議道。

  “當然。”白羅臉色凝重地說。

  “‘J’代表什麼?”雷斯問道。

  白羅立刻答道:“‘J’字代表賈克琳·杜貝爾弗──一位年輕小姐。正是她在不到一個星期前曾向我發誓說,她認為最稱心不過的事就是──”他頓了一頓,故意學著賈克琳原來的話,“‘用手槍緊貼住她的額,然後扳動槍機──’”“我的天!”貝斯勒醫生驚叫道。

  沉默持續了一會兒。接著,雷斯抽了長長的一口氣,說道:“就像這兒發生的一樣。”

  貝斯勒醫生點點頭。

  “不錯。正如我剛才所說,此槍是小口徑──可能是點二二釐米。當然,要把彈頭取出來,才可以肯定。”

  雷斯同意地點點頭,接著問道:“至於死亡時間呢?”

  貝斯勒醫生再度抓抓下顎,手指發也刺耳的聲響。

  “我想無需太準確。現在是早上八點。照昨晚的室溫估計,我認為她已死亡六個小時,至多不會超過八小時。”

  “這麼說,是午夜至淩晨二時了。”

  “不錯。”

  過了片刻,雷斯望一望四周說:

  “她先生呢?我想他應該就睡在隔壁。”

  “他現在正睡在我的房間。”貝斯勒醫生說。白羅和雷斯兩人感到很詫異。

  貝斯勒醫生不住地點頭。

  “啊,原來你們不知道那件事。道爾先生昨晚在瞭望廳給槍打傷了。”

  “槍傷?是誰幹的?”

  “是那位年輕女士──賈克琳·杜貝爾弗。”

  雷斯厲聲問道:“傷勢嚴重嗎?”

  “很嚴重。骨頭碎了。我已經盡了一切能力治療傷口,但你們應該理解,折碎部分必須迅速接受X光照射,並且予以適當調理。這些在船上都辦不到。”

  白甸喃喃地道:“賈克琳·杜貝爾弗。”

  他的目光再投向牆上的“J”字。

  雷斯突然道:“如果這兒暫時沒有其他事情可辦的話,我們還是先到下麵去。船上管理部門已經把吸煙室整理停當,我們必須弄清昨晚所發生的一切。”

  三人步出房間。雷斯鎖上了門,並把鑰匙拿走。

  “我們待會再來。”他說,“首先把事情澄清一下。”

  他們上甲板。“卡拿克”號的經理不安地在吸煙室外的通道上等候,看來極度慌張及憂慮,當然更希望把一切事情都盡快交給雷斯上校。

  “我想我只好把一切交給你了,上校。你的身分最恰當不過。我已奉命聽閣下差遣,你盡管吩咐好了,一切都會依你的意思辦。”

  “好的!首先,我和白羅先生將要佔用這房間作盤問口供之用。”

  “當然可以。”

  “暫時就這樣。去做你自己的事吧,我曉得怎樣找到你。”

  船經理松一口氣地離開房間。

  雷斯說:“貝斯勒醫生,請坐吧,告訴我們昨晚整件事情的經過。”

  兩人靜靜地聆聽醫生憶述前一晚的事。

  “很明顯,”雷斯說,“那少女當時精神極度緊張,喝了兩杯後,用點二二手槍打傷了希蒙先生,然後再前往林娜·道爾的房間,把她一併殺掉。”

  但貝斯勒醫生猛搖頭。

  “不,不。我想不是,沒有那種可能。第一,她不會把自己的名字縮寫在牆上那麼荒謬吧?”

  “她可能會這樣做。”雷斯說,“假如她像你們所說的那樣接近瘋狂和極度忌妒,很可能她會直認自己是兇手。”

  白羅搖搖頭。“不,不。我想她不會這樣──赤裸裸地行事。”

  “那麼只有另外一個可能性:那‘J’字是兇手故意留下的,好讓別人懷疑是賈克琳·杜貝爾弗幹的。”

  貝斯勒醫生點點頭。“不錯,但那兇手可算倒楣。你知道嗎?因為杜貝爾弗不但未必是兇手,而且是完全不可能。”

  “何以見得?”

  貝斯勒醫生解釋賈克琳當時歇斯底里的情況,以致後來交由鮑樂斯小姐照顧。

  “而且我想──我敢肯定──鮑爾斯小姐整晚都陪著她。”

  雷斯說:“如果真是這樣,事情就簡化了許多。”

  “是誰發現屍體的?”白羅問道。

  “道爾太太的女傭,露易絲.蒲爾傑。她照往常習慣一樣去叫醒主人,發覺她死了,跑出房間後,就昏倒在侍應生的懷裡。那侍應生找著經理,經理再來找我。我派人去找貝斯勒醫生,然後去找你。”

  白羅點點頭。

  雷斯說:“應該通知道爾先生。你說他還未醒來?”

  貝斯勒醫生點點頭。“不錯,他還在我房間睡覺。我昨晚給他服了份量很重的鎮定劑。”

  雷斯轉向白羅。

  “唔,”他說,“我想我們不要耽擱醫生太久吧?謝謝你,醫生。”

  貝斯勒醫生站起身子。“我會先吃點早餐,然後再回房間看看道爾先生醒過來了沒有。”

  “麻煩你。”

  貝斯勒醫生出去了,只剩下他們兩人對視。

  “唔,怎麼樣,白羅?”雷斯問道。“你是主管,我接受你的指揮。你說該怎麼辦?”

  白羅彎一彎身。

  “啊,”他說,“我們得進行盤問。首先,我們一定要查問芬索普和羅柏森小姐,他倆是事件的真正目擊者。手槍的失蹤,意義重大。”

  雷斯按動叫鈴,派侍應生帶口信去了。

  白羅歎息著搖搖頭。“這事真糟透了。”他喃喃地道,“真的很糟!”

  “有什麼頭緒嗎?”雷斯好奇地問道。

  “很矛盾。線索很紛亂,沒一點條理。你看,最顯著的事實是那女子憎恨林娜·道爾,而且想殺她。”

  “你相信她有這樣的能力?”

  “不錯,我是這麼想。”白羅有點不大肯定地說。

  “但不應是這般手法──不是這樣偷偷地摸黑進去,在睡夢中殺死她,對嗎?這冷血的做法不接近你的想法,對嗎?”

  “可以這樣說。”

  “你認為,那少女──賈克琳·杜貝爾弗──沒有能力作出計劃周詳的冷血謀殺?”

  白羅緩緩地說:“這點我不敢肯定。不錯,她很有頭腦,但我懷疑,她體力上能不能這樣做……”

  雷斯點點頭。“不錯,我明白……況且,照老貝斯勒所說,實際上也不可能。”

  “如果那是正確的,疑點就消除了不少。希望真相的確如此。”白羅頓了一頓,接著加上一句,“如果真是這樣,我會開心點,因為我頗同情那位小姐。”

  門開處,芬索普和珂妮亞走了進來。貝斯勒醫生尾隨二人。

  珂妮亞氣喘地說:“太可怕了!可憐的道爾太太!這麼可愛的一位女士,相信只有狂人才會下手殺她!可憐的道爾先生,他知道這消息後一定會傷透心。昨晚他還在擔心自己的太太會發現他遇上了意外!”

  “我們正想請你講述昨晚的事,羅柏森小姐。”雷斯道,“我們想知道詳情。”珂妮亞起初說得比較混淆,幸好白羅從旁引導。

  “啊,我明白。打完橋牌後,道爾夫人返回房間。但我懷疑她是否真的直接回房。”

  “這點沒有疑問。”雷斯說,“我親眼看到她進房的。我還在門邊跟她道晚安。”

  “當時是什麼時間?”

  “哎喲,我可記不清楚。”珂妮亞答道。

  “是十一點二十分。”雷斯說。

  “好的。那麼在十一點二十分,道爾夫人還是活著的。當時,在瞭望廳內有什麼人?”

  芬索普答道:“道爾、杜貝爾弗小姐,還有羅柏森小姐和我本人。”

  “不錯。”珂妮亞附和道,“潘甯頓先生喝了一杯,便去休息了。”

  “是多久之後?”

  “大約三、四分鐘之後。”

  “就是說十一點半以前。”

  “對。”

  “那麼留在瞭望廳裡的有你──羅柏森小姐、杜貝爾弗小姐、道爾先生和芬索普先生。你們每人在做什麼?”

  “芬索普先生在看書,我在做針線活,杜貝爾弗小姐在──她──”芬索普趕忙幫她接腔,“她在不停地喝酒。”

  “對。”珂妮亞應和道,“她主要是跟我聊天,問起我家裡的情況。她也不住地說話──主要是向著我,但我想顯然是說給道爾先生聽的。道爾先生有點氣她,不過卻一聲不響。我想他以為不作聲可以使杜貝爾弗小姐冷靜下來。”

  “但杜貝爾弗小姐的情緒一點也沒有好轉?”

  珂妮亞搖搖頭。

  “我曾試圖離開,她卻不讓我走。我愈來愈感到不安,接著芬索普先生就起身走了出去──”“當時場面有點尷尬,”芬索普說,“我自己應該禮貌地避開一下。杜貝爾弗小姐顯然在存心製造事端。”

  “跟著她便掏出手槍,”珂妮亞往下說,“道爾先生跳起來想搶,但槍走了火,打中了他的腿。杜貝爾弗小姐開始大哭大叫起來──我嚇得要死,便跑出去找著芬索普先生,和他一塊返回廳內。當時道爾先生說不要張揚,一個侍應生聽到聲響跑來,但芬索普先生打發他走了。接著,我們兩個扶賈克琳回房,芬索普先生陪著她,我跑去找鮑爾斯小姐。”珂妮亞氣喘吁吁地停了下來。

  “當時是什麼時間?”雷斯問道。

  珂妮亞再度答道,“哎喲,我真的不知道。”但芬索普立刻接著說:

  “一定是十二點二十分左右。我曉得我最後回房時已經是十二點半了。”

  “讓我再弄清楚一、兩個關鍵。”白羅說,“道爾夫人離開瞭望廳後,你們四人之中有沒有誰走開過?”

  “沒有。”

  “你們肯定杜貝爾弗小姐根本沒有離開過?”

  芬索普立刻答道:“百分之百肯定,道爾、杜貝爾弗小姐、羅柏森小姐都沒有踏出瞭望廳一步。”

  “好極了。這確定了杜貝爾小姐不可能在──啊,就說十二點二十分──之前殺死道爾夫人。羅柏森小姐,你接著趕去找鮑爾斯小姐,在那段時間內,杜貝爾弗小姐是否給單獨留在房裡?”

  “不,芬索普先生陪著她。”

  “好極了,直到目前為止,杜貝爾弗小姐完全是清白的。下一個要見的是鮑爾斯小姐。不過,未請她來之前,我想問兩位一點意見。照你們說,道爾先生當時很急切地認為杜貝爾弗小姐不應該給單獨留下。你們認為,他是否害怕杜貝爾弗小姐會再幹出危險的事?”

  “我認為是。”芬索普說。

  “他必定是害怕她會襲擊道爾夫人?”

  “不,”芬索普搖搖頭。“我不認為這是他的想法。我想他是恐怕她會──嗯──危害到自己。”

  “自殺?”

  “不錯。當時她似乎清醒過來,對自己所做的一切顯得萬分痛苦。她不停地責怪自己,說是死了還好過點。”

  珂妮亞怯怯地道:“道爾先生很擔心杜貝爾弗小姐。他很溫和地說這全是他的錯──他對不起她。他──他的確是個好人。”

  白羅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好了,關於那手槍,”他繼續說,“事後,到底給放到哪裡去了?”

  “她扔掉了。”珂妮亞說。

  “然後呢?”

  芬索普接著解釋他怎樣回頭找槍,但卻找不到。

  “呵,”白羅說,“棘手的事終於來了。請你們就這一點,十分準確地詳細述說事情的經過。”

  “杜貝爾弗小姐讓槍從手中滑下來,然後用腳踢開。”

  “好像很憎恨它似的,”珂妮亞解釋道,“我明瞭她當時的心情。”

  “於是,照你所說,槍滑到一張沙發底下。現在請仔細回想:杜貝爾弗小姐在離開瞭望廳以前,有沒有拿回手槍?”

  芬索普和珂妮亞都十分肯定這點。

  “準確!我只是希望百分之百準確,你們可以理解。下一點是杜貝爾弗小姐離開瞭望廳時,槍還是在沙發底下……然後杜貝爾弗小姐並沒有給單獨留下──芬索普先生、羅柏森小姐和鮑爾斯小姐陪伴著她──因此她也沒有機會在離去之後拿回手槍。芬索普先生,你是什麼時候回去找槍的?”

  “一定恰恰在十二點半之前。”

  “那麼,從你和貝斯勒醫生扶走道爾先生到你返瞭望廳,時間相隔多久?”

  “或許五分鐘,或許多一點。”

  “那麼,在那五分鐘之內,有人把棄置在沙發底下的手槍拿走,而那個人不是杜貝爾弗小姐,會是誰呢?這個人很可能就是謀殺道爾夫人的兇手。我們也可以假定,這個人偷聽到或看到在這之前所發生的事。”

  “我不瞭解你怎麼會這樣推測。”芬索普不同意地說。

  “因為,”白羅說,“你剛才告訴我,槍給隱沒在沙發底下,根本不可能被人無意中發現。因此拿走槍的人,一定早知道它的所在。這個當時一定在場。”

  芬索普搖搖頭。“槍響之前,我在甲板上見不到任何人影。”

  “啊,但你是從右舷門出去的。”

  “不錯,我的房間也是在同一邊。”

  “那麼,假如有人在左舷門這玻璃內望,你就看不到了吧?”

  “是的。”芬索普承認道。

  “除了那侍應生之外,有沒有其他人聽見槍聲?”

  “就我所知,沒有。”

  芬索普繼續道:“是這樣的,當時瞭望廳內所有的玻璃窗被關上了。因為早些時候,梵舒樂小姐怕風太大。旋轉門也是關上的。我很懷疑槍聲會被清楚聽見,相信只會像瓶塞彈開時一樣‘噗’的一聲。”

  雷斯說:“依我所知,似乎沒有人聽到另外一聲槍響──殺死道爾太太的那一槍。”

  “這一點,我們立刻就進行調查。”白羅說,“目前,我們仍將注意力集中在杜貝爾弗小姐身上。我們得跟鮑爾斯小姐談談。不過,首先,在未離去之前,”他示意芬索普及珂妮亞道,“你們要告訴我人一點個人資料,那麼以後便不需要再麻煩你們了。你先吧,芬索普先生──全名?”

  “詹姆斯.雷契德爾.芬索普。”

  “地址?”

  “諾坦普頓夏郡,都靈頓區,格拉斯摩爾大廈。”

  “職業?”

  “我是一名律師。”

  “此行目的?”

  芬索普沉默了一會,似乎感到有點吃驚。最後,他語句含混地說:“嗯──旅遊。”

  “哦,”白羅說,“你是來度假的,是吧?”

  “嗯──不錯。”

  “好極了,芬索普先生。可否約略交代一個在剛才所述說的一連串事情發生了之後你的行蹤。”

  “我立刻上床休息。”

  “大約是──”“十二點半多。”

  “你的房間編號是右舷二十二號──最近瞭望廳的一間?”

  “對。”

  “還有最後一個問題。當你返回房間之後,有沒有聽到聲響──任何聲音?”

  芬索普想了一會兒。

  “我很快便上床了。不過,我想,在剛入睡之前,曾經聽到一下水濺聲。沒有什麼別的了。”

  “你聽到水濺聲?就在近處。”

  芬索普搖搖頭。

  “真的,我不能確定,當時我已經進入半睡眠狀態。”

  “會是什麼時候的事呢?”

  “可能大約淩晨一點,我不敢肯定。”

  “謝謝你,芬索普先生。就這樣。”

  白羅轉向珂妮亞。

  “輪到你了,羅柏森小姐。你的全名是?”

  “珂妮亞.盧斯。我的住址是康乃狄克州,貝爾費爾德市,紅屋區。”

  “為何到埃及來?”

  “瑪麗表姐──即梵舒樂小姐,帶我來旅行。”

  “在這以前,曾否見過道爾夫人?”

  “沒有,從來沒有。”

  “昨晚你做了些什麼事?”

  “我協助貝斯勒醫生療理完道爾先生的腿,便立刻上床去了。”

  “你的房間是──?”

  “左舷第四十三號──就在杜貝爾弗小姐隔壁。”

  “你有沒有聽到什麼聲響?”

  珂妮亞搖搖頭。“我沒有聽見任何聲音。”

  “水濺聲呢?”

  “沒有。就算有,我也不會聽到,因為左舷邊剛好靠著岸。”

  白羅點點頭。“多謝你,羅柏森小姐。現在或許麻煩你去請鮑爾斯小姐來。”

  芬索普和珂妮亞出去了。

  “這看來再明顯不過,”雷斯說,“除非三個主人都在說謊,否則賈克琳·杜貝爾弗沒有可能取回手槍。是另外有人把槍拿走了;有人窺視到事件的經過;更有人愚蠢到把‘J’寫在牆上。”

  傳來了敲門聲,鮑爾斯小姐走了進來。護士小姐用她那慣常的鎮靜、敏捷的態度坐下。在白羅的詢問下,她道出了姓名、住址和資歷,還加上一句,“我負責照顧梵舒樂小姐已經兩年多了。”

  “梵舒樂小姐的健康是否很差?”

  “不,我不這麼認為。”鮑爾斯小姐什麼答道,“她年紀已經不輕,又特別擔憂自己的身體。她喜歡有個護士隨侍在側。其實她的健康情況一點也不嚴重,她只是喜歡經常受到照顧,更不介意花點錢。”

  白羅同意地點點頭,接著說:“我知道羅柏森小姐昨晚把你叫了出來?”

  “不錯,是這樣。”

  “可以詳細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情嗎?”

  “唔,羅柏森小姐只是很簡單地敘述了事情的經過,我便跟她一起出來了。我發現杜貝爾弗小姐正處于極度興奮和歇斯底里的狀態中。”

  “她有沒有說出任何威脅道爾夫人的話?”

  “沒有,完全沒有。她只是在失去常態地責怪自己。她喝了很多酒,依我看,當時酒精正在發作。我認為她不應該獨處,所以我給她打了一針嗎啡,然後在床邊陪她。”

  “現在,鮑爾斯小姐,請你回答下麵的問題:杜貝爾弗小姐曾否離開她的房間?”

  “不曾。”

  “你自己呢?”

  “我一直陪著她,直到今天早上。”

  “你十分肯定?”

  “絕對肯定。”

  “謝謝你,鮑爾斯小姐。”

  護士小姐出去了,又剩下白羅和雷斯兩人對視。

  賈克琳·杜貝爾弗已確定與凶案無關。那麼,誰是殺死林娜·道爾的兇手?

13

  雷斯說:“有人把槍偷去。這人不是賈克琳·杜貝爾弗,但他深知可以把罪名推倭到她身上,可是他卻不曉得她會接受嗎啡的注射,還有護士整晚陪在身邊。還有一件事,早些時候,已經有人在懸崖上推下大石,企圖把林娜·道爾壓死,這件事也證實了不是賈克琳·杜貝爾弗所為。那究竟是誰呢?”

  白羅說:“如果說誰不會是此人,事情反而比較簡單一點。道爾先生、艾樂頓夫人、提姆·艾樂頓先生、梵舒樂小姐和鮑爾斯小姐不在此列,因為他們當時都在我可見的範圍之內。”

  “嗯,”雷斯說,“剩下來可疑的人物倒還不少。至於殺人的動機又是什麼?”

  “這一點,我希望道爾先生能夠提供一些幫助。事實上已發生不少宗意外——就在這時,門開了,賈克琳·社貝爾弗闖了進來。她的臉色蒼白,腳步踉蹌。

  “不是我幹的。”她說話的語調顯得極度驚煌。“不是我幹的。噢,請相信我。人人都會以為是我幹的——但我沒有——我沒有。真是太——太可怕了。我真希望這不是真的。昨晚,我或許會殺死希蒙,當時我可能是瘋了;但是我沒有把……,”她跌坐在椅子上,放聲大哭。

  白羅拍拍她的肩膀。

  “好啦,好啦,鎮靜點,我們相信你沒有殺死道爾夫人。已經證明瞭──是的,事實已經證明,兇手不會是你。”

  賈姬突然坐直了直身子,手裡緊握著濕潤的手帕。

  “那麼兇手是誰?”

  “這個,”白羅道,“正是我們在尋找的答案。你有辦法幫我們解決嗎?”

  賈克琳搖搖頭。

  “我不知道……我不能想像……不,我一點頭緒也沒有。”她皺緊眉頭。“嚇,”她最後說“我想不到有任何人會要她死,”她的聲音顫抖了一下,“除了我。”

  雷斯說:“失陪一下一一我剛想到有點事情有要辦。”他匆匆走了出去。

  賈克琳·杜貝爾弗低垂著頭,坐在那兒,神經質地扭動著手指。

  突然間,她大叫起來:“死亡真可怕一一真可怕!

  我——我恨想到它。”

  白羅說:“不錯。更令人不安的是,就在這一刻,有人卻在慶幸自己的計劃已經成功了!”

  “不一一不!”賈姬叫道,“你這說法,太可怕了!”

  白羅聳聳肩說:“但這是事實。”

  賈姬用低沉的聲調說:“我一一我要她死──現在,她真的死了——而,更糟的是——她的死法跟我所說的一模一樣。”

  “是的,小姐,她是因數彈穿過頭部而死的。”

  她大叫道:“那麼,我沒有說錯,在瀑布酒店的那個晚上,有人在偷聽我們談話!”

  “啊!”白羅點點頭。“難得你還記得那麼清楚。不錯,這不可能是個巧合一一道爾夫人竟然像你所說一樣被殺死。”

  賈姬顫抖起來。

  “當晚那個男人一一會是誰?”

  白羅沉默了一兩分鐘,然後用頗不相同的語氣說:“小姐你敢肯定那是個男的?”

  賈姬詫異地望著他。

  “當然。至少——”

  “怎樣呢,小姐?”

  她皺起眉,半閉著眼睛設法回憶當晚的情景,然後緩緩地說:“我以為那是男人……”

  “但現在你卻不那麼肯定了?”

  賈姬緩緩地說:“對,我不敢肯定。我只是當他是個男的──但當時不過是──一個人影──黑影……”

  她停了下來,白羅沒說什麼。於是她補充道:“你認為那是個女的?但可以肯定的是,這船上沒有其他女人會想殺死林娜啊?”

  白羅只是搖晃著腦袋。

  門開處,出現了貝斯勒醫生。

  “白羅先生,請你來跟道爾先生談一談,他想見你。”

  賈姬跳了起來,抓著貝斯勒醫生的臂膀。

  “他怎麼了?他──他沒沒事吧?”

  “他當然不會沒事。”貝斯勒醫生責備道,“骨頭折斷了,你該明白。”

  “但他不會死去吧嚴賈姬喊道。

  “呵,誰說他會死?我們會把他送回文明地方,替他照X光和治療。”

  “噢!”少女的雙手痙攣地合攏起來,她,再度跌坐在椅上。

  白羅跟醫生步出甲板,遇到了雷斯,於是一行三人走上.上層甲板,向醫生的房間走去。

  希蒙·道爾躺在床上,腿的四周圍滿了坐墊和枕頭;臉色難看極了,極度的痛楚蘊藏著無比的震驚。但他的神情卻是迷們──孩童般的迷惘。

  他模糊地道:“請進來。醫生已經告訴我──告訴我──

  有關林娜……我不相信,我簡直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我明白,這是個很大的打擊。”雷斯說。

  希蒙結結巴巴地說:“你知道嗎?不是賈姬幹的。我敢肯定不是賈姬幹的!雖然,她的處境很不利,不過真的不是她幹的。她一她昨晚是有點失常,神精有點緊張,所以才會襲擊我。但她不會──她不會去殺人的……冷血的兇手……”

  白羅溫和地說:“不必過慮,道爾先生。殺你太太的不是杜貝爾弗小姐。”

  希蒙懷疑地望著他。

  “是不是已經證實了?”

  “不過,既然不是杜貝爾弗小姐,”白羅繼續說,“你能夠提供一些可疑的人物嗎?”

  希蒙搖搖頭,迷們的神情再度充滿臉上。

  “簡直是瘋狂一一不可能。除了賈姬之外,沒有人會要她死。”

  “回想一下,道爾先生。她有沒有仇人?或是跟任何人有什麼恩怨?”

  希蒙再度搖頭,依舊一副茫然的神情。

  “這絕對是子虛烏有的事。當然,溫特顯姆也許不滿意她,她多少算是拋棄他而嫁給我,但我不認為像溫特顯姆這樣一位彬彬有禮的紳士會犯下謀殺罪。再說他遠在數哩外。

  喬治·提德老先生也是一樣,為了房子的事他不太滿意林娜──他不喜歡她佈置房子的方式;然而他人也遠在倫敦。照這樣去推想謀殺者一定落空。”

  “聽著,道爾先生。”白羅熱切地說,“登上‘卡拿克’號的第一天,你太太的一席詩曾留給我深刻的印象。她當時極度不安──很沮喪。她說──請留意──人人都憎恨她。她說她感到很害怕──沒安全感──好像身旁的每一個人都是她的敵人。”

  “她見到賈姬在船上,的確很不安。當時我也是一樣。”

  希蒙說。

  “這是事實,但並不能完全解釋她那席話。當她說自己被敵人所包圍,固然是有點誇張,但無論如何,她心目中的敵人一定不只一個。”

  “這一點,你可能說對了。”希蒙承認道,“我想我可以解釋。旅客名單上有一個名字使她感到不安。”

  “旅客名單上的一個名字?哪一個。”

  “嗯,她沒有確實告訴我。事實上,我當時並沒有留心聽。我正想著賈姬的事。據我記憶所及。林娜提起過,碰到番話,她第一次感到她繼承巨富所帶來的負累。”

  “道爾先生,你肯定,她沒有提及那人的名字?”雷斯插嘴問道。

  希蒙苦笑著搖搖頭。

  “我當時並沒有很在意,只是說,‘啊,現在再沒有人會關心他們父親那一輩的事了。日子過得太快了。’大約就是這樣。”

  貝斯勒冷冷地說:“我猜到一個人。船上確實有一個年輕人對林娜不滿。”

  “你是指斐格森?”白羅問。

  “嗯。他抨擊道爾太太一兩次,我親耳聽見的。”

  “我們怎樣找證據呢?”希蒙問。

  白羅答道:“雷斯上校和我得接見其他旅客。在未聽完每一個人的故事之前,任何推斷都是徒然的。還有道爾夫人的女傭,我們應該先接見她。就在這兒進行吧!道爾先生在場可能會方便點。”

  “不錯,這是個好主意。”希蒙說。

  “她服侍道爾夫人很久了嗎?”

  “只有一兩個月。”

  “一兩個月!”自羅頗感詫異。

  “難道你認為──”“道爾夫人有沒有貴重的珠寶?”

  “有珍珠。”希蒙說,“有一次她告訴我她那些珍珠值四、五千鎊。”他打了一個冷顫。“我的天,你以為那些該死的珠寶──”“劫財是個可能的動機。”自羅說,“但似乎又不大可能……唔,再看看。先見一見那女傭吧!”

  露易絲·蒲爾傑正是白羅注意過的那個輕佻婦人。

  不過,她現在卻是一點也不輕松了。。她似乎哭過一場,並且十分懼怕。盡管如此,她的臉上充滿狡猾,使白羅和雷斯不免產生一點偏見。

  “你就是露易絲·蒲爾傑?”

  “是的,先生。”

  “你最後一次見到道爾夫人,是在什麼時候?”

  “昨天晚上,我在她房間服侍她休息。”

  “當時是幾點鐘?”

  “大約十一點過後。先生,我不能準確地說出是幾點鐘。我安排太太上了床,就離開了。”

  “大約花了多少時間?”

  “十分鐘。太太當時很累,她吩咐我出去時把燈關掉。”

  “你離開她後,做些什麼事?”

  “先生,我返回自己的房間──就在甲板下一層。”

  “你有沒有聽到或見到什麼,也許對我們有幫助?”

  “我會聽到或看到什麼啊,先生?”

  “小姐,這正是你要回答我們的問題。”

  她偷偷地斜望了他一眼。-“不過,先生,我又不在附近……我會看到或聽到什麼?我住甲板下層,而且我的房間又在船的另一邊,我根本不可能聽到什麼。當然,如果我睡不著,如果我爬上樓梯,那麼或許我會見到那兇手,狂魔,走進或離開太太的房間。

  但問題是——她哀求地把手伸向希蒙。

  “先生,我求求你!你看怎麼辦?我該怎麼說?”

  “我的好露易絲,”希蒙安慰她道,“像個傻瓜。沒有人說你見到或聽到什麼。你會沒事的。我會照顧你。沒人會誣蔑你的。”

  露易絲喃喃道:“先生真是好人。”她怯怯地眨了一下眼。

  “這麼說,我們就當你沒有見到或聽到任何東西?”雷斯不耐煩地問道。

  “正是這樣,先生。”

  “你知道有任何人對你主人懷恨在心嗎?”

  出乎各人意料之外,露易絲猛然地點頭。

  “噢,有的。我知道,我可以百分之一百肯定地答覆你:有的。”

  白羅說,“你是指杜貝爾弗小姐?”

  “她當然是羅,但我不是說她,這船上還有一個人極不喜歡太太。他因為太大曾經傷害過他,而感到很憤怒。”

  “我的天!”希蒙驚叫道,“到底是怎麼回事?”

  露易絲往下說,仍然不停地點頭,“是的,是的,正如我所說。這跟太太的舊傭人有關,就是我接替的那一個。有一個男人,是這船上的工程師,想娶她。瑪麗──太太的上一任僕人──很願意嫁給他。但道爾太太調查過後,發現這個胡利伍德原來已經有了太太──是本地人。雖然已經返家鄉,但你知道,他跟她仍然是有婚約的。所以道爾太太把一切都告知瑪麗。瑪麗很不開心,此後也不想見胡利伍德。當時胡利伍德非常憤怒。當他聽說道爾太太就是從前的林娜·黎吉薇小姐,就對我說想殺死她!他說太太好管閒事,毀了他一生!”

  露易絲興奮地停了下來。

  “這真有意思。”雷斯說。

  白羅轉向希蒙。

  “你知道這件事嗎?”

  “完全沒聽過。”希蒙格外誠懇地回答道,“我懷疑林娜知不知道有這樣一個人在船上。她可能早已把事情忘得一干二淨。”

  他厲聲對露易絲說:“你將這種事告知太太了嗎?”

  “沒有,先生,當然沒有。”

  白羅問道:“你知道有關主人珍珠項鏈的事嗎?”

  “她的珍珠項鏈?”露易絲睜大眼睛。“昨晚她還戴著哩。”

  “她回房時,你見到項鏈還在她身上嗎?”

  “是的,先生。”

  “她把項鏈脫下後,放在哪兒?”

  “在床邊的櫃檯上,就跟往常一樣。”

  “那就是你最後見到項鏈的地方?”

  “是的,先生。”

  “今天早上,你見到項鏈依然在那兒嗎?”

  露易絲的臉上顯出詫異的神色。

  “哎喲!我根本望也沒望一眼。我走到床邊,就──發現太太──接著便大叫著跑出來,昏倒了。”

  白羅點點頭。

  “你沒望一眼。但我──我的眼睛什麼也不會遺漏。今天早上,床邊的櫃檯上沒有珍珠項鏈!”

14

  白羅的觀察一一一點也沒錯,林娜·道爾床邊櫃檯上的確沒有了珍珠項鏈。

  露易絲·蒲爾傑遵照吩咐在林娜的行李中搜尋一遍。結果她說,其它東西都在,就是不見了那串珍珠項鏈。

  他們從房裡走出來,侍應生告知早餐已經准備好。他們步過甲板,雷斯停下來在船杆旁俯望。

  “呵,朋友,我看你好像想到了什麼事!”

  “不錯。芬索普說他好像聽到一陣水濺聲,我現在突然想起,我自己昨晚也曾被類似的聲音驚醒。極有可能的是:

  兇手在行兇後把手槍拋到河裡。”

  白羅緩緩地說:“你真的認為有此可能嗎?”雷斯聳聳肩。

  “這是個提示。無論如何,凶槍並不在死者房裡,我到現場後首先就找槍。”

  “盡管如此。”白羅說,“槍給拋進河裡的想法仍是有點不可思議。”

  雷斯問道:“那麼,槍究竟在哪兒呢?”

  白羅若有所思地答道:“倘若槍不在道爾夫人房裡,照邏輯推斷,它只能在一個地方。”

  “在什麼地方?”

  “杜貝爾弗小姐的房裡。”

  雷斯若有所悟地說;“啊,我明白——”

  他突然停下來。

  “她此刻不在房裡,我們去搜一遍,好嗎?”

  白羅搖搖頭。“不,我的朋友,這會打草驚蛇。槍可能還沒放在那兒。”

  “那麼立刻全船搜查一次,怎麼樣?”

  “這樣會露出端倪。我們得小心行事。目前我們的處境很微妙,讓我們一邊吃早餐,一邊研究情況吧!”

  雷斯同意了。兩人走進吸煙室。

  “唔,”雷斯邊倒咖啡邊說,“我們有兩個肯定的線索:一是失蹤的項鏈,一是胡利伍德這船員。項鏈似乎顯示了這是一宗劫案,但——不曉得你是否同意我……”

  白羅立刻接下去,“但劫匪卻選擇了這個特別時刻?”

  “正是如此。在這樣的情況下偷去項鏈,將會導致全船的人被嚴密搜查。那賊怎能設想脫身呢?”

  “他可以跑上岸,把它埋起來。”

  “船公司派了守衛在岸上經常巡邏。”

  “那麼,剛才的說法是不可能了。然則,劫匪是為了轉移注意力,而故意犯下謀殺?不,這不合情理,完全不合邏輯。不過,倘若是道爾夫人突然驚醒,發現了劫匪?”

  “於是那賊向她開槍?但她是在睡夢中被殺的啊!”

  “那麼,這也不合情理……你知道嗎?關於那串珠鏈,我有個想法──不過──不──這不可能。因為如果我的想法正確,珠鏈不會無故失蹤。告訴我,你對露易絲的印象如何?”

  “我懷疑,”雷斯緩緩地說,“她知道的比她所說的要多。”

  .“啊,你也有這樣的印象?”

  “一定不是個好女人。”雷斯說。

  白羅點點頭。“對,我不會信任這樣的人。”

  “你認為她與凶案有關?”

  “不,我不會這麼想。”

  “那麼,與失竊案有關?”

  “這個可能性較大。她跟道爾夫人相處只有很短的時間。她可能是職業珠寶盜竊集團的一員。這類案件通常都牽涉到一位由有力保證人推薦的女傭。可惜,我們現在沒法找到這方面的資料。不過,這種解釋我還是不滿意……那串珠鏈──啊,我的想法應該沒錯。但沒有人會如此低能……”

  他停頓下來。

  “胡利伍德這個人又怎樣?”

  “我們得查問他,可能從那兒找到答案。倘若露易絲·蒲爾傑的故事是真的,胡利伍德的確有報複的動機。他可能無意中看到了道爾先生和賈克琳在瞭望廳內的糾葛,於是在他們離去後,迅速走進瞭望廳,拿走沙發底下的槍。不錯,這很有可能。恰恰解釋了牆上留下的‘J’字,這很符合一個頭腦簡單、魯莽的人的做法。”

  “事實上,他正是我們要找的人?”

  “不錯——只是——”白羅捏捏鼻子,扮了一個鬼臉說道,“你知道嗎?我很清楚自己的弱點。他們常常說我喜歡把事情複雜化。剛才你所引導的答案──似乎太簡單了。我感事情的真相並非如此。不過,可能純粹出於我本身的偏見。”

  “嗯,我們還是叫那傢夥進來吧!”

  雷斯按動了鈴,下達了命令,然後問道:“其他可能性呢?”

  “老友,多著哩!例如那美國託管人。”

  “潘寧頓?”

  “對,正是他。那天就在這兒發生了古怪的一幕。”白羅把事情複述了一遍。“你看──這很值得注意。道爾夫人要看過所有檔才簽字,於是潘寧頓就找籍口把事情延宕。接著,做丈夫的說了一句很有意思的話。”

  “什麼話?”

  “他說,‘我從來不去讀任何文件。我只是按人家指示簽字。’你領悟出這話的重要性嗎?潘寧頓立刻察覺到這點,我看得出他的眼神。他看著希蒙·道爾,仿佛突然靈機一動似的。老友,只要想一想,你當上了一個大富翁的女兒的託管人。或許,你會利用那筆錢去幹點投機。偵探小說裡都有這樣的情節──報紙上也時有所聞啊!老友,的確有這樣的事情,的確會這樣。”

  “我不反對的確有這回事。叫雷斯說。

  “或者還有時間伺機大肆投機。因為你的受託人還未到法定年齡。然而一她結婚了!控制權瞬息間從你的手中轉回給她!一聲霹靂!但尚有一次機會。她正在度蜜月,或許會疏忽業務。只需把一紙文件夾雜在其他合約中,讓她無意間簽了字……但林娜·道爾並不是大意的人。度蜜月與否,她總表現得像個精明的企業家。無意中她的丈夫說了一句話,給正試圖脫離厄運的那個人帶來了新的靈感。如果林娜·道爾死了,她的財產自然落在她先生手中──這可是個容易應付的人,一個任由潘甯頓這老手擺布的小孩。上校先生,我可以想像到當時潘寧頓腦袋中湧起的念頭;‘如果對手是希蒙·道爾,那麼……’不錯,這正是他的想法。”

  “我敢說,這很有可能。”雷斯談談地說,“不過,你沒有證據。”

  “唉,的確沒有。”

  “還有斐格森這個年輕人,”雷斯說,“他說的話夠刻毒了,不像是隨意說說,再者,他可能是被老黎吉薇打敗的對手的兒子。這種設想略微牽強但不是不可能。人有時候確會牢記以往的錯失哩。”

  他頓了一會又說:“別忘記還有我那個傢夥哩!”

  “對,還有‘你的’傢夥!”

  “他是個殺手,”雷斯說,“我們都很清楚。可是,我怎麼樣也想不透他會跟林娜·道爾過不去。他倆根本扯不上關系。”

  白羅緩緩地說;“除非,道爾夫人無意中發現了他的身份。”

  “這有可能,但成數又不大。”傳來了敲門聲。“啊,是我們的重婚未遂者來了!”

  胡利伍德是個粗魯高大的漢子。進門後,他不斷懷疑地打量雷斯和白羅兩人。白羅立刻認出他就是那天跟露易絲·蒲爾傑站在一起談話的人。

  胡利伍德疑惑地問道:“你們要見我?”

  “不錯,”雷斯說,“昨晚船上發生凶殺案,你應該知道了吧?”

  胡利伍德點點頭。

  “我相信你有理由憎恨那位遇害的太太。”

  警覺的意識閃過胡利伍德的雙目。

  “是誰說的?”

  “你認為道爾太太破壞了你跟一位姑娘的好事。”

  “我知道是誰告訴你的,是那個亂打狂語的法國賊婦。

  她是個如假包換的撒謊者!”

  “但這特別的故事卻是真實的。”

  “全是騙人的鬼話!”

  “我還沒說清是哪一個故事哩!”

  胡利伍德頓時語塞。

  “你不是打算跟一位名叫瑪麗的女子結婚嗎?後來,她發現你已經有太太,於是拒絕了婚事,對嗎?”

  “這關她屁事?”

  “你的意思是這關道爾太太什麼事?不過,你要知道,重婚是犯法的。”

  “完全不是這麼一回事。我跟本地出生的一個女孩結了婚。對方家長沒有回音。她返回自己的部族,我不見她已經五、六年了。”

  “但你仍然是她丈夫。”

  胡利伍德無話可說。雷斯繼續道:“道爾太太──那時是黎吉薇小姐──揭發了這件事?”

  “正是她!他媽的!又沒有人要她這麼做。我會好好對待瑪麗,為她犧牲一切。她永遠也不會知道關于我前妻的事,如果不是因為她那好管閒事的女主人。不錯,我的確非常痛恨她。當我見到她在船上,珠光寶氣地四處招搖,卻全未設想到自己曾一手摧毀了一個男人的家庭生活,我的確恨死她。但如果你以為我是個殺人兇手──以為我會開槍殺死她──那全是鬼話!我碰也沒碰過她。我可以向天發誓。”

  胡利伍德停口不語,汗珠從臉上端詳滴下。

  “昨晚十二點至兩點這段時間內,你在何處?”

  “在床上睡著了,我的同房可以證明。”

  “我們一定會調查明白。”雷斯說,然後點頭示意他可以走了。“今天到此為止。”

  “怎麼樣?”白羅一面關門,一面問。

  雷斯聳聳肩。“他的答話相當直率。當然,他神色緊張,卻是合乎常理的。我們得調查他的不在場證明──盡管我認為不會有什麼肯定的結果。他的同房可能睡得很熟,這傢夥大可隨意溜進溜出。主要看是否有其他人見到他。”

  “對,這一點需要弄清楚。”

  “我想,下一步是,”雷斯說,“查問有沒有人聽到什麼特別的聲響。這是決定凶案時間的線索。貝斯勒醫生假設是十二點至兩點這段時間內。希望旅客之中有人聽到槍聲──盡管他們當時沒有察覺那是槍響。我自己卻什麼也沒聽見。你呢?”

  白羅搖搖頭。

  “我?我睡得像死去一樣,什麼也沒聽到。我仿佛服了迷藥似的,不省人事。”

  “真可惜。”雷斯說,“唔,但願能從睡在右舷邊的旅客身上碰到點運氣吧!芬索普已經問過了,下一個房間是艾樂頓母子所宿。我派侍應生去請他們來。”

  不消片刻,艾樂頓太太進來了,身上穿著灰色、有條紋的絲質衣衫.臉上充滿悲傷神情。

  “太可怕了!”她說畢,坐到白羅遞給她的椅子上。“我真不敢相信,一位如此可愛的女子──擁有人生一切最美好的東西──竟然死了。我真認為這不可能是事實。”

  “我能瞭解你的感受,夫人。”白羅同情地說。

  “我真高興有你在船上,”艾樂頓太太說,“你一定能夠找出兇手。我真高興兇手不是那位可憐的悲劇型的少女。”

  “你是指杜貝爾弗小姐?誰告訴你她不是兇手?”

  “珂妮亞。”艾樂頓太太微笑著答道,“你知道,她正因此事而興奮不已哩!這可能是她一生中所遇見過的唯一最刺激的事,也可能就只有這麼一次!但她是心地善良的女孩,她覺得自己這樣興奮太可恥,也太可怖了。”

  艾樂頓太太瞥了白羅一眼,接著補充說:“我不該再閒址一通了。你要問我一些問題?”

  “倘若你不介意的話。夫人,你昨晚何時上床休息?”

  “十點半過一點。”

  “你立刻入睡了?”

  “不錯,當時我很困。”

  “那麼,你在夜裡有沒有聽到任何聲響呢?”

  艾樂頓太太皺一皺眉頭。

  “唔,我想我聽到一下水濺聲,然後是有人奔跑的腳步聲——又或許是腳步聲,然後是水聲?我只是模模糊糊地感到有人掉進海裡──一場夢,你知道──然後我醒過來,側耳傾聽,可是再也沒有什麼聲響了。”

  “你知道當時是幾點鐘嗎?”

  “不!恐怕弄不清楚了。不過我想不會距離我入睡的時間很久,大概是一個鐘頭之內吧!”

  “啊,夫人,這太不肯定了!”

  “是啊,我知道是很不準確。不過,既然我一點頭緒也沒有,更不應該胡亂猜忖。”

  “你能提供給我們的就這些嗎,夫人?”

  “恐怕就這些了。”

  “以前你見過道爾夫人嗎?”

  “沒有。提姆倒見過。我也時而聽聞她的事──是從侄女喬安娜口中得知的。不過直至來亞思溫,才有機會跟她坐一起。”

  “我還有一個問題,夫人,如果你不介意我問的話。”

  艾樂頓太太微笑著喃喃道:“我樂意回答任何問題。”

  “是這樣的,你或你的家人,曾否由於道爾夫人的父親──即黎吉薇先生的關系,而受到重大的經濟上的損失呢?”

  艾樂頓太太顯得極度詫異。

  “噢,不!家裡的經濟從來沒有受到嚴重打擊,只是每況愈下……你知道,利息愈來愈低了。我們的貧窮並不是由什麼戲劇性的轉變。我的丈夫留下很少財產,不過他遺下的一切仍然在我手中,盡管它們所帶來的入息已不及往日。”

  “謝謝你,夫人。或者你願意請令郎來一趟。”

  提姆迎著他的母親,輕松地說:“審訊完畢了嗎?輪到我了!他們問你什麼?”

  “只問我昨晚有沒有聽到什麼聲響。”艾樂頓太太說,“很可惜我什麼也沒聽到。我真猜不透為什麼會這樣。林娜和我只相隔一個房間,我應該是會聽到槍聲的。快去吧,提姆,他們在等你。”

  白羅向提姆重複了剛才的問題。

  提姆答道;“我很早便上床,大約是十點半。我看了一會書,剛過十一點便熄燈休息。”

  “可曾聽到什麼聲響?”

  “聽到一位男士說晚安。我想,就在不遠處。”

  “那是我向道爾太太說晚安。”雷斯說。

  “對了。然後我便睡下。不久,聽到一片吵鬧。我記起了,是有人在叫芬索普。”

  “是羅柏森小姐,她從瞭望廳奔出來。”

  “對,我相信就是這時候。接著是幾種不同的聲音。然後有人跑過甲板。再後是一陣水濺聲。然後我聽見老貝斯勒在叫‘小心點’和‘不要太快’。”

  “你聽到水濺聲?”

  “嗯,是類似這樣的聲音。”

  “你肯定不是槍聲?”

  “不錯,我相信這可能是……我的確聽到‘噗’的一聲。

  或許那就是槍響,也可能是因為瓶塞打開似的聲音而聯想到液體倒進杯裡的聲響……我可是模模糊糊地感到外面鬧哄哄的一片,心裡希望他們趕快回房休息。”

  “這之後,還有什麼聲響嗎?”

  提姆想了一會。“只是芬索普在鄰室走來走去,好像永遠不想上床休息似的。”

  “再後呢?”

  提姆聳聳肩。“再後──記不起了!”

  “你再沒有聽到什麼聲音?”

  “什麼也沒有。”

  “謝謝你,艾樂頓先生。”

  提姆站起來,離開了吸煙室。

15

  雷斯若有所思地熟視著“卡拿克”號上層甲板的平面圖。

  “芬索普、提姆、艾樂頓太太,接著是一個空房間——,希蒙·道爾的;在道爾太太另一邊又是誰呢?唔,是那美國老婦人。其他人既然聽到聲響,她也應該聽到。如果已經起來了,我們最好先見見她。”

  梵舒樂小姐進來了。她看來比以前更憔悴、更枯黃;一對黑色小眼睛充滿不高興的神采。

  雷斯站起來,鞠一個躬。

  “很抱歉要麻煩你,梵舒樂小姐。多謝你肯來這裡,請坐!”

  梵舒樂小姐尖聲道:“我不喜歡牽涉在內,簡直令我反感。我不希望跟這……嗯……不愉快的事件有任何牽連。”

  “是的……是的。我正跟白羅先生商量,愈快取得你的證詞愈好,以後就不用再麻煩你了。”

  梵舒樂小姐用滿意的眼光望著白羅。

  “很高興你們能瞭解我的感受。我從來不習慣這種場合。”

  白羅安慰她道;“正是如此,梵舒樂小姐。所以我們也希望能盡快解決這件事。好了,昨晚你上床休息的時間──是什麼時候?”

  “我通常十點就寢。昨晚卻很遲,完全是因為那全不替人著想的柯妮亞·羅柏森讓我等了老半天。”

  “哦,是這麼回事。那麼,你上床後,可曾聽到什麼聲響?”

  梵舒樂小姐說:“我通常都睡得很淺。”

  “啊,那對我們很有幫助。”

  “我被道爾太太的女傭吵醒了,她對主人道晚安的聲量委實不需要那麼大。”

  “這之後呢?”

  “我再度睡著了。醒來的時候,還以為有人進了我的房間,後來才發覺是在臨房。”

  “在道爾夫人的房間?”

  “不錯。接著我聽見有人在外面的甲板上,然後是一下水濺聲。”

  “你能否確定當時是幾點?”

  “我可以準確地告訴你,那是一點十分。”

  “你敢肯定?”

  “對。我曾經看過床頭的小鐘。”

  “你沒有聽到槍聲?”

  “沒有,沒有這類的聲音。”

  “不過,你可能是被槍聲驚醒的,是嗎?”

  梵舒樂小姐側頭想了一會。

  “唔,有可能。”她極不情願地承認道。“你當然不曉得那水濺聲是由什麼東西所引起的,是嗎?”

  “不——我知道得很清楚。”

  雷斯上校敏感地坐直了身子。“你知道?”

  “當然。我不喜歡這吵吵鬧鬧的聲音,於是起來開門看個究竟。鄂特伯恩小姐正倚在欄杆上,剛拋了一些東西進水裡。”

  “鄂特伯恩小姐?”雷斯顯得有點震驚。

  “是的。”

  “你十分確定是鄂特伯恩小姐?”

  “我清清楚楚看到她的臉。”

  “她見不到你?”

  “我想她見不到。”

  白羅身子傾前。

  “當時她的神色怎樣,夫人?”

  “她看來頗為激動。”

  雷斯跟白羅迅速交換了一下眼色。

  “然後呢?”雷斯催促道。

  “鄂特伯恩小姐向船尾走去,我則回房休息。”

  一陣敲門聲。船經理走了進來,手上拿著一包濕漉漉的東西。

  “我們找到了,上校。”

  雷斯接過包裹,打開一層又一層的絨布。一條染上粉紅色彩的劣質手絹卷著一把鑲有珍珠柄的小槍掉了出來。

  雷斯用頗為得意的目光望一望白羅。

  “瞧,”他說,“我的估計沒錯。的確是給拋進河裡去了。”

  他把手槍放到手掌上。

  “你說呢,白羅先生,這把槍是否就是那晚你在瀑布酒店見到的一把?”

  白羅謹慎地檢查了一遍,鎮靜地說:“不錯,正是這把。

  其上有精細的刻工及編寫字母J·B。造型別致而富於女人味,但無疑也是一把致命的武器。”

  “點二二口徑。”雷斯喃喃地道。他打開槍膛。“發射了兩粒子彈。不錯,看來沒有任何疑問。”

  梵舒樂小姐重重地咳了一聲。

  “我的圍巾又怎麼樣?”她問。

  “夫人,你的圍巾?”

  “是的,你剛才拿著的正是我的天鵝絨圍巾。”

  雷斯拉起那濕透的布料。

  “這是你的,梵舒樂小姐?”

  “當然是我的!”老婦人厲聲道,“我昨晚遺失的,我還四處問人有沒有見到。”

  白羅以詢問的眼光看一看雷斯,後者點頭表示同意。

  “你最後見到這圍巾是在哪裡,梵舒樂小姐?”

  “昨天晚上在瞭望廳我還用過,到要上床休息就找不著了。”

  雷斯鎮靜地說:“你曉得它曾被用作什麼用途嗎?”他攤開圍巾,用手指顯示出布上燒過的痕跡和幾個小洞。“兇手利用它包著手槍,減低聲浪。”

  “荒謬透頂!”梵樂小姐厲聲說,枯槁的雙頰驟然變色雷斯說:“梵舒樂小姐,你若肯告訴我以前你跟道爾太太的交情,我會很感激。”

  “以前從來沒有什麼交情。”

  “但你知道她?”

  “我當然知道她是誰。”

  “但你倆的家族並沒有交往?”

  “我們家族的人素來是不喜歡隨便結識外人的,雷斯上校。我的母親從來沒有想到要去拜訪赫茲家。他們除了有錢外,根本是無名小卒。”

  “梵舒樂小姐,這就是你所要說的了?”

  “除了剛才所講的,我沒有什麼要說的了。林娜·道爾在英國長大,我在登上‘卡拿克’號之前,跟她素未謀面。”

  她站起來。白羅為她開門,她昂首走出去。

  室內兩人互望了一眼。

  “這就是她的故事。”雷斯說,“她是決不會反口的了。這可能是事實,我可不敢說。不過──羅莎莉·鄂特伯恩?我倒沒有想過會是她I”白羅困惑地搖搖頭,突然以手掌拍桌。

  “但這不合情理!他叫道,“去他的,不合情理!”

  雷斯望著他。

  “你究竟指什麼?”

  “我是說直到目前,一切是那麼清楚、明顯。有人要殺林娜·道爾;有人偷聽到昨晚在瞭望廳所發生的事情;有人偷溜進去,偷走手槍──記住,是賈克琳·杜貝爾弗的手槍;有人用那槍殺死林娜·道爾,然後在牆上寫個‘J’字……一切不是很明顯嗎?箭頭都指向賈克琳·杜貝爾弗。

  然後兇手怎麼做?留下手槍──殺人的兇器──是賈克琳·杜貝爾弗的手槍,讓每個人都能找到?不,他竟然把手槍──這致命的證據,拋進河裡去!為什麼,老友,究竟為什麼?”

  雷斯搖搖頭。“的確很古怪。”

  “不單古怪──簡直不可能!”

  “不是不可能,事情恰恰是這樣!”

  “我不是說這不可能發生,我是說事件的程式不可能是這樣。一定有不妥當之處。”

16

  雷斯上校用好奇的眼光望著他的同事。他尊重——他有理由尊重——白羅那聰明的腦袋。但此刻他卻無法追隨這老朋友的想法。不過,他沒有發言;事實上,他向來甚少追問;他只知直截了當地解決眼前的事務。

  “下一步該怎麼辦?查問鄂特伯恩小姐?”

  “不錯,這樣我們可以推近一點。”

  羅莎莉·鄂特伯恩很不禮貌地走進來,臉上沒有絲毫緊張或恐懼,只有不樂意和慍怒。

  “到底什麼事?”她問。

  答話的是雷斯。

  “我們正在調查道爾太太的死因。”他解釋。

  羅莎莉點點頭。

  “你能告訴我昨晚你做些什麼事嗎/羅莎莉想了一會。

  “母親和我很早就休息──大概是十一點以前。我們沒有聽到什麼特別的聲響,只是貝斯勒醫生門外似乎有點擾攘。我聽見那老醫生沉重的德國口音。到了今天早上,我才知道發生了事情。”

  “你有沒有聽見槍聲?”

  “沒有”“你可曾離開房間?”

  “不曾。”

  “你很確定?”

  羅莎莉瞪著他。

  “你什麼意思?當然我確定。”

  “譬如,你並沒有走過船的右舷,拋東西進河裡?”

  羅莎莉的臉色驟變。

  “有法令規定不准丟東西進河裡嗎?”。

  “噢,當然沒有。但你的確曾拋東西進河裡,是嗎?”

  “沒有。我已經說過,我半步也沒有離開過房間。”

  “那麼,倘若有人說曾經見到你……?”

  她打斷了雷斯的話。“誰說見到我?”

  “梵舒樂小姐。”

  “梵舒樂小姐?”她確實非常驚訝。

  “是的。梵舒樂小姐說她從房間外望,見你把東西拋進河裡。”

  羅莎莉清晰地說:“那是他媽的謊言!”接著,好象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她問道,“是什麼時候?”

  答話的是白羅。

  “是一點十分,小姐。”

  她若有所悟地點點頭。“她還見到什麼別的沒有?”

  白羅好奇地望著她,一面摸著下巴說,“見到?嗯,沒有。不過,她只聽到一些聲音。,“她聽到什麼?”

  “有人在道爾夫人的房裡走動。”

  “哦。”羅莎莉喃喃地道。

  此刻她的臉色蒼白,簡直象死灰一樣。

  “小姐,你仍然堅持沒有丟東西進河裡嗎?”

  “我幹嗎三更半夜跑來跑去,亂把東西丟進河裡?”

  “可能是某種原因──清白的原因。”

  “清白?”羅莎莉尖聲地重複道。

  “正是。你知道嗎,小姐?昨晚有些東西給拋進河裡,而這些東西卻不清白。”

  雷斯靜靜地取出那絨布包,打開裡面的物件。

  羅莎莉·鄂特伯恩退縮了一下。“這……這就是……用來殺死她的嗎?”

  “不錯”“而你們以為是我……我幹的?真是彌天大謊!我幹嗎要殺死林娜·道爾?我根本不認識地!”

  她大笑著,蔑視地站起來。“這整件事情實在太荒謬了。”

  “請記住,鄂特伯恩小姐,”雷斯說,“梵舒樂小姐將會發誓她曾經在月色下清楚看見你的臉。”

  羅莎莉再次笑起來。“那只老貓?她差不多半瞎了。她看到的不是我。”她頓了一頓,“我可以走了嗎?”

  雷斯點點頭,羅莎莉·鄂特伯恩走了出去。

  兩人的目光接觸一下。雷斯燃起一根香煙。

  “嗯,就是如此。明顯的矛盾。我們該信哪一個?”

  白羅搖搖頭。“我總覺得他們都不很坦白。”

  “我們的工作最麻煩的就在這裡。”雷斯洩氣地說,“人們總是為了某些緣故而隱瞞事實。下一步做什麼?繼續查問旅客。”

  “是啦!按程式和方法辦事總是最妥善的。”

  雷斯點點頭。

  穿著有蠟染圖案的擺裙的鄂特伯恩太太是下一個被查問對象。她證實了羅莎莉的所說的:她們是在十一點以前上床休息的。她自己在夜裡倒沒有聽到什麼特別的聲響,也無法說出羅莎莉究竟有沒有離開房間。對於凶案,她倒有不少意見。

  “犯罪的欲望!”她激動地說,“那女孩子,賈克琳,一半拉丁血統,沖動,在她自己殺人欲念的驅使下,悄悄地摸索向前,手握著槍……,”“不過,賈克琳·杜貝爾弗小姐並不是殺道爾夫人的兇手。這點我們已確定,而且證實了。”白羅解釋道。

  “那麼就是她先生了。”遭受挫折的鄂特伯恩太太,重新採取攻勢。“嗜血和性欲──是性罪行。有不少著名的案例。”

  “道爾先生腿部中了一槍,無法動彈,骨頭也折斷了。”

  雷斯解釋道,“他整晚都在貝斯勒醫生房中。”

  鄂特伯恩太太更失望了。她在腦中極力搜索。

  “噢,對了!”她說,“我真笨!是鮑爾斯小姐!”

  “鮑爾斯小姐?”

  “對,自然是她。從心理學上看,很明顯。壓抑!一個性壓抑的處女!一見這對年輕的恩愛夫婦,就瘋狂起來。當然是她!她正是這種類型——缺乏性感,卻擺出莊重的模樣。在我那本《不孕的葡萄》中……”

  雷斯上校技巧地截住她的話,“你的意見對我們很有啟發性,鄂特伯思太太。我們現在得繼續工作。非常感謝他禮貌地送她走出房門。回來時,一邊抹著額上的汗。

  “好惡毒的女人!呼!為什麼沒有人想到要殺她?”

  “倒不是沒有可能的。”白羅安慰他道。

  “這還有點道理。還剩下幾個人?潘寧頓——我想我們把他放到最後、黎希提──斐格森。”

  黎希提先生顯得很困擾,說話滔滔不絕。

  “多恐怖、多醜惡的一回事啊!一個如此美貌、漂亮的女子竟然給謀殺了──真是沒人性的罪行!”他一面說,一面舞動雙手。

  他回答問題很爽快。他很早便上床,事實是晚餐過後,他在床上看一本書——一本最近出版的考古學資料《PrahistorischeForschunginKleinasien》,對安那托裡亞山丘的彩陶有許多新發現。

  約十一點以前,他便熄燈就寢。沒有,他沒有聽到任何槍響;也沒有聽到象瓶塞開啟的聲音。他唯一聽到的是……

  是後來,午夜時分的一陣水濺聲;很大的水聲,就在他的舷窗附近。

  “你的房間是在下層甲板,右航那邊,對嗎?”

  “對,對,沒錯。我聽到很響的水濺聲。”他用手比劃著巨浪。

  “你可以告訴我,那是什麼時候嗎?”

  黎希提想了一會。

  “可能是我入睡後一、兩個小時,大抵是兩小時吧!”

  “譬如一點十分?”“可能。啊!不過,真是太殘忍──太不人道了……那麼可愛的女子……”

  黎希提走了出去,仍然做著手勢。

  雷斯望著白羅。白羅扮個鬼臉,然後聳聳肩。

  “我們還是試試潘寧頓吧!”雷斯說。

17

  安德魯·潘寧頓的表現是悲哀和震驚。他象往常一樣穿戴整齊,脖子上結了一條黑色領帶;長而刮淨的臉上帶著困惑的神色。

  “先生們,”他哀傷地說,“這件事使我極為震動。小林娜──我把她看做美麗可愛的小東西。老梅爾劬·黎吉薇一向多麼以她為榮啊!唉,現在多說也沒有用了,我只想知道我能夠做些什麼。”

  雷斯說:“首先,潘甯頓先生,你昨晚曾聽到什麼特別的聲響嗎?”

  “沒有,先生。我的房間就在貝斯勒醫生的隔壁,四十……四十一號,大約是在夜半時分,我聽到那兒好像有片刻的擾攘。當時我當然不曉得發生了什麼事情。”

  “你沒有聽到別的聲音?沒有槍聲?”

  潘寧頓搖搖頭。

  “沒聽見這類的聲音。”

  “你是幾點上床休息的?”

  “一定是十一點過後。”

  他身子前傾。

  “我相信你們早已知曉船上滿布的謠言。那個一半法國血統的少女──賈克琳·杜貝爾弗──確實有點古怪。林娜沒有告訴我什麼,但我既不瞎也沒聾。希蒙跟那少女曾經有過一段關系。我想你們的目標也不需放得太遠。”

  “你意思是你認為是賈克琳射殺了道爾夫人?”白羅問道。

  “事情看來是這樣。不過,當然我一點也不知道……”

  “不幸的是,我們卻知道一點事實!”

  “哦?”潘寧頓顯得驚訝。

  “我們知道,賈克琳小姐幾乎不可能去殺道爾夫人。”

  他詳細解釋當時的情況。潘寧頓似乎極不願意接受這些事實。

  “我同意表面上看來沒有什麼不妥——可是,那護士,我敢打賭她沒有整晚醒著。賈克琳可以趁她打瞌睡時,偷偷溜出來又溜進去。”

  “很不可能,潘甯頓先生。請記住,她給打了大量嗎啡。況且,護士們是習慣睡得很淺的,病人醒來的時候,她們也會同時驚醒。”

  “依我看來,一切都似乎很不尋常。”潘寧頓堅持說。

  雷斯以婉轉而稍帶官方的口吻說:“我想你可以相信我的話,潘甯頓先生,我們已經謹慎調查分析過一切可能性。結果是頗為肯定的──賈克琳·杜貝爾弗並非殺道爾太太的的兇手。所以我們才被迫轉移目標,這正是我們希望你能幫忙的地方。”

  “我?”潘寧頓語帶緊張。

  “不錯。你是被害者的親密朋友,你瞭解她的生活情況,在各方面,你比她丈夫更能深入瞭解她,因為他只認識死者幾個月。譬如,你應該知道她跟什麼人有過節,又或許誰有殺她的動機。”-一潘寧頓舔一舔乾裂的嘴唇。

  “我向你保證,我一點頭緒也沒有……你知道,林娜是在英國長大的。我對她身邊的朋友和各方面的聯系知道的不多。”

  “不過,”白羅若有所思地說,“船上卻有人極欲除掉道爾夫人。你應該記得,她曾經逃過一次大難:就是這個地方──那滾下來的石頭!噢!你或許當時並不在場?”

  “是的。當時我在聖殿裡,事後才聽到消息。生死關頭。不過可能是意外,你不認為嗎?”

  白羅聳聳肩。

  “當時是這般想。現在──可值得懷疑。”

  “嗯,嗯……當然。”潘寧頓用絲帕抹著臉說。

  雷斯上校繼續道:“道爾太太提及船上有人跟她家(不是跟她)有宿仇。你知道這人是誰?”

  潘寧頓真的很驚訝的樣子。

  “不,我一點也不曉得。”

  “道爾太太沒有跟你提及?”

  “沒有。”

  “你是她父親的親近朋友──你不記得他曾在生意上嚴重地打垮過任何對手?”

  潘寧頓絕望地搖搖頭。“沒有特別的事件。當然這類事經常發生,不過我記不起有誰曾經惡意恐嚇黎吉──一完全沒有這回事。”

  “簡單說來,潘甯頓先生,你不能協助我們?”

  “似乎如此。我向兩位表示歉意。”

  雷斯跟白羅交換一下眼色,然後說:“我也深感遺憾。我們原來是滿懷希望的。”

  他站起來,表示詢問終結。

  安德魯·潘寧頓說:“由於希蒙行動不便,我想他希望我照料一切事情。上校,請問事情如何安排?”

  “船開航後,將直駛雪萊爾。明早可以抵達。”

  “屍體呢?”

  “將移往冷藏室。”

  潘甯頓鞠一個躬,走出房間。

  雷斯銀白羅再度交換眼色。

  “潘甯頓先生,”雷斯點燃香煙,說:“似乎很不自在。”

  白羅點點頭說:“潘甯頓先生更在極度不安之下撒了一個笨拙的謊言。大石滾下來的時候,他並不在阿布·席姆貝爾神殿內。這點我可以發誓,當時我剛好從殿內走出。”

  “很笨拙很明顯的謊言。”雷斯說。

  白羅再度點點頭。

  “然而目前,”他微笑著說,“我們就當他是清白者般對待他吧!”

  “就這樣。”雷斯同意地說。

  “老友,我和你的默契真是天衣無縫!”

  腳下開始震動,一陣微弱的磨擦聲響了起來。“卡拿克”號回頭朝雪萊爾行駛。

  “那珍珠項鏈,”雷斯說,“下一步要澄清。”

  “你有計劃了?”

  “對。”他看看腕表。“半個鐘頭後便是午餐時間。我打算在餐後宣佈——公開聲明項鏈不見了,要求每人留在餐廳裡,以便我們展開搜索。”

  白羅同意地點點頭。

  “絕妙地安排。拿了項鏈的顯然仍然贓物在手,在毫無事先警告之下,他是沒有機會在惶恐中把珍珠拋進河裡的。”

  雷斯拿出一疊白紙放在面前,然後滿懷歉意地喃喃道:

  “我想邊查邊把所得的資料作一簡短總結,免得搞混了。”

  “這樣做很好。方法與程式,萬事所系。”白羅答道。

  雷斯以細小幹淨的字跡書寫了一會,最後把工作的成果推到白羅面前。“有什麼不同意的地方嗎?”

  白羅拿起紙張,只見標題是:

  林娜·道爾太太被殺案最後見到道爾太太的是她的女傭,露易絲·蒲爾傑。時間:約十一點半。

  十一點三十分至十二點二十分,只有下列各人有不在場證明:珂妮亞·羅柏森、吉姆·芬索普、希蒙·道爾及賈克琳·杜貝爾弗。沒有其他人。但凶案幾可確定是在這段時間後發生,因為凶槍查明是賈克琳·杜貝爾弗的,而在此之前,一直放在她的手提袋裡。雖然這點並非百分之一百確實,還需驗屍及專家鑒定彈頭,但這可能性甚大。

  事件發生的大致過程:X(兇手)目睹賈克琳跟希蒙·道爾在瞭望廳內爭吵的一幕,注意到手槍被踢進沙發底下。

  廳內空無一人時,X取得該手槍——意圖將罪嫌推在賈克琳身上。根據這個推理,若干人等自動被列為不受嫌疑之列。

  珂妮亞·羅柏森──在詹姆斯·芬索普回去尋找手槍時,她並沒機會取得凶槍。

  鮑爾斯小姐──理由同上。

  貝斯勒醫生──理由同上。

  附注:芬索普並不絕對清白,因為他可能把手槍收起,佯稱找不著。

  其餘各人都可以在那十分鐘空檔內取去手槍。

  謀殺的可能動機:

  安德魯·潘寧──設想根據是此人犯下詐欺行為。已有若干對他不利證據,但尚不足指控他。倘若他是推石下崖的人,他確實懂得把握機會。這宗凶案顯然不算早有預謀。

  昨晚槍傷事件系一良機。

  反證是:他何必把手槍丟進河裡?兇器上的J·B縮寫顯然是指控賈克琳的最有力線索。

  胡利伍德──動機:報複。此人認定自己為林娜·道爾所害。可能無意中聽到那幕爭吵,並看到手槍的位置。他取走手槍,因為槍是最便利的武器,然而他心中並未想到要嫁禍賈克琳。這點頗吻合槍被拋掉的理由。但如果屬實,他又為什麼要沾血在牆上寫下“J”字。

  附注:跟凶槍一起被尋獲的廉價手帕,比較符合胡利伍德的身分,而不適於富有的旅客。

  羅莎莉·鄂特伯恩──該接受梵舒樂小姐的指證,或羅莎莉本人的否認呢?當時的確有物件被拋進河裡,而該物件初步斷定是用絨布圍巾包裹的手槍。

  值得注意的幾點:羅莎莉有殺人動機嗎?她可能不喜歡林娜·道爾,甚至嫉妒她──但這顯然不足以構成謀殺動機。只有找到充分的動機,對她的不利證據才能有說服力。

  就我們所知,羅莎莉·鄂特伯恩跟林娜·道爾以前並不認識。

  梵舒樂小姐──包裹凶槍的絨布圍巾系她所有。根據她本人所說,最後看見圍巾是在瞭望廳。當晚她曾聲稱圍巾失蹤了,但大家遍尋不著。

  圍巾如何落在X手中?是X傍晚時分便偷得?倘若僅此,到底為什麼?沒人預知賈克琳會跟希蒙起沖突。是X在取手槍時,無意中發現了圍巾?既然如此,為什麼早些時候卻沒人能找到?是圍巾根本沒離開過梵舒樂小姐的身邊?

  這就說:梵舒樂小姐是殺林娜·道爾的兇手?她對羅莎莉的誣告,是編出來的謊話?如果她是兇手,動機又是什麼?

  其他可能性:

  動機是偷竊——有可能。因為珍珠項鏈不見了,而林娜·道爾昨晚還戴在身上。

  跟黎吉薇家有宿仇的人──有可能,但缺乏證據。

  船上還有一危險人物——一個殺手。凶案與殺手之間有無關聯?但我們得證明林娜·道爾擁有對此人不利的資料。

  結論:我們可以把船上旅客分成兩組:一是有殺人動機及明顯證據的;二是直至目前所知,仍屬清白的。

  第一組安德魯·潘甯頓胡利伍德羅莎莉·鄂特伯恩梵舒樂小姐露易絲·薄爾傑(偷竊?)

  斐格森(政治因素?)

  第二組艾樂頓太太提姆·艾樂頓珂妮亞·羅柏森鮑爾斯小姐鄂特伯恩太太吉姆·芬索普貝斯勒醫生黎希提白羅把紙推回給雷斯。

  “你所寫的一切都很正確、很公允。”

  “你同意嗎?”

  “同意。”

  “現在你能貢獻什麼意見?”

  白羅慎重地站起來。

  “我?我問自己一個問題:凶槍為什麼給丟進河裡?”

  “如此而已?”

  “目前為止就這個問題。直到我找出滿意的答案,否則任何推論都是徒然。這就是說,總得找出頭緒。老友,你應該留意到,在你那份簡表裡,並沒針對這問題企圖找出答案。”

  雷斯聳聳肩。

  “棘手啊!”

  白羅困惑地搖著頭,一邊拿起那塊濕透的圍巾,攤開舖在桌面上。他的手指勾劃出巾上的灼過的痕跡和燒穿的小洞。

  “老友,告訴我,”他突然說:“你對軍火比我更有研究。

  用這樣一塊布來包手槍,可以減低很大聲量嗎?”

  “不,不會。遠不如一個滅聲器。”

  白羅點點頭,然後往下說:“一個男人──顯然一個對槍械很熟悉的男人──會懂得這個道理。但是一個女人——一個女人未必曉得。”

  雷斯好奇地望著他。“很可能如此。”

  “是的,女人可能從偵探小說中取得一知半解的知識。”

  雷斯玩弄著那支珍珠柄手槍。

  “這小東西無論如何不會發出多大響聲。”他說,“頂多是‘撲’的一聲。在其他聲響掩蓋下,十之八九不會被聽到。”

  “是的,我也想過這點。”

  白羅拿走手帕,檢查了一遍。

  “男人手帕──但不是高級男士用品。頂多值三便土。”

  “很吻合胡利伍德的身份。”

  “不錯,我留意到潘寧頓用的是絲質手帕。”

  “我想,是用來當手套,以免留下指紋。”雷斯半開玩笑地補充說,“‘粉紅手帕破案記’?”

  “啊,很迷人的顏色,是嗎?”白羅放下手帕,再度檢查圍巾上的火藥痕跡。

  “一樣,”他喃喃地道,“還是蹊蹺……”

  “怎麼樣?”

  白羅柔聲地說:“道爾夫人安詳地躺在那兒……頭上小小的彈孔。你記得她死時的神態嗎?”

  雷斯好奇地望著他。“你知道嗎?”他說:“我感覺到你在試圖說明某個問題──但我卻一點也不曉得那該是什麼。”

18

  一陣敲門聲。

  “進來。”雷斯應道。一個侍應生走進來。

  “對不起,先生。”他對白羅說,“道爾先生想見你。”

  “好,我去一下。”

  白羅站起來,走出吸煙室,沿著甲板通往船艙的梯路,來到貝斯勒醫生的房間。

  臉頰不知是羞赧亦或發高燒而通紅的希蒙,背靠著枕頭。他有點不好意思的樣子。

  “白羅先生,你來了真好。我有點事情想請你幫忙。”

  “什麼事?”

  他臉上紅得更厲害。

  “是……是有關賈姬的。我想見見她。你認為──你會介意──介意她嗎,如果你叫她來一趟?你知道我一直躺在這兒想著……那可憐的孩子──她從來只不過是一個孩子──而我竟如此對待她……我……”他結結巴巴了。

  白羅有趣地看著他。

  “你想見賈克琳小姐?我去找她來。”

  “謝謝你。你真是太好了。”

  白羅應他的請求而去,發現賈克琳·杜貝爾弗蜷縮在瞭望廳的一個角落裡,膝上放著一本書,但她看也沒看。

  白羅溫柔地說:“小姐,請跟我來。道爾先生想見你”賈克琳驀地坐直身子,臉色泛紅──接著變為蒼白。她顯然感到很困惑。

  “希蒙?他要見我……見我?”

  白羅發覺她半信半疑。

  “你會來嗎,小姐?”

  “我……嗯,當然我會來。”

  她像個溫順的孩子跟著他走,一個困惑的孩子。

  白羅踏進貝斯勒醫生的房間。

  “賈克琳小姐來了。”

  她跟在他身後走進來,身子晃了晃,站住了……呆呆地立在那兒,雙眼瞪著希蒙的臉。

  “你好嗎,賈姬?”希蒙顯得同樣尷尬。他繼續道:“你肯來真是太好了。我想跟你說一句……我的意思是……”

  她打斷了他的話,急促而絕望地說;

  “希蒙……我沒有殺林娜。你知道我沒有那樣幹……

  我……昨晚確實發瘋了。噢,你能原諒我嗎?”

  希蒙這時說話較順暢了。

  “當然我會原諒你。沒事了,完全沒事了!我要說的就是這句話。我想你會有點擔心,你知道……”

  “擔心?一點點?噢,希蒙!”

  “我見你就是想告訴你,現在什麼事也沒有了。瞧,你昨晚只是有點神經緊張心弦稍微繃緊了,那是很自然的事。”

  “噢,希蒙!我可能已經殺了你!”

  “不會的。那小小的傢夥……”

  “你的腿!或許你再也不能走動……”

  “看著我,賈姬,不必過慮。到亞思溫,他們會立刻替我照X光,拿走彈頭,一切使會恢復正常。”

  賈克琳抽咽了兩下,接著沖上前,跪倒在希蒙床邊,掩著臉啜泣起來。希蒙尷尬地拍摸著她的頭。當他的目光跟白羅接觸的時候,後者歎一口氣,走了出去。

  離去時,白羅斷斷續續聽到:

  “我怎會這股狠毒?噢,希蒙……我真正抱歉。”

  外面珂妮亞·羅柏森正斜倚船杆。她轉過頭。

  “哦,是你,白羅先生。今天天氣這樣好似乎有點怪異。”

  白羅仰頭看天。

  “太陽照耀時你見不到月亮,”他說,“但當太陽消失……

  噢,當太陽消失……”

  珂妮亞嘴唇微張。

  “抱歉,我不懂。”

  “我是說,小姐,當太陽沉下,我們就會看見月亮。事實就是這樣吧?”

  “怎麼……怎麼,當然是啊。”她懷疑地看著他。

  白羅哂然一笑。

  “我不小心幾乎說出了蠢話。”他說。

  他漫步走向船尾,經過隔壁房間時,他停住了一會,聽到房內片段的談話:

  “真沒良心──也不想想我為你所做的事——一點也不體諒你可憐的母親——一點也不曉得我所受的苦……”

  白羅的嘴角緊繃起來。他舉手敲門。

  房內突然靜默下來,鄂特伯思太太應道,“誰?”

  “羅莎莉小姐在嗎?”

  羅莎莉在門口出現,她的樣子嚇了白羅一跳;眼圈黑黑的,嘴邊布滿皺紋。

  “什麼事?”她充滿敵意地問道,“你想做什麼?”

  “可以跟你談幾分鐘嗎,小姐?請隨我來。”

  她的臉色立刻沉下來,懷疑地掃了白羅一眼。

  “我幹嘛要?”

  “算我請求你好嗎?”

  “哦,好吧。”她走出甲板,順手關上房門。

  “怎樣?”

  白羅輕輕挽著她的臂膀,沿甲板走向船尾。他們經過艙房,拐個彎,船尾就只剩下他們兩人了。身後尼羅河起伏不定。

  白羅把肘擱在欄杆上,羅莎莉則筆直站著。

  “怎樣?”她再度問道,仍然充滿敵意。

  白羅選擇詞句緩緩說道:“小姐,我可以問你一些問題嗎?但我想你是不願回答的。”

  “那你帶我來這兒似乎是多此一舉了。”

  白羅一根手指順著欄杆慢慢移動。

  “小姐,你習慣於承擔一切……但不能堅持太久的。壓力實在太大了。小姐,對你而言,壓力太大了。”

  “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說什麼。”羅莎莉說。

  “小姐,我所說的都是事實——明顯而醜惡的事實。就讓我直截了當地說出來吧!小姐,你的母親是個酒徒。”

  羅莎莉沒有答話。她的嘴張開,又合上。她看來首次感到不知所措。

  “你不必說什麼,小姐,讓我來替你說!早在亞思溫的時候,我已經很留意你們母女的關系,立刻體會到,盡管你用盡一切不孝之詞,實質上你卻在設法維護自己的母親,免得她遭受某種東西的傷害。我很快便知悉那東西是什麼。事實上,早在我碰到你母親喝得醉醺醺的那天早上之前,我已知曉了。而且,更發現她是屬於偷喝的類型,因而顯得更難應付。雖然你已步步為營,但所有酒鬼都是那麼狡猾,她設法購得一批酒,並且順利地不被你發覺。我想你是昨天才知道她的藏酒處。所以昨晚,你母親一睡著,你便悄悄把那些酒拿到船的另一邊(因為你們的房間恰巧靠近岸邊),拋進尼羅河裡。”

  白羅停下來。

  “我說得對嗎?”

  “不錯,你說中了。”羅莎莉突然激動地說。“我想,我真不該不說出來。但我不願弄得人人皆知。這似乎太……太荒謬了……我是說……我……”

  白羅替她說完。

  “你被懷疑作殺人兇手,是太荒謬了,對嗎?”

  羅莎莉點點頭。

  接著她又哭起來,“我盡了最大的……免得每個人知道……真的這不是她的過錯。她實在很灰心。她的作品不再受人歡迎;人們早已厭倦了那些無聊的性故事……這打擊太大了,所以她才開始酗酒。有很長一段時間,我無法諒解她的怪誕行為,後來我發現了,我嘗試去阻止她。她一陣子很正常,然後突然又開始狂飲起來,跟人大吵大鬧。真可怕!”

  她打了一個冷顫。“我得隨時監視著──制止她……然而,由於這個原因她開始不喜歡我。她……她討厭我。我想她有時甚至憎恨我。”

  “太不幸了!”白羅說。

  她猛地轉向他。

  “不要替我難過,不要同情我。這樣容易得多。”她歎口氣,長長的、心碎的歎氣。“我好疲倦……徹底的疲倦。”

  “我瞭解。”白羅說。

  “別人以為我很可怕。傲慢、憤怒、壞脾氣。我實在不能自己。我已經忘記了怎樣……怎樣善待別人。”

  “正如我所說,你獨自承擔這負重擔太久了。”

  羅莎莉緩緩地說:“能夠說出來一是個很大的解脫。

  你……你一直對我很好,白羅先生。我恐怕自己卻時常很粗暴地對待你。”

  “朋友之間是不需要過份有禮貌的。”

  懷疑的神色驟然重回她臉上。

  “你……你要去告訴每個人嗎?我想你必定會說出去,因為我拋下船的那些該死的瓶子。”

  “不,不,沒有必要。只要告訴我一件事:當時是幾點鐘?一點十分?”

  “大概是吧!我記不清楚。”

  “現在告訴我;梵舒樂小姐見到你,你見到她了嗎?”

  羅莎莉搖搖頭。

  “沒有。”

  “她說她從房門口望見你。”

  “我想我不會見到她。我只是沿著甲板向河面張望。”

  白羅點點頭。

  “那麼,當你望向甲板時,看見其他人了嗎?”

  接著是一片沉默。羅莎莉皺起眉,似乎在努力思索。

  最後地肯定地搖搖頭。

  “沒有,”她說,“我沒有見到任何人。”

  赫丘勒·白羅緩緩地點點頭。但他的眼神是沉重的。

19

  旅客們疏疏落落地走進餐廳。大家仿佛感到,如果坐下來大吃一頓,未免顯得自己對不幸事件無動於衷。餐廳內充滿歉然的氣氛。

  提姆·艾樂頓比他母親遲到幾分鐘。他看來情緒不好。

  “真希望從來沒有參加這趟糟透了的旅程。”他咆哮道。

  艾樂頓太太悲哀地搖著頭。

  “哦,寶貝,我也這麼希望。那可愛的女郎!旅程完全糟蹋了!沒法想像有誰會那般冷酷地殺死她!真可怕!還有那可憐的孩子!”

  “賈克琳?”

  “是呀,我真為她心疼。她看來是那麼不快活。”

  “可教訓她別隨便耍弄玩具手槍!”提姆毫不留情地說,一邊塗抹牛油。

  “我想她的家教一定很不好。”

  “哦,看老天份上,媽,少來你那套母教理論吧!”

  “你火氣很大,提姆。”

  “不錯,我是火氣大。誰的火氣不大?”

  “我倒認為應該哀傷,不該發脾氣的。”

  提姆氣憤地說,“你看事情太感性了!你根本不知道一牽連上謀殺案,會有多麻煩!”

  艾樂頓太太顯得有點驚訝。

  “不過當然……”

  “實情就是如此。沒有什麼想當然的。這艘該死的船上每個人都有嫌疑一一你、我,還有其他人。”

  艾樂頓太太抗議道,“理論上是如此,我想──實際上卻荒謬極了!”

  “一牽連謀殺,就沒有什麼荒謬不荒謬的了。你可以坐在這兒,表現得正直、善良;但雪萊爾或亞思溫的可厭的警探卻不會這樣估量你。”

  “或許在這之前,真相已經大白。”

  “怎會呢?”

  “白羅先生可能已經破案。”

  “那老江湖?他不會找到什麼的。他只會瞎吹牛。”

  “嗯,提姆,”艾樂頓太太說,“我敢說你所說的一切都很準確;不過,即使如此,也必須應付過去。還是下定決心,提起精神來度過這一關吧!”

  但她的兒子並不顯得輕松。

  “還有那串失蹤的珍珠項鏈!”

  “林娜的珠鏈?”

  “是的,似乎被人偷去了。”

  “我想這是謀殺的動機。”艾樂頓太太說。

  “怎會呢?你把兩件截然不同的事情混淆起來。”

  “誰告訴你珠鏈不見了?”

  “斐格森。他從機器房的一個酒肉朋友那裡聽來的;而那朋友剛聽女傭說的。”

  “那是串精美的珍珠。”艾樂頓太太表示道。

  白羅在桌旁坐下,向艾樂領太太躬身道,“我遲了一點。”

  “我知道你很忙碌。”艾樂頓太太答道。

  “是的,的確分身不下。”

  他向侍應生叫了一瓶酒。

  “我們三個人的口味各自不同。”艾樂頓太太說,“你總是喝酒,提姆則喝威士卡蘇打,而我每次都試一種汽水。”

  “奇怪!”白羅說。他看了艾樂頓太太好一會,然後自言自語道,“這一點倒……”

  接著,他不耐煩地聳聳肩,試圖驅除那突如其來的思緒,開始輕松地閒聊起來。

  “道爾先生的傷勢嚴重嗎?”艾樂頓太太問道。

  “是的,十分嚴重。貝斯勒醫生急欲盡速抵達亞思溫,替他照X光,把彈頭取出。希望不致造成終身殘疾。”

  “可憐的希蒙!”艾樂頓太太說,“昨天他還蠻開心的,一副躊躇滿志的神態。現在,不但漂亮的太太給殺死了,自己還弄個動彈不得。我真希望,然而……”

  “夫人,你希望什麼?”

  “我希望他不要太氣那可憐的孩子。”

  “氣賈克琳小姐?恰恰相反,他很關心她的處境。”

  白羅轉向提姆。

  “你知道,這是十分微妙的心理現象,賈克琳一路上緊跟著他們,他簡直氣憤到極點;但一旦她真的射殺他,造成嚴重的傷勢——甚至可能終身殘疾──他的憤怒倒似乎消逝得無影無蹤。這你能理解嗎了“是的,”提姆若有所思地說,“我想我能瞭解。她盡跟著他們使他覺得自己像傻瓜。”

  白羅點點頭。“你這說法很正確。這傷害到他男性的自尊。”

  “而現在——從某方面來看,她把自己弄得像傻瓜,每個人都瞧不起她,所以……”

  “他可以大大方方地原諒她,”艾樂頓太太總結道,“男人都像小孩一樣!”

  “女人總是說些非常不切實的話,”提姆喃喃而言。

  白羅微微一笑,然後向提姆說,“告訴我,道爾夫人的表親——喬安娜·邵斯伍德小姐,像道爾夫人嗎?”

  “白羅先生,你弄錯了。喬安娜是我的表親,林娜的朋友。”

  “哦,抱歉——我弄混了。這位年輕小姐經常有新聞見報,我對她已留意很久。”

  “為什麼?”提姆尖聲問道。

  這時賈克琳·杜貝爾弗進入客廳,經過他們身旁,向自己的餐桌走去。白羅半站起身,向她鞠躬。她的雙頰緋紅,雙眼發亮,呼吸微促。白羅又坐下來,似乎已忘記提姆所提的問題。他含糊地喃喃道,“我很懷疑,是不是所有年輕女士都像道爾夫人一樣對貴重的珠寶漫不經心?”

  “珠鏈確實被偷了?”艾樂頓太太問道。

  “夫人,誰告訴你的?”

  “斐格森說的。”提姆搶著回答。

  白羅沉重地點點頭。

  “珠鏈是被偷了。”

  “我想,”艾樂頓太太緊張地說,“這會引起我們許多不便。提姆說會。”

  她兒子看了她一眼,但白羅已轉向他。

  “啊!你以前有過經驗吧?你曾經碰過竊盜案?”

  “從來沒有。”提姆說。

  “噢,有的,寶貝,有一回你在玻達寧頓的時候──那個討厭的女人的鑽石不是被偷了嗎?”

  “媽,你總是把事情搞成一團!那一回是她發現她肥頸上所戴的鑽石全是假的!大概早在幾個月以前便被換掉了。

  事實上,很多人說是她自己幹的!”

  “我記得,是喬安娜說的。”

  “喬安娜當時不在場。”

  “不過,喬安娜跟他們很熟。她總愛下這樣的斷語。”

  “母親,你總愛挑喬安娜的毛病。”

  白羅趕緊轉換話題:他曾經想在亞思溫的店裡買一批名貴的寶石。一個印度商人手中有一些紫、黃色的寶石。當然要繳關稅,但……

  “他們告訴我,他們可以──怎麼說呢?——幫我盡速辦理,費用不會太貴。你認為,貨可以安全抵達嗎?”

  艾樂頓太太說,“聽過很多人試過從埃及商店直接送東西回英國,沒出現過差錯。”

  “那我就這麼辦吧!不過,假如在旅途中,有人從英國寄包裹來呢?你試過嗎?在行程中,可曾收過包裹?”

  “我想不曾。對吧,提姆?你有時收到一些書籍,不過,書當然是沒有問題的。”

  “對,書本不同。”

  甜食過後,沒有預先警告,雷斯上校站起來,向大家宣佈。

  他解釋凶案發生的情況,並宣佈珍珠項鏈遭竊了。船上將進行全面搜索。他希望所有旅客合作,在搜索期間留在餐廳裡。然後,倘若大家同意──他相信大家不會反對──他們將搜身。

  白羅悄悄走到雷斯身旁。嗡嗡之聲此起彼落,充滿懷疑、不滿、興奮……

  雷斯剛准備離開餐廳時,白羅在他耳邊說了幾句話。

  雷斯點點頭,揮手叫來一位侍應生。他吩咐那侍應生幾句,然後跟白羅一齊步上甲板,隨手關上餐廳的門。

  他倆站在欄杆旁。雷斯點起一根香煙。

  “你的主意很不錯。”他說,“很快便知道有沒有結果了。

  我給他們三分鐘時間。”

  餐廳的門開了,剛才的侍應生走了出來。他向雷斯敬禮後說,“先生,你的估計不差。有位女土說有要緊的事情,要立刻跟你說。”

  “啊!”雷斯臉上露出滿意的神情。“是誰?”

  “是護土鮑爾斯小姐。”

  雷斯顯得有點詫異。他說,“帶她到吸煙室。不要讓任何人離開。”

  “是,上校。其他同事會照應的。”

  侍應生返回餐廳。白羅和雷斯走向吸煙室。

  “鮑爾斯小姐,嗯?”雷斯自言自語道。

  他們到達吸煙室不久,鮑爾斯小姐就出現了。

  “唔,鮑爾斯小姐,”雷斯用詢問的神情望著她。“什麼事?”

  鮑爾斯小姐依然是一副穩重、鎮靜的模樣,完全沒半點激動之情。

  “原諒我,雷斯上校。”她說,“在這樣的情況下,我想最好的辦法是立刻向你說明一切。”——她打開黑色皮包——

  “同時把這東西送還給你。”

  她拿出一串珠鏈,放在桌上。

20

  倘若鮑爾斯小姐是個喜歡營造氣氛的人的話,她一定很得意自己的舉動所帶來的反應。

  雷斯上校的臉上流露出難以形容的訝異。他說:“真料想不到。鮑爾斯小姐,請你解釋一下好嗎?”

  “當然可以,我正是為此而來。”鮑爾斯小姐安坐到椅上說,“我決定該如何處理才最妥善時的確左右為難。梵舒樂家當然不願意涉及任何醜聞,他們也很信任我;但目前情況這般不尋常,以致我實在沒有選擇的餘地。當然,你們發覺有東西不見了,下一步自然是搜查旅客;到時發現珠鏈在我這裡,場面就會頗為尷尬,而真相仍得顯露出來。”

  。“究竟是怎麼回事?是你從道爾太太的房裡將珠鏈拿走的?”

  “噢,不,雷斯上校,當然不是我。是梵舒樂小姐。”

  “焚舒樂小姐?”

  “是的,她控制不了自己。你知道,但她確實……

  嗯……喜歡拿別人的東西,特別是珠寶。那正是我為什麼隨時都得跟著她的原因。一點也不是因為她的健康,而是為了她這怪病。我得經常保持警覺,幸而我跟了她這麼久,倒沒有發生過事故。只需要時刻留神就行了。她總是把拿來的東西藏在同一個地方──卷在絲襪裡──事情就簡單多了。我每天早上都查看一遍。當然我習慣睡得很淺,而且總是睡在她的隔壁。倘若是在酒店,我就把相連的門打開;所以我每次都聽到她的走動,可以跟著她,勸她返回床上?在船上就比較困難了。不過,她很少在晚上活動的,她通常只是隨手拿去沒人注意的東西。當然,珍珠對她總是有很大的吸引力。”

  鮑爾斯小姐停頓不語。

  雷斯問,“你是怎樣發現珠鏈是她拿去了的呢?”

  “是今天早上在她的絲襪裡發現的。當然,我一眼便看出那是誰的,我經常留意到那串珠鏈。我正想在道爾太太未發現珠鏈失蹤之前放回原處。誰知,房外早已站了一位侍應生,他告訴我有關謀殺的事,並且說誰也不准入內。你可以想像我當時的窘迫。但我仍然希望有機會將珠鏈悄悄放回去。我可以告訴你,我整個早上是怎樣惶然度過的。你知道梵舒樂家如此獨特,要是報上登了出來,可不得了。不過,我想不必這樣做吧?”

  鮑爾斯小姐看來確實很擔憂。

  “那得視情況而定。”雷斯上校謹慎地說,“不過,我們當然會盡力為你著想。對幹這件事,梵舒樂小姐怎樣說呢?”

  “哦,她當然矢口否認。她總說是壞人放在她那兒的,從不承認自己有拿東西的怪痹。所以如果你當場逮個正著,她便會乖乖返回床上去,一面說只是出來看看月光,或是什麼的。”

  “羅柏森小姐曉得這件事嗎?”

  “不,她一點也不曉得。她母親倒是知道的。她是個純朴的少女,她母親認為最好不要讓她知道。我一個人已足以應付梵舒樂小姐了。”鮑爾斯小姐蠻自負地補充道。

  “小姐,多謝你,這麼快速便告知我們一切。”白羅說。

  鮑爾斯小姐站起來。

  “希望我這樣處理是最妥善的做法。”

  “你這樣做當然正確。”

  “你知道,還發生了謀殺案──”雷斯打斷她的話,沉重地說,“鮑爾斯小姐,我想問你一個問題,希望你老實回答我。梵舒樂小姐無疑有偷竊的怪癖,她是否也是謀殺狂呢?”

  鮑爾斯小姐迅即回答,“哦,老天!沒有,沒有這回事。

  你可以絕對信任我,那老女士連一隻蒼蠅也不會傷害。”

  答話這麼肯定,以致似乎沒有什麼可說的了。但白羅還是委婉地提出一個問題。

  “梵舒樂小姐耳朵是否有點聾?”

  “她耳朵確實有點聾,白羅先生。除非跟她談話別人是不會輕易發覺的。常常有人走進房間,她也察覺不到。”

  “你認為,倘若有人在她鄰室道爾夫人房裡走動,她會聽到嗎?”

  “噢,我想不會……一點也聽不見。你知道,床舖不是緊貼在隔開房間的牆壁邊,而是在房子的另一邊。唔,我想她不會聽到什麼。”

  “謝謝你,鮑爾斯小姐。”

  雷斯說,“你現在先回餐廳,跟其他人一起等候搜查吧。”

  他替鮑爾斯小姐打開門.目送她走下樓梯.講入餐廳後,才關上門,走回桌子旁。白羅手上拿著珍珠項鏈。

  “嗯,”雷斯不快地道,“反應相當靈敏,是個極冷靜、精明的女人──若不是看到形勢可能對她不利,她定會拒絕向我們說出實情哩。現在該怎麼處理梵舒樂小姐?我想不能把她從嫌疑名單上除名。要知道,她極有可能在拿走珠鏈的過程中殺人。我們不能相信護士的話,她一定會盡力維護梵舒樂家的名譽的。”

  白羅贊同地點點頭。他正忙著檢查那串珠子,目不轉睛地逐顆端詳。

  他說,“我想,那位老處女告訴我們的故事可能有一部分屬實:她確曾從房內探頭外望,也的確見到羅莎莉·鄂特伯恩;不過,我想她沒有聽到林娜·道爾房內的任何聲響。她只是探出頭來看清形勢,准備下手偷珠鏈。”

  “那鄂特伯恩家的女兒確曾在那兒出現了?”

  “是的,把她母親的‘私酒’拋進河裡去。”

  雷斯同情地搖搖頭。

  “的確不幸!年輕輕就遭遇這種事!”

  “是的,她的生活總是愁雲滿布!”

  “嗯,真相大白就好了。她不曾見到或聽到什麼嗎?”

  “我已經問過她。她回答──隔了差不多二十秒才說──沒有看見任何人。”

  “哦?”雷斯警覺地道。

  “嗯,是的,這可能暗示別有隱情。”

  雷斯緩緩地說:“林娜·道爾若是在一點十分左右被殺死的,或船沉靜下來的任何時刻,不可能會沒有人聽見槍響。

  當然,那支小型手槍不會發出太大的聲響,但船上一片寂靜,就是小小的‘噗’的一聲,也應該會被聽到的。不過,現在我倒開始有點明白了。道爾太太房間緊鄰的一邊是間空房——因為她丈夫在貝斯勒醫生那兒;而另一邊則住了耳聾的梵舒樂小姐。因此只剩下……”

  他停下,用盼望的神情望著白羅,後者點點頭。

  “船另一邊與她房間相連的房間。換句話說──是潘甯頓的房間。似乎我們總是離不開潘甯頓先生。”

  “我們不久便會回頭認真地對付他。是的,我擔保一定很有趣”目前,我們還是趕快搜查這船吧!雖然珠鏈已經找回──相信鮑爾斯小姐上不會張揚出去的──它仍然是搜查的一個好籍口。”

  “啊,這些珠子!”自羅就著光線再細看一遍。他伸出舌頭,添了一舔,甚至用牙咬了咬其中一顆;然後歎口氣,把珠鏈拋回桌上。

  “老友,事情更複雜了!”他說,“雖然我不是珠寶專家,但也約略接觸過。我敢肯定,這些珠子只是精巧的仿製品。”

21

  雷斯上校頓時暴跳如雷。

  “這宗該死的案件愈來愈糾纏不清。”他拿起珠鏈。“我想你不會弄錯吧?我看是蠻好的。”

  “是一流的仿製品──錯不了。”

  “現在我們又該住哪個方向去設想?不會為顧及安全,而故意帶串仿製品來旅行吧?不過,很多女人都愛這樣做。”

  “如果是這樣,她的丈夫應該知道的。”

  “或許她沒有告訴他。”

  白羅不滿意地搖搖頭。

  “不,我想不會的。上船第一天晚上,我就非常欣賞道爾夫人的珠鏈──那些珠子是那麼光艷奪目。我敢肯定她當時戴的是貨真價實的珍珠。”

  “只有兩種可能性:一是梵舒樂小姐偷到的是膺品。真的早已被人換掉;二是偷竊狂的故事完全是虛構出來的。若非鮑爾斯小姐是個賊,故意編造故事,交出假珠子以洗脫嫌疑;就是有整個竊盜集團牽涉在內。換句話說,一夥智慧型的珠寶竊賊喬裝作美國有名望的家族。”

  “有這可能。”白羅喃喃地道,“這很難說。不過我可以指出──要製造一串精巧得足以瞞過道爾夫人的仿製品,需要極高的技巧,倉促之間是完成不了的,仿製人一定有足夠的時間來研究原來的首飾。”

  雷斯站了起來。

  “現在,隨意猜忖毫無用處。立刻開始行動吧!我們得找到真的珠鏈,同時得睜大眼睛提神注意。”

  他們先搜查下層甲板的房間。

  黎希提先生房裡有以各種語言寫成的考古書籍、各式各樣的服裝、濃烈的發油和兩封私函——一封是敘利亞考古隊寄來的,另一封好像是住在羅馬的他妹妹的來信。他的手帕全是絲質的。

  他倆接著搜查斐格森的房間。

  有幾本關於社會主義的書籍、許多張快照、撒繆爾·巴特勒的‘Erewhon’及一本廉價的丕普斯日記1。斐格森個人的衣物則不多。大部分的外衣都是襤褸而沾有汙漬;內衣反倒是真正的好質科。手帕是昂貴的亞麻布製成的。

  (1SamuelPops(一六三三~七1三),英國日記作家。)

  “很有意思的矛盾人物,”白羅喃喃地道。

  雷斯點點頭。“沒有一封私人的文件、書信等,真是奇怪。”

  “不錯;我們得留意他——斐格森先生這個奇特的年輕人。”

  他若有所思地注視著手上的刻有名字的戒指,然後放回抽屜裡。

  他們轉往露易絲·蒲爾傑的房間。女傭用膳的時間比旅客們要遲些,但雷斯已吩咐侍應生請她到餐廳,跟其他人在一塊。一個侍應生迎面而來。

  “對不起,上校。”他抱歉地說,“我找遍船上各處也找不到那位女士。真不曉得她跑到哪兒去了。”

  雷斯眼睛往內一掃,房內的確空無一人。

  兩人登上上層甲板,先由右舷開始。第一個房間是詹姆斯·芬索普的,房內一切井井有條。他的行李不多,但都是上等的物品。

  “沒有信件。”白羅若有所思地說,“我們的芬索普先生很謹慎,把一切聯系都毀掉了。”

  隔壁是提姆·艾樂頓的房間。

  這裡有典型英國國教高派教會信徒的擺設——一幅精美的宗教三連畫和一串精巧的玫瑰念珠。除掉私人衣物外,有一份完成一半的原稿,加上許多注解,並有潦草塗改的痕跡;還有一批書籍,全是最新出版的。抽屜裡塞滿信件。盡管白羅並不想擅看別人的信件,但還是翻閱了一遍,發覺並無喬安娜寄來的。他拿起一瓶膠水,漫不經心地搖晃了一兩分鐘,然後說,“下一間吧!”

  “沒有高級的手帕。”雷斯報告說,一邊把衣物放回抽屜去。

  下一間是艾樂頓太太的房間,非常雅潔,隱約散發出老式香水的氣味。

  他們很快就搜查完畢。將踏出房門時,雷斯評論道,“這是個好女人。”

  再下一間是希蒙·道爾的更衣室。他的日用品──睡衣、梳洗用具等一早已搬到貝斯勒醫生那兒。剩下的只有兩只大皮箱和背囊。衣櫃裡還有一些衣物。

  “老友,這裡必須小心搜查。”白羅說,“竊寶賊可能把珍珠藏在這兒。”

  “有這種可能嗎?”

  “當然。你想想,那賊一定曉得遲早都會來一次搜索,把贓物藏在自己房間顯然愚笨到極點,公共的房間又不方便;但這房間的主人卻絕不可能回來,倘若在這兒發現珠鏈,根本不會導致什麼線索。”可是,盡管他倆極費心地搜查,珠鏈還是杳無蹤跡。

  白羅透了一口大氣,再度步出甲板。

  屍體搬走後,林娜·道爾的房間一直緊鎖著,雷斯有鑰匙。他打開房門,兩人踏進房間。

  除卻屍體搬離外,房內一切都保持原狀。

  “白羅,”雷斯說,“這兒如果可以找出什麼的話,求求你快點找出來。我知道──你是能人所不能的。”

  “這回你不是指珠鏈了?”

  “不,謀殺案才是主要的。今天早上我可能看走了眼。”

  白羅悄悄地、機靈地進行他的搜查。他跪下來,逐時逐寸地檢查地板。他把床翻了一遍,然後迅速翻查衣櫃、抽屜、兩個名貴衣箱和鑲金的化妝箱。最後他把注意力集中到盥洗盆上。那兒有各式各樣的面霜、香粉和麵油,但最吸引白羅的是貼上“指甲油”標簽的兩個小瓶子。最後他把這兩個小瓶子拿起來放在化妝臺上。其中標有“玫瑰色指甲油”的是個空瓶,只有一兩滴暗紅色液體留在底部;另一個標有“鮮紅色指甲油”的卻是滿滿的。白羅分別把兩個瓶子打開,輕輕地嗅了嗅裡面的氣味。

  一陣梨花香味散發到房中。白羅扮了個鬼臉,隨即重新蓋上。

  “有什麼發現嗎?”雷斯問道。

  白羅以一句法國諺語回答,“沒有油醋可以添加。”然後他歎口氣道:“老友,我們沒有交上好運道。那兇手很不合作,既沒有留下袖扣、煙蒂、煙灰或是手帕、唇膏、發夾之類。”

  “只有這瓶指甲油?”

  白羅聳聳肩。“我得問問那女傭。這玩意兒是有點古怪。”

  “我懷疑她跑到什麼鬼地方去了?”雷斯說。

  他們離開房間,重新把門鎖上,然後轉往梵舒樂小姐的房間。

  這裡又是豪華氣派:高級盥洗用具、質地良好的衣箱,還有一些私人信件和文件,全都放得井井有條。

  下一間是白羅的雙人房,再下一間則是雷斯的。“把贓物藏在這兒的機會很少吧?”上校問道。

  白羅不以為然地說,“倒不一定。有一次我在東方快車上調查謀殺案,一件紅色晨褸失蹤了,但顯然一定還在快車上。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知道是在哪兒?就鎖在我的衣箱裡!啊!真是大不敬!”

  “嗯,看看這次有沒有對你或對我大不敬!”

  但那珍珠賊並沒有捉弄白羅或上校。

  拐彎過船尾,他們小心地搜查了鮑爾斯小姐的房間,但沒有發現什麼可疑之處。她的手絹都是麻質,繡有姓名縮寫的字母。

  下一間是鄂特伯恩母女所住。白羅又謹慎搜索了一遍,但毫無結果。

  跟著是貝斯勒醫生的房間。希蒙·道爾躺在那兒,身旁的食物盤絲毫未動。

  “沒有一點食欲。”他歉然地說。

  看來他在發高燒,病情比這天一早要嚴重些。白羅充分理解到貝斯勒醫生盼望盡速把他送進醫院治療的焦急心情。

  這矮個的比利時偵探解釋了一下兩人正在進行的工作,希蒙點頭表示贊同。當聽到珠鏈已由鮑爾斯小姐交回,卻只是仿製品的時候,他表示異常驚詫。

  “道爾先生,你肯定你太太沒有攜帶仿製的項鏈出國嗎?”

  希蒙肯定地搖搖頭。

  “喚,沒有。我可以肯定。林娜非常喜愛那些珠子,為這些珍珠保了各種險,所以我想她可能會大意一點。”

  “那我們得繼續搜查了。”

  白羅開始打開抽屜,雷斯則翻查衣箱。

  希蒙看著他們。“哎,你們不是懷疑老貝斯勒偷了吧?”

  白羅聳聳肩。

  “有此可能。何況我們瞭解貝斯勒醫生哪些方面?全都是他自己說的。”

  “不過,他要把珠寶藏在這兒,我絕對不會看不見的啊?”

  “他今天要這麼做,當然不可能。但我們不曉得珠鏈是何時給換掉的,他可能早幾天就下了手。”

  “我倒從來沒有想過。”

  但搜索仍然是一無所獲。

  下一間是潘寧頓的。兩人花了一點時間搜索。他們格外小心地翻閱了一整箱檔和契約,大部分都是需要林娜簽名的。

  白羅怏怏地搖搖頭。“一切看來都秩序井然、光明磊落。

  你認為呢?”

  “絕對光明磊落。不過,潘寧頓不是個傻瓜,倘若真有一份委任書之類的檔,他一定早已銷毀了。”

  “不錯。”

  白羅從抽屜裡拿起一支笨重的左輪手槍,看了一眼便放回原位。

  “嗯,似乎有不少人喜歡攜槍出外旅行。”他喃喃地道。

  “對,這或許是一絲線索。不過,林娜·道爾並不是被這種口徑的槍所殺的。雷斯頓了一頓,接著說,“你知道,我剛想到你那關於凶槍為何被丟到船外的問題的可能答案:假設真凶的確把槍留在行兇現場,但另一個人──某個第二者──卻拿走槍,拋進河裡。”

  “是的,有此可能。我也曾經這樣想過。但這設想卻引出一連串疑問。那第二者是誰?他拿走凶槍,保護賈克琳,究竟有何利益?他在現場做什麼?我們目前所知進過林娜房間的只有梵舒樂小姐。槍是否她拿走的呢?她為什麼要維護賈克琳?可是……還有別的原因導致凶槍被移走嗎?”

  雷斯提議道,“或許梵舒樂小姐認出她的圍巾,恐怕被牽連,於是把一干物品全部拋掉。”

  “拋掉圍巾是有可能,但她必須把槍一併丟掉嗎?不過,我同意這是一個可能的結論。但一切設想都有缺──

  唉,都有缺憾!關於那圍巾,你還是沒有注意到一個要點……,”當他們從潘甯頓房間走出時,白羅建議雷斯繼續搜查其餘的房間:賈克琳和珂妮亞的,及末尾的兩間空房;他則再問希蒙·道爾一些問題。於是他重新踱回貝斯勒醫生的房間。

  希索說,“嗯,我想了好一會。我確定那串珠鏈昨天還沒有被換掉。”

  “何以見得呢,道爾先生?”

  “因為林娜……”說出太太的名字,他的聲音顯得淒涼。

  “……晚餐前,還把玩著,談著珠鏈。她對珠寶有點識別能力,如果是膺品,我相信她不會看不出的。”

  “不過,那仿製品的工藝甚為精巧。告訴我,道爾夫人有出借首飾的習慣嗎?她可曾把珠鏈借給任何朋友?”

  希蒙尷尬地臉紅起來。

  “你知道,白羅先生,這個我很難說……我……我……

  嗯,認識林娜不久。”

  “啊,是的,你們結婚是閃電式的。”

  希蒙繼續說,“所以……其實……我是不會熟悉她的習慣的。不過,林娜為人很慷慨,把首飾借給朋友也不足為奇。”

  “譬如她從來沒有……”白羅的語氣非常委婉,“……她從來沒有,譬如,把珠鏈借給杜貝爾弗小姐?”

  “你這是什麼意思?”希蒙漲紅著臉,想要坐起來,但因痛楚難當,只得重新躺下。“你想到哪裡去了?以為是賈姬偷了珠鏈?她沒有,我敢發誓她沒有這樣做。賈克琳是百分之百正直的人。認為她會作賊,簡直荒謬透項……荒謬透頂!”

  白羅眼睛閃爍地瞪住他。

  “哦!看哪!看哪!”他不期然地說,“我的設想當真惹惱了整巢的黃蜂!”

  希蒙沒有聽出白羅的暗示,仍舊重複道,“她是正直的!”

  白羅憶起了尼羅河畔亞思溫一地那少女的話:“我愛希蒙──他也愛我……”

  那天晚上他很懷疑自己所聽到三個人的陳述中哪一個較接近事實,現在看來賈克琳的話的確沒錯。

  門開了,雷斯踏進。

  “沒什麼事,”他唐突地說,“嗯,只是侍應生前來報告向旅客搜身的結果。”

  一位男侍應生和一位女侍應生分別出現在門邊,前者先開口說道,“沒有什麼發現,上校。”

  “有哪一位男士起哄嗎?”

  “只有那位義大利先生,他咆哮了好一陣,說是極度不尊重人格。他身上還有槍哩!”

  “什麼類型的?”

  “是點二五自動手槍,上校。”

  “義大利佬脾氣真暴躁。”希蒙說,“在瓦第·哈爾法時,黎希提為了電報的小小誤會,竟然大發脾氣,對林娜非常無禮。”

  雷斯轉向那女侍應生。她是一個高大而臉蛋漂亮的女人。

  “女士們的身上沒有什麼發現,上校。”那女子說,“她們倒大肆喧擾了一陣。一點珠鏈的影子都沒有。啊,我想起了,那位年輕小姐,羅莎莉·鄂特伯恩,手提包裡倒有一支小型手槍哩。”

  “是什麼類型的?”

  “小巧可愛,柄上鑲有珍珠,好像玩具槍。”

  雷斯睜大了眼睛。“這個案子真的有鬼。”他喃喃地道,“我還以為可以把她從嫌疑名單上除去了哩,而今──難道這艘船上的每個女人都隨身攜帶著珍珠柄的手槍?”

  他問那女侍應生道,“她對你的發現有什麼反應?”

  那女子搖搖頭。“我想她沒有察覺到什麼。我是背著身子檢查她的手提包的。”

  “不過,她一定曉得你會見到那支槍的啊?唉,真想不透!還有那女傭呢?”

  “我們找遍了全船也不見她的蹤影,上校。”

  “什麼?”希蒙問道。

  “道爾太太的女傭──露易絲·蒲爾傑──失蹤了。”

  “失蹤?”

  雷斯若有所思地說,“或許她就是偷珠賊。只有她有充分的機會去仿製。”

  “所以,她一聽到要進行搜索,就跳河去了?”希蒙建議道。

  “荒謬!”雷斯煩躁地答道,“光天化日之下有人跳水,怎會沒人發現?她一定還在船上。”他又問那女侍應生道,“最後見到她是在什麼時候?”

  “大約是午餐鐘響前半個鐘頭,上校。”

  “先搜搜她的房間吧!”雷斯說。“總應該有點線索。”

  他引路到下層甲板,白羅尾隨在後。他倆用鑰匙開了門進去。

  盡管露易絲的工作是替旅客打掃房間,她自己的房間卻淩亂得可以。抽屜的夾縫裡不時露出零星雜物,衣箱敞開著,椅背上掛滿內衣褲。

  白羅打開抽屜檢查,雷斯則翻查衣箱。

  露易絲的鞋子擱在床沿下,其中一隻似乎放得有點奇怪,仿佛點不著地板似的。這引起了雷斯的注意。

  他關上衣箱,俯身看看那雙鞋子,立刻大叫起來。

  自羅急忙轉身。

  “怎麼了?”

  雷斯哭喪著臉說,“她並沒有失蹤,就在這兒──床底下……”

22

  露易絲·蒲爾傑的屍體躺在她房間的地板上。白羅和雷斯俯身看著。

  雷斯首先站直了身子。

  “死了將近一個鐘頭了。找貝斯勒來吧。心房被刺穿,立刻致死。模樣不大好看吧?”

  “嗯。”

  白羅搖搖頭,不禁打了一個寒顫。

  露易絲黝黑、狡猾的臉似乎還在抽搐著,好像極端驚訝和憤怒;牙齒緊咬著嘴唇。

  白羅再度彎身,輕輕提起她的右手,指縫間露出了一點東西。他扯下遞給雷斯;是一小張粉紅色的碎紙片。

  “你看這會是什麼?”

  “紙幣。”

  “我想,是一千法朗紙幣的一角。”

  “唔,很明顯,”雷斯說道,“她知道了一些事情——因此企圖勒索那兇手。今天早上我們就發現她這人不老實。”

  白羅叫道,“我們真是白癡──傻瓜!當時我們就應該發覺到。她怎麼說的?‘我會看到或聽到什麼?我住甲板下層,……當然,如果我睡不著,如果我爬上樓梯,那麼或許我會見到那兇手,那狂魔,走進或離開太太的房間。但……’很明顯,事情的確是這樣!她確曾爬上樓梯,見到兇手走進林娜·道爾的房間──或是從那兒出來。由於她貪婪成性,結果落得這般下場!”

  “而我們一點也不知道是誰殺她的!”雷斯厭惡地說。

  白羅搖搖頭。“不,不。我們現在知道的事情可多著哩!

  我們知道──幾乎所有事都掌握住了,只是有點不可思議……不過,一定是這樣的了。只是我當時不明白。呸!今天早上我真蠢透了!我們兩人都感到她在隱瞞一些事情,卻沒想到最合邏輯的理由──勒索……”

  “她一定直接向兇手勒索金錢,”雷斯說。“威脅他。兇手不得不答應她的條件,付給她法國紙幣。還有呢?”

  白羅若有所思地搖搖頭。“我不這麼認為。許多人旅行時都攜帶各種貨幣,有時是五英鎊的鈔票,有時美元,法國紙幣也常會帶著。兇手可能把手頭所有的全部貨幣都付給她。

  讓我們來重新組合吧!”

  “兇手來到這房間,把錢交給她,然後……”

  “然後,”白羅說,“她就點錢。是的,我最瞭解她這類人。她一定會先點錢,於是完全失去警覺;兇手就在這時出其不意地把她幹掉。得逞之後,兇手奪回鈔票逃走——匆忙中沒有察覺到其中一張鈔票的一角給撕去了。”

  “我們可以憑這點抓他。”雷斯略為遲疑地提議道。

  “我很懷疑。”白羅說,“兇手一定會檢查那些鈔票,發現撕破了的一張。當然,如果他是個吝嗇鬼,他是不會捨得毀掉一千法郎的──但我恐怕他的性格恰好相反。”

  “何以見得呢?”

  “這件凶案和道爾夫人的謀殺案都顯得出某種特徵——

  勇敢、大膽、果斷的行動和閃電式的速度。這些性格跟節儉、吝嗇是不相符合的。”

  雷斯失望地歎息著。“我最好去找貝斯勒下來!”他說。

  醫生的檢查並沒有花太多時間。他一邊咕嚕著,一邊埋首工作。

  “死亡時間不超過一小時。”他宣佈道,“迅即斃命。”

  “你估計用的是什麼兇器?”

  “唔,這點很有趣。是一種很尖、很薄、很精巧的利器。我可以給你看一樣類似的東西。”他回到自己的房間,打開箱子,取出一把又長又精巧的手術刀來。

  “老友,就像這樣子的東西,不是普通單刀。”

  “我相信,”雷斯婉轉地提示,“你這兒的刀子……嗯……

  沒有短少了吧,醫生?”

  貝斯勒醫生瞪著他,臉色漲得通紅。

  “你這是什麼話?你以為我……我,卡爾·貝斯勒……

  全奧地利最著名的醫生……擁有幾家診所,病人全是上流社會的人物……會殺死一個可憐的小女傭?呵,真是荒謬、無稽!我的手術刀一把也沒有遺失……一把也沒有,我可以告訴你,全都在這兒,你可以自己看看。這樣侮辱我的職業道德,我永遠也不會忘記。”

  貝斯勒醫生使勁地關上他的醫療箱,然後大步踏向甲板。

  “唷!”希蒙說,“你可惹怒了這老頭子了!”

  白羅聳聳肩。“真抱歉。”

  “你全想歪了。貝斯勒是個老好人,盡管他是個德國佬!”

  貝斯勒醫生突然再度出現。

  “請你們立即離開,好嗎?我得替病人洗滌傷口。”

  鮑爾斯小姐隨後進來,機敏地站到一旁,等候兩人離開。

  雷斯跟白羅乖乖地走了出來。雷斯喃喃地說了點什麼。

  便走開了。白羅轉向左方。他斷斷續續地聽到少女談話的聲音,夾雜著笑聲。賈克琳跟羅莎莉正一塊在後者的房內。

  房門敞開著,兩個少女站在門邊。看到白羅的身影,兩人立即抬頭。羅莎莉·鄂特伯思第一次向他透出笑容——一個羞怯的、友善的微笑。

  “小姐們,又在背後議論人?”他故意打趣地說。

  “不,”羅莎莉說,“事實上我們只是在比較唇膏。”

  白羅微笑地喃喃道,“女人皆如此。”

  但他的笑容顯得有點機械化,賈克琳·杜貝爾弗立刻察覺到。她拋下手中的唇膏,走出甲板。

  “是發生了什麼事情吧?”

  “唔,你猜對了,小姐;的確發生了事情。”

  “什麼事?”羅莎莉也走了出來。

  “又一宗凶殺案。”白羅說。

  羅莎莉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白羅留心地觀察她。他感到她的目光除了露出警覺外,還有無比的驚恐。

  “被殺的是道爾夫人的女傭。”他直接了當告訴她們。

  “被殺?”賈克枉叫道,“你是說,被殺?”

  “是的,正是這樣。”雖然他回答的是賈克琳的問題,但他觀察的對象卻是羅莎莉。他接著向羅莎莉解釋道,“是這樣的,這女傭無意中碰見了一些事情,所以就被滅口,以免她洩漏秘密。”

  “她見到了什麼?”

  發問的又是賈克琳,而白羅又一次向著羅莎莉答話。

  “我想,毫無疑問的是,她在案發當晚看見有人進入或離開道爾夫人的房間。”

  白羅的耳朵很靈敏,他聽到緊張的呼吸聲,看到眼睛的眨動。羅莎莉的反應一如他所預料。

  “她說看到誰了嗎?”羅莎莉問道。

  悠悠地──失望地——白羅搖搖頭。

  甲板上傳來腳步聲,來的是柯妮亞·羅柏森。她的雙眼睜得老大。

  “噢,賈克琳,”她叫道,“發生了可怕的事!另一樁恐怖的事!”

  賈克琳轉向她。兩人向前移動了幾步。幾乎是不自覺地,白羅和羅莎莉朝另一個方向走去。

  羅莎莉厲聲說,“你為什麼望著我?腦袋裡又有什麼鬼主意?”

  “你問了我兩個問題,我卻只要反問你一個問題。你為什麼不把全部事實告訴我呢,小姐?”

  “我不懂你的意思。今天早上我已經告訴你——一切。”

  “不,有些事你沒有告訴我。你沒有告訴我你手提包裡有一把珍珠柄的小型手槍;你也沒有告訴我,你昨晚所看到的一切。”

  她紅著臉,厲聲說道,“那不是事實。我沒有左輪手槍。”

  “我說的不是左輪,而是你手提包裡的一把小槍。”

  她轉過身跑進房間,又跑出來,把她灰色的皮包扔進他手中。

  “你簡直是在胡說。你自己看個夠吧!”

  白羅打開手提包,一點槍的影子也沒有。

  他把手提包送還羅莎莉,眼睛接觸到她那蔑視的勝利目光。

  “沒有。”他自言自語地說,“不在這兒。”

  “你看,白羅先生,你不是永遠都對的。你剛才說的另一件荒謬的事,也是錯的。”

  “不,我認為沒錯。”

  “你真氣人!”她憤怒地跺腳。“只因你腦子裡有了某個念頭,你就不斷去證明它。”

  “我要你把事實告訴我。”

  “什麼事實?你似乎比我知道得更清楚。”

  白羅說,“你要我告訴你,你看到了什麼?假若我說對了,你會承認嗎?我會告訴你我的一絲念頭。我想,當你拐過船尾的時候,你被迫停下腳來,因為你看見有人從甲板中央的房間中走出來。而第二天,你發覺這房間正是林娜·道爾的。你見到那人走出來,關上門,然後朝相反方向走去──或許──走進了末尾兩間房之中的一個。好了,我說得對嗎,小姐?”

  她並未作答。

  白羅說,“或許你認為聰明的辦法是不要說出來。或許你恐懼,一說出來,連自己也會沒命。”

  他認為,一時間她可能會上鉤。在其它較技巧的說詞都無法激使她說出實情之際,這種指責她不夠勇敢的方法或許會奏效。

  她的嘴唇張開──顫動著——然後——“我沒有見到任何人。”羅莎莉·鄂特伯恩說。

23

  鮑爾斯小姐走出貝斯勒醫生的房間,她略為整整衣袖。

  賈克琳猝然離開珂妮亞,來到這位護士小姐身邊。

  “他怎樣了?”她詢問道。

  白羅及時聽到了答話。鮑爾斯小姐看來相當擔憂。“病情沒有太惡化,”她說。

  賈克琳叫道,“你的意思是,他的病況更嚴重了?”

  “嗯,我該說的是,如果能將他送進醫院,照X光,為他注射麻醉劑,將傷口清理幹淨,這樣我們就不必擔這份心事。白羅先生,你認為我們何時能抵達雪萊爾呢?”

  “明天早上。”

  鮑爾斯小姐嘬嘬嘴,搖搖頭道,“很不幸。我們已經竭盡心力,然而敗血症向來都是異常危險的。”

  賈克琳抓住鮑爾斯小姐的臂膀,不停搖著。

  “他要死了嗎?他要死了嗎?”

  “親愛的,杜貝爾弗小姐,不會的。我確定,我希望不會。傷口本身並不嚴重,但無疑是愈早接受X光照射愈好。當然目前最要緊的,可憐的道爾先生必須保持絕對的安靜。但他太憂心太激動了。他的脾氣急躁不安,──一方面是他太太的死帶給他極大的震撼,另一方面又擔憂這擔憂那……”

  賈克琳放開護士小姐,轉身走開了。她背對另外兩個人,身子倚在欄杆上。

  “我要說的是,我們必須做最好的打算,”鮑爾斯小姐說。“當然道爾先生身體很強健──任何人都看得出來──可能他一輩子都還沒生過一次病。但不可否認的是情緒起伏是不祥的徵兆……”

  她搖搖頭,再度整整衣袖,迅速離去。

  賈克琳轉過身來,已是淚流滿面,她摸索著向她的房間走去。一隻手伸進她臂彎挽扶著她,領著她。她淚水漣漣抬起頭,發現是白羅在她身旁。她身子微微靠向他,他引她走過船艙。

  她頭埋進被裡,淚水更不斷洶湧而出,肩頭因為啜泣而不斷抽搐著。

  “他會死的!他會死的!我知道他會死!……我殺了他。是我害了他……,”白羅聳聳肩。他略搖了搖頭,悲哀地說,“小姐,做過的事就算做過了。既定的事實無法挽回。

  後悔已經太遲了。”

  她更激動地哭號道,“我殺了他!而我這麼愛他……我這麼愛他。”

  白羅歎口氣。“過分愛他了……”

  很久以前在M·布倫定的餐廳裡他就有這樣的想法,現在他又有同樣的想法了。

  他略顯遲疑地說,“總而言之,不要把鮑爾斯小姐的話太當真。醫院的護土總是憂慮過度。夜間看護總是奇怪她的病人竟能活過一夜;白天看護則驚訝于她的病人得以安然度過一天。你知道,她們太清楚病況的各種可能演變。騎摩托車的人經常這麼自忖,‘如果有一輛車從十字路口沖出來,如果,這輛卡車突然倒車,如果車輪脫落了向我沖來,如果一條狗從樹籬裡奔出,撞上我的駕駛盤,那我就死定了!’如果一個人想這些事都不會發生,他倒能安安然然地抵達旅程的終點。但倘使他發生意外,或目睹一兩次車禍,那他自然就傾向於採取相反的觀點。”

  賈克琳淚水漣漣中勉強笑問道,“白羅先生,你是想安慰我?”

  “上天知道我正在做什麼!你不該參加這次旅行的。”

  “是的,但願我沒來。真可怕。但事情很快就會過去的。”

  “不錯,是的。”

  “希蒙會進醫院,醫生會為他做適當的治療,然後每件事都會好轉。”

  “你說話口氣像小孩子!‘從此以後他們快快樂樂地過著日子。’這就是你想的,是吧?”

  她突然面紅耳赤起來。

  “白羅先生,我從沒有這意思……從未……”

  “你認為事情會這樣結束那太早了。世事變化多端,不是嗎?賈克琳小姐,你有一半拉丁血統,即使不是非常合理的事請你也應該承認……太陽沉落,月亮就上升了。是不是這樣?”

  “你不瞭解。他只是不放心我——非常不放心,因為他知道一旦我獲悉傷他傷到如此嚴重的地步我一定嚇死了。”

  “嗯,”白羅說,“純粹的同情心,這是非常高尚的感情。”

  他既嘲弄又帶有幾分同情地瞪著她。

  他唇下輕柔地哼誦著法文詩句:

  “人生是虛幻的。

  一絲絲愛情,一絲絲愁恨,不久就煙消雲散。

  “人生是短暫的。

  一點點希望,一點點破滅,隨即就煙消雲散。”

  他又走出房間步上甲板。

  雷斯上校正沿著甲板漫步,立刻向他招手。

  “老友,我想到一個意念。”

  他手塞進白羅的臂彎裡,拉著他走。

  “是道爾偶然吐露的一句話,我當時根本沒留意。是有關一封電報的。”

  “哦?”

  “或許裡面什麼也沒有。但我們不能放鬆任何零碎的線索。真倒楣!兩宗謀殺案,而我們仍然沒有一點頭緒。”

  白羅搖搖頭。“不,不是茫無頭緒,而是很快就會水落石出。”

  雷斯好奇地望著他:“你已經想到一個意念?”

  “不只是意念了。現在我確定原因了。”

  “什麼時候開始的?”

  “發現露易絲·蒲爾傑的屍體後。”

  “怎麼我竟看不出來?”

  “朋友,原因那麼明顯——如此明顯。只是有些困難──障礙罷了!看,環繞著林娜·道爾這樣一個人的是……嗯……如此多的矛盾、憎恨、嫉妒、羡慕和蔑視。就像一群蒼蠅在嗡嗡、嗡嗡地叫……”

  “你認為你已知道誰是兇手?”雷斯仍然充滿懷疑。“除非你很肯定,你不會說出的。我自己也不是一點頭緒也沒有,我心目中也有一些嫌疑者……”

  白羅停下步來,意味深長地將手放在雷斯的臂膀上。

  “上校,你是個聰明人……你不會說,‘告訴我,你所想的是什麼?’你知道如果我此刻能說出來,我一定會說。還有許多疑竇有待澄清。不過,你可以暫時沿著我現在指出的方向去想。在某些點上……杜貝爾弗小姐聲稱在亞思溫花園那天晚上,有人偷聽我們兩人的談話。提姆·艾樂頓先生供述他在案發當晚所聽到和所作的一切。露易絲·蒲爾傑今早對我們的詢問所作的不尋常答話。艾樂頓太大喝汽水,她的兒子喝威士卡蘇打,我則喝酒。還有道爾夫人房裡的兩瓶指甲油。最後是整件事情的症結:凶槍被裹在廉價手帕和天鵝絨圍巾中,然後拋下河去……”

  雷斯沉默了一會,然後搖搖頭。

  “不,”他說,“我一點也理不出頭緒。嗯,我隱約感到你想導致某個結論,但依我看來,你可能枉費心機。”

  “不會的──不會的。你只看到一半事實。但記住——

  我們得從頭再開始,因為我們的第一個概念完全錯誤。”

  雷斯扮了個鬼臉。

  “我對此早已習以為常了。似乎所有偵探工作都是這樣的,去除錯誤的開端,重新再來。”

  “不錯,的確如此。而有些人就是不願意這樣作。他們取得了某種理論,那麼一切都得符合這理論。倘若有一些小事實不吻合,他們就把它丟棄一旁。但往往就是那些不吻合的事實,意義最重大。我一直認為凶槍被移離命案現場是值得注意的。我曉得內裡一定別有乾坤。但那是什麼呢?我在半個鐘頭以前才弄清楚。”

  “但我仍然不明白!”

  “你會明白的,只要沿著我指示的思路探索一下。現在讓我們澄清電報的問題,假如我們的德國大夫容許的話。”

  貝斯勒醫生仍然情緒不佳,應門的時候,滿面怒容。

  “什麼事?又想見我的病人?我告訴你,這樣做很不理智。他在發高燒。他今天受的刺激已經夠多了。”

  “只是問一個問題。”雷斯說,“我保證,沒有別的事。”

  醫生極不情願地咆哮一聲,讓他們進去了,自己卻擠過他倆身旁。

  “我三分鐘後回來。”他說,“到時……你們一定要走!”

  他們聽到他大踏步走下甲板。

  希蒙·道爾用詢問的眼光望著兩人。

  “嗯,”他說,“什麼事?”

  “一個小問題,”雷斯答道,“剛才侍應生向我報告說,黎希提一副要找麻煩的樣子,你說這毫不奇怪,他的脾氣本來就很壞;還說他因為電報的事,對你太太很沒禮貌。你可以告訴我事情的經過嗎?”

  “當然可以。當時是在瓦第·哈爾法。我們剛從瀑布區回來。林娜以為佈告欄上釘著的電報是她的,就把電報撕開了,卻弄不清裡面究竟在說些什麼;正在疑惑之際,這姓黎希提的傢夥走近搶走電報,態度蠻兇狠的;林娜跑去道歉,那傢夥竟然很沒禮貌地對待她。”

  雷斯深深吸一口氣。“道爾先生,你曉得電報的內容嗎?”

  “曉得,林娜曾大聲念出來。是這樣的……”

  他停住了。外面一陣擾攘。一副尖嗓子正迅速移近。

  “白羅先生跟雷斯上校哪裡去了?我要立刻見他們。十分重要,我有重要的資料。我──他們在道爾先生那兒吧?”

  貝斯勒醫生剛才並沒有關門,只是拉上了門簾。鄂特伯恩太太一手扯開簾子,像旋風般卷進來。她的臉色漲紅,腳步不很穩定;一時仿佛說不出話來。

  “道爾先生,”她戲劇化地說,“我知道是誰殺死你太太的!”

  “什麼?”

  希蒙瞪著她,其他兩人也是一樣。

  鄂特伯恩太太用勝利的眼光掃掃他們三人。她很開心──簡直開心到極點。

  “是的。”她說,“我的理論完全證實了。深切的、最原始的意識驅──一好像很不可能──不可想像──但事實卻是如此!”

  雷斯厲聲道,“就我所理解,你是否擁有證據,可以證明誰是殺道爾太太的兇手?”

  鄂特伯恩太太坐到一張椅子上,身子傾前,猛烈地點點頭。

  “我當然有。你們應該同意,殺露易絲·蒲爾傑的也是殺林娜·道爾的兇手,是嗎?──兩件命案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對,對。”希蒙不耐煩地說。“當然是這樣,極合乎邏輯。快說下去吧!”

  “那麼,我的論斷沒有錯。我知道誰殺露易絲·蒲爾傑,因而我也就知道誰殺林娜·道爾。”

  “你是說,你有理論支援、推測誰是殺露易絲的兇手?”

  雷斯懷疑地道。

  鄂特伯恩太太像母老虎般轉向他。

  “不,我有確實的證據。我親眼看見那兇手。”

  發著高燒的希蒙大聲叫道,“求求你,從頭講起,你說你曉得是誰殺死露易絲·蒲爾傑的?”

  鄂特伯恩太太點點頭。

  “我詳細告訴你事情的經過吧!”

  不錯,她滿心歡喜──這是毫無疑問的。這是她表現的大好時機,是她勝利的時刻!哪怕她的書不再暢銷!那些愚蠢的讀者興趣轉變了又怎樣?莎樂美·鄂特伯恩再度聲名遠播了!她的名字將會登在所有的報紙上!她將成為法庭審訊時的主要證人!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開口說道,“當時我正要下去吃午餐。我根本不想吃──慘劇後的餘悸──唷,我也不必細說了。走到一半,我想到……

  嗯……我把一件東西留在房間。我叫羅莎莉自己先去。”

  鄂特伯恩太太頓了一頓。

  門簾搖晃了一下,似乎被風吹起似的;但房內並沒有人留意到。

  “我……嗯……”鄂特伯恩太太停了下來。這是難以通過的關卡,但無論如何也得通過了。

  “我……嗯……跟船上某位……嗯……人員約好了,他……嗯……替我找到一些我需要的東西,但我不想讓我女兒知道,她總愛多管閒事……”

  這樣說法不大好,不過到了法庭,她總可以想到一個更完滿的故事。

  雷斯眉毛一揚,用詢問的眼光望著白羅。

  白羅微微點點頭,用口型輕輕說出,“酒。”

  門簾再次動了一下,簾後露出一件微閃著藍光的東西。

  鄂特伯思太太繼續說,“我們約好在下層甲板的船尾會面。當我沿著甲板走去的時候,其中一間房的門打開了,有人探頭出來。就是那名叫露易絲·蒲爾傑的女子。她好像在等人。當她見到我的時候,顯得有點失望,立刻轉身返回房內,當然,我沒有留意這些,只是繼續前行,去拿約訂的東西。我給了錢,然後轉身離開。當我轉彎的時候,剛好見到有人在露易絲·蒲爾傑的房門外敲著,接著就走進去了。”

  雷斯說,“哪人是……?”

  砰!

  房間裡頓時充滿了爆炸聲浪,嗆人的火藥味彌漫了整個空間。鄂特伯恩太太慢慢側轉身,接著整個身子傾前,砰然一聲倒在地上。血從她耳根後的小洞湧出來。

  呆然的沉默持續了半響,接著兩個機警的偵探彈起身來。那婦人的身軀阻礙了他倆的行動。雷斯俯身看她,白羅則沖出房門到甲板上。

  那兒空無一人。地上躺著一支左輪手槍。

  白羅向兩邊張望,沒有一個人影。他跑向船尾,在轉彎的地方和正從相反方向沖過來的提姆撞在一起。

  “究竟是怎麼回事?”提姆上氣不接下氣地嚷道。

  白羅尖聲問道:“你來的時候曾碰到什麼人嗎?”

  “碰到什麼人?沒有啊。”

  “那麼,跟我來。”他挽著提姆的手臂,走回原路。此刻,有一些人逐漸聚攏過來:羅莎莉、賈克琳和珂妮亞都走出了她們的房間;更多的人沿著甲板前來──包括芬索普和艾樂頓太太。

  雷斯站在手槍旁。白羅回頭向提姆說,“你袋裡有手套嗎?”

  提姆抖顫了一下。

  “有的。”

  白羅搶過手套,戴上,然後俯身檢查手槍。雷斯也一同細看,其他人緊張地觀望著。

  雷斯說:“他沒有朝另一頭走。芬索普和艾樂頓太太正坐在甲板艙面上,兇手應該會被他們見到。”

  白羅答道:“如果他朝那方向跑去,艾樂頓先生也會碰到他。”

  雷斯指著手槍說:“記得我們不久以前才見過這支槍。雖然這樣,還是先弄清楚再說。”

  他敲敲潘甯頓的房門,沒人應聲。房內是空的,雷斯大踏步走向左邊的抽屜,拉開一看,裡面沒有手槍的蹤影。

  “毫無疑問了。”雷斯說,“唔,潘寧頓本人哪裡去了?”

  他們再度踏上甲板。艾樂頓太太已加入人群。白羅趕忙走過去。

  “太太,帶鄂特伯恩小姐離開這兒,好好照顧她。她母親被……”他望一眼雷斯,後者點了點頭——殺死了。”

  貝斯勒醫生匆匆趕來。

  “老天!這兒出了什麼事?”

  他們讓開路。雷斯指指房間,貝斯勒醫生旋即進入。

  “找潘寧頓去。”雷斯說,“槍上有指紋嗎?”

  “沒有。”白羅答道。

  他倆在下層甲板找到潘寧頓。他正坐在小客廳裡寫信。

  “有什麼新消息?”他抬起潔淨的面龐問道。

  “你沒有聽見槍聲嗎?”

  “什麼──你現在說起來——我想我的確聽到‘砰’的一聲。不過我沒想到──是誰被擊中了?”

  “是鄂特伯恩太太。”

  “鄂特伯恩太太?”

  潘寧頓的語氣顯得頗為震驚。“唷,真令人難以置信,是鄂特伯恩太太。”他搖搖頭。“我真摸不著頭腦。”他降低聲調。

  “先生們,這令我很吃驚,有個殺人狂在這船上哩!我們得組織自衛團。”

  “潘甯頓先生,”雷斯說,“你在這兒待多久了?”

  “為什麼?唔,”潘寧頓輕輕摸著下巴。“我想大約是二十分鐘吧。”

  “你沒有離開過?”

  “什麼?沒有……當然沒有。”

  他用詢問的目光望著兩人。

  “你知道嗎,潘甯頓先生?”雷斯說,“鄂特伯恩太太是被你的左輪手槍所擊斃的。”

24

  潘寧頓給震呆了。他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什麼?先生們,”他說,“這是件很嚴重的事,的確非常嚴重。”

  “對你來說,應該是特別嚴重,潘甯頓先生。”

  “我?”潘寧頓目瞪口呆,兩道眉毛聳起。“不過,我的好先生,當槍被發射的時候,我正坐在這兒寫信啊!”

  “或許──你有證人為你證明嗎?”

  潘寧頓搖搖頭。

  “唷,沒有——我想沒有。但我顯然不可能跑上上層甲板,殺死那可憐的女人——況且我為什麼要殺她?──再跑回這裡,而一點都不被發現嗎?這時候艙面上總是有很多人的啊!”

  “你怎樣解釋手槍給別人拿去用呢?”

  “嗯,恐怕在這點上,我應該負責。我記得剛上船不久有一天晚上,大夥兒在廳裡談論有關槍械的事,我曾經提起自己旅行時,總愛攜帶手槍在身旁。”

  “當時有哪些人在場?”

  “唔,我記不清楚了。我想大部份人都在,無論如何是一大群人”他緩緩地搖搖頭。

  “啊,”他說,“我的確應該負責。”

  他往下說道:“先是林娜,然後她的女傭,現在是鄂特伯恩太太。似乎一點理由也沒有!”

  “理由是有的。”雷斯說。

  “有理由?”

  “是的,鄂特伯恩太太剛才正在告訴我們,她看見某人走進露易絲·蒲爾傑的房間。她來不及說出那人的名字,就給擊斃了。”

  潘寧頓用絲手帕抹抹額頭。

  “真是太可怕了!”他喃喃地道。

  白羅說:“潘甯頓先生,我希望能跟你研究案情中的幾點。你可以在半個鐘頭後到我房裡來嗎?”

  “我很樂意。”

  不過,潘寧頓的語氣卻並不樂意,他的神情也極不樂意。雷斯跟白羅交換了一下眼色,然後匆匆離開。

  “狡猾的老傢夥。”雷斯說。“但他很害怕,嗯?”

  白羅點點頭道:“是的,他很不開心,我們的潘甯頓先生。”

  當他們又回到甲板的散步區,艾樂頓太太從她房裡走出,一見白羅,就急切地朝他招手。

  “夫人,什麼事?”

  “那可憐的孩子!白羅先生,告訴我,哪裡有雙人艙房我可以跟她作伴?她目前的情況不適合回到她和她母親共睡的房間,而我的房間又這樣窄小。”

  “夫人,這可以安排。你真好。”

  “這只是我該做的。況且我很疼那女孩。我一向都喜歡她。”

  “她情緒很壞?”

  “壞透了。她似乎將心神都完全投注在那怪異的婦女身上了。實在怪可憐的。提姆告訴我她母親喝酒,是真的嗎?”

  白羅點點頭。

  “嗯,可憐的婦人,我想人們不該因這事而評斷她;然而那女孩一定過得很苦。”

  “是的,夫人。她很自傲,也很高貴。”

  “不錯,我也喜歡——高貴。現在已經不流行了。那女孩個性很特別——自傲、冷漠、倔強,然而我猜她內在實在是個有血性的孩子。”

  “夫人,我看得出我將她交給了一個很適當的保護人。”

  “不錯,你不用操心。我會照顧她。她的處境頗能博取我的同情。”

  艾樂頓太太回到房間。白羅則退回慘劇現場。

  珂妮亞仍然站在甲板上,雙眼睜得大大的。她說,“我真不明白,白羅先生,開槍的人怎麼能夠在眾目睽睽之下逃得無影無蹤?”

  “對啊,怎麼辦到的?”賈克琳應和道。

  “啊,”白羅說,“可不像你們想的什麼隱身術。小姐,兇手可以有三個方法脫身。”

  賈克琳有點困惑。她說,“三個方法?”

  “他可能往右邊或左邊跑。此外還會有什麼途徑呢?”珂妮亞懷疑地說。

  賈克琳也皺起眉頭,不久又舒展開來。

  她說:“當然。在平面上,他只有兩個方向可以移動,但他可以朝垂直的方向跑!就是說,他不能朝上去,但可以往下跑。”

  白羅微笑道:“你真有頭腦,小姐。”

  珂妮亞說:“我曉得自己很蠢,但我還是弄不清楚。”

  賈克琳說:“白羅先生的意思是,兇手可以跨過船欄,跳到下面甲板去。”

  “哎喲!”珂妮亞驚歎道,“我卻從來沒想過。不過,他一定身手很敏捷。我想他真辦到了,是吧?”

  “他很容易辦到。”提姆說,“這類事件發生之後,總有令人震驚的一剎那。人們聽到槍聲,總會麻木片刻,才能有所行動。”

  “那是你的經驗之談吧,艾樂頓先生?”

  “不錯。我剛才就呆立了好幾秒鐘,然後才跑過甲板。”

  雷斯走出貝斯勒醫生的房間,以官方的口吻說:“請讓開路,我們要運走屍體。”

  每個人都順從地移開了。珂妮亞幽幽地向白羅說,“我永遠也忘不了這次旅程。死了三個人……像在做惡夢。”

  斐格森恰巧聽到她的話。他不贊同地說,“那是因為你生在高度文明的國家。你該像東方人那樣看待死亡。這只是個意外──不值一顧。”

  “這樣最好,”珂妮亞說。“他們是沒受過教育的可憐人。”

  “不,沒受教育也是一樁好事。教育削弱了白種人。你看看美國人──喜歡飲酒縱樂。提到文明只有令我作嘔。”

  “我認為你在胡說,”珂妮亞臉紅著說,“每年冬季我都去去聽希臘藝術、文藝複興時代及歷史上的著名女性等課程。”

  斐格森先生叫了起來。“希臘藝術!文藝複興時代!歷史上的著名女性!聽你這麼說,我真想吐。女人,該把握的是未來,不是過去。這條船上死了三個女人。嗯,這有什麼?

  她們的生命不如一條蟲。林娜,她只是有錢!那法國女傭──只會做家務事的寄生蟲!鄂特伯恩太太——一個無用的蠢女人。你認為人們真的關心她們是生是死嗎?我就毫不關心。我倒以為她們死了最好!”

  “那你就錯了!”珂妮亞這回真發火了。“整天聽你說,說,仿佛除了你之外沒有人是重要的,真讓我厭煩。我也極不喜歡鄂特伯恩太太,但她女兒總是全心全意在照顧她,她死後她女兒的心都碎了。那法國女傭我瞭解不深,但我希望有人會喜歡她的某些方面;至於林娜·道爾──嗯,旁的不說,她長相可愛迷人就盡夠了。她艷光照人,進入任何場合都會使人贊歎地說不出話來。我自己臉孔平庸,這使我更能欣賞美。她真美──徹底的女性美──不遜於希臘藝術上的美女。任何美的東西不再存在,對世界都是一項損失。我要說的就是這些!”

  斐格森先生倒退幾步。他用力扯著頭發。

  “我投降了,”他說。“你真不可思議。你內在沒有一絲女人天生的惡毒性。”

  他轉向白羅說:“先生,你知道嗎,珂妮亞的父親曾被林娜·黎吉薇的老爸傷害過?但這女孩,當她看見那女繼承人佩戴珠鏈,身穿巴黎最流行的時裝在海上航行時,她曾咬牙切齒嗎?沒有,她只是衷心喊出,‘她不是很美嗎?’像只祝福的小綿羊。我想她從來沒有想到要恨她。”

  珂妮亞臉色羞紅。“我恨過──只是一下子。你知道,爸爸是灰心而死,因為他沒有做好。”

  “恨過一下子!拜託。”

  柯妮亞羞赧地望著他。

  “嗯,你剛才不是說,該把握的是未來,不是過去?這些不都是往事?都過去了。”

  “靠過來,”裴格森說。“珂妮亞·羅柏森,你是我遇見過的最好的女孩。你願嫁給我嗎?”

  “太荒唐了。”

  “這是真心的求婚──雖然是在老偵探的見證下做的。

  無論如何,白羅先生,你是個見證人。我極其誠懇地向這位女性求婚──違背了我的原則,因為我不信任法律上有關兩性的約束;但我不認為她會贊同別的方式,所以只有結婚。

  來吧,珂妮亞,答應我。”

  “我認為你只是在說笑。”珂妮亞又羞紅了臉。

  “你為什麼不願嫁給我?”

  “你不認真,”珂妮亞說。

  “你意思是我求婚方式不認真,還是我個性不認真。”

  “兩者都是,但我指的主要是個性。你嘲笑一切應當在意的事。教育和文化──以及──以及死亡。你不可信賴。”

  她停口不語,又羞紅了臉,趕緊奔回房裡。

  斐格森注視著她的背影。“女人真是的!我相信她真的介意。她要一個男人值得信賴。信賴──老天!”他停下來,然後好奇地問道,“白羅先生,你怎麼啦?你似乎沉入冥想中。”

  白羅驚醒過來。

  “我只是在回想,在回想。”

  “冥想死亡。‘死之循環’,赫丘勒·白羅著名的論文之一。”

  “斐格森先生,”白羅說,“你是個很魯莽的年輕人。”

  “你必須原諒我。我喜歡攻擊既定的陳規。”

  “我是既定的陳規?”

  “以前是。你認為那女孩如何?”

  “你指羅柏森小姐?”

  “是的。”

  “我認為她很有個性。”

  “你對了。她是有脾氣的。她看來柔順,實則不然。她有膽識。她是──哦,去他的,我要這個女孩。去跟那位老女士商量也許不算是壞主意。如果我能使她完全反對我,也許我跟珂妮亞的事會有些結果。”

  他飛奔進入瞭望廳。梵舒樂小姐坐在她慣常所坐的角落裡。她看來比以往更傲慢自大。她正在做針線活。斐格森向她走去。赫丘勒·白羅悄然走進來,挑了一個不太遠的位置坐下,裝作專心在看一本雜志。

  “梵舒樂小姐,午安。”

  梵舒樂小姐抬頭望了一下,馬上又低下,冷漠地答了一句,“唔,午安。”

  “看這裡,梵舒樂小姐,我要跟你談一件挺要緊的事。

  很簡單。我想娶你的表妹。”

  梵舒樂小姐的線團落在地板上,滾過全廳。

  她以惡毒的語氣說道:“年輕人,你一定神志不清。”

  “我很清醒。我決定娶她。我問過她願不願意嫁給我!”

  梵舒樂小姐冷靜地、象研究某種奇特的甲蟲類般興味十足地宙視著他。

  “真的?我猜她一定打發你走開。”

  “她拒絕了。”

  “自然的。”

  “沒什麼好‘自然’的。我要繼續追求她直到她答應。”

  “我可以向你保證,先生,我會採取行動讓你瞭解我年輕的表妹是不能遭受這類騷擾的。”梵舒樂咬著牙說道。

  “你反對我哪一點?”

  梵舒樂小姐只是揚揚眉,使勁地拉著毛線,想把它拉回來,她沒有開口。

  “說啊,”斐格森先生再問,“你反對我哪一點?”

  “我認為原因非常明顯——先生,哦,我不知道你的名字。”

  “斐格森。”

  “斐格森先生。”梵舒樂小姐叫出他名字肘,口氣顯得很輕蔑。“任何類似的念頭都是不可能實現的。”

  “你意思是,”斐格森說,“我不夠好,配不上她?”

  “我認為你自個明白。”

  “我哪方面還不夠好?”

  梵舒樂小姐又不答覆。

  “我有兩條腿、兩只手和健康、理智的頭腦。有什麼不對勁呢?”

  “斐格森先生,譬如社會地位就是個問題。”

  “社會地位是空的!”

  門被推開,珂妮亞走了進來。一看到凶惡的瑪麗表姊正在跟假意追求她的斐格森在交談,她嚇得呆住了。

  准備戰鬥到底的斐格森先生轉過頭來,向她咧嘴而笑,大聲說道,“來吧,珂妮亞。我正用最守份禮的方式向你要求締結金玉盟。”

  “珂妮亞,”梵舒樂小姐說,口氣凶得令人畏懼,“你鼓勵過這個年輕人嗎?”

  “我……沒有……當然沒有……至少……不確實……我意思是……”

  “你是什麼意思?”

  “她沒有鼓勵我,”斐格森先生幫她解圍,“我自個向她求婚的。她沒有當面給我難堪,因為她心地太好了。珂妮亞,你表姊說,我不夠好配不上你。當然這是事實,但不是她指的那方面。我的本性當然配不上你,但在她的想法中她是認為我的社會地位比你低。”

  “我認為珂妮亞的意思也是如此,”梵舒樂小姐說。

  “是這樣的嗎?”斐格森先生審視著她。“這就是你不願嫁我的原因?”

  “不,不是的,””珂妮亞臉色羞紅。“如果……如果我喜歡你,我不會在意你是誰。”

  “而你不喜歡我?!”

  “我……,我認為你只是在挑毛病。你談論事物的態度……你所講的事情……我──我從沒碰過像你這樣的人。

  我——”

  淚水快要從她的眼中奪眶而出。她急忙奔出瞭望廳。

  “大體上,”斐格森先生說,“這開頭還是不賴。”他靠回椅背,看著天花板,吹起口哨,並翹起二郎腿說道,“我遲早要叫你表姊的。”

  梵舒樂小組氣得發抖。“先生,請你立刻離開這個大廳,否則我要按鈴叫侍應生來。”

  “我已經付過船票,”斐格森先生說。“他們不可能從公共休息室把我支開。不過,我會遷就你。”他輕輕唱著,“喲呵呵,一瓶酒。”然後站起身,漫不經心地晃到門口,走了出去。

  梵舒樂小姐氣得講不出話,只是拼命跺腳。白羅悄然地從雜志後面冒出頭來,弓身一躍,將線團撿回。

  “謝謝你,白羅先生。請你喚鮑爾斯小姐來——我讓這無禮的年輕人氣死了。”

  “相當怪癖,”白羅說,“恐怕這類家庭出來的人大都如此。當然被寵壞了。總是喜歡攻擊想像中的敵人。”然後他又不經意地加了一句,“你認識他吧,我猜?”

  “認識他?”

  “他稱自己斐格森而不冠上頭銜,因為他思想前進。”

  “他的頭銜?”梵舒樂小姐尖聲問道。

  “是的,他就是年輕的道黎胥爵士。當然是家財萬貫,但當他在牛津大學念書時就成為一名共產黨員。”

  臉色忽而喜忽而怒,梵舒樂小姐說,“白羅先生,你知道這件事多久了?”

  白羅聳聳肩。

  “報上有一張照片──我注意到那照片上的人跟這年輕人臉孔很像。隨後我又發現他所戴刻有姓名縮寫的戒指上有一種榮譽紋章。哦,這絕對錯不了,我向你保證。”

  他十分高興地讀到梵舒樂小姐臉上另一種表情已經戰勝了一種表情,終於,她頭略傾過來說道,“非常感謝你,白羅先生。”

  當她走出瞭望廳時,他望著她的背影,微笑了一下。然後他坐下來,神色又再度凝重起來。思緒在他腦中象火車一樣迅速奔馳,他不時點頭。

  “不錯──是啦,”他終於說道,“一切都講得通了。”

25

  雷斯找到白羅時,他還坐在那兒。

  “嗯,白羅,怎麼了?再過十分鐘潘寧頓就要來了。我交由你全權處理了。”

  白羅迅速站起身。“先找芬索普來。”

  “芬索普?”雷斯感到很詫異。

  “不錯,帶他到我房裡來。”

  雷斯點點頭,走開了。白羅返回房間。一兩分鐘後,雷斯路芬索普來了。

  白羅示意他坐下,並遞上香煙。

  “芬索普先生,”他說,“談點正經事:我察覺到你打的領帶跟我朋友海斯亭的一樣。”

  芬索普低頭用迷惑的神情望著自己的領帶。

  “這是條O·E·領帶。”他說。

  “正是。雖然我是個外國人,但我對英國人的某些觀念也略有所知。譬如我知道,某些事該做,某些事不該做。”

  芬索普露齒而笑。

  “先生,現在我們很少談這種事了。”

  “也許你們很少談,但習俗還是傳下來了。老式領帶是老式領帶。我從經驗中知道,有些事是打老式領帶的人不做的。其中一件是,芬索普先生,人家在談私事時不得插嘴。”

  芬索普眼睛瞪得老大。

  白羅繼續說,“但那一天,芬索普先生,你卻這麼做了。

  有幾個人正在瞭望廳內辦私事,你悄悄走近他們身旁,顯然企圖偷聽他們正在說什麼,接著,你甚至轉過身去贊賞一位女士──道爾夫人──處理事情的效率。”

  芬索普的臉色變得通紅。白羅不容片刻停頓地往下說,“芬索普先生,這一種行徑不似一個打著跟海斯亭一樣領帶的人所會做的。海斯亭為人得體,他怎麼也不會做出這樣失態的事。由這點,我就聯想起許多事實:你年紀如此輕,卻有辦法度這種費用昂貴的假:你是律師行的一名律師,顯然不可能入息太高;而你又不像大病初愈,需要出國做長期調養。我問我自己──現在可要問問你──叫你在這艘船上出現的原因何在?”

  芬索普頭猛然往後一縮。

  “我是不會向你提供任何這方面的資料的,白羅先生。

  我認為你腦筋一定有問題。”

  “我很正常,腦筋很清醒。你的律師行在哪兒?在諾坦普頓夏郡,離伍德·荷不遠。你想偷聽的是什麼樣的談話?

  是有關法律檔的。你當時說的是什麼樣的話──語調那麼不自然?你的目的是阻止道爾夫人在未讀過檔之前簽字。”

  他頓了一頓。

  “這船上發生了凶殺案,迅即又發生了兩宗謀殺案。如果我再明白指出,殺死鄂特伯恩夫人的左輪手槍是屬于潘甯頓先生的,那麼或許你會感到你其實有責任把一切告訴我們。”

  芬索普沉默了幾分鐘。最後他說,“白羅先生,你說話如此拐彎抹角,但我很理解你所提出的要點。問題是,我實在無從向你提供確實的資料。”

  “你意思是,這案子還在懸疑階段?”

  “不錯”“因此你認為說出來可能不妥?法律上來說,這可能很對。但這裡不是法庭。雷斯上校和我正全力緝拿兇手。任何可以幫助我們的,我們都會很珍惜。”

  芬索普再度考慮了一會,然後說,“好吧!你們想知道什麼?”

  “你為什麼踏上這次旅程?”

  “我叔父——卡密契爾先生,是道爾太太的英國律師。

  是他派我來的。他替道爾太太處理好些事務,因此跟她在美國的託管人──播甯頓先生一一經常有信件來往。有幾宗小事件──我記不清是哪些事情——引起我叔父的懷疑,他認為整個事兒都很不妥。”

  “說得明白一點,”雷斯道,“你叔父懷疑潘甯頓是個騙子。”

  芬索普點點頭,臉上隱約露出微笑。

  “你比我所說的更不留餘地,但主要意思是對的。潘寧頓找了不少藉口,或是故意搪塞一下一些款項的用途。這惹起我叔父的懷疑。”

  “這些懷疑還未澄清的當兒,黎吉薇小姐突然結了婚,並前往埃及度蜜月。她的結婚消息使我叔父松了口氣,因為他曉得當她返回英國後,一切都會被正式移交過來。”

  “可是,她從開羅寫給他的一封信中,她無意中提及他們遇見了潘寧頓。這立刻增加了他的疑心。他猜度潘寧頓或許已身陷窘境,因而會試圖套取林娜·道爾的簽字,以填補他的透支。由於叔父並沒有明顯的證據可以提供給她,所以他的處境也頗為難。他想到只有派我乘飛機前來這裡,見機行事。我的責任是監視一切動靜,甚至在必要時作出適當行動──我可以對你說,這實在是件苦差事。事實上,正如你剛才指出,我那天就表現得極其失禮!當時的確很尷尬,但整個來說,結果很令人滿意。”

  “你意思是,你使道爾太太提高了警覺?”雷斯問道。

  “不全然如此。不過,我想我把潘寧頓嚇退了。我確定他暫時不會再使什麼詭計。這樣我就有機會跟道爾夫婦混熟,伺機提醒他們。事實上,我是希望透過道爾先生完成任務的。道爾太太那樣信任潘寧頓,不管向她透露什麼都會很尷尬。接近她丈夫會比較容易一點。”

  雷斯點點頭。

  白羅問道:“芬索普先生,你可以坦白答覆下面的問題嗎?如果你想要耍些詐騙伎倆,你會向道爾先生還是道爾夫人下手?”

  芬索普微笑著說,“當然是道爾先生。林娜·道爾做事情很細心。她丈夫,可以想像是那種老實的傢夥,對做生意一竅不通;隨時准備‘在虛線上簽字’,正如他自己所說。”

  “我同意。”白羅說。他望望雷斯。“這就是動機。”

  芬索普說,“但這純粹是臆測,沒有證據。”

  白羅從容作答,“啊!我們會找證據!”

  “怎樣找法?”

  “很可能由潘甯頓先生自己提供。”

  芬索普滿面狐疑。

  “我很懷疑。的確很難想像。”

  雷斯看看腕表。“他就快來了。”

  芬索普會意,即刻告退。

  兩分鐘後,潘寧頓出現了。他的態度一派溫文,只是他那繃緊的嘴角和警惕的眼神,掩蓋不了這身經百戰的老手已准備好迎接任何戰鬥。

  “嗯,兩位先生,”他說,“我來了。”

  他坐下來,用詢問的眼光看著他們。

  “我們請你來這裡,潘甯頓先生,”白羅開言道,“是因為顯然你對這宗案件有著特殊和切身的興趣。”

  潘寧頓的眉毛微微一揚。

  “是嗎?”

  白羅柔聲地說,“沒錯。就我所知,林娜·黎吉薇從小就認識你。”

  “噢!這──”他的瞼色略為鬆懈了一點。“對不起,我不很明白你的意思。不錯,我今天早上告訴過你,林娜還是個小娃娃的時候,我就認識她。”

  “你跟她父親是親密的朋友?”

  “不錯。我跟梅爾劬·黎吉薇很親密──很要好。”

  “你們交情深厚,因此黎吉薇先生臨死之際,委託你當他女兒的業務監護人及財產信託人?”

  “唔,大致是這樣吧!”警惕性再度呈現,語調變得謹慎了。“自然,我不是唯一的信託人,還有別的人協助我。”

  “有哪幾個還健在呢?”

  “只有史登達爾·洛克弗德先生健在,另外兩人已經去世。”

  “洛克弗德先生是你的合夥人?”

  “不錯。”

  “就我所知,黎吉薇小姐結婚的時候還未達法律年齡。”

  “她要到七月才滿甘一歲。”

  “如無意外,到時她就可以取得財產控制權,是嗎?”

  “是的。”

  “但她結婚使得節外生枝。”

  潘寧頓臉色一沉,用頗為不滿的眼光投向二人。

  “容我一問,先生們,你們究竟想問些什麼?”

  “如果你不喜歡回答這問題——”

  “我並不是不喜歡回答。我也不介意你們問些什麼,但我只是覺得有點離題。”

  “噢,潘甯頓先生,當然羅,”——白羅身子前傾,兩眼放出敏銳的目光——“這點攸關著殺人動機。在偵查凶殺案時,經濟因素也必需列入考慮範圍。”

  潘寧頓慍怒地說,“依照梅爾劬·黎吉薇的遺囑,林娜到廿一歲或結婚後,便可接管遺產。”

  “沒有其他條件?”

  “沒有。”

  “我敢肯定,這關系幾百萬元。”

  “的確是關乎幾百萬。”

  白羅輕聲道:“你的責任,潘甯頓先生,和你合夥人的責任顯然很沉重。”

  潘寧頓敷衍地答道:“我們習慣了承擔責任。不必替我們擔心。”

  “我倒很懷疑。”

  白羅的語氣仿佛觸到他的痛處。他氣沖沖說,“你這是什麼意思?”

  白羅以坦白的態度說,“我正在懷疑,潘甯領先生,黎吉薇小姐的閃電結婚,有沒有在你辦公室中引起──嗯──恐慌?”

  “恐慌?”

  “是的,我用的正是這個字眼。”

  “你們究竟想達到什麼目的?”

  “很簡單。究竟林娜·道爾的業務是否給處理得井井有條呢?”

  潘寧頓站起身來。

  “好了,我受夠了。”他朝門的方向走去。

  “但你可否先回答我的問題?”

  潘寧頓厲聲道:“簡直一絲不紊。”

  “你並沒有因為接到林娜·黎吉薇結婚的消息,而感到惶恐?你並不因此而立刻乘船到歐洲,然後安排一次在埃及的巧遇?”

  潘寧頓轉過身來,他再度控制自己的情緒。

  “你說的全是一派胡言!我未在開羅遇上林娜之前,根本不曉得她已經結了婚。當時我還感到很詫異。她的信在我離開紐約一日後才抵達,一星期後才轉到我手中。”

  “你是乘‘卡曼尼克’號來的,我記得是你自己說的。”

  “正是。”

  “那封信在‘卡曼尼克’啟航後才到達紐約?”

  “我還要重複幾次?”

  “那就奇怪了。”白羅說。

  “有什麼值得奇怪的?”

  “你的行李上並無‘卡曼尼克’號的標簽。唯一最近期的標簽是屬於橫渡大西洋的‘洛曼第’號的。就我記憶所及,‘洛文第’號遲‘卡曼尼克’號兩天啟行。”

  對方一時不知所措。他的眼神轉動不定。

  雷斯上校加入了圍攻。

  “來吧,潘甯頓先生。”他說,“我們有好幾個理由相信你是乘‘洛曼第’號而不是‘卡曼尼克’號來的。因此,你早在紐約動身前就收到了道爾太太的信。再否認也沒有什麼好處的,向船公司查乘客的名單是最容易不過的了。”

  潘寧頓心不在焉地摸索著椅子,坐了下來。他木無表情,但在背後,他那敏捷的頭腦卻在計劃著下一步。

  “我只好認輸了,先生們。你們比我想像中聰明。但我是有理由這樣做的。”

  “毫無疑問。”雷斯的語氣顯得很不客氣。

  “如果我說出來,你得保證替我守秘密。”

  “我們會採取適當行動,這點你可以信任。但自然我們不可能替你作盲目的保證。”

  “唉——”潘寧頓歎息道,“我是清白的。英國那邊的事情有點蹊蹺,使我擔憂不已。單靠信件來往弄不清楚,我唯有親自跑一趟。”

  “你到底指什麼蹊蹺?”

  “我有理由相信林娜正受人欺騙。”

  “是誰?”

  “她的英國律師。但這種事是不可隨便懷疑人的,於是我決定立刻親身調查一下。”

  “你的高度警惕性是很值得贊賞的。但為什麼你要裝作沒收到道爾太太的信呢?”

  “唉,我問你,”潘寧頓攤開兩手。“你總不能打擾了別人的蜜月時光,而一個理由也不給吧?我想最好的方法是安排成一次巧遇,況且我並不認識林娜的丈夫,他也有可能跟那班騙徒有聯系的啊!”

  “你的一切行動都是純粹毫無私心的。”雷斯上校冷冷地說。

  “正如你所說,上校。”

  一段沉默過後,雷斯望一望白羅。這矮個子身體前傾。

  “潘甯頓先生,你所編的故事我們一句也不相信。”

  “呵,你們不信?那你們相信什麼鬼東西?”

  “我們相信林娜·道爾的閃電式結婚使你陷於經濟窘況。因此,你即刻趕來,企圖挽救危機──換言之就是爭取時間。為此你嘗試騙取道爾夫人在某些檔上簽字,卻失敗了。于裡,在登上阿布·席姆貝爾聖殿的懸崖上,你推動一塊石頭,險些擊中了目標──”“你簡直瘋了!”

  “我們相信,回程時,同樣的事件又發生了。那就是說,某種機會出現了,以致道爾夫人可以輕而易舉被殺掉,而罪名卻可推諉到某人身上。我們不只相信,而且有證據證明,是你的手槍殺死了一個女人,而當時她正要向我們透露誰是殺死林娜·道爾和她的女傭的兇手——”

  “渾蛋!”突然的驚喊打斷了白羅連珠炮似的說話。“你究竟想到哪裡去了?你瘋了嗎?我有什麼動機要殺林娜?我又得不到她的遺產,她死後所有財產全歸她丈夫所有。你為何不懷疑他?他才是得益者──不是我。”

  雷斯冷冷地說,“悲劇發生當晚,希蒙·道爾並沒有離開過瞭望廳,直至他腿部中槍彈為止。他無法行動已經由一位醫生及護士所證明──兩者均是獨立、可靠的證人。希蒙·道爾不可能殺死他太太;他也沒有可能殺露易絲·蒲爾傑;

  他更不可能殺死鄂特伯思太太。這些你是知道得很清楚的。”

  “我曉得他不是兇手。”潘寧頓語氣顯得鎮靜了點。“我只是說,我既然不是受益者,為什麼要誣告我?”

  “但是,我的好先生,”白羅柔聲道,“這種說法見仁見智。道爾夫人是個事業心重的女人,熟悉自己的一切業務而且善於發現任何不妥當的地方,當她一旦全權掌握自己的產業,即當她返回英國後,她一定會產生疑心。但現在她既然死了,正如你所說,她丈夫將承繼一切,那麼事情就完全兩樣了。希蒙·道爾除了知道太太是個富婆之外,對她的業務一竅不通。他是個頭腦簡單、容易信任別人的人。你可以挺容易用複雜的法律條文、煩瑣的數字和近期經濟衰退等藉口,來嚇倒他。我想,對你來說,應忖道爾夫人跟應付她的丈夫,一定會有所不同。”

  潘寧頓聳聳肩。

  “你的想像力真是——出色。”

  “時間將會證明。”

  “你剛才說什麼?”

  “我說,‘時間將會征明。’這將是關系三條人命的——三宗謀殺害。法庭將會要求對道爾夫人的產業進行詳細的調查。”

  白羅看到對方的肩膀垂了下來,知道自己已經取得勝利。芬索普的懷疑是很有根據的。

  白羅繼續道:“你已經玩夠了──可惜輸了。除非繼續吹牛下去。”

  “你有所不知。”潘寧頓喃喃道,“一切都很順利,只是這出乎意料的狂瀉──華爾街簡直是瘋了般。但我已部署好反擊,如果運氣夠好,到六月中便一切妥當了。”

  他顫抖著手拿起香煙,企圖點燃,卻點不著。

  “我設想,”白羅沉思著說,“那塊石頭只是一時的誘惑。

  你以為沒人見到你。”

  “那是極意外。我敢發誓那是樁意外!”潘寧頓身子前傾,神情緊張,雙眼露出驚怕的目光。“我不小心被石頭絆了一跤。我發誓那是意外……”

  另外兩人不發一言。

  潘甯頓突然振作起來。盡管他已被擊敗了,卻仍存留著一絲戰鬥的毅力。他移向門邊。

  “你們不能把我定罪的,先生們。那只是一次意外。而且擊斃她的不是我。你們聽到了嗎?你們不能把我定罪——

  你永遠也不能。”

  他走了出去。

26

  門關上時,雷斯深歎了一口氣。

  “我們得到的比想像的還要多。承認了欺詐騙財和企圖謀殺。再進一步就不可能了。一個人可以坦承自己有謀殺企圖,但要他招認真正謀殺了人就很困難哪!”

  “有時候這也可能辦到的。”白羅目光隱晦地說。

  雷斯好奇地望著他。

  “你有計劃?”

  白羅點點頭。然後說,一邊用手指數著:“亞思溫的花園;提姆·艾樂頓的證詞;兩瓶指甲油;我喝的酒;天鵝絨圍巾;沾血的手帕;留在凶案現場的左輪手槍;露易絲·蒲爾傑的死;鄂特伯恩夫人的死。不錯,全部線索都在這裡!

  雷斯,潘甯頓不是兇手!”

  “什麼?”雷斯感到很詫異。

  “不是潘寧頓幹的。不錯,他是有殺人的動機,也有決心這樣幹;他甚至試圖達到目的。但在這宗案件中,有些東西是必需的,而這卻是潘寧頓所缺乏的。要進行這次謀殺需要膽量、迅速無誤的行動、勇氣、對危險的漠視和機智多謀的頭腦。潘寧頓並不勇敢,他只是狡猾。”

  雷斯用佩服的眼光望著他,說:

  “你考慮得真夠周全。”

  “唔,不錯,只是還有一兩件事情要澄清。例如,林娜·道爾讀過的電報。”

  “哎喲,我忘了問希蒙·道爾。他剛要說明,可憐的鄂特伯恩太太死了。我們得再問他。””“立刻就去,不過,首先我想見一個人。”

  “誰?”

  “提姆·艾樂頓。”

  雷斯眉毛微揚。

  “提姆?好,我們請他來。”

  他按電鈴,派一個侍應生去傳口訊。

  提姆一臉狐疑地走進來。

  “侍應生說你們想見我?”

  “是的,艾樂頓先生。請坐。”

  提姆坐下。他的神色挺專注,但顯得有點厭煩。

  “有什麼要我幫忙的嗎?”他的語氣很客氣,但並不熱烈。

  白羅說:“或許有。但我主要想請你聽一點東西。”

  提姆詫異地揚一揚眉毛。

  “當然。我是全世界最忠實的聽眾,一定會在適當的時候叫‘好!’”“很好。現在就開始吧!當我在亞思溫遇見你和你母親的時候,我就極其樂意接近你們。首先,我想你母親是我所碰到的最可愛的婦人——”

  提姆疲倦的臉容煥發出一絲光芒,顯然被觸動一件心事。

  “她很……獨特。”他說。

  “但第二件使我感覺興趣的,卻是由你提起的一位女士。”

  “哦?”

  “對,就是喬安娜小姐。你知道,我近來經常聽到她的名字。”

  他頓了一頓,往下說道:“過去三年來,發生了幾樁令蘇格蘭警方頗感頭痛的珠寶劫案。這些劫案可以被稱為上流社會的失竊。手法經常不變──就是用贗品偷換真正的寶石。

  我的朋友──賈普督察──認定劫案不是一個人幹的,而是兩個緊密合作的人的傑作。他更肯定,從各種跡象顯示出來,劫匪是有一定社會地位的。最後,他的注意力落在喬安娜小姐身上。

  “每一個遇劫者,不是她的朋友就是她認識的;而每一次失去的珠寶不是經過她的手,就是曾經被她借去。還有,她的生活方式遠超過她的收入。另一方面,有明顯的證據顯示,真正的劫案──即偷換寶石,卻不是由她下手的。有好幾宗劫案發生的時候,她甚至不在英國。

  “賈普督察的腦海中逐步有了一個完整的構想:喬安娜有一段時期跟某珠寶公會有聯系。她極可能先取得心目中的獵物準確地畫下它的式樣,然後交由某個欺詐的珠寶匠進行仿製。下一步行動就是由第三者進行偷換。這人必需有充分的證據證明從來沒接觸過那件珠寶,也沒有半點偽造寶石的經驗。關於這人的身份,賈普督察就一無所知了。

  “在跟你的談話中,我得到零星資料:當你在馬祖卡的時候,有人遺失戒指;在一次派對中,像上述一樣的一宗偷換式的劫案發生了;你跟喬安娜小姐的密切關系。還有,你很明顯地討厭我在場,並且企圖使你母親也少接近我。當然,這可能只是出於個人喜惡,但我認為不是這個原因。你以極客氣的神情來掩蓋你的憎惡情緒。

  “呵,道爾夫人被謀殺之後,她的珠鏈也同時失蹤。你可以理解,我立刻就想到你!但我並不很滿意。因為倘若你正如我所懷疑一樣,跟喬安娜是一夥的話(喬安娜小姐正是道爾夫人的密友),那麼,所用的必然是一貫手法──暗中換取而不是明目張膽去偷。但不久,珠鏈給送回來了,你認為我發現了什麼?那些珍珠全是偽造的。

  “這時我曉得誰是真正的竊賊了。被偷去及送回的其實是一串仿製品──真正的項鏈早就給換掉了。”

  他望一望眼前的年輕人。提姆膚色黝黑,但此刻卻顯得很蒼白。他並不象潘寧頓那樣善於反撲,他的應變能力很差。他勉強裝出嘲笑的態度說,“是嗎?那麼,我把那些珍珠藏到裡去了?”

  “這我也知道。”

  年輕人臉色大變。

  白羅慢慢往下說:“它們只有可能被藏在一個地方。我曾經反復思考過,理智告訴我的確如此。艾樂頓先生,珠子是被藏在你房內那串玫瑰念珠裡。念珠上的珠子雕刻得相當精細,我想是你特別製造的。盡管表面看不出來,每一顆其實都可以被擰松,裡面都有一顆用畫膠粘上去的珍珠。除非十分可疑,許多偵察人員都不敢亂動神聖的飾物.你就抓住這一點。我嘗試找出喬安娜小姐是用什麼方法把仿製品送到你手中的。它一定是你從馬祖卡來到這兒之後才被送出。我的設想是:珠串藏在一本空心的書裡然後送來。書籍是很少被拆開來檢查的。”

  “一段長長的沉默之後,提姆冷靜地說:“你贏了!這是一場有趣的遊戲,但現在已結局了!我想,我已別無他法,只有俯首就擒。”

  白羅微微地點點頭。

  “你曉得嗎?你下手時,其實已被人看到了。”

  “被人看到?”提姆感到震驚。

  “不錯,道爾夫人被謀殺那晚,有人見到你從她房裡走出來,當時是一點鐘過後。”

  提姆說,“你得明白──你不是認為……不是我殺的!真倒楣,竟然選這樣的好日子……我的天,真糟透頂了!”

  白羅說,“唔,這一定夠你受的了。但,現在已真相大白,你或許可以幫我們一點忙。當你偷換珠鏈的時候,道爾夫人是否仍然活著?”

  “我不知道。”提姆聲音嘶啞地說。“我可以對天發誓,我真的不知道!我早已查知她夜裡習慣把珠鏈放在床頭的小桌上。於是悄悄進入她房中,在櫃檯上摸索一番,抓到了珠串,便放下假珠鏈,悄悄走出來。我當然假定她正在熟睡。”

  “你聽到她的呼吸聲嗎?你必定會留意這個的啊!”

  提姆拼命思索。

  “當時很靜──真是靜悄悄的。不,我記不起有否聽到她的呼吸聲了。”

  “房內空氣中有否彌漫著火藥味?”

  “我想沒有,我記不清楚了。”

  白羅歎息著,“這就得不到進一步的線索了。”

  提姆好奇地問道:“是誰看見了我?”

  “是羅莎莉·鄂特伯思。她恰巧從船的另一邊轉過來,見到你從林娜·道爾的房裡走出來。”

  “那麼,是她告訴你的了。”

  白羅柔聲地說:“不,不是她說的。”

  “那你怎會知道呢?”

  “因為我是白羅,我不需要別人透露,就可洞悉內情。

  當我試探她的時候,你道她怎麼說?她說,‘我一個人也沒見到。’她是在撒謊。”

  “為什麼?”

  白羅用不偏不倚的語氣說,“或許因為她以為她見到的是兇手。你明白哪,看來頗象如此。”

  “那麼她更應該說出來。”

  白羅聳聳肩。“她似乎並不如此想。”

  提姆用奇怪的語氣說,“她倒是個奇特的女子。她為她母親一定吃過不少苦頭。”

  “不錯,她一生的確極不快活。”

  “可憐,她!”提姆喃喃地道,然後望望雷斯。

  “嗯,上校,你們將怎樣處置我?我承認拿走了林娜·道爾的珍珠,你們可以在剛才所說的地方找到。我當然有罪。但關于喬安娜小姐,我卻無可奉告。你們沒有指控她的任何證據。我怎樣取得仿製品是我的事。”

  白羅喃喃地道:“你說得很對。”

  提姆一派幽默地說;“要永遠都有紳士風度才成!”他接著補充道,“或許你可以想像到,我母親整天纏著你,我是多麼困擾!我不是個經驗老到的老手,有鎮定力可以在一次大冒險之前,跟一位大偵探肩並肩坐在一起!有些人或許能處之泰然,但我不能。坦白說,我驚得亂了陣腳。”

  “但這並沒有使你放棄計劃?”

  提姆聳聳肩。

  “我倒未曾打消這個念頭。那珠鏈無論如何得被換取,而在船上是個難得的機會——只相隔兩個房間;而林娜又是那麼心神不屬;顯然不會察覺出來。”

  “我懷疑——”

  提姆警覺地抬起頭,“你這話什麼意思?”

  白羅按動電話。“請鄂特伯恩小姐來一趟。”

  提姆皺皺眉頭,但沒發一言。侍應生進來帶了口訊走了。

  過了幾分鐘,羅莎莉來了。一見到提姆,她那哭紅了的雙眼微睜開:那一貫冷漠的表情卻已蕩然無存。她坐下來,馴服地望瞭望雷斯和白羅。

  “很抱歉打擾你,鄂特伯思小姐。”雷斯溫柔地道。他似乎對白羅有點不滿。

  “沒關系。”少女低聲說。

  白羅說,“我們必需澄清一兩件事情。今天早上,我問你昨晚一點十分有沒有看到人在船的右眩出現;你回答說沒有。幸而無需你的幫忙,我已找出了真相。艾樂頓先生承認他昨晚到過道爾夫人的房間。”

  羅莎莉連忙掃了提姆一眼,只見他臉色凝重地微微點頭。

  “時間正確嗎?艾樂頓先生?”

  提姆答道,“十分正確。”

  羅莎莉瞪著他,嘴唇顫抖……張大了……

  “但你沒有……你沒有……”

  他連忙說,“不,我沒有殺她。我是個竊賊,不是個兇手。我的目標是她的珠鏈。”

  白羅說,“艾樂頓先生的故事是這樣:他昨晚摸黑進入道爾夫人的房間,用仿製品偷換了真的項鏈。”

  “是嗎?”羅莎莉問道。她的目光充滿哀傷和疑惑。

  “不錯。”提姆道。

  大家沉默了好一會,雷斯上校有點不耐煩了。

  白羅用古怪的語調說,“正如我所說,這只是艾樂頓先生的故事,部分由你證明瞭。那是說,有證據證明他昨晚會進入道爾夫人的房間,但沒人可證明他在房內幹些什麼。”

  提姆瞪著他:“但你是知道的!”

  “我知道什麼?”

  “唷──你知道我拿走了珠鏈。”

  “哎喲!我知道珠鏈在你手上,但我不曉得你是什麼時候到手的,那可能是在昨晚之前……你剛才說林娜·道爾不會察覺到珠子是假的。我卻不敢肯定。或許她發現了……或許她甚至知道是誰幹的……或許昨晚她威脅要把整件事揭發,而你又曉得她將會這樣做……或許你偷看到賈克琳·杜貝爾弗跟希蒙·道爾在瞭望廳的糾葛,幹是當所有人走了之後,你悄悄進去拿走了槍。一個鐘頭之後,當船上一切聲息都靜止下來,你摸黑進入林娜·道爾的房間,以為沒有人會發覺就……。”

  “我的天!”提姆叫道。蒼白的臉上那充滿痛苦的眼睛顯得更為突出。他茫然地望著白羅。

  白羅繼續說,“但第三者看到你──那是路易絲·蒲爾傑。第二天,她跑來勒索你,要你給她一大筆款項,否則她要揭發你。你知道向她低頭只有更為不利,於是假裝答允,應承在午餐前到她房內付款。然後,當她低頭數錢時,你就刺死她。

  “但是,你運氣欠佳,有人看見你進入露易絲的房間。”

  ——他轉向羅莎莉——“那是你母親。你再次要冒險行動──但這是唯一的機會。你曾經聽潘寧頓說過他有一支槍左輪手槍。你立刻跑去他房間,拿了槍,躲在貝斯勒醫生的房門外,在鄂特伯恩夫人未說出你的名字之前,射死了她。”

  “不!”羅莎莉叫道。“不是他!不是他!”

  “這之後,你作出了唯一可選擇的行動——跑到船尾去。而當我追來的時候,你立刻轉身,裝作是從另一方向跑來的。你開槍時是帶上手套的,因此當我問你有沒有手套的時候,你立刻從袋裡拿出來……”

  提姆說;“在上帝面前,我可以發誓你這番話沒有半句是真的。”但他的聲音顫抖而不穩定,沒有一點說服力。

  接著,羅莎莉說出了令每人驚訝的話語,“這當然不是真的!白羅先生曉得那不是真的!他這樣說只是為了某種原因。”

  白羅望著她,嘴角露出微笑。他攤開手,表示投降。

  “小姐你太聰明瞭……但你同意──這是個好推斷嗎?”

  “真是活見鬼──提姆待要發作,白羅舉手道,“艾樂頓先生,這可以是對你的有力指控。我要你明白這點。現在,讓我告訴你一些值得高興的事情。我還沒有檢查你房裡的念球。可能當我拆開那些念珠,裡面什麼也沒有,而且,由於鄂特伯恩小姐矢口否認昨晚在甲板上曾見到任何人,實在沒有證據可以指控你!珠鏈是被一個偷竊狂取去的,已經被送回來了。它們就在門旁桌上的小盒裡,你喜歡,可以跟鄂特伯恩小姐拿去研究研究。”

  提姆站了起來。他呆立在那兒,不知該說些什麼。當他關於開口時,也只能說出一句衷心的話,“謝謝!你不必再給我第二次機會!”

  他打開門讓羅莎莉走出然後拿起盒子尾隨著。

  他倆肩並肩走著。提姆打開了盒子,把裡面的項鏈大力扔進尼羅河裡。

  “看,沉下去了。”他說。“當我把盒子交回白羅的時候,裡面將是一條真珠鏈。我當了個大傻瓜!”

  羅莎莉輕聲問道:“你當初怎麼幹起來的?”

  “你是指,我為什麼會入行?唉,我也不知道。煩悶──懶惰──刺激。或許以此為生,比庸庸碌碌打一輩子工更具吸引力吧?你聽來可能覺得有點卑鄙,但你應該明白,這種生活方式的確是有吸引力的──大抵是由於它的危險性吧!”

  “我想我能夠理解到。”

  “是的,但你從來不會這麼做。”

  羅莎莉思索了一兩分鐘,她沉重的年輕的頭垂了下來。

  “是,”她簡短地說,“我不會做。”

  “噢,莎莉──你真可愛……太可愛了。你為什麼不說出昨晚見到我?”

  “我以為──他們會懷疑你。”羅莎莉說。

  “你懷疑我嗎?”

  “不,我不相信你會殺任何人。”

  “是的,我不是兇狠殺手的料子。我只能是個卑鄙可憐的小偷。”

  她伸出手輕輕地拍拍他的肩膀。

  “不要這樣說。”

  提姆握著她的手。

  “羅莎莉,你願……你瞭解我的意思?或你將永遠輕視我,對我不齒?”

  她微微笑道:“有件事你也可以對我不齒……”

  “羅莎莉,親愛的……”

  但她縮四手。

  “你的親愛的是喬安娜!”

  提姆突然大叫起來。

  “喬安娜?你和母親一樣糟。喬安娜的死活我才不在意哩。她一副馬臉,眼睛像要把火吞食下去;一個最缺乏性感的女性!”

  羅莎莉這才說;“不該讓你母親知道這件事。”

  “我不確定,”提姆若有所思地說,“我想我該告訴她。你知道,母親閱歷豐富,她會承受下來的。是的,我該揭開她對我的幻想。她若知道我跟喬安娜只有生意上的往來她會感到輕松,然後她就會原諒我每件事。”

  他們來到艾樂頓太太的房間,提姆堅定地敲敲門。門開了,艾樂頓太太站在門口。

  “羅莎莉和我……”提姆開言道,卻又停下來。

  “哦,寶貝,”艾樂頓太太說。她握住羅莎莉的手。“親愛的,親愛的,我一直希望……但提姆厭倦得假裝他不喜歡你。但當然我早已看出端倪。”

  羅莎莉嘶啞地說:“你總是待我這麼好。我總希望……總希望……”

  她失去自持,悲喜交集地伏在艾樂頓太太的肩上綴泣。

27

  提姆和羅莎莉出去後,白羅頗為抱歉地望著雷斯。上校的臉色十分陰沉。

  “你同意我剛才的安排吧?”白羅懇求道,“這很反常——

  我曉得是很反常──不過我很重視人間的歡樂。”

  “算了吧!”雷斯說。

  “我很喜歡那少女,她愛那青年。他倆很配;她性格倔強,正是他所欠缺的。”

  “其實,這段良緣是由上帝及白羅先生共同撮合的。我只是撤銷控訴罷了。”雷斯突然咧嘴笑道,“沒問題。”他說,“感謝上帝,我不是個硬心腸的警探!我確信那傻瓜以後會改邪歸正了。不,我不滿意的是你這樣對待我!我是個有耐性的人,但忍耐也有個限度!你究竟曉不曉得誰是殺人兇手?”

  “曉得。”

  “既然如此,為什麼還要旁敲側擊?”

  “你以為我只是拿這些枝節問題在自娛嗎?不,不是的。我曾經參加一次考古旅行,學習到許多東西。在發掘過程中,當古物未從地下移往地面之前,它旁邊的一切東西都被清除幹淨。你得把鬆土移開,用小刀左右刮淨直至只有古物單獨留下,可以被畫下或拍攝。現在我嘗試幹的正是這個──把一切幹擾著的多餘枝節除去,直至真相顯露為止。”

  “好,”雷斯說。“讓真相顯露出來吧!兇手不是潘甯頓,來是艾樂頓·提姆。我想也不是胡利伍德。換個名字吧!”

  “老友,我正想告訴你。”

  一陣敲門聲傳來。雷斯暗地咀咒一聲。進來的是貝斯勒醫生和珂妮亞,後者略顯不安。

  “噢,上校,”她驚叫道,“鮑爾斯小姐剛才告訴我有關瑪麗表姊的事,真令我震驚。鮑爾斯小姐說她不再單獨承擔這個責任了,我身為家族成員.最好知道。我開始還不敢相信,但貝斯勒醫生真是太好心了!”

  “不,不!”醫生謙遜地答道。

  “他很有耐心地解釋一切,還說這種病人的確身不由己。他的診所也有不少偷竊狂的病人,起因常常是由來已久的神經系官能病。”

  珂妮亞敬畏地複述這些話。

  “它深深根植於潛意識裡;有時只是由於孩童時期發生過的某些小事。他治療的方式就是讓病人回憶往事,記起那些小事是什麼。”

  珂妮亞停頓下來,深吸一口氣,又開始說道:

  “但我異常擔心這種病況會洩漏出去。在紐約這種事一傳出去真是可怕,所有小報都會登載。瑪麗表姊、媽和家裡每個人,這輩子都休想再抬起頭來。”

  雷斯歎口氣。“放心好了,”他說。“這裡是保密局。”

  “對不起,雷斯上校,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要說的是,只要跟謀殺無涉的事都會秘而不宣。”

  “噢!”珂妮亞雙手緊握。“我放下心中的一塊石頭了。我一直都在擔心焦慮。”

  “你的心腸太仁慈,”貝斯勒醫生慈愛地拍拍她的肩頭,然後向其他人說,“她極富感情,品性又很完善。”

  “噢,我真的沒有。您太仁慈了。”

  白羅喃喃道:“你有沒有再見到斐格森先生?”

  珂妮亞臉色羞紅。

  “沒有──但瑪麗表姊曾提過他好幾次。”

  “聽說這年輕人出身高貴,”貝斯勒醫生說。“坦白說他外表看起來不像。他的衣著太糟了。他不曾表現出教養良好。”

  “小姐,你認為他怎樣?”

  “我認為他只是有點狂,”珂妮亞說。

  白羅轉向醫生道:“你的病人進展如何?”

  “啊,進展很好。我剛才已重新向杜貝爾弗小姐保證。

  你相信嗎?她簡直沮喪極了,只因為那小夥子今天下午有點發燒!這原是很自然的。他不發燒才怪呢!不過,他就像我家鄉的農夫,有強壯的體魄。他的脈膊很穩定,體溫只比正常人高一點點。我總算消除了那位小姐的恐懼。不過,這多荒謬啊!一會兒用槍打傷人,一會兒又擔心他好不了。”

  珂妮亞說;“你明白嗎?她很愛他。”

  “呵!這很不理智吧!如果你愛一個人,你會想打死他嗎?不,你會很理智的。”

  “我也不喜歡沖動行事。”珂妮亞說。

  “當然你不會。你是非常女性化的。”

  雷斯打岔道:“如果道爾先生的病況沒問題的話,我想我們可以繼續下午的談話了。他正要告訴我們電報的內容。”

  貝斯勒醫生搖動著肥胖的身軀說:

  “噢,噢,噢,有趣極了!希蒙告訴我那是一封塞滿蔬菜名字的電報——馬鈴薯、朝鮮薊、韭菜一噢,你怎麼啦?”

  雷斯驚叫一聲,坐直了身子。

  “我的天!”他說。“就是他!黎希提!”

  他轉向三張迷惑的面孔。

  “一種新的暗號——在南非暴亂時用過。馬鈴薯代表機關槍、朝鮮薊代表炸藥等等。黎希提並非我們印象中的考古學家!他是個極端危險的滋事分子,殺過不只一個人。我敢發誓他又下手了。你明白嗎?道爾太太錯拆了他的電報。他曉得,如果她在我面前提起這件事,他就完蛋了!”

  他轉向白羅。“我判斷沒錯吧?”他問道,“兇手就是黎希提?”

  “他是你要的人。”白羅說,“我總覺得他這人有點不對勁。他口頭上名詞太多,就象天生是個考古學家,不是凡人一般。”

  他頓了一頓,繼續說道:“但殺林娜.道爾的不是黎希提。我原先只曉得誰是‘半個’兇手,現在連另一半也知道了了。真相已經大白。但你可以理解,雖然我曉得整件事情一定是這樣發生的,但手頭上沒有證據。現在唯一的希望是——兇手自動招認。”

  貝斯勒醫生不以為然地聳聳肩。“啊!除非奇跡出現吧!”

  “照目前情況看來,我想未必如此。”

  珂妮亞叫道:“究竟是誰?你現在就說出來吧!”

  白羅掃了三人一眼。雷斯冷冷笑著;貝斯勒醫生仍然一副不以為然的神情;珂妮亞則誠心地盼望著。

  “啊!”他說。“我得承認,我喜歡有聽眾。你知道,我愛虛榮,又自負。我喜歡人家說,‘白羅,你這人真聰明!’”雷斯移動了一下身子。

  “唔,”他柔聲問道,“究竟白羅有多聰明?”白羅幽幽地搖搖頭,“首先,我是個傻瓜──天大的傻瓜。絆腳石就是那支凶槍──賈克琳·杜貝爾弗的手槍。為什麼凶槍沒有留在現場?兇手的意圖很明顯就是要把罪名加在她的身上。那麼兇手又為什麼要把凶槍拿走?我笨拙得假設了許多不可思議的理由。其實原因很簡單。兇手要拿走凶槍因為他必需這樣做──他別無選擇。”

28

  “你和我,老友,”白羅挨近雷斯。“抱著一個先入為主的概念開始偵查此案。那個概念就是兇手系出於一時沖動,而非早有預謀。有人想殺死林娜·道爾,於是抓住可以把罪名推卸到賈克琳·杜貝爾弗身上的機會行事。因而那人一定是偷看到賈克琳跟希蒙·道爾發生沖突,然後設法取得賈克琳的手槍。

  “但是,老友,如果這概念錯誤的話,整件案子就得改觀。對,這概念完全錯誤!凶案的發生並非基於一念之間,恰恰相反,整個過程是經過周詳的計劃和時間上準確的配合。一切都在事前周密安排,包括當晚在我的酒中下藥!

  “不錯,正是如此!我被弄得沉沉大睡,以致無法參與當晚的事件。這種事發生在我身上是極有可能的。我晚餐時喝酒,同桌的兩人則分別喝威士卡蘇打和汽水。偷偷把安眠藥放進我那瓶酒裡是最輕易不過的了──酒瓶整天都放在桌上。但我完全沒有留意。當天氣溫很高,我顯得比平常要疲倦;因此我一上床便呼呼大睡,顯然沒有什麼特別。

  “所以,我仍然死抓著原先的想法。假如我是被下藥的,這就顯示一切都早有預謀;也就是早在七點半以前,晚餐時分,兇手已決定當晚下手。如果從原先的概念看來,這當然是說不通的。

  “從河裡撈出凶搶時,”那個判斷首次產生動搖。第一,如果我們的假設是正確的,凶槍根本用不著扔進河裡……還有更多的麻煩。”

  白羅轉向貝斯勒醫生。

  “醫生——是你檢查林娜·道爾的屍體的。你該記得,傷口有灼傷的跡象──就是說,兇手是在近距離開槍的。”

  貝斯勒醫生點點頭。“是的,正是如此。”

  “但當凶槍被發現時,是包在絨布裡的。布上明顯地有被子彈射穿的小洞,顯然是用來減低開槍時的聲浪。但假如槍是裹在絨布裡發射的,死者的傷口就不應該有燒灼的現象。因此,用絨布開的那一槍,並不是殺死林娜·道爾的一槍。會不會是賈克琳·杜貝爾弗向希蒙·道爾開的一槍呢?

  兩者都不是,因為有證人目擊當時的情況。所以,看來是另有一顆子彈被發射了──而這我們毫不知情。但凶槍只發射過兩顆子彈,第三顆卻無線索可尋。

  “面對著我們的是如此不可解釋的怪現象。下一點更有趣的情況是,我在林娜·道爾房裡發現兩瓶指甲油。時下的女性經常改變指甲的顏色,但道爾夫人的指甲一向塗深紅色。另外貼有‘玫瑰色指甲油’標簽的一瓶,裡面剩餘的幾滴卻不是深紅而是暗紅。我好奇地嗅了一嗅,發覺那氣味不像梨花香味而是一股醋酸味!就是說,那一兩滴極可能是紅墨水。當然,道爾夫人帶有一瓶紅墨水並不出奇,但為什麼木裝在墨水瓶裡呢?於是我聯想到包著凶槍的手帕上的紅印。

  紅墨水很快褪色,但總會留下淡紅的痕跡。

  “我或許應該抓著這些細微的線索,尋到真相。但一件事又發生了──露易絲·蒲爾傑被殺──使一切懷疑顯得不切實際。由於她手裡握著一張紙幣的一角,及早上她向我說過的特別詞句,我們判斷她必定曾經向那兇手勒索。

  “小心聽著,這就是整件事情的關鍵。當我問她昨晚有否聽到什麼聲音,她作了這樣奇怪的答覆,‘當然,如果我睡不著,如果我爬上樓梯,那麼或許我會見到那兇手,那狂魔,走進或離開太太的房間……’這究竟表示什麼?”

  興致勃勃的醫生立刻回答:“這表示她確曾走上樓梯。”

  “不,不,你抓不到其中奧妙。她為什麼要說給我們聽?”

  “她是要傳達一個線索。”

  “為什麼要傳達給我們?如果她曉得兇手是誰,她只有兩條途徑可以選擇——是把真相告訴我們,再則就是三緘其口,直接向兇手勒索!但她卻兩者都沒用。為什麼要用那樣模棱兩可的話呢?只有一個原因!她是在提醒兇手。因此,兇手當時一定在場。。但除了我和雷斯上校外,只有另外兩人──希蒙·道爾和貝斯勒醫生。”

  醫生又一次暴跳加雷地大叫道,“呵!你說什麼?你誣蔑我?又一次?簡直是荒謬!”

  白羅厲聲道:“別吵。我只是在告訴你我當時的想法。先不要意氣用事。”

  “他不是指現在仍然懷疑你。”珂妮亞輕聲說。

  白羅繼續說:“因此必需在這兩人之間作一選擇。但貝斯門醫生有什麼動機要殺林娜·道爾呢?就我所知,沒有。希蒙·道爾呢?但這卻不可能!有那麼多證人可以發誓證明,希蒙·道爾在跟賈克琳·杜貝爾弗口角之前,半步也沒有離開過瞭望廳;口角之後,他被打傷了,更不可能動手。證據充分嗎?相當充分。有羅伯森小姐、吉姆1·芬索普先生和杜貝爾弗小姐的證詞,還有貝斯勒醫生和鮑爾斯小姐等專家的證明。一點疑問也沒有。

  (1吉姆(Jim)是詹姆斯(James)的簡稱。)

  “那麼,貝斯勒醫生一定是兇手了。有利的證據是露易絲·蒲爾傑是被手術刀所刺死的。但另一方面,貝斯勒醫生卻特意提出這點。

  “接著,我看到了另一個不可置疑的事實。露易絲·蒲爾傑的暗示不是說給貝斯勒醫生聽的,因為她大可在任何時間向他私下說個明白。只有一個人,唯一的一個人是她心目的對象──那就是希蒙·道爾!希蒙·道爾因槍傷躺在醫生房裡,醫生又寸步不離,於是她唯有冒險說出含糊的暗示,恐怕再沒有第二個機會。我記得她曾經轉向主人說,‘先生,我求求你!你看怎麼辦?我該怎樣說?’答話是‘我的好露易絲,別象個傻瓜。沒有人說你見到或聽到什麼。你會沒事的。我會照顧你。沒人會誣蔑你的。’這就是她想要的保證,而她顯然抓到了意思。”

  貝斯勒醫生大聲反駁道:“呵!太荒謬了!你以為一個碎了骨、斷了腿的人可以隨便走動,刺死別人嗎?告訴你,希蒙·道爾絕不可能離開房間。”

  白羅柔聲說:“我知道,這很正確。事情是絕不可能。雖然是不可能,但事實卻是如此!露易絲·蒲爾傑話語背後所隱含的只有一個合邏輯的意義。

  “於是我利用手上的新資料,重新研究案情。希蒙·道爾會不會在口角之前離開過瞭望廳,而被其他人所忽略了呢?我想不可能。貝斯勒醫生和鮑爾斯小姐的技術性證詞可靠嗎?我突然悟起,中間是有一個空隙的。希蒙·道爾被獨個兒留在廳裡大約有五分鐘,而貝斯勒醫生的證詞是在這之後才生效的。在這段期間,雖然有證人,而且一切看來極合情理,但已不再是那麼肯定了。哪些事情是人們親眼目睹的?

  “羅柏森小姐見到杜貝爾弗小組開槍,希蒙·道爾倒在椅上,用手帕按著腿,而手帕逐漸染紅了。芬索普先聽到及見到什麼?他聽到槍聲,發現道爾先生用血紅的手帕按著腿。之後,發生了什麼事?道爾先生堅持杜貝爾弗小姐應該被帶走,而且不應被獨自留下。然後,他建議芬索普先生跑去找醫生來。

  “幹是羅柏森小姐和芬索普先生扶著杜貝爾弗小姐出去了。其後的五分鐘,他倆忙於在船的左舷跑動。鮑爾斯小姐、貝斯勒醫生和杜貝爾弗小姐的房間都在左舷。希蒙·道爾只需要兩分鐘。他從沙發底下拾起手槍,脫去鞋子,飛快地悄悄地跑過右舷甲板,走進太太的房間,模近床邊,向她頭部開了一槍,把那瓶滴有紅墨水的指甲油放在漱洗臺上(他應該扔掉它),跑回瞭望廳,拿起早已偷來的梵舒樂小姐的圍巾,卷著槍朝自己的腿上開了一槍。他跌坐在靠近視窗的椅上(這番是真的痛極了),托起窗,將手槍連同圍巾和手帕扔進河裡。”

  “不可能!”雷斯說。

  “不,老友,不是不可能的。記得提姆的證詞嗎?他聽到‘撲’的一聲──然後是水濺聲。他還聽到別的聲音──有人跑動的腳步聲──的人跑過他的房間,但無人會跑過右舷甲板的。他聽到的正是希蒙·道爾的跑步聲。”

  雷斯說:“我仍然認為不可能。沒人能夠想出這樣行動緊湊的計劃的——特別是象希蒙·道爾這樣一個頭腦簡單的人。”

  “但他的身手倒很快速和敏捷。”

  “不錯,但他斷不能夠計劃出整個行動。”

  “老友,不是他一個人想出來的。這正是我們完全估計錯誤的地方。這好象是在一念之間所犯下的罪案,其實一點也不是。它是經過巧妙安排和深思熟慮的。希蒙·道爾不可能恰巧有瓶紅墨水在身邊。不,一定是經過設計的。他也不是恰巧袋裡有條單色手帕的;而賈克琳·杜貝爾弗也不是恰巧把槍踢到沙發底下,使人看不見的。”

  “賈克琳?”

  “當然羅。另一半的兇手。希蒙·道爾的不在場證明是什麼?賈克琳·杜貝爾弗開的一槍。賈克琳的不在場證明呢?在希蒙·道爾的堅持下,她整晚由護土陪伴。在他們兩人之中,可以找到行兇的一切必備條件——賈克琳·杜貝爾弗有冷靜、機智和有條理的頭腦;希蒙·道爾則有高度敏捷和計算準確的身手。

  “從正確的角度來看,每一個問題都可以找到答案。希蒙·道爾跟賈克琳·杜貝爾弗是愛侶。弄清楚他倆仍然相愛,事情就很清楚了。希蒙幹掉富有的太太,繼承巨額遺產,在適當的時候再娶舊愛人。真是天衣無縫!賈克琳對道爾夫人的恐嚇,全是計劃的一部份。希蒙的假裝憤怒……

  不過──總是有漏洞的。他曾經向我講到具有佔有欲的女人──表示出極度的厭惡。我應該想到他是在說自己的太太──而不是賈克琳。然後是他在公共場合對太太的態度。

  一個平凡、不善辭令的英國人──正如希蒙·道爾,是不慣於流露感情的。希蒙不是個好演員,他對太太的愛慕顯然太做作。還有,我跟杜貝爾弗小姐在亞思溫談話,她假裝說有人在偷聽。其實一個人也沒有!但這在事後就變成混淆視聽的要素了。

  “最後一幕戲安排得巧妙極了。我被早早送入夢鄉,免得妨礙行事。羅柏森小姐被選中當證入──故意製造事件,賈克琳·杜貝爾弗的過度歇斯底里。她吵吵嚷嚷,以防槍聲被聽到。啊,真是聰明透頂的主意!賈克琳說她打中了希蒙,羅柏森小姐和芬索普先生也這樣說──而當希蒙的腿給檢查時,的確是被槍傷了!雖然希蒙得冒痛苦和生命的危險,但他的傷口必需使他完全不能行動。幹是他兩都有了確實的不在場證明。

  “但計劃不幸出岔了。露易絲·蒲爾傑睡不著,走上甲板,恰巧見到希蒙跑進太太房間,又出去了。第二天,她恍然大悟,於是在貪婪的驅使下,勒索金錢,結果得到這樣的下場。”

  “但道爾先生不可能殺死她呀!”珂妮亞反駁道。

  “不,是另一個搭檔幹的。一有機會,希蒙就要求跟賈克琳見面。他甚至請我離開讓他們兩人獨處一起。他於是告訴她新的情況,她必需立即行動。他曉得貝斯勒醫生的手術刀放在哪兒;行兇之後,刀被抹淨,放回原處。賈克琳·杜貝爾弗很遲才氣喘吁吁來到餐廳。

  “但事情還未解決。鄂特伯恩太太看見賈克琳走進露易絲·蒲爾傑的房間,於是急忙走來告訴希蒙,造成賈克琳第二度殺人。你記得希蒙怎樣喝斥那老婦人嗎?當時我們還以為他是神經緊張。但門是開著的,他是在把危險訊號傳達給夥伴。她聽到了,立刻採取閃電般的行動。她記得潘寧頓有一枝左輪手槍,於是把槍偷到手,悄悄走近門邊,就在危險關頭,扳動槍掣。她曾經誇口說槍法很准。看來所言不差。”

  “我在事後指出,兇手可以由三個方向逃走。我是說,他可以沿著甲板走──那麼提姆就是兇手;跳到下層甲板──很不可能辦到;或是走進房間。賈克琳所住離貝斯勒醫生只有兩個房間她只需要拋下潘寧頓的槍,搗亂頭發,跳到床上去。雖然冒險,但這是唯一可行的方法。”

  沉默了一會之後,雷斯問道:“賈克琳朝希蒙發射的第一顆子彈哪裡去了?”

  “我想它飛進了一張桌子。那兒有一個小洞,我想希蒙有充分時間挖出,拋進河裡。當然,他多預備了一顆子彈,所以看來好象只開過兩槍。”

  珂妮亞歎息道:“他們什麼事都考慮到了。真──可怕!”

  白羅不再發一言,但他的眼神好象在說,“你錯了。他們逃不過白羅的眼睛。”

  接著他大聲道:“醫生,我們去跟病人談一談吧。”

29

  那天晚上夜很深了,白羅來到一間房門口,舉手敲門。

  裡面有人應道,“進來。”他走了進去。

  賈克琳·杜貝爾弗坐在椅上。在靠牆的另一張椅上,坐著一位高大的女侍應。

  賈克琳滿懷心事地打量他一下。她指指那女侍應。

  “她可以出去嗎?”

  白羅點點頭。女侍應離開房間。白羅坐近賈克琳。兩人默默無言,白羅一臉惋惜的神情。最後還是賈克琳先開口。

  “嗯,”她說,“一切都完了!我們鬥不過你的機智,白羅先生。”

  白羅歎息著。他攤開雙手。他沉默得異常。

  “無論如何,”賈克琳沉思地說,“我總覺得你的證據不充足。當然,你推斷得很正確,但假如我們堅持——”

  “小姐,整件事情是不可能有第二個結局的。”

  “用邏輯推理當然可以成立,但我不相信能說服陪審團。不過,唉──沒辦法哪。你們很聰明,懂得向單純的希蒙下手。自然,以你的機智和口才,他不講行嗎?”她接著搖頭歎息道,“那可憐和沒用的傢夥。”

  “不過,小姐,你倒是個有風度的失敗者。”

  她突然笑起來——一種古怪、充滿叛逆的笑聲。

  “噢,不錯,我的確很有風度。”她望著白羅。過一會她突然頗有所感地說,“白羅先生,不必介意!我是說,不必為我擔心。你很關心我,對嗎?”

  “是的,小姐。”

  “但你是斷不會放我走的吧?”

  白羅冷靜地說:“不。”

  她同意地點點頭。

  “是的,何必感情用事。我或許會再來一次……我已不再是個安全人物了。我感覺到自己……”她滔滔不絕地往下說,“──殺人是那麼容易的事。你開始感到一切都沒關系……最重要的是自己!很危險──這。”

  她頓了一頓,然後微笑道:“你知道,你已經為我盡了力。在亞思溫那晚──你勸我不要讓邪惡打開我的心房……

  你知道我當時在想些什麼嗎?”

  白羅搖搖頭。

  “我只知道自己說的沒錯。”

  “是的,你沒錯。你知道,當時我可以下定決心不再做下去。我幾乎這樣做了……我大可告訴希蒙我不幹了……但後來也許——”

  她突然停住了,問道,“你想聽下去嗎?從頭開始?”

  “如果你喜歡的話,小姐。”

  “我想我願意告訴你。事情其實很簡單。希蒙和我彼此相愛……”

  白羅率直地說:“對你來說,單是愛便已足夠,但希蒙卻不這麼想。”

  “或許你可以這樣說。但你並不十分瞭解希蒙。你知道,他一向希望有一大筆錢。他喜歡一切錢所能買到的東西——馬匹、遊艇、戶外遊戲器材──全都是很美好的東西,一個男人應該感到興趣的東西。而他從來就沒辦法得到這些東西。希蒙這人很單純,他盼望擁有東西的心情就象小孩子那樣熱切。”

  “無論如何,他從來沒有想過娶個有錢的醜婦人。他不是那種人。跟著我們相遇,並且開始相愛,只是我們無法預知何時才能結婚。他本來有份很好的工作,但他丟了職。可以說這完全是他自己的錯。他試圖在賬目裡打主意,結果被發現了。我不相信他真的企圖行騙,他只是以為城裡人都這樣做罷了。”

  白羅臉上閃過一種光芒,但他沒有開口。

  “就這樣,我們身陷困境。當時我想起林娜和她的新村居,於是趕忙去求她。白羅先生,你知道嗎?其實我很喜歡林娜。她是我最要好的朋友,而我從來沒想過我們兩人之間會發生什麼爭執。我只是認為她福星高照,擁有那麼多遺產。倘若她能給希蒙一個職位,對我們一定幫助不少。她很爽快,立刻便叫我帶希蒙去見她。那就是你在‘在姑媽家’餐廳遇到我們的時候。我們正在狂歡,盡管袋裡沒有多少錢。”

  她頓了一頓,歎一口氣,然後繼續說道:“白羅先生,我下面所說的都是實情。雖然林娜已經死了,但也改變不了事實。那就是為什麼直到現在我一點也不替她難過。她用盡一切力量想把希蒙搶走。這是一個可悲的事實!我相信她不曾猶豫過一兩分鐘。我是她的朋友,她一點也不在乎,她只是盲目地追求希蒙……”

  “但希蒙卻不屑多看她一眼!我跟你說過林娜極富魅力,但事實並不盡然。希蒙不喜歡她。他認為她很漂亮,但非常專橫,他最討厭霸道的女人!他感到很尷尬,但他的確很喜歡她的錢。”

  “當然,我看出這點……最後我向他提議,他不如丟下我,跟林娜結婚。但他不屑地拒絕了。他說,不管有錢沒錢他要娶的一定是我。他說如果要有錢,就得自己擁有一切,而不要靠有錢的太太施捨。他還說,只要我一個……”

  “我想我知道他何時有了這樣一個念頭。有一天他說‘如果我運氣夠好,跟她結了婚,然後一年後她死了,我便可以得到她的一切’他的目光充滿古怪的神情。這就是他第一次有這樣的想法……”

  “他反復地不斷提及——倘若林娜死了該會多好。我說這想法太可怕,他也就不敢再提了。其後有一天,我發現他在讀有關毒藥的書,我責備他,他卻笑著說‘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這是我一生唯一的機會,可以碰到這麼多錢。”“過了不久,我曉得他已下定決心。我很恐懼——只是恐懼。因為我知道他永遠無法脫身。他頭腦那麼簡單!他不夠狡猾又缺乏想像力。他很可能胡亂拿砒霜給林娜吃,然後以為醫生會說她是因胃炎而死。他總認為事情極簡單。”

  “因此,我必需替他設法,我要照顧他……”

  她是那麼坦率,又那麼忠貞。白羅一點也不懷疑她所說的動機。她本人並不貪圖林娜·道爾的金錢,但她實在太愛希蒙·道爾,甚至超越了常人的理智。

  “我想了又想,試圖擬定一項計劃。我的基本想法是一個兩個人都不在場的證明。如果希蒙和我有辦法互相指證,而這恰好又可以洗脫我們的嫌疑的話。最容易的就是由我假裝憎恨希蒙。那麼,假若林娜死了,我的嫌疑必然最大,所以,最好一開頭就讓我被人懷疑。我倆逐步擬妥計劃。我要安排好,一旦出了紕漏,罪名會落在我而不是希蒙身上。”

  “我唯一深感慶幸的是我不必動手去做。我根本做不出來。悄悄地、冷血地把睡夢裡的她殺死!我並沒有原諒她──我想我可以面對面打死她,但……”

  “我們小心地進行一切。後來希蒙下手了,又在牆上寫下一個‘J’字。這其實是個笨拙和太戲劇化的做法。只有希蒙才想得出來。但事情進行得頗為順利。”

  白羅點點頭。

  “是的。露易絲·蒲爾傑那晚睡不著,可不是你的錯……以後呢,小姐?”

  她直瞪著白羅。

  “不錯,”她說,“很可怕,是嗎?我真不相信我會──這樣幹!我現在明白你說這句話的意思:‘讓邪惡打開心房……’你很清楚事情發生了。當希蒙說我必需這樣幹的時候,我甚至不覺得恐怖。我只是很害怕──極度害怕──這就是殺人的結果。希蒙和我其實很安全,如果不是出了那個貪婪的女傭。我把我們手頭上所有的錢,拿去給她。我裝出搖尾乞憐的樣子,就在她數錢的時候,我──動了手!是那麼輕而易舉,又是那麼令人恐怖……”

  “但我們還未度過險境。鄂特伯恩太太見到了我。她滿心歡喜,跑過甲板去找你和上校。我沒有時間考慮,我唯有閃電般採取行動。簡直大刺激了!一觸即發!”

  她再度停頓下來。

  “你記得後來你到我房裡,你說你不知道你為什麼要來嗎?那時我好可憐——心裡恐懼極了。我以為希蒙會死……”

  “而我──我正希望如此,”白羅說。

  “是的,這樣他或許會好過些。”

  “我倒不是這樣想。”

  賈克琳望著他那嚴肅的臉孔。

  她柔聲地說:“白羅先生,不必太替我擔心。總而言之,我早已過慣苦日子,這你是知道的。如果我們成功了,我將會很快活地享受一切,而不會有半點海意。現在既然如此──嗯,只好接受現實了。”

  她加了一句,“我想,那女侍應是要監視我的,防止我上吊或服毒自殺──就象書中的主角一樣。你不用害怕!我不會這樣做。有我在身旁,希蒙會好過些。”

  白羅站起來。賈克琳也站起來,但她突然笑著:“還記得我曾說過我必須追隨我的星宿行事?你說那可能是顆靠不住的星星;我卻說,‘那是顆壞星星!那顆星會掉下來!’”白羅踏出甲板,耳際依然回響著賈克琳的笑聲。

30

  天濛濛亮,船抵達雪萊爾。水面的岩石顯得黯淡無光。

  白羅喃喃道:“多麼可怕的旅程!”

  雷斯站在他旁邊。“嗯,”他說,“我們總算大功告成。我已安排好,先帶黎希提上岸。抓到他真值得慶賀。這個狡猾的傢夥,我們被他騙了不知多少次。”

  他繼續道,“得找張擔架給希蒙·道爾。奇怪他崩潰得這麼快。”

  “毫不出奇,”白羅說,“這種幼稚的兇手通常都異常虛弱。一擊潰他們的自尊心,他們便註定完蛋了!就象小孩子般不堪一擊。”

  “應該判他死刑。”雷斯說,“冷血的兇手。我真替那少女難過──不過也沒有什麼辦法。”

  白羅搖搖頭。

  “俗話說:愛能升華一切,其實不然……一個女人如果過份愛護一個男人,就象賈克琳愛希蒙·道爾那樣,將是很危險的。我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我就說,‘她愛得太深了。’我沒看錯。”

  珂妮亞·羅柏森走到他們身旁。

  “噢,”她說,“快泊好岸了。”她停頓一兩分鐘,然後補充說,“我去看過她。”“杜貝爾弗小姐?”

  “是的。我覺得,她給女侍應看管著,心裡一定很不好受。我怕瑪麗表姊會生氣。”梵舒樂小姐正慢慢從甲板那邊移近來。她的目光凶厲。

  “珂妮亞,”她厲聲道,“你的行為太過份了。我要立刻送你回家。”

  珂妮亞深吸一口氣。“對不起,表姊。我不打算回家了,我要結婚。”

  “你總算有點理智了,”老女士的聲音尖而快。

  斐格森踱步來到甲板這個角落。他說:“珂妮亞,我聽到的是什麼話?那不是真的!”

  “是真的,”珂妮亞說。“我准備嫁給貝斯勒醫生。他昨晚向我求婚。”

  “你為什麼要嫁他?”斐格森氣憤地問道。“只因為他有錢?”

  “不,不是的。”珂妮亞辯解道。“我喜歡他。他心地善良,又有人生閱歷。我對病人跟診所一向都極感興趣,我跟他一定可以生活圓滿。”

  “你的意思是說,”斐格森先生不相信地問道,“你寧願嫁這個糟老頭而不願嫁給我?”

  “是的,我願嫁給他。你不可信賴!跟你這種人相處一點也不愉快。再說他年紀也不太大,他還沒五十哩。”

  “他有個大肚子,”斐格森先生惡意地說。

  “那我有個圓肩膀,”珂妮亞反嘴道。“一個人外表並不重要。他說在工作上我確實可以幫助他,他要教我怎樣做護理工作。”

  她走了開去。斐格森向白羅說:“你認為她這樣說是真心的?”

  “當然。”

  “他喜歡那好表現的老頭子甚於我?”

  “無疑是這樣。”

  “這女孩子是瘋了。”

  斐格森宣稱道。

  白羅眼光閃爍。“這女孩很有獨到的見解,”他說。“這可能是你第一次碰到。”

  船駛進了碼頭。旅客面前圍起警戒線,他們必須再等待一段時間才能登岸。

  臉色陰沉的黎希提由兩位技術師首先給押上了岸。

  接著,拖延一陣後,擔架給弄來了。希蒙·道爾沿著甲板被抬到通道上。

  他完全變了一個人──蜷縮著,怕得要死。昔日的孩子氣已消逝得無影無蹤。

  賈克琳·杜貝爾弗尾隨在後,女侍應在旁跟著。她除了臉色蒼白外,神情並無異樣。她走到擔架旁邊。

  “你好,希蒙。”她說。

  他迅即抬起頭來看她,從前的孩子氣再度閃過臉龐。

  “是我把事情弄糟的。”他說,“我真沒用,什麼都招了!

  對不起,賈姬。我拖累了你。”

  她向他微笑著。“不要緊,希蒙。”她說,“傻子的游戲,我們輸了就是吧!”

  她站在一旁。雜役走來抬起擔架。賈克琳俯身系鞋帶,手滑到絲襪的頂上。當她站直身子時,手上拿著一樣東西。

  一聲震響的爆炸聲。

  希蒙·道爾身子痙攣了一下,接著躺下來動也不動。

  賈克琳·杜貝爾弗點點頭。她手中握著槍,站立了一會,然後向白羅投以匆匆的一笑。

  接著,就在雷斯沖上前的當兒,她將手槍挪近自己的心房,扳動了槍掣。

  雷斯大叫道:“她從什麼鬼地方得到這槍的?”

  一雙手搭到白羅的臂膀上。艾樂頓太太輕聲道:“你——早就知道?”

  他點點頭。“她是有一對這樣的手槍的。那天當我聽到羅莎莉·鄂特伯恩的手提包被搜出槍枝,我就知道了。賈克琳跟她們同桌進食。搜查的時候,她把槍悄悄放進羅莎莉的手提包裡,其後又藉口比較唇膏,到羅莎莉那兒取回來。因為她和她的房間昨天都被搜查過了,所以沒有必要再搜一次。”

  艾樂頓太太說:“你要她這樣解脫自己?”

  “是的。但她不會獨個兒解決的。那就是為什麼希蒙·道爾死得比他所應受的要來得舒服。”

  艾樂頓太太顫抖一下。“愛情可以是很可怕的東西。”

  “那就是為什麼偉大的愛情故事總是悲劇。”

  艾樂頓太太的目光停留在提姆和羅莎莉的身上。他倆正肩並肩站在陽光下。她突然很感慨地說:“感謝上帝,人間總有歡樂。”

  “太太,如你所說,感謝上帝。”

  這當兒,旅客紛紛上岸了。

  接著,露易絲和鄂特伯思太太的屍體給移離“卡拿克”號。

  最後上岸的,是林娜·道爾的屍體。全世界的無線電機開始轉動,向大眾宣佈林娜·道爾——一度顯赫、漂亮而富有的林娜·黎吉薇已經死了。

  喬治·渥德爵士在他倫敦的俱樂部,史登達爾·洛克弗德在紐約,喬安娜·邵斯伍德在瑞士分別讀到這則新聞。

  美爾敦——下溫德的三冠酒吧裡大家談論這件事。

  波納比先生的一位瘦朋友說:“嗯,她樣樣東西都有,實在不公平。”

  波納比尖聲說:“嗯,她太有錢並沒有多大好處,可憐的女孩!”

  但一會兒之後,他們就不再談她。他們討論的是誰是“GrandNational”的贏主1。斐格森先生在慮瑟一地不是說過嗎?應該把握的是未來不是過去。

  1每年在英國利特浦舉行的障礙馬賽。

  ——The End——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創作者介紹
    創作者 陳小小 的頭像
    陳小小

    陳小小的小書房

    陳小小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